本书由 爱情小猪猪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王女韶华 作者:溪畔茶 文案 她穿了。 穿成了顶级豪门里,金尊玉贵,眼珠子一般被看顾围绕的独苗,一生的荣华顺遂几乎从落地的那一刻便已定好,这穿越技术实在不能说差了。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缺憾是:她这根独苗,少了点零件。 为了弥补因这缺憾而产生的危机,她自南疆远赴京城,兢兢业业地踏上了抱金大腿之路。 她抱得很成功。 但又有一点小问题是:……似乎抱得太成功了。 到她预备回去接任王位,从此做一个混吃等死安安分分的好郡王时,金大腿蓦然将她掀翻,慢吞吞地道:“做郡王?除了朕的身边,你哪里也不必去。” 阅读小贴士:不虐,保证不虐,主线暗恋,一切情节为谈恋爱服务,嗯,我尽量(*  ̄3)(ε ̄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沐元瑜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傍晚。   暮色里,一片片飞雪打着旋儿,轻盈扬落下来,地上,树上,行人的头上,或茅草或青瓦或琉璃堆砌的屋顶上,很快皆染上了一层湿意,那湿意层层累积,缓缓覆白。   广阔庄穆的滇宁王府静静地矗立在这片冬日的初雪中,门楣前悬挂的宫灯在雪花飞融中散发着莹莹温暖的光,朱红兽头正门紧闭,只有西侧角门还半开着,青衣小帽的几个门房小厮们缩在阶边角落里,跺脚哈手地取暖。   天色已晚,又落了雪,这个时辰王府所占的长街前已无行人往来,静谧中只见飘雪如絮。然而那西侧角门并无关闭之意,小厮们也不进到里面的倒座房小间去躲雪,似仍在等候着什么。   万物颜色渐改,又过一刻,终于有一行马队自长街尽头越来,马蹄声得得敲在铺设齐整的青石板道上,小厮们听得动静,一下子像都抛却了寒冷,忙纷纷伸长脖子去望。   只见马队为首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马和中原常见的高头大马不同,却是矮墩墩的,但它身姿健美流畅之势并不逊色,而且踏步十分稳健,只是因那小短腿,对比之下脑袋就显得大大的,迎面奔来时很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态,与马身上驾驭的少年相映成趣。   这少年也是个矮短身材,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裹着件朱红氅衣,足蹬鹿皮小靴,生着一张圆乎乎的脸,因为风雪所侵,露出来的脸颊冻得红通通的,眼睛也在飘雪里眯着,但仍看得出眉目深秀,肌肤底子白皙,有江南山水之清异,与他身后那些红铜色肌肉勃发的本地汉子们大为不同。   小厮们见到这队人,还隔着老远就忙都奔了出来,待头前的少年驰到近前,马速慢下来,立刻牵马的牵马,扶人的扶人,训练有素又殷勤万分,其实少年骑的马乃是本地特产的滇马,腿短而耐力长,以少年本人的身高也可以轻松跃下,但他很显然是个脾气不错的人,由着小厮们献了殷勤,再从腰间扯下一个荷包来,随手丢出去,然后自己捂着冰凉的脸哈了口气道:“我也不知多少,拿去分了罢,公平些,可不许再打起来啊,不然我可不敢赏你们了。”   扶着他的小厮年纪长些,看着像是个小头目,忙笑成了一朵花,嘿嘿道:“那回那两个小子不懂事,给世子爷添堵了,这得了赏多开心的事,偏给脸不要脸,硬闹起来,如今已经不在门上了,我跟林二管家禀报了,发了他们去扫两个月马厩,长长记性!”   少年正是这一代滇宁王的长子沐元瑜,这点门房上小厮为打赏掐架的事当然不在他的心上,他不过是顺口点一句,得了回话,也就随意点点头,抬步便往角门里去了。   护卫他一起出门的随从们跟在后面,进门后熟门熟路地往另一个方向散去。   那小厮则有眼色,把得的荷包先塞给了旁人,追上来,弯腰继续陪着沐元瑜,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丁香姐姐在门房里等着世子呢,您出门的时候这天看着好好的,下午了忽然阴下来落起雪来,不知您什么时候能从武定回来,那边能备上蓑衣不能——唉,看您这衣裳,指定是一路淋了回来。”   在这块天高皇帝远,上位者的权力很多时候可以代替律法的地界上,沐元瑜这样脾性温和的少主人很为罕见,所以连门房上的小厮们都敢多嘴跟他絮叨两句,沐元瑜也习惯了,不多搭话,只是点个头,表示有在听,那小厮就乐不得了。   到了门里,颠颠地抢上两步去敲倒座房小间的门:“丁香姐姐,快出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那门原是半掩着,听得叫唤,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忙走了出来,她穿件藕荷色短袄,水色长裙,袅袅婷婷,人如其名,真如一枝丁香花般露了面。   她手里拿着把油伞,一见沐元瑜站在雪里,忙把伞撑开了遮到他头顶上,又伸手去拂他身上的落雪,心疼地嗔道:“哥儿看下了雪,不拘哪里躲一躲,遣个人回来报个信便是了,偏顶了雪回来,看这小脸冻的,娘娘见了可不得心疼坏了。”   这是滇宁王妃身边的二等大丫头,所以对他的称呼不同,透着亲昵,穆元瑜待她也透出了尊重来,仰脸含笑回道:“怕母妃等着着急,再者,姐姐那边的好消息,我也想亲口告诉母妃一声。”   滇宁王妃育有一子一女,沐元瑜之上,还有个相差了足足十五岁的嫡长姐,闺名芷媛,封号广南县主。   广南县主于十一年前出嫁,嫁与了云南都司都指挥使家的长子展维栋。   展维栋今年刚至而立,现任都司下辖武定所试千户,只要不出差错,明年就可以把头上这个“试”字去掉,转为正式的正五品武官了——其实以展维栋本身积攒的军功,论功叙职,并不必走试职一关,早可以直升千户,只是他父亲展指挥使教子严厉,为怕有父荫徇私而使他人眼热不服之嫌,硬是压着儿子升得慢了些。   这却也无妨,展维栋亲爹是统管云南一应武事的掌印老大,岳父是国朝迄今为止仅余的异姓郡王,与他的同僚们比,他此时的升职快慢根本无关紧要,升得缓一些,在基层将基础打牢反而更好。   广南县主出嫁后,接连得了两个千金,随后便因生产太频,有些伤了身子,一直调养到今年年初,终于再度有孕,这两日就是稳婆推算好的预产期了,不想倒是神准,沐元瑜一早去,晚上回来就得了好消息。   小厮退了出去,丁香撑着伞,伴着他继续往里走,闻言眼神一亮:“县主那里?”   沐元瑜脚步轻快:“母子平安。”   “呦,这可好,娘娘悬了这么久心,这下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沐元瑜笑着点头:“正是。丁香姐姐,我先去给父王请安,你知道父王现在书房还是清婉院那边?”   提到这一点,丁香原本飞扬高兴的语调马上降了两度下来,有点慢吞吞地道:“……清婉院。”   沐元瑜的眼睛还是笑眯眯地弯着,道:“那我们过去罢。”   丁香答应着,小心地投下目光望了他的侧脸一眼,心中不免叹气:这样好的小世子,性格宽和大方,处事举止有度,文武色/色用心去学,比外面那些土司家无法无天的少爷们不知出息上多少倍,怎么王爷就偏偏——   唉。   再多抱不平,也不是她一个女婢可以轻易出口的,丁香只能默默地撑着伞,陪着他一路行到了清婉院前。   整座王府的建筑都以阔大威严为主,尽显王家气象,独有这处不同,粉墙漏窗,花光柳影,诸般布置摆设娟秀细致得如同自千里之外的某处江南园林中挪移而来般。   迎出来的女婢亦是身量娇小,相貌娇美,福了身柔声道:“请世子稍待,婢子这便通传。”   她婀娜转身去了,丁香对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她本身气质幽雅,其实不太适合这种动作,她出口的话就更有反差了:“矮子矮,一肚子拐。”   沐元瑜噗哧笑了。   他母妃身边的好几个丫头都很妙。   迎出来的那女婢是清婉院的主人柳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与丁香其实没有什么实际仇怨,但不巧那女婢名叫结香,与丁香恰撞了一个字,这名字倒不是柳夫人起的,而是出自滇宁王爷的意思——以此留念他和柳夫人在一丛结香花旁结缘之事,这等顺风扬十里的假文酸醋听到王妃一脉耳里如何是滋味,丁香为此看结香就不那么顺眼起来,但弄到现在话都不曾搭上,就对她横挑眉毛竖挑眼要背后说起坏话来,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世子。”   结香很快出来了,面上有着歉意,道,“王爷已经歇下,说知道了,天色已晚,请世子去见王妃娘娘罢,娘娘一定挂念着。”   这意思就是不打算让沐元瑜入内请安了。   沐元瑜早已习惯这般待遇,面色不变,在伞下垂手听完,回道:“是。有一事请上覆父王,长姐于今日午时二刻生下一子,重五斤二两,母子均安。”   结香愣了愣,忙笑道:“那可恭喜县主了,请世子稍候,婢子这便去禀告王爷。”   “不必了。”沐元瑜叫住她,“父王既然已经歇下,我就明日再来请安罢。”   结香微有犹豫:“世子——不等一等?也许王爷想要知道县主的细况,其实方才我们夫人也劝了两句的——”   沐元瑜笑着摇摇头:“不打搅父王了。”   他态度坦定,反是丁香冒火地盯她一眼,掀唇低声道:“呸,要你来卖这个好!”   这就是丁香何以厌恶结香的另一重重要原因了,沐元瑜来给滇宁王请安,十回总有六七回见不着,而这出来应话的十回有九回是结香——她是柳夫人身边揽总的大丫头,旁人一般也不配来给这对王府中最尊贵的父子传话。   要论理,这其实怨不着结香,滇宁王要不要见儿子,哪是她一个丫头说了算的,但每回都是她出来当这个拦驾的恶人,丁香看她自然有迁怒了。   丁香声音极低,但紧挨着她的沐元瑜还是听见了,拉了她一把:“丁香姐姐,我有些冷了,我们走罢。”   听他喊冷,丁香顾不得置气了,忙道:“好。”   沐元瑜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又开开开文啦~~~群么么哒。   我想想说啥。。唔,本文的目标是加重感情线分量,能不能达成暂时未知,不过有个目标总是好事哒。   来,开始啦~ ☆、第 2 章   清婉院,西次间里。   窗下的紫檀雕螭纹罗汉床上铺着猩猩红织锦毛毡,身着家常乌绒道袍的滇宁王姿势放松地坐着,一手搁在中间的小几上,微眯着眼,半斜着身。   床边立着一位丽人,穿妃色对襟长袄,挽着简单发髻,髻上只插着一根珠钗,她抬着手,轻轻替滇宁王捶着肩头,随着她一下一下的动作,那珠钗钗头上镶嵌的明珠跟着微微晃颤,床脚摆一架宫灯,灯光珠光交相映衬,映得丽人清婉动人无比。   这丽人便是自进王府一直盛宠不衰的柳夫人了,随着结香掀开锦帘,再度进来禀报广南县主之事,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着意望了一眼滇宁王的表情。   只见他眼睛睁开,眉头向上一耸,嘴角跟着舒展开来。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喜悦神色,柳夫人柔声细气地向结香道:“有这样好的消息,怎么不早说来?世子呢,还不快请进来,说一说究竟,女人生产,可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不知县主遇着什么凶险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留心着滇宁王,见他虽未首肯,但未反驳,这便是默认了,柳夫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转望向结香,目中含了催促之意。   结香看得懂主人的眼色,但却没法依言出去,只能轻声道:“世子听说王爷已经歇下,便退走了……”   滇宁王的嘴角垂下,才生出的喜意褪了个干净。   柳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打个转圜,却又不好说——这个辰分,将将到用晚膳时,离滇宁王惯常安歇的时候还早得很,滇宁王先前那么说不过是个不想见儿子的托辞,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父子两边心中都有数,但赶上今天这种情形,世子带了好消息回来,明明是有机会进来请安的,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掉头便走了——   虽说是滇宁王自己的意思,可在他的角度看来,恐怕仍会觉得被儿子扫了面子。   他此刻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便是明证。   屋里陷入沉默,结香感觉到气氛不对,有点不安,张嘴想说“世子还没有走远,不如请他回来”,话未出口,柳夫人察觉到了,抢在她先一步道:“外边晚膳让人摆了没有?”   结香硬把话吞了回去,转道:“——已经吩咐人去了厨房,应当快回来了。”   柳夫人点点头,转回去柔声向滇宁王道:“王爷,妾身先出去看一看,若好了,请王爷移驾用膳。”   滇宁王垂着眼,无可无不可地“哼”了一声。   柳夫人脚步轻盈地带着结香出去。   厚厚的锦帘一放下,柳夫人面上柔和温婉的表情就尽皆转成了无奈。   结香尚有两分不解,把声音压得低低地道:“夫人,为何不让我请世子回来?有县主的好消息在,难得王爷心情好,世子岂不领夫人的情……”   柳夫人摇摇头:“世子若没走罢了,走都走了,再叫回来,不是那个味了。”   结香闻言有点领悟,但她年岁尚轻,上位成为柳夫人的心腹年份不是很长,还没有摸到这座滇宁王府尊荣之下掩盖的暗流,那不解更多地仍旧留存着,嘀咕道:“嫡嫡亲的父子,王爷膝下又只得这一根独苗,连个偏心的地儿都没有,如何还有这许多计较。”   柳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你问我,我也不知该问谁……”   她是江南姑苏人氏,天生一种婉柔态度,面上轻愁一笼,结香同为女子都禁不住心疼起来,跟在柳夫人身后往门边走了两步,劝道:“罢了,以后夫人别管那些事了,管来管去都是白效力,既没个作用,也没人领夫人的情——才我出去,跟世子来的是王妃身边的丁香,我请世子等一等,她还冲我说怪话,难道我不是好心不成。”   柳夫人听了倒不生气,宽容地道:“她是王妃身边的人,瞧你自然不大顺眼,你忍一忍便是,世子总是没说什么罢?”   结香点头:“世子还是一样客气,只是他要肯等一等就好了。”   柳夫人素手挑开一线帘隔,望着廊外细密小雪,嘴里轻轻地道:“你不懂——王爷不想见世子,但真见不到,又要不高兴;最好是他不要见,但世子孺慕恳切,一心巴着他求着他,就要承欢膝下,他才觉得畅意。世子又不是奴婢之流,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受这个排揎?他可以低这个头,也可以不低,王爷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结香似懂非懂:“夫人说的也是,确实并没见世子犯什么错,不知王爷为何如此。不过,既然这样,夫人又何必还帮他们穿针引线,替人缓颊。”   柳夫人唇边飞过一抹轻飘笑意:“王爷和世子怎么样,是他们父子的事,我做什么,是我的事。”   结香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外表柔弱,实则内里是个有主意的人,便收了抱怨,转而附和着道:“夫人大度,好在夫人这一片心不算全白抛费了去,世子见了夫人总是格外有礼的,西院那里,世子可不大愿意去搭理。”   她说的西院是滇宁王的另一位夫人所居之地,那位夫人姓孟,在王府的资历比柳夫人深得多,住的院子也好,仅次于滇宁王妃所居的容正堂。   当年柳夫人进府后,滇宁王得她如获至宝,看偌大王府剩下的空余院落皆不入眼,便打上了让孟夫人让贤的主意,孟夫人虽为妾室,好歹也是有封号的,且为滇宁王生养了两个女儿,娘家父亲不大不小还任着个官儿,哪里丢得起这个脸面,便闹起来不依。   柳夫人才进府,不想与前辈争风,主动劝说着滇宁王退了一步,滇宁王倒是听了她的劝,但却更心疼她懂事知礼,于是没再去让孟夫人迁居,却另选了一处地方,把屋舍全部扒掉重建。   滇宁王这一脉本为中原汉人迁居而来,不过几辈人在南疆繁衍生息下来,难免有被当地同化之处,建筑装饰风格也有些受到影响,与中原生出了差异来,滇宁王为了解爱妾的思乡之情,却是不惜靡费,不远千里从柳夫人的故土江南运来了工匠及许多材料,耗费了极大功夫,最终造就出这一座玲珑雅致的清婉院。   随着清婉院的落成,柳夫人的盛宠踏踏实实地坐实了下来,与此同时,跟孟夫人那边的怨结也是干脆利落地打了个死扣。   听见结香提起这一点,柳夫人的笑意深了些,嘴里却道:“别胡说,我并不求压倒别人,只望着世子别听了小人谗言,误会了我就好了。”   结香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滇宁王已是快知天命的年岁了,柳夫人却将才三十,老夫少妾,两边年纪差了这么多,滇宁王的身子骨又不算十分硬朗——因前些年遇刺遭了场大罪,虽王府不缺神医灵药,慢慢养治了回来,到底亏空了些元气。柳夫人眼下风光无匹,可将来晚景如何,滇宁王恐怕管不到她,倒是着落在那位小世子身上更多一些。   明白归明白,结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要是能自己生养个小主子就好了,贴心贴肺的,再不用这样委屈。”   “……”   柳夫人眼中闪过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是结香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不过因柳夫人很快低下头去,她根本也没机会捕捉到,她只见到柳夫人往自己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然后道:“我如何不想,只是我已经这个年纪——”   她摇了摇头:“罢啦,总算世子温和知礼,不是残暴之人。”   虽如此说,对于专宠十来年却膝下犹虚这件事,柳夫人心底到底不是不遗憾的,再抬起头来时,面上笑意便惘然散去了。   结香一时多嘴勾起主子憾事来,说完就后悔了,好在见到回廊里几个着一般样式比甲的丫头们过来,手里捧盘提盒,是自小厨房取了晚膳来,便忙转移了话题道:“夫人,晚膳好了,您往里面站站,这里在风口上,一会帘子打起来,仔细受了寒。”   滇宁王还在里间,柳夫人也不想在这时陷入忧悒,便点点头,顺着离开了帘隔边,莲步轻移,往里面走去了。    ☆、第 3 章   与清婉院的微妙气氛不同,处于王府中轴线上的荣正堂里此刻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滇宁王妃端坐上首,打知道女儿得子的好消息后嘴就没合拢过,管事嬷嬷大丫头小丫头们一层一层地上来道喜,吉利话儿说个不停,滇宁王妃听得更是容光焕发,她非汉人,乃是滇宁王在本地迎娶的百夷女子,秉性爽利脆辣,一挥手,就道:“府里这个月的月钱都发双倍,我们院里,格外再多一倍!”   这就是三倍了,当一个月差拿三个月钱,当下别说底下的小丫头们了,连上头在主子面前得脸时常有赏的嬷嬷大丫头们都个个欢喜,尽皆雀跃起来,重排了位次又是谢赏又是继续道喜。   一片过年似的欢腾里,帘隔掀起,一个清亮的声音满是笑意地响起:“那儿子也要替院里的姐姐们多谢母妃了。”   “世子来了!”   还排在堂中行礼的最后一波小丫头们听得这一声,忙都往边上散开挤去,让出地方来。   沐元瑜从紫檀边彩漆屏风后绕出来,他从清婉院出来后就直接来了荣正堂,滇宁王拿架子不大搭理这个儿子,滇宁王妃却是视他如宝的,见他身上落了雪,匆匆问了两句就忙打发他先去沐浴换衣了。   此时他重又过来,穿着身墨蓝棉袍,一根青玉发笄束了发,面庞上泛着刚从热汤里泡出来的微红,脸颊微嘟,五官清秀里蕴一股英气,是个十分能讨长辈喜欢的小儿郎面相。   滇宁王妃一见就从心底里爱起来,不叫他行礼,一把拉了到跟前来,摸着他的手问:“瑜儿,我才叫人送的姜汤你可喝了?”   沐元瑜笑着点点头:“多谢母妃关心,已经喝了。”   “这就好。”滇宁王妃摸着儿子的手热乎乎的,应当没有因落雪而受寒,方才放了心,把屋里的丫头们撵出去大半,只留了几个心腹伺候人,细细问起武定那边的景况来。   “……很顺利,姐姐准备做得足,稳婆大夫早早一应全备下了,我到时姐姐已经发动,我不好进去,就和姐夫在院子外面等——”   滇宁王妃忙道:“怎么维栋也在?他今儿不去卫所当差?”   “原是去的,得了姐姐发动的消息,又跑回来了。”   滇宁王妃不由满意地笑了笑,沐元瑜就接着往下说,不过生产既然顺利,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即便过程中有什么,他一个半大少年,这样事肯定不会叫他参与,他也很难说得出什么来,叙述的重点就放在了新生儿上。   体重样貌,如何康健,哭声如何嘹亮,滇宁王妃真是百听不厌,一样样都反复细问,恨不得那小外孙就在眼前,她能抱在怀里,亲手摩挲才好。   说过一回又心疼女儿:“唉,再顺利,媛娘也是吃了苦头了,她上回生产可伤了底子,这回就算顺利,月子里也要好好调养才行。”   立在她身侧的许嬷嬷笑道:“娘娘放宽心,哥儿亲自去看着的,说县主无恙,那就肯定是错不了,县主先前的亏空应当都养回来了。这翻到明年,说不定还能再给娘娘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呢!”   滇宁王妃最是爱听这话,她衣着大致是汉家装扮,但在一些小的饰品上仍保留着百夷女子的风俗,手腕上叮叮当当套了好些手镯,一片金玉富贵之气,当即就捋下一个,掌心托着轻轻往外一送。   许嬷嬷满面堆笑地蹲身接了镯子,口里又是一连串的奉承话出来。   滇宁王妃手面阔气,还能留在屋里的几个心腹都是知道的,当即不甘示弱,也要搏一搏这额外的彩头,只是新鲜的词儿还未想好,屏风外已传来了丫头的通传声。   “启禀娘娘,二姑奶奶回来了,在外求见娘娘。”   连同沐元瑜在内,屋里诸人皆有些讶异地循声望去。   却望不见什么,云南气候温暖,少有像今年这样的寒冬,是以门前格外多加了一道屏风,以遮挡每回帘隔掀起时卷入室内的寒风。   滇宁王妃收了些喜气,语气平淡里蕴着一丝不耐烦:“叫她进来。”   小丫头应诺出去了。   屋子里没外人,滇宁王妃也不掩饰,直接道:“二丫头这时候跑回来,不尴不尬的,又不知惹什么麻烦了。”   目光转向沐元瑜,立刻放缓:“瑜儿,你先到后面去,你二姐总没正事,你别听她那些话。”   沐元瑜心下有数,这位二姐闺名芷芳,和他不同母,乃是孟夫人所出,也比他长了好些岁,六七年前便嫁出去了,嫁的是陇川宣府使家长子杨晟。这对夫妻于子女缘上很顺,已有了嫡出的一对儿女,但在夫妻情分上却不大合得来,一直过得磕磕绊绊的。   现在外面天色已黑,又还飘着雪,沐芷芳捡在这时候回来,很显然不是正常归宁,十之八/九,又是和丈夫赌气闹矛盾了——这本来也不是头一回。   不过一般沐芷芳回来都是找着孟夫人去抱怨,会到滇宁王妃这里来,倒是少见。   沐元瑜有了好奇心,就不想走,撒娇道:“我大了,母妃叫我跟着听一听罢。”   滇宁王妃对着小儿子是个无条件的慈母,就笑了:“好好,瑜儿长大了,那你就在这里。”   这两句话功夫,一个身披大红羽毛缎斗篷的青年贵妇进来了,取了兜帽,露出满头珠翠来。   沐元瑜站起来:“二姐姐。”   他和沐芷芳其实不熟,毕竟年纪差得多了,他才开蒙时,沐芷芳就已经嫁出去了。不过也因为年纪差得远,他和沐芷芳之间闹不上什么争端,一年里见个三四回面,双方都很和气,沐芷芳犯不上得罪他这个金贵的宝贝蛋,他也没必要和已出嫁的异母姐姐有龃龉。   但是这回,沐芷芳却不如以往般保持着一种客气的亲近,而是眼圈一红,哽咽着道:“小弟,二姐这回就指着你给讨个公道了!”   沐元瑜:“……”   忽然被寄予厚望,他愣了愣,才要说些什么,滇宁王妃的脸冷下来:“二丫头,有话好好说,你进来就这么没头没脑,也不怕唬着你弟弟。”   接受到滇宁王妃的冷眼,沐芷芳方收敛了些,抹着眼去了斗篷,上前行罢礼,丫头引领着她在下首坐下来,又奉上茶。   滇宁王妃不耐绕弯子,直接道:“说罢,怎么回事?”   沐芷芳的眼圈立时又红了,咬着唇道:“母妃,我实在是受不得了——他又寻了个不要脸的贱人!还说要抬回来做二房!”   这一句出来,下人们不禁面面相觑,连滇宁王妃也顾不得怪她言辞粗俗,皱了眉道:“——二房?姑爷不是气话,是认真要如此?”   沐芷芳见滇宁王妃是明显不赞同的样子,像找着了主心骨,哭道:“是真的,若只是我们夫妻私下拌嘴的话,我哪里敢来烦母妃。”   虽猜到了沐芷芳是夫妻失和,但也没想到失和到了这种地步,沐元瑜惊讶地握紧了丁香悄悄给他端来的一盏杏仁茶。   沐芷芳可不是一般贵女,作为郡王之女,在云南这块地界上的同辈里,除去有封号的广南县主沐芷媛之外,第二“贵”就是她了;她的丈夫惹些风流罪过还罢了,正经公主也未必管得住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但要在家里摆个正经二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打脸了。   怨不得沐芷芳这幅形容哭回来。   沐芷芳呜呜地哭:“母妃不知他们多不要脸,叫我抓了个正着,没有一点羞惭之心,竟还顺势逼着我要过了明路。我自嫁到他们杨家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哪一样儿做得不周到;房里人也不是没有给他,雪儿桐儿,哪个不是美人胚子,他还不足厌,还要在外面沾染那些贱人,我早些年不服气,为这事闹过几场,如今我知道管不动他,他就那个性子,再改不了的,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罢了。可他倒好,更踩起我的脸来,竟要把那贱人弄回家来,真叫他如了意,往后我还有什么脸出门,拼着和他闹个一拍两散,我也不能依!”   滇宁王妃叫她哭得有点头疼,也不管她后面那一长串诉苦,只管从第一句开始问起:“你当场抓住的?是无意撞上了,还是先知道了消息去的?”   沐芷芳把自己哭得也有点发晕,脱口就道:“他动了私房,新置了处宅子。”   那就是有备而去了。滇宁王妃简洁问道:“人现在打成什么样了?”   沐芷芳:“……”   她红肿着眼睛噎住了。   滇宁王妃皱了眉:“打死了?”   她深知这个庶女可不是只会哭回娘家的受气包,若是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还可能吃点亏,既是做好了准备就奔着抓奸去的,那不打个七零八落就怪了。   沐芷芳忙道:“没,我家那胳膊肘往外拐的爷护着呢,我的人都没怎么沾着那贱人——”跟着却又吞吐起来,“只是,只是不小心误伤了别人。”   她声音低下去,末尾的“别人”两个字十分含糊。   滇宁王妃眉心皱褶不耐地加重,许嬷嬷上前一步,笑道:“二姑奶奶,老奴多句嘴,二姑奶奶既是回来向娘娘诉屈,当把话说清楚了才好,娘娘才知道该如何替您出头不是?现在误伤了谁,二姑爷那边又是什么个景况,要不要紧,这事不理顺了,早点拿出个章程来,耽误的是您呢。”   沐芷芳听了,犹豫了一会,终于道:“……伤着了三堂弟。”   她一语既出,满室俱静。   作者有话要说:   挨个(*  ̄3)(ε ̄ *) ☆、第 4 章   沐元瑜当先回过神来,在椅中欠身道:“可是二伯父家的三堂哥?”   滇宁王这一辈共有兄弟三个,长兄早逝,余下的就是行二的奉国将军沐二老爷和行三的滇宁王,两兄弟各自开府,因着旧年间有些宿怨,平日里极少来往,至于这宿怨是什么——从滇宁王排行居下却能承袭王位就很可窥明了。   沐芷芳低着头,把脑袋点了点。   沐元瑜大是奇怪:“二姐姐,这我便不懂了,二姐姐的家事怎么会牵挂上了三堂哥?”又关切地问,“三堂哥怎么样,伤得重吗?”   单以儿女论,滇宁王府要多些,沐元瑜上头足足有六个姐姐,除去没养大夭折的两个,也还有四个;但若以子嗣算,则沐二老爷家就兴旺多了,共有三子,长子次子俱已长成娶妻成家,最底下一个小儿子沐元茂却是巧,正好和沐元瑜同年生的,今年一般是十二岁,只是沐元茂在月份上大了两个月。   沐二老爷和滇宁王这两兄弟关系差到几乎对面当不相识,但沐家的家祠在滇宁王府里,每年年根下祭祖沐二老爷是不得不携家眷来的,孩子间的顾虑总比大人要少些,沐元瑜便在这每年短暂的会面里和沐元茂玩到一块去了,沐二老爷虽然极厌抢了王位的弟弟,但他将半百的人了,终究不好对矮墩墩的小侄子横眉竖目,便拉着脸由孩子们玩去了。   几年玩下来,沐元瑜和沐元茂这对堂兄弟的交情正经还挺好的。   沐芷芳拧着帕子,有点哼唧地道:“我也不大清楚,当时乱糟糟的,似乎有个不晓事的小厮打了三堂弟一棍,听他喊腿疼,头上好像还破了个口子,后来他那边的人过来,护着他走了。我真不是有意的——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赶着回来问母妃讨主意了。”   沐元瑜无语服气:这可好,丈夫养的外室没怎么样,先把自己家的堂弟打破了头,两家关系再不好,也姓着同一个“沐”,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难怪他二姐姐先进来时当这么些人哭这么惨,恐怕是一半气一半怕。杨晟在外面置私宅养外室,凭养的是什么大家女小家妾亦或是暗娼粉头之流,沐芷芳打上门去都是占了理的,打个半死只算活该,哪怕是打死了,以沐芷芳的身份也不会摆不平,可伤着了沐元茂,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   沐二老爷只愁没借口给滇宁王难看,如今儿子伤在了兄弟家的庶女手里,这将闹成什么样,沐元瑜想一想都觉得麻烦,别说沐芷芳了。   她一个庶女,在滇宁王面前本就没多大脸面,又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大节前给滇宁王找了这么个晦气,滇宁王知道,别说替她出头,能饶了她都算给出嫁女留面子了。   滇宁王妃则很生气,不是生气沐元茂受伤,而是想到了为什么沐芷芳一进门会向沐元瑜求救,这桩事故里,苦主沐元茂本人的意向自然很有分量,而滇宁王府内外上下所有人丁里,只有沐元瑜心宽,不看人下菜碟,肯和沐二老爷那边的人玩耍,和沐元茂说得上话。   这个蠢货!   抓奸这样的小事都能办出差错来,还想拉她的瑜儿下水!   滇宁王妃一拍桌案,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再有含糊,你有本事犯糊涂,就该有本事自己收拾,不必在我这里多说什么了!”   嫡母发了怒,沐芷芳哆嗦了下,怕真被撵走,终于不使什么春秋语法了,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始末全交代了出来。   原来杨晟勾搭上的那位外室也不算外人,乃是那边府里沐二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女,姓施,七拐八绕的关系论起来,沐芷芳也能叫一声表妹。   这表妹运气不好,出嫁不多久丈夫就一病死了,夫家人还算好说话,见施表妹年轻轻不想守,没多留难,放了她大归。   沐二夫人是继室,本身家世较为普通,父亲在邻县县学里任着一个小小的八品教谕,施表妹成了寡妇回了家,家里寻摸了一圈,人脉有限,找不着什么合适的,只有求上了沐二夫人。   沐二夫人挨不过求恳,把施表妹接到了自己府里借住着,云南民风比之中原要开放许多,施表妹要再寻个人家原本并不难办,只是她既然都到了沐府里住着,那显然是想往上奔了,寡妇还要高嫁,这就没那么容易了,施表妹在沐府里一住两年,也没如愿——或者说,她算如了一半愿,跟沐芷芳的夫婿搭上了。   杨晟在女色上前科累累,沐芷芳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有这么个丈夫,沐芷芳在抓奸上也算经验丰富,她没立刻发作,而是先暗查,从丈夫的资金流向上找到了缺口,查出了问题,寻到了“贱人”,然后才带足了人马,汹汹而去。   照说沐芷芳这准备也不能说不充分,但她遗漏了一个小小的问题:直到她带了人打上门去的那一刻,都并不知道“贱人”的真实身份。   沐芷芳本来没以为这能出什么纰漏,那贱人平常并不住在外宅里,只是时不时两人约好了才到那里面私会,这给探听消息带来了一定的困难,沐芷芳没有更多的耐性继续等下去,决定把贱人先打了再问。   云南这块地界上,除了她大姐,她还怕谁?   打!先出口气再说。   没打两下,从门外跑进了个小少年来拦。   这就说到沐芷芳的第二个致命疏漏了:她不认得沐元茂。   上一辈的关系太僵,来往太少,沐芷芳满打满算只见过沐元茂两回,还是沐元茂幼年时,后来沐芷芳就嫁出去了,娘家祭祖和她无关,她既不能参与,自然也见不到沐元茂。   至于说私底下的来往,沐二老爷失去郡王的继承权之后,只运作了个散职的奉国将军回来,听着威风,实则一点实权没有,沐芷芳自觉没有必要费心搭理,就同这位伯父做了陌路人。   沐元茂现身时穿着寻常,杨晟当时正护着施表妹不让打,沐芷芳带去的人不敢波及到男主人,见沐元茂冒出来,把他当成了外宅的小厮,暂且转移目标拿他撒气,围上去一顿好捶。   抓奸的场面必然混乱不堪,等沐元茂的人从门外的围观人群里抢进来时,沐元茂已经挨了几下。   沐芷芳说的两处伤势是她已知的,未知的还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的小少爷出门,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回去,别管是什么理由,身边跟随的人一顿板子都跑不了,那些人哪里还敢耽搁,抢出来沐元茂就飞一般跑走了。   沐芷芳知道到底打着了谁,还是随后从施表妹口里问出来的。   这一问出来,她就知道坏了,也不敢耽搁,飞快奔回娘家通气兼求救来了。   找亲娘孟夫人还没用,伤了人家的儿子,推个妾出去谈判,这仇只能结得更深。   “……呜呜,母妃,我真不是有意的,谁知道三堂弟会在那地方冒出来呢。”   “行了,别哭了,你不累,我都听累了。”   弄明白了经过,滇宁王妃倒平静下来,沐二夫人的娘家亲戚不安于室,勾搭有妇之夫,错不是一家错,沐二老爷要闹,滇宁王府也有说嘴的地方,无非扯皮而已,没多大可虑的。   “二姑爷那边知道了怎么说?”   “那个没良心的!”被问到这个,沐芷芳怯意尽去,脸颊顿时气红了,“他不理我的难处,竟还一口咬定要把那贱人抬回家来,说当以此向二伯父那边赔礼,呸!三堂弟的伤难道是我一个人害的?要不是这贱人不要脸,哪会出这桩事!”   骂过丈夫想起来转向沐元瑜:“小弟,二姐从没求过你什么,可这回真的没办法了,你二姐夫太糊涂,都这样了还只顾着那贱人——”   滇宁王妃面色一冷,许嬷嬷立即开口打断了她:“二姑奶奶,天色已晚,孟夫人知道您回来,想必正惦记着您,您也该去请个安了。”   见沐芷芳嘴唇翕动,犹是个不肯甘心的模样,许嬷嬷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再者,为了听您的事,我们娘娘耽搁着晚膳都还没用呢。”   “……是。”   沐芷芳终于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她庶女出身,其实会看人眼色,知道今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得着一个结果了,慢腾腾行礼,“误了母妃用膳的时辰,是我不孝,我明日早上再来给母妃请安。”   滇宁王妃摇摇头:“你明日先不必来见我,去给你父王请安罢,将这桩误会向他禀明白了,问了王爷是什么意见,再说其他。”   沐芷芳哪里敢去,失色道:“母妃——!”   滇宁王妃不为所动:“你得罪了亲戚家,难道不需要亲向王爷认错悔过?说来这都是你行事莽撞不用心的缘故,平日里略留些神,也不至于连茂哥儿一起打了。好了,去罢!”   沐芷芳被教训得哑口无言。   这事的关键点就在于她没认出来沐元茂,否则哪至于眼睁睁看着小厮打了他?导致原来她占了十分理的事,硬抹了五分去。   没法再说什么,只得领训告退而去。   这里滇宁王妃吩咐人摆膳,丫头们忙都动作起来,沐元瑜则凑到了滇宁王妃面前:“母妃,我明天想去瞧瞧三堂哥。”   滇宁王妃不大赞同,柔声道:“瑜儿,其一,你小孩子家,这事不便插手。其二,你这会儿去看茂哥儿,那府里恐怕要连你一并迁怒上,你要说情太难,白碰一鼻子灰。其三,你二姐姐那个人,行事太浅薄,她不与那府里来往便罢,但该知道的都不留心一下,以至于闹出把亲堂弟当小厮的笑话来。依我看,她这个麻烦纯属自找,你很不必为了帮她而去委屈了自己。”   她虽说着儿子小,但并不把他当小孩子糊弄,一条条分析,耐心又明白。   沐元瑜认真听完,笑道:“母妃,我知道,我去和二姐姐无关,只是为了三堂哥。我素日都和三堂哥玩得好,如今知道他受了伤,我为着怕看二伯父的脸色就不去探望他,倒好像我们白好了一场一样,三堂哥心里岂不埋怨我。就是他不埋怨,过后我也不好意思再见他了。”   又道:“母妃放心,我不给二姐姐求情,只带些礼物看一看三堂哥,至多再给母妃探探风,看看二伯父二伯母生气到怎么样了,母妃知道了,也好应对。”   许嬷嬷是跟在滇宁王妃身边的老人,摆膳这样的小事,她是不用再动手的,仍立在滇宁王妃身侧,此时凑趣笑道:“瞧瞧我们哥儿,又有分寸,又有情义,对娘娘又有孝心,这一番主意拿的,别人家十七八的成人也未必考虑得这么周全,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沐元瑜笑得弯起了眼:“嬷嬷太会夸人了,我哪里有这样厉害。”   许嬷嬷啧啧道:“还谦逊,哥儿真真了不得。”   沐元瑜受不住,面皮微微发热,心里叹气:唉,这点小事有什么出奇,“他”本就是个成人啊。   庄周梦蝶,一梦百千年,不知何处是真,何处算假,世界翻天覆地,她从小孩子重又生长一遍,过了最起初的迷惑惶恐后,倒并不厌烦,已经来了,安之便是。   在哪过日子不是过呢。   顶级豪门里,金尊玉贵,眼珠子一般被看顾围绕的独苗,一生的荣华顺遂几乎从落地的那一刻便定好了,这穿越技术实在也不能说差了。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缺憾是:她这根独苗少了点零件。   沐元瑜想着不由在心里又叹了口气:唉,都说豪门乱,是真——乱啊。   滇宁王妃却叫奉承得大为开怀,满怀慈爱骄傲地望着儿子,庶女带来的一点麻烦一扫而空,再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好,那就依着你,只是你今日才往武定跑了一趟,明日别骑马了,坐车缓缓地去,要送的药材补品我替你备着,你不要操心这些,只管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   沐元瑜回过神来,忙道:“好,多谢母妃。”    ☆、第 5 章   她是在这孩子五岁时穿过来的。   刚过来时孩子发着高烧,滇宁王妃坐在床头垂泪,许嬷嬷也哭,嘴里一口一个“苦命的世子”。   于是她以为她女穿男了。   作为孤儿,她没牵没挂,从来想得开,昏沉着别扭了不多时就把自己安慰好了:世界都换了,再换个性别又有什么可计较的,有机会尝试下人生的新感觉新姿势也没什么不好。   但当天半夜,高烧退去,神智恢复,她药灌多了,小腹胀痛,贴身的丫头抱她去小解,纱裤一褪,一开始,她就知道不对劲了。   她虽然没做过男人,不知道换套装备后是什么感觉,可她当女人很有经验啊。   这——好像没啥差别?   费力低头一看,果然没差!   ……   问题有点复杂。   原来是女扮男。   还不如女穿男呢。   她年纪小,没人太防备她,着意留心了一阵子,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是她母妃滇宁王妃一个人的胆大妄为,而是出自这座王府最尊贵的主人,滇宁王的谋算。   原主出生那会儿形势特殊,滇宁王上山打猎,遭遇刺杀,险些殒命,虽侥幸被贬镝南疆的犯官之女柳夫人路过救了偷偷藏起,但等到滇宁王府的护卫找去,护送回王府医治时,因伤势沉重,好几日一直徘徊在生死关上,脱离不了危险。   而当时的滇宁王膝下只有四女,无子。   假使滇宁王不治,王位的传承将只能回到沐二老爷那一支。   滇宁王为这个位子殚精竭虑,不惜娶百夷女子为正妻,又闹到兄弟反目,付出这么多,却很有可能将尽付流水,叫他如何甘心?   王位真传回给沐二老爷,滇宁王简直不能瞑目。   西南远离中枢,天威笼罩有限,于是人的胆子也大,滇宁王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同时,做出了将才出生的第七女当成“第一子”养育的决定。   其间种种血腥封口不必多叙,总之,滇宁王在自己的地盘里有绝对控制权,哪怕于垂死中,仍旧把这事办成了。   其后,在整个西南名医的通力合作下,滇宁王把命从阎王那抢了回来,但是身子骨受到了极大损伤,好几年断断续续地都仍旧病着——因为底子太虚,大夫还含蓄给了医嘱:没痊愈前,最好勿近女色。   当时滇宁王年已不惑,想着自己身子好的时候都没努力出一个儿子来,现在女色都不便近了,更是别想了;刺杀他的刺客又一直没有抓到,如芒刺在背,他身居郡王,不可能一直躲在王府里,总要出门,万一哪天再给他一下,就算不如上回那么致命,他底子伤了,不一定还能好运熬下来。   假如他没了,小“儿子”还吃着奶,除此外一府妇孺,哪里争得过人丁旺盛的兄长那一家子?   人多病便易多疑多思,这种形势下,滇宁王觉得有个“儿子”还不保险,于是到沐元瑜满了四周岁,看着白白胖胖像个能养住的样子了,就向朝廷请封沐元瑜为世子,把这继承人的名分正式敲定了下来。   ……   对于被人为决定性别的沐元瑜来说,她“世子”的身份经过了朝廷的官方认证,是桩极为危险的事。   如果没受世子的敕封,那她是男是女,其实没多大要紧,滇宁王爱拿女儿当儿子养,谁管得着呢,顶多她以后婚嫁上艰难些,但郡王女,只要想嫁,那总能找得着人家,这不算什么问题。   可有了敕封就不一样了,涉及到朝廷爵位的任命更迭,尤其还是本朝仅余的一个异姓郡王这么高的爵位,此事一旦败露,她九死无生。   新沐元瑜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子。   苦恼着苦恼着——她转成了淡定,总是在她穿来前已经定下的事,又改不了,她再愁也没用,成天这么战战兢兢的,别还没被朝廷发现,她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许嬷嬷夸她那么长一串都是溢美之词,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身上要真有什么比别人强的长处,那就一条:心宽。   这等头上悬刀的日子,她硬是过得有滋有味,在白捡来的慈母滇宁王妃的庇护下,学这个学那个,在要命的世子位上坐得还挺稳当。   一晃就过去了七年,她彻底融入了这个新人生。   现在,因定好了明日要去探望沐元茂,用过晚膳后,滇宁王妃便催着她回去休息了。   十岁以前,沐元瑜都同滇宁王妃住在一处,两年前她大了,方分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去住。   虽分出去,但小院离荣正堂极近,从荣正堂最后一进增建的小花园出来,穿过一条竹径,就到了她的恒星院。   这名字是沐元瑜自己起的,寓意不论时光如何逆转,头顶上的同一片星空永恒闪烁,亘古不变。   光的传播需要时间,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都有可能,说不定她在现代时看见的某道星光,就是从这时传去的呢。   如此一想,偶尔喝多了水,午夜憋醒起来时,一瞬间油然而生的那种异乡异客的刻骨孤独感似乎就被压下去了。   ——她心再宽,人生经此剧变,毕竟还是会有控制不住怅然的时候嘛。   恒星院里伺候的下人不多,以沐元瑜的身份地位来说,那就是少到离奇:一个姓张的嬷嬷坐镇揽总,屋里四个大丫头贴身服侍,屋外四个二等丫头做些杂事传唤,除此外,没了。   要说用是足够用了,加起来九个大人专管一个孩子的饮食起居,怎么也能照顾得妥妥帖帖,但滇宁王府这样仅次于皇家的一等门户,自然不是以“够用”来衡量日常用度的,讲究的是排场脸面。   论起这个,沐元瑜还不如她几位出嫁的庶姐在家时。   这很有些违背常理。   但滇宁王和滇宁王妃要如此,那再违常理,也不要紧。他们就是这座王府的理。   没人敢去问他们要解释,孟柳两位夫人要卖好,在滇宁王面前劝过一次,皆叫滇宁王甩了脸色,明言“恒星院事勿要他人插口”,那以后,人人都知道识趣了。   也许是怕人多了势力杂,外人容易把手伸进去吧。   奉国将军府那一府雄壮的男丁们都虎视眈眈着呢。   没有沐元瑜前,沐二老爷可没少在外面嘲笑滇宁王无后。   恒星院里的人少就少些,以沐元瑜的金贵,本也用不着在使唤下人上彰显威风,他身边的人少而精也挺好。   这就是上位者的优势,他不想解释的事,那就不用解释,底下人自会自发自动地揣测出他如此做的理由来,并努力合理化。   沐元瑜性别上的秘密由此一直被保持得很好,王府里知道她真实性别的除了滇宁王和滇宁王妃外,就只有一些极亲近的贴身心腹,这些人不但本人的身家性命全在滇宁王夫妻的一念之间,连全族都捏在他们的手心里。   比如恒星院里贴身服侍沐元瑜的四个大丫头,本是深山里的生苗女儿,初被滇宁王妃找来时,不通汉话,不识汉字,与山下没有过一丝来往,宛如四张白纸,全由滇宁王妃教导。而她们的父母族人,则仍在深山里,守着她们那一族的规矩,封闭尤甚桃花源的武陵人,对外界非但不向往,还很为排斥。这四家唯一的变化,只是因献出了一个女儿,于是在本族的地位得到了一些提升而已。   这样的四个丫头自然是很可靠的,旁人便想收买,都很难找着下手的门道。   至于张嬷嬷,是滇宁王妃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人,与滇宁王妃同族,来历比丫头们更为牢靠,亲眼看着沐元瑜出生,沐元瑜还养在荣正堂里时便是由她和许嬷嬷二人照顾,及到分了小院,她受了滇宁王妃的托付,跟了出来。   沐元瑜的秘密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其后牵连着一府的生死荣辱,从她出生至今,所有知情人都在尽全力护持着。   哪怕是如今待她日益冷淡的滇宁王。    ☆、第 6 章   沐元瑜安心地在她的小院里睡了香甜的一觉,早上起来,出门一看,小雪已经停了。   过了一夜,青石板道上只余了一些湿意,不用扫也看不出下过雪的痕迹,倒是走过竹径时,道旁的苍翠竹叶上还能见着些微凝结的雪花。   风一吹,扑簌簌往下飘落一阵。   沐元瑜就近先给滇宁王妃请了安,再去清婉院见滇宁王。   半路上“偶遇”了沐芷芳。   沐芷芳昨夜在生母孟夫人处歇的,此刻重换了身莲青色貂鼠皮袄,她遇了烦心事,没有睡好,脸上扑的粉遮得住黯沉的肤色,遮不住浮肿的眼皮,从岔路上跨出来,勉强撑出惊喜的笑容:“小弟,这么巧,你也去向父王请安?我们一道走罢。”   沐元瑜见她手笼在皮袄里,冻得有点窝着肩膀的模样就知道她在这等了有一会了,也不揭穿,只笑着打了招呼:“二姐姐早。”   就顺了她的意同她一道走。   她知道沐芷芳想什么,无非是想借她的脸面挡一挡滇宁王的恼怒而已。可惜了,她昨晚懒得惯滇宁王的脾气,溜得太快,以滇宁王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心眼儿,今天肯定也不会愿意见她了。   果然,在清婉院阶下站了不过片刻,结香就满面为难地出来回话说,请沐元瑜回去,不用她请安。   滇宁王这回大概恼得很,连个“已经歇下”的托词都不给了,结香不敢擅自给添上话,但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听上去活脱脱的撵人,结香一点也不想得罪沐元瑜,难得地传话都有点磕巴了。   沐元瑜不管那许多,不见她,她走就是。   沐芷芳傻了眼,忙一把扯住她:“小弟,你这就走了?”   沐元瑜无辜道:“父王大约是有事要忙,我不打扰他了。二姐姐,你不着急,在这里等一会罢,我还有事呢。”   她就要挣脱开沐芷芳的手,沐芷芳着急起来,忙加把劲再拉住她,定定神,低头道:“小弟,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乖,别闹孩子脾气,你便一时淘气做了什么错事,进去给父王赔个礼,父王一向宠你,岂有不原谅你的,怎么能甩手就走呢。”   走了她的事可怎么说啊?想到要独自面对滇宁王,她腿都有点发软。   唉,还是带把的弟弟有脸面,明显滇宁王在里面不高兴了,还能不当回事,看这惯的。   沐元瑜道:“我没惹父王生气啊,不信你问结香姐姐。”   以孟夫人和柳夫人的对头关系,结香都不用犹豫,直接站到了沐元瑜那边,赔笑道:“世子一向懂事乖巧。”   沐芷芳没了话说,只是尤不甘心,不肯放手,沐元瑜道:“二姐姐,我是真的有事,我和母妃说好了今天要去看三堂哥,你再拉着我,时辰耽搁下去,我可能就去不成了。”   沐芷芳焦虑的眼神一亮,忙道:“你要去看望三堂弟?”   沐元瑜点点头:“我想,不管二姐姐这事预备怎么办,三堂哥受了伤,我们家总该出人去看一下,这也是我们家的礼数,去的越早,越显得我们的诚心,二姐姐说是不是?”   沐芷芳昨晚就想把沐元瑜拉扯进来,被滇宁王妃严厉制止了,她不敢硬来,回去闷闷了一夜,此时听说沐元瑜肯主动去,忙附和着道:“当然是了,小弟,你果然懂事知礼。”   沐元瑜道:“那我去啦。二姐姐,等会父王要问起,劳你顺便跟父王禀一声。”   沐芷芳这回不敢再拉着他了,但想起要独自面对滇宁王仍旧肝颤,手纠结着要放不放,沐元瑜用了点力挣出来,乘机走了。   **   忽悠过了沐芷芳,沐元瑜回去用了早饭,带上滇宁王妃给准备的一些礼物,就坐了大车,慢悠悠往隔了大半个城的奉国将军府去。   说起来,沐元瑜和沐元茂这对堂兄“弟”间的友谊是由沐元瑜先开启的。   过程费了不少劲,两人见面机会太少,而长辈间还结了仇,沐元瑜小时候养得好,脸上肉比现在还多,胖乎乎又雪白/粉嫩,脾气还好,总笑眯眯的,沐元茂就本心而言并不讨厌她,但他得顾虑他爹沐二老爷的感受,便不敢轻易接过沐元瑜递过来的友谊橄榄枝,总是沐元瑜凑近他,绕着他转。   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又是这么一张稚气和善的脸,绕一年,绕二年,沐元茂是个没掺水份的小孩子,终于撑不住了。   开始是偷偷摸摸地,沐元瑜找他说个话儿,他小声答了;跟他分享个果子,他犹豫片刻,望望小堂弟殷勤的小脸,忍不住偷偷塞到了衣袖里。   搭上了线,后面就好办了。慢慢就从暗地里过到了明路上——这是沐元茂自以为的,其实从头到尾都没逃过他亲爹沐二老爷的眼睛。   在沐二老爷心里,滇宁王阴险毒辣臭不要脸,十分不是个东西。   这王八蛋弟弟生出来的小东西也不会是个好货。   沐二老爷表面上没多说,其实是冷眼旁观,想看看沐元瑜一个劲地倒贴沐元茂到底打什么坏主意。   看一年,看二年,看不出个头绪。   两个小东西凑到一起,无非说说话,聊聊天,拉着手在王府里瞎转悠两圈,这两年大了,能出门了,沐元瑜试探着主动登门找沐元茂出去玩,沐二老爷没拦,暗地里却多派了人跟后面看着。   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论宝贝程度,沐元瑜可比沐元茂重多了,肩挑滇宁王府未来的独苗,出来到哪去都是前呼后拥,沐元瑜开始上武课以后,滇宁王妃还特意从娘家要了一队私兵来,这队私兵也是百夷族人,连滇宁王的面子都不大买,就只听命于沐元瑜。   手里有这么些人,沐元瑜要想干点什么很容易,但她老实得不成话,来找了沐元茂出去,两个人就在府城里逛,这条街逛到那条街,买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分手各回各家,沐元茂开开心心地出去,心满意足地回来。   从沐元瑜接近沐元茂开始,到两人关系真正亲近,这么好几年暗暗观察下来,沐二老爷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以一个成年人的立场把事想复杂了,其实真细想很明白:滇宁王就算想动坏心眼儿,也不会派沐元瑜出场,他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就算有个什么万一也能承受,滇宁王就这一个,可丝毫消耗不起。   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以后,沐二老爷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沐元瑜跟她几个姐姐画风不太一样,王府四女都更随滇宁王行事,对他这个有宿怨的二伯很冷淡,对比之下,沐元瑜的态度虽也算不上热络,但起码的恭敬是有的,还不怕奉国将军府上下的排斥一直来寻沐元茂玩。   说到底,永茂身上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呢?   别说他身上这个奉国将军传不下去了,子孙们都得自谋生业,就算能传,且能传给沐元茂,一个闲散爵位比之滇宁王的王爵也差得太远太远了,作为现在的滇宁王世子,未来的滇宁王,沐元瑜毫无必要在白身的隔房堂哥身上花心思。   这侄儿贴永茂,应该就只是单纯地想找同龄玩伴罢。   也是可怜,偌大的滇宁王府,就她一个“男”孩子,能找着的跟班虽多,但跟能平等说话的兄弟朋友又怎么一样,她孤独成那样,好容易见着永茂,可不就喜欢上了。   这样一想,沐二老爷终于放开了胸怀,彻底不管小辈间的交往了,且他心底深处还有另一重绝不愿意示人的隐秘心思——永茂将来不知如何,家里虽有些资源,总要先尽着两个大儿子来,到他时还能剩下多少很不好说,他能跟沐元瑜打小玩起,结下少年时的情谊,等到将来,将来——   就算只对自己,沐二老爷也绝不肯承认他有试图从王八蛋弟弟那一支捞什么好处的想法,只能说,就算没有好处,至少也不算是件坏事罢!   这种种情由加起来,等到沐元瑜这日过来的时候,就算沐元茂才被沐芷芳误伤了,沐二老爷也没把怒气迁怒到她身上,沐元瑜行了礼,说了来意,他只淡淡地道:“永茂在你二伯母屋里,你来了就去瞧瞧罢。”   沐元瑜大大松了口气,她下车时就做好了被沐二老爷狂喷的准备,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忙道:“是。”   退出门,带着抱着礼物的小厮在下人的引领下往后院去。   这里沐二老爷看她走了,面色倏地放下来,喝道:“让准备的人准备好了没?!”   奉国将军府的管家进来躬身:“回老爷话,都在门前候着了,就等老爷出去一声令下。”   沐二老爷咬着牙关,冷笑着道:“走,惹了祸就躲回娘家去,我的儿子难道叫白打了不成,且跟我去好好问问我那个好弟弟!”   整了衣衫,挟怒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有几个特别聪明会猜剧情的小天使我有点鸭梨。。但同时也爽,哈哈,埋的点都被Get到啦。   展开慢点,表急哈,在稳步推进中,剧情都是有用哒,   也不用悬心,这本在主角视角上不会有特别憋屈的情节。(*  ̄3)(ε ̄ *) ☆、第 7 章   沐元瑜不知道沐二老爷转脸就去找她便宜爹麻烦了,她到了后院以后,先还要拜见沐二夫人。   沐元茂跟她的情况不太一样,她大了以后,因为自身的特殊秘密虽从荣正堂里独立出来,但仍旧住在后院里,她金贵,旁人只以为滇宁王妃不放心她,要就近看顾她,也没多议论什么;沐元茂则是搬到了前院,只是因为这回受了伤,才重新回了沐二夫人处。   既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沐元瑜就不能不先去拜见了。   这位沐二夫人是续弦,比沐二老爷小了有十来岁,同年过半百两鬓已经斑白的沐二老爷相比,她看去要年轻许多,而且相貌极美,身上有一种正当时的成熟/妇人风韵,只是现下遭了事,脸色显得晦暗了些。   沐元瑜到时,她正守在儿子旁边,听到通传,方出来到了堂间坐下。   依沐二夫人本心,她的娘家亲戚干了丑事连累了儿子,她自然知道自家并不占理,但为娘的心放在这里,让她看见滇宁王府那边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拉了脸。   沐元瑜行了礼,问候沐元茂的伤势,她张嘴就道:“你问元茂,元茂躺着呢,拜你那个二姐所赐,伤得着实不轻,大夫说了,到底怎么样,暂时还不敢下定论,开了药先吃两天再说。元茂疼得厉害,这一夜都没怎么睡——”   “娘,又不是瑜弟打的我,你说他做什么,我闷得很,难得他来,快让他进来陪我说说话。”   沐二夫人才说了两句,底下更多的抱怨难听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里间就传来了少年的嘶哑嗓音,把她打断了。   “……”   沐元瑜憋了笑,乘此空隙双手上抬,奉上礼单。   沐二夫人叫儿子拆了台,一张憔悴的美人面僵着,不好说什么,只得收了礼单。但没有看,只随手往桌上一搁。   里间沐元茂紧着又催:“瑜弟?”   沐二夫人被催得没好气,冲沐元瑜一挥手:“好了好了,个个都不省心,你要看他,就进去罢!”   话里到底难免有些怨气。   沐元瑜很理解,别管为了什么,儿子挨了打做娘的没有不心疼的,她来这个待遇已经比她想得好不少了,行了礼轻手轻脚地往旁边的次间去。   沐二夫人并没在外等着,看着沐元瑜进去,就抬脚出去了,她还有事要做。   昨天儿子血糊糊地叫抱着回来,她魂都吓飞了,赶着请大夫审下人问究竟,又整整守了儿子一夜,还没来得及找始作俑者的施表妹问罪。   直到这会儿,她终于腾出手来,嘱咐了屋子里留着的下人们好好守着,有事立刻去报她,然后方满面严霜地离去。   里间,厚厚的棉帘一掀开,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沐元茂受了伤失血怕冷,里间地下比平时多放了一个火盆,熏笼也从角落移到了床侧,沐元茂半躺着,怀里还抱了一个渔樵耕读的八角铜手炉。   他背后垫了个大迎枕,因为头叫敲破了,不好束发,乌黑的长发散着,额上绑了一圈雪白布条,脸色不大好看,泛着虚弱的青白色,眼下还有两圈阴影,看样子昨夜确实没怎么睡,嘴唇干燥发白。   这是他此刻的状态,至于本身的相貌,就一句话:他跟沐元瑜站在一起,看上去更像女扮男装的那个一定不是沐元瑜。   沐二老爷经过了几年的慎重观察,最终得出了沐元瑜别无所图的结论,其实还是走了眼——沐元瑜穿过来,打头一眼见到这个堂哥就如获至宝。   与她这个少了零件的西贝货不同,沐元茂是个全乎的小少年,沐家三兄弟里,长子次子都是原配所出,长得像沐二老爷一样英武雄壮,独有沐元茂却像娘,他奇妙地承袭了沐二夫人的美貌,天生的骨相柔和,五官精致。   小时候是如此,大了几岁也没怎么变,他散着头发那么倚靠着,简直有几分楚楚可怜。   只是他长得女相,性格并不娘,一开口嘿嘿一笑就从秀美转成了少年的跳脱:“瑜弟,过来坐。”   他制止了丫头要搬绣墩的举动,径自拍拍床侧。   沐元瑜也不跟他见外,快步过去坐下,先打量他头脸,绑着布条看不出什么,再往下看,沐元茂主动把被子掀了:“身上没事,就腿上青了两块,你别听我娘咋咋呼呼的。”   他挤挤眼:“我们家也理亏着,我娘有意嚷得严重些,其实大夫说了,我就是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   沐元瑜忙把被子给他盖回去:“行了,没事就好,别敞着,小心着凉。”   她要盖被,人就凑过去了些,沐元茂丢了手炉,顺势包住她的脸一顿揉搓:“瑜弟,一阵不见,我怎么觉着你瘦了,不如以前那么肉嘟嘟的了?”   又捏她下巴晃着端详,惊呼:“真的,你都有下巴了。”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沐元瑜忍了没挣扎,只是翻了个白眼,“三堂哥,我要没下巴才稀罕呢。”   沐元茂哈哈哈笑,总算松了手,转而嘱咐她:“瑜弟,你可不能瘦,我发现你一瘦下来有点娘们兮兮的,这可不好。”   沐元瑜又想翻白眼了,扭头吩咐站在一侧的丫头:“绿琦姐姐,劳你拿面镜子来给你们小爷照照。”   就沐元茂这个长相,好意思笑她娘,她跟他站一处,那点秀气根本显不出来,可爷们了好吗?   绿琦没去拿镜子也没搭腔,只是赔笑站着。   沐元茂长成这个模样,平时少不了要被一些来往的淘小子们笑话,他因此对人说他的长相极为反感,能踩这片逆鳞的只有沐元瑜,她一个丫头可不敢跟着开这个玩笑。   沐元茂也不是平白无故忍着沐元瑜,他心里觉得他跟这个小堂弟实在同病相怜,都倒霉生成一副娘们相,所以别人取笑他要跳,沐元瑜说就没事,他对沐元瑜的提醒也是发自真心来着。   眼见小堂弟不能体会他的苦心,他还摇头晃脑起来:“瑜弟,君子不重则不威,你别觉得我哄你,这可是圣贤书上说的。”又要来掐她的脸,“你看你瘦了,娘们了不说,手感都不好了——”   沐元瑜这回没惯他,迅捷地向后闪过了。   沐元茂遗憾地咂了下舌,倒也没穷追,转转眼珠,冲屋里挥一圈手:“你们都出去,让我们兄弟自在说话。”   自己家里总出不了事,绿琦说一声:“奴婢就在外间候着,三爷和世子有事吩咐一声就得。”   便依令领着另外三个丫头一起掀帘出去了。   闲杂人等一退走,沐元茂就迫不及待地道:“瑜弟,我跟你说,我这回可机智了——”   他就主动细说起自己受伤的缘由来,原来施表妹借住在沐家,她是个嫁过的寡妇,行动上比闺阁姑娘要自由许多,能不时出门上个香看个绣线散个心什么的,近来说是运气好,在一家绣铺里结识了一个通判家的小娘子,两个人很投缘,小娘子不便常出门,就邀了施表妹上门去做客,施表妹因此出门更频了些。表面上看施表妹的行踪很正常,一般上午去下午就回了,那位小娘子也确有其人,沐二夫人便没有多理论。   谁知既是谎言,便总有穿帮的一天。   沐二老爷家长子次子都循祖上风采,尚武,轮到沐元茂却不同,不但长得精细,所擅长的方向也不一样,竟好像有几分读书的本事,他两个哥哥看见书本就打瞌睡,沐元茂竟能在那安稳坐着,清醒着默完五张大字。   这在沐二老爷看来就是读书种子了,怕耽误了小儿子,特地送礼请托把沐元茂送进了本地知府资助开设的一家义学里。义学掌事的先生是个举人,边疆教育资源有限,能以举人给小儿启蒙就是很了不得的手笔了,所以里面闹哄哄很是挤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孩子,那通判家有个儿子正巧也在其中。   沐元茂跟那通判之子不熟,但前一阵子听他跟先生请假,说长姐远嫁,他要在家中帮忙,隔日不能来听课了。   沐元茂听过就算,本没在意,结果回了家过了几日,施表妹来跟沐二夫人说,通判家小娘子约她出门挑绣线,她明日要出个门。   “——瑜弟,我跟你说,真是绝了,她们女人间的事我从不管,府城里好几个通判,我之前都不确定表姐认识的那个小娘子是不是跟我那同窗是一家的,但我当时就是莫名其妙地心里一咯噔,简直不知道哪里来的不祥预感——”   沐元茂绘声绘色地跟沐元瑜形容着,“我就装没事,问那小娘子姓甚,我娘顺口给我说了,我一听,就是我那同窗家。隔天我就去打听他有几个姐姐,结果就一个。你说这事是不是奇了,人家姐姐都远嫁了,我表姐愣说人家还约她挑绣线,这其中必定有鬼啊!”   “但我又不确定里面到底有什么事,我就想,我先跟着表姐去看一看,弄明白她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要撒谎,她在我家住着,要有什么不好,我娘的脸面也跟着难看不是。”   于是下一回也就是前天晚上施表妹又拿着小娘子当借口要出门来提前报备的时候,沐元茂听到耳里,就旷了课跟了出去。   之后的事,他不说沐元瑜也知道了。    ☆、第 8 章   沐元瑜接近沐元茂的初始目的虽然不纯,有点要寻个挡箭牌的意思,但其后跟他交朋友的心是真诚的,听完了忍不住道:“三堂哥,你下回遇事可别这么莽撞,觉得哪里不对,还是先告诉长辈一声为好,这回幸亏跟你的人救得及时,若慢一慢,真伤到了什么要紧处,你自己受苦不说,二伯父和二伯母也伤心哪。”   沐元茂听得有点蔫,他着急分享这么一段本为在堂弟面前展示自己的本事来着,结果反被训了,颇为没趣,道:“瑜弟,你怎么和我娘似的,叨叨这些,我又没真怎么着。”   沐元瑜抬手戳他额头:“嫌我啰嗦,你这会儿难道不痛?”   她小心地控制了手劲,但沐元茂昨天才挨的打,伤口还新鲜着,仍旧被戳得“嘶”了一声。   沐元瑜吓一跳,忙要凑近了看:“我劲使大了?”   “没,我没事。”   被这么关心,沐元茂那点不开心又飞了,他嘴上逞强一直说着“没事”,其实作为富贵乡里温养出来的小少爷,他长到如今没吃过这么大亏,自己回想起好几个人拿着棍棒等物冲他招呼下来的场面也觉得后怕,苦着脸承认道:“唉,我没想那么多,就看他们那么敞着门闹,看热闹的人顷刻间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太丢人了,我才上去拦了拦,哪知道连我也打了。”   沐元瑜道:“这是我二姐姐的不是,没管好底下的人,不过,她也是一时气急了。”   “我知道,你二姐凶是凶,但这事不怪她生气,”沐元茂很讲道理地道,“是我表姐不对,她惹事在前。”   沐元瑜跟沐芷芳不熟,沐元茂跟施表妹更不熟,都犯不着为此投注太多心劲,更不会为此产生间隙,对着脸说了两句,沐元瑜很快把注意力转回到沐元茂的伤口上去了,道:“三堂哥,听说你伤了头脸,母妃特地给我找了一瓶雪肌膏,对去疤生肤有奇效,才跟着别的东西一起交给二伯母了,你记得找出来用。”   “什么雪肌膏,这名字也太娘了。”沐元茂先脱口道,但随即见沐元瑜眯了眼瞪他,他又觉得小堂弟这副叮嘱人的小大人口气怪好玩的,笑嘻嘻转而应了,“好啦,回头我问娘要。”   沐元瑜知道沐元茂只是长相骗人,内里实则是个糙汉型,不放心地再补一句:“我同你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你以后是要走科举的人,颜面若有损伤,就算伤处小,终究不美。”   “哎,那是我爹自己做美梦呢,你也跟着当真哪?”沐元茂有点别扭地抓了抓脸,“我爹没学问不知道,你懂的嘛,我这点水平,也就比我两个哥哥强点,真要到外面去跟正经读书人比,那哪里比得上。”   说来心酸,沐元茂在他们义学里是个吊车尾,他在堂弟面前要面子,开始都藏着从来不提,还是有一次沐元瑜来寻他玩,他功课忘了收了,让沐元瑜看见了一叠的“中下”、“下”的先生批语才露了馅。   “你起步晚嘛。”沐元瑜安慰他。   这要从沐元茂的两个哥哥说起,国朝渐趋稳定,虎将猛将不那么吃香了,开始流行的是儒将,为将来的长远发展计,沐大沐二虽走的是武道,沐二老爷还是给费心请了先生——不是什么好先生,就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没法儿,边疆条件有限,有学问有功名的人也有,但这样的人在这片地方想谋个官位什么的根本不难,谁还做个没多大油水的启蒙先生呢,那时候又还没有义学。   沐大沐二跟书本那真是好像上辈子结了仇一样,相看是两相厌,沐二老爷培养“儒将”的梦碎了两回,到沐元茂时心灰意冷,想着与其费那些无用功,不如让沐元茂从小就习武,文是不指望了,武好歹赢在起跑线上吧。当然奉国将军府这样的人家,也不可能把子孙养成文盲,正好,沐二夫人是教谕之女,识字,讲个《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不成问题,茶余饭后教教沐元茂应该够了,沐大沐二空在书房里呆坐了几年,背起这些来还零零落落的呢。   结果世事难料,沐元茂那小细胳膊细腿,练了几年在校场上一个时辰的马步都坚持不下来,动不动一跌啃得满嘴泥,他在一点闲暇时间里跟沐二夫人学的书倒是能顺溜背下来,比他两个哥哥都强。   沐二老爷方醒悟过来,可能给儿子选错了路,连忙调整方向,只是沐元茂跟沐二夫人学的那点学问终究少了点,不算正经启蒙,进了义学,跟别的一开始就择定文道的官宦子弟们比起来,就显得不够用了。   “三堂哥,你别着急,你还小呢,以后日子长着,你好好用功,总能追上来的。”   沐元瑜是认真鼓励人,不料沐元茂哈一声笑了,脚从被子侧面伸出来踢着她玩:“瑜弟,你逗死了,你比我还小两个月呢,装什么大人。”   他脚在被窝里捂得热乎乎的,沐元瑜顺手抓住,挠他脚心作为他不识好人心的报复,沐元茂怕痒,没挨两下就笑得发抖,连连求饶:“瑜弟我错啦——哈哈,你快放手,别挠了,哈哈——”   沐元瑜怕他挣扎起来牵连到伤处,才松手放了他一马。   两个玩闹一阵,沐元茂想起来反过去问她打听:“你家那边预备怎么办?昨晚我表姐好像回来了,我喝了药晕乎乎的,恍惚听见我娘骂她,叫把她先关起来。真是的,我以前看她挺温柔的,没想到这么讨厌,她想攀高枝也向外攀啊,怎么偏冲着亲戚下手。”   “也许是没门路?”沐元瑜回道,不过按理说沐芷芳和奉国将军府形同陌路,施表妹一个外八路的亲戚在内部也不会有什么见到杨晟的机会,里面到底有什么账,她暂时也不清楚了。   “我早上来前,我二姐姐正去给父王请安,父王大概会训她一顿,让给你赔礼道歉,至于更多别的,要看二伯父怎么要求了。”   “还要什么别的呀。”沐元茂很大方,“我又没大碍,照我的想法,这事能别把我娘扯进去就行了,二堂姐愿意和表姐怎么闹,她们女人家自己闹去。”   这是理想的处理状态,但两人都知道,施表妹住在奉国将军府期间勾上了杨晟,沐二老爷又和滇宁王有解不开的怨结,背景太复杂,很容易造成扯一根线头扯成滚雪球的乱象。   此事的走向到底将向何方,不是他们两个小辈能控制住的。   沐元瑜想了想:“看你表姐的行动,恐怕不能让二伯母置身事外,不然她就不会回来了。”   施表妹家就在邻县,隔得不远,她勾搭杨晟害得亲戚失和不说,还连累沐元茂受了伤,沐二夫人不看别的,为着儿子也不会给她好脸色,这一点施表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是在沐芷芳已经退走、没人约束她的情况下不回家,也不顺势跟着杨晟走把事坐定,而是回到了奉国将军府面对沐二夫人的怒火,她打的主意,不问可知。   单从这一点看,施表妹实在不是个笨人。   杨晟虽是高枝,但沐芷芳也是贵女,沐芷芳管不住杨晟在外面拈花惹草不安分,要控制住自己内宅不出现个荒唐的二房却不难。施表妹要是回了自己家,沐芷芳绝不可能再容她踏进杨家一步,而施表妹要是现在趁着沐芷芳无法兼顾直接跟着杨晟走,那她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名分,等沐芷芳腾出手来,照旧要往死里收拾她。   当然,就算施表妹能明公正道地作为二房抬进杨家,也不代表沐芷芳就收拾不了她了,只是对比之下,一个二房比一个普通贱妾的安全系数总是要高一些。   而施表妹想达成这个心愿,靠自己是万万办不到的,靠杨晟都不够,她必须引入外援,也就是奉国将军府。   这个道理不难懂,沐元瑜一点出来,沐元茂发了下愣,很快想明白了,怒道:“表姐简直恩将仇报,我家容她住了两年,供她吃供她住,我娘还一直想法子替她打听人家,她倒好,到这会儿了还想坑我娘!不行,我现在就去把她撵走,她这么有本事,自己施展去,别想拉扯我娘!”   掀被子就要下床。   沐元瑜忙把他按住,哭笑不得道:“你急什么,你都知道要撵人,二伯母不知道?哪里就用你去了。”   “我生气!”沐元茂气得捶了下被子,“早知她这么坏,我才不替她拦着,叫她让二堂姐痛打一顿才好。”   沐元瑜道:“你安心养伤罢,不值当为这个烦神。你表姐要进不了杨家门还好,真让她心想事成了,才是她的苦日子到了。”   施表妹小家碧玉出身,没深入接触过沐芷芳这个层级的贵女,不确切晓得她们的脾气,大概还以为像一般富贵人家那般斯文,围绕着男主人展开十八般心计,却不知沐芷芳腰杆子太硬,根本不会屈尊跟她玩这套。   她的态度始终平和,终于把沐元茂安抚了下来。他也是受了伤,撑不住太激烈的情绪,觉得脑袋里面有点尖锐的疼痛,发作了一下就不得不往后倒回了迎枕上。   还待不满地再抱怨两句施表妹,没来得及说,棉帘忽然被一把拨开,绿琦急急走进来,满面焦色道:“世子爷,外面来报,杨公子忽然闯了来,我们老爷和大爷二爷都不在,家里没个爷们,太太辖制不住他,气得不行,只能请您出去帮个忙了。”   沐元瑜和沐元茂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杨公子是谁:杨晟养外室才惹出了祸来,老婆气回了娘家,他要赔罪哄人,也该先去找着沐芷芳才是,跑来奉国将军府做什么?   且听绿琦口气,杨晟似乎还来意不善。   沐元茂捂着头又要跳起来:“怎么没有爷们,我不就是,小爷这就去会会他,还有脸来我家,小爷羞不死他!”   沐元瑜一把把他按回去,他们这个年龄段,男女在力气上的差异上尚未体现出来,沐元瑜又习着武课,她真使了劲,一手就把沐元茂按了个结实,不容置疑地道:“三堂哥,你好好躺着,我去和他说,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对二伯母不敬。”   绿琦也忙着劝:“三爷,您受着伤呢,这要去了,太太又要多操一重心。”   沐元茂挣扎不开,脑袋里还疼着,本有些力不从心,让人接连劝说,只得不甘心地罢了,道:“那好吧,但有什么事,不许瞒着我,得及时来告诉我啊。”   沐元瑜答应一声,匆匆跟着绿琦出去。 ☆、第 9 章   杨晟上门,沐二夫人正生气,本是不要见他的,但他竟硬闯了进来。   也是凑巧,沐大沐二这个辰光都在卫所里当值,沐二老爷赶去滇宁王府找麻烦了,还把府里大半青壮下人都带了去,以至于杨晟硬闯时,门上竟分不出人来拦他,让他一路闯到了垂花门里。   总算他还知道理,进二门时把带的随从都留在外面了,自己一个人进了后院,饶是如此,也把沐二夫人气得险些晕了过去。   “这、这无法无天的蛮子!”   杨晟即是当地俗称的所谓“土司家的少爷”—— 本朝疆域,分两京十三省,云南行省作为国朝最西南边陲者,内有百夷种族,外有暹罗安南等近十个部落小国,地理人文复杂如乱麻,又远离中枢,上千年下来,造就出了土司这一特殊的割据势力。   现今的云南大大小小约有百余个土司,杨家在当地传承数百年,杨晟之父杨宣抚使在这些土司里能排到前三,手里钱权人一样不缺,身上那个四品官职,与其说是朝廷封他的,不如说是笼络他的。   顺带一提,实力最大的第一号土司是滇宁王妃的父亲。   杨晟本来不住云南府里,杨家本家在陇川那边,但因他是长子,早晚要接杨土司的班,宣抚使是朝廷特命的土官职,同杨晟连襟展维栋之父所任的都指挥使不一样,只要土司势力能维系住,宣抚使这个职位可以一并世袭下去,将来也可以传给杨晟。   既做了朝廷的官,少不得要跟朝廷的各方官府衙门打打交道,杨晟成亲后,就搬到了官衙最多的府城来,为以后接班做一做准备。   几年下来,跟衙门的关系怎么样还未见成效,杨少爷风流的足迹是快遍布了整个云南府。   沐元瑜赶到时,只见离着二门不远处,两拨人相对而立,泾渭分明。   一拨以沐二夫人为首,身侧拥着五六个丫头婆子,另有一装束明显不同的少妇近侍在旁,单论外貌年纪,与沐二夫人仿若一对姐妹花,但沐元瑜知道,这实则是一对婆媳,那少妇乃是沐大的妻子,沐大奶奶。   另一边则只有杨晟一人,他体魄刚健,面貌也算得英俊,只从外表上看不大像个花花胚子,正跟沐二夫人对着嘴。   “……您有气冲着我来,这事本是我不对,我都担着,但柔柔现在怀着我的孩子,身子弱得很,您不能——小弟,你怎么在这儿?”   杨晟口沫横飞到一半,望见了沐元瑜,惊讶地停了。   沐元瑜也很惊讶——施表妹居然有孕,这可是个新消息,同时也是个新麻烦。   她有些头痛地走上前去,道:“我来看望三堂哥。二姐夫也是来赔礼的?话说过了我们一道走罢,三堂哥卧床不起,二伯母这里还忙着,我们就不要多打搅了。”   无媒无聘把施表妹弄大了肚子,还就这么大咧咧地上门来,是生怕沐二夫人的火烧得不够旺啊。   沐元瑜是沐芷芳的娘家人,饶是杨晟脸皮再厚,这种境况下让撞见了他也不禁要红一红脸,犹豫片刻,过来一把把沐元瑜揽着,往边上拖了拖,弯了腰凑她耳边上道:“小弟,你不知道,我本是要去找你二姐的,结果出门前接到这边府里消息说,二夫人生气得很,已经传了家法,可能要打死柔柔,我吓一跳,这才过来了。”   他生得高大,沐元瑜如被一头熊圈笼着,忍不住把他推开了点,才道:“不会的,二伯母不是那样人。”   杨晟不信:“怎么不会,她们汉人的规矩重,我可是知道,坏了闺誉,抓去沉塘活活淹死的都有。”   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饶是云南这样的各族杂居规矩松散之地,也难免有一两个腐儒,视女子贞操为全族男子的脸面,干出过所谓“清理门户”的惨事,沐元瑜听说过,这时候不好细细分说,只能叹了口气:“就算如此,施娘子并不是沐家人,她自有父母,二伯母便传家法,只好罚一罚自家下人罢了,哪里好打她。”   他两人话多了点,沐二夫人在那边虽只听见了只言片语,也拼凑出来了,气得喘了口气,转头对身边的丫头道:“去给我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往外漏的胡话!”   沐元瑜忙拉了一把杨晟:“二姐夫,我们快走吧,不管为着什么,你这样闯到人家里来都不应该。”   她对这个风流姐夫很是好感欠奉,但现在别人府里,不便闹腾,只能先好言把他劝出去,回头自有滇宁王收拾他。   杨晟看着似乎听了劝,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忽又调转回来:“那让我看一眼柔柔,她真没事我就走。”   沐二夫人一时大怒,杨晟的要求看似轻飘,但他和施表妹两个人,说不好听点,现在就是个奸夫淫/妇的身份,真要让他见着,奉国将军府整个颜面无存。   “杨晟,你别欺人太甚,你的妄想绝不可能。你既不肯走,那就只管在这里站着,等我们老爷回来,自然有话和你说!”   沐二夫人说罢,在下人及沐大奶奶的簇拥下转身昂首而去,她以为杨晟能闯到二门里来已经是没规矩的极致了,现在有沐元瑜在侧,他总要顾虑着,不会再干出更过分的事来。   不想,她到底是低估了杨晟“蛮”的地步。   “哎,二伯母留步,话还没说清呢,你到底把柔柔怎么了——”   杨晟竟追了上去,沐二夫人虽是长辈,实则比他没大多少岁,他这么没脑子地纠缠上去,着实不大好看,下人们大惊失色,纷纷返身来拦阻。   沐元瑜不及细想,也忙抢上去拦住,板脸喝道:“二姐夫,你怎可对长辈无礼。”   可惜杨晟是个混不吝的土司少爷性子,小妻弟才及他胸膛高,圆脸蛋嫩生生,板成一块饼对他来说也毫无威慑力,沐元瑜拦着他,他双手一扳一合,倒也不敢伤着她,只是就势圈住她,要往旁边一放,不防沐元瑜往下一沉,一脚踹他膝盖,趁他吃痛弯腿之际,迅捷往里一别,杨晟站立不稳,不自觉松了手。   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当事人没怎么样,沐二夫人唬得心里猛地一跳,当即变了颜色。   居、居然还动上手了!   简直无法无天!   她失声喊:“还不快把他们拉开来!”   下人们忙要蜂拥上去,但没等他们插手,沐元瑜已经退后,与杨晟分了开来。   她虽一招逼退杨晟,但自知是占了他不防备的便宜,真论武力她不是对手。当下不犹疑地从腰带上扯下一枚碧幽幽的玉佩来,隔空抛给一旁的绿琦:“劳姐姐跑个腿,去外面把我的护卫招来,二姐夫的人若阻拦,叫他们不必客气。”   奉国将军府现在是没多少人可用了,可她带的有人,只要她出门,母妃给她的那一队私兵就一定跟着,杨晟与她情形不同,虽也会带人,但不如她的精锐,多对多她稳赢。   绿琦紧张地接住了答应一声就要走。   沐二夫人头大如牛——还要上升到群殴!   她不得不更提高了一点声音喝止:“站住!”   绿琦不明其意,略犯傻地停住了脚步:不让护卫来拦着,难道就放任杨大少爷在内院里胡来?   沐二夫人立在原地,神色几番变幻。   她当然想立刻把杨晟撵得越远越好,可沐元瑜掺和在里面,混战起来后果难料,万一伤着了她,她是经了朝廷正式敕封的世子,滇宁王府那边一定会炸裂开来。   云南地界至今还流转着一桩秘闻,沐元瑜出生那年,因为正逢滇宁王遇刺垂危,府里有些混乱,似乎有人乘机在滇宁王妃的生产上动了手脚,致使沐元瑜生来体弱,险些不能成活。滇宁王为此暴怒,在病榻上大开杀戒,足足有好几天,王府侯门每夜都有抬出去的尸体,府里的老人至今提起那年的事件还心有余悸。   十来年过去,滇宁王膝下仍旧只此一子,随着滇宁王年纪的上涨,沐元瑜的重要性同样在涨高,如果她受了伤,那和沐元茂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单看滇宁王当年只剩一口气还把府里杀得血流成河,就知道他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沐二夫人是续弦,嫁过来时前头就有两个已成年的继子,这些年下来,府里没有明面上的大矛盾,但双方关系在这摆着,她总有不顺心之处,无法像原配那样腰杆笔直,无所顾忌。   有些风险,她冒不起。   沐元瑜没想到沐二夫人有那么多顾虑,她只是觉得杨晟凑合算她那边的人,现在干出了蠢事,她必须给收拾,所以尽力挺直了胸膛,显得自己靠得住些,然后安慰道:“二伯母,您别担心,我不会让人冒犯到您的。”   沐二夫人心情复杂——从沐元瑜本人来说,她实在不是个招人讨厌的小少年,可她这些亲戚真是,神烦!   这让沐二夫人连带着很难对她摆出什么好脸色来,冷冷道:“心领了。可是你们这些外人,跑到我们府里大打出手又像什么样子?老爷回来我如何交待。”   她偏一偏头,吩咐人:“去,把二娘带来,既要见,就让你见一眼,看完了赶紧走,别在这里恶心人了。”   等杨晟一走,她要立刻把施表妹灌药打胎,丢回娘家,此后再有啰嗦事由他们自己闹去。   这是她原就想好的处置方法,要不是杨晟来闹这一出,现在施表妹已经被塞上马车了。   一旁的沐大奶奶眼神闪了闪,往一个丫头盯了一眼,那丫头便抢在别人前头蹲身应声:“是。”   两个粗壮的婆子跟了她一起,转身而去。    ☆、第 10 章   沐元瑜先跟杨晟说的话没有错,这场乱子的祸源施表妹现在被关在一间冷飕飕的空厢房里,除了冻得发抖外,别的并没有什么受罪处。   沐二夫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再恨得咬牙,不好越过施表妹的父母对这个侄女施以责打,要灌药,一时又还没来得及。   只看相貌,这位仿佛祸水一般的施表妹其实比不上沐芷芳,孟夫人当年是滇地出名的美人,滇宁王年轻时亦是风姿俊雅——沐元瑜身上那种江南山水一般的秀异就来自于父系血脉,而滇宁王妃的长相大气艳丽,属于早早就会展露风情的那一款,沐元瑜幸而不像她,否则扮起男装来难度要翻倍。   说回到沐芷芳身上,她有这一对父母,相貌自然差不了,在贵女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沐元瑜几年前见到杨晟收的某一个丫头时,还曾暗自奇怪过,因为那丫头无论气质相貌都差沐芷芳远矣,后来杨晟桃色新闻闹得多了,她方见怪不怪——男人要出轨,实在和妻子的美丑没有必然联系,只和他本人的品性有关。   所谓男人的劣根性这个事,在杨晟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他不要求比沐芷芳美,比她新鲜就行了。   正新鲜着的小寡妇施表妹听到门响,哆嗦着一抬头:“你、你们要干什么?”   丫头面无表情地踏进去:“二娘子别多虑,杨公子来了,要见你一面。”   施表妹在家中行二,她是嫁过的,但又死了丈夫大归回家了,家下人不好称呼,就含糊地叫个“二娘子”。   听说情郎来,施表妹眼中迸出光芒,一时又惊又喜:“他怎么会来?姑母准我去见他?”   跟随的两个婆子鄙夷的目光直射向她身上。   瞧这不要脸的劲儿!   怪不得能干出勾搭亲戚的事!   论理,她管杨晟还能攀声“表姐夫”呢,就这样没顾忌没廉耻地在外头睡上了,连肚子都让人揣了货回来!   丫头也没什么好脸色,居高临下地道:“二娘子想知道,还是自己出去问吧,婢子只管来传个话。”   施表妹和软地“噢”了一声,晓得自己现下不招人待见,也不多问了,听话地站起身来。   这屋里没点火盆,也没被褥,就是个空屋子,她虽穿得厚实,仍被冻得厉害,没法了只能蜷缩起来,缩了一夜,衣裳未免有些发皱,她起身后一边发抖,一边忙着整理,努力把衣裳下摆拉得平整些。   两个婆子实在看不得她这样儿,撇着嘴角互对眼色。   丫头似乎也不耐烦,走近到跟前催道:“二娘子,快着些,太太在外面等着呢——”声音忽然往下压低,飞快又含糊地说了一句,“太太很生气,你祸在眼前,好自为之。”   施表妹忙碌着的手陡然一僵。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探究而会意地抬头望了那丫头一眼,示意自己听见了。   她最后再抚了抚鬓边,柔顺地道:“我好了,我们出去吧。”   两个婆子早已等不及了,守着她终于动身,忙忙跟上去。   一行人很快到了闹事地点,隔着一段距离,杨晟见到施表妹弱柳扶风般行来,一喜,便要迎上去:“柔柔。”   沐二夫人不客气地棒打鸳鸯,果断截住道:“好了,你见也见到了,该走了罢!”   杨晟回过神来,他说话是算话的,也就停下了脚步,向沐二夫人拱了拱手:“二伯母,得罪啦,小侄改日再上门赔礼。”   沐二夫人厌恶地扭过头去:“不必了。”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沐元瑜也松了口气,准备着要告辞跟着一道走了,不料惊/变忽生,只见前方施表妹脚步蹒跚着扑过来,凄怆着喊了一声:“杨郎,救我!”   沐元瑜睁大了眼:“……”   公允地说,施表妹这一声不是作态,是发自内心的惨呼,因为她一直被关着,沐二夫人先前去见她刚问出来她有了身孕,随后没说两句就被打断,怒气冲冲地走了,施表妹并不确切知道沐二夫人打算怎么处置她,但丫头的私语给了她提示,没有她争取沐二夫人支持的余地了,不趁着杨晟上门跟他走,可能就没机会了。   这个“机会”不是指脱身的机会,沐二夫人再生气,不可能把她治死在奉国将军府里,这一点施表妹是有把握的,她所面临的最坏结果,无非是被落胎送回施家去。   施表妹不能承受这个。   当然杨晟可以再去找她,但对她来说,从奉国将军府里跟杨晟走,与从施家里走跟了杨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能把沐二夫人拖入局中作为后盾,她拿什么去对抗沐芷芳?   这是施表妹此时要冒更加惹怒沐二夫人的风险喊出来的原因,只要杨晟是从奉国将军府里把她带走,沐二夫人就脱不了干系,至于其后的事,再慢慢想法回转就是。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婆子反应过来,忙赶上去一边一个扯住了她。   施表妹也不勉力挣扎,只是眼泪涟涟地哭求:“杨郎,你快带我走吧,姑母……我肚子里的孩子……呜,不能……”   她有意说得含糊不清,但足够杨晟脑补了,当即变了色,重新大步过去,沐元瑜再要阻拦,不妨沐二夫人把她一扯,冷道:“你小孩子家,这样事掺和什么,不怕脏了你的眼。”   她怕沐元瑜再跟杨晟动起手来,拳脚无眼,横竖场面已经烂成这样了,不如由着这对狗男女作去,不信他们真能翻了天去。   这一句话功夫,施表妹已经倚到了杨晟怀里,两个婆子要拦,都叫他搡了开去,沐元瑜从沐二夫人背后伸头望了一眼——呃,是挺伤眼的。   但杨晟吃这一套,施表妹求着他把她带走,他不多考虑就应了,还挺有理地向沐二夫人道:“不想二伯母如此狠心,竟要伤害柔柔腹中的骨肉,既然这样,小侄也不得不无礼了,这就带了柔柔走。”   沐二夫人冷笑一声,转目向绿琦:“你现在去,拿着信物去找世子的护卫,让他们过来在二门外守好了,老爷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出这道门一步。”   针锋相对的意味十分明确。   绿琦应声而去。   杨晟脚步一动,想拦,沐元瑜出声警告:“二姐夫,你拦下她,我就亲自去。”   杨晟只得停住。为个外室而向世子小舅子动手,他还没有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   倒是沐二夫人并不领情,反把她往身后又推了一把,没好气道:“你安生些,不需你强出头。”   沐元瑜:“……”   她已经在尽力补救了,但仍旧森森地感受到了被迁怒的恶意。   沐二夫人与沐二老爷及沐大沐二不同,她嫁进来晚,当时已经过了争爵那段岁月,沐二夫人知道有这回事,但没切身体验过,对滇宁王府的敌意便不那么重。沐元瑜以前来找沐元茂,沐二夫人只是开头有些谨慎的冷淡,后来就是个正常亲戚家长辈的样子了,对她比别人都和气些。   但这会儿被杨晟一搅合,说不得以前那些水磨工夫全都白费了,一想沐元瑜就有点心痛。   顶着上一辈间夺爵的恩怨来攻略这一府人,她容易嘛。   有个脑袋里塞满女色废料的姐夫真的太讨厌了,回去必须狠狠告他一状。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施表妹眼见如此,焦急地嘤嘤嘤起来:“杨郎,我自知卑贱之人,一条性命并不足惜,可我们的孩子——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救一救我,快带我走吧……”   现在不走,再等下去沐二老爷回来,就更没机会了。施表妹急得也是豁出去了,一边哭一边拿了杨晟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向他求恳,试图勾起他的父爱。   她要真是个大肚子还罢了,偏偏月份很浅,腹部平坦一如常人,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有孕,这画面就——   沐二夫人一时面上简直火辣,禁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瞄了眼身侧的沐大奶奶,正看到沐大奶奶低了下头去,嘴角似乎有个细微的抽动。   兄长家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小贱人!   素日看着她安静贤淑,不想全是假的,早知如此,她绝不会心软把这种货色领进家门。   沐二夫人恶心又憋屈,又更觉颜面无光,不由叱骂施表妹道:“你也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怎地如此不知廉耻,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你——你怎好意思!”   施表妹先没吭声,但沐大奶奶在侧,沐二夫人很疑心她在看笑话,沐大奶奶起先是打着帮忙侍奉婆母的名义跑出来的,当时沐二夫人被杨晟到来的消息惊呆了,没顾得上她,这时候再要撵她走也晚了,该看的笑话差不多叫她看了个全,当着继子媳妇的面,沐二夫人心情十分焦躁,禁不住又逮着施表妹连着骂了几句。   此时沐元瑜的护卫们已经在二门外集结,影影绰绰看得见些人影,施表妹走又走不掉,被堵在里面还得劈头盖脸地挨骂,终于撑不住了,回了句嘴:“姑母一味只是骂我,我知道我错了,但姑母不想一想,这错事难道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不成?怎地只管说我不是。”   沐二夫人火气正旺,听她竟敢分辩,怒道:“你还有脸说,你要再蘸,家里又不是不许,好好找个人家,堂堂正正进门去有哪里不好,偏要走这下流道,你以为能耐,却不知那边二丫头是个什么性子,你就算有命挣进那门去,恐怕没命出来!”   她是气极了没留神,沐元瑜神智还算冷静,听出不对来了:施表妹的话乍听像是这□□事非她一人能犯,杨晟也有责任,但带入当下情形,她正有求于杨晟要离开沐府,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把杨晟拉出来一同背锅,说他的不是?   这里面,似乎有些什么别的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有阵子没开文,我把榜单计算时间给忘了。。还以为是中午十二点,所以算着以为明天照常十点半更就行,结果忽然一下想起来不对,改成零点了,我得在这之前够三万字,所以明天的这章提前一点发了哈(*  ̄3)(ε ̄ *) ☆、第 11 章   沐元瑜心下有了点疑惑,但所知太少,便暂且仍旧做壁上观。   施表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让沐二夫人训得灰头土脸也没再度回嘴,只是又去跟杨晟哀求,然而杨晟又有什么办法?拦他的要是一群丫头婆子他还能闯一闯,但并不是,他来的又匆忙,没带多少人,真混战的话根本没有一点胜算。   看美人儿梨花带雨,到底心疼,只得拿些话去哄,又给承诺,保证会对她负责。   施表妹听来听去,只听出来了一点:她的诉求没戏。   当此危难时,施表妹面上哭得似乎都已经站不稳了,没主意没依靠恐慌无比的可怜样子,实则心底已经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   如同杨晟先前不敢伤到沐元瑜一样,沐元瑜的人也未必敢真伤了杨晟,两家怎么吵怎么闹都没事,真见了血就不一样了——如她,要不是连累到了沐元茂受伤,以她已怀有杨晟骨肉的优势,又何至于被逼到这个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晟如果真不计后果地带着她往外闯,有很大几率是能闯出去的,但虽然如此,杨晟仍然不愿意为她冒这一点风险。   施表妹并不太失望,她不是春闺少女,作为已经嫁过并且死过一回丈夫的人,她能攀上杨晟已是意外之喜,难道还指望被当做掌中珠宝?   杨晟这样的男人,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他最离不得的是女人,最不上心的也是女人。   这没什么,他要不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机会跟他在一起。   现在她看出来了,给她悄悄递话的丫头没有说错,沐二夫人确实已对她深恶痛绝,她在现下再去求沐二夫人没有一点用处,而杨晟也靠不住,似乎她只能耗在这里,等待一个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不。   她不甘心。   一定还有办法。   施表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她自动屏蔽了那些人溢于言表的鄙夷表情,以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空茫状态去寻找还能助她一臂之力的人事物。   ——找到了。   施表妹从杨晟怀里出来,踉跄着扑向沐大奶奶,泪流满面地道:“大嫂子,求你替我向姑母说句话罢,求她发发慈悲,饶我一条生路,我永远记着大嫂子和姑母的恩德!”   沐大奶奶:“……”   她表情有瞬间的扭曲,伸着手要扶不扶,“这是怎么说,你有身子的人,别伤着了。”   施表妹没等她的搀扶,很有自觉地自己站稳了,哭道:“怪我一念之差,如今都不知道有没有缘分留下这个孩子。大嫂子,我在府上叨扰这么久,蒙嫂子不弃,一直很照顾我,我有今日,也多赖嫂子不嫌弃,如今只求嫂子最后再疼我一回。”   沐大奶奶眼中闪过尖锐的厉芒——她小看了这没皮没脸的小贱人!   什么“我有今日”,得了她的好处,竟还敢反过来要挟她!   “二娘,你一时糊涂,做出这样了不得的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能帮你的,”沐大奶奶语带机锋地道,“都早已帮过了。”   ——蠢货,你以为谁让人去通知的杨晟?杨晟现在若没有来,你肚子里的孽种都差不多该下来了!   施表妹却不放弃,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大嫂子,求你最后再帮我一回,以后我再也不敢来烦扰,绝不会给嫂子添更多的心事。”   沐大奶奶几乎要冷笑出声:“二娘这话说的我都不懂了,我犯得着添什么心事?你是急得发晕了罢。”   心事?她确实是有的,但她的心事是怎么来的,不正拜这不要脸的小贱人所赐,她的丈夫常年在卫所里,一月回来不过几天,居然都能叫这小贱人差点勾搭上——这春秋大梦还是少做,老实滚去沐芷芳那个母老虎手底下受活罪罢!   她二人的哑谜打得沐二夫人终于听出来不对了,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轮转,想问句什么,未及出口,忽觉衣襟紧了紧,却是叫沐元瑜轻轻扯了一下。   沐二夫人低头,沐元瑜冲她眨眨眼。   现在问,反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听这两人不自觉地继续往下对嘴,才更方便琢磨出更多信息。   就在这个小动作间,施表妹擦了下泪,她哭到现在了,不论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实在也都累得流不出泪来了,这一下擦过,她一双眼眸便只是红通通的,把沐大奶奶望着,轻轻地道:“大嫂子真要对我如此绝情吗?”   沐大奶奶大怒,谁都不会对曾经向自己丈夫暗送秋波的女人有好感,她现在这么当面对施表妹说话已是十分忍耐了,不想她毫不识趣知耻,竟一句句倒着逼到她头上来,她凭什么?!   不错,她是干了点不好让沐二夫人知道的事,但难道施贱人就好意思往外说吗?这一副有恃无恐捏着她把柄的狂妄模样,简直让她想吐。   就算让沐二夫人知道又怎么样,她根本从没怎么在乎过这个大不过她十岁的年轻婆母,这顶糟烂污的盖子揭开,她完全承受得起后果,可这小贱人的梦就该全碎了!   想一想那个画面,沐大奶奶居然兴奋起来,对啊,并不只有嫁祸江东这一条路,让这小贱人怀着孽胎梦碎当场岂不是更加好看,更加解恨!   至于她心底顺带着的另一层算计,虽则因此有点半途而废,但事情进化到这一步,差不多也够了。   于是沐大奶奶呼吸微微急促,居然笑了,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二娘,你绕来绕去,饶了这么大个弯子,把太太都听糊涂了,这儿又没外人,何不有话直说呢?你这么不依不饶地拉扯着我,无非是因为是我让人引你识得的杨家妹夫吧?用不着你遮掩了,我自己跟太太认罪,罚我什么,我都领着。”   沐二夫人同沐元瑜:“……”   沐元瑜还好一些,不是她自家事,她的惊讶仍属于旁观者,沐二夫人就直接是头脑一嗡了:“你——二娘怎么得罪了你,你这样害她?!”   沐大奶奶冷笑:“太太心里还是娘家人好,一说就是我害她,何不问问您这位好侄女,她是干了什么,让我这样对她!”   施表妹的脸白得几乎没有人色,出口的声音抖得不像样:“……大嫂子,你别生气,是我情急冒撞了,你别恼,我给你赔罪。”   晚了。   沐大奶奶已经自曝其短,怎么可能还及时收手放过她?跟着就道:“你不肯说,这也正常,我都不好意思替你说——”   她忽然转目望向了杨晟,以一种近乎怜悯的态度笑道,“杨家妹夫,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捡到她鸳鸯绣帕的的男人吗?不,我的丈夫才是——或者,也不一定,这是我知道的,二娘一手好绣工,可惜记性不大好,到底‘不小心’在外面丢了多少个,就只有问二娘自己了。”   沐大奶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因为她的情绪在这个揭盖子的过程中已经发泄了出去,她多少个夜里辗转反侧,偶一睡着,没过多久又从噩梦里惊醒,这些她担的惊受的怕,对丈夫的怨与对施表妹的恨,在今日终于能做出个了结,她整个人神清气爽。   沐二夫人就很不好了,眼前发晕地问:“有这种事?你何不早告诉我?!”   沐大奶奶与她相对而立,讥诮笑道:“我怎么告诉太太呢?我怎么知道,这不是太太乐见其成的事?”   想一想,娘家大归的侄女,和已成年无法掌控的原配所出嫡长继子,是不是看上去很般配?若能凑到一起,既解决了侄女的下半生,又在继子身边有了个自己人,沐二夫人哪怕不主动成就,但施表妹自己出力做成了,她难道还可能反对吗?   沐二夫人想辩解,然而陡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她还能说什么?就算说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这个长媳从头到尾声色不露,如果不是施表妹被逼急了先拉扯上她,也许直到施表妹到杨家去被沐芷芳虐死了,她都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段冤孽。   在场的下人们起初以看热闹为主,没想到峰回路转出这么一段,都懵了,但最懵的是杨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种在情场纵横多年的浪子别的也许泛泛,对情/事还是极有心得的,都不用沐大奶奶再提出什么细节证据,光看施表妹的反应就看出来她确实有鬼,一时脸都有点绿了,并且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绿。   他不在乎施表妹嫁过人,但不表示他能不在乎施表妹有广撒网乱捕鱼的嫌疑行径;如果他是打算玩个露水情缘也还罢了,但他是把施表妹当个正经的小妇人打算纳进来当二房的,那么对她的操守总还是有那么点要求——至少,前头不能勾搭过沐大吧?   还做得不隐蔽,让人家主母逮出来了,这要是再纳了她,沐大是他隔了房的大舅子,两边来往再少官场上总有碰面的时候,这往后得怎么见呐?   想到自己先前还去维护施表妹,为此不惜得罪长辈,这二愣子似的行径全落入了在场诸人的眼中,杨晟动了动嘴,骂了句脏话,抬步就走。   这脸丢大了。   下人里还有人下意识迈步想拦,望见沐二夫人铁青着脸并不发令方反应过来:本就是要撵杨晟走的,现在他自己呆不住了正好,至于施表妹,她自家不检点与杨晟勾搭成奸,又不是杨晟对她用强,难道还指望着问杨晟要什么赔偿不成?   别人都不动,施表妹是不能不动的,但她要还像先前一般在杨晟怀里还好,偏偏到沐大奶奶那边去了,杨晟大步流星,毫不留恋,她再去追又哪里追得到,堪堪碰着杨晟的衣角就被他头也不回地用力一挥,险些摔倒,再看时,杨晟早出了二门飞一般去了。   这份干脆让沐大奶奶大笑出声:“哈,男人——以为对你多情深义重呢,原来不过如此!”   沐元瑜都禁不住无语。她这个二姐夫看着人高马大,实则在责任心上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一时热情上来了二房都能许出去,一时逆了心意甩手就走了,连多余的追究都懒得追究,更不考虑善后,只能说,千万别随便挑战浪子,这种人动情容易,绝情同样容易。   不过施表妹这智商也是掉得有点厉害,再无路可走去找着沐大奶奶做什么,两个人手里捏的把柄轻重根本不对等,还极容易激怒沐大奶奶。果然,没胁迫住沐大奶奶,只把自己后路断完了。   陷入绝望的施表妹转脸,隔着一段距离望向正笑得满脸畅快的沐大奶奶,目中五分恨三分毒两分泪,忽然也笑了:“——大嫂子,你心太急了,为何不等我说完话呢?你将我推给杨郎,只是嫌我和大表哥多说了两句话吗?元茂表弟和滇宁王府的小世子爷处得好,难道不是更戳你的眼吗?”   吃瓜群众沐元瑜:哈?   作者有话要说:  yuzaiyuyua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22:00:13   husthustlee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7 12:57:04   bay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30 07:36:56   ~~~~~~~~~~~~~~~~~~~~~~~~~~~~   谢谢泥萌~~(*  ̄3)(ε ̄ *) ☆、第 12 章   惊讶还有自己戏份的沐元瑜第一下恍然大悟的是,原来施表妹先前话里藏话用以要挟沐大奶奶的并不是所谓的牵线,这样一来就合理多了,否则施表妹未免显得太自寻死路。   她第二下想到的是,沐大奶奶显然是会错意了,这也不奇怪,两个人本来就各怀鬼胎,为着各自不可说的目的有过一个短暂的所谓“同盟”,但这种脆弱的关系不能给两人带来任何默契,在此时阴错阳差地撕破脸,偶然的同时也有其必然。   然后她才去想,她和沐元茂交好怎么能碍着沐大奶奶了?   凭心而论,她和沐大奶奶是很不熟的,不熟到了她现在去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说错了话得罪到沐大奶奶都想不出来,不是她粗心,而是双方交集真的太少,她很确定她是真的从没有能惹到沐大奶奶的地方。   沐大奶奶此刻的表情,大致可以等同于先前施表妹被揭穿和沐大间那点不可说的故事时,错愕,震惊,恐惧,只是额外还多了恍悟与懊悔。   “……”她到底老练些,露馅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很快管理好了表情,并且就着那残余的震惊给出了反击,“你胡说什么?这我可真是一点都听不懂了,我知道你现下恨我,不过这样乱咬人对你——”   施表妹此刻的心情堪称恨毒了她,再没耐心布置长线,当即就打断道:“大嫂子说我胡说,那不如把春芽叫来听一听她的说法?那是大嫂子苦心安排下的人,我与杨郎相识都多赖她周全,想必她的话大嫂子总是乐意听的?”   沐元瑜不认识这个春芽是谁,不过听其话音,并不难猜,施表妹借住在府里,沐二夫人总需要给她配一两个这边的丫头好传话服侍,其间不知如何,被沐大奶奶钻了空子,安插了自己人进去。   这施表妹实在也是个人物,期间察觉出来又反过去策反了春芽,从她嘴里掏出来沐大奶奶的短处,若不是刚才没把握好分寸,一下把沐大奶奶刺激过了直接砸场,说不准她还真有本事在这极端逆境里翻盘。   沐大奶奶大约是没有料到这一点,眼神闪了闪,旋即道:“说我引你认识杨晟我认,你现在这些没影子的话却同我没有分毫关系,我都不知你从哪里妄想出的,喊了春芽来又怎样?她一个敢引主子与外男成奸的奴婢说的言语难道还能信真不成?”   这可真是横是她的理,竖也是她的理:明明春芽是她的人,听她的指使才做了回不该做的红娘,但现在她发现春芽不可靠了,立刻翻脸把春芽打入不可信任的那拨里,要剥夺春芽的话语权,用的理由却正是春芽曾为她做事。   沐元瑜简直目不暇接——她在滇宁王府里被滇宁王妃保护得密不透风,便是滇宁王,因怕被人察觉她的真实性别也不敢让人十分接近她,不管是柳夫人孟夫人还是底下那些没名头的侍妾,她们的人连近身都不能,当然更没法给她使什么绊子,她穿来七年都没感受过所谓的宅斗,今番这紧锣密鼓的短兵交锋才让她大开了眼界。   咳,虽然照理说杨晟都走了,沐元瑜很该也跟着走,不要再旁窥人家的府内私事,但她实在舍不得动脚,正好沐二夫人也让惊呆了,没想起她来,她就假装只鹌鹑般戳在原地不动,尽量减轻存在感。   可惜这好景不长,施表妹跟着就驳:“能不能信真,总要听过了才知道。大嫂子怕见春芽,那就我先说了与众人听,回头再与春芽对证就是。因沐家两房旧日里有矛盾,连带着大表兄和二表兄都不许与那边有来往,这原本没有什么,但许多年过去,轮到元茂表弟了却——”   “住口!”   这一声却不是沐大奶奶喊的,而是沐二夫人发出来的,她的脸色变得比先前与杨晟对峙时还要难看,瞪着施表妹的目光堪称凶恶,“我是待你太宽松了,惯得你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诌!人呢,都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押回去!”   下人们被这一出一出的整得确实傻了,最末施表妹这段刚开了头的爆料,有的老人能意会听懂,年轻些在府里伺候时间不长的就迷糊了,听到沐二夫人吩咐,嘴里胡乱答应着,去抓施表妹的动作未免因此缓慢了些。   还有人到处张望,试图从看上去“懂了”的老人那里得到些分享提示,这一望,就望到了垂花门外——   沐二老爷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位置其实不算隐蔽,但施表妹和沐大奶奶互斗的这场戏来得意外又精彩,以至于竟然没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乱七八糟各怀心思的下人们瞬间噤了声。   然后——   沐元瑜就被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   领着护卫踏上返家路程的沐元瑜难得地心情不怎么美好。   她独自坐在车里,抱着个圆圆手炉叹了口气。   以后再想来找沐元茂难了。   施表妹话虽未完,但听在她这等知情人耳里,其实也抖搂得差不多了。   她本人确实是没有得罪到沐大奶奶,但她跟沐元茂的友谊却让沐大奶奶起了嫉心。   继婆婆生的小儿子能从小就跟下一任滇宁王玩在一处,培养情谊,上头两个兄长却因为历史遗留因素而非但跟现任滇宁王叔叔交恶,跟下一任的她也难有瓜葛,此消彼长,沐大奶奶心里为此不是滋味。   她这个心也许起的早了些,但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就是沐元瑜自己,虽然她和沐元茂目前的往来里还没有含上什么利益因素,但她需坦然承认,假使到她做主那一日,有什么资源可以分润奉国将军府那边,她一定会先赠与沐元茂。   人心如此,不必讳言。   站在沐大奶奶的立场来说,如果是沐大堂兄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招致如此结果也罢了,但他没有,只是从父命而已;而如果沐二老爷一视同仁,管着沐元茂也不许亲近滇宁王府一脉也还说得过去,但他也许是人老了,火气不那么旺了,也许确实有那么点不好说的心思,总之,他放任了小儿子。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凭什么呢?吃亏受罪的时候我们来,摘果子的时候你上了,于是沐大奶奶胸腔这口不平气,逮着机会就顺道发泄了一下。   她动的手脚不难理解,把施表妹作为一截导火索置入沐芷芳和杨晟之间,让两房随着时间推移本已慢慢冷却下来的仇怨重新沸腾起来,令沐元茂被动地面临当年沐大堂兄曾面临过的局面,最终达到隔绝这个幼弟与沐元瑜关系的目的。   这一串设计脉络清晰,即便如今被施表妹嚷开了,也不表示沐大奶奶的主意就流了产——沐二老爷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以往对两个小辈的交往采取的是视而不见甩手不理的态度,这可以解释,毕竟他那么大把年纪人了,上辈间再怎么样,难道犯得着和沐元瑜一个奶娃娃计较不成?夺爵那会儿,沐元瑜连个影子都还没呢,计较到他头上未免有点显得他太没风度了。   但这相当于一层潜规则,属于能做不能说的范畴,一经施表妹这个外人揭破,沐二老爷的自尊心多半将承受不住。   他如果有多余的心思,那会因恼羞成怒而看管住沐元茂,不许他再与沐元瑜往来,而如果他没有,那为了以示避嫌同样会做出如前处置。   更还有第三层,沐大奶奶能做出这种事,代表她的心态已经因不平嫉妒而严重失衡,这只是她个人的意思,还是沐大堂兄乃至沐二堂兄那一房也做如此想,沐二老爷不得不深加考虑,他不会希望手足阋墙,摒除掉他个人的情绪,仅从这一点出发,沐元瑜再想见到沐元茂也难了。   她以后再来找沐元茂,迎接她的恐怕只有闭门羹了。   沐元瑜想一想就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明明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绕了一圈,最终把她给绕进去了。   她只有苦中作乐地想,罢了,今天跑这一趟,至少还是有一点收获的,那就是以后去吃闭门羹的时候,起码知道是为什么吃了。   一路没什么精神地回了王府,下了车,沐元瑜拖着慢腾腾的步子往里走,这会儿她不想去滇宁王那里走过场了,直接进了后院去找滇宁王妃。   她受了打击,急需来自母妃的安慰。   滇宁王妃待她自带超级闪耀的慈母光辉,她不管干什么在滇宁王妃眼里都是心肝宝贝,假如这一遭穿越还有什么能弥补数百年科技鸿沟带来的种种不便的话,那一定是白得一个娘亲。    ☆、第 13 章   快进荣正堂之前,沐元瑜先叫沐芷芳在路上拦下了。   这位二姐的出场和早上差不多,但形象又要狼狈上许多,主要体现在脸色焦灼得脂粉都盖不住了,上来就问:“小弟,三堂弟那边怎么样?要紧吗?”   沐元瑜情绪不高,走路也没太专心,让她忽然从路边蹦出来唬了一跳,定了下神才道:“没什么大事。”   沐芷芳不相信,捏着帕子抖着嗓音道:“小弟,你别安慰我,你实话说,我承受得住,可是——可是三堂弟那边不好了?”   沐元瑜大奇,往她面上一打量,见她竟真是一副心力交瘁担忧万分的模样,不由道:“二姐姐,你听谁说的?我才从那边府里回来,走前三堂哥应该还好着,没听见里面报说他怎么了啊。”   沐芷芳尤不大相信:“真的?那二伯父怎么忽然鬼撵一般回去了?小弟你不知道,你走没多大功夫,二伯父就来了,领着一帮没王法的,一通好闹,父王先忍着,后来气也上来了,两边几乎要打起来,但那边府里来了个报信的,不知和二伯父说了什么,二伯父忽然就走了,连句狠话都没来得及再往下撂。这要不是三堂弟不好了,还能是为什么?”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这个,三堂哥确实没事。”   这再三肯定终于让沐芷芳的脸色转晴了,她从沐二老爷走就一直悬心至今,真怕沐元茂叫她的人打出了大症候,那她就完了,不论是沐二老爷还是滇宁王都不会放过她。   不是沐元茂出事就太好了,但这一口气刚松下来,就听沐元瑜接着道:“二伯父赶着回去,应该是因为二姐夫到那边去了,二伯母支撑不住,让人送了信来。”   沐芷芳:“……”   她一口气成双倍噎了回去,这还不如沐元茂出事了呢!   她在这里让父王训得狗血淋头,那没良心的倒好,不来赔罪,跑去看那个贱人去了!   沐芷芳几乎快气吐血,瞪着眼想问究竟,一时都气得说不出措辞来。   摊上这种丈夫,沐元瑜多少有些同情她,打起精神安慰她道:“二姐姐,你先别生气,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一道去见母妃罢,我要跟母妃禀一禀经过,你听了就知道了。”   “好!”   沐芷芳恶狠狠道,一边在心里想着炮制贱人十八法,一边脚步重重地跟在旁边。   受她影响,沐元瑜的步子也快了,两人很快进了荣正堂里,给滇宁王妃行礼问安。   随后,沐元瑜坐到了罗汉床上,挨着滇宁王妃,沐芷芳则坐到了对面丫头搬来的椅子上,目光炯炯,全神贯注。   沐元瑜便开始讲述,她讲得有点慢,因为先前事情发生得太紧密,她也需要在这过程中理顺一下思路。   沐芷芳的反应大概是怒,怒,怒,惊,喜!   嗯,最后一个反应毫无疑问是听到了施表妹被揭穿了和沐大还有点不可说,杨晟丢脸走人之事。   至于再往后施表妹和沐大奶奶那些乱斗,她就没怎么上心了,径自只是把自己喜闻乐见的那副画面在心里十来遍,然后哈哈哈哈哈。   “哈哈!”   这是再一次乐出声了。   沐元瑜被打断了,哭笑不得:“二姐姐,我以后不能和三堂哥好了,你这么开心?”   沐芷芳:“啊?哦,”她方反应过来,笑道,“小弟,我不是冲你,我是想着那贱人的下场才乐的。你以后不能和三堂弟耍了?为什么?”   合着她就只关心了自己那一摊。沐元瑜只好道:“恐怕二伯父不许。”   “不许就不许吧,谁稀罕似的。”沐芷芳无心细问,张口就道,“他们那府里也就那样了,不来往也不损失什么。小弟你以后是要做王爷的人,还怕没人和你玩哪,愿意捧你的人多着呢。”   现在乐意绕着她转的人也不少,但和沐元茂怎么一样。   有些心底话沐元瑜不便和她说,无言片刻,沐芷芳的情绪倒是很高昂,再不是先前那副蔫答答的样子了,跟着又笑道:“小弟,你真有本事,走了这一遭,什么问题都没了,二姐可得好好谢谢你。”   沐元瑜回道:“二姐姐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心底无奈:你是没问题了,问题到我身上来了。   沐芷芳兀自乐着:“要谢要谢,你爱什么吃的玩的,等二姐回了家就给你送来。对了,我昨晚上听母亲说,大姐姐才喜得贵子对吧?这可是件大喜事,明儿就是洗三了,预备要怎么办呢?咱们府里去人吗?”   她丈夫出轨和打伤堂弟的两桩心事同时扫去,一下子敞亮不少,开始想起正常的交际应酬来了。   这也是正事,沐元瑜就认真答了她:“我昨天从武定回来,大姐姐的意思,因小外甥降生在冬日里,今年天气又少见地冷,洗三就尽量从简了,大姐姐不叫我再去,也不打算请亲戚,说等孩儿满月了,再好好热闹一场。”   沐芷芳点点头:“也是,冻着了孩子就不好了。那我就多多的备礼,叫人送过去,三丫头六丫头都不在,权当我替她们一起备了,也给大姐姐撑撑脸。”   滇宁王府除沐芷媛和沐芷芳之外,下面还有两个姑娘,分别是孟夫人所出的第二女三姑娘沐芷霏和佳意院葛姨娘所出的六姑娘沐芷静。这两个姑娘不在当地,成年后陆续远嫁去了京城。   虽则沐芷媛作为姊妹间唯一有县主封号在身的人天然高出一筹,并不需要谁给撑什么脸面,但沐芷芳这么说了,总是好意,沐元瑜便就着这个话题和她聊了一会,连滇宁王妃一直淡淡的没怎么说话,不爱搭理沐芷芳的,此时也忍不住插言了两句。   这个话题说过后,沐芷芳就再呆不住了,她大半个心还牵挂在杨晟那头呢,站起来向滇宁王妃告退,又想起什么似的,跟沐元瑜道:“小弟,你不用把三堂弟那事放在心上,如今可不是我欠他们了,大堂嫂敢往我头上动龌龊心眼,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你瞧着,轮到我找他们家算账了,他们还叫你受气,我必得让她一并还回来!”   她杀气腾腾地就去了,沐元瑜跟后面想劝两句都没劝得回来,反被滇宁王妃叫住了:“瑜儿,你总好替别人操心,由他们闹去,无需你费神。”   沐芷芳已经掀帘子出去了,沐元瑜只好站住了脚步走回来,挨回滇宁王妃身边,把脑袋偎着她的肩道:“母妃,不是我想管,我是有点犯愁,他们这样闹,我和三堂哥以后还怎么见面啊。”   沐芷芳所谓替她出气不过是顺带一句快活话,事实上真的再闹下去,从她的立场看并无一丝好处,她和沐元茂那点年少交情经得起几次败的?   滇宁王妃爱怜地摩挲了下她的后脑勺:“那也不用你操心,有母妃在呢。你和元茂的交情,断就断了罢,如今也不会有人疑心你了。”   沐元茂那个长相摆着,滇宁王妃是很清楚女儿那点小心思的,虽然她并不觉得在她的保护之下有什么人能有机会窥破女儿的真身,但沐元瑜自己有主意,愿意闹些小把戏,她便也不阻拦,只是随女儿高兴。   沐元瑜咕哝:“母妃,不是啦,我如今是真心和三堂哥做朋友的,他人挺好,没心眼,大方,又善良,真把我当弟弟护着。”   滇宁王妃嗤地一声笑了:“瑜儿,你又说大人话,都能评断别人没心眼了,难道你是多有心眼的吗?”   “我有啊。”   沐元瑜不依地拿脑袋去蹭滇宁王妃,把滇宁王妃蹭得更加忍俊不禁:“好好,你有,我瑜儿最聪明了。”   又揽了她安慰:“你先时为了和元茂交好受了他家多少冷眼,他当心里有数,现在若为一点和你无关的琐事就真疏远了你,那也不值当交了,你很不必为此难过。”   说来说去,滇宁王妃总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替她说话,胳膊肘往里拐得十分彻底,沐元瑜心里暖洋洋的,撒娇道:“母妃待我真好。”   滇宁王妃柔声笑道:“傻话,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心肝,娘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   声音又低下去,“说来都怪我当年糊涂,听信了你父王的鬼话。不然,你如今同你大姐一般,封个县主,再大两年挑个人品端方的好夫婿,谁也不敢给你气受,有的是快活日子,哪用你小小年纪想这些。”   “这怎么怪得母妃。”   沐元瑜很清楚,她被当男儿养大这事一大半的锅都在滇宁王身上,那时滇宁王妃刚刚生产,一个产妇能有什么精力能为,滇宁王濒死之际来以恳求,滇宁王妃明知不妥,也无法不心软,糊涂着配合了,待到后来清醒过来,木已成舟,还能怎样,只得硬着头皮认下去了。   这对尊贵夫妻的不同之处在于,滇宁王妃过后后悔,深觉自己对不起被换了性别养的女儿,为此给了她十二分的宠爱宽容;而近年来滇宁王同样觉得后悔,他的心态不是反省自身所做决定的草率,却是嫌弃起沐元瑜来,不愿意再看见她。   等于是把锅甩给了毫无选择与决定权的她。   大概在滇宁王心中,一切错误的源头在于为什么她不是个可以承嗣的男丁罢。   要说沐元瑜对此毫无感觉,那是假的。滇宁王不是没有对她好过,她穿来那年这个身体不过五岁,滇宁王为着不露馅,也要十分表现出对她这个“爱子”的喜爱,直到她十岁以前,滇宁王在她面前都是个慈父的典范,对她的宠爱不比滇宁王妃来得少。   她和滇宁王没有与生俱来的父女情分,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后天到底是培养了一些出来,若不是如此,她再被冷待之后,也不会暗戳戳地和滇宁王犯别扭。   ——你不想见我?哼,我也不想见你!   “现在只有母妃待我好啦。”想着,沐元瑜的心情正经有点低落,越发要向滇宁王妃求安慰:“二伯父撵我走时可凶了,以后多半不会许我进门,三堂哥也要疏远我,父王早便看我碍眼,越往后越不会愿意搭理我,我只有母妃了。”   一通话把滇宁王妃的心诉成了一滩水,忙不迭地道:“你理那些没良心没要紧的人做什么?有娘疼你就够了,你这孩子就是要强心重,你看看你二姐夫,快三十的人了,成天晃荡,没一件正事,不也过得快活得很?”   沐元瑜:“……”她憋不住直笑,“母妃,哪有你这样的,难道叫我去学二姐夫不成。”   别人家只有愁儿孙不上进要使劲鞭策的,她母妃倒好,只要她高兴,学浪荡子都没事,这心也是偏得没边了。   滇宁王妃也笑了:“为着你从小就懂事,我才放心说这个话。你父王那边,你也不用管他,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她说着,眼睛里的光冷下来,“自己出的馊主意,自己怕兜不住,怨怪到孩子身上,亏他有脸!当初我就跟他说不行,他入了魔障,听不进去,如今年纪大了,胆子倒小了,想起怕来,拿你撒气又有什么用。你不必多搭理他,他嫌你是个女儿,你也不用把他这个爹很当回事,万事有娘替你操持。”   沐元瑜嗓子里一声“嗯”未来得及出来,先听到帘外一声重重的冷哼。    ☆、第 14 章   沐元瑜蓦地直起身来,同滇宁王妃对视片刻,忙站了起来。   帘子在这时掀开,露出滇宁王那一身朱红的郡王常服来,再往上看,是他漆黑如墨的脸色。   一旁角落里,许嬷嬷苦着脸站着——滇宁王妃母女俩话私语,下人们都叫屏退在外了,只有她一个心腹在外间守候听传,结果滇宁王走了来,令她不许出声,她也不能违背。   滇宁王妃款款起身,神色依然淡定:“王爷来了。”   滇宁王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跟孩子胡说些什么!”   滇宁王妃并不畏惧,不疾不徐地回道:“我何曾说什么,王爷不喜欢看到瑜儿,我叫她懂事些,少去烦你罢了。”   滇宁王噎了一下,待要反驳,他给沐元瑜闭门羹吃非只一日两日的事,这句强辩便是他以王爷之尊也无法硬说出来,只得又冷哼了一声,径自走到主位前坐下。   滇宁王妃也不再说什么,执了许嬷嬷送进来的茶壶亲给滇宁王奉了一杯茶。   这对夫妻少年结缘,历经夺爵、以女充子等诸般要紧事体至今,曾有过的热烈情缘所剩无几,如今相处起来更似合作伙伴,无论彼此有多少不满,利益交缠,这一辈子总是拆解不开了。   “怪道瑜儿现在不逊得很,都是叫你在背后挑唆的,你以后少和她说这些。”滇宁王到底意难平,喝了口茶,往回找补了一句。   “我心里不乐,确实抱怨了几句,但瑜儿又不曾听,便是你懒怠见她,她每日晨昏定省又有哪一次缺了?这样还要说她不逊,王爷真该去见识见识别人家那些能上天入地的宝贝少爷们。”   滇宁王妃一句不让地顶了回去,但滇宁王听到耳里,脸色反倒好了些——如他这样的上位者,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能冷待沐元瑜,不能允许沐元瑜不恭敬,滇宁王妃正话反说,明面下的意思恰是说沐元瑜仍把他这个当父王的放在心上,他听着所以反觉舒畅。   便是先头沐元瑜亲口抱怨他的那句,也不让他生气,沐元瑜当面和他比着冷淡,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背过身却一包委屈地和她母妃诉苦,这就显得她当面的冷淡全是强撑,合上了滇宁王的意。   沐元瑜听着父母交锋,眼神飘忽了下,无语。   咳,她不是没听,是滇宁王来得太巧,她答应的那声没来得及说出口,幸亏如此,若不然,母妃替她圆话可难了。   被这美丽误会蒙在鼓里的滇宁王因此和缓下来,淡淡地说一句:“总是你太会惯孩子。”   就不提了,转而示意沐元瑜坐下,“行了,连着两天在外面跑,再在这里罚站,你母妃又要唠叨了。”   沐元瑜看着甚是听话地自己去找了个绣墩来在旁边坐了,她这个白嫩微丰的面相很有欺骗性,滇宁王每每心里想到这个易钗而弁的女儿觉得烦恼,不愿意见她,但真见到了,毕竟是放手心里宠过的,几个女儿打从老大沐芷媛算起,他都没费过这么些心,又实在对她狠不起来,心情堪称复杂。   “你二伯父那边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上滇宁王虽然没有见沐元瑜,但对她去奉国将军府一事是知情的,这时就显得膝下有儿的好处了,沐芷芳打沐元茂不能白打,滇宁王府总需给个说法,滇宁王自己不可能纡尊降贵去赔礼,沐元瑜出面就很合适了,她又自觉,不用吩咐自己主动就去了——   唉,这要真是个儿子,他还有何可虑。   沐元瑜猜着他便是为这事来的,沐二老爷虽未袭成爵,但兄长的位份打一生出来就定好了抹煞不了,他横下心来要闹,滇宁王着实也要头痛,不得不上心一二,来问究竟。   事由经过沐元瑜先已说过一遍,如今再说,更加顺畅,很快交代完了。   “那边二太太怎地这般糊涂!”滇宁王听罢,皱起眉,“她的侄女,瓜葛上大郎她不知道,在外面和杨晟混到了一处她仍是不知道,这是怎么管的家。”   这件事上沐二太太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沐元瑜也觉得她作为主母,对内宅的掌控力太弱了,但滇宁王妃却替这个妯娌说了句话:“这不能全怪她,嫁来又晚,又是二老爷存心挑了她这样的,如今再来嫌她无能,未免偏颇。”   沐元瑜眨巴着眼:存心挑的?什么意思?这个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滇宁王妃一眼瞥见,忍不住笑了:“不是什么秘事,你二伯父当年叫有心眼的人坑得惨痛,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最不喜欢聪明人,二太太容貌在其次,其性情直率板正,才是你二伯父最看重她的地方。”   哦~沐元瑜懂了,沐二老爷平生叫坑得最惨的一次,不就是把王位坑没了,他吃了弟弟的大亏,这教训乃至影响到了他的择偶,连挑继室都专往使力不使心的那一拨里挑。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了,自己挑的妻子,可不得自己认了。   滇宁王嘴角抽了下,道:“你又跟孩子胡说。”   说是这样说,滇宁王妃蛮女出身,规矩粗疏脾气还硬,这性子大半辈子未改,滇宁王实际拿她也没什么办法,说过一句也只得罢了。   转回话题道:“元茂不过十二岁,那边大郎这就容不下了,也是太着急了些。”   滇宁王妃不以为然:“大郎媳妇出的手,怎和大郎有关系了。”   “大郎没这个意思,大郎媳妇焉有这个胆。”滇宁王态度很笃定——不知是不是他自家使阴谋惯了,看别人都不像好人,“二哥与我赌了这么多年气,到头来自己家宅也不安宁,子孙照旧争斗,啧。”   他说着摇摇头,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居然显得怪幸灾乐祸的。   至于沐大奶奶搅合沐芷芳婚姻之事,到他这个层面上并不在意:杨晟与沐芷芳缔结的事实上是滇宁王府与杨土司两大巨头间的利益联合,如施表妹这样的风月小事,再来十桩也无法撼动,他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放下茶盏后,他那点看热闹的笑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显得意兴阑珊起来。   沐元瑜和滇宁王妃都懂他的情绪:人家斗,也是儿子多才斗得起来,滇宁王府一个都没,只有个西贝货,就是想斗都没得斗。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生男生女天注定,王爷也没特权。   其实滇宁王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便是滇宁王妃也不大清楚了,他当年遇刺时腹部挨了一箭,有些伤着了肾,便是为着这个大夫给了不便近女色的医嘱,早些时候滇宁王妃还时不时关心一下,但随着时日推移,滇宁王的状况一直不见好转,脾气都为此渐渐古怪起来,滇宁王妃察觉出来,便不好再去过问了——哪个男人受得了被人老打听“你现在还行吗”?   反正摆在明面上的状况是,打从沐元瑜出生以后,整整十二年,王府再无新生命诞生。   当然,事关男人尊严,滇宁王不太行了的消息只有滇宁王妃和清婉院那边才知道,别的妾室们通不知晓,否则生有两女的孟夫人也不至于嫉妒柳夫人,和她闹了个势不两立了。   往常说到类似沾边的话题时,差不多就可以宣告聊天结束了,沐元瑜刚穿来时莫名所以,还以为便宜爹是更年期到了,动不动就撂脸,后来时间长了方摸着了点他的脉。   要么都说伴君如伴虎呢,滇宁王虽然离“君”还差了点,那股难伺候难琢磨的劲儿一丝不少。   她顾自在心里腹诽,不想滇宁王好像就要应了她的腹诽一样,她都做好要送人的准备了,滇宁王的屁股却坐得稳稳的,不知哪来的精神又找着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的功课,又教训她要尊师重道,不要自满。   沐元瑜慢慢回过点味来:滇宁王现在不乐意看见她,但也不敢冷淡她太久了,拢共一个“儿子”,没吵没闹没犯错,无端把她打入冷宫,看在旁人眼里未免怪异,有心人更要寻根究底,而她的底子实在经不起怎么考验,故此,滇宁王借着这回沐元茂出事的机会主动到荣正堂来,算是跟她和好了。   滇宁王闹脾气的时候沐元瑜可以假装若无其事不予理会,但他现在那股劲过去了,又要来演父慈子孝了,沐元瑜不能不配合,她不接着,由着滇宁王的脸摔地上,那回头该没她好果子吃了。   沐元瑜就起来垂着手一一应了,又有眼色地给滇宁王添了回茶,再听他训两句:“你二伯父的家事,你小孩子家就不要多管了,明天起,还是好好读你的书去。你前阵儿要的那会说暹罗话的通译已经找了来,依我看,学那些外夷小国的东西并没多大用处,但你喜欢,既要学,那就好好学,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新鲜劲过去就抛到了脑后去。”   沐元瑜一喜,忙道:“是,多谢父王。”   所谓暹罗大致等于后世的泰国,成祖时成为了本朝众多的藩属国之一,朝廷一般情况下不干涉其内政,有一应独立自治权,但权力更迭换君王的时候需要接受国朝册封,平时四时八节什么的遣使来朝个贡——这对藩属国来说一般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泱泱天/朝地大物博,还好面子,收了小弟的朝贡,回礼一般都是翻着倍往回赐的。   沐元瑜倒也不是喜欢学暹罗语,但她穿到了云南,这块地界上别的不多,五花八门的民族最多,滇宁王妃所属的百夷这个族名最早其实就是“上百个蛮夷种族”的泛指,因为族群太多了,中原王朝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弄明白其中的确切情形,于是给起了个统称。   到本朝后,因为滇宁王妃这一支势力坐大,所以把“百夷”这个泛称在朝廷官方的文书里独占成了特指,这个百夷族跟后世对应起来的话,其实就是傣族。   话说回来,民族多了,语言就多,有的相通,有的不通,单云南府内也就罢了,但本朝立朝不算太久,罕见地已经有两位能开疆拓土的英主,征伐至今,给云南立了两级政区,外还有几个藩属国,这就导致沐元瑜麻烦了,本来此时的汉语跟后世就已经有些差别,她听滇宁王的官话都费劲,出门逛个街再一听别族的,更加只剩下傻眼。   在滇宁王来说,他不觉得有必要学那些夷语,找个通译简单得很,费那么大劲干嘛?他在云南住了半辈子,也就会几句百夷语,乃是年轻时候为了跟滇宁王妃搞情趣学的。   但沐元瑜的情况不一样,她是穿的,没有滇宁王那种与生俱来的王霸气,还背了个要命的秘密,通译不能给她补全这双重问题下缺失的安全感。   她要自己学,就算也许其实没什么用,但是有在学习,心里就好像要安定一点。   古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么。   滇宁王好一阵没怎么见她了,不想竟然还记着她先前提过一句要找暹罗通译的话,沐元瑜确实开心,又谢了一声,笑眯眯地眼睛都弯起来道:“等开春了,我去猎一块好狐皮给父王镶在氅衣上。”   滇宁王嘴角翘了翘,又强自压了下去,似有若无地“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孝心。    ☆、第 15 章   有了这一番往来,滇宁王与沐元瑜之间便又缓和了回去,不似先前那般紧张,主子们和乐了,下人跟着轻松起来。   临近下旬,同时也快到了年根底下,如结香这样的大丫头除了早已发下的冬装份例之外,格外还可多得一套料子好点的新衣裳过年穿。   针线房来了人传话,说清婉院的几套衣裳都做好了,让去人领,这样跑腿的小事原本不用结香去,但她想要点剩下的边角料缝个荷包手帕什么的,就亲自带着小丫头去挑了。   到了针线房,不巧,丁香也正领着人来了,两边撞上,结香心里一咯噔,本都做好了看她白眼的准备,不想丁香心情好,居然给了她个笑脸,倒把结香唬了一跳,挑料子都挑得心神不宁的,回去赶紧和柳夫人念叨了一下。   “夫人,看来这下子是真好了。婢子怎么看不懂呢,世子没来给王爷赔礼,反是王爷先去了荣正堂,也不知说了什么,就没事了。这当初冷得奇怪,现在好也好得离奇,竟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柳夫人穿着碧色小袄坐在窗下,面前摆放着一只斗彩蔓草纹花觚,圆润的觚口里插着数枝清早才剪来的梅花,听到结香的话,柳夫人专注拨弄的手停了一停,开口道:“她和气还不好,难道你喜欢看她的脸色?”   结香把手里抱着的一箩小片布料放到桌上,道:“婢子就是有点纳闷。别处不知道头绪也罢了,王爷天天歇在我们院里,眼皮底下的事,我竟还跟雾里看花似的,我都觉得是不是我有些傻了。”   “想不明白的事,不要多想便是了。”   结香忙道:“这怎么行呢?夫人就是太温柔无争了,咱们也不是要有坏念头,只是弄清了这蹊跷的地方,趋利避害,能落个不吃亏就好了。”   柳夫人重新整理起梅枝来,神态宁静:“我们现在吃亏了吗?”   结香愣了下,回道:“那倒没有。”   滇宁王待柳夫人如何自是不用说了,这一座清婉院就是他宠爱的明证,就是掌着内馈的滇宁王妃,也从未克扣过清婉院的用度,柳夫人这边的人到各处领用物件一直都很顺利,从没受过什么留难,当然,这也是柳夫人省事,不仗着宠妾的威风要求份例之外的特权之故。   ——所以结香也才自发努力地想替她着想,她总觉得以她们夫人的性子太容易受委屈了。   柳夫人道:“这不就是了,本来无事,何必自己生事。”   她这句说出来,结香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柳夫人插好了花,抬眼望去,只见结香半弯腰站在熏笼边上,往里面新放了一块香饼,又慢吞吞把盖子盖上,神情有些闷闷的。   柳夫人心下微叹,到底是根基太浅,进府经营至今,她身边得力的不过是如结香之流,忠心是有,能耐本事上就不甚出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忠心这一项可取用也算不错了。   下人主意太大,真自己做主替她做出了什么来,反倒麻烦。   柳夫人重又出声,点了她一句:“世子的事,王爷并不喜欢别人过问,你瞧不出来吗?”   结香抬头:“婢子知道,世子身份要紧,王爷着紧些是当然的。”她声音低下去,“不过,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吧?先前王爷和世子不好时,夫人也帮着劝过的,并没见王爷不乐呀。”   柳夫人摇摇头:“那不过是几句现成话,我顺口一说,听不听都在王爷,并没任何妨碍,且王爷不肯见世子,我真冷眼旁观,一声不出,那反而不对劲了。但真要往深里打听,那就不一样了。”   她顿了下,慢声细语地续道,“王爷和世子之间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最明确的表态了,你可懂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结香再不恍然大悟就是真傻了:“夫人的意思是——婢子明白了!”   正如她先前自己所说,滇宁王几乎日日都歇在清婉院里,相处的时间如此之频密,却还是一点口风未漏,连枕边人柳夫人都不知道其中究竟,那情况很明白: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种时候再暗地里自己搞小动作去打听,后果如何暂时不知,但可预见的是滇宁王一定不会太高兴。   柳夫人微微笑了:“明白了就好。”   关于滇宁王和沐元瑜之间近年来迥异与寻常父子的奇特情形,她比只是个丫头的结香觉察得更多,她难道不好奇到底是为什么吗?   当然好奇。   但比这点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她同时也觉出了这是滇宁王的逆鳞,别人最好不要碰。   柳夫人想着,再度告诫了一句:“你先前有个词说的不错,趋利避害,最好的趋利避害的法子就是,不要过问这件事。”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这个谜团里有什么,总有一天会自己显露出来,在此之前,安静等待就是。   结香表情转成严肃地用力点头:“是,婢子知道了。”   跟着又显出一点踌躇来,柳夫人看见,道:“你想说什么说罢,这屋里只有我们,错了也无妨,出去小心些便是。”   她虽然谨慎,但没想真把底下人管成一步不敢迈的木偶。   结香就小声道:“婢子这两日出去,见时近年底,各处与先不同,都十分忙碌起来,夫人却闲坐院中,只得侍弄些花草,夫人便没有为王妃娘娘分忧的心思吗?”   柳夫人一怔,有些失神:王府里只得闲坐院中的岂止她一人?王妃势大,挟尊位与育子之功,多年来内馈尽操于手,连一口残羹剩汤都未给别人分赐,纵使受宠如她也不例外。   别人看她坐拥富贵锦衣玉食,但她自己心里最明白,这不过是明面上与人看的虚无排场,她实则如无根之萍,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势力。下人也是有追求的,真有本事的人,不会安心在这清婉院里混日子,她插手不进内馈,没有权柄相辅,就收拢不到真正可用的人心。   结香说的这件事,以前她不是没有想过,但偶一动念,很快便自己又罢了——结香上位晚,并不知道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相当久长的一段时日里,她的“受宠”都不过是白担个名头,根本有名无实,又哪有底气出头?   “夫人?”   却是结香见她沉思太久,忍不住有些不安地出声相唤了。   柳夫人没有立即理她,而是又想了一会自己的心思,方抬起头来,轻声道:“罢了,如今这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一动不如一静,不要多想了。”   她的话是拒绝,然而口气并不怎么坚定,若有所憾,结香心中一激动,自谓该是她替主筹谋的时候了,眼神发亮地点了点头。   **   滇宁王那头好了,沐元瑜还记挂着沐元茂那边。有点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原本准备过一阵待风头过去后再去试着找一找沐元茂的,不想没过几日,沐元茂的一个小厮先跑来王府找了她,给她递了封信。   沐元茂在信里先说,他身体已经好啦,回去义学上学了,所以可以偷偷支使人来送信了,然后就叮嘱沐元瑜,年前都不要再去找他,因为沐芷芳跑去闹了一场,现在他爹内忧外患交加,气得都快神志不清了。   沐元瑜:“……”   她三堂哥真熊,这词也能拿来形容亲爹,但很快她就理解了,因为紧接着沐元茂就写了沐芷芳是怎么闹的。   沐芷芳其实没有喊打喊杀,她这回闹得堪称斯文,但却能把人膈应死——作为沐大奶奶破坏她家庭的补偿,她只提出了一个诉求,要求沐大堂兄把施表妹收了!   这是多么神奇的脑回路!   沐元瑜差点喷了。   施表妹这样的人,特点太突出了,身卑心高,不折手段,同时还不怎么要脸,活脱脱一个搅家精,沐芷芳这回是真精明,居然找着了施表妹的正确使用方法。   这一招要成了,堪称绝妙报复,就算不成——这个可能性更大,沐二老爷又不傻,眼下两家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很难说得清谁错得更多些,这种情况下沐二老爷不会让沐芷芳一个小辈捏住了牵着走。不过不成归不成,单是把这个要求提出来,就够奉国将军府上上下下集体恶心个够了。   沐元瑜抽着嘴角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然后才接着往下看,沐元茂继续嘱咐她,说过不多久就是过年了,到时他来祭祖时也不要搭理他,他爹气肯定还没消,还是不要去戳他眼的好。最后再安慰她,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心里可有数,知道这事从头到尾怪不着沐元瑜一点,不会迁怒到她,影响他们兄弟感情云云。   整封信看完,沐元瑜的心情整个好起来,笑眯眯从荷包里倒出两个银锞子赏给那送信来的小厮,道:“回去告诉你家小爷,叫他放心,我都知道了,会依着他来的。”   小厮得了赏十分欢喜,非年非节,一般这种跑腿差事得把铜钱就算运气好了,这位世子爷可好,出手就是银物,他忙殷勤谢赏,回道:“是,世子爷的话,小的一定不改转禀给我们爷。”   雀跃着去了。   这年关底下,其实沐元瑜也不太有时间到处跑了,她除了本身课业都在照旧之外,荣正堂里还一日比一日忙碌起来,滇宁王府亲眷友朋的节礼陆陆续续送来,一一要登账入库,准备回礼;庄子山头铺子等各样进项上的管事庄头也赶了来,带着一年的账目成绩等候回禀;再还要预备年底祭祖,过年开宴的种种繁事,直把滇宁王妃忙了个脚不沾地,沐元瑜不能干看着,多少也要从旁协助些。   丁香有一手推拿的好手艺,候到晚间,屋子里总算清静下来,给滇宁王妃捏肩的时候就笑着打趣道:“等再过几年,咱们世子爷成了年,给娘娘娶回个贤惠的好儿媳妇来,娘娘就可以安享尊荣,不用再为这些家事缠身了。”   她在外面威风,能给柳夫人的心腹结香脸色看,但其实在荣正堂里只是二等丫头,不在滇宁王妃最心腹的小圈子之内,因此并不知道沐元瑜身怀的秘密,才会自然地提起这话。   沐元瑜当世子惯了,也不为此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趴在对面帮忙算着其中一个庄子的账,闻言同样自然地抬头笑道:“那是,我给母妃娶一个特别贤惠特别美貌的,差一点儿的都不要。”   跟风趣和气的小世子扯闲篇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屋的丫头们都花枝乱颤地笑起来。   滇宁王妃也笑:“好,那我可等着了。只怕到了那时候呀,你娶了媳妇忘了娘。”   “母妃别乱想,我可不是那种人。”沐元瑜一本正经地道,“她要不听母妃的话,惹母妃生气,我肯定好好教育她。”   屋子里的笑声更大了,许嬷嬷揉着眼睛道:“瞧我们世子,一时比大人还聪慧懂事,一时又净说孩子话,什么教育,世子以为是学堂里读书呢,这夫妻之道呀,可不是这么回事。”   沐元瑜当然知道,不过是顺势娱个亲,笑跟着道:“那嬷嬷教我?”   四周的丫头们纷纷掩口,互相使着眼色,笑声小了下去,暧昧的笑意却更深了,许嬷嬷也笑,只是眼底却掺了一丝怜爱与黯淡,道:“哥儿莫急,真到那一天呀——”   “娘娘,王爷那边遣洗砚姐姐来传个话。”   外间传来小丫头清脆的通传声,打断了许嬷嬷未竟的话语,滇宁王妃抬起眼来:“叫她进来罢。”    ☆、第 16 章   洗砚是在滇宁王内书房伺候的大丫头,进来没说别的,原是京里有一老滇宁王的部将子侄被贬到云南下属的某县为官,路过府城,投了帖子,顺道先来拜见一下滇宁王。   滇宁王定于明日见他,但巧得很,后日正是沐芷媛长子的满月礼,滇宁王妃决议要亲自前去,府城与武定的路程不远不近,骑马的话一日之内可往来,但以滇宁王妃之尊,出行不可能如沐元瑜一般骑匹马就去了,所以明日就需出发,一应车马随从都备好了,沐元瑜也随同一起。   滇宁王妃掌着府里一应内务,她不在家,滇宁王要招待客人就有些不便了,所以遣人先来说一声,让滇宁王妃留好人布置听命。   滇宁王妃微微皱眉:“怎地赶得这般急?”   明日就要招待客人,当晚才来通知,一般是不会出现这种没多少腾挪余地的情况的。   洗砚道:“因王爷原来没准备见他——”   她解释起来,原来这部将关系算起来挺远,只是从前跟着老滇宁王打过两回仗而已,并非滇宁王府嫡系,子侄又都被贬到县了,顶天是个七品县令,这样人物滇宁王都要亲自接见也太闲了。   但府里有个幕僚留了个心眼,听说此人是从京里贬来的,一般京官即便被贬也不会一下就贬到云南这么远,这是犯了什么大过抑或是得罪了什么要紧人物呢?他就去驿站找着此人的随从套了套话,再回来禀报过滇宁王后,滇宁王才临时变了主意。   滇宁王妃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洗砚为难道:“回禀娘娘,这婢子就不知道了。”   她在内书房伺候,对外务比一般丫头知道的要多些,但也有限。   不管为着什么,以这客人本身的身份来说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滇宁王会不会留饭都是未知数,滇宁王妃便只道:“好了,你回王爷,我知道了。”   洗砚应声告退。   屋子里,滇宁王妃沉吟片刻,忽向沐元瑜道:“瑜儿,你明日就不要和我出门了,留在府里同你父王一起待客罢。你大了,该学着见一见外面的人,这人远自京城而来,应当会说一些京中风物,你跟着听一听,长些见闻也是好的。”   滇宁王府当然是有一些打听京城人事的渠道,不过不同出身不同位置的人所看见的景色是不一样的,此人既然能令滇宁王改变主意,当有他过人之处。   沐元瑜懂这个道理,听话地站起身来:“是,我去先秉父王一声。只是大姐姐那里,要劳母妃替我告个罪了。”   滇宁王妃笑着点头:“去罢,你姐姐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沐元瑜便披上裘衣出去,一个丫头忙跟出去,抢着提了灯来在前面照路。   一路无话到了清婉院,这个时辰滇宁王已经换了软绸道袍在屋里拿本杂书消闲了,听说她来,略有意外,不过倒是很快叫了她进去。   沐元瑜到了跟前,含笑行了礼,只说心里好奇,想见识一下京里的人物故事,她生在南疆,长这么大没迈出去过云南行省一步,对那传闻里的帝国中枢有向往很正常,滇宁王想了想就点了头:“可,你明早上自己先去跟先生告个假,不要叫先生空等着你,再到前院书房来。”   “是,多谢父王。”   目的达成,沐元瑜也就要告退了,这是她爹小妾的院子,她呆着挺不自在,一般都不喜欢久留。   不想结香站在桌边,忽望着她露出一个很是忍笑的表情来,沐元瑜下意识摸了摸脸,她有哪里不对?   “世子别碰,您脸上有墨。”结香笑道,“您等一等,婢子去拧条热巾子来。”   这一说滇宁王放下书来,也往她面上一打量,方发现她左边太阳穴处沾了一抹淡墨,因角度问题,他先没见着。   女儿雪白无辜的脸上沾了墨很是逗趣,滇宁王也忍不住笑了:“你先前在做什么?这个时辰还在写课业呢?又不考科举,不用用功到这个地步。”   “没有,母妃那里忙,我帮着算些账来着。”沐元瑜站着回忆了一下,应该是最后她穿裘衣出来时不小心沾上去的,不然荣正堂里那么些人,没道理都没看到。   她便摊了手,果见左手掌缘处有墨迹,可能不小心蹭脸上去了。   说着话,结香很快重新进来了,拿着热乎乎的布巾给沐元瑜擦了手脸,嘴上笑道:“世子真是能干,都能帮着娘娘看账了。”   沐元瑜谦虚一句:“并不是看,不过算些数字。”   “总是世子用功的缘故。”结香笑道,“娘娘这阵也着实辛劳了,我们夫人白日里还说,眼看着娘娘为一府上下劳累着,她却自在闲适,心中很为不安。”   沐元瑜愣了愣,微有疑惑地向结香面上望了一眼。   对于孟夫人与柳夫人这两个有品级的侧室,沐元瑜在个人感情上来说,就是都没啥感情。   结香以为她待清婉院这边亲近些纯属错觉,柳夫人比起孟夫人是低调戏少些,但不论戏多戏少,都是她爹的小妾,她的立场是站在滇宁王妃那边的,那就不可能对这两偏房有多余情分。   也许她明面上是和柳夫人的来往多些,可那是因为滇宁王常驻清婉院啊,不然她一个嫡子成日没事干跑老爹小妾院来作甚?   既没感情,沐元瑜便不会被/干扰到判断,她立即意识到了结香的言外之意,并且确定并非自己多想。   柳夫人这是怎么了?悠闲独一份的宠妾日子过够了,打算出手给自己找点事做了?   照理说,一般人家妾室协理家务的也不是没有,主母病弱更有直接代为执掌中馈的,但这不是滇宁王府的行事。   说句拿大一点的话,王府内院之中,哪怕一根针的动向都由荣正堂掌控。   所以形成这个局面,沐元瑜心中轻咳一声,原因正是为着不才她。   她的性别是滇宁王府的最高机密,容不得一丝外泄,在这一点上,没有作为王府女主人以及她亲娘的滇宁王妃更能用心护持的了。   滇宁王不傻,不可能允许第三只手掌权,即便是最不要紧的一点杂务,可这个口子一开,谁知道会不会牵扯出点不该牵扯的呢?   与其到时描补,不如都安分圈个院子呆着,好吃好喝,又不亏待什么。   所以对结香的试探,沐元瑜心情很平和,她还笑了笑,道:“夫人照顾好父王便是为母妃最好的解忧了。”   与她不同的是,滇宁王的笑意淡了下来,他盯住了结香,慢慢道:“你大胆。”   他是能把王位从次兄手里抢过来的狠人,一个小丫头的弄鬼,沐元瑜都听得出来,他有什么不明?   结香的意思才开了个头,注意力都在沐元瑜身上,完全没想到能招惹上滇宁王,唬得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当即就跪倒了,热巾子都握不住,丢在身侧,颤着嗓子道:“王爷息怒,婢子没、没有——”   她脑中一片空白,因为她一开口就发现自己错了,她想说她没有其它意思,但那“其它”又是什么?她想撇清,当直接说不知道王爷为何动怒才是!   柳夫人从结香说出那句话起就变了颜色——这当真不是出于她的指使,但此时辩解撇清无济于事,她只能忙站起来到结香身边去,福身请罪:“王爷恕罪,这丫头不知轻重,对着世子也敢随口胡言,都是妾身没有教好。”   滇宁王垂下了眼睛,不言不动。   屋里的气氛陷入胶着,似连空气的流淌都变得缓慢。   沐元瑜也不太站得住了,倒不是害怕,她爹发作小妾,她再站这里不是个事,她又没兴趣看柳夫人的笑话。   就出了声,打破沉默道:“父王,孩儿先告退了。”   滇宁王总算抬了眼,望了她一眼。   沐元瑜坦然地对上他喜怒难辨的目光——又不是她的错,她完全没任何可心虚之处。   滇宁王心中涌起难忍的失望。   这个孩子作为女儿身都有如此气度,如果是个儿子——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他的失望转成了深深的疲倦,站起身来:“你母妃还忙着,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沐元瑜:“……”   讲真,其实滇宁王妃还真不见得欢迎滇宁王这个时辰去,忙了一天了,到晚间就想自在一下,有女儿承欢膝下更好,哪里耐烦和滇宁王啰嗦?她都将五十的人了,又不还盼着丈夫的恩宠。   但滇宁王要去,沐元瑜也不能拦着,只好摸摸鼻子,跟在了后面。   帘幕打起又落下,遮住了柳夫人苍白的面容。    ☆、第 17 章   滇宁王在荣正堂中如何安歇不必多提,虽然随着滇宁王妃年岁日长,滇宁王宿在荣正堂的时候越来越少,但终究滇宁王妃是原配正妻,他来歇一晚也没什么出奇的。   滇宁王没有提发生在清婉院中的事,沐元瑜没找着私下说话的机会,也不好提,一夜就此平静过去。   直到翌日,沐元瑜一路送着滇宁王妃的车驾出门,方抓紧时间说了一下,滇宁王妃无所谓地听罢,摸摸她的头:“好了,我知道了,这些小事你不要费神,你父王看来还没老糊涂,由着他处置罢。”   沐元瑜点点头应了,她也没想做什么,只是要告知滇宁王妃一声,有助于她判断掌控府内形势而已。   送走滇宁王妃的车驾后,沐元瑜去跟先生告了假,再跑去了前院滇宁王的书房里等着。   没多久客人到来,是个大约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姓张名桢,眉目端正,文人模样,只是眉心藏着一点郁气。   见礼毕,滇宁王让人看了座,张桢初初有些紧张,但不过两三句话后,他就很快恢复了自如。   沐元瑜坐在下首,听他报了详细履历后明白了,这果然不是个一般人物。   张桢现任的职位很惨,比沐元瑜预估的还惨,连县令都不是,只是个邻县的主簿。   正九品。   只差一点点,就直接撸成白身了。   但却不能以此给张桢下定论,因为他与滇宁王府有点干系的父亲部将从武,他本人却是从文的,并且正经学出了名堂,乃是上一科大比中的二甲进士,后选入都察院为御史,这份履历很为光鲜了,再综合他的年纪,说一句年轻有为毫不为过。   只是不知为何,似锦前程拦腰遭斩,如今竟一贬贬到了南疆来。   就本朝疆域体系来说,想找出比云南还偏远穷恶的地区是不太容易了。   所以,张桢来拜见滇宁王爷很好理解,难得有这么点关系,再牵强也得试一试,滇宁王府世镇云南,要是肯拉他一把,那不管是在云南本身的政绩还是将来的起复又还发愁什么?   而滇宁王先懒怠见他也很正常,贬到云南来的官每年总有那么几个,要么是贪赃枉法的,要么是在政治斗争中被整治了的,总之,都是些失败人物,就算是个进士出身,在郡王面前也不算什么,他没多大必要搭理。   两三句寒暄过,便进入正题,滇宁王端起茶盏沾了下唇,意态舒缓地启口发问:“与先王有旧的故交们多是以武传家,不想小辈中出了你一个读书种子,难得你如此出息,却不知今番因何蒙难?”   张桢先欠身道“不敢”,而后露出了微微的苦笑:“劳王爷动问,说来这都是晚生无状,惹怒龙颜之故。”   沐元瑜听到耳里,不由眼睛一亮。怪不得滇宁王临时改了主意,这张桢既能惹怒龙颜,那起码也是在皇帝面前挂上了号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个“惹怒”的资格还真不是谁都能有的。   能与皇帝产生直接交集的人,那是很值得滇宁王一见了。   沐家自开国不久就受封镇守南疆,世袭罔替,这尊贵不是平白来的,当时的第一代滇宁王本是贫苦出身,幼年时全家丧于兵乱之中,他在流浪途中为太/祖夫妻收养为义子,其后追随太/祖南征北战,十数年间战功赫赫,忠心耿耿,深为太/祖喜爱器重,及到立国后,论功行赏,先封为西平侯,当时的南疆因远离中枢,势力芜杂尚未平定,西平侯又受命前去平定,并就此镇守下来,他在南疆不论文治武功均做得十分出色,最终将爵位升成了郡王,比太/祖诸亲子的亲王位只差了一级。   第一代滇宁王与太/祖堪称君臣相得的典范,不过,他毕竟只是义子,不是亲子,根正苗红的皇子们什么也不用干,天生下来就有一份基业等着,滇宁王这一脉没这优势,后代们却得小心地维持着,这如何维持,很大一部分当然是看当今在位的皇帝心意了。   滇宁王已听幕僚说了大略,并不意外,此时是要详问,就接着道:“哦?竟是如此,不知所为何事?”   张桢来谒见滇宁王,当然是打过腹稿的,张口便回道:“王爷可能有所耳闻,因宫中已有四位皇子,圣意却迟迟不决太子,大臣们心有焦虑疑惑,这几年间不断上书提及。”   这不是什么秘密,沐元瑜都知道。   当今天子在婚姻上的命格比较奇特,弱冠登基,不过五年换了三个皇后。   这不是天子性情上有何不足,纯属命中带霉,第一个皇后生大皇子时难产,没了;第二个皇后生二皇子时难产,又没了;直立到第三个皇后终于命硬些,挺住了,育有一子一女,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看上去天子妻宫虽然有碍,但于子嗣还是顺畅的,膝下光嫡子就有三个,怎么也不必为国本发愁了。但其实不然,排行居长的两个皇子一个生得太晚,一个生得太早,先天皆有不足,都打不会吃饭起就要吃药,堪称一对难兄难弟。   并且不止于此,元嫡所出本该是毫无疑问太子人选的大皇子尤其更惨些,因为他不但身子弱,据说脑子也有些——咳,愚钝。   关于这一点是沐元瑜有回无意中从滇宁王与滇宁王妃的谈话中偷听到的,大皇子幼时被天子护得十分严实,内外只以为是因大皇子体弱,直到渐渐长成,大皇子作为最可能的太子人选,无可避免地受到各方瞩目,即便是天子也无法把他如深闺少女般一直藏着,他脑子可能有那么点微恙的弱处终于暴露在了人前。   关于这些事,滇宁王当然比她更为清楚,没有多问,只颔首道:“不错。”   张桢继续道:“晚生位卑言轻,但既选为御史,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皇长子现今已有十九,展眼便将弱冠,陛下不定立国本便罢,连开选秀择皇长子妃都一直拖延,晚生座师杨阁老为此多次催促上奏,陛下只是回避此事,晚生情急,面君时附骥谏了几句——”   他倏然收住话头,大约是下面怼皇帝的话不太好说,只是神色萧然,叹了口气,“便惹怒了陛下。”   滇宁王目光微闪,和声道:“如此,世侄是为国尽心了,一时磨折,不必放在心上。”   沐元瑜敏锐地察觉到:她爹换了称呼。   开始见都不要见人家,见面没几句话功夫,成“世侄”了。   张桢是在官场里混的成年人,对此人际间的微妙变化更加敏感,面色当即微微一振,忙道:“不敢当王爷夸奖,都是晚生职责分内之事。只恨晚生无能,终究没能谏得陛下改变心意。”   滇宁王问道:“依你看,是为何如此呢?”   张桢道:“陛下只是咬定大皇子体弱,不宜过早成婚。”   滇宁王沉吟不语。成婚跟体弱其实并不冲突,暂不圆房就是了,退一步说大皇子身边不会少了伺候的人,他真想怎么样,不说宫女了,拉个太监都能成事,哪里是不娶妻能拦得住的。   滇宁王再问:“本王久居南疆,不熟京中境况,四位皇子各是什么脾性,不知世侄可否为我分说?”   张桢一怔,滇宁王这个问题是很直接了,等于要他点评皇子,虽则本朝言路宽松,茶楼酒肆里指点江山的大有人在,但他作为在朝官员,面对藩王又是另一回事,说话不能不慎重。   他的犹豫不过片刻,很快便下了决定,既是来刷存在感的,焉能不拿出点干货?他本籍江南,学成进京为官,生平所经之地皆是富贵繁华,南疆这等偏远地界在他心中比虎狼之地也差不了多少,不但穷山恶水,还遍地刁民,不找个后台罩着如何混得下去。   “晚生为官日浅,要说皇子们的脾性,着实是不很清楚,不过王爷动问,晚生不能不答,只可将听到的一些闲语转述,还请王爷见谅。”   这是应有之意,张桢要是敢一点铺垫不做,大咧咧地直说“大皇子怎样二皇子如何三皇子四皇子又如何”,滇宁王倒懒得搭理他了,这不但愣头愣脑,而且一听就是胡吹大气,他一个外朝御史,上哪切身接触大半时间养于深宫中的皇子们?   张桢想了一想:“要说大皇子殿下,因他先天体弱,陛下极少让他现于人前,连先生都是单独命了翰林院一位饱学的童翰林进宫为他讲习,这位童老翰林学识渊博,性情敦厚,自成为皇子师之后,就心无旁骛,不再参与任何事体,只一心教授大皇子。据他对人夸赞,大皇子性善可亲,品行仁厚。”   滇宁王见客,沐元瑜能蹭着旁听,但这个场合她不便随意开口,枯坐了好一会儿,腰有点酸,忍不住悄悄动了动。   滇宁王的目光忽然过来:“瑜儿,你想说什么?”   沐元瑜:“……”   她没想说话,但招了她爹的眼,不好说“没什么”,让她爹在客人面前塌面子是小,下回嫌她坐不住丢人不准她再出来她就亏了。   只好忙想了个问题,道:“孩儿是有一点疑惑,那位童老翰林不管任何外务,那是连立国本及大皇子殿下娶妻这样的事也不发一语吗?”   这就怪了,大皇子身体再弱,只要他还活着,就是最强有力的皇位继承者,而作为大皇子师,童老翰林在这两件事上都非常有发言权,他出面为大皇子代言争取很正常,始终保持沉默才不对头。   张桢望了过来,目中是毫不掩饰的讶异。   滇宁王轻咳一声,道:“容你来听就是宽纵你了,哪来那么多话。”又向张桢道,“世侄不要介意,本王膝下独此一子,有些宠惯坏了。”   张桢知情识趣,拱手道:“王爷太谦了,晚生僭越说一句,世子能发此问,不但聪慧过人,见识亦出类拔萃,实在矫矫不群。”   沐元瑜脸又要热了——读书人夸起人来比许嬷嬷狠多了,别说她脸皮挺薄,就是厚都有点难以消受之感。   但滇宁王好这口,没真儿子,弄个假的显摆显摆也行,张桢场捧得好,他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又缓了两分:“世侄不要太吹捧了他,这小子能安稳坐上半天就算难得地守回规矩了,哪里知道别的许多,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   沐元瑜唯低头装乖微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敲碗,当当当,一二三四,猜男主啦。   不出这四个,猜得准不准都没关系,也不用惦记,我保证等正式出场的时候,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百分之百,确凿无疑,男女主的初次会面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型的,感情戏不会这么快展开,但互相的印象都会很深刻,非常深刻。。一定不会让大家认错(*  ̄3)(ε ̄ *)   ~~~~~~~~~~~~~~~~~~~~~   啊,对了,有的小天使可能看出来了,这个沐家参考的是明朝沐英家(沐英是死后追封的郡王,他的王爵不能传),只是参考,架空,不是他那个沐家哈,不给名将抹黑。 ☆、第 18 章   张桢虽然肯定了沐元瑜的发问,夸了她一通,但并没有就此作出解答,滇宁王也没有在这一点上追问,说到底,两边初次见面,泛泛聊一聊罢了,不论听的说的,都不便交浅言深。   张桢继续评讲:“再来是二皇子殿下,他于三年前从内宫迁出居于十王府中,不过一般因体弱甚少出府,外臣们也不甚有机会接触,只是听说,这位殿下似乎性情有些冷清。”   “冷清”单从词意上看是个中性词,没什么褒贬之意,但对比张桢先前说大皇子的“性善可亲,品行仁厚”,差别就很明显了,这位脑子不大好使的殿下都能得朝臣两句好话,二皇子却缘何——?   滇宁王手指摩挲着茶盏:“本王曾依稀听闻,大皇子与二皇子两位殿下间似有不合?不知确有此事?”   张桢点头:“两位殿下旧日确实发生过矛盾,大殿下身边的小內侍对二殿下有些不恭敬,惹怒了二殿下,二殿下命人当场打断了他的双腿。此事报到御前,陛下十分恼怒,碍着二殿下/体弱,不好深加责罚,只是过得两年,便将他提前迁出了宫。”   这事他说得很痛快,因为在京城这不是什么秘闻,虽未到寻常百姓都传说的程度,但官面上知道的人不少。   滇宁王能问出来,当然表示他本也就知道,张桢心念一转,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续道:“听说,二皇子命人责打小内侍时,大皇子正在当场,受了惊吓,涕泗满面,随后还病了一场。”   这种细节类的事情就不是谁都知道的了,张桢留意着滇宁王的表情,见他听得十分专注,与先前闲适模样有别,当是初次听闻,心内微松了口气。   他来求靠山,也需证明自己有一点扶持的价值,滇宁王府在京中有一些消息渠道正常,但滇宁王只要头脑清醒,就不会把手深入插到宫禁之中,此非他不能也,而是瓜田李下,不得不避,一个异姓藩王,在宫里安插人手想做什么?太易引发人多余的联想了。   沐元瑜暂时没空注意他们的眉眼,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是头回听说,此时正紧着在心里默算事发当时两个皇子的年纪。   二皇子现今应当是十六岁,三年前迁居,再两年前与兄长发生矛盾,也就是说,他当时只有——十一岁。   比沐元瑜如今还小着一岁的年纪,但手段已然如此狠辣,敢不经长辈直接下令打断內侍双腿,这內侍还是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天子的兄长的,还当了兄长的面,而比弟弟大了三岁时年已经十四的大皇子无力约束不说,还吓哭了——   信息量太大,沐元瑜觉得她要好好理一理。   首先,这大皇子恐怕是真的有点傻。他面对弟弟的横暴,做出如此反应不是一个性情绵弱之类就能解释的,毕竟他已经十四岁,不是四岁。   其次,二皇子的性情用“冷清”这个中性词来形容实在是已经经过了很大的修饰,单此一事来看,说残暴都不为过。太监阉人的命不值钱,那是对于天子来说,就是天子,一般也没有当场就拉倒人活活敲断双腿的,这等血腥场面不适合体面人观瞻。   退一步说,哪怕这小内侍真干了什么值得受此重罚的事,二皇子的行事也太不讲究了,宫中有天子有皇后,有权做主的人都在,还轮不到二皇子自己出头——何况,从皇帝的后续处置上看,显然二皇子并不占理,否则他就不会被撵去皇城外的十王府了。   虽从法理上说,十王府本就是建来安置未成年还未去就藩的皇子的,二皇子住进去也不算错,但跟大皇子一对比,差别又出来了,大皇子如今已经十九岁,还是安安稳稳地住在宫里,据说是因为身体弱,皇帝不放心把他迁出来,但二皇子身体一般也弱啊,年纪还更小,他怎么就出来了?   从这点看,大皇子倒又是赢家了,他住在宫里,想什么时候见皇帝都能去请个安,皇帝要看他也容易,十王府虽也离皇城很近,但出了那道宫门,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   所知毕竟还是太少,沐元瑜只能就现有信息胡思乱想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豪门乱,真是一点儿也不假,皇宫作为凌驾于所有豪门之上的天家门户,就更说不清了,两个打小拿药当饭吃的病秧子还要互相争斗,掐得乌眼鸡一般,也是服了。   她心里乱琢磨,耳朵没闲着,竖直了仍旧听着张桢的说话,下面就说到三皇子了:“三殿下是宫中贤妃所出,于去年也迁入十王府中,这位殿下身体康健,时不时会出来在附近的棋盘街上走一走,晚生经人指点,也曾见过一两回,三殿下看着甚为和气,在街面上走动,对着贩夫百姓一般温煦。”   滇宁王有点随意地点了点头,四个皇子里,三皇子是唯一的庶出,这个出身上的劣势太明显了,他人再好,大位同他也很难有什么关系。   “再还有四殿下,他年岁最小,不过听说是极孝顺的,很得陛下喜爱,身体也未有什么不妥。”   四个皇子的八卦听完,沐元瑜的思路转回去,想到了引出这个话题的起因:国本未定。   她大逆不道地把自己带入皇帝的角度想了想,发现这国本还真不好定。   皇子们数量是不少,质量却堪忧,几乎都各有毛病,最小的四皇子听上去从出身到身子骨到人品都暂时无可挑剔,但前面挡着两个兄长——庶出的三皇子暂且忽略不计,这俩兄长毛病再多,立嫡立长是从开国就定下的国策,也是圣人门生们奉行的至理,绝不是可以轻易更改的,所以要轮到他,还早着。   滇宁王的脑回路应该跟她差不多,喟叹道:“如此,陛下拿不定主意,实在也有陛下的难处。”   张桢没有说话,他就是为这事被贬出来的,这时候要附和,好像反手自打了一记耳光似的。   滇宁王也不过随口一句,他是不会就此事做出任何公开表态的,就算能在立储事宜里博个从龙之功又如何?他和别人都不同,他已是郡王,人臣极致,再想进步,除非谋朝篡位了。不如安生在南疆窝着,远离中枢有远离中枢的好处,一般人想拉拢都难够得着他,不论谁上位,他不施恩也不结仇,镇守好这一片地方就是了。   当下漫无边际地又闲聊了一阵,这回滇宁王的问题就是围绕着张桢自身了,张桢只带了两个小厮上任,家小都没跟来,因路途太远,恐怕妇孺承受不住。   言谈之中,看得出张桢对自己现今的处境深有忧虑,滇宁王抚慰了一句:“世侄不要着急,当徐徐图之。”   张桢忙起身谢过,不过眉间郁气仍存,总算滇宁王很够意思,没光给他轻飘客套话,又补上一句,“你将任职之地,在本王大女婿的卫所辖区之内,如遇有难题,可往询商。”   云南这地,复杂就复杂在流官与土官并举,汉人与百夷杂居,初来乍到的外来官员很难着手治理,夷人受文治教化有限,民风彪悍,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有他们自己的一套风俗,并不怎么买官府的账,一般流官到此,不要说刷什么政绩了,能平平安安把任期呆满,不要激起民变把自己赔进去就算很好了。   滇宁王给出这句话,相当于给张桢兜了个底,万一他遇着最坏状况的时候,能有个求助的地方,不至于走投无路。   张桢面色大为振作,忙躬身道:“多谢王爷指点,晚生到任后马上便去拜访展千户。”   滇宁王并没提过展维栋的名姓职位,他能就势一口报出来,可见事先功课做得不错了。   这个张桢年轻虽轻,人倒稳重,也有眼色,滇宁王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至午时留了顿饭方令他去了。   他走后,滇宁王微有倦意,但没让沐元瑜告退,留下她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礼遇于他?”   一个正九品主簿,滇宁王肯搭理他确实已算得“礼遇”了。   这挺明白的,沐元瑜回道:“父王应当不只是给他脸面,更是给朝中杨阁老的。”   座师与授业恩师有别,座师是循科举制度来,例如进士一科三百余,这科的主考官就是这三百名左右进士的座师,所以这名头听着唬人,并且确实存在庄严的师生关系,但实际上座师与进士之间未必就联系得多么紧密,有的进士中榜不多久就授官外任了,那可能和座师话都没说过几句。   张桢在这上面也没有详说,只是带了一句而已,听上去他和杨阁老之间只是泛泛,但前后联系起来就不一定这么简单了。   其一,他是跟在杨阁老后面上谏的,那他这出头有没有杨阁老一份就不一定了,甚至想象力丰富点,他被贬到云南这么远来有没有替杨阁老一并挡枪的意义都未可知;其二,他说的二皇子欺负大皇子的细节绝非一般外臣能探知,以张桢的出身来历,很难想象他自身有什么渠道可以把触角伸到宫里去,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来自于杨阁老,内阁是个介于内朝与外廷之间的机构,为方便皇帝随时垂询,在皇城内设有值房,离着禁宫咫尺之遥,杨阁老要是听到风声进而打听,那是不出奇的——而杨阁老能把这类深宫禁事拿出来与张桢讨论,对他的倚重不言而喻。   这两件事单独发生时也许都算不了什么,可能只是沐元瑜阴谋论想多了,但同时交集在了一起,再要说是巧合,一般来说,真没有这么巧的事。   滇宁王目光赞许,又问:“你听四位皇子事,有何心得?”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沐元瑜的表情跟着庄重起来,回道:“孩儿觉得——好爱我母妃啊。”   极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个挺矜持的人,不这样奔放地直抒感情,滇宁王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登时把牙都酸倒了,嘴角直抽:“你——”   沐元瑜仰头冲他眨巴眼:“父王睿智胜我十倍,应当不用我多嘴解释吧?”   这四个皇子的现状,沐元瑜再一细想,就觉得挺唏嘘的:怎么说呢,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四皇子最年幼,还不满十岁,然而孝顺的名头已经先刷起来了;三皇子差一点,但起码没人说他坏话;顶上两个都没见过生母的兄长却是一般的倒霉蛋,一个脑子不好,一个品行不端,还都自带了天赋属性——体弱,就这样还不团结,还要挥霍着本就不丰裕的血条互掐,哪天掐见了底,底下的弟弟们就该捡个现成便宜了。   滇宁王当然懂这层意思,女儿这般机灵,他原该夸两句,偏偏她用这种方式说出来,滇宁王先倒了牙,跟着那股酸劲又酸到了心里去,结果只剩了一股没好气:“都是叫你母妃教坏了!”   滇宁王妃性情外放,是能搂着沐元瑜讲出“娘的心肝儿”这种体己话的,滇宁王作为一个在这时代比较典型的严父,就绝不是这个路数。   他以前要表现对沐元瑜的宠爱,都是直接赏这赏那,所以沐元瑜的小金库正经挺丰裕的,冲这一点,她觉得包容一下滇宁王的更年期不算亏本,笑嘻嘻地回道:“父王也要儿子表达一下?”   滇宁王挥手不迭:“去去去,谁稀罕你!”   沐元瑜从善如流地去了。   留下滇宁王对着她的背影运气:——居然真去了!   所以他不乐意见这倒霉孩子呢,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不该听的时候又听了,越大越不好管教,但偏偏正经事上又十分清明,闻一知三,一些儿多余的神不要他烦忧。   滇宁王第无数次心情复杂地想:这要真是个儿子,他还愁什么——   可惜,她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把锅盖顶好先。   我。。好像感觉到了有些大大们隐藏CP的乐趣。。咳,不过表担心,这么高端的技能我暂时还没有掌握到,所以男主仍然是出场就明确~   我数了数,站大皇子的多,比较强劲的理由是他描写多,其实只是上章没写完,现在泥萌有动摇吗→_→(*  ̄3)(ε ̄ *) ☆、第 19 章   张桢这一来如过客匆匆,在滇宁王府的层面上说,什么影响也没有,倏忽便过去了。   隔得一日,滇宁王妃看完了小外孙,车驾于傍晚时分顺利返回。   这两日府中事物一切如常,滇宁王妃走前已做好了周全的安排,一应年节筹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掩藏在这其下的不妥,是又过了三五日之后才被有心人察觉了出来。   挺简单,但又挺不简单:前后加起来,滇宁王已有足足五日没有踏入清婉院的院门。   冷冬时节,后院里的人心却为此悄悄燥热浮动了起来。   侍妾们互相串门的频率渐高,孟夫人的居处门槛一天之内被三拨人先后造访。   来意都差不多,无论开场白是什么,最终落点都殊途同归——柳夫人是不是失宠了?   这一天来得有点突然,没有预兆,让人难以相信,但细一想,又好像很顺理成章。   柳夫人受宠已经超过十年,这个时间非常漫长,漫长到了众人都已经产生她将受宠一辈子的无望感觉——这无望是针对滇宁王原有侍妾的心情来说。   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柳夫人过了好几个“千日”的好日子,她的面庞依然清婉动人,因为保养得宜,嘴角眼尾没有丝毫痕迹,可不能否认,她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再鲜嫩了。   滇宁王如果对她产生厌倦,是一件太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孟夫人心里本已如猫抓一般,再被侍妾们一搅和,更加难以按捺,但可惜的是她也没什么门路去打听其中的切实问题。   她与柳夫人势同水火,不可能愿意纡尊降贵主动踏进清婉院的大门问柳夫人本人,要是平常吧,还好乘着早上去荣正堂请安时打探一下,但现在时近年底,滇宁王妃平时就不乐意多见底下的妾室们,借着年节忙碌的由头,索性把她们这阵的请安都免了,她也没法上门。   至于孟夫人自己本身得力的人手,柳夫人受宠若斯都栽培不出什么势力了,何况是她?   一群女人只好坐在后院里胡猜,同时瞪大了眼望着等着,此时时日尚短,还不那么好说,因为滇宁王没进清婉院的门不错,但同时也没召其余侍妾,只是歇在前院书房。   这个雾里看花似的状况使得侍妾们暂时还不敢做多余的事,也不敢冒犯清婉院,只是清婉院外,一直在路过的丫头们多了些。   院内。   结香脸色苍白,神情又惭愧又后悔又愤怒:“夫人,都是婢子的错,婢子愚蠢,害苦了夫人。”   柳夫人的脸色也不甚好看,但没有发怒,只是道:“罢了,事已至此,不要多想了,顺其自然罢。”   结香的泪珠迸出来,膝盖一软跪下去:“夫人,您去跟王妃娘娘禀报,就说我不安分,把我撵出去罢!”   柳夫人轻蹙了下远山般的黛眉:“不要胡说。”   结香眼眶通红,哽咽道:“夫人,我没胡说,我胡言乱语惹怒了王爷,您明知如此,还什么都不做,对婢子没有任何惩罚,王爷看在眼里,心里要怎么想呢?”   柳夫人道:“如何没有惩罚,我不是已经说了,罚你一年的月钱,降成二等。”   “但我还在夫人身边,王爷如今不来,很显然并不满意。”结香的泪珠砸在地上,“夫人,您不要为婢子一个卑贱下人惹怒王爷,婢子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夫人能保婢子到今日,婢子已经很感激了。”   柳夫人沉默片刻,反问:“你能担保,我撵了你出去,王爷就能回心转意了?”   结香:“……”   这她哪里敢保证?她要是能掐滇宁王的心意掐那么准,那天也不至于一句话把滇宁王惹得抬腿就走了。   柳夫人嘴角微动,露出了一丝苦笑:“既然不知道,就不要乱出主意了。固然你行事莽撞,但也有我心意不坚,有妄想叫你看了出来之故,非你一人的过错,如今叫我拿你填坑撒气,又有什么意思呢?”   结香感激无尽,伏地呜咽得停不下来。   拿下人撒气顶锅的主子还少吗?别说这事确实是她惹出来的,就是下人本无过错,被迁怒吃挂落的也大有人在。像柳夫人这样是非分明宽容温柔的主子,才是罕见。   柳夫人弯腰扶她:“好了,别哭了,就算王爷从此不来,王妃不是个会作践人的性子,我若受了旁人欺辱,去求王妃做主,王妃也不会坐视不理,日子照样过下去就是了。”   这旁人特指孟夫人,柳夫人再失宠,她身上有夫人品级,只要不是她本人太懦弱到提不起来,那普通侍妾就欺负不着她。   “怎么算‘照样’呢?”结香急了,忙胡乱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您就看院子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小丫头们,这才几天,她们已经踩了上来!夫人金玉一样的人,怎么能受这个羞辱,婢子绝不甘心!”   “那你又能如何?”   结香犹豫着道:“王爷一直歇在书房,并没召见别人,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夫人是不是炖一道暖身的汤水——”   这是妾室们邀宠常用的手段,不算别出心裁,但她不太敢说下去,实在又怕自己出错了主意。   柳夫人沉思了一会,摇了头:“——有些行险,如果王爷不肯见我呢?如今外面那些人还并不确定王爷的心意如何,我这一去,如有不谐,就等于告诉她们了。”   结香想一想也是这个理,心焦不已:“那要怎么办才好?您和王爷间总这么冷淡,更不是事啊。要么,世子那边——”   滇宁王是这座王府至高无上的天,有脸面有能力左右他决定的人太少了,滇宁王妃算一个,但滇宁王妃的地位太稳了,底下的妾室们无论怎么闹,都威胁不到她,她用不着使什么抬一个压一个的手段,那就没必要理会柳夫人。   再就是沐元瑜了,不管怎么说,王爷冷淡这位小世子的时候,她们总是努力帮着说过话的——   “这个念头绝不要有!”柳夫人的声色立即严厉起来,“你忘了我和你再三说过的,不要管世子的事。如今王爷只是不再来这里而已,尚没有降下任何惩罚,你胆敢拉扯世子,后果就不一定如此了,哪怕这里就此一直冷落下去,也不要动世子的念头!”   结香吓了一跳,忙道:“是,夫人不要生气,婢子也是一时急糊涂了,夫人先前说的话,婢子都记着的。”   柳夫人的脸色方缓了一点下来:“这样才对。”   靠不住的找了没用,靠得住的又不能找,结香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好一会终于又想出来一招:“实在无法的话,夫人请个大夫来瞧瞧——?”   这是让柳夫人“病”了。   柳夫人心中一动,这倒不失为一个对策。   指个胸闷心悸的由头,请大夫来开个太平方,滇宁王听到了,若怜惜她自然会来看一看,若不来,她就顺着这由头“病”得更重一些,不用出院门,短时间内至少也不用出去受孟夫人的嘲笑。   她慢慢点了点头:“可以一试——不过现在还是罢了,后日就要开祠堂祭祖了,这时候我请大夫熬药的,没得让人觉着晦气,待过了这个年罢。”   结香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夫人往日何等荣宠,一朝出了点错,竟连请大夫这样的小事都要小心翼翼地算着时候。   怕惹柳夫人伤情,她硬忍了回去,鼻音浓重地道:“是,都听夫人的,婢子这回一定不自作主张了。”   柳夫人哪里看不出来?微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盛宠——   呵,这所谓的“盛宠”,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其中滋味了。   **   人心各异中,很快到了除夕这一日。   一大早,滇宁王府三间朱红正门大开,里外簇簇一新,沐氏主支旁支们的子弟陆续到来。   滇宁王于神殿前先摆了香案,设了炉瓶,与滇宁王妃领着沐元瑜向北而跪,遥拜过天子之后,方再往祠堂方向而去。   在宗祠大门前遇见了前来的沐二老爷一家,沐二老爷脸色一冷,看也不看滇宁王,昂首进门,沐二夫人默默无语地跟在其后,再后面,沐大沐大夫妇犹豫片刻,见沐元茂冲滇宁王躬了身,便还是跟着行了礼,只是随后便忙跟上了沐二老爷。   沐元茂落在最后,不过月余不见,他看上去竟似沉稳了些,沐元瑜着意往他脑门上望了望,只见他额角上只还有一点淡淡的痕迹,不细看看不出来,大约再过一阵便能完全褪去,心下松了口气。   沐元茂自己伸手摸摸额角,冲她比了个药瓶的手势,又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药很好用”,这两个动作一做,他那点沉稳顷刻没了,又变成沐元瑜熟悉的那个跳脱三堂哥,沐元瑜忍笑,会意地回了他个眼色,没有开口同他搭腔。   进入宗祠正堂,摆在最前列最居中尊贵的位置不是沐家先祖的遗像,而是一面形如筒瓦、精铁铸造的劵书,上面以金漆填字,工整地列满了劵面。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金书铁劵了,沐家先祖是开国功臣,这一面铁劵的内容一开头就是“开国辅运”,含金量和分量都是十足十。   民间传说里有金书铁劵可以免除死罪的传说,沐元瑜逮着机会仔细看过,发现真有——除谋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尔免三死,子免二死,以报尔功。   滇宁王敢胆大包天玩出一套以女充子的把戏,可能多少有家里这面护身符给兜底的缘故。   祭祖正式开始,仪式肃穆而冗长。   沐氏繁衍至今,人丁算得兴旺,不过不少在外地,路途太远赶不过来,能来的大致把内外堂厅廊檐填满了,沐二老爷失了王位,但他血脉极近,在祠堂里的排位也很靠前,连带着沐元茂和沐元瑜也隔得不远,不过沐元瑜作为下一代沐氏的领头人,祭祀中的许多流程都少不得她,不能分神,没法背着沐二老爷与沐元茂多交流什么。   及到礼毕,王府里备了合欢宴,招待前来祭祖的族人们,这合欢宴沐二老爷参不参加就要看情况了,早期他是绝足不来的,后来慢慢火气下去了些,若有族人苦留,他也能赏点薄面多呆一会,但今年恐怕是难了。   果然,任凭族人上来搭话,沐二老爷只是冷面摇头,很快领着一家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族人中有耳目灵敏的已经知道这对老兄弟是又闹起了龃龉,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大节下提多了未免坏气氛,便都装了个若无其事,热热闹闹地吃了宴,各自告辞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除谋逆不宥,其余若犯死罪,尔免三死,子免二死,以报尔功,这句是出自徐达的铁劵内容,借来用了哈~ ☆、第 20 章   祭祖过后,年节的热闹正式拉开序幕,到滇宁王这个位次上,不用再出门去给任何人拜年,只是安坐府中,候着一波又一波的亲戚友朋来向他行礼拜贺,他有见的,也有不见的,有留戏酒留戏的,也有见一面就打发了的,因觉得沐元瑜如今大了些,还算拿得出手,凡见人时大半时候便都把她叫出来一道陪着,连着好几日,把沐元瑜累得不轻。   虽然不用她具体伸手干什么,但老实说,就单听人不停地夸她,然后据此给出合宜的宾主尽欢的回应就挺累人的,更别提滇宁王还很热衷像那天张桢来那样,抽冷子考她个什么,她要表现不错,客人当然又得夸一波,滇宁王就要淡定表示“这很寻常,没什么了不得”,于是客人再加把劲猛烈地夸回来。   这种应酬不累身,但真很累心。   好容易消停了点,沐元瑜去找着滇宁王妃撒娇:“母妃,我这几日好辛苦,父王太能折腾人了。”   滇宁王妃这几日也没少见人,闻言揽了她笑道:“叫你跟在我身边,你不要,偏着你父王去,你怪谁来。”   沐元瑜蹭她:“从今日起,我都陪着母妃,哪也不去了。”   要说自在,她当然在荣正堂里更自在些,不过父女感情也需要维系维系,滇宁王使人叫她,她不能不去。   许嬷嬷在一旁笑个不住:“瞧我们娘娘,还跟哥儿吃起醋来了。”   滇宁王妃捏捏沐元瑜的脸:“好,你说的,你父王再使人来叫你——”   “娘娘。”   丁香冲进来,有点急促地喘着气。   许嬷嬷知道她是去厨房取给滇宁王妃炖的花果杏仁汤的,此刻见她两手空空地回来,出声问道:“怎么了?娘娘的汤还没有好?”   丁香眼神发亮,道:“汤好了,但是我不小心,摔在地上给弄洒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丁香的模样明显不对头,许嬷嬷有点哭笑不得:“洒了汤你还有功了!你看你什么样子。”   “嬷嬷,不是,”丁香平了下气息,忙道,“不是我弄洒的,是水芹和小翠,她们在厨房打起来了,我没来得及闪躲,让撞上了,所以洒了。”   滇宁王妃在座椅里直起身来,抬了抬眉毛:“怎么回事?”   丁香细说起来。   原来她去厨房拿汤,柳夫人的丫头水芹和孟夫人的丫头小翠正好也在那里,柳夫人说是这几日有些食欲不振,来要一些开胃的点心小果,孟夫人那边则说是年节里连着吃宴,大鱼大肉有些伤着脾胃,食欲也不好了,也要一些清淡开胃的小点。   两边都看上了一道蜜汁山楂。   山楂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不过当时已经做好的只够一碟,厨房便请后来的小翠等一等,马上现做。   小翠却不愿意,说孟夫人立等着要,让水芹等,水芹先来的,柳夫人的位份又不比孟夫人低,便不肯吃这个亏,两人在厨房杠上了。   杠着杠着,动起手来了。   丁香——咳,其实两个丫头没人敢拉扯她,但她自己看热闹看得太入神了,没想起来往边上站站,结果不留神遭了池鱼之殃。   “娘娘的汤厨房现在已经重新炖上了,我想着她们打架的事要禀报娘娘一声,所以赶着先跑回来一趟。”   滇宁王妃向许嬷嬷嗤笑一声,道:“你看,这才几天,就按捺不住跳出来了。”   许嬷嬷笑回道:“孟夫人心头这口气,也是憋得久了些。”   “都是闲的。”滇宁王妃干脆道,“孟氏惯能搅风搅雨,这把年岁了还不安分,前阵儿给二丫头出的那主意还罢了,总是二丫头受了屈,眼下还不消停,搅合了人家不够,在自己家里也搅合起来了。”   咦?沐元瑜奇道:“二姐姐去二伯父府里那么闹,是听了孟夫人的话?”   她就说么,沐芷芳做事一般不是那个风格,直接把施表妹找出来臭揍一顿,再去找沐大奶奶当面大闹,说不准连沐大奶奶都要揍一顿才像她会干的。   滇宁王妃道:“我只是一猜,不过多半如此,二丫头可没脑子想出那主意。”   沐元瑜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那母妃知道现在二伯父府上如何了吗?”   祭祖时虽见了一面,然而从头到尾都没能跟二房的人搭上一句话,那边后续如何,她还没机会打听。   “能怎么样,二老爷那个脾气,连王爷都没什么法子,还能叫二丫头挟制住了。听说是把二太太惹祸的那侄女落了胎,送回家去了,别的仍旧照常罢。不过,”滇宁王妃摇了摇头,“经了这一番往来闹腾,那府里的矛盾叫翻到了明面上,以后要多事了。”   沐元瑜默然。   这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她目前也不能做什么,越有动作,越会激化那边继兄弟间的矛盾,只能过一段时日再见机行事了。   滇宁王妃的注意力转回了眼下这桩事上来,她连日理家疲累得很,懒得为此多费神,直接道:“大节下,就不动板子了,小翠先挑事,罚她三个月月钱,水芹罚一个月,传话与她们说,再有下回,连这回寄下的一并算,叫她们自己想清楚了。”   丁香忙蹲身:“是,我这就去。”   孟夫人与柳夫人隔空掐架,她是喜闻乐见,兴匆匆去了,到大厨房前,两个打架的丫头都已经让厨房的嫂子们扣下,各站一边,还是气鼓鼓的,时不时互瞪一眼。   丁香走到面前,冷笑一声:“都能耐了!亏你们也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一碟点心的小事闹到当众撒泼打起来,越大越不成话,规矩学得还不如下头的粗使小丫头们。若嫌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外面庄子里矿上有的是地方,有想去的,只管再把脖子梗着。”   两个丫头立时都软了,也顾不得互相赌气了,忙抢着讨饶。   这个说“姐姐我错了”,那个说“下回再也不敢了”。   丁香又训诫她们几句,才缓了声气,把滇宁王妃的处置说了,两人跪地谢了恩,各自垂头丧气地去了。   水芹只扣了一个月的月钱,加上错又不是她起的头,柳夫人待下宽和,多半会把这钱私下给她补回来,心里便还好,没多少心事地回去了。   小翠叫扣了三个月的,心里却疼起来,一回到院里,忙去找着孟夫人邀功兼诉苦。   不想孟夫人听她说了来龙去脉,反把脸放了下来:“蠢货,出这种没意思的头有什么用?”   小翠傻了,结巴道:“夫人,婢子、婢子是为娘娘不平呀。”   “你不平出了什么结果?丢了三个月月钱?”孟夫人坐在窗下,白她一眼,“蠢丫头,你要找那边的麻烦,也背着人些,若不然,总得找个占理的由头,单是逞强好争管得什么?你当着众人面和水芹打起来,连王妃的汤都洒了,王妃管着家务,焉能不治你?幸亏在年节里,动板子见了血不吉利,不然,还有的是亏给你吃呢。”   “……婢子愚钝。”   小翠蔫了,但又有点不甘心,辩解道,“不过婢子是想,清婉院霸了王爷这么多年,年前不知为着什么事,王爷恼了世子,听说世子去请安都总吃闭门羹,谁知道是不是柳夫人在里面挑拨了什么才使得王爷如此——婢子能这么想,王妃难道会不多心?王妃不便与柳夫人一般计较,我们帮着出了这个头,王妃只有乐见其成的,婢子想着如此,所以才大了胆。”   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孟夫人想了片刻,哼了一声:“姓柳的小贱人成日好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样儿来,偏偏王爷就肯受她的蒙蔽,我就不信,她真那么雪莲花一样,还能把王爷笼得密不透风。”   小翠忙道:“可不是,婢子也这么想。现在王爷冷落了她,一定是发现了她的真面目。”   孟夫人心中一动:“不错,王爷跟世子重新好了,不但平时,见客也总把世子叫出去,跟冷落清婉院那边的时间比起来,两下里还真差不多——说不定真是为了这个!”   她精神起来,哈,要是柳夫人真敢在沐元瑜的事情上捣鬼,那可有的她苦头吃了!   孟夫人只比滇宁王妃小了四岁,要说什么争宠的心理也早就没有了,她如今并不指望滇宁王再来宠爱她,她只要柳夫人同样也得不到这宠爱,就算大仇得报了。   想着,孟夫人心怀大畅,再嘲笑宿敌一句:“柳氏真是个废物,饶得宠了这些年,连颗蛋都没宠出来,再风光又怎么样,王爷一朝厌了她,还不都是一场空。”   小翠殷勤捧场:“没宠出来才好了。”   孟夫人禁不住笑了:“说的也是,她要能生出个玩意来,更要骑到我头上去了。”   小翠心下欢喜,以为这下她失去的三个月月钱该有个说法了,谁知孟夫人笑罢,并不以为她这番失败的找茬有什么功劳可表,只是道:“行了,你眼皮子也忒浅,就算今番没受罚,你从水芹手里成功把那盘点心抢过来又怎么样?我就缺这点东西吗?你这是瞎闹腾,下回做事多用点脑子,别这么莽莽撞撞的。”   就挥挥手叫她下去。   “……”小翠无法,只得磨蹭着慢腾腾往外走去,幻想着孟夫人能忽然叫住她,说一句看在她勤心肯做的份上,还是把月钱补给她——   “站着。”   居然真叫她了!小翠大喜,忙嗖地转身,万分期盼地望向孟夫人。   “你不是打了柳氏的人吗?去给她道个歉。”   小翠以为自己重听:“啊?!”   孟夫人一时却不再理她,目光在室内梭巡了一圈,喊人:“春蝶,我记得有个五子图的桌屏搁哪儿了?前阵子我要给芳姐儿,芳姐儿和女婿吵着架,赌气不肯要的那个。”   专管着各项器物陈设的大丫头春蝶笑着进来:“就搁在那边顶柜里,姑奶奶当时随手一扔,丢在地上,角上蹭破了一点漆,这摔坏了的东西姑奶奶更不会肯要,我就收到上面去了。夫人要,我现在去取下来。”   孟夫人点点头:“拿来,我有用处。”   转回脸向小翠道:“赔礼不能空着手,你就拿着这桌屏去。”   小翠反应过来了,眼瞧着柳夫人这失宠越来越成定局,这时候给她送什么五子图,那就是戳她的心肝去的,但柳夫人明面上又断断挑不出什么礼,再是喉头含血,也只能硬吞下去了。   她很为服气:“是,还是夫人有见地,这一出手,真比婢子强出十倍百倍。”   孟夫人挑起嘴角,得意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跟小天使们汇报一下:我明天入V啦,本来想再过两天的,但是捂脸,我翻了黄历,就明天日子好点,后天就不好了。。   我有个基友开文都会看日子,我跟她一起混久了,没把她拉出迷信的坑,她把我拉下去了咳,感觉讨个吉利安心点(*  ̄3)(ε ̄ *)   谢谢大家开文以来的支持,其实我开这篇心里可忐忑,因为上本有点扑o(╯□╰)o,不过大家可温暖,我现在把心态调整好了,慢慢来~一本一本地,有写就会有进步。   顺便说哈有些小天使关注的男主问题,这个发展趋势应该比较明显了,就是奔着入京去了,不过因为我做的是粗纲,实际展开后发现比我预计的字数要多了点(⊙﹏⊙)b,嗯,我挺着急,但还是想把写清楚了,带过的话最终成全文来看会觉得缺失完整度,铺垫不够到后面后续情节出来的时候也会有点突兀,所以,请奔着男主的小天使包容哈,总之十万以内应该是会出的。(づ ̄3 ̄)づ╭ ☆、第21章 清婉院。 小翠跪在地上, 绣着五子图的紫檀小桌屏被她高高地举在手里。 “……所以, 夫人狠狠训了婢子一顿, 又命婢子过来赔罪。” 结香狠狠瞪着她, 又瞪那小桌屏,恨不得能从目中喷出火来把桌屏烧焦。 柳夫人轻轻吐出口气来:“一点小事, 下回不要再犯就是了, 哪里还要姐姐给我什么赔礼, 东西你拿回去罢。” 小翠不动,赔着笑:“我们夫人叮嘱了, 务必要把赔礼送到,不然显得她不是诚心了。还请夫人可怜可怜婢子,这差事办不好,婢子回去又要挨一顿好训了。” 结香怒而出声:“你——!” 柳夫人打断了她:“罢了, 结香,把桌屏接过来。”转向小翠, “我收下了, 你能回去跟你们夫人交差了罢?” 小翠忙道:“能,能。” 结香心里恨得不行,不能违背柳夫人的命令,只能猛地冲小翠伸出手去,那架势很是不善,小翠知道自家赔这礼没安好心,也有点心虚,忙把桌屏塞出去, 爬起来就告退溜了。 结香捏着桌屏气得冲她的背影挥舞:“欺人太甚——咦?” 她指腹蹭到桌屏边上一块不太平整的地方,磨得微痛,下意识低头一看。 “这——这还是个破的!” 桌屏角上掉了一小块漆,粗粗一看看不出什么来,但拿到面前一仔细打量就显形了,结香脸都气红了,把那点微瑕指给柳夫人看:“夫人您看,她们在外头欺负了人不够,还要追到咱们家里来,太过分了!” 柳夫人苦笑。 笑着笑着,眼圈微红。 她原打算着装病躲一阵羞,结果想得太简单了,总是在这座王府里,她不出去,别人能进来,只要想踩她,那怎么都有招。 哪里是躲能解决问题的。 这才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结香极少见她如此情绪外露,慌了,忙把桌屏收回来:“夫人,您别生气,您这样的人品,哪里犯得着和她们一般见识,您别多想,这破玩意儿我这就扔了,扔得远远的。” 她当真走出去,喊个小丫头来:“你想法子,把这东西给我丢到府外去,不管哪个犄角旮旯儿,再别叫我看见就成!” 小丫头傻傻地:“姐姐,这个小屏风是新的呀,上面的娃娃绣得真好,有一个好像我家里才生出来的弟弟,又白又胖,滚圆圆的,这么好的东西真要丢了?” 结香不耐烦道:“丢丢丢!你哪那么多废话,叫你做什么就做是了。” 小丫头把桌屏接到手里,抚摸着兀自舍不得:“姐姐,既然夫人不喜欢,横竖要丢,那就丢给我好不好?我拿回家去哄弟弟玩,保证不再让夫人和姐姐看见,也是一样的。” 结香犹豫了一下。 柳夫人御下宽和,这院里的人都不甚怕,小丫头紧着继续啰嗦:“要是姐姐舍不得给我,那就先收着,好好的东西怎么就要扔了呢?姐姐你看这些娃娃,多可爱呀,夫人现在不喜欢,说不定以后喜欢呢,先藏起来好了——” 结香让她啰嗦得头痛,听她翻来覆去夸那桌屏,忍不住瞄过去了两眼,她先前只是一腔为主不平的愤怒,根本没心思看什么花样,此时一看,别说,东西本身确实是好东西,那几个娃娃绣得活灵活现,最打眼的一个罩着大红肚兜,胖手胖脚,乐得哈哈的。 饶是结香一肚子气,也没法对这娃娃本身有什么意见。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晃似凭空里劈下一道灵光,劈得她差点跳起来。 “哎,姐姐——我的手,哎呦。” 小丫头手里的桌屏一下被夺走,她没防备,掌心被桌屏边缘割着了,呼痛不迭。 结香哪里有功夫理她,简直连滚带爬飞快冲回了屋里,对着神色黯然的柳夫人激动道:“夫人,你的月事,你这个月的月事还没有来!” 她一下狂喜过头,连敬语都想不起来用了。 “嗯?” 柳夫人愕然片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日子,心下一跳,盯住结香道:“……迟了七八日了,可是?” 结香点头如捣蒜:“是是,夫人的小日子一向准,前后误差不过两天,可这回已经迟了七八天了!” 她贴身伺候柳夫人,要说往常,早该察觉了,但近来实在多事,因柳夫人疑似失宠,各处蠢蠢欲动,清婉院里的气氛跟着紧张起来,人人的心思都关注在滇宁王到底会不会回心转意,以及防备着外面那些可能的暗箭上,再加上又是过年,柳夫人再不管事,自己院里的人事总要理一理,几下里凑巧起来,不论柳夫人本人还是底下的丫头们,竟都一时忽略了过去。 柳夫人表情空茫:“……” 结香以为她是没反应过来这巨大的惊喜,满面笑容地压低了点声音道:“夫人,我这就去荣正堂,请王妃下令请个大夫来给夫人瞧一瞧。我看呀,这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了!” 柳夫人如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断然道:“别去。” 结香不解:“啊?” 柳夫人的手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低下头去,好似是发了一会呆,但她的眼神实则极为清醒,同时又十分复杂,其中所包含的种种情绪除了她自己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分辨清楚。 “才只有几天功夫,”柳夫人的眼睫如蝴蝶薄翼般微微颤动了下,“就是请了大夫来,又哪里这么快就能看出来了,若拿不准,或是看错了,传出去又是一场笑话,不知她们要怎么说了。” 真要是搞错了,那等于给孟夫人之流现成提供了一个说嘴的把柄,结香都不用细想,脑中立时就出现了可能会有的七八种嘲笑言辞。 她厌恶地打了个寒颤,虽然她觉得并且万分希望柳夫人是有了身孕,但柳夫人说的话也有道理,再忍耐一下,到时候让大夫把个确凿的好消息出来,那才是给孟夫人等一个响亮的耳光。 结香就听话地道:“是,还是夫人稳得住,婢子又有些浮躁了。这好消息早两日晚两日又有什么妨碍?就再挨几日,等过了元宵再请大夫来。” 柳夫人“嗯”了一声。 结香看着总觉得柳夫人似乎有些情绪不高的样子,不过一想也能理解,才叫孟夫人送个破玩意儿气了一场,孕事又还并没有确定,可不得患得患失? 这要真有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可要没有,只是身体有恙,那枉自空欢喜一场,还不如没这番波折呢。 结香就忙又给柳夫人安慰鼓劲了几句,总算让柳夫人抬起了头来,却微叹了口气:“这个年过去,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哪里还能这么容易……” “夫人忘了?现成的例子,王妃可是三十六岁的时候才得了世子!”结香忙道,“夫人怎么就不能生个小主子了?哎,对了,如今虽不便请大夫,但各项该注意的可都要注意起来了,夫人日常熏的香呀什么的,有犯忌讳的都该先收起来。” 她说着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个桌屏,低头看看,这回再也不觉碍眼了,满面笑容地道,“多亏孟夫人送了这个来,婢子看,还是不要丢了,等大夫来过,夫人的大喜事坐实了,咱们也送点回礼与孟夫人,就说多谢她送来的好兆头!夫人,您说婢子这主意好不好?” 一定能把孟夫人的鼻子气歪了,哈哈。 柳夫人又低下了头去,含糊应道:“你瞧着办罢。” “是,夫人,接下来这段时日呀,您什么也不必操心,就好好保养身子,有什么事都交待婢子去办。婢子这就去找个有经验的大娘问问,妇人怀胎都有什么讲究——夫人放心,婢子先不说出夫人来,只说替家里亲戚问的。” 她兴头头地一行说,一行转头出去了。 冬日日头下山早,结香出去得急,忘了该点起灯,这个时辰,室内的光线已有些昏暗起来。 柳夫人独自默坐。 她的右手始终没从小腹移开,过了一会,微微向下使劲,似是想感受一下胎儿的存在,光洁的雪缎料子泛出层层微浪一般的皱褶。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又松开了手来。 ** 孟夫人送桌屏打脸柳夫人的事隔日就传到了滇宁王妃耳朵里。 “孟夫人也太得理不饶人了些。”许嬷嬷慢腾腾地点评了一句。 滇宁王妃嗤笑:“孟氏得理?她哪来的理?她是得寸进尺才对。” 许嬷嬷也笑了:“娘娘说得对。我一时老糊涂了。” “先由她们闹一闹,我暂且懒得管。”滇宁王妃懒洋洋地道,“孟氏聪明,都聪明在了面上,柳氏才真不是盏省油的灯,看她如何应对罢,我瞧着她不得吃亏。” 柳夫人什么应对也没有做。 直到元宵过去,年节的最后一丝喜庆余韵慢慢散去,各处当差运转都恢复了常态,清婉院里还是静悄悄的,好似就打算把这个哑巴亏忍了算了。 滇宁王妃给妾室们定下的三日一请安的制度重新实施起来,柳夫人照着日子来,低眉顺眼的,挨着孟夫人讥刺也不还嘴。 孟夫人当年险些被柳夫人这个没根没基的外来户抢了院子,从此失宠沉寂,这一口多年的怨气如今总算能吐出来,那是脚下生风,恨不得天天来给滇宁王妃请安,好能见着柳夫人找她的茬,那个精神劲恍如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似乎老天也帮着她,又过几日,府里不知从何处传起一桩闲话来。 据说,柳夫人之所以见弃于滇宁王,是因为她心思大了,想抢滇宁王妃的管家权。 而滇宁王清明睿智,再宠妾室,不可能乱了纲常,使得妾室凌于正室之上,就为此事恼了柳夫人。 孟夫人听到这则小道消息的时候,心肝一抖,如获至宝! 来报信的小翠眉飞色舞:“夫人,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婢子哪里编得出这话来。” 孟夫人精明地追问:“她们?她们是谁?” 小翠:“很多呀。”她挠着脑袋回忆着,接连报出七八个人名来,“——大家都这么说,婢子听到的时候,正好王妃娘娘身边的丁香姐姐也在,我听她问谁说的,但在场没人说得清楚,这个说从嫂子那里听来的,那个又说从婶子那里听来的,都传乱了,知道的人太多,哪里还分得出谁传出来的。” 孟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会一下子传成这样——唔,年都过完了,王爷还没有去清婉院,柳氏失宠已经成定局了,人都没了顾忌,倒也说得过去。” 小翠期盼地望着她。 她打听了这么好的消息来,这回总该赏她点什么了吧? 孟夫人只是沉思:“不过还是有点奇怪……” 怎么会忽然就传起这个话来了呢? 假如是真的,那事发当时在场的人一定不多,很可能是柳夫人的枕边私语,能听到的只有她最心腹的一两个丫头,能传这闲话的,也只在这一两个丫头之间。 柳夫人如今这个状况,有丫头反水也算正常,但丫头没能力一夕之间把闲话传得满府都是还能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这丫头必定是另外投靠了主子。 王府后院之内,除滇宁王妃与孟柳二位夫人外,别的没封号的婢妾都不值一提,绝掀不起一点风浪来。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三选一的问题。 孟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目光炯炯地盯着小翠问:“你先说,王妃身边的丁香也在?” 小翠忙点头。 “她还问了话?” 小翠又点头。 够了,答案很明确了。 王妃这是放了风,又令身边人去探探外边的风向如何了吧。 柳氏这一遭,如墙倒众人推,再无生理了。 哈,她心倒大,居然敢把主意动到王妃的管家权上去,这小贱人来得晚,是没有见过王妃的手段。 孟夫人想到某些往事,心内不由颤了颤——其实在这漫长的二十来年中,滇宁王妃没有出手对付过她,照理她不该惧怕滇宁王妃。 但滇宁王妃对付过滇宁王。 孟夫人那时初进府,亲眼见到滇宁王夫妇因纳她反目,滇宁王妃拿着棍子撵了半个王府,狠狠揍了滇宁王一顿。 那是真揍,过后好长一段时间滇宁王妃不许滇宁王进门,滇宁王只能到她这里养伤,她给上的药,滇宁王背上那两道青紫红肿的棍痕,孟夫人这辈子都忘不掉。 太可怕了,悍妇把懦弱丈夫压倒的不是没有,可哪家敢拿棍子这么打,滇宁王还不是一般男人,他那时已经封了世子了! 孟夫人打那时起种下了对滇宁王妃的深深畏惧,滇宁王妃极厌恶她,但滇宁王妃的厌恶表现形式与一般正房不同,她不找孟夫人的麻烦,而是找滇宁王的。 找一回,孟夫人的畏惧深一层。 滇宁王妃连夫主都不怕,收拾她一个小妾还不跟玩儿似的? 柳夫人好日子过够了,看着滇宁王妃如今年纪大了,火气消了,像个慈和的老太太了,居然敢去招惹她,哈哈。 孟夫人想一想,就直接失声笑了出来。 小翠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夫人都这么开心了,还不放赏? 总算这回孟夫人没再叫她失望,乐够了,从手上捋下个戒指给她:“拿着,你这份做事的心还是可用的,别偷懒,再有什么消息,知道了及时来报。” 小翠大喜,忙不迭地接了过来,脆生道:“是,谢夫人赏,婢子一定用心!” ** 丁香这时也正在荣正堂里禀报。 这闲言几乎是一夜之间传起来的,以至于滇宁王妃知道的也并不比孟夫人早。 与孟夫人不同的是,其一,滇宁王妃知道这确有其事,只是夸大了些——柳夫人吃了豹子胆也不至于一下把步子迈这么大,抢上管家权了,但她有意染指一点家务是真的。 其二,滇宁王妃知道不是她放的流言。 这就奇怪了,源头在哪?目的为何? 滇宁王妃沉思片刻:“去看看世子下学了没有?回来的话请过来。” 丁香应一声去了。 许嬷嬷低声道:“娘娘疑心是哥儿做了什么?” “那倒不是,瑜儿不至于这样无聊,便做了,也不会不与我说。”滇宁王妃道,“我想她是不是不留神让别人套了话去,让人觉出行迹,闹了这场事出来。” 柳夫人究竟为何一下子失宠得这么厉害,王府里想知道的人可不少,假使有某个格外有心的人想起从沐元瑜那里探听,是有此可能的。 很快,沐元瑜过来了,她刚下了学,外头的大衣裳还没换,进来给滇宁王妃行礼问安。 “母妃找我?” 滇宁王妃招手叫她到身边来:“有点事问一问你。” 就把流言说了,沐元瑜一日文课武课轮转,还跟着通译学暹罗话,时间塞得满满的,还没听到这些,愣了愣道:“除了母妃,我再没告诉旁人。” 许嬷嬷柔声道:“哥儿再细想一想,可有什么人拐弯抹角地来和哥儿问过?” 沐元瑜认真回忆了一下,肯定地摇头:“没有。”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滇宁王妃当即信了,道:“好了,也没什么事,你跟先生们学了一天,该累了,快回去歇着罢,叫丫头们给你捶捶肩。” 沐元瑜笑道:“我不累,我就在母妃这里坐坐,帮母妃分析分析,一会儿和母妃一起用饭。 ” 滇宁王妃笑了:“好,都依你,你前儿说那栗子侧耳炖的鸡汤鲜美,今天厨房又做了,放的料都和前儿一样,你等会可多用点。” 沐元瑜想想那道鸡汤的美味,笑眯眯点头:“好,多谢母妃想着。” 然后她在滇宁王妃身侧坐下,就琢磨起正事来。 怎么说呢,在孟夫人看来,散播闲言的幕后真凶很明确,在沐元瑜看来也是一样的。 只是这个真凶的人选不一样。 当日在场的可以视为三拨人马,柳夫人及结香是一拨,沐元瑜及背后的滇宁王妃是一拨,滇宁王是另一拨。 柳夫人自己不可能往已经岌岌可危的自己身上踩一脚,沐元瑜和滇宁王妃没干,那剩下的,套句台词: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之后,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唯一的答案。 沐元瑜点点下巴,自语:“父王想什么呢?” 虽然推导出了这个结果,但再往回追溯动机却有点难,滇宁王要给妾室难堪,还需要这么迂回? “不一定是你父王。”滇宁王妃道,“还有柳氏呢。” 柳氏真不可能自黑吗?未必。 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出名的叫苦肉计。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孟夫人一定会踩柳夫人踩得更没顾忌,柳夫人的日子会更难过,难过到触底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勾起滇宁王的怜惜从而反弹了呢? 毕竟柳夫人心里清楚,结香多嘴的那句话,并不如外界传闻得那么严重。 沐元瑜就又摸摸下巴:“母妃说得有道理,不过——?” 滇宁王妃很懂她的未尽之意,接话笑道:“你是想说柳氏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沐元瑜点点头。 柳夫人受的这个“宠”,是如金丝雀一般的“宠”,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有点像宝玉,吃穿用度全是一等一,这上面怎么靡费都成,但真想干点什么事,他干不成。 说得明白点,柳夫人要是能干成,那恐怕她这个宠妾的位置也该保不住了。 滇宁王妃颌首:“你想的很是,所以我才一时费解住了,找了你来问。” 滇宁王有能力而无动机,柳夫人有动机而无能力,沐元瑜又没有外泄,这事眼下还真成了谜团一般了。 谜团就谜团,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有个一样的优点:心宽。她只在一件事上着紧,就是两个嫡亲的女儿,沐芷媛已经成家生子,她余下的心力就全放在了沐元瑜一人身上,想来想去,小妾们斗法,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女儿,就一挥手:“行了,想不出头绪,就先放着。” 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管,滇宁王妃还是命人出去排查,看能不能找出流言的源头,同时也下禁令不许下人们再胡乱传说。 她治家多年,这个威信还是有的,几个管事娘子们分头往各处诫饬了一遍,流言就渐渐熄了下去。 但这新的一年似乎注定多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再隔得几日,另一桩爆炸性的流言横空出世,以更猛烈的力道搅动得整个王府风云再涌。 时隔十二年,滇宁王终于宿在了柳夫人之外的妾室屋里。 拔了这个头筹的是佳意院的葛姨娘,有丫头亲眼看到葛姨娘接天神一样把滇宁王接了进去,这其实不能算流言,而是事实了。 这件事带来的第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云南春来早,许多花木都比别处更早地绽出了新绿的嫩芽,一派春发欣荣之意,而后院的侍妾们则更激进,在服饰上直接迈过了春,进入了夏。 “夫人,您是没见着,那个婉姨娘,半边胸脯都露在了外面,一片白花花的,婢子真是——”小翠捂着脸,表情又鄙夷又兴奋,“真是没眼看。” “你说那个婉红?” 小翠点头。 孟夫人撇嘴:“她算什么姨娘,谁给封的?你叫声姑娘就得了,别瞎起哄。” 小翠傻笑:“婢子不懂,都是跟着别人叫的,听说,柳夫人没进府之前,就数这位婉姨——婉姑娘最得宠了。” 孟夫人握着茶盅回忆了一下:“倒也不错。不过,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况且她也就得宠了不到一个月,很快叫柳氏挤得影子都瞧不见了,如今也是白折腾。” 小翠眨眼:“夫人,这是怎么说?” 孟夫人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就是使力不使心,明摆着的事还要人点拨,我问你,那婉红都多大了?!” 这帮妾室们可都失宠了十年以上,婉红当年就算是个二八少女,拖到如今也快三十了,就以色侍人的妾室来说,这个年纪实在已过了职业生涯的辉煌期了。 小翠明白了一下,跟着又糊涂了:“但前天晚上有幸伺候王爷的葛姨娘年纪也不小了呀?” 孟夫人叫堵得直翻白眼:“蠢货!那葛氏都老成菜帮子了,王爷得多好的胃口才能啃得下去?肯定是叫屋里的丫头伺候的,这么明摆着的事也要人告诉你!” 春蝶笑着掀帘子进来:“这丫头还小,往常也不大在主子跟前伺候,后院里的门道,她不懂得也是难免,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孟夫人平了平气,挥手把小翠撵出去,转问春蝶:“你打听出来没有?前儿承宠的是那院里的谁?” “是雪儿。”春蝶俯身轻声道。 孟夫人想了想,名字似乎听过,但跟人对不上号,她就直接问:“你看像我们院里的谁?” 春蝶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多加思索就道:“像秋薇,一般的白皮肤,体态丰润。” 孟夫人点了点头,看似没头没脑地问她:“你和秋薇常在一处的,依你看,她愿意吗?” 春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来:“瞧夫人说的,夫人看得起她,肯抬举她,是她全家的荣幸,岂能有个‘不’字。” 孟夫人便不说话了,喝了口茶,过一时哼笑道:“一帮痴心妄想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都成黄花菜了,还做梦呢……” ** 荣正堂里。 滇宁王妃对着许嬷嬷吐槽:“我这会才看明白了,王爷真是有一颗——戏文上那话怎么说来着?” 许嬷嬷笑道:“一颗七窍玲珑心。” 滇宁王妃轻轻拍案:“对,就是这个词。” 这接连的故事一般人看个表面的虚热闹,稍微有心的想趁热打铁分一笔,不管怎么想怎么做,仍不脱了以为此是柳夫人失宠的延续反应,滇宁王妃身居高位,掌握的信息量更多,却是由此注视到了浮华之后的真相。 滇宁王那旧疾,应当是好了。 也许是已经好了一段时日,也许是刚好,但总之是好了。 所以,柳夫人的独宠也就结束了。 她犯没犯过错不要紧,就算没犯,滇宁王也会给她制造出来。 放出第一则流言的幕后真凶于此时不言自明,滇宁王多思多疑,其实他直接冷落了柳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就厌倦了而已,他难道还需要向谁交代他为什么厌倦吗? 但某些事别人不知,滇宁王自家知自家事——大概“不行”实在是男人一桩绝大的把柄,所以他为此心虚,认为需要给众人一个理由。 于是柳夫人胆大妄为敢挑衅正室权力的流言应时而生,看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因为滇宁王妃对滇宁王说了什么,或私底下做了什么,才导致柳夫人的失宠也未可知——毕竟,滇宁王绝迹清婉院的前一天晚上,正是歇在荣正堂的不是? “幸亏我的媛娘和瑜儿都不像他……”滇宁王妃讥讽地笑,“嬷嬷,你瞧他一天动这么多心眼,怎么就还没累死呢?我当初怎么就脂油蒙了心,瞧上他了呢?” 许嬷嬷低声笑道:“因为那时候王爷生得好呀,我们百夷的儿郎们威武健壮,没有像王爷那样画一样的人,他来同您说一句话,您就痴了。” 滇宁王妃连连摆手:“嬷嬷,你可别笑我啦。不过,不管那黑心肝,单瞧王爷那副皮相,确实挑不出什么来,我瑜儿像他几分也不亏了。”提到女儿,她的神色柔和下来,眯起眼想了一会,低语道,“嬷嬷,你说瑜儿穿起女装来的模样好看吗?” “好看。”许嬷嬷斩钉截铁地道,“哥儿既秀气又英气,谁家的孩子都比不了我们哥儿这个模样。” 滇宁王妃嘴角含着遗憾的笑意:“唉,总是我耽误了她,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她恢复女儿身了。” 许嬷嬷最知她心里这些年的煎熬,缓声道:“娘娘,您不必太忧虑了,我瞧哥儿这些年快活得很,她是个最知好歹的孩子,绝不会怨怪您的。” “我知道瑜儿不怪我,可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了局。”滇宁王妃锁起了眉头,“我以前和王爷赌气,他见我生了媛娘后三四年没有动静,就等不及纳了孟氏,我不想儿子从别的女人肚皮里蹦出来,为此闹了不知多少场。如今我老了,也看开了,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都不稀罕了,我就想着我的瑜儿能好好地恢复女儿身,向朝廷请封个县主,以后坦坦荡荡地活着,就够了。” “那世子,是孟氏生,还是柳氏,亦或者什么葛氏,都随他去了。王爷若真的大好了,能早日生出个儿子来,我倒要松一口气,替瑜儿高兴了。” 许嬷嬷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您急糊涂了,您想一想这三位的年纪,有哪一个还能生育?柳夫人倒是年轻些,不过她若真能,王爷先前好了,肯定她第一个近水楼台,比别人都抢在头里。结果这都没成,可见是不争气了。” 滇宁王妃也笑了:“管是谁呢,能让瑜儿脱身就行了。不过,大约也怪不得柳氏,没儿子是王爷一生的心病,他能忍得几时?恐怕没多少耐性留给柳氏,见没信,自然就弃了她。” 不但弃了,为了洗白自身的不寻常,反手还捅了柳氏一刀,滇宁王这样人物的宠爱,啧,也就值个半文钱罢。 主仆二人说了半日话,都有些累,歇了一会,滇宁王妃想起一事,嘱咐道:“嬷嬷,这些事就别告诉瑜儿了,她问也别说,别污了她的耳朵。” 别说沐元瑜是个女儿,就是个真儿子,亲爹那方面以前不行现在可能行了,由此所以搅动出的乱象也不适合让她知道。 许嬷嬷忙道:“是,我知道。”又问,“娘娘,您看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看住了那些人,别互相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成。总归都是些妾,谁生的还有差别吗?”滇宁王妃慢悠悠地,讽刺十足地道,“哪怕是从三四等粗使丫头的肚皮里爬出来,只要是个带把的,王爷就稀罕着呢。” ** 不过这一回,大家似乎都失算了。 这场开年大戏简直就没个落幕的时候,正月末时,清婉院结香来报,柳夫人身体不适,求请大夫。 一炷香后,大夫出清婉院,进荣正堂求见滇宁王妃,抛出柳夫人有孕这一枚险惊掉人眼球的讯息。 滇宁王妃遣人速报滇宁王。 一个时辰后,在外公务的滇宁王飞马回府。 再一个时辰后,府内后院丢了许多碎瓷。 以孟夫人和葛姨娘院里丢出的最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3)(ε ̄ *),我翻了黄历哒,今天是个好日子,祝大家都发财~~ ☆、第22章 二月初。 云南府城进入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山茶, 玉兰, 杜鹃, 海棠,百合等次第开放, 鲜花满城, 暖香拂面。 滇宁王的心情也如春风一般宜人, 如鲜花一般美好,如头顶上蔚蓝的晴空一样敞亮。 柳夫人理所当然重新复宠。 除此之外, 滇宁王府的格局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恢复成了先前那般状态而已。 柳夫人的身孕对她本人意义重大,但没人以为能影响到滇宁王妃什么。 沐元瑜已经十三岁,体魄健康, 温和好学,是个十分称职的王府继承人, 柳夫人肚子里的就算是个男丁, 就算活蹦乱跳地生养了下来,也早被沐元瑜远远甩在了后头,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何况——柳夫人的身孕似乎还不那么稳。 可能是她初怀的年纪毕竟有点大了,也可能是怀孕初期受了气,总之,查出孕事没几日,她就开始孕吐起来,吐得还十分猛烈, 几乎吃什么吐什么,眼瞧着人就憔悴下去。 滇宁王妃见此,免了她的请安,且下了令,凡清婉院要什么都敞开供给,但即使这样不用为任何琐事烦心地静养,对柳夫人的怀相也没有什么帮助,她仍然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 这种情况贯穿了整个二月,满府城在妇科上有点名声的大夫皆叫滇宁王拎来试了个遍,都没能阻止住柳夫人的消瘦,滇宁王的脸色也从起初的欣喜若狂变成急躁焦虑,最终实在没法子了,他死马当活马医,信了其中一个大夫战战兢兢提出来的建议,亲自带了人马,把柳夫人送到了城外西山半山腰上的圆觉寺里,指望着用无边的佛法安抚护佑住这位据说命格贵重、所以十分能闹腾的未出世的幼子(女)。 “贵重?再贵重还能贵重过我们世子?”早上请安时,孟夫人酸溜溜地说着。 想起来她就一肚子气,姓柳的贱人运气也太好了,她这里都找秋薇私下说过话了,许诺她只要承宠就能抬姨娘,不想柳氏那个藏奸的,不声不响竟有了! 这下好了,又把王爷的心系得死死的,这柳氏还尤其会做妖,好像谁没养过孩子似的,她给王爷生过两个女儿都没有哪回像柳氏一般要死要活,吐?吐了再吃就是了!做女人的天生就是这个命,谁怀胎十月不要受点罪。 只有柳氏金贵,这才几个月,是男是女都看不准,就折腾得好似怀了龙种般,府里都装不下她了,还要到寺里去静养,哈! 不只她酸,葛姨娘更酸,葛姨娘其实相对年轻些,不过也快四十了,她和孟夫人一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身是肯定入不了滇宁王的眼了,所以那晚滇宁王过去,她狂喜过后注意到滇宁王多望了上来奉茶的丫头一眼,就很快善解人意地安排那丫头晚间伺候了。 第二日滇宁王离去,葛姨娘紧着审问丫头,丫头含羞道不知滇宁王满不满意,但似乎是没有什么不满。 没有不满就是满意了呀,傻丫头!葛姨娘亲热地嗔怪了丫头,又赏了首饰,也不要她做活了,就好好歇着,闲着,预备着滇宁王下一次的大驾光临就行。 葛姨娘等着,盼着——等到了柳夫人有孕的消息。 那一种心碎咬牙不必多提,更心碎的就在中旬,那丫头的月事一天不早一天不晚地如期来了,把葛姨娘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也磨灭了。 所以现在孟夫人酸完,她接着就道:“娘娘,妾身听说,为了不惊扰到柳夫人,王爷沿着圆觉寺一带布置了家兵,把整座寺庙都封了,柳夫人居住期间不许外人进入,不是妾身多嘴,这确实有点——” 她没封号,腰杆不如孟夫人硬,酸便也吞吞吐吐的,只敢酸半截。 滇宁王妃坐在主位,一句腔也不搭,面无表情地道:“都说完了?说完没事就散罢。” 她下了令,看着心情又似很不好的样子,妾室们不敢招惹,便再有话也都憋回去了,陆续站起来,行了礼告退。 许嬷嬷指挥着丫头们布置桌椅,摆上早膳,安排妥了近前来劝道:“娘娘,别多想了,先用饭罢。您看您这脸色,昨夜就没睡好,现在饭再进不香,精神更要弱了,哥儿先前来时就问了,这等到哥儿下了学回来,娘娘还这样,哥儿岂不更担心了?” 滇宁王妃勉强道:“我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存了事,到底还是吃不下多少,胡乱用了碗粳米粥,夹了两块山药糕就罢了,许嬷嬷看得着急,但知道滇宁王妃性情刚硬,不能硬劝,只得忍在心里。 过一时,日头高起来,外头来了管事的嫂子大娘们,滇宁王妃移驾到前厅的抱厦里理事,许嬷嬷便想说也没功夫说了,自己发愁地靠到了门廊边,忽见着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左右张望着跑到近前来,悄悄道:“嬷嬷,外面有个婶子找你。” 许嬷嬷回了神,问她:“是谁?” 小丫头不说,扯她的衣襟:“嬷嬷,就在这门外面,您出来就见着了。她说有要紧事找您。” 听说就在门外,许嬷嬷便没再问,以为是底下哪个来回事的管事人办错了差使,提前来找她通融求个情,就半纳闷半不耐烦地跟着小丫头出去,迈过门槛,又叫小丫头拉扯着绕过了半边院墙。 “你这小毛丫头,糊弄到你嬷嬷头上来了,不是说就在门外——哥儿?” 路边开得绚烂如天边云锦一般的一排海棠树后,探出了沐元瑜笑眯眯的圆脸。 “嬷嬷,是我找你。” 她走出来,往小丫头手里塞了两个金黄清香的枇杷,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抱着跑了。 许嬷嬷不由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哥儿找我,直接进来就是了,还叫人传什么话,怕让娘娘知道逃学?哥儿若累了,就休息几日也没什么,娘娘必不至说的。”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这辈子身边就没有谁觉得她应该刻苦用功的,哪怕滇宁王都不过是嘴头上教训她两句,也没真压过她学什么,她如今身上有的能耐真的全凭自己坚韧的意志力得来,上辈子她叫语数外物理化的各门老师们拿小鞭子抽着都没这么用功呢。 可见学习这回事,最有成效的还是自觉。 “嬷嬷,我跟先生说了才出来的,一会儿我还回去。我偷着回来是想问一问,嬷嬷知不知道母妃这几日为什么总不开心?” “……” 许嬷嬷的笑容凝住,脸上的表情过了片刻才重又松弛下来,慈和地叹道:“哥儿长大了,懂事了。” 沐元瑜就势笑道:“那我也能替母妃分忧了,嬷嬷说是不是?” 许嬷嬷还待犹豫着,沐元瑜直接就拉扯她的胳膊撒娇:“嬷嬷,就告诉我吧,我问母妃,母妃只是敷衍我,可我见着母妃那样,心里也放不下呐,我都听不进去先生的课了。嬷嬷告诉我,我保证不出卖嬷嬷,不会让母妃知道的——” 许嬷嬷看着她从一个肉团团长到如今这么大,哪里挨得住她磨,很快败下阵来:“好,好,可别晃了,嬷嬷头都晕了。哥儿要知道,告诉你就是了,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娘娘心里有疑虑,暂时寻不着头绪,所以闷住了。” 许嬷嬷说着,低下头来,低套着沐元瑜的耳朵道,“柳夫人这回去圆觉寺静养,王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娘娘这里的人手也没要……” 柳夫人的清婉院里自有下人,不带荣正堂的人很正常,但许嬷嬷说的显然不是这层浅显意思,人手有表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滇宁王妃不正面挑战滇宁王,没往清婉院近身伺候的人手里下钉子,但那些洒扫的、跑腿传话的、乃至后院的厨房前院的车马房都有滇宁王妃的暗牌在。 但这回这些人一个都没能跟出门。 滇宁王妃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过后核看随行名单的时候方回过了味来。 要说事,这似乎不算个事,暗牌的数量本就不多,多了,也不叫暗了,没被滇宁王点走好像也没什么;但前后联合起来看,明的没必要去,暗的被排斥了,这就不好再单纯以巧合看了。 柳夫人现在等于已经脱离了滇宁王妃的掌控,滇宁王妃如想知道她的近况,只能从滇宁王口中得知。 滇宁王妃因此感到不安。 这与小妾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不同,那些妾室们就算斗出朵花来,滇宁王妃手掌一翻也就压下去了,但此刻这个情形,隐隐的却仿佛是滇宁王站在了那个对手的位置上。 沐元瑜听得绷起了脸。 她已经察觉出了许嬷嬷未说的潜台词,这不是她有多么聪明,而是多年与滇宁王的相处中,她算很了解这个便宜爹了,这件事如果是出自别人的作为还可能是巧合,但滇宁王干的就一定是别有用心。 他是个天生的阴谋之人,很少肯痛痛快快地展露出自己的意图,喜欢曲道而行,这种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他的每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背后必然会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柳夫人那边能弄出什么花样? 如果她这个寄托了滇宁王极大期望的孩子又是个女儿,再来一出以女充子?很显然毫无必要。 直接偷龙转凤真从外面换个儿子来?也不可能,滇宁王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 沐元瑜再缺零件,她是纯正的沐家人,血脉是一点儿也没有作假。 沐家先祖打下的这片基业已有百年,并将与国同休,滇宁王哪怕真想儿子想成了失心疯,也不可能便宜给外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好多好精彩,只是我不好回,一回很难不剧透,挨个摸摸大家(*  ̄3)(ε ̄ *) ☆、第23章 沐元瑜好一会儿不响, 许嬷嬷怜爱地道:“哥儿别费神了, 回去好好念书罢, 你小小年纪, 别操心这些,娘娘知道该怨我多嘴了。” “嬷嬷才说我长大了。”沐元瑜笑回了一句, 她踮起脚尖凑近过去, “嬷嬷, 其实我想了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妥不妥, 嬷嬷帮我参详参详。如今形势未明,母妃不便轻动,但我可以。我年前曾说要给父王猎一块好狐皮,等过几日我休息, 若是天气晴好,我就带了人去, 中午跑累了, 就往圆觉寺去歇一歇脚,讨一份素斋——圆觉寺不许普通香客进出,总不至于连我也拒之门外吧?” 许嬷嬷听得眼睛一亮,别说,这有因有果的,还真是个实施性很强的主意。 滇宁王怕别人打扰到柳夫人静养还罢了,难道连亲儿子进寺歇一歇也不许?沐元瑜一向的风评都好,又不是那些只会淘气的顽劣少爷们。 “嬷嬷放心, 我有数,不会私自做主什么,我进了寺,知道柳夫人在,去请个安是应有的礼数对不对?柳夫人愿意见我最好,若不愿意,我也不打搅,仍旧回来就是了。” 许嬷嬷凝神听完,咬一咬牙:“哥儿说的都在理,如今娘娘确实是找不着个入手的地方,所以心烦好几日了。过一时等娘娘理完这一拨家事,我就禀告给娘娘,看娘娘如何安排。” 沐元瑜点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书房,午间再回来见母妃。” ** 沐元瑜认真想说服人的时候,成功率一向还是挺高的,她那一套设计完整的流程由许嬷嬷转述给了滇宁王妃,便是绝不想将她牵扯进来的滇宁王妃也动摇了,只是一时还未拿定主意,便先嗔怪许嬷嬷道:“这些事都有我呢,如何告诉给瑜儿了。” 许嬷嬷解释:“哥儿特意背着娘娘来问了我,我哪里忍心瞒她,这也是哥儿的一片孝心。”又劝,“我听哥儿说的有道理,不如就由着她跑一趟,那些封山的不是外人,都是自家家兵,大半肯定都认识哥儿,最坏不过是王爷禁令下得太严,连哥儿也不许放进去罢了,断没有一点危险的。” 滇宁王妃又想了一会,叹了口气:“唉,我宁愿是我想多了。” 在柳夫人有孕这件事上,不论在情在理,滇宁王都实在没有防备滇宁王妃的必要,甚至可以说,滇宁王妃盼望柳夫人顺利生子的殷切一点不下于滇宁王。 沐元瑜只是个假儿子,世子位置再好,可作为一个正常的母亲,滇宁王妃怎么可能希望她一辈子不男不女地孤独地活下去? 荣正堂和清婉院之间根本不存在子嗣上的竞争问题,这一点外人不清楚,始作俑者的滇宁王不可能不知道。 但道理再明确,滇宁王妃很清楚,一定就是有哪里不对,夫妻多年,从情热如火到反目成仇又到相敬如宾,滇宁王有一点不同寻常的动向都瞒不过她,这是大半辈子捆在一起带来的纯粹直觉,只是她暂时还摸不透滇宁王到底剑指何处而已。 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之下,滇宁王妃最终还是同意了沐元瑜的主意。 天公作美,五日后沐元瑜能休息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她在前晚和滇宁王说了要去猎狐皮的事,滇宁王见她一直记着,心里挺舒畅:“我知道了,你去吧,猎不猎得到皮毛在其次,把人带足了,别自己私自乱跑,早去早回。” 隔日一大早,沐元瑜就带着她的那队私兵出发了。 春天其实不是打猎的好时节,沐元瑜装模作样地领着人在西山上晃了半天,只打到了几只山鸡,遇着两回鹿,一回是小鹿,大约是生存经验还不足,见着这么多人吓傻了,也不知道跑,沐元瑜令人不许放箭,在马上同那小鹿湿漉漉的大眼睛对视了片刻,那小鹿才仿佛一下醒过来,蹄子在地上点动,轻灵地飞快逃走了。 又一回是母鹿,跟在沐元瑜身侧的私兵头领刀三看到那鹿在山林间的半个身影就笑了:“是个揣了崽的。” 打猎有打猎的规矩,一般不打怀胎母兽,一行人便都停下没追过去。 至于狐狸,却是影子也没见着。 沐元瑜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转悠着挨到中午,她就表示累了饿了,要去附近的圆觉寺歇息一下。 圆觉寺建在半山腰上,佛门清净之地,一群人不便骑马呼啸着过去,只能步行。沐元瑜把人分了一半,一半留在当地看守马匹猎物等,一半随她往圆觉寺去。圆觉寺所在的那一段周围地势相对平坦,走过去也并不累。 隔着那重重庙宇尚有百余步时,他们撞上了滇宁王府挎刀执枪的家兵。 有好几个当即认出了沐元瑜来,笑嘻嘻地上来请安:“世子今儿兴致好,跑山上来耍了?” 沐元瑜笑道:“想给父王猎条狐皮,顺便也散散心,只是跑了半日,一条狐狸尾巴也没见着,倒是跑得我又累又饿。” 几个家兵立刻七嘴八舌地夸起来,个个说“瞧我们世子这份孝心”,乱哄哄夸过一通,有个机灵的挥手轰其他人:“好了好了,没听见世子说累了吗?你们这些没眼色的,只会废话个没完。世子,您是要进寺歇息一刻?” 沐元瑜点点头:“不知方便吗?我恍惚听见说父王把这里封了,要不是惦记着寺里大师傅的素斋手艺,我也不过来了。” “瞧世子说的!再封,还能把您封在外面吗?”那家兵忙抢着道,“您只管进去,再没人敢拦的。不过,您手下这些兄弟们,小人就不怎么敢做主了——” 沐元瑜爽快道:“行,他们就在外面歇了,都是些粗人,进去搅了清净地也不好。但是这午饭你们可得管了啊。” 家兵哈哈笑:“世子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我们还能亏待了不成。”又冲着沐元瑜身后的私兵们挤眼,“其实在外头才好呢,偷摸着烤个野味,喷香!进去了只得些豆腐白菜,那嘴里才淡出个——哎,瞧我这嘴!” 他及时反应过来,冲沐元瑜赔笑,“世子别见怪,我们这些人又俗又粗,就好个酒肉,和您这样的雅致贵人不一样。” 沐元瑜哪和他计较这个,笑道:“什么雅俗,我也只是顺路到这了,才想着来尝一回换换口味,天天吃这个谁受得了。” “就是,就是!”家兵又欢喜起来,一路在沐元瑜后面跟着,快到山门外时停了步,“世子,小人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进去伺候,您若有什么需要小人帮忙的,叫个大和尚传个话就行。” 沐元瑜应了:“只管忙你的去,这寺里我来过几回,路都认得,不要人伺候。” 然后,她就顺利进去了。 守门的知客僧正在打盹——滇宁王把寺封了,没香客来,他也用不着迎客了,就歪在门洞里偷个闲,沐元瑜上去喊了两声,才把他惊醒过来。 这僧人见沐元瑜的次数很少,但仍然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没这份眼力,也没这本事守在这道门了。 当下和气地把她引进去,要请方丈出来接待,沐元瑜摆摆手:“不要打搅住持的清修,我只是路过歇歇脚,请师父替我随便安排些素斋即可。” 知客僧合十应诺,路上招过个小和尚来,往厨房传了话。 入庙随俗,等斋席的功夫里,沐元瑜到大殿上去给神佛上了上香,许了个一家平安的愿,又往功德箱里交了些香油钱。 然后提出来想去见一见柳夫人。 在知客僧看来,这都是一家子人,既到了一处,做晚辈的要拜见一下长辈纯属正常,他就双手合十道:“请世子随小僧来,那位夫人住在本寺最僻静的一处蕉林精舍里。” 沐元瑜一边跟在知客僧身后走过一处处殿阁法堂,一边心内纳罕,说实话,从她见到那些家兵开始,其实每一步都是一个关卡,有一个拦着她的,她就只好打道回府了,但及到目前为止都很顺遂,难道是她和母妃都误会了滇宁王,想多了? 一路疑惑着到了精舍附近,这片地方的屋舍都是专建来供进香的贵人们休憩的,花木掩映,曲径通幽,倒真是个适合静养的好地方。 柳夫人所居的蕉林精舍是其中最大最好的一处,隔着一段距离,能望见门前错落着种了几棵芭蕉,绿叶阔大扶疏,映着竹编的窗扉,看去更觉清幽。 到这里知客僧就不便上前了,精舍外还守了一圈仆妇,沐元瑜自己走过去,这些人比外面的家兵自然更认得沐元瑜,忙着进去通传了。 很快,仆妇出来回话:“夫人十分高兴世子前来,请世子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有上级单位检查,我领导还出去学习去了,一个月,工作忙疯了,我选的黄道吉日~~~~(>_ 知道这段剧情大家着急,本来想加个更,但太忙了,还撞上姨妈,等这两天过去的,据说检查组后天来,来完我能稍微闲点。 ☆、第24章 那“高兴”两个字, 沐元瑜原以为只是客套话, 柳夫人待她的面子情一向都做得很好。 及到进去堂屋, 见到柳夫人当面, 只见她站起来,不但笑容满面, 清丽眉间竟货真价值地有些欣悦之意, 不等沐元瑜行礼, 就忙道:“世子太多礼了,难得世子到此处, 想着来坐一坐,结香,快上茶。” 沐元瑜:“……顺路到此,自然该拜见一下夫人的。” 她心下嘀咕, 柳夫人是在这静养得太无聊了?怎么见到她这样表现,她又不是滇宁王。 在客位坐下, 眼神很有分寸地打量了一下柳夫人。 柳夫人在圆觉寺住了有大半个月了, 还别说,真有些成果,她的身条还是很瘦,但比在府里时那种整个人都吐得蜡黄的气色好多了。因孕期尚浅,她的穿着又偏宽松,肚腹处看不出什么来,不过面上已经隐隐地有些柔和的孕相显露出来。 沐元瑜说不清楚这个“孕相”具体是什么相,大概是柳夫人走回竹椅的动作有些缓慢, 同时她的脸庞变得有一点点浮肿——跟胖不一样,总之,她虽未显怀,但看上去确实是个孕妇的模样了。 对柳夫人腹中的这个孩子,沐元瑜的感情其实比滇宁王妃还要复杂。 一方面,她知道这个世子位她坐不长久,也不能坐得长久,她现在是年纪还小,装男孩子没有什么障碍也没有多大压力,但她越长大,身上的女性特征越明显,到时候将花费成倍的心力来维持,一旦露馅了被拆穿,她运气好还能赶得上把丹书铁券拿出来挡一挡,运气不好,可能直接就重投胎了。 另一方面,即使有这样致命的危险,她也还是觉得,做男孩子真好啊。 太自由了。 想到如果有个弟弟,她就要换回女儿身,她不由十分地舍不得。 结香捧着个淡描青花的茶盅过来,笑道:“世子尝一尝这茶,住持师父送来的,听说就是后山上才采来的新茶,不是很名贵的品种,但同我们府里那些比,倒有些不一般的野味儿。世子尝了若不喜欢,婢子再换我们府里的茶。” 沐元瑜接到手里,正好在外面跑了半日也渴了,便喝了两口,回味了一下:“这茶很好,不用换,清香且十分解渴。” 柳夫人笑:“世子喜欢就好。” 说过两句,沐元瑜问候她:“夫人在这里住得可好?我瞧夫人的气色明亮了一些,可见佛门确实能静心凝神。” 柳夫人点头表示赞同:“世子说的是,我在这里住着,每日听着佛语纶音,晨钟暮鼓,心里不知不觉就宁静了下来,府里当然也好,但不知怎么,就是不如此处能叫人心静。” “夫人饮食上都用得惯吗?在这里可能动用荤腥?夫人若想什么吃的用的,这里一时没有,千万别怕麻烦,只管使唤人往府里去说,母妃早都叮嘱了,一切以夫人身体为要。” 柳夫人回:“多谢娘娘关心,暂时不缺什么,若缺了,再劳烦娘娘安排。住持知道我有孕在身,特许了这精舍里可以动荤,只是我用着寺里的素斋,倒觉更合胃口,暂时便还没有用。” 沐元瑜点头:“夫人吃着舒心便成。不过我听人说,有孕的妇人一人吃,两人补,夫人身上若好些了,还是用些荤食才好。” 柳夫人会做场面,她也不差,嘴边两句好话,横竖惠而不费。 柳夫人听得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沐元瑜反应过来,她是一个未成年“男”孩子,说这个话大概听在别人耳里有点奇怪。 就不好意思般笑了笑站起来:“不扰着夫人静养了,我到别处逛逛去。” 不管她想没想多,起码现在柳夫人这里看着一切正常,她跟父妾不便久呆在一起,尽过慰问之意就该告辞了。 倒是柳夫人迟疑了一下:“世子没有急事的话,再坐一坐,我有几句话想说。” 沐元瑜就是来探情况的,哪有什么别的事,怔一下,便又坐下来。 柳夫人向结香使个眼色,结香便站到门前去,左右张望了一下,回头:“夫人,附近没人,您放心与世子说话。” 柳夫人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世子此次前来——是真的凑巧,还是什么人在娘娘面前说了闲话?” 这一问突然而直接,沐元瑜微笑:“夫人,您说呢?” 她其实心里莫名其妙,她来当然不是凑巧,是因为觉得便宜爹的动向不对头,其实跟柳夫人本身的意愿关系不大,但听柳夫人这么问,她好像疑心到自己身上去了? 是觉得有人在滇宁王妃面前说了她的坏话? 倒也是合理怀疑。 并且是真的,这些时日,孟夫人葛姨娘及其余侍妾们可是没少在滇宁王妃面前下话。 柳夫人平时觉得沐元瑜比一般少年稳重是个很大的优点,双方能保持一个礼貌的来往,使得她免受一些可能的来自嫡子的难堪,但这时候就只有苦笑了。 攻其不备的套话都没成功,再绕弯子不是不行,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沐元瑜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不那么适合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呆太久了,并且也要防备着有人过来。 就只得直接道:“世子,我有话直说了,不知府里是不是有一些我的孩儿要取世子代之的传言?但我可以向世子保证,我绝没有这个妄想,请世子不要误会于我。” 沐元瑜眨眼:“……” 这个传言,府里是真没有。 谁会那么傻呀,柳夫人怀胎到今天还不到四个月,是男是女都把不准,就要取代原配王妃所出已经半成年且向朝廷请封过的世子了? 传言想传起来,那不管是真的有还是脑补推论,至少得有一定道理做基础,这就属于毫无道理想传都传不起来的。 但柳夫人特地把她留下来,认真的样子又实在不像开玩笑。 沐元瑜试探着道:“这些时日,说夫人的话确实有一些——” 她可没撒谎,孟夫人恨的,就差扎个小人了。 柳夫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如今我在这里,不好亲向娘娘解释,但我一向的为人,娘娘应该清楚,便是上回——” 她顿了下,结香忙转头跪下:“世子,上回是婢子一时糊涂心大,在王爷跟前胡说了一句,真的不是我们夫人的意思,夫人已经狠狠罚过婢子了,婢子绝不敢再犯。” 不狡辩直接认错,这个做法很聪明。沐元瑜点头:“姐姐起来罢,父王已有处置,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提到滇宁王的“处置”,柳夫人目中流露出余悸,她嘴上说仍可像从前一样过日子,但真的落到那个处境,她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她自入府未曾受过冷落,滇宁王对她的管制其实也相当于一重保护,一朝失宠,让孟夫人变着法地磋磨了一顿,她才明白她的心态远修不到那么淡泊。 柳夫人收回了思绪,她再度开口的话就又让沐元瑜一惊了:“王爷虽然私下与我许诺,说我怀的如是个男胎,就许他世子之位,但那只是因我先前怀相不好,王爷安慰我的话而已,我绝不敢当真,王爷也不是真有此意。” 柳夫人的态度看上去很诚恳,继续道,“请世子替我转禀娘娘,那都是小人无事生非,借此添油加醋出来的话。妾身有自知,妾身这个孩儿如是男孩,将来只会教他孝敬娘娘,恭敬长兄,生在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也亏待不了他,做个富家翁总是一定成的,如此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夫人想多了。”沐元瑜答着话,心念电转,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大概是柳夫人刚查出怀胎那阵状态太不好了,滇宁王很忧心这个梦寐以求的幼儿变成空欢喜,于是送柳夫人出来静养之后,还悄悄给她透了点底,把这个孩子将可能成为世子的未来告诉了她。 但滇宁王恐怕没想到,柳夫人根本不相信他。 站在柳夫人的立场上,之前才遭到了突然的冷落,她心理上的那种落差忐忑还未完全消除,滇宁王又突然告诉她,将立她的孩子做世子,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凭什么呀? 柳夫人不知道沐元瑜是个缺零件的假儿子,她只会觉得这一冷一热间来得太大起大落了,她根本想不通凭什么她生的孩子能凌驾于嫡子之上,要是滇宁王是那种宠妾若狂的昏王也罢了,但柳夫人清楚他根本不是。 所以她怎么想,都只觉得不相信。 并且同时,她也不知道这回她被滇宁王人为地与滇宁王妃隔绝起来了,这边的事根本传不回王府,在她长久以来的观念里,王府后院就是由滇宁王妃管着的,所以她身边多少一定有滇宁王妃的人,这个事要是传回去叫王妃知道,她可怎么解释? 王妃会信是滇宁王主动给她的许诺吗?难道不是更像她作天作地痴缠来的? 滇宁王给的这个许诺,非但没有安抚鼓励到柳夫人的心,反而让她惶恐起来了。 而沐元瑜的到来让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她觉得滇宁王妃一定是听到了这个传言,所以才派沐元瑜来探探情况。 这不见得是件坏事,柳夫人抓住这个“机会”,主动捅破了窗户纸,向滇宁王妃表了表忠心。 事情理顺,沐元瑜很有种荒谬的无语感,她那个便宜爹真是,习惯于站在高处摆弄人,就没有想到人心会有自己的轨道,即使他施与的是好意,也未必会全照着他的意思走。 不过,话说回来,要滇宁王站在柳夫人的立场上,从她的脑回路考虑事情也是有点为难了,在他想来,大概柳夫人知道孩子可能获得无比尊贵的地位就振奋抖擞,一定会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怀育上了吧。 “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沐元瑜开口,“我回去后会一字不改地说与母妃,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夫人不用再为此耗神多想。请夫人好生静养,王府里多年不闻新生儿的啼哭,不但父王有添丁的愿望,便是我,也很欢喜将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这是很善意的回应了。 柳夫人表情一松,露出笑容来:“世子这样说,我就再没有忧虑了。” ☆、第25章 沐元瑜提着一堆山鸡回了府。 这个时辰滇宁王不在府里, 她就直接去见了滇宁王妃。 一通转述后, 沐元瑜下了结论:“母妃, 据我看, 柳夫人说的这些话应当都是真的,父王对她隐瞒甚多, 她许多事不知道, 有此忧虑合乎情理。” 滇宁王妃专注听罢, 神情中隐含的闷色没有消去,只是自语道:“如此, 那确实是王爷一人的决断了。” 她原还想着是不是有万一的可能,是柳氏借孕在滇宁王面前撒娇排斥了她的人手,柳氏先前能对家务动心,复宠后那点小心思再生出来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如今看, 如果是柳氏的要求,她应该知道圆觉寺的消息传不过来, 再跟沐元瑜说那些话就多此一举且自相矛盾了。 滇宁王到底为什么, 要把柳氏弄出王府脱出她这个当家主母的掌控? 他怕她对柳氏不利吗? 沐元瑜顺利地见到了柳氏不能代表什么,至多意味着滇宁王还没打算跟她撕破脸。 他的防备之意是从柳氏查出有孕起,就已经隐隐表露了,左一个大夫,右一个大夫,全是滇宁王亲自派了人找来的,只是那时候滇宁王妃没有多想,柳夫人腹中这个孩子不仅关乎着滇宁王的求子梦, 事实上也关乎着王府上下的性命之忧,滇宁王着紧一些,为此亲自奔波是理所当然的。 直到她发现她无法再直接得到柳夫人的消息,再一桩桩回想过去,才发现那些其实都是征兆。 滇宁王到底在防备她什么?又为什么防备她? 怎么想都觉得没必要! 那死贼汉葫芦里卖的什么馊药! 滇宁王妃紧紧簇着眉头,越想火气越上扬,要不是沐元瑜还在底下坐着,以她的烈性就要直接破口骂出来了。 做了一辈子夫妻,杀头的事都陪着干了,活活坑进去一个千百般乖巧伶俐的女儿,到头了就还落得个这样结果! 嗯,等一等,女儿——? 滇宁王妃如遭一盆冰水泼头浇下,心里先是一木,然后便自周身每个毛孔里都散发出战栗的寒气来。 她怔怔地望向沐元瑜。 沐元瑜正喝着水,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放下茶盅,笑道:“母妃可是还有事要我去做?告诉我就是,我闲工夫反正也多着。” 滇宁王妃不说话,目光从女儿光洁舒展的额头下滑,到乌黑的眉毛,挺秀的鼻梁,再到她含笑的微翘嘴角。 她心中一痛。 剧痛。 她太迟钝了,居然现在才想到,正常情况下,她是不会伤害柳夫人,但假使柳夫人伤害了她,她当然会报复回去。 柳夫人没有伤害她的能力。 滇宁王有。 他早早地预计了,他有可能对荣正堂一脉做出令她发狂的事,她很有可能会迁怒报复到柳夫人头上,所以,他未雨绸缪,借着柳夫人怀孕初期剧烈不适的机会把她先弄了出去,令她够不到她。 柳夫人初期那种外形上的消瘦做不得假,一眼就可以看出,所以她一点都没有怀疑。 以致落到了这个迟钝被动的位置上。 “瑜儿,”滇宁王妃的声音里含着克制不住的颤抖,她伸出手去,“过来。” 沐元瑜已经觉出不对劲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懵懂地起身走过去,立刻叫滇宁王妃一把揽住搂紧了怀里。 这是沐元瑜小时候才有的待遇了,随着她长大,这一二年滇宁王妃一般只是搭一搭她的肩,不会再亲密无间到这个程度。 母亲的怀抱温暖而柔软,但带上微微的打颤就让沐元瑜没法安心了,她挣出手来绕到滇宁王妃的后背去,轻轻拍着她,从她的怀抱里努力发出沉闷的声音来:“母妃,发生什么事了?您别着急,有我在,我大了,有能力帮您,您告诉我。” 滇宁王妃眼中已经泛出红色,但闪烁着的并不是柔弱哀伤,她的牙关死死咬着,周身泛出一种护犊母兽般的凌厉气势。 滇宁王如在当地,她或许能直接扑上去咬死他。 沐元瑜没得到回应,她所知也不如滇宁王妃多,想不出滇宁王妃为何如此反应,但她可以从这个结果倒推,她母妃早已不会和小妾置闲气了,能令她如此暴怒的,只可能是关系到她和已出嫁的大姐姐。 沐元瑜拍抚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母妃,和我有关。对吗?” 滇宁王妃仍是没有说话。 沐元瑜有点艰难,也有点不可置信地继续问:“父王,打算对我做什么?” 说她天真也好,说她幼稚也罢,尽管她心里一回回地吐槽过豪门好乱,但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滇宁王这一番作态的目标会是她。 这么快。 不知道是被滇宁王妃传染的,还是她自己打从心底泛上的那股寒意,沐元瑜也有点颤抖起来,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的眼圈却控制不住地发酸起来。 ……大概是因为,她和滇宁王的父女之情不假,但她同时也太清楚滇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思路没转过来便罢,一旦转过来,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只是想多了。 她憋不住了,扑腾着硬是挣开了滇宁王妃的怀抱,仰着脸问:“母妃,父王容不下我了是吗?” 关于她未来的出路问题,滇宁王与滇宁王妃是有过铺设安排的。 滇宁王伤的不是最要紧的地方,他有可能会好,也可能不会。如果不会,滇宁王这一支真的就此断代,那沐元瑜成年以后就会继承王位,她特殊的身份注定她这一生不能留下后代——历代滇宁王有镇守之职,如边疆或外藩动乱求助,朝廷旨意下来,滇宁王是需要领兵出征的,作为主将滇宁王可以不用亲上战场,但总需坐镇中军,这种事没有固定时间,沐元瑜没办法隐身数个月不见人,所以她将只能选择过继。 而如果滇宁王好了,那问题将会简单一点,起码沐元瑜不用装一辈子了,她会在合适的时机诈死,而她的“双胞妹妹”会在合适的机会归来。 这一局从十二年前就布置好了,不得不说滇宁王干这种宅斗类的事是把好手,沐二夫人知道的那个“有人在滇宁王妃的生产上动了手脚”这个消息就是滇宁王放出去的,但这个放出去的消息只有一半,还有另一半。 ——滇宁王妃当年生育的实则是对双胞胎,有人乘着滇宁王与滇宁王妃一个重伤、一个刚刚生产,皆无力约束府内事宜时,悄悄偷走了一个。 这就是滇宁王妃被动手脚的幕后真相。 滇宁王在垂死中也要大开杀戒为的就是被偷走了一个女儿。 只是可惜,终究还是没能追回来。 但滇宁王府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派出一队私兵一直在外秘密寻找。 嗯,以上,九成是瞎话。 唯一的一成真话是滇宁王府是真的有派人在找那纯属捏造的妹妹,他们可能找到,可能找不到,取决于滇宁王能不能生出个真儿子。 至于接生的产婆看诊的大夫之类,这些假造起来对滇宁王来说更没有什么难度了——大夫甚至都可以不用管,临到生产,说好的男娃变女娃,生完一个发现还有一个这种事不罕见,哪个产婆都可以嘚啵嘚啵说几出。 破绽不是没有,比如滇宁王当时为什么不大张声势地寻找,但可以圆过去,因为那个偷走孩子的宵小选择的时机太巧了嘛,很可能与刺杀滇宁王的凶手有关系,为了追查到这个凶手,所以采取了秘密的方式;也可以说是怕偷孩子的人狗急跳墙对孩子不利,刚出生的孩子,多弱啊,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总之,路是铺好了。 沐元瑜以后被“找”回来时只是个姑娘,朝廷就给封赏不过是点钱米,滇宁王如豁出去老脸替她争取,说心疼这个在外受苦多年的女儿,那一个县主的面子朝廷多半是愿意给的。 只是别说将来,就是眼下,这条路滇宁王也不想要她走了。 大概真的可能将有儿子了,心态就不一样了。 开始觉得有风险。 所以要断了她的路。 沐元瑜有点想问候沐家先祖——第一代滇宁王那么英武明睿,赤手空拳从流浪乞儿打拼出一个世袭王爵来,后代传承至今,怎么就歪成她便宜爹这种后宅宅斗风了?! 这都动的什么曲里八拐的心眼啊! 沐元瑜只是想着想着有一点暴躁,然而滇宁王妃叫她一问,直接爆发了,立起来喷火道:“我这就问他去!瑜儿别怕,他真敢对你干什么,我就敢跟他把官司打到金銮殿,看看谁怕谁!” “娘娘,您千万冷静——” 许嬷嬷原来只是默默呆在一旁,刚才的景况不适合她说话,但眼看滇宁王妃暴走,她不能再束手了,忙抢过来拦在头里,“娘娘,您现在去和王爷闹,能闹出什么呢,王爷要不承认,您也不能怎么样啊。” 滇宁王妃冷静了片刻。 旋即又杀气腾腾起来:“点人!把我们的人都带着,去圆觉寺把柳氏拖出来,怀的那阿物儿是男是女还把不准,姓沐的替他(她)早早地把埋伏都打好了,他敢动我的心肝,我就敢动他的!” 许嬷嬷忙又苦劝:“娘娘,柳夫人值得什么,您就弄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后院里那么些女人,王爷能令柳夫人有孕,自然能令那些女人有孕,现在去找柳夫人只是泄一时的愤怒,对咱们哥儿没有多大益处。” 沐元瑜先有点被吓住——滇宁王妃是真的宠她,没当过她的面如此没有顾忌地发这么大的火,但许嬷嬷一劝,这两句话的功夫她定了心神,也拦上去:“母妃,父王的动作虽快,我们察觉得也不算晚,您别难过,也别冲动,我们先商量着再说。” 两个最亲近的人都劝着,总算是把滇宁王妃劝得慢慢坐了回去。 但这天并没有商量出什么来。 因为滇宁王妃的情绪太愤怒,而沐元瑜的心情又太低落,两个主人都不能心平气和,单指望许嬷嬷是没有办法的。 从乐观的角度想,如果柳夫人这胎是个女儿,那滇宁王的这些防备可能也就像没发生过般,默默地过去了。 但这是没有用处的乐观。 问题的核心焦点从来不在柳夫人身上,只要滇宁王动了向沐元瑜下手的心思,那等到下一个女人有孕,这样的事势必还要再上演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泥萌藏龙卧虎,双胞梗也有人猜到了,只是不是送庙里的…顶着存稿浪完的压力今天还是双更了,一直吊大家胃口我有罪恶感,所以,明天就肯定双不了啦,等我工作忙完这几天再努力。|( ̄3 ̄)| ☆、第26章 心情再差, 晚间滇宁王回来的时候, 沐元瑜还得去见一见。 她见柳夫人的事瞒不了人, 要是回来就称病不出门了, 那滇宁王的疑心病说不得要犯。 饶是如此,滇宁王还是看出她不高兴了:“怎么回事?放你出去玩一天还玩出不乐来了, 和谁起争执了?” 沐元瑜勉强挤出笑容来:“并没有, 只是我先说了大话, 结果没有把狐皮给父王打回来,有点不好意思。” “就你那个打法, 见到小鹿也心疼,见到兔子也下不去手,能打回来才奇怪了。”滇宁王心情倒是不错,笑嘲了她一句, “罢了,父王就干领你这片心便是。” 沐元瑜“哦”了一声, 顺口般把见到柳夫人的事说了。 “我看夫人比在府里的气色要好些。” 滇宁王没有说话。 沐元瑜挨了一会, 挨不住了,抬头去看他。 滇宁王面上看不出什么,只忽然问:“柳氏和你说了什么?” 沐元瑜心跳漏了一拍。 她很努力在装没事了——但是这就叫拆穿了? 力持镇定回:“没说什么,不过一些家常问候。”形势未明时,卖了柳夫人并没好处。 “柳氏一贯都很恭谨。”滇宁王慢慢道,“不过,毕竟是后宅妇人,不大出门, 见识只在这四面高墙之内。如果她现在心大了,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你瞧在她怀了你弟弟的份上,暂且不要和她计较。” 沐元瑜心中陡然窜起一股怒气,夹杂着一点悲意——才四个月,妇科圣手都不敢说准了是男是女,便宜爹已经一口一个“弟弟”地叫上了! 有了弟弟,所以她活该让路了是吗。 她这点抑不住的变化落入了滇宁王的眼,滇宁王便以为她的不开心确实是因此而来了,毕竟先前结香干过当面出言试探的事。他接着的语气中带了点安抚之意,“瑜儿,父王与你交个底,你弟弟生下来,是预备交到你母妃膝下养的。” 沐元瑜一愣。 滇宁王目中含了点笑意,他相貌生得出色,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气质仍然显得儒雅潇洒,微黄宫灯下又比平时更添柔和,一打眼看上去真像是个好爹爹的模样了。 “这些年,难为你了。” 滇宁王似乎要将这温情进行到底,竟又说了句平常他绝不会说的话,“为了我沐家的祖宗基业,你比你姐姐过得辛苦许多,父王心里有数,将来的事都已经替你打算好了,你,不要多想担心。” 沐元瑜心中忽然出奇冷静。 怎么打算的?让她消失,把柳夫人的儿子抱给母妃当补偿? 太可笑了。 她笑的不是滇宁王,而是自己。 还是她母妃看得清看得透,也可能母亲保护孩子的直觉就是强到可怕,而她要到此时才彻底死心。 她不怀疑滇宁王说打算把孩子抱给滇宁王妃养的话,柳夫人是个什么成色,娘家凋零,自身如笼中金雀,绝没有能力养育滇宁王府实质上的下一代继承人。 所以,问题也就出来了,既然滇宁王连孩子都决定要交给滇宁王妃养,那还防备着滇宁王妃做什么? 心中对着这矛盾冷笑,因为灭失了仅余的一点侥幸,沐元瑜反而能扮出甜笑了:“我知道,我相信父王。” 好似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肯定之意似的,她笑眯眯地望住滇宁王,不多一会儿,滇宁王垂下了目光:“这就好。行了,你跑了一天不累?歇着去罢。” “父王这一说,孩儿确实觉得有些腰酸腿疼,那就去了,父王也早些安歇。” 沐元瑜从善如流地告退。 ** 回到恒星院,若按正常的安排,沐元瑜应该再照着笔记背半个时辰的暹罗语,但她今晚着实没有学习的心思与热情,早早洗浴过就上了床。 大丫头鸣琴以为她白日出门跑累了,替她掖好了被角,放下循着节气才换的轻容纱绣青竹帐子,就熄了灯火,蹑手蹑脚地往外间去了。 沐元瑜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把被子一蒙,缩到里面。 她其实是想静一静心,好好想想对策,但到底还是没忍住,先悄悄哭了一会。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婴儿时期就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父母之爱对她来说是件非常稀罕的东西。 与滇宁王妃比,滇宁王这个爹很不称职,养一后院女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利益把她换了性别养,脾气还常难以捉摸。 但毛病再多的爹,凑合也是个爹,给的父爱再掺水分,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稀罕。 因为以前她从未得到过。 而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她这样不停鞭策自己,在第一等富贵乡里拿出一百分的自制力,奋发向上,难道就是为了给滇宁王当过渡的垫脚石,用过就扔的吗? 才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么想着,沐元瑜那点哀伤又没了,胡乱在被子里蹭了蹭脸,把眼泪蹭掉,又气得抓着被角咬了咬。 然后她睁着微肿的眼,瞪着帐顶发呆。 瞪了一会,她渐渐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今晚月色好,她的床上才换了轻薄软柔的纱帐,透光性比之前的锦帐强不少,隐隐约约地,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满眼漆黑,能略见着一些物事的轮廓了。 她的脑子也如这视线一般,逐步清明起来。 滇宁王大概没有到要她的命那么狠。 但也只是大概而已,她做起打算来,不能照着这个所谓的“大概”去,那跟听天由命没什么差别,如果她高估了滇宁王的人性呢? 她必须从最坏的情况出发。 也就是,照着自己将会被处理——被病逝或被意外这种可能来应对。 如果滇宁王出手,她可以做什么反抗? 窗外春虫细细的鸣声中,沐元瑜在心中想出一个主意,划去,想出又一个主意,再划去,想出第三个,第四个—— 统统划去。 无用功。 在云南这块地界上,滇宁王坐地为王,不要说她一个嫩苗苗,连滇宁王妃都无法抗衡。 滇宁王妃母族势力虽然强横,无奈生的是个女孩儿,这点先天上的欠缺无论如何弥补不了,滇宁王妃能往娘家去要金要人,不能要求娘家支持沐元瑜做女王,这个爵位是朝廷的,不隶属于夷族,在这件事上,滇宁王妃无法把娘家拉出来当后盾。 惹不起,那就只有躲了。 但这招是沐元瑜不愿意用的,她母妃更不会愿意。 因为这很有可能也就是滇宁王的打算,让她隐姓埋名,远遁他乡,一生不要再踏足云南半步。 如此,在滇宁王来说,当然比弄个与前世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妹妹“回来来得稳妥且没有后患了。 可是凭什么呢? 她要放弃她应得的身份,她将从此一生不能和母妃相见,前者她或可委屈,后者她决不答应。 ……答不答应,也不是她说了算。 滇宁王真要这么干,她除非和母妃说的气话一样,上金銮殿去亮明身份,拼个鱼死网破,别的实在没法子了。而就这点也无法拿去威胁滇宁王,因为她还有个大姐姐,滇宁王知道她肯定不敢真去,事情一旦掀翻开来,沐芷媛不可能不受牵连,起码,她身上的县主封号是别想保住了,且滇宁王府一旦蒙难,失去强有力的娘家,大姐姐嫁的丈夫虽然不错,但后面还连着一大家子,谁能个个宽容心善,她的日子又怎能不艰难起来? 太烦了。 沐元瑜又把自己想得生气起来,然后又再压下来,再想,再…… 一堆下人看顾着叮嘱着,她平时的作息养得太好,年纪又还小着,到这个点实在撑不住了,稀里糊涂把自己想睡了过去。 ** 翌日。 沐元瑜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发现她很罕见地挂上了两个黑眼圈。 昨晚她虽然还是睡着了,但是睡得很不好,一夜梦了不知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早上醒来一样也记不起,只觉得人出奇地累,好似梦里背了座大山似的。 没法子,她心再宽,没宽到剑已经悬到头顶上还能酣然高卧的程度。 四个从生苗里选出来的大丫头对着她肿肿的眼圈又惊讶又想笑,鸣琴温柔问她:“世子昨晚明明睡得比平时还早,怎么反倒生出这个来了?可是做噩梦了?” 观棋活泼些,跑到隔壁厢房去把自己擦脸的茉莉粉拿了来,积极地道:“世子,来,我替你打扮打扮,擦上保准就看不出来了。” 临画有不同意见:“你那茉莉粉红红的,世子擦上岂不要招人笑,依我说,世子是昨日在外顽累了,今儿索性别去读书了,就在院里歇上一天,歇好了自然就消下去了。” 又一个丫头奉书拧了条热布巾递过来:“世子先敷一敷,总要舒服些。” 总算有个靠谱的主意。沐元瑜接过布巾,闭上眼睛,往脸上一盖,热乎乎的水气蒸腾进疲累发涩的眼周皮肤,果然一下松快了些。 她敷了一会才拿下来,结果一睁眼,观棋和临画两个还围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回答,她无奈地挥挥手:“我不擦粉,也不在家歇着。” “唉——” 两个丫头齐齐遗憾地叹一口气,分头各自忙去了。 照常洗漱收拾过,沐元瑜顺小道去见滇宁王妃,母女俩一照面,皆愣了一下。 滇宁王妃立刻道:“快过来我瞧瞧,怎么脸色这样差?” 沐元瑜听话上前,轻声道:“母妃也是一样。” 她望着滇宁王妃一夜过来眼角唇边就仿佛深了些的细纹,因此而显出的那一层老态,心中不由闷痛,道,“我让母妃操心了。” 滇宁王妃轻拍了她的手背一记:“说什么话,要不是我当年糊涂,你哪里用受这个罪。” 眼下不是感伤的时候,乘着时辰尚早,妾室们和回事的管事娘子们都还没来,荣正堂里还清净着,滇宁王妃抓紧时间嘱咐了两句。 “瑜儿,从今日起,你尽量不要再出门了,便出去,一定带齐了人,也不要跑远。” 沐元瑜一听便明白了,滇宁王妃这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她低声道:“我懂,不过——不会那么快的,圆觉寺那边,还不知将会如何呢。” 滇宁王埋线虽早,但离发动应该还有一段时日,起码,得等确定柳夫人肚子里的确实是个“弟弟”吧。 滇宁王妃冷冷一笑:“你父王那个人——我是一点也不会相信他了。他同我说过多少笑死人的甜言蜜语,一朝登上王位,再都不记得。这些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也罢了,但他许诺过以后会待你怎么样,若敢食言,”她声音狠辣下去,“我必要他知道‘报应’两字怎么个写法!” 沐元瑜听她声气不对,忙看了眼许嬷嬷。 她清楚这个娘亲的性情,为人光明坦荡,然而秉性过刚,便有易折之患。若为着她的缘故而使滇宁王妃做出什么与滇宁王两败俱伤的事,那她还不如顺了滇宁王的意走了呢。 许嬷嬷向她苦笑摇头:“娘娘想了一夜,还是打算找个时机向王爷挑明,若是——若是娘娘坚持,想来王爷也不至冒险一意孤行。” 虽然这么说,但从许嬷嬷饱含忧虑的口气里可以听出来,她并不怎么看好滇宁王妃的决定。 这很正常。沐元瑜也不看好。 道理很简单,滇宁王足够狠心,而滇宁王妃不。 滇宁王妃有她和长姐,就等于有两个软肋,滇宁王想拿捏一点也不难。 而滇宁王妃可以拿什么威吓住滇宁王呢?柳夫人?只有孟夫人葛姨娘之流才以为她值钱。 “母妃,您千万不要冲动。”沐元瑜劝道,“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是,您和父王谈,恐怕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就算父王做出了什么承诺,您才说了,那都是靠不住的。假使父王口头上答应了您,之后照旧做出了什么来,您不依,他拿大姐姐作伐子,您能怎么样呢?” 难道为了小女儿枉顾大女儿一意闹翻出来吗?手心手背一般都是肉呀。 滇宁王妃怔了下,不语。 许嬷嬷松了口气:“还是哥儿明白,我也劝了不少,只不能像哥儿说得这样条理清楚,娘娘便听不进去。” 滇宁王妃揉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总是怪我当年瞎了眼,看上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不过是句气话,其实没有什么用。正面硬杠不是个好主意,但别的法子一时又没有,几人一时都沉默了。这时间说多是多,离着柳夫人生产还有大约半年,但说少也少,因为不可能等到那时再做出反应,滇宁王的整张大网都织好了,沐元瑜才动,那哪里还有机会破局,真要为人鱼肉,毫无还手之力了。 耗的功夫久了些,便有丫头进来传话,说妾室们已经等在门外,预备请安了。 滇宁王妃这当口哪还有耐心搭理这些人,一句“不见“通通打发了去。 但随即又有丫头递进话来,说有个什么主簿家的娘子送了两盆鲜花来,门房上本不要接,这娘子说她家相公原蒙王爷召见过的,还赐了恩惠,她家简陋,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只她有一手侍弄兰花的好手艺,就大胆送了来,滇宁王妃见不见她都不要紧,把花留下,就是她尽了一点心意了。 门房上听说王爷见过那主簿,不敢怠慢,方把话传进来了。 滇宁王妃皱着眉,想不出这是个什么人物,沐元瑜见此提醒了一句:“就是母妃年前去大姐姐家的那一次,那主簿叫张桢,倒是有些根底,是从京里贬来的进士。” 不过当时他的家眷没跟来,如今可能是安定下来了,便把妻子接过来了。江南离此处路途遥远,算算时间,这娘子应当将将过来,就来登滇宁王府的门了,却是和张桢一般的敢出头会做人。 沐元瑜胡乱想着,忽然心中一动——京里? 她本已被四面八方尽皆堵住、往哪去似乎都只有碰壁的思路裂开了一条缝:云南她不能呆,因为她在这块地方完全无力反抗滇宁王,别处她不能轻易去,去了可能就回不来,往好的方向想,滇宁王可能派人拦截将她看押住,然后宣布她“病亡”,往坏的方向想,滇宁王直接让她这“病亡”变成事实…… 只有一处地方,滇宁王无能也无胆对她下手。 京城。 滇宁王绝承担不起她在京城出事的后果,她是王世子,下一代的滇宁王,如果在京中身亡,天子必将亲自过问。 而滇宁王有什么理由阻止天子的插手? 她如果到了京中,滇宁王非但不能再打她的主意,更要盼望着她平安无事最好连个喷嚏都不要打,不会有任何非沐家势力外的大夫接触到她才对。 至于风险,当然有。 她要在京中暴露了女儿身,那真的只有祈求沐家列祖列宗保佑了。 但其实不会比留在滇宁王府的更多。 说到底,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作为一枚弃子,听由滇宁王的摆布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她得来这第二条命如果只是为了做个傀儡,那再活这一遭又是何必?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3)(ε ̄ *) ☆、第27章 早上的闲暇实在有限, 滇宁王妃要理事, 沐元瑜也要读书, 被接连打断了两次后, 便只得先暂停了说话,各忙各的去。 沐元瑜人坐在书房内, 先生在讲课, 她难得地走了神, 想起自己的心思来。 堵滞的思路照进一丝亮光后,再往后推想就顺利许多, 她在晨光中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望着眼前翻开的书卷,脑子里实则已经不知飞去了哪里。 柳夫人腹中的孩子确定下来男女大约是何时,滇宁王何时可能动手, 柳夫人生产又是何时,需要用到的信使来回费事几何, 千里之外的朝廷又能在多久内予以反应—— 沐元瑜紧张地一样样默算时间, 眼神愈加凝粹专注,想到如果做成功,能大大地摆滇宁王一道,她心中甚而有点小亢奋。 讲解着经义的褚先生狐疑地一直注视过来,他总觉得今天这个学生不太对劲,但又琢磨不出是哪里不对,看了快一炷□□夫,终于忍不住, 停下来,忽然提了个问题。 “世子,尔忱不属,惟胥以沈。作何解?” 沐元瑜瞬间回了神,平时积攒的好功底派上了用场,她很顺利地把这句话解释了一遍:“面对问题的时候,不能齐心协力,只是自己怨怒,那没有什么用处。” 褚先生又问考据词章,沐元瑜也答了:“是中的盘庚这一回,盘庚要迁都,国中世族不服,百姓也有疑虑,盘庚所以训示臣民。” 褚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不过,我还没有讲到商书这一章。” 沐元瑜:“……” 太勤快预习得太前面有时候也会出问题。 有鉴于她金贵的世子身份,褚先生打不得她的手板,但做老师的想对付学生总是有办法的,褚先生就会这么冷不丁地给她一下,以此来树立起自己的师道尊严。 被抓到了就要认,沐元瑜爽快道:“先生,我错了,我刚才走了神。” 褚先生问:“世子在想什么?” 想给她便宜爹一个好看——这种大实话当然是不好说的,沐元瑜心念一转,道:“我在想,先生这样大才,只教我一人读书很为可惜,若是我堂兄也能来就好了,他定下了以后要考科举的。” 她说的堂兄自然是沐元茂。褚先生这个人确实很有才华,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义经他一讲都清楚分明,还会画一笔好画,只是才子命格却奇特,他二十岁上就中了举人,踌躇满志进京赶考,不想连考了十二年金榜无名,而在这期间,他为补贴家计在京中坐了几个馆,他教过的学生竟都很有考运,乃至有中一甲进士的。 这对比实在伤人,又试了一科,过了三十五岁仍是蹉跎,褚先生自谓自己今生大概就是与金榜无缘了,死了心往户部去选官候缺,但他没背景不通门路文凭又不够硬,候了两年才候到了个缺,却是一竿子让支到了云南来。 褚先生傻了眼,朝廷命书不是儿戏,给了缺又不能不来,硬着头皮跋涉到了云南,这地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个外官什么油水也刮不到,拿着一点俸禄挨了两年,听到滇宁王府在招先生给小世子启蒙,他牙一咬,索性假托抱病把那芝麻官给辞了,进了府重新给人当先生来。 他自己举业不成,教人却很有一手,滇宁王试过了他的课都很满意,他就此在王府里安顿下来。 沐元瑜是想着,她过一阵要是顺利跑路了,褚先生就该失业了——她那个没影的弟弟还在肚子里,好几年都肯定用不着先生,再说以滇宁王的小心眼,很难说会不会迁怒到褚先生,以为先生没把她教得忠孝节义,所以多半褚先生是留不下来了。 正好沐元茂要进学,奉国将军府只是找不着好先生才把沐元茂送到了义学里,并非是缺请先生的这点银子,若是褚先生能过去,倒是两得其便了。 希望到那一天时,褚先生能想起她的这句话罢。 褚先生哪里知道学生竟是在给他打算后路,只看出她没说实话,不便继续追问,顺着说了一句:“世子的堂兄甚有志气。” 就重新讲起课来。 沐元瑜让抓包了一回,不好意思再走神,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赶出脑外,认真听讲起来。 老实挨到中午,她方跳起来,收拾了书本往荣正堂跑去。 ** 路上,沐元瑜的脑子也没闲着,一路疾走一路把自己的想法又完善了一下,等到进了荣正堂,屏退下人,呈与滇宁王妃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个可以实施的一揽子方案了。 她的目标很明确:往京城去,先避个几年。 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其实并不困难,作为异姓藩王的世子,她天生的苗苗就不怎么正,滇宁王虽然名义上没有掌兵权,战时才临时接诏令受委任,但沐氏盘踞南疆多年,此地数得着的兵将几乎都是跟随历代滇宁王出征有功、受赏而升的,这股势力一时也许不显眼,但一代代累积下来——要说天子对此一点想法也没有,沐元瑜绝不相信。 这不是说天子就想要做些什么,南疆总是需要人镇守,沐氏几代以来都做得不错,也从未有任何反迹,一切平顺的情况下,只要当政者不脑残,就不会贸然出手改变现状,把各方本来好好处在一个平衡点上的南疆捣成一个烂潭。 但,作为掺在一水朱家王爷们中的一个姓沐的,又实在是很显眼,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惦记。 如果沐元瑜主动提出久居边疆,甚慕中原文德,想乘着未接任王位时进京习学几年,想来天子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能看看下一任滇宁王的脾气秉性,顺带着给她洗洗脑,多灌输灌输忠君爱国的道义,何乐不为? 沐元瑜以为这里面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作为未成年的继承人,她不能自己向皇帝申请这个进京习学资格,必须得借滇宁王的名义。 仿滇宁王的字不甚难,她初学习字时用的就是滇宁王写的字帖,一模一样不可能,仿个七八成没有难度。 但除此外,她还需要一份向朝廷正式行文的奏章,盖了王印的那种。 这就有点超过她的能力范畴了。 沐元瑜打算向滇宁王妃求助,如果滇宁王妃也没办法,她再试试自己去偷。 “……母妃,您觉得怎么样?” 滇宁王妃有些怔愣。 许嬷嬷则直接是目瞪口呆。 她一贯知道她们家哥儿聪慧,遇事不但有想法,也有实际施行的办法——但她没想到,她这么敢想,也这么敢干! 这是直接把滇宁王蒙在鼓里开涮! 许嬷嬷在滇宁王妃身边伺候多年,已然不算没有见识的了,但听沐元瑜这番话说出,仍是觉得心惊肉跳。 这拨弄的不只是父权,甚至还有皇权——要命的是,这样一般人绝不敢想的胆大妄为,听上去居然很有成功的可能。 皇帝对这个请求没什么拒绝的理由,而只要皇帝同意,滇宁王哪怕晴天挨了霹雳气炸了肺,他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不然怎么说?这是犬子的私人作为,滇宁王本人并不想送子入京? 那皇帝就算本来没多想,也不得不多想了。 而这一步成功,其后滇宁王在路上对沐元瑜下手的可能性也不大,一则沐元瑜活蹦乱跳地养了这么大,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说要进京人就没了,而与此同时他的宠妾却又有孕在身——推算时间,也许已经生下来了,两相对照这情形多少引人疑窦;二则滇宁王也不得不考虑到滇宁王妃,他抹煞掉沐元瑜的身份滇宁王妃看在沐芷媛的份上或许忍耐,但他假如抹煞掉沐元瑜的性命,那一个母亲发起疯来,会做出什么就不好说了。 滇宁王应该不会想挑战。 当然,只是应该而已,不是绝对,风险仍然存在。 许嬷嬷甚为纠结,她一方面觉得这个破局的路数因为可实行性很大而具有诱惑力,另一方面又觉得实在太大胆,而且前路未知。 滇宁王妃就干脆许多,第一反应直接说了个“不行”。 “瑜儿,我现在恨不得你一步不离我左右,你竟要跑到京城去,那远隔千里万里,倘或出了什么事,娘帮都帮不到你,那怎么得了?” 沐元瑜承认:“是有风险。但母妃,我如今的处境,已经找不出一条没有风险的路了。” 退一万步,她咽了这口气,隐遁远离,就绝对安全了吗?一辈子那么长,万一她在他乡遇到哪个曾见过世子时期的她被认出来,她要怎么解释?她可以说只是长得像,她不知道什么滇宁王世子,但别人信不信呢? 这就是风险。 既然往哪走都有荆棘,不如向上,迎难拼一把。 滇宁王妃沉默了,沐元瑜说的这些她没想到吗?不,她早都非常明白。 所以她才坐困愁城,不知该如何应对。因为她总想给女儿找出一条安全无虞的道路,但是,找不到。 滇宁王妃又一次品尝到了当年的草率行为带来的锥心之痛。这一刻,她实在希望滇宁王就死在那场遇刺中,她伤心一时,好过现今把女儿推进如此复杂棘手的局面。 “你——让我想一想。” 良久后,滇宁王妃说道。 “母妃,如果您觉得这个法子本身没有什么不妥,那必须尽快了,京城云南两地往返耗时不短,我们的信使可以日夜兼程,朝廷的反馈走的是驿站,这不是军情急件,按部就班的话未必会给到那么快,父王何时发动,我们暂时不知,但应该不会拖到柳夫人生产之后。” 因为滇宁王并不只柳夫人这一张牌,他既然能令柳夫人有孕,那后院那些女人就都有可能,非得呆板到下一个儿子出来了,沐元瑜才没了,以滇宁王的多疑性情,多半不会让自己留下这个巧合。 而要再拖几年,让这个时间差长一些,不那么凑巧可能性也很低,滇宁王这块心病横亘多年,从柳夫人一有孕他就防备起滇宁王妃便可看出,他有多么迫不及待解决掉这个问题,况且孩子越大越难控制,再过两年,沐元瑜就该试着接触沐氏一脉的部将了,这是历代世子的必经之路,滇宁王没有理由隔绝,越拖解决的难度会越大。 “我弄到父王的奏本需要时间,而万一朝廷不允我进京,我们要另设他法,这里也得留出时间——” 说到底,最大的问题就是抢时间,向天子上书的时间越快越好。 滇宁王妃随口道:“奏本的事你不用管,我这里有。” 满脑子紧迫感的沐元瑜:“……啊?” 滇宁王妃摸摸她的头,道:“你父王信不过我,其实打从他纳了那些贱人开始,我就早信不过他了。盖好王印的奏本我这里有几本,我没想好要派什么用场,不过觉得该预先做些准备,以前就使人弄来了。” 沐元瑜心悦诚服地向滇宁王妃灌了碗迷汤:“母妃英明。” 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一下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不过英明的滇宁王妃面对女儿将要离巢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决断了,她反复考量再三,最终去找了滇宁王。 她其实难以说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可能是自己无法决定,下意识想寻求外力推一把,看看到底向前还是向后罢。 她借着张桢妻子上门的事先扯了两句,她没见张妻,但收下了她的花,也留她进门喝了杯茶,问滇宁王如此处置可有怠慢。 滇宁王表示那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无妨。 滇宁王妃接着便闲扯般提起来:“我听瑜儿说,柳氏在圆觉寺静养得不错,身子已经好起来了,那是不是该把她接回来了?毕竟还是府里的条件好些,柳氏想什么吃的用的都就便。” 滇宁王“唔”了一声,摇了头:“ 先还是不必,柳氏一贯身子骨就不强健,她那个模样,你也见着了,风吹吹就倒,倘若回来了,那个毛病又犯起来,白折腾一遍,过一阵再看罢。” 滇宁王妃心下冰冷。 ** 三日后。 一名信使自云南秘密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一封奏本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兴味地把这封奏本来回看了两遍,沉思了一下。 “汪怀忠,把褚有生的密揭拿来。” 立在一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汪怀忠忙应了声,脚步轻捷地去墙边的紫檀木雕山水楼台顶柜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从他熟练而毫不犹豫的动作看,这个木匣子应该很常被使用。 匣子打开,里面摆放着一叠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密揭。皇帝伸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打开。 与其所使用的朴实无华的纸张一样,这封密揭的内容也很简洁。 ——臣秉奏:柳孕,避居于外,边王格局恐有变。 这封密揭到达皇帝手里的时间仅比“滇宁王”的奏本早七八天。 皇帝的目光注视回奏本上,奏本边侧已经附上了内阁的票拟意见。 “先生们都同意?” 这先生说的是内阁的大学士们。 汪怀忠微笑回道:“是的。” “倒是难得。”皇帝评说了一句,又问,“汪怀忠,你说,沐氏的格局要变,会是怎么个变法?” 汪怀忠躬了躬身:“世子将要长成,王爷捡在这个时候送子入京,依老奴想,似乎正好隔绝了世子与边将接触的机会。据说那位有孕的柳夫人极为受宠——这里面有些事,也许是老奴想多了,也许确实,不那么好说。” “与边将疏离分析的下一任沐氏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手里的密揭丢回去,亲自执起朱笔来,往奏章上批了“照准”两个字。 而后搁笔,往后伸了个舒适的懒腰,吩咐道:“用印。” “是。” 汪怀忠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宝印,端正地盖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等,不要靠,天子没往召,自己创造条件上呀~ ☆、第28章 时间按部就班一日日过, 从明面上看, 滇宁王府一如往常运转, 孟夫人葛姨娘等也不聒噪了, 柳夫人有孕固然值得人咬碎银牙,但从另一面想, 她虽然复宠, 可是同时无法承宠了呀。 她拖着个双身子, 撒娇做痴缠得滇宁王一时就罢了,难道还能霸住他整整十个月? 何况柳夫人还把自己折腾到圆觉寺去了, 这样一来,滇宁王在府里可就是夜夜孤枕,这其中所蕴含的机会,足以使后院发狂。 对此滇宁王起初还不觉得什么, 他本也有广播雨露多求子之意,对孟夫人葛姨娘等打发过来的鲜嫩丫头俱都笑纳了, 不想好景不长, 如此不上一个月,便添了腰腿酸软、晨起发昏之症。 滇宁王大惊,忙召了医官来看。 这医官这些年一直在暗地里治疗滇宁王的隐疾,对滇宁王的身体非常清楚,挎着药箱进来,不用把脉,单一看滇宁王的脸色就也大惊:“王爷,下官多次叮嘱, 王爷如今贵体虽愈,但以王爷的年纪,当缓缓图之,如何——如何这么快就显了气血亏损之相?” 滇宁王自己心里隐隐有数,猜想得到证实,脸色难看地道:“先生的医嘱,我当然不敢轻忽,委实并没有怎么样。先生替我把把脉,可是因天气热了,时令所感?” 医官心里嘀咕,医学上虽确有“苦夏”这个说法,但可从没见谁苦出个肾亏来的,滇宁王这个虚浮无华的脸色太明显了,根本不容错辨。 但这个话不好直通通地说出来,医官还是请滇宁王伸出手腕,两边都细细把过,方确定地点了点头:“王爷,您确实是因房事过频之故,所幸问题不算严重,我开一副补气养虚的方子,请王爷按方服用,服过七日后,症状应当会有所好转。用药的这段时日,请您务必要戒除女色。” 滇宁王忙问:“那日后呢?” 医官含蓄地说道:“日后应当无妨。只是,还是请王爷节制一些,保重贵体,以养身为要。” 滇宁王方松一口气,但同时又很郁闷。 凭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很节制了,那些丫头他也不是天天要的,几日才一次,好些变着法在路边偶遇他的他都没有搭理,顶多吧,是每回的次数多了一点点——柳夫人在日,不是那等拉得下脸皮在床笫间勾缠的人,往往一次便罢;这些丫头不一样,变着法地邀宠,他憋了多年的人,多少有些把持不住,但真的也不过分,谁知就这样了。 滇宁王不死心地问:“想本王年轻时,比如今狂荡数倍,并无一丝不适,为何现在就这样经不起了?” 医官无奈笑道:“王爷,您也说了是您年轻时——” 那怎么能一样啊。 不过他也理解,滇宁王壮年受伤,是忽然一下虚掉的,不是如寻常男人般过中年后慢慢力不从心,因此能适应自身的变化;滇宁王没经历过这个过程,他如今好了,回忆对比起来仍是自己壮年的时候,那当然不好比了。 医官又安慰道,“王爷,其实一般人过天命后,都差不多已经力绌起来,和您如今是差不多的,您不必多虑,只要好生颐养就是。” 滇宁王只能应了。他的隐疾是在这医官手里调养好转的,因此对他很为信任,再郁闷,不敢不遵这个医嘱。 但后院的女人们不配合。 一波一波地仍旧往上扑。 滇宁王被缠到烦不胜烦,去找了滇宁王妃,让她管管侍妾们。 滇宁王妃不阴不阳地回他:“我见王爷乐在其中,怎么好搅了王爷的兴致。” 滇宁王头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总之,别让她们瞎闹了。” 滇宁王妃看他这番作态,大约猜到他是怎么了,心里接连冷笑,但怕流露出不对让滇宁王发觉自己这边的布置,便忍着还是应了。 回头把孟夫人等叫了来,意思意思地训了几句,孟夫人以为滇宁王妃是要自己给滇宁王献美,妾室们太积极挡了她的路,她不敢跟滇宁王妃打对台,低眉顺眼地领了训。但回去老实几日之后,发现滇宁王妃根本没这个意思,缩了的头立时又忍不住伸出来。 不趁着柳夫人不在府里的这段时日占个先,等柳夫人回来生了子,王府多年不闻新生儿响亮的啼笑,可以想见马上又会把王爷的心霸得满满的,那别人还有什么戏唱? 滇宁王烦得又找过来,但这回滇宁王妃可有话说了:“我该说的都说过了,王爷还要我怎么样?纳也是王爷要纳的,如今没个缘由,总不成直接把人都关起来罢。王爷贵体有恙,明说就是了,她们自然知道该体贴王爷了。” 滇宁王就是不愿明说,所以才来找着滇宁王妃出面约束,他好容易雄风重振——嗯,就算振得比较一般吧,那也是振了,如何肯拉下面子承认自己又有问题了? 既不肯承认,又没有柳夫人这个“真爱”在府里做挡箭牌,结果就把自己架火上了。 滇宁王妃出工不出力,滇宁王也没法子,闹到没奈何,不得不寻理由亲自发作了两个,身边方清静了些。 一片闹腾里,总算也有好消息,柳夫人那边坐胎满了六个月,专在那边侍候的大夫给了准话:应当是位小公子了。 滇宁王这番高兴自不必说,回来告诉了滇宁王妃,同时也当面正式地把会将这个孩子抱来荣正堂抚养的意思说了。 谁稀罕那个小崽子! 滇宁王妃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心里怒骂,但这给她提了个醒,她如母狼看顾幼崽般把沐元瑜看得又紧了些,轻易哪里都不叫她去。 如同滇宁王妃能注意到滇宁王的细微不对一样,其实以滇宁王的敏锐多疑,本该也能注意到滇宁王妃的,滇宁王妃行事再谨慎,但这世上的事,走过就必留下痕迹,或感觉或实据,总不能抹到一丝不剩。 但滇宁王这阵实在太忙了,自身许多要事琐事缠身,第一件最要紧的他盼了多年的真儿子眼看将要成真,不免常常往那边跑;第二件则是他因为这个好消息而心情甚佳,在府里时也满面春风,后院的侍妾们见此,便又按捺不住各出其宝起来。 滇宁王这时倒也又调养了过来,但他有了先那番经历,人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复失,先前那出实在给他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导致他便是好了,也束手束脚起来,脑子里始终有一根弦绷着,不敢尽兴,只怕过量。 这种房事索然无味,滇宁王不得不又召医官征询,事关男人绝大颜面,这问题自然要耗去他一部分心神。 第三就是沐元瑜了,对这个女儿,他并非没有愧疚,但那些愧疚与他的权势稳固比,分量就很有不足了。其实他最初排斥滇宁王妃的势力时,更多的是弄权本能,习惯把事做在了头里,并没有想定了要将沐元瑜如何——这是最得他心的女儿,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能好好作为一个女孩儿长大,他一定会给她不下于长女的荣耀,好好挑一个夫婿,十里红妆将她发嫁出去。 但随着柳夫人怀胎日久,又确定出来是个男胎,他心里的天平不可阻挡地倾倒,照当年的约定“认”沐元瑜回来,等于在府里放上一个明晃晃的把柄,他当年以为他有能力掌控住这个局面,但多年后的今天,这个局面成真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其中蕴含的风险将化为实质,他开始怀疑起来,他真的可以堵得住所有人的嘴吗? 他老了。 没有那样旺盛的精力,与强横得一切尽在掌握的壮年心态了。 他开始有惧怕。 让这个被错误安排人生轨迹的孩子远遁他乡其实是更好的安排不是吗? 这个想法在柳夫人的男胎确认以后决断下来。 滇宁王着手布置后局。 再有第四,是一些日常要处置的公务,与前三件比,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了,如今边关承平,没有战事,民政有布政使司及辖下各级府州县衙门照管,他很可以偷一偷闲。 从京里来的诏书经驿站一层层流转,最终发到滇宁王府的时候,滇宁王很讶异。 因为想不出朝廷非战时找他有什么事。 诏书是由内阁代拟的,通篇溢美之词。 但滇宁王打开一看,只觉头目森森,几欲晕厥。 诏书里先夸他忠君爱国深明大义,后夸沐元瑜孺子好学,最终浓结为一句话:朝廷同意了他送子进京习学的请求,感于沐氏忠心,天子也给了特惠条件,沐元瑜进京以后,将直接与诸皇子一同上课,接受最饱学翰林们最高等级的教育。 滇宁王的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句“依卿所奏”上,几乎看不懂这是四个什么字。 依、卿——? “卿”是谁? 他什么时候奏的? 梦里? 他为什么一点点都不知道?! 滇宁王喉咙猩甜,是真忍下了吐血的冲动,才把那驿传的小吏打发走了,而后迈开大步,以万钧之势冲向荣正堂。 ** 沐元瑜这个时辰在上课,本不知道她一直盼望的消息来了。 但滇宁王与滇宁王妃在荣正堂里大吵,下人们尽皆被赶了出去,隔着院门都能隐隐听见滇宁王压抑着狂怒的声音,这番动静很显然不同寻常,许嬷嬷知道内情,猜着是事发了,跌跌撞撞地跑来找了沐元瑜。 “哥儿,娘娘叫我不要来找哥儿,但娘娘的性子哥儿知道,”许嬷嬷眼泪都急出来了,喘着粗气道,“娘娘是必定不会退让的,都在气头上,我怕有个不好——” 被叫出来的沐元瑜一点头:“我知道。我现在就去,嬷嬷,你进去替我跟先生说一声。” 她说罢迈步便跑,以最快的速度飞一般往荣正堂赶。 她赶得巧,跨过台阶挥开帘子冲进室内时,正见着滇宁王面目狰狞,扬起手来。 沐元瑜闷声不吭,借着未停的步势一路冲过去,用力推了滇宁王一把,把滇宁王妃挡在身后。 滇宁王没有防备,让这一推踉跄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沐元瑜:“你——你这逆子!” 已经撕破脸,沐元瑜也不惧了,淡淡道:“父王说错了,您的儿子在圆觉寺呢。” 滇宁王一口气涌上头顶,沐元瑜一向不算顺从,但她很有分寸,滇宁王以往觉得她的一点小个性很有趣,但用在此时,他才发现能把他气死! 他真是、真是太放纵这个孩子了! “好,好,你都知道了,”滇宁王语无伦次,他自己都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你就能忤逆父亲了是吧,你这不孝子,你眼中还有谁?!” “我眼中有父王,心中也有。” 说真的,真面临到这个局面,沐元瑜发现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畅快,至亲的人扯下温情互相伤害,不论输赢,又怎么会有人觉得愉快呢? “但是父王眼中没有我了。”她忍着喉头的哽意说出了下一句。 这一句把滇宁王烧到头顶的怒气浇熄了,他深吸了口气,忍耐着道:“瑜儿,你先出去,我知道你受你母妃蛊惑——” “母妃没有蛊惑我什么。”沐元瑜打断了他,“进京的主意是我出的,父王的奏疏也是我写的,您有什么怒气,冲我来罢。” 滇宁王:“……” 他失了语,脑中都仿佛空白了一下。 沐元瑜立在对面,张开一手护住滇宁王妃,她脖颈高扬,眼眶发红,但眼神明亮锐利。 不知是错觉,还是这段时间他时刻挂念柳夫人那边而忽视了这边,滇宁王忽然发现沐元瑜好似长高了些,使得他对眼皮底下的这个孩子竟有了些陌生感。 沐元瑜且补充了一句:“父王要打要骂,我都受着,但事到如今,父王总该留下我一条性命了。” 滇宁王继续:“……” 这事要是滇宁王妃安排的还罢,但出于沐元瑜的手笔,他的不可置信实非任何言语所能描叙,他从未以为后院妇孺能翻出什么浪花,结果一朝不留神,着火到了完全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事,褪去那一层假象,扭曲重组成完全超乎他想象的东西,劈头盖脸教了他一回做人。 以至于他第一个想起的问题只能是:“瑜儿,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要杀你?” “虎毒尚不食子,”他问道,“你把你的父亲当成了什么人?” ☆、第29章 “敢问父王, ”面对这诛心之问, 沐元瑜颜色不变, 不答反问, “孩儿不往远处扯,就在一年之前, 父王是打算如何安排我的?” 如何安排?那时柳夫人尚未有孕, 一切风平浪静, 自然是照着早年间与滇宁王妃的约定了。 然而如今—— 滇宁王懂了,这就是沐元瑜的回答。 但沐元瑜似乎生怕他不懂, 接着把内里的含义掰开了细讲:“父王何以改变主意了呢?是我做错什么事了?还是情势变化出什么危急之处?” “都没有。”她冷静地自问自答,“只不过是因为父王的心偏了。” 滇宁王恼怒地辩解:“那是当年我考虑不周全,云南地界上见过你的人那么多,我如何能控制住所有人?假使有人找了证据出来, 你这条小命才真是保不住了!” “所以父王想要驱离我。” “什么话!我当然会安置好你,保你一生无忧——” 他说不下去, 人各有立场, 他当然觉得自己有无数不得已的理由,也觉得自己尽了心力在安排沐元瑜的后路,但沐元瑜觉出不对没有向他当面质问,而是直接绕过他向朝廷上了书,胆大包天的同时,也是表明了丝毫不再信任他的态度。 他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难道现在还能把沐元瑜无声无息地送走吗? 根本不可能。 她于无声处轰了他一记惊雷,一出手就通了天,闹出了最大的动静, 如今这事态,他才是真的控制不住了! 他想想又气得头脑发昏,戟指向她:“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什么都敢干,不知天高地厚!” “父王错了,孩儿其实胆小。”沐元瑜回道,“孩儿怕不久之后,父王会忽然发现自己的考虑仍旧不够周全,我从云南消失就可以让父王没有后顾之忧了吗?人有脚,会走,我能走,别人也能。除非我从这世上彻底消失,化烟,化灰,否则——” “瑜儿!”一直被阻拦住的滇宁王妃听不得这种摧她心肝的话语,再忍耐不住,喝道,“不许胡说了,你会长命百岁地活着,有娘在,谁都不能伤着你。” 她说着转向滇宁王,声音凄厉地道:“你想要我的女儿隐姓埋名流亡在外,与我一生不能相见,柳氏的儿子承袭王位坐享荣华富贵?沐显道,我告诉你,你别做梦,绝不可能!” 滇宁王怒道:“我都说了,柳氏那个孩子抱来与你养,哪怕从此不让柳氏见他都是可以的,你们一个两个,都将我当做了寇仇,难道我没有为你们打算吗?!” “我自有孩儿,谁稀罕那个贱——” “母妃!” 沐元瑜提高声音打断了她,滇宁王妃接下来这个词肯定不好听,她要走了,但滇宁王妃还需在府里度日,柳夫人那个孩子,从利益的角度讲,最好也必须是抱给滇宁王妃来养,那就不能由着性子闹成了死局,滇宁王日思夜想盼来的真宝贝蛋,会喜欢他在滇宁王妃的眼里是个“贱种”吗? “父王,我以为您应当知道,我才是母妃的心肝,”沐元瑜把声音又降回来,她不想刺激着滇宁王,那封诏书已经足够把他刺激发狂了,“您夺走了她的心肝,说是为了她好?” 滇宁王被问得失语了片刻:“——这些话你之前何不与我说?!” 他看出来了,这个女儿固然胆大,但未必妄为,她对自己做的事情非常有数,一个只图痛快不顾后果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理智的态度。 他到现在,也才是真的相信了上奏疏的主意确实是沐元瑜出的了。 “我说了有用吗?父为子纲,父王会听我的吗?若是不听,我又能怎样?” “……”滇宁王被这无赖话简直气笑了,“你还能怎样!你可有的是办法,现在是我拿你不能怎样了才是,你还有脸说父为子纲这四个字——哼,你都能替你老子向朝廷上书了,我竟不知谁是谁的纲了!” 砰一声,沐元瑜干脆利落地下跪,膝盖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孩儿错了,请父王恕罪。” 滇宁王妃为那动静心一抽,忙俯身拉她:“使这么大劲干嘛,快起来我看看。” 滇宁王脸登时又拉下来,一挥袖把手背到背后:“慈母多败儿!” 跪一跪他这个做老子的都要担心她跪疼了膝盖,往日说这婆娘惯孩子,她还从来不承认! 滇宁王妃这回当然还是不承认,张嘴就回:“王爷有儿子了,我瑜儿就成根草了,我多心疼心疼怎么了。” 沐元瑜倒还是老实地跪着,她是没必要向滇宁王低头了,但总得替滇宁王妃考虑。 “如母妃所言,父王有了弟弟,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儿就不再重要了,可母妃不这样想,孩儿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认命。”她伏在地上,“蝼蚁尚且贪生,父王,我想活下去。” “父王问我为什么先前不说,我那时来说,与父王没有一丝分量,我不想只能眼泪涟涟地来哀求父王,不要这样对我——也不想等到无力设法时,再来质问父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长大了,我该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滇宁王望着她乌鸦的头顶发髻,听得又痛恨,又抑制不住地自心底泛出一丝激赏——沐元瑜的所做所想,都绝不符合一个普通闺阁千金该有的德行,但她本来也不是当千金养大的,她是作为滇宁王府的继承人。 以一个继承人的标准来说,她能想,敢做,沉得住气,不感情用事,同时还敢担责任,稚嫩的肩膀还没长成,已经能将母亲护在身后,而不是躲在母亲背后,由着母亲冲锋陷阵。 ——滇宁王妃那么能惯孩子,到底是怎么反而把她惯成这样的。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滇宁王到此时,其实已经冷静了不少。当此关头,沐元瑜都能始终保持住理智,他作为一个掌权多年的上位者,更不可能长久地放任自己陷在无意义的愤怒中。 这一来一去间,沐元瑜已经算是把事情交待得清楚明白,滇宁王问她:“你的解决就是进京?那你有想过如何收场吗?” “没有。” 滇宁王瞪眼:“你——” “计划不如变化,我所知道的一些京中情形都不过道听途说,做不得准,如今就说将如何如何做,恐怕这制定出来的计划多半是废的,不如不带任何立场,由我亲眼所见之后,再行应变。” 这其实也是一种计划,并非愣头青的顾前不顾后。滇宁王又问:“如果你在京中暴露——?” “我会小心,非常小心。”沐元瑜抬起头来,“请父王不必为此多虑,孩儿为求生入京,又怎会在京中大意,自寻死路?” 话说到这个地步,滇宁王实在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粗声道:“好,你确实大了,自己有本事把主意都拿了,我管不动你,再教训你也晚了。皇命已下,不可违背,你要去便去,在京里呆两年做个样子就回来!” “那就要看父王了。” 沐元瑜灵机一动,她本没打算说这句话,今天能不挨揍就算她运气爆棚了,但没想到滇宁王的接受度要比她想象的好的多得多,她灵敏地从中看到了得寸进尺的余地。 乍着胆子道,“我比父王,自然有一百个不足,只有本事闯祸,没有能耐收拾。求父王替我安排个周全之策,父王什么时候安排好,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滇宁王愣一愣:“——你还威胁上老子了!” 气得要抬脚踹她,沐元瑜挺着没躲,倒是他自己想起来,这是个女儿,外表看着再健朗,内里其实柔软,和可以胡打海摔的儿子不一样。 恨恨地收了脚在地上一跺:“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都说出来,把老子气死算完了!” “孩儿不敢,再没有了。” 滇宁王拂袖而去。 ** 沐元瑜与滇宁王妃都以为滇宁王被气走,去酝酿什么大招去了,很是警惕战兢了几日,不想滇宁王并没来搭理她们,倒是忙着开始在家兵中抽调精锐来,又把沐元瑜的那队夷人私兵抓去练了练,再找了张桢来,让他给沐元瑜讲课,这讲的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而是京中的一些情况介绍,不拘什么,公侯伯爵,文武群臣,贩夫走卒,只要是跟京中有关的就行。 滇宁王当然也找得着自己的人来讲这些,但张桢在京时为监察御史,清流文官,他看事情的角度与高度又不一样,如今临时抱佛脚,抓紧时间多给沐元瑜塞一些总是不坏。 这作为就很明显了,就是在给沐元瑜进京铺路做准备,沐元瑜很为纳罕地与滇宁王妃嘀咕了一回:“父王打我一顿还罢了,他这么快就好像消了气,我心里毛毛的。” 滇宁王妃也很忙,忙着替沐元瑜算账,想着她该带哪些东西走,家具器皿,衣裳饰物,下人银钱等等,百忙中抽出空戳了下她的额头:“什么话,你还皮痒了不成?理他想什么呢,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去。” 沐元瑜伸头就势看了看滇宁王妃面前开列的长长的单子,发呆了一下,道:“母妃,你把这顶箱立柜列上做什么?我难道还要扛个衣橱进京?” 滇宁王妃理所当然道:“京里那老宅子几辈子没人住过了,里面的东西还不知什么模样,当然得带上了,家里的东西,你用着也习惯些。” “一个放衣裳的橱子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沐元瑜哭笑不得,“母妃,我不要这个,照这样带法,不知得多少辆车才能装得下了。” “这不要你操心,又不是没有车。”滇宁王妃说得一句,很快又埋下头去算账去了,不时还让丫头往单子上添一笔。 沐元瑜无奈,只好溜达出去。 不过她倒想起一事,便去找着滇宁王道:“父王,柳夫人的身子不知现在如何了?若是大安了,还是接回府里来养着更好些。” 滇宁王“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我知道了。” 感觉滇宁王似乎不是很想看见她,沐元瑜说了两句话,识趣地又溜达走了。 她不知道滇宁王注视着她的背影,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他等这个台阶其实已经等了好几日了。滇宁王妃不知道是没想起来,还是想起来了不愿意给,总之提也没提过一句。 还是沐元瑜跑来说了。 要说他现在是什么心思,其实不难理解。 惊觉孩子大了的同时,更会惊觉自己老了。 他已过天命,而他的儿子还在娘胎里。 如此悬殊的父子年龄差距之下,他能看顾幼儿多久?他来不来得及如养育沐元瑜一般,把他养成一个合格的沐氏继承人? 人到这个岁数上,无法不服老。先前幸侍妾受挫的糟糕体验加重了这种感觉。 如果他的时间不够,那么有沐元瑜这样一个姐姐在,是不是可以放心一些。 不错,沐元瑜的存在仍然是风险,但在她显示了自己成事的能力之后,不再单纯只是风险。 她自身的价值可以抵消掉一部分。 保住她,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给男主党报个告:他明天不出,就后天出,后天不出,我表演切腹~(>_<)~ ☆、第30章 整座王府都因为预备沐元瑜进京的行装而忙碌转动起来, 对于孟夫人等来说, 这件事的发生则是突兀到毫无预兆, 让人登时把好奇心都涨到了最顶端。 好好的, 怎么就想起来要进京了呢? 滇宁王妃的回答简单而粗暴:“王爷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不过朝廷允许的诏令没下来之前, 没有张扬而已, 如果不成, 不过白说一场。行了,我这里忙得很, 这个月你们的请安都免了,没事不用过来。” 孟夫人还待说什么,正好沐元瑜也过来请安,听到两句, 笑道:“夫人,我的东西收拾好了就进京了, 夫人可有什么话或是物事要我捎带给三姐姐?若有的话, 该也可以整理起来了。” 孟夫人共生有两个女儿,三姑娘是远嫁进了京城文国公府里。 孟夫人被一语提醒,“哎呦”了一声,忙道:“有有有,还是世子顾念手足,我这就回去收拾,尽快送回来,劳世子替我捎上京去。” 她说着就坐不住了, 忙忙起身告退走了。 葛姨娘的女儿六姑娘也是嫁在了京中,闻言也坐不住了,跟着急忙走了。 滇宁王妃表情甚是无语地向沐元瑜道:“你看看这些人,满心钻营,居然这种事还要你提醒才想得起来。瑜儿,你就是心太善了,由着她们去胡想耽搁也罢了,到时候有她们后悔的。” 沐元瑜笑道:“我是为了母妃,她们有自己的事做,就不瞎打听烦扰母妃了。再者,就算我不说,她们至多两日也该想起来了。” 滇宁王妃为她的贴心翘了翘嘴角,想起来叫过丁香来:“你去和孟氏葛氏说清楚,替她们捎封信并些小物件还罢了,别什么笨重的蠢物都带着,瑜儿上京是公干,不是专替她们捎东西的。” 丁香蹲膝应一声去了。 沐元瑜瞄了一眼旁边桌案上的单子,忍不住摸摸鼻子,道:“母妃,那您还让我带那么多东西。” 滇宁王妃道:“那怎么一样,那些都是你在京里过日子需用到的。”她还很为不足地叹了口气,“唉,只是我问了人,有些实在不便携带的只有算了,你委屈些,娘多给你备些银钱,你缺什么,到了京里自己添置罢。” 滇宁王妃开的那份单子,只差把恒星院的砖瓦拆下来打包带走了,哪还可能缺什么。 沐元瑜招架不住,也不忍拂滇宁王妃的心意,便要出去,滇宁王妃却叫住她:“瑜儿,你明日有事没有?” 沐元瑜想了想,摇头:“没什么要紧的事。” 她的课业已经停了,褚先生知道了她要进京,主动去跟滇宁王请辞,滇宁王考虑过后,还是把他挽留了下来,横竖王府并不多一个吃闲饭的,褚先生学问是有的,当个幕僚使使也不错。 这让她把褚先生拐去奉国将军府给沐元茂的愿望落空,这当口也不适宜去跟滇宁王抢人,只得先算了。 滇宁王妃点点头:“既然得闲,我明日去那边府里,找二太太说些话,你要不要一同去?” 沐元瑜吓了一跳,因为打从她穿来起,就不记得滇宁王妃登过奉国将军府的门,滇宁王妃与沐二夫人这名义上的妯娌俩没有任何私交来往。 不过与滇宁王与沐二老爷间的那种结仇的情形不同,这对妯娌要和平许多,就是不来往而已,不然,沐元瑜也不会逆着滇宁王妃的心意和沐元茂玩在一起了。 “母妃怎么忽然想起来去那边?” 滇宁王妃道:“你跟他家茂哥儿不是玩得好?我去问一问,他要不要和你一起上京,京里好先生好学堂多,他要走举试这条路,在南疆难有什么大出息,还该往人文荟萃的地方去。” 这个话沐元瑜一听之下就懂了——滇宁王妃哪可能会替不亲近的隔房侄子考虑那么多,明面上是这样说,实际上当然是为了她。 她的相貌虽然不属于艳丽那一款,但也不是硬朗型很能迷惑住人的,有沐元茂跟着一起,如同随身携带了个护身符。 按说打掩护的清秀少年不难找,南疆这块也能扒拉出一些,但沐元茂的价值与这些人都不同,他是沐家人呀,与沐元瑜同一血脉,京中人没见过沐大沐二,只见到他们两个去,那多半会以为沐家人都是有些男生女相,从相貌上的怀疑几率大大降低。 沐元瑜感动又好笑,滇宁王妃这是殚精竭虑地在替她考虑了,但她只能拒绝:“母妃,我不能这样对三堂哥,我为了自己方便就千里迢迢把他拐到京城去,这——这不好的。” “他在家里才真不好。”滇宁王妃道,“他们家去年闹那一场,你还记得罢?我打听过了,他们那府里矛盾越来越掩不住了,二太太不是个多聪明能干的人,娘家又提不起来,两个继子媳妇联手起来,把她挤兑得快站不住,茂哥儿想帮,哪里好和嫂子怎么样,他年纪小,也做不得什么。我看,他再耗在那家里才没意思,不如出去闯一闯,他自己有出息了,别人才不敢瞧不起他。” 沐元瑜不由皱了眉:“怎会这样,二伯父不管?” 祭祖过后,她和沐元茂有过两三回书信往来,沐元茂只是告诉她沐二老爷气还没消,他们家乱着,叫她先别去,并没说有这些事。她自己这里也不消停,自柳夫人有孕后牵拖出的一连串事占了她大半心神,便没空多想什么。 但现在一想,奉国将军府出现这样的情形实不令人意外,沐大奶奶因沐元茂与她来往而生嫉意,那他们不来往她就会消停了吗? 不,只会更没顾忌,踩得更厉害。 裂痕一旦生出,那只会越扩越大。 “二老爷管有什么用?前头两个儿子都成年了,哪里是那么好管的。”滇宁王妃说着,顺带着嘲了滇宁王一句,“譬如你父王,他管得住你吗?” 沐元瑜:“……咳。” 旁边的许嬷嬷都禁不住笑了:“那是我们哥儿能干。” “就是这样了,”滇宁王妃总结道,“我对茂哥儿没坏心,他进了京,不论是进书院还是找个书香门第家办的学堂附读,对了——他们家还有个国子监的荫监名额罢?不知用掉没有,若用掉了,我们家的给他也是可以的,横竖你用不着。这么多条路,哪条不比窝在云南好?” 沐元瑜听得不由认真思索起来。她是从没往这方面考虑过,现在叫滇宁王妃一说,发现她其实说得一点不错。 就师资力量而言,云南和京城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沐元茂在云南考个秀才乃至举人的还凑合,但要再往上,那必须得往文治发达的地方去,既然迟早得去,那晚去不如早去。 学习当趁年少啊,这时候记忆力等各方面的状态都最好。 沐元茂如想解决沐二夫人的困境,方法绝不是窝在家里跟嫂子练宅斗,他是男人,能考得功名,凭自己立起来,那沐二夫人的腰杆子才会跟着硬起来。 “哥儿,你还犹豫什么呢?娘娘若不是为了你,也不会亲自去那府里的。”许嬷嬷劝道。 “……那就去问一声吧。” 沐元瑜犹豫着应了,就算是双赢的局面,但她自己心里清楚有在算计沐元茂,这令她的良心难免有受谴责之感,她决定明天去就问沐元茂一句,他不愿意她绝不勉强哄骗。 结果,让她没想到的是,她隔日跟着滇宁王妃到了挺长一段时日不曾踏足过的奉国将军府后,见到了秀色依旧的沐元茂,只刚把这意思一说,沐元茂就跳了起来。 “瑜弟,还是你待我好,有好事都想着我!” 他跳完居然还上来抱着沐元瑜绕了个圈圈。 “好了,三堂哥,快放我下来。”他动作鲁莽,沐元瑜叫他的胳膊勒得生疼,连拍带赶地躲开了。 沐元茂哈哈笑:“我开心嘛,瑜弟,我俩真是心有灵犀,好兄弟!” 又大力拍拍沐元瑜的肩膀。 然后他激动的情绪总算宣泄掉一些,拉着沐元瑜坐下,滔滔不绝地开始大倒苦水,说他这阵子日子有多难过。 沐元瑜责怪道:“那你信里都和我说没事。” “那时候说了没用嘛,白叫你跟我一起憋闷。”沐元茂说到渴了,豪放地咕咚咕咚灌完一杯茶,把茶盅往桌上一丢,“这个家呆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现在算看透了,什么手足兄弟,就只怕我爹偏着我一星半点,占了他们的便宜。我再懒得跟他们啰嗦计较了,我要凭自己本事出人头地,以后跟他们分家,我领着我爹娘出去单过,这个府里我什么都不要,他们喜欢,自己争去!” 他这番话虽有埋怨但并不自苦,透着的是一股奋发向上的劲,沐元瑜不由向他竖了竖大拇指:“三堂哥,有志气。” 沐永茂摸摸头,又嘿嘿笑了:“我听说你要上京的消息了,到京里涨涨见识多好的事啊,我当时就想找着你一起去,但怕你有什么不方便,我说了,你又不好意思拒绝,再难为住了。现在你来找我,就太好啦。” 他说着又要跳起来:“我这就和娘说去!” 沐元瑜忙拉住他:“我母妃应当在说了,我们等等罢,看二伯母同意不同意。” 沐元茂是这个一拍即合迫不及待的态度,她觉得沐二夫人答应的几率应该是很大了,沐元茂是个男孩子,出去哪怕不为读书,游历几年也是很寻常的事。 沐元茂勉强按捺住了,但道:“我娘要是不同意,我就和我爹说去,我爹肯定同意。哎,三婶人真好啊,还亲自过来一趟,是不是怕你一个人上京,没人做伴,到时候受了别人欺负也没人帮你?哈哈,你放心,”他拍拍胸脯,“以后哥哥管着你!” “……我母妃是有此意。”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她那点心虚都快叫沐元茂的激昂情绪搅合完了,不过这样也好,沐元茂自己有上京的需求,总比受了她坑蒙拐骗来得让她舒心许多。 两人干等沐二夫人那边的消息也无聊,就开始聊起上京以后的事来,沐元茂大概真在家里憋屈坏了,特别能展望,说到要选哪里读书,沐元茂倒是知道一点:“我家那个国子监的名额早年间给大嫂的一个娘家侄子了,当时我还小,我们家世代都是武将,我爹觉得这名额自己留着也没什么用,就送人了。” 沐二老爷那时应该不知道小儿子以后居然会从文,后来后悔也晚了。沐元瑜心里有了数,就又说起别的来,受沐元茂的热情影响,她对入京以后的生活也生出了一些轻松的盼望。 她的困境与沐元茂比,其实有相似之处,只是严重程度要重上许多。 易经上说,穷则变,变则通,也许离开这里以后,确实会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概数了哈,想看切腹的居然比想看男主的多… 可怕(⊙o⊙) 嗯,我不确定今天能不能出就是因为要把三堂哥一起拐走,不知道这点纲展开有多少~明天就没事啦,目标京城,出发~ ☆、第31章 在父母的意见这一点上, 沐元茂略有失算, 与他想的不一样, 沐二夫人在滇宁王妃抛出国子监荫生这个筹码后, 一咬牙答应了,反是沐二老爷听闻之后坚决不允。 他的自尊心在此时发作, 不愿意让儿子占滇宁王府的便宜附骥于后, 为此还有些责备地说了沐二夫人。 他不知道沐二夫人憋很久了。 “占谁的便宜了!又不是我求着要来的, 人家主动要给,我接着怎么了?!自家本来不是没有, 你早早送了人,我说什么了没有,人家一个侄儿都是好的,你亲生儿子倒不值钱!” “我知道我是后来的, 比不得前头人,大郎二郎两个媳妇从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也罢了, 我算不得人家正经婆婆,高攀不起,但茂哥儿那么小个人,他招惹着谁了?!不过和那边府里瑜哥儿多来往了两次,就落了人的眼,大郎媳妇弄那些鬼蜮伎俩,连我娘家人都算计了进去——柔娘心眼是不周正,可她的心眼更坏!” 沐二夫人说着, 眼泪止不住往下落,“茂哥儿这是还小,读着书,干不得什么,都这样容不下他了,等到再大一些,老爷的两个好儿子岂不更要看他是眼中钉,必要治死了他才算称心?” 沐二夫人这一番话虽重,但不是全无根据,加之她比沐二老爷小上将近二十岁,老夫少妻,沐二老爷对她难免也多有容让,被哭骂到面前来,只有狼狈地道:“总是一家兄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老爷何必还自欺欺人。我不说别的,究竟茂哥儿和那边瑜哥儿来往有什么不是?老爷不喜欢那边的人,不理会就罢了,孩子们的事何必管他,瑜哥儿又不是那等娇惯坏了的小少爷,瞧着比茂哥儿还稳重些,据我冷眼看,且是他让着茂哥儿的时候多些。老爷总觉得丢面子,但茂哥儿又不吃亏,哪里就不好了?还不是为着大郎二郎,可难道为了他们开心,就要按着我茂哥儿的头委屈不成?” 沐二夫人歇了口气,声音又高起来,“就委屈了也没什么用!难道我不心疼茂哥儿吗?不想他常在我身边吗?可这些日子家里这样,老爷不是没有看见,茂哥儿哪里静得下心读书,他比别人本就耽搁了些,再拖下去,又有多少好时光禁得住拖的?一步差,步步差!” “老爷不肯为茂哥儿的前程着想,我这个做娘的不能不着急,如今现成的机会,老爷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总之茂哥儿是去定了,老爷若嫌我不贤惠,大不了把我休回家去!” 这是沐二夫人打嫁来奉国将军府后的头一回大爆发,加上沐元茂也跑了来添乱,表示如不让他和沐元瑜一起上京去,那他就自己去,总之,他要努力上进去了,谁也别拦着他。 沐二老爷被闹得无可奈何,娇妻小儿子,哪一个都在他的心上,最终他不得不打破那点沉蕴多年的固执,松了口,让了步。 沐永茂连一个人上京的话都放出来了,沐二老爷还真怕这个跳脱的小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哪天自己偷偷跑了,讲真,那还不如跟沐元瑜一起去呢——王八蛋弟弟歹竹出好笋,若论沉着靠谱,恐怕还真是沐元瑜更强些,叫人放心。 ** 另一边的滇宁王府里,一应准备渐渐成形。 滇宁王妃再有万般不舍,距收到朝廷诏书已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无法再拖延下去。 在就近的日子里选了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清早,沐元瑜在王府门前告别诸人。 滇宁王和滇宁王妃都亲自送了出来。 “父王,孩儿去了,您在府中珍重身体,勿以孩儿为念。” 从未离开过身边的孩子将要远赴京城,滇宁王心中甚有一丝怅然,便有残余的怒意此时也淡了,面上虽未显出,当着众人,话却多了些,要“戒骄戒躁,谨言慎行”之类的临别叮嘱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沐元瑜都应了,再转向滇宁王妃:“母妃,您不要担心我,我会小心,会照顾好自己。也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滇宁王妃眼中泛泪,用力点头:“有什么事,及时打发人回来说,莫怕路远麻烦,更别瞒着,天大的为难事,有娘在,你都别怕。” 沐元瑜也是忍泪,下人过来放了锦垫,她下跪叩首,拜别父母。 而后,七月流火中,沐元瑜领四百家兵,一百私兵,恒星院八大丫头并滇宁王妃所遣奴仆若干,携二十辆大车的行李出发。 于事先说好的东城门外会齐了沐元茂,沐元茂带的东西也不少,反正儿子都要走了,沐二夫人再不管媳妇们的想法,捡上好的狠狠给收拾出了五大车,沐元茂带上这么多东西原本有些苦恼,但他听到车马动静,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看,就笑得打跌:“瑜弟,你搬家呢?!” 沐元瑜骑着马奔到近前,往回回望,连绵的车队是有些壮观,她无奈道:“母妃替我收拾的,我推不掉,只好都带上了。” “哎,我娘也是……”沐元茂闻言心有戚戚,望着沐元茂的滇马又跃跃欲试,“瑜弟,你等等,我也出来骑马,我娘非压着我坐车,我又不是闺阁里的小丫头,出门坐什么车呢。” 他说着便跳下马车,把自己家的一个随行家丁撵下了马,兴高采烈地抢了他的马上了,与沐元瑜骑了并排。 车队滚滚出城,壮兵两行护卫,北上而去。 ** 旅途漫漫,不过沐元瑜与沐元茂两个作伴倒也并不觉得无聊,沐元茂是个十分能找乐子的个性,带着沐元瑜也消停不下来,遇城投宿时,若当地有什么好景致,两人都会跑去看一看。 从沐元瑜这辈子算起,两个都是从没出过云南的土包子,自家乡赴京城由南至北,几乎算是跨越了大半个疆域,沿途种种风土人情各不相同,繁华重镇无数,都颇有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之感。 随行无数的出行并不辛苦,太平盛世里,便有盗匪也不敢来劫滇宁王府这支一看就兵强马壮的车队,沐元茂旺盛的精力尽情挥发,他唯一一点遗憾是,没刷成和沐元瑜抵足而眠的成就。 “瑜弟,难道你是个女娃娃,所以不敢跟我一个屋?” 望着堂兄不怀好意的小眼神,沐元瑜淡定道:“你打呼,我睡不着。” 其实沐元茂平常是不打呼的,但他白天闹腾多了,晚上累了就不自觉会呼一下。 沐元茂自己知道这点,但他不服气:“你又没跟我睡过,怎就知道我打呼?” “我隔墙听到了。” 沐元茂:“……” 他们的车队有权投宿驿站,驿站往往都是腾出了最好的房间安置他们,但再好,也还是驿站,说隔音效果这种就有点奢望了。 沐元茂很狐疑,但他没法验证隔着墙能不能听到自己的打呼声,只好算了。 这般不疾不徐地稳步前行,时令由夏转秋,又转初冬,他们在路上总计耗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于十月中旬,终于遥遥望见了京城巍峨高耸的城墙。 这是天下第一都,盛景非常,照理沐元茂该更激动着要逛一逛,但他连马都不骑了,缩在马车里,车帘拉得牢牢的。 无他,实在是——太——冷了—— 北地的寒冷与云南绝不是一回事,云南这会儿还艳阳高照着呢,就算如去年那样的寒冬,跟现在这种能直接把人冻成一根冰棱的酷寒也差远了。 沐元茂把能找出来的最厚的裘衣都裹在身上了,仍是冻得哆嗦,抖着嗓子和沐元瑜道:“瑜弟,这鬼地方怎么会这么冷啊。” 沐元瑜抱着个聊胜于无的手炉,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她倒是知道京城比云南冷得多,但没想到她的身体长于南疆,早已习惯了那边的温暖气候,做得再足的心理准备抵不了自身的硬件条件,一般冻得团成了一团。 “可能是下雪吧。” 是的,他们运气太凑巧,赶上了京城的初雪。 “怎么会这么早就下雪呢——阿嚏!” 沐元茂一句话没抱怨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外头的动静倒是渐渐热闹起来,雪是小雪,细细地飘着一点,妨碍不了多少,来往行人的说话声,路边店铺摊贩的叫卖声,小孩子清脆的笑闹声,人声鼎沸,车行速度被迫缓慢下来,他们初来乍到,沐元瑜为低调,没让人搞清道的把戏,车队就一点点往前挪。 这龟速让沐元茂耐不住了,加上外面听上去实在热闹繁华,好奇心最终还是胜过了寒冷,他掀开一线帘子往外望。 枯坐在车上实在无趣,沐元瑜也学了他,凑过去观望。 望了好一会—— 还是在望着这一段。 他们这车队太长了,走得实在太慢。 他们的目标是位于城东的沐家老宅,但这段街道尤其喧闹拥挤,看这发展态势,不知几时才能挤得出去。 又发了会呆,沐元茂受不了了:“瑜弟,我们不如下去吧?在车上也一样冷,你看前面好像有个包子铺,热气腾腾的,我们不如去买个包子吃,暖和暖和。” 那包子铺离这里还有点距离,周围围着人,只能从人群的簇拥当中看到蒸腾而上的热气,在寒冬里,那热气看上去确实很有诱惑力。 沐元瑜同意了,车子动起来还好,不动耽搁在这里,人就是干缩着挨冻,还不如下去跑一跑,说不准还暖和些。 当下两人下了车,跟带队的王府总管说了一声,就跑到前面去买包子。 热乎乎的包子不但吸引他们,也吸引别人,他们还排了会队,但等包子到了手,回头再一望,车队还没跟上来,只又往前动了一点点。 沐元茂不乐意回去了,真下来跑动了发现其实也还堪忍受,没有想象里会被冻死的忧虑,两边店铺林立,他兴冲冲拉着沐元瑜进去一家家逛。 作为来自边疆的两只小土包子,他们不知不觉渐逛渐远,脱离了车队,只有沐元瑜的私兵统领刀三尽忠职守地跟了上来。 “哇,瑜弟,你看对面那家店里有卖皮毛的,我过去看看,买几条给我们做棉衣,家里带来的都不暖和!” 沐元茂眼睛一亮地跑过去了,沐元瑜在的这家店里是卖首饰的,她心里算计着要给滇宁王妃买一些送回去,就口头应了一声,没马上跟过去,继续挑选自己的。 结果,只是她看一块红宝石的功夫,守在门口的刀三忽然过来,咧着嘴道:“世子,三爷好像叫人调戏了。” 沐元瑜:“……” 她一回头,果望见对面店里沐元茂隐约叫几个奴仆模样的人围在中间,似是和人起了争执。 她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往对面跑,一进去,就听见一个立在旁边抱着手臂的公子哥脚点着地,流里流气地嗤笑:“还嘴硬,把这小娘裤子给爷扒了,爷要亲自验一验!” 奴仆们轰然大笑应诺,沐元茂在中间怒骂躲闪,沐元瑜大怒,但目前己方只跟了刀三一人,她心念电转,没管沐元茂,先一指那公子哥:“刀三哥,把他给我扒光,光屁股吊到门外幡子上去!” 刀三干这种捣蛋惹祸的事很有热情,闻言响亮地应了一声,上去就把那公子哥掀翻,那公子哥哪里是他的对手,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裤子已先叫刀三连扯带撕地弄了下来,昂贵的绸缎撕裂声惊呆了他。 “你、你敢!”他吓得只剩惨叫,叫了两声才想起来要求救,“富贵,你们是死人呐,啊啊,还不快来救爷!” 奴仆们忙丢下沐元茂围过去要救自家主子,却都不是刀三的对手,刀三大脚把公子哥踩在脚下,一手对付他们,另一手还见缝插针地去扒公子哥的衣裳。 把公子哥扒得鬼哭狼嚎,又骂自家奴仆废物没用。 这动静很快闹得外面很快围了一圈人看热闹,毛皮在京里是受欢迎的好生意,这家店铺开得十分阔大,楼上还有一层。 楼上的人也被惊动了,有几个人慢慢走下来。 公子哥慌乱地到处乱骂乱望,一瞥间看见了楼上下来的人,如见救星,忙放声大叫:“二——二爷,救我,呜呜,这蛮子要杀了我!” 楼梯上为首的是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裹在一身白狐裘里,闻言只望了公子哥一眼,就凉凉转开了眼神。 但他身边跟着的两个人似是得了示意,还是加快了脚步,冲了下来。 刀三应付几个奴仆并公子哥虽然不算吃力,但这两人看体态步伐应当是练家子,再要加入进来,刀三恐怕就有些力竭了。 沐元瑜已动真怒,沐元茂最讨厌人说他相貌,如今却一进京就叫人当姑娘调戏,她心里深处始终觉得沐元茂是叫她拐进京来的,如今不替他把这个场子找回来,难道还要叫他憋回去不成! 她一咬牙,估计自己是打不过两个练家子,索性故技重施,直接绕过了两人,直奔楼梯上的少年而去。 这少年裹在狐裘里都看得出身形瘦削,果然,人也一推即倒,他的位置隔着地面还有几级阶梯,毫无反抗能力地被沐元瑜斜斜扑在了上面。 沐元瑜伸手进他狐裘里,摸到腰带上的搭扣,巧得很,和她常用的一样,她极顺手地扭动扯开了,往下势如破竹地刷刷把少年两层裤子都拽下来,然后厉声威胁他:“叫你的人住手,不然把你也挂幡子上去!” 少年歪倒在楼梯上,面无表情,目光空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停滞的状态。 倒是少年后面还跟着的一个矮小的青衣小帽的小厮如被卡住脖子般尖叫了一声:“殿下!天啊——你、你大胆!” 殿、下——? 这两个字楔入耳中,沐元瑜也,停滞住了。 人在极端震惊中,能做出的事就只是下意识的,她呆呆的目光往下,雪白的狐裘已委顿两边,顺着里面因她粗鲁动作而发皱的衣裳下摆,她看到了大半条白生生的大腿,至于另外一条半,咳,还好,连同重点部位一起被下摆掩住了。 ——哪里好了?! 沐元瑜终于回过了点神,脑中闪电惊雷,一通乱闪,把她劈得焦黑焦黑的。 她冒险进京,为避难也为寻机遇,未尝没有找根靠谱大腿抱一抱的意思,现在,她扒了可能的大腿之一的裤子,看到了他的大腿—— 她该怎么办啊? 求来个人告诉她,她下一步要怎么做,才能显得不那么尴尬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害怕啊,差点就要切腹了…但还是晚了,对不起~(>_<)~ ☆、第32章 人还是要活得久一点, 长的见识才能多一点。 就在今天以前, 不, 就在下楼梯之前, 朱谨深都从未想到过,他竟会遭遇到被人当众扑倒, 扒掉裤子这样的事情。 梦里都不可能会出现的情形。 荒唐的感觉压过了其它一切感官情绪, 他从下往上仰视, 目光在压着他的沐元瑜脸上足足来回扫视了三遍,才终于聚焦起来, 看清了这个胆大包天之人的一张滚圆包子脸。 现在这张包子脸上红红白白,满溢着一种不知所措,单看这张脸的表情,居然还有一种纯良感。 如果她的手不是还拽着他的裤管的话。 朱谨深动了动腿—— 动不了。 他生来体弱, 这包子脸只胖一张脸,体魄其实不算强壮, 但膝盖往他腿上一压, 也足够制得他动弹不得了。 不过他这一挣虽未挣出来,也终于给了沐元瑜提醒,让她从被天雷劈倒的震悚里醒过神来。 与此同时,那青衣小帽的小厮也以一种死了爹似的可怕表情冲到前头来,要把她扯起来。 两个练家子也想赶回来,但已经跟刀三缠斗上,一时半会脱不了身。 沐元瑜原要顺着小厮的力道起来,忽然想起什么, 忙又将膝盖一沉,重新压了回去。 朱谨深:“……” 他闷哼了一声。 小厮尖叫:“你这贼子,你还敢对殿下不敬,你要死了!” 沐元瑜一边抵抗着他的撕扯,一边着急慌忙地把朱谨深的裤子一层层重新扯上去,因为旁边一直有人干扰,穿本又比脱要费劲不少——脱一扯就行了,加上她还得注意避开不要看见不该看的,这一通忙活把她汗都累出来了,才终于凑合皱皱巴巴地完了工。 然后她爬起来,试探性地伸手去扶还无骨般瘫在楼梯上的朱谨深,心里不合时宜地庆幸了下:幸亏这位殿下摔在这里,腰后正好有空档,若是在平地上,没他的配合她绝对无法独立把裤子给他穿回去。 她没等到朱谨深搭理她,因为小厮先恶狠狠地把她撞向了旁边:“谁要你假好心,这会儿后悔,晚了!” “就是,晚了,晚了!”大堂中间的公子哥大声嚎着呼应,又怒瞪勇斗群敌下居然还坚持踩着他的刀三:“挨千刀的蛮子,还不滚开,爷要你全家好看!” 刀三动也不动,只抽空挑眉望向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苦笑挥手:“刀三哥,放了他罢。” 虽不知道这货是什么人,但打狗看主人,这位应当是行“二”的殿下令人出了头,那不得不先搁置了。 但她转头盯了那公子哥一眼,只见他表情跋扈扭曲,不过相貌本身的底子应当还不错,高鼻梁,浓眉大眼。 很好,她记住这张脸了。 因为她说了话,公子哥用力翻着白眼往后望要看她,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一抖,立时又嚎了起来:“你、你还想找我秋后算账是不是!二公子,你看,你看,这个三寸丁臭小子多嚣张!” 刀三原要移开脚,闻言一刀背拍飞一个奴仆的同时,就势又往下用力一踩,把公子哥踩得如条活蹦的鱼一般手脚一抽,方满意地移了开去。 “咳咳——”公子哥呛咳不已,愤恨地想跃起找他算账,但一时居然爬不起来。 只能边咳边放狠话:“你,咳咳,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刀三道:“哦,我好害怕。” 他这一句里终于显出了一点喘意,公子哥听出来了,一喜,躺在地上挥拳鼓贺:“快都给我上,他不行了,打残他,爷重重——咳咳,有赏!” 沐元瑜习武至今,困于年纪小自身武力值一般,但眼力是有的,她能看出两个练家子加若干公子哥的奴仆都不是刀三的对手,但刀三看似恣意,其实出手有顾虑,他知道惹上了贵人,没有真的下死手相搏,而另一边打他是毫不留情的,此消彼长,他就渐渐落了下风。 “殿下。” 她硬着头皮回身仰脸望向朱谨深,求情道,“这是一场误会,可否请殿下先命他们停手?” 朱谨深此时已经在小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小厮忙前忙后地给他整理着衣裳,但沐元瑜给他穿裤子的时候太着急,没怎么穿好,小厮怎么弄都还是有点皱巴,而又不可能当着人把裤子脱下来再重穿一遍,气得不停念叨,咒骂沐元瑜“大胆无礼”。 说到第三遍时,把朱谨深念叨烦了,他到此时,终于启口说了事发以来的第一句话:“闭嘴,走开。” 声音低沉,微带一点哑。 “哦。”小厮委屈地应了声。 “是。”沐元瑜同时出声。 两个人一齐往旁边走了走,又都一愣,转脸,面面相觑。 沐元瑜反应过来:不是叫她闭嘴走开呀? 她就厚着脸皮又走回去,试探地道:“殿下——” 朱谨深扫了她一眼,他的目光与常人比,显得淡漠许多——或者说,他整个人与常人比,都显得要淡一点,但奇异地并没有因此变得存在感低微,他因这淡而显得分外干净,并因这干净而醒目。 然后他的目光扫向那边的战场,拢了拢衣裳,白狐裘顺垂而下,掩盖了他不那么妥帖的裤子,他用微哑的声音说了第二句话:“把他拿下。” 两个练家子闻言,不约而同加快了攻势。 沐元瑜急了:“殿下,冒犯殿下的是我,与我的属下无关,我认打认罚,求您——” 这惩罚要在她身上,她不是很怕,她总有世子身份扛着,又是公子哥惹事欺负人在前,就算皇子也不至于为点误会拿她怎样,可落在刀三一个兵士的头上就不好说了。 她的求情没能说完,因为自门外忽然嚷进一阵喧哗。 “瑜弟,你没事吧?” “哪个不长眼的欺负咱们世子?” “世子别怕,兄弟们来了!” 门外围观的人群被攘开一条道路,十数条精壮汉子一拥而入,打头的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沐元茂。 原来他也机灵,两个练家子自楼梯俯冲下来后,他见势头不那么妙,没在此间耽搁,而是立刻寻空隙跑了出去,找到离此不远的车队人马,把事一说,飞快带了援兵回来。 “……” 公子哥身上的疼痛缓解了些,正要爬起来,爬到一半,见此又跌坐回了地上。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瞬间快把大堂占满的汉子们,更可怕的是外头络绎不绝,还有人在陆续往里挤。 “我出门带上你们已经觉得很威风了……” 他喃喃自语着望向自己的七八个奴仆,目光里变成了满满的嫌弃之意。 奴仆们已经停了手——一个刀三就打得他们横七竖八了,再来这么多个跟刀三看上去差不多的大汉,还不躲开,是等着为主捐躯吗? 两个练家子忠勇些,朱谨深没下令,他们就不收手,于是,瞬间被私兵们拿下拧成了两只姿势奇异的鹌鹑,速度快得沐元瑜根本来不及阻止。 面对此景,朱谨深眉目不动,慢慢道:“世子?” “滇宁王世子?” 手下太得力也有麻烦,沐元瑜简直想要掩面,只能以一种债多了不愁的光棍心理躬身向他行礼:“臣沐元瑜,见过二殿下,之前因误会多有得罪,请殿下恕罪。” 她带的这些私兵画风太明显了,都是夷人,与一般兵士明显不一样,她将要进京的消息皇子这个级别的也肯定知道,能被猜出来她一点也不奇怪。 朱谨深没有回话,只是望向了她背后的私兵们。 沐元瑜忙回身摆手,让私兵们把人放了。 又向沐元茂招手:“三堂哥,来见过殿下。” 已经亮了身份,那一个也跑不掉,缩着不见人才不礼貌。 沐元茂跑的太及时,早在两个练家子过来帮手、沐元瑜加入战局的时候已经冲出去了,没有听到后来小厮嚷的话语,此时呆呆地张着嘴:殿下? 就是说,他瑜弟为了给他出头,于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一位皇子的裤子? 他傻愣愣地过来,依言行礼。 先前情形太乱,两个人分开站着还不明显,现在凑到了一起,公子哥捂着胸口走过来,左右一扫,忽然乐了:“怎么回事?你们沐家不是武将世家吗?怎么你两个都这个模样?” 沐元茂最讨厌听见这种话,闻言立刻回神,抬头怒视。 沐元瑜则心里一咯噔:这公子哥能这么自然地提起王爵之家,很显然身份也不简单。 朱谨深下一句话证实了她的猜测,他没再理他们,而是向公子哥道:“舅舅,我有些头晕,先走一步。” 舅、舅舅——? 能被皇子称呼为舅舅的是什么人? 这纨绔公子哥看上去也就弱冠年纪,没比朱谨深大几岁,居然是个国舅?! 沐元瑜的脑子有点吃力地咯吱咯吱运转起来:她想起来了,皇帝元后娘家承恩公府是有个年纪与大皇子差不多的小国舅,因是老来子,十分得承恩公宠惯。 这公子哥玉冠锦袍,奴仆环绕,她让刀三出手前已看出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但没有想到这么不一般。 …… 好了,她进京不满半天,已然解锁了拳打国舅、手扒皇子的双项成就。 受害者之一的皇子殿下目光从国舅那边转回了她脸上。 沐元瑜想到他说“头晕”的话,心下一紧,忙忙回忆起来,她先虽不知道朱谨深的身份,但他的形容看上去就不甚结实,她扑倒人的时候留了意,确定没磕着他的脑袋呀? 这位殿下不会是知道现有的状况不能怎么着她,于是打算搞大点—— 跟她碰个瓷吧? 至少在传闻里,他可绝不是个善茬。 ☆、第33章 疑似碰瓷的朱谨深目光莫名地看过沐元瑜后, 却没再说话, 他, 走了。 他带着的三人忙都跟上去, 一行人便在细雪中翩然而去,把余下众人包括小国舅在内皆晾在了当地。 众人都愣了片刻。 他要当场发作, 那不管怎么发作, 沐元瑜都还有点谱, 可就这么走了—— 你等着。 这事没完。 这两句含义丰富的潜台词不受控制地咚地跳到她的脑袋里,虽然她清楚知道事实上朱谨深一个字也没有说, 纯粹出于她的脑补,可她就是没法不多想。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天家子。 当众叫她冒犯至此,说一句颜面扫地都不为过。 再是事出有因,朱谨深本人是无辜的。 他才下楼, 未必知道小国舅先前干了什么,看见舅舅被人按在地下, 让人帮忙是理所应当。 打了小国舅沐元瑜没什么心理负担, 两人论道理肯定她占先,论身份不定谁更值钱,再论实权,呵呵,看看大堂中此刻悬殊的实力对比就很清楚了。 国舅是皇亲国戚,她沐家先祖还是太/祖收的义子呢。 但朱谨深—— 沐元瑜一想心里就悬乎乎的,他怎么就那么走了呢? 这种完全揣测不出对方下一步将出什么招的未知感太不让人安心了。 有鉴于此,她望向还留着的小国舅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小国舅捂着胸口往后一缩:“你还想怎么样?” 缩完他觉得自己被个半大少年吓成这样有点怂, 便挺起胸膛又想往前迈进,但满堂屋精壮汉子的威慑力太强大了,靠山外甥不在,他这一步硬是迈不出去。 “你、你等着,世子了不起?本国舅跟你没完!” 他倒是把这两句话放出来了,沐元瑜环胸挑眉:“国舅的意思是,我今番把你得罪狠了,没有和解的余地了?” 小国舅的表情看上去松了口气,但嘴就更硬了:“不错,我告诉你,你现在后悔也晚了,你即便是跪下求饶,也得看看本国舅的心情怎么样——” “既然已经不能和解,我跟你求什么饶?”沐元瑜脸色一变,喝道:“揍他,索性再得罪得罪!” “啊啊——!” 小国舅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直往门外冲去,带着他的奴仆们一起,头都不敢回地飞奔而去。 奴仆们倒还好,小国舅的衣裳先前让刀三扒得成了个丐帮新晋弟子,这一跑,好几块扯坏的布料在寒风中招展,乐得私兵们哈哈大笑,他们其实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沐元瑜说话的同时给了手势,并没叫他们动。 吓唬走了小国舅,沐元瑜打起精神,回头安慰沐元茂:“三堂哥,没想到这坏人还有点身份,现在不好怎么着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把这口气出了。” 沐元茂吞了口口水:“……不不用了,瑜弟,我不生气了。” 忽然觉得小堂弟好威武怎么办。 沐元茂十分致力于维持自己的男子气概,这一对比,他觉得自己不能输,豪气便也上来了,一揽沐元瑜的肩膀:“走,刀三哥已经教训了他,我这仇算报过了,我们原为买毛皮来的,别为小人坏了心情,还是照样逛我们的!” 沐元瑜点头:“好。” 刀三先前和奴仆们过招,难免打坏了点家什,掌柜的知道这几方人马一方也不好惹,愁眉苦脸地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眼瞧着两波人马先后走了,本都做好了自己认赔的准备,此时听说这第三波人马还有留下来继续光顾的意思,那不管买点什么,总比甩手就走好啊! 一下抖擞起来,忙蹦出来,殷勤指引介绍。 沐元茂自己先挑了两件,见沐元瑜没怎么动,催道:“瑜弟,你不冷啊?快挑。” 他是真心大,说逛就真逛起来了,先前的事差不多抛脑后去了,沐元瑜比不得他,她脑子里时不时还晃悠着朱谨深的那半条大腿呢,哪有心思看什么毛皮。 但也确实需要,她随口道:“三堂哥,你先挑着,你挑剩的我都要了。” 掌柜瞪大了眼,噌噌放光! 沐元茂也有些惊讶:“你买那么多做什么?”他环顾了一眼四壁,“虽然这里确实冷得厉害,不过也用不了这么许多罢。” “还有我的丫头呢,都是女孩子,这些日子也冻得不轻。” 沐元茂就点了点头:“哦,也是。”又向他挤挤眼,悄声道,“瑜弟,你说你出个门,带八个丫头,你现在一天比一天大了——那什么,可得把持住啊。我听说男人太早了,唔,对身体不好。” 有离得近耳朵尖的私兵们嗤嗤笑起来。 “……”沐元瑜无奈道:“你想什么呢,没那回事。” 沐元茂家里管得严,其实也半懂不懂,嘿嘿又笑两声就罢了,重新看起毛皮来。 一时他选好了,沐元瑜果然就让把剩下的都包上了,掌柜满面红光算了账,给了个数字,又主动把零头抹了,沐元瑜听着差不多,她的私兵们还没走呢,料想掌柜也不敢狮子大开口敲她,就命人出去找马车上的鸣琴拿了银票,回来会了账,私兵们各自扛起一些,出门去寻车队。 掌柜一路躬身相送,十分不舍,出了店铺大门还送了一段,旁边一家绸缎铺子的店主扯住他,殷羡地道:“老章,这哪里来的阔客,把你店里都买空了?” “好像是南疆的什么世子,可有身份的贵人。”掌柜此刻很有显摆的需求,就跟他吹道,“买空了算什么?你知道人家买回去干什么吗?给身边的丫头做衣裳穿的,十八个呢!你说,是不是得多买点?” 店主咋舌:“给丫头用这料子做衣裳?啧啧——我滴娘啊,这样阔客怎不到我店里来走走。” 掌柜矜持地鄙视着他:“你那料子是不错,不过人家不缺啊,你想想,这样豪阔的贵人家里怎么会少了绫罗绸缎,我这也是赶巧了,人家刚从南疆来……” 两人聊着,又吸引了几个相邻的店主过来,一帮人哈着白气,硬是在雪地里聊得热火朝天起来。 ** 王府的车队挤出了那条热闹街道,继续行进,慢慢接近了位于城东的沐家老宅。 沐氏自先祖起就镇于云南,这处御赐老宅以后的历代滇宁王都使用极少,只有偶尔应召入京时才居住一下,宅院里大半时候是空着无主的,只有几房下人在此看守打扫,算起来,这些下人在此繁衍生息,也传承几代了。 在沐元瑜上京以前,滇宁王已先送了信过来,通知了世子将要入住的消息,命留守的下人们对宅院进行翻新整修。 与在云南的滇宁王府相比,沐家这座老宅要低调许多,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只很简单题了“沐府”二字,几辈都不曾换掉,这是沐氏对皇家表示的微妙臣服,不在京里彰显异姓王的存在感。 车队在门前停下,沐元瑜自马车上下来,只见门前已乌泱泱站了好一片人,粗粗一扫,老幼/男女在内一总大约有五六十人。 见到她露面,众人一齐下跪伏地,跪在最前列的是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者,绒帽锦袍,穿着甚为体面,他抬头拱着手,相貌慈眉善目,生得也很体面,用有些苍浊的声音道:“老奴等恭迎世子。” 这应当就是老宅的现任管家陈孝安了,沐元瑜了解过,陈家是这一代才接任了管家之职,上几任原都在另一房楚姓家人的手里,因上任楚管家时运不济,两个儿子都因病去世,再没有可接班之人,这总管的位置便只得易了手。 她加快了一点脚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大管家请起,不必多礼。” 又加大了一点声音向其后跪的众人道:“都起来罢。” 众人依令陆续起身,陈孝安满面笑容地道:“自接到王爷的信起,老奴们就翘首以盼,时隔将近二十年,终于又有幸见到主子的面了。外头天气冷,世子快请进去罢,里面的屋舍老奴都已亲眼看着人收拾打扫过了,只不知道合不合世子的意,若有哪里需要再修整的,世子只管和老奴说。” 又招呼后跳下来的沐元茂,命人指引车马等,诸般安置起来。 沐元瑜和沐元茂并肩进去,他们初来乍到,皆不知道老宅如何模样,只能先随陈孝安走着,一路走一路看,偶尔问一两句,陈孝安皆尽心解答了。 老宅正房只有滇宁王亲来时才有权居住进去,沐元瑜也不便僭越,陈孝安替她安排的是离正堂很近的一处院落,将要走近时,陈孝安抬手指点着:“世子,三堂少爷,请看,那便是春深院,取的是‘读书不觉已春深’之意,内里的上房大小隔间加起来共有五间——” 刚说到此,一个老宅小厮喘着粗气飞跑进来,大声喊道:“陈爷爷,门外来了个内官,说有上谕,召世子觐见!” 沐元瑜一愣。 虽然她进京是肯定要见到皇帝的,但按正常流程,该是她先递进请见奏疏以后,皇帝才召见她才对,怎会这样急慌慌,她才进家门椅子都还没摸着就把她找了去? 她便问那小厮:“是叫我现在就进宫去?” 小厮点点头又摇摇头:“内官老爷说是立召,但不是要世子进宫,而是去十王府里。” 这个地点一出,沐元瑜同沐元茂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过来了。 沐元瑜心底不由涌上一股酸爽:才扒了儿子的裤子,转眼做老子的就找上门来了—— 这种混成不良少年的强烈即视感。 沐元茂一拉她的手臂:“瑜弟,我和你一起去,这事为我才惹出来的,我跟你去解释,根本怪不着你。” 沐元瑜不想再搭上一个,待要拒绝,但沐元茂不听她的,拉着她就往外走。她想着外面的内官多半不会肯答应多捎上一个,就先顺着出去了。 结果到得门口,沐元茂抢先上前一说,那年纪不大的小内官点点头:“皇爷就为此事召世子前往,既然这位少爷牵涉其中,那就一道去罢。” …… 这就无法了,只得两兄弟同甘共苦去了。 十王府也在东城,与沐家老宅这两处离着皇城都很近,坐了车去不到一柱香时间就到了。 这是一片连着的建筑群,占了一整片街区,作为最早迁出宫来的皇子,二皇子朱谨深住在其中方位最好的一座里。 进了朱门,这时候沐元瑜也没心思看景致殿舍如何了,默默走过前堂,来到后宅,刚进院门就见到国舅爷抱着手臂站在廊下,伸长脖子往外望着。 见到他们进来,他眼神一亮,冻的有些发红的面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沐元瑜秒懂:告状的原来不是朱谨深,是这货。 先前那顿揍真不该给他省了。 上了台阶,擦肩而过时,她轻启唇,低声道:“告状精。” 小国舅李飞章:“……” 他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奇妙地瞬间领悟了这个词里的精髓之意。 他几乎要暴跳起来—— 这三寸丁太坏了,怎么、怎么能这么鄙视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开心地发现攒够了刷屏的量,谢谢谢谢大家(*  ̄3)(ε ̄ *) 关于男主问题,我集中剧透一点点:他不会一直弱成现在这样,那以后的幸福怎么办咳…别的我就不多说啦。 ☆、第34章 小内官掀帘进屋通传, 沐元瑜还需在帘外等候一下, 李飞章反应过来, 借此空档气忿忿地凑过来道:“你还嚣张, 我告诉你,二殿下病了, 叫你害的, 这回我看你在皇爷面前怎么解释, 一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沐元瑜还未来得及回话,沐元茂拦上去怒瞪他:“你吓唬谁, 你先欺负人,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不要脸!” 李飞章翻了个白眼:“谁欺负你了,不过是爷心情好, 跟你逗个闷子,你自己不识逗——” “二殿下真病了?”沐元瑜懒得跟他打嘴仗, 打断了他直接追问。 李飞章倒也不瞒, 道:“我骗你干嘛,人在里面躺着呢,回来就发起热来了,”他转头拿下巴往帘里的方向示意了下,幸灾乐祸地笑,“我想着二殿下走的时候说了头晕,不放心跟来一看,可吓得我, 立刻跑去找皇爷了。” 发热是个比较典型的受寒症状——沐元瑜沉默了,听说过朱谨深身体弱,也亲眼见到他确实不结实,但仍没想到他弱成这样。 她把他扑倒在地总共加起来也没多久的时间,那小厮喊出来她很快就停了手,结果他还是倒了。 这也太弱不禁风了。 这种话只好在心里想想,进去了可千万一点不能流露出来,弄病了人家的孩子还埋怨人家孩子自己弱,那她可真是自找板子挨了。 “好威风的沐世子,这回知道怕了?晚啦!” 李飞章将她的不语思索当成了恐惧,得意洋洋地道,“这才只是个开始,你说你招惹谁不好,你惹上二殿下,敢当街把他的裤子扒了,啧啧,你可真叫爷开眼。” 他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好一会儿,以留给沐元瑜充分的想象空间,然后才接着道,“爷劝你,你识相点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了,说不准二殿下看你认罪心诚,还能留你半条命。” 沐元瑜道:“哦,我会好好道歉的。” 李飞章卡了下:“……哈?” 他被噎住般瞪了下眼,快意的表情都不见了,“你、你就服输啦?”他又生气了,“臭小子,那你对爷那么横,什么意思!” 沐元瑜道:“没什么意思,我是知礼仪讲道理的人,我做错了事,当然就要认。” 太正气凛然勇敢担当了—— 好生气哦,好想揍他! 李飞章板起的脸上明确地写了这八个大字,但他没能来得及实施,因为厚厚的帘隔打起,从里面出来了一个提着医箱穿青色官员常服的人。 这很显然是太医,大约是因为他在里面看诊,所以沐元瑜等在外面的时间才长了些。 果然,先前进去通传的内官跟在后面出来了,道:“皇爷传二位见驾。” 沐元瑜和沐元茂不由都有些紧张起来,互相以眼神示意鼓了鼓劲,走进门槛。 这等热闹李飞章当然不愿错过,也跟着挤进去了,他年纪不大辈分却高,乃是皇帝的小舅子,小内官看他一眼,没拦。 朱谨深住在西次间里,门上悬着的五福云纹锦帘一掀开,扑面而来一阵暖融融的热意。 北方冬日寒冷,为方便取暖,一般即使是豪贵人家的卧房其实也不甚大,一眼便可以见到朱谨深半靠在床头上,不知是因为屋里的热意,还是他本身在发热,亦或者两者皆有,与在皮毛铺子里比,他的面容上多了些血色,眼角甚而有点嫣红,这使得他原本有些淡的五官鲜明了一些起来。 先前的会面太过混乱,沐元瑜其实只注意到了朱谨深的皇子身份,对于他本人的仪容则根本没空留意,此时这一眼方看真了。 只见他乌眉长睫,眼神平淡中带一丝疲倦,一点也不凌厉,但他的眼睛本身生得好,黑白分明,以至于随意一眼望过来,沐元瑜便觉如被锁定,然后自心底泛上一股清冷之意。 但这清冷与惧意无关,只是朱谨深本身的气质透过眼神传送了出来而已。从外表上看,他其实既没有传闻里欺凌长兄的暴戾,也与刚才李飞章吓唬人时说的随随便便就能报复掉人半条命之类的形容全然扯不上关系。 沐元瑜现在觉得,其实朝臣的判断还是准确的,这位殿下看上去确实就是一个“冷清”的人,这两个字的评语下得实在贴切。 她心底同时松了口气:还能这么半坐着,看来问题不甚大,要真烧得人事不省她就麻烦了。 再旁边,床边的一张紫檀高背椅里,坐着一个穿明黄八龙团袍的中年人,腰系宝带,头戴着翼善冠,白面微须,粗一看与别的中年男人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他的服饰彰显了他天下至尊的身份。 至于细看,沐元瑜暂还不敢,她很快低了头,同沐元茂一起,两人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起来罢。” 皇帝的口气听上去挺和善,不像动了怒的样子,见到沐元瑜和沐元茂爬了起来,兄“弟”俩站在一处,一般的容色清秀,还笑了笑,又格外注视了沐元瑜两眼:“你同你父亲生得像,朕记得,显道年轻时,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模样。” 滇宁王上次进京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皇帝居然还能记得他的长相,这多半是个客套话,但他说得情真,沐元瑜就腼腆地笑了笑,道:“皇爷好记性,臣与父王确实相像。” “不过这脾气,可是不大像。” 皇帝接着道,这一句就很难让人听出轻重了,沐元瑜犹豫着要不要爽快点跪下认错,皇帝接下来的声音中已又含了笑意,“小世子,朕的皇子怎么得罪了你,你要当街扒了他的裤子?” 沐元瑜这下是肯定站不住了,扑通又跪倒道:“并没有,臣与二殿下间只是有些误会,全因臣冲动鲁莽,所以冒犯了二殿下,请皇爷恕罪。” 皇帝道:“朕已先听飞章说了说,但他就是个闯祸的头子,他的话,朕信一半都不知是不是信多了,你既是当事人,就也说一说罢。” 李飞章在旁垮了脸:“皇爷——” 皇帝抬起手轻轻一挥,他不敢违逆,只好气鼓鼓地闭了嘴。 “回禀皇爷,事情的经过是这样,臣与堂兄初初到京——” 沐元瑜就一五一十地说起来,她没添油加醋,但就这样李飞章也不肯认,一口咬定他没有想调戏人,就是逗个闷子,且振振有词:“我又不是瞎的,我调戏个大男人干嘛?恶心不恶心。” 沐元瑜心平气和地和他道:“你当街指使奴仆扒我堂哥的裤子,只是想逗他玩儿?” 李飞章下巴一昂:“不错,都是你们自己自惊自怪的!” “那我让我的家丁扒你的裤子,也不过想和你逗个闷子,你嚎得杀猪一样做什么呢?”沐元瑜问他,“你大方一点,叫我扒了,不是大家开心。又何必扭捏,向二殿下求救,害得二殿下被牵扯进来呢?” 李飞章:“……” “噗。” 是沐元茂没忍住,漏了一点笑声出来。 不过无妨,因为连皇帝都笑咳了一声。 这还没完,沐元瑜继续问他:“你以为是无聊寻个乐子,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堂哥真是女子呢?她受此羞辱,还有活路吗?” 这个罪名比先的严重,李飞章可不愿意认,把脖子一梗,道:“要真是个女的——大不了我娶他!” 沐元茂不高兴了,怒目:“呸,你骂谁呢!小爷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你看不见?” 李飞章结舌:“嘿,又不是我说你是女的,你弟弟说的,你冲我来什么劲?” 沐元茂道:“我瑜弟能说,你不能说。” 他这个话放得太理所当然了,把李飞章差点噎了个跟头:“凭什么?” “因为你长得丑。” 李飞章其实不丑,他长得还挺有男人气概的,问题也就出在这了,沐元茂被沐元瑜怎么调侃都无所谓,因为同病相怜的长相令他感觉不到恶意,但李飞章这样的就不行了,沐元茂叫他欺负了一回,现在看见他就来气。 两人当着皇帝面一句紧似一句地拌嘴,最终还是皇帝喝止了:“飞章,你将二十的人了,还是没个正形,干这种糊涂事,还在这里嘴硬不肯认错。” 李飞章低了头,方不响了。但片刻又道:“我错就我错,可他们害了二殿下也是真的。皇爷,你别被这小子装乖的模样给骗了,他先前可不是这样,砰地一声把二殿下扑倒在地,那动静,我听着都觉着疼,二殿下身上指不定还有什么暗伤呢——” 皇帝闻言,转头望向朱谨深。 朱谨深靠在缠枝花草纹大迎枕上,开了口:“我没怎么摔着,皇爷不必听舅舅危言耸听。” 好人呀! 沐元瑜听到他这么公允的回答,简直要为自己先前“碰瓷”的想法羞愧了,她原想好了不带任何立场进京,但事到临头,到底还是先入为主,以恶意揣测人心了。 皇帝沉吟片刻:“此事朕已清楚了,确实不能怪责沐家小儿郎。不过,”他目光转向沐元瑜,“你行事也确有莽撞之处,有误会不与谨深解释,先动了手,但你又是事出有因——罢了,你两个小辈的事朕不插手了,你自与谨深赔礼罢,由他处置。” 这算圣谕了,沐元瑜就跪着应了,而后爬起来移步到床前,躬身道:“二殿下,致使殿下生病是臣之过,臣惶恐惭愧,不敢辩解,殿下有罚,臣尽领受。” 朱谨深望着她,一时没有回应。 沐元瑜心里怪怪的,她觉得这目光好像有点熟悉,很像是朱谨深从皮毛铺子离开时望她的那一眼,一般的莫名,且注视的时间一般有些长,她不觉就记忆了下来。 朱谨深只是在确定一件事情。 他确实不生气。 遭遇到这样的荒唐之事,他居然不生气。 这感觉太奇异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能相信,是以要这样再三确认过,方能肯定。 他想象了一下,如果换个人这样冒犯他—— 他现在应该已经不会再看见这个人了。 他不能继续想下去,因为头已经有些发重起来。 这样一感觉,他或者好像又有那么点生气了。 因为生病太烦了。 就是这包子脸惹病了他。 他抬头按了下额角:“林安,打他十下手板,戒一戒他急躁的性子。” 沐元瑜:“……” 惩罚来得猝不及防,十下手板当然不算重,她受得起,可皇帝那个口气,都说不能怪责她了,明显是打算放她一马,把人情让给儿子做了,结果儿子要揍她? 她发着懵,沐元茂急了,道:“二殿下,瑜弟是为我才出头的,他没错,要打打我!” 朱谨深道:“哦,林安,也打他十下。” 沐元瑜与沐元茂对视:“……” 沐元茂的意思明明是“替”,不是“也”啊。 她都要以为他是个好人了,结果闷坏呀这二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国舅名字里改了个字~ ☆、第35章 林安就是那个很能叫嚷的青衣小帽的小厮, 此时回到府中, 他已经换了装束, 着一身青贴里, 原是个内侍。 沐元瑜一看应声领命的是他就知道不好,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她怎么冒犯他主子的, 这会儿怎可能手下留情? 但也不可能再讨价还价了, 她自己的说的“尽领受”, 结果连十下手板都领得不痛快,那她道歉的诚意又在哪里?不如开始就扯着道理抵赖了。 只好眼睁睁瞧着林安去找了根戒尺来, 戒尺为竹制,约六寸长两尺宽,尺上还刻着排版工整的馆阁体小字,沐元瑜运目看去, 辨出了几个,猜着应该是《千字文》之类。 这明显是先生训示蒙童用的器具, 戒尺通体油亮光滑, 当常为人握在手中使用,不知打肿过多少手板。 沐元瑜跟沐元茂站了并排,苦着脸挨个伸出手来。 林安得此机会,果真毫不手软,戒尺高高扬起,打得十分尽情。 啪啪啪啪啪,连响了二十下。 打完两人的手肉眼可见地迅速红肿起来。 李飞章看得乐不可支,嘿嘿嘿直笑, 假惺惺还道:“别忘了,殿下说了,戒骄戒躁啊,这顿手板挨了,下回该长长记性了。” 不想他这句话说完,皇帝道:“还有飞章,打二十下。” 李飞章乐极生悲:“……哈?” 皇帝道:“此事皆由你脾性顽劣而起,沐家的儿郎们都受了罚,难道你反而无事?那朕岂不成了不能明辨是非的昏君。” 李飞章垮脸哀求:“皇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这回就饶了我吧,那戒尺都是打小孩子使的,我这么大人了,挨了多丢份啊。” 朱谨深在床上插了句话:“舅舅要体面的大板子,我这里有。” 因生了病,他的声音更哑了些,还带了点鼻音,吩咐林安:“去前面问侍卫取来。” 林安应声便去。 这回轮到沐元茂哈地笑出来,他原正往热胀疼痛的手掌心吹着气,这一下手上的痛楚瞬间轻了三分。 沐元瑜也忍不住笑了,道:“多谢皇爷主持公道。” 又小心地捧着挨打的那只手转个身,向朱谨深道:“臣也多谢殿下雅量教导。” 其实她嘴上说得周全,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点这位二皇子风评的由来之处:敲了他们十板子还罢了,连舅舅也不放过,这是不分敌我无差别攻击啊。 李飞章再小,好赖也是个长辈,虽然说这舅舅是元后家的,并非他自己的亲舅舅,但就是因为不是亲的,才该额外保持个礼貌客气呀,哪有反起哄架秧子的? 得亏他还病着,都这么不消停。 李飞章大惊失色,忙转头道:“殿下,我可是替你报了信的,你怎么不帮我呢?” 朱谨深道:“我帮了。舅舅不是嫌戒尺太小家子气了?” 这算哪门子帮!李飞章气得要跳脚,又忙向皇帝哀求起来。 皇帝想了想,道:“今番你没闯出大祸来,自己也算吃了些亏,换成板子,二十板是有些重了。” 李飞章一喜,就听皇帝继道:“就减半罢。” 说话间,林安响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启禀皇爷,板子拿来了。” 他说着,弯腰小心地掀开半边帘子,把拖来的板子给皇帝看,那其实更近似于一根木杖,度其长度尺寸,绝不是打手心用的。 李飞章一见就大惊失色:“皇爷,这、这可万万不行,我哪里受得了这个!” 皇帝道:“你就是平时没受过,受一回,才能有个惧怕,行事才能多些分寸。你如今还好用年少轻狂遮个羞,翻过年就加冠成人了,再叫人为这种事告到朕面前来,丢不丢人?你不要脸面,大郎总是要的。” 他说罢不再理会李飞章,吩咐左右:“好生服侍二郎,若有什么,再去报朕。” 转目向沐元瑜,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罢了,二郎病着,这会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初进京来,先回去洗个尘罢,安置好了递折子进来,陛见时再说。” 沐元瑜沐元茂忙都躬身应了。 皇帝遂站起身来,领人去了。 沐元瑜见此,也就接着向朱谨深告了退。 朱谨深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恹恹,看不出喜怒。 而李飞章一见皇帝没有亲自监刑的意思,又活过来,立时又来纠缠朱谨深,叫他作假放水。 沐元瑜觉得这场景实在可乐,耍赖耍出这个结果来,出门路过那木杖时,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果然此物方配国舅身份。” 李飞章气得拿手指往外点了点:“小子,你给爷等着!” 沐元瑜早已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到廊下要走时,沐元茂把她拉着,嘿嘿笑道:“瑜弟,横竖没事,我们等等,看姓李的挨完大板子再走。” 沐元瑜好笑道:“好吧。” 两人就等着,并不知道他两个外人出去后,温暖的卧房内已换了一番气氛。 此时林安要请李飞章出去受刑,李飞章只是不肯,赖着蹲在了床前。 朱谨深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舅舅,你再装疯卖傻试试。” 李飞章瞪大眼:“——殿下,你说什么呢。” “舅舅若不懂,就出去。”朱谨深并无耐心跟他纠缠,闭上了眼,“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是你不要烦我。不然,我叫你什么都做不成。” 李飞章似个大马猴般蹲在床头,微微僵住,再要纠缠,朱谨深身上发散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寂气息,令他怎么也无法下手。 锦帘掀开,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进来:“殿下,药熬好了。” 林安忙接过来:“我来服侍殿下。” 又向李飞章赔笑:“国舅爷,我们殿下还病着呢,您看——” 李飞章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利落起来,转身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跑不掉,皇帝知道他的秉性,竟特意留了行刑的人下来,在外面守着。 这可没法了,李飞章挣扎不开地叫人按在了阶下中庭间,木杖虎虎生风地挥打下去。 “啊、哎呦,痛死爷了——” “轻点!哎呦——” 李飞章的惨叫持续了挨打的全过程,打完了他就爬不起来了,有内侍过来要扶他,叫他一把甩开,奄奄一息地道:“有点眼色没有,爷叫打成这样了,哎呦,还不找个物事来把爷抬着,还叫爷自己走!哎呦,哎呦——” 沐元茂在屋檐下鄙夷不已:“不过十板子就这个脓包模样,真丢人。” 沐元瑜赞同地点点头,内侍打国舅,不可能下死手打,最多只是皮外伤,嚎成这样真是太夸张了。 李飞章不肯走,也没人敢硬拉他起来,有两个小内侍只得跑进旁边耳房里抬出个藤木长凳来,把□□不断的李飞章抬上去,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热闹看过解了气,沐元瑜与沐元茂便也要走了,正此时只见旁边帘幕一掀,林安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沐元瑜无意扭头一望,只见那药碗冒着微微的热气,内里盛着大半碗黑乎乎的药汤,竟似乎是没有动过。 林安越过她,下了阶就要往旁边的地上泼,沐元瑜忙抢上两步握住他的手腕:“这药殿下没用?怎么就要倒了?” 林安本为这药愁眉苦脸,担着心事,没注意她还没走,唬了一跳:“你干什么?!” 旋即才反应过来,躲开了她的手,白了她一眼道:“不关你的事,不敢劳世子费心。” 不关她的事就怪了,朱谨深没找她麻烦——十下手板这点惩罚其实不能算,那就没必要装病,既不是装病,那太医开的药就该喝了,倒了算怎么回事? 他不喝药,病就不能好,若不能好,这回病的源头可是从她来,她又能落着什么好? 沐元瑜道:“我关心殿下啊,可是殿下嫌这药苦,不爱喝?” 林安不乐意道:“世子瞎说什么,殿下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如此。” 沐元瑜不跟他啰嗦了,外头这么冷,再耽搁片刻药该凉透了,她就直接问:“殿下是不是应该喝这药,但是不肯喝?” 林安犹豫片刻,点了头。 沐元瑜重新伸手去捏他的手腕,另一手借机稳稳地取走药碗:“给我,我试试。” 林安手中空了,在冷风里愣住:“……嘿,你试什么呀!” 眼瞧着沐元瑜动作飞快地已进去了屋里,他忙追上去。 沐元瑜进去卧房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人都已散光了,只有朱谨深躺着,绫被安稳盖到下颚处,闭着眼,面上的红晕比先又艳了些。 听见脚步声,他眼也不睁,冷道:“林安,你胆子大了,又来啰嗦什么。” 沐元瑜轻声道:“殿下,是我。” 朱谨深眼皮一颤,睁了开来。 “你怎还未走。”又一眼见到她手里的药碗,“多管闲事,拿走。” 他虽冷颜以对,但沐元瑜不知怎地并不怕他——大概扒过他的裤子以后她在心理上微妙地有了种上风感,也不太觉得对他陌生,坚持走到床前笑道:“殿下,你生着病,怎么好不吃药呢?那病怎么能好起来。” “怎么好不起来。”朱谨深看上去很不耐烦,“不是大事,捂一捂就好了。” 沐元瑜无语,一般人受了寒也许捂一捂发了汗确实就好了,但这位病秧子殿下很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体魄,只从他脸上的晕红便可看出他的症状又沉重了些,这样还扛着不肯吃药,怎可能不药自愈? 她劝道:“殿下,你病着不难受吗?把药喝了,总是好得快一些。”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不过那样。” 朱谨深看上去更不耐烦了,似乎恨不得沐元瑜赶紧走人,不要烦他。 林安原也要过来拉沐元瑜出去,但他听了两人这两句对答后,反而迟疑住了,不再动弹。 ——他家殿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他过来撵人。 还屈尊跟这个边疆来的胆大包天没有礼数的土霸王说这些话。 这两句话听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林安知道,这是实话。 如果是李国舅在这里,绝不可能听到的实话,殿下只会要么客气糊弄要么直接撵人。 沐元瑜不知道这许多,鉴于朱谨深的病是拜她所赐,他再不耐烦,她也有的是耐心,继续劝道:“怎会一样呢?身体好了当然人要舒服多了。我知道这药不好喝,但已经半温了,殿下屏住气,一口就能喝掉,苦也只苦这一时。” 朱谨深道:“你怎有这许多废话。我喝不喝药,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呀。”沐元瑜笑道,“国舅爷在外面的叫声,殿下听见了吧?殿下若不喝药,病好不了,那大板子就得敲到臣身上了。” 林安挠帘子瞪眼:这土霸王真蠢!在外面明明讲是关心他家殿下,就算是假的,这个话听上去也更好听吧?! 有这么劝人的吗?哼,就是把你的屁股打烂,殿下也不会心疼的—— 朱谨深果然扭开了头去,把眼都重新闭上了:“我不喝,你出去。” 他没再听到说话,过片刻,忽然觉得有微凉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一睁眼,只见那药碗已抵到了他唇边,再往上看,沐元瑜状似不大好意思地冲他笑:“殿下,臣只有一只手方便使唤,您别乱动,药洒在被子上就不好了。” 朱谨深:“……” 他冷冷望向帘子边的林安,道:“你——” 他一开口,苦涩的药汁就流入了他口中。 林安一只脚提起,欲动不动,快把自己纠结死了——这土霸王敢给他家殿下灌药自然是胆大妄为,可、可殿下能喝药也是极好的事呀! 他没胆子灌,有人敢,他做什么拦呢?反正不是他灌的,殿下要算账第一笔账也不是算他头上。 林安想着,于是就——转头专心地去数帘子上的五福花纹了。 沐元瑜其实做好了朱谨深挣扎起来打翻药碗的举动,但这位殿下大概如外表一般,十分好洁,不能忍受黑糊糊的药汁洒在身上的感觉,他的眉头深拧着,居然顺着她的姿势把药喝完了。 沐元瑜松了口气,旋即:“嘶——” 她放在旁边的那只已肿成一只馒头的手被人用力捏了一下。 遭了报复,但这报复跟十下手板一样,都不是正经结仇会有的手法,她便仍不畏惧,把手拿到朱谨深眼前晃了下,皱着脸还跟他确认了一下:“殿下,先前臣冒犯殿下的事,算两清了吧?” 朱谨深瞥了眼她的手:“一事不二罚。” 皇子殿下挺讲道理的嘛。沐元瑜放心了,十下手板换既往不咎,这笔买卖其实划算。 不想朱谨深接着道:“所以现在,就剩下你灌我药这一件事了。” 沐元瑜:“……臣是为了殿下的贵体着想。” 就算她大胆了点,可既然是讲道理的人,当知道她的好意,为这罚她不应该吧? 朱谨深道:“不,你是为了自己不挨板子。” 沐元瑜:“……” 她对着朱谨深说实话,是没来由的一种直觉,就是觉得对他这样的人说虚的没用,不如坦诚以待,结果事实证明,上位者想给下位者穿小鞋,那怎么都能穿上。 朱谨深望着她这样,倒似心情好了点,勾了勾嘴角。 这是沐元瑜头回见到他脸上有疑似笑意的表情露出来,就算他嘴角其实还沾了点药汁,沐元瑜也不由呆了下。 她忍不住想,这位殿下笑起来完全不一样,真好看啊。 ☆、第36章 打十王府出来后, 已是暮色四合, 冬日日头落得快, 再待回了沐家老宅, 天便黑透了。 沐元瑜和沐元茂各捧着一只馒头手回来,可把丫头们心疼得不轻。 春深院里此时已归置收拾得差不多了, 鸣琴把两人引到预备待客用的东次间里, 两人上了炕, 各据炕床一边,把手伸在中间的炕桌上。 沐元茂舒服地呼了口气, 完好的那只手好奇地摸了摸炕上铺着的猩红毛毡,道:“我以前听人说北边人冬天都睡炕上,十分暖和,真的呀, 这毡子都热乎乎的。” 沐元瑜“嗯”了一声,问鸣琴:“有什么吃的没有?我和三堂哥都还没用晚饭。” 鸣琴忙道:“吩咐下去了, 厨房里有现成做好的, 马上就送来。” 观棋脚步急促地甩开帘子冲进来,手里拿着两瓶跌打损伤的药膏,一边忙忙往外倒,一边心疼地直念叨:“世子在南疆长了这么大,一根指头也没挨过人的,这可好,才进京叫人把手板打高了两寸,京里的人真是太坏了。” 鸣琴面上颜色也不好过, 不过她稳得住些,没抱怨出口,只拿过另一瓶,倒出来给沐元茂涂。 很快,两人的手包成了两只粽子。 这时晚膳也上来了,几个大食盒一放,一道道肉菜在炕桌上摆开。 耽搁到这个时候,沐元瑜和沐元茂皆已是又累又饿,吃什么都是香的,两人挨打时都留了个心眼,伸的是左手,此时便也还凑合能自己用饭。 正吃着,门外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沐元瑜听着那动静陌生,不像是自己这边的丫头,以为是老宅里原有的,咽了口饭,腾出空向鸣琴道:“我这院里有你们够了,不要别人进来,老宅的人还让他们干自己的事去罢——怎么了?” 她忽然发现鸣琴和观棋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观棋气呼呼地道:“世子,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这府里在咱们之先,还住进了别的人!” 鸣琴想拦没拦住,只好道:“你急得什么,好歹等世子用过饭再说。”又向沐元瑜道,“不是什么大事,世子别担心,先用饭罢。” 外面的动静却又大了点,且掺上了男子声音,沐元瑜这哪里还吃得安稳,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吃着,我出去看看。” 沐元茂把筷子一丢:“我吃饱了,瑜弟,我们一道出去。奇了怪了,这是咱们沐氏的老宅子,什么别的人能住进来?” 两人一起要下炕,鸣琴弯腰给沐元瑜穿鞋,抓紧时间解释道:“是刀三他们巡视的时候发现的,前院后院竟各有一处屋舍先住了人,起初以为是主子们长久不在,下人们大胆住了进去,但一想又不对,便是原来放肆,知道世子进京的信也该偷偷搬出来了。近前一看人,穿戴不凡,却是像个正经人家。再一问,方知是三姑奶奶婆家那边的亲戚,在这宅里已住了差不多有半年了。”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沐元瑜微微冷笑:“问了陈管家没有,他怎么说?” 沐芷霏既是晚辈,又是出嫁女,双亲高堂俱在,从哪一条算起她也没权利将老宅私自做主借人,且住了半年之久都不送封信到滇宁王府去请示一下。 如此大事,陈孝安见了她,竟还不第一时间告知与她。 鸣琴道:“陈管家很为难,说是三姑奶奶的意思,他知道不妥,无力抗衡。” 这个管家不能要了。 沐元瑜心中下了决断,直接抛下另问:“三姑奶奶的亲戚具体什么来路?” 鸣琴一边抱了裘衣来给她披上,一边道:“说是文国公夫人的娘家妹子一家子,那家老爷原在湖广那边某个州府里做知府,两年前一病死了,抛下一家人没着落,那家的太太就带着两个儿子并三个女儿进京投靠了文国公夫人,中间不知发生什么故事,叫我们三姑奶奶兜揽了来,住到这里来了。” 两儿三女—— 这人口可真不少,怪不得前后还占了两处屋舍。 沐元瑜掀帘出门,站到廊下,一阵寒冷晚风扑面而来。 只见中庭里站着一男二女三个陌生人,年纪都不大,男子大约十七八岁,一身斯文气息,看着像个读书人,两个姑娘则一个十四五岁,另一个还要小些,大约只得十二三岁,相貌皆十分秀丽,从穿戴上看,也是有底蕴的人家。 这样的怎么会沦落到借住别人家宅子来了? 见到她出来,男子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可是沐世子?在下姓韦,草字启瑞,先前本要拜见世子,不料世子蒙诏,在下晚了一步,只得现在前来,还请世子见谅。” 沐元瑜拢了拢裘衣,笑道:“晚了一步,不是晚了半年吗?” 她此语一出,阶下三人皆变了颜色。 两个姑娘立时都红了脸。 韦启瑞质问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看着形势不对,这几人还挺理直气壮的,便仍旧笑道:“没什么意思,我不知这宅里先住了人,几位前来,吓了我一跳,所以和诸位开个玩笑。” 韦启瑞勉强重新露出笑容:“先前我们跟世子的护卫们已解释了,听说世子这边不知道我家借住的事,我们也十分惊讶。所以天色这么晚了,在下也不得不前来亲向世子说明一番,以免生出误会。” 沐元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请韦公子说罢,我洗耳恭听。” 她话说得和气,但却根本没有请人入内的意思,韦启瑞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当着这院里许多下人的面,要说自己为何寄人篱下的事,真正的主家居然还并不知道,这怎么说得出口? 他一赌气,直接道:“此事文国公府里沐大嫂子尽知,世子与大嫂子是一家人,更好说话,直接问她去罢。” 这话一出,气氛就僵住了,沐元茂忍不住,帮腔嘲笑:“嘿,你横什么呢?你自己说要解释,叫你说了,你又不说,叫我们问别人去,那你来干嘛的,就专程给我们兄弟使个脸子看?” 韦启瑞脸庞一下涨红:“是你们没有礼数——” “哥哥。”一旁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姑娘轻轻拉了他一把,而后盈盈福身道:“世子不要见怪,我哥哥性子急些,并无不敬之意,此事确实由沐大嫂子从中操办,并非我家私自做主,世子如有疑问,尽可前去询问。” 沐元茂道:“你们是一家的?” 韦启瑞是成男,不好老叫未成年的妹妹顶在前头,忍气又开了腔:“是我二妹。”又指了指另一个小些的姑娘,“这是在下的小妹。” 那小些的韦三姑娘一直在好奇地偷瞄沐元瑜,听见提到她,方移开了目光,福了福身。 沐元茂嘀咕:“怪不得呢,一般的说话不痛快,还是叫我们去问别人。” 韦启瑞:“……” 他脸又拉了下来。 沐元瑜问他:“韦公子前来还罢了,不知两位姑娘所为何事?” 天可都黑了,照规矩讲,韦家这两位姑娘实在不该选在这个时辰来拜访初次见面的外男,哪怕韦启瑞这个兄长跟着也不行。 韦启瑞自己显然知道说不过去,脸色就摆不下去了,讪讪地道:“两个小丫头没见过世子,想来给世子问个安。” 沐元瑜懂了,大概她是被当西洋景看了。 韦家这两个小姑娘在这时代算将成年了,该守的规矩都要守起来,但在她眼里其实还是两个半大孩子,她对孩子的脾气天然要好些,便没就此多说什么。 只道:“按理,该请韦公子进去坐坐,只是——”她晃了晃自己的粽子手,“见驾时才受了罚,屋里又刚安顿下来,有些乱糟糟的,实在不大方便,韦公子见谅。” 她的手原笼在裘衣里,室外光线又不佳,韦启瑞此时方见着,愣了一愣,道:“哦。” 然后方反应过来,总算得了这个台阶,他一方面觉得心里好过了些,一方面也实在不想再留下来招惹难堪,便道:“是我来得莽撞了,事已说清,在下等就不打搅了,请世子好生歇息。” 说完就有点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个妹妹转身离去。 沐元茂站在一旁,抄着手,莫名其妙地道:“他说清什么了?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住进老宅里啊,三堂姐难道能做这宅子的主?” 沐元瑜转身进屋:“有人能说清。”吩咐鸣琴,“叫陈管家来。” ** 韦启瑞一行人走在冷风里。 韦三姑娘清脆的声音响着:“二哥,沐世子说他见驾时受了罚,为什么会受罚啊?我看他手包得那样,好像伤得不轻。” 韦启瑞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不过那种蛮子,不知礼数,君前失仪正常得很,说不准就惹恼了皇上,所以打了他。” 韦三姑娘道:“他哪里是蛮子,只是住在云南而已。” “他娘是夷女,他怎么也算半个蛮子。”韦启瑞训她,“你离他远些,你看他带进宅子里的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一看就不好惹,下午来说话时,更加像审贼一样,真是斯文扫地。” “沐世子本人又不凶,他看上去秀气得很。二哥,你对人有偏见,我不和你说了。”韦三姑娘转而去抱着韦二姑娘的手臂,道,“二姐姐,你说,沐世子是不是生得很好?我看他比京里的这些公子们也不差什么,根本看不出哪里像蛮子。” 韦二姑娘在夜色里微微脸热,轻声道:“慧娘,你一个姑娘家,不好把别人家的公子生得什么模样挂在嘴边,不过——这位沐世子倒确实能掌事的样子,不像他年纪那样小,也肯与人留些退步。” 韦启瑞不认同道:“他那样无礼,门都不叫我们进,哪里留什么退步了?” 韦二姑娘温柔道:“哥哥,那是郡王世子,文国公府里的大表哥见了他也要矮一头,脾性高傲些,也是难免。哥哥若计较这个,京里贵人那么多,可是计较不过来了。” “我计较——”韦启瑞气得一甩袖,“真是跟你们女人家说不清楚,我就觉得他无礼得很!” 他说着气忿忿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韦慧嘻嘻笑着小声道:“二姐姐,我看二哥是读书读迂了,这点事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还认真起来了。我们去看沐世子,他也没有生气,我就觉得他脾气挺好的。” 韦二姑娘忙望一眼前面兄长的背影,冲她竖起一根纤白手指:“嘘——” 韦慧住了嘴,姐妹两个互望一眼,一齐偷偷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担心感情戏进展太快的小天使们…不不,远没有泥萌想象的那样快,我女主妹都没撩要是就交代了,可不白瞎了她这样帅的设定~ ☆、第37章 陈孝安很快被传来了。 他心知是为了何事, 过来路上已打好了腹稿, 待进了屋, 见沐元瑜命人给他看了座, 态度同先一般客气,便放了些心, 苦笑着主动提起来。 “此事世子竟不知道, 老奴也大出意料。说起来, 那一家子也是可怜,两年多前, 韦家老爷在湖广任满,听说考功得了上等,原都活动好了要调进京里来,结果韦老爷积劳成疾, 发了痨病,一病不起, 没等进京, 人就撒手没了。” 沐元瑜叹气道:“那确实是可惜了。不知这位已故韦老爷本家如何?韦太太为何不投韦家而去?” 陈孝安道:“韦老爷出身一般,韦家只是普通富户,但韦老爷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能耐,是当年他那一科的状元郎,算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韦太太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当年下嫁,是建安侯看中了韦老爷本人的状元身价,至于他本家那一家子, 韦老爷在的时候还好,一朝去了,两边家世相差太远,韦太太绝不肯归到夫家去依附的。” 这就明白了,沐元瑜原已有些奇怪,姐姐是国公夫人,妹妹只是个知府遗孀,便是个庶出,嫁女多看父,也没有相差这样远的。原是韦太太的父亲想抓个潜力股。 算算年纪,韦老爷去世时至少已四十开外,作为状元只混到了知府——看来这个潜力股的潜力是没有发挥出来。 “那又为何不回去建安侯府呢?” 虽然孀妇回娘家日子也不一定好过,但总比投靠已嫁到别家的姐姐强罢。 陈孝安回道:“世子不知,建安侯府是庶子承爵,老建安侯府夫妇皆已过世,现今的这位建安侯向日与两个嫡姐都很不睦,打老建安侯府夫妇不在后,便是国公夫人也极少与娘家来往了。韦太太丧夫回来,膝下儿子还未立业,家业凋零,回去了必要看庶弟与弟妇的脸色,所以宁可在外面麻烦些,也不肯回去受气。” 沐元瑜又明白了一些:“那又是怎么住到我们家来了?韦家人口纵多,文国公府也不至于腾不出几间房舍罢?” “原是住在那边的,后来主要是韦二公子——”陈孝安听她一样样问得细致有条理,不由自己也加了些小心,声音放低了道,“老奴也不知真不真,隐隐听着些影子,说是那边国公府里的四姑娘跟韦二公子似乎走得近了些,两姨表亲,两家的男女大防便不同外人般管得那么严,不想就……也不知里头到底怎么样,应该没真的出什么事。韦太太心里,大约还觉得是门好亲,但韦二公子现下只是个秀才,与国公府姑娘怎么般配得起来?国公夫人与韦太太就生出了点心结来,韦太太因此不好在那边住了。” “不过国公夫人与韦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本来感情是极好的,国公夫人虽拒绝了妹妹,心里着实的不好意思,硬还是挽留住了韦太太,说负责给她另寻住处。文国公府要说别院也有两三座,但都在外城了,若住到那里去,韦公子还在国公府的家学里附着学,人虽不在那住了,学业不能就此耽搁断了,外城太远,来往未免不便;再还有一些田庄,就更远了,若叫韦家住到那里去,与打脸无异。世子过两日闲了出去逛一逛就知道了,我们东边的好地段都早有了主,都是一般的豪贵人家,实在找不出个合适地界。于是寻来寻去,最终寻到了三姑奶奶/头上,三姑奶奶不好推辞婆母的话,只有答应把人接了过来。” 末尾,他又补充了一句:“文国公府里那些事,老奴都是听三姑奶奶来时说的,中间或有些不明之处,老奴这个身份,也不敢赶着主子一直追问。世子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奶奶知道世子进了京,早晚要会面,世子届时相询三姑奶奶,那就一清二楚了。” 陈孝安说了这么一大通,实是有些口干舌燥,奉书默默适时送了杯茶来。 沐元瑜候到他喝了,冷不丁问道:“陈管家,我三姐姐在你们眼里,是不是一个极好的顶缸人选?” 沐元茂歪在一边,他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原已听得快要睡着,想找个理由溜走了,被沐元瑜这句一说,一下直起身来。 莫名其妙了片刻,反应过来:“对啊,你也让去问三堂姐,先头韦家那些人也让去问三堂姐,难道这事和你们都不相干不成?” 陈孝安:“……” 他顿时觉得手中空了的茶盅比满着时反更重起来,坐不住了,忙站起来。 “不知世子和堂少爷何出此言,世子问话,老奴凡知道的都已尽说了,不知道的,也不能生编硬造。世子请想,老奴日常只在这里看守老宅,文国公府的事,老奴自然有许多是不知道也没处知道的。” 沐元茂犯着困,脑袋有些迟钝,听着又觉得有道理起来,望着沐元瑜道:“瑜弟,好像也对哈?” 对什么对。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说沐芷霏是“顶缸”,只是不想才进京就跟她闹翻,其实这件事沐芷霏肯定是主谋,没她这个沐家人居中首肯,韦家人再有本事也住不进来。 沐元茂不懂,先觉得她替沐芷霏找的托辞说得对,跟着又觉得陈孝安也对起来,诸人都没问题,那她还审什么? 韦太太这家人她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她揣着个要命秘密,身边下人都不敢要多了,怎可能允许卧榻之侧出现这么一家外人。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沐家自己人识破了她的秘密,她处理起来总能掩人耳目些,可这么一户外姓人,让人闭嘴的难度直线上升。 从这件事上算起,不但韦家人,陈孝安她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他在老宅里经营这么多年,正主多年不在,他这管家起码抵得半个主子,里外人等不知叫他收服了多少,他若忠心还罢了,但凭空里冒出了个韦家,足证他只是面上装得好罢了,对这样的不确定因素,只有叫他走人她才能安心。 这些话跟沐元茂不好说,她就只是道:“三堂哥,你困了就去睡罢,这也没什么事了,我再问两句就得。” 沐元茂觉得这些话听起来确实没意思,就打着哈欠点了点头:“好,那我去了,瑜弟,你也早点睡。” 他也带了不少下人过来,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鸣琴打着灯笼送他出门过去。 屋里,沐元瑜重新转过头来,看着陈孝安笑道:“你也知道你看守老宅,那三堂姐和你说了,你就把人放进来了?” 陈孝安听她口声不对,像要发作人的样子,他自觉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沐元瑜便不高兴也挑不着他的刺,谁知她年纪虽轻脸却不嫩,说得好好的,说翻脸就要翻脸了。 好在他也不至于就此被问得张口结舌,愣了下就克制住涌上的羞怒道:“世子这问话老奴不敢领受,好教世子知道,当日三姑奶奶原是送了信去云南与王爷,王爷同意了老奴方才让韦家进来借住的。” “我父王的回信呢?你亲眼见着了?”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火炕烧得太热,热气散发开来,陈孝安的脑门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没有,但三姑奶奶亲口来同我说的,当时这宅里还有三四人在场见证,世子如不信,可亲召他们前来询问。” 沐元瑜一句到嘴边的“我要见那些人做什么”忍了回去,心念一转,道:“都有谁?” 陈孝安忙报了几个人名出来。 沐元瑜目视观棋,观棋点头示意记下了。沐元瑜便又看回他:“你的意思,这些人同你捆在一起的分量便抵得过我父王的亲笔书信了?” 陈孝安不料她又绕了回去,郁闷道:“不是,只是三姑奶奶——” 沐元瑜道:“好了,不要总把三姐姐拿出来堵我——天色这么晚了,你再兜圈子,可就要兜到天亮去了。陈管家,你见了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才一进门就说了‘大出意料’,既然如此,你应当已经知道其中出了差错,那又为何还把三姐姐告知了父王的话拿出来再三说呢?你难道想不到这蹊跷之处?” 对这个问题,陈孝安无可辩之处,他若说就是没想到,未免显出自己蠢得离奇,若说想到了,那他闭口不言只拉扯沐芷霏问题更大,额上的汗不由出得更多了。 进这道门之前,他绝没想到自己能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半大少年的问话逼到墙角去。 不知是不是叫沐元茂走时那几个哈欠传染的,沐元瑜禁不住也掩口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道,“三姐姐那边是什么情况,我明日自然会去询问,现在我单问的是你。你看守老宅,没有亲见父王音信就随意放外人进来,我以最善意来揣测你,你也有个失察与轻信对不对?” “最善意”已经往他头上扣了两顶锅,这要“非善意”,不知他还能落得什么罪名了。 陈孝安心中下意识滚过这句话,他守着这宅子又不是开善堂的,沐芷霏没使银钱喂饱了他,他怎肯装糊涂冒风险把韦家人放进来? 他本身不干净,再被问下去,他的错处只会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此刻继续嘴硬强辩,实非上策。 一咬牙,跪下道:“是,老奴知错,三姑奶奶亲自上门送了韦家人过来,老奴实不敢把人拒之门外。此事老奴确有不是处,求世子看在老奴远离主子在京枯守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恕老奴这一回。” 沐元瑜笑了笑:“认错就好。不过,恕不恕你我说了也不算。” 到京这半天经历的事太多,她确实疲困交加了,不由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道,“行了,你先回去罢,这事明天再说。” 陈孝安想到她说明天要去见沐芷霏的话,以为是要等见过沐芷霏后再来想如何罚他,沐芷霏那个说一不二的脾气,想来这姐弟俩自己就得先吵起来,到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他,他再小心赔几句罪,这事也就过了。 原本高悬的心便放了点下来,弯着腰告退出去。 屋里沐元瑜进了卧房安歇不提。 ** 翌日早上。 沐元瑜抱着被子闭眼打着瞌睡,挨手板的那只手伸在被子外头,鸣琴轻手轻脚地替她把包扎的布条解下来,将她的手浸入床边观棋端着的一盆温水里洗净,再涂上新的药膏。 林安使的劲着实不小,过了一夜,她的手掌越发红亮起来。 鸣琴心疼地道:“看这手打的,世子下回可得小心些——即便要帮三堂少爷出头,也不该去扒别人的裤子,您这样,以后可怎么娶妻呢。” 沐元瑜半梦半醒的,知道她的真实意思其实是说她是女儿身,干这种事太出格,万一叫人知道了以后不好嫁人,她闭着眼含糊道:“那就不娶,我好稀罕娶个人回来管着我么。” 鸣琴失笑道:“世子一时懂事得不得了,一时又净说孩子话。” “什么孩子话,我说真的。”滇宁王反了悔,她早年议定的后路不再作数,仓促进京,未来一片混沌,保住性命才是头一等大事,哪还有工夫管嫁不嫁人这种小节? 顺口调笑道:“我有你们几个就够了,到时候,我封你做个夫人,你替我管着内宅,我看也不差什么。” 鸣琴笑嗔:“世子,你真是没睡醒——” “世子,我呢我呢?”观棋却是眼前一亮,把盆放下扑在床边道,“我也很能干啊,只比鸣琴姐姐差一点!” 沐元瑜顺口继续画饼:“好,好,你也做夫人。” 观棋欢欢喜喜地笑道:“多谢世子,那我们说定啦——” 外边忽传来奉书斥责人的动静,她一向内敛,极少大声说话,沐元瑜睁眼道:“怎么了?” 观棋起身出去,过一时进来道:“是个送花的小丫头,送了还不走,探头探脑的,在这窗子底下耽搁,奉书撵了她。” 又不快抱怨道,“这宅子里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又不好直接封了我们这院子不许人来,依我说,循理由撵走几个才好,不然天天防贼似的,也是烦人。” 沐元瑜倒不生气,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昨晚陈管家说的那几个人名你还记得吗?” 观棋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你出去通知刀三哥,让他领着人,把这几家子连同陈管家一家在内,通通捆了送到外城家兵那里去,叫他们回程时押着一起带走。” 她来时共有四百家兵、一百私兵护送,天子眼皮底下,这四百家兵目标太大,是不会跟她留在京城的,护送她到地头后,休整几日就要原路回去了,此时还在外城歇着。 她说着冲观棋眨眨眼,“陈管家要喊冤,就跟他说,他自作主张,放外人进来,自己也认了失察之罪,现在我给他机会,叫他亲向父王请罪去,恕不恕他,父王做主,也许父王看他劳苦功高毫不计较也不一定——那几个人当时在场,不知吭声,一般失察,那就一般处置,有不服,都等见了父王自己说去。” 什么恕不恕都是幌子,云南山高水长,这些人这一去,还想回来? 观棋眼睛越听越亮,欢呼一声:“世子英明!” 掉头就冲出去了。 ☆、第38章 陈孝安跟他报出的那几家人口正经不少, 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人, 这一被剔出来, 老宅原本的下人一下去了三分之一。 打击来得太骤然, 自然有人不服,但来捆人的是粗壮婆子或小厮之流还好闹一闹, 私兵们雪亮的刀锋一亮, 便自命资格再老腰杆再挺的家奴也不敢硬来, 只能吓得放声大哭,又要喊冤, 刀三面粗心不粗,三言两语,把错全推到了陈孝安身上,只说是他拉扯了众人下水, 以致惹恼世子。 这些人只见了沐元瑜一面,连她的长相还记不太清, 更揣测不来她的心性, 而陈孝安则不一样,俗话说得好,管家三年,人憎狗嫌,世上就没有全然不招人怨的掌事者,这些人中本已有对陈孝安衔怨已久者,这一来,无处倾泻的仇恨尽皆发到了他身上, 口里被堵上了骂不出来,心里也要问候问候他的祖宗。 这一通闹腾,饶是私兵们动作再麻利,也难免惊动了些人,比如借住的韦家人。 韦启瑞一打听到私兵拿人的理由就羞怒交加,寻着母亲韦太太道:“母亲,这里住不得了,那世子分明是指桑骂槐,给我们难堪!” 韦太太年过四旬,她坐在临窗炕下,穿一身藏青色对衿袄,发髻上簪了三四样银器,眼角眉梢皆生出了淡淡的细纹,肤色也不大好看,泛着些微蜡黄,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形于外的不如意与颓然。 听到儿子的话,她默然了片刻,勉强笑道:“瑞儿,你又多心,人家处置奴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去管就是了。” 韦启瑞急道:“哪里是没关系,那个话音再明显不过了,母亲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了又怎么样。” 韦二姑娘从内室绕出来,温温柔柔地道。 韦启瑞被问得愣了片刻:“——当然是离开这里!咱们家又不是差钱,没路可走,必得寄居在别人家里,往外去或买或租,哪里住着不好,非要在这里看人的脸色不成!” 韦二姑娘在韦太太身侧站下,道:“可是哥哥,出了这个门容易,再想进来,就千难万难了。” 韦启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还想进来?” 韦二姑娘抿住了唇,脸庞微微泛红:“哥哥虽不想——” 韦启瑞这回愣的时间更久,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才反应了过来,然后——他的脸也红了。 他是个一般正常的少年,完全没料到温柔娴静的妹妹忽然流露出要跟他谈谈感情的意思,一下先把自己尴尬得不轻。 “瑶娘你——”他结结巴巴地道,“你,那小子——他、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就是个孩子,你你怎么看上他了?” 韦瑶道:“哥哥,你说沐世子小,可论心性,我看人家比你还稳得住些。” 韦启瑞立时不服气了:“你这说的什么,那世子那样无礼——哎,不对,不扯这些了,你、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母亲,”他颇有些无措地向韦太太求助,“您听听瑶娘的话,这丫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韦太太声音有些虚弱地开口:“我知道,这些事你不要管。瑶娘和你说,只是要你不要添乱,你妹妹什么品格,你一向知道,至少再没有人厌烦她的,这件事若能成就,我从此省了多少心事。” 母亲居然知情还支持,而且听上去似乎还不是昨晚一见之后才有的决定,而是早有此议——韦启瑞简直觉得脑子不大够用,茫然道:“我都不懂你们在想什么,对了,那许泰嘉呢?他自见过瑶娘一回后就很倾慕,他是隆成侯府的世子,现还做着二殿下的伴读,将来稳稳要接侯府爵位的,论前程不比沐世子差在哪里,论性情文雅得多,难道不正是瑶娘的良配吗?为何要去想着那夷人世子?” 韦瑶先微嗔道:“哥哥,你不要总叫沐世子夷人,一来他并不是,二来你都觉得他脾气不好,还偏这样说人,万一不留神在人面前带了出来,不是现找亏吃?” 韦太太随后方道:“许家的大爷是不错,但是我们家如今这样,他和瑶娘,就与你和那边的四丫头一样,齐大,非偶啊。” 韦启瑞不由涨红了脸:“母亲,我都跟你说过八百遍了,我跟四表妹没有什么,我们清清白白的,别人不相信也罢了,怎么母亲也不信我!” 韦太太叹口气道:“娘不是这个意思,四丫头自己不检点,在房里偷藏你的荷包,丫头害怕告到了你姨妈那里,最终避走的却是我们,这就是势不及人的结果了。” “母亲,也不要这样说四表妹,”韦启瑞更不自在了,吞吞吐吐地道,“她、她也没干什么,也许就是不小心拿的呢,这样说她,怪刺耳的。” 又想起来道,“不对啊,许泰嘉母亲都觉得他家世太高,那沐世子怎么反而能成?” 他再觉得被沐元瑜扫了颜面,对她的身份是不能不承认的。 韦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只知闷头读书,于情/事上都没开窍,别的更不消提,不得不点了他一句:“许家大爷高堂在上,出入多少双眼睛盯着,有什么不妥,顷刻就有人报上去,而沐家的这位王世子——” 她远离双亲,京中比她年长的不过是已出嫁的庶姐和隔了房的堂兄,以她一言不合说捆人就捆人的脾性做派,这些人怎管得起她? 许泰嘉空有尊贵身份,行事却有掣肘,说了未必算,沐元瑜没有,至少眼下没有。 这就是机遇,只看有心人能不能抓住。 韦启瑞发着呆,他让家人护佑得好,便丧父投奔进文国公府时,文国公喜欢读书上进的少年,见他小小年纪已中了秀才,十分喜爱,亲去家学里发了话,文国公夫人又是他的亲姨妈,那些贵族子弟们没人敢欺负他;及至后来被迫避走,那也是四姑娘先心悦了他,他对四姑娘没什么感觉,因此也没觉得受什么屈辱,反觉得自己无端撩动人心,害得四姑娘遭罚挺不好意思的,故此走就走了,也不觉得怎样。 他心里记着父亲是状元,天下文魁,自己也是奔着这条路上去的,只要他努力,早晚出头,世情的残酷,他目前为止是一点没体会到。 韦太太道:“你只不要理这些事就行了,好好读你的书——” “娘!” 韦慧携着一个少妇走了进来,俏脸板板的,那少妇体态丰盈,面貌白润,眼中则闪烁着兴奋的八卦之光,与韦慧的不悦形成鲜明对比。 韦太太微微诧异:“慧娘怎么了?一大早和谁赌气?” 韦慧鼓着腮道:“娘,我以为那沐世子是个好人,结果你不知道他多么、多么——”她说不出口底下的话,拉一拉少妇,“大嫂,你和娘说!” 少妇是韦家长媳,走到韦太太跟前福了福身,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道:“太太,外头那样闹腾,我们出去打听了一下,太太猜我们听见了什么?” 韦启瑞回了神,老大不高兴地道:“不会是说我们的罢?我就说不要留在这里看人的脸子。” 少妇笑道:“小叔,不是。是一个三等的小丫头,说她去春深院送花,结果隔窗听见世子和贴身丫头们调笑,两句话就把两个夫人位份许出去了。我以往听着那些偏远边疆地方的人不讲究,开窍得早,还不大信,结果这位沐世子才多大年纪,身边的丫头倒是都上手了——” 她说着掩口笑起来,“他人倒大方,先许了一个,另一个丫头不依,撒娇了一句,便把另一个也许出去了,真是年少风流,不辜负他那般品貌。” 满屋里只有她一个在高兴。 余下的韦太太,韦启瑞,韦瑶韦慧,皆僵凝着脸。 过片刻,韦启瑞一跺脚,想说什么,当着一屋女眷又不好说,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大步走了。 韦太太冷着脸,向长媳道:“这等话你听听罢了,怎能叫慧娘也听见?听了个起头就该带她回来,还耽搁在那里,你的妇德在哪里?真是越来越没数了!” 少妇收了笑意,委屈地屈膝:“是,媳妇错了。” 韦太太无力地摆了下手:“行了,带着慧娘到你房里去做些针黹,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家,现在主人回来了,以后就不要再出去乱走。” 少妇低了头,默不吭声地拉着韦慧往外退去,将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她眼角飞起瞄了韦瑶一眼。 她听一听闲言就是没有妇德,二姑子实打实地动人家的脑筋倒是无事,什么高枝都敢攀——哼,也不怕摔折了腿! 韦太太与韦瑶各有心思,没注意她这临去一眼,过一会,韦瑶收拾了心情,恢复了娴雅模样,安慰韦太太道:“娘,这不是什么坏事,大家公子房里放两个人也是常有的事,谁和她们计较。便早了些,沐世子懂,总比不懂的好——要像哥哥那样,那才是费功夫了。” 韦太太被说得勉强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我的儿,只是太为难了你。家里现在这样,唉。” 韦瑶脑中划过沐元瑜那张脸及昨晚的一举一动,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总之,她觉得自己应当是—— “娘,你不要多虑,我,我并不觉得怎么为难……” ** 据说“懂事太早”的沐元瑜很快也接收到了这个流言的传报。 她刚吃完早饭,奉书给她端了漱口的茶过来,闻言将茶盅向桌上一搁道:“我认得那小丫头,我去提她过来。” 沐元瑜叫住她:“慢着。”想了下,忽然笑了,“由她说去罢,这倒未必是坏事。” 起身扫一眼鸣琴观棋,“只是,要委屈两位姐姐了。” 屋里几个丫头都是心腹,很快皆反应了过来,鸣琴抿唇笑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只要世子不嫌婢子们颜色粗陋。” 观棋更是嘻嘻哈哈的:“世子,这下人都知道,你可不能抵赖了,我这‘夫人’稳当了。” 正嬉笑着,临画走进来:“世子,孟夫人送三姑奶奶的那些东西都捡出来了,照着世子的意思,我们也添了几样,外头车也备好了,现在就出门吗?” 沐元瑜问她:“三堂哥那里让人去问过没有?” 临画点点头:“去问了,那边的绿琦姐姐说是累着了,还睡着没醒。” “那就让三堂哥歇着罢,若醒了问我,再同他说一声就是。”沐元瑜道,“我现在去见三姐姐,你们在家若累了就也歇一歇,若不累,就把人事理一理,诸般规矩,同我们在家里时一样,有啰嗦的,就叫他跟陈管家作伴去。” 鸣琴应了:“知道,这些不要世子操心,我们都理会得。” 沐元瑜便起身,丫头们围上来给她穿外出见客的大衣裳,她想着又道:“父王给三堂哥荫监的手书找出来没有?过两天休整好了就该用起来了,拿着同我的请见奏疏放在一起,横竖我们应当是一起出门。” 丫头们一一都应了:“是。” 入京头回见亲戚,丫头们都很用心,卯足了劲围着沐元瑜足收拾了一炷香的功夫,方心满意足地散开来,打量着她啧啧夸赞:“看世子这人才,什么王孙公子都比下去了。” 沐元瑜不很在意这些,笑着抬脚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赶脚我现在就是那渣爹老王爷,每天都有一后院美貌如花青春年少神完气足的美人们跟我说还要,但是我……有隐疾…… 不太行……~~~~(>_<)~~~~ ☆、第39章 公侯勋贵扎堆居住, 沐家老宅离着文国公府也不甚远, 车行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刀三跳下车去递帖子, 过一时回转来, 掀车帘探脸进来道:“世子,那门房上的小厮说三姑奶奶病了, 不见客, 叫我们过几日再来。” “病了?”沐元瑜微微纳罕, 旋即道,“你同他说, 我不是外人,三姐姐病了,我更该探望才是,叫他再传。” “是。” 刀三干脆应了, 返身又去,差不多的时间又回来, 一摊手:“说三姑奶奶病得重, 起不来身,非推着叫我们等几天。” 病得重娘家来人了不是更该见见?或是诉诉委屈,或是有什么要交代的,更该盼着来人才是。沐元瑜被这颠倒的逻辑弄得失笑,也明白过来了,道:“既然三姐姐不敢见我,那就求见国公爷。” 刀三再去。 这回十分顺利,文国公没理由拒绝又是长媳娘家人又是郡王世子的请见, 立刻让人请她进去,并亲站在书房的紫檀大案后迎候。 沐元瑜上面的几个姐姐里,论感情的亲近度自然是一母同胞的长姐沐芷媛排第一,但论实际相处的时间,则是底下年岁小出嫁晚的沐芷霏和沐芷静更多一些,至于说到和这两个庶姐的感情嘛,不好不坏,就那么回事。 感情一般归一般,面对外姓时,他们总还是一家人,虽然沐芷霏不省事,给她找了韦家这么个大麻烦,但她在处置之前,还是想先和沐芷霏通个气,沐芷霏能自己解决掉最好,解决不了,那就她出面当这个恶人。她是“男”丁,在这男权时代比沐芷霏的行事自由度要大上许多,些许恶名,她背得起,也不介意背。 但不想沐芷霏怂成这样,她都找上门来了,居然装病拒绝见她。 沐元瑜没那么好耐心慢慢和她周旋了,韦家这事,想四面光彩已经基本不可能,他家若有眼色,她早上打发人捆家奴时就该来主动告辞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激起他家这个气性,可见不挑明了说无用。 既然没有双全法,那处理的要诀就只有一个字:快。越拖下去越麻烦,等于默认收留韦家这事实,一个宅子里住了一阵再去撵人,还不如开初就动手,速战速决。 这是她不能如沐芷霏意等几天的原因,沐芷霏要装病逃避,就由她装好了,她也不是非得找她。 要么说男人身份方便呢,沐芷霏能跟她装这个糊涂,文国公绝不可能这么掉价,她直接往上找说话更算话的人就行。 果然,沐元瑜一进去,文国公十分周到又亲热地接见了她,晚辈礼都没叫她行,就拉着她的手寒暄起来,夸她人长得精神,又问滇宁王好。 沐元瑜笑道:“我父王一切都好,来前再三嘱咐了我,叫我不要躲懒,我们两家至亲,叫我第一个就要来给国公爷带好问安。” 文国公乐得呵呵直笑:“王爷太客气了,你小小年纪走这么远路,该多歇两天才是,哪里就这样着急起来。” 然后就问起她的粽子手来——其实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不过总得先走个初见的过场。 沐元瑜摆出个不好意思的脸,把被召见然后挨罚的事说了一下,但仍旧隐去了她冒犯二皇子一节——就算这事发生在闹市店铺,多半瞒不住,也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 事情昨天才发生,文国公暂还不知道,也完全没有这么大的脑洞想到她敢对二皇子干那种事,就只以为是她不大通晓陛见礼仪,所以挨了罚,少年人出这种糗总是觉得丢人,他便也善解人意地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转而问起她一路上辛不辛苦,到京里来有什么不习惯的,若缺什么,不要客套,只管来说之类。 沐元瑜顺着问话和他聊了聊路上的风物,她这一路涨了不少见识,扯起来很有话聊,不觉让文国公都听住了。 这么一路说下去,渐渐就说到了进京以后的事,及到戏肉,沐元瑜先以寻常一点的口气提起了韦家人借住的事。 文国公一怔,眼中便有克制不住的怒气一闪。 这火气来得也太快了点吧?她还没说什么呢,也没说韦家不好呀。 沐元瑜仔细往文国公面上一打量,看出来了,那怒气不是冲她来的。 那就只能是冲着另一方了。 她放下心来。她就觉得以文国公的尊位,做事应当不会这样不讲究,也犯不着——为妻子的寡妹在郡王家宅上捣鬼,图什么啊? 沐元瑜以为文国公大约是原本知道韦家借住沐家老宅的事,沐家那宅子,将近二十年没人住,沐芷霏自己出头同意,他也就默认没反对了,但一旦知道她将上京习学之后,文国公应该有通知过这事,让韦家搬出来,但韦家装了糊涂——文国公这话很可能只是跟妻子说了,韦家老爷已故,他不便直接去找着韦太太说话。其后他自觉此事已交代下去,便罢了,没再跟进,谁知韦家未听,出了纰漏。 以上皆出自于她的揣测,既然文国公看着不像要偏帮韦家人的样子,她就也不打算撕罗开来说的太明了,说到底是文国公夫人的亲戚,多少需留点颜面。 文国公憋住了心中的怒气,笑道:“说到这事,我正要就便跟贤侄说一声,韦家本已另置了处宅子,谁知找的修宅子的工匠不好,前阵子下雨,堂屋的屋顶竟漏了雨,故此来与我说,另找了相熟的工匠去全部翻修了一遍,为这耽搁住了,不然早该搬了出来。” 韦家的所谓宅子置没置天知道,但文国公这么说了,那就是没有也要有,他这个态度,沐元瑜也就大方笑道:“自家亲戚,多住两日无妨的,这点方便不行,做什么亲戚呢。” 当下又说了阵话,文国公知道她来肯定要探望沐芷霏,就着了人亲自送她过去,又再三叫她不要着急走,多坐坐,午膳就在这里用。 沐元瑜都笑着应了,跟着文国公的小厮往后院去,才到二门时,便见一个梳双髻的丫头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那团团打转。 见到她来,那丫头眼睛方腾地一亮,忙迎上来道:“世子!世子可来了,婢子苦候好久了!” 跪下麻溜又高兴地磕了个头。 这是当年滇宁王府里随沐芷霏一起出嫁的陪嫁丫头新茹,沐元瑜认得她,笑道:“三姐姐不是病了不见我吗?这么快病又好了?” 新茹正放着光的脸庞一僵,忙道:“没有的事,肯定是外头那起子人传错了话,知道世子来,奶奶欢喜都来不及,哪可能不见呢?” 沐元瑜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知道她先去见了文国公,沐芷霏的态度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圜,这会儿不定她该多悬心了。 韦家的事已经解决,她反正是不着急了,就慢悠悠跟着新茹往里走,新茹急得了不得,不敢催她,只得按捺着在前面引路。 文国公府是京里老牌世家,这座府邸传下来,经一代代维持修缮,如今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皆浸染着世代尊荣的传承,堂皇不凡。 沐芷霏嫁的是文国公长子兼现任世子,住的院落便十分阔大轩丽,也不偏僻,不多时便到了。 一进院门,院子里的丫头们向外迎候的迎候,往里通传的通传,沐元瑜几乎没耽搁一点功夫,直接就被引进了堂屋,差不多与此同时,一个二十如许的少妇疾步从旁边的次间里走出来。 这少妇穿一身海棠红折枝梅绣撒金长袄,梳着家常发髻,面庞白皙,姿容秀美,与沐芷芳有三四分相像,便是孟夫人的第二女沐芷霏了。 沐元瑜定睛一看,先愣了一下——她与沐芷霏不过有三年多未见,怎地已然觉得她有股陌生感,这陌生在哪里,一时却说不上来。 沐芷霏倒是不拘礼,神色焦灼地上来就对着她问:“小弟,你见过国公爷了?” 沐元瑜点点头。 “说了韦家的事了?” 沐元瑜又点点头。 沐芷霏的焦灼登时都化作了绝望,她腿一软,居然站立不稳,旁边的丫头忙抢上去扶住。 沐芷霏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丫头身上,形象很为惨淡,她却似毫无所觉,只喃喃道:“你害死我了,我这么久的经营……你叫我怎么去见太太,还有国公爷,完了……” 沐元瑜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下发现是哪里不对了,沐芷霏在家时是和沐芷芳差不多的性情,亲姊妹两个还不相让,时常为些衣裳首饰互闹起来,这一进了京,不知怎么了,她身上那股娇蛮千金的劲竟消弭了。 不由道:“我说便说了,多大点事,值得三姐姐这个形容?” 沐芷霏望她一眼,眼珠又转开来,颓然道:“你懂什么,你是男人,怎么知道后院的苦楚。你莽莽撞撞的,把事说穿了,以后人该怎么看我,我……” 新茹禁不住哽咽道:“世子,您不知道,这京里的风俗和云南好些不一样,我们奶奶做着这世子夫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挑她的错,有刻薄的还要背地里编排出话,好容易慢慢熬了过来,借着韦家的事在太太跟前博了些脸面,日子将将好起来,您这一说,又——” 主仆皆如此愁云惨雾,沐元瑜吃不消了,她没想到沐芷霏的心气黯淡到了这个地步,知道她俩的心病在哪,只得吐了口,道:“好了,我没说你没告诉父王私自做主的事。” 沐芷霏:“……” 她一下直起身来,瞪大了眼:“你没说这个?” 沐元瑜简单“嗯”了一声。 沐芷霏最怕的就是这桩,她在文国公夫人是说禀知过滇宁王的——不然文国公夫人也不敢使亲戚去侵占沐家老宅,但实则她并没送信,文国公府又不是小门小户,哪里找不出点地方安置亲戚?那个理由到滇宁王跟前根本通不过,她全然不敢去说,但同时也不敢拒绝文国公夫人,逼到没法,只有自己扯了个谎。 这个谎要是戳穿了,连文国公及文国公夫人在内都要跟着丢个大人,后果她哪里承担得起? 当下如闻天籁,整个人都一下精神起来,忙握了沐元瑜的手道:“小弟,多亏了你识大体有分寸,三姐先前急昏了,要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别往心里去。” 就拉着她往里间去,又连声嗔着丫头们还不上茶。 沐元瑜摇摇头,无语地叫她拖了进去。 ☆、第40章 到进西次间里分宾主坐下, 沐芷霏终于注意到了沐元瑜的手, 想起来关怀一下, 沐元瑜不免又费功夫解释了一下。 沐芷霏很讶异, 她与文国公不同,她清楚沐元瑜的脾气, 当年她出嫁时沐元瑜不过十岁, 大场面上已经显得很少有的沉稳了, 要说这个弟弟会在被召见时干什么出格以至于失仪被罚的事,她是真难以相信。 不由问道:“你可是不留神得罪了皇上身边的内官, 叫人在皇上面前说你不是了?” 不是,她是得罪了皇子咳——沐元瑜不欲和她闲话这些,沐芷霏自己日子过成这样,就不是个拎得清的人, 和她说了也没用。 遂反问她:“三姐姐,我没什么大碍, 再养两天就好了。倒是你, 为何把韦家弄到我们老宅去?你就没想过背着父王行事,万一穿帮会有麻烦吗?” “我哪里没想过!”一提此事,沐芷霏登时变出一副怨气冲天的哀怨神情,“小弟,你不知我多烦韦家那一家子,人口又多,事又多,自打他们来, 我多添出多少烦恼来。太太心疼娘家人,什么都要供给最好的,这还罢了,府里也不缺这点嚼用,但这还不足,有一星半点不到,就要疑心我慢待亲戚,找了我去敲打,后来四丫头和那韦二闹出事来,也要赖到我的头上,说是我照管小姑们不利——她是四丫头的亲娘,亲闺女和亲外甥在眼皮底下暗通款曲,她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凭什么我就该知道!” 沐元瑜捧着茶盅喝了口茶:“三姐姐,你说的有道理,这事确实不该赖你。” 沐芷霏如找着了撑腰的,忙探身过来道:“是吧?小弟,还是你向着我,太太若有你一半讲道理,我也不至于办出这糊涂事了。” 沐元瑜抬眼:“你这些有道理的话,和你们太太说过没有?她怎么说?” “……”沐芷芳发着呆,“和太太说?这些话怎么好和太太说?” “为什么不好?你又不是强词夺理,明公正道占着理,你们太太若不认同,反驳回来,那再另说。你说都不说,岂不是白认了这个亏吃?” 沐芷霏摇着头,看不懂事的孩子般看她,又苦笑:“小弟,你不懂嫁到人家做媳妇的难处,太太说我,我只有听着,哪有一句句对着嘴堵回去的?饶是这样,还都挑我粗俗不懂大家规矩呢,我再犟着闹起来,更加不知道要怎么说我了。” 沐元瑜扬眉问她:“你们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只管给你派不是,就是他们大家的规矩了?当日你在王府时,见着我母妃曾这样做过吗?我们家不敢说是第一等的门户,比这文国公府,总还是比得过罢?” 她问着,心里已经十分不高兴起来,文国公夫人挑沐芷霏规矩,仅仅是挑她一人吗?不,她实际也是在挑滇宁王妃的!孟夫人虽有封号,也是妾室,人在外面说起沐芷霏的规矩不好,不会想到是孟夫人教的不好,只会联想到滇宁王妃身上。 给她塞个韦家她不恼,犯不着,只要她不愿意,韦家就只有走路,但有波及到她母妃身上的嫌疑,她就不能不当回事了。 沐芷霏仍是摇头:“小弟,你说的都在理,但这个理,我这个做媳妇的没法去和婆婆顶真。难道我愿意收留韦家吗?那一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想管韦二方不方便读书,他们搬得远远的才好呢,留下来给我找了多少事。但是为着先的那些事,太太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了,我再不听她的,日子就更要难过了。” 沐元瑜冷静着把事情沐芷霏半抱怨半叙事的一串话捋了捋,问她:“三姐姐,你才嫁来三年多,已经掌理中馈了?” 若不管家务,那韦家的好歹无论如何也派不到她头上。 沐芷霏点点头:“太太倒是肯器重我的,前年就把一些家事交给我管了。” 新茹在旁帮腔道:“我们奶奶才嫁来时,日子是极好的,国公爷重视,太太和气,姑爷也喜欢,妯娌们初相与时也都好说话,谁知现在——唉。” 她感伤地叹了口气,红了眼眶,低下头去。 沐芷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小弟,我也憋得慌,可我不知有什么法子。你说太太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教训我,倒也不是,她说我大半时候还是有来由的,比方说我嗓门太大,走路步子太快,招待客人时遣词不够文雅——” “停停。”沐元瑜实在受不了了,不可思议地打断了望向她,“三姐姐,你连说个话走个路都叫人挑出刺来,你还觉得你们太太说得有来由哪?” 文国公夫人这是洗脑高手啊简直。 沐芷霏解释道:“不是,小弟,你在京里住一阵子就知道了,京里的姑娘奶奶都是这样的,我们南疆的规矩与京里比,确实粗陋了许多。我是长媳,得给下面的弟妹姑娘们做个榜样,我还不如她们,那怎么说得过去呢?” “你和她们有些差别,就是不如她们了?”沐元瑜扶着额头,滇宁王妃向日管家,确实不大理会庶女们,但该管到的也没放任自流,沐芷霏的行止与京里的人们比,要说随意一些可能是有,但绝到不了被人指点到这个地步的程度。 “那——大家都这么说嘛,”沐芷霏的表情不太甘心但又不得服软的样子,“我开始也不服气,可渐次连下人都有在背后议论我,我听见了生气教训她,回头让人告到太太那里,太太反说我不稳重,太肯动气,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规矩,应当说给管事娘子再教训她。再碰着下回我就找了管家娘子,可背后说闲话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我找了几回,太太又找了我去,说我是长媳,应当肚量大一些,成天和小丫头看门婆子们计较,落在人眼里不好看——小弟,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直到后来我改了一些,太太又带着我理起家务来,那起小人们才有了些畏惧,不总胡说了。” 这时代,做人媳妇确实太难了。 沐元瑜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就沐芷霏这番话里,要说大事没有一件,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短短三年多时间,硬生生把一个敢骑马招摇过长街的少女磨成了走路都要注意步子大小的小媳妇。 她心里叹息,叹的不只是沐芷霏的遭遇,也是她的智商。 孟夫人是个很能动小聪明的人,滇宁王更不用说了,结果生下的两个女儿,居然没有一个遗传到的。 沐芷芳略微强些,被丈夫欺负了好歹知道奋起反抗一下,沐芷霏这里简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节奏。 “三姐姐,那你现在和姐夫怎么样?也不好吗?” 说到这个,沐芷霏更加有一腔苦水:“我才来时很好,渐渐的不知哪里出了错,他待我一天比一天不耐烦起来,嫌我多事,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爱听,我难过埋怨两句,他反先生气起来,说他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还要看我的脸色——天地良心,我哪里敢给他脸色看!总之是厌烦了我。我看他那样,也不敢再和他多话了,结果他还是不满意,我也不知他想怎么样了。” 好嘛,这是一手好牌打了个糊透。 沐元瑜不想接着问文国公世子在沐芷霏这里厌烦了之后,有没有抬脚就去别处睡小妾了,这些话问起来实在没意思。 她只道:“三姐姐,我瞧你脸色比在家时差了好多,想必很耗心力罢?你还要管着家务,不累吗?” 沐芷霏点头:“累——” 沐元瑜一看她,又将倒出一大堆苦水的模样,忙抬起粽子手止住:“累就别管了,跟你们太太辞一阵子,你好好养养身子。” 沐芷霏瞪大眼:“那怎么能行?幸亏我管着两样家事,腰杆才直了些,我只怕太太嫌我做的不好,再收回去呢,怎能先把辞了。” 沐元瑜反问她:“你现在的第一件要务是管家吗?” 沐芷霏这回马上反应过来了——这也是她的一件心病,所以一点就知道了,抬手捂上了自己的肚子,泫然欲泣。 新茹含蓄地在旁解释道:“奶奶也请大夫看过,都说没有问题,不知道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有……”又转头劝沐芷霏道,“奶奶,世子这个话说的极是,您那两样家务管得再好,不及膝下添个小主子,不论男女,您有了倚靠,心里都要松快多了。” 沐芷霏苦巴着脸道:“难道我不想吗?这小冤家就是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沐元瑜听她口气,文国公世子应当没到绝尘不来的程度,两人话说不到一起去,该干的事还是没少,只是不知为何光见播种,不见出芽。 这种问题几百年后那么昌明的医学都不能彻底解决,她更没辙,就只道:“你先听我的试试,把你那家务辞了,你怕人说你,没事就少出门,不相干的事也别管,好好养几个月。” 沐芷霏吃惊道:“这、这肯定不成,我是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你门都不叫我出了,应酬也不应酬了,我底下两个妯娌呢,太太倘或器重她们去怎么办呐?等我休养好了,这府里还能有我的位置吗?” “你也知道你是世子夫人,谁能排挤掉你的位置?难道他们家能休了你?” 沐芷霏不假思索道:“那不可能。” 时人嫁娶缔结的是两个家族的利益,到滇宁王府与文国公府这个位次上,牵扯更加的大,莫说休弃,和离都没戏,这一点便是沐芷霏也明白的。 “那你怕什么?” 沐芷霏不自觉吐了实话:“我怕看太太的脸色,我不敢去说。” “你现在样样听她的,连娘家老宅都扯谎借了出去,她就不给你脸色看了吗?” “总是要好不少——” “那我告诉你,我才见了国公爷,国公爷的意思必会让韦家人离开,你觉得你们太太以后还会给你好脸色吗?” 沐芷霏脸色发白,但她也知道这件事是她太过胆大,沐元瑜没整桩戳穿已是给她留了极大的颜面,她怪不着沐元瑜,只得自己去想文国公夫人知道后的反应,把自己想得忐忑不安,更加畏怯起来。 沐元瑜望着她的脸色,无奈道:“这很难吗?你扯谎去骗陈管家的时候怎么不这么害怕?” 沐芷霏还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随口道:“他一个下人,我有什么可怕他的,再说,他未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贵女脾气没真的全丢了,只是文国公夫人手段太高,硬把她磋磨怕了。沐元瑜心里有了数,没丢就好,还能叫文国公夫人见识见识。 遂也不跟她啰嗦了,拍板定音道:“三姐姐,你听我的,我也不叫你干别的,你就报个病,休养起来,不要出去听那些闲言碎语。谁要是没眼色到在这院子里说起来,你这里的人总不至于这点刚性都没有罢?该拿下打的不要手软,你们太太若为此有什么话,你不敢驳,也不要憋着——我看你再憋两年,好好的人该憋出病来了。我们两家离得近,你就使人去告诉我,我来替你拦她,如何?” 现阶段跟她说文国公夫人如何藏奸没用,一则沐芷霏未必相信,二则她信了,但未必能沉住气,要闹出来,又没切实证据,她自己倒是叫人抓了一头小辫子。不如先退开来再说。比如韦家,沐芷霏是照管了做了事才叫人挑出错来,若撂开手站干岸上,那就想拉扯她也拉扯不着。 新茹脸上放出光来:“这可是好呢!” 大胆地去推沐芷霏,“世子说的对极了,哪里还要过两年,我看现在奶奶就已经憋出病来了,在家里时,哪一日受过这些气!好容易现在世子来了,愿意给奶奶做主,奶奶还等什么?” 沐芷霏心动了,她实在也是熬得太累太憋屈了,道:“小弟,那你预备怎么做?太太是个很重规矩的人——” “你怕她也挑一挑我的规矩?”沐元瑜笑了,“那没什么,我也是南疆来的,规矩比他们家的大家公子们大概也差着不少,不过我不在乎,她说就说罢。指不定她看了我这样没规矩,回头再看看你,又觉得安慰了许多,从此不挑你了呢。” 沐芷霏连着新茹都止不住笑了,新茹奉承道:“世子还没规矩,当日在府里时,谁见了世子不夸,太太就想挑,也难挑得出来。” 沐元瑜摆了摆手:“不敢。我只好问一问她,韦家的二姑娘与三姑娘天色黑透之后去见我是什么规矩了——我与韦家,可不是什么两姨至亲。” 真到那一步,无非互相伤害嘛,来啊。 沐芷霏:“……” 她嗓门一下高了八度:“有这事?!” “就昨晚上。韦二公子领着,我不知有他们,吓了我一跳。” 沐芷霏这下想不到这里面也有她的锅了,亢奋又鄙夷地一拍炕桌:“好大的脸,居然敢打你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破落户,配是不配!” 沐元瑜:“……啊?” 她自知性别,因此很难因为两个小姑娘去看了看她就生出什么多余心思来,不想沐芷霏这样能脑补。 沐芷霏可不觉得自己想多了,反过来郑重嘱咐她:“小弟,家世好德行好相貌好的好姑娘多的是,你配个公主都配得起,可千万不要搭理她们。” 她想着都后怕,要是沐元瑜年轻不懂事,叫个小知府的女儿拿下了,滇宁王能从云南杀来撕了她! 沐元瑜:“……人总是要走了,不用管这些。你听我的主意不听?” 沐芷霏这回坚决地点了头:“听!小弟,也不用你和太太说,她再挑我的毛病,我自己问着她!” 这可不是讲理不讲理的小问题,成天说别人的规矩,自己娘家规矩不过这样,这是从根子上杀灭了文国公夫人的气焰。 沐元瑜挑这条出来,也算是精准打击,因为这不会对国公府姑娘的名声产生什么挂碍,不至于让文国公产生不快。 她眯了眯眼,挑他们沐氏的规矩挑了三年?呵呵,文国公夫人恐怕其实还没真正见识过沐氏女到底是什么脾性。 越性叫她见识见识,她才知道是自己少见多怪。 ☆、第41章 沐芷霏打从嫁到文国公府没多久就过上了憋屈的日子, 一憋憋到如今, 也算是忍到了头, 沐元瑜接着叫她不要再等, 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称身子不舒服, 去请个大夫来, 她也答应了, 即命人去请。 文国公府本有常来往的大夫,一请即来, 过来没什么新鲜话,沐芷霏说她觉得自己头昏心闷不舒服,大夫有眼色,知道这些贵妇人们常闹这些毛病, 并不多话,开个滋阴养身的太平方, 轻松拿一份诊金走人。 沐芷霏有点小激动地问:“小弟, 接下来我怎么做?” “什么都不要做。”沐元瑜道,“你就放宽心,好好养着,谁再说你不爱听的闲话,你愿意教训他就教训一顿;要怕太太说你,不敢动手,那你就‘病’得更重一点——什么了不起的奴才,知道你生着病还安心气你, 这种奴才不受罚,你们太太的规矩往后还立得起来吗?” 沐芷霏点头如捣蒜:“对,对!哎——其实以前张妈妈心疼我,也叫我装过病,不过她单叫我装病躲人,没说你后头那句,我觉得没什么用,就没听她的。我要知道还能这么想,早不受这些罪了。” 又殷切望她:“那小弟,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有了韦家两个姑娘的八卦做把柄,这下底气足多了。 沐元瑜见她那样,想起来叮嘱了一句:“三姐姐,韦家姑娘的事不要随便说出来,也不要在外面提起。” 以她本心来说,并不觉得韦家姑娘来看她一看有什么不行,两家对垒时,顾不得许多,当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但不牵扯到这个利害关系时,她不想为此坏她们名声。 沐芷霏不解:“为什么?” 她是土生土长的贵女,与沐元瑜存在着认知上的鸿沟,这一点不是沐元瑜给她灌输她就能接受的,遂另寻了个理由道:“真传扬出去你就跟你们太太结了仇了,她是婆婆,往后几十年若都想着为难你,你难过不难过?再者,把柄还在你手里时,才叫把柄,你随便扔出去了,那就没有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沐芷霏便点头:“你说的是。” 沐元瑜想了想,又问她:“平常你和三姐夫说话也像你之前和我说话那样吗?” 沐芷霏有点不懂:“哪样啊?应该是吧?” 沐元瑜倒是有点懂了:“嗯,你——算了,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好好养身体,不要白受别人的气憋着。” 沐芷霏这个性子,并不是真的内敛型能憋住的,她怕了文国公夫人,不敢跟文国公夫人怼什么,不表示她的怨气就全自己消化了,肯定得有个别的出口,这个出口很可能就是许世子——先前沐芷霏自己也说了,说许世子抱怨回家要看她的脸色,她自己没觉得摆脸色,因为她是真的委屈,可显然许世子不这样觉得。 沐芷霏且是个傻的,抱怨了半天文国公夫人,只说得出她偏袒娘家人,重规矩,这两条算什么缺点吗?至少在许世子那里肯定不算,他由此厌烦觉得沐芷霏多事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这夫妻俩真因此事交恶,那解决起来其实不难,沐芷霏才嫁来能和徐世子相处的好,可见徐世子并不厌恶她的本来性情,她找回当初的自己就是了。 不过因这猜测的程度太大,沐元瑜便没有明说出来。 她不说,以沐芷霏的脑袋当然想不出其中还隐了这一层意思,只以为她让自己养好身体是心疼自己这个姐姐在外吃了亏受了屈,感动得不轻,忙忙招呼人安排起饭食来。 沐元瑜在文国公府呆到大约下午,把孟夫人让捎带的以及自己添上的几样礼物交给了沐芷霏后,才带着沐芷霏塞的一些回礼回去了。 姐俩都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沐元瑜呆在文国公府这么久,硬是省去了给文国公夫人请个安的程序。 沐芷霏是真没想起来,她只记得沐元瑜都见过文国公了,那好像就可以了? 沐元瑜则就是故意的。 她不至于和文国公夫人当面对撕,但她释放出了一个非善意的信号,她相信以文国公夫人这么能磋磨人心的本事,一定感觉得出来。 文国公夫人确实感觉到了。 她知道沐元瑜上门的消息就在等着了,听说先去见了文国公,正常,再见了沐芷霏,也正常,他们姐“弟”厮见过后,接下来的程序应当由沐芷霏引着过来见一见她这个长辈了—— 没了,人走了。 戛然而止。 文国公夫人这一口气堵的,险些上不来——这倒不纯是她气量狭小,而是先前文国公已经来训了她一场了,问她为什么不让韦家挪走,她寻了几个理由,比如滇宁王同意在先之类的,文国公听也不要听,上京的是郡王世子,打小不知怎么金尊玉贵养起来的,难道能忍跟外人玩什么合住?知道的第一时间就该把老宅还给人家,居然拖着装糊涂! “这个糊涂也是你装得起的!幸而沐家那小爷还算有礼,先来试探着问了问我,他若不问,直接叫人把韦家撵出去,那一家人现不现丑?你到那时去跟他讲道理吗?韦姨太太占的是人家的宅子,说上天去也是人家的道理!” 又问着她:“你到底告没告诉韦家沐家世子要到京的事?” 文国公夫人犹豫了一下,说告诉了,文国公恐怕从此就要恶了韦家一家,他本来还算喜爱韦启瑞这个外甥的;可说没告诉,那韦家清白了,这个锅全到了她背上—— 不用她说了,文国公看她连这个简单的是非题都不能马上回答已经知道了答案,冷笑一声,抬脚就走了。 几十年的老夫妻,让文国公当着一屋下人的面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文国公夫人又羞又气,长媳这个娘家弟弟面尚未会着,已经给了她这么个难堪,更可气的是明明调唆了文国公,文国公还觉得她“有礼”! 生气也没用,文国公夫人活了这么大把岁数,早知生气解决不了问题,遂勉强按捺住了,一边等待沐元瑜过来,一边打叠起精神想着要怎么转圜解释——她没打算当着面对沐元瑜怎么样,她还不至于这样糊涂。 不想,她忍了一回,第二个难堪跟着又糊了她一脸! “真走了?” 丫头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是,已经出了大门,上车去了。” 啪! 文国公夫人将半温的茶盅重重撂在桌上,茶水溅出来,湿了周围一片。 这是非常没规矩的举动,但当然不会有人敢出言说文国公夫人的举止。 另一个丫头默默上前将茶盅取走,使帕子把桌子擦净。 “好,好,”文国公夫人忍怒问,“大奶奶呢?叫她过来!” 丫头传了话,沐芷霏没来,只有新茹来了。 文国公夫人一见只传了个丫头,五分的怒气本已升到了七分,再一听新茹说,沐芷霏病了,不但不能来,以后连家事都不能照管了,要辞了请她另择高明。 文国公夫人这一怒,怒极攻心。 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早不病,晚不病,娘家弟弟一来就病了! 这是找着撑腰的,一点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新茹觑着她的脸色,心里痛快极了。 她一点也不害怕文国公夫人气极了把她拿下教训一顿,真打了她还好呢,她立马出去跟世子哭诉去! 虽然她们世子在文国公夫人面前也是晚辈,但她迷之相信世子一定有办法给她找回场子。 可惜文国公夫人没如她愿,再知道沐芷霏弄鬼,她也有病的权利,文国公府夫人素日既然是个重规矩重礼节的人,那就不能直接逼到沐芷霏的床前去拆穿了,那是小门小户苛刻婆婆才会干的事,不符合她的人设。 不过她没到百忍成圣人的境界,口气中多少还是带了出来,硬邦邦地道:“那就叫她好好养着罢!身子骨这么虚也是不行,怪不得至今没有消息。我虽不着急,你们奶奶自己该上些心了,这毕竟是她一辈子的着落。” 新茹老大不服气地想,要不是她们奶奶一直受气,又被家务缠身,为此还渐渐跟世子生分起来,哪至于一直没信?大夫明明都说了奶奶的身子没问题! 这一安静安心地调养起来,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她没大胆到敢跟文国公夫人回嘴,腹诽着诺诺应了要走,文国公夫人忍来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问:“我听说沐家的世子来过了?” 新茹点点头:“给我们奶奶带了好些东西,奶奶强打着精神让人分着,正准备要送来些孝敬太太。” 文国公夫人沉下脸,她稀罕那些东西吗?!沐元瑜本人不来见,就是对她最大的忽视无礼,给个原样的金人都弥缝不了。 若是沐芷霏来,还好指着她问一声,可来的只是个丫头,对着她指责这些只有显得自己更加掉价,文国公夫人不耐憋气地摆摆手,令她赶紧走人,别戳在这里碍眼。 新茹很有点遗憾地走了——没打她,唉,错过了跟世子哭诉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我萎我惭愧……作为补偿,我预告下,明天二皇子殿下上线(*  ̄3)(ε ̄ *) ☆、第42章 沐元瑜那边, 没多久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老宅。 沐元茂听说她回来, 忙跑出来迎她。 “瑜弟, 我跟你说, 就你不在这半日,韦家那些人忽然搬走了, 一个自称文国公府管家的人找了来, 不知和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不多大会就走了。瑜弟, 可是你去文国公府闹了一场?这种事怎么不叫着我一起!” “没有闹,我只是问了问国公爷,国公爷不知他们还没走,所以遣人来处置了一下罢。” 沐元瑜对此并不意外, 她和沐芷霏其实没那许多话说,有意多耽搁了半日, 就是给文国公留出时间来, 他若明白,自然乘着这个空档把韦家弄走了,不然等她回来,两边干瞪眼看着,那可就尴尬得很了。 现在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免掉了这个局面,只能说,还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心。 沐元茂有点吃惊:“国公爷不知道?那家底气这么足,我以为就是仗着国公爷的势呢。” “国公爷是不知道, 不过还有国公夫人呢。”沐元瑜一边裹着斗篷跟他往里走,一边道,“三堂哥,我跟你说一声,我今天去把国公夫人得罪了,以后你如果碰着跟她打交道的机会,留些神。” 现在在文国公夫人眼里,恐怕他们沐家没什么好人了,个顶个的不规矩,沐元茂是个傻萌,若没防备,撞上了说不准要受欺负。 沐元茂可不这么觉得,大咧咧地道:“得罪就得罪了,她还能拿我怎么样?我又不是他们许家的,管再宽也管不到我头上。” 又好奇地问:“你怎么得罪她了?” 沐元瑜便把事情详细说与了他,沐元茂起初听见沐芷霏叫婆家磋磨得变了样也十分生气,他跟沐芷霏当然更隔了一层,面都没怎么见过,但面对文国公府时,那必然还是一家人,自家人到了外面叫人欺辱算计,当然要同仇敌忾。 但随后听着听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渐渐就开始转着金色的小星星了,恍惚着道:“瑜弟,你说我是不是有错觉啊,我以前觉得,你比我聪明那么一点点,这我能接受,可我现在怎么觉着,好像不只一点点啊……”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 她是有点想借此教一教沐元茂人心的诡谲之处,不一定要做什么学什么,多知道一点,总没坏处。 沐元茂的生活环境看似跟她差不多,其实相对单纯许多,至少沐二老爷绝没有想要对他怎么样,沐大沐二警惕嫉妒弟弟抢资源,但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其实就是一个挺常见的多子女家庭的孩子,对于人心与人性,他也就领悟不到那么透彻,成长得相对要慢一些。 “这样下去不行,我可是哥哥,我要是不如你,那怎么说得过去啊,我得保护你才对。”沐元茂的紧迫感上来了,严肃地道,“我不跟你聊了,我要去读书了。你明天有事没有?若没有,我们就去礼部录名报道罢,不歇了。” 教出这个效果来是意外之喜,会动一百个心眼不抵货真价实考一个进士出来,沐元瑜忙点头:“没事,那就明日去好了,我也该去通政司投奏疏了。” 当下说定,沐元茂当真跑回自己院子读书去了,沐元瑜则把丫头们召起来,问了问她不在时理事的成果。 鸣琴回道:“陈管家那一波人一捆走,剩下的安静省事多了,我们说什么是什么,没一个敢驳的,世子放心,诸事都顺利得很。” 这在沐元瑜意料之中,一下切掉老宅三分之一人手的这个下马威若还震慑不住人,那这些人就真是熊心豹胆了,当看屋下人太屈才,该直接上战场去得了。 她顺便又问了问韦家的事,他家走时很安静,也快,没生什么枝节。 毕竟曾是做官人家,韦太太本身出身也高,总是要脸面的,还干不来撒泼放赖的事。 “可知道往何处去了?” “国公府那管家来见了见我们,我问了,说是先回韦太太的娘家去,不过听他们管家那话音,好像韦太太跟娘家兄弟很不睦,必定住不长的,只是过渡一下,迟早得另外安排居所。” 沐元瑜摇了摇头,韦家家境远不算困窘,韦老爷在日官至知府,韦太太有侯府娘家,公府姨亲,膝下儿子也不是垂髻幼童,无论如何日子不会差,结果却东家到西家,西家又到北家,生把自己折腾得逃荒一般,这糊涂劲,也真叫人无言以对。 鸣琴想起来又道:“只是还有一桩,韦家那大爷不在家,不知道此事,管家和我们说,恐怕他还得回这里来,那家大爷很不省事,连国公夫人对他都爱不起来的,假使要为这个闹起来,请我们多包涵包涵,横竖两家离得近,到时候直接去国公府找人来处置也是使得的。” 沐元瑜还没有见过韦家这个长子,遂问:“他是做什么的?也读书吗?” 鸣琴摇头:“听管家说,他不是读书的材料,韦老爷在日还能约束着他,打韦老爷过身,韦太太一个寡母根本管不了他,他成日在外浪荡,结交些狐朋狗友,几日不着家是常事,流连的地方也不固定,所以没法让人去告诉他一声。” 观棋插言道:“不用多管他,我们还怕他不成,刀三哥已经在外院把护卫们排好了班,他敢无礼,直接捆了送到文国公府去就是。” 沐元瑜道:“捆得含蓄些,别弄得五花大绑,让人一眼看着,那国公爷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观棋嘻嘻笑应了:“好,我回头就跟刀三哥嘱咐一声。” 又商量了一些家事,诸如定下接任的管家人选之类,这一日的时光也就差不多过去了。 天色黑了又明,到京第三天,沐元瑜同着沐元茂一起出门,正式开始办起正事来。 沐元茂将要就读于国子监,但他报名的地方却不在国子监内,而是掌录天下学校事的礼部。 礼部和通政司两处相距不远,自大明门入,东边头一桩官署就是礼部,滇宁王府的荫监缺照理是荫子,不过荫到侄子头上一般也没人挑这个理,故此出示了滇宁王的手书后,一应手续很快走完了。 只是沐元瑜有些奇怪,因为负责办理的那仪制司官员总是拿眼角瞄她。 奇了,她不过是个陪客,要进国子监的又不是她,总看她做什么? 不熟不好轻问,她这个身份容易让人觉得是找茬,只得忍了这个纳闷,出得门去再走一段,就到了西边的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的主官作为九卿之一,这个衙门也是十分清贵,但跟它隔壁的一座衙门一比,再清贵也不够看了——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简称锦衣卫。 这个衙门的盛名(凶名)之盛,使得它跨越时光,直到她来之前的那个时代,仍然如雷贯耳。 沐元瑜知道这时候有这座凶神,不过因她家太远,云南那地界,能在那做官的一半以上都是不得志或本已倒霉被发配了的晦气官儿,锦衣卫就要为难构陷人也不会往那石头地里榨油去,故此她一直还没感受到著名皇家鹰犬的威力。 此时见到大本营,她不由好奇地绕了点路,隔着段距离去打量了下。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锦衣卫确有其邪门的地方,只见那座衙门门前站着两排穿罩甲挎宝刀的兵士,服饰鲜艳,人物整齐,看着十分挺拔精神,但不知怎地,她硬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好似打那刮来了一阵阴风般。 紧邻在这周围的五军都督府也是武事衙门,门前一般有人站岗,就没有这种感觉。 给他们引着路的一个老宅小厮小声道:“世子,走罢,这里面的人可不好惹。” 沐元瑜回了神,应一声,与沐元茂一起绕回去前往通政使司。 她要办的事很简单,把手本交上去就成,然后就可以回去等着皇帝的召见了,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这个说不准。 但她在这里得到了和先前在礼部时一样的待遇,那负责收手本的经历官职低些,人也不那么会掩饰,就见面的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神几乎没从沐元瑜脸上移开。 眼神中大写的“惊叹”两个字。 沐元瑜:“……”她忍不住了,问,“可是我有什么不对?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滇宁王世子的身份不足以受到如此瞩目,人看她的目光顶多是“好奇”,到不了“惊叹”这个度。 所以如此,很可能是,也只可能是—— 那经历城府不深,本已憋着话了,一见她主动相询,往左右一望,见无人近前,忙压低了声音回道:“世子勿怪,下官只是听到了些荒诞不羁的流言,世子初到京中,不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沐元瑜试探着道:“你说李小国舅?” 经历点头又摇头:“不只,还有——”他把嗓门压得更低了,“还有二皇子殿下,人都说,世子对二殿下——当然,下官是决然不信的!下官今日见世子,谦恭有礼,断断干不出那等事来,不过这等流言喧嚣开来对世子甚为不利,下官冒昧提醒一声,世子还是早日澄清为是——是?” 沐元瑜没好气地想,你不信?你不信你那样看我! 经历则瞪大了眼,他没城府,不表示他没眼色,他从沐元瑜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的眼神就变成了——惊叹的放大加倍版。 沐元瑜早知这事瞒不住,但传扬开的速度仍然超出了她的预料——不过,再一想,又不算意外,礼部与通政司这两个都属于中央衙门,消息灵通些正常,而再一想隔壁那座锦衣卫衙门,就更正常了。 有什么事能逃脱掉专业刺探人士的耳目。 她对上那经历一脸掩不住的兴奋及看勇士的表情,隐隐头痛起来。 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应该有说话算话的良好品德罢? 一事不二罚,希望在他知道她当日的壮举满朝皆知之后,仍然能作数啊。 作者有话要说: 查资料耽搁了,预个告居然打了脸,躺平任踩~~~~(>_<)~~~~ ☆、第43章 去时心无挂碍, 回程时沐元瑜添了两桩心事。 一桩是有点担忧朱谨深那边的后续反应, 二桩则是因为见到了锦衣卫的衙门, 她的警戒心被触发, 她知道为什么她看到那地觉得阴风阵阵了——她是个有大秘密的人啊! 作为有秘密的人,看到这种专业刺探秘密的机构当然不会舒服了。 简直有天敌感。 为此她把今日打算再去看望沐芷静的行程都往后推了推, 先亲自把宅子里的守卫又过了一遍, 幸亏她从云南带来的人手都很靠得住, 滇宁王比她还怕她露了真相,除私兵外, 给配的其他人手也都是精锐,这些人一铺开,基本用不上老宅原本的人了,他们仍然有差事, 但已被从围绕沐元瑜的核心圈子里排斥了出去,且还有人暗暗盯着他们的行踪。 确定周围重新全部安上自己人, 她才算把从锦衣卫衙门那里丢失的安全感找了回来。 然后, 就有客上门了。 客是林安。 沐元瑜的手本已渐渐消肿好了,看见这个眼睛大大的娃娃脸小内侍,顿时觉得手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手痛的同时,她心还发虚。 难道朱谨深这么快已经知道自己的糗事宣扬了出去?这也不奇怪,他是京城土著,耳目肯定比她灵通,都到了她出门惹得官员侧目的程度了,还不知传成了什么模样—— 不过她再打量林安一眼, 林安没穿内侍服饰,和初次见面时一般打扮成了个不起眼的小厮,表情有些焦虑,但并不含愤怒。 看着不像来找茬的。 沐元瑜心定了些,让林安进去喝茶,林安不肯进去,站门口和她说道:“奴才有一桩事求世子帮忙。” 沐元瑜问:“何事?” 问她借钱?除此外想不出她有什么能提供帮助的了。 结果林安道:“不瞒世子,是我们殿下。殿下连着两日不肯喝药,奴才心焦得了不得,实在没法,只有来求一求世子了,求世子去劝劝我们殿下。” 沐元瑜吓一跳:“——二殿下还发着热?!” 天哪,那是前天的事了,若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两夜,发热这症状不比风寒咳嗽之类,他的热度若至今没降下来,恐怕能把人烧成傻子! 据说大皇子的脑筋就不大好使,这二皇子再傻了——她用不着等锦衣卫来抓着她的马脚了,很快就可以直接进诏狱深度参观了。 林安摇头:“不是,那日多亏世子帮着殿下喝了药,殿下发了身汗,当晚就缓过来了。只是我们殿下天生有些不足,日常就开着药在吃的,如今却不肯吃了。” 沐元瑜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气方松下来:“哦——”恐怕自己事不关己的意愿流露得太明显,忙又换了副关心的表情,“不吃药可不行,耽搁了病情怎么好。事关殿下安泰,你该去回皇爷啊。” 林安摇头:“殿下不许我去。” 沐元瑜:“……那你就不去?” 这小内侍那天护主及后来打她手板的时候看着可不是这么呆木的样子,就不说什么“担忧主子身体”的虚话了,朱谨深有病不吃药,拖出问题他这个贴身内侍第一个要倒大霉的好吗。 但林安的表情很坚决:“我是殿下的人,殿下不许,我不会背叛殿下的。” 沐元瑜收了无语之心,哪怕是愚忠,也是忠诚,是一种坚定的品质,不是可以轻易评价调笑的。 但她同时换成了无奈:“那你就来找我?” “殿下没有说不许找世子。”林安很理直气壮地道。 那是因为她本来也管不着朱谨深吃不吃药啊,朱谨深要是特意下这个禁令才奇怪了。沐元瑜叹着气向他道:“可是你找我有什么用呢?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上。” 但林安不这么觉得,他充满信任地道:“世子可以的,前天殿下也不肯喝药,就是世子帮的忙。” 沐元瑜不好跟他说这是她“两相权害取其轻”之下的所为——灌朱谨深喝药,大不了再挨十个手板,放任他烧下去,手板可能换成大杖乃至更严重的后果,若不是起因在她,她犯得着冒风险再去冒犯朱谨深? 现在被林安拿这件事堵住就很为难了。 “你——不会想我再去把药给你们殿下灌下去吧?” 林安眼神飘了飘,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奴才相信世子一定有办法。” 还赖上她了。沐元瑜道:“你有这个需求,你自己就可以做嘛。你这样忠心,想来不怕因此被殿下责罚吧?” 林安单薄的胸脯拔了拔:“当然不怕!”又颓了下去,“可是就算我豁出去,只能做一次啊,殿下肯定不会再许我靠近他了。” 沐元瑜奇道:“难道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这不是都一样? 林安居然点头:“世子和奴才不一样的,殿下对世子十分另眼相看,世子去劝,一定劝得动。” 沐元瑜终于忍不住斜眼看他——哪看出来的? 刺了他一句道:“可你打我的手板,可一点没有比三堂哥来得轻。” 这是被他主子另眼相看的待遇吗? 林安扑通往下一跪:“奴才无礼,听凭世子责罚,不论打还奴才二十板,三十板,只求世子去看一看我们殿下,奴才绝无怨言!” 沐元瑜发现她小看了人,朱谨深身边的这个小内侍,不过十七八岁,看着一点不起眼,却是软硬都来得,便是叫他缠得烦了,看在他忠心为主的份上也不好对他如何。 好声好气地劝了两句,林安只是不起,沐元瑜只好使个眼色,贴门边靠着的一个私兵过来,提着林安的半边肩膀一拎,方把他拎起来了。 “我不是不想帮你,我也盼望二殿下康泰,可给他灌药算什么法子?二殿下身份尊贵,又一望便知秉性高洁,怎能忍受别人这样勉强羞辱他?便是我今日去做成了,难道以后次次都如此吗?” 林安叫她问得答不出话来。 沐元瑜到京未满三日,对京中风向尚未来得及体会,她事先在云南所听所做的那些功课,只能算个参考,不自己切身感受,她不打算草率下什么结论,更不打算随便倾向谁。 叫林安逼到门上来,她也不会妥协,给朱谨深灌药——亏他想得出来,以朱谨深那个身子骨,灌出问题来算谁的?他是忠心耿耿不惜殉主,她图什么踩这个雷啊。 但也不能直接撵人,她还是多问了句:“二殿下到底为着什么不肯吃药?这块心病不除,药便是强灌下去,他仍旧郁结于心,旧病不去,恐怕新症又生,可不是治标不治本吗?” 不想她不问这句还好,一问林安居然大胆瞪了她一眼:“世子还问为什么,殿下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全没放在心上!” 他很为自家殿下的“明珠暗投”生气,但也觉得沐元瑜说的确有道理,遂不再纠缠于她,耷拉着脑袋自己去了。 留下沐元瑜站在门洞里,吹着寒风,挖空心思想了半晌,把前日朱谨深和她说的每句话都寻出来想了一遍,终于抓着了点头绪——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就不过那样? 她当时没留意,听过就算了,现在加上了林安的背书,她方读出了它的真实含义。 这句听上去像是随口的抱怨之语,却很可能是朱谨深人生的真实写照。 她上辈子那里有句话说得好:有什么别有病。 一个健康的人,很难理解一个长年累月病着的人的痛苦。 “好好吃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这种美好的哄劝朱谨深大概是从小听到大,但残酷的是从来没有成真过。 他是早产儿,胎里带来的不足,治了这么多年未见明显起色,大堂里露了下大腿回去就躺倒了,一旦能代入他的心境,就会发现他不愿喝药并不是多么奇怪的行为。 ——喝了又怎么样? 又不能治好。 仍旧这么虚弱地活着。 没意思。 这再发展下去,妥妥的厌世了。 她和朱谨深接触不多,不确定他这个心态具体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但从林安已经病急乱投医到找上她这一点看,他的情况应当不容乐观了。 ——死亡的威胁固然可怕,但病痛缠身一样让人无法专心感受生的乐趣,活着对他来说,因此不具备那么大的吸引力,未必所有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 若有至亲的慰藉或许会好很多,但朱谨深丧母,亲娘的面都没见过。 和皇帝谈父爱,则有点奢侈——当然他有,可是已经不知被分成多少份了,而传闻里,朱谨深是不为皇帝所喜以至于被早早挪出了宫的那个。 大冬天里,沐元瑜硬是把自己想出了一身汗,她思维发散得连朱谨深此时还在青春期、思想容易走极端的因素都想到了。 她入京前,听到的是朱谨深是一个残暴欺凌兄长的病秧子,入京后,亲身接触到的却是一个冷清厌世的中二少年。 这两个人设的差异会不会太大了点? 如果有的选,她宁可选前一个。起码现在她的纠结要少很多。 知道别人有厌世倾向,她可能提供帮助而袖手旁观,真这么做了,以后她的良心能不能过去这道坎? 当然,有非常非常大的可能她去了也一点作用不起,林安根本就是自己想太多,这听上去本就荒谬。 就她本人来说,她是一点点都不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居然会对朱谨深有了影响力。 所以—— 沐元瑜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里。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 林安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十王府。 轻手轻脚地掀开帘子进到室内,只见朱谨深坐在炕上,面前炕桌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纵横,朱谨深右手虚悬,二指间捏着一枚黑棋,棋子乌黑,衬得他手愈如白玉,金色的温暖阳光自窗棱洒落进来,整个场景犹如一张画卷。 林安却没心情欣赏,他第一眼只见着炕桌角上那碗黑沉沉的药汤了。 他走时什么样,那碗药汤现在还是什么样,唯一的区别是它不再冒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朱谨深听到动静,抬眼望了他一眼,低低开口:“你再拿那个脸色对着我,就出去。” 林安忙把丧气的表情收了收,搭讪着起了个话题道:“殿下猜我刚才去见谁了?” 朱谨深懒得理他。 林安只好自己接下去道:“我去找沐世子了!” 朱谨深要往下放的黑棋顿住,总算看了他第二眼。 林安得到鼓舞,忙道:“我看殿下这两天都病着,没有到前殿去上课,独自闷着无聊得很。上回沐世子来,他这个人虽然和京里的规矩不合适,但他来了,我们这里还热闹些,我看殿下也不厌烦他,所以想请他来陪着世子说说话,排解排解。” 给他八个胆,他也不敢说想把沐元瑜找来给他们殿下灌药。 朱谨深没说话,但那枚棋子始终没有放下去。 这就是要继续听的意思了,林安表情转为气愤,“但他居然不肯!我劝了半天,他也没有松口,我只好回来了。” 朱谨深默了片刻:“——谁跟你说我无聊的?” 林安想说“殿下总是一个人坐着”之类,不等出口,朱谨深已接着道,“你在这里,我都觉得很烦,出去。” “……是。” 林安委委屈屈地倒退出去了。 室内重新陷入他熟悉的安静,朱谨深低下头,自己默默对着棋盘望了一会儿。 林安是打小起就跟他的心腹,他的感觉其实没有错。 他对那个云南来的沐世子的容忍度确实要高些,这种由心而发的感触是假装不来他也不想压抑的。 那少年的说话做事都透着股明快,令他联想到书里看过的云南风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艳阳天格外通透灿烂。 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但见到沐元瑜后,他忽然想和他交个朋友。 人有千百种脾气,这一种似乎正好合上了他的。 但他被拒绝了。 砰。 朱谨深听到自己心里头一回主动向人开启的友谊的大门,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些小天使嫌朱二弱鸡,我都没忍心告诉泥萌,他现阶段不但弱鸡,还中二。╮(╯﹏╰)╭附送小剧场: 一般少年的中二期: 暴躁,骚动,骚动,暴躁,搞事、搞事、搞事! 朱二的中二期: 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叮。 前方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他走远了。 朱二:呵呵。 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第44章 第 44 章 直到进入十王府所在街区的时候, 沐元瑜都还在犹豫着。 先前林安特地跑去请她她不来, 现在反悔自己跑来了。 她一般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难以抉择的境地里, 要么做, 要么不做,总得个痛快。 马车在十王府那片建筑群的外围停住了, 沐元瑜下了车, 迎面一阵凛冽的穿堂寒风刮过来, 差点把她刮得站立不稳。 北地真是太冷了—— 她戴上兜帽,裹紧斗篷有点哆嗦地加快了脚步往里冲。 不管那么多了, 来这一趟,有没有成效另说,总之她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这一片朱门虽多,但目前只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 府邸里有无人居住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沐元瑜虽只来过一趟, 也顺利摸对地方了。 但接下来就不顺利了。 因为里面传了话出来跟她说:“二殿下不见客。” 这可怪不得她了。 沐元瑜的心理负担一下尽皆撤去, 她开开心心扭头就走。 没走两步,让从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叫住了。 那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弱冠年纪,穿一身大红衮龙袍服,翼善冠上围一圈暖呼呼的暖帽,相貌端正英武。 他身后跟着的三四个人则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身份——都是内侍打扮,紧簇左右。 出声叫住她的是为首的年轻人,他嘴一咧, 露出大大的笑容道:“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沐元瑜躬身向他行礼:“臣滇宁王之子,沐氏元瑜见过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朱谨治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倒认识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这个年纪的还能有谁。 就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沐元瑜看出来了,这位大皇子的脑袋可能确实有些——不足。 单听他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怪异感,可能是他的语调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总之,他身上确有与常人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但朱谨治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他的态度还很热情,又问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吗?我听说他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你也是来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朱谨治应该是不大懂人际间的微妙关系,直通通地就问了出来,“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沐元瑜老实道:“二殿下可能病着,不舒服,所以说不见客。” 她心里同时把传闻打了个问号,朱谨治作为一个先天智力发育迟缓以至于储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戏的,他能这么阳光地来看望弟弟,可见至少他和朱谨深的关系没有传闻里那么坏。 “见客是很麻烦哒,又要换衣服,又要和人说好多话。”朱谨治同情地点了点头,“二弟原来就不喜欢这些事。” 沐元瑜想告辞了,她看到朱谨治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谨治的衣襟,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毛病,出门肯定有专人负责提点他的言行,那小内侍可能觉得他话太多也太实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话未来得及出口,朱谨治就热忱地接着道:“不过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沐元瑜:“……哈?” 她傻着眼,朱谨治已经走过来了,居然还先摸了摸她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没想到二弟喜欢和你这样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别人。” 就拉着她往里走,嘴上还絮絮叨叨的,“我知道我舅舅就总来找二弟,二弟都不理他,舅舅还来找我帮忙,不过二弟不喜欢他,我也没有办法的,我要替他跟二弟说话,二弟连我都要训了,说我多管闲事——” 他话连着话,沐元瑜不好打断他,结果就硬是一路都没找着说话的机会,朱谨治上门,府里不可能有人拦他,他就这么直接拉着沐元瑜走到了正院里。 林安大概是接到了传报,急匆匆地从堂屋里出来。 沐元瑜以为他是要迎接朱谨治来的,结果林安埋着头,小跑着从旁边的穿廊走了。 ——什么意思? 这样对大皇子也太不敬了吧?她都没躲而是马上行礼了啊。 她下意识抬头看朱谨治,结果朱谨治的反应更离奇,他不生气就罢了,可能他一颗稚子心不懂和下人计较礼仪,但他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沐元瑜觉得他拉着自己手臂的力道都变大了。 “那个、那个是不是林安?”朱谨治转头小声问自己的内侍。 内侍忙道:“他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了。” 他说着望了沐元瑜一眼,把下一句到嘴边的“殿下别怕”忍了回去,但沐元瑜当然看得出来。 这展开也太神奇了,朱谨治堂堂一个皇子,且是嫡长皇子,居然能对一个小内侍畏之如虎—— 她一点没看出林安有这么大本事。 看来当年这对天家兄弟之间,应该确实还是发生了点什么事。 朱谨治得了内侍的安慰,才好像放松了点,让内侍护着继续往前走了。 门帘再次被掀开,长兄上门,朱谨深亲自迎了出来。 见到站在旁边的沐元瑜,他表情冷淡着一怔。 沐元瑜心下跟着一紧——她多少是要面子的呀,在门前被婉拒还罢了,进都进来了,再叫人撵走,那可连个遮羞的缓冲都没有了。 冤枉的是,真不是她厚脸皮主动赖进来的。 朱谨深没理她,先望向了兄长:“皇兄,你拉着别人做什么?” 朱谨治忘性大,见到弟弟又高兴起来了,道:“这是你的朋友,我在门口遇见,所以一起来了。” 朋友——? 沐元瑜忙道:“是大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来探望殿下。” 以她和朱谨深至今为止的交集,她疯了才敢在外面自称是他的“朋友”。 朱谨深显然是了解长兄的脾性,没就这点多说什么,但他幽深的眼神转过来,问出来的话却是更不好回答:“林安先前找你,你不是不愿意来?何故出尔反尔?” 好嘛,做人真的不要反覆,果然为这事吃亏了。 沐元瑜在心里自嘲,认错的话到嘴边了忽地反应过来——不对,这个问话,朱谨深难道还很期待她来给他灌药不成? ——林安这小子一定没说实话! 她腰杆瞬间直了,摆出一个耿直的表情道:“殿下容禀,林安的请求,臣当然不能从命。” 一旁的朱谨治本已放开了她,闻言重新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林安去为难你了?算了,他好吓人的,你还是忍一忍吧。” 他的插话没造成任何影响,朱谨深当成了耳旁风,只说了一个字:“哦?” 这个字还是对着沐元瑜说的。 朱谨治莫名所以地怕一个小内侍,沐元瑜可不怕,林安敢给她背地里下眼药,她就敢当面找回场子来——这样一来,她又庆幸自己跑这一趟了,她马上跟着又来,朱谨深虽然有不虞,还是愿意听她说两句,要是拖下去,这一点小误会说不定得拖成心结了。 她道:“不知林安是怎么跟殿下回禀的?他在臣那里是说,殿下怕苦,又不愿意吃药了,他劝不动,想起前日的事,所以去找了臣。但殿下前日不计较,是殿下大度,臣怎能不知上下,接二连三对殿下行此不敬之事呢?所以臣坚定地拒绝了他。” 当着朱谨治的面,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皇帝都不知道朱谨深懒怠吃药的事,朱谨治更不会知道,朱谨深也不会想让这个长兄知道。 “叫林安来。”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准备进入对质状态,但朱谨治目光一抖,哀求地看向弟弟:“不,不,我不要见他。” 朱谨深改了口,重新吩咐左右:“去通知林安,叫他到前面领十板子。” 这么快相信她啦? 沐元瑜眨了下眼,这位殿下的气质淡了些,但处事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挺能明辨是非的。 她没忘记朱谨深的第二个问题,继续回道:“但臣听说殿下贵体仍有微恙,心下挂念关切,所以还是冒昧登门了。” 朱谨深的目光自她冻得红通通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心下掠过了诧异之情。 他这个身体,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就是旁人的慰问之语,不论亲戚还是大臣们见他,总免不了要表示对他身体的关切,别的他或许不能通盘分辨,但这所谓的关心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了。 有些人,嘴上说得再好听,眼神中甚至舍不得放一丝感情;也有些人,话没说两句,情意充沛得怆然涕下,好似恨不得替他把这个病生了。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把“别有用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脸上。 比如李飞章。 他从他贴上来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他从来不想搭理他。 但很古怪,这个小少年表露出来的情感居然是真的。 不论多少,但是是真的有在替他担忧。 朱谨深不知道他长兄先前在外面胡说他喜欢和小孩子做朋友的事,但他现在不大确定地想:难道是因为年纪小,所以感情会纯挚一点? 不管怎样,他心中确实为此舒服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进到屋里,炕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大摇大摆地放在那里。 朱谨深:“……” 朱谨治进来时没有等传报,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到正院了,他赶着让林安躲开,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幌子摆着。 ☆、第45章 第 45 章 朱谨治咋咋呼呼地已经宣扬起来了:“二弟, 你真的怕苦没有吃药啊?你的朋友说, 我还不相信, 你生着病, 不吃药怎么行呢?你还怕苦,哈哈——” 他觉得弟弟会怕苦这件事很有意思, 翻来覆去说了两遍, 才带点小骄傲地道, “我都不怕。” 说罢,眼神若有所盼地环顾四周。 朱谨深紧抿着嘴唇, 面无表情。 朱谨治的内侍接了他的话茬,夸赞道:“殿下真是英武不凡。” 朱谨治才满意地点点头,坐下了,然后伸手摸摸药碗:“都凉了, 这个天喝凉掉的药可不好。” 仰了头:“把它拿去热一热吧,再端来给二弟喝。” 屋里的两个内侍没有动弹, 他们是朱谨深的人, 主子不发话,哪怕是朱谨治的吩咐他们也不敢就去。 朱谨治自己带进来的小内侍奉承自家殿下罢了,不好越这个权,也站着没动。 沐元瑜左右看了看,叫她再给朱谨深灌药她不敢,但有傻乎乎的大皇子在前面顶着雷,她给敲敲边鼓还是可以的,就蹭过去伸手拿了碗:“两位殿下聊着, 臣闲着没事,跑个腿去。” 不看朱谨深的脸色,飞快溜出去了。 朱谨深常年病弱,隔壁就有个耳房放着碳炉,专门替他熬药烹茶的,沐元瑜端着药一出去,很快被指引了方向走进去了。不过她端过去的那碗药没派上用场,炮制中药很有讲究,一般人家药凉了重新加热下没有什么,到朱谨深这里是直接倒掉重新煎制的,预防着万一影响药效。 沐元瑜在小内侍给她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她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因为炉子上原就没有断了药。 沐元瑜为此试探着问了那小内侍两句,发现果然。能负责经手药材的都算是心腹之人,而朱谨深身边这些比较亲近的人里,都知道他现在不怎么愿意喝药,所以药铫子才不离火,预备着他哪一时心情好愿意喝了,能及时送上去。 沐元瑜:“……” 长得那个高冷模样,干这种任性耍赖的事好吗? 不过她同时发现一点,这些人都知道这件事,居然都不曾上报外传。 她到现在对朱谨深其实还没有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最显著的标签是病弱,以及由此衍生而出的对外物的冷淡,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他本身的性情,他表露在外的就是似乎没有什么事放在他的心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引起他的兴趣。 这样一个人要说他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实在好像不太可能,但据她眼前所见,他身边的人又确实被管得铁桶一般。 天家子,看来再简单也没有简单的。 药材煮沸了,带着微涩草木香的热气缭绕而上,沐元瑜嗅着这香气,又等了一小会,管药的内侍满面殷切地把新的一碗药汤交给了她。 沐元瑜接了药,回到正房里去,才进堂屋门就听到朱谨治声音响亮地说着什么,再进得次间,她不由一愣。 朱谨治旁边多了个人。 穿的服饰同朱谨治一般,年纪同朱谨深差不多大。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她不过满怀犹豫地走了趟十王府,结果一下见着了三位皇子,只差当今皇后所出的那位就集齐了。 朱谨治话快,先跟她介绍:“这是我三弟。” 沐元瑜把药碗交给迎上来的内侍,上前行礼问了安。 三皇子朱谨渊十分和气,笑着站起来搀扶住了她:“沐世子不要客气,沐家先祖乃是太/祖膝下的义子,你我关系与别的臣子们不同,兄弟们当亲近些,便唤我一声‘皇兄’也使得的。” 沐元瑜幸亏把药碗给人了,不然得泼出来——天家这三位皇子殿下的性格真是太分明了,那都是几辈前的事了,她跟李飞章打嘴仗拿出来压一压他还行,多大脸跟正经皇子论兄弟? 朱谨渊这自来熟得她简直牙疼。 只能连称“不敢”。 但朱谨渊仍旧很亲切,朱谨深捧着内侍传过来的药碗要吃药,没有说话,他就和朱谨治两个一句一递地聊,时刻不忘把沐元瑜拉进话题里去。 讲真,沐元瑜并不怎么想说话,她不是对朱谨渊有意见,三兄弟里,前两个一个傻一个冷,朱谨渊的态度其实算是最周到的,但——这是朱谨深的居所。 她是来探朱谨深病的。 那和朱谨渊聊得火热算怎么回事呢? 朱谨治天真不懂社交礼仪,她难道也不懂? 不好表露出来得罪朱谨渊,只能适时以微笑附和。 朱谨渊以为她初来腼腆,就更主动找着她说话,问她来京里习不习惯,吃住如何,又告诉她京里有哪些好耍有趣的地方,可以带她去逛。 这是一个非常有心的主人家了,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他的家,真正的主人正喝着药。 据说不怎么喜欢朱谨深的皇帝那日在这里,都止住了要问她话的意思,改成陛见时再说,朱谨渊待她这样好,怎么不替自己兄长稍稍考虑一下? 朱谨治一个傻子进来也还知道先关心一下弟弟的药。 沐元瑜记得张桢提到三皇子时是说他“和气温煦”,现在对照着看也不能算错,但放置在这个场景里,就是有点怪。 因为她的有效回应不多,便说话也是一些“多谢三殿下”之类的套话,朱谨渊终于不大说得下去了——朱谨深又不发一语,他难道真跟朱谨治聊得下去? 遂站起来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沐世子,一时不察,多说了两句,搅了二哥的清净了。” 朱谨深道:“哦。不是你见着了沐家的马车停在外面,使人上去问了吗?” …… 有生以来,沐元瑜经历过的比这还尴尬的场景不多。 这一巴掌扇得太狠了,她几乎都能听见忽然安静的空气里那道破空而过的风声。 他们兄弟有不和私下起争端还罢了,但此刻她还在场。 多大仇。 沐元瑜礼貌性地回避了不去看朱谨渊的脸色,她觉得他此刻应该恨不得把那句话的每个字都重新塞回嘴里去。 不多这句嘴,也不会被打这个脸。 朱谨渊再温煦,毕竟也才十五岁,还没有修养到唾面自干的境界,铁青着脸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去了。 他没强辩吵嚷,这风度其实也还算不错了。 被衬得略像个反派的朱谨深丢下药碗,不罢休地还补了一枪:“东施。” 沐元瑜:“……” 她知道朱谨渊为什么走得那么痛快了,朱谨深已经发作,他敢留下来,能被嘲揭了一层皮。 朱谨治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二弟,你又把三弟气走了。唉,他也是,撒这个谎做什么呢。” 很照顾地向沐元瑜解释道,“你刚才没在时,你们家的车夫往里递话,说有侍卫模样的人去问他是谁,为什么停在这里,你家的车夫怕惹到了麻烦,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沐元瑜明白了,这片拢共就住了两个皇子,朱谨深这里知道她来,自然不会使人去问,那就只有朱谨渊那边的人了。 他也真是太寸了,不知道他来之前已经被车夫报了进来,强行“巧遇”,结果失败,被当场揭穿。 不过她跟着想到朱谨深后加的“东施”一词,她直觉反应这是很狠的两个字,但不知道为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便问朱谨深道:“敢问殿下,西施是谁?” 说朱谨渊效颦,那总得有个被效的对象罢。 朱谨深:“……” 他的脸色慢慢黑了。 沐元瑜极力忍笑:“哦——我懂了,不劳殿下解释。” 看来他嘲别人嘲得凶残,没留神把自己也装里面了。 只论病弱这一点,他还挺像的——噗。 这种有点拐了弯的笑点朱谨治就不懂了,茫然地来回转头看着他们。又带点担心地劝道:“二弟,你不要跟你的朋友发火,他好心来看你,你把他也气走了,你一个人多无聊啊。” 朱谨深对兄长的态度要好不少,道:“我没发火,三弟也不是我气走的,他是被自己蠢走的。” 朱谨治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三弟再笨,还能笨过我吗?你总对他没有耐心,对你也不好,我在宫里都听见人说你了,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别人当面说相信我,我还没走远,又说起来了。” “那又怎么样?”朱谨深漠然道,“叫这些人到我面前说试试。” 朱谨治没办法地道:“唉,人都知道你苛刻,谁敢到你面前说。” “那不就好了。” “可是他们背地里说啊!”朱谨治苦口婆心地劝他,“你生着病,应该好好保养自己,不要总是和三弟生气。” 朱谨深往身后的迎枕上一倚,道:“我说了我没生气,跟蠢货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我整日没第二件事干了。” 沐元瑜在一旁十分纠结,不知该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还是努力扩大自己的存在感以提示这两位殿下她还在—— 她是很想走,可没人叫她回避,她自己走开也很怪啊。 好在以朱谨治的智力,能劝弟弟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往下他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呆了一会,只好不说了,转而向沐元瑜道:“你们是朋友,好说话,你多劝劝他吧。” 继林安之后,第二次被人拜托劝说朱谨深,沐元瑜都要有错觉了,难道她跟朱谨深关系真的不错? 很显然没这回事。 但朱谨深居然没有对此反驳,不知是懒得再和搅不清的哥哥说话,还是真就默认了她这个被哥哥硬塞给他的“朋友”,他总之是没有吭声,身体半斜着,长长的眼睫垂着,有点慵懒疲累的样子。 沐元瑜:“……” 要是到此时还感觉不出他的友善之意,她就太迟钝了。 朱谨深披着一张清冷的皮,可是嘴毒到能对亲兄弟下“东施”评断的人。 这——忽然感觉有点受宠若惊怎么破? ** 另一边,朱谨渊没有回自己的三皇子府,而是一腔怒气地进了宫。 他涨红着脸,冲着母亲抱怨道:“母妃,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非得叫我去二哥那受气!” 贤妃端坐着,神色不动,温柔问他:“今日又怎么了?” 朱谨渊十分恼火地把自己受的羞辱说了,末了道:“我惹不起他,我都走了!他还追着讽刺了我一句!” 贤妃道:“甚好。” 朱谨渊:“……母妃!” “母妃知道你委屈,”贤妃柔和地望着你,“可是没有你二皇兄的尖刻,怎么衬出你的大方呢?他越没有手足之情,你越要恭敬他,才显出你的好来。” 朱谨渊憋着气:“我又不是就他一个兄弟。” “可是你大皇兄是个傻子,你跟他有什么不和,人家只会说你的不是,连个傻子都不能宽容。你四弟,皇后娘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我动不了他的主意。”贤妃安然道,“好孩子,你想当人上之人,就要吃过人之苦。这个道理,母妃和你说过许多次了。” 朱谨渊喝了两口内侍送上来的莲子茶,神色慢慢平静下来:“是,母妃,我知道了。” 贤妃的脸色愈加温柔:“这就对了。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等会让厨房多做两道你爱吃的菜,你就留在这里吃饭罢。” 朱谨渊应了,又道:“母妃,还是您有慧眼,二哥成日装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我还以为他真对那张椅子没兴趣呢,滇宁王世子一进京,他第一个变着法打上交道了,哄着人家去看他,就这样,还好意思说我效颦!难道只许他和沐家的世子说话不成!” 贤妃安抚他道:“你二皇兄什么个性,你不清楚吗?沐家的世子叫他丟了那样一个大脸,他当着皇爷的面揭过去了,心里怎可能不记恨?这两个人面和心不和,迟早有崩离的一天,你很不必在意。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用你二皇兄衬着,让朝臣们夸赞你的友孝宽和就够了。” 朱谨渊心里便又舒服了不少:“母妃说的是……” ☆、第46章 第46章 朱谨治劝不动弟弟, 只好再嘱咐了朱谨深两句好好养身好好吃药, 就无奈地领着人离开了。 沐元瑜走这一趟, 成功让朱谨深喝下了一碗药——虽然功劳大半不是她的, 自觉也算完成了任务,就要跟着告退。 朱谨深忽然先一步问她:“你会下棋吗?” 沐元瑜望着炕桌上的棋盘点点头:“会。” “与我下一盘罢。” 朱谨深不算征求她的意见, 直接说了, 就坐直了身, 把他先前自己摆的棋子一颗颗收回两个青玉雕成的棋罐里,他宽大的衣袖略微捋起, 露出骨节分明的玉白手腕,动作间如行云流水,棋子互相敲击的清脆声响衬映着,令他气度一下高雅起来。 沐元瑜:“……” 她不是看呆了, 她是后悔了,朱谨深这个架势一看就是弈棋高手, 而她所谓的“会”, 不过是通晓围棋规则而已。这时代娱乐手段有限,朱谨深身体弱,能选择的娱乐范畴就更狭小,在这个领域内,他吊打她恐怕根本不费功夫。 早知道说个“略懂”还好挽尊点。 沐元瑜没有死要面子的习惯,既发现情势不妙,她就打算在适当的时候主动承认一下自己不精棋道的真相,平常只是偶尔玩玩, 没对此下过很大工夫。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朱谨深作为邀请人,有风度地没和她猜子,直接把装白棋的棋罐递给了她,让她先走。 玩游戏最忌一方不投入不努力,哪怕注定是输,也要挣扎过才有意思,沐元瑜便很认真地落起子来,她打算在发现自己显露败迹的时候再解释。 棋盘渐渐纵横黑白,未过十步,朱谨深抬了头:“你‘会’下棋?” 他那个重音所落的位置一下就把沐元瑜问得心虚起来,她忙对着棋盘望了望,嘴上道:“跟殿下比自然远远不如,臣平常杂事多,不大静得下心来。” 没看出哪里不对呀?她在赶着围朱谨深的棋嘛,虽然目前为止还未成功,总是差了一步。 朱谨深摇摇头,把手里拈着的一子放回了棋罐里,把棋罐推远了些:“你先走的子,才开局已经变成跟在我后面追着堵截。你不擅此道,还是算了罢。” 沐元瑜这就不大服气了,她要已经叫人围了大龙也罢了,如朱谨深所说,才开局,怎么就断定她要输了?——虽然她是会输,但不是还早得很吗? 她就伸手过去,把那棋罐又往朱谨深面前推了推:“我愚钝,殿下国手,叫我见识见识?” 今日以前她不至于这样干,不下她走就是了,但先前让朱谨渊一对比,她赫然发现林安说的不错,另眼相看什么的不一定,但她在朱谨深这里的待遇正经还挺不错,心情也就跟着放松起来了。 朱谨深望她一眼,勾了下嘴角:“你恐怕见识不了多少。” 给了她面子,重新拈子下起来。 棋局在扩大,黑白子继续占领各自江山——准确地说,是白子。 因为从第十五手开始,朱谨深几乎每一落子都要带走她的一颗或几颗黑子,她补棋的速度居然都比不上损失掉的。 沐元瑜都没来得及弄懂自己为什么就会被围住,已经损兵折将得完全没有翻盘希望了。 她唯一模模糊糊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散,反观朱谨深的,处处都是布局,随便哪里落下一子,就能将她封锁住。 她知道自己棋力不佳,但没想到“不佳”到这种连输都不算的地步——这盘棋有什么输赢?根本就是朱谨深闲着没事逗她玩了玩。 扯到输赢都是给她脸了。 “还下吗?”朱谨深问她。 沐元瑜微微脸热,飞快摇头。 朱谨深就又低头收拾起棋子来,沐元瑜也帮忙收着自己的白子,她收得很快,因为棋盘上就没剩下几颗。 等她收好抬头的时候,朱谨深还在一颗一颗拈着,他做这件事的时候,神色是真的很温和宁静,又带着些寥落。他的气质弱,但相貌其实一点不娘,和沐元瑜沐元茂都不是一个路数,他的眉目乌黑分明,鼻梁高挺,只是唇色浅淡了些,与他过于苍白的肤色一样,显露出他先天带出的体弱不足。 可能是气氛太/安适,沐元瑜禁不住就问道:“殿下,我看今日大殿下来时的模样,似乎很好?” 朱谨深没抬头:“你想说什么?” 沐元瑜慢慢组织着用词:“臣听说——” “你又不是正经当官,就说‘我’罢了。” “是。”沐元瑜干咳一声,她是有点紧张才换回了正式的自称,重新道,“我听说,大殿下以前也有恙在身,且和殿下一般,也是胎里带出的毛病,但我才见大殿下,他中气洪亮,肤色红润,似乎已然痊愈了?殿下先前曾说吃药无用,从大殿下身上看,分明是有疗效的。” 她余下一句话含着没说——不像你,吃个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吃才吃不想吃就不吃,十分药效能发挥出三分就不错了。 朱谨深道:“你懂什么。” 沐元瑜:“……” 略生气。林安这小子还是诓她,哪里对她另眼相看了! “这么大脾气?” 朱谨深此时刚好捡完了棋子,抬起头来,一眼见到她绷起的脸颊,轻嘲了一句,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道听途说的话,听听罢了,听信就不必了。” 沐元瑜那点不快飞了,脑子里开始转动起来。 什么意思?她刚才说的话里哪桩事不对? 朱谨治的身体没好?不对,如同朱谨深显而易见的体弱一样,朱谨治的精气神也是形于外的,一个真有胎里弱的人不是那个模样,这一点一对比就看出来了;那就是—— 朱谨治没病?! 这个反向倒推险把沐元瑜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她才亲眼见过朱谨治,确认他的智力问题同样是掩盖不了的,便是他以前因什么宫廷隐秘而有所做作,现在已经成年,对一个成年嫡长皇子动脑筋的可能性几近于零,他大可自行“痊愈”。 排除掉两项不合理的推论,就只剩下一桩合理的:朱谨治确实有病,但疾只在脑,而不在身。 外界会有他体弱的传言,恐怕是以前皇帝对他实则智弱的掩饰,不过他如今大了,想藏也藏不了,必须得出来露一露面。从朱谨治的举止看,他能被教到这个地步,应当是花费了身边人很大的心血,也因此皇帝才敢让他出宫了。 这就有点麻烦了,她见到朱谨治,原以为他是一个上好的榜样例子,不想内情如此,对建立朱谨深痊愈的信心根本没有一点帮助。 “瞎操什么心。”朱谨深口气和缓地道,“生死有命,我长到如今,若连这一点也看不穿,该早把自己为难死了。” 他要说自己就是“不想活了”那沐元瑜也就罢了,一个人死志已定,那不是她一个萍水相逢会过两面的人有能力拉回来的,但听到这个话,她就有点气笑了:“殿下那是看穿吗?分明是胡来!” 感觉口气太生硬,她呼出口气,忙又把声气放软了些,“殿下说生死有命,但我以为殿下有疾不愿吃药,这生死并非由命定,而是殿下自己选择的,何必推给命呢?所谓命定,乃是譬如我先前与殿下下棋一般,明知我与殿下棋力相距甚远,仍旧坚持到崩盘,那时才好说一个,我注定当输。” 朱谨深暼了她一眼:“棋下得不怎么样,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沐元瑜憋不住要笑,赶着回了句嘴:“殿下,我实话实说。” 朱谨深没在这一点上和她争辩,话锋忽然一转,问道:“你既然听闻了大哥体弱的传言,那不会单只一桩罢?多半也有关于我的——比如说,我与大哥不和,暴虐打断他身边人双腿之事?” 沐元瑜点点头,心里吐槽:不但如此,还知道你把你哥吓哭了呢。 朱谨深问:“你信不信?” 沐元瑜脖子僵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的想法,本也与殿下一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我所见的殿下,并不是会对兄长不敬之人——” 她顿了下,因为感觉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只见帘子掀开,林安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沐元瑜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当然知道她来——不然他也赚不到这顿板子,只是没想到朱谨治都走了,她还留在这里。 他再望向自家主子,便见他主子伸手向他一指,懒懒道:“哦,是真的。就是他动的手。” 朱谨深手虽指着他,并没看他,他的目光注视在沐元瑜脸上,还用低哑的声音诚恳地提出了佐证,“不然你以为,我大哥来,为什么这么怕他呢?” 沐元瑜:“……” 中二少年好烦人啊。 她无语地望向屋顶华美的雕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棋局描写在真的围棋高手眼里大概和世子的围棋水平是一样的… 不过我跟大家保证,我没有瞎写,我特意去找了个在线的围棋小游戏下了几局,电脑虐我,就跟朱二虐世子一样一样,二十子一过,我就大势已去。╭(╯^╰)╮ ☆、第47章 第 47 章 跟中二病发的少年对话, 苦口婆心是最没效果的, 沐元瑜索性也不跟他扯别的了, 就顺着他的话音道:“是吗?那我对小林公公多有失敬了, 今番害小林公公受了罚,下回再碰着面, 我没有大殿下的威势身份, 当主动退避三舍才是了。” 被强行加戏的林安一脸懵, 片刻后反应过来忙解释:“世子说什么呢,世子别听殿下玩笑, 奴才哪敢干那事——不对,事是奴才干的,但奴才绝没有想吓唬着大殿下,那是正好赶上了。您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总之,绝不是像外头瞎传的那样!” 他不解释沐元瑜还没多想, 一解释她不由若有所思, 看来里面是真有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不然以林安的护主劲儿,不会到现在还藏掖着半截不说。 林安虽然没有吐口,但是对于朱谨深的名誉因此多年有瑕一事很不甘心,嘟囔着补了句:“外人不知道还罢了,世子不是一般人家,怎么会也叫无知传闻蒙蔽住呢。” 沐元瑜斜眼看了看他:“我以前听到的是无知传闻, 今日这句,可是你们殿下亲口所说。” 林安不说话了。但看其模样,明显憋得不轻,只是不能出口。 沐元瑜那点所思便加深了,如林安这等连给自家主子灌药的主意都敢动的,是一等一的心腹,他敢动这个主意,就不会惧怕此时规劝两句,他为什么不说? 朱谨深那句所谓玩笑,可大可小,若换成她初进京对他并无一丝了解时,听到他这么大摇大摆地说着自己的一个内侍就把长兄吓得至今尚如避猫鼠儿一般,她对朱谨深会是什么看法? 不用细想,总之不会有一个好词。 想到这里,她倏地看向朱谨深。 朱谨深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对上她深具疑惑的眼神,他无端会意到了,淡唇微分,道:“你猜。” 沐元瑜不用猜。 她一个字没有问,朱谨深已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答案不可能有第二个。 他就是在自污。 京城这潭水,如她想的一般深,或者可能更深,而朱谨深指尖轻拨,向她展示了水面之下的一点涟漪。 沐元瑜得承认,无论他的态度如何中二,他实则没有恶意。 否则他行事不会是这个顺序。 她镇定下来。不该她问的事,她现在就不问,时候未到,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因为那同时意味着她涉入过深。 她站起来,很自然地告辞:“我在这里也扰了殿下半日了,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改日殿下心情好又得闲,我再来与殿下消闲。” 她通篇用的是“我”,没称“臣”。 朱谨深自然听得出这差别,神色舒缓,点了点头。 林安忙道:“奴才送一送世子。” 他不顾才挨了十板子的屁股,身残志坚地硬是跟着沐元瑜往外走。 “世子,其实我们殿下人极好的。”出门不久,他就忍不住了,忙着道。 沐元瑜早知他跟出来有话要说,配合地放缓了脚步,摆出聆听的模样。 “我们殿下说那事,有是有的,但真不是那样。”林安很苦巴地皱着娃娃脸,“其中内情没殿下允准,奴才不敢吐露,不过可以捡能说的告诉世子一点。当年的命令确是殿下下的,奴才动的手,没现成的板子,也不便惊动人去要,奴才就使椅子腿砸断了那逆奴的腿,动静大了点,为此惊着了大殿下。” 沐元瑜望了一眼林安的身板,又默算着把他的年龄往回倒推了一下,事出时他应该只有十四五岁,力气没有长成,也没趁手工具,这样硬生生把人的腿敲断,那动静真不是一般的大,怪不得朱谨治至今见着他仍有深刻阴影了。 林安接着道:“大殿下随后就病了。这一来,奴才的小命差不多也就跟着交待了,上辈子没积德,这一世投了这奴才秧子的命,又有什么法子呢?奴才哭哭啼啼地就打算认了,但殿下拦在了奴才前头。” 他的语气转为骄傲,“哪怕皇爷震怒跟殿下说,若执意护着奴才这个卑贱寺人,就将殿下赶出宫中,殿下也没有松口退让。” 沐元瑜不由问道:“二殿下是为此出的宫?” 传闻只说是因责打朱谨渊近侍之事,原来还有这后续。 林安点点头:“那时殿下身子还要弱些,因为耗了心力和皇爷对抗,不多时也病倒了,皇爷气得了不得,到底对殿下还有些怜惜,没立时叫殿下迁宫,也没强把奴才提去。奴才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年,以为风声差不多该过去了,这条小命该保住了,不想皇爷再次来问了殿下,是把奴才交出去,还是出宫。” “奴才当时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也想着,算了,多活了这两年,殿下很对得起我了,难道还真为我一个奴才被赶出宫去吗?” 这时他们差不多已走到了前院,林安眼圈红红地说出了下一句:“但殿下还是选了保住我。” “我这条命,从此就是殿下的了。” 沐元瑜赞道:“你们殿下很负责任。” 主子不是好做的,地位高就一定能得下人归心?不,完全不是这样。 以她两世经验,下人一般是人,掌控不好,他消极怠工已算听话,略有些本事能耐的,有一百种花样能坑到主子身上还叫主子无话可说。 林安急了:“怎么只是‘负责’呢?——” 沐元瑜见他一副准备要夸出千字小论文的架势,笑着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二殿下是个好人,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你留点空子,由我自己去发现,岂不更好?” 林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方意犹未尽地道:“多谢世子今日来探望我们殿下,世子说了以后常来,可不要是诓殿下的客套话。” “便是殿下不想我来,我也要常来的。”沐元瑜好笑道,“你忘了,我以后要来这里和两位殿下一起读书?” 林安一拍脑袋:“哎呦,可不是,瞧奴才这记性!” “回去歇着罢,别送了。对了,我们都挨了板子,也算对抵了,你往后可不要记恨我。” 林安忙道:“奴才哪里记恨得着世子?奴才小人之心,没想着世子愿意来,乱传了话,险些害得殿下对世子生出误会,就再挨十板子也是该的。” 到底把沐元瑜送到门外,方才停下。 沐元瑜登车回到家里,这回沐元茂没等着她,面都没露,沐元瑜以为他用功读书去了,顺口一问,不想鸣琴和她说,沐元茂病了。 倒不是大病,只是常见风寒。 沐元瑜去看了看他,见他吃了药正睡着,就没有多打搅,静静退了出来。 “让厨房以后每日都熬些姜汤,我们南来的人一多半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让大家都喝着,暖和暖和身子。” 鸣琴答应着去了。 沐元瑜独自吃了饭,上炕小憩一会,但不多时就觉得头脑昏沉起来。 这炕虽然暖和,但初来的人不一定睡得惯,私兵里有好几个受不了这热度被烤出鼻血来的,沐元瑜睡得不安,起初也以为是炕烧得过热之故,便想转移到隔壁的架子床上去,不想掀开被子脚沾了地一站起来,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世子?” 守在窗下做针线的观棋冲过来扶住她,见她色如桃花,便知不妙,手往她额上一搭,惊呼:“世子,你生病了!” 八大丫头里,她是通晓医术的那个,非疑难杂症的毛病都能治,当下一边叫唤别的丫头过来,一边搭脉辩证开方要药。 整座春深院飞速运转起来。 沐元瑜是个健康宝宝,平常很少生病,这样的人一旦病倒,症状就比别人来得重。 她病因在先前打通政司回来犹豫着要不要去十王府时,站门洞子里吹的那一会冷风,此时发出来,令她先是高烧,烧退下去是咳嗽,咳了几日后喉咙整个嘶哑,皇帝的召见在这中间来了,她都没办法去,去了说不了话,也有把病过给皇帝的风险。 幸而她这陛见没什么要紧事要说,皇帝听了她的回话呈词,态度温和地下了口谕叫她不必着急觐见,安心养病便是。 沐元茂的小风寒是早已好了,但被她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吓着了,他的荫监手续已经办完,照理可以去入监读书了,他硬拖着不肯去,在宅子里守着沐元瑜。 有他在,沐元瑜其实不怎么方便,只好以怕过病给他为由不让他进屋,他就早中晚各来一趟,瞧一瞧沐元瑜有没有好转。 直到病到第十日,沐元瑜才终于缓了过来,各项症状相继远去,除了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之外,别的都算好了。 这十日她收到了一些探病礼物,第一份是沐芷霏的,她派了人来原要说些话,碰上沐元瑜病了就识趣不说了,回去另备了些药材送来。 第二份出乎意料是朱谨深的,他送的礼物很实用但有点棘手——是一个太医。 好在他得到消息的时间迟了些,沐元瑜那时的症状已经转成咳嗽,这点小毛病太医听听就够了,观棋又在旁边打着岔,拿自己开的方子请他指正,太医便把诊脉疏忽了过去,提笔改了观棋的一味可改可不改的辅药,算是不白来一趟,就去了。 第三份更让人意外,是朱谨渊的,他比前一份的太医还要麻烦,因为他亲自来了。 这说来也不算没道理,沐芷霏是自己正装着病,所以不便来;朱谨深是真体弱,冒不起被过病的风险,所以没来;朱谨渊身体康健,就本人带着礼物上门了。 他赶得不巧,沐元瑜此时已经把喉咙咳哑了,说话只剩下气音,跟他交流得靠纸笔,朱谨渊本不是这点眼色都没有的人,没打算久坐,但他见沐元瑜病至眼尾拖红,两腮发晕,这副神情原是憔悴,不知怎地,他倒觉得沐元瑜比上回所见更加秀气似的。 这位边疆来的有半边夷人血统的世子,从外貌上一点看不出来,倒像是养自江南水乡一般—— 朱谨渊禁不住多坐了会,丫头们见沐元瑜要抱病穿戴整齐出来见他行礼,原已不大乐意,再见他还盘桓不去,更加不悦,暗地里左一个右一个地冲他飞眼刀子。 飞了顿饭功夫,总算把他飞走了。 再有第四份最诡异,两根圆胖老山参,来自李飞章。 不知他打什么渠道得知了沐元瑜生病的消息,打发人来丢下礼盒就走,沐元瑜让病拖得心浮气躁,也懒得理他怎么会来这一出,照样收下记了礼单完事。 她终于痊愈的这日,时令已进入十一月,赶巧是个大晴天,阳光高照,丫头们把沐元瑜这些时日所用的衣物被褥之类拆洗的拆洗,晾晒的晾晒,把整个院子都挂满了。 沐元瑜在屋里闷了这些天,也要出来透透气,就索性抬脚出了院子,去跟着刀三带领的私兵们玩笑说话,正说着,接到传报,沐芷霏那边又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的问题…捂脸,我自己也觉得前两章是慢了,因为要找男主的感觉,就缓了下来。 我调整调整,努力恢复回来。 ☆、第48章 第 48 章 从文国公府来的是新茹, 见到沐元瑜已经大好,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阿弥陀佛, 可算好了。” 沐元瑜领她进屋坐下, 她挨着半边小杌,鸣琴给她倒了茶来, 她忙站起来接过又道谢,沾了沾唇,就迫不及待地道:“有一桩事,我们奶奶先就想告诉世子, 见世子生着病,不得已先忍了,如今打发了我来告诉,世子病体初愈,听了不要生气, 为那起人伤了身子不值得。” 沐元瑜以为文国公夫人段数太高,沐芷霏有外援也不敌, 还是落败, 所以又来求救来了。便点头:“你说。我病着一直没有出门,可是三姐姐这阵仍是不好?” 新茹却摇头:“我们奶奶听了世子的话, 当真告病不再出门,太太有一百个智谋冲着病人也难施展。我们那边偷偷打听着,听说太太倒是有和姑爷说奶奶病了,叫姑爷少近奶奶的身,免得烦扰了奶奶——世子听听, 谁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呢?幸亏姑爷没听太太的,晚间还是回来歇息,奶奶不管事,不见人,见着姑爷没甚么可抱怨的,两个人相处倒平静些起来了,虽比不了奶奶新嫁那会儿,和先见了说不上两句话就一个不耐烦一个赌气委屈是好多了。姑爷也说些叫奶奶只管宽心保养的话,奶奶听了心里妥帖,那些不快就更加退下去了。” 沐元瑜扬眉:“那你要告诉我什么?” 听这趋势进展明明不错嘛。 新茹道:“还是我们太太,她寻不着奶奶的麻烦,大约心里不快,不知怎么竟寻趁上世子爷您了。前几日新乐长公主寿辰宴客,我们太太去了,席上承恩公夫人提到了世子爷,说听李小国舅爷说,世子爷同三堂少爷一齐进京,兄弟并立,如芝兰玉树,十分秀雅出色,竟一丝没有武将人家的粗莽,问我们太太是不是这么回事。” “世子猜太太怎么回?她竟说世子虽往文国公府去了一趟,但只见了奶奶,没有见她,大约世子身份贵重,自有傲气罢。世子听听,这叫什么话,可不是给世子上眼药!” 观棋眉毛竖起来:“京里这些太太奶奶们好啰嗦,把我们姑奶奶管成个迈步都要拿尺量的可怜虫儿,世子不去当面寻她理论就罢了,还越发连世子都编排上了!” “谁说不是呢!”新茹语气重重地附和。 沐元瑜没有生气,摆摆手道:“你们太太也没说错,我是没有去见她。若是这事,你回去告诉三姐姐,你们太太有话说我,我自然也有话回她,让三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和姐夫埋怨。” 关系才缓和了些,再去跟许世子抱怨他亲娘,前头的就又化作无用功了。 新茹道:“我们奶奶忍着了,没有说。只是那日的事还不止如此,当时六姑奶奶也在场,席面就在不远处的一桌,太太那话出来后,场面就冷住了,有个夫人想打圆场,见到六姑奶奶在,知道是一家的,就笑着转问了她,是不是像承恩公夫人说的那样,若真是如此,倒是一对好女婿了,不知将来配了哪家的好女儿。” 观棋点点头:“这个太太倒是会说话。” “可是世子爷不知六姑奶奶回了什么,她竟说,世子打进京也没有去看过她,如今什么模样,她也不能尽知——” “哈!”观棋的眉毛又竖了起来,“六姑奶奶难道嫁出去了十年八年?不过是前年才出的嫁,就不记得我们世子的模样了,简直笑话!” 沐芷静这个话若单说没有问题,可能是感概沐元瑜这个年纪长得快,一两年就能窜一截,但跟前头文国公夫人的连在一起,那其中的潜台词就太丰富了。 什么意思?文国公夫人说沐元瑜不敬长辈,沐芷静以亲姐的身份出来给盖了个肯定的章? 这回连鸣琴都微微动气了:“六姑奶奶如何这样,当日在家,我们世子什么时候对不住她了,如今没去看她,也是事出有因,六姑奶奶竟在外面伤世子的面子,与她什么好处。” 沐元瑜默然片刻,道:“先不要吵,让我想想。” 沐芷静那边,她确实是疏忽了,进京头三四日一直没闲着,她记着还有沐芷静这件事没办,但没把见她当成是很重要的事排在前面,以至于总拖着没去,而然后跟着病倒,这一倒下,就短暂地直接不记得这项待办事宜了——说句实话,沐元瑜得对自己承认,她对几个庶姐的感情都挺一般的,互相是没发生过矛盾,但有滇宁王妃在她心上,她不可能对滇宁王与别的女人生的子女有如对沐芷媛一般的深厚手足情谊,如果今时是沐芷媛嫁在京里,她绝不可能因为生病就把这个姐姐忘掉。 而同时相对应的是,如果是沐芷媛知道她要进京,也不可能坐等在家里等她上门,七早八早就要在城门口安排下人,直接把她拉回家好好叙一叙别情了。 “六姐姐那边,确实是我疏忽在前——” 观棋立刻道:“世子是病了,又不是安心怠慢的,哪里有疏忽,分明是六姑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在外面胡说中伤世子!” 鸣琴跟着认真点头。 沐元瑜失笑:“好吧,好吧,我没错,都是六姐姐的错。” 鸣琴观棋一齐点头,新茹也在旁边跟着把脑袋点了点。 沐元瑜把目光转向她,笑道:“所以,你们奶奶至今没把我生病的事去告诉了六姑奶奶?” 新茹的头点到一半,蓦然僵住,险些把脖子抻着了:“——!” 鸣琴观棋又一齐望向她,观棋狐疑地道:“咦,对呀,六姑奶奶若知道了世子生病,怎样也该亲自来一趟的罢。” 沐芷静的庶姐名头可支撑不了她摆这么大的架子,她除非是疯了,才会在明知沐元瑜抱病的情况下还等着沐元瑜先主动去看她。 她直到现在没来,只说明一件事:她不知沐元瑜是因病耽搁。 新茹的脸红红白白,立起来垂着手道:“世子明察秋毫,婢子不敢有辩。” “你们奶奶有空叫人三番两次过来告六姐姐的状,没空使人去和六姐姐通个气。”沐元瑜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三姐姐的日子是真好起来了,才有闲心弄这份小巧,看来往后,我也不必再替她操心了。” 新茹吓得要哭,抖着嗓子道:“世、世子容禀,婢子劝了奶奶的,只是奶奶没听——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奶奶,世子不知道,六姑奶奶前年嫁到京里时,我们奶奶的日子已经开始难起来了,听说了六姑奶奶嫁来,原本十分高兴,以为多了个姐妹守望相助,从此能好一些。六姑奶奶起初倒也常与我们奶奶来往,奶奶也不吝告诉她一些京里的人情来往,助着六姑奶奶慢慢站稳了脚跟。” “六姑奶奶的性子比我们奶奶文静,也能忍耐,会周全人,过不多久时间,就在宣山侯府里得了人心,上下都夸赞她,宣山侯夫人也不寻儿媳妇的麻烦,六姑奶奶过得十分称心。这自然是件好事,我们奶奶也盼着六姑奶奶过得好,可不想六姑奶奶却不是这样的念头,她过得好了,不拉着我们奶奶一把也罢了,反而跟着外人踩起来了。听见外人说我们奶奶,她要么不帮腔,要么就说我们奶奶就是那个性子,在娘家时养得娇了,出门做了媳妇一时扳不过来也是有的——这是替我们奶奶分辩吗?这个话还不如不说呢!” 观棋道:“可是她也没说错呀?三姑奶奶在家时可不总爱压着六姑奶奶。” 她这些姐妹们—— 沐元瑜无语抚额。 沐芷霏与沐芷静的矛盾说来话长,但同时也简单,沐芷霏的亲娘孟夫人有封号,这就压了沐芷静的亲娘葛姨娘一头,这时代的制度使得后宅里也天生分个阶级,沐芷霏为此就觉得自己该比沐芷静的身份高些,虽未明说,言行里时时带出来,沐芷静不是傻子,如何感觉不出来? 她却并不服气,她不服气也有不服气的道理——顶上有一个滇宁王妃亲生的沐芷媛,底下的妹妹们就都是庶出,如何庶出里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沐芷霏再能耐,没见她也封个县主呀?那凭什么就要按着她的头鄙视她? 为这个,姐妹俩在家时总有摩擦矛盾,现在各自出了嫁,沐芷霏在婆家吃了亏,转而惦念起娘家的好来了,看昔日不和的姐妹也觉得亲切起来,肯拉手帮她一把;可沐芷静那边却不这样想,她再不服气,孟夫人有封号,那各项份例待遇脸面等就是比葛姨娘来得高,沐芷霏又还有个亲姐沐芷芳帮着,她因此总是吃亏憋气得多,沐芷霏现在想尽释前嫌了,可亏吃在她身上,她忘不了自己受的那些气,她现在比沐芷霏的境遇好,那就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刻了。 这姐俩的恩怨情仇不难明白,沐元瑜只是不懂:“六姐姐拖我下水做什么?我在家时可没怎么过她。” 就是沐芷霏,也没真干出过什么事来,主要是给了精神上的欺压,爱在沐芷静目前秀优越感,不然滇宁王妃管着后宅,是不至于坐视的。只是庶女们间的一些小眉角,那她就没工夫管了,毛丫头们爱闹闹去罢。 鸣琴观棋面面相觑,也是不知所以,照她们对沐芷静的了解,沐元瑜晚去看她几天就晚几天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要说到外头去?沐芷静的威风再抖起来了,没道理抖到沐元瑜面前来,她也不是会这样糊涂得罪“弟弟”的人。 还是新茹随侍在沐芷霏身边,完整见证了沐芷霏与沐芷静和好又闹翻的全过程,更能揣摩得到其中奥妙,就吞吞吐吐地道:“婢子猜着,六姑奶奶大约是听见太太说,世子一进京就去看望了我们奶奶,还留了大半日,但随后一直没有去看望她,好像把她忘了似的,六姑奶奶应该是觉得失了面子,不如我们奶奶被世子看重,也或许觉得世子会偏帮奶奶,不帮她,所以一气之下就……” 沐元瑜手指微动,在额上点了点:哦,懂了,所以,这是争风吃醋吃到她头上来了。 ☆、第49章 第 49 章 沐元瑜到京隔日就去了文国公府, 主要为的是解决韦家借住一事,若没这事, 她第一步就该先去通政司递表请见才是, 怎么也轮不着沐芷霏。 沐芷静不知其中有这一节曲折,单从表面对比, 便觉自己输人一截,以致在宴席上被人问起时,心里发酸不自在,没替沐元瑜遮掩, 直接说了出来。 沐元瑜想了想,吩咐鸣琴:“把带给六姐姐的那些东西找出来,让刀三送过去,跟六姐姐说,我到京事多, 先忙着处理三姐姐婆家亲戚借住的事,跟着因不适应京里气候, 得了风寒病倒了, 所以没有上门去。” 鸣琴点头道:“东西早就备好了,只是世子先前病着, 没人想起这茬来,我现就跟刀三说去。” 新茹立着手足无措,急了:“世子,六奶奶不知、不知韦家借住过老宅的事——” 滇宁王不在京时,老宅都是闭门谢客的状态, 沐芷静没必要跑这里来,她做人媳妇的,行动本也不那么自由,韦家搬出文国公府的理由不很光彩,借住别人家就更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故此都是静悄悄办的。 沐元瑜正是猜着了沐芷静不知道,才要跟她把话说明白了——不然她得了沐芷霏这么大个把柄,岂有不用的,文国公府不知道,沐芷静和沐芷霏做了这么多年对头,怎会看不穿她根本没勇气到滇宁王面前去说借宅的话? 至于其后姐妹俩什么反应,她就不关心也无所谓了。 “你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她喜欢和六姐姐姐妹相残,那就敞开来大家闹个痛快——叫鸣琴回来一下。” 观棋忙答应着跑出去,把刚走出院外的鸣琴又叫回来。 沐元瑜把那句话和鸣琴又说了一遍,道:“让刀三哥原句不动,也转告给六姐姐,要闹就闹开了,别总这么藏着掖着的,有什么意思?又不解恨。到时候看看她们不管谁输谁赢,别人都笑话谁。” 屋里人都不敢作声,只有鸣琴低低应了个“是”。 沐元瑜笑向新茹道:“若论这一点,你们奶奶倒是有优势的,横竖叫人笑话了两三年了,熟能生巧了不是?六姐姐没经过这一遭,就要吃了亏了。” 新茹眼泪真掉下来了,她没想到当日沐芷霏把老宅偷偷借出去沐元瑜都没怎么样,还替她在文国公府遮过去了,如今来传个话却疾言厉色了——不对,其实也并没有,可这一句一句刀子似的,从来也不是世子的声口,有的这样,还不如破口骂她一顿呢! 观棋见沐元瑜再无别话,把新茹扯了出去:“行了,还杵在这作甚,回去跟你们奶奶禀报去,再告诉她,我们世子这么多年没跟家里的谁说过重话,她算破了这个例,可能耐了。” 新茹哭哭啼啼地去了。 一时观棋转回来,见沐元瑜独自呆着,脸色闷闷的,上前哄她道:“世子跟她们有什么可生气的?世子够对得起她们的了,她们自己不识抬举,理她们多着呢,从此都别管了才清净。” 沐元瑜叹了口气:“我没生气,就是觉得没意思,你说父王弄那么多女人干什么呢?又生一堆不同母生来就有矛盾的子女,可最终也不见他有一个真心喜欢的。” 观棋道:“怎么没有?那新儿子王爷可是喜欢得很。把您都逼出来了。” 沐元瑜一怔,算了算时间,道:“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柳夫人九月里生产,算着信该差不多送过来了,只不知是男是女。” 这也实在不是个好话题,观棋后悔自己多嘴起来,拉着沐元瑜道:“管它是什么,世子远在京里,生个蛋出来也碍不着我们。我们从到京里,还没工夫出去认真逛一逛,不如叫上三堂少爷,一道出去散散心罢,我听说离这里不远处有一条棋盘街,极热闹的,天南海北的货都有,我给世子多带两个手炉,包管冻不着。” 沐元瑜动了心,她本也没为两个庶姐的事烦恼,她和新茹说的话不是讽刺,是真做此想,喜欢内斗就斗去吧,自己挖坑埋自己,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呢。 至于她为此受到的一点牵连,她根本无所谓,她本就不想刷纯白人设,一个异姓王世子那么完美无缺人人夸赞,想干嘛呢? 沐元茂听说要出去逛,第一个赞成,他这些天也都闷着,当下很快穿得严严实实跑了过来,会齐了沐元瑜一道出门。 棋盘街就在大明门外,离着皇城极近,顾名思义,它就像一张棋盘一样,十方纵横,外围有一圈白石栏杆围着,栏杆里因直通着大明门,是不许做生意的,栏杆外则云集了天下商贾,什么奇珍稀罕物事都有,算是京城的核心商业区。 这很好理解,大明门往里就是六部等各个朝廷的中央部门,这些衙门的官员们有几个缺钱的?棋盘街不繁荣热闹才奇怪了。 沐元瑜这辈子可以淡然地说一句反普通人类的话:她不管缺什么,就是不缺钱。 滇宁王府以武起家,世代不易,而不论哪朝哪代,战争财都是最好发的,当然别误会,滇宁王府没喝兵血也没私吞朝廷的军粮,因为犯不着,南疆周边几个小国,民穷国也不咋的,可物产其实很丰富,跟他们打一回,滇宁王府就肥一圈;至于滇宁王妃,就说一点,她娘家是当地大土司,管着深山里无数个寨落,以及深山里朝廷鞭长莫及的某些银矿……滇宁王妃的嫁妆里就有一座。 真有钱到这个份上,沐元瑜反而没有多大的购买欲了,她也不太挑剔吃穿,给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当然以她的身份,再随便所用也是第一等的就是了。 今番出来逛街,乐趣就在个逛字。 逛得正开心着,碰上了个熟人。 李家的小国舅爷。 他见着沐元瑜,眼睛一亮,打老远就扬声道:“呦,病好啦?!” 沐元瑜不知他想干嘛,收了人的礼,还是给了个笑脸:“国舅爷客气,我不过得个小风寒,送了那么份厚礼来。” 李飞章极大气地挥挥手:“两根参而已,不值什么!你们哥俩这是逛着呢?你们初来京里,我正也没事干,不嫌弃的话,我给当个向导——告诉你,京里有趣的地儿可多了,这棋盘街买买东西还成,若论别的,可没意思。别怕,看你哥俩这嫩生生的样子,那些不好的地儿我不领你们去,就去看看斗鸡怎么样?随便玩两手,这大冬日里,好些戏耍不好弄,就这个还热闹些了。” 沐元瑜知道,所谓斗鸡其实就是赌博,李飞章这样的,玩的肯定不能小,上来就要拉着他们去赌,还说不好的地儿不领着他们去——那不好的地儿得是不好成什么样儿啊? 她心生警惕,摇了摇头:“国舅爷自去罢,我不爱看那啄得血淋淋的样子,就在这里逛逛很好。” “你一个男子汉,将来要接你父王衣钵镇守边疆的,怎么能怕见血呢?”李飞章不罢休,拦着不走,硬找了点歪理出来说服她:“就两只鸡而已,有什么可怕的?你看一回就知道其中乐子了,对了——你是不是怕我害你?那不能够,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男子汉大丈夫,谁记隔夜仇谁是孬种!” 他说着,啪啪把胸脯拍得直响。 沐元瑜摇摇头:“我不怕血,也不怕你害我,”她指指跟在不远处的刀三,“你还认得他罢?刀三哥这样的,打你八个不成问题。” “就是!”沐元茂在一旁帮腔,“别想带坏我瑜弟,再动歪心眼,照样揍你。” “谁动歪心眼了?我好心好意要领你们去玩,”李飞章一脸冤屈,“真不想去就算了,我又不会勉强你们。那你们想玩个什么?只要说出来,这京里就没有我不熟不知道的。” 沐元瑜道:“我先就说了,只想在这里逛逛。” “这有什么好逛的——” 对话进入鬼打墙,沐元瑜道:“刀三哥。” 李飞章见到刀三晃着膀子懒洋洋地迈开步子过来,立时举手投了降:“好好好,你爱逛就逛,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悻悻转头要领着仆从离开,正和一个青袍官员撞了个满怀。 青袍至多五品,李飞章顿时要找着他出气:“你长眼没有?往谁身上撞呢?!” 李飞章这样的,算京城一霸,官员们大多都认得他,青袍官员喘着气,拱了拱手:“国舅爷见谅,下官急着找沐世子传诏,不留神国舅爷忽然转身,所以冒撞上了。” 听说是找她,沐元瑜往那青袍官员面上看了一看,巧得很,正是那日接她请见表的那位,就上前笑道:“可是皇上传我觐见?我不知道,出了门不在家,倒累得大人多跑腿了。” 青袍官员喘定了气,摇头:“不是,是有御史弹劾世子,皇上让把弹章抄了出来,让世子看过后上书自辩。” 他说着,从袖子里把一份手书掏了出来。 这不是正式诏书,可以不必行礼,沐元瑜满心纳罕地双手接了过来。 展开一看,正文起头就是“臣敏劾滇宁王世子沐元瑜无人臣礼,跋扈不法,放纵无行……” 沐元瑜只看到这里,一阵风吹过来,把纸张吹得胡乱飘展,她小心折好合上,抬头问李飞章:“你干的?” 李飞章也正斜着眼偷看呢,跟她的目光对上吓一跳,立即道:“才不是!我要干还等这会儿?” 沐元茂可不相信,瞪他:“不是你干的还有谁?你刚才还想拉着我们去看什么斗鸡,是不是还想给瑜弟添一桩罪名?!” 斗鸡走狗不算罪名,但也真不是好人家的子弟会去流连的,李飞章回忆了一下自己先前的行为,登时露出了一个百口莫辩的表情。 再要辩解什么,沐元瑜已没空理他,谢过青袍官员道了别,匆匆转身去上马车了。 车声辚辚中,沐元瑜重新打开抄录的手书由头至尾看了一遍。 这个名叫“华敏”的御史一手好文字,她进京不过半个月,大半时间还在生病,硬是叫他安上了五大罪名。 第一个就是悚目惊心的“无人臣礼”,里面详细论述了她如何当街欺凌了二皇子朱谨深;第二个是“跋扈不法”,说她如何当街殴打国舅;第三个是“放纵无行”,这个含糊了点,大意就是说她边疆来的,没规矩不通礼仪;第四个“奢靡无度”,说她买空了毛皮铺子之事,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她走之后,那间铺子如被洗劫过一般四壁空空。 ——别觉得最后一点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御史就不会弹劾,御史这个监察的名号不是白给的,按朝廷制度,他们本身有任务指标,某年某月要弹劾多少人多少事,到期完不成任务弹劾不够,这考核就要挨到他们自己身上了,所以有时候某大臣上朝时官帽戴歪了一点都能成个弹劾的理由,名头就是“失仪”。 沐元瑜捏着手书思索,沐元茂坐在旁边,见着她的表情,不知怎地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于是把满腔纳闷都憋住了。 车行快到沐家老宅时,沐元瑜从沉思里回了神,向沐元茂道:“三堂哥,你先回家歇息吧,我再再出门一趟。” 沐元茂问她:“去哪?” “十王府,”沐元瑜答道,“这里牵涉上了二殿下,我不便自己折辩,须得去征求一下二殿下的意见。” 沐元茂点点头:“好,那你早点回来,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别瞒着我啊,我也可以帮忙想想主意的。” 沐元瑜笑道:“好,不过没大事,你不用担心。” 沐元茂还是带着点担忧下去了,马车转了向,再往十王府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昨天的评论…有一些可能是因为中间插花了几章朱二的戏份,有些小天使不太记得之前的剧情了,我给重新捋一下并集中回复一下,因为炸得太多而事件其实都是相关联的,我集中说比较顺一些。 首先是最新的情节,六姐因为世子迟迟没去看她而在宴席上放了酸箭——世子进京是不是必须本人去看她?不是。可不可以让下人把礼物送过去就拉倒?可以。 六姐为什么这么大脸觉得世子应该去?——因为世子去看了三姐,并且是进京的第二天。 大家觉得六姐一个庶姐不配这么大脸,确实,如果世子同样没去看三姐,那她不会这么不平衡。她是庶姐不错,但在她本人的立场上,可不可以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态?我认为可以有,这是我定义为她是酸的前提。而酸的具体事实是,她没有泼脏水,她说世子没去看她,世子确实没去看她,确实把她忘了,当然她有夸张,就是不知道世子如今相貌的事,那是接着上一句来的。 另外,六姐没有出嫁很多年,也就两年,她是前年嫁出去的,目今大概二十岁左右。她在婆家过得好,最大的原因是她婆婆不是文国公夫人,如果碰上文国公夫人这种就是要跟媳妇不对付的,她也一样白给,不是她聪明伶俐远胜三姐的缘故——如果是这样,她在娘家时就不会总被三姐压一头受气,以至于出嫁以后报复回来了。 那么再来理世子进京为什么会很快去见三姐——因为出了韦家的事,世子没有在这件事上给沐芷霏惩罚——因为沐芷霏是受婆家逼迫所为,在沐芷霏受婆婆欺负这件事上,为什么世子没有采取男人的手段去找文国公或是文国公世子——因为沐芷霏蠢,她说不出来文国公夫人具体亏待了她什么,她没有文国公夫人蓄意虐待她的证据(如果有,那世子打上门去都可以),连她自己都只是觉得文国公夫人总在挑剔她的规矩,如果以这一点作为理由去讨公道,那文国公夫人一句”她也是为了三姐好“就可以堵回来;世子是不是对庶姐太好,我觉得没有,文里有说,她给三姐出主意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文国公夫人diss的是三姐的规矩,三姐的娘家规矩算谁的,滇宁王妃的。 文国公夫人在宴席上那一句,又牵扯到世子上门是不是必须要去见她的礼节,这个事代入一下就好理解了,假如,假如哈,泥有个姐姐,出嫁了,你上门去看她,她婆婆正好在家,是不是需要去打个招呼?如果静悄悄来,静悄悄走,连姐姐婆婆的面都不朝,是不是不太好?这个礼节的意思就在这里。 大家觉得世子面对庶姐们的时候面,不如别的时候尤其是在云南时痛快,这是因为两者的实际情况差太远,她跟滇宁王对上的时候,是生死存亡之际,所以她的反击来得特别大;她跟李国舅对上的时候,因为三堂哥已经在被人围住扒裤子,没时间也讲不来道理;庶姐们干了什么呢?一个偷偷把韦家弄老宅里借住了半年,一个在外面说了句话,我不是给庶姐们洗白,我最爱的当然是主角(但大家好像比我更爱世子┑( ̄Д  ̄)┍),这两姐烦人归烦人,干的真不是值得世子跳起来挨个扇脸的大事,如果世子为这都要动用雷霆手段,我觉得才是给她们脸。 世子的性格里很重要的一条是心宽,心宽的意思就是,不在乎的人事她不会投入多少感情,文里明确有说,她对庶姐的感情都很一般,她仅仅出于自己的身份和在道义上维护了庶姐,庶姐给她找了麻烦,她不生气,面的成分可能有,但更多是犯不着。 …我不能再说了,快比正文长了。T_T ☆、第50章 第 50 章 再次进入十王府见到朱谨深时, 他刚从前殿下了学回来, 一本《礼记》随意抛在桌角,他直身坐在窗下, 左手里执着一本半旧柔软的棋谱, 盛放黑白子的两个棋罐都在他手边,他另一手有点沉思地搭在棋罐边上, 一时伸手进去拈了个棋子出来, 欲要往棋盘上摆放时, 眼神微移,发现自己拈错了色,又轻轻丢了回去。 青玉棋罐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沐元瑜就在这声轻响中走了进来。 打招呼行礼:“殿下安好, 殿下吃药了吗?” 领她进来给掀帘子的林安立刻向她投射感激的目光——好人呐! 对比之下, 朱谨深抬了眼, 乌幽幽的眼神就显得莫测了。 “……”沐元瑜忙改口, “口误,口误, 我只是想问殿下吃饭了没,我这个点来,不知有没有耽误殿下用饭的时辰。” 冤枉, 她真没想进来就讨人嫌, 纯因林安老跟她叨叨药的事,她进来前还说了,这时一顺口就带出来了。 朱谨深放了下棋谱,道:“都没吃。我这里饭食口味清淡, 你爱吃什么,自己告诉林安。” 沐元瑜囧了,这是当她来蹭饭的了?不过也难说——她街上逛了小半日,现在这个时辰来,可不正好卡上饭点了吗?不然她也不会开口问朱谨深“吃了没”了。 解释道:“不敢有扰殿下,臣此来主要是有件别的事要禀——请殿下过目。” 从袖子里把那封手书取出来,交给林安,林安递了过去。 朱谨深接到手里,展开垂目扫过。 沐元瑜很尴尬地立着,没办法,这件事她就是不占理呀,先前传得官员们都知道时,朱谨深很大方没跟她找后账,可这下更好,索性成文了——口耳相传和文字的力量不一样,尤其这是正式弹章,是有可能变成节略上邸报的,那时她的光荣实绩将随驿站飞扬至天下州府—— 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朱谨深看完了,将文书压到桌面,修长手指在上面点了点,问她:“皇爷抄这个给你,是叫你写折辩?” 沐元瑜小心地点点头。 “那你写便是。”他好像不太当回事,偏了偏头,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你是不是没怎么读过书,不会写这个?那你怎么不带个幕僚一起上京——算了,我给你写吧,你回去自己再抄一遍,别就这么交上去了,皇爷认得我的字。” 他就要吩咐笔墨,沐元瑜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怎么能对她这么好啊,没生气,还要替她捉刀! 满心感动地连忙阻拦:“不,不,殿下,我会写,我就是想来跟殿下商量一下,因为这里面牵涉到了殿下,我怕我用字不谨,有伤殿下的声誉。” 朱谨深给了简洁干脆的两个字:“随便。” 如果在朱谨深说出替她捉刀的话之前,沐元瑜也许就到此顺意告退了,但现在要她拔腿就走,总好似欠了人人情一般,她就不大好意思,道:“殿下,要么我就在这里写了,写好了殿下替我过个目,若没问题我再上呈?” 这折辩本身不难写,无非是辩解加认错,辩解她与国舅皇子发生矛盾是事出有因,认错她的方法手段确实是粗暴直接了一点点,无礼这条可以往自己身上扣一扣,至于别的就免了——什么买空铺子之类,她花钱买东西,银货两讫,又不是强抢,大可理直气壮,顺便哭一哭自己远迈千里来到京城,风俗气候都要重新适应,但仍然其志不改,向学之心多强烈。 朱谨深发现,释出的善意被回应是件很愉快的事,沐元瑜不把自己被参劾当一回事,却第一时间跑来找他通气,只恐怕伤到他的面子。 这令他心情平宁地愿意多透露一点:“这弹章针对的不是你,你既会写,中规中矩地回应一下就行了,我看不看,并不要紧。” 沐元瑜迟疑了一下:“——殿下也这么觉得?” 朱谨深微有意外:“你看出来了?” 沐元瑜点点头,正因看出来了,她才会坚持要让朱谨深过目后再上呈。 原因无它,这个华敏对她进京以后的动态太熟悉了,说她“放纵无行”那一条虽然含糊,但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有牵扯上了文国公府,那么矛盾点出来了:既然这么详细地打听过她,又怎会不知道她已为第一二桩罪名付出了代价受过了罚? 第一二桩实则就是一件事,弹章里硬生生还切割成了两件,若说是想凑个数或者显得更耸人听闻些,其实没有这个意义,理由同上——她已经被罚过了。 那么为何要切割?这个问题看切割以后的效果也许能得出答案:在当初那桩事里,朱谨深其实并不是冲突的主角,华御史玩了这个文字游戏,将他放在了第一位,给只是被卷入的他添加了戏份,渲染了他与沐元瑜的不和,同时使得他的狼狈行状无可回避。 这其中的种种不自然之处,仅仅以一个上进御史想拿滇宁王世子刷刷声誉来解释的话,沐元瑜认为说不过去。 朱谨深低下头去,指尖挪动,往下,在“无人臣礼”四个字上划过,声音淡淡地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约还觉得自己很聪明罢,却连一个小小少年的耳目都没有瞒过去,妇人手段,专好弄这些无聊的小巧。” 妇人? 皇后还是贤妃? 沐元瑜下意识把这两个名号在心中滚了一圈,在朱谨深这个身份的层面上,能有理由有资格同时还有胆量向他出手的只有这两位皇帝背后的女人了。 嫌疑人范围十分好圈定。 朱谨深没有进一步的解释的意思,只让林安领她去书房。 他这里有两个书房,一个大书房在前殿,他起居的这间屋子旁边还设了个小书房,她现在进去的就是隔壁的小书房。 房内靠墙设置了两面顶天立地的紫檀大书架,当地一张紫檀灵芝纹大案,案上设着炉瓶如意等物,笔墨纸砚都现成摆着。 沐元瑜的折辩腹稿在马车上就已差不多打好了,此时提起笔来,凝一凝神,就下笔游走起来。 写的过程中,偶尔能听见隔壁传来落子的轻微清响,应该是朱谨深继续打起了棋谱。 沐元瑜不由想,这位殿下虽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气的,被人这样下了黑手,还不焦不躁的。 八百来个字的折辩,一大半辩解,一小半认错兼几句“皇帝英明”的拍马,她写得很顺,不多时就快写完了。 朱谨深走了进来,静静看了一会,道:“你真念过书。” 这笔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这份老练的遣词一样见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贯注地诌着收尾,没注意他走了进来,头顶上忽然传来声音吓了一跳,落笔时就拖了一点,写坏了一个字。 这不是正式文书,回去还要誊抄,沐元瑜信笔涂了重写,嘴上笑回道:“殿下这个话臣就不爱听了,臣必得做个文盲,才不辜负是边疆来的?” “沐家小霸王么,可不就是这样。” 沐元瑜乍然听见这个尊号,雷得一哆嗦——她还学习机呢! “殿下,您打哪听来的?” 朱谨深道:“林安回来学的舌。”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沐元瑜很为唏嘘,“殿下不知,我在云南名声很好的,不知为何进了京后会叫人误会成这样。” 朱谨深没有说话,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应该是想这么做,但可能没有对人做过,动作十分不熟练,而沐元瑜还未长成,脸颊虽圆,脸本身是小的,导致这个举动实际出来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张脸。 朱谨深对这个状况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满手滑嫩的肌肤,他下意识顺手捏了一下,然后才强迫性地让沐元瑜转头仰脸,对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触的那一刻,险些就反手把朱谨深侧摔出去,总算手里还握着的青玉管笔阻拦了她一刻,令她没真的出手。 朱谨深丝毫不知自己差点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头道:“可畏?你刚才的表情为何说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以为自己低着头,朱谨深又比她高一截,应当看不到,就确实没有掩饰表情。 被外界误会成李国舅爷一般的人物对她来说是好是坏?当然是好。 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层有力的护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虑过要不要有意装得纨绔浪荡些,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本来不是这个性情,装一时容易,装几年难,而假使让人看出破绽反噬回来,她更加说不清。 这说不清不是说别人就会由此怀疑她的性别,两者间的关联没那么大,而是她本来上京打的旗号是一心向学,结果真来了,却搞出自污这一套把戏,若把自己在皇帝那里操作成一个年纪小小而心机深沉的虎狼之辈,那还不如老实做自己了。 她现在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了——你看,聪明人这么多,她不过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谨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觉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觉得可乐。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譬如殿下,不也从不和那些长舌生事之人计较?” 朱谨深道:“谁说的?我计较。” ——这个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诽,忽觉脸上一痛,却是朱谨深又捏了她一把,还道:“你不是才生了场病,怎么还这么多肉,怎么长的?” “……”沐元瑜这就不太开心了,皱着眉拍开他的手道:“因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药,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气。” 林安缩在门边,乘着朱谨深背对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满脸赞同大力点头附和,只差竖个大拇指。 朱谨深摸着被拍痛的手背眯眼:“你敢讽刺我。” “不敢,臣实话实说,殿下多心了。” 朱谨深哼了一声,没继续跟她对嘴,转而拿起她的折辩看起来。 一时指着其中一节道:“你说文国公府做什么?他家不和你家是姻亲?” 朱谨深这样的,绝不像会出去说谁闲话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实告诉他:“是姻亲,但是他家太太先说了我。先前的那弹章殿下也看了,里面有隐指我无行不敬长辈的话,我原打算给我三姐姐留面子,不在折辩里说这些,但是——”她顿了下,感觉牵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静那点破事要一一解释就太麻烦了,就只道,“总之,她们对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会了,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摊开来说明白好了。她们怎么样,随她们去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总和她们夹缠不清。” 朱谨深若有所思地慢慢点了下头。 他没再对沐元瑜的折辩提出什么问题,也没再说留饭的话,沐元瑜见无事,也就告辞离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将会为她最末说的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肠子。 ☆、第51章 第 51 章 沐元瑜的折辩摆在了皇帝的龙案上。 皇帝阅过, 沉吟片刻:“汪怀忠, 把那匣子拿来。” 皇帝手边就摆着沐元瑜的折辩以及华敏的弹章,汪怀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个匣子, 不消多问, 默默去取了来。 咔嗒一声,拧了暗锁, 将敞开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里面的密揭上, 却又改了主意, 不看了,只向汪怀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还是沐家的小儿离了父母管教, 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怀忠已快五十岁, 闻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细纹:“皇爷真风趣, 沐家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皇爷已经亲眼见过,您的乾断, 自然比这些底下的人们都严明。” “你这老滑头,朕不过见了一面,看得出什么来?”皇帝笑斥一声, “叫你说, 你说就是,难道还怕沐家小霸王连你也打一顿不成。” 汪怀忠弯腰赔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爷总是见了一面,老奴连这一面都未曾见着, 怎有本领隔空识人呢?” 皇帝哼了一声,心里却喜欢他这份谨慎,转而想起来问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报了没有?” 汪怀忠道:“尚未有信,不过老奴算着,年前总该有点消息回来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来,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过了年就不像话了。” 汪怀忠应着:“是,老奴这就叫人去内阁传一声。” 他就走到了殿门外,跟一个小内侍说了一声,此时恰好另有个内侍脚步轻巧地过来,躬身把一封手书递给了他,小声解释了一下。 汪怀忠会意点头,接了手书返身进殿,笑道:“皇爷,二殿下也有折辩过来,说是替沐世子注解两句。”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恼,还肯伸手管这件事?” 汪怀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过二殿下并不是个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裤子,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奴恍惚听说,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气的样子,沐世子凡上门去,他都见了,这也算不打不闹不相识了。” 皇帝一边含笑听了,一边打开朱谨深的手书看去,开篇确是印证当日之事只是误会,沐元瑜是为保护堂兄才动的手,也并未造成什么伤亡,跟着是羡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为爱敬,然后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么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十分无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闭眼睛。 汪怀忠意识到不对,小心地道:“皇爷?” 下一句“怎么了”因见皇帝的脸色太难看,硬是含着没敢吐出来。 “谨深这个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气息,缓缓道,“太能戳朕的心了。” 他把朱谨深的手书往案上一放,声音中带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怀忠头都不敢抬,缩头缩脑地上前快速瞄了几眼,登时倒抽了口凉气:“二殿下这——” 这可是疯了? 什么“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这样的谏言,这、这—— 以他那份炉火纯青的老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二郎外面看着淡,内禀风雷之气,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体弱的份上,许多事睁一眼闭一眼,他从自己开了府,安静了不少,朕以为他大了,改过了,”皇帝手按在龙案边上,气得指尖颤抖,“不想他一点也没有变,越性把脾气发到朕面前来了——” 汪怀忠忙劝他:“皇爷,皇爷,您别动怒,二殿下再大胆,哪敢冲皇爷怎么样,这是叫华敏那没眼色的说了他,一时气急,才胡说了。”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华敏弹章里的蹊跷之处,便是皇帝心里未必没数,不过这种事,怎好明说出来,皇帝也断不肯认的,认了他面上如何过得去? “手足相残这样的话关华敏什么事!”皇帝斥道,“你当朕糊涂了?他这是不信华敏是自己所为,以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说得出这个话来!” 汪怀忠噤口了,朱谨深的话说得太明确了,想替他转圜都无从转圜起。 “朕是当真以为他好了。”皇帝的怒火持续不久,很快偃息下来,又转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气了,怎会——唉,怪不得他那身子总是不好,心里憋着这一股热毒,怎么好得起来。” 储位未定,且目前一点都看不出头绪何在,汪怀忠是坚决不肯说任何一个皇子的坏话的,见皇帝的怒气下去了,就仍旧劝道:“二殿下也是个可怜人,打落生没过过一日平常人的松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难免,况二殿下还没了娘,只有皇爷一个亲爹,皇爷不包容他,谁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吗?”皇帝想到刚才看见的话,又一股气上来,发口谕道:“去十王府传旨,令二皇子去庆寿寺住两个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来,那就去个更能让他静心的地方,若还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让他换!” 话到这个地步,汪怀忠再不能多一个字,只能应诺:“是。” ** 离着过年还有两个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就在这忙碌中,二皇子朱谨深被发去庆寿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进去,将这寒冬点燃起来。 储位多年不定,宫里宫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颗闪烁不定的明星一般,牵挂着朝臣们的心,谁也不知哪一颗将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颗将黯淡失色,滑落天际,从此与帝位再无缘分。 朱谨深在这个当口出了事,虽不知他出的什么事,但已经足够摇动人心。 各方人马都使出全身解数打听起来。 却没一个能打听确切的。 内宫的事若都这么容易就流传出来,汪怀忠汪大总管得先抹脖子往该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为内宫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么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让他换”因为气急,嚷嚷得大声了些,守在殿外的内侍中也有人听见了,悄悄地,这句话分别传到了坤宁宫沈皇后与永安宫所居的贤妃耳中。 “娘娘,要么奴婢再去试试——” “罢了。” 穿着对襟绿织金妆花通绣袄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摆上的织金云龙拖在脚踏上,金灿灿地一片。她今年已过三旬,但保养极好,端着金厢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葱白纤细。 沈皇后望着手中金黄透亮的茶汤,数十朵细嫩的桂花在茶汤里浮浮沉沉,散发着鲜灵的香气。她缓缓道:“汪怀忠眼里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费那个功夫了。” 在跟前答话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宫人孙姑姑,闻言道:“若是能多听见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举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烦,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边的炕桌上一搁,道:“二郎那个性子,是最难捉摸的,就是多听见了一句,恐怕也难猜。” 孙姑姑倒是能猜着她为何发燥,低声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语。 孙姑姑道:“娘娘不必担心,国舅爷绕了好几道弯子找的人,再查不出来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与人来往,他也没有这个人手去查。” 沈皇后摇头道:“这个本宫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难以预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么又会去惹怒皇上,被皇上发作了呢?这一来,底下的事暂时倒不好做了。” 沈皇后定的这个局,其实目的并不为羞辱朱谨深,如汪怀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过回裤子又怎么了?根本不会对朱谨深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但以朱谨深素常的脾气,他自己心里应当记恨过不去这一关才对。 沈皇后等了好一阵他和沐元瑜翻脸,没等到,两边渐渐倒有来有往起来。 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宁王府从不涉足京中事务,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视掉这股隐在远方的庞大势力。 先几代时,皇家没有出现过这么棘手难辨的局面,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不曾有需要逐鹿的时候。 她运道不好,偏偏赶上了这个局面,那就不得不早早筹谋起来。 她是中宫皇后,犯不着也忌讳去与边王有牵扯,她不能得到这股势力,那至少要保证这股势力同样不能为别人所用。 这个别人是特指,就是朱谨深——至于三皇子朱谨渊,沈皇后从没把他看在眼里,一个庶字够他翻不了身了。 局面本来是对她有利的,沐元瑜一进京就和朱谨深闹了起来,她只要袖手观战就好,但后续却走向了她看不懂的方向,这使得她不能安坐,要出一回手,把朱谨深与沐元瑜之间的罅隙人为放大,加深。 然而这回的后续她仍然没有看懂。 朱谨深没有对沐元瑜怎么样,却直接把皇上惹翻了,把自己惹进了庆寿寺。 “娘娘,不管怎样,这对娘娘来说都不是件坏事,二殿下第一回和皇上别性子,把自己别出了宫,第二回别性子,连十王府都不能呆了,这再有第三回——娘娘还用发愁什么?” 沈皇后想到皇帝气急传出来的那句话,沉在迷雾里的心不由敞亮了一些:“这倒是不错,几个皇子里,连傻了的大郎在内,谁不是对皇上恭恭敬敬,独有二郎阴沉沉的,总不知他想些什么,一时闹出来,又暴戾非常,他这个性子,本也不适合统御天下……” ** 永安宫里。 贤妃与朱谨渊也在就这件事谈着话。 说了半晌,一样的没有头绪。 贤妃难得地追问起了儿子:“三郎,你仔细想想,你与二郎同住十王府中,离他最近,当真没有一丝头绪吗?” 朱谨渊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虽同二哥住得近,可他那个人,哪是一般人亲近得上的,我是真不知道。” 贤妃喃喃自语:“这就怪了。” 奇怪的不是朱谨深受罚,而是这件事里,怎么想也罚不到他身上去啊。 事出反常就令人不得不在意。 但既没有线索,她也只能道:“罢了,你先出去罢,也该去送一送二郎。” 朱谨渊想到一贯给他气受的毒舌二哥被撵出十王府——虽然这气多是出自他自找,心中欢悦起来,答应一声,爽快地告退走了。 但他想象里朱谨深狼狈黯然避走的场面没有发生,因为等他回到十王府时,朱谨深的二皇子府里已经只剩了几个看门的侍卫内官,他本人早已收拾完毕,往庆寿寺“静心”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包养的幸福感~~(*  ̄3)(ε ̄ *) 附注:朱二的中二期来得这么猛除了跟他的身体有关之外,跟他的身世也有关,所以他脾气压不住的时候怼天怼地,不是他疯了哈。 ☆、第52章 第 52 章 另一边, 沐元瑜的折辩递上去两日后, 御笔批了字,发还到了内阁。 这时折辩上的内容有心人能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 别人犹可, 才进京的滇宁王世子就叫参了一本, 不知是本人真的太嚣张还是招了谁的眼被陷害了,多半不过看个虚热闹。 独有文国公夫人险些气死过去。 因为折辩上清楚地提到了她, 沐元瑜言道, 她入京日浅, 就没来往过两户人家,实想不到有什么不敬尊长之处,唯一可能疑似的一件, 就是文国公夫人这里了, 虽不知是否确实, 但既然遭了弹劾, 那她不敢对君上有任何讳言之处,当恳切尽实说来。 就把韦家借住不走的事说了。 “臣与堂兄少年男子, 实不便与韦家共居一处,此送客之举乃万不得已,但臣仍深觉愧对文国公夫人, 故不敢相见……” 文国公夫人在新乐公主寿宴上说了沐元瑜一句闲话, 那个算是很公开的场合了,当时觉得解气,却万没料到沐元瑜能找着一个更公开的场合给她回敬了回去。 弹劾折辩这一套走的都是朝堂程序,最先闻信的是外面做官的男人们, 后宅的消息来得要滞后许多。 文国公年事已高,只有逢着需要站班的大朝会才会进宫,平常基本是不过问政事的,但他不过问,自然有人来说给他听。 老妻一把年纪出了这么个大风头,文国公脸都绿了,回来指着文国公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连灌了两杯温茶,才把一团火浇下去了些,愤怒地质问起她来。 在文国公夫人这里,这事都已算翻篇了,乍一听丈夫把旧账翻出来,如晴空劈下一道焦雷。 沐元瑜的话说得再漂亮,那意思也是明摆着的—— 你亲戚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因故要你亲戚搬走,那不好意思见面很正常啊,见了怎么说呢,不说是隐瞒,说了是打脸,避而不见在这时候反而是最体面的处理方式。 你不心知肚明就罢了,还硬要掀开来,追着上去问人家为什么给你留脸面。 文国公夫人是真没想到当初的事还能有这样的解读方式,哆嗦着就要命人备车去找沐元瑜算账,文国公站门前拦住她:“你现在找着人家说什么,谁叫你先时在外面乱多嘴!” 文国公夫人这时也无心辩解推卸了,颤声道:“便是我不该说,沐家那小子如何就能在奏本里提起我来,他、他这是什么秉性,竟不晓得一丝轻重。” “你知道他少年人心性不定,气头上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还要去招惹他,你难道不是自找难堪?!”文国公怒气勃发地呛她,“你嫌他无礼,在家里说说就罢了,为什么要说到外头去!” 文国公夫人见他一味只责怪自己,火气也有点上来了,羞怒交加地道:“总之没有他那样办事的,亲家长辈说了句他不爱听的,就要把状告到金銮殿上去,来日若真有人怎么着了他,他岂不连人全家都敢砍杀了——老爷只是说我,什么意思!” “你连我的话都没听明白,还来反问我,”文国公连连冷笑,“我几时说是沐世子告了状了?是有御史参了他,他要向皇上折辩才抖出来的,你不多那句嘴,什么事都没有,那些御史如水蛭盯血一般,沐世子身份敏感,恐怕一进京就让盯上了,你上赶着给人递刀,叫人当了枪使,现在还只是以为沐世子坑你,他背后的水深着,你不掂量自己掺不掺和得起,就敢一头栽进去!” 人难有十全,如文国公夫人这样的,炮制媳妇是一把好手,扯到政治嗅觉之类的就一般了,文国公这一说,她知道了事情不简单,但不简单在哪里,一时却琢磨不出来,愣住了,道:“谁盯上他了?” 文国公发了一阵火,有点疲倦地叹了口气:“哪里现在就能看得分明,总之,你消停些罢,就算你看大媳妇不顺眼,又何必连她弟弟一并迁怒上?你这婆婆架子,媳妇面前摆摆还罢了,那是未来的郡王,皇上都没挑他的礼数,轮得到你挑?真恶了这门姻亲,你难道还找得到第二个郡王女做媳妇不成。” 滇宁王在诸王中的地位超然,因为沐氏是异姓,虽有王爵,不属宗室,实际行的仍是勋贵一套,朝臣们也把他看作勋贵,所以沐芷霏才能嫁给文国公世子为妻,做得宗妇,一般朱氏王女反而是不能的,至多嫁与不能承爵的其余诸子。 这是朝廷为防宗室亲王坐大威胁皇室之策,如同为防外戚而皇后皆从小官平民家选娶一般。 当今皇帝所立前后三任皇后的出身就都不高。 文国公夫人不是一味蛮不讲理之人,声气就弱了,道:“那他上了这折辩,皇上怎么说?” “批了八个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文国公望着她问,“你说,这是怪罪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 文国公夫人不响了。 不响归不响,她心里这口怨气不可能就下去了,但也没法子,只能盼望知道的人不多,这件事能尽快熄下去。却事与愿违,因为有一个宣山侯府的沐芷静,很快在外面替她大力宣扬起来,话里藏话地谴责她不该欺负沐元瑜,看上去浑然一点不记得自己也不算清白。 沐芷静其实当然不是不记得,她正是记得,才要这么出头踩文国公夫人。她知道沐元瑜到京的消息比沐芷霏要晚了几日,是沐元瑜去看过沐芷霏以后这信才传过来的,也正因如此,才令她有了沐元瑜跟着应该会来看她的顺理成章感。 府里人很快也知道她娘家的世子弟弟来了,都来恭喜她,宣山侯夫人都问了几句,且亲自吩咐了厨房预备上几道云南风味的菜式,就等着沐元瑜过来。 但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连个消息都没人送,好似根本不记得京里除了沐芷霏之外,还有她这个姐姐了一样。 沐芷静的脸上一日比一日无光起来。 她跟沐芷霏年纪最接近,最易生比较之心,也确实从小比到大,把积怨都比成了执念,这执念令她感觉自己再度落于沐芷霏下风的时候,头脑一热说了蠢话。 这蠢话一放,她原来还好主动上门找沐元瑜的,这一来就不能了——一府的人看着她呢,她的好名声维持得并不容易,干了这样把自己架火上的事,没个台阶怎么好下来? 同时她也害怕。 她不是不想亡羊补牢,面子虽然重要,没有重要过娘家的嫡弟,不能得他支持,至少也绝不能开罪他。 但她已经犯了这个错误。 沐元瑜不可能不知道的——在场的可有文国公夫人,就算她不说,她带的丫头也会说,那沐芷霏就会知道,她拿了这个话柄,不可能舍得不去挑拨。 她这时候再去见沐元瑜,沐元瑜不见她怎么办? 虽然要说沐元瑜这个弟弟的性情,那是一向不错的,可沐芷静作为女儿,天生对弟弟就有一份畏惧,那可是男丁,他们滇宁王府的独苗。 假使沐元瑜要给她闭门羹吃,她近两年的辛苦就算全完了,那时回去宣山侯府将颜面尽失。 她就这么悔着怕着犹豫着,接到了她亲娘葛姨娘捎的东西及沐元瑜生病的消息和口信。 这下她当晚就把自己嘴里急出了两个燎泡,第二日什么也顾不得了,套车就往沐家老宅来。 沐元瑜没见她,此时她才把折辩递上去,正等着自己挨什么处置呢,哪有空理会她们? 沐芷静臆想中的闭门羹成了事实,却也再管不了宣山侯府的人怎么想了,一门心思筹划起怎么弥补来。 于是文国公夫人就听到了她四处宣扬的信。 这一下把文国公夫人闹的,门都没脸出了,一直托病到了年后,过年时亲戚们都没去走动。 ** 那是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眼下,沐元瑜折辩过关,很快又被宣了陛见,皇帝问她:“年将到了,你才病了一场,是索性直接过了这个年再进学,还是现下就去?” 沐元瑜立着笑道:“臣的病已经全好了,在家里闲着也不知该做什么,听说授讲的翰林们都极博学多识,臣倒是想早些去,跟着好生长长学问。” 皇帝点点头:“你有这颗向学之心,很好。既这样,你明日就往十王府去罢,三郎也在那里,他比你长两岁,脾气一向还算好,但若有什么地方委屈着你的,你也不要讳言,只管来跟朕说。” 沐元瑜笑:“臣拜见过三殿下一回,三殿下十分和气。不但三殿下,二殿下更加大度,不但不计前嫌,还肯体谅臣一些粗疏之处。臣能与两位殿下一处读书,都是蒙皇爷的隆恩,哪会有什么委屈地方呢。” 皇帝听她提起朱谨深,尚有一点余怒未消,道:“二郎去庆寿寺里了,暂且不回来,你只先与三郎一道。” 沐元瑜还不知道朱谨深被发配的事,以为是他身体怎么不好了,这时候的人迷信,医药不管用的时候,就会自然转向求神拜佛等神秘手段上去,遂关心问道:“皇爷,难道二殿下又病了?臣前日去看他时还好着的。” 亲儿子讽刺自家愚蠢可笑,这等丢人事体皇帝是再不愿提起来的,但听沐元瑜这么说,又觉纳罕——朱谨深的戾气发出来,连他这个老子的颜面都敢扫,旁人更不在话下,因此敢与他来往的人一向不多,这小世子倒是个傻大胆,还敢往上凑。 道:“不是,他君前失仪,朕叫他好生反省两个月。” 这下轮到沐元瑜纳闷了,不好问朱谨深怎么失了仪——她直觉没这么简单,朱谨深那个风仪,站那就是一道风景,恐怕他弯腰驼背的模样都比别人高雅些,有什么可失仪的? 两个月的反省期还不算短,不像为了一点小事。 见皇帝没有别话,她闷着告了退,出宫门上了马车,心里来回琢磨。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看一下朱谨深。 朱谨深一向对她都算友善,眼下他出了事,若是个好人还罢了,让他爹撵到寺里去反省就反省一下,可他是个病秧子,若置之不理,似乎就有些无情。 毕竟她前日才去找着他商议事情。 想来想去,她掀开车帘,问外面的车夫:“庆寿寺在哪?离这里远吗?” 车夫是老宅旧仆,很熟悉京中道路,闻言回道:“不算远。从这里去,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吧。” 沐元瑜微讶:“那是就在城里?” 车夫道:“是。” 这么近,不去慰问一趟就说不过去了,朱谨深见不见她是一回事,她不好装个没事人一样。横竖皇帝只说令他反省,没说是直接关了禁闭。 就道:“那先不回家,去庆寿寺一趟。” 车夫依令而行,约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庆寿寺。 庆寿寺是皇家寺庙,平常虽然也接待普通香客,但百姓们畏惧皇家威严,一般都不敢来,所以虽在城中,门前却显得冷落,没有一般名寺的香火鼎盛之象。 门前的小沙弥百无聊赖,见有客来,倒精神了些,跑进去替她通传,一时又出来请她进去。 沐元瑜下了马车,她才病过一场,很注意保暖,戴上裘帽,抱好手炉,方跟着小沙弥走了。 她不知道不远处,李飞章倚靠在自己的马车里,掀开一线车帘眼神复杂地望过来。 他连着来两天了,一直没能见上朱谨深。 这位二殿下,是太难靠近,也太难捉摸了,也许他可以试一试曲线救国…… 就算暂时隔了一层,将来可能低滇宁王府一头,不过两家走的本来不是一个路数,影响不大,不管怎样,总比捏着鼻子去支持三皇子那个小妇养的强些罢。 ☆、第53章 第 53 章 庆寿寺里香火虽然不旺, 但也没到人踪绝灭的程度, 沐元瑜路过前殿时,还是见到有三四个人, 大约是刚拜完了佛,从里面出来。 这是一家女眷,被护在当中的一人戴着帷幄,看不清脸面,但度其粉嫩的衣着及纤细的身形,应当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女,且家世良好。 沐元瑜不便多看,也没兴趣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 抱紧了手炉跟着那小沙弥往后面的静室走。 走了一阵觉得不对, 身后似乎一直传来脚步声。 她拿手拉着裘帽转头一看,却见是那少女一行人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见到她回头,那少女似是吃了一惊, 低下头去, 脚步跟着慢了下来。 静室这一片是没有什么佛像殿塔的, 这里原只供人休憩用, 不开放与香客闲逛, 沐元瑜想着这少女大概是有什么长辈亲戚在那里休息,她拜过菩萨后过来会合,便没再多想, 回身继续走。 离着静室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前方的路口出现了两个持矛罩甲的侍卫,分立左右守卫。 小沙弥上去说了一句,然后领着沐元瑜顺利过去了。 身后跟着的少女要跟上时,侍卫却将矛一拦,不许她们进去。 少女低声柔婉地说了句什么,沐元瑜没听清,只听得侍卫沉声道:“没有殿下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尔等还是速速离去,免生误会!” 少女又说了句什么,侍卫仍是不让,且将矛尖向外,态度更加强硬起来。 尖锐的矛尖在冬日下闪烁着雪亮的光芒,少女不敢硬闯,却又不甘心就走,一时急了,扬声叫道:“前面那位小公子,请你留一留步!” 沐元瑜一边转身一边低声问小沙弥:“小师父,你知道那是谁家的女眷吗?” 小沙弥小声道:“是新乐长公主驸马家的一位姑娘,似乎是行三的。” 那位三姑娘见到沐元瑜走回来,盈盈下拜,声音羞涩地道:“小公子,烦扰你了。敢问你是进去看望二皇子殿下的吗?” 沐元瑜点头:“不错,姑娘叫我何事?” 少女道:“我叔母是新乐长公主,听说二殿下进了庆寿寺,叔母在府中十分记挂,今日我替母亲来祈福上香,便想顺路拜见一下二殿下,回去以安叔母之心。只是眼下却——能劳小公子带我一同进去吗?” 沐元瑜摆出个为难的表情:“我倒愿意帮助姑娘,可我也只是客,说了不算,姑娘想见殿下,还是请人通传一声罢。” 少女叫住她已耗费了很大勇气,此时被委婉拒绝,就不知该说什么了,不愿就走,也不好意思纠缠,呆呆地立在原地。 沐元瑜见她帷帽前面的纱面被寒风吹得乱摆,劝了一句:“外面风大,姑娘还是不要久站的好。” 就转身继续走了,少女没有法子,看着她走远,在面纱后咬了一咬唇,只好慢慢地拖着步子离去了。 朱谨深反省的静室独占了一个小院,院中种着一棵有两百多年树龄之久的银杏树,此时叶子早已尽数落光,只余虬劲有力的枝干向天空上延展,别有一种苍凉的岁月之美。 院子里很热闹。 朱谨深昨日才搬来,东西还没有归置清楚,他要住两个月,衣食住各样家什所用不少,林安忙忙碌碌地来回跑着指挥人做事。 沐元瑜绕过银杏树后,一眼见到朱谨深立在静室门前的廊下。 他裹着一件玄色大毛斗篷,那斗篷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上以金线织五章,斗篷色如乌羽,五章金灿夺目,玄金二色相互映衬,十分尊贵而又威严。 配上他自带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如立云端,不容亵渎。 朱谨深本人的气色仍旧是不太好,沐元瑜禁不住想,他这病恹恹的样子都这样不凡,若是哪日好了,又该出色到什么地步去?怪不得才住进来第二日,就能引得小姑娘痴心追过来了。 所谓“顺路”云云,都到不惜求助她这个路人的地步了,这佛祖和朱谨深,到底谁才是被顺路的那个,不问可知了。 沐元瑜唇角就不由弯起,带着点打趣的笑容上前行了礼问安。 朱谨深眼神却尖,一下觉出她笑得古怪了,眉头扬了扬,问她:“憋什么坏呢?” 这跟她说话的口气太随意了,不但随意,还挺自在,一点不像被撵来反省的样子,倒像是出来散心来了。 沐元瑜笑道:“殿下不知,我才进来时,遇着了一位姑娘,自称是新乐长公主的侄女,小沙弥说她似乎行三。她要来拜见殿下,侍卫不许她进来,她不肯放弃,转而求上我了——殿下很受欢迎哪。” 她自觉自己说得够清楚了,连人家的排行都报了,不想朱谨深面露茫然地反问她:“那是谁?” 又摇头道,“你真是闲的,什么不相干的人都搭理。” 沐元瑜:“……我没答应她,但那是殿下姑母家的亲戚,我不好连句话都不回罢。” “姑母驸马家的侄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都理会,恐怕你理不过来。”朱谨深道,“你好大胆,打趣到了我头上,我看你自己才该小心些,他家与你适龄的也有三四个,你除了矮些胖些,别的也没甚缺点,也算一个金龟婿了。” 沐元瑜:“……!” 她受到了暴击!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朱谨深眼里的形象是个矮胖子! “殿下,您眼中看我——”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指自己的脸,“就是又矮又胖?” 亏她心中还曾不可免俗地为朱谨深的疑似另眼相看有过沾沾自喜,闹半天是这么个看法! 她简直要悲愤了,自己长得好,也不带这么鄙视人的呀! “不是,”朱谨深纠正她,“只是都有一点。” 沐元瑜的周身持续涌着乌云,矮跟胖单独拎出来其实都还好,但二者合一,杀伤力不是两倍,而是十倍。就算只有一点,她也仍是跟这两个字都沾上了。 “你脸上这么多肉,我说你一个胖还说不得了?”朱谨深很为她的低气压感到疑惑,解释道,“不是说你长得丑,而且你现在年纪小,刚开始长个子,矮些也是正常的。” 沐元瑜板着脸,并没有得到安慰。 这辈子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在外貌上受到这么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恨的是,打击她的人很有资格这么说。 朱谨深是高而瘦削的身材,裹着斗篷都莫名能看出腰身的感觉,所以他的气质尤大于长相,远看身形尤其醒目。 闷了片刻,她不甘心地给自己挽尊:“我堂哥说,我这是君子不重则不威,殿下太瘦了,才应该多用些饭食。” 林安安排人干活,正好打她身边路过,闻言把头点成捣蒜。 朱谨深眉头耸动,笑出声来了:“这句话是这么用的?”转目向胳膊肘往外拐的林安,瞥他一眼道,“去给世子取一面镜子来,瞧瞧他的威严是不是真同他脸上的肉一样多。” 林安噗一声爆笑出来,望着沐元瑜的脸色又不好意思,强忍着道:“世子别生气,我们殿下、没——噗,没恶意。” 他当然不至于真去取镜子,捂着嘴弯着腰快速溜到银杏树那边去了。 沐元瑜现在切身感受到了朱谨深的风评为什么那么不好了——他的嘴坏起来真是太坏了! 她要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让他这么消遣,得气炸了。 但她以一颗前成年人的包容的心,当然知道朱谨深确实是没有恶意,嘲笑也是分等级的,嘲朱谨渊那句“东施”才是货真价实的嘲。 所以她的回应也就很有分寸:“镜子就不必了,臣今日闲得很,待会亲手服侍殿下喝药,以谢殿下金玉良言。” 扬声问林安:“殿下的药好了没?” 林安大喜着回应:“一刻就好,有劳世子爷了!” 这下轮到朱谨深的脸色变得莫测了,他发现了,沐元瑜以前是客套才称“臣”,但她现在是跟他不对付想反击一下时才假装客套一下自称“臣”,她实际干的事可一点都不臣。 他抽了抽嘴角,转身:“进来罢,别在外面吹风了。我看你那身体,也没壮实到哪去。” 沐元瑜跟他后面,此时腾出空来方想起来问:“不对呀,殿下,你都知道驸马家有多少个姑娘了,应当明明是认识人家的吧?” “我知道的人多着,跟认不认识并没关系。”朱谨深头也不回地回她,“好几个叽叽喳喳的丫头片子,每回姑母带来的都不一样,谁知道她们谁跟谁。好了,你才多大,就到慕少艾的年纪了?紧着念叨人家的姑娘们。” 沐元瑜心里吐槽,还训上她了,她就是慕少艾也不会慕姑娘。 嘴上道:“谁念叨了,我就是见到了,告诉殿下一声么。” 两个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的萌萌君,因为姨妈来…第一天… 有小天使说看不到新封面的问题…我也不造怎么办,不行app退了重进?或者开网页版,网页版一定能看的哈(*  ̄3)(ε ̄ *) ~~~~~~~~~~~~~~~~~~~~~~~~~~~~~~~~~~~~身残志坚地撸一个小剧场,朱二和国舅的关系当前大致如下:李飞章:殿下,您若为帝,将富有四海,奇珍异宝,任您取用;三宫六院,环肥燕瘦,凭您可意;满朝文武,匐于脚下,您将在这所有权势的最顶端俯仰天下—— 朱二:哦,包治百病吗? 李飞章:……那可、可能不行—— 朱二:没意思。 李飞章:卒。 ☆、第54章 第 54 章 朱谨深住的主屋已经先收拾出来了, 不过寺里条件有限, 收拾得再好,不能和十王府里比, 一共也就两间房,外间会客加书房,里间是起居的卧房。 地上铺的是水磨青砖,桌椅橱柜等几样家具倒是一般寺里不太可能出现的黄花梨木,木色温润,纹理清晰,看着低调,实则奢贵,可见皇家寺庙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门道。 分宾主坐下后, 沐元瑜想起问了正事:“殿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我进宫陛见, 皇爷说起读书的事,我正想以后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谁知皇爷却说殿下失仪——吓了我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所以急忙来了。” 窗下的炕烧得暖融融的, 朱谨深脱了斗篷坐着, 神情漫不经意:“没什么事, 不过是说了两句他不爱听的话。” 沐元瑜见他这样自在, 比在十王府里还安闲了些似的,以为确实是一点小问题,就顺口追问了一句。 朱谨深没有隐瞒, 直接把自己补的条陈告诉了她,他的语调中含着以往少有的轻快之意:“你说得对,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摊开来说明白,我同他们装什么样,他们是乐在其中,我图什么呢?没完没了的。这下说明白了,我畅快多了。” 沐元瑜惊呆了:“——殿下的原话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实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为朱谨深换大板子坑国舅、管弟弟叫“东施”已经够中二了,万没料到那不过是前味小菜,他真病发的时候,连他亲爹皇帝都照怼不误! 她想象了一下,别说皇帝那条至高无上的尊龙了,就是她爹滇宁王一个远在边疆的缩水版土皇帝,应当都万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这么评断。 朱谨深跟皇帝之间,不但有父为子纲,上头更压着一层君为臣纲,他敢跟君父这么说话,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个重症中二。 然后她才想起来点什么:“我说得对?这里面有我的事?” 什么摊开来说明白的是有点耳熟,不过前日的事,记忆很快复苏,她慢慢睁大了眼睛——一点不错,还真是她说的,可她那是跟两个庶姐,说句不好听的,别说她占理,就是她不占理,想使个霸道跋扈一下庶姐们也只好受着,朱谨深那是一回事吗?! “殿下,”她无力地抹了一把脸,因为已经实在不知自己该拿出什么表情来了,“您可没说是从我这得到的灵感吧?” 虽然这事她自觉没有一点责任,但皇帝要迁怒上,就认为她是挑唆天家亲情,那谁也拦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饱了撑着才把自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给朱谨深。 “就这点出息。”朱谨深鄙视了一句,见她眼巴巴望着,还是松了口,“没有,你当我是长舌妇么。” “哦——”沐元瑜这才松了口气。 正这时林安端着药进来了,他伙同外人算计自家主子,还是有点心虚,进来不敢看朱谨深,把药碗往沐元瑜手边一放,脚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药,再看看朱谨深:“殿下,您自己来还是我服侍着?” 朱谨深憋了许久的一口怨气倒给了皇帝,心头别着的一股劲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过来,皱着眉屏息把药喝完了。 到底还是抱怨一句:“有什么用,喝了不还是这样。” 沐元瑜也不懂他这病到底是什么来头,单知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她上辈子没学过医,那时代许多病的名称又跟现在其实不一样,就是最简单的风寒,这时候也分程度,有的风寒就是感冒,有的严重的能死人——这是因辩证分类不清而生的问题,比如肺炎、伤寒等外部症状有与感冒类似的,此时都统称为风寒,中医太博大精深,沐元瑜连皮毛都不敢说知道,更搞不清朱谨深是怎么回事,就只能劝他喝药。 不管怎样,他生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医们能把他从一个早产儿保到如今这个岁数,总是有本事的。 就回道:“殿下喝了药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证,但是不喝药,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纪不大,道理不少。”朱谨深说是这么说,口气是平缓的,倒是没有反驳她。 沐元瑜感觉他出了十王府后,情绪是真不错,就顺着和他聊下去:“殿下说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爷那么说话——依我说,就让您出来反省两个月,皇爷算优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这么说,哪里还等他撵我,我自己就得先赶紧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谎。”朱谨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父王舍得拿你怎么着?上房揭瓦还得给你递梯子,在底下守着怕你摔下来罢。我们这样人家的烦心事,你怎么懂。” 添丁是件瞒不住也没必要瞒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诉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殿下这样尊贵都不快活,我又哪里有这运气能独善其身?我父王有个极心爱的侧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脉都说是男胎,现在多半已生下来了,只是我还没接着信而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的出处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说出来而后流传开的,朱谨深幼年养在深宫,略长一点后住入十王府,他出门少,没听过这句俚语,此时听见,不由有点深思住了。 过片刻道:“倒是有点意思。你家里还有这种事?你却心宽,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沐元瑜心道,我家里还有更可怕的事呢,说出来吓死你。 不知怎地,这句话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乐起来,她勉强憋住了道:“不心宽也没办法,我又没本事拦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里,只好我自己努力,给我母妃争口气,免她些烦恼罢了。” 朱谨深以往从不曾和人闲聊过家常话,他这个身份,配和他闲话家常的也实在没几个,不经意就要弄成奏对格式,此时带点新鲜地点头:“你说的是,我娘要是还在,我大概也是这么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亲,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面上,见他虽没有明显的忧伤之色,眼神中却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没有不依恋母亲的,朱谨深在这一点上却是惨,连母亲的面都没见着,想有个回忆的恋想都没有,只能纯靠想象。 她态度里不由加了两分怜悯的小心翼翼:“殿下,其实您也是一样,先皇后虽然不在,她泉下有知,若感应到您现在好好的,也会心生安慰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和皇爷赌气,怕他处罚我?”以朱谨深的敏锐度,当即察觉出了她的潜台词,道,“无需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沐元瑜无语了,他这淡定模样,合着根本没拿怼皇帝当回事? “我可能快去封地了。” 朱谨深却紧接着给她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沐元瑜蓦然抬头,吃惊道:“去封地?” 这个信来得太突然了,滇宁王府不便插手内宫之事,但对于这样官面上的消息还是关注着的,朱谨深是嫡次子,长子有缺,而且缺得比他还严重,除非本朝打算出一个晋惠帝,与西晋比肩,否则朱谨治是没有一点希望的,那么顺位下来就是朱谨深,若不考虑人为逐鹿因素,只按正常程序,他正位东宫的法理性是余下三子中最高的。 这样一个东宫热门人选,说他要去封地? 封地去容易,再想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沐元瑜在跟朱谨深目前为止的接触里,隐隐约约也感觉出一点他对大位没什么兴趣——药都懒怠吃的一个病人,有想当皇帝的野心?那除非当皇帝真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真从他口中得到证实,仍是吃惊非常。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殿下,这事定了?您还没封王吧?封地更没定,对了,是不是还要先娶妻?” “我这样有今天明日不知在哪的人,娶什么妻?何必祸害别人。”对比她的语无伦次,朱谨深态度很平静,“是都没有定,不过想定也快,费不了多少事。” 沐元瑜还是觉得晕乎乎的:“殿下,这么大的事,您就这么告诉我了?”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朱谨深见她总回不了神的样子,还是改了点口,“也没这么快,总得等到大哥和我加冠后罢,不然我就这么走了,这事含糊着不好看。我和你说,就是我有这么个意思,所以我无所谓和他们怎么样,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个话沐元瑜倒是懂,只要朱谨深不打算去争皇位,那他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状态,他再中二再不驯,皇帝只能训斥他几句,关关他禁闭,他这个身子骨,除非皇帝打算断送掉这个儿子,否则体罚是万万不能上的,至多把他封王撵到封地上去,眼不见心不烦,但这本也是朱谨深的打算,他等于并没有任何损失。 而假使其他想夺位的兄弟们要对付他,那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让他封王就藩出局,本朝待皇室亲王一向十分宽宏,除非能给他扣上顶谋反的帽子,不然都动不了他。 终于消化掉这个讯息,沐元瑜第一件事想起保证来:“殿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朱谨深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先不说也好,不知皇爷怎么想的,加冠一事朝臣们催了好几年了,也没个了局。先再看看罢。” 本朝皇子加冠不是遵循《礼记》上记载的二十岁,因为皇子加冠有特殊意义,往往会与皇权更迭相连,册立皇太子前,通常会采取行冠礼的方式来明示礼仪,昭告天下,这个年纪通常在十三、十五岁左右,早至七八岁的也有。朱谨治情形特殊,皇帝一直藏着拖着,致使他快二十了还没行冠礼,他不行,他底下的弟弟们就跟着一并拖延了下来。 再接下去,沐元瑜就不提那些事,只和朱谨深随便闲扯着了——他都无欲则刚了,她还劝什么,就是她自己,要不是有个软肋滇宁王妃,她也不会和滇宁王做低伏小,滇宁王叫她不好过,她有的是法子给他把堵添回去。 这么没拘束地说话要轻松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时间很快到了中午,沐元瑜还蹭了顿素斋才走了。 ** 马车在路上不疾不徐地驶着。 午后时光,沐元瑜有点犯困,头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一点,将要盹过去之际,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刀三敲敲车壁,嘿嘿的笑声传进来:“世子,要不要出来瞧瞧热闹?” 沐元瑜惊醒,此时也听到了动静,一群人不怀好意的笑声兼着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叫声自马车外左手边的方向传过来。 她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挪到前面去掀开了车帘,循声向外一望,巧了,是熟人。 那叉着腰立在旁边,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几个狗腿子欺负人的不是李大国舅又是谁。 被围在中间殴打的男子正在奋力挣扎反抗,一时看不清脸面,不过从他的叫声里,能听出不是平头百姓:“李飞章,你疯了,你敢指使人殴打朝廷命官——哎,走开,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还给我——就算你是国舅,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目无法纪,本官必要参你一本,哎呦——!” 男子一边呼痛一边胡乱放话。 这是条街道的拐角,附近没什么人,零星几个路人见到这豪奴出街横霸的架势也不敢过来劝阻,遥遥指点着看热闹。 沐元瑜这辆马车停下来还是略显眼的,李飞章很快若有所觉,转眼一看,眼睛一亮:“呦,沐世子!” 他暂时也不管自己的奴仆了,抄着手走过来,伸脖子向沐元瑜挤眼睛:“沐世子,你猜那是谁?” 在京的朝廷命官不只千百,沐元瑜这哪来猜得出来?又不知这莽国舅和谁不对付。 摇摇头,同时意思意思地劝了一句:“我不知道,不过你还是把人放了罢,就算他得罪了你,你这样当街打人,回头必要被御史参劾的。” “本国舅怕那起人参吗?”李飞章十分狂妄地放了句话,并且道,“言官专会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平地起浪,我打的就是言官!” 沐元瑜:“……” 她转眼看看那边的围殴现场,诧异地又把目光转回来:“那是个言官?你敢打言官?” 同级别的官员里,言官的权力未必最大,但却是最不好惹的一个群体,皇帝打言官都要掂量掂量,不是实在被惹毛了咽不下这口气都不会下这个令,这小国舅倒好,居然敢冲言官下手,真不知该说他一声胆肥还是傻缺。 李飞章居然还冲她邀起功来了:“是,我替你出口气,怎么样?” 沐元瑜更莫名其妙起来了:“替我出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对,你不认识他。”李飞章反应过来了,解释道,“那就是华敏,参你的那个。” 沐元瑜:“……哈?” 她懂这个替她出气怎么来的了,可他们有这么熟?没记错的话他们还算半个仇人吧? 李飞章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知道你为当初的误会对我印象不好,我该弥补也弥补了,听说这多嘴的言官参你,我特意堵了他替你教训——你看见了就最好了,我们现在能尽释前嫌,交个朋友了吧?” 要说沐元瑜能撞见这幕,还真是个巧合,她平常是不会来这个街区的,今日去庆寿寺才路过了。 抛开这些暂且不提,沐元瑜摇手不迭:“你要打人我管不了你,可别说是为了我。” 她要想报复自会有自己的方法,怎样也不会直接堵着人揍一顿,后果太麻烦了。 “你怕什么,”李飞章不以为然,“我不是无故揍的他,他明知我喜欢飘红院的雪纤姑娘,还去听她唱曲,岂不是故意给我戴绿帽子,我是个男人,哪能吞下这口气,当然要揍他一顿了。” 原来他还事先给自己找了个师出的名头,倒不算没救。 虽然如此,沐元瑜还是摇了摇头:“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你,你只不要说为了我,我也不会领你这种情——” 华敏的怒叫声持续传过来,他能一直这么叫着,可见李飞章还是有些分寸,应当没让奴仆们下重手。 沐元瑜心中忽一动,招手把刀三叫到近前,套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刀三哥,你去劝个架,把他们拉开来——”声音更低下去,几近成气音,“假装不经意把华敏的裤子扒了,记下他屁股的特征,回来告诉我。” 刀三点头:“成!” 李飞章隐约听见一点前一句,再见刀三转身而去的动向,连在一起猜出来他是要阻拦去了,忙向沐元瑜道:“嘿,我替你出气,你不认也就算了,怎么还拆我的台?” 沐元瑜一本正经地道:“国舅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这种事真的不能干,你欺负了人这么久,也该够了,我让刀三哥去劝开,也算替你收拾个残局。” 李飞章心中也是一动,这小世子应当是想借势做个好人,洗洗自己的霸王名声吧?他弄这一出本意也就是为了结交他,现在能对他有帮助,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于是就袖手不理,撇撇嘴道:“好吧,你不领情就算了。” 刀三已大步到了近前,他放开手来对付几个豪奴毫无难度,不过有沐元瑜的嘱咐在前,就还是假模假样地跟豪奴们过了些招数,扯着华敏的裤腰带要把他从豪奴们的包围里救出来,往外用力拉扯,手上使了花样,假装用力过猛,又受到豪奴攻击,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就势一把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 看男人屁股这事刀三还是不大乐意干的,赶紧瞄了两眼,就飞快爬起来,拽着华敏往外逃。 华敏还当他是个好人,一路跑一路辛苦地把裤子往上提,终于跑出危险范围后,满怀感激地问他这名“义士”的姓名,要感谢他。 刀三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是听命行事,我家世子让我救你的。” 京里公侯勋贵不少,华敏不知是哪家的世子,又行追问,刀三已在往回走了,头也不回地道:“你才参过的那个。” 华敏:“……” 他拎着断掉的腰带愣住了。 ☆、第55章 第 55 章 国舅爷李飞章领着豪奴归家, 跟他老子承恩公报告:“爹,我把华敏那厮打了。” 承恩公年将古稀,记性不太好了, 闻言道:“华敏是谁?” 李飞章不大满意:“爹,你这记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个言官,才参过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来了,摸了摸花白没几根的胡须:“哦, 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马蜂做什么,小心被蛰得满头包,爹这把老骨头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飞章自有打算,心机深沉地道,“爹,我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 言官肯定要参我, 皇爷会狠狠罚我, 你说沐家小子见了这样,会不会多少有点觉得愧对我?有了这愧疚之心, 后面就好办了。” 承恩公记性差,脑子还是够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说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 如今是确定了?” 李飞章点头:“一点不假。虽不知为了什么,却也管不了许多了,打从二殿下出宫, 我就开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见一点成效,二殿下无欲无求,独来独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难找着亲近的机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沐家小子在京里不过习学,早晚要回去云南承袭王位,就算他比我们更亲近二殿下,也碍不着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时这京里我们就是独一份。” 承恩公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沉吟着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无欲无求这条,恐怕不见得——二殿下一贯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态?依我看,他以前是潜龙在渊,现在是有所打算起来了。我们既然决心拥立二殿下,那这个机会确实不能错过,再往后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飞章撇了嘴:“爹,你跟儿子说话,还掉什么书袋呢?直说我做得对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里掉书袋了?你有空才该多读两本书,要不是成天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二殿下也不至于总是懒得理你。” “那怪我吗?爹你记性是真不好,当初不是你要搞什么韬光养晦,让我怎么胡闹怎么来吗?”李飞章瞪眼反驳,“我这可都是为了我们大哥儿做的牺牲,现在倒又怪上我不学无术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责的口气本就不算重,再让老儿子一抱怨,登时更软了,“唉,当初你姐姐一举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们家就要祖坟冒青烟,要出一个皇帝外孙,谁知道世事难料,你姐姐当时就没了不说,大哥儿越长越大,却会是那个模样——他一个傻子,对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宫里叫人欺负了都不见得知道说,皇上新后一个接一个地立,我们不赔着小心还能怎样呢?饶是这样,还是险些吃了个大亏。你就体谅些罢,看你外甥可怜,别和他计较了。” “我也没计较过啊。”李飞章嘀咕,“爹,你又扯远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再说得说到天亮去。你准备准备,赶紧进宫给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么情?你不正要皇上罚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里罚啊!”李飞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亲自服侍你老人家换衣裳,你还是不是我亲爹了,真是——” ** 李飞章的未雨绸缪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严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等所有科道官听闻有此恶劣行径,齐齐震动,对华敏展开慰问的同时,捋起袖子连夜写奏章弹劾谴责李飞章。 一来,这位国舅爷虽然一向纨绔,但这回真的过线了。 二来,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点业绩的嘛。 但这些专业监察挑刺的言官们这回再快没有快过一个非专业的。 滇宁王世子沐元瑜。 作为御史被殴的亲历者,她回到家就开始奋笔疾书,一封痛心疾首的弹章当日就进了通政司,流转内阁,而后上了皇帝御案。 国朝十分重视言路畅通,立国之初连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书给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拦者重惩。发展到如今,监察这一块由科道官主理不错,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员也可以上书言事,只是对比言官而言,没有了“风闻奏事”这一项特权,必须得拿出实据来。 沐元瑜当然是有实据的,她本人亲眼目睹,家仆施救,再确实没有了。 于是国舅豪奴如何跋扈,单薄御史如何受屈,如狂风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饱受摧残的一幕巨细靡遗地跃然在了纸上,并飞快传遍京城。 国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题材,属于诸项弹劾里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爱,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与华敏的纠葛,与国舅的恩怨——哦,眼花缭乱,简直忙不过来。 大家本都准备着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收拾收拾准备歇年了,结果这场年底大戏强势登场,得,别歇了,看戏吧。 最单纯的那一拨认为沐元瑜宽容大度,华敏参过她,她在华敏落难时没有视而不见,仍旧伸了援手,可见本来秉性不坏,至于规矩礼仪差一点嘛,那是小节,比起祸害国舅总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么单纯的一拨,则认为沐元瑜是借机洗白,她跟李飞章原就不对付,得了这个机会就马上踩他一脚给自己挽回点名声,小心思是有,不过也算题中应有之义,这么干很正常;眼神格外毒辣、斗争经验丰富非常的,比如现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总宪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题眼所在。 “这位世子身边有高人啊。”他向身边同僚下属叹息道,“看这出借力打力,以牙还牙的手段,多么精彩,一般人断断使不出来。” 下属是宋总宪的同乡,自打科举分了南北榜后,朝廷中同乡抱团的风气就愈演愈烈起来,这下属既是同乡,自然也算同党,所以宋总宪跟他说话无忌。 下属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录出来的弹章中间的那段字句上:“还是总宪眼明心亮,您不说,下官都没反应过来这段蹊跷。” 单单只看这一段,其实没啥,无非是渲染了下华敏挨打时的模样而已,说豪奴如何丧心病狂,说华敏如何“抱头哀嚎,惨不可闻,衣衫凌乱,帽飞裤破,左臀一痣都露于人前,官威扫地,凄惨非常”。 思绪敏感度不那么高的,大概至多以为沐元瑜是为了拿华敏当个衬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总宪的目光却不会只停于这一浅层,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华敏先前参劾沐元瑜的那份弹章,两下一映照,关键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这才真是腊月的账,还得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一丝不差,报应不爽。 更高一筹的是,沐元瑜被参的时候还能写个折辩,华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沐元瑜参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飞章,认真来讲,还算是替他出头,他根本毫无理由回击,就辩也辩不到沐元瑜身上。 对于下属的吹捧,宋总宪笑道:“便是我不说,你过一刻自己也就想起来了——只要看过华敏那封弹章的,要不了多久,心里也都该回过味来。” 下属请示道:“总宪,那我等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干着这份活,该参谁参谁罢。不过,就不用太卖力了。华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拿沐世子当枪使在前,现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罢。” 宋总宪的反应虽然虽然快,但还有个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华敏本人。 他自己干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样摔到脸上的时候,瞬间刺目得他差点跳起来。 沐元瑜这哪里是替他出头,根本是拿他开涮! 那绘声绘色的,拿到茶馆子里直接可以开讲一章书了! 他当初写朱谨深,可还没有这十分之一过分——他上书只为挑拨沐元瑜和朱谨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见他像沐元瑜写他那样写皇子,先得把他拖出来打板子。 他明参沐元瑜暗地剑指朱谨深。 沐元瑜现在就明参李飞章暗嘲他。 这针锋相对的意味太明确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玩的花样我知道,还给你。 这封弹章没出之前,华敏真当沐元瑜是个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后,心里还曾闪过一丝愧疚。 这愧疚飞快转化成了脸疼。 他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个。 更重要的是,这同时多半意味着他的挑拨失败了。 那封弹章是他交给幕后人的投名状,却出师如此不利,这种种失败的情绪叠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参劾李飞章的奏疏已经递上去的情况之下,又挑灯夜战,另书就第二封弹章,弹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指使仆从明为援手,实为羞辱,还意图示恩,蒙蔽圣听……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时候正喝着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喷出来。 观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喷湿了半边,躲闪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红绫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喷了,摆着手边笑边道:“什么值钱物事,库房里料子都压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随你爱什么花样,重做一件就是了。” 观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势跟她闹一下,撒个娇,闻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观棋好奇起来,凑过来道:“世子,笑什么呢?可少见你这样开心。这个人夸你了?” “没夸我,骂我了。” 观棋就糊涂了:“世子,你挨骂还高兴呀?” “这可不是一般的骂,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 沐元瑜把这一段字念出来给她听,观棋认得几个字,一般记记账可以,这一段她听也听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点在哪。 “这是宋时的御史中丞攻讦王文公的话,这个人气急了,将我视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宠若惊,有什么可生气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过三言两句说不清楚,但他本人作为一个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这一点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评语——哪怕是政敌攻击他的,那也是太抬举她了好吗。 真不知道这个华敏怎么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来的时候讲究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词也不好乱用的罢。 沐元瑜就照着这个思路写了折辩,先以一种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与王文公并列,对于华敏指控她的罪名,则笔锋一转为黯然低落,也不辩解,只说万没想到华御史会如此误会于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从此避而不见也就是了,她上京来是求学的,不是为了和朝廷官员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这副嘴脸! 华敏险些气厥过去,把他戏弄了个死,还要说不敢和他掐架! 什么便宜话都叫她说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侪见此,忍不住来劝他了:“算了罢,你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呢——不是我说,你给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给人留了话缝,怨不得人说你。” 华敏对这一点是无可辩解的,他当时是气急了,那当然什么话狠就捡什么话说了,朝廷乱战里互相攻击的时候,比这狠的话还多着。只是今番确实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纪,使得他的姿态不那么好看起来。 但他不服辩解道:“当时真是他那个随从来扯断了我的腰带,我后来回想起来,记得真真的!” 同侪倒不是不信他,朝廷里下黑手比这厉害的也多着。但是道:“那你回来参李国舅时,就该连沐世子一起参了,你当时不参,等到沐世子的弹章上了,你看出来不对了,再事后找补,那谁不以为你是报复的成分更大一些?” 华敏:“……” 他甚是憋屈,他没同时参,因为他其实记得未必有那么清楚。 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他也有点吓破了胆,李飞章的风评一向是个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沐元瑜才进京不就和他干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飞章的豪奴们打死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多少别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飞章的豪奴们没得到主人命令,没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让他被救走,一锅粥的混乱里他没那么清楚他的腰带到底是怎么断的,裤子又是怎么掉的,只是随后沐元瑜上了弹章,他再回想,才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并越想越真起来。 同侪又劝道:“既然你没证据,就到此为止罢,再争下去,你又能争得出什么来?” 他心里有句话没好说——你一个专业的,跟一个非专业的掐成这个局面已经很丢人了,再强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呀,撑赢了也不算多光彩。 华敏却不能甘心,别看御史是一个战斗性很强的体系,其实本质出身是士林华选,乃是从历届进士中择优选录的,除进士外,次一等的举人都混不进来。既是清流,就讲究养望,他留下这么个污点,严重是不算严重,却能膈应死人,得用多久才能从人们的记忆中洗去? 再者,他就这么认了怂,对幕后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联起来,都察院内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个御史,除了顶上的几个大佬外,余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统属,在华敏的想法里,这些同僚们虽然平时山头林立,但面对言官被殴这个局面的时候应该能够同仇敌忾,他的串联应该难度不大。 他这个想法也不算错。 事实上,不用他串联,参劾李国舅的奏章已经如雪片一般飞向御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响应者就寥寥了。 如宋总宪所料,此时御史们差不多也都回过了味来,那想法,也就都跟宋总宪的差不多。 不错,沐元瑜的弹章里是玩了花样——甚至华敏反扑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对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笔吃饭,谁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装无辜了。 御史们能为同侪被殴出头,可不表示同样愿意为同侪的私人恩怨买单——这是输赢各安天命的事,谁知道你背后水多深,你是利益相关者,别人可不是,图什么陪你一道湿身。 华敏串联失败不说,还迎来了另一桩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参劾中,李飞章认了揍他,但不肯认是无缘由的,而一口咬定是为了飘红院的雪纤姑娘争风吃醋。 雪纤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红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朝廷里好风流的一拨官员们都知道她,也几乎都去听过她的琵琶。 当然,国朝禁止官员宿娼,所以这听琵琶就是单纯的音乐交流,不包含其它肮脏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华敏不算风流,但难免有一些需要应酬的时候,酒桌上别人把雪纤姑娘叫出来弹一曲琵琶助助兴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说没见过雪纤姑娘,根本和她没一点点联系。 李飞章要整他,功课还是做了那么一点的——他这样的纨绔浪荡子,打听华敏和哪个红姑娘有来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条胡同从头晃到尾,哪个场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员,可不受官员的束缚。 有好事的同侪悄悄来问华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颗黑痣啊?” 必胜的仗被搅合成这样,华敏已经焦头烂额了,压不住脾气当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于我?!” 同侪不太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是好意来提醒你的——你还没反应过来啊?人家对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隐私部位的标记,又知道你和哪个红姑娘有交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参你个宿娼,你这顶官帽还戴得稳吗?” 华敏愣住了,须臾恨道:“万万没有这种事!李飞章说和我争风吃醋已经是无中生有了,难道还敢真格诬陷朝廷官员不成!” “为什么不敢?”同侪反问他,“买通一个官妓很难?是国舅爷缺钱?还是世子爷缺钱?这两人任意一人动起这个脑筋,你想想你的结果。” 华敏再度愣住。 同侪拍拍他的肩:“冷静一下,想想清楚罢。” ☆、第56章 第 56 章 李飞章很生气。 他不是气自己被参得满头包, 他对言官动手之前已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场倒国舅大潮中第一个向他发起攻击的居然是沐元瑜。 就算不肯领受他的好意,也不至于倒打一耙罢? 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气忿地堵上沐家老宅去质问——堵了个空。 沐元瑜可不像他那么闲, 她所以陛见过后还有空戏弄华敏,是因为她进学的地点位于禁城午门之内,皇极门的右厢,出入需要牙牌。她为新制的牙牌才又在家多等了两日。 此时已经到手,她便收拾书本笔墨跟诸皇子一道上课去了。 说是诸皇子, 不过沐元瑜目前能见到的只有三、四两个皇子。 ——大皇子脑有疾,由大儒在深宫中进行一对一授课,二皇子则怼了亲爹被关进寺里反省。 沐元瑜以为她暂时就两个同学,在一个路过舍人的指引下寻到地方,迈进朱红门槛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排了不少桌椅, 已经坐了四个人, 除掉三皇子朱谨渊之外, 另有三个生面孔,其中两个年纪大些, 大约二十出头,一个穿戴上明显精细些的则要小一点,十五六岁的模样。 沐元瑜懂了:这大约是伴读。 她的脚步声轻, 踏进来时只有朱谨渊第一个发觉了,露出和煦的笑容道:“沐世子来了,这样早。” 沐元瑜上前行礼:“三殿下早, 臣惭愧,不及殿下勤勉。” 朱谨渊笑着起身拉她:“我上回就说了,不用这样客气。来,你坐这里,皇爷说了你要来的事,早把你的位置都安排好了。” 沐元瑜谢过他,把带的东西在分配给她的那张书案上放下,客气地要再跟其他人自我介绍兼寒暄一下,一抬头,却见那三个生面孔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她脸上。 其火热程度,远非单纯对新同窗的好奇能解释。 她摸摸脸,大方地笑了笑:“怎么了?我出门前洗了脸的。” 那个穿月白锦袍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先咧嘴笑了:“沐世子别误会,我们就是这个——嗯,久仰大名,哈哈,久仰大名!” 另两个跟着一起笑起来,不过笑得都要含蓄些,其中一个主动介绍道:“在下姓江,名怀远,湖广人,”他伸手指另一个年纪和他仿佛的,“那是齐兄,名恒简,家乡浙江,我二人都是国子监监生。” 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忙抢上跟着道:“我姓薛,名筹,家父现袭威远侯。” 这两人的自我介绍差别十分明显,除名姓之外,一个报了籍贯功名,一个则报了爹。 沐元瑜心里有数了,江怀远和齐恒简是文官路数,都不提出身,应当是没什么好提的,能进这道门槛,凭的是自己本事——他们能当国子监的监生,肯定不是如沐元茂一般走的荫监,不然爹的身份也矮不了,比较大的可能,是中秀才后品学优异而被地方政府推选入了京城国子监深造,走的是贡监路子。 皇帝挑选这样身家普通清白又聪慧优秀的监生作为皇子伴读,算是用心良苦了,这既比弄朝中重臣的子弟来致使皇子们拉帮结派靠谱,也比弄一堆读书上相对懈怠的勋贵子弟围着要强。 为了证实这猜测,她笑道:“原来是两位秀才公,我失敬了。” 江齐二人一齐笑了:“不敢,不敢。” 这就是默认自己的秀才身份了。 人多了就是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正叙着,打门外又匆匆走进一个人来。 这个人的年纪跟薛筹差不多,穿戴也差不多——不是指衣裳样式,而是其精美程度,腰上还挂了一圈玉佩香囊荷包等物,跟江齐二人的简朴明显不是一个风格。 薛筹见到他就笑道:“许世兄,正要说到你。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云南的沐世子了,早就说他要来,今儿终于到了,以后我们就更热闹了。” 又转向沐元瑜道,“沐世子,这是隆成侯府的许泰嘉许世兄,他是最早进来跟着殿下们读书的,当时我们都还没来呢。” 看来这是第一个定下的伴读人选,沐元瑜打量了许泰嘉两眼,只见他不但穿戴不凡,生得也好,进来时的步伐虽快,不失风度,是个看上去英俊骄傲的少年。 少年对她的态度却让人存疑,和她见了礼,就挑动嘴角笑了笑道:“热闹?那肯定是热闹了。论这份本事,谁能及得上沐世子呢。” 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让书堂里顿时静了下来,江齐两个年纪大些的不知所措地互相望望——按理他们该出来打个圆场,可一个王世子,一个侯世子,两个小秀才哪里伸手管得起? 还是朱谨渊微带责备地望过去:“泰嘉,你跟薛筹平日里闹惯了,沐世子才来,未必习惯你们那一套,你还是先客气些,别叫沐世子误会了——不然等二哥回来,见到你们这样,岂不要多增烦恼。他身子不好,心思原就重些。” 沐元瑜听出来了,这莫名其妙对她开嘲讽的许泰嘉应该是划归给朱谨深的伴读。朱谨深被反省了,暂时失去了来听讲读的权力,但皇帝不会记得特意下个旨给他的伴读让也不许来了,所以许泰嘉还是照常进学。 看在朱谨深的份上,她只是又望了许泰嘉一眼,心中记下有这桩事,没去立即与他计较。 皇子发了话,许泰嘉还是不敢硬顶的,低头说了个是字,自去自己位子上坐了。 让他这一搞,殿里的气氛就冷清了一点下来,乘着侍讲的学士没来,薛筹凑到了许泰嘉旁边,小声嘀咕着问他什么。 朱谨渊则又和沐元瑜搭起话来,指点她一些待会听讲时的礼仪,这些沐元瑜自然已有所了解过,还是认真听了,又谢过他。 薛筹走了回来,向朱谨渊及沐元瑜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表示什么也没问出来,又伸脖向殿外望了望:“讲读快开始了,四殿下还没来,不会是才上学堂,不习惯这作息,睡过头了罢?” 四皇子朱谨洵今年将将十岁,出深宫加入跟兄长们一道讲读的队伍里还不满一个月,所以薛筹有此说法。 朱谨渊顿了顿,道:“不会的,四弟年纪虽小,却十分勤恳,大约是有什么事绊着了。” 正说着,外面走进一个舍人来,拱手行礼道:“三殿下,讲官们到了。” 朱谨渊坐直了腰板,正容道:“请先生进。” 舍人出去,传了话,负责讲读侍书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共有四人。 沐元瑜及伴读们都站立起来,只有朱谨渊不动,讲官们上前向他行四拜礼,拜完后,分班侍立。 其中一人先站出来,拱手向沐元瑜道:“可是沐世子?” 沐元瑜回礼:“是,见过先生。” 讲官道:“今日由我先向三殿下宣讲其中一节,不知沐世子的进度到了哪里?若是还没习到,可由另一名讲官陪您至偏殿,另行习学。” 四书五经是古代学子的必读科目,皇子也不例外,其中五经没有一定的先后顺序,先学哪本都行。而四书则由宋朱熹按照循序渐进的顺序排列过,依次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此时官方皆以他注解的版本通行天下,学堂习学的顺序便也按照他的来,所以讲官要问这一声。 沐元瑜是早都学完了,她不考科举,学这些经义不用死抠字眼,能背能知释义也就够了。此时被问,还是谦虚了一下,回道:“我在云南的先生正也说到,请先生照常宣讲即是,不用特别为我顾虑。” 讲官就点点头,又走至朱谨渊身边问道:“三殿下,四殿下今日是告病吗?何以未至?” 朱谨渊面有难色地道:“大约是罢,我心中也正牵念。先生稍候片刻,我着人去问一声。” 就喊过一个在角落里侍立的小内侍,叫他进内宫去传话。 沐元瑜眨了眨眼,低下了头。 这三皇子好意思说朱谨深心思重,他这份心思才真够使的——先就知道朱谨洵没到,那时一字不提要去叫他的事,现在讲官问了,才说“牵念”,他牵念早干嘛去了? 给皇子当老师不容易,譬如这学堂,要踏进来都是有礼仪的,皇子说了进,讲官才能进,朱谨渊在弟弟未到的情况下把讲官放了进来,造成弟弟迟到的事实,而后才使人去叫他,这手段玩的,真溜。 怪不得朱谨深烦他,谁乐意身边贴一个这样给下绊子的兄弟呢。 沐元瑜的位置坐在第二排正中,左边是薛筹,右边是许泰嘉。她左右看了看,薛筹一张心无挂碍的脸,正翻着自己面前的书,毫无所觉的样子,许泰嘉也在看书,但是嘴角抽动,表情略为奇异,应该是也听出来了。 许泰嘉确实要灵敏些,很快觉察出她的目光,一扭头回望过来,脸立时一拉,脖子却是一梗。 沐元瑜可不习惯总受陌生人的气,学着他的表情回了个一样的过去。 许嘉泰立时气得瞪了眼,照说他能听出朱谨渊搞的把戏,也不算是个笨人,不知怎地为何对沐元瑜好大意见,且掩饰不住,被挑衅回来,居然向她做了个口型:蛮子。 沐元瑜对这个称呼一点也不在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嘛,要还在上辈子,她跟了她母妃的部族高考还能加分呢,有什么可生气的。 就顺势照着他的鄙视向他挥了挥拳,回口型道:蛮子揍你。 许泰嘉:“……” 这裹得球一样的包子脸威胁谁呢? 他那拳头也跟个包子似的,好意思伸出来吓唬人。 想笑怎么办。 他勉强冷哼一声,维持住了自己的架势,别过脸去不斗气了。 得了吩咐的小内侍没有去叫成,因为他刚出了殿门几步远,四殿下朱谨洵已经迎面跑了过来。 后面两个中年内宦一路跟着一路担心地叫道:”殿下,慢些,看仔细摔了!” 朱谨洵没听他们的,跑到殿门前才停了下来,回身摆手喘气道:“好了,我到了,把书给我,都回去罢!” 两个内宦追上来,其中一个把手中的书本递给了他,道:“殿下,要不奴婢陪殿下进去向先生解释一下?” “不用!” 朱谨洵已经迈开短腿进了殿,头也不回地丢给他一句。 这番动静不小,里面已经断续听见了,都转回头去看他。 朱谨洵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最前面,向四个讲官拱了一圈手,声音响亮中还带着些奶气:“先生们见谅,母后昨夜着了风凉,早起觉头昏眼涩,我因心中担忧,候到太医来给母后诊脉,确认没有大碍后方才敢来,所以迟了一会,劳先生们久候了。” 讲官们皆回礼,先前问话的讲官赞道:“四殿下真乃纯孝之人。” 朱谨洵羞涩地笑笑,抱着书归了坐。 学生们这就算到齐了,学堂里只还空了一张书案,就是沐元瑜正前方属于朱谨深的那张。 她有点遗憾地往前看了看——可惜前后距离有点远,还是看不到朱谨渊此刻的表情。 大的不省事,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呐。 ☆、第57章 第 57 章 刚开始跟一群人一起坐着听讲的时候, 沐元瑜感觉新鲜又亲切。 她在云南读书时一直都是一个人,沐氏族人同她差不多大的子弟是有,但她刚开蒙时年纪小, 滇宁王怕她不知轻重,玩闹里说话不留神泄了真身,所以一个伴读也没给她寻,后来她大了些,这项制度因循了下来, 文武课都仍旧是她一个人。 现在这样,她好像找着了上辈子上学时的感受。 不过,这劲头没有维持多久。 无它,所谓皇子们的精英教育实在是太——无聊了。 朱谨渊先前给她介绍的是个大致的流程与礼仪,比如讲官们进来先领着诵读要学习的章节,而后再讲解释义, 下午是练字, 天气好的话也可能安排骑射之类, 一般学堂也是这么教的,沐元瑜只没想到它实际进行的时候, 和她以为的差远了。 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先由讲读《孟子》的讲官上前,对着他们(主要是前排两个皇子)把要学的一节读了一遍, 而后指导着朱谨渊和朱谨洵依次连读了十遍。 是的,没有看错,就是十遍, 一下折扣也不打。而且不干别的,就是这么干读。 这一节书读完,讲官退下,换另一个讲经义的上来,目前讲的是《礼记》,讲官把要学的这节先宣读一遍,然后两个皇子照旧跟读十遍,其中有字音不清、句读不对的,讲官会指出来。 读罢,讲经官员下去,换另一个讲史的来。 原样程序再来一遍。 沐元瑜差点被念叨睡着。 她在云南上课可不是这么死板,她有问题可以随时提出来,褚先生会停下来予以解答,在她学得深入一些以后,也会和她探讨一些问题。 但也不能说讲官们的方法有误,有句话叫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文章多读几遍确实不坏,少年时机械记忆更好,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方法。 只是对于少年本性来说,这个年纪多是活跃,这么接连被往里生灌似的枯燥朗读,得努力压住性子才行了。 据沐元瑜在后排的观察,朱谨渊和朱谨治就都很坐得住。 看来生在帝王家也不容易。 好在讲官们对伴读的关注相比之下要有限得多,在整个读书的过程里,都只站在最前排两位皇子的身边。这也很合常理,伴读伴读,重点在一个伴字,至于读不读,大半靠自觉,要是不能自觉,无法给皇子塑造良好的学习氛围,那也很简单,出去换人就是了,想给皇子伴读的好人家能排到通州去,不缺谁。 沐元瑜虽没安伴读名头,只说一起读书,实际跟伴读也差不多,讲官并不来看着她也这么读,对她比伴读高一点的待遇,就是辅导皇子读完后会抽查一下她。 讲经的官员就来请她诵读才学过的《礼记》一节。 沐元瑜犹豫了一下,要站起来,讲官道:“请世子坐着便可。” 她没坚持,就坐着把这一节念完了。 她念得还算顺,除了中间口误磕巴了两下,别的没有什么错误。 抽查的时候气氛要轻松一些,伴读们偶尔也是要被提问抽查,这个阶段没被抽到的伴读可以互相说个小话,讲官一般不会管,许泰嘉就往后一靠,低声道:“就这几段话还要结巴。” 他做个自语的姿势出来,但近处的几个人是都听到了。 朱谨渊轻咳了一声:“泰嘉,沐世子刚来,应当是还不太适应这样的习学过程,你不要又调侃人。” 许泰嘉还想说什么,但见沐元瑜埋着头没理会他,自己觉得有点没意思起来,撇了下嘴,不说话了。 按说沐元瑜虽然有点磕巴,但应该可以算过关了,讲官却忽然眯了眯眼,望向她摊开在面前的书本,道:“世子,请借书一观。” 沐元瑜:“……” 做老师的是不是眼睛都这么尖?明明她两个同桌都没发现。 讲官伸着手,她再不想给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把书往前递去。 朱谨渊心中好奇,不知这能出什么错——难道沐元瑜无聊走神在书上乱画了?就转身接到手里,帮她传递了一下,顺带着往书上瞄了一眼。 他瞬间露出一个掩不住的惊愕表情。 余下旁人都看见了,目光不由都汇集到了他手中的那本书上,并跟随着转移到了讲官身上。 讲官接了书,低头一看,却并不如旁人预料的一般板脸,而是笑了,道:“果然。” 将书合上,封面向众人一亮,问沐元瑜道:“世子是没带本经过来吗?” 沐元瑜有点讪讪地还是站了起来:“我不知殿下们的课程进度怎样,所以只带了这本集注。” 其实她那天去看朱谨深应该问一问,只是当时光顾着惊讶他为何到庆寿寺去了,忘了这一茬,等过后想起来,朱谨深毕竟在反省期,不好为这点小事左一趟右一趟跑去打搅他,只好罢了。 她想着上学第一天,讲官不至于挑她的理,就先只往书袋里揣了一本必用的《四书集注》,打算着若讲到别的,先和别人凑合合看一下,等明天就知道该怎么带书来了。 不想皇子们上课是这个流程,气氛十分端肃,左右都是新同学,其中一个还莫名和她不对付,他们的书案中间又是隔开了一点距离的,方便讲官上前指导,她要移动凑过去未免有打乱秩序之嫌。 换讲到别的章书时,她就只好继续摊着《四书集注》往下冒充了。 别人都没留神,这讲官可能是更为熟悉自己的课程,隔着一张桌子硬是发现了。 现在他把封面亮予众人,笑着问她:“世子的书经可是都已能通诵?” 这个“诵”可不是诵读的诵了,而是背诵的“诵”。 许泰嘉僵了脸,一声也不吭了——人家那磕巴哪里是不熟悉,是对着四书背五经,一不小心背串了,偏他当人不学无术,多嘴去嘲。 沐元瑜并不想出这个风头,道:“并没有,只是先生说的这一节我恰巧是学过的。” 讲官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书还给她,又请她坐下。 沐元瑜不太自在地落座——因为书堂里各个方向的目光都盯过来,大概是先前吃了她土霸王的洗脑包,现在反差出来,都不习惯了。 早知老实承认没带书得了,她其实还是想尽量低调一点的。 此时皇子们的三个十遍都已读完,伴读们也抽查过了,第一堂课暂告一段落,学生们可以休息一刻。 讲官们退入偏殿喝茶润喉,沐元瑜则叫人围拢上了。 薛筹先向她竖大拇指:“沐世子,真人不露相啊!” 沐元瑜和他打诨:“哪里,凑巧而已,我在云南也不能成天玩耍,多少总是要念点书的嘛。” 她要转移焦点,就转身指后面的江怀远和齐恒简,跟着笑道:“真人在这里呢,这两位秀才都考得了,四书哪一章不是烂熟于心?我这样的,也就只好和许世子比一比了。” 旁边的许泰嘉足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冷箭,浓眉竖起道:“你什么意思?要比就比,我怕你?哼,会背一节书了不起了,心地冷酷,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要说的是纨绔骄横乃至阴险狡诈沐元瑜都能理解——冷酷是什么鬼? 她对谁冷酷过了? 她一头雾水:“许世子,你这抱不平替谁打的?” 她原先有一点以为许嘉泰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是为了她曾冒犯过朱谨深才对她这样,可以她对朱谨深干的事,怎么也和“冷酷”扯不上关系吧? 许泰嘉绷着脸,却有点自悔失言的样子,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朱谨洵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目光来回望着他们,此时打圆场道:“你们可是有了误会?现在不方便说就罢了,等下了学再好好说开来,都是同窗,不要吵架。” 朱谨渊也在望着他们,不过目光显得深思许多,所以没有及时说出劝架的话来,让弟弟抢了先,只得跟在后面也劝了两句。 两个皇子纡尊开解,许泰嘉有天大的气也不好发了,这一日余下的时光,就还算太平。 只是到下午下学时,许泰嘉飞快走了,显然没有跟她把话说开来的意思。 沐元瑜也懒得管他,来日方长,许泰嘉要成天这么别扭着,她是不会怎样,他得先把自己别扭出毛病来。 收拾了书本笔墨,她拎着书袋同江齐二人一起往外走,这两个人倒是好相处,开始对她有点小心翼翼的,发现她本人跟传闻里的不那么一样,就放开来正常说话了,一路出了几重宫门,互相告别。 然后,沐元瑜就让一个人堵上了。 李飞章李国舅爷。 他从宫门外自家的马车里蹦出来,好似痴心女子终于逮着了浪荡的负心汉,劈头向她问道:“终于等着你了!我为了谁揍华敏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参我?!” 他真是心里苦哇,抱心目中选定的未来储君大腿抱不上,想低个头抱一抱能抱上储君大腿的人的大腿,仍旧没抱上不说还被反踹了一脚! 沐元瑜被他那一副幽怨的眼神看雷了,不想被他带歪,于是张口回道:“为了公道与正义。” 李飞章气得倒仰:“你参我才是没有公道!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沐元瑜想也不想道:“不会。” 李飞章:“……” 他遭受到了会心一击。 本质上来说,沐元瑜还是个愿意与人为善的人,所以她在给予了李飞章连击之后,意思意思地挽回了一下:“国舅爷,我参你,比别人参你要好,你再等等就明白了。” 李飞章平静了一点——他出离的愤怒本也有五成是做作出来的,此时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踩着我给自己洗白了名声,还说是对我好?” 沐元瑜反问他:“我有什么可洗白的?别人就当我是个土霸王,对我会有什么损失吗?” 李飞章想了想,还真没有。 什么人才需要好名声? 文官。 因为那是他们立足的根本,四书五经,礼义廉耻,都是读这些一步步考上来才出了仕,不论私下本来面目如何,明面上必须把自己往君子里靠。 至于别人,比如勋贵、武将、外戚,乃至太监,不是不需要,是没有那么需要。 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文官的名望是资本,是可以攒起来兑现的,而别人不能。 好比武将,想升官就要打胜仗,没听说谁因为名声特别好而扶摇直升的——即便有,也不如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硬扎服众。 至于李飞章这样的,他是外戚,那就是不能掌权,名声再好也一样,反之他再纨绔,只要不真干出杀人放火那样的大恶,那就照旧能做他的国舅爷。 “那我要等多久?” 李飞章这一追问,沐元瑜倒也想起来了,打量他一圈:“国舅爷,你还没挨罚呢?” 李飞章登时垮了脸:“谁说没挨,我爹一年的俸禄都叫罚进去了,皇爷说了,这只是个开始,看那帮言官满意不满意,若是还聒噪,那就得接着罚!” 沐元瑜点点头:“我说的意思就在这里了,你看后续罢。” 嘿,还跟他打上哑谜了。 李飞章不大满意,但也没再穷追猛打了——有后续就好,然后他才能跟朱谨深有后续么。 打发走了李飞章,沐元瑜坐着马车悠悠回了家。 在她的设想里,异地求学第一天,她的八大丫头们应该蜂蛹而出接着她嘘寒问暖才对,不想进了家门,只有鸣琴和观棋两个丫头出来了,情绪还好像不太高,默默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书袋。 她仰脸问鸣琴:“怎么了?” 鸣琴勉强笑了笑:“世子,等进屋里再说。” 用不着到进屋,才迈进春深院,沐元瑜就明白过来了。 院子里摆着一堆箱笼物事,有的半开着,露出里面璀璨的锦缎金玉等物,丫头们正在往屋里收拾。 沐元瑜认得箱笼上的徽记,脚步顿了一顿,问道:“云南来信了?” 鸣琴轻轻“嗯”了一声,陪着她上阶掀帘进屋,到里间把一封信拿给了她,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怜惜。 沐元瑜接到手里,外面的大衣裳也顾不得脱,迅速低头看起来,她的目光在白纸黑字间飞速掠过,很快寻到了关键的那一段字句。 ——金秋九月初二,柳夫人生子,取名沐元瑱。 沐元瑜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瑱。 她便宜爹的封号是滇宁王,云南的简称也是滇。 这两个字如只是巧合,那是见鬼。 滇宁王将自己的王名截了半边,与辈分用字组合成了他新儿子的大名。 其用心不言自明。 信是滇宁王妃写给她的,大概是顾虑她的心情,提到这个新儿子的语意淡淡,一语带过,更一字没有写滇宁王对此的态度心情。但沐元瑜只从这一个名字,已然再明白不过滇宁王的欣喜若狂之情,几乎有如亲见他的舔犊情深。 沐元瑜捏着信,大概她为这一天已然等待了足够久的时间,以至于它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在片刻的心痛之后,很快进入了一种禅定般的平静里。 她现在,是正正式式坐定了弃子的名分。 唯一可庆幸的是,她这一颗弃子见机得快,及时脱离了滇宁王的掌控。 她要将这优势保持下去。 某个原本只是模糊的一掠而过的念头在此时清晰而明确了起来:她需要择一大腿而抱之了。 权力在任何人的手中,都不如在自己手里靠谱。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小天使因为柳夫人生男生女都落下心病了,我穿插着把放出来,其实这个问题悬念不大,肯定是男的…她不生,别人生,那要多加一道支线剧情,实际意义不大,还等于两只靴子落了一只,另一只一直悬在半空里,现在一次掉下来了,都踏实啦。 ☆、第58章 第 58 章 晚饭后。 莹黄微曳的灯光下,沐元瑜盘腿坐在炕上, 面前是一副棋盘。 她不善棋, 也不好棋,会摆出这个架势来, 只是因为她在洗浴过后, 预备思索来路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静下心来。 那一个“瑱”字如附骨之疽藏在她心底深处, 时不时闪动一下,将她想到半截的思路打断。 她试过了踱步,静坐, 闭目养神,皆不能奏效, 最终莫名想起了朱谨深坐在窗下打棋谱的画面, 那是中二皇子气息最宁和的时候, 棋子捏到手里,他的呼吸好像都幽静了下来。 她姑妄试之地让鸣琴去翻找了一副云子来, 发现——嗯,有效。 云子就是棋子,是她家乡云南的特产,云南下辖有个永昌府, 盛产此物,以玛瑙、琥珀等玉石锻造熔炼而成,是棋子里的最上品,打问世以来非常受天下文人雅士的欢迎,还年年作为贡品进上。 ——也所以虽然知道女儿不好棋, 滇宁王妃给她收拾行装的时候还是塞了两副,只要是好东西,以滇宁王妃的慈母心,不管她需不需要,总是不能漏下。 沐元瑜一颗颗拈着,随手乱放,随着纯粹的黑白二色在楸枰上延展,她的心也渐渐专注在了这方棋盘上。 棋盘渐满,她张开手掌,将无序的棋子们向后推开,重新在面前数出一颗黑子,四颗白子,摆好。 然后她的指尖在黑子上停留不过片刻,推开,让它出局。 要抱大腿,不但讲究自身的姿势与方法,还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大腿里最粗最闪耀的那条是皇帝,而皇帝三者皆不满足。 论天时,他已将不惑,是一个意志已定的成熟男人,这样的天下至尊不会再将情感放置于理智之上,打动他的难度非常大;论地利,她有敕封,但无职无级,就算只隔一道宫门也很难有机会总是接触到皇帝;再论人和,那是不必论了——见都难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再来就是四位皇子,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帝王就将在这四只潜龙里显现。 沐元瑜没有怎么犹豫,以和推开黑子差不多的速度,很快挪走了第一颗白子。 朱谨治是个好人,但脑有疾是个致命的弱项,他做亲王一点问题没有,为帝则是一场灾难。 然后她在第二颗白子上沉吟住了,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动指挪开。 这抉择不是出自于她,而是朱谨深自己。 她面前只剩下了两个子。 三和四。 …… 她禁不住又往前看了看被挪开的第二颗白子。 虽然朱谨深志不在此,还是觉得抱他的大腿更顺手怎么办? 三皇子和四皇子——就是典型的两个皇子模板,她想一想就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啊。 这样的就算抱到了,感觉彼此间也就是个利益交换,而这对她来说并不够。 利益是最牢固的结合,也是最脆弱的结合。 真正长久而坚实的情谊,需要利益,但绝不能只有利益。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求助,一定是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候,届时她能提供的利益,滇宁王多半也能,只拼这项她毫无胜算。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件很奇怪的事,朱谨深的脾气跟两个弟弟比起来要古怪得多,但他莫名地因为这古怪而比两个弟弟多了一样东西:人味儿。 起码沐元瑜是这么觉得。 而她还有优势,不但她倾向于朱谨深,朱谨深好像对她也挺投缘,先一步向她伸出了友善的手,在这一点上,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大腿,不如说是大腿选择了她。 然后,在真正确立下抱大腿这个目标后,沐元瑜忽然发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不是怎么抱,能不能抱上,而是,她想抱的大腿并没有成为大腿的志向。 …… 这可真是件忧伤的事。 ** 再说李飞章那边。 时日一日日滑过,很快过去了五六日,李飞章惊讶地发现,沐元瑜居然没有诓他。 他拉了老爹承恩公进宫替他求情,当时就被罚了一道,但一年俸禄实在不是多重的惩罚,按照言官们的秉性,应当继续群情激奋,再接再厉地参他才对。 参他的确实有。 但力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小。 因为他打了言官不错,那也——就是打了嘛,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可深挖的?以他素日的德行,干出这种事实在并不出奇。 但沐元瑜下场就不一样了,她跟当事双方都有纠葛,华敏偏偏没沉住气,还反击了她,爆出了更多的料,直指她是有意让随从装好人,实则下黑手,延长扩宽了那边的戏份,给了吃瓜群众更多的研究素材,以至于转移了事件的本来重心,有意无意地减轻了李飞章所承受的压力。 李飞章并不觉得高兴。 因为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个进展,而沐元瑜想到了。 不明真相的言官们猜测沐元瑜背后有幕僚高人,但他知道,不管沐元瑜有没有打云南带什么高人来,起码她在当时下令刀三去戏弄华敏的时候是完全出于她个人的决策,旁边并没有什么人给她递锦囊。 由此推断,其后的手段也没有什么人教她。 他有点发愁地去找了承恩公:“爹,那小子好像太厉害了点,他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我想不到的,他都知道。跟他一处混,好像不比接近二殿下容易。” 承恩公想得开些:“人家厉害还不好?厉害了对二殿下才有帮助,他厉害他的,我们又不跟他争他的王位,没有利益冲突,怕什么。” 李飞章想想也是,他其实只是有点发酸不服——他觉得自己韬光养晦这么成功,应该是个很聪明能干的人设才对,结果叫人一比,跟个真纨绔似的,这不对头么。 “对了,爹,你说二殿下现在应该是有所打算了,可我看好一阵过去了,他什么也没干,庆寿寺的门都没出过,难道真要在里面呆满两个月不成?那可连年都在里面过了,宫宴都不能出席,多跌份啊?” 承恩公道:“不出门才是对的,二殿下身子骨弱,皇上面上因他的脾性不大喜欢他,其实心里还是怜惜的,两个月恐怕是气急了才随口说的期限,没考虑到年节包括在内了。二殿下在寺里本分呆着,不惹事,等到年底时,或是我们去求个情,或是皇上自己先想起来,自然就把二殿下放出来了。大节下到处热热闹闹阖家团圆,皇上还能真舍得二殿下一个人在寺里孤冷不成。” 李飞章讶道:“皇爷还怜惜二殿下?我瞧皇爷罚他可不手软,当年那桩事也不怨他,就为着他性子拗硬是把他罚出了宫,这回虽不知为什么,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可见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又把二殿下罚去了寺里,这眼瞧着父子俩就越走越远了,三殿下和四殿下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待遇?” “三殿下和四殿下也从来没顶着皇上来过。”承恩公说着,叹了口气,“这二位殿下有娘教着,就要少走不少弯路,二殿下和我们大哥儿一样,娘去得早,凡事只有自己摸索着来,大哥儿傻,不担心事,人算计他也不知道,反而过得松快些;二殿下是个聪明人,那就不免要琢磨事,深宫里,有几桩事经得起细想的?他一想就难免要受熬煎,又没个人排解。心里压不住,面上要带些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盼着他再大些,能看开些罢。” 话锋转回来嘱咐李飞章道,“二殿下这个人心地怎样,咱们家还是清楚的,他登大宝,对咱们家,对大哥儿都好,比——” 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国公爷,有中官老爷来宣旨意!” 李飞章面上一垮:“唉,一定是来罚我的。” 承恩公忙拉扯他:“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父子俩匆匆出了书房,赶到前院,中官来传的是口谕,候到承恩公在李飞章的搀扶下颤巍巍跪好了,李飞章自己也跪下,就宣道:“圣谕,李飞章因琐事殴打御史,肆意妄为,有伤体面,着往庆寿寺,禁闭反省一月,接旨起即刻启程!” 承恩公并李飞章都愣住了。 中官催促道:“老公爷,国舅爷,还不领旨?” “是是是!” 李飞章反应过来,满面笑容地连声道,砰砰砰磕了头领旨谢恩,又去扶他老爹起来。 又请了中官喝茶塞红包,中官笑呵呵地都笑纳了,但对于李飞章的探问,却是大半避而不答,只是笑道:“国舅爷安心,只要您好好遵旨,这事就算了了,忍耐一个月,到时候了自然放您出来,什么也耽误不了。” 李飞章还要再问,承恩公拉了他一把,使眼色叫他闭嘴,待送走传旨中官后,才道:“人都告诉你了,你还紧着追问。” 李飞章莫名道:“告诉我什么了?” 承恩公道:“傻小子,什么叫到时候了放你出来——难道就放你一个,皇上的亲儿子还在里面关着不成?” “嘿!”李飞章恍然大悟,一拍巴掌道,“皇爷这心思真是够绕的,只有爹你才有本事一眼看出来了。” 承恩公先前就跟儿子闲话皇帝会想辙把朱谨深提前放出来,此时恰恰应验,他心中也很有几分得意,捋了捋胡子道:“好了,不要耽搁了,快让你媳妇给你收拾东西去,皇上说了即日就要前往,你可不要拖得违了旨,那可是自找罪受了。” “知道了,知道了!” 李飞章阴错阳差地得到了接近选定目标的机会,不用承恩公多说,麻溜地自己窜回后院去找人收拾行装去了。 他一点没有被关禁闭的郁闷,赶在当日太阳落山之前,就来到了庆寿寺。 “踏破铁鞋呀,无觅处,得来呀,全不费功夫……” 李飞章哼着自创的荒腔走调的小曲,也顾不得安置行李,立马往朱谨深所在的净室院落走去,隔着一点距离望见门口站着的侍卫的时候,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终于朝到圣般的激动感。 更让他高兴的是,朱谨深这回居然没有令人为难他,通传过后,直接放他进去了。 绕过银杏树,只见外间当地摆着的一张大案上,朱谨深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正执笔低头勾画着什么。 “这个时辰了,殿下还用功呢?” 李飞章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上前出声道。 他顺带着瞄了一眼书案,却见朱谨深并非在写字,那张宣纸上是一副略微潦草的疆域舆图。 “这是殿下画的?”李飞章抑制着鼓舞的心情问。 太好了,二殿下果然志在天下! 朱谨深“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舅舅来了。”算作招呼。 李飞章忙把自己也被罚来的事说了,又有点奇怪地望着那信笔勾勒出的舆图道:“殿下,您这上面打的叉是什么意思?” 只见舆图之上,南北直隶连同江南那一大片地区上都已被粗浓的墨笔涂去,其他行省里则零散着打了几个细叉,观其分布,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寻,如顽童胡闹。 但朱谨深当然不是顽童,所以他才有此问。 “没什么,”朱谨深语意淡淡,“我看一看天下还有哪些适合诸王分封的封地。” 这一句话的功夫,他下笔又打了个叉,那表示那地方是又被他的王叔们先占了。 李飞章:“……” 他颤抖着声音问,“殿下,您闲着没事理这个做什么?” “自然有用。” 李飞章:“……” 他眼已经直了,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爹,你老人家料事如神,苦心孤诣,一心要推二殿下上位,但怎么就没算到二殿下他可能根本、根本就没有这份心呢?! 朱谨深好像还嫌他受刺激受的不够,微微一笑,在剩余的一点残阳里如冰花初绽:“听说湖广风调雨顺,地杰人灵,我如在那里择一封地,舅舅以为如何?” 李飞章继续:“……”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遭遇了连击加暴击。 …… 咦,他为什么要说“又”? ☆、第59章 第 59 章 李飞章被发配往庆寿寺之后,他打御史的那场风波渐渐平息了下来, 除了言官们对这惩罚还算满意之外, 也因为另外一桩事爆出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这桩事的事发点不在京里, 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广行省下汉阳府。 此时时令已进入十二月, 一场鹅毛大雪降落下来, 一夜间将京都变成一座银装素裹的雪城,放眼望去,一片无垠的白, 几乎见不到异色。 沐元瑜进宫早,她要走的这截路内侍们还没来得及扫, 鹿皮小靴踩在厚厚的雪地里, 沙沙作响。 江怀远和齐恒简两个国子监生出身普通一点, 逢着讲读的日子一般都是最早来到学堂,今儿却例了外, 沐元瑜进殿的时候,只见到了江怀远一个人坐在最后。 她哈着气过去,有点奇怪地问道:“江兄,齐兄怎么没到?” 江怀远抬头望见她, 苦笑道:“病了,烧得人都起不来了,迷迷糊糊地还要穿衣服想来,我硬把他按下了,告诉舍监给他请了大夫。” 沐元瑜理解地点头:“难怪, 这两天是够冷的,又落了这么大雪。” 说来她跟沐元茂的身体底子都还不错,开初病过一场后,渐渐都适应了过来,再没病过。 说着话,三、四两个皇子也走了进来,见到齐恒简的位子空着,也都问了问。 听说他是病了,朱谨洵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我早起去给父皇请安,听到二皇兄身边的林安来报,二皇兄也病了,常给二皇兄看病的张太医开了药,二皇兄那边却有两味药材用完了,所以进宫来要,父皇忙着人取了送去了。唉,几时要是能找到个神医,把二皇兄的病除了根让他痊愈就好了,每年这么闹,太折磨人了。” 沐元瑜皱皱眉,朱谨深又病了? 不过他那个弱症,扛不住这样的天气让撂倒了也正常。 她的目光在朱谨渊和朱谨洵脸上绕了绕,就算不那么愿意,她可能也只有这两个选择了,朱谨深自己放开了要过安宁一点的生活,她不应该强拉病人入局—— 嗯,朱谨渊这是什么表情?听到弟弟的话,他既不跟着表示担忧,也不是坦率地表露喜意,而是先僵了一下是什么意思? 沐元瑜旋即反应了过来,朱谨洵住在内宫,昨晚皇帝还很可能是歇在皇后宫里,所以他一大早就可以见到皇帝,顺带着得到了第一手消息,朱谨渊已经出外到了十王府里,没有这个便利,当着众伴读的面,他为此而略觉不自在。 大概是觉得自己被弟弟比下去了。 就她来读书这几日,这种类似的微妙场景已经发生过不只一次了。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想:好烦啊,完全无法说服自己投靠这两个人。 朱谨渊的关心迟到地来了:“二哥又病了?他那个身子骨真是,唉。” 薛筹和许泰嘉两个人也跟着关切起来,许泰嘉作为朱谨深的伴读,更追着朱谨洵问了好几句,不过朱谨洵也不知道更多了,道:“林安才拿了药去,不知到底怎么样,二皇兄每年冬日里都是这样,想来这次应该也和以往一样,只是人难熬些,不至于有大碍。” 他说着又摇摇头,“这年底真是不太平,汉阳的消息传了回来,父皇的心情原就不甚好,这下更坏了。” 朱谨渊眼神一凝,这件事他倒是知道的,不愿让弟弟一直专美于前,他就忙接上道:“可是祁王叔家的事?我听说时吓了我一跳,皇族血脉也有人敢混淆充数,幸而查出来了,不然如何对得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 他这个口气说得就太严重了,众伴读忙问起来是何事。 沐元瑜跟着听了听,原来说的是分封在汉阳府的某藩王家事。 这位祁王是亲王位,正宗的朱氏子孙,论封爵论根脚都比滇宁王更高一层,但论运气就差了点。滇宁王殚精竭虑赶在天命后终于弄出了一个宝贝儿子来,祁王不知是什么缘故,却是直到闭了眼,他一后院女人里才终于有一个生了个遗腹子出来。 祁王妃如护眼珠子般护着那孩子,替他向朝廷请封,虽则还裹在襁褓里,但只要是个男婴,就有承袭王位的权利。不想却有个侍妾逃出府去,向当地官府首告,说那孩子不是祁王的血脉,而是祁王妃伙同外人栽给祁王的野种,奸夫就是祁王妃的娘家兄弟,祁王妃放任弟弟与祁王的侍妾通奸,更意图以娘家血脉冒充天家传承,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汉阳知府接到首告后不敢怠慢,当即急书传报了朝廷,皇帝见是如此要事,从大理寺和锦衣卫分别抽调了人马,二法司会同去查。 如今结果出来,祁王妃的弟弟在三木之下招了供,果有与那侍妾偷情之事,祁王妃见到大势已去,捂死了孩子,闭门悬了梁。 “祁王妃好大胆!”薛筹惊叹道,“涉及宗嗣,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慎之又慎,再含糊不得的,祁王妃居然敢动这个脑筋,真是——” 许泰嘉接话道:“亲王无嗣就要除国,祁王爷一去,凭祁王妃是保不住封地的,她大概是因此动了贪婪之心,虽然荒谬,倒也有她的一点情理。” 国朝律例,亲王位一般不得以过继子嗣传承,哪怕是亲兄弟的子嗣,过继来也只能传承香火,至于亲王尊位及封地都属于朝廷,一旦无嗣,就将统统收回,谓之除国。 朱谨洵就道:“不错,除国的诏书才发了下去,父皇这两日都闷闷的。” 这个过程里,沐元瑜一直没说话——她略心虚。 她便宜爹的胆,可没比祁王妃小在哪里,区别只在于他没拿别人的种充自己的罢了。 一说到皇帝的状态,朱谨渊就又输了,就算他能常进宫看望贤妃,也没那么容易就见到皇帝,他心头便又是一堵——朱谨深在日,他是兄长,他矮一头也罢了,终于朱谨深被罚得不能来了,在这学堂里便该以他为长,嫡弟不知有意无意,言语里却总抢他这个哥哥的风头,不叫他安心领这个头,给他添堵。 他捺住心里的不悦,灵机一动,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不说那些事了,总是已经处置了下去,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倒是二哥那里,他一个人住在寺里,又病了,不知奴婢们伺候得到底怎么样,有没有怠慢,不如下午我们跟先生告个假,去探望一下二哥?” 朱谨洵愣了下,忙道:“这是应该的。” 转目望众伴读:“你们要去吗?——我看人不宜太多,二哥毕竟病着,病人都怕吵闹,若有事不能去的,不要勉强,我替你们把问候带过去就好了。” 伴读们商量了一圈,江怀远身份最低,朱谨洵都说了人不宜太多,他就识趣地先道:“那我就不去打扰二殿下了,齐兄也病着,我早些回去看看他。” 余下人等就都不肯让了,许泰嘉见此,向沐元瑜撇了撇嘴:“沐世子,我看你还是算了罢,去干什么呢,二殿下不见得有精神见你。” 沐元瑜悠悠道:“那可不一定,你大约不知道,我与二殿下一见如故,十分投缘。” 她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表露出自己对诸皇子的倾向,就算只是个客套话,她也没有对别人这么客套过,朱谨渊和朱谨洵都顾不得暗暗别着自己的那股劲了,一齐看过来,目光中都含着小小的惊异。 沐元瑜很无所谓,朱谨深的身体一旦就藩,作为一个病弱亲王,他对有志逐鹿的皇子们将毫无威胁,她并不怕自己因此而引来谁的猜忌。 朱谨渊心情难辨,不过闲话到这个时候,讲官们已在殿外候着,不能再拖了,他只有先发令让讲官进来,同时向讲官告了下午的假。 听说他们要去探望朱谨深,讲官点点头:“二位殿下手足情深,很该如此。” 爽快准了假后,就讲起课来。 讲读到中午,诸人在学堂里用了饭,收拾收拾,就出宫坐了各自马车一齐往庆寿寺去。 两位皇子打头探病,虽未提前相约,侍卫也不便将人拦在外头,一路到了静室附近,正要进去,李飞章忽然打旁边跑了出来。 他被罚进庆寿寺是举朝都知道的事,朱谨渊朱谨洵都停下来打招呼,李飞章胡乱回了礼,却是一把扯住沐元瑜:“臭小子,你坑的我好苦!我要找你算账,今日你必得给我赔礼道歉才行!” 他二人有恩怨也是众所皆知,朱谨渊就要打圆场:“舅舅,算了罢,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还计较呢。” 李飞章瞪眼道:“本来是过去的事了,可这小子还参我,又和我结下了新恨,不行,我非得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沐元瑜听他话说的蹊跷,向朱谨渊摆手道:“请殿下先去看望二殿下罢,不用担心我,我和国舅爷有误会,我们到旁边去聊一聊,说清楚了就好了。” 就顺着李飞章的拉扯走了,朱谨渊见此,不便跟上去,只好摇摇头先迈进了院子。 许泰嘉落在最后,扭头看着,却是颇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那位国舅爷可不是讲道理的人,姓沐的小子这回该吃点苦头了。 他不知道的是,与他想象的不一样,李飞章把沐元瑜拉到一个背人角落后,就松开了手来,转而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塞得匆忙而有点皱巴巴的信来,向她请求道:“帮我个忙,把这信送我家给我爹去。我打进了这鬼地方就出不去了,我身边的人也不许出去。我要求二殿下的人,可二殿下不发话,也没人理我,总算你来了,可算天无绝人之路。” 说着也不等沐元瑜答应,就把信塞到了她手里去。 被强制帮忙的沐元瑜捏着信愣了愣:“国舅爷,我们好几个人来,你怎么就偏寻上我了?” 就算他们不如外界以为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没建立起什么额外的情谊罢。 李飞章道:“我怕他们拆我的信。” 沐元瑜奇道:“你就不怕我拆?” “我觉得你不会干这种事。”李飞章想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拆,就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当然他心底另藏了一层真实想法。沐元瑜初来乍到,是与各方势力牵扯最少的人,最犯不着窥视他的信件,从对他最残酷的意义上来说,沐元瑜假使要对付他,实在也不需要偷看他的信才有办法。 沐元瑜甚是无语:“你信不信任我,我不太介意。”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把信收了,问他:“还有别的事没有?” 李飞章摇摇头,道:“你要看二殿下,就快去吧。” 于是与同伴们比,沐元瑜落后了一刻才走进了朱谨深的卧室。 朱谨深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又病了就够烦躁了。 还来一堆他不想见的人,乱哄哄挤到床边,七嘴八舌,吵得头疼。 唯一一个他不那么烦的人该来居然没来。 可见一点没将他放在眼里。 没意思。 他就闭上了眼,准备开腔轰人了,一道先前不曾有过的清亮声音响起来:“殿下病得怎么样?吃药了吗?” 朱谨深睁了眼。 他面无表情地道:“每次都是这一句,你就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了吗?” ☆、第60章 第 60 章 沐元瑜笑道:“如果殿下贵体无恙, 臣当然也不想总是问这一句啊。” 如果朱谨深那一句还能让人以为他只是在不耐烦的话,那沐元瑜回的这一句就令人再难错辨, 这样的对答, 怎样也不是两个关系不好的人之间该发生的。 许泰嘉对这场景傻得厉害——什么时候的事?他错过了什么? 不管怎样,好生气哦, 二殿下跟他说话时不耐烦就真的是不耐烦而已,才没有这种花枪。 他还在这么想着,朱谨深就让他的想象成真了,道:“我头有些晕,多谢你们来看我,好了, 都回去罢,我这屋子你们不要久呆, 别过了病回去。” 话说得再礼貌,也是在撵人了, 几个人连椅子都还没坐热。 不过他话说的也在理, 朱谨渊和朱谨洵常年见他这病弱的样子, 听说可能过病, 还真有点害怕,顺势就从床边的椅子站了起来,朱谨渊道:“那我们就不打搅二哥了, 二哥好好养病。” 朱谨洵跟着道:“寺里清苦,二皇兄缺了什么吃的用的,千万及时打发人进宫去说, 父皇很挂念二皇兄的。” 薛筹许泰嘉也说了两句,无外乎愿朱谨深早日康复之类,而后一行人陆续往外走,许泰嘉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果然见沐元瑜还立在床边未动,便催她道:“沐世子,快走吧,别在这里吵着殿下。” 沐元瑜不动:“许兄,你先去吧,不用管我,我本来来晚了,等殿下用了药再走。” 许泰嘉望一眼朱谨深,见他漠然无语,至少是个不反对,只好轻轻跺一跺脚,跟在薛筹后面走了。 等这帮人都出了门,朱谨深方侧了头,声音轻哑地道:“你怎么这样能惹事,又跟许泰嘉不对付上了?” “殿下看出来了?”沐元瑜一笑,摊手道,“不过可不是我跟他不对付,是他莫名其妙找着我的不自在,我从没招惹过他,谁知他怎么了。” 朱谨深以目示意床前先前朱谨渊坐着的椅子:“坐下说话罢,那么站着,我看你费劲。” 见沐元瑜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才道:“你要是没惹过他,那我倒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逻辑可怪。沐元瑜“咦”了一声:“请殿下赐教。” 朱谨深转过脸去咳了两声,沐元瑜忙道:“算了罢,殿下别说话了,等过两日好些了,我再来看殿下,那时再说。” 朱谨深却转回脸来,道:“不妨事,咳嗽未必是件坏事,我以往病着,堵在心口咳都咳不出来的时节才难过。” 继道,“当日借住过你家老宅的韦家有两个未嫁的姑娘,你见过吗?” 沐元瑜有了丝预感:“见过——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他家两个姑娘的年纪差得不远,似都有可能。” “二。”朱谨深隐隐露出丝笑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所以他不烦躁。 韦家最早是借住在文国公府的,京里这些勋贵人家盘根错节,韦二姑娘有机会见过许泰嘉并不奇怪,以韦二姑娘的清丽容色,许泰嘉生出恋慕之心来也不奇怪。 沐元瑜明白过来了:“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劈头给我下了个心地冷酷的评语——原是为着我撵韦家走的事。” 朱谨深道:“你们若没别的冲突,那就只有这一桩了。你这么快就会意到,是韦家那姑娘生得很好吗?” 沐元瑜老实道:“挺美的。” 虽然她在公开的折辩里都不客气地带了韦家一笔,不过那是彼此利益的冲突,在私人感情上,她对韦家小姑娘并没什么恶感。 朱谨深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圆嘟嘟的脸颊稚气尚存,提起情/事却是这样反应迅速一点就通的样子,都说边疆那些地方的人知事早,难道是真的? “你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沐元瑜不知话题怎么拐到了她身上,一愣,啼笑皆非道:“殿下在想什么,我还小呢,哪里就谈上那些事了,我其实也不太懂的。” 她这话还真不是虚言,上辈子她作为孤儿,只有少女时期荷尔蒙特别旺盛那阵,朦朦胧胧地对所谓的校草倾注过一点随大流的对偶像似的崇拜倾慕,过了那阶段很快就抛诸脑后了,既没有开始,更不算结束,此后踏向社会,没有父母支援的情况下,每一分钱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生活的重担几乎挤压了她所有的时间,根本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而不多久后她莫名穿了,直接缩水成了五岁,那更是不消提了——从穿越前一直光棍到了穿越后,磊落得很。 沐元瑜想着有点唏嘘,她这辈子背了个要命的秘密,大概是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没法子,总是性命最重要呀。 顺嘴反问一句:“殿下这样问我,莫非殿下心有所属了?” 朱谨深这个年纪,才是情窦初开最当年的好时候,她可还记得上回来徘徊不去的驸马家的三姑娘。 朱谨深躺在枕上,态度有点懒懒地:“没有。只是许泰嘉以前和我念叨过,我见他兴头得很,但不知有什么意思。听他那些话,都蠢兮兮的。” “——哦。”沐元瑜忍笑。这还真典型是这位殿下会有的口气,人家和他说心事,他觉得人家蠢兮兮,不过这么说也不算错,被荷尔蒙控制的少男少女看在冷静的旁观者眼中确实会有一种盲目感。 朱谨深瞥她:“你笑什么?” 被看出来了,沐元瑜也就不憋着了,直接笑道:“人人都有这一遭的,等殿下哪天也犯了这个蠢,就知道其中也许是有些趣味了。” 朱谨深兴趣缺缺地道:“那还是免了吧。你还替许泰嘉说话,他找你麻烦,你不生气?” “他也没干什么,无非自己别扭着,对我又没有影响。”沐元瑜道,“再说,看殿下的面子,我也不能和他计较啊。” “你想得倒多。” 朱谨说了她一句,面色却是舒展,“你们之间的事,不用管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罢。许泰嘉心地不坏,只是人天真了些,那个韦二姑娘,是有人有意引他认得的,他傻得很,就上套了。他家里断不会同意这种亲事,他想也是白想。” 沐元瑜不料这里面还掺着事,先诧道:“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这种事不可能是许泰嘉告诉殿下的吧?” 朱谨深道:“这还用人告诉我?韦二姑娘在文国公府里时一直戴着父孝,不能见外客,外男就更不用说了。文国公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许泰嘉这个年纪上门,不可能有偶遇韦二姑娘的机会,他既然能遇到,还不止一次,以至于心动,自然是有问题了。” 沐元瑜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她知道韦二姑娘是亡父以后上京的,但因为她对韦家本身实在并不上心,所以也就没深想,谁知这样看似寻常自然的小事之后,一挖也能挖出隐藏关卡来。 朱谨深弱得门都不怎么出,只凭许泰嘉少年情热的几句叽咕就能推演出其中纰谬——她心中闪过强烈的惋惜之情,朱谨深要不是吃亏在这个身子,大位还能有什么疑问? 他中二的性情都并不构成任何障碍,因为他看似怼天怼地,但他的脾气不是无的放矢,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这么做的后果,并同时考虑好了后路——分封就藩,在这一整个安全值的范围之内,他才放任了自己的中二。 “殿下这几日好好吃药没有?” 朱谨深:“……” 他不回答,但是望向沐元瑜的目光传达着控诉之情:你怎么这样烦? 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沐元瑜以严肃的眼神回视他:“我觉得殿下应该保重贵体,好好吃药,如果殿下贵人事多,记不起来,臣愿效犬马之劳,以后天天过来,提醒殿下吃药。” 真是越对比越觉得货得扔,她现在觉得与其捏着鼻子去曲意迎合那两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不如试着再抢救朱谨深一下,说不定他能好点呢。 也是凑巧,林安正这时端了药进来,沐元瑜忙接过来,摸着碗壁试了试手温,见正好温热,应该是晾好了才拿过来的。 林安腾出手来,上前扶着朱谨深半坐起来,往他背后塞了个长方引枕撑着。 沐元瑜拿白瓷小勺舀了一勺药汤要喂他,朱谨深摇摇头,直接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气喝掉了。 这个过程里,沐元瑜眼睛亮晶晶地满含期盼地望着他。 他要是好了就最好了,他们就可以君臣携手,披荆斩棘,向上攀登,以后他成了大腿,她安心当挂件;到她有难的那一日,把先前的功劳小本本拿出来算算账,求个情,有林安的例子在前,可见朱谨深对自己人还是负责肯罩着,想来她求个保命应该不难。 嗯,想一想都觉得未来明朗了起来。 朱谨深把药碗还给她,一抬头:“——我喝个药而已,你这样开心做什么?” “想到殿下好好吃药,痊愈有望,我替殿下欣慰呀。” 沐元瑜笑眯眯地回道,一边把药碗放去旁边,配合着林安把他重新扶躺下来,一边絮叨道,“殿下,药是不是很苦?我今天来得急了,下回来,我给殿下带些蜜饯。我们云南的气候好,果子可甜了,做成的蜜饯也好吃,殿下尝一回就知道了。” 林安很感动:“世子爷人真好,别人再没有这样挂念着我们殿下的——世子爷要是真能天天过来,就更好了。” 沐元瑜道:“我又没有别的事,只要殿下不嫌我烦,我就天天来给殿下解个闷又有什么。” “胡说什么,你不念书了?”朱谨深轻斥她一句。 沐元瑜“哦”了一声,略有遗憾,她还真不大想去念书了,原就是个幌子,她现在已经定了主意,对继续去观看三四两个皇子间的眉角并没有多大兴趣了。 “殿下早点回去就好了,我一个人在那无聊得紧,都没有什么人说话。” 这是真的,朱瑾渊和朱瑾洵分了派别,底下的伴读们又怎能独善其身?面上维持着和平,各自心里真想着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既都不交心,又能有多少话可说。 这样一比,许泰嘉那种找茬都有点可爱了起来,起码他是真实的。 朱谨深觉得沐元瑜那张包子脸微皱着有点可怜的样子。 大概他从云南来到京城,确实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罢,他在南疆是独一份,谁也不敢给他脸色看,到了京里,哪还有这份优势。 自己看他顺眼,对他好点,他就依靠上来了。倒是一片赤诚,都不懂得保留。 朱谨深默了片刻:“你不上学时,要来就来罢,不过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沐元瑜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我懂,我懂,我保证不烦着殿下。” 她可没那么大脸,以为自己真有本事压迫朱谨深吃药,他所以听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自己目前只是懒得吃药,没到排斥的程度,所以她以一种不招人烦半开玩笑的方式劝一劝,他才无可无不可地听了。 凡事当有度,目标已经确定,顺着慢慢走就好。 ☆、第61章 第 61 章 朱谨深喝了药后渐渐有些困倦起来, 沐元瑜见他乌黑的眼睫有点往下掩垂,轻声道:“殿下, 那我告辞啦, 改天我再来看殿下。” 朱谨深点点头,嘱咐了她一句:“书还是好好念, 你和别人说不到一起去,少说就是了,不要因此耽误了正事。”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沐元瑜披上斗篷出去,回家半途上想起受了李飞章的托付,便又转了道, 往承恩公府去。 说了代为送信的事,她很快见到了承恩公。 与沐元瑜想象的不同, 这位正牌子国丈今年六十有九,须发皆白, 但于分明的老态之中, 又别有一种疏朗清癯的气度, 与李飞章那个典型的纨绔小国舅比, 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由此可以想见当日从无数道采选里脱颖而出的元后是何等端庄风采了。 承恩公对她的到来很热情,在她的再三推辞下仍旧坚持把她邀进去坐了坐,拿她当小孩子待, 不但让人给她上了茶,还上了点心。 沐元瑜心里有点犯嘀咕,不知李飞章在家怎么说的, 她可是揍过参过李飞章的人,承恩公还对她这样,一点看不出芥蒂,可他要真这样明辨是非,又怎么会把小儿子宠成那副德性? 稍微管管,李飞章也不至于那么不着四六罢。 她规矩地在圈椅里坐着,礼貌地尝了块点心,承恩公站在当地,当着她面拆了儿子捎来的信。 “……”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捏着信笺的手指颤抖着,好似受了什么绝大刺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 沐元瑜吓一跳,忙丢下咬到一半的点心跳起来过去扶住他:“国公爷?” 门口守着的小厮见势不好,忙也冲进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承恩公扶着坐进了主位的太师椅里。 “好了,你出去。” 承恩公深深地呼出口气,有气无力地摆了手,先把小厮撵出去。 而后把信笺交给沐元瑜,“你看看,这小子真是、真是要气死我——” 沐元瑜以为李飞章是在庆寿寺里呆得不耐烦,跟他爹提出了什么非分要求,她没有接信,不管提什么,也不关她的事。但承恩公已经把信放到了她眼皮底下,她还是下意识低头一看—— 她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 “真有此事是不是?” 承恩公的手忽然不抖了,气息也不急促了,他盯着沐元瑜的表情,向她问出了一句。 这老头儿不是好人,头回见面,居然就诓她。 沐元瑜镇定下来:“国公爷说什么?晚辈听不懂。” 李飞章的信上很简单,只两行字一句话:二殿下有意就藩,择定湖广,爹你大误大误! 望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沐元瑜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想下注的不只有她,承恩公府早有此意,李飞章此前一切看似颠三倒四没有道理的行为,此时都有了答案。 要说承恩公府这决心,下得可比她狠多了,李飞章根本是不计代价地要跟随朱谨深,甚至连她的主意都打上了。 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不过承恩公府有一个最大的失策,大概是因为始终未能靠近朱谨深的缘故——居然不知道他无意帝位这么要命的事。 这样看来,承恩公先前的表现倒也并非全然作态了。 承恩公亲切地称呼她:“贤侄——” 沐元瑜一呆,忙摆手:“国公爷,使不得,这可错了辈了,晚辈当不起。” 她跟李飞章说话时看着像是平辈论交,那是因他天生一副不靠谱的调调,其实两个人并不是一辈的,朱谨深管李飞章叫“舅舅”,她要是跟李飞章平了辈,那跟朱谨深又怎么算?明摆着占皇子们便宜。 承恩公也反应过来近乎套过头了,干咳了一声,换了称呼:“——沐世子,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跟老头子打马虎眼?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罢。” 沐元瑜才叫他诈了一道,肯跟他坦诚就见鬼了,笑一笑道:“国公爷,殿下们的事,别说晚辈不知道,就是知道,又哪里好多嘴呢?我只是受国舅爷之托,来送个信,现在信送到了,晚辈也该告辞了。” 想了想,她还倒打了一耙,“国公爷是殿下们的外家,您知道的事,当然远比晚辈为多,不知为何倒要来问晚辈,可算问道于盲了。” 承恩公叹了口气:“老头子若真知道,自然不来问你了——沐世子,有些旧日的事,你恐怕是不知道的,所以才会这么说。这样罢,我都告诉了你,只与你换一句准话,如何?” 这准话自然是朱谨深到底是不是决意就藩了。 沐元瑜心中一动,听承恩公的话音,好似作为大皇子的外家,他曾经与朱谨深发生过什么嫌隙似的——或者也可能是朱谨治与朱谨深之间,这导致承恩公虽然选了边站,但朱谨深却不接受,而且拒他于千里之外,以至于承恩公这样的老谋之人,连最基本的脉都摸错了,搞了个南辕北辙。 ——他要是一股脑把注全部压死在朱谨深那边,等过两年朱谨深利落走人就了藩,他这错队站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能把自己呕出血来。 坦白讲,承恩公这个提议还是挺有诱惑力的,能多了解一点朱谨深,对她往后要走的路也有好处,但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摇摇头拒绝了:“国公爷见谅,这应当涉及殿下的私事罢?如果殿下想让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知道;如果殿下不想让我知道,那么我也不想背地里拿条件交换去打听什么。假使殿下有一日听闻,晚辈将无颜以对。” 她并不着急,只要她在京一日,就是安全的,说好了习学几年,滇宁王要是想提前召她回去,除非称病,他敢这么干,她就敢忽悠皇帝去要一堆官员太医什么的同行——滇宁王已经领教过她伪奏的胆量,短时间内不会糊涂到再来刺激她。 朱谨深的身体是另一重拉长战线的因素,不管怎么样,总得他先看到康复起色的希望,才会有余力想下一步,否则他不急,他们这些——咳,急又有什么用? 承恩公在心里皱了皱眉,这样沉得住气,怪道儿子回来说这小孩子厉害。 按说李飞章已经传了信回来,他未必得再要沐元瑜的肯定,但他已经错判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了。他的想法又与沐元瑜不同,皇子们一日日长大,争斗必将日趋尖锐,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犯错了。 沐元瑜站起躬身拱手:“晚辈不知国公爷想做什么,但不论要做什么,我们总都盼着二殿下早日痊愈,这一点上的敬望之心,晚辈想应该都是一样的罢。” 在下注这件事上,就算他们下的是同一个人,但路线并不一样,承恩公府明显是投资,而她的话,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其实近于养成,这是年龄带给她的独有优势,所谓三大铁之一,一起同过窗嘛。 所以短时间内他们很难有什么交集合作的机会,归根结底,核心点在朱谨深身上,他无意,她跟承恩公府打得再火热也是没用。 她再度提出了告辞,承恩公再倚老卖老也没法强留她下来,无奈只好送客。 ** 不管沐元瑜与承恩公府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保密朱谨深有意就藩这一点上,双方是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高度一致。 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大家只有散伙。 但两方都不知道的是,这个主意已经有人打上了。 沈皇后会动这个念头,其实跟两方还都有点关系。 华敏知道沐元瑜参李飞章的真实用意是什么,沈皇后作为幕后的人,自然也知道。那一巴掌还在华敏脸上的同时,掌风也是带在了她脸上。 虽然并没有人知道,但她确实感觉到了痛,以及由此而来的焦躁。 事情总是脱离掌控的滋味很不好受。 不能再拖了。 日子往后拖一日,对她就不利一日,因为那意味着朱谨深又多活了一日。 国朝立储的程序其实是不复杂的,从嫡从长,储位目前所以在有好几位皇子的情况下还空悬,最大的原因是朱谨深多病,而他多活一日,他在这方面的缺陷就减弱一点,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就加重一点。 沈皇后现在只能庆幸自己下手够早,早早见机给朱谨深盖了个脾性恶劣的黑章,才算从他身上给己方找补了些优势回来。 但这不够,不足以抵消掉他嫡出及排行居上的绝对法理。 如果哪日议储,哪怕他还剩一口气,都绝绕不过他。 沈皇后想等朱谨深下一次犯错,但她没有等到,她先等到的是他和滇宁王世子“言笑无忌”的信息——朱瑾洵回来告诉她的。 她若继续这么干等下去,到底是朱谨深再次犯错来的快,还是他和云南那股军权势力彻底勾连在一起来的快? 不乘着朱谨深这回惹怒皇帝一气将他按下,她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 沈皇后转动着手腕上滴翠般的玉镯,下了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丢稿了,好心痛,我是平板在后台码,切过去网页查个词,再切回来没有了,整个app程序关掉了,全部重新进,泪奔,赶着回忆了一段,所以今天少点哈——嗯,我知道大家其实也习惯了我的短小→_→ ☆、第62章 第 62 章 翌日。 雪后的这一日是难得的晴好天气,朝阳一早就升起来, 金灿的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皇城之上, 宫禁内主道上的雪已差不多扫净了, 只有重重屋檐上的积雪还闪烁着晶莹的光。 沈皇后严妆翟衣, 头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人的簇拥下,踏过干冷的条石宫道,走进乾清宫内, 向刚下了早朝的皇帝大礼参拜, 进表谏言,请于腊八祭祖日,为诸皇子行冠礼,以慰祖先。 帝后般的这番奏对以飞一般的速度传到了内阁, 六部, 乃至整个朝堂。 朝臣们闻得此事,皆对沈皇后称颂不已, 以为“贤后”。 要为皇子们行冠礼这事,打从大皇子朱谨治十五岁起, 朝臣们就开始上书了, 直到如今,吵嚷了好几年,与皇帝不断互相博弈。 最起初是请立太子,那时朝臣们尚不知朱谨治脑有疾的事,只隐约听说长皇子不太聪明——不太聪明有什么呢?本朝立长从来优于立贤, 长只有一个标准,人人都看得到,贤可扳扯的花样就太多了,易使龙子相争,国朝不稳,所以历代以来在明面上的规矩几乎都以长嫡为先。 皇帝当时被逼到没有办法,只能将一直藏于深宫的朱谨治拉出来在几个九卿重臣面前亮了亮相,重臣们都惊异沉默了——不聪明和傻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不聪明无非庸碌,弄个晋惠帝上台,那是等着重演八王之乱。 重臣们消停了一段时间,同意了立储一事再往后等一等,朱谨治的脑疾一直在治疗中,他比常人的成长要缓慢许多,但比他自己小时候还是有进步,渐渐能分清人,简短的一点应酬对话也能撑住,也许哪日找到个神医,能彻底把他治好了呢;排在他之下的朱谨深是差不多的问题,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一样非社稷之福;至于皇三子和皇四子,连越两个无过错的嫡兄立到他们本身就是一项争议非常大的事,就不说朱谨深了,连朱谨治在朝中都是有支持者的,届时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口水战,而只要上面两个嫡兄还在,这场口水战可能都不会有落幕的一天,自然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重臣们退了一步,不表示皇帝从此就耳根清净了,因为言官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既能表忠心又能怼皇帝的好话题的,几年间都一直陆续在上书,加上重臣们也认为缓立太子是一回事,而皇子们正常的人生大事是另一回事,不能为此都耽误了罢,比如行冠礼——朱谨治翻过年就二十了,就是按古礼也该行了,再往后拖,难道要说他二十多岁了还不算成年人吗? 再有,他的婚事也该进入议程了,他不大婚,拖累得后面的朱谨深都不好提,连带着三皇子朱谨渊也不过比朱谨深小一岁,一步一步地眼看着都要长起来,个个打着光棍,难道天家子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男丁不成? 朝廷体面上实在不好看。 内阁的杨阁老本来性急,为此急得都找上皇帝死磕了,他的门生张桢也为此事被贬镝到了云南。 现在沈皇后站出来,她是六宫之首,天下国母,她的进表是往朝臣那边加上了一块重重的砝码,连皇帝也不能无视。 沈皇后此举太无私了,她所出的皇四子才十一岁,从她本人的利益来说,前面诸皇子的各项权益越拖延着,皇四子越有成长空间,才越好追赶上来。也并不是没有人猜测皇帝所以压着前面几位皇子,就是为了等皇四子长大。 但沈皇后没有一心偏私自己,她出了这个头,真是深明大义。 腊八这个时间节点也提得好,祭祖日告太庙,行冠礼向先帝们祭告后继有人,多现成的好日子,虽然赶是赶了点——只有半个月了。 但问题不大,朝臣们先前的不断上书也不是毫无成果,皇子们的成礼冠服从年初的时候就下发到尚衣监去做了,算是皇帝给朝臣的一点交待,只是大半是糊弄,所以做到年尾了皇帝也不说要择日行礼,仍使的是一个拖字诀。 ——这冠服按说只要做朱谨治的就好,但因为他的特殊情况,恐怕他独自行礼时要出问题献丑,所以是议定了与皇二子皇三子一起的,届时他便自己糊涂了,也可以看一看弟弟们,跟着弟弟们来。 朝臣们所以大赞沈皇后,与此次冠礼不会有皇四子也有一定关系,皇四子年纪与哥哥们差得有点远,再带上他就显得皇家做事草率不慎重了。 皇帝这回大概是很受触动,也可能是撑不住了,总之,他沉默了一日之后,做出批示,昭告群臣,准奏了沈皇后的谏言。 举朝震动,旋即各项准备事宜如陀螺般飞速运转起来,不但要赶腊八的时间点,更怕错过了这个店,皇帝又反了悔,下个村不知在何处了。 坤宁宫里,沈皇后满眼疼爱地拉着儿子的手:“洵哥儿,你不要眼热你哥哥们,你放心,娘自然是最疼你的。等过两年,你独自再办一场冠礼,那时你父皇,九卿重臣,文武勋贵,为你冠礼祝祷,目光都在你一人身上,才显得出你的贵重,比和他们掺和在一起强多了。” 朱谨洵声音清脆地应了:“是,我都听母后的。”又笑嘻嘻地道,“母后,我今日去进学,一路所见的人都夸赞母后,说母后贤明厚德。” 沈皇后唇边露出一丝深深的笑意:“是吗?” 她转了头,目光同身边的心腹宫人孙姑姑对上,孙姑姑心领神会地笑了,低声道:“娘娘的深意,这些人也就知道个皮毛罢了。” 沈皇后心中舒畅,唇边的笑意便又加深了。 ** “真是个好日子。” 讲读的书堂就在皇城内,沐元瑜很快听闻了这个消息,当时就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 薛筹笑道:“我跟沐世子是英雄所见略同。” 许泰嘉却是悄悄瞪了她一眼。 不论私下眉角,当下诸人都离了座,向坐在前排的朱谨渊行礼道贺。 朱谨渊的年纪对冠礼不是那么着急,但能跟嫡兄们一道举行对他是一件能抬身价的好事,所以他一贯温煦的眉目间也有些压不住的喜意,连声让众人免礼。 候到讲官进来,也对朱谨渊道了贺,且善解人意地把讲读结束得早了些。 下了学后,沐元瑜没有回家,直接让车夫前往庆寿寺。 车行到半途时,她的车壁上忽然传来砰砰的敲击声,还有少年在外面呼叫。 马车的行速被迫慢了下来,车夫转身要向她禀报,跟在车旁跑的许泰嘉已见机一把拽开了车帘,冲里面道:“哎,停一停,是我!我和你说两句话!” 沐元瑜示意车夫停下,许泰嘉呼呼喘着粗气,踩着车辕很不见外地爬了上来。 沐元瑜莫名看他:“许兄,你有什么急事?” 在学堂里不说,要现在追着她的车跑。 许泰嘉坐到她旁边,平复了一下气息,拱拱手:“沐世子,你是不是要去看望二殿下?” 沐元瑜点头:“是啊。” 她懂了,许泰嘉应该是也要去,他的车跟在她后面,渐渐发现彼此路线相同,所以下车追她来了。 许泰嘉吞吐了片刻:“……我可能误会你了。” 沐元瑜当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注意到他瞪的那一眼,也就不知道他现在在说什么,只能道:“许兄,你说明白些,我不知你何意。” “就是你说好日子那个话啦!”许泰嘉不料自己自作多情,又有点羞恼起来,道:“我以为你是忘了二殿下,白费二殿下对你好。” 这对朱谨渊来说当然是个好日子,可对朱谨深就未必了,他可还关在庆寿寺里反省呢。 沐元瑜明白过来,有点失笑:“——我说这句话,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说的是腊八。” 许泰嘉点头:“我懂,所以我说我可能误会你了嘛。” ——不,你不懂。 沐元瑜心中叹息。 沈皇后这个冠礼日子选的,是太好了,正好卡在了朱谨深的两个月反省期内。 当然不是没人想到这一点,不过在朝臣们的想法里,这样的大日子,皇帝还能把朱谨深关着不叫他出来行礼不成?朱谨深主动好好认个错,给皇帝个台阶,自然就能出来了。 许泰嘉显然就是这样想的,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们快去告诉一声二殿下,让二殿下赶紧递个条陈,早日出来,别耽误了正事。” 朱谨渊不会递的。 沐元瑜不敢说自己对他的了解有多深,但她就是笃定这一点。 冠礼这件事不是沈皇后促成他对皇帝服软乞怜的可怜性都不大,别说是沈皇后促成的了。 沈皇后这封谏言的日期一上,沐元瑜就知道上回华敏背后的人多半是她了。 其后朱谨深惹怒皇帝的话讽刺的也正是她。 现在要朱谨深借着她的东风,完成自己的冠礼,以他的高傲中二,他怎么可能低得下这个头? 他不低这个头,就不能出来,行不了冠礼;他不行,他的兄长庶弟却都行了,祭祖诏天下宣告成年,他尴尬地夹在当中仍是个未成年,而再说到他落后这一步的原因就更不堪了,因为犯错被罚反省。 沈皇后于光明昭昭之后,是给朱谨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 这一手阳谋,玩得实在漂亮,所以沐元瑜在知道后的第一反应是认为:这实在是个好日子。 选得太好了。 太坑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期有点算错,我回去改一下,下雪这天应该是十一月下旬哈,我这里说下,大家不用回看。(づ ̄3 ̄)づ╭ ☆、第63章 第 63 章 朱谨深这日的心情本来还不错。 祁王的身后事闹得不小,又涉及后闺香艳, 又涉及朝廷封地, 且连着皇家血脉, 他在病榻之上也听说了, 喝了两日药,觉得精神稍好些后,就让林安去街面上寻一些有关汉阳府的书籍府志来看。 这不容易,此时游记类书籍本就不多, 普通书肆也没门道卖府志这样的官样记录, 林安跑了好几条街,才搜罗到两本内容有沾边的回来。 朱谨深倒不甚挑,凑合着看了。 林安作为心腹,当然是知道朱谨深志向所在的, 憋了一会, 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想择汉阳为封地吗?” 朱谨深没瞒他, “嗯”了一声:“汉阳原就是藩王封地,如此被朝廷收了回来, 我若想去, 应该便宜些。” 藩王出封,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看上去相当快活自在,其实不尽然。首先第一条, 就是个封地的问题。 藩者,屏障也,最早的藩王制度有戍卫九边的重要军事意义,藩王们的封地因此多在广西、宁夏、甘肃一带——包括滇宁王受封的云南,都不是什么气候调和风物繁华的好地方。 国朝初年封在那里,还有个手握军权的好处,打成祖以藩王逆袭上位以后,连这个好处也被剥夺了,各王府府卫被大幅度削减,藩王们都只得老实窝着。 封在内陆的也有,只是就得看运气了,第一两京直隶周边绝无可能,北直隶离中央太近,不能容藩王酣睡,南直隶连着江南一大片则是天下文治经济的璀璨之地,也是国之粮仓重地,也不可能放藩王进去染指。 好的跟坏的都去掉,再减掉已经被现有藩王们占去的,余下的选择就不太多了,看着泱泱中原地大物博,想选块合心意的封地其实还真不容易。 林安有点闷闷地道:“殿下的身体若能痊愈就好了。” 那哪用操这些心,早就正位东宫了,哪也不用去。 朱谨深嗤笑了一声:“怎么,你原来比我有上进心?十二监四司八局,你挑一个罢,我送你进去还不难。只是往后的路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 “殿下说什么呢!”林安忙道,“我打小就跟着殿下,这辈子也跟定殿下了,攀谁的高枝也不如在殿下身边安心,除非哪日殿下嫌我烦,不愿要我了,不然我哪也不去。” 朱谨深道:“哦,我现在就挺嫌你的。” 林安摸着脑袋,嘿嘿笑了:“殿下打认得沐世子以后,风趣了不少。” 主仆两个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侍卫来报,说沐元瑜同着许泰嘉一起来了。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林安眼睛一亮,也不等朱谨深允准,忙忙跑出去相迎了。 迎到了人,路上很开心地道:“沐世子,许世子,我们殿下好些了,正一个人看书呢,你们来了,可就热闹起来了。” 沐元瑜摇摇头,露出点苦笑道:“那可不一定,我们今日来,却是给殿下添堵的。” 林安不解何意,恐怕他们是来通风报信什么机密事,一时不敢问,引着两人到了静室后,就自觉站到门外守着去了。 两人进到屋里,许泰嘉张口就要说,沐元瑜掐了他一把,赶在他前面用斟酌过的平和口气把事说了出来。 过程里许泰嘉抽着冷气,一直瞪她。 死蛮子!这么大手劲,他的手臂一定叫掐青了! 要不是当着殿下的面,一定要收拾她! 说个事也要争个先后,哼,明明是个蛮子,还挺能邀宠。 他脑补腹诽无数,没注意朱谨深坐在炕上,苍白英隽的面容渐渐冰冷,神情如屋外檐上残余的冰雪。 他抬了眼,向沐元瑜道:“你这样小心是做什么?怕我被人气死?” 许泰嘉才觉出不对来,迟疑地左右望望。 沐元瑜不好说她真的有点这么想——以朱谨深的敏锐度,他一定听得出沈皇后包藏的祸心,他一个病人,叫人这么添堵,对他的病情能有什么好处? 气死是夸张了,气到心情郁结病情加重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这种实话万不能说,她只能道:“哪里,是我替殿下生气,不想把我的情绪传给殿下,所以如此。” 许泰嘉仍是茫然,沈皇后是继母又是国母,一个孝字压着,朱谨深很难做出什么有力反击,因此至今没和沈皇后在明面上发生过任何冲突,许泰嘉作为伴读,知道一点两方不对付,但没意会到已经汹涌到了这个地步。 “扯谎。”朱谨深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冷冷地道,“你想多了,我要有这么大气性,早就气死了,还等得到今日。” 还说不生气。 沐元瑜在心里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听听这口气,根本就是快暴走了。 她瞄了一眼朱谨深手里握着的书,薄薄的一本书册已被捏得泛起了波浪形,他的指甲边缘都用力得泛了白。 想劝不知从何劝起,索性先闭嘴。 许泰嘉不懂,上去撞了枪口:“殿下,您别想太多,管他那许多呢,皇上准了您的冠礼,这可是件大事,我和沐世子来,就是告诉您赶紧写个认错的条陈上去,不能耽误了——” “我好稀罕么?” “……”许泰嘉有点张口结舌,“这、这能不稀罕?拖好几年了,皇上总算松口了,您不抓紧着,谁知道下回在哪呢。” 沐元瑜受不了了,她看得出朱谨深已在努力压着脾气没对他们不相干的人发作出来,许泰嘉再状况外地劝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拉了他一把,向朱谨深道:“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事,随时使人去召我们。” 朱谨深得到的处置是入寺反省,没有禁闭这一条,所以他的人是可以在庆寿寺出入的。 拉着许泰嘉出去,许泰嘉哪里想听她的,但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不开她的拉扯——沐元瑜进学堂时已经是深冬,天气凛寒,学堂没开过骑射武课,他不知道沐元瑜在这上面的能力。 一路身不由己地叫扯出了门,知道朱谨深情绪极为不佳,许泰嘉也不敢大声嚷嚷,直到下了台阶过了银杏树,快到院门口了,他才跳起脚来:“喂,你干什么,快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沐元瑜打断他:“许兄,你是殿下的伴读,殿下现在不想理会人,你看不出来吗?” 那言下之意很明确,许泰嘉也不能听不懂:外人都看出来的事,你一个亲近的倒不明白? 他就不太跳得起来了:“——那你也不能说都不说一声就替我做了决定,还使那么大劲。” 他说着想起来,要捋袖子,“你还掐我,我胳膊肯定青了!真是,你是小娘吗?还掐人,我妹妹才这么干。” 沐元瑜好笑道:“我不使劲也拽不动你呀,难道我说了,你就听我的?” 意思意思地凑过去看他的胳膊,只见青倒没青,但留下了一个很显眼的红印。 许泰嘉指着嚷道:“你看,你看!” 沐元瑜顺口反嘲了一句:“你是小娘吗?这点印子还嚷嚷。” 见他瞪眼要跳,举手道,“好了,我错了,明日我带块砚台给你赔礼。” 许泰嘉此时倒还大方:“赔礼就不用了,你知道错了就好。” 正说着,林安跑了过来,道:“沐世子,殿下请您回去。” 沐元瑜一怔,道:“好。” 便往回走,许泰嘉下意识跟上来,林安赔笑道:“许世子,殿下说,他只是要找个人说话,没有要紧事,您还是请回府去,天色晚了,别叫家中长辈悬心。” 他们今日学虽放得早,走过来庆寿寺的路上也需一段时间,再要返回自己府中又需不少时间,许泰嘉家中有个老祖母,极为宠爱他的——所以他才养成这样天真的脾性,他到天黑不回府,老祖母必要挂念他。 沐元瑜在京上无长辈,到哪去无需跟任何人报备,就没有这个顾虑。 许泰嘉犹豫片刻,老实说他没怎么见过朱谨深动怒,刚才那样,他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发憷,加上他往日跟朱谨深实在也不太聊得到一块去,两人年纪差不多,心性历程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就道:“那好吧。” 转头向沐元瑜嘱咐道,“有什么事,你明天告诉我啊。” 沐元瑜应了,跟着林安返回静室。 朱谨深的脸色还是冷着,但眉宇间的躁郁之气已经去了不少,见她进来,示意她坐,还解释了一句:“我刚才不是冲着你们。” “我知道。”沐元瑜很理解,谁叫继母这么暗算都得暴怒,朱谨深已经算克制了。 “你确实知道——”朱谨深有点深思地凝视着她,“许泰嘉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懂?” 沐元瑜很坦然地道:“大概因为我比他聪明吧。”她想想又补充一句,“也比他了解殿下。” 有的人倾盖如故,有的人白首如新,朱谨深想,这确实是件很奇妙的事。 许泰嘉做了他三四年伴读,不如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新朋友懂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知道他会生气,并理解他生气的点,不觉得他狭隘古怪,许多话他都省了再解释。 这种通透感有效地压下了他的暴躁,有人分担的感觉比他想象得要好得多。 朱谨深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本书册,封面已经皱巴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他勾了下嘴角,信手丢去一边。 “有人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我从前为此忿闷不平,渐次觉得应当放开,但别人并不这样以为。所以我现在觉得,我还是应该长在这里,好好地,做我的钉与刺。”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最重要的守则之一:讨厌的人要我干的事,就算本来是我要干的,我也不会干了,哼╭(╯^╰)╮ ☆、第64章 第 64 章 朱谨深这一句话出来,沐元瑜顿时喜笑颜开:“殿下, 真的吗?你不打算就藩了?” 朱谨深:“……” 他愣了一下, 微觉晃眼。 他之前对沐元瑜相貌最大的感想, 就是她已经是个半长成的小小少年, 怎么脸颊还那么圆,那么嘟,两边下颚都看不出什么锋锐转折,柔和得还像个孩童般。 林安也是个娃娃脸, 但似乎和她的就不是一个路数。 他原觉得她是发育得晚, 没长开,为此谑嘲过,但她现在这一整个笑开来,眉眼弯弯, 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 明明还是张包子脸,却分明地有种明眸皓齿的明亮感。 朱谨深有点不确定地想, 可能是他误会了?他其实长开了,但因为天生女相, 所以总是这个模样?那以后倒是不怎么好嘲笑他了。 他并不是会踩朋友痛脚的人。 并且他还有点微妙地同情沐元瑜起来——一个以后要做郡王的人, 长成这样一张脸,他可怎么带兵啊。 然后他才想起道:“你又高兴什么?” 问话的同时,他的心情又舒缓了一点下来,跟一个总是很容易就开心起来的人在一起,那些烦恼好像也不再令他那么耿耿于怀了。 沐元瑜笑道:“我高兴以后可以一直跟着殿下啊, 我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殿下肯照顾我,殿下若走了,我一个人抛闪在这里,受了欺负连个说心事抱怨的人都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大腿跑了,她一个挂件将何去何从?再去想别的辙不是不能,可是要多添多少麻烦。 原来她还想着要寻个什么契机才能在不令朱谨深反感的情况下,自然地让他消掉就藩这个念头,这可好,沈皇后撞上来,大大帮了她一把。 从她的立场上来说,简直该给沈皇后颁面锦旗。 不过沈皇后下的套还是得解决。 “殿下,眼下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她是觉得挺难办的,因为这个套的对症性很强,假使今天面对这个局面的是朱谨渊,那这根本不算个事,以他的性格,衡量过利弊之后肯定不带犹豫地就跪了,傲气算什么?到手的实惠才是真。 在这个处理方法上无所谓高低,因为朱谨渊恐怕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跟皇父服软是天经地义的事,沈皇后的软刀子挨就挨了,权当忍辱负重。 但朱谨深不是这样的人。 “不怎么办。” 果然,朱谨深一出口就是他鲜明的个人风格:“皇爷叫我反省,我反省着就是。” 主动认错讨饶换取冠礼的机会? 呵,他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乞讨才能换来。 沐元瑜头疼片刻:“——好罢,那就随它去了。” 能令朱谨深不想着就藩已是很大收获,别的就缓一缓也无妨。她不想劝朱谨深应该如何如何做,他心里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讨巧的手段是什么,他不做,那就是不想做。 然后她目光随意游移了一下,瞥见被朱谨深扔到一边去的那本书,不欲一直将话题停留在不愉快的事情上,就信手捡起,道:“殿下在看什么书?我可以看一下吗?” 见朱谨深点了头,她翻开来。 这是一本湖广人著的当地风物志,因朱谨深先前看的是汉阳卷,她一打开便正好也是这两页。 这地名眼熟,沐元瑜很快想起来,好像那地的祁王刚绝了嗣,封地被收了回来。 她额上悄悄冒出一点冷汗。 好险,朱谨深都在着手挑选自己的封地了,可见他原本心意之坚,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朱谨深手指敲了下炕桌,忽然道:“沐世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沐元瑜忙抬头:“殿下请说。”又补一句,“殿下叫我的名字就好啦。” 朱谨深道:“嗯——你明日去学堂时,替我向讲官问一问有什么书里记载汉阳的事迹比较详细一点。” 他眯了下眼,“当着朱谨洵的面问。” 沐元瑜立时领悟过来,笑道:“殿下,是,我明白了。” 朱谨深还要继续搜集汉阳的书籍似乎和他暂不就藩的念头相悖,其实不然,有的时候,默默私下进行的才是当真要做的事,未做之前就先宣扬起来的反而不一定是。 她把手里的书扬了扬,“殿下,那这本书也不妨借我一下?” 朱谨深点了头:“你拿去罢,我大致翻过,也不需要了。”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沐元瑜拿着书站起来告辞,朱谨深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下来的天色,道:“你回去恐怕得天黑了,这里空屋子还有几间,要么让林安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你凑合住一晚?” 以朱谨深这样孤绝的个性,他肯留宿客人应当是很纳罕的事了,沐元瑜要没秘密,一定求之不得地留下来,顺道刷个秉烛夜谈之类的成就。但她现在只能遗憾地婉拒:“多谢殿下美意,我有个择席的恼人毛病,不便在这里打扰殿下,还是回去好一些。” 朱谨深无所谓地点了头:“随你。对了,除了问书之外,别的事你不要做,冠礼的事,我有数。” 沐元瑜:“……”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转头,睁大眼:“殿下,您有办法?!” 听这口气,还不是临时生出的灵感,而是本来就有,嘿,那感情这半日他就是在干生气呀? 亏她还跟着发愁了好一会,简直浪费感情。 朱谨深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没办法?”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 “殿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您就眼看着我着急,也不说一声。” “没看出来你着急,你都说了‘随它去’。” “我那是怕给殿下压力嘛。”沐元瑜嗔道,“没想到殿下倒不怕给我压力。” 朱谨深抽了抽嘴角,眼中笑意加深:“哦——你还能给我压力了。” 沐元瑜觉得她可以着手写一篇小论文了,题目就叫《论有一个嘴毒上司的十八种花式体验》。 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走回来问道:“殿下有什么法子?” 朱谨深火气尽去,此时倒是不吝告诉了她:“冠礼的事,我从前和大哥有约定,会和他一起行,他记不住那许多麻烦的礼仪,说好了到时候我提醒他。” 沐元瑜迟疑道:“这样就可以?万一大殿下忘了呢?或者还有三殿下,再还有礼官,都可以提醒大殿下的。” 朱谨深摇头:“你见大哥少,不知道他的性子,他许多事上糊涂,但在他特别介意的事上,他会记得非常清楚,并且认个死理,谁都无法说服他。老三就不要提了,他跟别人面前都好,但大约觉得大哥不懂,所以对着他时就不耐烦,大哥面上不说,心里其实有点怕他,对他没有信任感,不会肯听他的。” 沐元瑜有点懂了:“所以,大殿下会出头去找皇爷?皇爷若不允呢?” 变数还是挺大啊,难道皇帝还能叫一个傻儿子胁迫住不成。 朱谨深告诉她,真的能,因为—— “皇爷当然可以找一堆礼官环绕住大哥,但这不能保证大哥不出问题。” 是了,傻儿子想成事难,但坏事真的容易,并且你还无法把握住不顺他的意的话,他会在哪个环节上崩溃坏事——当然很可能不会出事,冠礼就顺利举行完成,可是皇帝赌得起这个可能性吗? “赌不起。”朱谨深望着她恍悟的表情,愉快地告诉她,“皇爷是个很要体面的人,而我不是。” 所以,朱谨深如果赌输了,无非就是不参加这次冠礼,他的名声本来也就一般,丢得起这个人;皇帝是万乘之君,从他把长子藏了那么多年已可看出他对有个傻儿子多么介意,现在在成年礼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满朝重臣都会共襄盛举,朱谨治要是有一点差错,皇帝这个脸丢的,简直年都没法过了。 说穿了,在冠礼这件事上,朱谨深根本没打算跟沈皇后较劲,他直接又找上皇帝了,光脚的跟穿鞋的,拼一拼谁更不要脸,豁得出去,谁就赢。 沐元瑜:“……” 忽然有点同情皇帝怎么办,这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糟心的节奏,傻的太傻,聪明的又太聪明了,脖子梗得好比强项令。 她拱了拱手,只能拜服:“殿下英明,臣万不能及也。” 她心里其实清楚,朱谨深能这样捏住长兄的脉,推演出他的举动,绝非一日之功。一般的弟弟,朱谨治不信任朱瑾渊,却肯信任他,这是多年善缘累积下来的功底,大概深宫之中,一个傻,一个弱,无论智力相差多远,于情感上还是有共鸣之处的罢。 “殿下,那我告辞啦,明日我就帮殿下去问书。” 朱谨深点了下头。 沐元瑜退了出去。 ** 翌日的学堂上。 催眠效果十分好的十遍又十遍后,进入休息时间,沐元瑜把那本风物志拿了出来,去向讲官问询。 讲官笑道:“二殿下几时对汉阳有了兴趣?若论风物,那地方倒没什么格外出彩之处。” 沐元瑜道:“我也不知,可能是殿下在寺里无聊,想寻些消遣罢,让下人去买了两本,都不合意,知道先生们博学,所以托我向先生请教一声。” 讲官想了想,去找着另外两个讲经的和讲史的讲官商量了一会,回来报了两本书名给她。 这个过程里,别人看似都没留意,实则耳朵都竖得尖尖的。 朱谨深打入庆寿寺后,除了病了一回,没有任何动向,安静得不行。 如今虽然是问书这样的小事,也算是起了一点涟漪,不管有用没用,卡在将行冠礼这个关口上,各人都先暗暗记下了。 ☆、第65章 第 65 章 再小的一件事, 在有心人的眼中也能解读出独特的意味。 沈皇后放下尚服局递上来的锦缎清册, 心中突突一跳, 向儿子确认道:“洵儿,你没听错, 确实说的是汉阳?” 朱谨洵点点头:“母后, 我听得真真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兄忽然想要那里的书籍看, 先生都说那里没什么名胜。” 沈皇后定了定神, 让朱谨洵的奶嬷嬷来领了他到旁边去吃奶糕。 朱谨洵听话地去了。 沈皇后的脸色立即压不住地难看起来。 孙姑姑知道她在想什么, 汉阳这个地名本身没有什么, 跟朱谨深联系在一起, 其中的文章就令人不得不深思了。 她低声道:“娘娘可是觉得二殿下是以退为进,博取皇上怜惜?” 沈皇后却摇头,咬了咬牙关道:“若是如此倒好了,恐怕皇上知道,不会觉得他是乞怜, 更多地会觉得他是要挟——认个错就能解决的问题, 偏偏要玩这套把戏,皇上不给他行冠礼, 他就沉不住气地放风要去封地,做得太过了。” “那娘娘是以为——?” 沈皇后默了一会, 露出掩饰不住的几乎是有点痛苦的表情道:“……我恐怕沉不住气的那个是我。” “娘娘,您的意思是,”孙姑姑反应过来, 惊道,“您觉得二殿下真的有意向外分封?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最顺理成章的——!” 后面的话碍于沈皇后的心情,她没有说出来。 但沈皇后当然听得出来,虽然她不喜欢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沈皇后苦笑着道,“二郎几年前就搬出宫去了,他离皇上远了,可是我们同样也离他远了,所知的一切都不过是猜测。” 孙姑姑劝道:“娘娘一定是多想了,二殿下又不傻,怎么会主动放弃大位,想着就藩去呢?” 沈皇后反问:“那为何会有汉阳这这一茬出来?正因为二郎不傻,他若没有这个意思,才断不敢放这个风出来,这绝不是能行险的事,若万一弄假成真,是再没有后悔药吃的。” 汉阳的原主祁王刚去,这块封地空缺出来,朱谨深就好巧不巧地对它表示了兴趣,别人或者不留心,可落在她这样心头担事的人眼里,太醒目了,根本不容忽视。 孙姑姑疑惑着道:“奴婢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沈皇后心乱如麻:“本宫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可哪怕是有一丝这样的可能——” 那她就是干了一件非常可怕的蠢事。 可怕到她简直不敢细想。 只是一刻钟的功夫,她先前为自己绝妙主意生出的一切自矜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下一腔百爪挠心的焦躁。 孙姑姑见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想了想,道:“娘娘,不如让四殿下寻机再问一问,无论问出个什么结果,真话假话,总比我们坐在这里没有定论,只能胡猜要好一些。” 沈皇后心里是真的乱,根本定不下来想事,只能先随便抓个主意用了:“好罢。” ** 于是课间时间,沐元瑜就迎来了朱谨洵关心的探问:“沐世子,你把书的消息告诉二皇兄了吗?二皇兄还需不需要别的?他在寺里行动不方便,若还想看别的书,和我说就好了,我想办法替二皇兄找。” 做戏做全套,沐元瑜还真又往庆寿寺去跑了一趟,只是这趟就纯消闲而已,和朱谨深胡扯了几句就罢了,没提什么别的事。 此时朱谨洵来加了戏,沐元瑜抹了把脸,跟他临场发挥起来:“唉,这事四殿下别提啦,提到我就纳闷。” 朱谨洵睁大了清澈的双眼:“怎么了?” 朱谨渊也转头望过来。 沐元瑜道:“那书是二殿下叫我问的嘛,我谨记着,赶紧把先生说的去禀告他了,结果您说奇怪不奇怪,我去了,二殿下又说他不想看了,哪有这样变主意的,白叫我来回跑腿——这样的天气,可冻死我了。” 朱谨渊笑道:“大概二哥又对汉阳的风物没兴趣了?他有时心血来潮,做这样的事难免,我们是都习惯了,沐世子来的时候短,再过一阵,就知道了。” 他没有那么大的脑洞想到朱谨深居然有意就藩,在像他这样大部分人的心中,世上怎可能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如果有,那一定是故作姿态。 许泰嘉有点稀里糊涂地凑过来:“不想看了有什么稀奇?我有时也是这样的,在书铺里翻到一本好书,站在那里能看半天,买回家来就不想翻了。” “这也值得你抱怨。”他说着还微瞪沐元瑜一眼。 沐元瑜笑眯眯地讨饶:“好啦,我不说了,二殿下找我办事是我的荣幸,再跑十趟我也高兴。” 许泰嘉才满意地退了回去。 这一幕很快原样返回到了沈皇后耳中。 “又不想看了?” 沈皇后揉着额头,觉得脑袋里有根筋一抽一抽地疼:“难道真的——” 被她的作为刺激得逆反了? 孙姑姑凑上前替她按捏着头上的穴道,嘴里道:“娘娘,沐家世子嘴里的话,可不一定做的准,您忘了,他极有可能已经和二殿下勾连上了,现在这样,只是在故意迷惑娘娘。” “我知道,但是——” 但是她静不下来。 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因为从那个方向想,很多事情居然是说得通的,朱谨深从来不对皇帝摇尾妥协,三不五时还惹怒皇帝,他是没有本事讨皇帝的好吗?不,他的体弱是缺陷同时也是优势,皇帝心里其实怜惜他,只是他自己心里燃着一团旧日的烈火,炙烤得别人不能靠近。 他跟皇帝的关系一步步变坏,他自己当然知道,但是他没有弥补回转的迹象。 如果他想登大位,他怎么敢这样任性得罪君父? 这就是心理战的可怕之处,别人知道你想要什么,针对这一点设出陷阱,再说服自己没有那个可能,也情不自禁地要到那陷阱边上望一望——假如里面就有她要的东西呢? 沈皇后这样显而易见的烦躁,孙姑姑一时也不敢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替她按捏起来。 然而还有更烦人的消息报进来。 宫人进来小声道:“娘娘,大殿下那边,有人看见他站在奉天殿外面,问了才知道,他似乎是找皇上好几日了,皇上烦了,不要见他,他今日就索性在外面等着了。” 沈皇后刚闭上眼,打算养一会神,又不得不睁开来问道:“为了什么事?” “这、暂时打听不出来——” “那就去打听!说这半截话,你是要本宫和你猜谜吗?!” 宫人不料她这么大的火气,低低应了声,噤若寒蝉地忙退了出去。 ** 头痛的不只有沈皇后,还有皇帝。 他快被朱谨治纠缠死了。 朱谨治已经连着来啰嗦他好几天了,他烦了,不放他进来,他就在殿外等,不许他在殿外,他就站到宫道上等。 跟傻子较劲到现在,皇帝觉得自己都要变傻了。 他只能没好气地丢下御笔:“把他叫进来,站那里是给人当景致看吗!” 汪怀忠应声出去,很快领着脸颊已经被寒风吹成了一颗大红苹果的朱谨治进来。 ——看上去更傻了。 皇帝简直觉得辣眼睛,斥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能耐了,朱谨治,你还学会要挟朕了是不是?!” 朱谨治傻傻地道:“儿臣不敢。”他叫风吹到现在,脸冻僵了,说话都不怎么利落了,慢腾腾地道,“儿臣只是很着急啊,二弟总不回来。” 皇帝道:“他回不回来,和你什么相干,不是让你和三郎一起练习礼仪了吗?你不去,紧在这里烦朕,你还着急,你着急的什么?” 朱谨治道:“可是我和二弟说好了——” “他犯了错,那就应该好好反省,没反省好认错之前,就不能回来。”皇帝斩钉截铁地道,“朕都和你说过几十遍了,你怎么就是听不懂?” “我懂,我替二弟认错了,还不行吗?”朱谨治可怜巴巴地道,“皇爷还要罚人,我也愿意认罚,只要二弟回来一起和我学习礼仪,他不在,我害怕啊。” 皇帝恼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叫你一个人,不还有三郎和你一起,再还有礼官们,怎么就非二郎不可!” “三弟讲话太快,我听不清楚,”朱谨治露出更可怜的表情来了,“我笨,不敢多问,怕他烦我。” “那你怎么就不怕二郎烦你,难道他还对你循循善诱不成?” 皇帝说着心里不禁冷哼,朱谨深那个脾气,会有耐心就见鬼了! “我问多了,二弟也烦我,可是他明讲啊。”朱谨治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讲出来,我就不怕了。” 皇帝这个糟心:“你都是什么怪话——” “我怕我做不好,给皇爷——哈欠!” 朱谨治一句话没说完,打了个喷嚏。打完揉了揉红红的鼻子接着道,“给皇爷丢人。” 他这一句出来,皇帝将欲勃发的怒气熄灭了。 汪怀忠适时见机劝解:“皇爷,大殿下也是一片孝心。” 朱谨治不懂这些,他想什么就说什么,又绕回去了:“皇爷,我和二弟早就说好了,他都答应帮我的。” 这个儿子越是傻,越是显得他的孝心纯挚,皇帝沉默了一刻,向汪怀忠道:“去问问,二郎这些天都在做什么,病好了没有。” 汪怀忠忙去了,皇帝不至于派人监视儿子,但要打听一下儿子的粗略近况,当然不难。 他很快回转来,禀报道:“二殿下好一些了,还有闲情要了书看,只是主意变得快,沐世子替他问了来,他又不要了,沐世子因此在学堂里说了一句。” 皇帝问道:“要什么书?” “汉阳的风物志。” 祁王除国的旨意是皇帝亲手下的,谁也不比他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他的眉头立时便是一动:“先要——又不要了?” 汪怀忠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若有深意,但他的回应很简短:“是。” “论起动这些给人添堵的心眼,那是谁也比不上他。” 皇帝以听不出褒贬的口气点评了一句,旋即哼笑了一声,转向朱谨治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朕夹缠不清了,有的耗这个功夫,你不如去问问你弟弟,他到底是反省得怎么样了,知错了没有。” 朱谨治忙道:“知了知了,我都知错了——” 汪怀忠笑着上前搀拉住他的胳膊:“殿下知了可不算,皇爷都说了,您别怕麻烦,就跑一腿问一问,二殿下肯定是早已知错了,您就多问一句也不算什么——对了,老奴听您刚才打了喷嚏,恐怕是叫风吹着了,可别得了风寒,您赶紧先回去,叫身边人熬碗姜茶暖一暖胃——” 一路说一路总算把朱谨治糊弄走了。 皇帝无奈地按了按眉心,深觉自己眉心的褶子又重了点。 皇子们的冠礼在即,皇帝有许多事要和沈皇后商议,这几日一直歇在坤宁宫里,当晚也不例外。 宫门将闭时,朱谨治欢天喜地地进来求见了:“皇爷,皇爷,我去问了,二弟说他知错啦,说是他言行无状——嗯,冒犯皇爷,明天二弟是不是就可以回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忙把手里捏着的笺纸递上去,“这是二弟认错的条陈。” 然后才想起跟一旁的沈皇后请安:“娘娘好,我这么晚来,打搅娘娘了。” 沈皇后根本没注意他的问安,只是眼前发晕——什么意思? 她勉强露出笑容问道:“大郎,你今日去看二郎了?” 朱谨治哈着白气,开心地点头:“皇爷准我去的,叫我问二弟知不知错,我一问,二弟就承认了,态度可好。” 当然好了——! 沈皇后心头的那一股气堵的,差点把自己憋死。 皇帝亲自着人去问,先一步给了台阶,朱谨深除非和面前的朱谨治一样,也是个大傻子,才会不顺着下来! 情况怎么会急转成这样,她意图给朱谨深挖的坑,他没掉下去,把她自己埋了。 现在这个状况,等于是她促成了朱谨深的冠礼,这冠礼一行,哪怕没封太子,从此也意味着皇帝可以给他分派差事了——当然前提是皇帝有这个意愿。 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啊? ☆、第66章 第 66 章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 所有人里过得最省心的是林安。 因为不用他出尽百宝地劝解, 为了顺利完成冠礼, 不在中途又病倒掉链子,朱谨深默默地自觉地恢复了用药。 大概沐元瑜的歪理俨然也有一点她的道理——所谓吃药不一定好,不吃药一定好不了,朱谨深坚持了十来天后发现,他身上好似确实轻快了那么一点, 不总是虚弱得让他话都懒怠说,更懒得搭理人。 当然,他自觉这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他在跟皇帝那场无声的拉锯战中取得了胜利, 能给皇帝找点麻烦, 看皇帝不痛快了, 他就痛快。 这让他的心情疏散之下,对旁人的态度少见地居然能用“温和”来形容,突出表现在他出了庆寿寺, 加入习学礼仪的队伍后,朱谨治行礼时第六次转错了方向, 他都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和他转了个对脸的长兄使了个眼色, 朱谨治便忙又转回去。 皇帝悄悄来看过, 见此回去和内侍吐槽道:“总算他还有点肚量, 知道不和傻子计较。” 皇帝能说儿子傻,汪怀忠是绝不会出口的,笑道:“二殿下年纪还小, 有时急躁些也难免,等行过了冠礼,成了大人了,自然就稳重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道:“但愿罢。” 冠礼实际需要皇子们做的事情不算多,但仪式十分冗长,单加个头上的冠就要加三次,衣裳左换一套,又换一套,余者还有蘸礼受敕戒之类,朱家三兄弟一起,少说要耗个大半日功夫。 为他们三兄弟祝赞的官员们早就定好了,公侯勋贵,内阁大臣,都是德高权重之辈,地点则设在了奉天殿里。 时间很快到了正日子,这一日里的盛况自不必说,冠礼时,文武百官也都在场,各穿了朝服,如平时上朝时一般排了班,其中有不少人是头回见到三位皇子齐齐出现,十分好奇,都努力运目去望。 皇帝在奉天殿中升座,面目威严,实则手里捏了一把冷汗。 总算儿子们关键时刻都还争气,朱谨治没出糗,朱谨深也没半途倒下,仪式一直顺利地进行着。 三加完成后,皇子们皆换了衮冠冕服,衣织五章,腰悬玉带,在玉阶上一字排开,只从外表来说,端地是三个挺拔英秀的好儿郎,群臣皆赞叹不已。 朱谨深瘦削的身材占了便宜,大部分臣子们离得远,看不清皇子们的面容,只遥见三人并列,寒风中朱谨深袍角翻飞,颀长清冽如立于风雪中的青松苍竹,他的气势未必压倒兄弟们,但这股文官们很爱称颂的气质令他矫然不群。 站位靠后不明真相的低阶文官们小声地互相递着话:“左边那个是二皇子不是?都传得那样,今日一见,明明不然啊。” 立在他旁边的青袍官员咬着齿关,幅度很小地拨动着嘴唇,肯定加认同:“就是他,我也没有想到。” 华美清越的乐声起,皇子们入殿跪下,赞礼官亦跪,宣讲最后的敕戒:“孝于君亲,友于兄弟,亲贤爱民,率由礼义……” 敕戒毕,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再往坤宁宫见皇后,一般行礼。 皇子们的冠礼一般不取字——取了天下有资格叫的人数不满一个巴掌,实在没多大意义,到此这场仪式终于差不多结束了。 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隔日还要往奉天门去站一站,接受百官行礼道贺。 沐元瑜没有职级,没能围观这场盛会,她再次见到朱谨深时,已经是冠礼过去又三四日了。 此时年节的脚步逼近,一些清闲的衙门已经落衙封印,打腊八过后,学堂也不开课了,放学生们回去松散自习,国子监倒还兢业地开着,沐元茂坐监时要在监舍住宿,不能回来,沐元瑜独自在家闷了几日,找不到事做,就溜达到十王府去了。 巧得很,许泰嘉也在。 沐元瑜由林安引着进去时,他眉飞色舞地,和朱谨深正说着什么——那个表情,很难形容,居然是有点猥琐。 朱谨深坐在另一边,神色倒还正常,但眉目之间,也有点说不出的和平常不一样的古怪。 这个场景略眼熟。 好似她上辈子的同窗男生们在交流某种不可说学问时会有的氛围。 沐元瑜就顿在门口了,不会吧——朱谨深这个模样,实在很难把他跟那些东西联系在一起,感觉他应该立刻高冷地把许泰嘉打出去才对。 但他侧着脸,半边轮廓在朝阳下英挺如琢,居然是很认真在听许泰嘉说话。 “你这副表情看着我做什么?” 大概是她望着许泰嘉时不经意流露了些鄙夷,许泰嘉感觉到了,一扭头瞪她。 “许兄,你拿面镜子照照,就知道为何了。” 沐元瑜爽快地回应他,好好一个小帅哥,一大早就挤眉弄眼地传播不和谐信息,不惭愧嘛。 “嘿,你找茬是不是——” 许泰嘉要跳起来,林安忙来打圆场,喜气洋洋地向沐元瑜道:“世子不知道,我们殿下有喜事呢,昨天晚上成人啦!” 沐元瑜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昨晚成人,朱谨深的冠礼不是几日前就举行过了——? …… 呃。 她的表情忽然僵住。 她懂了。 这就不是一般地,而是非常地,尴尬了。 大概是觉得她也是个“男人”,又和朱谨深关系不错,所以林安很大方地跟她分享了。 要说这也确实是个好消息,彰示着朱谨深从此有了孕育子嗣,开枝散叶的能力,在这时代来说,这件事远比冠礼那个仪式要重要得多。尤其是发生在朱谨深身上,再过个十来天他就十七岁了——这个年纪才,咳,真算十分晚了,大概是因他先天体弱的关系。 许泰嘉本已站起来,结果莫名其妙地看刚才还怼他照镜子的蛮子世子打脖颈往上,直到脸颊,忽然蒸腾出一片云霞般的红晕。 “哈哈!”他转怒为喜,一下乐起来,“沐世子,你害羞啦?莫非你还没有?” 朱谨深也望过来,替她说了句话:“他还小呢。” 沐元瑜:“……” 完全不想加入话题。 再怎么当男人养大,她骨子里仍是个姑娘,托赖于活了两辈子的小小外挂,她对自己的性别认知始终十分明确。 早知会撞上这种事,她怎么也不会过来,现在再想理由要走晚了,实在也没法想理由——不管她想什么,许泰嘉肯定都会咬死她是被羞走的,到时候笑她一整年算少的,少不得还能替她各处宣扬宣扬,哦,她一点也不想跟别人讨论自己的“成人”。 她的预感没错,倾慕小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事,调戏会脸红的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子同样很有一种恶劣的乐趣,许泰嘉已经走过来,一路笑一路道:“不小了,沐世子,你过了这个年就十四了吧?我就是这个年纪有的。” 上手拉她过去坐,“来来来,你也听听,也是个小爷们,害什么臊嘛,谁不要经过这一遭。” 沐元瑜十分不情不愿地叫他拉过去,听他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听了一会她渐渐淡定下来,许泰嘉的家教大概也很严谨,或者是有朱谨深在旁,他不敢说得十分露骨,总之尺度不大,属于全民向科普读物的那种,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 就是他神烦,不管说什么,总不忘记要揶揄她两句,哪怕她不脸红了,平淡下来都没用,他有点处在变声期,乐起来鸭子般嘎嘎的。 沐元瑜让他整烦了——朱谨深也不再帮她,他长腿微微交错,面露一点兴味,居然也是一副看她笑话看的挺乐意的样子。 许泰嘉又问她了:“沐世子,你虽然还没成人,不过说起来倒是都懂,你们那知人事是不是都特别早?” “是啊。”沐元瑜扯着嘴角回应他,“不但早,还特别厉害,夜御十女是标配,低于这个数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许泰嘉:“……” 他头回听闻“标配”这个词,但其意思不难理解,他很快会意,惊呆片刻,然后方反应过来,拍了沐元瑜肩膀一把,呼一口气:“你吓唬谁呢,就算是,你又不是那些龙精虎猛的蛮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是半个。”沐元瑜从来不忌讳承认滇宁王妃那边的血统,斜睨着他,“就算打个折,也还有五女呢。” 她被许泰嘉消遣了半日朱谨深没出声,这时候却皱了皱眉,道:“你这点年纪,不要胡来,伤了元精,以后后悔不过来。” 沐元瑜:“……”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家时听那些私兵们荤话听得多了,从不觉得有什么,叫朱谨深说一句,她就又禁不住满身不自在了,从他那张嘴里吐出“元精”这种词,真的—— 好奇怪啊。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太忙,这节赶不完了,先这样。 附送小剧场: 沐世子:我是能夜御多则十女,少则五女的血统T^T若干年后,朱二拿着小本本:你看。 跟她算账:现在才两次。 沐皇后: …… T_T ☆、第67章 第 67 章 沐元瑜含糊而飞快地道:“殿下, 我没有,我跟许兄开玩笑呢。” 许泰嘉得了话柄, 马上道:“就知道你胡吹大气, 看看你这小身板,倒是会想美事, 十女八女的,不怕榨干了你。” 他总这么消遣沐元瑜, 旁边侍立的林安看不下去了, 把好心肠又有本事能劝动他家主子喝药的世子爷怼走了,以后他主子再犯起毛病来,谁来救场啊。 就帮腔道:“许世子, 奴才虽然是个残身, 不懂这些事, 不过听人说过, 沐世子上京,随身带了十八个丫头呢,都是家里长辈给准备的, 沐世子现在年轻, 再过几年, 就指定厉害起来了。” ——不然给备上这么多丫头干嘛, 总不能都是铺床叠被的罢,少不得也得派上些别的用场。 林安自觉自己想的很有道理,他是打小净的身,没有体会过人欲, 越是没有,越觉得有是一件极好的事,并且是越厉害越好。他就照着这个逻辑给沐元瑜背书了。 果然很有威慑力,许泰嘉又惊了,结巴道:“十、十八个?” 他也是豪门贵公子,院子里的人扒拉扒拉,连没留头的小丫头加扫地粗使的老婆子凑在一起的话也能轻松凑满十八这个数,但沐元瑜情况又不一样,她是出门在外,还是这么远的门,谁家父母会给带上这么多妙龄丫头? 除非她确实有需要——现在或者将来。 许泰嘉脑子里都懵了,嗡嗡地盘旋着,他调侃半天沐元瑜,其实真没有多大恶意,就是少年习性闹着玩,他这个年纪,对性处于十分憧憬又好奇的时候,难得借着朱谨深的事叽叽呱呱地说起来,又可以在还未成人的小同窗面前炫耀一下,就有点停不下来。 现在要跟他说,他面前软包子一样的小同窗将来有可能变身成威武雄壮的一夜十次郎——真觉得不好意思跟他说话了怎么办?输好多啊。 沐元瑜抽搐着嘴角道:“没有那么多,就八个,你是打哪听来的流言?” 许泰嘉才松了口气,但是八个——好像也不算少? 林安抓了抓头:“就街上吧,具体是谁说的我记不起来了。” 沐元瑜便也不追问了,这种空想意味浓重的流言没什么好追究的,闲话而已。 但朱谨深盯上她了,眼神幽深地看过来:“你也太娇惯了,用上这么多丫头,你如今父母长辈俱不在身边,管得过来吗?” 沐元瑜有点茫然道:“管得过来呀,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姐姐了,很得力的。” “你没懂殿下的意思,”许泰嘉回过神来,插了句嘴,“你家现在没长辈在,弄这么多如花似玉的丫头贴身服侍着,或是勾引了你,或是你自己把持不住,过早跟你闹出事来,掏腾空了身子就麻烦了。你看殿下,常在身边服侍的都是内侍,你见着女婢没有?——你可别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你要有长辈在,殿下肯定不跟你废话这个。” 沐元瑜:“……” 还绕不出这个话题了,她只能干咳一声,道:“殿下放心,我有数。” “单你有数没用。” 不想朱谨深张口就驳了她,“你的丫头们离了约束,没个惧怕,保不准哪个就生出巴高望上只为自己的心来。” 沐元瑜又想咳嗽了——她想说这不可能,但理由无法宣之于口,难道要说她根本就没这功能,不可能满足得了丫头们吗? 好在大概是看她实在窘然,又或者再说下去起了反效果,把她说“开了窍”,朱谨深点了这一句,总算罢休了,许泰嘉再要提这些,他就阻止,把话题绕到别的事情上了。 沐元瑜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不想她闲坐半日,蹭了顿午饭走了后,下午时,一个中年妇人在林安的陪伴下到了沐家老宅。 这妇人服色不同,乃是一身宫装,戴着极光溜的尖顶狄髻,两边花头簪,顶上挑心,皆是金饰,可见是个有身份的宫人。面庞白皙,五官板正正地,看上去严肃慑人。 林安给她介绍:“这是周姑姑,从小奶我们殿下长大的。” 朱谨深的乳母? 这时候的乳母身份与一般下人不同,在主家都挺受尊重,如朱谨深这样打小没娘的,乳母的分量通常就更重。 沐元瑜忙问了好:“姑姑好,不知姑姑来有何事?” 林安凑上前小声道:“世子爷,殿下不放心,让姑姑来,给您的丫头们说两句话。” 跟她说话还罢了,跟她的丫头们能说什么? 沐元瑜这下真傻了,哭笑不得道:“哈?” 林安大概也觉得此举不太好说,眼神有点发虚,但还是努力解释道:“您别觉得我们殿下管太宽了,殿下是担心您,您毕竟年纪小,不知道有些奴婢离了主子管教能闹出多少花样来,别的都还好说,只您身子这一项,那是马虎不得的——殿下出个面,给她们紧紧弦,为着您上面还是有人照管,让她们有个惧怕的意思。” 别仗着滇宁王和滇宁王妃不在,就勾引着她这个小主子无法无天纵欲过度了是吧—— 沐元瑜打认识朱谨深至今,对他的性情是差不多摸着脉了,他的喜怒,她一般都能理解个为什么,但她还是头回从他身上感受到控制欲这种东西。 她扶额,无奈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这样罢,我把丫头们召集起来,由我自己跟她们说,姑姑在旁边替我镇个场,可好?” 她给丫头们训话,跟外人来的差别可大了,朱谨深不知她秘密,从他的立场,是为了她好不错,不然连奶娘都派出来干嘛呢,但从她来说,不能叫自己人寒心。 林安觉得也行,就点头:“奴才回去能交差就得。” 他是内侍,无需忌讳回避,当下沐元瑜领着他们进了春深院,把八个大丫头叫出来排成两列,林安一看,眼神就不对头了。 鸣琴等人皆是山里生苗,如今年纪大多在二十上下,八人站出来,一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臃肿的冬装都掩不住她们长挑的身段,这、这看上去就是狐狸精的现成模子啊! 还是八个! 一屋子,打个马吊能凑齐两桌! 林安原来心里有点悄悄觉得他家殿下想太多了,管到人家家里的丫头去,这差事派的,他都为难。但他现在觉得,到底是他家殿下,就是慧眼如炬,高瞻远瞩! 他同时又有点羡慕沐元瑜,看看人家,外面不起眼,随便能拉一屋子活色生香出来,他家殿下那日子过的,他身子弱,皇帝怕他伤了本就不多的元气,给他身边派的仅有的几个宫女也是像周姑姑那样的,唉…… 真心疼他家殿下。 沐元瑜不知他思绪放飞了这么多,把丫头们排好了,就介绍了一下周姑姑和林安。 丫头们糊里糊涂地点头,不知这个组合来是什么意思,但以鸣琴为首,还是向周姑姑福身行了礼。 然后沐元瑜咳嗽一声——她得憋住快冲到嗓子眼的笑意,才能说出底下的话来。 她背了手,道:“二殿下见我年纪小,照顾我,特命人来我们家里看看,你们可有淘气不听话,仗着远离我父王与母妃,欺负了我的——” 丫头们听着她的话,仍旧顶着一张张懵脸。 鸣琴温柔道:“我们哪里有这个胆子,自然一切以世子为尊。” 沐元瑜摇头:“全听我的也不行,我要是勾着你们干点什么,你们不能答应我,当然,你们更不能主动勾着我干点什么,不然二殿下知道,要和你们算账——” “噗!” 当着一旁脸色板沉的周姑姑,丫头们已是极力忍耐,但瞬间仍是漏出了一两声笑,没笑的,也是忍得肩膀直颤,随时可能破功。 这一幅画面出来,在冬日萧瑟的庭院里更如花枝乱颤,凭空添出□□动人。 林安不由忧心地又打量了一眼沐元瑜——这真的很难把持得住吧? 滇宁王心也太大了,给未成年的儿子身边放这么多刮骨钢刀,还是他们夷人那边就是这么厉害? 沐元瑜也不太说的下去了,努力憋笑道:“好了,以后都老实点,听明白了没有?” 丫头们纷纷应声:“是。” 娇声莺语,响成一片。 沐元瑜再转向林安和周姑姑:“两位看,这样可以了罢?” 林安额头冒汗,忙道:“行了,行了,打搅世子爷了。” 周姑姑也没有多说什么,沐元瑜要留他们喝杯茶,林安也没有答应,说要回去交差,就忙忙去了。 等到走出了沐家老宅,周姑姑抬手抹了把脸,表情忽然松弛下来,眉目跟着显得和善了不少,她轻声抱怨道:“殿下年纪渐长,怎么行事倒像小孩子起来,还叫我来吓唬人。” 林安缩了缩肩膀:“要依我看,殿下还就这阵过得鲜活点——好了,别说啦,这风吹的,快回去罢。” 他说着,扶着周姑姑上了门外的一辆青帷车不提。 春深院里,丫头们已经笑成了一团,观棋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世子,您刚离了云南不久,怎么又给自己招了个长辈来,这是把您当儿子管了不成?” 沐元瑜也是只能摇头失笑,跟丫头们闹了一会,天色就黑了下来,用饭洗漱安歇不提。 隔日无事,她想着多赖一会床,但却早早就醒了,不仅醒了,身上还很不舒服。 她闭着眼,带点困意地感受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一下揭被而起。 天色还未大亮,屋里灰蒙蒙的,但已然能看到她垫褥上暗红的痕迹。 …… 鸣琴已经起来了,听到动静,掌了灯进来:“世子醒了?” 她走到床边,掀了帐子,然后愣住,过一会,目光中含着温柔喜悦,又带点心酸地望向她,低声道:“世子长大了。” ** 又一场大雪落下来。 朱谨深在廊下负手,目光淡漠地望着廊外飘雪如絮,无声覆满中庭。 包子脸有十来日没过来了。 是嫌他管太宽了?嘴上不说,心里暗暗跟他生了气。 他头回交朋友,可能没把握好分寸。 但为什么不跟他说。 麻烦。 ☆、第68章 第 68 章 这场雪下罢, 这一年终于走到了年底, 爆竹声声中, 旧的一岁去了。 正旦初一日。 窗外黑乎乎的, 沐元瑜已经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 闭着眼睛由丫头们替她穿衣梳发洗脸。 她昨晚和沐元茂两个守岁守到了半夜,照说没人管着, 她不用太讲究这个风俗,但他们都是头回离开父母远在他乡,逢着这家家户户团圆日, 心里难免有点孤寂,两个人抱个团,总是热闹点。 天南海北地胡吹着,听着外面传来的远近不一的爆竹声,直说到眼睛睁不开才各自去睡了。沐元茂还要赖着不走,意图跟她抵足而眠,可惜他的神智不太争气,往她炕上倒了片刻就睡得人事不省了,沐元瑜召了刀三来把他扛回了他自己院子里。 过会他要是醒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有这回事。 “三堂哥倒是好,可以赖床到中午,也没人管他。” 脸都洗过了,沐元瑜还是困得睁不开眼,咕哝着羡慕了沐元茂一句,又揉自己的眼, “不行,还是好困,给我换个冷的布巾来罢。” 观棋应声去了,过片刻回来,把一块才在冷水里浸过的柔软布巾盖到她脸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刺激得她一个激灵,人也一下清醒过来。 沐元瑜抽着气把布巾又在脸上按了一会,确定自己的睡意都被冻飞了,方还给观棋。 鸣琴提着食盒进来,见此道:“世子别着急,时辰还早着。我们这离皇城近,怎么都赶得及的。” 是的,所以大年初一沐元瑜还要这么勤勉地天不亮就起床,是因为今日有正旦大朝会,朝会后还有赐宴,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各项规格都是顶尖,作为镇守南疆的边王在京中的代表,皇帝特意给了沐元瑜旨意,让她也去参加。 鸣琴说着话,手脚利落地把早膳摆好,考虑到要参加朝会,到时不便如厕,除了一碗粳米粥外,余下八样小点都做得很实在,便是那碗梗米粥,也尽量熬得很稠。 易钗到现在,这种小麻烦沐元瑜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她现在只庆幸她的初潮来得太是时候,此时早已过去,不然要处理的麻烦可就翻倍了。 匆匆用过饭,鸣琴和观棋一起拿了她的大衣裳来。作为郡王世子,她也是有冕服的,只是一般穿到的时候不多。 熨得服帖平整熏了青竹淡香的的中单,蔽膝,青衣纁裳一件件展开,上身,最后是冠冕,戴上系好,两个丫头又前前后后地忙碌着,替她将每个细小的皱褶都拉直抚平。 沐元瑜尽职地笔挺站着,方便她们做最后的整理,直到两人都满意了,往后退几步,打量她,异口同声地发出夸赞。 沐元瑜低头看看,自己也觉得很满意:“还好这种衣裳都做得宽大,里面可以穿厚一点。” 冬日里上朝可是件苦差事,尤其这种大朝,在京文武百官都要到场,哪个殿里也排不下这么多人,都得站在丹墀下的阔大广场上,西北风一刮,透心凉。 鸣琴听了,忙要去把才换了新炭的手炉拿给她,沐元瑜摆手不接:“朝会正式场合,应当没人揣手炉进去,我塞一个也不好看。” 冕服再宽大,没到塞一个手炉进去都看不出的程度,何况万一不慎溅出个火星去燎着了衣裳,那可就坏大事了。 鸣琴发愁:“那可怎么好?” “没事,那些年长的官员都受得,我当然也挨得住。” 当下收拾停当,外面天色也蒙蒙亮起来,沐元瑜出了门,她今日服色不同,马车上下不那么方便,所以是坐轿前去。 不多时到了皇城前,沐元瑜到的时候不早不晚,午门附近已聚集了不少官员,有的在外面两旁的值房里等候避风,有的则就候在高耸的门洞外互相走动攀谈。 沐元瑜这一身装束到场还是很显眼的,藩王就藩后无诏不得擅离封地,有的终身再没有进过京,尤其国朝承平后,朝会上再出现藩王是比较稀罕的事——世子也一样。 一路行来,沐元瑜感觉她遭到了被视同国宝般的围观。 向她行礼的人也不少,沐元瑜只能从服色上分辨是几品,人是一概不认得,官员太多,她也无法一一询问,只能微笑点头致意而已。 从极靠近午门的一间值房里快步走出一个朱袍老者来,下阶迎上前很亲热地笑道:“贤侄,不知你也要来,不然早送了信,叫你与我一道了。” 这老者正是文国公,总算看见张熟面孔,沐元瑜心下也微微松了口气,拱手笑道:“晚辈本也想去请教国公爷,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看见国公爷太好了,晚辈头回来参加朝会,正有些忐忑,恐怕有什么不谨慎之处,失了仪。” 文国公心知她说的是何事,既碰了面,那事情摊开了说大家都敞亮,他就呵呵笑道:“贤侄说的哪里话,不痴不聋,不为家翁,妇人家原来小气些,过去便过去了,我们还能为些许小事伤了和气不成?” 又道:“贤侄只管安心,这样的大朝不需说什么话,按班站位,随波逐流即是——朝会时的礼仪贤侄可得人指点了吗?” 沐元瑜点头:“学堂里先生教过,内官来下旨意时,也特旨让我往礼部去寻礼官又习学了一遭。” 说着话,进了文国公先前所在的那间值房里,里面已有五六个人,或坐或立,一色的朱袍梁冠,公侯伯扎了堆。 文国公携着沐元瑜进来,一一给她指点介绍,巧得很,沐芷静的公公宣山侯也在其中。 滇宁王在京的另一位姻亲,沐元瑜还是头回见到——这陌生跟沐芷静倒没什么关系,如文国公所说,后宅一点琐碎,干扰不到男人们间的交际,宣山侯是出了外差,年前才赶回京来。 互相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宣山侯忽然问道:“世子,你如今和皇子们一道读书,我倒有个问题请教,不知这次正旦朝会,皇子殿下们可来吗?” 他是武将,现还带着兵,说话直快些,这个问题问出来,一屋勋贵们都聚目望来,看来是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 沐元瑜还真不知道:“没有听闻来不来,以往殿下们不参加吗?” 宣山侯道:“朝会都没有来过,次后的赐宴说不准,大殿下和二殿下都体弱,有时列席,有时不列席,三殿下倒是每回都在,这一二年四殿下长了些,也一并来了。” 文国公笑着从旁补充道:“腊八时三位殿下都行了冠礼,照理说是可以加入到这样的朝会中来了,所以侯爷有此问,老夫也有些好奇。” 但沐元瑜真没有想起关注这个,只能道:“腊八过后学堂就停课了,那以后我没怎么见到殿下们,没处探问。不过,二殿下和三殿下都住在宫外,若要来,也当从这过,我们都能看见的。” 文国公点头:“贤侄说的是。” 再说了一会,外面响起了咚咚的鼓声,这是宣示百官们可以进入午门排班站位了。 诸人忙停了话头,出值房门汇入官员们的大流中,分文武两道,各循其门而进。 排队的空隙里,沐元瑜听见不少官员也在议论着皇子们的事,多是失望喟叹,因为到这个时辰还不见朱谨深和朱瑾渊过来,肯定是不会来了。 沐元瑜也有点失望,人进入陌生的场合,脾性再稳重也想和熟悉的人凑一起,况且皇子们不来,她有郡王世子的封号,又有代表滇宁王的象征意义,站位在武官序列的第一个,行礼什么的都参考不了别人,压力略大。 好在如文国公所说,这样的大朝不奏事,虽庄重但其实没什么花样,保持礼仪不出错即可。 该跪就跪,该拜就拜,逢着山呼万岁时就呼,皇帝并不和具体哪个官员有交流,官员们也省心,君臣更多的时间是在听音乐。 正旦这样的节庆大日子,朝会是一定要用乐的,从皇帝出现升座开始,就左一曲韶乐,又一曲韶乐,每一首的时长都还不短。 好冷啊…… 沐元瑜在心里哆嗦,她有点后悔没揣上那个手炉了,礼官跟她说了有用乐的流程,但不会细到告诉她每首有多长。 早知要在广场上喝这么久冷风,不如冒点风险把手炉带上了,她的冕服两袖里最宽大,塞一塞还是可以的,哪怕不怎么捂得到,有点热乎气也比在这里干挨着强。 站位这么前太吃亏了,后面的官员们还能仗着皇帝和纠察礼仪的御史们看不见的空档里跺跺脚搓个手,她就站皇帝眼皮子底下,不行礼的时候,一动都不好动。 沐元瑜胡思乱想着,不知时辰过去多久,只看见东方的朝阳渐渐高起,照在身上带来一点聊胜于无的暖意,但她并无安慰,因为她有了一种更惨淡的感觉。 饿。 她早膳吃得不算多,有扣着一点量,因为怕没法找到安全如厕的地方,但算着应该够撑到赐宴的时候,她胃口本来也不大。 却到底经验不足,漏算了寒冷的因素,饥寒往往相伴,因为人在挨冻的时候,热量消耗是加剧的。 于是沐元瑜现在的状况就变成了:又冷又饿。 有多大荣耀,就得受多大罪。 她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她这一空降,把一溜勋贵们全压后面去了,她觉得难挨,别人看她站这里,指不定还满心羡慕。 这么等着挨着,终于,最后一首《贺圣明》的韶乐奏完,群臣拜倒,皇帝摆驾回宫。 广场上松散混乱起来,这个时候,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可以退出回家了,以上的继续留下等候赐宴。 沐元瑜自然是等赐宴的那一波。 然而更让她心酸的事情发生了,她一扭头,发现饿的不只她一个,有不少留下的官员一边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酥饼、红豆糕、芸豆卷等各色干点来。 ……这些糕点她家里不知堆了多少。 但她现在一块都没带。 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望向文国公,他袖手正和身后的人说着话,没有也摸出点什么垫肚子的意思。 总不成让文国公再去跟别人要罢?那也太丢份了。 她好歹是个郡王世子,刚才朝会都站第一个的。 …… 但是好饿啊。 沐元瑜使着站得发酸又饿到发软的腿,默默往午门外走,那里有值房,就算饿肚子,总比还站在这里吹冷风的强。 再等一等,等到赐宴就好了。她心里安慰着自己,一路强迫自己遗忘饥饿的感觉,走到了门洞处。 外面一行人正往里走,只是走的不是和她一个门。 中间为首的一身衮冕,衣饰和她有相像处,但更为尊贵。 沐元瑜眼神刹时放光,拐了弯扑过去就问道:“殿下,你有吃的吗?!” 朱谨深:“……”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查资料查晚了。 ☆、第69章 第 69 章 沐元瑜激动之下没顾及旁人, 她这一嗓子出来, 在她之前先离开还未走远的低品级官员纷纷转过身来,皆惊愕注目。 周围尚有一两个离得更近的青袍官员正向朱谨深躬身见礼, 腰弯到一半, 都忘了直起来。 这、这算什么场面—— 滇宁王家的世子见到皇子礼都不行, 一开口就问他讨吃的?还几乎扑到了皇子身上去。 官员们都参加过这样的大朝,片刻过后, 倒是都理解了她现在的状况,少年人正长身体,正旦大朝又确实冗长, 小世子没经验,不知揣些点心进来,饿了是难免。这种亏, 在场不少官员初入官场时都曾吃过。 但虽然如此,这态度也太不见外了, 可能毕竟是边疆来的世子,心性质朴,不那么通礼仪。这要扑的是三殿下还好, 二殿下可一向不怎么搭理人, 尤其听说两人间还有旧怨, 就算明面上是尽释前嫌了,谁知道二殿下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记恨着的可能性非常大,说不准就要借这个机会,治这小世子一个失仪, 让他在这样的场合里丢一回脸。 众人瞩目里,朱谨深终于开了口:“笨得很,怎么不知道自己带点心来?” 沐元瑜不知他先前为何沉默了一会,等得已要忍不住催他了,听他终于出声,忙可怜巴巴地道:“我是来吃宴的,以为人来就好了,哪里知道还要自己带东西吃,礼官也没有跟我说。” “礼官教你礼仪罢了,还管你饿不饿肚子。”朱谨深训了她一句,抬步转了向,“跟我过来。” “殿下,你身上没有吗?” 林安在后面喷笑:“世子爷,您是饿糊涂了吗?我们殿下要是在袖子里面揣块糕,那成什么样子,您问也该问我——不过我现在也没有,我们打府里才过来,一会就赐宴了,用不着备这个。” 饥饿确实让沐元瑜的思维运转缓慢了不少,让林安这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忙跟上朱谨深走。 一行人往值房的方向去了,留下身后一群惊讶翻倍的官员们。 沐元瑜跟是跟上去,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去值房,他们可是明白,那两长溜值房里有六科值房,职级低权力大的六科给事中们日常就在此轮值,节假日也不例外,所以会备上简易的小炉子及一些垫肚子的点心。 没叱责这小世子,还真带他找吃的去了? 都说二殿下脾性不好,这一看,没那么计较,也还是肯体恤人的嘛。 官员们窃窃议论着各自散了。 此时高阶官员在午门里等着赐宴,低阶的准备回家,一路所过的值房里都空着,只有吏科里一个刚从朝会下来的给事中正据盘点心大嚼,看样子吹半日冷风也是饿了。 见到朱谨深跟沐元瑜先后进来,他眼都瞪圆了,一下险些噎着,忙丢下啃到一半的红豆糕起来行礼。 朱谨深道:“不必多礼。沐世子饿了,给事这里有什么吃的,劳你拿些来,回头我还过来。” 在此处当差有个好处,离内宫近,皇帝常会想着赐些点心果品过来,这大节下,更不会缺吃的。 那给事中忙道:“有,有!殿下哪里话,几块点心,说什么还不还。” 进到里间,很快取了三四盘新的没动过的点心出来,一边来回跑一边道:“沐世子请用,都是皇上节下才赐的,新鲜香甜。” 沐元瑜饿得快发昏,草草跟他道了谢,就上前吃起来,她没多想,先拿的是块酥饼,那酥饼烤得又香又脆,就是有一个不好处:掉渣。 这是人力没办法控制的,吃相再优雅的人一口咬下去也一样掉。沐元瑜啃了两口反应过来,略略转过身,背向朱谨深站着,一手护住酥饼的下缘才继续吃。 朱谨深垂下眼,目光在她不慎掉在地上的一点碎渣上掠过,闪过丝笑意——刚才那样鲁莽地冲上来,现在吃个饼还不好意思起来,难道背对他就不掉渣了? 看沐元瑜饿得那样,他暂时没说什么,给事中要把自己的正位让他,他微摇头,随便找了张椅子慢悠悠坐下。 林安服侍人惯了,自觉地上前替沐元瑜找了个茶盅倒茶,又劝她:“哎哟,世子,您可慢些,别噎着,来,喝口茶。” 沐元瑜“唔唔”应了,接了茶盅一气喝了半杯又继续吃。 宫里赐下的点心,都做得小而精致,一盘下去,她胃里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才渐渐消失,重新服帖了起来。 袖里摸了帕子出来擦了嘴,朱谨深见她终于转过身来,问她:“这就吃饱了?”他往桌上望了眼,“也没吃多少。” “垫一垫就好了。”沐元瑜解释,“吃太多,等会赐宴就吃不下去了。” 朱谨深嗤道:“你还懂得要留肚皮,那这么早出来,怎么不知道在家多吃一点。” 沐元瑜的理智都回来了,笑道:“谁让朝会时殿下没来,不然我跟殿下一处,殿下指点指点我,我知道有这个门道,出去现让人买也赶得及。” 朱谨深惊异扬眉:“你这也赖得上我?” “不是赖,殿下来了,我看见殿下就安心了嘛。不然我独个在这里,总是有点紧张,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人笑话了去。” 朱谨深道:“哦,你还怕人笑话。” 沐元瑜知他意指何处,她自己回想起先前张口就问他讨吃的那个画面也有点囧,这时候后悔也晚了,索性破罐破摔道:“我在别人面前自然是怕丢脸,殿下不是外人,我就是丢了,让殿下笑话两声也没什么。” 给事中悄悄瞄她:这世子胆可大,你谁呀,就跟皇子不是外人起来,这么一句连一句地往上凑,有点分寸没有,就不怕皇子嫌你皮厚翻脸? 皇子没翻脸,站起来还笑了一声:“好了,吃饱了就走罢,不要耽在这里打搅给事当值了。” 给事中愣一下忙道:“没事,节下暂时没有公务,下官也就在此闲坐,预备着皇上万一有传唤而已。” 朱谨深向他点点头:“正旦还当着值,给事辛苦了。” 得皇子这一句,尤其是传闻里很难打交道并且也确实不与人打交道的这位,给事中心里舒畅,笑道:“都是臣等分内之职,殿下过誉了。” 他虽不介意,朱谨深在朝臣的值房里坐着终究不好,说了两句话后,还是连着沐元瑜走了出去。 他两人走在前面,朱谨深带的内侍们隔了一点距离跟在后面。 朱谨深已确定年前是自己想多了,就沐元瑜这个没心没肺的傻模样,不可能跟他有什么芥蒂。 遂问道:“腊八后学堂放了假,好一阵子没人管你,你忙什么呢?没往哪里淘气闯祸罢?” 没忙什么,就是成了个人—— 沐元瑜心里干咳一声,她的初潮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又走而已。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却生出一些掩不住的怅然来。 上辈子没人像丫头们这样细心地照管她,她于这些事上糊里糊涂地就过了,除了觉得每个月多了这桩事很麻烦之外,什么感想也没有。 这辈子各种阴错阳差,她做男孩长到如今,并且可能一生不能恢复本身,那种由孩童正式成为少女的感觉反而鲜明了起来——大概做男人虽然自由,但不能诚实坦率地面对自己,永远要隐藏起少女娇柔的那一面,她心里也不是不遗憾的。 这种莫名的脆弱感触令她不想出去见任何人。 直到初潮走了又过了一阵,她才慢慢调整了过来。 这种话不可能与朱谨深倾吐,她笑道:“我哪里有淘气,年底了,京里的亲朋们送节礼来,我要一一预备回礼,再有自己家的年货也要准备,虽然就我和三堂哥两个人,也不能太马虎了。” 这也是真的,两个庶姐都送了礼来,她让人回了,但没有打算去拜年,这就是身份高的好处了,她不去,别人也挑不着她什么,肯走个礼就算尽到礼数了。 朱谨深的目光却在她面上停了片刻:“你是想家了?不高兴不用撑着,谁还说你不成。” 沐元瑜无语,他这眼也太利了,在他面前简直藏不住情绪,不过是回想起来的一点低落也让他看了出来。 只好道:“是,今天正旦,我想我母妃了,她肯定也很想我。” 原是顺嘴扯出来遮盖敷衍他的,不想这句话一说出来,她当真有点泪目起来。 她在京里不容易,柳夫人生了儿子,滇宁王妃在云南一定更难。 呜。 朱谨深也无语了。 他侧过脸望着沐元瑜的红眼圈,有点后悔。 跟父母隔了这么远,大年下肯定是想家的,还用他问么。 这可好,把人招哭了。 跟林安要了帕子过来,难得地把声音放软:“别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你怕生,跟着我就是了。” 沐元瑜也不想能把自己说红了眼,非常羞愧地摆手:“多谢殿下,我自己有。” 她就要取自己的手帕,不想朱谨深嫌弃地道:“你那帕子不是才擦过嘴?” 硬还是把一方雪白的帕子塞给她了。 这洁癖,居然还记得这种细节。沐元瑜又被弄得想笑,就哭不出来了,拿帕子意思意思地擦擦眼睛,想着以他的洁癖,被她用过的帕子他应该也不会要了,就自己塞进了袖子里。 朱谨深呆了一下——只是借她用用,顺手牵羊是什么意思? 算了,一个帕子也不值什么,要回来倒显得他多么小气。 伸了手给她:“过来,你没父母在京,我给你当个兄长也还当得起。人都怕我,你跟我一道,就算有什么疏忽失礼处,想来一般人也不至于敢说你了。” 沐元瑜犹豫了下,这是在教她狐假虎威? 有点感动地牵上去,她在值房里呆了一阵,身上已经回暖过来,倒是朱谨深体弱,掌心仍是冰凉,她握到手里,不由搓了两下。 朱谨深微拧眉:“你做什么?” “殿下,你手太凉啦,我给你捂捂。” “……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论滤镜太厚怎么破小剧场:世子篇: 国舅眼中的世子:不好惹,太厉害。 华敏眼中的世子:蛮子还阴险狡诈会玩心眼,没有天理! 朱二眼中的世子:傻,傻得挺可爱,偶尔有点小聪明。 朱二篇: 国舅眼中的朱二:高岭之花,腿爬断了还没攀上。 朝臣眼中的朱二:脾性冷漠,阴晴不定,还有黑历史。 世子眼中的朱二:殿下人真好呀O(∩_∩)O~~ ☆、第70章 第 70 章 御宴就在奉天殿里举行,只是此时吉时未到, 皇帝没有升座, 臣子们也不能抢先进去, 都在丹墀上站立等候, 互相说些闲话。 见到朱谨深携着沐元瑜缓步上阶,身后内侍簇拥,群臣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这一对皇子并王世子的名声都很微妙,彼此间还生过不那么斯文的矛盾,但不得不说, 二人这般并立行来,只看外表的话,如一双玉璧,气质都是文人易生好感的那一种。而那清致的风度与他们脚下的汉白玉石阶,以及玉阶上的辉煌宫殿匹配起来,又更生出一种不容轻亵的尊贵。 群臣回过神来, 都忙站过一边行礼。 此时留下的都是高官显宦, 内阁六位辅臣也在其中, 朱谨深也不能托大, 挨次还了礼,口称“先生们”。 这一任的内阁首辅姓沈,与沈皇后同姓,但并没有什么亲眷关系。沈首辅过了正旦,寿数已是六十有二,这个年纪有的官员已经垂垂老矣, 各种老年病找上身来不得不致仕还乡,有的官员则老当益壮,又见识过许多大风大浪,正可为朝廷发挥余热,是定海针一般的人物。 沈首辅是后者。 作为百官统率,见过礼后,他第一个与朱谨深说话:“殿下这么早便来了,老臣观殿下,近来身体似健壮了一些。”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阁老说的是,我自己也觉比往日有精神些。” 沐元瑜闻言扭头,分辨他说的是客套话还是真心。 他要是真能养好一些,那比什么都强。 朱谨深暂没理她,继续与辅臣们说起话来。他往年便是来,也是打过一声招呼后就让内侍们围绕着到一边去了,极少与朝臣多话,此时见竟例了外,丹墀上的朝臣不由渐渐都聚拢了来,就不与朱谨深说话,也默默留神看一看他,在心里评估着这位往常没机会了解的皇子。 沐元瑜老实地站在旁边充当背景板,不多时,就见到朱谨渊也来了。 沐元瑜眼尖地发现,朱谨渊进午门时的脚步还是从容舒缓的,往丹墀上一望,脚步一顿之后立即加快了起来。 看见兄长不走寻常路,忽然与朝臣打成一片意外着急了吧。 沐元瑜无聊地乱想着,只见朱谨渊快步走上玉阶后,站到朱谨渊身侧,拱手行礼道:“二哥这么早便来了。” 朱谨深随意地点点头。 朱谨渊也不以为意,和煦如春风般地和朝臣们打起了招呼。 群臣挨次行礼,面上一团和气,心里各有一本账。 这两位皇子是同住在十王府的,来参加赐宴,却没有一道前来,朱谨深却是跟滇宁王世子混在了一处。 内里的微妙处,引人深思。 再说得一会,朱谨洵也来了。三位皇子齐聚,沐元瑜再挤在群臣的包围圈里就有点不合适了,她拉了下朱谨深的手,悄悄道:“殿下,我去和国公爷说一会话。” 朱谨深垂眼看她:“嗯,赐宴时辰快到了,别跑远了。” 沐元瑜点点头,松开他的手,自然地往后退。 此时丹墀上十分热闹,四品以上的高官加公侯勋贵们有好几十人,再有内侍宫人们不停地往里运送桌椅膳食等物,布置宴席,还有乐工们也在重新编排入殿,以便圣驾来时奏乐迎驾。 勋贵与文官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圈子,文国公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隔了段距离自成一圈,在另一边闲话。到处散落的人潮里,沐元瑜努力运目寻到了他,正要往他走去,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那一句话的音量实在很小,但于这场合里响起来,却于一道霹雳,震在沐元瑜耳中。 “你不要乱来。” 是一句暹罗语。 此次正旦朝会并无藩国外邦来朝,这丹墀上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外语来?! 沐元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转头——她寻不到的,此人既小心到连语种都换了,不可能会留把柄候她回头去抓,她只能大概分辨出这句语意十分紧张的话来自于官员圈中。 这就很麻烦了。 因为她身后看似是一个大包围圈,环绕着三位皇子,但事实上又按派别分了几个小圈,并且随着各自关注皇子的不同,就在沐元瑜走出来的时候,这些圈子还在变动,她完全无从分辨身后离她较近的是哪些官员,那句话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 唯一明确一点的是,她的身后同时还走过一队乐工。 她确定那句话八成是对乐工说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假使是一个官员要警告另一个官员,那从先前的大朝到现在,这个人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进行——但乐工他无法接触,所以只能在此刻冒险出口。 并且很可能是,他现在才发现到了这个乐工的不寻常,所以紧迫之下别无他法。 沐元瑜放慢了脚步,她身后仍然熙熙攘攘,谈笑之声不绝,看来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句话。 中华□□上国,除了鸿胪寺四夷馆等少数几个专与外邦打交道的机构外,一般官员都不屑于去学外邦文化——有句讲句,这时候的外邦,在文治上实在也没什么可学的,只有他们不断遣使来京中上贡习学的份。 沐元瑜慢慢走到了文国公那边的圈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心里在飞速运转筹算。 这种情形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预谋行刺。 但这也太不可思议。 从进第一道宫门起,层层守卫,森严无比,都是她亲眼所见——但这个叵测的人仍是混了进来。 在她上辈子差不多同时期的时空里,有一个皇帝差点让宫女勒死在了龙床上。 没有真正滴水不漏的护卫。 那么——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沐元瑜控制着表情,吸着冷气,蹙起眉头,抬手捂住肚子。 文国公很快注意到了她:“贤侄,你怎么了?” 沐元瑜微微弯着腰,低下头含糊而不好意思地道:“我先前饿了,吃了块糕,现在好像不太舒服……” 文国公忙道:“要紧吗?若十分不舒服,贤侄不要硬撑,快出去找个大夫看罢,我稍后替你向皇上告一声罪,想来皇上会体谅的。” 沐元瑜摇着头:“不是很要紧,我——嗯,国公爷,我失陪一会。” 她就捂着肚子弯着腰甚是狼狈地转头走了,文国公料着她是去找更衣处所,原要跟上去指点她,但见她飞奔而去,挤到了那边去找朱谨深,想着大概是问他去借个内侍引路,内侍在宫中行走原也比他们这些外臣方便,就停了步。 宣山候立在他旁边,轻声道:“我才回京,不想沐世子与二殿下倒是很处得来。” “少年人,快意恩仇,梁子结得快,解的也快。”文国公就笑着与他说起了之前的事来。 沐元瑜挤到朱谨深旁边,很不见外地拉他的手:“殿下,殿下,我肚子疼。” 朱谨深让她拉得往旁边走了两步,眉心微拧,打量着她:“怎么回事?” “先前在值房里吃的点心可能不太新鲜,”沐元瑜苦着脸跟他抱怨,“我、我想——” 这娇气包。 吃点糕饼也能吃出问题来。 朱谨深看出她的意思,就要招呼林安,不想手心忽然让掐了一下。 他心头一凛,改了口:“那你就回去罢,我替你向皇爷禀报一声。” “我不回去,头回参加赐宴我就出了岔子,到时候众目睽睽,人人都知道我闹毛病出来,我多丢人啊。”沐元瑜求恳他,“殿下,我知道你身边的内官懂一点医术,你让他给我看看罢,若不要紧,我就坚持一下——嘶,好痛,我、我现在想——” “就你多事。”朱谨深斥她,“点心都是才赐下来的,有什么不新鲜。我看你是在这里吹久了冷风才对。好了,别在这里啰嗦了,跟我过来。” 就领着她走。 大朝礼节繁琐时辰冗长,有些年老的臣子支撑不住,有过倒下的先例,沐元瑜太年少,头回来参加,出点小问题不算奇怪,她找朱谨深也正常,两人原就是携着手来的,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在见他们走了,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谈论起来。 朱谨渊还挺高兴,朱谨深叫人拖了后腿,这一走,被他夺走的臣子们的注意力就到他身上了,他卖力地抓紧这难得能与这么多重臣交谈的机会继续交际起来。 ** 出了侧面的东华门,长长的宫城夹道里只有两三个内侍远远地在前面行走。 沐元瑜改回了脸色,匆匆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及当时的具体景况形容给了朱谨深,末了道:“——殿下,我听到的是就这么一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事,或者是我想多了,但兹事体大,我觉得我应当都禀给你。” 朱谨深“嗯”了一声,面色冷肃,脚下不停:“你做的没错,现在我们去见皇爷。” ☆、第71章 第 71 章 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休憩。 大朝时臣子们在广场上吹冷风, 他在殿里正襟危坐, 保持威仪, 一坐将近两个时辰, 其实也不容易。 听说儿子拉着沐元瑜来求见, 他挺诧异地挑了眉, 道:“二郎和沐家的小孩子?这两个怎地又凑到了一起,还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了。让他们进来罢。” 皇帝要清静,此时殿里除了一两个贴身的近侍外没别的人,朱谨深进来,没多的废话,直接把事说了。 皇帝默然听了, 全程没有打断。 这时离着赐宴的时辰已经很近, 所以乐工们才都往里进场准备。 一旁的汪怀忠面色大变,忙道:“皇爷, 竟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皇爷万金之躯,万万不能涉险, 还请皇爷下令, 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乐工先拿下再说。” “二郎,你说这事要如何处置?” 对这等疑似干碍圣驾的要紧禀报,又时间紧迫, 皇帝却没有立时雷厉风行地拿主意,反而先问起朱谨深来了。 既然有这个疑窦,这队乐工要被拿下审问是肯定的了。 怎么拿是个问题。 就近调拨锦衣卫闯入押走是最直接便捷的手段, 但动静就有点太大了,若打算这么办,皇帝也不至于要问朱谨深。 正旦大宴上动刀兵之事,总非祥兆,既令大臣们起疑惧之心,这么多人瞒不住,届时传扬到外面去,也不太好听,对民心也有影响。 朱谨深没怎么思考,片刻后就道:“皇后娘娘在后宫宴诰命们,也需用乐舞,依儿臣之见,如今只说出了点问题,要将两边的乐工对调一下,将奉天殿里的乐工先哄出来,半途到文华门外时拿下,让侍卫们手脚利落些,尽量少惊动人就是了。”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来,没对此置评,却转向一旁的汪怀忠道:“二郎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出去叫人照办罢,动静小些,别弄得人鬼哭狼嚎的,不吉利。” 汪怀忠忙弯腰应了,道:“还是二殿下考虑周全,奴婢是个粗人,想得少了。” 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他是想的少了吗?当然不是,他是皇帝的奴才,大局怎么样,皇帝问到他他才要想,不问,那就什么也越不过皇帝的安危,他全部的态表在这件事上就够了。 沐元瑜心下感叹,人精子太多,略傻一点的,只怕在这宫里都混不下去。 她正想着,皇帝转向她了:“元瑜,你立的这项功劳朕记在心里了,恐怕打草惊蛇,暂且不便明着赏你,就先寄放在这里罢。” 沐元瑜忙躬身道:“皇爷言重了,臣不过听到一句话,将这句话转诉给皇爷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 皇帝摇头道:“难道必要等刺客到了朕眼前,扑上来替朕挡了刀挡了枪的才算立功?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更为善举。唔——或是你想要个什么,直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沐元瑜心里立时嘀咕,能恕了她是个假世子就最好。不过这肯定不可能,她也不过下意识白想了一下,嘴上仍只是推辞不受,道:“皇爷准我与殿下们一道读书就是隆恩了,二殿下平时又很额外照顾臣,臣什么也不缺。皇爷能平安无事,统御万民,就是臣及天下百姓最好的福气了。” 皇帝听得禁不住笑了:“怪不得二郎看别人都桀骜,独能跟你处到一块去。这张嘴,可是比你父王能说多了,朕记得他可内敛得很。” 朱谨深淡淡道:“皇爷想差了,沐世子在儿臣面前可没有这样顺服,这样的好听话,儿臣也从没听见过。” 沐元瑜这就不服气了,道:“臣日日盼着殿下身体康健,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谨深道:“这算好听话?” “这还不算?这都是臣的一片挚诚之心。殿下若不满意,要听别的,臣再说就是了。” “我不要。好了,走了,皇爷还要处置公务,别在这里啰嗦了。” 皇帝正稀奇地看他们斗嘴,说的其实都是无聊话,但正因无聊,朱谨深还能一句一句地堵回去才稀罕。 这种小辈间的谑嘲有效地冲淡了他心中对于正旦赐宴上有人要搞事的阴影,见朱谨深说完拉着沐元瑜要告退,他点头:“去罢。” 两人出来。 因不想撞上锦衣卫拿人的场面,沐元瑜的脚步有意放慢了些。 朱谨深觉出来了:“你又怎么了?难道真有哪里不舒服?” 被看出来,沐元瑜也就叹气道:“不是,我是想那些乐工里,无辜的人也要跟着受牵连了。” “心软得不是地方。”朱谨深说了她一句,“你以为开宴时真出了事,那些乐工能逃过一劫?你若没提前听到不对,那时无论皇爷有没有伤到,抑或是伤着了别人,牵连清查的范围只会更广,这样的大案落到锦衣卫手里,再不可能善了,这个新年里,必将血流成河了。” 沐元瑜心里好过了些:“殿下说的是。” 朱谨深想起来,这时才抽出空来问她:“你还懂暹罗话?” 沐元瑜习惯性谦虚:“好奇,在云南时学过一点。” 朱谨深掠了她一眼:“说实话,这种虚头巴脑的应酬话,你留着跟别人去说。” 沐元瑜发现他不中二的时候,正经还挺有气势,一身朱红冕服,那一眼从五色旒珠下掠过来的时候,能如刀锋般掠得她心底一凉。 她不想承认自己瞬间有怂,掩饰性抓了下脸:“真的。我在云南闲工夫多,有暹罗人跑过来做生意,我听着他们的话想学,就问父王找了个通译,其实没学多久,大概就一般日常的话能听懂。” “还有呢?” 沐元瑜不大想说,但朱谨深都追着问了,她不回答也不好,就慢吞吞地道:“我母妃是百夷人,百夷语,我会得多一些;我的丫头有苗人,苗语,我也懂一点。” 朱谨深的语气中甚是惊讶:“你会这么多族语?倒是深藏不露。” “都是殿下问我的嘛。”不然谁要说。 朱谨深道:“哦,其实没问你这个,我就是随便加了一句。” 沐元瑜:“……” 她发觉自己不能不承认,智商和年岁好像没多大关系,就算她多了一世阅历,朱谨深挖了坑,她照样跳进去了。 她雪白的脸在旒珠下板着,看在朱谨深眼里甚是有趣,他悠悠道:“又生气了。你这样的,也就我能忍得你了。” 有没有这么恶人先告状的! “殿下,您这样的脾气,臣和您到底谁忍谁,还需要商榷一下罢。” “我脾气再坏,没有把谁压在当街扒裤子的。” 沐元瑜哑然了——过好一会不可思议地道:“殿下,您能把这事拿出来说啊?” 原谅她不计较是一回事,主动拿出来当谈资又是另一回事,这位殿下看上去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吗? ——哦,她想起来了,他说过他不要,他亲爹皇帝才要。 这就可怕了。 一个聪明人居然还不要脸。 朱谨深淡定地补了她一刀:“为什么不能说?你能做得,我说不得?” “能,当然能。”沐元瑜甘拜下风。 他两人在前面互呛,不知道后面跟的内侍们都快同手同脚了。 感觉今天好像跟了个假的殿下。 他们家殿下不要面子? 呵呵,骗谁呢。 换个人来试试。他家殿下能忍过两句就算输。 只有林安见识多了,没什么感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齐,还往后瞪了眼——发什么呆呢?路都走不好! 内侍们的表情忙重新恭肃起来。 ** 朱谨深和沐元瑜回到奉天殿时,乐工已经换过了一拨。 虽不知为何事要对调乐工,但也没谁没眼色地去追问,平静地过去了,大臣们仍是言笑晏晏。 及到正宴开席,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规格再高的宴席,最终也无非着落到吃喝二字。朱谨治在最后跟随皇帝一起进入,吸引了一波注意力。 他不太记得沐元瑜了,但又对她有点印象,路过她的坐席时疑惑地轻轻“咦”了一声,他被自己模糊的记忆困扰住,站住了不走。 皇帝觉出不对,在几步外转身,脸色微绷起来。 这个傻儿子真是令他头痛,不带来大臣们要东问西问,让他不得安宁,带来了,又无法每时每刻都控制住他。 沐元瑜笑着起身行礼,自我介绍后道:“大殿下,臣在二殿下那里同您见过一面,时候短,恐怕您不记得了。” 朱谨治恍然大悟:“哦,对,你是二弟的朋友,我想起来了!” 只见过一次,那不记得很寻常。 皇帝脸色缓和了,而后用余光先瞥了朱谨深一眼,他懂这个同样不省心的儿子为什么难得有个处得来的人了。 有眼色会圆场的人,总是不招人讨厌。 宴席如往常般开了场,又如往常般结束。 一切看似和乐平静。 是一个新年的好开端。 ☆、第72章 第 72 章 年节里事多宴多, 正旦赐宴过去不多久, 元宵的赐宴又来了。 这一回赶得不巧,沐元瑜正在月事期里。 她原不想去, 但来传话的内官说了, 皇帝口谕她一个人在家中过节冷清, 指明叫她务必去热闹热闹。 这就不好推了,沐元瑜懂皇帝的心思, 大概是觉得她才揪出了乐工那件事, 将一场风险消弭于无形之中, 所以元宵的赐宴也把她喊上,有点以示恩宠的意思。 皇帝特意给面子,做臣子的不能不接着。扫皇帝的兴可不是为臣之道。 所以她就只得强上一把了。 好在到十五这天已是月事的第三日,没那么要紧了, 她在丫头们的帮助下武装周全,出门往皇城去。 这一日街上之繁华喧闹,尤甚正旦那日,歇业的店铺有大半已重新开张迎客,门前一路散落着红红的鞭炮纸, 花灯摊子摆得到处都是, 还有直接挑着货担叫卖的,整条街都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沐元瑜出门的时辰是下午, 因为元宵举行的是晚宴,皇帝将御午门观灯,大宴群臣, 据她临时打听到的,灯谜赛诗什么的活动都少不了,是文臣们一个很好的展才的机会。 这对沐元瑜来说也是件好事,想来也不会有人对她这个云南土霸王的文采有什么期待,她安静坐着看看花灯就行了。 元宵宴与民同乐的性质强一些,不要求着冕服来,沐元瑜在宫门前下了车,验了牙牌,拥着猩猩红大氅往里走。 午门内壮观的数百人大宴席已经排布整齐,周围的花灯棚子也扎好了,沐元瑜曾听说往年还会堆鳌山,那是由众多彩灯堆叠成的一整座山灯,远观如鳌。有言官参奏此举太过靡费,今上从谏如流,自太后仙逝后,就不再令制鳌山了,此举很得群臣赞誉。 她的席次在殿里,倒是不用总在外面吹冷风,她在内侍的指引下进了殿,殿里亦是彩灯高悬,流光溢彩,灯火辉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点不舒服,懒怠与人交际应酬,只在席位旁边站定,等候皇帝御驾。旁人来与她说话,她才搭个腔。 同时她也留神听了听,有资格同列席在殿里的大佬们并没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么不寻常的,看来起码这事是还没有出个结果,所以便有人消息灵通知道了,也压着不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晦暗下来,诸皇子也陆续到了。 这回是朱谨渊先来一步,他到不多时,朱谨深缓步也进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无事,正发着呆,朱谨深走到她身边出了声:“直着眼睛想什么呢?” 她才一下惊醒过来,忙行礼:“殿下来了。” 朱谨深打量着她:“怎么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沐元瑜寻了个理由:“没什么,昨晚闹得有些晚了,现在有点犯困。”又道,“殿下好兴致,我还以为今日看不到殿下。” 元宵灯宴比正旦宴轻松,但耗时更长,还有户外活动,她以为以朱谨深冷淡淡的样子,多半不会来凑这个热闹。 朱谨深伸手解开他披着的那件玄金大氅,随意地点了点头:“本不想来。不过想一想,我在这里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着觉,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来了。” 沐元瑜:“……” 感谢沈皇后。 把朱谨深的宅属性都刺激没了。 朱谨深却又望了她一眼:“你没人管着,在家到底怎么闹的,不过一阵不见,人都瘦了似的。” 他说着,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脸颊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 冰凉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劲不大,她也没觉得痛,自己摸了把脸,有点发愁地道:“我堂哥也这么说。不是闹的,大概是我开始长个子了,打进了新年起,我夜里睡觉腿脚就总抽筋。” 让她选,她宁愿胖点,好模糊一点性别,但进入生长期这事没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体质,别人过个年胖一圈,她过个年,下巴都尖出来了。 愁人。 朱谨深经过这一遭,抽筋的话他懂,就点头道:“怪不得,叫你的丫头每日给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点怪,但有用的,太医当年给我说的方子。另外——”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离丫头们远点。” 声音中有浅淡暧昧的调笑之意。 沐元瑜侧头瞥他——少年,你知道你这张脸跟这种腔调很不搭吗? 但杀伤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于在许泰嘉那里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无端地有种风流意味。 成个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过也正常,许泰嘉处于一个对男女情愫十分好奇冲动的时刻,朱谨深又何尝不是,他困于体弱来得迟缓压抑,但终究是个正常男人,开个这种程度的玩笑其实很轻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讥:“多谢殿下提醒。不过,臣觉得,殿下也该离许兄远些,别叫他拐带歪了。” 朱谨深却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没有什么。不过你年纪小,才该谨慎。” 沐元瑜发现,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对某些特定话题的时候还是有劣势,比如她现在就不能像许泰嘉一样,热火朝天地跟朱谨深聊成一片,只能认输点头,好把话题带过去。 说了一会话,开宴的时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琐的礼仪,而后才开席。 沐元瑜面前摆着酒、四色菜、粉汤圆子,果子、茶食、小馒头等菜食。 说实话,比她家里的菜色差远了,鸣琴她们现在吃的说不准都比她好,但没法子,这就是钦定份例,她这还是第一等的了,殿外头广场上的百官比她这桌还差些。 更糟的是,因为开席前的礼仪太多,又是用乐又是祝祷,搞到臣子们真正能开吃的时候,菜已经只剩半温了,手脚再慢点,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娇惯性子,若在平时,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关口里,她不太敢。 她挑拣着用了些,别人兴致倒是都不错,酒过三巡,殿内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皇帝笑对几个皇子道:“好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拘着了,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出去赏灯去罢,乐意猜灯谜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来朕这里有赏——只不许叫翰林们帮着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罚。” 又格外向朱谨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风,就别勉强去了。” 朱谨深起身拱手:“只是一会功夫,无事。” 殿里重臣们侧目——这话略狂啊。 潜台词隐晦了些,但能在殿里的哪个不是老而弥坚,谁听不出来。 都看着他离座出来,路过滇宁王世子席时,滇宁王世子原好好坐着,他一伸手,把人拉起来,拎着一道出去了。 众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轻皇子,到底有锋芒些,却又爱闹。 众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挣扎,出了殿门,无语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谜,就想坐着歇一歇。” 朱谨深道:“你坐那里,都快睡着了,仔细失仪。不如出来散一散,吹吹风就清醒了。” 他还挺有理。 沐元瑜没法跟他分辨,只好懒洋洋跟在旁边。 两个人下了玉阶,选了座左近的花灯棚子走进去,这一棚专为猜谜而制,每一盏里都有一个谜面,已经有不少品级低一些的官员在里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个棚角上的内侍说出答案,若对了,就可以把这盏花灯拿走。 朱谨治今晚没来,跟着出来的朱谨渊拉着朱谨洵快走了两步,赶上来笑道:“二哥今日兴致好,难得见二哥对灯谜这等小物有兴趣。” 朱谨深道:“嗯,你们好好猜。” 朱谨渊就语塞住了,他说不出这话哪里不对,但是听到耳里,莫名有点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没有被瞧在眼里。 勉强笑了笑:“二哥也是。” 就转头走了,朱谨洵站原地望了望,犹豫片刻,却没有走,而是跟起朱谨深来。 朱谨深也不管他,负手仰脸看起花灯来。 各色花灯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苍白而又轮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别的官员们都不时注目过来。 这位殿下,近看风仪简直有点惊心动魄,比那日冠礼之上还要让人转不开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灯,但一直投注过来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谨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灯,别人把你当花灯看了。” 朱谨深“嗯”了一声:“别吵,我在猜谜,要是输了,回去找你算账。” 沐元瑜:“……哦。” 她有点想笑,他面上摆得云淡风轻,心里其实很在意输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别嫌弃我短小,我在努力让男女主的感情有进展,所以挺卡的,但我还是觉得该有进展了…嗯。 ☆、第73章 第 73 章 朱谨深顺着面前的一排花灯走, 由头走到尾, 一声也没出。 沐元瑜心下有点忐忑起来,别是他一个都没猜出来吧?这些灯谜比她在外面买回家里摆着的那些比要深奥一些,俗话俚语少, 多是从经史子集里延伸而来的。 朱谨深这个身子骨,动不动就病倒, 她到京这么久,没和他上过一天课, 可见他缺课缺成什么样了,他天性再聪明,若是根本没听闻过出处, 那也是不知从何猜起的。 朱谨洵一个孩童跟在他们后面,已经指了两盏灯叫内侍把贴的绢条取下来收着了。 一排花灯走到头, 朱谨深转了脸,看起相邻的另一排花灯来。 此时这个棚子里的官员们已经知道了皇子们在赌赛,都识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谜,转而关注起皇子们来。 不时交头接耳两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盏。” “四殿下也中了。” “三殿下还是要多两盏。” “正常的, 四殿下毕竟晚入了几年学堂……” “二殿下怎么了, 还不出手, 只是来回看……” 又一排花灯走完, 沐元瑜真的发虚起来。 这要输给弟弟们, 朱谨深面子往哪摆啊,他在殿里大话都放过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转头时跟他使眼色:殿下, 你猜不出别强撑呀,我告诉你嘛。 两人此时站在一盏八角绢制彩绘鱼虫宫灯前,宫灯制作十分精美,上还镶着翠玉,翠玉旁贴着谜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谨深这样的人要落面子,她总觉得不落忍,仗着彼此袖子宽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以成其信。 这是《礼记》里的一句。 才写到第二个字,朱谨深捺不住手心发痒的感觉,拍开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捣什么乱。” 土霸王。还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过关,何必出来丢这个人,老实呆在殿里不得了。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从来没人这么犯傻来帮他。 流转不定的宫灯光华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张清异面孔上,朱谨深发现她不知是在殿里喝了几杯温酒,还是出来吹了冷风,抑或两者兼有,两腮泛着微微的嫣红,下巴瘦出了纤巧的弧度。这一张脸孔比起少年来,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阵还觉得他这么大了还一副孩童样,脸颊鼓鼓,他心生怜悯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点下来——更惨了。 比起像女人,还不如像个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么,见他不要帮助还罢了,干脆走都不走了,着急低声道:“殿下?” 这是晃神的时候吗? 朱谨深回了神:“哦。” 仍不见急色,缓步重新往前走,保持着一声不出的高雅姿态。 沐元瑜也是服气了,猜不出他想做什么,索性当他是中二病又犯,放松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罢,大不了一起丢人。 路过到中间那排花灯时,他们和朱谨渊碰上了。 朱谨渊旁边跟了个内侍,手里已经捏了一摞绢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数条之多。 沐元瑜面无表情地迎视他——就算里子暂时输了,面子不能倒。 朱谨渊也望着她。 过了一会。 ——不对啊,老看她干什么? 要显摆也该跟他中二哥显摆去。 冲她一个跟班来什么劲。 沐元瑜正觉得有点别扭,不妨让朱谨深拍了一把:“乱看什么,你也猜两个,总是出来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吗?”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着手。”好意思说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朱谨深训完且补了一句,“少东张西望。” 他说末一句的时候,眼神没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谨渊对上了。 这个庶弟的眼神不对头。 盯着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谨深目光寒如凛冰,直直地对戳过去。 ——蠢货。 盯着一个少年发什么痴。 朱谨渊一下被冻醒了,没敢呛声,有点狼狈地别过脸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觉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样,举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带着倦意,两腮微红,好像她刚到京时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那种懒慢,令他不觉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经走过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对朱谨深这个兄长一向有很多意见,但同时也有挥之不去的优越感——再嫡再长又怎么样,天生一个病秧子,许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谨深的气,但因为他的这个致命弱处,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嫉妒他,这是头一回,他心里生出如被蚁噬的微痛来:为什么总跟着那个病秧子,他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朱谨渊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复了心神,继续专注猜起灯谜来,心头那股必要争第一的气不知不觉间更盛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星圆月下,人行灯潮中,花灯如海如昼。 沐元瑜称职地做了一个小跟班,跟着朱谨深把整座花灯棚子几百盏花灯从头至尾观看了一遍。 而后,朱谨深就袖手站在灯棚的一个角落上了。 朱谨渊和朱谨洵两兄弟还在里面绕。 到这时候沐元瑜要是还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有点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这样对兄弟,有点不太温柔呀。” 朱谨深道:“哪里?我不是有谦让着他们。” 沐元瑜摇摇头——这也叫让,这个让法,只怕能把两个可怜皇弟让得闷出一口血来。 她站的时候有点久,腿脚有点发酸,就往搭灯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环胸等人出来。 他两个摆出这个无所事事的架势来,朱谨渊和朱谨洵从花灯的缝隙里看见,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后绕了出来,朱谨洵仰头道:“二皇兄,你怎么都不猜?” 朱谨深不答,只问他:“你们还猜吗?” 朱谨洵转头望了望身后内侍手里抓着的一把绢条,犹豫了下,摇摇头:“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来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 朱谨渊跟这个兄长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时不时顶着他的冷脸去找他,多少更了解他一点,此时心里觉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强了,猜不出来干站着白给官员们指点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 他也转头看看内侍手里的绢条,自觉数量十分可观,胜过朱谨洵是绰绰有余,比朱谨深也不见得就输了,心里方安稳了一点下来。 朱谨深点了头,修长玉白的手指从宽大的朱红衣袖里伸出来,指向灯棚,声音微哑地开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来给我。” …… 周围的人全愣住了。 从朱谨渊,到朱谨洵,再到临近的官员,包括守在这个角上的内侍。 只有沐元瑜没傻,但她虽然已经提前猜到,这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仍旧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绪——这帅,这苏,这文气纵横,这风流写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简直一勾一个准! 别说小姑娘了,对中年大叔都一样有效。 看看陆续回过神来的那些官员们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谨深要不是个皇子,得一帮上去相逢恨晚要结交的。 那内侍还傻着,沐元瑜笑嘻嘻地举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发傻啦,殿下吩咐你干活呢。” “呃?哦!”那内侍方反应过来,尤有点不敢置信,“这、全取下来?殿下不要再看一看?还有起码好几十个呢——” 朱谨深简洁地回应了他:“看过了。” “哦、哦——是。” 内侍恍惚着走进了灯棚里。 朱谨洵还好点,他跟朱谨深差了有五岁,不是一个比较层次上的,怎么输都正常,朱谨渊的脸色就简直要发青了:“二哥,还剩下这么多,你就这么走了一遍,都不细看,全叫人拿下来,万一等下有猜不出来的,岂不是不好。” “哪里不好?”朱谨深轻飘飘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赢了。” 朱谨渊让噎的,想回嘴,偏脑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呆立片刻,一赌气扭头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来,口气吹得太大,一会儿有他丢人的时候! 朱谨洵倒是又站了一会,但朱谨深并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自己默默抬脚走了。 剩下朱谨深和沐元瑜,他们没有等多久,因为除了得了吩咐的内侍之外,其他官员好奇轰动起来,一齐伸手帮忙取绢条,不一会功夫便把剩下的全汇总交到了内侍手里。 沐元瑜兴致勃勃地接过来:“给我,一会儿我给殿下念。” 她捧着一大把绢条,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谨深旁边走。 朱谨深道:“高兴什么,这会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兴我眼光好,早早就选了倚靠殿下。” “你这也往自己脸上贴得着金。”朱谨深拾步上阶,唇边流淌出笑意。 “随殿下怎么说,我就是高兴。” 两人一路进了殿,身后不远不近地还缀了好一批官员,围拥在殿门口观看。 二殿下这一手,可太挥洒自若了,谁不要来看个后续。 皇帝已经从小儿子朱谨洵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这样,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从他们先开始如何?” 论排行该是朱谨深先来,不过重头戏要押后也是惯例,群臣都默认了这个顺序。 当下内侍报谜面,朱谨渊和朱谨洵当殿答谜底。 不多久结果出来,朱谨渊共猜准了二十三道,朱谨洵十五道。 皇帝和颜悦色地挨个勉励过,深深地望了朱谨深一眼:“二郎上前来。” 沐元瑜借这个空当里把自己手里的绢条点过了数,自觉地跟着上前一步,禀报道:“皇爷,臣这里共有谜题五十二道,这就开始了?” 皇帝笑道:“你给二郎报题?好,开始罢。” 沐元瑜就扬声道:“其一,《论佛骨表》。打孟子一句。” 朱谨深答道:“是愈疏也。” 再报一题。 朱谨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哑的声音在殿中交错响起,如行云流水,配合得恰到好处,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处。臣子们原还有互相窃语的,随着一道道题答下去,渐渐都不响了,殿里安静得只有那两道声音在响。 朱谨渊的脸色越来越青——这种吊打,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朱谨深甚至连题都没有选,他只是把他们选剩的都拿了过来。 就算知道要输,输成这个萤火与皓月的架势也太让人承受不来。 五十二道题统统答完。 位于百官之首的沈首辅捋须给下权威定论:“殿下才气过人,毓秀聪敏,无一错处。” 殿里殿外一片赞誉之声,明月当空,气氛大好。 皇帝养儿子到如今,心都烦碎了,头一回被长了这么大的脸,眼看群臣交口夸赞,那份龙颜大悦是不必提了,一时都不说话,靠在龙椅上,满面含笑地听臣子们不重样的赞语。 臣子们见他爱听,说得更起劲了。 热闹了好一会,皇帝才过足了瘾,把之前定好的彩头赏赐给了朱谨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渊和朱瑾洵也没落空,皇帝也口头许诺各赏一方端砚,但两个人谢恩时笑容都有些勉强。 谁还缺一方砚台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难得的是露的这份脸面。 这个气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压着。而有了这段助兴的插曲,元宵宴的气氛更和乐了,接下来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诗题,给翰林们露脸风光的机会。 君臣的谈笑声直持续到戊末,皇帝还领重臣们登了一回午门,看了看外面百姓们的喜庆灯海,方宾主尽欢地散了场。 ** 翌日清早。 朱谨深在床上睁开眼来,面色铁青。 林安听到动静过来要服侍他穿衣,一见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昨晚灯宴不是心情还很好? 睡一觉起来就变了脸。 总不成有人在梦里揪了他的逆鳞罢。 朱谨深一语不发,自己在被子里窸窸窣窣,过片刻,丢出一条绸裤来。 林安接到手里,一摸裆处,明白过来,但同时他也更不明白了,又要高兴又不敢高兴地纠结着问道:“殿下这不是好事吗——?” 上回还是上个月的事了,中间这么久再没有,他心下还有点不安,因为据他打听,别人家的少年这时候都是生龙活虎,他家殿下身子弱,成人来得迟不说,一回以后还没动静了——总算这下又好了,他可开心。 看朱谨深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出离震惊甚至还夹杂了点惊恐? 他揉了揉眼,很怀疑是天色太早,屋里光线不好,他看错了。他家殿下生死都看淡了,还有什么能吓着他的? …… 他没看错。 朱谨深此刻确实是这个情绪。 他第一回梦遗,许泰嘉有来调侃地问过他,但他其实不记得有梦到什么,混沌着就过了。 而这一回他醒来,梦里那嫣红的颊边,弯弯的笑眼,点在他手心发痒的触感,鲜明得他心里突突乱跳。 跳得他想立刻去隔壁府邸把朱瑾渊揍一顿。 都是老三那个歪心邪意的,乱盯人瞎发痴,把他也拐带歪了。 不然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忘掉。 一定要尽快忘掉。 作者有话要说: 攒了好多刷个屏,谢谢大家(づ ̄3 ̄)づ╭~~~~~~~~~~~~~~~~~~~~~~~~~~~~~~~~~~~~~~~~~~~~~~~~~~~~~~~~~~~~~~~~~~~~~~送红包是因为,我日子过得昏头昏脑的,忘了祝大家端午节快乐,看到评论才反应过来,哈哈,发一波红包补个祝福(*  ̄3)(ε ̄ *) ~~~~~~~~~~~~~~~~~~~~~~~~~~~~~~~~~~~~~~~~~~~~~~~~~~~~~~~~~~~~~~~~~~~~~~~~~~~~~~~~~~说明:这章里出现的两个灯谜是引用,出自俞樾~~~~~~~~~~~~~~~~~~~~~~~~小剧场采访: 世子问:殿下,你猜谜为什么那么腻害? 朱二答:你不是知道,我以前懒得跟别人玩,总是自己呆着,总得找点事情干罢。就随便找书看看了。以后可能没有这么闲了。 世子眼睛发亮:为什么?殿下准备奋起争位了? 朱二:没有。只是跟你玩了。 世子:~~~~(>_<)~~~~ ☆、第74章 第 74 章 “一群废物!怎么能让他出这么大的风头!” 坤宁宫里, 沈皇后刚送走各家的诰命们就听说了这件事,气得脱口而出了一句。 殿内的宫人们都低头噤声, 不敢应答。 孙姑姑心下苦笑, 说实话, 她觉得沈皇后这句叱骂有些没道理。 这能怪谁呢? 朱谨深一个成年皇子,元宵是团圆宴,除非他本人病倒,否则是没有理由阻止他来的, 既来了,底下就没有办法控制。 他出的这回彩, 凭的是他本人实打实的才气,与任何外力无关, 想给他下绊子要怎么下?属于他脑子里的东西夺不走,除非一棍子把他敲晕敲傻。 他都不依赖帝宠,再出尽百宝挑拨得皇帝厌恶他, 阻碍不了百官对这样一个皇子的瞩目乃至归心。 令沈皇后沉不住气的也是这一点。 她作为母后, 有权过问皇子们的课业念得怎么样, 她知道朱谨深的书一向念得不错,但她本人小户出身,在书经上见识有限,探不到别人的底, 她以为朱谨深念得不错,但她的洵儿一样也念得很好,从入学堂就总得先生夸赞。 她不知道读书人能有这么多玩法。 沈皇后不是会被情绪长久左右不讲道理的人, 起初的惊怒过后,她慢慢冷静了下来,疲倦地叹了口气:“罢了,总是我大意了。” 她以为没那么着急,朱谨深不是长寿之相,又不得帝心,这两项短处都太明显,所以她慢慢地织着网,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收获的那天。 本来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她按捺不住,出了一回手。 结果是把自己搞得更为劣势。 已经错了一回,这回她再不甘,也不能草率行事了。必须要好好想清楚,谋定,而后动。 见沈皇后的怒气熄了下去,宫人们才敢重新动作起来,此时时辰已经很晚了,出去打水的打水,服侍沈皇后卸妆的卸妆,整座宫殿重新运转起来。 ** 沈皇后不知道,她这个元宵过得闹心,她的眼中钉也不见得快意。 朱谨深记事以来甚少有同龄玩伴,许泰嘉勉强算一个,但去年冠礼以前,也从未和他讨论过深入性男人的话题——许泰嘉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早两年就成了人,朱谨深一直没动静,跑皇子面前说这个,是显摆还是戳心呢? 这让朱谨深对其中的某些细节问题所知很模糊。 比如说,他就拿捏不准他梦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这个问题是应该一笑置之呢,还是严重到必须处理的程度。 对,他是很想忘记的没错。 但元宵过后,学堂很快重新开了课,他一走进去,望见沐元瑜那张殷切盼望一见到他就闪耀着欢喜的笑脸时,他的感觉不是如以往的舒坦,而是心虚。 他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虚。 居然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知道世上有男风这回事,因为过去的一点经历,他知道的还很早。 及到长大出宫,他还陆续听说了教坊司的隔壁就有男风馆,这一方面是因为少数人本就好这一口,另一方面则是朝廷律法禁止官员宿娼,于是官员们另辟蹊径,将本来小众的这个门道催生成了产业。好些官员和世家大族好奇要尝鲜的子弟都会去光顾。 朱谨深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只是他不喜欢糊涂,凡事既知道了,就想弄个明白。 他本人对这种事可绝无半点兴致。 沐元瑜爽朗明快,跟他曾听闻过的那种涂脂抹粉的小倌们没有任何相像,也绝不该把他们联系到一起——除了她长得娘了点之外。 可她那个堂兄还更娘呢。 朱谨深记性好,见过一次的人再不会忘掉。沐元瑜只是过于秀气,她那个堂兄眉目间简直是有点艳的。 “殿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呢?” 沐元瑜疑惑的目光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也没有收回来。 她觉得朱谨深不太对劲,脸上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不说,脚步都慢吞吞的,好像随时打算退回去,眼睛也不看人。 早来的两个皇弟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眼神不知道在放空什么。 这个模样——他不会还厌学吧? 踏进学堂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讲官还没到,沐元瑜重新坐下来,她的位置在朱谨深的正后方,伸手指戳他:“殿下,殿下?” 朱谨深没回头,闷声道:“做什么?” 他身体往前倾着,不叫她再戳到。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片刻后,一张笑脸凑到了他面前:“殿下,你是不是元宵晚上在外面呆久了,身体不舒服了?” 朱谨深的瞳孔瞬间微有放大——她还从座位绕出来跑到他面前来了! 这一下完全无法回避,朱谨深一看到她那双弯弯的笑眼,梦里的记忆立即复苏回放,尴尬得他身上一麻,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压制不住地转头瞪了朱谨渊一眼。 朱谨渊正不太开心,嫡兄回归,他在学堂为首的短暂时光结束,令讲官进来的权力也不属于他了,结果还莫名其妙吃了嫡兄一个白眼,他可冤枉:“啊?” 他想偷偷瞪朱谨深一眼还没来得及呢,结果先被瞪了? 什么世道! 这点便宜都占不着,好生气啊。 朱谨深瞪完他,垂下了眼:“没什么事,回你位置上去,讲读的时辰要到了。” 沐元瑜“哦”了一声,她看出朱谨深怪怪的,但他不说,也没有她逼问的份,只好依令回去座位。 但她心里很不习惯,朱谨深没对她这样过,她有点小失落。 朱谨渊见这样,倒是若有所思起来,眼神也不禁亮了点——难道两个人闹矛盾了? 朱谨深没理他,传了令旨:“请先生进。” 讲官们依次进入。 讲读开始之后沐元瑜发现,朱谨深上课是有优待的,朱谨渊和朱谨洵要读十遍的文章,他读三遍就行。 朱谨深一副不大乐意说话的样子,沐元瑜不好和他聊,捡着课间时悄悄问了许泰嘉。 许泰嘉倒是给了她解答:“殿□□弱,从来学堂一直是这样的,只要能按时完成功课,先生们对他都很宽容。” 沐元瑜道:“殿下还有完不成的功课啊?我看他这些书早都念完了,再在这里坐着都有点浪费时间,怎么不专门另开了课呢?” 她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以为朱谨深体弱,常缺课,他习学的进度相应会慢,因此还跟弟弟们坐在一个屋里。但经过元宵宴那一遭,可见书经之类他早就烂熟于心了,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读这些早就知道的东西。 他要另开课是极便宜的事,皇家还能缺先生不成,只怕翰林院里一堆争着抢着要来的。 许泰嘉也有点纳闷:“不知皇上怎么想的,总之就一直这样了,好像先生有跟皇上反应过,不过之后还是这么着了——” “泰嘉,过来一下。” 朱谨深站起来,说了一句。 “哦,殿下找我有事?”许泰嘉忙应了一声,顾不得理会沐元瑜了,站起跟朱谨深到往门外走去。 朱谨深现在看见沐元瑜就觉得不自在,不想看她,但不知怎地,余光又忍不住飘了一眼过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好像有点闷闷的样子。 倒是懂事,没有要跟过来。 朱谨深心里又不忍起来,这事并没有她一点错处,他躲着她,只怕她还以为自己在给她脸色看。 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心里那点纠结,还得尽快理顺了才好。 就拉了许泰嘉到外面,跟他这个“过来人”取了取经。 “殿下问我一般梦到谁?”许泰嘉抓了抓脑袋,“那可说不准,是女人都有可能罢。” 朱谨深经没取着,先吃了一惊:“都有可能?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韦家那二姑娘?” 提到韦瑶,许泰嘉先有点害羞地笑了两声,跟着又嘿嘿道:“我是喜欢她没错,不过梦里的事嘛,谁说得准,又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再说,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这样想她,也不恭敬呀。” 朱谨深很受不了地皱起了眉,打量一眼许泰嘉,觉得这个伴读思想略肮脏——谁都可以!难道他今天梦桃红,明天就梦柳绿不成? 怎么梦得下去的。 对比之下,他忽然有种微妙的,他梦见沐元瑜也不太是个事的感觉:好歹他没有这么脏罢。 ……但他梦里干的事,也没有那么干净就是了。 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з)(ε≦*) ☆、第75章 第 75 章 朱谨深心头的疑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得到了一点释放, 他感觉从“谁都可以”的伴读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了,遂微带嫌弃地望了他一眼, 转头进殿了。 许泰嘉心里其实十分好奇,不知朱谨深是梦到了谁这么不对劲,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 不料朱谨深已经单方面中断了聊天,还鄙视了他一把。 “……” 怎么了嘛, 男人不都是这样。 梦里的事还要挑剔别人,这洁癖还能不能好了。 哼, 二殿下再厉害, 不信他连自己的梦也能管得住。 他一路腹诽着跟了进去,只见殿里朱谨渊转过半个身子,正跟沐元瑜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感觉前方有杀气。 没梦错人以前,朱谨深真心不会管沐元瑜和谁说话这种事,他没这么闲也没这么小心眼。但有了那个梦以后, 他自己不对劲,看别人也很难对劲起来。 总觉得朱谨渊是不是在动什么龌龊心眼。 他走过去, 坐下, 随口吩咐人:“请先生进。” 一个舍人应声而去, 朱谨深有点惊讶地停住了话头,抬头道:“下节讲读的时辰到了?” 朱谨深面不改色地道:“到了。” 不管到没到,讲官听到传唤,已经从偏殿出来了,总不成把人拦回去再歇一会。朱谨渊只好不太甘愿地转回了身。 才复课, 讲官安排的课程还是比较轻松,上午讲读完,下午练练字,这一天就散了。 众人收拾了东西陆续出了殿,沐元瑜见朱谨深虽然还是不大说话,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头,主动跟他说话,他也理人,她就心宽放下了。 她不爱盯着人追根究底,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有人爱分享,有人习惯自己承担,都正常。 这脾气不是跟她来的就行。 她这样大方,一副心无挂碍的样子,朱谨深受她所感,渐渐便又释然了些。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当是他没经验之下出的一点小错误罢。 快到午门时,后方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响起:“二殿下,三殿下,新乐长公主在此,请二位殿下留步。”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站住了脚转身,沐元瑜没被点名,但她见许泰嘉及另两个国子监生伴读都停步转身行礼,便也随大流地跟着躬了躬身。 新乐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姐,先帝在时很宠爱她,亲自给选了家世清白容貌俊雅的驸马,初嫁时新乐长公主循例住在十王府里,后来今上登基,对这个胞姐也很照顾,除了给她长了封地之外,过得几年,还在驸马府的左近另赐了一座府邸。新乐长公主就搬去了新府邸里。 可惜这位公主夫妻缘浅,驸马早早过了世,两座府邸虽然挨着,另一座早就没了主人。新乐长公主是个深情的人,情愿守着一座空府邸,也不愿再行嫁人,守寡到了如今。 咳,以上是官方版本。 据沐元瑜知道的小道消息,则是新乐长公主打死了丈夫以后,就放飞了,在私下蓄养面首,且不只一个,十王府离皇城太近,将来皇子们也要住进去,皇帝怕这位胞姐把自己的儿子们带坏了,所以才捡别的地方另赐了府邸,让她往远一点的地方住去。 这也算中了新乐长公主的意,她就放飞得更厉害了,据说有一回她的面首甚至闹到了明面上,为争风吃醋,当街大打出手,结果引起了御史弹劾。 因本朝严防外戚的政策,不少公主都过得挺一般,这位算是个异数,被弹劾之后,也就受了皇帝一回诫饬,御史再参她没有德行,她无所谓,言官再牛终究管不到一位公主的被窝里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讲真,沐元瑜听到的时候有点神往。 这才没白投了个公主的胎。 此刻有机会遇见,她就势打量了一下。 新乐长公主去年做的寿辰,今年是四十有一,但从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她妆容齐整,发髻堆云,满头金翠耀眼,是个一眼望去娇艳若桃李的贵妇人。 新乐长公主拥着一件织金牡丹的披风,在宫人的跟随下缓步走到众人跟前,笑道:“二郎,三郎,这会儿是才下了学?”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应是。 “皇上教子未免太严厉了,元宵才过没两日,就让你们开起课来。”新乐长公主说了一句,这话也只有她这个做姑姑的才有资格说得。 朱谨渊恭顺笑道:“姑母心疼侄儿们,不过歇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勤力起来了。” “三郎总是这么懂事。”新乐长公主夸了他一句,接着道,“进学是应当的,不过也要适度,别累坏了身子,尤其是二郎,更要留些神。” 朱谨深淡淡道:“多谢姑母关心。”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向来这个样子,也不以为意,转而道:“你们成日只是读书,也闷得慌,我月末要开一场赏梅宴,不如你们来散散?正好天气和暖一些,梅花也开到最后一点好辰光了,再不赏,下回就得年底了。” 她是个好交际爱热闹的性子,常找各种名目开宴席,朱家两兄弟都知道,朱谨深不好这种场合,原要照例拒绝,但话快出口时,他心中一动。 他会梦错人,是不是跟他少与姑娘接触有关系?他身边常年只有周姑姑这个年纪的宫人,他又不出门,与别的姑娘一年到头话都说不到几句,到知人事的时候,身边常出现的人里只有一个沐元瑜长得像样。 以至于他没有选择地带入了。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沉默片刻后,朱谨深道:“那就叨扰姑母了。” 新乐长公主开宴,不管请什么人,驸马家那边的姑娘总要来几个,有两个已经托赖这种宴席嫁到了不错的人家,为着这种好处,夫家对于新乐长公主的放纵原就没什么权利说话,如此更闭嘴装瞎了。 朱谨渊见鬼般转头看他——这嫡兄吃错药了?去元宵宴还罢了,现在连这种无聊的赏花宴都说要去? 新乐长公主也甚为意外,她邀约不过顺口一句,没想着皇侄儿们能答应,惊喜道:“这就对了,二郎闲时很该出门逛逛,总闷着有什么意思。我定在腊月二十八那日,你等着,回头我再给你补个帖子去。” 朱谨深道:“不劳烦姑母,到那日,我只管去就是了。” “不行,帖子必得给你。”新乐长公主哈哈笑道,“不然呀,姑母只怕你是一时兴起,回头反悔,就假说忘了。”又望向朱谨渊道,“三郎呢?” 朱谨渊不觉得这种宴会对他能有什么帮助,新乐长公主宴请的人,总是女眷居多,他皇子之尊,跑女眷圈里打转有什么用? 就道:“不巧了,侄儿倒是想去,只是廿八那日正有些事,却是去不成了。”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是托辞,原来是无所谓的,但极少露面的朱谨深都说要去,他反而不去,找的借口也很敷衍,她心下便微有不快,点头道:“好罢,那你没有口福了,我那里可准备了上好的花宴。” 又往沐元瑜面上打量了一眼:“这是沐家的小世子爷?你来吗?若来,我也给你补张帖子。” 沐元瑜躬身笑道:“多谢长公主邀请,臣随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笑了:“皇上说你们玩得来,我还不大信,二郎眼界高,再没见他搭理过谁,原来倒是真的。你们一道来,更热闹些了——泰嘉呢,你来不来?” 她跟许泰嘉比跟沐元瑜要熟悉得多,说话口气也随意。 许泰嘉是真有事,腊月二十八正赶上他一个表舅做寿,虽不是很近的亲戚,他不去也不好,只有遗憾地婉拒了。 新乐长公主道:“过寿是正经事,确该去的。” 一通话说完,她出了午门上车去了。 朱谨深等一行人继续往外走,朱谨渊试探着问道:“二哥,你怎么想起去姑母的宴会了?你以前从不去的。” 朱谨深道:“想去。” 朱谨渊:“……” 总不能再追问他为什么想去罢?他倒是可以追问,但同时可以想见的是朱谨深一定也有的是话噎他。 有这么个兄长,心胸差一点的简直要短寿。 母亲贤妃总要他忍耐,用朱谨深的刻毒衬托出他的宽和,可这些年下来,他总有种错觉,不是他拿朱谨深当了反面背板,而是他自己上赶着做了朱谨深现成的出气包。 朱谨渊想着,再不想说话,心塞地走了。 **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很快到了。 沐元瑜没去过公主府,一大早先去了十王府,会齐了朱谨深一起去。 她到的时候,正赶上太医来给朱谨深请平安脉,朱谨深并非只用一张固定的药方,随着他的身体变化,四季天时,这药方时时跟着他的具体状况在变。 沐元瑜在外间等了一刻。 隔帘听见林安问道:“王太医,我们殿下如今是不是好了不少?我觉得殿下似是健壮了。这病几时能除根呢?” 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回道:“殿下这一冬调养得宜,确比去年要好一些。这方子臣回去会同同僚们斟酌斟酌,给殿下另换一副。” 他话说得很好,但对于能不能除根的话,却是避而不答。 朱谨深冷淡的声音响起来:“换了方子,我不过仍旧如此对吗?” 里面静了片刻,王太医道:“下臣无能。” 朱谨深道:“罢了,你去吧。” 他脾性虽冷,但没有迁怒过大夫,王太医主治他多年,心下很怜悯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臣的师兄不在了,不然,殿下的病未必没有希望。” 林安带点鼻音地道:“太医还是别说了,李先生人都死了,说他又有什么用。” 沐元瑜不知这个太医的师兄是谁,但听到提了一个李姓,她心中倒是立刻有了个认准的人选。 若说这位李大夫,在民间是大大地有名,当年已经传出了万家生佛的名头,皇帝都曾下诏征过他,可惜这位神医太神,终年只在各处乡野出没,天南海北,居无定所,征了几年没把人征来,等终于有了信,却是他采药摔下万丈悬崖的消息。 王太医说这个,只是一时忍不住感叹,心里也知无用,无奈地收拾了药箱出来。 沐元瑜又等一刻,等到了朱谨深穿好大衣裳出门一起上车。 她觉得朱谨深此刻心情一定不好,就没坐自己的车,跟他挤了一辆,打算着替他排解排解。 结果朱谨深却没什么异样,现在的公主府离着十王府约有一个时辰的车程,他带了副棋打发时间,上车就自己跟自己下起来。 这份心理素质也实在让人佩服,略想不开的,能先把自己愁死悲死,他只是变得中二了一点,比起来倒是十分坚韧了。 沐元瑜很欣赏地时不时看看他。 朱谨深觉出来了,低着头出声:“看什么?你若无聊,我跟你下一盘?” 口气很勉为其难。 沐元瑜对此也敬谢不敏:“罢了,我不打扰殿下。我只是觉得殿下对着棋盘时最英俊最智慧,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朱谨深嘴角微勾,却道:“我是庙里的菩萨吗?还发光,亏你想得出来。” 沐元瑜撑着下巴道:“我实话实说嘛,可不是在讨好殿下。” 同在一车的林安侧目:看看,都夸成这样了,还要说自己没在拍马,这份功力,比他这个专业的都厉害。 不过,也是实话就是啦,他家殿下就是吃亏在脸色差了些,不然更俊。 朱谨深要下棋,他们一路说的话不多,这两句过后,气氛又安闲下来,马车不疾不徐,一个时辰后,来到了新乐长公主的府邸。 公主府前已停驻了不少各色马车,朱谨深的马车上有徽记,一驶过来,横驻在府门前正要寻位置停下的两三辆马车连忙避让。 其中一辆大约是避得急了些,车行不稳,自车厢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少女呼痛声。 马车停好,沐元瑜先跳下来,目光无意一转,只见那辆马车另寻了个地方停住,有名年约二十三四的青年下了车,穿得甚为富贵,他探着身,从马车里又扶出名少女来。 少女手还捂着额头,从沐元瑜的方向,能看见她的大半张侧脸。 这就够她认出是谁了。 曾借住过老宅的韦二姑娘。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进去了,发什么愣。” 朱谨深催了她一句,沐元瑜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好。” 前方,新乐长公主专门留在门房上接待他们的女官已经赶出来,引领着他们进了朱红大门。 ☆、第76章 新乐长公主是个富贵闲人, 她与过世甚早的驸马只得一女,好些年前已经出嫁,她长日无事, 除养面首之外,也好收拾个宅子,中庭花圃移种的那一大片梅树, 盛开时节云蒸霞蔚,在整个京城都很有名。 这回宴席, 男女客各分两边,女客在梅林这边宴请,男客在梅林那边宴请, 满树凌寒怒放的花枝恰好做了天然的屏障。 朱谨深是晚辈,进府之后, 先去向新乐长公主请安。 新乐长公主见到他来, 十分欢喜,知道他不与生人应酬, 丢下一堆正在说话的夫人们出来,拉着他到旁边道:“二郎今番赏脸,直到今日早上,我都怕你又反了悔,去抓你的人都预备好了。” 朱谨深微微笑了笑:“姑母言重了。说好了的事,岂会不作数。” 新乐长公主笑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既来了,不要外道,姑母这里, 同你自己家又有什么分别?那边有些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有宣山侯家的,武顺伯家的,你愿意跟他们说说话就一处呆着,若懒得说,他们好闹,投壶射覆之类的玩器都备好了,你看他们耍着玩也行。再还嫌吵,就往梅林里走走,看上那枝了就折下带走,家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再有各色点心茶水都齐备,你要什么只管吩咐人。” 朱谨深应着是:“姑母费心了。” 新乐长公主又向沐元瑜招招手:“你也是,头回来,不要拘束,你以后就知道,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随意些都无妨的。” 沐元瑜笑道:“是。” 她第一回到公主府来,终究谨慎些,话说得少。 新乐长公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又回去和朱谨深道:“二郎,你今日来,其实倒是来着了——那日人多,我不好说,你从进门至今,可有发现什么?” 沐元瑜有些莫名,他们让女官直接领到了梅林这里,路上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至多见到一些女眷,这能发现什么?新乐长公主宴客,自然以女宾为主。 朱谨深凝思片刻,却道:“姑母今日的来客有些不同?有一些人,似乎不当出现在姑母宴上。” 有他这句提醒,沐元瑜也反应过来了,从府门前的那些马车,再到他们路上碰见的女眷的装束打扮,二者结合能看出其中一些家世身份比较平常。 一两个倒没什么,皇帝家也有两门穷亲戚,可超出这个比例就有点奇怪了。以新乐长公主的身份,就算设宴找乐子,也不会找着这些人家。 “二郎,你话虽不多,心里比别人都明白。”新乐长公主笑着夸道,“我今日宴的客,倒有一大半是四品以下的人家,你再猜猜,是为什么?” 这不用猜了,沐元瑜脑中瞬时灵光一闪,想到了原因。 朱谨深差不多同时微扬了眉,道:“大哥要选妃了?” 朱谨治年前行了冠礼,翻过年来正正二十岁,这个年纪还没媳妇,再拖下去真的不好看了,年前官员们止于冠礼就消停下来,是因为正好卡在了过年的时候,这时候哪怕是厚道点的债主都不会去讨债,官员们也为此暂时忍耐了,让皇帝过了一个好年。但可以想见的是,随着各衙门开印,官员们在短暂的观望之后,一旦发现皇帝还没有给儿子娶媳妇的意愿,一定会大波涌上来。 新乐长公主点点头:“正是。唉,照理说,应当在京畿地区采选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只是你也知道,大郎和人不一样,他自己都不太立得住,若再娶个没多少见识的小户之女,两口子怎么过日子。所以皇上的意思,把大郎媳妇的标准往上提了提,起码找个知书达理的,不至于轻易叫身边人哄骗欺压了去。” 朱谨深点头不语。 他明白了,皇帝改变皇子妃的选取标准,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先帝时立下的制度,所以没有公开采选,而是让新乐长公主私下出面掌一掌眼,选定了人,届时直接下中旨指婚,免得跟群臣扯皮。 门户定为四品以下,是为了避免引起太大的反弹。 “这是个巧宗儿。” 新乐长公主说了这句话后止住,望了沐元瑜一眼,沐元瑜识趣地走开了些,假装去看梅花。 新乐长公主方继续了,她接续上了一开头的话题,有点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借这个机会也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别害羞,告诉姑母,姑母替你去求皇上。从这些人家的姑娘里选个妻子,总是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强。” 朱谨深愣了一下后摇头:“多谢姑母好意,侄儿对此暂时无意。” 他并不觉得娶个妻子回来守着他这个病秧子有什么意思。 若是别人,新乐长公主还能再劝一劝,打趣两句,但这个侄儿说出口的话一句是一句,不似别人软和,其意也坚,饶是她这样会交际的人,打趣的话也出不了口,只好笑道:“你不大出门,有些事上开窍晚也是难免。既这样,姑母不勉强你,你随意逛逛,乐一乐,也不白来一趟。我这里有事,暂且走不开,另叫个人来领你过去那边。” 她就转了头,向几步外的一名女官望了一眼,那女官会意返身进入屋内,很快带着一个少女出来。 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穿一身桃红袄裙,戴一顶赤金花冠,面庞秀丽,到新乐长公主面前福身:“叔母。”又向朱谨深行礼,颊生红晕,与衣裙相映衬:“见过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道:“芜娘,我这里忙着,你好生引着二郎到梅林那边去。” 少女低低应着是。 朱谨深向新乐长公主拱了拱手:“姑母,那我去了。” 新乐长公主笑着点点头。 ** 芜娘轻巧的脚步踏在依梅林而铺的青石小径上,虽引着路,并不敢越到朱谨深前面去,只是不时出声提醒方位,又试探着寒暄几句。 朱谨深开始还理她,过三句以后就不大出声了,至多“嗯”一声。 沐元瑜听着她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一边听一边费神想着,想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庆寿寺里跟过她的那个驸马家三姑娘吗? 当时她带着帷幄,她没见到过她的相貌。 怪不得明明后面跟着女官,新乐长公主还偏多使唤一个姑娘来给他们引路。 此时朱谨深的回应已经一句短似一句,芜娘一个人努力找着话题,气氛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沐元瑜接过了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芜娘聊起来。 她是第一次来公主府,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芜娘说梅花开得好,她就势夸一夸,问一问都有多少品种,芜娘是公主府的常客,都答得出来,不时指点着梅林告诉她,两个人聊得挺不错。 小径到了尽头是一座精美清幽的轩阁,上书倚芳轩三个古篆,里面隐隐已有些谈笑声传出来。 到这里芜娘一个姑娘家就不好再近前了,女官先快走了几步进轩里去通传,芜娘则有点失落地福身告辞。 候她走了,朱谨深揉了揉额头。 沐元瑜见他一副明显烦不胜烦的样子,好笑道:“殿下就这样懒怠搭理她?我瞧她说话挺文雅的。” 朱谨深略烦恼:“哪里文雅,无趣得很。亏你能和她说那么久,你倒和谁都聊得来。” 芜娘的说话在他看来不是文雅,而是拽文,拽的还是比较浅显的那种。大约是听说了元宵宴上的事,还要拿两个不知哪听来的灯谜请教他谜底。他又不是专门猜灯谜的,不懂不会自己去看书,问他干什么。 没文化不是错,没有还非假装有就烦人了。 沐元瑜道:“我不是看殿下不爱理她吗?我不把话接过来,她只有继续烦着殿下了。” 朱谨深不说话了。 他是天生性敏而慧的人,只这一句话,他已经觉出了差别。 一般的讨好亲近他,芜娘说来说去他只觉得没意思,沐元瑜不过一句,他心里立刻服帖下来。 他不太需要很多的样本,已经能得出结论,觉得他今天可能是白来了——或者说,还不如不来。 因为没有这个对比,他还醒觉不了自己心态上的差别对待有这么大。 有鉴于此,他走入倚芳轩的脚步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倚芳轩里人不多,拢共四个少年,另加一个年纪大些的青年,听到女官的通传,都拥到门前来拜见。 这几个人朱谨深大概只认得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宣山侯家的嫡次子武弘逸,他善解人意地把轩里的人挨个都介绍了一遍。 到那青年时,他微有一顿,才道:“这是建安侯的外甥,韦启峰韦兄。” 沐元瑜目光一凝,她先已猜着,能扶韦二姑娘下车的外男必是至亲之人,如今果然。 她隐约记得这韦家的长子是个十分纨绔的大混混,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无人管得了他。如今看,他还真混的有两分本事,能混到长公主的宴席上来了。 新乐长公主先前说话的前一段没有避她,她听得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宴席。 有着替朱谨治选妃的意思。 韦启峰带着妹妹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单纯的巧合。 说起来,韦二姑娘的父亲生前是正四品,算是不那么合四品以下的规矩,但人既然已经去世了,那当然就有可商量的余地了。 就韦二姑娘来说,她家世飘零,娘家作不出什么危害朝廷的大事,而她本人养于官宦人家,资质够得上知书达理的标准,她要搏这一条出路,还真是可以想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唔,我其实没有把韦二姑娘作为反派来写,家世低也可以往上搏一回,不采取下三滥的手段就好了。吃相难看一点,那是难免,因为家世低嘛,攀高向上还想要姿态好看就难了~补一句:感谢昨天捉虫的姑娘们(*  ̄3)(ε ̄ *) ☆、第77章 轩里的少年们都是随母前来, 豪爵子弟坐不住,进来不多时已张罗着要投起壶来,收拾了几案交椅,空出当地一块地方,空地当中摆上一尊铁壶。 案椅被调整得绕着这块空地摆成了一圈,这一圈案椅的后面角落里摆着一只花腔小圆鼓,沐元瑜拿眼一扫, 只见每张案几的边角上皆放着数支木矢,其中一张上还随手丢着一枝红艳梅花,一缕幽香似有若无, 反比在那片梅林边上行走时更觉沁人心脾。 看这架势, 大约是打算先击鼓传花,花传到谁手里谁再去投壶, 将两个游戏结合在了一起。人虽不多, 倒是挺会玩儿。 这些少年们并不知朱谨深要来,新乐长公主拿不准这个外甥的性情, 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来, 所以该做的准备虽做了,但并没有提前告诉给客人们。此刻他进来, 都知他体弱, 投壶这种讲究技巧但同时也很需要腕力的游戏他多半是玩不来,武弘逸就张罗着要让人把投壶的器具移走,另想个文雅的游戏来。 朱谨深摆了下手:“不必,你们玩你们的, 我看看便可。”他说着侧头问了一下沐元瑜,“你会吗?若会,跟他们一道玩去。” 沐元瑜道:“略懂。” 朱谨深听到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道:“哦,又是略懂。”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有些习惯很难改,她其实也不是特意谦虚,但被问这种话,总不好说个“很会”罢,万一遇着个高手被吊打,岂不是就难看了。 朱谨深到最上首坐下,沐元瑜挨到他旁边跟着坐了,道:“殿下光看有什么意思,不如一道来,花若传到殿下手里,殿下就给我们讲个笑话。” 二皇子殿下这样的人物讲笑话—— 少年们的目光望过来,都新奇又好笑,感觉用不着朱谨深讲,单是这句话就很好笑了。 朱谨深不置可否:“胡闹。” 说归这么说,等到各人就位,负责击鼓的内侍背向众人而坐,鼓点响起来梅花传到沐元瑜手中的时候,她向朱谨深一递,朱谨深还是悠悠接过来了,丢给了下一个人。 少年们满心想看他讲笑话,只是不敢串通内侍作弄皇子,鼓声便还是公平地响着,第一次停下时,花正拿在武弘逸手里。 他放下花,笑着拿起木矢:“我试试。” 游戏的赏罚规则很简单,一次投四支矢,一支不中,罚酒一杯,两支不中,罚酒两杯;全中则赢,有权指定在场任一人下场博弈,博弈者不能完成指定的花样则罚酒一杯。 终究是在公主府邸上,少年们不敢玩得太疯,这规则制定得算是很斯文了。 武弘逸不用站起来,就在案几后屏气凝神片刻,出手连投,咚咚四声,全中。 “武兄厉害!” 少年们啪啪拍掌鼓噪,一边紧盯着他,看他要指谁博弈。 武弘逸笑指了最靠近门边的一个少年,道:“我要贯耳。” 那少年很豪气地拿起一支木矢:“看我的!” 眯了眼出手投去,木矢斜斜挂在了铁壶的壶耳上,成功。 内侍下场收拾木矢,少年们继续下一轮。 四五轮玩过,还没有人被罚酒,拿到花的和被指定的博弈者都能顺利过关,便有人不满足了:“这没意思,加码,弄得难些才有趣,照这样玩法,天黑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于是四支矢变成了六支,壶口拢共就那么大,多了两支,难度是呈倍增上去。 规则修改后,第一轮花停在了沐元瑜手里。 她先前还没有拿到过花,只被指定了一回,不过只要投一支,看不出深浅来。 内侍往她案上添了两支矢,她一一拿起,也不大看,甩手连投,六支全入壶中,而后在众人的拍掌赞叹声中指武弘逸道:“武二哥,我要连中。” 她庶姐沐芷静嫁的就是武弘逸的嫡亲哥哥,所以她称呼不同,但旁人不依了,笑着嚷嚷道:“世子偏心,武兄全壶都中了,连中有什么不行?可见是亲戚了,公然袒护。” 武弘逸也笑,拱手告饶道:“行了行了,那就请世子另指定一个你们认可的花样,只是我若中了,除殿下与世子外,你们可得共罚一杯,不许耍赖。” 少年们到如今滴酒未沾,并不怕罚酒,都笑嘻嘻应了。 沐元瑜笑道:“那就加点难度,贯耳连中吧。” 武弘逸应声拿起两支矢来,一一投掷出去,分挂在了铁壶的两侧壶耳上。 这就是成了,少年们服气地举杯共罚一杯。 游戏继续进行下去,因加了难度,再拿到花的少年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沐元瑜留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凡中的少年,没有指定韦启峰博弈的。 而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从开局至今,韦启峰也没有拿到过一回梅花,等于他与朱谨深一般,是做了彻底的看客。 但朱谨深做看客,是身份高贵,无人敢拉扯他,他闲适旁观;韦启峰做了这个看客,却是隐隐有些被排挤的意思,游离于这热闹之外,心里如何是滋味,越旁观,越是沉不住气起来。 咚。 鼓声顿点停下,这一回梅花终于停在了他手里。 他一下站起来。 少年们有点惊异地望着他。 靠门边的少年嘴快,嚷道:“韦兄,站着投可不对,你年纪长,难道还要占我们便宜不成。” “谁要讨这个便宜了!”韦启峰羞怒道,他不过是一直憋屈着,终于等到了翻盘的机会一时失态而已。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这些小崽子都看不起他,无非是嫌他家世低微,不如他们是正牌子公侯世家出身,如今终于能出手,必要亮一手厉害的震震他们。 他就不理别人,把椅子调转了个向,呈背对铁壶,而后才坐下。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韦兄,你是要盲投?” 这一手本事,在座的还真没有。 韦启峰一次把六支木矢都抓到手里,傲然道:“不错。” 听见果然如此,少年们都大感兴趣起来,他左右手的两个人还特意把椅子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留出足够的地方来。 其实少年们还真没有多少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他们都是京城本地人氏,差不多的豪门下一代,原都认识有来往,韦启峰是个外来户,又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了,他常在外面混迹,身上气质也不一样,少年们出于本能对他疏远了些,真不见得就是鄙视。 韦启峰安心打算让众人开眼,他敢背过身去,自然也是有这个能耐,一支支矢背向着投掷出去,飞跃入壶口,投了个全壶。 他态度是狂妄些,但这一手着实漂亮,登时赢来满屋喝彩之声。 韦启峰自得地拎着椅子转回身来,享受在众人的赞誉之中,先前的郁闷总算扫去了不少。 然后他喝住了要去收拾铁壶中箭矢的内侍,伸指向沐元瑜道:“沐世子,我要仙人背剑。” 屋里静了片刻,有对于投壶不那么精擅的少年都没听懂这是个什么意思,小声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就是背转身盲投。 这是安心以技压人,甚而是存心为难人了。 武弘逸皱了皱眉:“韦兄,还是换个花样罢。” 他自然知道韦家与沐元瑜的旧怨,别人不好出面拦阻,恐怕有小瞧沐元瑜不能的意思,他作为姻兄才好发这个话。 韦启峰扬着脸,慢慢说道:“武贤弟不要着急,我还没有说完。我知道这难了些,所以只要沐世子能投中一支,便算赢了。” 武弘逸便犹豫了,这在他看来仍然是难,一般人谁会去练盲投,但话到这个份上,他再争下去也不好看,没投就先输了大半气势。 沐元瑜正剥着个黄澄澄的蜜橘吃,觉得十分甜,被指名找了茬,她也不急,掰开分了一半给朱谨深,才扭回头来笑道:“韦兄说话不尽不实吧?既如此,拦着人收拾箭矢做什么,你的意思,应该是仙人背剑、骁箭合起来才对吧?” 叫她这一句点破,少年们皆耸然动容了。 这难度哪里是降低,翻倍才对! 韦启峰并不否认,睨视道:“如何,沐世子不敢?” 朱谨深不会投壶,但他书看得多,投壶在士人中一向是项风雅的活动,先朝大儒乃至有特著一本《投壶新格》的,余者专述投壶的也不少,这些名目他都听得懂,眉心微蹙,问沐元瑜:“你的‘略懂’成吗?” 沐元瑜向他眨眨眼:“我试试。应当不会给殿下丢人。” 朱谨深:“……怎么就丢我的人,你的输赢,你自己负责。” 不过问他一句,又赖上他了。 沐元瑜可有理由:“我跟殿下一道来的嘛。” 她一边回着话,一边站起把自己的椅子转向,而后从案几上抽出一根木矢捏到手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有纯看热闹的,有如武弘逸这般替她紧张的,还有韦启峰这般等看笑话的。 这么点年纪的少年,唇红齿白那个嫩相,一看就是娇惯着养大,会个全壶了不得了,盲投加骁箭,不可能会中。 他害他家丢人丢到了朝堂上去,这份脸面,今日终于要找回来了。 沐元瑜巴着椅背,半拧过身子对地中央那尊铁壶凝视了片刻,记准了它的方位,而后勾着唇角转身。 投壶源自射礼,但又与射箭不同,投壶投得好的人不见得射得好箭,能射一手好箭的人,投起壶来却一定不差。 再能混的大混混,不过仍旧是个纨绔,与她为保命学来的技艺怎么相比? 她扬手,木矢入壶,咚锵一阵乱响,韦启峰先前投入的六支木矢飞溅而出,散落在地上,独留她投入的那支正立壶中。 激矢令还。 一矢入,余者皆反。 此为骁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苏起世子就停不下来,捂脸,太好苏了。 嗯,世子这一手来自汉武帝时候的郭舍人,他可厉害,一支箭丢进去,能把百余只箭赶出来,靠这一手从汉武帝那赚了好多钱~ ☆、第78章 打脸别人最怕遇见的是什么? 遇见狠角色被反打脸。 那痛楚不但一点折扣不打,还双倍返还。 韦启峰要不摆出那么一副他就是找茬的架势, 出个简单一点的花样, 这一巴掌扇回来,还不至于扇得他这么颜面无光。 哦,错了, 不只一巴掌, 是连环掌才对, 沐元瑜投壶成功以后, 少年们的欢呼声每一声都似一记耳光, 刮在他脸上, 生疼。 他在外面玩得凶多了,这点小赌赛对他来说如小儿过家家酒般, 他肯夹在里面,大半就是自觉自己如今不同往常了, 可以寻机报复沐元瑜一把。 没想到失败得这么惨。 韦启峰僵在座椅上片刻, 霍地站起来,粗声说要去更衣, 就遁走无影。 他不想走, 这一走全盘皆输, 可再留,也实在留不下去。 少年们原就和他不熟, 他在不在都无所谓,见他走了,没人有兴趣去拦一下, 只管继续玩闹下去。 韦启峰出了门,一路沿着小径疾走,快到宴女客的花厅时,拿眼一扫,见外面守着的有个认得的女官,上前对着她问道:“公主呢?” 女官见他神色不善,有点犹豫地答道:“公主还在里面待客。” “我要见公主,你去通传一声。” 女官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公主今日待客不同往常。” “有什么不方便的,”韦启峰粗暴地打断了她,“都定了的事,不过外面装个样子。你去不去通传,你不去,我自己进去了。” 女官心下暗暗叫苦,这可真是个混世魔王,里面都是官家女眷们,让他闯进去还得了。 这样粗俗没有礼仪的男人,不知公主怎么偏跟他混在了一处—— 无奈之下,她只有转身进去屋里了。 过一会后出来,低声道:“韦公子跟我到西轩去,稍后片刻,公主就来。” 韦启峰便跟着她,七绕八绕,走了一段进了一间轩室里。 这轩室临水,四壁贴着名人字画,案上摆着一盆水仙花,布置得十分雅致。 韦启峰毫无心情欣赏,焦躁地在里面走来走去,直到听到门前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方眼睛一亮,走过去相迎。 “快进去。”新乐长公主见到他要出来,忙把他推到室内,“今日来的人多,带的下人也多,别被谁不留神看到了。” 韦启峰不以为然:“公主这里,还有谁敢乱走不成。” 一边说,一边就势握住了新乐长公主的手。 新乐长公主让他宽阔暖热的手掌一握,心头一酥,声气就软了:“你不是和那些孩子在那边玩?这么急吼吼地叫我过来做什么。” 韦启峰将她拉到怀里,在她鬓边一吻,道:“公主,我和姓沐的那小子不对付,你替我想个法子,治一治他,叫我把这口气出了。” 青年雄壮的男子气息包裹过来,新乐长公主整个身子都酥了,声音懒懒地道:“还为那事?都多久之前了,依我说,过去了便罢了,总记挂着做什么。” 韦启峰咬牙道:“不行,他不丢一回人,我出去就不好见人,人都笑话我,我怎么跟人交际?公主,这是你府上,你随便吩咐个谁,要作弄他容易得很。” 说着又向她面庞吻去,口里不断说些亲热的话。 新乐长公主不由伸手环住他,不多时衣裳就有些凌乱起来,但在韦启峰再一次催促之后,她还是喘息着道:“韦郎,这事不成——他同二郎一道来的,二郎且对他十分另眼相看,我作弄他,一个不好,岂不连二郎的脸面一起扫了?二郎这孩子独得很,难得肯到我这里一回,我给他找不痛快,下回再想亲近就难了。” 韦启峰手往下探,狠狠一揉:“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去找二殿下的麻烦,做得干净些,别留下把柄就是了。” “不成……”新乐长公主软在他怀里,整个人已快化作一滩水,但她仍是没有松口,“你没见过二郎,他外头不管事不理人,心里最明白不过,我未必瞒得过他,不能冒这个风险。嗯……你快松手,这会不是闹的时候,我还要去见客呢。” 韦启峰这种混混看着放荡粗俗,其实很懂察言观色,见这样都不能如愿,知道是不能哄得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几位妇人之一松口了,失望之极。以他的身份,新乐长公主不应,根本也不能硬逼到她答应。 只得让开了一点,转而道:“算了,我不为难公主了,不过我妹妹的事,是公主答应了我的,必会作数罢?” 新乐长公主闭着眼,直到平复了心头的骚动,方睁开来道:“我答应你的事,又几时不作数了?你那妹妹我见过了,果然端庄贤淑,秀丽可人,配得上皇子妃的位子。我会将她上报给皇上的,不过我不能只上报一个,总得再寻两三个陪衬,最终结果如何,还需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都将这事交在了公主手里,皇上的意思,不就是公主的意思了?”韦启峰又伸出手去,摩挲着新乐长公主娇艳的面颊,“我们兄妹的前程,就在公主的手上了,倘若如愿,我韦家与公主成了亲戚,以后来往,自然也便利了,不用总这么偷偷摸摸的。” 新乐长公主忍不住笑了:“什么亲戚,你的妹妹做了我侄儿的媳妇,你也打算给我做个大侄子不成?” “有何不可?公主愿意,我给公主当儿子都行——”韦启峰的声音暧昧起来。 新乐长公主让他撩得心头又火热起来,顾虑着外面还有一花厅的客人等着,勉强又遗憾地按捺下了,拍开他的手道:“好了,别再乱来了。你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处去,就别去了,在这里坐坐,或是回梅林里去走走,别的地方可别乱去,今儿人多,叫人撞上了说不清。” 韦启峰应了,道:“等散了,我送我妹妹回去,再回这里来,公主给我留个门,别叫我被关在外面吹冷风。” 新乐长公主满面抑不住的笑意:“好了,知道了。” 她叫进门外守着的女官来,把周身扯乱的衣裳重新整理了一遍,又把鬓钗都理好,重新变回高贵的长公主殿下,开门去了。 韦启峰独自呆在轩室里,过一会,抬手捂住脸,猛然干呕了一声。 这样曲意逢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 她比他娘都小不了几岁! 粉涂得再好,也涂不出少女自内焕发而出的光洁神采。 夜晚衣裳脱下来,那一身雪白然而松弛的皮肉,更加让他满心厌恶。 但他要往上走,没有别的选择。 大丈夫,忍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这个女人已经这把年纪,纠缠不了他几年。他借着这个机会改换掉门庭,重新回到勋贵的序列里,以后的日子,才舒心畅意。 韦启峰想着,手掌狠狠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把翻腾的呕意压了回去。 ** 倚芳轩里,鲜艳的红梅花终于停在了朱谨深手中。 他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气氛已经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少年们个个偷偷乐着望向他。 还从没听说二殿下说过笑话呢。 不知他要说个什么。 沐元瑜也极有兴趣地歪头望他。 众所瞩目中,朱谨深表情高冷,目光从众人面上淡漠扫过,启唇:“笑话。” …… 众人长久地:“……” 总算沐元瑜了解他些,怔愣过来,一下反应过来,哈哈拍桌:“殿下,你真是说了个笑话啊?!” 这种脑筋急转弯一样的机智换到别人身上可能会让气氛结冰冷场,但从朱谨深嘴里抖出这个机灵来,不但好笑,简直可爱。 少年们反应过来,相继哄堂大笑,有人叫嚷道:“殿下,才两个字,这可不算,哪有这样糊弄人的!” 朱谨深本人很撑得住,并没有笑,淡定道:“笑话不在长短,笑了就算。” 他要这样解释,旁人也无话可说,笑了一阵,此时时间快至午时,是吃饭时辰了,内侍进来收拾了投壶器具,将案椅重新摆布,少年们各自起来,活动活动腿脚,或是更衣如厕。 沐元瑜向朱谨深道:“殿下,我有个丫头特别喜欢梅花,长公主这里梅花开得好,我想选一枝给她带回去,我出去走一走,你同去吗?” 朱谨深听了半日吵闹,现在少年们都出去了,他正好静静,就不大想动:“你去罢,时候别太长了。” “好,我替殿下也选一枝。” 沐元瑜说着,出了倚芳轩,往梅林里去。 梅花依品种不同,开花的时限稍微有一点差别,长公主府上的这片梅林为了尽量延长赏花的时间,有些梅树是错开了品种种的,正月末,有的梢头仍在怒放,有的则已半零枝上,半凋在地上,缤纷落英,人踏其上,如行在花毯之上。 也因如此,想找一枝半开的适宜回家插瓶的梅花不那么容易,沐元瑜不知不觉就走得深入了些。 梅林的另一边是女眷的宴客地方,也可能有女眷入梅林赏花,她一时醒觉过来,要退,晚了一点,侧前方已绕出了一个少女来。 巧了,她认得。 韦瑶。 但也仅止于认得,她礼貌性地笑了一笑,转身要走。 “沐世子,请留步。” 韦瑶却出声叫住了她,声音软柔,隐含着一点郁悒。 “沐世子,能听我说两句话吗?”韦瑶追上来两步,恳求道,“我只说两句,耽误不了世子多少时间。” 沐元瑜有点犹豫,她不大想听,也不觉得跟韦瑶有什么好说的,但人已经追上来,她拔脚继续走,跟落荒而逃似的,也很奇怪。 韦瑶见她脚步慢下,忙转到她面前来,道:“我在府门外就看见世子了,只是看的不真切,还以为看错了,花厅里听长公主说起,才知世子真的也来了。” 沐元瑜道:“韦二姑娘,你有什么话,就快说罢,你我孤男寡女耽搁在这里,叫人看见了,只怕对你的闺誉不好。” 韦瑶面色微红:“世子说的是。那我就直说了,世子别见怪,我知道我很冒昧,可我实在也是找不到别人问了——不知世子知不知道今日这梅花宴是为何而开?” 她这么问,估计自己是知道的。沐元瑜不知她何出此问,先反问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心下其实有点讶异,皇帝将这件事托付给新乐长公主,为的就是不要闹出大动静,瞒着臣子们先把人选圈定了。按这个逻辑来说,今日来的官眷们都不会知道这花宴的真实含义才对。 不过也难说,也许有人从客人们的来路猜出结果来也说不定。 “不、不如何——” 沐元瑜等了片刻,不见她的下文,不太有耐心了:“韦二姑娘,你如果话说完了,那我就走了。” 韦瑶急了,顾不得琢磨措辞了,脱口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世子与皇子殿下们一道读书,可知道大殿下是个怎样的人吗?” 沐元瑜一怔——她不是发怔韦瑶为何问朱谨治,而是,她难道不知道朱谨治不与皇弟们一道读书吗? “韦二姑娘,你这可问错了人,我并不与大殿下一处读书,大殿下自有先生专门教授。大殿下是个怎样的人,我无法回答你。” 韦瑶失落又意外:“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她呆了片刻,“——打搅世子了,我只是太惶恐了,世子看见我出现在这里大概很意外,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 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并不敢想我有这么大的福气,可是……” 她好像有许多话憋着说不出来,就沐元瑜之前的记忆,她不是这样说话总打磕巴的人,她那个二哥才有点莽撞,不太会处事。 这个姑娘要是为了如何在皇子妃选拔中拔得头筹来问她朱谨深的事,沐元瑜此刻已经离开,但看她模样,却好似并不怎么情愿,或者说,是觉出了其中有些她不能说出口的不对之处,因而怯步不前。 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能出现在这个宴席上,但她本人对朱谨治显然一无所知,因为她连朱谨治不在学堂进学这样官面上人人都知道的事都未有听闻。 这不矛盾,一个深闺少女的耳目,是可以闭塞到只有四面墙的地步,她的人生步伐,也往往不由她自己掌控。她被动地被推到了这个她没有想过的局面上,然而她本身又算聪明,知道天上不该掉这个馅饼,所以她惶恐无措。 沐元瑜在这当中最为关注的点是,由以上可知,韦瑶一定不知道朱谨治脑有疾的事。 假使万一,她中了选,这对两个人都不是件好事。 当然皇帝从前瞒得紧,别的人家姑娘也未必知道,可那些姑娘也没有问到她面前来,她管不到那么多。 韦瑶与她不过一面之缘,两家还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交集,就这样,韦瑶还是找上她问了,她对自己的命运,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把控。 “韦二姑娘,我确实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沐元瑜想着,慢慢道,“你想知道大殿下的事,何不去问令姨母呢?” 文国公府世代在京,对朱谨治的情况一定多少知道一些。 她这句话已经相当于提示。 韦瑶先喃喃道:“世子不知,为着先前那些事,姨母和我家已经疏远了——”然后她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 这里面若没有事,沐元瑜何必叫她去问别人,一个“不知道”打发她不就完了? 姨母因大失脸面而对她家生了怨言,可终究有打不断的血脉相连,她厚颜上门求恳,姨母未必不会心软。 韦瑶感激地盈盈下拜:“多谢世子。” “不必谢我,我也没有说什么。” 沐元瑜摆摆手,转身离开。 韦瑶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念起伏。 回想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有勇气拦下他。这对她这样的未嫁姑娘来说,几乎是死皮赖脸的举动。 但她还是做了,他明显在躲避她,态度也不算十分和善,但她就是没来由觉得,他和别的人不一样,他年纪不大,处事果决可靠,同时身上又有种奇异的宽容,她以前没有见过这两种品质能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刚才的对话则加深了她这种印象。 可惜——她家世寒微,这份福气,她更加没有。 韦瑶低了头,踩着一地落花,慢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没把韦二姑娘当反派写的原因在这里,四不四很意外,真正攀上高枝的不是韦二,而是韦大哈哈哈~嗯,我本人的观点女人四十照样一朵花,韦大的看法是角色需要不要搭理他哈。 免得大家回头去翻,我这里重复一下他的年纪,他是二十四五这样~(*  ̄3)(ε ̄ *) ☆、第79章 大皇子选妃是件意义很重大的事, 但这后续沐元瑜围观不到了。 自新乐长公主府回来后, 她擎着一枝精挑细选折下的梅花, 笑意盈盈地交给鸣琴:“喜欢不喜欢?给你放在屋里插瓶,能香一阵子——你怎么了?” 沐元瑜惊讶地望着她的大丫头眼中渐渐漫上了一层泪水:“别哭,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还是我不在家时谁来找了茬?” 她还想打趣鸣琴是不是被她送的花感动的, 但没说得出来, 因为她知道身边丫头们的性情, 外表看着娇滴滴,内里没有软弱的,会随便哭泣的人扛不住与她共同承担秘密的压力,不能在她身边留住。 “世子, 外老太爷——”鸣琴泪眼模糊地道,“去了。” 喀嚓。 沐元瑜手中的梅枝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娇嫩的花瓣震离枝头,零落了一地。 沐家繁衍至今, 亲眷不少, 各个房头老太爷拉出来,轻松能凑一桌马吊。 但外老太爷只有一个。 滇宁王妃的父亲, 她的外祖父。干崖宣抚司宣抚使, 南疆土司势力的第一人。 她外祖父今年七十三岁,在这个时代已算得高寿,但他的身体一向很好, 一年到头连个喷嚏都不打,比滇宁王都要康健得多。 沐元瑜茫然地想,她从前听过一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居然是真的。 怎么办。 她在京城刚刚将未来理出个头绪,择定了要走的道路,心胸为此放开阔朗了不少,这一个消息如一只巨手,顷刻间将她推回了无法选择的命运深渊之中。 而她不知道这回还有没有能力再爬上来。 她忽然觉得很累。 “世子,世子,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别这样。”鸣琴摇晃着她,似乎也还有别人的声音响着,但她听不真切,只感觉快要被自己内心的黑洞吞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世子,你说说话,别吓我们。” “世子,没事的,娘娘说了叫世子不必回去。” “世子,世子?” 丫头们接二连三焦急的呼唤声终于把沐元瑜召回了神,她用力揉了一下额角:“不要吵,进去再说。” 丫头们小心翼翼众星拱月地将她拱进了屋里。 窗下的炕烧得很暖和,但丝毫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鸣琴摸着她的手冷,抹了眼泪给她倒了杯热茶来,那烫意熨在手心也仍旧像隔了一层。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温暖都再与她无关。 但这都是无谓的细枝末节了,沐元瑜问鸣琴:“我外祖父怎么去的?母妃的信呢,拿来我看。” 鸣琴摇头道:“没有信。娘娘太着急了,也怕路上出意外落了人把柄,来的人带的是口信。外老太爷是去年初添了一桩晨起晕眩的毛病,外老太爷的性子您知道,英雄了一辈子,没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说都没与人说。拖到了七月里我们走了那阵,症状严重起来,变成了头痛,才请了大夫来,不知中间怎么治的,总之没有治好也没有治坏,说是老人病,只能好好保养,外老太爷不耐烦,嫌那大夫没用,把他赶跑了。大舅爷孝顺,又另请了好几个大夫,说的话总都差不多,说是外老太爷年纪到了,难免如此,没有立竿见影能管用的药。外老太爷也无法了,只好凑合着,大舅爷倒是没有放弃,一直还在寻找好大夫。不想就在元宵那日,外老太爷晨起出门,下台阶时忽然头痛发作,一跤摔下去,跌了一脑袋血,再没醒过来,人就——去了。” 鸣琴的声音又哽咽起来,“信使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了来,现在人已经累晕了,刀三在外面照顾他。等他休息一下缓过来,世子再细问他。” 观棋从旁补充道:“还有一句要紧的,娘娘说,王爷一定会有信来,不管王爷怎么说,都让您务必不要回去。” 沐元瑜呆了一会。 人生过于冷酷,至亲逝世,甚至都没有给她留下伤悲的时间。 因为一着不慎,她和母妃的性命可能也将随之而去。 宣抚使是世袭职位,外祖父去后,她大舅舅将会接任,大舅舅是滇宁王妃的亲哥哥,但兄长在位,与亲父在位,与滇宁王妃的意义不可能一样,对滇宁王的震慑程度也不一样。 “我不能不回去。”沐元瑜自语,首先直面了这件不能逃避的事实。 “为什么不能?”观棋急道,“世子只是外孙,又隔了这么远,在京里服孝也是一样,娘娘都是这么说的。” “父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母妃的人八百里飞驰来报,父王的人也不会慢到哪里去。” “来就来了,这是京里,王爷的人还能闹出动静来硬抓您回去不成——” “不是来向我报,是向皇上。”沐元瑜无力又疲倦地道,“外祖父是朝中大员,他去世,一定要向朝廷禀报的,父王就势向皇上请求让我回去吊唁,难道我还可以拒绝吗?” 那她成什么人了。 滇宁王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力太大了,他若给她找理由不让她回去,那她一个外孙就可以不回去,但他一旦主动就此向皇帝提出召她回去,那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否则她作为一个不孝之人,将何以在京中立足。这一条短处,她纵然七窍玲珑都没有办法弥补。 丫头们都束手无策了:“这、这可怎么办——” 沐元瑜也没有办法。 她木木地坐了一会,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最终终于从一团快要将她纠缠窒息的乱麻里找出一根线头,道:“家里有熟麻布没有?没有明日天一亮去买,给我制一身丧服。” 鸣琴轻声应了:“是。” 沐元瑜说完这句,又默然了一会,还是慢慢吐出了第二句,“给我收拾行装吧。我明日就去跟皇上说,可能不过两日,我就该赶回去了。” 鸣琴大惊:“也不用这么急,不如先瞒着,世子想几日,说不准能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沐元瑜摇头:“没有用。外祖父去世的消息不可能瞒住,一定会上报,那我瞒这几日可以做什么?我知道外祖父去世,不服白尽孝,又是有什么心思?不论父王有没有上书,皇上会不会让我回去,这一条一定不能瞒,否则一旦对景暴露,该把锦衣卫招来了。” 她自入京以来,不敢说自己的所有决定作为全无错处,但她确定所有表面的放肆飞扬皆严格地卡在了该在的界限之内,不能越的雷池,她从未踏过。 比如这一件。 八个大丫头一直在起居上将沐元瑜照顾得妥帖周到,但遇了事,主意一直是她自己拿,听她这样说,都只有零零落落地应了。 ** 次日起来,沐元瑜在午门验过牙牌,仍旧先往学堂去。 朝廷逢九日有大朝,她这么早去求见皇帝也见不到,只能先到学堂,一边等待一边先给讲官告个假。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天未亮的时候就起了,到学堂也是第一个。 两个国子监伴读结伴随后到来,见到她已经坐在了前面挺意外,跟她打招呼:“世子今日这样早。” 沐元瑜没什么心情说话,简单应了。 她惯常不是这样,未有过一些贵族子弟眼高过顶不理人的习气,见如此,江怀远表示了关心:“世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若不适,不要强撑,等先生来了,我替世子告个假就是。” 沐元瑜谢了他的好意,摇头道:“不是,我外祖父去世了,我等着参见皇爷。” 外祖是至亲了,听说是这样不幸的消息,江齐二人忙都正容了,又劝慰了她两句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哀毁。再见她没精神说话,也很理解地闭了嘴,安静在后面坐下。 再过一刻,许泰嘉和几个皇子也陆续来了,朱谨深从背影看就觉得她蔫头耷脑的,走到她身边时侧眼一瞥,她毫无所觉,人发着呆,眼皮下还有一点浮肿。 敲敲她的书案:“怎么了?” 又想家了?上回见他差不多的模样,还是过年的时候。 沐元瑜抬眼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痛:“殿下,我昨晚才接到的信,我外祖父去世了。” 她痛亲人的逝世,也痛对自己命运的无能无力。 朱谨深一怔,皱了眉:“你外祖是干崖宣抚使吧?你——节哀顺变,人生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沐元瑜默默点了头。 朱谨深觉得她不太对劲,怕她糊涂忘了什么,年纪小又不太知事,提醒道:“你的孝服呢?叫人做了没有?该穿起来了,你今日也不必来的。” 沐元瑜应道:“我的丫头在做了,我接到的是我母妃的信,要上禀给皇爷,怕皇爷还没接到我父王的信,忽然见着我一身孝服,惊着了,所以没穿,今日回去就换。” 给外祖守孝是小功,礼仪上没有给父母及祖父母的孝道来得严苛,朱谨深听她说话还有理有节,大面上不错,遂不再多说什么,到她前面坐下了。 到讲读时辰开始,沐元瑜先站起来跟讲官们说了,讲官们都惊讶着安慰了她几句,接下来也不再打扰她,由她安静地坐着。 朱谨深指了个小内侍替她观望着奉天殿那边的大朝,第一节讲读结束时,百官鱼贯而出散了朝,小内侍飞奔回来告诉了她。 沐元瑜谢了他起身,去求见皇帝。 走出殿外没几步,身后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道:“等一等。” 沐元瑜无精打采地转头。 朱谨深走到她旁边,探究地望着她:“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外祖去世,伤心是难免的,可人一下颓成了这样,他总觉得不对。她哭一场都很正常,欲哭无泪就奇怪了。 沐元瑜左右望望,这是一片空阔地方,左近没有人在,她犹豫着,低声吐露了一点:“我父王应该会让我回去奔丧,我怕这一去,父王不会再放我来了。去年我来京里习学,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父王本不想叫我来,挨不住我闹,才同意了。” 朱谨深明白了。以滇宁王的立场来说,他当时膝下独此一子,当宝爱无比,确实不会愿意远送到京里来。 “滇宁王让你回去奔丧,你是不能拒绝的。”他先道,然后顿了片刻,“但你还想回京里来?” 沐元瑜闷着点点头:“但我恐怕说了不算。” 只要她回去,滇宁王要留下她有的是主意,毕竟她在京里又不是有正经差事。 朱谨深也明白这一点,顿了片刻,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这些事就不要多想了。你先去见皇爷,若有你父王叫你回去的信,你叫人告诉我一声。” 沐元瑜心下一颤,她想问,又不太敢问——朱谨深与皇帝的关系一向不好,难道他愿意替她出面去向皇帝求肯什么?这个情,又要怎么求才能如愿? 朱谨深不是个喜好啰嗦的人,见她无话,转身就走了。 沐元瑜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在漫天洪水中望见一块浮木,虽不知能不能攀上去,却已陡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希望。 她混沌至今的情绪终于清明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扛锅盖上…不要怕,这里不会虐,是正常的情节转折。 ☆、第80章 沐元瑜到乾清宫的时候, 被拦在宫外等了一刻,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先于她一步进去,正在向皇帝禀报自己手上的一摊子事。 “……贼子口风极紧, 臣等费半月之功, 仅查问出他来自前朝余孽旧部, 究竟是哪一支旧部,又还有哪些同伙,那日朝中给他警示的是谁,他熬遍酷刑不吐,今日寅初时分, 看守他的番子不慎睡着片刻, 他把塞的口嚼硬往喉下咽,生堵住了自己的气管,噎死了。” 皇帝听得默然不语。 汪怀忠都悚然:“这是个狠人。” 口嚼多是木块一类, 防的是犯人咬舌自尽,以其分量大小,根本也咽不下去, 此人却是另辟蹊径,咽不下去,就使其堵塞喉头,死志之坚,令人胆寒。 郝连英跪下道:“臣手下失察,是臣管束不严之过,请皇爷责罚。” 皇帝摇了摇头:“罢了, 便没有这一出,熬了半个月下来,活的时候也不长了。” 虽这么说,他到底心情不太好,知道正旦宴上试图搞事的是这么个狠角色,暗地里还不知隐藏了多少他的同党,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郝连英继续禀道:“他虽然招的不多,但臣想,应当是当年逃入南疆的那一支,若是北漠那边的,不该与暹罗扯上关系才对。南疆那一支原是分支,势力不茂,皇爷不必多加忧心。” 这一点皇帝早已有所预料,并不意外,眉目间却不见轻松之色,拍了拍案上的一封奏折,道:“这可好,事都赶一起去了。” 郝连英微有不解,但皇帝不说,他也不便追问,仍旧说自己的道:“请皇爷允准臣派人往南疆去追查,臣一定给皇爷一个交代。” “暂且不急。”皇帝沉吟着道,“朕再想想,若真涉及那一块地方,有人的行事比你便宜些。” “皇爷可是指沐王爷?恕臣直言,论行军打仗,臣不及沐王爷,论查案追索,臣以为还是锦衣卫更胜一筹,能为皇爷效力。” 底下人愿意争先做事,不是件坏事,皇帝面色缓和了些:“你先去罢,朕这里还有急事,回头再说。” 郝连英方退了出去。 他出殿时见到沐元瑜,因才提到他父亲,不免多看了一眼,不过终究没什么交集,很快下阶去了。 沐元瑜更没留意他,内侍出来传话,她终于能进去了。 “朕也才收到了显道的信,倒是比刀家的都早了些。” 进到大殿里,沐元瑜禀报过,就听到皇帝这一句出来,她的心不由一沉又一落。 沉的是滇宁王的丧信报得这么急,乃至胜过了丧主本家,显然是在跟滇宁王妃抢时间,她外祖父刀家循正常程序上奏报信,反倒不会这么快。 落的是,不论如何,她第一步是走对了,这一局逼到眼前,她总算没乱阵脚,给自己雪上加霜。 皇帝叹息道:“朕以为刀老将精神健旺,老当益壮,能为朕再守十年边疆,不想天有不测风云,竟去得这样突然。” 沐元瑜两行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现在的模样实在憔悴,皇帝见此,止住了话头,道:“罢了,你外祖这个年纪,膝下已经成群,又是这样去的,不曾狠受病痛折磨,虽走得突然,也算得是喜丧了,你们做晚辈的,不要太难过了。” 沐元瑜声音沙哑地应道:“是,多谢皇爷抚慰。” “显道奏报里说,刀老将生前很疼爱你这个外孙,希望朕能准你回去送他最后一程,你意下如何呢?” 沐元瑜拂袍跪下:“臣来求见皇爷,也为此事,求皇爷恩准。” 皇帝点头:“既如此,奔丧要紧,朕也不耽搁你了,你这就去罢。” 沐元瑜磕了个头:“臣谢皇爷隆恩。” 她就退出去,算起来陛见的时间比等候的时间还短些,因外祖丧事当前,多的话,她都不适合说。 她走之后,宝座上,皇帝望着面前的奏章重新开了腔。 “沐显道倒是个好女婿。” 不涉及皇子的事务,汪怀忠作为司礼监掌印是可以也愿意说两句话供皇帝参考的:“老奴也纳罕。出了这事,刀家的丧信没来,沐王爷先行动起来了,可是对岳父情切。” 他们没有讨论刀土司突然去世后,是否会对南疆形势造成影响,因为那片地方上父死子继,土司政权的稳固性并不下于皇权,刀土司长子正是壮年,有能力把控住父亲留下的偌大权势,只要他自己不起心乱来,他手下就乱不了。 与此相比,倒是滇宁王的情况更值得注意。 汪怀忠一边说着,一边揣测着皇帝的心意:“皇爷可是觉得,就这样放沐世子回去有些可惜?” “可惜又有何用。”皇帝叹息了一声,“刀老将去得太急,仓促之间,没个防备,朕还能硬拦住人不许奔丧不成。” “沐王爷这行事也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当初是他主动将人送了来,如今又急吼吼召了回去。照理说,沐世子一个外孙,就在京里遥祭,旁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汪怀忠说着,又安慰皇帝:“皇爷不必过于操心,想来沐世子奔丧过后,应该会回来的。她到京不过三个来月,就这样一去不返,也太儿戏了,习的什么学呢。” “你说‘应该’,实则就未必。世上的事,可不是应该发生,就一定会发生。”皇帝想了想,再问他:“褚有生那里呢,可有新信过来?” 汪怀忠躬身摇头:“没有。他接到的命令只是盯着滇宁王府,刀家的事不与他相干,他们夷族,本又排外,他不好往里插手。据他上回所报,滇宁王府一切正常,除了沐王爷十分宠爱小妾生的那个庶子,恐怕沐世子都不能及。” “你倒小心,何必还说什么‘恐怕’?”皇帝摇了摇头,“都说小儿子是命根子,放在沐显道身上真是一点不错。沐元瑜小时,据说外人都舍不得叫他见,怕他人小惊散了魂。如今小儿子一来,旧日的心头宝就成地上草了,你听听他给小儿子取的那个名字,偏心也没有那样偏的,沐元瑜但凡有一分气性,以后跟这个弟弟都处不来。” 汪怀忠道:“说起来,沐世子弟弟的消息,他必是知道的,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天天还是一样进学。” “是个沉得住气的。”皇帝点评道,“沐显道没白宠他那些年,只是把儿子养得这样,如今却想叫他靠边,哪有这么容易?只怕要砸了自己的脚。” 汪怀忠并不一味顺从皇帝:“老奴觉得难说,做老子的想整治儿子,法子可多了去了,一个孝字压下去,就足够儿子翻不了身了。” “是吗?”皇帝哼了一声,“朕也是做爹的,怎么就没法整治儿子,还成天叫儿子气得不轻?都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这辈子才得了这么几个讨债的。” 汪怀忠赔笑道:“皇爷是仁慈宽宏,沐王爷哪里比得上皇爷万一,他那样行事,终有一日要生出乱子来的。” 皇帝却摇头:“你也不必安慰朕,朕这一摊子,没比沐显道好到哪里去。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一点不错,朕是天子,一般束手无策。” 汪怀忠劝道:“从前是殿下们小,难免有些由着性子,往后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人就稳重起来了。才过去的元宵宴上,二殿下不是才给皇爷挣了回脸?” “这个正是最叫朕头痛的。”皇帝把急报合起放去了一边,“二郎那个性子,朕可不敢信他,谁知哪天又犯起毛病来。起码得再看两年,这么早就高兴起来,只怕也是白高兴。” 他随口说了两句闲话,又想起来正事,“叫褚有生盯紧点,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沐氏自家闹一闹还罢了,别把南疆牵扯进去了,沐显道偏心太过,刀家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坐视他把那妾生子扶上了马。他两家一旦闹起来,南疆那块地方势力太过芜杂,再有什么人往里伸手裹乱就难说了——比如前朝那些余孽,朕以为当年叫太/祖杀的杀,赶的赶,早已留不下几个,不想竟还有死灰复燃的。这几年风调雨顺,户部报上来的数字刚刚好看点,刀兵一起,再要调兵镇压,又全扔进去了,闹来闹去,败的都是朕的家当。” 汪怀忠应着:“皇爷深谋远虑,说的极是。依老奴的一点见识,沐世子在京正是最好的安排。待刀土司的丧仪过后,还该想个法子将沐世子召回京来。” 皇帝颌首:“去内阁值房请沈卿来。” 正经国事,还该找大臣商议。 内阁值房就在午门之内,离此很近,但沈首辅还没来,朱谨深先来了。 内侍进来报:“二殿下求见。” 皇帝转头往角落里的金钟看了一眼:“这个时辰,二郎下学了?叫他进来罢。” 朱谨深进来行了礼,道:“皇爷,儿臣听说刀土司去世了。” 皇帝“嗯”了一声:“你要说什么?” 朱谨深道:“刀土司多年来与沐王爷,云南都指挥使互为守望,平衡镇守南疆局势,与朝廷有大功,如今骤然离世,儿臣以为,此时若派使臣前去吊唁,一可彰皇爷仁德,二可安继任土司之心,三来,也可借机一观刀家是否稳固忠心,能继续为皇爷守镇地方。” 皇帝压下心头的讶异,玩味地望着他:“你在向朕谏言?” 这种正经事,可不像这个儿子会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藏龙卧虎,有猜对的,就是今天来不及把这一段情节整完了,几样事情交织着往下进行比较难写,我怕写不好把大家整糊涂了。 ☆、第81章 朱谨深这样说话, 其实自己也有点别扭, 但他一见皇帝那副古怪眼神,他立刻坦然了——这种微妙情绪很难为外人道也,大概是“看你也不习惯,那就对了”。 “是。” 他未入朝领差, 但他是皇子, 天然有向皇父进谏的权利, 只是听不听就在皇帝了。而是否会因此引起皇帝的厌怒, 也皆由他自己承担。 这儿子还是不行。 听这话语硬邦邦的,连句“儿臣不敢”的客套话也不肯说。 皇帝有点噎住, 顺了顺气:“——好,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 朕要听实话,这是沐元瑜同你说了什么, 还是你自己的突发奇想?” 朱谨深道:“他急着回去奔丧, 哪里有时间同儿臣多话。不过儿臣看他可怜,也确有一点私心。” 皇帝道:“嗯?” “他从前说过,沐王爷极心爱一个侧室, 他在家中日子并不如面上的好过。这回刀土司去了, 恐怕他又少了些襄助。若能派个使臣与他同去,总是与他的脸面,届时同去同归,免得倒叫一个奶娃娃压了一头。” 皇帝听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瞧瞧这份体贴心思,从前门都懒怠出, 如今好了,手伸那么长,都管到人云南家里去了。 脸色微沉道:“朕看你是课业太少了,有闲工夫管这么宽,人家父子兄弟间的事,跟你有多大关系?” 朱谨深道:“我并没想管,不过是两得其便之事,皇爷何乐不为呢。” “两得其便?”皇帝听到这一句,不动声色地道,“恐怕不见得吧?你又知道沐元瑜还想回来了?他父王偏心,依朕看,他留在云南还稳妥些。” 朱谨深默然片刻。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 沐元瑜回来与否,各有利弊,他回来可以亲近皇家,稳固世子地位,但要丧失与部将接触的机会,如孤岛悬于海外;他不回来,则滇宁王将如一座搬不开的山般压在他头上,但不论滇宁王如何偏心,给小儿子起的名字多么引人遐思,那终究是个还在吃奶的娃娃,至少十年之内,什么也做不了。 而滇宁王不可能按住沐元瑜十年不与部将结交,他想,滇宁王妃与刀家也不可能容忍。 这两种选择持续到最后,其实搏的就是沐元瑜是要靠皇家扶持接位,还是凭自己的能力迫滇宁王不得不传位于他。 ——当然他已是朝廷敕封的世子,不过昭告过天下的太子废掉的前鉴又不是没有,何况一个世子。 从沐元瑜本人的长远利益看,他应该选第二种。如此才能维系住沐氏不可取代的超然地位。 靠上位者扶持才能得来的利益,终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谨深没接触过实际政务,但这种程度的心术权谋,他闲来无事看的那么多书中已足够告诉他答案,所以他淡淡反问:“对他稳不稳妥不重要,敢问皇爷的愿望,是想他留云南还是留京呢?” 当然是留京。 没有哪一位帝王喜欢治下有一片土地别人比他的掌控能力更强。 而想剥离掉沐家对云南影响力的前提是,南疆不能乱。 那么这一步就必须缓缓图之。 从下一任滇宁王留京入手就是个很好的开始。 皇帝神色复杂,朱谨深这一句反问不算回答他,也等于是回答了他。 沐显道当初送子入京,所图为何,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确定知晓,但不妨碍他在当下就准了他的奏请,因为沐显道不管有什么心思,在皇帝看来都不过小节,他是至尊,从纷芜的局势里找准他要的那一点,牵引住局势跟着他走,才是他要做的。 世情广袤,就算他手握锦衣卫,许多事情也未必当下就有答案,但决策却必须当下就做了,因为机会不等人,等你慢慢弄清楚每一个疑问再出手的时候,那一个时机不一定还在。 朱谨深问他的这一句,与他当日的所为正是如出一辙。 “朕问你,你倒把朕堵回来了。”皇帝干咳了一声,道,“行了,去罢,你还没下学吧?好好念你的书去。” “是。” 朱谨深没有纠缠,躬身退出。 皇帝看他退出殿外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忍不住向汪怀忠道:“他这是笃定朕就会听他的了?”谁上谏言就是个两句半,劝都不都多劝一下。 汪怀忠笑道:“二殿下一向不多话,皇爷是知道的。” 汪怀忠心里,朱谨深能跑这一趟多这两句嘴都很奇怪了,再要长篇大论,恐怕得把他这个老奴才连着皇帝都吓着。 皇帝不大爽快,他倒是想多探探这个儿子的底,怎奈人家不接茬。 汪怀忠道:“皇爷,沈阁老在外面等了有一会了,可要召他进来?” 皇帝回神点头:“叫他进来。” 沈首辅入殿后,皇帝和他就几件国事商议了一下,大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要紧的几桩都说完了,皇帝缓缓道:“沈卿,干崖宣抚使离世,二郎进言,认为当派使臣前去对刀家进行抚慰,你觉得可有必要吗?” 沈首辅愣了一下,忖度片刻后道:“臣以为可行,派个使臣不是多麻烦的事,却可向彼等夷人彰示皇上的恩典,令他们感沐皇恩,以后更加忠心为皇上效力,此举惠而不费,二殿下想得周到。” 那接下来就是商议使臣的人选了。 一般为显中原教化,这种情形都是选文臣,不过这趟的主要目的是吊唁,而京城至云南路途太过遥远,选个不善弓马的文臣慢悠悠过去,只怕刀土司的七七都快做完了。 皇帝欲从武将里选。 不过沈首辅提出了一个人选:“翰林院里有个新进的庶吉士,去年春猎上很出彩的,皇上记得吗?他又年轻,吃得住辛苦,可以派他去。” 皇帝点了头:“可。” 时间比较紧迫,沈首辅当即开始草拟抚慰刀家的文书。皇帝则派人去叫沈首辅推荐的那庶吉士过来,布置他差事。 这一通忙下来,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晚间时,皇帝方想起还有乐工那一档子事来。 他想了一会:“叫赫连英过来。” 郝连英很快应召而来。 “在南疆查前朝余孽根底的事,还是交由显道去做。”皇帝道。 沐显道再在云南如何经营,还不至于跟前朝的那点丧家之犬勾结在一起,这一点皇帝还是信得过的。 见郝连英面露失望之色,他跟着道,“你有别的差事,朝里到底是谁与那个贼子有勾连,你给朕好好地往下查清楚,务必把这个人挖出来。” 郝连英精神一振:“是!” 皇帝跟着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你要祥查,细查,同时要暗查。朕并不想兴起太/祖时那样的大狱,这也是保全你自身,你可明白了?” 锦衣卫草创自太/祖,那也是锦衣卫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单是牵连万人以上的大狱就有好几起,奠定了锦衣卫可止小儿夜啼的赫赫名声。但善泳者死于溺,当时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因犯了众怒,最终被牵连下去一并砍了脑袋。 郝连英的声气就低了点,但仍然恭敬地道:“是,臣明白,一定不负皇爷所望。” 等他退了出去,皇帝方伸了个懒腰,带点感叹地向汪怀忠道:“别人看朕高高在上,不知这位子有多么难坐呐。待朕百年之后,也不知该交给谁,才对得起这祖宗基业,天下万民。” 汪怀忠赔笑道:“皇爷正值壮年,膝下又儿女成群,四位殿下各有各的好处,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天色这样晚了,皇爷也该歇息一下了。这么晚了皇爷还在为国事劳心,皇后和贤妃娘娘关心皇爷,都着人来问过了。” 皇帝想了想:“去贤妃那罢。皇后那里,大约有点别扭,给她两日功夫,叫她转转弯。” 汪怀忠应了:“是。” 出去吩咐人摆驾永和宫。 他的小徒弟跟出来悄悄问他:“爷爷,皇后娘娘怎么就别扭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汪怀忠白他一眼:“不明白?不明白是你悟性不够,自己想去。明日我再问你,答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 小徒弟苦巴着脸:“明日我只怕也想不出来,我哪里比得爷爷的万一呢,皇爷说什么,爷爷都能心领神会,我要有这份本事,我就成爷爷了。” “嘿,你这小狗崽子,你还蠢出篇道理来了!”汪怀忠照他脑袋就拍了一记,但小徒弟这一记马屁拍得到位,他心里舒畅,就还是乘着皇帝没出殿,匆匆低声告诉了他,“二殿下来谏了言,皇爷还采纳了,这不是瞒人的事,皇后现在一定知道了,心里能舒服?指不定要绕着弯子问皇爷些话,皇爷累了一天,哪有兴趣再跟她打这个哑谜。贤妃就省事多了,没这个位分,也不敢明着讨这个嫌——这都要人告诉你,蠢货!” 小徒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 沈皇后岂止是别扭,她是快被刺激翻了。 这一步一步的,眼看着就上去了! 就不该与他一点机会! “看这人情做的,又得了皇上的意,又在沐家小子那里卖了好,好一个两面光!”沈皇后说着话,冷笑不已。 孙姑姑也有点可惜:“我们想慢了一步,早知叫我们四殿下去说了,才是一个头彩。” 朱瑾洵才十二岁,若能进这个言,意义又不一样,一个早慧的名声妥妥地博到手里了,再造造势,顺风就起了。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那么好找,一般外官死了是没得这个皇帝亲派使臣前往的荣耀的。 刀土司的宣抚使本身品级不算很高,但他特殊的夷人统领身份很不一般,才能得此殊荣,并令辅臣也都赞同。 沈皇后打听到信起就满心不自在,好容易挨到晚上,把那份情绪都压住了,打算着等皇帝来了好好婉转相问。 皇帝不甚好女色,没什么特别心爱的嫔妃,她作为六宫之主,主动派人去乾清宫问了,就是个暗示的意思,皇帝一向都算给面子,多半会来。 不想她左等右等,这一日皇帝却迟迟不来,精心准备的膳食都冷透了,再打听时,听到的信是皇帝总算忙完了国事,却是往永和宫去了。 沈皇后:“……” 贤妃这个狐媚子! 就没一件顺心的事! 沈皇后自恃身份,一般不拿器具出气,这一晚却气得摔了一整套官窑茶具。 ** 沈皇后的心思再如何,都只是她自己的心思。 沐元瑜是什么也管不了了,二月初一,她携使臣并护卫,清早出发,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驰往云南府。 ☆、第82章 二月十八日。 京城犹是春寒料峭, 云南已然风和日暖,春花烂漫。 跟沐元瑜一道赶来的使臣阮云平是北直隶下大名府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五, 正宗青年才俊一枚。他虽对弓马还算在行, 打个猎什么的没有压力, 但平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 一下奔驰近万里, 且几乎是以驿传的速度, 等终于进入云南府的时候,原来好生生一个端正俊朗的翰林公, 疲累颓唐得堪与歪在路边晒太阳的叫花子有一比。 透支至此,他没有叫过一声苦。 不是他作为一个文官性格有多么坚毅, 而是随行的除了护卫之外,还有沐元瑜的两个丫头, 观棋和临画。 临出发前,阮云平一见队伍里还掺了两个丫头心里直泛嘀咕, 心道这沐世子不愧是能和李国舅起名的土霸王, 奔丧这么紧急还不忘带丫头, 真是不嫌拖后腿。 结果一路疾奔下来, 两个丫头英姿飒爽,不但自己一点纰漏没出,还有余力把沐元瑜照管得妥妥当当——就是沐元瑜自己,不过十四岁,还未完全长成, 却也如长在马背上一般不知疲倦。 跟这么一拨人同行,他还有什么脸叫苦,只有默默自己咬牙忍受着,等进入古朴的城门,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滇宁王府那座广阔门第时,他一激动,心情一放松,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旁边的刀三捞了他一把,熟门熟路地向门房上的小厮喝道:“还不快进去禀报,世子回来了,哦,还有钦差!” 他们一行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过来,赶不上再让人提前来报信,小厮并不知有这一出,直瞪着眼:“——啊?世子?钦差?哦!” 连滚带爬地进去了。 剩下的回了神,不管那钦差哪冒出来的,自家的世子总错不了,都忙上来围拥牵马,七嘴八舌地问候。 进了府门,护卫们散去,沐元瑜领着丫头和阮云平往里走,一路不由左右打量。算来走了已有大半年,这时间不长不短,府里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但可能是她心境上的差别,满眼明明是熟悉风物,却无端生出了些说不出的陌生。 似是隔了一层。 她没有走多远,滇宁王自正道迎面而来。 形容仓促。 沐元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相逢的这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陌生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去年之前,无论她与滇宁王生出过多少芥蒂,父女总是同住一府,便是滇宁王回避着她,不能全然不与她相见,滇宁王偶尔也有回转待她好的时候,情分消去五分,又增回来两分,她无论心冷过多少回,总无法将这亲情彻底剪断,再淡薄,她还是留恋。 然而她离开了滇宁王府,从此只有消,没有增。 滇宁王也在看着她。 这个孩子离开这么长时间,瘦了,但是也高了,人看着明显往上抽了一小截,看来在外面长得不错。 将这么个假儿子丢到皇帝眼皮子底下,他真是日日提心吊胆,有了真儿子后,这种不安感更加剧起来,万一一个不慎,她在京里露了馅,他苦心经营的这份基业全要化为乌有,再得十个儿子抵不过这一个假的破坏力强。 所以他逢着机会,赶紧要把她弄回来。 然而这孩子安心要和他作对到底。 她回是回来了,居然是一搭一。 滇宁王简直不知她怎么有本事说动皇帝的——他绝不相信只是巧合,这么短的时间,钦差那么容易得的吗?也把皇帝看得太不值钱了。 阮云平小心地收敛着眼神,只把眼珠往左右不停转动——这父子俩什么情况?久别重逢,居然是相顾无言? 他心里小本本默记下一条:沐王爷父子关系不佳。 跑这么远做这个使臣,大腿皮都磨破了两层,不能念完篇悼文就回去罢。 那他也太亏了。 沐元瑜没有无言多久,很快跪下行礼。 当着使臣,滇宁王便有质问也不好出口,只能叫她起来:“好了,去见你母妃去。这一身尘土,也洗一洗,不用急着到前头来。” 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还没见过你弟弟,他就养在荣正堂里。” 沐元瑜低低应了一句:“是。” 滇宁王干站片刻自觉无味,遂安排人领阮云平洗尘休息去。 沐元瑜则往后院走。 应付完了滇宁王这一茬,她的脚步一下急迫轻快起来,周身颠簸到快散架的骨头都不觉得酸痛了,刚才的消极情绪也不见了,归心似箭地往荣正堂跑。 滇宁王妃人在后院,接信迟了些,但也没按捺住在屋里等她,直迎到了穿堂门外,见着她的瞬间泪光点点:“瑜儿!” 滇宁王妃性情刚硬,一向少见泪滴,沐元瑜当即眼圈也红了:“母妃,我回来了。” 她在这里终于找回了家的感觉,游子还家,她抢上去要行礼,滇宁王妃拽着她的胳膊不许,张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大利落,有点喘气地从后面撵上来,劝道:“世子别挣了,看你这一张小脸累的,都黄黄的了,快进去歇息歇息。这风口上,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解劝住。 滇宁王妃有许多话想说,要埋怨女儿怎么还是回来了,看她的奔波模样,又没舍得,紧着叫人抬水去恒星院,安排她先沐浴换衣。 一通忙活完,沐元瑜收拾干净,重新回到了荣正堂里。 滇宁王妃那一句话终于迸出来了:“瑜儿,我让你送了信与你,你怎么回来了?” 沐元瑜解释了一下,听得滇宁王妃冷笑连连:“这个老杀才!” 亲娘骂亲爹,沐元瑜不好接茬,只当没听到,挨着她道:“母妃,没事,皇上派了钦差与我同来,我祭拜过外祖父后,就与他一同回去,父王当着钦差的面,总不能硬把我扣着。对了,外祖父那边怎么样?等阮翰林修整一下,我就跟他过去可以吗?” 滇宁王妃知道有钦差来的事,口气方缓了些:“你外祖已经进了神山,今日天色晚了,山里路不好走,等明日罢,我带着你们去。” 刀家一族的葬仪与汉族不一样,如刀土司这样的头人,去世后不入土,而是送入深山里火葬,所谓“神山”就是类似于他们一族的圣地,历代土司最终都归于山中。 沐元瑜点点头,她其实很累了,眼皮都不大睁得开,坚持着咕哝道:“母妃,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呢。” 滇宁王妃道:“我知道。”她的声音放得柔软,“瑜儿,你困了?再撑一会,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吃两口填一填肚子再睡。” 又引着她说话,“你怎么这么有本事,哄了个钦差来?” 沐元瑜歪在她肩上,半眯着眼笑了:“不是我有本事,是二殿下帮的我,我和他说我还想回京里去,可是父王可能不会叫我去了,他就去找了他爹,我也不知他怎么就把钦差哄给我了。” “是皇帝的二儿子?你跟他处得好?” 沐元瑜“嗯”了一声:“二殿下面上看着冷一点,其实人很好,又非常聪明,就是身体差了点,可惜了。” 滇宁王妃微笑道:“你看谁都好,不过,倒是不大听你夸人聪明。” “他是真的厉害,看了非常多的书,还下得一手好棋。”沐元瑜随口扯着,“我跟他下过一回,再不敢下第二回了,丢人得很。” 她口里说着“丢人”,但语气轻松,显然并没有觉得被拂了面子的意思,滇宁王妃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跟滇宁王现在闹得不可开交,但当年可是自由恋爱,有些微妙不可说的情绪,她懂。 恰此时张嬷嬷进来,小声笑道:“世子有了喜事,怎么都瞒着,还是我跟观棋那丫头说了几句才知道。” 沐元瑜一怔,略略坐直了身,失笑道:“这算什么喜事,人人都有的嘛。” 滇宁王妃也明白过来了,她细细打量着沐元瑜,原只觉得她瘦了些,令她心疼,此时再看,却从她轮廓柔和的侧脸线条看出了分明的少女秀色。 她心中陡然多出了一层不安,挥手令张嬷嬷出去,压低了声音问道:“瑜儿,你说那个二殿下,为什么待你很好?” “因为我们投脾气吧。他人太聪明,难免傲气,加上他家里也复杂得很,母妃知道的,四兄弟四个娘,这样的人家里过活都不容易,就把他性子磨得更孤冷了。他没两个亲近的人,难得看我不烦,我们就常在一处。” 沐元瑜想起来朱谨深有时候的言行又觉得他挺好玩的,忍不住笑,“他脑子比别人都好使,但为人处事上没个合适的人教着,由着自己长,不喜欢的人他真的是一下都不肯搭理的,对了他脾气的人,那就怎么都好,有点任性,他皇帝爹有时候都叫他弄得头痛。” 滇宁王妃听得更不安了,沐元瑜觉得自己是客观评价,但听到滇宁王妃耳朵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她的口气可不是嫌人家皇子任性难伺候的意思,分明觉得他很有意思,以至于她说起来都停不住。 一个聪明又有趣的人—— 她作为母亲的警钟瞬间敲响了。 滇宁王妃心下觉得不对,又探问了几句,沐元瑜困倦着,没觉出来异样,她离家刚回,做娘的问一问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结交了什么人,有没有遇着什么难处是难免,她尽量都回答了。她在京中来往最多的就是朱谨深,既要说,那就绕不过他。 滇宁王妃仔细听着,总算渐渐略放了一点心下来——好歹听上去,那个二皇子不像堪破了女儿的秘密,要打什么歪主意的样子。 那问题就只在女儿自己身上了。 “……母妃知道我打小有多用功,就是学不成他那样,唉,都说勤能补拙,我看补得很有限,天赋这回事,真是强求不来。” 沐元瑜有点感叹地说着,她是真的羡慕,朱谨深的身体条件摆在那里,他看的书多,也无非是看,他的身体其实支撑不住他下功夫苦读,但他仍是博学强记到如信手拈来,这份自如,只能归功于天分了。 滇宁王妃注视着她,小心地隐藏着眼中的忧虑,这个小女儿从来自律自强,功课都胜旁人,她本身也是有傲气在的,从没有这么全方位地推崇过一个人。 她现在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华。 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太对劲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和王爷的关系,现阶段就是很冷淡了,不管王爷咋想,世子对他是已经完全没有期待了,所以不论他干啥,在世子这里都不会再有被亲爹伤害的感觉——因为本来她就是半路来的嘛,不算真亲爹。这是我说本部分不虐的原因,就像一般人不会对隔壁老王有啥格外期待一样。 另,看评论有部分小天使很遗憾朱二没能跟来见一见丈母娘,那就先侧出一下,刷个存在感。我世子很记人的好,夸起人来可不留余力,就问泥萌怕不怕o(* ̄3 ̄)o ☆、第83章 沐元瑜是累得想不了那么多了, 她在滇宁王妃面前向来放松,想什么说什么,说完一通后厨房赶制的膳食呈上来, 山珍水鲜爽嫩可口, 又是好一阵没吃到的家乡风味, 她胃口很好地吃了不少, 然后在丫头的服侍下蒙头就去睡了。 滇宁王妃见她这样能吃能睡, 心下松了口气,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的瑜儿当男孩养大, 应当并不太懂这些关窍。又觉安慰,女儿身上背了这么重的担子, 还这样挺住不倒,吃睡无忧, 那不管外面有多少泼风大雨,都没什么可畏惧的。 沐元瑜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早, 穿戴整齐了往荣正堂去, 还未进房门时, 听到一点婴儿的吚吚呜呜。 声音嫩嫩的。 她脚步顿一顿, 方重新往里去。 西次间的罗汉床上,放着一个青罗襁褓,沐元瑜走近了,只见襁褓里裹着个肉团子,胖手胖脚, 眼睛原是要睁不睁,察觉到有个不熟悉的人过来,两颗葡萄一样的黑眼珠转了过来,跟着她动。 须臾,嘴巴里吐出一个口水泡泡。 “世子,这是您的弟弟,乳名叫珍哥儿。” 出声说话的是站在旁边看顾的奶娘,沐元瑜认得她,原也是滇宁王妃身边的丫头,叫秋枫,与外院一个小管事成了亲,不怎么进来服侍了,现在应该是赶巧合适,她也才生了孩子,便重新来领了差事。 沐元瑜俯视了那肉团子片刻:“嗯。” 秋枫小心地问道:“世子,您要抱一抱吗?珍哥儿很乖,不大哭闹的。” “不了。” 沐元瑜拒绝了。她当然不至于迁怒到这么个肉团子身上,但她现今的处境又确与他有分不开的关系,这让她心里总有点怪怪的,无非以普通平常的心态看待这个肉团子。 她也不大想再看他,就站远了点。 肉团子珍哥儿大概是觉得她是个新鲜的人,没有见过,咿呀着把胖手从襁褓里挣脱出来,向她挥舞了两下。 见她没有回应,小嘴往下撇了撇,要哭不哭的样子。 沐元瑜余光瞄见,怕他真哭出来,向秋枫道:“你哄哄他。” 秋枫答应着,把珍哥儿抱了起来,柔声细气地哄着。 滇宁王妃一身素服从卧房出来,道:“行了,抱回去吧,好生伺候着。我今日不在家,有什么事,去和王爷那边说。” 又向沐元瑜道,“我想着总跟你有点关系,所以抱过来让你见一见,见过了就罢,你不用多想。” 沐元瑜道:“我知道,母妃不用担心我。” 滇宁王妃点头又道:“昨晚上你父王过来了,要见你,我说你睡了,拦着没让,现在你去前面书房请个安罢,别怕他,一刻若还不回,我就找你去。” 母妃总是护在她前面。沐元瑜笑道:“好。” 她转了身出去。 滇宁王正在等她。 说实话,滇宁王是很想显得慈父一点的,沐元瑜从来没离开过王府这么长时间,他提着心固然更多的是戒惧,里面也未尝没有两分挂念,但真等见了面,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孩子还是那个孩子,看上去礼数也没有什么缺失处,还比先更恭谨了,但他就是觉得浑身不得劲。 他想说两句亲近的话,说不出来。 想发个火责怪她为什么把钦差招来,也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口气平平地道:“瑜儿,你越大,是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这个做父王的,再也管不了你了。” 沐元瑜低了头:“父王言重了。” 滇宁王一口气更憋着了——他的感觉里,沐元瑜应当回他“父王有珍哥儿这个心肝宝贝了,自然不大有空管别人了”之类的话,他从前觉得这样的话带刺,如今才发现没有刺了,他也并没有觉得舒服。 他忍不住心里的不快,冷笑了一下:“我言重?是你太敢干了!你如今是怎么想的,真把你老子当做寇仇了?” “父王言重了。”沐元瑜抬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孩儿没有这个意思。皇上派下的阮翰林,孩儿总不能拒绝罢。” “你不必跟我打这个马虎眼。”滇宁王冷冷地看着她,“平白无故的,没个人提着,皇上就算能想起这事,也不会动作这么快。我听说,你和二皇子走得特别近,到了满京城都知道你们好的地步,这回你是不是走了他的门路?” 沐元瑜不是会抵赖到底的性子,索性也就点头:“二殿下看孩儿可怜,帮了一把。” “你可怜——”滇宁王倏然变色,“他知道了什么?!” “父王不必忧心,孩儿知道轻重,并没对任何人泄过口风。”沐元瑜平静道,“二殿下只是知道一点孩儿在家不大讨父王的喜欢而已。” 朱谨深现阶段看她再顺眼,再肯帮她,他毕竟本身是一位皇子,翻手为云的上位者,皇家正统之承继,她从未天真到想将自己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以求取他的帮助。 这太幼稚了。 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能性更大。 滇宁王脸色才缓了缓,但仍旧质问她道:“那你跟皇子走那么近做什么?沐氏不需要行扶持皇子这样的险招。你如此行事,将来登位的不是二皇子,你要置王府于何地?” 沐元瑜心道,沐氏不需要,可是她需要。 她觉得滇宁王有点可笑,居然现在还看不穿这一点。 他都把小儿子取出这个名字来了,还想着她将王府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拿王府来质问她。 “我与二殿下走得近些又如何呢?父王不表态就是了。”她嘴上随口道,“若登位的不是二殿下,父王以此为由废了我,另立珍哥儿为世子,不是现成的一个向新帝投诚的好法子?新帝不会反对,又正中了父王的意,省得父王另外想法子折腾我。” 滇宁王不由一怔。 这是很天马行空的一条新思路,但它竟很有实施的可能性。 虽然与他的原定计划不符,但计划从来不如变化,能在不断发展的局势当中多添一条备选方案,并不是件坏事,也许到时候就用上了。 “倘若登位的是二殿下,就更好了。父王以为滇宁王府能永世相传吗?这毕竟是朱家的天下,不是我沐家的。”沐元瑜道,“能提前得到新帝的好感,有什么不好。” ——确实没有。 滇宁王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除了第不知多少次遗憾这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他憋着的怒气都化成了头痛,他当年拿女儿当儿子养,绝没有想到会养出今天这个结果。 “你——看过珍哥儿了没有?” 沐元瑜点头:“看过了,母妃让抱来给我看了看,养得挺好的。” “你心里不要有芥蒂,”滇宁王向她道,“你也看到了,珍哥儿从出生就养在你母妃那里,将来只会亲近你母妃,同你母妃亲生的孩儿是一样的。” 沐元瑜道:“是。” 心里补充——个鬼。 滇宁王这样的男人,已然是很深谋远算能动心眼的了,却也逃不脱男人的通病,总以为他一视同仁膝下所有的孩子,正妻也该如此,就不想想,这些孩子确实都跟他血脉相连,可跟她母妃又不是。 这样丈夫跟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还不如从外面抱养的都没血缘的呢,就算不如亲生的贴心,好歹也不戳心。 该说的几句话都说完了,滇宁王想想也找不出什么事来了,挥手道:“行了,你去祭拜你外祖吧。” 沐元瑜更不多话,利落退了出去。 滇宁王负手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青石主道上,开口:“许三。” 一个衣着朴实,面目平常如庄稼汉子的男子从隔壁过来,打着灰扑扑的行缠,脚步悄无声息,躬身抱拳:“王爷。” “人准备好了吗?” “回王爷,准备好了,听王爷号令。” 滇宁王面色森冷,低声道:“去围神山下,待世子一行祭拜下山后,就动手。记着,本王只要令世子受些伤,不要伤到她和王妃的性命,这个分寸,你务必拿捏好——至于其它的,可以不必顾忌。” 许三微有迟疑:“——那阮钦差呢?” “能不伤,就不要伤到他。”滇宁王道,“如若不能,那就算他命不好了。” 他错养了的这个女儿,是太聪敏也太有机变了,令他甚而有点恐惧。 她自己的主意太大,再放任她在京里,不知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次回来了就不能再让她走,只有将她留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这个女儿还是天真了些,以为一个翰林官就能令他投鼠忌器。 到底是个姑娘,心再大,还是慈软,不知道“天高皇帝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84章 神山一整座山都属于刀家。 二月里, 草木生发,越往深处走,参天绿树渐多起来,树梢上清脆的各色鸟鸣远远近近地回荡着,奏出一曲青山曲。 车马行不进去, 众人都换坐了滑竿。 阮云平没坐过这个,开始上去时很是新鲜, 山里空气也好, 一路绿树繁花,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来做使臣, 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 这座神山真是圣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转头说话。 他揣着圣旨, 见官大一级, 所以行在第一个。 滇宁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欢, 可以多留两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着, 这山里规矩多, 若独自乱逛,易生危险。” 沐元瑜则在后面没有说话。 阮云平不过是感叹一句, 他有皇命在身, 奉旨吊唁,岂敢真搞的似游乐一般,就道:“不敢叨扰刀土司的清净, 微臣只是有感而发。” 他转回头去,继续一颠一颠地前行了。 滇宁王妃却觉有些不对,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别人留意不到这份上,对着自己的孩子却是感知十分敏锐,她觉得以沐元瑜向来的为人周到,被阮云平点着名了,不该一语不发才对。 她向跟在旁边的一个大丫头低声吩咐了一句,大丫头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了后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声问道:“世子,娘娘问您,可是还没歇过来,有哪里不适?” 沐元瑜摇摇头:“你回母妃,无事。” 大丫头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诉了滇宁王妃,滇宁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个笑容,她方有点迟疑地转回头去了。 后面的沐元瑜扶着身侧的竹竿,心下其实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跟滇宁王的对话又过了一遍。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滇宁王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 她这趟拐个钦差回来,其性质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书严重,但就她的作为来说,是呈递进式的,看在滇宁王的眼里应该是变本加厉,亮明招牌跟他作对到底才对。 她不觉得滇宁王有这个肚量就这么接受了她的挑衅。 沐元瑜转着头,把自己这列长长的队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定在最前面的阮云平身上。 然后她才略微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来多陪伴母妃一段时间,但她无法忽视内心的警讯,不管这警讯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决定祭拜过后,还是尽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宁王妃,首先必须保全住自己,有短暂的分离,才有长久的相聚。 渐行渐深,前方忽隐约传来些人声。 有人声不奇怪,山里本住着有人家,奇的是这人声虽隔有好一段距离,但听得出极熙攘,竟好似有一个市集。 鸟鸣山更幽的深山里忽然出现这动静,又瞧不见有什么山寨的踪形,这就有点渗人了。 阮云平心里发毛,转头要问,却见身后的队伍停了,滇宁王妃和沐元瑜都正从滑竿上下来。 沐元瑜见他望过来,知道他费解,不等他问,主动解释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队伍。” 阮云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夹杂了几分糊涂地“哦”了一声,也自觉地忙跟着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云平终于明白为何会那么热闹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现了一个市集,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两旁都是挑着货担的货郎,服色是鲜明的百夷风格,中间则是一列拉着长绳的队伍,长绳有许多根,都系在正中的一辆架子车上,高高的车上放着一口长方棺木,四周环绕着白布灵幡。 拉车的人称得上浩荡,有青壮,有老幼,还有僧侣,虽说车行山中不易,但这么多人拉一辆车,照理应该不那么费力才对。 就阮云平所见,这辆车的速度却是跟蜗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点,他仔细一观察,直接无语了。 因为拉车的人居然并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还有的人往后,使力方向随心所欲。 这车要能走得快就见鬼了。 他不好打搅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悄悄问了个随行的护卫:“——怎么是这样拉法?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宁王见了他,明明告诉他刀土司已经进了神山,只等举行葬仪了,怎么今日还能在半路上遇见刀土司的送葬队伍——原来是这么个送法,这送上个三五日都不稀奇。 护卫低声告诉他:“我们族尊贵的大人去世就是这样的。前面就是龙林了,没有多久时间,大概半日就到了。” 听说是夷人风俗如此,阮云平识趣地闭了嘴。 护卫的预估很准确,不长的一段山路,当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后时分,阮云平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才知为什么两边跟了货郎,有的货郎卖的干饼之类,有的则直接停下来当地埋锅造饭起来。 拉车的人轮换着跑去买东西吃。 阮云平倒是没吃货郎卖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龙林里布置丧仪,接到钦差将来的消息,走出来将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里,命人上了寨里的茶饭。 刀大舅身长八尺半,是个极威武雄壮的大汉,额上勒着白布条,手掌伸出来好比一个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时,把她拍得如被狂风扫过的叶子般直晃:“好外甥,难为你赶回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着道:“见过大舅舅,我不辛苦,应该的——” 滇宁王妃看着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边。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罢,钦差这里我们陪着,也不为失礼。” 刀大舅是丧主,确实没工夫一直陪着他们,就点了头,匆匆走开去接刀土司的灵柩了。 他们这里简单用了些茶饭,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个刀家表哥的引领下往龙林走去。 所谓龙林就是刀家历任土司最后的归地,这片林子的树木从不许人砍伐,所以有许多参天巨树,是神山中的精华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时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刀土司就将在这里火化归于尘土。 沐元瑜走进去的时候,刀土司的灵柩还未拉到,高台旁却已先绑了一个人。 那人满面尘土,花白的头发胡子脏得打成了结,是个年纪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绑了多久,头歪斜着,眼睛闭着,极为没有神采,但仍可明显看出:他还活着。 沐元瑜看着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绑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台子四周都堆的树枝干草香料之类的易燃物,丧仪开始后是直接点燃的——没听说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传统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这老头见死不救,他擅闯神山,正赶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饶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谁知这老头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说他没救了,阿爹叫他开药也不肯开,说白浪费药材——你听听这话可气不可气!硬把我阿公拖断了气,阿爹气死了,说把他绑这里,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给阿公赔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来是个大夫。“外祖父伤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个大夫吧?别的大夫怎么说呢?” “别的大夫很卖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浑身解数抢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没救过来,阿爹也没跟他们计较,放他们回去了,我们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说,别的大夫最终的结果也是不治?那这老大夫虽然嘴是不好,医术其实不错?” 一眼就断了生死。 刀表哥道:“谁知道,他治都没治,不过好像名气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后很开心,说原来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还活着,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欢喜一场。” 滇宁王妃在旁道:“瑜儿,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这大夫名声确实是极大,就是人难寻,你父王当年受伤时都找过,一直没有找到,也以为他死了。这回他出现在神山里采药,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听过的——就在不久前还听过! 这时候虽然通讯极不发达,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现一个,民间口耳相传,传话的过程中不免会有夸大,三分本事能传成七分,七分传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难被埋没,不被官方发掘,也会在民间成神。 她嗓子有点紧涩地问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宁王妃道:“是。”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心软,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连忙点头不迭。 嘴再坏的神医,也是神医好吗!烧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宁王妃道:“我也觉得不至于要他以命相抵,不过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过来,你跟他说两句好话,求一求他罢。他若不同意,再想别的法子。” 沐元瑜哪里还等得及,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别的大夫抢救半天的病人没救,凭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寻着他帮忙的地方。 就飞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着架子车,听到不太乐意:“外甥,你要这老头有什么用?他就算名气大,心眼可坏,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辩有时候病情人力无法回天的话,就撒娇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坏,你把人给了我,他要不听我的,我有法子治他,当给外祖父出气。” 她自京城飞驰回来奔丧,还带了个钦差来代表皇帝吊唁,刀大舅心里安慰,觉得这个外甥很给外家颜面,加上这么多天过去,当时的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带走,以后可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我还生气。” 沐元瑜忙应了:“好,我带到京里去,可远了,保证舅舅以后见不着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说了,刀表哥虽然不喜欢李神医,但也不执着非要把他烧死,听说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两个族人上前去解绳索。 滇宁王妃把沐元瑜往旁边拉了拉,低声道:“刀家这边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这大夫带走,瞒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变。” 沐元瑜:“……好。” 她明白过来,滇宁王妃也是绝,知道滇宁王找过这神医,恐怕现在还有需要,就是把他瞒在鼓里。 夫妻做到这份上,也是无话可说了。 当然,他们父女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刀土司的丧仪就是参考的傣族土司的丧仪,不过百度能查到的资料有限,框架里面的细节我就自己填充了,如果有填错了的,就当是架空好了咳。 然后,我梗埋得远了怕大家忘了,埋得近了感觉底裤都被猜出来了…害怕。= = ☆、第85章 神医李百草被从台子上解下来,刀表哥别的是不愿意管了, 沐元瑜安排自己的护卫来把他扶到树底下, 给他洗了头脸,拿饭食来与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绝, 给谁喝水, 给饭吃饭, 吃完了就仰靠在树下闭眼休息。 沐元瑜对这位神医很为尊敬, 据传说里他该比刀土司还大两岁, 这把年纪还不颐养天年, 跑到云南这块的深山里采药,差点又送一次命, 可见何等痴迷医道, 医术一定不错。 把他带回京里去, 朱谨深那纸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谨深身体一旦好了,她什么推波助澜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个脾气, 再叫他被压在别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气——呵呵。 她这声“呵呵”不是自己呵的, 是替朱谨深呵来着。 沐元瑜心里算盘拨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擞起来, 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否极就该泰来,她现在想到滇宁王都不那么心寒了,滇宁王不把她弄回来, 她还捡不到这个神医呢。 正琢磨着,只见树底下的李百草睁开眼来,站起身拂了拂衣摆,转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为他是内急方便之类,就礼貌地没有管他,谁知过一会后,一个刀家汉子粗鲁地把人拎了回来,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这老头想跑!” 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过去,李百草叫人拎着后衣领,态度倒是镇定:“既然不杀我了,我如何还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个友人生了病,想请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来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迟疑一下,点头。 “那不用了。”李百草扫了她一眼,“你们这样的贵人,生了病并不听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听自己的就是了。” 看来是多年行医过程中,叫权贵们伤害得不轻。 沐元瑜无奈,这一点上她辩不出什么来——她舅家才要把人烧死,这关口也没时间辩了,刀土司灵柩将至,她只能示意护卫:“把老先生扶到那边去歇着,好生守着。” 跟着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这座山里有许多禁忌,你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乱走,再叫人抓着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脸哼了一声,倒也不多话,转头走了,护卫紧紧跟在身侧。 熙攘的人群拉着车极缓慢地过来了,刀土司的遗体自棺木里由刀家儿郎们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云平理了衣冠,取出圣旨。 在场人等陆续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阮云平声气肃穆洪亮,缓缓将一篇悼文念完,这悼文出自当今首辅之手,文理章法自然无可挑剔,十分真挚感人。 不过在场能完全听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这一道程序走完,阮云平向高台上深鞠后退开。 僧侣们上前,围着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闭目念着嗡嘛呢叭咪吽的经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个,表情哀伤地听着僧侣念经,忽有个大汉从龙林外进来,一路膝行着爬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根布条:“大人,您看。” 这要紧关头被打扰,刀大舅皱了眉,接过布条,眼一扫,怒气勃发:“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们,敢在这时候给老子添堵?!” 他这一声断喝音量太大,把僧侣们都喝得为之一顿。 刀大舅也不管,铁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来,捏着布条大步往外走。 滇宁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么事了?你别冲动,这时候你可不能离开,有什么事,我替你料理了罢。”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气,道,“有人报信,山底下有人要乘着阿爹下葬的时候来闹事,削我们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帮专会使阴招的小人王八蛋——对了,你布条你哪得来的?” 他冷静一点下来后才想起来这点,把布条向来报信的大汉晃了晃,问他。 沐元瑜此时也赶了过来,就势凑上去望了一眼,只见写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说发现山下有一波人形迹可疑,隐藏在某处方位布局些什么,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请刀家人留意。 字迹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来,此人多半是左手所书。 大汉道:“不知道是谁,我在外面值守,忽然一支箭射在我旁边的树干上,箭上就绑着这布条。我怕真有这事,惊了老土司的英灵,所以赶着来报大人了。” 原来并未确实。 滇宁王妃就又劝了劝刀大舅,把他劝得暂时和缓下来,同意先派两个儿子领兵下去看看情况。 刀大和刀二就结伴走了。 日头移转,龙林里僧侣们长长的经文念到了尽头的时候,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上的孝衣都有些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战过了一场。 及到刀大舅问起,两人却都扫兴地摇了摇头:“真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但生着一副鼠胆,我们的人才搜到了冲过去,那些人就一哄而散了,都没来得及逮一个回来审审。” 刀大舅疑问道:“难道弄错了,是想进山来偷采药的采药人?” 神山数百年都为刀家所有,禁止外人随意进入,因此蕴养出一山的珍宝,药材就是其中一项,有些采药人明知危险,也偏要偷偷进入,刀家每年都要惩罚一批。 两兄弟仍旧一齐摇头,刀大发言:“肯定不是,采药人身手也算灵活,但没有那个雷厉风行的做派,而且那些人看着跑得乱,其实有章法的。” 刀二补充:“不是临时聚起来的,像训练过战阵的兵士,不过似乎又要更厉害一些,不然我和大哥也不会一个都抓不住。” 刀大舅听了,把两兄弟轮番瞪一遍:“自家没用,就推到别人厉害上!打都没打就晓得长别人威风,抓个人也抓不住!” 滇宁王妃劝道:“罢了,大郎二郎去,又不是为了打仗去的,别搅了阿爹最后一程才要紧。现在人既然已经撵跑了,就别再管了。” 刀大舅余怒未消,不过滇宁王妃说的也是正理,就又向儿子们一瞪:“你们两个,分头领了人,给老子下山巡视去,再有这样的鼠辈,可不许放过了。” 刀大刀二齐声应了,转身跑走。 滇宁王妃欲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见沐元瑜还愣着,轻轻拉了她一把:“瑜儿?” “嗯?”沐元瑜回过神来,跟在了她后面走,心神仍旧十分不定。 她觉得不对。 这些人已经排除了普通百姓的可能,那么藏在山下,用意就是叵测。 山上目今只有两方势力。 一方是刀家。如果真是冲着刀家来捣乱的,不该一触即退。 一方是她。不是冲着刀家,那就是—— 高台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沐元瑜周身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山风一吹,彻骨凉。 她掐了一把手心,竭力定神从头想,那个报信的人是谁?为什么报这个信?他是有意报错了信,还是确实以为针对的是刀家? 他若是有意报错了信,又为的什么? 沐家也有护卫留在外围,为什么不直接报给她的护卫们? 疑问太多了,没一条有头绪的,满天乱飞的问号快把沐元瑜的脑袋塞满了。但她从这杂乱无章的形势里揪住了一条:她要回京城去。 越快越好。 只有京城才是安全的,滇宁王的手绝伸不过去也不敢伸的地方。 高台上,先人的遗骸为烈火所噬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这一夜刀家本家儿郎们,进山送葬拉车的百姓、小头人、僧侣等都不会休息,只有阮云平一个外人不需遵守本地的礼仪,被领到寨子的吊脚楼里睡了一宿。 ** 次日清早。 阮云平爬起来,山里的温度比山下要低些,他出来叫晨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等刀家派人来给他安排了早饭,热乎乎的汤食吃下去,他身上才回暖了。 他去找滇宁王妃,询问什么时候可以下山。 滇宁王妃还守在龙林里,帮着刀大舅处理一些事宜,闻言道:“大约明日罢,我这里还有些事,再者,今日下山人多,有些乱。” 滇宁王妃说的乱是指来送葬的那些人们,这些人的寨落归属刀家管辖,但不是刀家嫡系人脉,只是依风俗前来拉车,刀土司火葬过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此刻三俩成群地,陆续往龙林外走,拖了老长的一列队伍,把山路都占满了,看上去确实乱哄哄的。 阮云平就应了,不敢乱走,他昨日见过刀大舅发威——亲爹躺在高台上他就要出去砍人,只在龙林边上晃悠,晃悠了一会想起沐元瑜来,他在这神山里,也就能跟沐元瑜聊几句天了。 找了一会,却没找见,问遇到的刀家人也不知道,只好再去问滇宁王妃。 滇宁王妃倒是知道的,道:“瑜儿有事,已经提前下山去了。你要找她,回王府再见罢。” 阮云平很意外,只好应了一声。 沐元瑜其实没有提前多久。 嘈杂的下山人群里,她换了百夷族装束,拉着李百草,前后不远不近地各跟了一个护卫,混在其中。 当然,护卫和李百草的服色也都换过了。沐元瑜搀扶着须发花白的李百草,就像一对寻常的夷人祖孙。 ——就是李百草不这么认为。 “你们这些贵人,搞什么鬼?” 沐元瑜笑道:“爷爷,哪里有贵人?”跟着压低了嗓音,“老先生,你不用多想,已经跟我走了,那就只得一直跟着了,我保你的平安。” 李百草冷着脸,以他多年闯南走北几度生死交关的阅历,知道自己这回又卷进了某种不可知的危险里,其中不知涉及了什么要命的隐秘,问是问不出来,逃也逃不掉,只能就这么让胁裹着。 他在心里下了一个老辣的结论:贵人,没一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不会有事哒,亲娘要是领了盒饭我怎么敢在标签上选甜文(*  ̄3)(ε ̄ *) ☆、第86章 又一日后, 滇宁王妃的车驾缓缓回到王府。 算来滇宁王妃这一趟出门总共不过三日, 滇宁王却躁得心烦意乱, 十分不安——他布下的人马被刀家惊走后, 不敢再靠得太近,乔装了守在进出神山必经道路的两三里外, 整守了将近两天两夜,终于守到目标队列出现,滇宁王妃和钦差都在, 却缺失了那一个最重要的人。 带队的首领心觉不对, 不敢怠慢,一面继续守着, 一面紧急让人回来报信。 滇宁王当时就心下一沉。 哪里出了错。 怎会有这个意外。 他决心命人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 但心底深处未尝没有一两分挣扎, 一怕万一暗卫失了手,重伤了沐元瑜,二怕沐元瑜太灵醒, 受伤后猜出来是他在幕后指使。 但他没想到,比这两种更可怕的一种情形出现了:沐元瑜可能识破了他的安排, 提前脱了身。 她脚程够快的话, 这么长时间够她奔出几百里,跑出南疆范畴了。他不可能再派人长途追袭, 追不追得到是一回事,一旦走漏了风声,完全无法解释。 倘若果真如此, 他等于既在跟女儿已有裂缝的情分上又伤了一层,同时还没有达成目的。 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滇宁王在这种忐忑里煎熬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等到滇宁王妃回来的消息,立即提脚追去了荣正堂。 “瑜儿呢?怎么没有回来?” 滇宁王妃坐在妆台前由丫头卸着头面,闻言并不看他,只向铜镜中讥讽一笑:“回来做什么?难得王爷记挂着我娘家,让瑜儿奔波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儿自然是回京里去了。” 滇宁王不妙预想成真,僵了片刻,心头又是心虚,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里的愤怒,张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滇宁王妃头发半散,冷冷转过头来,猛然一巴掌拍在妆台上,愤怒起身冲向他:“你有脸问我什么意思?沐显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才肯罢休,今日就明说了!” 她这一下如母狮爆发,张嬷嬷多年不见她发这样大的火气,吓怔了片刻才跌撞着要上来拦,滇宁王妃一把甩开她:“把人都带出去,离远点!” 张嬷嬷把旁人都撵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俩打出个好歹来,劝又不敢再劝,急得只是张着手,唉声叹气。 滇宁王抓住了滇宁王妃的手腕,有点狼狈地喝道:“你发什么疯,有话不能好好说。” “呸,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还装什么样!”滇宁王妃打从前夜听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后,一口气就一直憋着,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冲着滇宁王发泄了出来,眼睛通红地瞪他,“沐显道,你不用狡辩,我也不同你说那么多——你没想对付瑜儿,根本就没必要绕过我把她召回来!” 这一句是问在了滇宁王的七寸处,刀土司是滇宁王妃的亲爹,她都不觉得需要女儿亲身祭拜,难道他这个女婿会对岳父有什么更浓重的深情厚谊不成? “我——”他到底心虚,就说不出话来。 滇宁王妃有话说:“瑜儿有一句话叫我带给你。” 滇宁王听她的口气平缓了一点,不似先前疯狂,以为她气发得差不多了,心下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放开她的手,道:“什么?” 滇宁王妃道:“瑜儿说,倘若王爷一定不想复她县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着滇宁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下一句,“世子这个敕封,她觉得更好。” 滇宁王脑中一嗡,脱口道:“胡闹!” 当年不过权宜之计,她一个姑娘家——怎会真有这样的野心! “瑜儿胡闹不胡闹,不在她。”滇宁王妃冷道,“在王爷。” 滇宁王自然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在威胁他,不给沐元瑜县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抢世子了。 不,算不上抢,她现在本来就是。 若是别的女儿跟他放这个话,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恐怕还要嗤笑出声,一个丫头,想夺滇宁王府的正统,如同痴人说梦。 但他现在一点笑不出来,沐元瑜站在跟他对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个合格的对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给他制造障碍。他当然不至于怕,但他会很头疼。 滇宁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宁王妃的手,转身要走。 滇宁王妃倒叫住了他,道:“还有一事,瑜儿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个大夫一起走的,王爷最好去跟阮钦差解释一下,王爷知道瑜儿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关切,所以赶紧催着瑜儿上京去了。” 滇宁王:“……我还得替她圆这个谎?!” 滇宁王妃冷笑道:“王爷不想说可以,那就随便阮钦差猜测去罢。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滇宁王的心虚全化成了憋火,也没心思问哪弄来的大夫,他终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贵体跟他没多大关系,憋屈着一张脸走了。 ** 滇宁王还是想错了,沐元瑜留给他的那句话其实不是单纯的威胁。 她已经真的打算这样干了。 这个念头她以前就隐约浮现过,但态度不算坚定,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可以扮一辈子男装而不为人看穿,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体发育,会生出来各式各样的不便。 就她本人来说,她对权势也并没有多大的渴望。 但现在她不得不生出这个野心来,因为滇宁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惮于将这一点坦白给滇宁王——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相信,她是个女儿,在滇宁王心里,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儿子,她就该让位,她自己本身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 所以她敢直说出来,要挟他消停一点。 沐元瑜乔装离开的十日后,才放缓了脚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里等到了她后续追上来的护卫和丫头们,恢复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头一时快一时慢,她跟护卫们是习惯了,但李百草一个老神医被拉扯着有点吃力,现在人齐了,沐元瑜真心实意地去跟他赔罪:“老先生,你有什么要求,都只管提,我这里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离开。”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这一点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纪,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骂了也无所谓,她对于自己的错向来很肯承认,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地走开了,拨了两个护卫来,专门照管他。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后,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气消了,一日中午他们在官道旁一条小溪边停下来,吃点干粮时,他主动走到了沐元瑜身边。 此时护卫们三三俩俩散在马车周围,沐元瑜蹲在小溪边,见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当注意些保养,不要胡乱往冷水里伸。” 沐元瑜的动作一顿。 她转回头来,对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样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多年风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着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多谢老先生关心,我没有这样娇惯。” 李百草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有时将我当作了神,我真说了医嘱,又不当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护卫们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开。 沐元瑜心中剧跳,站起身追上去,低声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说出“医嘱”来了,她很难说服自己再装糊涂,她昨晚刚来了月事——她不知道这神医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从他的口气,他显然已是确定了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这桩要命的秘密,就该躲着我走才对。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想到沐氏敢这样行险,所以还以为是老头子年纪大了,糊涂了。” 他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接着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头子虽然老了,鼻子还算灵光,你身上飘出的血味,对老头子来说,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样显眼。” 沐元瑜:“……” 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还道:“你一路藏在马车里,躲避着你的护卫,怎么不知道躲一躲老头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没跟这老头坐一辆车,但没想到擦肩而过这样的距离也能叫觉出来,这真的没法了,今天不露馅,明天也得露。 并且,他看出来还敢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老先生好大的胆量,就不惜一惜命吗?”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胆量。”他转头,“世子不用多想,老头子这把年纪,既不好管闲事,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论余生还有多少,老头子都不愿意被圈在一个笼子里,从此只能给贵人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这是在提出交换条件了。 李百草这样的身价,他到京城,进太医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杀掉。 这是一个对生死已经没有执着,但固执坚持自己生存法则的老人。 说实话,沐元瑜很佩服他,这个承诺她也很愿意给。 但李百草对她没有信任度,他选择用这样一种要挟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令她无法轻易出口,而被迫要面临一个复杂的难题。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与朱谨深的痊愈间做出选择。 沐元瑜以为这应该很难选。 因为两者各有利弊,利弊还都十分明显。 杀李百草,好处在保留住她绝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坏处在首先她将一生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其次神医难再得,朱谨深没有痊愈的机会,她已经理顺的前路将全部推翻重来。 不杀李百草,冒着风险带他进京,朱谨深被治好,好处在可能的长久的安稳,乍一看,似乎更有谋划,但坏处是,她可能等不到这个长久,在此之前就泄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对这种艰困的局面,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剧烈的挣扎。 可能是李百草压上性命的赌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还可以选择什么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后面的阮云平,心就软了下来。 虽然他其实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朱谨深对她提供的帮助,并不会因此就在她心里打了折扣。 要她亲手掐灭给他寻来的一线生机,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应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气来,最终道,“只要老先生尽力医治了二殿下,不论结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离开京城。” 李百草并不领她的情,还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么叫做‘尽力’?老头子脾气乖张,到底是个大夫,还不至于跟病人玩花样。你小小年纪,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啊。” 这神医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见识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还拖了,下章就回京,姨妈来,脑子不太够用,理这个理好久,耗了时间,回头可能还需要修一修,我现在人懵,不太看得出来哪里不对。X﹏X ☆、第87章 三月下旬, 暮春一场细雨中, 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时辰,掀车帘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马车在雨丝中往十王府去。 车轮滚滚, 驶到十王府那片建筑群时, 天色近了黄昏,而细雨仍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还稍微下大了一点。 刀三从车旁马上跳下来去通了名姓, 不多时, 林安举着把青油纸伞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世子爷,您终于回来了——呦, 您这是还没回家, 直接过来了?” 马车旁还跟着两列风尘仆仆的精悍护卫,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随便出个门会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着把伞探身下车, 撑开后笑了笑:“有点急事想找殿下,殿下从宫里回来了吗?” 林安点头:“回来了,世子爷快请进。” 沐元瑜暂没有答应,转头道:“请老先生下来。” 林安就有点困惑地看到, 从后面的第二列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庄稼汉般的老头。 “世子爷,这是——?” “刀三哥,你们先回去休息罢,留两个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护卫说完话后,转回头来回他,“给殿下的回礼。好了, 我们进去吧,别让殿下久等。” 林安应声,只是心中仍纳闷着,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头,只见他虽其貌不扬,但架子还不小,居然旁边还有个美貌丫头专门给撑着伞,老头只管自己甩着手,悠闲地走着。 这算什么礼啊? 这位世子爷,有时行事总和别人不同,随随便便带个乡野老汉来,也不怕惹殿下生气。 朱谨深好洁,他从宫里回来,虽则一路有人打伞,雨丝随风斜飘,终究有些沾染到了身上,他换了一身墨青暗纹玉绸袍子,腰束着乌角带,站在廊下看着沐元瑜一行人走近。 沐元瑜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把伞举高了些,抬头看过去,眼一弯,露出个笑容来:“殿下,我回来了。” 朱谨深还是那副冷清清高不可攀的样子,但她心里却是有点温暖,也有点亲切。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无聊看什么雨的,出来就是等她了。 朱谨深没太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缠绵春雨中,伞下露出的那一张秀致笑脸。 他心中一忽——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心脏似乎一沉,又一飘。 他觉得她离开一段时日是件好事,他可以把自己不慎走偏的心思理一理正。近两个月里,他没有再做那个荒诞的梦,他以为自己恢复正常了。 但再见她的第一眼,他建立起的信心顿时就垮了一半。 他很不高兴地、上下十分挑剔地,打量着沐元瑜。 怎么又瘦了,还一下瘦了许多,瘦得原来的圆脸都变成了瓜子脸。 还冲他傻笑。 他更不高兴了,因为他感觉到了心里那种飞扬而上控制不住的愉悦,盘旋乱窜如这躲不掉的恼人雨丝,不讲道理地往他五脏六腑里沾。 沐元瑜上了阶,收伞跟他行礼:“殿下,我这个时辰来,打搅啦。” 大概是旅途上讲究不到那么多,她额上有几根碎碎的短发没有束上去,浸了一点雨意,半贴在光洁的脑门上。 朱谨深不由被吸引去多看了两眼,他下意识间手都要伸出去了,总算及时反应过来,顿住,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点了点:“头发。” 沐元瑜“哦”了一声,自己胡乱往额头抹了一把。 把那几根短发抹竖了起来,傻傻地戳在那里。 朱谨深一下被惹笑了,索性也不想那么多了,重新伸手往她额上压了一把,把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压了上去,方转了身:“下着雨,别虚客套了,有事进来再说罢。” 李百草跟着要往里走。 林安把他拦住:“嘿,没叫到你,你不能进去,懂点规矩不懂。” 朱谨深转头看了眼——不是看李百草,是看他旁边正收伞的丫头观棋。 林安回来跟他满心羡慕地形容过沐元瑜那一院子娇艳美人,只从这一个看,果然不假。 李百草倒是一直在看他,大夫本职他从不含糊,再者,早点治好这个据说是胎里弱的病秧子他才好脱身么。 林安作为近侍,有自己的职责,他要拦李百草也没拦错,沐元瑜没打算一直把关子卖下去,就顺势介绍了一下:“殿下,这是我在云南寻到的大夫,一直给殿下看病的那位王太医的师兄,李老先生。” 这个介绍非常简洁而明了了,连人物关系都说明了,再不会弄错。 也所以—— 林安当即就蹦了起来,还险些左脚绊到了右脚:“李、李百草?他不是死了吗?!” 他又激动又不可置信,他这样的皇子近侍,说话是不需顾虑一般人的,直接就向沐元瑜道,“世子爷,您不是叫这老头蒙骗了吧?” 沐元瑜笑着摇头:“没有,真的是李老先生。他没有死,当年的消息弄错了。” 人可能假,医术假不了。 林安晕乎乎的,他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求助地去看朱谨深:“殿下,您说这、这——”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可惊喜来的太突然,他只怕是空欢喜。 他跟着朱谨深,这些年希望又失望多少回了,每个太医都说快了,快了,坚持下去就会好的,坚持了十几年也没见真好,终于把朱谨深的耐心耗尽了,他药都不愿意喝了。 朱谨深立在原地。 他少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愣了一会,道:“哦,那就进来吧。” 希望一直落空的滋味,总是缠绵病榻的无力,灌下多少汤药都仿佛无用功的不甘,他当然比林安品尝得更为彻底。 他为此挣扎,也为此暴戾,然而仍旧都没有用,他对不对这命运妥协,都不得不接受自己一生就将这样度过。 他以为自己将不知终结于哪一场袭来的疾病中,也许几年后,也许几日后,他对人生的规划都困于这身体而只能争一争朝夕,做个藩王就得。 没想到,居然还能出现转机。 朱谨深直接认证了,林安也反应过来了——李百草可是有个师弟在太医院,是不是真的,把王太医招来一认就知。沐元瑜既是替他家殿下找的大夫,这一点不会不告诉他,这李百草还敢来,多半是假不了。 他这一下激动的,简直热泪盈眶,语无伦次:“世子爷,不知怎么谢您,您哪找来的李神医——哎呀,神医别怪我刚才胡说八道,我一个奴才,没见识,不会说话——” 毕恭毕敬地要去搀扶李百草,李百草拍开他的手:“老头子自己会走。” 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先朱谨深一步进去了,林安这下一声也不出了,原地乱转着只是安排人上茶上点心,又要人去叫王太医。 朱谨深冷静了点,阻止了他:“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别到处惊动人了,李先生人在这里,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功夫。” 林安有点不舍,他是恨不得王太医立刻出现,百分百确定李百草的身份后,李百草妙手一挥,他家殿下药到病除。 但朱谨深发了话,他还是只能点头道:“是。”又拍了记马屁,“殿下真是大将风度。” 这样还能冷静自若,一丝不乱。 沐元瑜却是看出来了朱谨深的真实情绪,忍不住笑了,往他身边站了站,低声道:“殿下可是近乡情怯?” 长久以来悬在虚空中的那根救命稻草落下,反而不敢轻易去捡起了,恐怕并不如以为的灵验,巨大的希望过后,迎来巨大的失望。 朱谨深确实有这个感觉,但又不单纯只是这个感觉。 他注视着沐元瑜,她的目光中含着温和的理解,浅浅的怜惜,前者是对他的情绪,后者是对他的身体。 就是没有一点邀功,她似乎根本就没觉得有这件事。 她不以为自己给他找来了李百草是多大的功劳,也一字未说其中的难处,所有的反应,只是围绕他。 倘若这是依附,也依附得太真心了些。他是王世子,不是林安,生存都仰他鼻息,其实不需要对他这样贴心。 “沐元瑜,”他眼神奇异地望着她,“你对我这样好做什么。” “没有吧?”沐元瑜有点糊涂地道,“殿下对我才好啊。” 朱谨深给她的使臣可是特意设法去找皇帝求来的,她还礼的李百草不过是正好撞上抓了来——唔,她为此赔上了自己的秘密,不过这一点朱谨深又不可能知道,从他的立场讲,总是他的付出多一点么。 “殿下,”她催道,“我们快进去吧?让老先生先给你把个脉看看,王太医那么推崇他,我觉得他应该是很有本事。” 朱谨深道:“那不一定,王太医只是说未必没有希望。” 沐元瑜想了想,鼓励他道:“老先生这么多年都在天下游历行医,王太医知道的只是好些年前的他的医术。俗话说,大夫越老越值钱,老先生的医术如今肯定更精进了,这‘未必没有希望’应当变成了大有希望。” 朱谨深:“……你哪来那么多俗话。”又问她一句,“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近乡情怯?” 怎么又绕回去了。沐元瑜心里其实可着急,很想知道李百草到底能不能治他。但她理解朱谨深,事关身体未来,他应该是紧张,所以有点没话找话。就只好点头。 朱谨深道:“是。不只是。” 他近李百草情怯。 近他,一样。 他觉得麻烦了。 身体能不能好不知道,他的脑子,是先要坏掉了。 ☆、第88章 朱谨深微微低了头, 他要藏事的时候,其实很能藏得住,不论心里转过哪些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非常的念头, 面上一丝声色不露,转身进去屋里。 林安很急切,已经把一个垫手腕用的石青祥云纹长方小迎枕摆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谨深坐下, 就忙望向李百草, 期盼着他能不负神医名头,一展神通。 李百草顺他的意,并不耽搁, 在炕前替他设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谨深把起脉来。 这一把足有盏茶功夫,旁边的林安与沐元瑜都大气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谨深手腕上的两根手指上, 仿佛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终于李百草两边腕脉都把过, 移开了手,凝目关注朱谨深的面相。 一时又叫他吐出舌头来,看一看舌苔。 朱谨深:“……”他眼神往沐元瑜处一扫, “你转过去。” 他不说沐元瑜没觉得什么,一说她不由憋了笑:“——哦。” 还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着这样形容。 她转了身,嘴上忍不住调侃了句,“殿下, 其实我也不算外人了么。” 身后先没有动静,过一会后,方传回一句来:“啰嗦。” 沐元瑜算着他应该是叫看过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转过来了吗?” 朱谨深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沐元瑜就转了身,此时李百草也开了口:“殿下这病,可是逢着季节交替或冬日天寒时就易发作?发作之时不拘某一种单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无事时,也总觉无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跑跳?” 林安连忙点头:“对,都对,就是这样!” 沐元瑜有点意外,因为到李百草这个层级的大夫,说话还这样浅显易懂是比较少见的——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间乡野行走,看的病人许多大字不识,若不把话说白了,病人根本就听不懂。 朱谨深也点了点头:“先生所言皆是。”顿了顿,“先生可有教我处?” 一屋目光都汇聚过来,李百草习惯了这场面,也不觉得面前的是皇子还是老农有什么区别,平静道:“殿下,你这是先天里带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气没来得及长足,因此比常人来的弱。对别人来说感知不到的一点小问题,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过去,就往往激成了病。这是多年沉疴,治起来不是一日之功,老头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谨深眼神一动,闪出光来:他没有直接说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试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与这病体相伴,他也是受够了。 李百草很雷厉风行:“草民听世子说,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师弟,他开过的那些方子呢?都拿过来——最好把他本人找来,殿下这样的贵人,他手里一定保存了这些年详细的脉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后草民才能给殿下一个确切一点的回话。” 朱谨深点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医就过来。先生远道过来,今晚先歇一歇罢。” 李百草却道:“草民多年走南闯北,早习惯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来一路都坐着车,吃喝都是现成,比草民自己赶路舒服多了,没什么歇不歇的。草民师弟开的药方殿下这里总有一份吧?先把这个拿来我看。” 他这一刻都不耽误的劲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谨深说话,忙就道:“老神医跟我来,这些药方都放在专门的一间屋子里,连着殿下日常用的药一起,老神医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开心,走到朱谨深面前道:“殿下,我听老先生的口气,你痊愈是很有希望的。” 朱谨深心里也有点激越,但他更习惯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点罢。”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气。”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么不肯给刀土司看病那一节说了,“他如果觉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会明说的,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觉得朱谨深现在的心态不怎么利于治疗,就算万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过后,如果在努力的过程中就总是觉得自己不会好了,一直浸在消极里,那对治疗恐怕没有帮助。 就又给他鼓劲,“殿下,你想想以后好了的日子,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时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用有顾虑。骑马打猎这样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闷着下棋看书。” 朱谨深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见过的,我投壶不错,射箭也算凑合,打个兔子之类没有问题,说不准今年秋猎时,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这样快,李百草才说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谨深摇摇头,“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从小就环绕在这样的安慰里,岂能不懂。这少年实在一片赤诚心肠——愈衬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么污秽。 他就动这样的念头,也不该动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说别人,他不是没有试过,其间的差别太明显了,骗什么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朱谨深很头痛,他发现两个月的分别一点用都没有,他以为可以拨乱反正,结果反而好似催化剂。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应该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这里,其实有些叫他心烦意燥,但他竟荒谬地觉得享受这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指望着沐元瑜自己提出来要告辞。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没有这个意思。 在沐元瑜来说,她一路领着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来,既怕滇宁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么问题溜走,精神上一直处在一个比较紧绷的状态。如今到了朱谨深这里,既无需再惧怕,人也好好地交给他了,她满满的安全感涌了上来,一时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觉得也才进门没多久,还没和朱谨深说两句话呢,再说都这个时辰了,蹭顿晚饭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过她也觉出来朱谨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话太多,吵着你了?殿下别见怪,我是替殿下开心,再者,好一阵不见,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呀!” 她发出一声惊呼,因为朱谨深不知怎么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淡黄透澈的茶水倾泻出来,湿了朱谨深的手掌及小半张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热度,忙道:“殿下,没烫着你吧?” 朱谨深摇头,嗓音微紧:“无事,是温茶。” 他心里只是还恍惚着——什么叫“挺想他”,怎么说话的。 他头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 他无心管炕桌,也不大想理自己的手,就垂在炕边,由着往下滴水。 林安不在,屋里再没有别的下人,沐元瑜知道他好洁,但他不动,只能她动。她左右张望,去找了条布巾来,递给朱谨深:“殿下,你擦一擦。” 朱谨深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哦。” 包住湿手抹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甩手不迭,抬头瞪她:“这是擦桌子的布!” 他的眼神嫌弃又控诉,沐元瑜噗哧笑了:“殿下,对不住,我不知道。” 她把被丢到地上的布巾捡起来抖开看了看:“也很干净啊。” 朱谨深不肯擦手,她就勤快地又拿了去擦炕桌。 朱谨深简直要扶额:“都丢过地上了——你真是,那怎么还能用。你不要管了,坐着罢,等林安回来弄。” 沐元瑜对于自己总帮倒忙也很无奈,她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洁癖,生活习惯不一样就没办法。 只好听话地把布巾丢过一边:“殿下,我去叫人打盆水来给你洗洗手?” 朱谨深不想指使她,但看看自己被抹布擦过的手,实在感觉很难忍耐,点头:“嗯。” 一时内侍捧进盆水来,朱谨深净过了手,顺口吩咐道:“再去打一盆,给沐世子洗一洗,他要留下用饭。” 看沐元瑜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很快就走了,那不备饭就是他失礼了。 “不用重新打,茶水又不脏。” 沐元瑜凑过来就把自己的双手往盆里放了。 朱谨深看看温水盆里浸着的那双手指修长如葱管、看不出什么骨节的手,又抬头看看沐元瑜的脸:“……” 不,不要乱想,这很正常,少年比起姑娘家当然活得糙一点,一盆水里洗个手什么问题也没有。 但他还是不知为什么干咳了一声,还莫名找了句话:“你手怎么也秀气成这样。” 话出口又有点后悔:说这干什么,真无聊。 沐元瑜洗好手,在内侍递上的布巾里随意擦了擦,把手掌摊开到他面前:“殿下是没有看清,我有茧子的,其实粗得很。” 她常年文武课轮着来,手心的茧既有握笔留下的,也有练箭留下的,跟娇养的姑娘家比起来,确实有差别。 朱谨深望着她粉红的掌心,他觉得他提出来摸一下,他应该也不会反对—— 他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移开了目光,简短地应道:“哦。” 沐元瑜把手收了回去,自在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等开饭。 朱谨深心头涌上了后悔:为什么错过这个机会。 就、就摸一下,也不能算他龌龊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的剧情又慢了,但不知道为啥写这样的日常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就拖了。╥﹏╥ ☆、第89章 蹭过了晚饭,天也黑了, 沐元瑜终于提出来了告辞, 朱谨深说不清心头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的有一点点失落, 站起身送她出门。 临到门前, 沐元瑜想起件要紧的事, 忙又转头,朱谨深本有些心不在焉, 没收住步子, 险些跟她撞上。 他忙着倒退的同时警惕看她——还想干嘛? 不会索性不想走了吧? 那人家才给他找了神医来, 他好像也不便硬撵人, 天又还落着雨—— “殿下,”沐元瑜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 伸手虚扶了他一把,一边道, “我跟老先生说好了,他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 不想被困在一处。他会尽力给殿下医治,但不论成果如何, 希望之后殿下可以放他离开京城。” 朱谨深回了神:“是吗?” 他没多考虑, 短短一面,李百草已经差不多证明了他的医德, 这样眼里只有病症的人,不会为脱身而虚言敷衍什么。 “可以。”他点了头,“你找的人, 你答应了他,自然作数。有朝一日他要走时,不会有人留难他。” 沐元瑜就笑了:“那我走啦。我明天要先去宫里陛见一下,我把阮翰林甩在了后面,总得给皇爷个解释——皇爷知道我给殿下找着了好大夫,说不准还得赏我点什么,这趟不去可是亏了。” 朱谨深知道他不过是玩笑,然而这种讨赏的话由他这么说出来就好似如猫爪般在他心上抓了一下,他一面觉得自己脑子坏得更厉害,一面又禁不住道:“哦?你就不要我赏你点什么?” 沐元瑜笑着摆手:“殿下能病愈,就是最好的赏了,我不要别的。” 朱谨深:“……” 他感觉自己简直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一点调笑之意须得隐秘再隐秘,说完就后悔,沐元瑜却是毫无顾忌,什么话戳人说什么,泼头盖脸就糊他一身。 他只能面瘫着脸想:他真的想跟他保持一点距离,可是这个样子,到底谁更像不太正常的那个。 沐元瑜继续道:“等见过了皇爷,我再来殿下这里,看看老先生怎么说,我觉得一定是好消息。对了,殿下,你明日应该不去学堂了吧?要我顺路帮你告个假吗?” 朱谨深有点无力地道:“嗯,你去跟先生说一声。” 沐元瑜就点了头,想一想,应该再没有什么遗漏的了,掀了帘子心情轻松地走了。 …… 终于走了。 朱谨深抬手揉了下额头。 他在原地看着落下来的杏红撒花帘子静了一会,那帘子角还在微微地晃动着,幅度由大转小,好一会才完全平复了下来。 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跟着平静,好似仍有什么在里面撩动着,轻晃着停不下来。 有的富贵人家喜欢养猫狗,他从前不懂为什么,这类玩意儿只会吃睡,乱窜撒欢,还到处掉毛,完全不知有什么可爱处,但他现在忽然懂了。 沐元瑜这一通闹的,跟猫狗撒欢差不了多少。 他还跟猫狗一般全然不管善后,把他闹成一团乱麻,没心没肺就跑别处去了。 而他一点生不起气,被闹得无奈又甘愿。 “殿下,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林安正掀帘进来,跟他一下站了个对脸,吓一跳后,才想起来道,“沐世子走了吗?我来告诉殿下一声,汤池那边的热水放好了,殿下可以去洗了。” “嗯。” 朱谨深抬脚出去。 林安跟他旁边,倒是有点失落:“真走了?我看这个时辰了,还特意叫人收拾了一间上好的客房出来,殿下怎么不留一留他,这回沐世子可是帮了大忙。” 朱谨深拿眼角斜瞪他一眼。 还想留他干什么? 留了——才是不好呢。 ** 沐元瑜回到老宅后,留京的丫头们如何一番热烈欢迎自不必说,个个都围着她心疼地嚷“瘦了”,饶是她说吃过了晚饭,挨不住丫头们期盼的眼神,硬又灌了一碗燕窝下去。 “其实我不是不想养胖一点。” 洗过了澡,沐元瑜舒适地躺在床上,和坐在床边的鸣琴闲聊:“可是我只怕胖到不该胖的地方去。” 她说着有点发愁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么平躺着看不出来,但她胸前确实已经有弧度出来了,现在穿着夹衣还不显,等到了夏日换单衣时,恐怕就不得不上布条绑了。 做女人虽然麻烦,可做个假男人,一样也没有简单到哪去。 鸣琴服侍她洗的澡,最清楚她的身体状况,闻言温柔安抚道:“没事,我给世子多做几个厚点的肚兜,挡着些就好了。” 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养得精细,穿肚兜护着胸腹不是稀奇事。 “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沐元瑜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给我裁些布条备用罢,不然真的胖起来可麻烦了。” “这不是胖——”鸣琴又好笑又心疼,“唉,世子能恢复本身就好了,以世子这样的品貌,好好嫁个夫郎,再也不必担这些心,只叫人捧在手心里疼就是了。” “我可不要。”沐元瑜听她这说法,寒毛一竖,忙回绝了。 做男人太久,现在再说什么嫁不嫁人的事,她已经觉得怪怪的了,就算如鸣琴所说,她能恢复女儿身,也无法再想象自己娇柔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鸣琴不解道:“为什么?娘娘最希望如此了。” “男人,也就那么回事吧。”沐元瑜一副很沧桑的语气跟她道,“你看我们遇见过的这些人,他们会的,我学一学,也不比他们差,有的笨些的还不如我,拿什么疼我。叫我被他们关在后院,从此相夫教子,我既不甘心,也不愿意——叫你嫁个比你差的夫君,你意平吗?” 鸣琴想了一下,吐了实话:“我,不太愿意。” 她很快理解了沐元瑜,“世子说的是,你当男儿养大,又聪慧向学,远胜那些人,怨不得看不上他们。” 丫头这样捧场,沐元瑜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道:“也没有——胜过我的人还是有的,二殿下就比我聪明多了。” 鸣琴是生苗女儿,虽然很小就到了滇宁王妃身边,但天性里带着对情/事的直截了当,听了就道:“那世子想嫁他吗?他是皇帝的儿子,可能有点麻烦。不过世子一向有办法,真想嫁他,也可以做到的。” 沐元瑜:“……” 她没第一时间打断鸣琴实在是惊住了,等她说完了才惊笑道:“这怎么可能。” 她觉得太荒诞,忍不住又笑了一会,方正经起来道,“想谁也想不到他呀。除非我不要命了。” 龙凤胎丢失这样的故事做得再周密,骗骗别人还罢,骗到朱谨深面前去,别说她跟他太熟悉了,就是不熟,以他的智商要套出她的底子也不难,她还想嫁给他朝夕相处,那真是自寻死路。 鸣琴的关注点与她不同,道:“不管那些,世子总是瞧得起他的了?那我们努力着帮一帮,未必不行的。” 她实在心疼沐元瑜,觉得这个小主子打小就没有过过正常姑娘的日子,被亲爹坑到这样步步悬刀,将来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她能有点快活的事。 “不是这样说,我真的没想过。”沐元瑜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躺着,“我以后不会嫁人了,嫁给谁,也不如我现在的身份自由。” 除非滇宁王敢上书皇帝说她是个假儿子,不然,她对比沐元瑱占有的就是绝对优势,在京里把大腿抱好,敕封稳固,将来接位顺理成章,滇宁王也别想把她换下来。 就是她要面临到一个继承人的问题。 最好的自然是自己生一个,可十月怀胎非常麻烦,而且也不能保证一次就能得到个儿子,若是女儿,她实在舍不得叫她跟自己承受一般的命运。 再者,不论生男生女,她总得先找个男人。 “我找谁呢?” 大概是窗外雨声淅沥,很容易让人心情宁静,胡思乱想一些没逻辑没营养平时不会想的事,沐元瑜翘着腿,眯着眼,侧脸望鸣琴道:“我嫁是不可能嫁二殿下,不过我要是只问他借个种呢?你说,会不会容易一点?” 朱谨深脑子太好使了,她现在想起来他在元宵灯宴上随手吊打兄弟们的场景还羡慕得紧,真要借种,有这么个优质参照摆着,她再想想别的笨瓜就兴趣缺缺。 因为她一向靠谱,丫头们对她的决定是盲从的,鸣琴就点头:“容易,让刀三带几个人悄悄绑了他,关几天,再叫观棋配副药就行了。” 她的主意出的太具体了,以至于沐元瑜忍不住真顺着想了一下,她脑中就浮现了朱谨深那张苍白英隽的脸,削瘦挺拔的身段,然后他被一个小黑屋关起来—— 她脸顿时热了一下,忙掐断了接下来的画面,把脸埋到枕头里笑:“别,我就是顺口胡扯,你连招都替我想好了——还关几天,天下脚下,那是皇子,失踪半天就要满城大索了,怎么关得住。” 鸣琴就沉思了:“那我和观棋她们再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办法可以一试。” 沐元瑜直摇头:“可别告诉她们,我真就是胡说。” 到时候一群丫头围着她七嘴八舌出主意怎么把朱谨深绑来,那场景,也太荒唐了。 话题已经脱缰,再扯下去不知要跑到哪里去,她推推鸣琴,“好了,不说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进宫,你也休息去罢。” 鸣琴应着声,站起身来替她掖好了被角,吹熄了灯,走到窗下的炕边摸索着躺下了。 ** 次日早上,沐元瑜先去学堂替朱谨深告了假,跟朱瑾渊等客套了几句,就往乾清宫去求见。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听说她回来,很快叫她进去。 沐元瑜行了礼问过安,不等皇帝问,主动把自己为何提前阮云平回来的理由说了,皇帝一听见找到了李百草,失态地直接站起了身:“当真?!” 沐元瑜道:“臣岂敢欺君,李老先生此刻已经在二殿下府邸上。” “如此甚好,甚好!” 皇帝连说了两句,他这份掩饰不住的喜悦倒是有点出乎沐元瑜意料。她至今还搞不太懂皇帝和朱谨深这对父子间的关系,说好当然不算好,可说坏,似乎又没有那么坏,至少没有坏到她和滇宁王那样。 大概只能说,多子女还多娘的家庭就是太麻烦了,理不清。 “二郎这个身子,真是朕的一块心病,”皇帝叹气,又笑,“如今有痊愈的希望,朕真是太高兴了。元瑜,你解了朕这样大的一个忧烦,想要什么赏赐?这回可不要再谦逊。” “臣本人真没有什么想要的,皇爷才派了钦差陪臣一道回去,给了臣外祖显荣,臣很感激圣恩了。” 沐元瑜拱手道:“不过,皇爷一定要赏,臣也不敢推辞,确有一点小心思。” 皇帝只怕她不开口,赏臣子总赏不出去,皇帝其实也未必开心,就笑道:“你只管说。” “臣的母妃久居南疆,臣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过什么还报,如今还远游在外,不能承欢膝下。臣想求皇爷,不拘衣裳首饰,赏臣母妃一套,比臣自己买的体面许多,再者,母妃知道臣在京里不讨皇爷的烦,也安心些。” 这是沐元瑜早就想好的,滇宁王妃当然不缺什么首饰衣裳,她这么干要的是敲打敲打滇宁王,免得他为不能留下她,再给滇宁王妃脸色看。 这点赏赐惠而不费,皇帝一口答应:“准。” 皇帝还有公务,再问了她两句后,外面沈首辅求见,沐元瑜没多的要紧话说,就识相告退了。 她今日才回来,不用再去学堂,算算时辰还早,李百草那边还要跟王太医就着以往的脉案商议,诊断没这么快出来,就先绕去国子监找了沐元茂。 她这趟走得太急,沐元茂平常住在国子监里,她都没来得及当面告诉他,是让下人带话的,现在回来,应当去跟他打个招呼。 沐元茂得了口信,匆匆跑出来,一把抱住她:“瑜弟,你可回来了!” 两个人找了附近的茶馆坐下,沐元茂知道她没了外祖,没像以前一样滔滔说自己的事,只是很兄长范地安慰她。 “瑜弟,一阵不见,你看你瘦的,唉。逝者已矣,人在这世上过,最终都有这一遭,你不要太难过了。” 沐元瑜点着头:“三堂哥,我知道。” 这个堂兄积极向上,脾性里天真的成分又多一些,沐元瑜和他在一起没有压力,心情放松,东扯西绕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沐元茂还要回去上课,两个人方分开了。 沐元瑜坐了车,再往十王府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不造咋会变成这样纯情少年VS老司机的对比,捂脸。 ☆、第90章 沐元瑜到十王府的时候,巧又不巧。 正赶上李百草在喷火。 王太医满头汗地拉着他:“师兄, 你别说了, 这不是你以前看的那些病家,你收着些——” “你有脸拉我!”李百草掉转枪口就喷他, “你开的药,别人吃没吃都看不出来!你在太医院这些年在干什么,医术毫无寸进,光顾着跟人勾心斗角把脑子斗傻了是不是!” 他这把年岁, 老而弥辣,无欲则刚, 想说什么说什么, 王太医也无法, 只能连连苦笑:“是, 是, 是我学艺不精,师兄骂得对。” 李百草并不就此消气:“你要早点发现, 何至于拖到如今人还不好, 带累得我被抓来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王太医简直恨不得捂他的嘴:“师兄,你骂我就好,可别——” 那“烂摊子”可是当朝的皇子殿下,是能叫人这么数落吗? 他都不敢去看坐在一旁的朱谨深的脸色, 只是拉着李百草苦劝。 沐元瑜的脚步放轻了, 绕过了拉拉扯扯的这两人, 走到朱谨深旁边, 悄声道:“殿下,你不吃药的事让看出来了?” 朱谨深面无表情地、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沐元瑜好奇地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拿着王太医的脉案研究了一下,”朱谨深动了动嘴唇,“就看出来了。” 沐元瑜就小小地“哇”了一声。 朱谨深知道她“哇”什么,没有说话。 沐元瑜扯扯他的胳膊,略激动地跟他道:“殿下,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王太医主治你到今日,他亲手诊的脉开的方子,他不知道你没吃药,李老先生看脉案就看出来了!” 该吃的药没有吃,在身体上一定多少会反应出来,该痊愈到哪个度了,可是没有,那就是不对——但这种本事不是谁都有,具体到朱谨深身上,他是沉疴,常年处于一个病恹恹的状态,更难看出来,所以王太医都不知道。 但李百草就有这份眼力,同时有这份自信,不怀疑自己,而怀疑病家没遵医嘱。 朱谨深还是不说话。 他才让李百草毫不留情地喷了一顿,连皇帝都没这么数落过他,偏偏这事确实是他干的理亏,反驳不出什么。 “殿下,你别跟他生气嘛,”沐元瑜知道他叫人当面揭穿,大概有点下不来台,劝道,“本事大的人,脾气大些也寻常,他医术这样神妙,肯定能治好你了。” 她说着禁不住笑,“我可高兴啦。” 她之前对李百草有再多期望,毕竟没落到实处,如今才算是定了心了,李百草还有心思和师弟吵架而不是甩手就走,显然是有办法的。 朱谨深被她毫不作伪的喜悦感染到,表情终于舒缓了一点下来。 “我没生气,”他道,“你过去坐下罢。” 总站他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笑眼晃得他眼晕。 就这么高兴,比他还激动似的。 “哦。” 沐元瑜到炕桌的另一边坐下,见李百草和王太医那对师兄弟还没吵清白,出声道:“老先生,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计较了,你再抓着不放,浪费的可都是你的时间,还是早些斟酌个方子出来,治好了殿下,你就可以照旧云游天下去了。” “你说的轻巧。”李百草扭头冷哼了一声,“世子,你可知道二殿下不遵医嘱,吃药不定时,有一顿没一顿给我现在多添了多少麻烦?” “我知道。”沐元瑜道,“不过老先生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病家,当知道一个人顽疾不愈的绝望,老先生不要以为这是殿下任性,实则这也是病的一种,只是其症不在体表,在心而已。” 守在旁边的林安瞪大了眼看向她——妈呀,这种话是怎么扯出来的! 他旁观这一会功夫可纠结死了,既不想让他家殿下挨训,又不敢狠拦李百草,这老头脾气太坏,只怕他记恨了以后不用心给他家殿下治病,急得心里要冒烟。 结果世子爷一来,听听她扯的这一番话,护殿下护得多妥当,一对比他简直不称职。 此时没有明确的心理疾病的概念,但“心病”是有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或者相思成疾一类也是心病的一种。 所以沐元瑜的话听到李百草耳里不是如林安以为的胡扯,而是确有其医理所在,他的火气就熄灭了一点。 又有点意外:“世子倒是会想,这么说也不错。” 他脾气虽辣,在道理上并不固执,就终于放开了王太医,走过来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但需请殿下答应,一旦草民接手了殿下的诊治,殿下再不能像糊弄师弟一样糊弄草民。草民虽已老眼昏花,心却还不盲,假使殿下自作主张,仍旧不肯吃药,那草民留下也不过浪费时间,不如现在就告辞了。” 朱谨深没有迟疑,点头道:“我听先生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只是一直求而不得,才心灰意懒了而已,如今希望又放在了眼前,他怎可能放过。 他这样干脆,众人都松了口气。 屋里眼看拨云见日,气氛重新和乐起来,从帘外忽然传出了一个沉沉的话音。 “不肯吃药?” 这声音不大,然而极压抑极震怒,好似一个闷雷隔帘炸了进来。 沐元瑜心里一突,顿时变了颜色,失措地站了起来。 这声音她很耳熟,因为早上才刚刚听过。 软帘掀开,露出了皇帝那一张森冷的面容。 龙颜盛怒。 屋里的人不论什么心情,第一时间都伏倒了下去。 皇帝并不理别人,他望着朱谨深,从牙关里挤出声音来:“二郎,你抬起头来。” 朱谨深顿了一下,抬起了头。 父子俩的目光一高一低,对上。 皇帝眼中闪着非常复杂的光芒,是愤怒,但又不只是愤怒,有痛心,但又仍不只于此。他道:“二郎,你恨朕是不是?” 朱谨深淡色的嘴唇轻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默然无声。 “你恨朕是不是?!”皇帝的情绪却已经控制不住,这第二遍几乎是咆哮出来,“你不吃药,你瞒着朕,你拿自己的命报复朕是不是?!” 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敢出声,王太医和林安抖抖索索地埋着头,恨不得连气都不要出,直接从这屋子里消失。 沐元瑜还没见过皇帝发怒,也有点肝颤,只有李百草置身事外,还算淡定。 朱谨深终于回答了一句:“没有。” 但皇帝已经听不进去,他垂在身侧的手都气得颤抖着,要握拳都握不成,蜷起又无力地松开,伸指指向他,叫了他的全名:“朱谨深,朕今日才知你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你太叫朕失望了,朕——” 他闭了下眼,觉得再说什么都没意思了,音量一下降了下来,慢慢道,“罢了,朕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罢。” “你活都不想活了,再叫你做别的,不过是为难你。朕成全你,从今往后,你哪都不必再去了,也不会再有人来烦扰你。” 他始终没有进来,转身就往外走,一句话飘了回来:“汪怀忠,叫郝连英调人来,封门。” 沐元瑜脸色大变——这是要圈禁?! 事情怎么就急转直下成了这个样子! 她跪在朱谨深侧后方的位置上,焦急地跳起来拉他朱红的衣袖:“殿下,你快追上去——” 虽然不知道朱谨深跟皇帝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明显朱谨深不是愚蠢到会拿自己的命去报复什么的人,他懒怠吃药更多的是因为从这漫无止境的征途中看不到亮光。 朱谨深由她拉扯,只是不动,一张脸孔无悲无喜,如同巨匠雕出的精妙雕塑。 他这幅样子令沐元瑜有点恐惧,她不由停下了手。 片刻后,朱谨深终于有动静了,他不耐久跪,这一会功夫,他起来时膝盖已经有点打颤,但他拒绝了沐元瑜的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启唇:“都出去。” 李百草最先走了,王太医跟在后面,林安顶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磨蹭着,走到门前还回头看,跟朱谨深冰冷的眼神对上,一缩头,吓走了。 沐元瑜没动。 朱谨深看着她,重复了一句:“出去。” “我不走。” 沐元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犹豫,她觉得这个关口不能放朱谨深独处,但也怕自己判断失误,真的惹烦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不劝殿下了,我就陪殿下坐一会。” 朱谨深不说话了,走了两步,坐了下来。 沐元瑜松了口气,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皇帝出现得太突然了,她真有点吓着,紧张过后就觉得口干舌燥,自己提了小茶壶倒了两盅茶,一盅轻轻推到朱谨深那边。 然后她咕咚咕咚把自己的一盅喝了,喝完顺手又加满了。 朱谨深:“……” 他很难说清心头是什么感觉,那种无语无奈,令他忍不住主动问了一句:“你还喝得下茶?” 沐元瑜眨了下眼:“我渴了啊。” 朱谨深又无话了。他很费解,她的神经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坚韧粗大成这样。 “殿下,你也喝嘛。别想那么多,门封就封了,封起来正好治病,什么也耽误不了——呃,”沐元瑜及时打住,自己竖手指往唇边嘘了一下,“我不劝,我不说话了。” 她闭了嘴,朱谨深叫她闹的,不知怎么反而愿意说两句了,他伸手拿了白瓷茶盅,并不喝,只是摩挲着,道:“你是不是一肚子纳闷,奇怪为什么皇爷说我恨他?” 他现在的情绪是非常态,沐元瑜摸不太准,头迟疑着要点不点:“有——也没有那么纳闷。” 她保证道,“殿下,我真不劝的,也不问,我站在殿下这边,殿下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劝也不是现在,情绪都在顶端上,何必跟他对着来呢。 朱谨深瞥她一眼:“那我要说,你听不听?” 沐元瑜:“——听。” ☆、第91章 “我身体为什么这样, 你是知道的。” 沐元瑜点头。 早产嘛——难道这里面有什么? 朱谨深望向手里的茶盅, 茶水碧清, 随着他的动作晃出轻微的涟漪,他有点出神, 但话语没有停:“皇爷妻宫有克, 许多年前, 刚刚登基就没了元后,之后继娶了我母后。” 沐元瑜安静地听着。这一段也是众人皆知的。 “我母后进宫时, 大哥刚满周岁,皇爷登基不久, 国事缠身, 无暇照顾一个幼儿, 大哥自然是放在了我母后宫中抚养。” 朱谨深说话非常有重点, 这一句话, 已将当年宫闱中的那段隐秘揭开了最重要的一块图景。沐元瑜微微睁大眼,她不知道朱谨治还在先继后手里养过,她听到的, 是皇帝非常宠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直都是亲自带在身边。 她当即猜测到了什么,朱谨治脑有疾, 而在他最有可能被发现的那段时间—— 朱谨深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我母后初进宫时不过十六岁,既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 也不大懂宫里的规矩, 大哥说是让她养着, 其实主要都由皇爷拨下来的奶娘宫人照顾,我母后不过是起一个督导的职责而已。大哥渐渐长大,显出了与一般孩童的不寻常之处,他的奶娘觉得不对,悄悄告诉了我母后。” “母后当时已经有孕,她很害怕,怕她自己说不清楚。” 沐元瑜理解而同情地点头。 先继后太倒霉了,嫡长子在她宫里养着,给养成了傻子,她自己这时候还有了孕,天底下的后娘传说实在太多了,瓜田李下,她焉得不怕? 朱谨深抬了眼,望向她:“你觉得可是我母妃做了什么?” 沐元瑜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见过小孩子,如果智力上有什么不对,周岁左右学说话时必定可以看出来了。殿下说,那时候先后刚进宫,就是说大殿下到了先皇后膝下没多久就显露出来了。若说先后这么快就能将大殿下养傻,是不可能的。” 这道理太浅显:一则先继后来不及培养出这个势力,二则她自己作为一个小家碧玉,从哪里来这个知识面,这可不是将成人引诱养废之类,幼儿他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想培养成神童难,养出智力残缺一样难。 朱谨深点了点头:“我母后若是有你这份镇定——”他止住,这种话终究早已无用,又何必再说。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就是一个胆怯柔软的小妇人,既没有过人的胆识,也不懂得保护自己,最终糊涂葬送了自己。 “我母后害怕之下,做出了一个逃避的决定,她没有马上去告诉皇爷,而是试图拖一段时间,想着也许大哥只是晚慧,拖一拖,他也许能慢慢跟上来。” 这是一个很不聪明的做法,在民间也许说得过去,因为说话晚的孩子确实有,男孩子一般又比女孩子更晚一些,从朱谨治现在的相貌及言行看,他不是那种严重到脸都不对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傻的样子,他出问题的只是智力上的迟缓,小时候他应该还是个挺可爱的幼儿。所以先继后有这个天真的盼望。 但他是皇帝的嫡长子,哪怕不过一岁多,他的身份也贵重无比,他身上的任何问题都是拖不得的。 “大哥的奶娘们也很害怕,大哥在她们手里养成这样,她们比我母后所要承担的责任更重,没有人能逃得过皇爷的怒火。她们配合了我母后,先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但这时间不长,因为所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就算皇爷初为人父,不懂这些,定期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就是压在头顶的一块大石,所以不过三个多月后,就有一个奶娘承受不住,跟皇爷首告了一切。” 沐元瑜心内叹息。这可糟了,若发现的第一时刻就禀告皇帝,或者即使拖延了,也不要把这一段告诉皇帝,那皇帝或许只是震惊伤怒,不至于多想。 但这个奶娘被压垮了,居然全招了。 这就完了。 先继后其实等于是被朱谨治身边的这些人坑了,拖一拖这个主意到底是先继后本人的,还是她被诱导之后说出来的,恐怕都是未知数,她要不拖,朱谨治的事根本怪不到她头上。服侍朱谨治的这些人不敢跟皇帝坦白,欺负先继后才进宫,摸不清宫内情况,推出了她顶缸。 屋里十分安静,只有朱谨深没什么情绪的清冷声音响着:“皇爷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居然可能是个傻子,跟母后大吵了一架,把母后宫里的人全部提走审问,母后受了惊吓——” 沐元瑜不忍地打断了他:“殿下,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先继后因此惊悸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先天体弱的孩子。 这是一笔很难确切算清楚谁对谁错的账。 先继后处事不够明白果断,皇帝过于冲动莽撞。 但要说大错,两人又都算不上——先继后只是胆怯,而皇帝再愤怒疑心,不至于到要害死怀孕妻子的地步,他只是怒火上头,没考虑到那么多。 只是对朱谨深来说,他是全然无辜的,他的体弱,他母亲的逝世,全都拜皇帝所赐。所以皇帝会觉得儿子恨他。 沐元瑜现在再回想起来朱谨深为什么总和皇帝别着一股劲就觉恍然了。 朱谨深看她的表情已知她在想什么,道:“我确实恨过皇爷,不但皇爷,大哥我都恨过。我母后宫中的人在那一场动荡中几乎损失殆尽,查成这样,也没查出我母后的问题。当时的太医令同时日夜守了大哥一个月,最终确定他不是为人所害,就是在娘胎里憋久了,才憋出了不好。” 所以先继后就是倒霉躺枪了。 沐元瑜不知该对这段往事说什么好。这不是三两句轻浅安慰能带过去的伤痛,这种痛,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知道,而朱谨深悲剧的是,他身上还有着当年的遗毒,每病倒一次,就是在提醒他一次。 或者,同时也是在提醒皇帝。所以他刚才的反应那么大,乃至认为朱谨深在报复他。 朱谨深正好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声,不把气氛往悲怆里带,他才有兴致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还勾了下嘴角,露出个有点嘲讽的笑容:“我小时候和大哥一处养,皇爷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个傻子,也怕我知道他为此坑了我和我母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见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爷不愿意我知道的事,你猜为什么?” 沐元瑜道:“是沈皇后的手笔?” 皇帝五年换三个皇后,再拿朱谨深长到能听闲话能知事的年纪做个参照,她那时肯定已经入主坤宁宫了。 “不知道。”朱谨深却道,“我午睡时,两个人在我窗子外面说的,后来因为我打了大哥,事情爆出来,那两个人都被处置了,没审出来主使,不知是无意,还是受了人指使。” 沐元瑜的关注点顿时歪了:“殿下——打了大殿下?” 朱谨深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打他?” “不是,”沐元瑜的心情很有点哭笑不得,“殿下小时候的身子应该更弱罢?怎么打得过大殿下?” 朱谨治脑子有问题,身体可健康,一般傻子因为不懂轻重,打人时的力道还特别大,病歪歪的小朱谨深去打他—— 虽然知道很不应该,她还是暗戳戳地觉得这画面略萌怎么办。 朱谨深现在一副不染尘俗的样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 “当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谨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时候听了闲话,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真,我不敢去问皇爷,怕他哄骗我,心里闷着,就看大哥很不顺眼。他小时候是真的傻得什么都不懂,我说跟他玩游戏,输了就要挨打,他怎么可能赢我。一直输,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她想美好了,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从小就坏,惹不起。 “打了一阵,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欺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还笑嘻嘻的,我图什么呢。” 朱谨深说了这一会的话,终于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愿意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他去跟皇爷告状,说我不和他玩了,皇爷问他玩什么,他学给了皇爷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着笑,傻子坑起人来真是别有一套。 “皇爷当然知道实则是什么意思,很生气,来质问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说了出来。” 朱谨深轻轻皱着眉头,这一段当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细说,直接跳过去,接下去道,“最后的结果是,我从此和大哥隔开住了。而皇爷之前原本准备将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里抚养,也不提了,单独给我分了宫。”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点她此前一直忽视的:“殿下,你小时候也是在皇爷那里养着的?” 朱谨深颌首:“大约是对我愧疚罢。另外,可能是因为先前出过一回岔子的缘故,他也不放心将我和大哥交到别人那里。” 沐元瑜懂,两个娃娃一个傻一个弱,尤其是朱谨深,照顾稍微疏忽一点,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么刻意下手。 皇帝吃过一回亏,二回其实很谨慎了,把两个嫡子交到嫔妃那样养不太像样,但他是一国之君,没有精力一直带孩子,于是不得不很快再续娶。沈皇后进宫后,应该是又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觉得她能撑起来,才决定将孩子交给她。 结果在这当口,就出了朱谨深听到闲言的事,哪怕说的全是真话,这也毫无疑问是在挑拨朱谨深和父子长兄的感情。 朱谨深先前说“不知道”谁动了手脚,但从这后续看,就算没抓到切实的把柄,皇帝心里一定多少是有怀疑,乃至打消了将孩子交出去的念头。 朱谨深望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沈皇后,当时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惊——这简直是一个轮回! 皇帝手握锦衣卫,真兴起大狱,将所有可能的相关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来,可是他手软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牵涉到沈皇后,沈皇后变成又一个先继后。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极限。 已经冤死一个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个。 “我懂了。”沐元瑜点头,她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谨深为何是这样的性情,他压抑的暴戾都从何而来。 “皇爷对不起先皇后,可是他这份情,照顾殿下的同时,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觉得不公平,对吗?” “对。”朱谨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觉得,她不配。” “如果要说我恨皇爷,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视沐元瑜,这样隐秘而扭曲的心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也不觉得别人能理解,可是她这么断断续续地听着,居然都能明白。 这少年今年不过十四岁,他哪来的阅历这样理解别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爷说我没有心肝,是说错了,我不是没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还越不对了。”朱谨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炽烈,“你总是离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后悔的。” 对沐元瑜来说,面前这位殿下虽然身份贵重,然而身世称得上畸零,他才又从家庭关系里受到了伤害,现在说这种话,咳,简直和撒娇差不多好吗? 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 她当即就接了话:“谁说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后悔。” 朱谨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这样哄出来两句好听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第92章 林安在帘子外探头探脑。 朱谨深背对着他, 顺着沐元瑜的目光转头看到, 斥了一句:“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林安听他口气不像先前那样冰冷, 才小心掀开半边帘子,把脑袋探进赔笑道:“殿下坐了这半日, 不知饿了没有?午膳已经好了, 我先前来, 见殿下说着话,没敢问。” 朱谨深全无胃口, 但因沐元瑜在,还是道:“摆过来吧。”又想起问, “李先生那边呢?不要怠慢了。” 林安忙道:“殿下放心, 这就着人送去。那位李神医做事可真有谱, 王太医跟他过去, 原来还有些害怕惶然的, 让李神医敲着脑袋又训了一通,然后压着研究脉案去了。真是一刻工夫都不耽误。” 冲这态度,再大的脾气他也愿意伺候着。 丰盛的午膳很快摆了上来, 碧玉箸摆在一边,朱谨深只是看着,都懒得拿起来。 过一会, 他觉得不对,抬眼:“怎么不吃?你也没有胃口?” “我有。”沐元瑜含蓄地看他, “可是殿下不动, 我做客的怎么好先动呢。” “又没别人, 谁还说你不成。” 说是这么说,毕竟礼仪所在,朱谨深还是拿起了碧玉箸,随意用了一点。 沐元瑜挺想表现得忧他之忧,但饭桌上一共就两个人,对着都不吃饭,那气氛也太悲惨了。 朱谨深大概并不需要一个人来和他比惨。 她这么想着,就正常吃自己的了。 朱谨深这里的膳食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口味都偏淡,沐元瑜其实吃不太惯,但饿起来就顾不上挑了,她头也不抬,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朱谨深再不动,她也不劝了,他一个皇子,想吃厨房那边随时预备着,饿不着他,不用现在没胃口还硬劝他往里塞,吃下去存在心里也不舒服。 倒是朱谨深自己,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不知不觉也跟着又动了几筷子。 沐元瑜的筷子偶尔能跟他的搭在同一盘菜里,有两回后,她低着头闷声笑了起来。 朱谨深真是奇了——他们餐桌礼仪都好,吃饭时都不说话,这样他也能一个人乐起来? 他少有地开了口:“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用饭像个大家姑娘,”沐元瑜捂着嘴,怕喷饭,“一点一点的,可矜贵了。” 她对比之下倒像个真汉子。 朱谨深嘴角抽了抽,自己回想了下,好像也无可辩驳,只有瞪她一眼:“惯的你,什么都敢说。” 沐元瑜只是笑,一时停不下来。 朱谨深无奈得很,这么个人,跟他怎么生气得起来。 反嘲了一句:“你生的那样,好意思说别人像姑娘。” 沐元瑜摸摸脸:“我父王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我倒是愿意像我母妃。” 她要像滇宁王妃那样艳丽,早早就能展露风情出来,滇宁王也不敢叫她一直冒充着了,早想法把她换了下来——唔,那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她可能又该为别的事烦恼了,人生这条路,大概就是没有坦途的罢。 朱谨深没见过滇宁王,没法评价,只道:“你还想像你母妃?岂不是更女气了,别人只怕要以为你投错了胎。” 又不由心中一动,他若真的是个姑娘—— 他望一眼沐元瑜的脸,很快掐断了这个妄念。想这些有什么用,无非害自己越陷越深而已。 现在想来,他都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不过是起初时不经意踏错了一步,他都没有很当回事,然而一脚居然真摔进坑里去了。 沐元瑜这个身份,她就算长得秀气,敢当面嘲笑她的人也不多,不过她应付这种场面仍然很自如:“我要投成了个姑娘,别的倒没什么,只怕没机会来到京里,认识殿下了。” 朱谨深:“……” 他幸亏吃得少,此时也停下了筷子,不然得把自己噎着。 他向来高傲,不但对人,也对己,他若是那等只图享乐的浪荡公子哥们,早倚仗身份强取豪夺了,什么性别身份,都不在顾忌范围之内。 但饶是他绝不屑于干此等下流事体,此时也觉得自己心中那层属于君子贵德的束缚越来越弱了——他甚至忍不住想,哪天他要真干出点什么,一定不是全怪他。 他勉强掩饰着去端茶盅,强行转移了话题:“你讨人喜欢的本事这样强,怎么在你父王那里,倒是跟我在皇爷面前一个样。” “偏心没药医呗。”沐元瑜提起这事已经看得淡了,“我跟我父王的父子缘分就这么多吧,不如他跟他的宝贝小儿子强。人力不可扭转的事,也不必强求了。” 回答完了觉得朱谨深的句式有异,登时兴致勃勃去问他,“殿下觉得我讨人喜欢吗?” 朱谨深板着脸道:“——食不言。”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觉得朱谨深这么堵她一句比直接回答她“是”或“不是”都更有趣,不过她从来懂得适可而止,也就老实低头吃饭去了。 一时用完,沐元瑜今日不去学堂,回去老宅也无非和丫头们呆着,见朱谨深不撵她,她就继续留了下来。 朱谨深精神弱,晚上有时候睡不到整觉,他因此养成了白日午睡的习惯,沐元瑜在自家时睡不睡都无所谓,在别人府邸是一定不会睡的,就溜达到隔壁去看李百草和王太医辩证医理。 王太医医术及不上李百草,但这么多年毕竟是他给朱谨深主治,李百草要接手少不了他的辅助,两个人的气氛已经渐渐平和了下来,只是就着脉案分析商量,不再争吵了。 沐元瑜认真安静地旁听着——听了半个多时辰,什么头绪都没听出来,两个专业人士在一起,飚的全是术语,她平常从观棋的念叨里知道的一些不足以应付这种高难度对话,实在坚持不下去,不好打扰两个大夫,只得又默默走了出来。 林安苦着脸从门前路过,沐元瑜无聊,顺手拉住他:“怎么了?” “锦衣卫真来把门封了,人都不许出去了。”林安垂头丧气地回答她,“我还以为皇爷只是气话——这下怎么办啊,殿下要生气死了,我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朱谨深不吃药,他这些身边的人瞒而不报,都有罪责,皇帝先前是愤怒过头没想起来,等怒气下去了,会不会找他们算账就难说了。 沐元瑜皱起了眉,她原来觉得不必劝朱谨深,可现在看,真一句都不提好像不成,皇帝下一步若直接让锦衣卫破门进来拿人,那时再应对可就被动了。 “我们去跟殿下说一声吧。” “算了,殿下现在心情一定很糟,何必再去烦他呢。” “你被抓走了,殿下心情就好了?” 沐元瑜驳他一句,推他往隔壁去,“你去看看,殿下睡醒了没?” 林安自己当然也惜命,让一劝,就禁不住过去了,偷偷一看,扭头掩唇小声道:“殿下起来了,在写字。” 朱谨深实则就没睡着,他心里存了太多事,合眼静了一会,静不下来,索性打起腹稿来,想的差不多了,就趿拉着鞋起来落笔。 沐元瑜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快写到尾声了。 沐元瑜礼貌地在几步外停下,但又心生好奇,忍不住隔着点距离望去——因为朱谨深用的不是普通的笺纸,蜀锦做底,一卷摊开,边饰锦纹,是奏本的用式。 朱谨深写完,搁下了笔,自己捏了捏手腕叫林安:“过来用印。” 林安答应着忙上前,从桌角的玉盒里拿出朱谨深的印章,沾了朱砂印泥,小心翼翼地盖下去。 朱谨深又望向沐元瑜:“锦衣卫封了门,我这里的人应该都不许出去了,你等会走的时候,替我跑个腿,把这奏本交给皇爷。” 沐元瑜微微有些发愣,回过神来谨慎地问道:“殿下这是——” 以朱谨深的脾气,不会越想越生气,赶在被皇帝气死之前,先去把皇帝怼一顿吧。这可真是火上浇油了。 “我还能做什么,”朱谨深坐下去穿鞋,低着头道,“认个错罢了。” 沐元瑜:“……!”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咚”一声,是那边林安把印章掉玉盒里了,幸亏章已经盖完,倒是无妨,他手忙脚乱地忙把收拾好,转头已然眼泪汪汪:“殿下,奴才一条贱命,不值得殿下如此,呜呜——” 他家殿下是怕被关的人吗,去年被关到庆寿寺去也没服过软,还是皇帝先低了头,现在——呜呜。 “你是不大值钱,”朱谨深皱眉道,“不过还算忠心,把你们这一拨人弄走了,再给我派来的谁知道是哪路的魑魅魍魉,我懒得跟他们打交道——行了,别哭了,丑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林安听见自己被盖了个“忠心”的定语,顿时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呜呜呜地更停不下来了,又怕朱谨深烦,直接掩面泪奔出门了。 沐元瑜也是感叹,她知道她为什么抱朱谨深的大腿抱得毫无障碍,而对别人就不行了,在该靠谱的时候,朱谨深从来不掉链子。轻重二字,他拿捏得妙到巅峰。 朱谨深穿好了鞋,直起身看向她:“这回我不知要关多久,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在外面老实些,别惹事。但是别人欺负了你,也不要一味委屈,该和皇爷说的,就去说,看在你父王的份上,皇爷也不会坐视。” 他三两句话,不知怎么弄的,居然把气氛搞出了一种离情惜别的意味,沐元瑜的心情也有点低落了:“我都没什么,平白也没人敢欺负我。倒是殿下,你这回一定要好好吃药呀。” 朱谨深“嗯”了一声。 屋里静了一会,沐元瑜想想又安慰他:“没事的,皇爷只是一时气急,现在殿下都认了错,还能真把殿下再关下去不成。” “那可难说。”朱谨深吐槽了一句,“你没听过君心难测吗?” 沐元瑜当然也不敢跟他打这个保票,又随意闲扯了两句,候到奏本上的字迹干了,沐元瑜也着急想早点替他递上去,就过去抱起来跟他告了辞,走了。 到了大门前,正中朱门和两边角门都关了,她要开门,开不开,外面反有人断喝:“皇上有命,擅出此门着杀无赦!里面的是谁,不要命了吗?!” 沐元瑜提高点声音报了名姓,她以为她又不是二皇子府上的人,不过凑巧被关了进来,一说就该放她出去了。 不料外面沉默片刻,似乎有人在商量的窃窃私语声过后,一个声音粗声道:“圣命已下,我等不敢擅自开门,世子爷等等,待我先命人去禀报了皇上。” 沐元瑜无奈,知道再争争不出个结果,她也不是会耍横的性子,就退到了旁边的门房里等。 十王府据皇城不远,去禀报的人最多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沐元瑜就这么等着,等着—— 她先等到了朱谨深。 朱谨深是接到了林安传话过来的,皱着眉问她:“连你也不许出去?” 沐元瑜摊一摊手:“说要去禀报皇爷才行。去了有一阵功夫了,应该快回来了。” 朱谨深道:“先回去罢,既不许出去,在这里傻坐什么。” 沐元瑜也等得快打哈欠了,就跟他回去了正堂,随意找了本书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又是将近大半个时辰,眼看天色都快近黄昏了,林安来回跑着催了几遍,又一回过来,叹着气道:“世子爷,还是没信,据说是皇爷那边召集了阁老们在议事,锦衣卫不好为小事进去打扰。我才再去问,门口的大爷们直接说就请您住一晚罢,今天是肯定来不及禀报了。” 沐元瑜傻了眼:住、住下? 朱谨深坐在那边打棋谱,一颗棋子捏在指间,也是顿住。 他是该头疼,还是——感谢一下皇帝? ☆、第93章 林安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 叹完气后就颠颠地主动安排屋子去了,还跟沐元瑜道:“昨天就以为世子爷要住下的, 客房都收拾好了, 不想世子爷又走了。这可好, 今日又派上了用场,我再去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 世子爷别见外, 您和我们殿下这么好, 就多住两天有什么呢。” 沐元瑜在心中叫苦,岂止是有什么——她是有大问题才对! 但这时候坚持要走反显得她不对劲了, 只得很是纠结地继续坐着。她手里还拿着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只在转悠着, 怎么能出去。 窗外日头渐沉下去, 绚丽的彩霞映照了半边天, 晚春时节天色黑得还快, 不多一会功夫, 连晚霞也没了,只剩一片暮色。 前面仍是没有信报过来,显见得她是真走不脱了。 沐元瑜终于死了心,已经到了这步, 横竖没有指盼, 她不得不放开了心怀, 总是独自住的客房, 寻个借口把伺候的人推掉,再警醒些,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后她方注意到,朱谨深坐在窗下,也是小半天没有说话了。 他面前黑白棋子错杂,摆布出一副无声厮杀图景——虽然她看不太懂,但是就是觉得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她不由回想了一下,从认识至今,好像就没看他有过别的消闲一点的娱乐,不是看书就是下棋,这脑子能不越用越灵光嘛。他的时间都用在了哪儿,可是太明确了。 炕桌边上已点起了宫灯,但比起白日这灯光自然是不如,沐元瑜放下了只是装样子的书,走过去道:“殿下,歇一会吧?晚上还总看书对眼睛不好。” 朱谨深正对着手里的棋谱出神,让她一说,微微惊醒过来,伸手就拂乱了棋盘。 沐元瑜没当回事,以为是他的习惯,坐下来帮他往棋罐里收拾棋子。 朱谨深见她面色如常,悄悄在心内松了口气——幸亏她不通棋艺,看不出他这小半天完全是随手乱放,根本没跟着谱走。 又有点诧异地多看了她两眼,他一直知道她生得清秀,不想晚间灯下看来,她半垂着的脸庞五官更显柔和,居然还能透出两分秀美来。 “你接下来一阵自己在学堂进学,离老三远些。” 沐元瑜不知他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愣了下:“啊?” 旋即自以为反应过来,“我都投靠了殿下,还理他干嘛呀,无非保持个面子情而已。不用殿下说,我也不会挨近他的。” 虽然跟他说的并不是一层意思,但这爽直不带拐弯的表态一下让他心中舒展了开来。朱谨深信手拈了一颗棋子往棋罐里放,嘴上道:“哦?你几时投靠的我,我怎么不知道?” “殿下不承认也不行,”沐元瑜笑道,“我父王在云南都听说了,我和殿下好的满京城都知道,我要出了什么事,只怕都得第一个来问殿下,殿下现在撇清可是晚了。” 朱谨深翘了嘴角:“惹不得你,你还真打算赖上我了,出事都要来找我。” 他多少清楚皇帝的性情,锦衣卫都调了来,恐怕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但不知是他已经习惯了和皇帝闹翻,还是一直有个人在这里打着岔,他居然并不觉得值得为此大惊失色,除了最起初的闷痛之外,心情很快回复到了一个较为从容的点上。 关就关罢,从最坏的打算出发,也不能为这点事关他一辈子,总有放他出去封王就藩的一天。 只是他不能出去,到底对沐元瑜有些不放心。 他傻乎乎的,朱谨渊真对他动了什么歪心眼,恐怕他没个防备,着了道就糟了。朱谨渊毕竟是皇子,他一个人在京里,势单力薄,吃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亏也是有苦没处说。 朱谨深为此沉吟了一会,到底还是把话给她点明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老三看你,有些不对头,不管他找什么理由,你别和他单独到什么生地方去。” 沐元瑜:“……” 话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听不出的,不可思议地伸手指了自己,“不会吧?我可是——三殿下好男色?!” “不知道。”朱谨深倒也不是会污蔑别人的人,照实道,“总之他看你不对,你年纪还小些,不懂这些,才看不出来。” 她其实不小—— 只是她长久以来只专注在不要叫人拆穿,没想到连男装都能招来蜂蝶而已。她有感觉朱谨渊在凑近她,但她只以为他是看中了她背后滇宁王府的势力。 沐元瑜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多谢殿下提醒。” 她仍觉荒诞,但朱谨深不会信口开河,她宁信其有,不可信无,因为一旦真让人算计了什么,她能损失的可不止是贞洁,届时只有弄死朱谨渊才能自保了,这善后就太麻烦了。 朱谨深并不知她心里已经转悠上了什么凶残的念头,他其实也有点心虚,因为他看沐元瑜,也并不怎么对头。 这样情况下,还告别人黑状,总显得他不够光明磊落。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朱谨深对自己仍抱有一丝乐观的想望,他觉得沐元瑜不会总是这个模样,等他再大两岁,再长开些,脸庞的棱角出来,长成跟许泰嘉那样,分明地是个男子了,他就能渐渐把自己拉回来了,他对许泰嘉可绝生不出来什么——呕。 想一想都浑身发毛。 朱谨深自己心里想过了数个念头,沐元瑜是毫无所觉,在她看来,这位殿下就是高洁的代名词,几乎快餐风饮露了,他跟这些凡俗的浓腻念头,都不搭边的。 他最有烟火气的时候,就是年前跟许泰嘉讨论成人那一回了,但之后既没见他身边多出什么人来,也没对别的姑娘表示过什么特别态度。 他就一直是这个孤傲禁欲的样子。 不过再一个时辰之后,她略微改变了一下看法。 这时候他们已经用过了晚饭,拨给她的内侍要给她备水沐浴,沐元瑜坚决推辞了:“我昨晚才洗的澡,今日不洗没事,我也没带换洗的衣衫。给我打盆水泡个脚就行了。” 内侍劝了一句:“殿下这里有以前的衣裳,殿下应当不介意借两件,不如世子爷凑合一下穿。” 沐元瑜只是摇头,内侍便也不勉强了,心道他们这样的贵族小公子,长这么大肯定都从未穿过别人的旧衣裳,不愿意也是寻常。 他就让人打水去了,沐元瑜此时人在客房,想起她忘了把朱谨深的奏本拿过来,这奏本明日最好是一早就递上去,头低得越快,才越有助于消弭皇帝的怒气。若忘了,就耽误功夫了。 她就趁这空档走回了正堂那边,林安刚伺候着朱谨深从汤池沐浴完毕出来,朱谨深衣衫没怎么穿好,中衣的带子松松地扣着,身上残留着一层特有的刚出浴后的薄薄水气。 沐元瑜:“……” 她望着朱谨深露出的小半边胸膛有点直眼,他的胸膛很白,且薄,如一片白玉,她忽然发现,高雅跟欲望是毫不冲突的。 并且因为这反差,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还特别强,明明他也没露什么,该遮的都严实着,但就这一点衣衫不整的随意,居然令她不敢直视。 她就望了一眼,居然有点想脸红。 她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夏日里她的护卫们打赤膊的时候多着,那肌肉虬结,可比朱谨深的厉害多了,但她也许是司空见惯,什么感想都没有。 朱谨深没想到她过来,有点愣住。 “殿下,我、我来拿个奏本。” 沐元瑜真是不好意思看他,感觉跟自己占了他便宜似的,摸到奏本就逃也似地跑了。 朱谨深莫名地看她来去匆匆,转头问林安:“他怎么回事?” 林安更莫名:“不知道啊。” 这点事,也犯不着把人拎回来问,朱谨深只得罢了。 他仍在控制自己离他远些,知道人留下来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有许多妄念,但也不过是妄念罢了,埋藏挣扎在他的心底,至少目前为止,他还管得住。 ** 沐元瑜以怕吵为由拒绝了内侍的贴身服侍,自己独个在客房呆了一夜,她心里一根弦绷着,没敢睡得很熟,总算没发生什么意外,熬到天亮后爬起来去跟朱谨深告辞。 她没要内侍服侍,早早自己起身,把发髻衣饰都弄好了,但到底在家时叫丫头们照管惯了,她的圆袍领口稍微理得有一点歪,自己对镜子看不出来,落在朱谨深这等讲究性子的人眼里就醒目了。 白日里人的自持力总是强些,朱谨深也不回避她了,叫她过来,伸手替她把领口捋平了。 “好了,去罢。” 沐元瑜有点犯困地揉着眼:“殿下,你等我的好消息——嗯?” 她脸颊被捏了一把。 朱谨深是被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招得没忍住,嘴上淡淡道:“给你醒醒神。” “——哦。” 沐元瑜转而揉着脸颊应了,别说,痛了一下,她还真清醒了一点,抱着奏本转头走了。 门前的锦衣卫已经得到了圣谕,这回总算没有拦她,她顺利地直奔皇城而去。 ** 一大早,皇帝已经在跟臣子议事。 宫殿里外都有人,沐元瑜在台阶前等了一会,听他们小声议论,才知殿里议的好像是大皇子的婚事。 事太多,她刚回京,一时都还没想起这一茬,两个多月过去了,算来是该出结果了。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人选似乎已经定下了,他们说话隐晦,她听不出具体定了谁,但应该不是韦二姑娘。 这倒也不稀奇,韦二姑娘只是人选之一,没被选上很正常。 沐元瑜没多想,韦瑶当日自己就很迟疑不决,现在落选,大概也算中她的意吧。 殿里又商议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不知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只见大臣们鱼贯而出。 然后皇帝叫沐元瑜进去。 沐元瑜心里有了点数,她是加塞在了好几个先来的臣子前面,看来皇帝震怒过后,对朱谨深那边也不是真的就撂手不管了。 沐元瑜进到殿里,没二话,直接把朱谨深的奏本递了上去。 皇帝很意外地接到了手里。 等看完了,他就更意外了。 他往下看了看沐元瑜,几乎要怀疑是有人代笔。 居然是封很诚恳的认错书。 皇帝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才确定里面也没有夹带私货讥讽他。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沐元瑜一肚子话顿时都憋住了——她没说朱谨深的情况,也没来得及敲敲边鼓求个情,这就叫她走了? 但皇帝发了话,她也不能赖着,只好磨磨蹭蹭地行了礼倒退出去,指望着皇帝能改了主意再叫住她。 她没等到皇帝发话,先等到了外面内侍的传报声:“启禀皇爷,皇后娘娘求见。” ☆、第94章 沐元瑜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中宫皇后, 她虽已是第三任皇后,但因前两任走得都急, 所以她的年纪与皇帝相差并不大,只是保养得好, 皇帝看上去已是个中年人的模样,她却既贵气逼人,又明艳动人。 沐元瑜一瞥之后,就垂下眼行礼,沈皇后来了, 她就更不适合在殿里呆着了,拱手后就要继续往外退。 沈皇后脚步一顿,却启唇叫住了她:“沐世子?你略站一站, 本宫正有话问你。” 沐元瑜心里有数, 肯定跟二皇子府被封的事脱不了关系,她就应声站住。 沈皇后径自向前, 到金阶下福了身,道:“妾身打搅皇上了。只是听说二郎出了事, 那孩子身子一向弱, 妾身心里着急, 所以不得不紧着来一趟。” 皇帝淡道:“没有什么事, 皇后不必多想。” 沈皇后道:“皇上还要瞒着我,我听说把二郎的门都封了, 这还叫做没事?二郎那个性子, 皇上一向知道的, 多包容他一些就是了,何必跟他生气。他心又细,皇上这么把他关着,他面子上下不来,别出什么事才好。” 皇帝就冷哼了一声:“他还有脸要面子?这些年几乎不曾把朕磨死!往后由他去罢,朕是管不起了,皇后也不要替他说话,说也是白说,他哪里记得人的好。” 这话真是非常之重了,完全出乎了沈皇后的意料,她一时都滞住——二皇子府外围了一圈鲜衣挎刀的锦衣卫,大门且叫人在外面用铁链缠了起来,这么大动静再瞒不了人,她人在后宫也很快听说了,按捺着心情硬忍了一夜,撒了钱出去买了大略确实的消息回来,自觉做好了准备才过来了。 在她的想法里,皇帝当然是该很生气的,不然不会就地把二皇子府封了,这一封人人都看得见,对朱谨深的名声大大不利。 但仍没想到会有这么生气。 沈皇后压抑着心中的激动,果然,就朱谨深那个脾性,迟早自己就能把自己送进坑里,她先前实在不该操之过急,轻举妄动。 “皇上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传到二郎耳朵里,他岂不伤心。”沈皇后微嗔着劝了一句,转而望向沐元瑜,“我恍惚听说着,是为什么吃药的事?这也不是大事,沐世子,你当时在场,也该帮着劝两句。” 沐元瑜微笑道:“回娘娘话,当时那个情景,实在没有臣插话的份。” 沈皇后实则想听一听细则,知道从皇帝那里未必问得出来,才把她留下来,以为她年纪小,总能套出两句来,不想这一句回话出来,徒自把她的心思撩了起来,却是一点干货都没有。 那个情景? 到底是什么情景。 皇帝在上面坐着,她不好追着问下去,沐元瑜不是“姑娘”,没个由头,也不便把她召后宫里去单独探问。 沈皇后只得暂且放弃了她这边,继续按照自己的原定计划向皇帝道:“依臣妾说,这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全的缘故,二郎这孩子本是好的,只是早早搬了出去,他身边那些奴才秧子缺人管束,不知道规劝主子,都只由着二郎的性子来,才动不动酿出事来,把二郎照管坏了。如今该都好好敲打一番,该罚的罚,该撵的撵,才能叫他们日后有个惧怕。” 沐元瑜听着,在心里给朱谨深点了个赞——真是运筹帷幄,料敌先机。 皇帝想不起来为难他身边的人不要紧,有的是人提醒,慢一慢,就受制于人了。 现在不管皇帝如何决定,起码朱谨深先把认错的态度做在了前头,显得是诚心如此,而不是被压迫之后才服软。 她现在也才好出声辩解:“皇后娘娘,臣刚自十王府过来,倒不以为是二殿下身边人的错。二殿下向来坚持己见,他拿定的主意,岂是几个下人可以动摇的?再者,也是许久前的事了,二殿下一时任性,确实有错,如今已经改过了。再去动他身边的人,臣以为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沈皇后正容道:“这是孩子话了,二郎犯了糊涂,下人们正该规劝才是,劝不了,也该来告诉皇上,怎可不知轻重就一味帮着隐瞒?你们这样的少年人,都以为只管捧着顺着你们的奴才才是好奴才,这可是大谬。” “臣如果有错,错在臣自己身上,不会推下人顶缸。”沐元瑜拱了拱手,“二殿下比臣长了四岁,心性该更为成熟稳重,他还犯糊涂,伤皇爷的心,要罚,更该罚他。只罚到下人身上,二殿下又怎会有惧怕呢,再换一批,仍旧是这个样子罢了。” 这个场面看上去是有点搞笑的——沈皇后似乎在为朱谨深说话,替他转圜,错都在下人身上,沐元瑜反倒坚持该罚朱谨深本人,要保没什么分量的下人,乍一看,她倒像是要搞倒朱谨深的那一派。 但两人心里当然都非常明白:朱谨深被封门,已经受了重罚,里子面子都没了,再要罚他,实在也罚不出什么,总不能传顿板子把他打一顿罢;下人们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沈皇后听到的时候其实心中悚然,因为这是有点可怕的驭下能力,朱谨深能管得下人们把这样的事都替他隐瞒下来,他身边那些人等于都是提着脑袋在跟他混了,难怪二皇子府多年如铁饼一块,她总伸不进手去。 她心里非常遗憾朱谨深这么任性妄为,拿自己身体当儿戏,居然还病恹恹地撑了下来,他要是把自己坑到病重不治,那得省了她多少工夫—— 想这些就有点太远了,沈皇后拉回了自己的思绪,她现在的目的就是把朱谨深身边的下人都换走,能借机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最好,安不进去,只要能换掉几个,对于朱谨深一样是很大的打击。 他保不住自己人,从此他身边的人再跟着他,就得掂量掂量了。 而人心一旦散了,再想往里伸手也容易多了。 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一条线。看上去完成难度也不高——如果没有人一直跟她顶着来的话。 沈皇后再出口的话变得不那么客气起来:“依你说,难道就此轻轻放过了不成?这也太便宜那些奴才了!下回再出事,这责任谁担着?你吗?!” 她最末一句声色俱厉,沐元瑜并不考虑,直接就回:“二殿下担。” 沈皇后:“……” 要不是很确定这小子跟朱谨深几乎混成了一个人,她真要狐疑了,他到底是哪边的? 沐元瑜可坦然了,她本来的三观就是这样,上位者不光享福,也该担责,光想好事坏事就推别人去,这福气得来也不长久。 沈皇后堵得只能挤出来一句:“你这样说话,不怕二郎知道了怪罪你吗?” 沐元瑜诚恳道:“二殿下不同意,臣也不敢在外胡说呀。” 她没有和朱谨深就此事商量到这么细,因为也不需要,朱谨深的认错给得这么快,劝都没用她劝一句,本身就是很明确的表态。 林安等人必须保下来,哪怕拗不过皇帝的天威,实在不能如愿,也得尽过最大的努力再说。这么轻轻就把人推了出去,明面看几个奴才是不值什么,但无形中损失掉的威信很难再弥补回来。 皇帝终于在御座上发了话:“都别争了。这件事,既然二郎还知道错的是他自己,给朕的奏本里,也一力承担了,那朕就成全了他,让他在十王府里好好反省去。” 转目向一旁侍立的汪怀忠:“他府里那些人,每人二十大板——轮换着打,别一下全打趴下了,还得挑人进去填补。朕是懒得再烦这个神了。” 沐元瑜松口气,二十板子的惩罚不轻也不重,府里有个神医在,完全不需畏惧。受点皮肉苦,总是被提出去好得多了。 沈皇后却是噎着气——她不知道朱谨深的奏本已经呈了上来,扑灭了些皇帝的怒火,以为十拿九稳满占情理的事,居然都没如愿,她心里很是过不去。 好在似乎要安慰她似的,沐元瑜接下来就势试探着要给朱谨深求情的时候,被皇帝一口拒绝了:“此事休提,朕现在不想看到他,叫他老实呆着,免得成日跟朕斗气。” 沐元瑜只得罢了,皇帝关朱谨深一阵的心看来很坚决,但听他的口气,倒不似先前那么直接把人圈禁一般的吓人了,看来朱谨深的认错奏本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这样她再纠缠也没用,反容易招皇帝的厌烦。 朱谨深目前只是个闲人,出不出门都那么回事,他在学堂都是混日子,他兄弟们根本跟不上他的进度,他就在自己府邸里呆着,静心养一段时间的病,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她就识趣地提出了告退,末了说了一句:“臣知道皇爷是一片爱子之心,请皇爷放心,二殿下真的知错了,往后会用心听李老先生的医嘱,不会再犯糊涂了。” 沈皇后不由看她——李老先生是什么人?一直给朱谨深主治的不是个姓王的太医吗? 只这一眼沐元瑜意会到了沈皇后打听的消息不全,李百草到京当日就被她直接送到了十王府,禀报给皇帝也才是昨日的事,所以沈皇后还没来得及知晓。 所以她还有闲心来跟朱谨深的下人较劲。 沐元瑜按下了笑意,低头出去。 沈皇后顾不得理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皇帝:“皇上,沐世子说的李老先生是?” “李百草。”皇帝淡淡跟她道,“皇后,朕这里还有许多国事。二郎这孩子很难管教,朕许多时候都拿他没有办法,皇后也不要替他操无谓的心了,往后,就好好照管着洵儿罢。” 李百草? 人的名,树的影,李百草都活成了传说的程度,不知道他的人实在没几个。 沈皇后头脑都是嗡嗡的,站在原地没动。 汪怀忠下来赔笑催促了一句:“娘娘?老奴送娘娘出去,皇爷这里忙着,娘娘有什么不解的,老奴给娘娘解惑。” 沈皇后真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面带着很为朱谨深开心的惊喜笑容挤出了一个“好”字。 ** 沐元瑜往外走,她出宫的路上,不时能看见一排排装束齐整精神的卫士们,其间也有锦衣卫,他们的服侍更为光耀,十分醒目。 沐元瑜与一队锦衣卫迎面而过之际,忽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她转头盯着他的侧面望了一眼—— 韦启峰?! 这韦家长兄可真是有本事,不知是抱上了谁的粗腿,不但能带着妹妹出入新乐长公主的宴席,更直接混到了锦衣卫里。 韦启峰也发现了她,他人在队列里,不能擅动出声,就阴阴地拿眼角刮了她一眼。 这大混混除非是混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否则沐元瑜还不把他放在眼里,看也不再看他,按下心中的诧异,就继续往外走了。 她心里还琢磨着过多久再来给朱谨深求个情比较合适,皇帝也是需要颜面和台阶的,为颜面,不能这么刚大动干戈地把二皇子府封了又撤掉;而台阶,就得别人有眼色地主动递上去了。 估计再过去一个来月应该差不多罢,或者至多两个月。 沐元瑜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的实际到来,居然是在过了两年之后。 ☆、第95章 二皇子府刚被封的时候, 谁都没以为会封多久。 这位皇子殿下虽然很少与人来往,但在朝中的存在感一直不弱,既因为他仅次于元嫡子的身份, 也因为他三不五时地总要和皇帝弄一场不对付,臣子们拱佐皇帝,对能牵动皇帝心绪的人事物自然也忽视不了。 这回又闹上了, 没听说有什么事, 朱谨深性子是乖僻,但他门都少出, 想惹祸也难,无非是在什么问题上逆了君父的意而已,要不了几日, 等皇帝气消了,就该放他出来了。 这几日很快变成了十几日。 渐渐有人按捺不住,就此去关注打听,有关系硬的打听到一点的,也有一点没打听着的——两者差别不大,因为不管打没打听到, 总之是分析不出怎么就直接把朱谨深圈禁起来了。 到这个份上, 怎么也得惹出点天怒人怨的民愤来罢。 真出了这种事, 京城地面上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早该传得沸沸扬扬了。 所以,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所有的疑问, 最终汇聚到了沐元瑜那里, 让她迎来了一大波各式各样的打探,堪称是她来到京城以后最热闹的一段日子。 二皇子府已经封了,一般人没这个脸面问到皇帝面前去,听说她还在场,可不就找上她了。 平白无故不会有人去查她的行踪,皇帝也没必要泄露她当时在场的事,沐元瑜很怀疑是沈皇后记恨她,把她推出来填坑了。 学堂的皇子及伴读同窗们是离她最近的,第一波把她包围了,然后文国公,宣山侯,这是能跟她扯上关系的,第二波来了;非亲眷但也有过来往身份够的,比如新乐长公主、李国舅这样的第三波跟上了;再之后的,沐元瑜算都算不清了。 她感觉自己也需要闭门被封一下。 她一点没跟这些人透露,但她心里渐渐跟着有些沉不住气起来。 因为在她顶着层出不穷的被打探的压力,终于撑到一个月去跟皇帝求情的时候,皇帝没有应她。 她退一步,请求进去看望一下朱谨深,皇帝同样没有答应她。 这就令人淡定不了了。 她一个月没见到朱谨深,都不知道他的病进度怎么样了。 沐元瑜无奈又无力,她可算体会到“君心难测”是什么意思了,她倒没觉得皇帝真有这么大的怨气,能跟儿子往死里较劲,说真的,皇帝真对朱谨深厌烦到了这种地步,看都不想看他,给他封个王捡块封地踢出去得了,何必圈在京里,还得浪费锦衣卫看守。 没叫他走路,那就是还有戏。 而沐元瑜觉得,她怎么也跟朱谨深混了这么久,不怕脸红地说,在朱谨深那边混的堪称是独一份的脸面,都这样近乎了,在皇帝那里也不算过关,还是跟路人甲乙一个待遇。 她当初不去抱皇帝大腿真是十分正确的决定,这样一个完全成熟理智的男人根本是无法轻易打动的,再怎么也是白费劲。不比朱谨深,他可好多了。 就是现在见都见不到了。 据沐元瑜所知,不只她一人去求情,脑袋不太灵光的朱谨治,纨绔国舅李飞章这对岁数差不多的甥舅俩还联袂去了,一样铩羽而归。 很快又是一个月过去。 皇帝虽然不许她进去二皇子府,对她的赏赐倒还记得,给滇宁王妃的首饰衣裳已经赏了下去,滇宁王妃接到,十分感念女儿的用心,此时正逢第一批早熟荔枝上市,沐元瑜在家时挺爱吃,如今到了京里,荔枝鲜甜而易腐败,很难运输,北方市面上是见不到这样水果的,不过豪贵人家不惜物力,真要运送也有办法。 云南物产丰富,竹子多,滇宁王妃想起女儿独自在京心疼,就命人劈了粗大毛竹的竹节,将荔枝封藏其中,再用黄泥密密封起,外面再用冰镇着,命人快马飞驰送了两篓来与她。 沐元瑜不意享受了一把杨贵妃的待遇,她从学堂回来时,丫头们把荔枝从竹节里挖出来,正挨个清洗,洗好了放到两个蝶绕海棠大盘子里,她对着还冒着寒气的荔枝跟丫头们感叹:“世上只有亲娘好。” 总见不到朱谨深,她并不会把他忘掉,反而因为不知他的近况,而时不时地总要惦记着,这时又想起来了,就指了指其中一盘荔枝道:“我们分一盘,另外这个不动,找个食盒装起来,明天正好不进学,我带给二殿下去。” 鸣琴道:“世子不是见不着他吗?” “不许我进去,没说不让捎东西。不过——”沐元瑜想了想,“那些锦衣卫是难打交道,又得要去禀报皇爷,又未必马上能见着,来回折腾着把我的荔枝耽搁坏了就白搭了。这样罢,让刀三哥去削根长竹竿,明日找个没人看守的地方,连盒子挑进去。” 二皇子府被封的主要是前后两处出入门道,两侧高耸的府墙有人来回巡视,并不固定看守,想找个短暂的空档还是可以找出的。 就是要跟里面的人联络上,必得制造出点动静,那就很难不被发现了,不过也无妨,只要她人不进去,就不算违旨,就算报到皇帝那里,无非训她两句罢了。 沐元瑜想着,继续把这主意完善了一下:“再让人去买点书,时间紧,不要挑了,问掌柜要尽量新出的,凑个五六十本,明天就一本本往里砸,砸到人来,就可以把荔枝送进去了。” 此时出去买书还来得及,鸣琴答应着,匆忙出去安排了。 竹竿和书本都易得,隔日一早,沐元瑜带着齐全的装备出发。 马车目标大,停在了远一点的地方,沐元瑜先去探路,寻着了一个巡视的空档,就回头打手势,两个护卫抱着书飞奔过来。 啪、啪、啪。 一本本丢进去,护卫们手劲大,尽量往院墙进去远一点的地方飞,落在草地上的声响弱些,落到条石板道上的就响亮许多,扔到第二十本时,巡视的一队锦衣卫过来了。 这些人眼神都利,人也灵醒,都认得沐元瑜,为首的小旗过来行礼:“世子爷,您在这做什么?您知道的,二殿下府邸已封,没有圣命,任何人不得出入。” 沐元瑜一边示意护卫们继续扔不要停,一边笑道:“我知道,我不进去,就是想着二殿下关两个月了,哪都去不了,在里面岂不无聊。我买点书和水果,送进去给二殿下打发打发时间。” 小旗有点迟疑住:“这,可能也不行的——” 他要示意人把护卫拦住,刀三先一把揽了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本书塞给他:“哥,我们世子爷没坏心,就是让二殿下多看点书,看书是坏事吗?这可是天下最正的理!来,给你一本,你闲了也看看,人要好学,才能上进。” 他手粗,掏书的动作莽莽撞撞的,书页在小旗面前不经意似地闪过,露出里面的金光。 小旗在心里不着痕迹地倒抽了口凉气。 都说云南来的土霸王世子豪奢,出门买东西都是整间店包圆,果然! 这么粗略一扫,塞到他手里的这本书里夹的金叶子少说也有二三十张,这手笔真是—— 让人很难不被打动。 人也没要进去,就丢两本书进去,通融一下,也是可以的罢。 小旗就干咳了一声:“世子爷,末将倒想为您行这个方便,可,不能不报到皇爷面前去——” “你报。”沐元瑜爽快地道,“皇爷骂我,我受着就是了。” 敞亮。 小旗心里竖了大拇指,不吭气了,领着人往后退了退,隔远一点假装为难地看着。 又不买他封口,只是现场拖延一会,有什么不行,他的时间还没有这么值钱过。 护卫就继续往里扔,手边的扔完了回马车抱来继续扔。 又扔了十来本时,里面终于传来了一个小内侍疑问的声音:“什么人?” 沐元瑜精神一振,凑到墙边报了身份,道:“林安现在闲着吗?去叫他来。” 她是少有的在二皇子府出入无忌的人,小内侍自然知道她,忙答应一声跑走了。 沐元瑜数数自己这边还剩了二十来本书,就叫人继续往里扔,扔完了方安静下来,又等一刻,里面传来了脚踩过草地的窸窣声。 脚步声在墙边停下,沐元瑜拍拍墙壁:“林安吗?我来给殿下送点东西。殿下现在怎么样了?老先生的药起效没有?” “又不是仙丹,哪来这么快。” 里面传来了清冷平静的声音。 “殿下?!” 沐元瑜一下激动起来,跳了两下——墙太高了,跳起来看见的还是青灰的长砖。 里面听到了她蹦哒的动静,再传出的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别跳了,跳不进来。” 沐元瑜自然也知道,冷静了一点趴到墙上:“殿下,皇爷不许我进去,你现在怎么样啊?都还好吗?” “就那样。” 府墙里面,朱谨深从身边的草地上捡起了一本书,随手翻了翻,道:“不许你来,你不来就是了,胡闹什么。仔细回头挨板子。” 站在一边没出声的林安侧目——殿下嘿,不带这么口是心非的,才刚人去报了,谁站起来就走了,他都险些没撵上。 不过外头这位世子爷也是太会暖人的心,来这么一招,他都觉得心里暖呼呼的,怨不得他家殿下高兴。 “没事,我就给殿下送点书,皇爷知道了也不至于怎么罚我——对了,还有水果,我母妃才从云南让人捎来的。殿下,你往旁边站站,我这里用竹竿挑进去,别打着你。” 朱谨深应了一声,走开了点,林安仰起脖子看着,预备着要接。 刀三拿了竹竿,竹竿梢头上挂着紫檀三层圆食盒,他踩到另一个护卫的肩上,但还是摸不到府墙顶上,只能摸索着把竹竿往里送。 那锦衣卫小旗得了厚赏,见底下的护卫有点晃悠,很有眼色地走过来扶了把。 一通忙活后,终于顺利把食盒送了进去。 朱谨深揭开最上层一看,有点诧异:“荔枝?” 这东西他见得也少,皇家挑选贡品也是有限制的,不能想什么就要什么,像荔枝这样的水果,运输起来劳民伤财,途中损耗也大,若定为常例,很容易招惹御史上谏。 沐元瑜在墙外道:“荔枝本身味甘性平,不过外面有用冰镇着过来,寒性可能进去了一点。我不大懂这些,殿下,你吃之前问一问老先生看,我不知跟你的药性冲不冲突。” 朱谨深:“……” 他十分烦恼,关都关不住人来招他。 “这东西难得,你母妃运来不容易,你自己留着就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馋嘴不成。” 沐元瑜笑道:“我家还有呢,这不值什么,我就是想来看一看殿下,没个由头,我不好来呀。” “这就算由头了?”朱谨深拿他没办法,“皇爷可不一定认。” 怕他回头挨罚,他抑住了心里的留恋,催道:“好了,东西我收到了,你快走吧。下回没皇爷允准,可别就这么来了,惹怒了皇爷,我也救不得你。” 沐元瑜听他说话口气没多大变化,不像被关得阴郁暴躁的样子,也放了点心,她在这里确实不能停留太久,动静大了总是麻烦。 就道:“那我走啦,殿下,你安心养病,有机会了我再来。” 朱谨深听着外面的声响渐渐消失远去,在里面站着没有动弹,目光从府墙落到手里的书上,漾着微光。 林安去找了两个内侍过来捡书,回来一看朱谨深还站着,他弯腰把食盒提起来,有点好奇地道:“殿下,这书这样好看?还是回去看吧,这里站久了腿酸。” 朱谨深垂着眼应了一声,跟他慢慢走回了石道上。 ** 沐元瑜往二皇子府里砸书和荔枝的事很快报到了皇帝案头。 皇帝很是发怔了一会,才摇着头道:“沐显道这儿子怎么养的,他再这么下去,快把朕的儿子拐跑了。” 汪怀忠在一旁凑了个趣:“二殿下要是个姑娘,还真保不准。” 皇帝失笑:“唉——” 汪怀忠道:“皇爷,这事怎么办呢?要不要把沐世子叫来诫饬一下?” 皇帝想了想:“算了罢,不是什么大事。少年人心性不定,想一出是一出,这会子和二郎好,再过一阵,总是见不着面,也就淡了。由他去罢。” 汪怀忠应道:“是。沐世子脾性好,老奴瞧着,他人缘挺不错的,肯跟他一处的人不少,就是他倒谨慎,不大在外面跟人混闹。” 又有点迟疑地道,“二殿下那边,仍旧封着吗?其实也过去不少时候了。” 皇帝道:“封着。他清净,朕也清净。” 对身边人,他到底又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出来难免又要生事,他自己心不静,旁人也不会叫他静,事太多了。在里面呆着,只怕还好一些。” 皇帝主意已经拿定,汪怀忠是不会反驳的,就闭口不言了。 ☆、第96章 沐元瑜送完东西后提着心过了两天,发现风平浪静, 什么事也没有。 可能皇帝国事缠身, 没空跟她这样的小花招计较? 她就渐渐宽心下来, 照常每日往学堂去。 只是见不到朱谨深的日子有些无聊, 朱谨深在, 她有个明确的目标,只管往他身上刷好感, 跟他凑一起本身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他不在,她对着剩下的一屋子人,都不大提得起劲说话,听着那念经般的十遍又十遍,时常神游物外。 大概是她站队站得太明确了,朱谨洵知道她争取不过来,现在基本也很少跟她说话, 朱谨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倒是还常常同她聊两句,沐元瑜记得朱谨深的话, 维持在一个客气有礼的分寸,既不有意得罪他,也绝不释放出任何示好的信息。 朱谨渊好似没有感觉,仍旧态度亲善地对她, 这沐元瑜就管不着了, 由他去了。 不多久, 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沐芷静的帖子。 帖子里说, 十日后是她一个小姑子跟许泰嘉的定亲宴,宣山侯知道她跟许泰嘉在一起念书,算是跟定亲的两家子都有些关系,希望她届时能出席,做个陪客。 沐元瑜十分稀奇,隔日去学堂把许泰嘉拉出来问:“许兄,你要定亲了?你也太沉得住气了,日子这样近了,瞒得一点口风不漏。” 许泰嘉没精打采地:“有什么好说的。定个亲罢了,谁不要走这一遭。” 这口气,也太沧桑了。 沐元瑜瞄他一眼:“你还喜欢着韦二姑娘呢?你不开心和宣山侯家的姑娘定亲,为何不乘早说。” “你以为我没说?”许泰嘉垮着脸,“我在家里闹翻了天,我爹娘都不肯答应我,连我祖母这回都不站在我这一边——我有什么办法,殿下又不在,不然还能问殿下讨个主意。” 沐元瑜无语:“殿下被关在府里,自顾不暇,你不说帮着殿下想法子脱困,倒还想殿下管你的闲事。” 许泰嘉不过是实在没办法了,才顺口的一句,让沐元瑜一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无理,就不说话了,只是耷拉着头,一副饱受情伤的样子。 “许兄,你可别觉得自己委屈,依我看,宣山侯家那姑娘才倒霉呢。” 朱谨深不在的这阵子,沐元瑜跟许泰嘉两个二皇子派倒抱团走得近一些了,所以她才直说了这话。 许泰嘉郁闷地回道:“就你是好人,你以为我就是人渣吗?我都去找庄姑娘说过了,结果她说,不在乎我心里有谁,只要世子夫人的位置是她就够了。” “呀,”沐元瑜扬眉,“女中豪杰。” “喂!”许泰嘉心塞叫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是我愿意心里有一个再娶另一个的吗?这样的事何曾能由着我做主。” “不然呢?你想她捧心晕倒一个给你看?” 许泰嘉:“……” 他设想了一下那个场面,不由把自己惊吓了一下,那也太难收拾了。 沐元瑜摇摇头,她其实不以为许泰嘉对韦瑶有多么深情不移,他跟韦瑶只是见过几次面,所谓爱情处在一个美好的浅薄的想象中,他这样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公子哥,生平没有过挫折,想什么就得到什么,一朝得不到了,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多大伤害。 别人的家事终究她插手不着,沐元瑜想过也就罢了,到了吉日那一天,作为双方亲友去应酬了一下就完了。 时间往前走,没过多久又一桩喜事出来。 是大皇子朱谨治大婚。 满朝文武盼这一天可盼了好几年了,总算如了愿。大皇子妃是礼部一个员外郎之女,听说十分的贤良淑德,品貌端庄。皇子成亲礼仪繁琐,但朱谨治本身年纪不小了,于是从选定人选起,到实际成礼大约经过了半年多一些的时间。 沐元瑜听说后,心里有了谱,不再着急去找皇帝给朱谨深求情了——兄长大婚,总不能还不放他出来吧? 她就数着日子往前过,怕自己行事高调让皇帝不悦,中间这段时日也没敢再去找朱谨深,眼瞧着时令从夏到秋,朱谨治大婚的吉日一天天逼近,皇帝那边竟就是没有一点动静。 不是没有人提过该把朱谨深放出来,连沈首辅都去求过情了,好好的儿子,又没犯大错,总关着算怎么回事呢? 这一年半载地关下来,跟外面的世事都脱了节,这可是个皇子,且是有资格角逐太子的皇子,难道皇帝就此打算把他关废了不成? 皇帝的态度只是坚决:“朕心里有数。二郎现在养着病,需要清静,等病好了,朕会放他出来的。” 这病好是哪一天啊? 说实话,沈首辅对此是不抱持多乐观的态度的,朱谨深病秧子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每年都要病几场,臣子们都习惯了,若有哪年病得少了一点,臣子们反要奇怪了。 要不是为他这个身体,太子之位也不会至今悬而不决。 不管立哪个,总该吵嚷出个结果了。 话到这个份上,沈首辅无法再追下去,总不能说他觉得朱谨深好不了罢。遂转了个弯,委婉地从另一个角度问道:“皇上,大殿下展眼就将大婚,二殿下的年纪也不小了,这选妃之事,是否也该准备起来了?” 朱谨治大婚,说到底用不着朱谨深干什么,他不出来就不出来罢,可给他本人选妃,总不能还把他关着吧? 沈首辅这一问,也算用心良苦了,既不会因急迫触怒皇帝,也让皇帝无法回避掉这个问题。 皇帝却仍旧摇头:“沈卿,你是朕身边的老臣了,朕也就与你明说,二郎现在那个身体,朕连宫女都不敢往他身边派,哪里挨得住娶妻?只怕是催他的命。再说,他那样孤拐,朕也不知该给他选个什么样的,不中他的意了,将来有的是官司打。” 沈首辅这个无语,他是老臣不错,多年在皇帝与百官之间找平衡,上要哄下要压,可他也搞不太懂皇帝与朱谨深这对父子间的关系,他是正统儒家出身,在他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经地义,中间哪有这么多弯绕? 忍不住道:“皇上,难道为着怕二殿下不中意,就不给他娶妻了不成?” 皇帝道:“并不是,不过二郎年岁也不算大,大郎弱冠才选的妃,他再等两年也无妨。” 沈首辅心好累,皇帝这话听上去不错,可那是朱谨治本身就有问题好吗?寻常百姓有几个婚姻拖到这么晚的,拿一个有问题的,跟另一个有问题的比,这比出来的结果怎么会正常。 “皇上——” 他试图努力一把再劝,皇帝摆了摆手,“沈卿,不必说了,”他的话音慢了下来,有点意味深长地道,“这操之过急的苦,朕是已经吃过了。如今宁可缓些,慢些,总比错了的好。朕如今还算壮年,等得起,你们,也不要着急。” 沈首辅愣了一下,他不知皇家秘事,但多少明白皇帝为何会出此言——两个居长的皇子一个傻一个弱,这是比较罕见的现象,里面若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事,实在也是常情。 就只好绕了回去:“不提选妃的事,二殿下也是不能长久关着,皇上就不怕他心里生怨吗?下面的臣子们也难免要有疑虑。” 皇帝不以为然:“爱卿这就多虑了,二郎脾性不佳,脑子还是够使的,朕能为这点小事关他一辈子不成?迟早总要放出来的,这一点他都想不通,也太傻了。” 沈首辅:“……” 把儿子关了还要人自动领会他的深意,领会不了就是自己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父子关系好不了,真是该。 沈首辅在心里大逆不道地吐槽了一句,退了一步:“那皇上能给老臣一个期限吗?可是两年以后?” 天子家事就是国事,他作为首辅,是有资格过问到这个程度的。 皇帝想了想:“说不准,看二郎身体养的怎样罢。” 沈首辅心中一动:“皇上的意思,可是太子之位——” “这个话还是早了。”皇帝却摇头,“社稷最重,朕需对天下臣民负责,必得慎之又慎。” “可储位一日不定,臣心一日不安——” “等二郎出来后,各自给他们派了差试试。”皇帝终于松了口,“看过几件事,再说。” 虽然又被皇帝一杆子支到了好几年开外去,但总算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沈首辅得了这个话音,多少是能给底下的人交待,遂带着几分无奈地去了。 沐元瑜失望地迎过了朱谨治的大婚,再接下去也没闲多久,因为皇帝的四十圣寿跟着来了。 她便又升起希望来,老实窝着,然而只是又等来了另一次失望。 连着两次大事,朱谨深都未能露面,普通人的忘性是很大的,他在冠礼及元宵宴上的出彩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而人心向背,此消彼长,朱瑾渊却是更进入了大众视野,他的名声本来也不错,底下的朱瑾洵毕竟年岁还小,一段时间内,他甚至呈现出了一枝独秀的态势。 原来不看好他的人也禁不住把目光投注了一些过去。 随着又一年的元宵宴过去,沈首辅回想去年,连他这样的近臣心中都生出了疑惑来:皇帝预料到了这个局势吗?朱谨深不知哪天才能出来,等他出来,面对这个被后来者居上的劣势,他还能翻盘? 众意滔滔中,沐元瑜算是逆潮而行的那个。 既然亲爹大寿这样的日子朱谨深都出不来,显见得不关到皇帝满意,他就是出不来了,她也没必要缩着了,隔一阵子,就去二皇子府墙外去找着朱谨深说话,给他带些书本或别的小玩意儿。 她心里其实不服气,朱瑾渊那样的货,怎么比得上她择定的大腿?朱谨深是被关着而已,她就不信,他一旦出来,还能有朱瑾渊出头的份! 沐元瑜头回去找朱谨深没人知道,但后来渐渐风声就出去了,但是皇帝一直不管,别人也管不着,只是对她有些侧目。 这土霸王世子是真不懂事,还是明知而为之?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倒到朱瑾渊那边去了,有嫡子存在的情况下,他庶出是极大劣势,大部分人还是处于一个观望的状态。其他三位皇子也仍然各有护拥。 但别人即便支持朱谨深,不会在圣意未明的情况下去跟圈禁中的朱谨深来往,太招眼了,等于把自己跟这位二殿下死死捆在了一起,绝了投奔别人的路。 沐元瑜为此甚至收到了一封滇宁王寄来的告诫信。 她看完就撕了,她觉得滇宁王才是傻,都知道她选择投靠朱谨深了,还警告她形势不好,不要跟朱谨深走太近? 雪中不送炭,等到成锦再添花,那时哪里还缺了她这一朵。 她虽然见不着朱谨深,但她始终对他抱持信心,因为他在圈禁中并没有显出任何崩溃的意思,她去找他聊天,想安慰他,他一句说自己不好的话也没有,反而越来越是关心她,怕她在外面受没受了谁欺负。 说真的,沐元瑜感觉就这么下去,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朱谨深有一天登位,她做个奸臣都会得到朱谨深的纵容了,她哪怕是暴露了自己最深层的秘密,恐怕都能从他那里换一条命回来。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过去。 沐元瑜已经习惯了以两个月为限,保持着这个不长不短、皇帝似乎能容忍的频率去看望朱谨深——隔着墙。 滇宁王妃又给她捎了荔枝来,一年就吃这一回,给她解个馋。 沐元瑜照例分了一半,装食盒抱了去,她现在不需要扔书了,绕到早已熟悉的那边府墙去,那里面会有人守着,知道她来就去通知朱谨深。 结果正碰上巡视的锦衣卫收队,她跟换班来巡视的这两队锦衣卫都很熟悉了,笑着还打了个招呼。 那小旗很遗憾地跟她道:“世子爷,您怎么还过来这边呢?前面府门开啦,皇爷才下了令,二殿下的封禁,解了。我们以后也不用来了。” 唉,好大一门财路以后就没有了。不过这位世子爷实在也是够意思,所以他没有糊弄,马上就告诉了她。 沐元瑜:“……!” 她没从府门过,不知道这事,掉头就跑。 ☆、第97章 正门上的锁链确实已经取走了。 沐元瑜飞一般进去,两旁准备撤走的锦衣卫没有人拦她, 有人望着她的背影还生出了点敬意来——疾风知劲草, 板荡识忠臣啊。 二殿下被封禁的日子着实算不上短了,敢不避嫌疑冒着风险一直过来的也就这一位了, 脸虽长得娘们了点,这秉性可坚毅, 不愧是战王沐氏的继承人。 正堂里,朱谨深也才刚得知这个消息。 外面的人撤走的无声无息,并没个人进来给他宣读个圣旨什么的,还是例行去门前取菜蔬的厨房下人发现了, 才飞奔回来语无伦次地禀报。 朱谨深端着药碗,愣了一下。 他一时找不到真实感。 旁边的李百草催促了一句:“殿下, 发什么愣,这药的冷热对药性可都是有影响的。” 朱谨深心里油然地有点羡慕他, 这称得上一位医痴了, 外界的风云变幻完全影响不到他的心绪, 他满心满意里专注的只有自己热爱的这一件事。 人能这样活一辈子,也算不枉了。 而他终究是没办法,生在这个位置, 许多事不能随心所欲, 这道大门一开, 从此那些纷繁芜杂又要缠上身了。 当然, 并不全部都惹他厌烦。 朱谨深放下药碗时, 就见到了风一般卷过来的苍青色身影。 自然而然地, 他的眼底漾出了微笑。 那笑意从眼底如涟漪般扩散,到沐元瑜进门时,已飞扬至他整张脸,恍若被什么点亮般闪耀。 “殿下!” 正门到这里的距离不算短,沐元瑜又是从府墙那边绕过来的,跑出了一头汗,脸颊红通通的,她扶着门框,一边喘气,一边打量了一下朱谨深。 第一感觉是有点陌生。 不过两年多一点的功夫,朱谨深不至于形容大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气质上的不同。 别人都是越圈越废,中二少年果然与众不同,居然圈得内敛温和了起来——不对,现在不是少年了,朱谨深站在堂中,此时正值夏日,他穿着单衣,虽被关着不见人,襟口周身和从前一样打理得一丝不乱,但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他不那么单薄了。 他不再是个清瘦少年的模样,举步走过来的时候,分明蕴含了一点属于男人的力量。 至于身高倒是没大变化,他关起来的时候已经十八,变的是沐元瑜,她从十四长到十六岁,是抽条最厉害的一段时间,她现在看朱谨深,仍然需要抬一点下巴,但不需要把脸仰出很大的幅度了。 这可能也是她感觉陌生的原因之一。 朱谨深微笑着越走越近,沐元瑜向他伸了手,他迟疑了下,也伸出一只手来—— 两手相握。 沐元瑜用力一拉一甩。 朱谨深目中的笑意变成愕然,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被甩到门外去,所幸及时伸出只手撑住了门框,才稳住了身形。 “殿下,你真的好多啦。” 沐元瑜表情很开心地望一眼他的胸膛,“没有被我撂倒,可见药没有白吃,肉也没有白长。” 朱谨深:“……” 他现在的姿势等于是将沐元瑜圈在了他的手臂和门框之间。 沐元瑜的眼睛还笑弯弯的,好像随时可能伸出手摸一把他胸口,以验证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结实。 朱谨深用力闭了一下眼,努力克制着自己收回了手。 门口看守的锦衣卫都知道她不离不弃的可贵,他又如何不知道,假如原来他还有点放任妄念的意思的话,这两年下来,他已决定将这念头藏到心底最深处,永不拿出来亵渎他。 人生得一知交,可遇而不可求,他愿将这份交情一直延续下去,而不是因私欲毁掉。 他往后退去。 沐元瑜也松了口气。 咳,大门解禁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是一时高兴过头才玩了这手,真把人扯过来,他修长结实的身躯笼罩下来,她瞬间感受到了这是个成年的男人,那种男女有别的感觉分外明显。 只能发挥一把演技,假装若无其事。但也只敢望着他襟前的部位,不敢抬头。 李百草走过来瞪了她一眼,打破了这略微妙的气氛:“世子,你可手下留点情,老头子把人治到今天不容易。” 沐元瑜恢复了心神,笑道:“我有数,不会真摔着殿下的。我在外面时问殿下,殿下总是都说好,我没有底么,所以才想试一试。” 又躬身向他一揖:“这两年多劳老先生了,您真是圣手。” 李百草捋了捋整齐的花白胡子:“也还好,我从前倒是没机会这样专心地治胎里弱的病症,如今也得了些心得,不算白耽误我的功夫——你看什么?” 沐元瑜疑惑地盯着他的胡子:“老先生,这胡子不是你自己打理的罢?” 她当初跟李百草从云南一路到京,相处过好一段时日,也不是没有拨护卫照顾他,可从来没见他的胡子整齐成这样,好似精心修剪梳理过的一般。 这实在不像是李百草本人的风格,以至于她一见之下很觉违和。 “你这位殿下的杰作。”李百草闻言,悻悻地道,“从来没见病家管到大夫头上的,真是。” “哈!” 沐元瑜忍俊不住一下笑了出来,她转目看朱谨深,这洁癖,连大夫的装扮都管! 她那种熟悉感顿时回来了不少,适才的尴尬也飞了,低头看看自己,笑向朱谨深道:“殿下,我没有什么有碍尊目的地方吧?” 朱谨深笑了笑:“没有。” 心里叹息着吐了实话:有,全身都是。 两年的时光除了让沐元瑜长高了不少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因为一直在往上长,她显得更瘦了一些,五官的清秀更为明显,眼睛灿然有神,同他想象的几乎没有差别——他希望他长得更像男人一些,但隔着墙在心里模拟的时候,却又总是还将他按照记忆中延伸了。 于是当现在发现想象成真,他这样言笑晏晏的时候,向李百草姿态优美一弯腰的时候,以及——刚才将他拉近,他几乎将他压倒的时候。 每一刻,都像他的魔咒,将他缠绕,在他心底留下微甜微涩微疼的刻痕。 罢了,就这样也很好。 他放弃挣扎,就在坑里,如此只需控制自己不要将他拉下来就是。 “进来坐罢,一头一脸的汗,还只是胡闹。”朱谨深转身边往里走,边吩咐林安,“叫个人去打盆水来。” 林安响亮地应了一声,笑呵呵地道:“世子一来,整个都热闹起来了。” 他要往外走,沐元瑜想起来叫住他,“我还带了荔枝,在车上没来得及取来,你顺便去跟我的护卫拿一下。” 林安应着走了,沐元瑜则跟着朱谨深进到里间,打量了一下,诸般陈设几乎跟两年前没有差别,她在炕边坐下,摸了一把坐褥:“颜色都旧了,该换新的了。” 皇帝也是够狠的,说关人真的关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只在衣食上没有苛刻儿子,别的就都不管了。 抬头问朱谨深:“对了,殿下,你该进宫一趟吧?“她一想,眉眼就飞扬起来,“这一出去,可该吓到一片人了。” 朱谨深却没什么将要打脸谁的痛快神情,只是简单应道:“嗯。” 沐元瑜望他一眼,觉得他的气度好像是真的平和下来了,这一点隔墙的时候还不明显,她只觉得他在那样的境况下,没有出口过什么抱怨之语,算是学会了很大的忍耐,而如今真见了面,这种沉静具象化了在她面前,这感觉就很明确了。 这倒也不奇怪,他原来的尖锐很大一部分是因多病的缘故,而如今他的好转是肉眼可见的事,身体好了,吃饭睡觉都香了,自然看什么都顺眼许多了。 就是她不由自主变得有点缩手缩脚的。 她原来跟朱谨深没有顾忌,想扯他袖子就扯他袖子,想给他捂手就给他捂手,是就没把他当个凡俗的少年看,他现在那种高洁磊落的气度仍在,但确实地是个男子气息明确的青年了。 她有点找不准新形势下的定位。 好在不多一会,奉命去打水内侍的来了,沐元瑜就着水擦了把脸,而等她擦过,林安也回来了,还带了个客人。 朱谨渊。 他同住十王府,离着二皇子府最近,很快知道了这里的动静,今日是学堂休沐,他也不上学,所以一知道就急忙走来了。 林安闷坏,路上被问时,有意不说朱谨深的真实情况,只是苦着脸,朱谨渊一看他这样,心里定了不少,还安慰了他两句,结果等帘子一掀,他见到兄长时,眼珠子刹时瞪圆了。 沐元瑜虽然见不到面吧,时常隔墙说个话,对朱谨深在心境上的变化还是有些感知的,他就确确实实地与朱谨深隔离开了,这一下被冲击的,呆在门口招呼都想不起来打。 林安鼓腮憋笑,抱着食盒从他身边溜了进去。 直到沐元瑜站起了身行礼:“三殿下。” 朱谨渊方如梦初醒,然后就觉心中如被一泼滚油浇下。 火烧火燎的痛。 居然——病秧子居然还真有转好的一天! 朱谨渊对自己真的不能说没有信心,不然他也不敢在这两年里极力表现,跳那么高,可他从前总被贤妃推着来拿兄长衬托自己,他那时年纪小,心理素质不够,往往被毒舌打击得胆寒,这份阴影藏在他心里,令他在重见成年版朱谨深的第一眼,那阴影立时加重加深卷土重来了。 “三弟来了。”朱谨深扫他一眼,吩咐林安看座上茶。 朱谨渊于嫉痛中又生出一层战兢——朱谨深从来没对他这么温和地说过话,他进来时的表情恐怕并没有掩饰好,他还这样,一副宽厚包容的样子,真真像个兄长。 可他这个弟弟,并不觉得受宠若惊。 ☆、第98章 他兄弟两个久别说话, 沐元瑜没什么兴趣插嘴, 就在一旁听着, 朱谨渊三句不离兄长的身体, 朱谨深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回着他。 两人对答过了十句后,居然还客客气气的,朱谨深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但沐元瑜看出来了,风平浪静下,其实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朱谨深根本用不着刻意讽刺他, 他只要如实将自己的病愈告知出来,就够把弟弟的心扎成个筛子了。 偏偏朱谨渊当局者迷, 没有察觉。他心下只在往外哗哗淌血:这个孤拐二哥两大劣势,一个体弱, 一个性戾, 如今都好了, 他往后要怎么办?! 朱谨深还没有往外正式亮一回相,已经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他从前觉得总挨朱谨深的讥刺很郁闷, 现在才发现, 一旦他不如此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终于懂了贤妃的用心良苦。 沐元瑜渐渐听得无聊起来,朱谨渊来,她让了位, 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此时摸到林安搁在桌上的食盒, 偷偷掀开来, 从里面摸了两个荔枝出来剥着吃。 她觉得自己动作很小,但朱谨深仍是很快一眼扫了过来。 沐元瑜就把剥好的一颗递过去:“殿下,给你?” 朱谨深摇摇头,温和地道:“我才吃了药。你自己吃吧。” 沐元瑜又意思意思地让了下朱谨渊,朱谨渊伸手要接,朱谨深忽然起身,把那颗晶莹雪白的荔枝拦回了她手里,微责道:“你以为三弟是我,这样不讲究,不怕人家嫌弃你。” 食盒共有三层,他把最上面一层取下来,摆到了朱谨渊面前:“不要客气,吃吧。” 朱谨渊:“……” 他不嫌弃好吗?不然他也不会想接。 然而拦都叫拦回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捏了一颗荔枝在手里滚着,没什么心情剥,倒是想起来先前听见的话。 “二哥,你如今还在吃药?” 朱谨深道:“一些补气益元的药,还要再吃一阵子。” “原来如此。”朱谨渊勉强笑着打趣道,“我瞧二哥的脸色这样好,说不准今年秋猎上都能大展身手了。” 他这是暗藏机锋了,离着秋猎不过两三个月了,朱谨深从前不参加武课,箭都没摸过的一个病秧子,有什么身手可大展? “三弟取笑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朱谨深悠悠道,“不过,倒是可以去看个热闹。三弟,兄弟里唯你骑射最佳,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表现。” 这还真是一点不错,再上面一个傻子大哥,再下面一个短腿嫡弟,都不足为虑。朱谨渊待要自傲地应下,忽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看个热闹”?他是演杂耍的吗? 但又不能说不对,每年的秋猎是君臣同乐的重要仪式之一,自然是极热闹的。 憋着气草草说了个是,预备好的一腔炫耀是都没有兴趣说了。 脑子里转了一圈,另换了个话题:“二哥,你这回出来,要忙的事可多了,这两年间,大臣们有不少都去找过皇爷,急着要替二哥选妃了——二哥自己,也该着急了吧?” 在大多臣子心中,圈禁也好,治病也罢,跟娶妻都是不冲突的,正为有病,早日娶个妻子来才更好照顾不是。所以打朱谨治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后,大臣们很快又操心上了朱谨深的,只是第一把交椅沈首辅因跟皇帝达成了一点共识,在臣子和皇帝间做了一点转圜压制,所以这起声音虽然一直不绝,但还不算迫切,只是断断续续地一直有人提起。 朱谨深定期跟沐元瑜有联络,举凡外面的一些大事,沐元瑜都有留心告诉他,这桩她也打趣着说过,所以朱谨深听见并不觉意外。 他垂下了眼,道:“急的是三弟吧?我被这身体所困,拖累得你也至今打着光棍。说起来,倒是我对不住你了。” 朱谨渊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还更和气了! 他真的不习惯这样的朱谨深。 “二、二哥说哪里话,长幼有序,我自然该等着的。”朱谨渊定了定神,道,“我告诉给二哥听,二哥有个准备,若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可不要错过了。” 心里则是阴暗:这病秧子二哥,长这么大身边连个像样的女人都没有过,还不知道行不行呢——傻子大哥都选过妃了,顺理成章接下来就该轮着他,结果皇爷不知怎么想的,却只是往后压。 朱谨深一日不成亲,他就只好也跟着单身,他的母妃贤妃其实有点替他着急起来了,朱谨渊自己倒不觉得,他不便跟母妃讨论这种男人间的事,心里却渐渐生出了这个猜测,并且很盼望这猜测成真,他就再跟着打几年光棍也乐意。 祖制在那里放着,就正经选妃选来的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帮不上他什么,早一日晚一日,都无所谓,横竖他又不缺女人。 不但女人,就是男人—— 朱谨渊想着,禁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边桌旁的沐元瑜,见她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荔枝,半边脸颊圆鼓鼓的,显见得里面还塞了一颗,嘴唇红润剔透,沾着一点荔枝晶莹的汁水。 他不知怎么,觉得那颗荔枝一定很甜。 心下燥热着生出了遗憾来,可惜他身份有些高了,他以皇子之尊也不敢勉强哄骗,恐怕闹出事来收不了场,不然的话—— “我没有心仪的姑娘,暂时也不打算选妃。” 朱谨渊一下回过神来——被冻的,朱谨深的语气一下子低了八十度,说话的同时简直像在往下掉冰碴子。 他心脏一边被冻得收缩,一边又生出了惊喜来:这么生气,难道是被他戳中痛处了?! 朱谨深现在外面看着是好了,里面还是虚得不行? 他忙试探着问道:“为什么?二哥如今能出门了,这事眼瞧着就要到面前了。二哥害臊也回避不掉的。” 朱谨深冷道:“我自然有话与皇爷交待。你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改日再叙罢,我也该收拾一下,进宫去了。” 这逐客令很明确了,朱谨渊就是十分想再打探打探,也无法再留下来,只好站起来道:“是,正该如此,是愚弟听说二哥这里解封了,一时激动,多说了两句,打搅二哥的正事了。” 他起身告辞离去。 人一走,朱谨深就问沐元瑜:“这两年里,他当真没对你做什么?” 劈头得了一句,沐元瑜含糊又莫名道:“什么做什么?” 她咽下了嘴里残余的荔枝肉,反应过来,带点好奇地道,“没有。殿下,你真觉得他对我有奇怪的心思啊?我没感觉出来。” 朱谨深无语地瞥过去一眼——他是不相信他在这方面的所谓感觉的,这傻子,连自己的这份都毫无所觉,觉不出来别人的太正常了。 沐元瑜见他这样,她对朱谨深的智商还是有很大信任的,遂道:“我记着殿下的话呢,他有时找我出去玩,我都说有事回绝掉了。” 朱谨深立时皱了眉:“他找你去哪里?” “我不大记得了,什么谁家的宴席又是什么消暑的荷花荡之类,反正我不会去,所以听过就忘了。” 朱谨深的脸色才好了点:“不要理他就对了。他从小从根子上就歪了,正途不走,总琢磨些歪门邪道。” 沐元瑜懂他为何这么说,朱谨渊要表现自己没有什么,却总来找着朱谨深做个衬托,朱谨深又不傻,怎么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要说朱谨渊这小心思也不算无理,可实在找错了人,她曾说过李百草“本事大的人,脾气可以大一点”,这话换到朱谨深身上一样成立,他秉性再不亲和,一旦出手,就是能轻易压得朱谨渊动弹不得,算是另一种层次上的一力降十会,朱谨渊不服也不行。 “好啦。不说不愉快的事了,殿下还是快进宫吧。”沐元瑜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块荔枝壳放下,她此时才发现,因为朱谨渊逗留的时间有点长,人又无趣,她懒得听他说话,原只打算吃两颗荔枝的,不知不觉在面前剥出了一小堆荔枝壳。 她有点不好意思:“殿下,原是给你带的,我没留神,吃多了。” “你就都吃了又有什么。”朱谨深不在意地道。 他心里记得刚才朱谨渊的眼神,还是十分膈应,不过也不想再提起来坏心情。 他现在出来了,以后有他看着,更不可能给朱谨渊机会,总是可以放心了。 ** 朱谨深换大衣裳预备进宫,朱谨渊按捺不住,出了二皇子府后,先一步奔去了永和宫。 贤妃体态略丰,有些惧热,殿里角落已经摆上了冰鉴。 朱谨渊走得一头汗,进去就站到冰鉴前,再喊个宫女来给他打扇子。 贤妃不赞同地道:“三郎,那冰寒性太重,取一点凉意也罢了,你不能直站在那里,对身子不好。” “我又不是二哥,连点冰都受不住。” 说是这么说,朱谨渊站了一会后,还是走了回来,到贤妃面前坐下道:“母妃,二哥放出来了,你知道吗?” 贤妃深处后宫,又不比沈皇后执掌凤印,对宫外的事没有这么快听闻,闻言很是讶异,但很快又平复了下来,道:“也该差不多了,能关这么久,给你腾出这么多的时间来,已算是我们的运气了。” 朱谨渊左右望了望,把宫女们都撵远了,压低了声音道:“母妃,我才去看了二哥,拿选妃的事与他说了,二哥居然说他还没有这个打算——他可都二十了,您说,古怪不古怪?” 他从前没有和贤妃说起过这件事,是觉得不好说,可如今他心里的好奇实是压不住了,朱谨深若真的有暗疾,那他简直不战而屈人之兵! 贤妃眉头一动,领会了他的意思,但也不便与儿子深入探讨,就含蓄着道:“这确实不同寻常,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朱谨渊摇头:“这哪里有,二哥关到现在才放出来,他身边又插不进人手,谁能知道。不过他说,他不选妃,自有理由跟皇爷交待。什么理由,能令皇爷同意他如此?依我看,皇爷再拿他没有办法,至多允他挑一个自己中意的罢了,不选是万万不可能的。” 贤妃沉思着点了点头:“我儿说得有理——” 朱谨深为什么拒绝选妃? 他又何以来说服皇帝? 这两者凑在一起,理由似乎呼之欲出。 饶是贤妃向来沉稳有度,心里都不禁跳了跳,努力压住想了想,道:“三郎,若真的如此,必定秘而不宣,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打听出来的。先不要管二郎,他闹着不选,正是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不能再陪着他拖下去了,母妃这里,已替你择定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第99章 贤妃想错了。 朱谨深贯彻了他从来不与世人同的行止。 他进宫的时候, 正逢着午门内大朝散去, 百官三三两两地自文武两门分道而出,见到他忽然出现, 都大吃了一惊。 朱谨深并不管一下子聚焦到他身上的各色目光,跟走在最前面上来问候的九卿重臣说了两句话后, 就继续往里走。 官员们望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都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左都御史宋总宪摇了摇头, 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风向, 该变了。” 他旁边的大理寺卿顺口接了句:“往哪变?” “或东或西,或南或北。” 宋总宪说罢甩着袖子往前走,大理寺卿追上他:“你这是废话!” “你才是明知故问罢。黯星缺的那一角已经补齐,光芒还能为人所夺?”宋总宪头也不回,“只怕要不了多久, 满朝文武的这块心病,就该跟着痊愈了。” “我看不见得。你说的这颗星,他自己的风向才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其间变数如何,难说得很——” 朱谨深来到了乾清宫。 夏日烈阳照在身上,庞大宫殿上的明黄琉璃瓦反射出金灿的亮光, 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这是天下至尊之居所的威严。 朱谨深眯起眼看了一眼,很快垂下了眼睫, 沿着汉白玉栏杆缓步上去。 大朝会结束, 皇帝会着内阁的几位阁臣移驾到了这边殿里, 继续开着小朝, 商量陕甘报上来有旱灾的事情。 听说朱谨深求见,他停了一停,道:“叫他进来。” 汪怀忠答应一声,亲自出去传话。 一见到朱衣玉冠的朱谨深,汪怀忠混浊的眼睛亮了一瞬:“二殿下——您这是大好了!” 朱谨深笑了笑:“汪公公。” “殿下快请进去,皇爷等着呢。哎哟,瞧瞧您如今这精气神,老奴真是——皇爷见到一定安慰极了。” 汪怀忠极亲热地小声和他絮叨着,在旁引着他进入殿内,走过金砖漫铺的地面,到达金漆木质的台座下,朱谨深拂衣下跪行礼。 皇帝长久地打量着他,顿了好一会,才道:“起来吧。” 他没有问朱谨深的身体休养得怎么样了,封禁的这两年里,别人不知道朱谨深的近况,他自然是得着回报的,为着有了明显的起色,才将人放出来了。 分立两旁的阁臣们细细地将朱谨深望着,心中各有思量,嘴上是都纷纷恭贺着。 朱谨深没有说话。 他和皇帝原来关系就一般,一下两年未见,更不知可以说什么,等到阁臣们的声音停下来时,殿里一时就静了一刻。 还是皇帝打破了沉默,几个儿子里,若说形貌,朱谨深是最出色的,他病恹恹的时候都够在兄弟间脱颖而出了,而今面色健康,目光湛然,更是不用提了。 皇帝看着这样的儿子,面上不大显,心里是舒畅,出口就也和颜悦色:“看着是长进了些,不那么毛毛躁躁的了。” 沈首辅记得两年前的约定,趁热打铁地当即就道:“皇上,二殿下病体大愈,选妃的事宜,正该操办起来了。” 打朱谨治大婚后,皇帝就一直被这样的声音烦扰着,如今再无障碍,便也意动,笑着点了点头:“准,拟旨,先叫京畿地区将婚嫁停下来罢——” “皇爷,儿臣现今不便成亲。” 皇帝被打断,愣了一愣:“为何?” “儿臣问过李先生,据他所说,儿臣外面看着是好了,但天生缺损的元气没有这么快养回来,此时娶妻无妨,可若生子的话,子嗣很可能将如我过去一般体弱。” 阁臣们面面相觑,神色都转为凝重。 在这些催婚的臣子们心中,娶妻为的是什么,就是绵延子嗣,后者远重于前者,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国祚的延续。 朱谨深一个病秧子都够搅合得君意臣心至今不定了,后代再来一个,这刺激谁受得了? 他这句“不便”,分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该当着臣子的面说出来。 诛心一点地说,他连皇帝都不该告知——因为这实在与他是一个很大的减分项。 皇帝都控制不住变了一点颜色,他没有过问到这么细,并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谨深,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旁的汪怀忠心下直叹气,这位殿下真是,这样的隐秘,要说也该私下告诉皇帝才是,居然当着阁臣们就捅出来了,这要怎么收场! 沈首辅勉强笑道:“只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这个风险。”朱谨深向他微微点头致意,“我缠绵病榻多年,最是清楚个中苦楚,决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与我一样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爷再为我操心另一个二十年。” 这话还算中听。 汪怀忠悄悄松了口气,语气虽然浅淡,但从朱谨深嘴里能说得出这种话来,捎带着体谅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极难得了。 沈首辅却是为难:“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总不能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罢?” “五年。”朱谨深给了他一个期限,“李先生说,我并不是不会好了,只是仍需要时间,缓缓养之,才能避免将这体质遗毒给子嗣。” 皇帝的眉间终于松动了一点:“他可敢确实这么说?” 朱谨深摇头:“五年以后的事,便是神医也不能预测那么准。但儿臣由他诊治至今,很钦服他的医术,也相信他的判断。” 这倒是真的。 朱谨深站在殿中,他的变化有目共睹,说一句神医妙手,实在一点也不为过。 一旁的杨阁老试图再劝一劝,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们先下去,将陕甘赈灾的事拟旨下发罢——二郎的话,暂时不要外传。” 阁臣们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这关口再争执了,都诺诺应了,依次退出。 汪怀忠很有眼色地把殿里的内侍们也叫走,带到殿外去小声给他们下了封口令,勒令刚才的事一字不许外传。 殿里,皇帝揉着额头:“——二郎,你到底在想什么?朕坐的这个位置,你是一点也不稀罕是吗?” 他实在无法理解,眼看着这儿子痊愈出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过一刻钟,他反手给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从前他古怪归古怪,不曾干过这样的蠢事啊。 以至于他只能将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问出来了。 朱谨深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答反问:“难道皇爷还愿意承担一个病弱的孙儿吗?” 皇帝喝道:“你别和朕打马虎眼——朕什么意思,你知道!” 说当然是该说的,可难道不能私下告诉他,何必当着阁臣的面。 这幸亏是小朝上召他见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这么直言不讳了! 朱谨深垂下了眼:“儿臣不说,皇爷打算何以应对朝臣们的催促呢?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迟迟不给儿臣娶亲,下臣焉得不生疑惧?千言万言,不如据实以告。” 皇帝刚攒出的怒气下去了一点。 朱谨深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将压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静不少,明知朱谨深现在生育出来的子嗣可能有问题,还敢紧逼着催促的臣子没有多少,谁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但朱谨深自己的脸面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点深思地打量着他,这个儿子是不是至今未经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这方面的颜面? 普通男人有这种问题,真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无所谓,一点不见异色。 皇帝觉得有必要给他点明一下,免得他不懂,过后受不了别人眼色,又要闹出事来。 遂道:“难为你有这点孝心。可若旁人讥讽与你,你当何以应对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朱谨深:“嗤。” 皇帝:“……” 他懂了,这儿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是根本不在乎! 准确地说,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将世人鄙视了一遍,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入他眼的! 猛虎不会在意蝼蚁的心思。 皇帝生出头痛来,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这种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脉,天下至贵,这份尊贵骄傲,他本也正配拥有。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纷扰,也是难得的品质。 “你坚持要如此?”皇帝跟他确认,“朕替你烦心了这么多年,再多烦几年,也不是多要紧了。” 他有此问,其实也等于同意朱谨深暂缓选妃了,拉拔着一个傻儿子一个弱儿子到如今,苦在谁身谁最知道,便是臣子们再劝,他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将长子拖到弱冠,实在拖不下去才替他选了妃,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怕朱谨治的智弱再遗传了下去,如今他心里都悬着,再替朱谨深这里悬一根,实在也有点不堪重负了。 朱谨深给了他肯定的回应:“是。皇爷不必多虑。”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朕就如你所愿。” 空口说的未必作数,这份压力他到底能不能扛得起,试一试才知道。 若是扛得过去,他就确实不必多虑了。 ** 皇帝解除了阁臣们的封口令,这个消息便如野火般迅速肆虐了开来。 沐元瑜吓了一大跳,二皇子府大门才开,府里有不少事务需要收拾修整,朱谨深没这么快重新到学堂来,她在外面听说了此事后,急忙跑了过来。 “殿下,你就这么跟皇爷说啦?” 朱谨深坐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自己挥着把折扇:“嗯。” 他这样姿态是十分好看的,天生自带一股风流写意,沐元瑜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这、这不大妥当吧?” 她虽然是个假男人,但也知道男人在这上面的自尊极为浓烈,就算只是子嗣可能孱弱,没到本人不行那么严重吧,一般人也是断断不愿提起的。 “有什么不妥。我不说,他们不会消停,不是去烦皇爷,就是来烦我,烦一次,我要想起一次,不如直说了,总不会有哪个没眼色的敢当着我的面再提起来。” 这听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五年的时限实在过久了,沐元瑜都想不出除了实话实说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蒙过去的理由。 但她仍是很纠结——因为她当然是该安慰一下朱谨深的,可这个话,真的很难措辞。 怎么说才能只是鼓励他而不刺伤呢。 李百草端着个放着草药的竹筛从阶前路过,呵呵冷笑了一声。 沐元瑜茫然看他。 这老先生除了脾气大之外,几时又添了桩阴阳怪气的毛病? 李百草的目光在她和朱谨深的面上扫过,含着看穿一切的神医之蔑视。 天家居然还能出这种情种,呵。 被个西贝货迷得正经娶亲都不想了,三分毛病要吹出七分去,把世人都哄了一遍。 什么五年才能好,是五年之后,他着迷的这西贝货世子怎么也该返回南疆去了吧。 揭穿吗? 他当然不会,三分毛病也是毛病,做大夫的,最忌说个满话,不然真生出个小病秧子来,他得把自己填进去。 朱谨深已经允了他,今年底就放他走,为这个承诺,他也知道该闭好嘴。 这些乱七八糟的贵人,他一个也招惹不起,还是离远些才保平安。 ☆、第100章 朱谨深主意拿定, 就不再理会此事了, 皇帝那里则迎来了后宫的一波小动荡。 沈皇后都傻了。 她现在彻底糊涂,完全搞不懂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朱谨深病愈出关,对她来说是个绝顶糟糕的消息,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准备,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准备迎战。 然而一招没来得及出,对手竟已然似不战而溃。 她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只能去问皇帝。 皇帝的口气很轻描淡写:“二郎的身体不算全然大好, 所以还需再养一阵罢了。” 沈皇后微微埋怨道:“二郎这孩子有些不知轻重, 这样的事当着人就说出来了, 对他自己的名声怎么是好, 皇上该拦一拦才是。” “他要说,朕还能使人堵他的嘴不成?”皇帝案牍劳形一整日,有些懒懒地歪在炕上, “他自己做的事, 自己受着,这样大了, 朕总不能管他一辈子,以后怎么样,看他自己罢了。” 看他自己?是怎么个看法? 沈皇后心里转悠着, 她很想问,只是不好问。皇帝看上去对朱谨深就那么回事, 被惹怒时什么重话都说得出来, 别的儿子再也没有挨过那样的责训, 可她心里仍是不安。 大概是因为,这几年来,她越来越不了解皇帝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端庄大方的皇后,皇帝看上去也愿意维护她的颜面,后宫里没有哪个妃子能僭越在她之前,可她就是越来越觉得,她没有真正地接近过皇帝。 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划在了他们之间。 她小户出身,念的书不多,记得有一句至亲至疏夫妻,不知谁写的,也忘了从哪看来的,独这一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沈皇后不想承认,但内心深处又总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正是她与皇帝的写照,所以她会回想起来,并久不能忘。 而有点悲哀的是,她都想不起他们什么时候“至亲”过,似乎只有在她的一双儿女出生的那一段时日,他们才亲近一些。 想到那时候的情景,沈皇后的心里渐渐热起来,她对自己的容色还是很有信心的,皇帝好些年没选过秀了,她年纪虽上来了一些,但并不比那少数两三个年轻一点的妃子逊色—— “皇上,天色已晚——” “皇爷,贤妃娘娘求见。” 沈皇后登时一窒,这贱人,她的宫人都留在乾清宫外等候,贤妃过来时肯定看见了,明知她在里面,还要坚持进来,不知避走! 她不禁在心里冷笑,前后三个嫡子围拥着,贤妃养个庶玩意儿,正经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连着朱谨渊一起,若不是还指望着这对母子顶在前面去膈应朱谨深,她好坐山观虎斗,就凭朱谨渊蹦跶的这两年,她早已出手将他按下去了。 皇帝半闭着眼:“问她有事没有,若无事,朕这里累了,想歇一歇。” 内侍很快回来传话:“贤妃娘娘说,有一桩事想求皇爷开恩,但既然皇爷累了,她不敢打搅,明日再来求见。” 皇帝睁开眼,他猜着了一点,道:“罢了,让她进来,总是要说的,明日朕也未必闲着。” 内侍应声出去,叫住了已经领着宫人往回走的贤妃。 “早知皇爷今日这样劳累,妾身实不该来。” 贤妃进入西次间,盈盈下拜,又向皇后致歉,“打扰皇后娘娘了,是妾的不是。” 沈皇后扯了扯嘴角,叫她免礼。 不出皇帝所料,贤妃所提的也是关于朱谨深的事,不过她识趣得多,没有深劝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下惋惜,然后就为自己的儿子恳求了。 “皇爷,按理二殿下未娶,臣妾不该出此妄言。但皇爷知道,三郎这孩子性情不比二殿下稳重,挨得住冷清,他好热闹一些。臣妾在深宫,也不知他在外面结交些什么人,虽则他一向还算省心,但臣妾怕他年轻一岁长似一岁,万一叫谁引诱了去,移了性情,就不好了。若能娶个妻子管束着,臣妾总是安心一些。” 她是极谨言慎行了,一字不抱怨朱谨深五年不娶,朱谨渊没道理陪着再拖五年,只是把问题都归到朱谨渊自己身上去,其实从过往行迹看,朱谨深冷清是真的,但若说稳重,他真不大挨得上边。 沈皇后就扫了她一眼,微笑道:“贤妃太谦了,三郎和煦知礼,朝野谁人不夸,他若还不稳重,本宫的四郎就是只活猴子了。” 贤妃连道不敢:“四殿下聪慧纯孝,三郎多有不及。” 两人互捧着,看上去气氛一片和谐。 只有皇帝大概着实是累了,仍旧意兴阑珊,道:“贤妃说的是,朕也正想着这事。三郎没病没灾的,叫他跟着再打五年光棍,没有这个道理。” 贤妃心中一喜,相比之下,沈皇后的面色就有点不那么好看了。但她也不可能拦着,贤妃就不来求情,朱谨渊还按部就班跟在朱谨深后面的可能性也不大。 皇帝接着道:“这阵子陕甘有旱,朕这里不消停,等那边灾情过去,朕就下旨与三郎选妃。” 贤妃忙道:“多谢皇上——” 她欲言又止,皇帝扫了她一眼:“怎么?还有话?” 贤妃低了头:“启禀皇爷,臣妾以为,二殿下暂时不便娶妻,三郎提前于他已是有些不恭了,若再大张旗鼓地开选秀,二殿下看在眼里,心里如何好过呢?” “皇爷记得先前长公主为大殿下举办的那一次宴席吗?长公主当时看好了几个人选,最终择定了其中之一为大皇子妃,但当时的另外几个人选,也是不错的……” ** 跟皇子上学有个好处,对某些外朝还未得到的消息,能有机会提前听到一些。 比如韦瑶被定为三皇子妃这事。 虽还没有十分确实,但差不多也稳了七八分了,只是暂还没有对外公布。 已经成亲的许泰嘉一下颓了半截下去,而人没精神就算了,某天来上课时,额上居然还顶了块青紫。 那倒霉模样,让朱谨深都忍不住乘着休息时将他拉了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你出去买醉,跟人起冲突了?” 许泰嘉垂头丧气地,憋了好一会,不敢对朱谨深撒谎,才道:“我媳妇打的。” “噗嗤。” 是沐元瑜凑在一旁笑出来了。 许泰嘉气得瞪她:“你走开,我和殿下说话,没你的事。” 有这样的好戏码听,沐元瑜怎么会走,靠在廊柱上笑眯眯地道:“许兄,你当年不是说,尊夫人不管你心里有谁的吗?如何还会为此事闹起来?” “谁知道她!”撵不走人,许泰嘉只有悻悻地道,“我这两日有些失神,不过是偶然把她叫成了韦二姑娘的名字,她就翻了脸,同我大吵,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要走,她还不许我走,吵得我烦了,推了她一把,结果她摸到个茶盅就冲我丢过来——早上我祖母问,我还不好说,只能推说是我起床时没留神自己撞的,你说做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难!” 沐元瑜挑眉:“许兄想不难,就实话实说呀。” 许泰嘉鄙夷地横她一眼:“你是个男人吗?这么大了,还跟长辈告状。等我回去了,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哼。” 他能有这个觉悟也算不错了,沐元瑜就多问了一句:“许兄,你心里当真还有那位韦二姑娘?” 她总觉得以许泰嘉的态度,不像能长情至此。 “倒也——不是这么说,”许泰嘉有些吞吐,待说不说的,但他心里总闷着实在也是难过,就还是坦白了。 “韦二姑娘要是嫁给别人,我也不觉得怎样,还盼望她的丈夫能善待她,可她偏偏指给了三殿下!”许泰嘉垮着脸,“你们说,这算怎么回事嘛,我天天和三殿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不尴尬,我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三殿下了!他一和我说话,我就觉得他在跟我示威。” 他闹死闹活没娶成的姑娘,叫身边的人轻松到手了,他心里怎么过得去,见一回别扭一回。 沐元瑜笑了,朱谨深挑了嘴角,也笑了。 许泰嘉莫名其妙,要是沐元瑜一个笑,还能当她是幸灾乐祸,可朱谨深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敢这样揣测他,只能看着对面两人相似的若有深意的笑容,糊涂着道:“殿下,你们——笑什么啊?” 沐元瑜笑着摇头:“你还以为自己是错觉?三殿下从前有这么频繁总和你说话吗?” 许泰嘉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没有,他比较常和你说话。” “那你还不明白?”沐元瑜道,“就是在跟你显摆呗。不过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他不是全冲你,项庄舞剑,意在二殿下。” 这是曲折地在跟朱谨深示威,朱谨深不能娶妻,他不但可以,还领先一步,还娶了朱谨深的伴读得不到的姑娘,这一层层递进,可不够他自得的了。 许泰嘉这才反应过来,一下怒红了脸:“三殿下这人,真是!” 沐元瑜挺悠哉:“这没什么可生气的,幸亏二殿下没什么心仪的姑娘,不然他才能出幺蛾子呢。不过,那时他也不会有戏唱了,凭二殿下这样的品貌,姑娘盲了心眼才弃二殿下而就他呢。” 许泰嘉对此倒是赞同,此时又深恶朱瑾渊,就连连点头。 朱谨深淡淡道:“想那么多。什么姑娘能等我五年。” 沐元瑜笑道:“殿下对自己的魅力有很大误解,五年算什么,就等十年,也是值得。心里有过殿下这样的人,怎么还看得上别人。” 许泰嘉又是一阵点头。 朱谨深微别过脸去,不语。 沐元瑜没在意,向许泰嘉道:“许兄,你现在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就别再进他的套了,他再找你说话,你只管随口应着,赶着凑巧,也不妨炫耀炫耀你和尊夫人的情意,他刺激不到你,自然就自己没趣偃旗息鼓了。” 许泰嘉这一遭被点醒,有些服气,道:“我知道了——不过我有什么可炫耀的,你看看我这额头,我都不好意思见人,要不是殿下问,我再不说的。” “尊夫人在意你,才为你叫错了名字生气,这不就是情意了?”沐元瑜劝他,“尊夫人现在只怕也后悔着,你回去跟她说两句好话,这事就过去了,犯不着为外人影响自家的安宁。” “这说的也是,她确实挺害怕的,我没骂她,自己在那吓哭了。”许泰嘉点了头,“好罢,这次我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不过,该收拾还得收拾一下——” 他挑挑眉,暧昧地笑道:“沐世子,这里面的事,你就不懂了,我也不跟你说,免得殿下说我带坏了你。” 沐元瑜给了他个不屑的表情:“无非一点闺房之乐,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做男人,尤其是理应最亢奋的少年期,面对这类话题是必须不能怂的。 许泰嘉冲她挤眉弄眼:“那你说,你知道什么——?” “好了。” 朱谨深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记得沐元瑜那八个美艳的大丫头,并不想听到什么令自己心塞的艳闻。 “理清楚了,就进去罢。” 许泰嘉闭了嘴,但见朱谨深转身进去殿里,他忍不住还是凑到沐元瑜身边小声道:“看吧看吧,就是不许我说,怕带坏你。你都这么大了,殿下怎么还这么管着你。” 沐元瑜也小声回他:“我乐意。你想殿下管,殿下还不管呢。” 她是为了男人身份才不得不硬顶着上,又不是真喜欢和别人说些风月话题,朱谨深打断了正和她意。 “嘿,你一个后来的,还要我的强了,你乐意,最好殿下也管着你五年不许成亲,我看你还乐不乐意——” “我就是乐意,殿下真管着我,我求之不得你信不信。” 她也到说亲的年纪了,朱谨深要能找个理由帮她把这个烦恼推掉,可省了她自己费事了。 “你就嘴硬吧……” 他两人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跟朱谨深前后不过隔了三四步远,他有什么听不见的,垂眼迈过门槛,眼神中只是温柔。 ☆、第101章 朱谨渊择定皇子妃的消息, 又过了两个月之后, 陕甘那边的旱情过去,才正式诏告出来。 他算是搭了一点朱谨治的东风,若不是朱谨治情形特殊, 皇帝扛着压力硬是把大皇子妃的出身往上提了提,此时轮到他,不会是韦瑶这样的官家姑娘。 朱谨渊对此甚为满意,尤其韦瑶与文国公府和建安侯府皆联络有亲, 虽则不是父族那边的关系更为亲近更能用得上的亲戚, 但有这么两门亲戚, 总是比不知哪里的贫门小户要体面多了。 这种难得的巧宗儿, 可不是容易得来的,他的母妃着实替他费了心了。朱谨渊再想一想朱谨深, 他要五年之后才能娶妻, 到时这股东风早已过去,他多半只能循祖制娶个平民女儿,大字不知认得几个, 出来见人缩手缩脚, 没个几年□□拿不出手,若秉性再弱一些, 连宫人都未必压服得住——哈。 朱谨渊这么一想,就要乐出声来。 相比之下, 沐元瑜这个夏日的心情就没有这么美妙。 跟朱谨渊无关, 她纯是自己的烦恼。 端午过后, 时令转入盛夏,天气越来越热,她却不敢松懈,胸前包裹得严严实实,每日回家,里面都湿透了几层,若不是伺候她的人手足够,衣裳换得勤,还配了清凉的草药粉涂着,她得捂出痱子来。 丫头们心疼极了,却也没办法,不能劝她不裹,因为沐元瑜相貌生得像滇宁王,身材却偏偏似了滇宁王妃,进入发育期后,一日不曾松懈的缠裹都没能压制住她胸前“胖”起来。 沐元瑜很发愁:“我这幸亏还裹得早,若再迟,恐怕更麻烦了——要么明天再给我裹紧点。” 鸣琴吓一跳,忙道:“不行,再紧,世子不要喘气了?” 观棋凑过来劝她:“没事的,世子这样正好,您总是个女儿家,真裹成像男人那样的平板,多难看啊。” “平板保命。” 观棋忍不住笑出来:“现在也没人怀疑您,怕的什么,再熬一阵子,天气凉下来就好了。” 又更凑近了,到她耳边悄悄笑道:“世子现在这样最好看了,玲珑可爱,嘻嘻。” 沐元瑜哭笑不得,推她一把:“大胆,你敢调戏我。” “哎呦,世子饶命。” 观棋笑倒在薄被上,信手抓起床角的扇子替她扇了几下:“您这个身份,除了几个皇子,等闲也没人敢太靠近您,真不必过虑。” 沐元瑜让她劝得渐渐松懈了下来,道:“这话也是,就是几个皇子里,我也只和二殿下走得近,他极爱洁,一般不和人拉扯。” 鸣琴温柔地道:“所以世子只管安心罢,可别想着再绑紧的事了,观棋先都说过了,那对您的身子大是不好。” 沐元瑜却又有点遗憾:“二殿下如今学骑马呢,我原想教他的,可赶上这时候,我实在不敢凑他太近,只好看他由侍卫教了。” 她从前还给朱谨深许诺过,现在只好装不记得,好在骑马不是什么高深的技能,他身边能教的侍卫多得是,他也没跟她提起来,估计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听过就算了。 鸣琴安慰她:“别急,夏日过去就好了。” 沐元瑜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嗯。” 在沐元瑜的殷切期盼中,烈阳又肆虐了一段时间,威力终于渐渐下去了。 金秋时节,天高气爽。 陕甘旱情已平,朱谨深从出府后再没病倒过,朱谨渊的亲事也定了,皇帝一下子少了好几桩心事,腾出空来,心情舒畅地下令预备秋猎事宜。 此时朱谨深的马术已初见成效,他天生的通透,学什么都快,只是射箭还不行,他准头倒有,力不够,教他的侍卫怕他初学伤了筋骨,十分谨慎,只肯给他较轻的两斗弓用,朱谨深十分珍惜如今的身体,并不逞强,就拿轻弓练着玩。 很快到了秋猎这一日,旗帜猎猎,马鸣萧萧,君臣浩荡着往城郊的猎场去。 这是山脚下一大片围起来的场地,皇帝御驾到来之前,锦衣卫已经如最细密的筛子一般将这片围场筛过了好几遍,确保帝驾的安全。 这日天气很好,凉风宜人,皇帝此来主要是梳散一下筋骨,也散散心,他在锦衣卫的密切环绕中当先开了弓,射中一只健壮的鹿。 臣子们一片喝彩。 其实这鹿当然是锦衣卫悄悄驱赶了来的,不过皇帝能一箭即中,可见龙体康泰,臣子们自然安心了。 “都不要闲站着,”皇帝在马上转目笑道,“朕这里准备好了赏赐,就看哪位勇士能拔得头筹了。” “皇爷看臣的!” 一嗓子响亮的应和出来。 群臣循声看去,却是立时发出了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 这第一个喊出声的是国舅爷李飞章。 他大眼一瞪:“笑什么?瞧不起本国舅?!” 秋猎年年都有,他这样好玩的人,年年也都不会错过,手底下是个什么水平,臣子们尽知,大概发他个“勇于参与”奖还行,头筹是怎么也轮不上他的,所以才都笑了。 小舅子不惹事的时候,皇帝待他还行,有点调侃地笑道:“飞章,那就看你的了,可不要让朕失望。” 李飞章拔高了胸脯:“是!” 旁边的朱谨渊撇了撇嘴角——因为前两年他才是得了头筹的那个,他要维持住自己谦和的人设就没有立即说话,不想倒叫草包舅舅抢了先。 他就不是那么沉得住气了,策马上前:“皇爷,且看儿臣的。” 皇帝笑着点头:“好,好,都去吧。” 众人渐渐散开,李飞章骑着马跟在朱谨深旁边嘀嘀咕咕:“看他什么呀,真以为是自己本事。二殿下,你从前都不来,别的下臣又不敢占皇子的先,他又还带了那么些护卫,把自己射的都算成主子的了,这么几下凑到一起,才将将就就凑出了一个‘头筹’,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咳!” 沐元瑜用力咳了一声。 李飞章这点眼色是有的,立时住了嘴,果然片刻后朱谨渊的声音就从旁边响起来:“二哥。” 朱谨深微微侧头:“嗯?” 朱谨渊控马靠近了过来,笑道:“二哥身体才刚痊愈,胜负小事,就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若是怕猎物不够,面子上不好看,待会可以来找我,我分二哥一些。” 朱谨深道:“嗯,多谢三弟。不过我只是出来松散一下,有没有猎物,想来皇爷也不会苛求,你是要拔头筹的人,别耽搁了,快去猎罢。” 旁边路过的官员诧异地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都说二殿下身体好了脾气也好了,看来是真的?倒是三殿下,这么暗地挤兑兄长,可不厚道。 朱谨渊:“……” 他注意到了那官员的目光,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冤屈——朱谨深从前整天挤兑他,大家好像都习以为常,他不过说了这一回,怎么欺负人的就好似变成了他一样! 这让他那点才生出的上风感立即又没了,想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收场,硬是挤不出来,只好憋着策马跑开了,下决心要在猎物上扳回一城。 “三殿下还想分猎物呢,嘿,他自己那猎物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李飞章叽叽呱呱又开始了。 他也感觉到了朱谨深的脾气变好,对他的容忍度有所增加,以为是自己锲而不舍的跟随终于打动了他,就更起劲地要表现。想着朱谨深头回来猎场,对这里都不熟悉,吐槽完朱瑾渊之后,又很起劲地给他介绍起来。 “殿下放心,这里都安全着,皇爷来,那些凶猛一点的野兽肯定都叫锦衣卫赶跑了,我们也就能碰见兔子獐子之类,好些还是放养在此的,不是纯的野物,所以这片地方尽可以随意奔跑,那林子里也可以去,再不会有事的——” 朱谨深忍了忍,又忍了忍。 他心胸舒展了一些不错,可不代表他愿意听李飞章没完没了地在耳朵边上叨叨,他虽说也会说些有用的,但总的来说仍是废话居多。 再者,话都叫他说去了,跟在另一侧的沐元瑜基本就不出声了。 就算要听废话,也是沐元瑜的少年嗓音比他的大嗓门好听多了啊。 “舅舅,你才不是跟皇爷保证,让皇爷看你的?三弟已经开始去猎了,你再不去,就要落后了。” 李飞章大咧咧地道:“我那不过凑个趣,就撇掉三殿下不算,那些武将比我厉害的也多了,和他们争去,可不是瞎子点蜡白费劲。不如就陪着殿下逛逛。” 朱谨深可懒得叫他陪着,道:“多少也猎几只,空手回去岂不难看。舅舅若实在不稀罕,就当替我猎两只来,皇爷面前应个差。” 这么说李飞章一下就抖擞起来了,朱谨深不肯要朱瑾渊的,却主动问他讨,可不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马上道:“成,殿下看我的!” 镶着块硕大红宝石的鞭子甩在马屁股上,呼啸着就出去了。 周围耳目顿时一清。 沐元瑜失笑:“这位国舅爷也够痴心的了,殿下关了两年,出来他还跟着殿下。” 以李飞章那个纨绔脾性,没对朱谨深失去信心改弦易辙着实不容易。 朱谨深淡淡道:“是吗?我只记得来看我的只有一个人。” 他并不对别人求全责备,但凡事既有对照,那就难免要有个高下了。 沐元瑜闻言笑眯眯转头:“是谁呀?” 朱谨深勾勾嘴角,笑而不语了。 身后的几个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在广阔的围场上晃悠了一阵,时不时能碰见射猎的人,猎物在前面逃,人在后面追,马蹄翻飞处,尘土飞扬,在阳光下闪烁一片尘雾。 这是无论如何没办法避免的,总不能把围场都铺成一大片砖道罢。 朱谨深的脸色渐渐有些发僵,别人恭敬着不来冲撞他,但不至于要对他退避三舍,都不打他身边过。 沐元瑜见他皱着眉拍拂自己的衣裳下摆,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有点好笑地提议道:“殿下,不如我们到林子里面去吧?那里有树有草,总是要好一些。” 朱谨深点头:“走。” 进了位于山脚下的林子果然好上不少,林子里猎物不比围场容易,对骑术的要求较高,因此选择进来的人也不多。 朱谨深这一趟出来真是纯散心,他的箭法连个兔子也射不着,除非侍卫把猎物按到他面前来,他这样骄傲的人,又哪里愿意这么哄自己玩,所以索性箭筒都没有打开,就挂在马边,信马由缰到处逛。 见沐元瑜一直跟在旁边,也慢腾腾地,虽不想他离开,还是道:“你的箭法不是很好?去玩一玩罢,我自己逛着。” 沐元瑜觉着不好空手回去,就点头:“好,殿下等我一会,我去射两只兔子就回来。” 她一夹马腹,轻快向前方跑远了。 他们这时已经晃悠进林子比较深入的地方了,人更少,猎物却多,沐元瑜轻易寻见了一只趴在草丛里的灰扑扑的肥兔子。 她张弓搭箭,眯眼射去—— 破空之声起,她骤然坠身向下,侧藏到了马腹! 叮! 一声锐响,一只利箭钉进了她前方的一棵树干上,入木三分,尾羽剧烈地颤动着。 是谁不留神射歪了箭还是——刺客?! 沐元瑜惊疑不定地矮身趴回了马背上,她先前的那支箭因为千钧一发的躲避,没有射出去,直接掉在了地上。 为防误会,也为想把林子里别的行猎的人招来,惊走这可能的刺客,她一边从箭筒里摸箭,一边打量着四周扬声喝道:“是谁射的箭——” 没有回音,只有树叶在秋风中发出飒飒的轻响。 而很快,破空之声又起。 这不可能是误会了,沐元瑜脑中的弦瞬时绷紧,躲避的同时,向着利箭来的方向还了一箭。 两箭互相都落了空。 但沐元瑜在明,另一人在暗,终究是她吃亏,那边再一箭的时候,射中了她身下的马腹。 骏马发出一声高昂的痛嘶,不辨方向地乱窜了出去。 为方便行猎,林子里的树木都是高大的树种,枝叶也有人修剪,但她惊了马,往山里窜就没有这种便利了,时不时有丛生的枝叶或是乱长的灌木一类刮过她的头脸,人在惊马上,还要于极度紧张中分出一丝精力防备冷箭,她顾不上再护着这些,不多时就感觉头脸都火辣辣地疼,还有一道湿意在往下流,肯定是见血了。 好在冷箭没再袭来,可能那刺客也无法再抓准她的方位了,但后方持续有马蹄声袭来,不知是那刺客,还是听到动静赶来救护的侍卫—— 沐元瑜的思绪到此为止,身下的骏马吃不住加剧的疼痛,将她甩了出去,她努力想控制着身形,那马将她甩出去的方向却是一个山坡,这山下就是皇家猎场,为安全计,山里是不许普通百姓进来的,因此地下都是沉积多年的烂叶软泥,少有几棵嫩苗都长得不牢,她拽握不住,一路骨碌碌滚了下去,砰一声脑袋撞到了山坡下的一棵大树上,顿时没了知觉。 ** 朱谨深是最先赶来的。 他离得本也最近,听到里面动静不对就忙循声奔了进去,侍卫们要拦,拦不住,也不敢硬拽他,忙都紧跟着往里快马飞奔。 他们来得快,山里面的道少人走,沐元瑜一路撞进来留下的痕迹都新鲜着,断枝残叶都是线索,朱谨深很快发现了她躺在山坡下。 他心中瞬时揪紧,不太熟练地下了马就往下跑,脑中还清明着,厉喝道:“别都下来,分人去外面叫人,再一半在上面守着!” 侍卫们胡乱应着,听令各行其是,便只剩了两个跟着他下来。 这山坡看着不起眼,着实难走,沐元瑜先都只能滚下来,朱谨深更是跌跌撞撞,走到一半时脚被隐藏在积叶里的一个老树根一绊,还直接滑了下去。 两个侍卫赶着要拉他,等终于把他拉住时,也已经到山坡底下了。 “殿下,您的腿——” 因为一路下滑,朱谨深的左腿裤管捋到了膝盖上,露出里面被不知名荆棘所划伤的长长一条血痕。 朱谨深没有理他,爬起来扑到那棵树下。 树底下的少年歪着头躺着,他颤抖着手将他的头轻轻转过来,就见到了他已被鲜血染湿半边的脸庞。 他脑中刹时空白了一瞬。 就在一刻之前,他还是好好的,笑着还跟他打趣—— 一个侍卫蹲下身来,以手到沐元瑜鼻间试了试呼吸,松了口气:“殿下,您别慌,沐世子应该只是在树上撞晕了,这脑袋上的伤看着吓人,没大事,您请让开,我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罢。” 朱谨深勉强定了神,推开了他的手:“我来。” 他先将沐元瑜周身打量一遍,见十分凌乱,但似乎未见血痕之类,心下又安定了一点,但仍恐怕他里面有什么暗疾,未能第一时间查知,耽误了治疗,就伸手去摸索他的四肢骨骼及胸腹等要害处。 他自己久病,医书看的不少,虽不到“成医”的地步吧,基本的外伤探测手法是知道的—— “殿下?” 侍卫小心翼翼地叫他。 怎么又发愣住了,比先愣得还厉害,整个人都凝固住了一样。 难道沐世子身上有什么不好?他胡乱猜测着。 他看看朱谨深手停留的位置:“殿下,不会是沐世子的肋骨断了吧?他这么摔下来,可能也是难免——” “你,你们,走开。” 朱谨深艰涩地挤出了一句话来,他简直要佩服自己,在这样梦一样荒谬的局面前,居然还能挤得出理由来打发侍卫:“他好像是碰见了刺客,你们站到两边去,守好了,别叫那刺客卷土又来。” 这是正理,两个侍卫忙应了,都站起身来,走开了些,各守了一个方位,手搭着刀,警惕地向外观望着。 朱谨深扭头看了一眼,又把身体移动了一下,单膝跪到了地上——脏不脏什么的,他再也注意不到了,只是确定能遮挡住自己的动作不为人看见。 然后他将地上少年的衣襟扯松了些,手掌颤抖着,探了进去—— 越过层层束裹,掌心的温软几乎要将他的手心烫出伤痕。 沐元瑜从昏沉中睁开眼来。 她跟朱谨深猝不及防的目光对上,僵住。 这局面对朱谨深来说荒谬,对她来说何尝不是。 极端的恐惧在瞬间攫取住了她的心脏。 而她的心脏,此时正在朱谨深的手上跳动。 她的命,也捏在了他的手里。 还有母妃——!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什么都没想,对于要命秘密的本能主宰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手掌一翻,袖中划出把匕首来,与此同时将朱谨深压下,锋利的刃尖就抵在了他的喉间。 雪亮的刀光在秋阳下一晃,闪耀在了朱谨深的瞳孔里。 ☆、第102章 这刹那的动静惊动了两个正对着两边警戒的侍卫, 两人下意识要转身,朱谨深厉声道:“别动!” 两个侍卫不知所以,但听闻过朱谨深以前在坊间的流言,知道这位殿下不好惹, 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转到一半只好又转回去了。 沐元瑜终于醒觉过来。 因为朱谨深这一说话, 喉间滚动, 多少有一点动作, 碰触到了她的刃尖, 她这把匕首是保命用, 锋利非常,登时就将他的颈部皮肤点破,渗了一滴血珠出来。 鲜艳的红色召唤回了她的理智。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血流披面, 半边视线受了遮挡,此时也才发现不远处还有侍卫在。侍卫险些就目睹了她对皇子持刃行凶的画面。 沐元瑜僵直着手腕,抓着匕首慢慢收回来。 “殿下……” 事出太突然, 朱谨深人是被压倒了,手仍探在她的衣襟里,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然而与羞涩无关,只是因另一层恐惧又袭了上来, 当此关头, 她兴不起任何风月心思。 朱谨深也没有, 匕首移开后, 他沉默着把手收了回来。 然后他望向了沐元瑜,目光淡漠。 “你知道是我,是吗?” 沐元瑜答不出话来。 她应当否认,但她否认不了。 以朱谨深的敏锐,她的嘴硬只是给自己更添一层罪责。 “殿下,对不起——” 她只能道歉,如果刚才那一刻她脑筋清楚,如果局面不是毫无转圜,如果她有时间权衡—— 这么多如果,掩盖不了她第一刻的本能反应,她就是要杀他灭口,过往看上去再亲密无间的情谊,未能压制她这一刻的冷酷动念。 “怪不得。” 朱谨深简短地说了三个字,勾了勾嘴角。 他从来不大笑,基本笑起来时都差不多只是这样,带一点笑意,但这一回,一样的动作,他却是连这一点笑意都没有了。 沐元瑜失措地只能叫他:“殿下——” 朱谨深不再看她,伸手推她要爬起来。 沐元瑜不敢继续压着他,只好让开,她额上的伤流血过多,带得她头有些发晕,她一手去捂额头,撑着试图再去解释:“殿下,你听我说——” 朱谨深站起身来,给了她冷冷的两个字:“骗子。” 他就要向侍卫那边走去,沐元瑜急了,她理智回来,看得懂现在这个阵势,明显就是在等后续救援的人马来,说不定皇帝都会被引来,她摸不准朱谨深现在的心思,他若是把她的秘密暴露出去,她就全完了! “殿下,我求求你,我只跟你说两句话,你跟我来。” 她额头也顾不上捂了,两只手一齐去拖着朱谨深就往另一边去。 朱谨深让她拖得一个踉跄,两边的侍卫再忍耐不住,齐齐扭了头,茫然地看过来,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沐元瑜心快沉到脚底下去了,实在顾不得许多,生拉硬拽把朱谨深拖到一棵大树后去,匕首重新亮出塞到他手里:“殿下,我不对,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求你不要说出去,放我母妃一条生路,她是迫不得已。” 朱谨深沉默了一会,沐元瑜如等候秋决的犯人一般紧望着他。 朱谨深终于开了口:“——你哪里不对?” 沐元瑜忙道:“我不该对殿下白刃相向,我真的糊涂了,全是我的错。” “只是如此吗?” “我不该隐瞒殿下我是个、是个——” 朱谨深对这些却似都无兴趣,目光都不曾波动一下,仍是淡漠非常,好似变回了曾经那个不愿喝药对生存都没什么渴望的少年。 “没了?”他道,“需要我问?那好。沐元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接近我?” 沐元瑜失语。 她恐惧的就是这个。 她怕朱谨深追本溯源,追究到她最根本的动机上去。 朱谨深对皇位没有执着,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就藩,他不需要拉拢她背后滇宁王府的势力,他对她无所图,与她相处,是凭一颗最本真的心。 可她不是,她指望着抱他的大腿,留在京中,对抗滇宁王,她与朱谨深结交的过程中再付与真心,掩盖不了她的别有目的。 她无法辩解,只看朱谨深的眼神,便知他于这极短的时间之内,已经想透了一切。 所以他说“怪不得”。 “我——” 她失去了向来的能言善辩,过往不曾有过的口拙似乎全部堆积在了这一刻。 朱谨深低头看了一眼被塞到手里的匕首,心如这匕身一般冰凉坚硬。 他这半生很不顺遂,坎坷自出生如影随形,但无论历经多少挫折,他不曾受到过这样大的愚弄。 他以为遇到她是上天赐予他的一道亮光,却不知这亮光背后隐藏了这么庞大的黑影。 令他觉得自己的所有动情与忍耐都是笑话。 有什么意义呢? 他那些挣扎压抑酸苦甜涩—— “你,”他手一松,匕首掉在了地上,落叶被激得发出一阵簌簌轻响。朱谨深抬了头,目光里有幽火一闪而逝,“你要杀我,何需用刀?” 他说完这句,再不看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沐元瑜僵在原地,不敢再追上去纠缠他——她不知道朱谨深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但那一瞬他身上锋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告诉她,纠缠无用,他拒绝跟她谈判,无论她可以开出什么条件,他视而不见。 她只能等待他的宣判。 她没有等多久,很快山坡上起了喧扰之声,一大队锦衣卫自野林里冒出来,疾奔而下。 沐元瑜抖着手捡起了匕首,她的头已经很昏沉了,但她不能放任自己再晕过去,只能以匕尖戳了手指,靠这十指连心的更为尖锐的痛楚维持住神智。 朱谨深的余光瞄见她袖中有血滴下来。 他很快猜到了为什么。 从前他居然一直以为她娇生惯养——呵,他真是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颈间微痒微刺,他抬手,拂去了那一滴半凝结的血珠。 ** 沐元瑜遭遇刺客的事引起了极大的回响。 若不是她本人弓马都算娴熟,只怕当场就葬送了。 到时皇帝对南疆都不好交代。 而即使撇开她的身份不算,这猎场上有皇帝和三位皇子——朱谨治没来,朱瑾洵人小,一直跟在皇帝身边,这危险能落到沐元瑜头上,就同样也能落到皇帝和皇子们身上。 皇帝当即传令下去行猎停止,把还在围场上的朱瑾渊也召回了身边,朱瑾渊听说有刺客,心下一寒,忙丢下一堆猎物老实跑了回来。 进了大帐,急切地道:“皇爷,怎么会有刺客,您的安危要紧,我们还是快回宫去吧!”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见到大帐周围的锦衣卫吗?这里不会有事,轻举妄动,才易给人可乘之机。” 朱瑾渊当然看见了,这座大帐外围着密密匝匝的锦衣卫,连只蚊子都别想飞进来。但他仍是有些害怕,他见到角落里正接受随行太医包扎的沐元瑜了,她脚边还放着一盆血水,看上去可怖极了。 等太医让开来,他发现她脸上还有一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血痕,划在她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庞上,对比分外鲜明。 “世子,您确定没有别的伤处吗?” 太医问道,除了对沐元瑜的额头进行包扎,他没有做别的,沐元瑜被救回来的时候很清醒,只跟他描述了额头的撞伤。 “没有。”沐元瑜轻声道,“二殿下来得及时,那刺客并没有伤到我。” 听她提到朱谨深,朱瑾渊才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之处——他那二哥居然是站在了好几步之外,脸色也很平淡,他的小跟班受了伤,他都不着急? 不过也不奇怪,他一向就是这个冷心冷情的性子。 锦衣卫指挥使郝连英束着手站在旁边,此时上前:“世子爷,我要问几句话,你可以撑住吗?” 沐元瑜点头。 郝连英就问:“敢问世子可曾见到刺客的真容?” 沐元瑜道:“没有。他始终隐在暗处。” “他有出过声音吗?” “没有,我们交锋时间很短。” “世子有任何怀疑的对象吗?” “没有。我在京里可能得罪过一些人,但绝不足以使这些人冒着绝大风险选择在围场刺杀我。” “所以世子认为,这刺客不一定是冲你而来?” 沐元瑜掐了一把指尖的伤处,努力维持着清明想了想:“我不确定。但我以为,至少不是冲二殿下而来。他当时的位置也有些偏僻,刺客如果冲他,是同样有机会的。” “世子可以领人去实地去认一下位置吗?那刺客最早的方位在哪,如果是围场外面的人,可能从什么地方潜来——” 这沐元瑜就折腾不起了,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能摇头:“事发突然,我没有办法注意到这么多,去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出了声:“好了,郝连英,这是你的职责,你自己查去。” 郝连英便不敢再追问了,过来下跪请罪。围场上出现刺客,不管是哪一方势力,总是他这个指挥使的护卫不力。 事情未明,皇帝暂时没有责怪他,只是叫他出去加紧查抓。 沐元瑜伤成这样,皇帝没有再留她,不用她说,主动叫了人护送她先行回家去。 朱谨深跟了出来,都知道他和沐元瑜好,没人奇怪,皇帝也没有说话。 两人出了大帐,沐元瑜低了头,她想谢谢朱谨深,不管他打算怎么对待她,起码他在皇帝面前没有说出来,暂时替她隐瞒了下来。 但她说不出口,她觉得朱谨深一点也不需要。 沉默中,朱谨深面无表情地向她站近了一点,嘴唇轻动,冷冷说了句话。 沐元瑜微微睁大了眼。 ** 沐元瑜回到了老宅。 她额上绑着布条,微微渗出血色,丫头们吓坏了,围拥着七嘴八舌问她是怎么回事。 沐元瑜撑到现在已是极限,无力地摆了摆手:“先不说,我睡一会。” 她衣裳也不脱,倒头到床上蒙头就睡。 丫头们忧虑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不敢再出声,轻手轻脚地出去外间等候。 沐元瑜是失血过多引发的困倦,其实她并不想睡,这一倒下,不多时就开始做梦。 一个梦连一个,被人追赶得筋疲力竭,她在梦里累得快昏过去,仍是被追上了,一只手搭上来,冰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你敢跑,试试。” ☆、第103章 凌晨的时候, 沐元瑜醒了过来。 她是骤然被自己的梦惊醒的,一手曲在枕边,下意识拍打了一下,发出了动静。 天地万籁俱静, 帘子外透着一点微光,轮值守夜的鸣琴听到了,忙持着烛台走了进来:“世子。” 沐元瑜一时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望着天青色的帐顶, 还沉浸在那种疲累和惊悸之中,过好一会,才揉了揉眼, 慢慢起身坐起来。 鸣琴见她脖子里腻着一层薄汗,伸手去摸摸她后背,见也透着层湿意, 暖热地渗了出来,便温柔道:“世子做噩梦了?厨房还备着水, 我叫人抬了来,世子先洗一洗, 换身干爽衣裳?——对了,世子一回来就睡了, 晚饭也没有用, 还是先用饭?” 沐元瑜觉得身上黏黏的不舒服, 肚子里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摊上了事, 这时候便有山珍海味也生不出胃口来,遂道:“我不饿。先弄水来吧。” 鸣琴答应一声,放下烛台便去了。 一时备好了浴桶,沐元瑜浸在温热的水中,整理了一下思绪,把自己露馅的事跟服侍她沐浴的鸣琴和观棋说了。 观棋呆了片刻:“——世子别怕,我这就收拾东西去,天下之大,得条活命还是不难!” 沐元瑜苦笑摇头:“唉,我走容易,我母妃呢?我舅家呢?还有三堂哥,他就在京里,还是被我拐了来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我这一跑,他可怎么办?” 她背后的牵挂太多了,绝不是一逃了之能解决的。 朱谨深便不说那句话,她也不会在这种情形下跑路。 观棋就无法了:“那怎么办?那个二殿下说出去就糟了。” 鸣琴深深皱起了眉:“是谁要刺杀世子?我们在京里惹不下这么大的仇怨,难道王爷——?” “不,是谁也不会是父王。”沐元瑜摇了头,“他真要动手,绝不会选择围场,我今番虽然倒霉,算来其实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发现我的是二殿下,我跟他现在虽然闹翻了,从前总是还有交情,若换了别的任何人,此刻我该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了,哪还能多拖这一点时间。” 观棋眨巴了下眼:“他怪世子骗他,生世子的气了?” 沐元瑜无奈道:“气死了。” 话都不要听她说了。 “不至于吧?”观棋不大懂,“就算世子在女儿身的事情上骗了他,但从始至终又没有伤害过他,他生气一下罢了,哪至于这么大气性。对了,世子知道他平日里喜欢什么?金银珠宝?我们多多的备上,买他封口。” “买不了。哎,你不懂他那个人——”沐元瑜有点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她心里清明,道,“我要敢拿钱去收买他,他更加要气死。” “这也太难伺候了。”观棋不由嘀咕,“世子从前跟他一起,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没有,我们本来是很好的。”沐元瑜说着有些失落,“不过以后大概是难了,他看我,可能跟看国舅爷一样了。” 朱谨深的心里,估计一直以为她清纯不做作,没想到她藏了这么大秘密,说不定她连李飞章的地位都比不上了。 “唉。”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既为自己命运的叵测,也为来自朱谨深的冷漠。 鸣琴往浴桶里轻轻添了一勺热水,抓回了重点:“那有任何办法可以让他替世子隐瞒下去吗?” 沐元瑜想了一会,头痛:“不知道。天亮以后我去跟他道歉罢,顺便问问他再说。” “世子才受了伤,不如歇两天再去?”鸣琴很心疼她,“横竖已经这样了,二殿下今日未说,应该不会这么快又改变主意。再说,依世子的说法,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世子去了不免受气。” “这事哪里拖得。”沐元瑜抬手摸了摸脸,她脸上这道被刮出来的伤痕很浅,只浅浅涂了一层药膏,不需包扎,也不影响说话,只是因已经开始收口结疤,有微微的刺痒。 观棋忙把她的手拿开:“世子别抓,留下疤痕就麻烦了。” 沐元瑜“嗯”了一声,继续道:“他肯定生气,但我去了,他有气冲我发出来,此事还有救,我要拖着不去,他全自己闷着,那越闷越糟,等我再去时,恐怕就真的再也不会搭理我了。” 观棋道:“我跟世子一起去吧,他要发怒打人,就打我好了。” “不会的。”沐元瑜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这也不是你替得了的,他要真能敲我几板子就消气,那倒好了。” 跟两个丫头说了一通,靠谱的主意是没想出来,但心情总归是放松了一点,沐元瑜沐浴过后,在丫头们的劝哄下,吃了大半碗鸡汤下的面,倒回床上继续歇息,养精蓄锐,预备着明日去迎接跟朱谨深的一场硬仗。 ** 翌日,十王府。 “世子爷,您怎么这会儿来了?我们殿下去学堂了啊。” 听了林安的话,沐元瑜站在府门前愣住了。 她想起来了,她受了伤,皇帝特许她这阵子不用上学,等完全养好了再去,朱谨深并没这个优待,他自然照例去了。 林安慰问她:“世子爷,听说您遇到刺客了?这不长眼的刺客,怎么偏偏就冲您去了呢,看您这伤的——唉,您该在家歇着才是。” 沐元瑜犹豫片刻,朱谨深不在,与她来说也算件好事,他要是在,说不定连门都不叫她进,直接把她撵走了。 就道:“我找二殿下有件急事想说,忘了他要去学堂了。” 林安如今跟她挺熟,就热情地邀请道:“世子爷要没别的事,不如就进来等等?” 沐元瑜从善如流地进去了。 二皇子府原来对她几乎全然不设防,她想去哪都没人拦她,但她现在自己心虚,不敢乱走,林安把她引进了正院的西次间里,她就老老实实地呆着。 等到午后,朱谨深回来了。 他今日回来的算早,因为讲官们知道昨日行猎,皇子们都受了累,所以下午的课停了半天,没上。 他一回府就知道沐元瑜来了,脚步一顿,周身气息一冷。 他没有跟林安说过什么,但林安作为贴身侍从,一见他这样,再联想他昨日回来时身上那冷凝成冰的气势,顿时就猜出了点什么。 看来居然是沐世子惹出来的,这倒是罕见。 不过也没什么,那位世子爷那么能哄人,都这么殷勤地主动来了,想来他家殿下消气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他抱着朱谨深的书一路跟着,还假装不知地代说了句好话:“世子爷一早上就来了,不知是有什么急事。” 朱谨深冷笑了一声。 林安:“……” 这气性可大,他多这句嘴对沐世子没帮助不说,好像还坑了他一把。 他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恐怕自己不明情况,再把朱谨深的火气越撩越旺。 沐世子惹出来的事,他总知道为什么,他闯的祸,还是自己收拾罢。 林安跟着进到屋里,将书放到桌上,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沐元瑜昨晚睡的时间多,但睡眠质量并不好,等到这会,已快等睡着了,但朱谨深一进来,她立刻醒了神,满心的睡意都不翼而飞,束着手站了起来。 “殿下——” 朱谨深虽然冷,总算没把她当成透明,扫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沐元瑜小声道:“我来跟殿下道歉。” 她还没有这么愧对过谁,也没处于这么弱势的地位上过,这道歉说来容易,其实真面临到这个局面,心内尴尬得不行,脸上发热,肯定是都红了。 “不需要。” “我需要的。”沐元瑜低着头道,“道不道歉在我,原不原谅我在殿下。” 朱谨深没说话,在炕边坐下,理了一下衣摆,才道:“你抬起头来。” 沐元瑜慢慢抬头。 她额上包着一圈布条,左侧脸上一道划痕,朱谨深的眼神很好,仔细了看,还能看到她脸上别的一些细小伤痕。 这个模样当然是很狼狈的。 但这狼狈未曾丝毫消减她的清秀,反而因她神色上的颓然憔悴,而别添了一份楚楚之意。 朱谨深想,他真是没有见识,别人跟她不亲近,不那么清楚她的各种面貌,所以看不出来这是个西贝货,他居然也被蒙在鼓里至今。 他不止一次觉得她生得不像男人,但居然从来没朝那个方向起心怀疑过。 该说他蠢,还是她伪装的功力太高了。 这个——骗子。 沐元瑜挨不住这长久的沉默,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现在说多的话,殿下只怕也听不进去。总之,我任凭殿下处置,只要殿下能略微消一点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当然有许多理由可以辩解,她的人生多么多么艰难,可这不关朱谨深的事,他不需要为此负责,而隐瞒欺骗对他举刀相向则是她确实做出的事。 朱谨深的眼神变深了。 他一夜不曾安枕,至今心内沸如滚汤,要说报复,他当然想到过,他想做很多伤害她的事,叫她也体会一下他的痛恨,但具体怎么实施,他没有主意。 或者——他不是没有主意,只是刻意压抑了自己不向那个方向去想。 但此时听到她这句话,他忽然不想再压抑,既然过去那么长久的自控忍耐都是笑话,他又何必继续犯傻。 “把衣裳脱了。” 沐元瑜:“……!” 她十分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之前一直不太敢看朱谨深,即便抬起了头,目光也是游移着的,此时却顾不得了,不可思议地直视了他。 朱谨深的眼神如一口深潭,幽不见底,什么也看不出来。 沐元瑜只有震惊着糊涂着,这——什么意思啊? 朱谨深气疯了想羞辱她? 还是他原来就——她原来可一直是个男人,他从没有怀疑过! 他要原来就有这心思,可不是好男风? 这更不可能了啊。 沐元瑜来之前想好了各种可能,可能直接被撵走,可能挨顿板子,可能被冷嘲热讽得生无可恋,独独没有料想到这一种。 她脚下生了根般动弹不了,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朱谨深冷冷吐出了第二句话:“不愿意,就走。” 沐元瑜:“……” 她还是无法缓过神来,朱谨深要是露出一点急色的表情来她还能理解——不,她不理解,一整个还是很荒谬啊! 他这样高洁孤傲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像个普通男人那样。 这个形势下,不容许她再继续分析下去,事实上朱谨深就不催她,再给她半个时辰她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 她只能确定,朱谨深提出这个要求来,如果是想要羞辱她,那大概是办不到的——因为她并没有这个感觉,她现在只是觉得十分羞耻。 这两者看似相同,但其实是有细微区别的。 羞辱是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侮辱,羞耻则更多是个人的感受。 沐元瑜埋了头,往里间的卧房走。 朱谨深道:“——你干什么?” 沐元瑜含糊地回道:“殿下给我留点颜面罢。” 朱谨深心下剧烈一跳,他失态地站起来,眼瞧着沐元瑜掀帘子进去,愣在原地好一会,终于抬步跟了进去。 里间就是卧房,他进去,没见到人,只见床帐晃动,脚踏上一东一西倒着两只鞋。 朱谨深感觉自己心跳得快出来,虽然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分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跳得真的太乱了,他说出那句话,大半还是为了出气,根本没想过她会答应——还是这么痛快! 她就这么—— 朱谨深想说她“随便”,终究说不出来。 他在自己的床前呆站了半晌,心中几度天人交战,最终咬牙挤出了一句话。 “你出来,出去。” 帐子抖了两下,沐元瑜一张伤脸钻了出来。 “殿下,你消气啦?” 她就觉得朱谨深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她身上的衣着仍然完好,朱谨深看在眼里,松了口气,压制住自心底瞬间蔓延开来的遗憾,冷道:“你走吧。我若真以此相胁于你,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他无所谓世人眼中的面子,但他内心有对自己的一套操守,倘若连这也毁掉,他才是真的可悲。 沐元瑜望着站在床前的高冷青年,感觉自己的脑子又不太够用了。 什么叫相胁于她?他——难道还真的想? 不够用归不够用,她现在是不可能走的,该澄清的就还是要澄清一下:“我没有觉得受殿下胁迫,如果我不愿意,我刚才就走了。” 朱谨深:“……” 他说不出话来了,心中又开了滚汤,这骗子,还不收手,想骗他到几时才罢休? ☆、第104章 朱谨深目光变幻,忽然倾身向前。 他一下凑得太近, 沐元瑜几乎快跟他碰上额头, 吓一跳,忙向后一仰。 朱谨深一手撑在了床边, 眼底闪过了然, 讥讽勾唇:“果然。沐世子, 你真是聪慧过人,到了这个时候, 还在跟我动心眼。” “……”沐元瑜尴尬地咽了口口水。 她敢这么痛快地爬朱谨深的床上来, 一方面是真的不觉得贞洁于她是多了不起的事, 她绝不会为此哭天抢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认为朱谨深不会这么画风突变。 他气头上, 说得出这种话,不表示就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她置之死地地配合一下,算是给之前她才说的“做什么都可以”加点诚意。 但如朱谨深所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她难道还能再往回缩不成? 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确实不觉得殿下真的要这样——但如果是,我也是真的可以。” 朱谨深垂在身边的那只手抬起伸过来,沐元瑜嘴硬,心里还是怂,不知他要干嘛,下意识又往后缩。 朱谨深的声音沉了点:“过来——还是你想我上去?” “我我过来。” 沐元瑜老实又战兢地往外挪了挪。 朱谨深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眼神莫测地在她脸上梭巡:“沐世子, 你这么能忍辱负重吗?你这个假世子, 做得可比我这个真皇子卖力多了。” 他手劲使得有些大,沐元瑜叫他捏得不很舒服,勉强忍着道:“殿下都知道了,何必还取笑我。什么卖力,我不过保命而已。” “是吗?”朱谨深淡淡反问,“你徘徊京城不去,我看你的心,可不只有保命这么大。” 沐元瑜想叹气,跟这位殿下做队友的时候,他高人一等的才智非常让人有安全感,可被打到对立面的时候,这就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了。 她撑着先道:“殿下,你力气轻一些。” 朱谨深眉心蹙起,眼神冷上两分——还有脸跟他撒娇?就这样有恃无恐以为他如过去一般好糊弄? 他更加了点劲,冷道:“疼?活该。” “不是,”沐元瑜说话更吃力了,很辛苦地跟他道,“殿下,你这么捏着,我、我口水快流出来了。” 到时候滴到这个洁癖手上,岂不是火上浇油。 朱谨深脸色变了变,快速收回了手。 沐元瑜自己揉了揉被捏得酸疼的下巴,又咳了两声,然后往床边蹭,想下来。 朱谨深虽然口气很不好,好歹不那么发惊人之语了,是个可以谈话的态度了,她再呆在他床上就很不自在也没必要。 她伸了腿下去要去勾自己的鞋子,朱谨深站过了一边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止。 穿好了鞋,她从脚踏上下来,想起朱谨深之前的问题,道:“我与殿下坦白,我确实不只保命之心。我没有选择的时候,我父王强行将这个世子位塞给了我,如今他用不上我了,就要收回去,连我沐氏的身份都要剥夺,凭什么?我不曾做错任何事,不愿意就这样任人摆布——我父王也不行。” 这其中的过往关节,不用她说明朱谨深也早已想通,嘲道:“你一个——还想跟你的弟弟争王位?” 沐元瑜心平气和地道:“为什么不行?只要我在京里,父王鞭长莫及,找不着我的茬,就废不了我,无非耗着罢了。我觉得这条路,还容易一些。” “你能耗多久?”朱谨深凉凉地,“三年?五年?” 沐元瑜哑然了,是的,她在京已经三年,倘若滇宁王现在要召她回去,皇帝不好拒绝,她也很难找出正当理由不回家尽孝。 不,等等——现在她有了。 她没忍住眼神发亮地望了一眼朱谨深,朱谨深瞬时会意,气笑了,真想揍她,手都抬起来,看看她一颗破脑袋又无处下手,只能冲她点了点:“你好!” 现在还想着利用他! 他简直不得其解,以前到底是把她惯成什么样了,才养出她现在这样丝毫不知收敛自省、十分敢于得寸进尺的脾性来。 沐元瑜小心翼翼地跟他赔笑:“殿下,我也只是实话实说——” 朱谨深昨天说了不准她跑,她正可以以此与滇宁王谈判,假如滇宁王敢召她回去,那勘破她秘密的朱谨深就要把此事抖落出来,以他的身份,足可以挟制住滇宁王退缩了。 “你这么大的能耐,何必还拿我做幌子。”朱谨深冷斥,“昨日那话,你当我没说罢。我现在也不想再看见你了,你最好早点回云南去,你不走,我写信给你父王,叫他把你要回去。” “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了。”沐元瑜可怜兮兮地跟他道,“我给父王找了这么多事,原来他或许还不想拿我怎样,现在就不同了,他不会饶了我的。” 她现在对滇宁王来说,跟一把悬在眉心的刀一样,风险太大了,她自己异位而处想一想,都觉得不能由这把刀继续存在,必得折之而后快。 朱谨深不为所动,继续对她开着嘲讽:“你父王选你顶这个坑,才是他倒霉,换你任何一个姐妹,我看都不至于这么麻烦。” 沐元瑜摸摸额头上包扎的布条,把这当赞美收了下来。 朱谨深无语,他此刻是深深意识到了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姑娘,几乎没有任何事任何话语可以击倒她,所有的软糯都是伪装,内里包裹的,是一副谁也伤害不了的铁石心肠。 可是她要伤害他却很容易。 “你走吧。” 沐元瑜抬头:“啊?殿下,那你不生我气了?” “我生不生气,对你有影响吗?”朱谨深冷冷道,“你不过是怕我卖了你而已。你大可以放心,这么做对我没有好处,我也不爱管不相干人的闲事。” 她被归类到“不相干人等”里去了——果然连李飞章的地位都不如了,他好歹还是个便宜舅舅呢。 沐元瑜垮了脸:“殿下,不是这样嘛,我保命要紧,殿下一样重要啊。” 骗子。 朱谨深扫她一眼,他再相信她就见鬼了。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撵人:“出去,你还等着我动手不成?” 沐元瑜心里有点不好受,她感觉到她是真的失去了朱谨深的信任,然而这怪不得他,全是她自己作的。 这么僵持下去不见得能有个结果,只怕把他越惹越烦,沐元瑜只好低了头:“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她拖着步子往外走。 朱谨深望了眼她的背影,心内漠然想,听到他说不会说出去就走了,她所谓的“重要”,不过如此。 ** 沐元瑜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丫头们关心地围拢来:“世子,谈得怎么样?二殿下那边怎么说?” “他说不会说出去。” “哦——太好了。” 丫头们齐齐松了口气。 但见沐元瑜不像开心的样子,鸣琴就问:“世子怎么了?可是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沐元瑜摇头:“不,只是他还生气得很。” 鸣琴和观棋对望一眼,观棋嘴快道:“生气生去罢,不过这样的话,他真的靠得住吗?哪天反悔又说出来就糟了。我看,还是我们想法子也拿住他个把柄才好。” 沐元瑜抖了下:“可别,这就难哄了,我再去算计他,他真该恨死我了。” 朱谨深目前只是不搭理她,她再往老虎嘴边去拔虎须,把他撩得反击过来,真结下仇敌,她可承受不住。 丫头们向来信任她的判断,就不提了,鸣琴转而打量着她:“那位殿下脾气这样大,世子可挨了惩罚?” 实际的惩罚倒是没有—— 不过,沐元瑜心中确有疑惑,之前形势紧张她没空细想,此时回到了家,对着丫头们没什么可讳言的,就直接道:“他叫我脱衣裳。” 丫头们:“……!” 鸣琴的眼神很快转为震惊心疼,几乎要哽咽:“世子受苦了——” 世上还有哪个女儿家,过得像她这样艰难。 “没没没,”沐元瑜忙摆手,“他是气话,没真要我怎么样,我也没脱。” 鸣琴眼中的震惊没有消去,只是换成了另一种:“气话?” “是啊,他叫我不听话就走,我那时才见到他,肯定不能走嘛,我就进去里间了,假装一下。结果他又不愿意了,还叫我走。” 沐元瑜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糊涂,“我不知他怎么想的,他倒是看出来我是假装的了,又气了一层——所以我说,不能再算计他。” “我也不太懂世子怎么想的,”观棋费解地道,“他敢提这样的要求,世子为什么不打破他的头?” 她们家世子可绝不是个软柿子,外柔而已,内里刚得很,不然,也不会反抗亲爹反到京里来了。 沐元瑜偏了脸:“用不着这么狠吧?我就是觉得他不会的。他确实也没有,唉,他是个好人,总是我不好。” “世子不是不好,”鸣琴出了声,若有深意地道,“是太好了。” 沐元瑜失笑,真是她的好丫头,这时候了还要夸她。 “那是你们觉得,二殿下现在看我,可不是这样了。” “不,”鸣琴罕见地否决了她,“二殿下眼中的世子,一定比我们还要好。不然,他怎么会在明知不可能的时候,恋慕上世子呢?” 沐元瑜感觉她耳边好像想起了一记惊雷——好吧,没有那么夸张,她是还糊涂着,但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她对情/事不解,但她对朱谨深的了解,当然远远超越只是听她转诉的鸣琴。 鸣琴没有给她多少反应的空间,紧跟着问:“世子对此,感觉如何?” 沐元瑜抓了抓脸,下意识说了实话:“有点飘飘然尔。” ☆、第105章   观棋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没揍他。”   未必真做出什么来才算非礼, 一个男人敢对一个清白姑娘说出这种话来, 本身就值得暴打一顿了。   沐元瑜想了想, 承认:“我没想过要动手。”   她就只是震惊, 但由头至尾没有愤怒。   两个丫头都暧昧地看她。   沐元瑜本来还坦然,叫看得渐渐脸热起来:“你们什么眼神——干什么。”   “世子向来聪明远胜婢子们, 哪里还用问呢。”观棋眼神发亮,挨过来嘻嘻笑道, “我跟世子从云南回来,送李神医去十王府时见过那位殿下一回,确实十分地出众。世子若和他都有意,岂不是正好。我看他勉勉强强也配得上世子,世子把他拿下了, 正好也有了他的把柄,他再想把世子的秘密抖落出去, 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跟着遭殃了。”   她一贯是个使力不使心的, 能这么有理有据地说出这番话来, 是比较难得了。   鸣琴都想了想,赞同道:“不错。”   生苗女儿的心里,未婚男女你情我愿就是天经地义, 至于别的,押后考虑并不着急。   “怎么就不错了——”沐元瑜头疼抚额, “我没有觉得,他也未必真有这个意思。”   两个丫头对视一下,又齐刷刷移回来看她, 嘴边都含笑,目光更暧昧了。   观棋还双掌合十感叹了一句:“唉,我们世子长大了,知道慕少年了。”   “什么慕少年,那是慕少艾。”沐元瑜无奈纠正。   观棋捧了脸:“哇,世子承认啦。”   “没有,没有,我承认什么了——”   主仆正笑闹着,临画进来传话:“世子,一队锦衣卫堵在门前,说要查刺客,叫把我们宅子的人都叫出去。”   沐元瑜止了笑意,微微愕然:“查刺客,怎么查到我这里来了?”   观棋不满帮腔:“就是,这些没用的,白有那么大名气,连个围场也看不好,害得世子受伤,现在不赶紧去抓刺客,跑来我们家干什么!”   临画摇着头:“为首的那个百户很不客气,要不是刀三哥他们拦着,直接就要闯进来了,所以我赶着来告诉世子一声,还没来得及问他们为何这样。”   沐元瑜奇道:“怎么,他们抓不到刺客,还打算着栽到我头上来不成?”   她站起来往外走。   到了前院,隔着影壁,已听到大门外熙攘的吵闹声。   刀三响亮的嗓门喝着:“锦衣卫怎么了?锦衣卫就能私闯民宅啊——不对,是官宅!小兔崽子们,横的什么,爷爷打遍全山无敌手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另一个有两三分熟悉的声音阴恻恻地道:“本官当的是皇差,你敢阻拦不听从,诏狱有的是刑罚等着你,来人,给本官把他拿下——”   “慢着。”   沐元瑜加快脚步走了出去,一见为首那穿着长身盔甲的人是谁,就了然了。   “韦百户。”   韦启峰眉梢动了动,皮笑肉不笑地转目看向了她:“沐世子。本官奉旨查案,你的护卫横加阻拦,本官现要以抗旨罪捕他,得罪了。”   沐元瑜冷笑了一声,命令与锦衣卫僵持住的护卫们:“都进去。”   包括刀三在内,护卫们想也不想,俱听命后退进了大门。   沐元瑜接着喝道:“封门!”   韦启峰脸色一冷:“沐世子,你也敢抗旨?!”   “不敢。不过,韦百户,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说了算。”沐元瑜说着就向外走,“我自去向皇爷请罪,倘若皇爷也认为我是抗旨,我自然认罚。”   这土霸王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就要面圣!   韦启峰身后的锦衣卫们有微微的骚动,查刺客查到苦主家里还这么横,到皇帝面前哪能有好,要领罚的还不知是谁呢。   锦衣卫再是天家鹰奴,多少还是要看人下菜碟的。滇宁王府这样的门户,明显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   就有个总旗上前低声劝道:“百户,这小子性愣,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韦启峰脸色阴晴不定,他难得逮着这个机会能过来耍耍威风,这要半途而废,他既不甘心,当着下属,这份面子跌了又还怎么找补回来?   总旗无奈,跟这么个半途出家不知傍上了谁空降下来的上司也是辛苦。看韦启峰只是不动弹,但也不说话,显也是后悔了,但抹不开面子服软。   他只有自己上前追上了沐元瑜描补。   “世子爷,您别见怪,我们百户人严厉了些,心是好的。昨日世子遇刺,皇爷下令严查,我们确是奉了指挥使之令,前来府上查探,并非无故叨扰。”   沐元瑜也不是硬要拿捏人的性子,就停下了脚步,问道:“刺客没抓着?”   总旗摇摇头:“那刺客是从山那边来的,我们指挥使查到了他留下的路上痕迹,领着人翻山疾追,本已追到了他,还射中了他一箭,可惜功亏一篑,当时已到了山脚,那刺客在山脚下栓了匹好马,骑着马飞逃而去,结果还是叫他跑掉了。”   郝连英他们在山里追人,不可能骑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有望马兴叹了。   沐元瑜明白了:“那又为何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证据显示那刺客逃了过来吗?”   总旗仍旧摇头,但解释道:“昨日世子说,在京里不大可能结下这样的死仇,我们指挥使就想着,那有没有可能是世子身边的人,这刺客手臂中了一箭,此刻身上挂了相,要找他容易许多。不但世子这里,我们别的兄弟们此刻也散在城里的各处医馆等处查探着,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前去就医或者买药。”   他解释得很有条理,沐元瑜就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人召齐了给你们看看。”   她往回走,总旗跟在旁边松了口气——人家明明很通情达理嘛,百户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好好的一件差事非往砸了办。   沐元瑜想起又问他:“是哪只手臂?”   总旗忙道:“左手,上臂处。”   这容易。   沐元瑜走回门里,让把老宅里所有的男丁都召出来。   下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府里各处跑了来,经过沐元瑜才进京时的一回清理,这些人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但连着护卫一起,在门前一个挨着一个,仍然站了一大片。   沐元瑜对自己府里的人都有数,点过了数目不错,就下令众人捋起袖子,露出左手整条手臂来。   此时天气不冷不热,人们穿得都不多,很快听令行事,一个在厨房帮佣的胖大厨手臂太粗,捋不上去,只好把整件上衣都脱了,露出颤巍巍的一个大肚子来。   站他旁边的一个门房小子手贱,啪一巴掌拍上去,激起一阵哄笑。   气氛并不紧张,结果也很寻常。   每个人的手臂都是完好的,唯一一个有伤的是被老婆抓的,抓伤跟箭伤只要不是瞎子都分辨得出来,并没有任何疑窦。   沐元瑜心内松了口气,她也怕万一真是自己府里出了内鬼。   便道:“可以了吧?刺客与我这里没有关系。”   总旗点头道:“有劳世子了——”   “等等。”却是韦启峰出了声,他的目光从面前乌压压的人群上扫过,阴沉开了口:“这里只是男人,还有女人呢?世子这里难道没有一个奴婢不成?”   总旗惊讶道:“女人这——不太可能罢?”   韦启峰道:“怎么不可能,有人见过那刺客的面孔吗?”   没有。   来行刺,连个蒙面巾都不覆也太不敬业了。   总旗道:“可是以那刺客的身手,指挥使大人都没有拿下他,再说,他的身形总是暴露了的,怎么也不像个女人啊——”   “本官奉旨查案,那就要宁枉勿纵!”韦启峰加重语气打断了他,“不然放跑了这个刺客,你担当得起吗?”   又转向沐元瑜,尖刻道,“世子,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吧?”   沐元瑜心里生了怒气,冷冷一笑:“韦百户言之有理。不过,内宅的事,我自己来查就好,不劳各位大人。”   “圣旨已下,可从没听说哪家有这样大的脸面,能自己查了就算数的。”韦启峰针锋相对,“沐世子,我劝你还是遵旨的好,否则夜半熟睡时,叫身边人割了脑袋去就——”   “查就查,怕你不成!”   一声娇喝打断了他,是不放心跟着出了二门、躲在影壁后的观棋跑了出来,她刷地把自己的左臂袖子向上直捋到肩膀,将白得晃眼的一条手臂竖到韦启峰面前,手指都快戳到了他眼睛里,“看清楚了,姑奶奶们清清白白,怕什么也不怕你看!”   韦启峰并锦衣卫们:“……”   好、好辣的丫头!   真不愧是土霸王身边的,简直一色的霸道!   韦启峰这样的大混混都惊得结巴了:“你、你无礼——”   “我哪里无礼了?不是你要看的?给你看清楚些,省得回头再诬赖人!”   观棋保持着自己的造型回头道:“世子不用担心,看个手臂有什么。鸣琴回去召人了,一会就都过来,让他们看个够,我们还能少块肉不成。”   沐元瑜扫一眼锦衣卫们,只见他们大半举头望天,少数两三个想看的也只偷偷瞄着观棋,没一个敢吭气出来呛声的。   居然真叫观棋吓住了。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沐元瑜失笑,也不在乎了,道:“好吧,那就都看看,把嫌疑去彻底了。”   很快鸣琴领着丫头及分散在各处当差的仆妇过来了,一共二十来个人,在影壁前排了两排。   观棋也走了过去,八个大丫头地位高,自然排在前列。   八条玉臂亮出来,丫头们都满不在乎,互相还交头接耳。   “这就是锦衣卫,不是说都穿飞鱼服吗?怎么他们身上看不见鱼?”   “你真没见识,白费跟在世子身边这么久。那是正官才能穿的,还能人人一身呀,那多不值钱。”   “我听说锦衣卫对相貌也有要求的,怎么他们挺一般的?”   “我也觉得——不过左边,你看最左边那个,他还算英俊,就是脸红得像块红布,不是喝了酒才来当值的吧?”   ……   最左边那个锦衣卫脸岂止像红布,简直快滴血了。   “我、我没喝酒。”   他小声辩解。   丫头们就嘻嘻哈哈一阵笑。   那个锦衣卫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旁边的人还嫉妒地望了他一眼。   长得好点了不起啊,他明明也不差么。   这、这是什么场面,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韦启峰感觉自己要气傻了,他都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心里会冒出“体统”这种正经词汇来。   但是叫他发怒,他也发不出来。   胡乱把众人都扫过一遍,目光在观棋面上停了片刻,观棋挑衅地看回去:“百户大人还要看什么?我们奉陪到底。”   韦启峰:“——走,收队!”   领着他带领的一队锦衣卫们几乎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的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不?不理解的小天使参照红楼里尤三姐调戏贾珍贾琏一节~ ☆、第106章   锦衣卫走后, 沐元瑜把下人们遣散, 领着丫头们回屋, 猜了一回刺客, 不得其果。   “算了,一点线索没有, 猜也白猜。”沐元瑜放弃了漫无边际的猜测,往书房走, “我写信去问问父王,也许是他惹下的仇敌,报复到我头上来了。”   她跟滇宁王的关系虽然已经僵到顶点,但就这件事来说,滇宁王是毫无嫌疑的, 他可等着把王位传给他的小儿子,失心疯也不会敢在京里让她出事。   否则大家被一网打尽, 什么也想不成了。   鸣琴劝道:“世子还伤着, 不如歇两天再写。”   “我不累, 这几天不上学,在家里干呆着也无聊。”   说是这么说,不过真动起笔来, 沐元瑜还是有点头晕——她这封信不但要询问滇宁王关于刺客的事,还要用暗语将朱谨深已经知道她秘密的事写进去, 以免滇宁王再跟两年前一样,直接求到皇帝面前去,打她个措手不及, 到时她再想法就晚了。   这当然是很耗脑力的,即便她是用自己的护卫送,也需考虑到万一信落入别人手中的可能,所以她需要极尽隐晦,并连文字都换成了百夷那边的。   这封信断断续续足写了三天才写好了。   沐元瑜找来了刀三,商量好了送信的护卫及出发的时间,以及要捎回去的一些礼物,然后,就又闲着没事干了。   用过午饭,她先在屋里来回踱步,鸣琴问她:“世子不要午歇一下?”   她摇头:“不要,晚上没事睡多了,白日不想睡。”   屋里逛不出个头绪来,过一会就无聊了,她又到外面院子去。   几圈绕下来,丫头们都看出她心神不宁了。   观棋一针见血:“世子想到十王府去?去嘛。”   沐元瑜在京的交际很窄,以她的身份,抱了一个朱谨深的大腿够醒目了,不适合再到处交游,皇帝从未对她跟朱谨深的交往表示过意见,跟她的低调应该有分不开的关系,以至于朱谨深被关了禁闭,她去看都被容忍了。   所以她假如想出府消遣,丫头们也想不到别的地方,默认她就该往十王府去。   沐元瑜有点窘:“我去了不知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处理跟朱谨深的关系,假如他还撵她,她又要怎么办。随便一想都觉得很麻烦。   但是不去,她心里鼓躁着,又定不下来。   她知道她其实想去。   就是想到朱谨深的冷脸又头皮发麻。   “随机应变就是了,世子怕什么。”观棋鼓励她,“世子以往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又没长三头六臂,我看他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先帮世子瞒着了,也就凶在面上,世子很不必怕他,想去就去。”   “——也是哈。”   人大概是真的很容易往自己愿意的方向去说服自己,叫观棋一劝,沐元瑜没费多大劲就做好了心理建设,走到前院去坐车出发了。   就是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又纠结了一下。   朱谨深是真的对她——?   她现在想起来尤觉得不敢置信。   他隐藏得太深了,此前从未对她展露过一丝端倪,她现在再怎么用力地去回想,都想不到他曾有任何疑似占她便宜的行径——她甚至在他府上住过一晚,都相安无事。   这太能忍了。   沐元瑜从不对贵族的操守有过高的期待,事实上所谓规矩,更多的是上位者制定给下位者遵守的,而手握强权或者站在高处的人,从来跳脱在规矩之外。   对比之下,朱谨深简直有点异类的意思。   当然他一直都是高傲不群的。   然后他可能喜欢她——   嘿嘿嘿。   沐元瑜捂了捂脸,感觉她又开始飘飘然了。   她哪里就有这样好嘛,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样想她的,给她加了几层滤镜。   “世子?到了。”   老宅距十王府不远,马车都停下了,里面还不见动静,刀三奇怪地转头扬声叫道。   “咳,哦。”   沐元瑜收拾了一下表情跟心情,若无其事地下车。   不知道这个点朱谨深下学了没,应该差不多了罢——   她正要往前方朱门的方向去,后面传来一声叫喊:“瑜弟!”   沐元瑜惊讶转头:“三堂哥?”   气喘吁吁向她跑过来的可不是沐元茂。他日常都在国子监,总是隔一段才见到,她笑着转身迎过去,“三堂哥,有什么急事,怎么追到这里来找我了?”   “瑜弟,你没事吧?!”   沐元茂冲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嘴上噼里啪啦地道:“我今天才听到信,你怎么不叫人去告诉我一声,真是的,吓死我了,什么不长眼的刺客,怎么偏偏冲你来了!”   “我没大事,”沐元瑜由他打量着,笑道,“只是脑袋撞了一下。”   “伤在头上了还不算事?你看你这几天了还没好。”沐元茂很不放心,到底伸手抱着她的脑袋又看了看——虽然隔着布条,看不出什么来。   “瑜弟,下回你可别乱跑了,再去打猎,你就跟在皇上身边,肯定最安全。”   沐元瑜笑着:“好。”   “我听说那刺客还没抓着。”沐元茂说着,又警惕地打量四周,“瑜弟,你怎么还出来呢,该在家呆着,一定要出门,护卫也该多带两个。”   “带了,我平常都带的。”沐元瑜耐心地回答他,“那刺客应当就是平时找不着机会,知道围场上我没办法带护卫进去,才选择了那里。”   虽然围场有侍卫,但侍卫首要守护的肯定是皇帝与皇子们,不会挨个贴身保护别的官员。   沐元茂又很操心地嘱咐了她两句,见她都听话地点头,才道:“那我回去啦,我临时跑出来的,都没有跟舍官请假,在外耽搁久了不好。”   沐元瑜忙道:“你快去吧,叫刀三哥送你。”   沐元茂摆手:“不用,不用,我叫了车的,只是停在家门口了,我听说你出了门,等不及才直接追上来了。”   他就往回走,走出一段了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又蹬蹬跑了回来。   “瑜弟,差点忘了,我有件事拜托你。你记得我大嫂有个娘家侄子也在国子监里读书吗?”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点头:“记得。”   沐二老爷原来也有个荫监的名头,就是以为自家都是武将,要这名额没用,给了沐大奶奶的娘家侄儿,才使得沐元茂后来没有了,只能借用滇宁王府的。   沐元茂撇了下嘴:“照理他该叫我声叔叔,不过我可不愿意认他,他比我大了快十岁呢。瑜弟,我从前没好意思跟你说,他可不像话了,占了我的名额,早我好些年到国子监来,书不好生读,成天就是瞎混,监里的先生都不喜欢他,我才去,先生们以为我也跟他一样是个纨绔子弟,连我都受牵累,后来渐渐才好了。他到现在什么头绪没混出来,倒是把家里的银钱败得差不多了,问我借,我才不借给他,还想叫我引荐你,我更不答应了。他没法子,在京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打算回去。”   沐元瑜理解地点点头,沐元茂是个挺要强的人,不是逼不得已了,一般不往外抱怨家里的糟心事。   “那要我做什么?”   “他要走了嘛,本来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听说京里出了刺客,又吓住了。他原来身边也有两个书童,因没钱花,都卖掉了,身边只剩了一个不中用的老仆,这一吓,就不敢走了,求着我来问你借两个护卫。”   沐元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知道,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刺客吃饱了撑的也不会去找他。不过他害怕了不走,现在就赖在我的监舍里了,烦得我不行。所以我想,不如就答应他,早点把他送走了清静。”   沐元瑜现在身边的护卫是百人,借两个碍不着什么,不过她犹豫一下,估摸着这样的纨绔路上肯定走不快,就按下自己也要派人回去送信的事,只道:“这好办,我借他两个就是了。三堂哥,你有什么要捎回家的吗?就便一起带去。”   沐元茂道:“倒是没有,不过我想我爹娘了——我写封信吧。”   当下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沐大奶奶那侄儿的东西是早就收拾齐备了——实在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该败的都败完了。沐元茂只写封信,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沐元瑜就问道:“你这么烦他,那就明天早上出发?”   沐元茂连忙点头:“好,好,瑜弟,多谢你。”   沐元瑜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   沐元茂伸手臂嘿嘿笑着抱了下她,转身跑了。   沐元瑜含笑转身——然后定了下。   呃,一身月白儒衫的朱谨深站在朱门前,面无表情,不知往这边看了多久。   沐元瑜一吓之后随即不由多望了他两眼,朱谨深日常不大穿这样的浅色衣裳,他这样负手一立,真如清风朗月,令人神思一清。   沐元瑜蹭过去:“殿下。”   朱谨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道:“那个是你堂哥?”   沐元瑜点头:“嗯。他听说我遇到行刺,跑来看我。”   “他也跟你一样吗?”   沐元瑜愣了一下,得亏她以前跟朱谨深默契不浅,才能会意他这句问话,哭笑不得道:“不,不是。”   大门前不便深说,她只能在心里补充:她三堂哥就是长得秀气。   朱谨深仍旧没什么表情,低声道:“那你不知道避嫌。”   说完不再理她,转身就进门了。   他还是冷,但沐元瑜此刻真见了他,反而不那么怕了,追着他到了屋里,忙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我跟我堂哥避什么嫌呀?”   朱谨深先避而不答,瞥她一眼:“他知不知道你的事?”   “不知道。”沐元瑜老实道,“除了父王母妃和我身边的丫头,只有殿下知道了。”   朱谨深端了茶,才道:“你再跟他不避嫌疑,随便搂抱,我看,离他知道的日子也不远了。”   沐元瑜下意识低头望了一眼,醒悟:“殿下说得有理,我是没有反应回来。”   她——往哪看呢!   朱谨深忍不住呛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官方回答一下,我世子是有胸的,虽然长期受虐待,但是这方面的基因好,所以还是正常少女的水平,跟一般少年的是绝不会混为一谈哒,谁验证过谁知道~ ☆、第107章   沐元瑜原没有觉得什么, 她不过低个头而已, 纯下意识的反应, 其实没在刻意看什么, 但朱谨深少有喝水能把自己喝呛着的不体面的时候,她一下回味过来, 好像——这个,嗯。   见他捂着嘴还努力抑制着咳嗽, 她讪讪地要去替他拍背。   她该不好意思的,可他反应比她还大,她也就想不起来了。再说,她也没干啥呀。   朱谨深不许她靠近,伸手推开她。   沐元瑜只好转而取下他手中的茶盅, 另倒了一杯新茶给他。   朱谨深没看她,但总算伸手接了过来。   “你——”   朱谨深终于平息了呛咳, 想说她两句, 但转念一想, 她要不是这样,也不能把世人都蒙骗得这样真。连同他在内。   又有什么可说她的。   他就默然了。   三天过去,他现在已然冷静不少。   她骗他欺他要灭他口, 可待他好的时候,也是真的好。无论这真心里掺了多少假意, 她为他带来了李百草,令他摆脱了从出生就一直纠缠着他的病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 他成为共犯,替她一同隐瞒皇帝,恩与仇摆在一起,也算相抵得过。   其实不必要恨她。   他的动情与忍性,都只是他自己,她什么也不知道,难道还要为自己的痴蠢去找着她负责不成。   那只有显得自己更蠢且难看。   “你过来,是不是还打算劝服我?”朱谨深把玩着手里的空茶盅,淡淡道,“不用了,我已经不生气了。”   沐元瑜惊喜且忐忑:“啊,真的?”   “这还能有什么真假。”   沐元瑜嘀咕:“当然有啊——”   他现在,就不像真消气的样子。她给拍个背都不要。   “过往的事,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提。但你也不要指望我再帮你了。”朱谨深不管她的狐疑,把自己想好的条件继续跟她道,“你这样有本事,从前都是我小瞧了你。我帮不帮你,你本也不在乎。”   沐元瑜略傻眼,她感觉兜头一盆凉水泼了过来——她来的路上还“嘿嘿嘿”呢,到底在傻乐个什么劲呀,人家转眼就要跟她划清界限了!   她禁不住抱怨:“殿下,怎么有你这样办事的——”   “你还有脸怨我?!”   朱谨深一噎,刚平复的气差点又要上来,“要不要我替你回忆一下你干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就是你的运气了,你换个人这么得罪试试?”   “好,好,我的错。”沐元瑜气短地赔罪,朱谨深从头到尾是没有一点对不起她,都是她在算计他,这个强辩不来。   “但是殿下,你都不理我了,怎么叫不跟我计较呢。”   朱谨深:“……”   他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猫抓也似,又痛又痒。他本来自觉已经想清楚一切,放过她,也放过自己,但叫她一搅合,不过三两句话功夫,又乱七八糟起来。   他所有的理智冷漠遇上她,都要打个折扣。   他是真的不想再理睬她,但听她说得恼人,又忍不住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他这一问,沐元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叫她想,最好像从前一样,但这明显得寸进尺,容易再把朱谨深惹毛。   她就退了一步:“怎样都行,只要殿下别不理我。”   朱谨深“呵”了一声:“凭什么。”   “凭——”   沐元瑜皱着脸想起来,想好一会发现想不出来。   朱谨深真没什么需要求着她的。   她没有朱谨深,前途一下就坎坷下去,朱谨深没有她,损失小到忽略不计。她此时才深刻发现,她想跟他交换个条件都交换不来。   她瞄一眼朱谨深——总不能说凭他喜欢她罢,事实上她现在对这一点都又不确定了。   心里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脸大,自作多情。   要是这样,她感觉自己就更傻了,居然错觉朱谨深这样的人会喜欢她——真是想太多。   朱谨深道:“想不出来?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沐元瑜叫他讽刺得恶向胆边生,脱口回道:“殿下这样不喜欢我,上次我来找殿下,为什么对我那样。”   朱谨深脸黑了,瞬间哑口。   那是他再不想提起的黑历史,完全违背他做人的品德,要不是当时气昏了头,他绝不会做。   “你——”他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沐元瑜,“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他都不好意思再提,她居然能追着他说。   沐元瑜哼道:“殿下从前怎么不叫我矜持,知道我的秘密以后,就瞧不起我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股怨气打哪冒出来的,但她确实不开心了,怎么这样嘛,不喜欢她还叫她误会。   “殿下说的话,我都听了,殿下又反悔。”   朱谨深握着茶盅顿了一会,搁到炕桌上,发出有点大的一声清脆响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沐元瑜:“呃……”   她一点邪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叫一问,发热的头脑马上凉了下来。   “我、我一时糊涂,殿下别生气。”   她是来求饶的,结果一言不合,反而跟朱谨深顶起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对。   朱谨深是真不想再管她,可是见她这个样,西贝货当久了,以为自己混成了真,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跟男人说,她出去要是跟别人也这样——   “你再这样,后面吃不完的亏等着你。”他不由警告道。   沐元瑜有点感激,他们都搞成这样了,朱谨深还能正容告诫她一句。   唉,她当时干什么要拿刀对着他呢,要是没这一桩,只是骗他性别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和好了。   “我知道了,我跟别人本来也不会的。”   沐元瑜在心里补充一句:但是跟他,就是另一回事——她发现了,他越要远离她,摆出不许她侵犯的凛然态度,她越想靠近。   朱谨深心气才平了些。他觉得世事也是奇妙,他从前把她当做少年的时候,以为她直爽,傻,为此怕她孤身在京受人欺负;可他现在知道她是一个姑娘了,应当柔弱纤怯受人保护,反而需要换一种全新的,几乎是面对等分量对手的态度来面对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还偏偏叫他碰上。   “好了,我都跟你说清楚了——”   沐元瑜不甘心地小声咕哝:“哪里清楚了。”   她心里乱着呢好吗。   朱谨深无语:“你还有什么问题?”   沐元瑜在心里回他:好多。   她最想知道的问题是:他到底,咳,是不是喜欢她啊。   但是她问不出来,脸皮再厚没厚到这个程度。他要回她一声诧异的冷笑,她得找个地洞钻了。   她只有换个问题:“殿下,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   朱谨深干脆回答她:“不能。”   “殿下还有气,冲我发出来嘛,打我一顿都可以的。”   “我稀罕打你。”   沐元瑜束手无策地望着他发了一会呆,好难沟通——不过他长得真好看啊。   她感觉就算不沟通,坐这看他也能看半天。   但朱谨深显然没有叫她看半天的兴趣,扫她一眼:“还有话说?”   这是要逐客了。   说是说不通了,可能她再来一趟两趟三趟都是同样的结果。   可是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一步远,就步步远了。他这样的身份,如今身体又好了,秋猎都能去了,可能将要参予朝事,以后聚拢贴过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她不把自己的位置保护好,不定哪天就叫挤下去了。   换个角度说,他已经要跟她切割清楚了,那她再干点什么,也无非是切割得再清楚一点,损失不了多少。   当然,也许以上皆是借口,她就是很想知道——   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她。   迫切度排在了她所有情绪的最前面。   她理智上清楚地知道自己那点邪火又上来了,但她不想压抑,也压不下去。   沐元瑜站起身来。   朱谨深以为她要走了,见她神情绷得紧紧的,似在忍耐酝酿什么,眼神倒是亮得出奇,似秋夜天际的寒星,心下一动,她好像要哭了——?   她倒也知道难过。   但别指望他心软,他被骗得够惨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下意识跟着她,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已经不觉得伤害她有多大意思,但假如看见她哭,他好像是能觉得安慰一点。   沐元瑜眼神更亮。   因为她更紧张了。   她走到了朱谨深面前。   她俯身,错开他的眼神,亲——撞了他的脸颊一下。   跟她想的不一样,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出来,只是全部的感官都沸腾起来,刺激太大,淹没了她的情绪,她的脑子都木掉了,根本也想不起按计划再去看看他的反应,好似一个真的登徒子一般,“撞”完后,就连跌带绊地逃走了。   朱谨深好像有伸手拉她?   她不确定了,什么也拉不住她逃跑的步伐。   她居然真的干了——   她怎么敢的!   作者有话要说:  推基友今斐的脑洞小萌文《通灵师搞养殖的日子》   别的通灵师捉鬼捉妖,阮老板偏偏搞起了养殖,开网店。   做人的买卖,也做非人类的买卖。   顾客A:我要肥肥的软猫,给我寄来只硬邦邦的鸟,现在站在我家阳台喷火,售后服务呢?!   美食博主饿死鬼:购买了一个定制胃,第一次有饱的感觉哎。良心推荐,五分好评!   美妆博主画皮鬼:我的脸皮都是从这家店购买的,张张都很美!以及,老板超帅,可以加个微信好友吗?   九尾狐:#修成百年不如逛个淘宝店#第九条尾巴怎么都修炼不出来,订购的尾巴毛茸茸很仿真,现在已经顺利拿到成精许可证啦!╭(╯3╰)╮   看这里:   电脑看这里:   ~~~~~~~~~~~~~~~~~   我放弃虐了,我可能没有这个天分,在我想象里,此处应该虐出酸爽,虐出□□,但真写起来和我想的都不一样,老是跑歪,一个都不听我的话好好虐一哈~~~~(>_<)~~~~ ☆、第108章   林安奇怪地走了进来:“殿下, 世子爷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才来不多一会就走了, 还急成那样, 我看他下台阶时都差点摔了一跤。”   “殿下?”   “殿下, 你很热吗?脸怎么红成这样。”   林安转身去找扇子,天气已经转凉, 扇子都收起来了,他没找着, 只好拿了本薄薄的书本来替朱谨深扇了两下。   他说了三句话,朱谨深终于道:“哦。”   林安以为他确实热,就又卖力地替他接着扇起来。   一边道:“世子爷是不是着急替他一个什么亲戚安排护卫去了?我听到门房上的小子议论,说世子爷那个堂哥真不愧跟世子爷是一家的,跟世子爷一般, 总是那么秀气。就是跟堂少爷一起上学的那个亲戚不好,来京里只是混日子还罢了, 还败家, 钱败光了不算, 连使唤人都卖掉了,这样的败家子儿也是少见。”   朱谨深神思恍惚,随口道:“那跟安排护卫什么关系?”   他当时是恰巧从学堂回来, 只看见他们站在一处,并没来得及听见他们都说了什么。   林安道:“那败家子儿穷得要当裤子了, 在京里实在呆不住,求世子爷借他两个护卫,送他回家, 因为他自己的奴才都卖了嘛,还好像是被出现刺客的消息吓住了——这老鼠胆,败家的时候不见他这样谨慎。”   朱谨深从惚恍中分出一丝注意力来凝住:“回家?他家是哪里?”   “云南吧?”林安猜道,这他就不清楚了,只能道,“沐家一多半族人都在云南,这亲戚多半也是那的。”   朱谨深的手指搁在炕桌上,慢慢点了一下。   他的理智已经回来大半。   “郝连英那边,仍是没有刺客的下落?”   “应该是还没抓着。”林安答道,“我们府里的人早上出去采买,见到街上的药铺里还有锦衣卫在查问。”   朱谨深站起来:“备车,我进宫——不,等一等。”   林安有点糊涂:“啊?”   朱谨深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道:“沐元瑜从入京只和我来往最多,她没主动招惹过别人,在京里跟别人结不下这么重的仇怨。”   他不能安枕时,考虑过刺客的来路,也曾想过是不是沈皇后,但很快推翻,她真有这份本事并有这份丧心病狂的心,应该直接冲着他来,杀他才是有利,杀沐元瑜算得什么。   “刺客受伤的情况下,全城大索几天还搜不到他的踪迹,这个人的藏身之处一定非常好,是锦衣卫就算搜,亦不会很快就搜到的,比如说——国子监。”   林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殿下是怀疑——?”   “只是怀疑。但此人捡在这个时候要走,未必全是巧合。”   林安兀自张着嘴巴,他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聊两句闲话能聊出个刺客来。   过一会才紧张地想起道:“那还要备车吗?殿下是不是要去找郝连指挥使?”   “备。但不去宫里。”   “啊,为什么?不要赶紧告诉给锦衣卫吗?”   朱谨深已在匆匆往外走,斥道:“你动动脑子,倘若那个人真跟刺客有关,锦衣卫一去,等于明示了知道他有问题,国子监数千学生,一个人混在里面如水滴入川,一被惊动,还不立刻跑了。”   “哦,哦,还是殿下英明。”   **   刻有皇家徽记的马车在沐家老宅前停下。   门房上的小子稀奇地飞奔进去报信。   沐元瑜其实也才到家一会功夫,她正挣扎着要不要把自己吃错了药般干的好事跟丫头说出来,就接到了这个信,登时大惊失色。   观棋纳闷地打量她:“世子,您不是正想跟二殿下修复关系吗?怎么他来了,您不开心,反跟听到了债主上门似的——对了,这似乎还是二殿下第一次来呢。”   可不是债主上门吗!   沐元瑜简直感觉腿软,朱谨深不大出门乱逛,所以从前都是她去找他,他到沐家来,还真是头一回。   她是把他刺激成了什么样,才让他这么快亲自追了过来。   观棋催她:“世子,您该出去迎一下吧?”   沐元瑜在堂中团团转了两圈,汗都要急出来了,然后下了决心:“——我不去,去跟他说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   低沉微凉的声音自屋外廊下传来。   沐元瑜一僵。慢慢慢慢转头。   朱谨深站在门槛外,眼神睥睨。   他赶时间,见通传的小厮回来了里面也不见动静,就直接往里走了。   没人阻拦他,若是别人哪怕是皇子护卫们也不会毫无反应地放进来,但是是朱谨深,都知道他和自家世子爷好,世子爷成天往别人府上跑,人家难得来一回,护卫们不知沐元瑜的秘密,以为都是男人,没多大可避讳的,他要进就让他进了。   “发什么愣?出来。”   沐元瑜蹭着往外挪,抓紧这有限的时间努力安抚着自己——比如“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类的。   她就是干啦,能拿她怎么样嘛。   谁一生还没干过点蠢事怎么地。   “动作快点,”朱谨深催她,“去把你的护卫叫上几个,要沉稳可靠不太显眼的。”   沐元瑜立时松了口气,不是来找她算账的。   她就正常起来,道:“殿下能说要护卫去做什么吗?我好看着安排。”   说来一天之内这是第二次有人跟她借护卫了,她的护卫一下子还受欢迎起来。   这笨瓜,只有骗他的时候聪明。   朱谨深想完又心塞——他叫笨瓜骗这么严实,还不如笨瓜呢。   他三两句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下。   沐元瑜:“……”   她那些浮飘的心思顿时都沉下去了,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云南,国子监,时间节点,这是能互为印证的一条怀疑链,她当时居然毫无觉察。   此人真是胆量奇大,居然还敢凑到她这里来借护卫,是了,城门口必定设了卡,有她的护卫随行,他蒙混过去的可能性当然大大增加。   她很快领悟到了朱谨深的意思,那个地点动用锦衣卫容易打草惊蛇,由她以寻找沐元茂为由进去要低调许多。   虽和沐大奶奶那娘家侄儿约好了是明日早上出发,但谁知这一夜之间会不会生出变数,他现在说不定还赖在沐元茂的监舍里,兵贵神速,要动手就宜早不宜迟。   当下再不废话,她立时去点了十个护卫来,安排好了几个在外守着,几个随她进去,也不坐车了,骑马就走。   临到出发,忽见朱谨深也翻身上了一匹马,她微愕:“殿下,您难道也去?”   朱谨深没有回答,直接策马而出。   沐元瑜有点着急地追上去:“殿下,刀剑无眼,那是险地,您不能去!”   朱谨深目不斜视,才道:“如今不过怀疑,若是错了呢?你无官无职,担得起擅入国子监抓监生的罪责?即便没错,你有什么权利把人带走?”   说到底,沐元瑜不过一个贵族子弟,她可以跋扈可以纨绔可以败家,但她在官面上没有这个身份可以抓人。   “错了我就领罚好了,如何能叫殿下前去涉险?”   “你想得容易。书生没你以为的那么好招惹,数千人鼓噪起来,会做出什么事,不是你料想得到的。”   沐元瑜顿住想了一下,懂了他说的是可能引发的群体**件——她不禁服气,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对他来说还真是,明明没予过政事,却是什么都料想得到,讲官教到他这种学生,可是太有成就感了。   “那也无非拦着我不许走,给我些难堪罢了,不会有性命之忧,真不用劳动殿下前去的。”   朱谨深在马上皱着眉转头看她:“跟你认真动手大约是不会,但拉扯呢?你禁得起人拉扯?”   她又不是瓷做的,她——   她禁不起。   沐元瑜反应过来,刹时闭嘴了。   都不用数千人,聚个上百人就够事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到时候上来拉扯她要说法,她带了护卫也不管用,双方一旦推搡起来,情况只会更糟。   朱谨深就不一样,一般没有品级没有职权,他是皇字头,这一点差别就差远了。   “不要再废话了,也不用多想。我怀疑的事,不论对错,归我负责。”朱谨深转了回去,以这样一句不容置疑的话做了结论。   沐元瑜道:“——哦。”   她望一眼朱谨深英挺的侧脸,知道此时不该分神,努力抑制住思绪,加快了马速。   但觉得心里快满出来的激荡无处安放,到底忍不住跟他多嘴一句:“殿下放心,我也会保护你的。”   “把‘也’字去掉,说了叫你不要多想。”   “——好嘛,那殿下,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的对,我是真的卡,希望快点卡过去X﹏X ☆、第109章   国子监位于城北, 现有在读监生大约两千余人。   □□开国时建国子监, 纳贤良, 选优才, 那时是国子监的全盛时期,人数最多时曾达到八千多人, 但随着立朝日久,科举昌盛, 监生渐渐被视为杂途,最优秀的监生进入官场后最多升到四品就进入瓶颈,出身不够硬实,六部九卿这些核心重臣再非监生所能担任,国子监也随之衰落下来。   但再衰落, 作为官方最大规模的教育机构,国子监仍自有其底蕴与端严。   成贤街两旁古槐夹道, 快到集贤门时, 沐元瑜等一行人下了马, 留了一个护卫在外看马,余下人等步行进入。   这个时辰监里已经下学,宽阔的甬道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身着蓝衫的国子监生, 监生们不认得他们,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出来拦路问道:“尊驾何人?不似我学里监生, 此非闲逛处,若无事,还请离去。”   沐元瑜向他点点头:“我有一个堂兄在此念书, 姓沐名元茂,我应承替他捎一封家书回去,兄台可知他监舍在何处吗?不知能否烦劳引个路?再有,这位是二殿下——”   她伸手介绍,监生们表情一怔,忙都躬身行礼,又悄悄向朱谨深偷看。   朱谨深没说话,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沐元瑜继续道:“他有事要见一见祭酒,也劳诸位指点一下祭酒的所在。”   “这却不巧了,老大人这两日家中有事,诸事委托与了李司业。”先前说话的监生回道,“殿下若见李司业也可,晚生可以代为引路,若必得寻祭酒老大人,只能去他家中了——”   “可是沐世子?”   一声不太确定的问询自监生们身后传来,沐元瑜循声望去,只见是个年约而立的男子,衣着与众监生不同,乃是官员服饰,胸前绣着鸂鶒。沐元瑜心内觉得他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寻思不起在何处见过。   她正琢磨着的时候,只见面前的监生们立时战兢起来,自发快速地分立了两边,将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还有人小声私语:“张监丞来了。”   听见这个姓氏,沐元瑜脑中豁开一道亮光。她想起来了,这不是为给朱谨治争取选妃而倒霉被贬镝到云南去的那个张桢吗?   算算时间,三年一任,他也正满了,沐元瑜还记得他是杨阁老的门生,朝中有人好做官,如今朱谨治妻也娶了,这件事的风头早已过去,他应当是活动活动,重新调回来了。   “是张大人。”她就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当年你我在云南相见,不想如今重逢在了京里。”   张桢表情感慨地道:“下官也是才回来不久,承蒙皇恩浩荡,不计前过。”   大约在云南做官的日子对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太煎熬,他看上去黑瘦了不少,这也是沐元瑜没有一眼认出来他的缘故。   “张大人如今在国子监里任职?”   张桢点点头:“忝居监丞一职,世子来监里是有什么事吗?下官在云南时多蒙王爷照拂,若有下官能帮忙的,请世子尽管说来。”   监丞是正七品,在京里算芝麻小官,但在国子监内很可以震慑住一大片人了——因为这个职位掌管的是绳愆厅,掌颁规稽察,凡有犯了错的监生,都需到绳愆厅去受罚。   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他是新官上任,监生们也会对他畏惧了。   对沐元瑜来说,这算瞌睡碰上了枕头,什么祭酒司业都不必找了,有刺客嫌疑的监生当然算犯事的,张桢直接可以做主调查他。   张桢也不认得朱谨深,他当年在京时品级也不高,没两年还贬出去了。沐元瑜又给他介绍了一下,他连忙行礼。   甬道上不是说话地方,当下兵分了两路,朱谨深去跟张桢说明怀疑,沐元瑜在那个高大监生的指引下,去监舍那边找沐元茂。   国子监生并非全部住监,因个人情形不同,可以自己选择。沐大奶奶那个娘家侄儿选择的是住监,但时常彻夜不归,国子监自衰落以后,各项规矩也渐渐松弛下来,他不在外闹出大事,管着监舍的学正们一般也懒怠管他。   沐元瑜一路跟那高大监生走着,一路也有意向他打听两句。   对这些读书人来说,沐元瑜的世子身份还真不怎么能让他们巴结,但她和张桢有故就很值钱了,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大监生就很热情,详尽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每个学堂里的坏学生,一般都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国子监共有六个堂,分初中高三级,这高大监生与沐大奶奶的娘家侄子不在一个堂里读书,没有过来往,但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也知道他的一些事迹。   下午在二皇子府前和沐元茂碰面时,沐元瑜没往心里去,没有细问他,而滇宁王府本身早和沐二老爷那边断交多年,除祭祖外再无交集,沐大奶奶的亲戚她当然更没来往。   所以沐元瑜此时才知那娘家侄子名叫卢永志,至于他的作为,在高大监生口里大致就是个纨绔日常,要说顽劣自然是顽劣的,但没什么别致之处——可能因他也只是道听途说的缘故。   往前再走一段,过了监生们平时读书所在的六堂,就是监舍了。   长长的号房挨挤着,一排连着一排,在夕阳下延伸出好长一段,没个人指引着,就算走到此处也无法找到想找的人。   高大监生和沐元茂也不同堂,不知他确切的住所,但大致知道他那一堂的方位,就引着沐元瑜一边走着一边跟路遇的监生打听了一下。   很快问到了,沐元瑜顺着那指路监生的手指望了一下,回头使了眼色,她带了十个护卫来,一个在外面看马,两个分去跟了朱谨深——沐元瑜跟他在路上协商过,他同意了不来参与抓捕,便相对安全一些,剩下的七个护卫都跟在沐元瑜这边。   她眼色使过,护卫们会意,有五个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各自循着那间监舍的方位在外围包抄下来,另两个则继续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监舍的门掩着,但没有锁,露着一条门缝,此时监生们都下了学,监舍这里人来来往往,吵闹得很,听不出这间监舍里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沐元瑜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   **   敬一亭里。   这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祭酒和司业的办公厢房都设在此处,此时李司业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回家。   一个学正匆匆走进来,向他道:“司业大人,听说二殿下来了监里。”   李司业刚过不惑,生得一副儒雅相貌,闻言一怔:“二殿下?”   学正道:“下官也觉得十分讶异,不知二殿下大驾前来,所为何事。不过二殿下没有来见司业,却是到张监丞那里去了。下官觉得这可不太妥当,张监丞初来乍到,也太拿大了些,径直把二殿下带到绳愆厅去了,怎么不知引来见大人呢。”   “我并不是国子监的主官,不过代梅老大人暂理两日而已。”李司业淡淡道,“张监丞不引来见我,也没有什么。皇子殿下的行事,更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品评的。”   学正忙道:“是,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冒撞了。”   “你来说一声,也不为过。”李司业转而又安抚了他一句,“梅老大人不在,这监里的事,正需你我多加用心,免得出了岔子,回头不好见老大人。”   学正应是不迭,往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下官只是担心二殿下突然前来,耽误了大人的事。不过既然大人觉得无妨,那自然一切都妥当。说到这岔子——下官都已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准时发动,还请大人放心。”   李司业一时不语,学正不知为何,低声追问道:“大人?”   李司业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蓦然转过身来:“不要到明早,现在就发动!”   学正失声:“啊?”   “二殿下在监里,不管他为什么来,将他困住了闹起来,这事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天近黄昏,李司业本已要回家了,屋里便没有点灯,他的面色在昏暗中晦涩不明,独一双微浊的眼睛放出炯炯的光来。   学正吃惊道:“这——会不会太行险?”   “富贵险中求。”李司业咬紧了牙关,断然道:“只要不真冲撞着二殿下就是。本官正因从来谨小慎微,才蹉跎在这个位置上多年没有寸进,再上不去,难道要戴着这六品官帽到致休不成?”   学正犹豫片刻,拱手道:“大人既有定见,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司业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好,你一心跟随本官,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自当举荐你去往上县做个正印官。”   外放出去对李司业这样有志攀升的人是极不利的,给他个四品知府他都算亏,但对学正官来说,上升途径原就有限,能到富饶的上县做个县令,做得好再连上两任,一辈子的家产都攒了出来,算是很好的前程了。   他就忙道:“多谢大人抬举,下官必定用心为大人做事。”   李司业向他招了下手,让他再凑近些,然后低声道:“二殿下现在绳愆厅里,本官知道他来,自该去拜见一下。过一刻钟后,你叫他们就往那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抱头,分时段感谢哈(*  ̄3)(ε ̄ *)   另,这几天晋江好像一直在抽?我看一直有小天使在说刷新延迟,试试从目录进去呢?我有基友也是这样,点下章显示不出来,只有从目录进去才行,她抽得还厉害,今天还是这样( ̄ー ̄) ☆、第110章 110章   监舍内无人应答。   但门既没锁, 里面应当是有人的。   沐元瑜伸手轻轻一推, 一点残阳的余晖斜照在门槛上, 只见里面摆设很为简单, 两张木床相对而放,靠墙立着箱柜, 窗下摆着书桌,桌上散放着笔墨书本等物。   沐元瑜一眼扫过就知是沐元茂的房间, 他性情跟长相截然相反,是个不折不扣的糙汉子,在家时有丫头们收拾,屋子里花草瓶罐等才摆设得像模像样,出来自己住, 就一概不要那些物件了,能满足日常起居就够。   一个护卫上前低声道:“世子, 左边那床上好像躺着个人。”   沐元瑜也见着了, 那张床上被褥凌乱, 中间微微隆起。   这监舍放着两张床,本身是二人间,但如今监生不比全盛之时, 有不少监舍空余着,有那家里宽绰不缺钱的, 不愿跟人合住,便花钱打点一下学正,带上小厮或书童独占上一间, 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沐元茂就是这样。   而他是不会这个点就上床高卧的。   沐元瑜手放在身侧,向内一挥,两名护卫直扑进去。   “啊——咳、呃——”   床上的人发出短促的三个音节,旋即被护卫死死锁住向下压制,一点动静也发不出了。   其中一个护卫迅捷地出手往他的左臂上捏了一圈,又往下探了一遍他周身筋骨,然后意外地道:“世子,不是他。这小子手臂没伤,而且软如散绵,手上别说箭茧了,连个写字的薄茧都没,肯定没练过功夫。”   一个纯书生与一个武人在身体形貌上一定有所差别,以沐元瑜自小之养尊处优,她手上都有磨出来的茧子,这不是拿草药水泡去可以解决的,便一时消去,仍会再生,除非从此后再不高强度地使用生茧的部位,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这项技能。   沐元瑜见他那么容易被制住,心中已有预料,把门掩上,走过去道:“把他翻过来。”   护卫依令行事,拎起那人如烙饼般翻了个面,露出他一张睡眼惺忪又惊恐着还不大回得过神来的面容。   沐元瑜道:“你不要叫喊,就松开你。我们还不至于在国子监里伤你的性命,我想你明白?”   那人连连点头。   护卫便略微放松了一点扼住他咽喉的手劲,但仍防备着随时准备勒回去。   那人却十分识趣,果真不曾叫喊,只是哀求道:“你们是哪一路的?勾鱼赌坊?彩绣楼?还是城南斗鸡社?是不是从哪听到了我要走的消息?误会,这都是误会!我绝不会赖账跑路的,我在京里耍也不是一两年了,就算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滇宁王世子吗?我才找了他,他已经答应借我钱了,我很快就可以还给你们,真的——一分不少!”   沐元瑜听完了他这一长串求饶,索然无味地问他:“你是卢永志?”   那人连忙点头,又诧道:“——不对,你们不认得我?”   “你也不见得认识我啊。”沐元瑜叹口气,“我几时答应的借你钱,我怎么不知道?”   卢永志把嘴巴张成了个椭圆,从床上半弹起来:“你、你是沐元瑜?!”   沐元瑜没什么心情再搭理他,这很显然是个从里到外不折不扣的败家子,要走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以至于把她当成了讨债的。   说来倒难怪他要跑,这还不跑,被赌场的逮住了该剁手指了。   她心里只是不甘地仍在转悠,要说她对朱谨深判断的信任,那已差不多胜过了她自己的。他说有问题,那就一定应该有。   “嘿,吓死我了。”卢永志一下子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畏惧神色一扫而空,换成了讨好,“世子爷,算起来我们也沾亲带故的,不是外人,您跟我玩这一出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使得着我的,直说就是了,我一定没二话!”   沐元瑜不置可否,扫了他两眼,正想着要怎么从这败家子身上打开突破口,外面忽传来了熟悉的少年叫嚷声。   “快把你们家这大爷弄走,求我的事我也帮忙了,还赖在我这算怎么回事,居然还睡着了——太过分了!”   另一个小厮腔调的帮腔道:“就是,少爷都仁至义尽了,你家这爷再不走,我们就直接把他丢出去了!”   说着话人已到了门前,沐元瑜无声站到门边,忽然一把拉开了门。   她没有看沐元茂,眼神直接跟他旁边的一个穿灰衣的老仆对上,说是老仆,也不太准确,他的头发花白,背佝偻着,但精瘦的脸孔上并没有那么多皱纹,度其年纪,像是四十多,但说是五十开外也可以。   说不清瞬间是什么感觉,只见那老仆的腰背仍佝偻着,似乎龙钟模样,但就在沐元瑜出现在门内的一瞬之间,他弯曲的腰背如一张满弓,逼人的气势一隐而没,已够给护卫们答案。   不用沐元瑜招呼,护卫自四面包扑而来,老仆见势不妙,下意识反手便要去抓离他最近的沐元茂,沐元瑜袖中匕首滑出,甩手迎面掷出,阻住了他一下。   就这分毫之差,护卫们已经扑上,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沐元茂,被迫陷入近身激烈的缠斗中,很快败下阵来,让护卫们反扭住压在墙上,一只臭袜子第一时间塞进了他嘴里。   另一个护卫则直接撕开了他左臂的袖子,而后对着里面的绑着的一圈白布兴奋叫道:“世子,就是他,我就觉得他动手时这边手臂不太灵活,果然是有伤!”   情况到此已经分明,但为确定起见,沐元瑜仍是让人解去他缠裹的布条,露出里面的伤口来。此人行刺之前应当是做好了可能受伤的准备,提前备好了伤药,所以他伤口上黑糊糊地散发着药味,看上去情形还不坏。   但仍可以认出是箭伤没有错。   这场战斗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差点做了人质的沐元茂尤没怎么回过神来:“——瑜弟,你怎么来了?怎么了这是?他、他会功夫?“   沐元瑜不及跟他详细解释,匆匆道:“三堂哥,这是刺杀我的刺客,我要带他回去审问,个中细情,我回头再跟你说。”   沐元茂呆怔怔点头。   沐元瑜所以抓到了人还这么赶,因为围场上出的案子,这刺客是必要交给锦衣卫的,而她想把人弄回老宅去,先于锦衣卫审一遍。   这就要求她速战速决,赶在锦衣卫知道信之前就做完这件事,若不是沐氏本身有秘密,她怕万一让别人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她直接就地借沐元茂的监舍开审了。   卢永志不是刺客,但他既然是刺客老仆的主人,那当然也逃不脱关系,被同老仆一般捆成个粽子样,由护卫们拖着往外走。   这趟抓捕刺客如此顺利,己方一个都没受伤,沐元瑜绷紧的心弦松开,跃起轻松之意,周围看到这一幕的一些监生上来质问理论,她也和颜悦色地解释:“我是捉拿刺客,二殿下与我同来,此刻正在绳衍厅里与张监丞说明,我现在也会前去,没有你们监里大人的同意,我不会私自带人走的。你们若不信,可与我同去见张监丞。”   当下围观人等散去了几个,但仍有好些警惕不信的,好奇想看热闹的,便都围在她左右去往绳衍厅。   沐元瑜也省了问路的功夫,直接顺着他们走。   她脑子里没有闲着,一路还在思索着这老仆刺客到底是多年潜伏在卢永志身边,他不知情,还是只是做作,他本人就是主谋,与沐二老爷府牵扯又有多深——   绳衍厅离着敬一亭不远,过了六堂就到,但还隔着好一段距离时,已先见到熙攘的人潮将那门前堵得水泄不通,粗略一望,足有两三百号人。   沐元瑜先还以为是路过了饭堂一类的建筑,但见跟着她走的这些监生都加快了脚步,交头接耳着径自往跟前去,再走得几步,她眯眼看清了那门楣上挂着的匾额,正是“绳衍厅”三个肃杀大字。   她觉出不对,越过护卫,拉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监生问:“你们这里出什么事了?”   那监生莫名其妙地道:“我不知道啊,正要去看呢。”   其他七八个原围着她的监生也顾不得她了,都直奔进了人潮,打听询问去了。   一个护卫跟着上前,片刻后回来,有点搞不清楚情况地回报道:“世子,他们好像是嫌监生的待遇太差了?读书人讲话罗里吧嗦的,我听不太懂,就听他们抱怨不公,又说学正偏私一些有钱有势的荫监,又说现在监生不值钱,比举人都差远了,肄业以后候缺候上多少年也候不到什么的。现在把司业和监丞堵在里面不许回家,要说法呢。”   这已足够沐元瑜明白到发生了什么,她心下一突,手心瞬时出了一层冷汗。   她以为朱谨深在张桢这里怎么也比她安全多了,万没想到她跟刺客正面迎战都没事,他好好来说个话,反而遇上了监生暴动!   这时也运也,真非人力所能算尽。   “你,快出去报信!宫门若关了,九卿内阁不拘哪个大人家,捡最近的去!”   沐元瑜压低声音吩咐护卫,被她望住的那个飞快向外便跑。   就这说话的片刻功夫,前方聚集的监生更多了,不断有人闻讯前来加入。这些人未必全是要参与,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学子除了读书别无它事,又比别的群体天真热血,更容易受气氛煽动,这情形再发展下去,就不好说了。   更糟的是,出去报信的护卫很快回来,喘着气道:“世子,大门也被堵了,几十个监生在那里看守,不许人出入,我能动手吗?”   “别!”   沐元瑜断然道,监生人太多了,护卫就算能冲破门口的人墙,但这一动手,等于往一口闷住的油锅里扔进一粒火星,顷刻间就能引爆。   “你到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后门,或是哪里的墙头矮一些,能攀出去的——”   “瑜弟,我带他去吧,这里我熟。”   沐元茂打断了她,亲戚忽然成了刺客,朝夕相对的同窗又把师长围了,就这一会发生的事着实是让他的脑袋超负荷运转,以至于他到此刻才终于回了神。   然后他马上提出了要帮忙。   “好。三堂哥,你注意安全,这时候千万别和人起冲突。”   “放心吧!”沐元茂找着了自己能干的事,这可比琢磨亲戚变刺客这种事容易多了,他紧张又元气满满地领着护卫跑走了。   沐元瑜目送他离去,焦心地转头看回了   绳衍厅,监生们鼓噪着,最前方已有人挺身而出在进行宣讲。   “我等一般苦读多年——”   而厅内的人不知是不敢出来陷入监生的围攻之中,还是正在商量对策,并无一丝动静。   暮气沉沉中,只见到那为首监生挥舞着的激昂手臂,醒目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哈为啥不等第二天人出来抓这个问题,第一文中有说兵贵神速,知道了刺客可能是谁,从常理说动手当然越快越好,等不得,第二暴动这事不可能提前预测到,一般来说,学校能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呢,世子去抓人只涉及到一个程序不合法的问题,所以朱二跟她一起去,用皇子身份作保,把刺客带出来,酱紫。 ☆、第111章   绳衍厅里。   朱谨深端坐在上首左侧主位。   他右手边的座位空着, 除此外, 下首两边还各分排一溜座椅, 张桢与才进门不久的李司业原已被赐了座, 但此刻两人俱都垂手立着,一个也不敢再沾着椅面。   厅门紧闭着, 但关不住外面监生的喧闹声,随侍张桢被一起堵在里面的两个书吏紧张地站在门边, 护住门的同时透过门板上的格缝紧张地向外观望着。   桌上放着青瓷灯台,有一会未剪,爆出了个灯花,烛光一阵闪烁,明暗不定, 如厅内诸人的心情。   朱谨深抬了眼:“说说吧,怎么回事。还等我问吗?”   李司业与张桢忙都躬身, 口称“不敢”。   “殿下容禀, 监生们心有怨气, 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李司业沉思片刻,徐徐道来。   如今的监生大致分为三类,一类贡监与举监, 即是来自举国各地的优秀学子,由当地官府选贡上来, 在皇子学堂里伴读的两名监生就是此种来历,这类监生家世可能普通,但自身素质过硬, 将来都是冲着金榜题名去的,两者有一点差别在于贡监是生员,而举监是以举人入监,离金榜只差一道关卡;   一类荫监,走这条途径入监的必是官宦子弟,如沐元茂这样的;   再有第三类捐监,是既没读书本事也没好家世但是有钱的,花钱来买个出身。   “这怨气的核心,在于前途二字。”李司业道,“请殿下放眼京中,以监生入仕者还有几人?大小九卿中可有任一位是监生出身?”   朱谨深淡淡道:“没有。京里空缺本就难寻,考得取进士也不见得能留京中,二甲以下,一样是外放得多,监生有何不平?”   李司业苦笑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三甲进士,观政结束后到吏部去立时就能选得官做,国子监里修满肄业的监生却只能碰运气,运气不好,候个三五八年的都有。下官试举一例,殿下就明白了,前年我监里共有肄业监生两百八十二人,至今全在各分协衙门里历事,无一人入仕。”   “历事监生若不得跟随的主官青眼,一个不慎还会被退回去,殿下可曾听说进士观政会被所分的阁部遣退的吗?下官不是将监生与进士比,二者出身自然相差许多,但监生也是读书人,如此与跑腿小吏无异,斯文扫地,难免心生不忿。”   进士观政与监生历事从表面上来说是一档事,国朝选官有一定规制,金榜题名后并不马上就能风光得官,而是先分入六部寺院等部门观政,时间从一年到三年不等;监生也是,这一段时间算是实习期,若是做得好,历事时限内就直接转官身了,不过从“观政”和“历事”这两个名头能看出来差别,一个是学做官去的,一个是学做事去的,其实清浊分明。   朱谨深道:“选官难之事,也不只监生吧?举人不是一般如此?”   李司业只知道他深居简出,以为他应当不通庶务,不想他还能找出点来反问,一愣之后道:“殿下所言不错,不过举人比监生的待遇,又总好上那么一些。事实上正因为监生被垫在了最底下,怨气才日渐深重。下官等多次训诫安抚,只是不大奏效。”   “诸类监生中,也只有举监才安分一些,其余诸类都有不平,其中又以一部分屡试不第的贡监生为最。荫监与捐监各有各的门道,有好缺,他们总是最先闻声而去,便一时选不到官,耽搁个几年,家中富足,也还耽搁得起。而贡生科考不顺,原已存了郁愤,想走监生出仕,仅有的缺又早叫荫监与捐监提前抢完,这其中的关窍,下官等虽然知道,但实在也无能无力——据下官所听,外面这个领头在宣讲的就正是一个贡生。”   他解释得实在是很详尽了,连荫监与捐监仗着权钱行使的一些潜规则也说得清清楚楚。听上去,这确实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别说国子监的祭酒都不过从四品官职,就算沈首辅在此,也一样无法给监生们许诺前程。   这不是一日之积,而是多年的国朝机制自然地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立国初年时监生所以吃香,很大的原因是当时许多地方打了个稀巴烂,人才奇缺,所以太/祖建国子监不拘一格以求才,而随着时日流转,科举日渐昌盛,从科举出身的进士渐渐压倒监生,把持住了各个要害官位,从他们的立场说,屁股决定脑袋,自然只会把进士的地位更往高处抬,相对应地,监生一点点失去了高处的话语权,此消彼长,落到今天这个尴尬境地,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朱谨深一时默然,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边,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那个贡生大约是早有准备,嗓门洪亮,吐字清晰,一篇不平文做得极富煽动力,他站在绳衍厅前的台阶上,说几句,底下就啪啪鼓掌,应和不断。   李司业和张桢也跟着往门边走了几步,听着这过年般的热闹动静,脸色都不好看。   李司业叹道:“这成何体统,唉——总是下官等无能,偏偏又赶上梅老大人不在。”   朱谨深没回头,问道:“梅祭酒做什么去了?”   “如今天气转凉,老大人的右腿有痹症,支持不住,所以在家休息几日。”李司业忙回道。   他眼皮下耷,掩去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之色——梅祭酒身为国子监的主官,监生发生暴动,他原来就该负责,而在这么要紧的关头,他居然还缺席,除非是死了老子娘,否则一顶“懈怠”的帽子是妥妥的。   真是天来佑他,还给他降了个二殿下来。二殿下被一起堵在了里面,受了这番惊吓,岂有不恼的,他一向的脾性又不好,这一下还不往皇帝那里狠告一状。   而他作为副手,力挽狂澜,喝退监生,解决暴动,有这一番无可辩驳的功绩,犒赏他个连升两级应当算应有之义罢。   “殿下不必忧虑,这些监生是冲着臣等来的,与殿下无关。待臣出去,将他们好生劝解理论,他们便有气,也都冲着臣来,臣断不会让他们伤及殿下的——殿下?!”   朱谨深伸手抽了门闩,推开了门。   站在台阶上慷慨宣讲的贡生听到门响,神情一振,停下了话音转头大声道:“李司业,您总算肯出来见一见——呃?”   他眼神一转为惊愕,与在门槛里失态地正要伸手去抓朱谨深后背的李司业来了个相映成趣。   “你下去。”   贡生呆愣着,跟朱谨深对视片刻,心内无声呐喊。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这种贵人不是应当惜命无比的吗,他怎么敢出来!   他拿到的剧本应该是跟李司业对戏,现在忽然换了人,他没有准备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他们祭酒,也只是见过,还没有荣幸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忽然一个皇子站他面前,叫他下去——   贡生糊里糊涂的,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听话地下去了。   朱谨深站到了台阶正中,任由晚风拂过袍角,面对阶下不过几步之遥,熙攘挨挤的各色人头,镇静开口:“尔等嫌弃监生待遇不堪,为何不去考科举?”   追在他后面出来的李司业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真是深宫皇子,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话也问得出来!   能从科举出身,还会聚在这里闹事吗?哪个进士会吃饱了撑的站在这?还不是没这个本事么!   他暗中指挥出来的这场事端,他能控制得了,可叫这不懂事的皇子乱说一通,真激起监生们的愤怒来,那可就说不好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了!   底下已经骚动起来,有人仗着天色昏黑,有人群掩护,大声叫道:“殿下这样说话,是瞧不起我等吗?每年金榜不过三百余人,三百人之外的近万学子,皆是无能者吗?学生以为不见得!”   也有客气点的:“科举难于蜀道,学生多年不第,已然认命,不去想了。但监生这条路也越来越窄,学生等苦读多年,难道最终就如小吏般由人呼来喝去吗?”   还有人纯为趁乱发泄嘲笑:“殿下说得轻巧,殿下考一个去!”   “都安静些,不得对殿下无礼!”李司业慌忙举手往下压,试图维持着秩序。   张桢也紧张地站到朱谨深身侧,伸手阻拦,防着有情绪激动的监生冲上来,但其实有些徒劳无功。   他是新官上任,监生们寻常时候怕他,赶上这种时候,他还没有真正建立起威信,无法压住场面。   “谁叫我考一个的?站出来。”   渐起的混乱中,朱谨深重新开了口。   可能是他的身份对比监生们毕竟优势太大,也可能是他出奇的沉着,总之,他一说话,底下不由就安静了一点下来。   但没有人站出来。浑水摸鱼还行,真要第一个站出来挑衅皇子,监生们还是有些犹豫。   李司业总算松了口气,忙道:“殿下,您快回去吧,下官在这里和他们说。”   他心里憋着一句狠狠地:可别再添乱了!   坏了他的事还罢,真叫监生们打一顿,惹来锦衣卫彻查,到时把他的布置暴露出去,别说升官了,他这个六品都别想保住。   早知如此,还不如按原计划明日一早发动了,现在撞上个愣头青,简直把他搞得骑虎难下。   朱谨深并不理他,道:“怎么,我敢考,尔等不敢出题吗?举试无非制艺,你们既然自称苦读多年,考不取还罢了,不见得连个题目都不会出?”   这激将法就太狠了。   被贬成这样,谁咽得下这口气。   何况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还真能对八比制艺有多大研究不成。他自己跳出来,就丢了脸,也怪不得谁。   前排当即有人大胆挤出来,亢声道:“题曰:民可使由之。请殿下破题!”   朱谨深不假思索:“论君子之教,有不能尽行于民焉。”   监生再被煽动闹事,本质是读书人,逢着这样场面,不用人再劝,大部分都自发地住了口,听起这番较量来。   当下有人提出异议:“殿下才思虽敏,但学生以为破题不够圆满。难道不当是‘论君子之教,有能行于民者,亦有不能’吗?”   朱谨深向那监生看去:“你何处看到的‘能’?”   “那位同窗所出的题目出自<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另一个监生眼前一亮,脱口打断道:“不对,题目中没有后半句!”   这一句是个整句,一般用时是连用,所以很容易让人下意识就联想过去,但科举破题非常讲究,必须紧扣题目来破,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为不美,没个对比还好,一对比,就落入下乘。   那个提出异议的监生哑住,片刻后,发出恍然大悟地一声喟叹,及啪的一声拍大腿的动静:“这是我五年前乡试上的一题,我自觉当时都答得很好,却落榜了,我灰心之下,两年前的那次都没有再去考。”   “你落榜就落榜,打我干什么!”   原来他那一巴掌却拍到了旁边人,那人不满地还击了他一下。   “殿下,听我的!”又一个垫起了脚跟叫道,“题曰:我亦欲正人心!”   朱谨深在阶上踱了两步,从容道:“大贤自发其卫道之心,其所任者重矣。”   这人便懊恼道:“我当初破的是大贤欲明道以继往圣,而其言不容已矣。太直白了,怪不得不讨考官喜欢。”   原来他出的也是他考过的题目。   “殿下,我这里也有——与人达巷!”   这是个比较古怪的题目了,朱谨深凝思了一会,阶下的监生们跟着苦思冥想起来,还有人悄悄训那监生:“你从哪找出的这种怪题,考场上遇着你这种考官,可算鬼见愁了!”   又过片刻后,还是朱谨深最先答了出来。   那监生抱拳后退:“学生受教。”   晚风中,朱谨深静静立在台阶之上,袍角拂动。   沐元瑜要看守刺客,也不敢擅自挤进监生群里引发众怒,她此刻站在监生的最后列,从她的位置,夜色下完全看不清朱谨深的相貌与神色。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激荡,觉得高台上的青年有种惊心动魄的英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朱二破的两题来自文献引用,作者本人没有这么高的水平哈。   另八股在明代就有八比之称,不是别字。   抱歉,文章过半,我的状态确实进入瓶颈,但我不想随便凑点字数敷衍大家,我非常想多更,但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只能先保质量。~~~~(>_<)~~~~ ☆、第112章   眼睁睁看着局势重心从围攻师长转移到斗文上, 李司业的感觉就不很愉快了, 他害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不错, 可他还没捞着出场机会, 画风就歪了更不对啊!   他乘梅祭酒不在,冒偌大风险编排出这场戏来, 难道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么?   捡着个空档,试图上前劝说:“殿下, 此处危险,您快进去,这些作反的监生交由下官即可。”   “李司业此言差矣。”朱谨深此时一说话,底下已不由便静下来,他清冷的声音响在晚风中, 随风扩散送入每个监生的耳中,“国子监是朝廷之下第一学府, 监生纵有郁气不服, 并非乱党, 有何危险之处?我不认同他们的见解,但他们要说话,就让他们说, 我听一听又有何妨?”   李司业心头顿时一沉:他小看了人,这看似愣头青的皇子不是不会说话, 他不但会说,还很会掐准了时机说!   他若一出来便如此给监生们戴高帽,那监生只会以为他为求脱身, 胆怯服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他反其道行之,先声夺人,将监生们的情绪激起来,再亮一手慑服住人,而后才将这番话说出来,这一套连消带打,说句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也不为过。   而最终效果如何,看一看底下监生们如遇知音般的表情就明白了。   “正是!”人群中当即传出赞同应和之声,“我等学子,读圣贤书,赤手站于此处,难道会行造反之事吗?不过心中不平,欲寻个说法,至不济,也一抒胸臆而已!”   “尔等大胆!”李司业面向众人喝道,再不出头,他就彻底沦为陪衬了。“你们明知二殿下在此,还不立即知罪离去,狂妄犯上,这难道是圣贤书教给你们的道理吗?”   “况且,”他不等监生们回神,紧跟着道,“尔等诸多抱怨,又是二殿下可以解决的吗?将二殿下围困于此,对尔等有何裨益?还不速速散开,让二殿下出监,若还有何不满,冲着本官来便是!”   从人群的最后面遥遥传来一道清亮嗓音:“二殿下解决不了,想来李司业有妙策?何不快说出来,我等洗耳恭听!”   朱谨深眼神微微一动,循声望去,但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刚爬上来的一弯弦月不足以提供多少光亮,他什么也瞧不清。   但他当然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世子,”沐元瑜身侧的一个护卫小声道,“那官不是叫放人了?我们趁便快走得了,为何还找他茬。”   “监生们若听他的,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了。”沐元瑜同样以小声回他,“殿下刚才把主动权都握到手里了,这司业脑袋不清楚,又给搅合乱了。他有本事搅合,就叫他自己收拾去。”   李司业的话明面上听去没有任何问题,但出现在这个情形之下,就十分地不合时宜,他拦腰打乱了朱谨深的节奏,活脱是一个猪队友。   李司业:“……”   他狠狠瞪向前排先前出来宣讲的那个贡生,进一步感觉到了局势的不受控。他站出来揽事,此时应当这领头的贡生与他对答才对,那时一套套做好的环扣下去,才是正理。怎会让一个不知名的“监生”先接了话,反将了他的军。   贡生被瞪得一慌,反应过来,但此时再要说话也晚了,沐元瑜那句话补得很及时,监生们也不辨是谁说的,只以为是己方阵营的猛士,已经都很顺应地齐刷刷望向李司业。   这个时候他再要转移话题,只可能把自己暴露了。   按说众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李司业身上,他也算得偿所愿,为何会觉得被将军呢——因为监生的诉求本身是无解,官位就那么多,照顾了监生,举人和进士就要吃亏,这是不可调和的利益矛盾,他一个六品官要能把解决了,早高升进内阁去了,还至于耽在国子监这清水衙门。   倘若及时接话的是那个贡生,当然不会劈头就给他这么一句。   文人相争不见刀枪,胜负只在这话术之间。   “要什么妙策?”李司业只能喝道,“尔等领国家禄米,却以为朝廷不公,聚众惑乱,围困皇子,我倒要先问问你们的报国之道!”   贡生想开口,但人群里已先有愤然声音把他压了下去:“我等倒想报国,奈何朝廷不予机会!”   “就是,我们想报国!但是肄业后却只能汲汲营营于各衙门之间做些杂事,朝廷若只是打算将我们做小吏使用,又何必设立这国子监!”   更多的声音牢骚满腹地附和着:“可不是,进士一登皇榜从此一片坦途,反观我们呢,我看这国子监是一日比一日没用——”   李司业听得脸上很是挂不住。他相当于国子监的二把手,结果学生们纷纷说他管辖的衙门没用,这无异于打脸。   “既然对监生有诸多不满,尔等学子,前方不只一条道路,为何不去走你们认为的那一条坦途呢?”朱谨深忽然出了声。   他把话题又绕回去,但这回监生们的态度好上许多,前排有人老实道:“考不过啊,太难了。”   “难在何处?”   “规定太死板了。”   “题出得太偏。”   “摸不到考官的心意。”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   “也就是说,尔等皆认同,考科举比从监生肄业要难上许多了?”   ——那不是当然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就是有的不好意思,有的就很坦荡,点头的幅度有不同。   “那科举出身胜过监生,又有何不妥之处呢?”朱谨深问底下,“尔等向朝廷要公平,真达成了你们的公平,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吧?”   底下顿时静默片刻。   而后有人急道:“殿下,话不是这样说——”   再要说理由,就说不出来。他们中大部分只是凑热闹来的,逢着对心意的时候跟着喊两声,要说怨气,人人都能吐出一箩筐来,真说到明晰的规划与谋策,那是没有的。而有串联的那一部分人,他们的目的是给李司业配戏,也不是真给自己出头,说到底,这是一群临时聚起来的乌合之众,没有真正领军的人物。   他们没话说,朱谨深有话说,继续道:“再有,谁说进士从此一片坦途?”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乌压压的人群里就竖起一只胳膊来:“学生说的,难道不是吗?”   “是与不是,可问一问你们的张监丞。”   朱谨深抬手点了点紧挨着他侧立的张桢:“二十三岁中进士,二甲第八,第一份官职是都察院监察御史。”   监生们瞪大眼听着。张桢是从外地空降回来,监生们不怎么熟悉他,这个当口虽然不是介绍的时候,但能听一听他的来历也挺不错。   听上去,这是一份很典型的少年得志的进士履历,御史是清流官职,能选到这个官职,就是在进士中也是佼佼者了。   “一年之后,触怒君上,贬镝云南,降为九品主簿。”   这个转折太大了,相当于从青云直坠下来,监生们有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监察御史是七品,主簿是九品,看上去是降了两级,似乎还好,但跟前面的“贬镝云南”联系起来,那简直都非一个“惨”字所能形容了。   “张监丞在云南呆了三年,因在主簿的职位上做出了一些成绩,考绩得了甲等,终于调回京来,来到了你们的国子监。”朱谨深道,“他现在所任何职,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这个大家当然都知道,监丞嘛。   “你们可以算一算,张监丞自中榜后,中间耗费过七八年时光,从七品至九品,而到如今的八品,这是尔等以为的坦途吗?”   朱谨深向下面问道,“你们一朝选到官职,不一般从八/九品做起?他比你们高在哪里?倘若他被贬镝后一蹶不振,那么恐怕至今还在云南蹉跎,甚有可能一生送在那里,比你们还不如。你们说国子监无用,他的进士,又很有用吗?”   “这、还是很有用的——”   底下有声音小小地回道。   监生再眼气科举出身的人,也不敢将人家一笔勾倒,上过皇榜的就是牛,这一条还是得到公认的。   不过,看到进士这么倒霉,做了这么多年官才只是个八品,大家心里多少也是得到点安慰的嘛。   “再有你们李司业——李司业今年贵庚?”   李司业眼看风头又被抢走,心里油煎也似,但也不敢不答,躬身道:“不敢,下官今年四十有二。”   朱谨深点点头:“李司业也是正经科考出身,今年已过不惑,不过六品,这也算不得是坦途罢?尔等围攻于他,又是何道理?”   李司业:“……”   他、想、吐、血!   太——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朱谨深这番话糊弄糊弄监生还罢了,别以为他也是不懂行的!   那张桢至今只是个八品不错,可他背后是有人的,他当年跟着杨阁老一起进谏才被贬出去,出去了三年就回来,一回来就进国子监这样的清流学府,这要不是杨阁老在背后替他使劲,他凭什么有这接连的好运气?   八品根本制约不了他什么,回都回来了,又年轻,有人扶着,要不了几年就上去了,跟他这个六品监丞可不是一回事!   三十岁的八品,跟四十岁的六品,不用怀疑,同一起跑线上,前者的前程才更好——何况他们还不站在一条线上,他背后没人啊!   哦,也不全是,但他背后的那个人,身份上也许更高,可论在官场的能量,跟杨阁老可差远了,要不然,背后的贵人直接提拔他就是了,哪还用他费劲巴拉地自己想辙——   “噗嗤。”   “世子,你笑什么?”沐元瑜旁边的护卫好奇地问她。   “殿下太坏了。”沐元瑜想跟他解释,但又觉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便只是摇摇头罢了。   朱谨深应该是之前过问了一下张桢的履历,这时候就拿出来用了,他用也罢,但同时把李司业也扯上了,看似是顺便,但李司业可不会希望被这么说。   大概朱谨深也是不高兴被乱打岔罢,这位殿下可真是招惹不起,谁欠了他的,随手就讨回来了。   “不过,”台阶上,朱谨深话锋一转,“尔等既知进士有用,可见心里仍旧清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是对天下所有学子敞开,最公平无欺的一条青云路。而坦途与否,最终取决在人,不在出身。”   有张桢和李司业两个活例子在两旁立着,这话听上去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监生们就面面相觑起来,道理他们其实并非不懂,不过没人敢拿师长给他们这么形象地打过比方,这都是眼跟前的人,说服力可比朝堂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佬们强多了。   监生们还怔愣中带点不甘时,朱谨深话锋再转:“你们将我与李司业等围困在此,当知何罪?”   监生中立时起了一阵慌乱,也有恼火——大家不是谈的好好的吗?也没人动手,这殿下说起话来也肯讲道理,似乎是个好人,可现在这话音听着怎忽地要翻脸了?   “天色已经这样黑——”朱谨深的语气中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笑意,“我看不清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现在走,我也记不得有谁曾站在这里,便是过后算账,似乎也不知道该找谁——”   “等什么,还不快走!”   一道清亮嗓音招呼着,落后似乎有几个人匆匆跑走,如同聚集起来时的从众效应一般,监生们意识到朱谨深说了什么,再一见有人跑,下意识跟着便向后退。   其间有几道粗豪嗓音“好心”地维持着秩序:“别乱,别踩着人,一个个走,不用急,反正他看不见我们是谁!”   这话说的也是。   监生们就嘻嘻哈哈地,互相搀扶着往各个方向散去。   虽然没达成什么诉求,可居然能把一位皇子堵了这么长时间,跟他斗文,最后还全身而退,这一个夜晚,简直像一个奇遇。   作者有话要说:  掩面,比我以为的还要卡,以后更新时间调整成十二点吧,天天说延迟实在不好意思。 ☆、第113章   弦月高悬。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 皇帝、内阁六阁臣、锦衣卫指挥使, 各重臣漏夜齐聚, 听——沐元瑜讲故事。   不是她想出这个风头, 最重要的当事人朱谨深对着众监生时挥洒自如,不等救兵到, 已然凭一己之力说退众人,成功脱困。但等到了被惊起的皇帝跟前, 他却不肯多话了,干巴巴三言两语就算交待完了。   不得已,沐元瑜接过了话头,重头细说起来。   她的心情还没有从那场横生的动乱中平复下来,说起来便不免也带上了一些个人的情绪进去, 将整件事说得那是一个惊心动魄,峰回路转, 连老于世故、惯常从不对外泄露心绪的汪怀忠都立在一旁听住了。   “……最后, 那些监生跑了, 臣和二殿下脱了身,赶紧出来了。”   “皇爷,这可真是太险了, 太险了。”汪怀忠向着皇帝感叹,“这些监生好大的胆子, 若不是二殿下聪明机变,今日之事,是个什么了局, 老奴简直不敢深想。”   阁臣们自持身份,一时没有多说什么,但也由沈首辅作为代表表了句态:“二殿下的处事极稳妥,换了任何人在场,应当都做不到更好了。此事能如此收尾,实在大出老臣意料。”   皇帝深深地注视着朱谨深,缓缓道:“朕也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沐元瑜揣摩了一下圣意,估摸着是朱谨深平常总犯中二,皇帝没想着他真遇上事是靠谱的。   她没来由有点与有荣焉,也是兴奋劲没有过去,得意头上,不觉顺嘴跟着夸道:“可不是呢,皇上没有在场,是不知道二殿下当时多么有气势,又魅力非凡,倾倒一片那是不费吹灰之力。臣若是个姑娘,都一定想尽办法让二殿下来跟我求亲。”   皇帝听她说了半天没想起喝一口茶,此时刚举起茶盅,顿时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虽忍住了,到底呛了一口,汪怀忠忙上来替他收拾着。   “好,好,”皇帝平了气息,忍不住笑地伸手点她,“你还怪矜持的,还知道要二郎去跟你求亲!”   阁臣们也有些忍俊不禁。   到底是边疆世子,什么异想天开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沐元瑜:“呵呵……”   她话出口其实就后悔了,从前跟朱谨深直抒胸臆惯了,秘密暴露以后,她平时是很留神了,但激动时就顾不得,故态复萌了。   只好硬着头皮笑,却是连眼角也不敢去瞄朱谨深,不知他是什么神色。   不料,她却听到身边传来一句:“我不要。沐世子这相貌若是女子,委实平常了些。”   沐元瑜:“……”   这扎心。   她一下扭头。   朱谨深先是面无表情,被她望过来,方动了下眉头。   那意思:难道不是?   于是沐元瑜想起来了:他从前还说过她又矮又胖来着——   虽然知道她完全没有立场生气什么——但是,还是好生气啊!   夸他那么多,就换回了一句“相貌平常”!   还不如像之前一样不搭理她呢。   她不高兴,殿里众人听他们这一来一去倒是挺有趣,再见她脸板下来,居然还挺在意,那就更有趣了,都又笑了几声。   玩笑过两句,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这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以监生四散作为结局,是一定要有后续追究的。   从哪追究,怎么追究,追究到什么程度,就是重臣们连夜赶来商讨的议题了。   “二郎,依你看呢?”   照常理,皇帝应该先征询沈首辅的意见,但朱谨深将此事解决得如此之漂亮,此刻先问他,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朱谨深顿了一下,道:“——追查主谋,余者不论。”   他心里很有点奇怪,之前说了那么多狠话,都不见她有多少反应,说一句她相貌,明眼可见地生气起来了。   倒是——难得地有了点姑娘样。   众人以为他是思考如何处置才顿住的,都没留心,皇帝跟着问道:“主谋?这样说,你认为这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了?”   “如此大事,怎会是临时起意能兴得起的。”朱谨深淡淡道,“依儿臣看,此事非但有主谋,主谋的目的,还很有些可疑。”   “疑在何处?”   “疑在不纯。”朱谨深答道,“若真为监生前途举事,怎会选择去围攻李司业?一个六品官,能对朝廷制度起到什么干涉?该来宫门外叩阙才是。”   众臣子齐齐哑然侧目。   不是他说得没道理,而是——这也太直接了!   所谓叩阙就是叩击宫门。   宫门里住的是谁?皇帝。   说监生们不该去找李司业,而应该来直接堵他亲爹——这种话,就算臣子们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也不好就这么说出来呀。   杨阁老先干咳一声,方提出了异议:“也许是监生们胆量不足呢?叩阙的后果,比围困国子监司业要严重得多了。”   监生叩阙这种事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在国有昏君奸臣或世有奇冤忍无可忍的时候,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聚起来的。   “若是胆量不足,那在知道连我一起围住的时候,就该退去了,或者至少放我离去。”   确实是这个理。皇子比皇帝的分量为轻,但将皇子围在国子监里,对比只是在宫门外叩阙又来得不善多了。   朱谨深若伤着一点,这帮监生都得以图谋不轨论处,便算最低限度的惩罚,功名也要统统完蛋。   众人都默然认同了他的判断。   皇帝想了想,道:“二郎,你也大了,此事是你亲历,朕若交由你措置,你可敢应吗?”   这有何不敢。   朱谨深躬身:“儿臣尽力为之。”   阁臣看到眼里,心中各有思量。   皇帝听着是随口一句,但是是正式地在交付差事予二皇子了。   “戒骄戒躁,若有拿不准之处,多询老臣,不要擅作主张。”皇帝面色仍是寻常,只是又叮嘱一句。   朱谨深道:“是。”   皇帝看向底下众人:“好了,时候这么晚了,今日就先议到此处罢。郝连英,你送先生们出去,刺客那里,加紧讯问。”   “是,臣遵旨。”   阁臣们一一告退,郝连英跟在后面往外走。   沐元瑜准备要跟着告退,她才出了国子监门,就遇上了赶来救人的锦衣卫们,直接又被带到了宫里,耽搁到现在,人已有些困倦了。   不料皇帝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出宫了,免得来来回回地奔波折腾。二郎原来的宫室还空着,让人收拾一下,将就一晚上罢。”   朱谨深一怔。   沐元瑜大惊,脱口道:“臣不敢,臣是外臣——”   “你是显道之子,跟朕的子侄辈一般,不需有普通外臣那么些讲究。”皇帝和颜悦色地道,“今日之事,也有亏你之处,就不要推辞了。”   汪怀忠下了金阶笑道:“老奴领着殿下和世子爷去。”   **   外面月色正好。   沐元瑜却很头痛。   皇帝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可谢恩答应了下来——等下怎么办啊。   她偷抬眼望向走在她前面的朱谨深,只望得一个背影,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住的旧处里总不至于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床罢,想来也还好。   她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汪怀忠陪在旁边笑道:“殿下和世子爷放心,殿下原住的端本宫一直都有人收拾打理,取副新铺盖来,就足可入住了。”   端本宫是外六宫之一,沐元瑜心下胡乱算了算,朱谨深在这里应该住了不短的一段时日,她记得他曾说过,他小时是和朱谨治一起跟着皇帝住在乾清宫的偏殿里,后来因欺负朱谨治,才被移了出来。   端本宫并不只有一处宫殿,其内依方位还分有四宫,朱谨深住的是其中一处的昭俭宫,看守此处的宫人接到了信,已纷纷忙碌起来。   朱谨深踏入久违的旧居,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方转头道:“有劳公公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汪怀忠满脸笑地应着:“殿下说哪里话,不过殿下这是回了家,万事自然自便。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这些奴婢们。”   他离去了,宫人们拥来门前下跪行礼。   朱谨深没和他们多话,只是命准备些吃食来。   他被困在国子监至今,滴米未沾,如今饭点早过,自是饿了。   沐元瑜不好乱走,揣度了一下宫内布局,应当有暖阁之类,再悄悄往能看见的内室里张望了一下,见靠墙砌着炕,窗下则摆着罗汉床,应当怎么都住得开。方松了口气。   一时饭食上来,她也是饿得狠了,便与朱谨深对面坐着,一门心思先吃起来。   用罢后,宫人上来问是否要备水沐浴。   朱谨深先摇了头,他虽然好洁,但离宫已久,此处没有他合适的换洗衣裳,别人的他断不会穿,沐浴过后又换回旧衣,一般不舒服,不如忍耐一晚。   “我也不要。”沐元瑜跟着自然拒绝,“忙到这会儿,太累了,给我打盆水来洗把脸就好。”   宫人应诺而去,沐元瑜动作快,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洗过后,忍着哈欠把一直憋着的话问出来:“殿下,让个人领我去暖阁睡罢,我好困了。”   她毕竟是外臣,不好直接吩咐宫人。   朱谨深没看她,他洗脸也是一丝不苟,将布巾展得整整齐齐地在脸上擦过,方道:“睡什么暖阁,我当年走时,一些不用的东西都堆在了那里头,早成了杂物间。”   沐元瑜傻眼——那不早说!   这会儿再让宫人去收拾杂物间很显然是没事找事,不合情理,她郁闷过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道:“那我睡罗汉床上去。”   罗汉床上本新换了陈设铺盖,倒是不用麻烦,她就要走过去,朱谨深却道:“那是下人睡的地方。”   沐元瑜这回可不理他了,一般是床,下人睡得,她有什么睡不得,难道——难道还能跟他去抵足而眠不成。   朱谨深终于洗好了脸,宫人换了盆水来,他又接着洗脚。   并招呼她:“你出来。不沐浴还罢了,脚都不洗就上床,什么习性。”   “我还能熏着殿下不成。”   沐元瑜嘀咕,但不被人说她还能装个糊涂,都被指出来了,再赖着不洗,她自己也觉得太不讲究,只好出来,慢吞吞坐下,又慢吞吞脱了鞋袜。   负责给她打水的是个小宫女,她在这里守着空殿,不到主子跟前伺候,规矩便也没有那么严明,活泼性子仍在,一望之下不由惊讶地笑道:“世子爷的脚——”   沐元瑜向她挑眉一笑:“是不是很好看?”   她的脚趾在盆里舒展开来,别说,这水微烫,泡个脚是舒服得很。   小宫女面色微红,咬唇笑道:“好、好看,”她见沐元瑜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就大胆跟着说了句实话,“就是小了些。”   沐元瑜叹了口气:“这没法子,我父王就把我生得这样。他脚也小得很——嘘。”   她一副自知失言的样子,竖一根手指在唇中,“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父王知道我在外面说他的闲话,要不喜欢了。”   小宫女望着她一张清秀和善的脸庞,面色更红了,连连点头:“我不说。”   男人脚这么小,是要不愿意别人知道的,小宫女觉得她很理解。   朱谨深坐在旁边,目光在沐元瑜的脚上一掠而过,再向上扫过她的脸,默然无语。   他叫她出来洗脚时,是真出于好洁的念头,他绝不能忍一个跑了一天还不洗脚的人跟他同床,他没有考虑到她脚的某些问题。   女人的脚是什么样,他其实不太有概念,也许小时候见过,但早已没印象了。   假如知道这么小,这么白,这么细弱——他不会叫她出来。   他压下了心底升上来的一丝热意。   睡前的清洗终于都做完了,朱谨深拒绝了宫人的值夜,走进内室。   沐元瑜磨蹭着跟进来,站在桌边道:“殿下,你先去睡罢,我来吹灯。”   朱谨深却没应,而是转了身,走回两步来,到她跟前才道:“你跟那小宫女说得火热,看不出来我都不认识她?”   沐元瑜眨眼:“啊?”   她哪里说的火热?又要从哪里看出什么呀?   “我的人手,当初出宫时,都带走了。”朱谨深皱眉低头看她,“现在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控制不了,如果出了什么事,直接就会报到皇爷那里,你还不懂吗?”   她——懂了。   沐元瑜恍然大悟地发着愣。   朱谨深嘲道:“你还要睡暖阁去,半夜有人殷勤去给你盖个被,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你打算怎么解释?”   沐元瑜:“呃……”   她解释不了,只能把脖子洗洗干净。   她先还暗地埋怨不早说暖阁的事,现在一想,简直惭愧。   连忙道歉:“对不起,殿下,是我笨了。”   “你笨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朱谨深不留情地道,“平时还罢了,今晚都累成这样,你能保证睁眼警醒到天亮吗?”   他让开一点,示意墙边的炕床:“你先过去,睡里面去,老实一点,夜里不许乱动。”   虽然还有罗汉床这个选项,但沐元瑜这回当然不用他再进一步解释,罗汉床也保不准有意外,只有到大炕去,由他在外侧挡着,宫人再要碰到她,就难得多了。   这或许过于谨慎,但没有这份谨慎,她的秘密也保不到今天。   沐元瑜埋了头,有点吭哧地道:“殿殿下先去,哪里好使唤殿下灭灯,还是我来罢。”   朱谨深倒是没有坚持,转身往炕边去了,他没脱衣,直接合身躺下。   沐元瑜咽了口口水,俯身,吹熄了烛火。 ☆、第114章   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沐元瑜在原地站了片刻, 她想抓紧最后一点空余给自己壮壮胆, 同时也适应一下这昏黑的环境, 免得走过去时被什么绊倒。   却先听到了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此时还看不见什么, 有点迟疑地道:“——殿下,是你在动?还是有别的动静?”   “没你的事。我脱衣裳。”   这叫没她的事?   “你、你脱衣裳作甚?”   那边似乎是发出了一声气音般的轻笑:“你害怕, 穿着就是了。只是你先想好了,明早宫人来, 万一撞见你睡觉还穿这么齐整,你要怎么说。”   沐元瑜脸上一热,但仗着黑夜,现在谁也看不清谁,她也无所谓了, 直快道:“我有什么怕殿下的。”   伸直了手,摸索着走过去。   此时她已经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陈设的轮廓, 一路缓慢而顺利地走了过去。   朱谨深只是将外袍脱下, 沐元瑜走到近前的时候, 发现他重新又坐了起来,大约是为了方便脱衣——可灯未灭前他已经躺得好好的。   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训她训得那么头头是道,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 明明他也挺纠结啊。   脱个外袍要等灭灯才脱,不肯叫她看见。   她有点想笑, 不敢说,又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她就这么合衣睡了, 只是摸摸腰际,上面悬了一圈玉佩荷包等物,带这么一串上床去就太硌人了,她就又返回桌边去,把腰扣连着上面的一串叮叮当当解了,在桌上放好,顺手又放散了头顶的发髻,另换了个不那么勒紧的发式,随意绑好。一通忙活完,再走回床边去。   朱谨深还没有躺下,语气中带着睡意道:“你来回磨蹭什么,快进去。”   “哦。”   沐元瑜忙从床尾爬进去。   皇子睡的炕,为了方便冬日取暖,也没有多么宽大,两人并排躺下,中间将将剩下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但若不是刻意,这距离还算安全,不会碰触到一起去。   两人各盖一床被,朱谨深躺平以后就再不说话了,更不动弹,像是很快已经入睡。   沐元瑜起初也不动,闭上眼。   静夜里,时间一点点流逝。   沐元瑜睁开眼。   她睡意很重,但是睡不着。   因为——咳,她有点喘不上气。   她胸口绑着布条,这压迫感在站立清醒时没什么,但人躺平入睡以后的呼吸会变得悠长而重一点,她就受不了了,明明眼皮直打架,但就是进入不了睡眠。   她小心地侧头望一眼,只望见一片一动不动的黑糊糊的影子。   他应该睡着了吧——   她也真的好困啊。   她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努力把动作放轻,支起一点身子来,手伸进去扯里面的布条,想扯得松一点,让呼吸顺畅起来。   她此时又有点后悔没把外面的衣裳脱了,现在隔着外裳和中衣两层去扯那层层束裹,还要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很是吃力,扯好一会才终于有一点成效——   “你在干什么。”   沐元瑜:“……!”   她瞬间僵直住。   “我、我——殿下,你没睡着?”   朱谨深掀开了被子,半坐起身来,声音中带着不堪其扰的烦恼:“我叫你老实些,不许乱动。你一点也没有听。”   沐元瑜以为把他吵醒,她是知道一些他从前身体弱,睡眠不好,很需要安静,就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现在不动了,殿下你睡罢——”   “沐世子。”   朱谨深并不要听她说什么,已经向她这边倾身过来,于黑暗中,依据她的声音找准了她的方位,温热的吐息在她耳边,低而压抑地问:“你是以假乱真乱久了,真错觉以为自己是个男人,还是以为,我不是个男人?”   沐元瑜:“……”   什、什么?   “都不是啊——”   她糊里糊涂地答,她对自己的性别认知可准,也当然不可能误解朱谨深的。她其实没在想他的问题,因为他这么忽然凑过来,而她先前被他的出声吓住,手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自己的手上了,这要被发现可太丢脸了——显得她简直像个变态,大半夜自己摸自己什么的。   “殿下,你不是困了?”她试探地道,“快睡吧。我也很想睡了。”   快移开吧——就算要说话,起码让她把手抽出来先,这样也太尴尬了。   朱谨深脸黑如这夜色。   他觉得他受到了很大的蔑视。   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忍耐到了尽头,而神智昏烫,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找出放任自己的理由。   “你想睡?”他忍耐不住地,先在她耳下咬了一小口,“我不想了。”   沐元瑜发出一丝轻嘶,他正经用了一点力气,咬痛了她。   她尊称也不记得了,直接道:“你干什么呀——”   “嘘。”朱谨深道,“小声一点,右手给我。”   沐元瑜无语:“……”   她似乎明白朱谨深怎么了,但又不敢确信,就算想怎么样——这会儿要她的手干嘛?   她心跳如鼓,为难又结巴地道:“我不太方便,你,你让开一点。”   朱谨深冷静了一点:“——什么不方便?”   他又没要看别的,要一只手也不行?   沐元瑜无法回答他,只能伸出“方便”的左手直接推他,挣出一点空隙,然后把右手,咳,抽了出来。   她右手是以一个扭曲的姿势隔着棉被被压着,已经麻了,再不抽出来,她也要撑不住了。   “你……”   朱谨深忽然明白了,他猜到她先前动来动去是在干嘛,所以他才隐忍不住,但他不知道——她的手一直在里面。   沐元瑜甩着麻痒的手递到他面前,一边倒抽着不舒服的凉气一边疑问地:“嗯?——嘶。”   她又被咬了一口。   直接咬在了唇上。   然后一只温暖比她大上一些的手掌才覆上了她的手,摸索着,顺着衣袖探进去。   须臾后,一把匕首被摸出来,微微启开一点,塞到她手里:“你不愿意,就像那天一样。”   而后朱谨深像是终于交代完毕,再不含糊,也不犹豫地,吻了下来。   温软的唇碰到一起,生涩而毫无章法地,丝毫不比她那天的一撞高明,但隔着棉被,两人都很快互相感觉到了彼此剧烈的心跳。   沐元瑜根本握不住手里的匕首,松松地从她掌缘滑落,难得她还有一点警惕之心,撑着又把捞回来,把启开的匕鞘按回去。不然要是不留神压上,酿出血案来,那是冤极了。   朱谨深在她唇上辗转,从唇角到唇珠,仔仔细细,似有无穷乐趣。   沐元瑜渐渐有些难以自已,下意识去揽住他的肩膀,他还穿着中衣,隔着一层手感矜贵柔软的布料,能分明感觉到他下面肌肤散出的热意——   朱谨深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然后在她耳边低哑道:“叫你不要乱动。”   他微微直起身来,把她的手拉下来,都笼着塞进她的被子里去,居然还不忘把那把匕首也摸到了一起塞进去,然后又替她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严严实实地给她盖好。   才重新压下来。   沐元瑜:“……”   她不太开心,感觉到了被嫌弃。   “殿下什么意思——”   她一开口不要紧,朱谨深吻进了她唇里。   湿润的唇肉碰触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朱谨深根本管不到她在说什么,像一个优秀学生一样无师自通举一反三地学会了深吻。   舌尖互相碰触到的一刻,一股战栗自脊骨直窜而上,是直达灵魂的快乐。   “你怎么这样甜……”他喟叹,这一句可能说出来了,也可能只是在心里闪动了一下,他无暇分辨,也不想分辨。   夜色正静正凉正好,而他沉迷不醒。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似乎舌尖都已发麻,而乐趣没有丝毫减退。   他耗费了此生中最大的意志力,终于说服自己不能继续,埋首到她颈边平复呼吸。   沐元瑜也借此空档把自己飘到天边去的神智抓回来了一点。   她得坦白跟自己承认:那什么,感觉很好。   非常快活。   虽然又总有点喘不上气,她今晚好像一直被这事困扰。   想一想,她觉得自己也好像需要说点什么,就红着脸,悄声道:“殿下,你也很甜。”   “——乱夸什么。”   朱谨深呛了一下,轻斥一声,但声音中没有什么斥责之意,倒是又侧脸亲了亲她的脖颈。   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似乎不需要再说什么。   沐元瑜倒是找回点怨念,嘀咕道:“殿下先前还嫌我相貌平常。”   “你还真的在意?”   朱谨深轻笑起来,“我没见过,说的又不一定准。你不服气,哪天让我看看再说。”   他说的是女装。   她这样秀异的眉目,若是复了女装——   他心中陡然又是一阵热意,强迫自己掐断了继续下去的危险想象,翻回了自己的枕头上,拉好被子,再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睡吧——”   又想起来,轻咳了一声,“你那个,弄好了没有?”   沐元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含糊道:“好了。”   “你总这样,对身体没事?”   “我有懂医的丫头,她有数。而且我在家睡觉时,也——”沐元瑜的声音更低下去,“不用的。”   跟朱谨深讨论这种话题当然很奇怪,但似乎又没有那么不能启齿,可能也正因为是他,她才能回答。   朱谨深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夜这回真的静了下去。 ☆、第115章   翌日清晨。   沐元瑜醒得很早。   她长期以来条件反射般的自我保护没有失效, 非但没有, 还运转得十分灵敏, 以至于她迷蒙里翻了个身, 感觉到旁边多了个人的时候,差点又拔出匕首扎下去。   所幸在动这个念头的同时, 她也反应了过来。   她后怕地轻吐出一口气来,往后退了退。   这要再来上一回可完了, 她换位想想,也觉得要心塞到十分。   旁边并无动静,朱谨深还睡着。   他睡相极佳,整个身体都安稳地掩在被下,被子也平整, 与睡前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沐元瑜心生狐疑——他昨晚就装睡来着,这会到底是睡着还是已经醒了?   她有点好奇地凑过去一点, 此时光线仍是朦胧, 但比夜里总是好多了, 她能见到朱谨深的眼睛闭合着,狭长的两条阴影。   她记得他的睫毛挺长的。   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心里微痒的劲,促使她伸出手指去拨了拨。   茸茸的触感在指尖划过, 果然是又密又长。   她又拨了一下,然后有点放空地琢磨着, 他现在应该不生气了吧?   昨晚没想起来问,当时气氛下,也不适合问这种煞风景的问题。   等他醒了, 要不要问问看呢?还是自己观察着——   “嗯?”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回过神来。   她拨着玩的那双眼睫睁开来,幽深而无语地望向她,眼神十分清醒。   “殿下,你又装睡。”   沐元瑜恍悟地小声指责。   “你好意思说。”朱谨深道,“醒了不下去打理衣裳,在这里闹什么。”   他当然是早就醒了,他本就浅眠,身边一有动静就被惊醒了,恐怕她不方便,才闭着眼没动,想她乘这时间自己去收拾一下,谁知她不去不说,还对他动手动脚上了。   “哦,我现在去。”   沐元瑜说着话,皱了下眉,她仍有睡意,以至于反应有些钝,说到第二句话,才觉出舌尖有些刺疼来。   朱谨深看见了:“怎么了?”   他仍躺在枕上,眉目平和安宁,沐元瑜有阵子没见他这样,刚才那股心里微痒的劲又来了,凑到他耳边去,小声道:“殿下,你好像把我舌尖咬破了。”   朱谨深抓住她手腕的手一紧。   沐元瑜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愉快感,偷笑着要退开来,却被他用力一拉,重新倒回他胸前。   他低声道:“真的?伸出来给我看看。”   沐元瑜:“……!”   她顷刻间连脖子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胸膛要起来:“不,不用了。”   朱谨深没再拦她,但却就势翻身将她压倒在了床铺里侧,自己亲自感受了一下。   他的舌尖温柔地划过她的,一边寻找还一边让开一点问她:“哪里?是这里吗?”   沐元瑜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优秀学生太要命了,学什么都飞快,连这种事都不例外。   他昨晚还只会埋头苦亲呢。   朱谨深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仍旧不时一本正经地问她:“还是这里?”   “殿下别,万一有人来……”   “怕了?”朱谨深这么问着,含糊着道,“骗子,你骗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拥着她深吻下去。   持续不多一会儿。   他自己默默退了开去。   倒回他睡的那半边,顺手还扯了被子把自己盖好。   沐元瑜微喘着气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怎么了——咳,因为她感觉到了。   男人早上血气比较容易昌盛这件事,似乎是真的。   很鲜明,也有点吓人。   他从小病秧子到大,但是好像没有影响到他那方面的发育?她知道自己不该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偷瞄了一眼过去。   马上就被抓住了:“看什么。”   沐元瑜秒怂:“没。”   她没那胆量再撩了。   朱谨深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算是放过了她。   安静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了,也是想转移点话题:“殿下,我们算不算和好了?”   “算是吧。”   朱谨深心情不错,便也不吊她的胃口,道,“但是,我要是发现你还有别的骗我的事——”   他的眼神转为冷锐。   “没了没了,就这一件。”沐元瑜忙道。   “你骗也不要紧。”朱谨深却又道,“我想通了,和你计较什么。”   沐元瑜疑惑:这样大方?   “反正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你。”朱谨深接着道,“你不怕,就尽管试试。”   就知道没这种好事。沐元瑜讨饶:“我怕,怕得很。殿下都不用收拾我,只是不理我,我就很难过了。”   朱谨深顿了片刻:“——你不想下床了?”   他说着话,眼神都又压抑起来,沐元瑜这回真是莫名,这样也能撩起他来?   她真不敢再啰嗦了,老实闷声,小心翼翼从他小腿处爬出去,下了床。   她动作快,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打理好了,往床铺的方向招呼道:“殿下,起床了。”   里面应了一声,朱谨深拉开帐子,移身下来。   他是正经叫人伺候大的,这些穿戴上的事会做,但不太熟练,尤其他要求还高,沐元瑜坐到罗汉床那边等他半晌,他还在低头理着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玉佩的丝绦。   “殿下,你快编出朵花来了。”沐元瑜忍不住调侃。   朱谨深想了想,抬头看她一眼:“你过来。”   说着话,他把那块玉佩又解了下来。   沐元瑜以为他要帮忙,起身走过去,道:“我不细致,殿下知道的,恐怕还不如殿下自己弄得好——呃?”   她伸出手去想接那块玉佩,朱谨深却没有给她,而是低了头,直接往她腰扣上系去。   那是块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朦胧天光里都能看得出温润晶莹,雕成鹤鹿同春的花样,寓意健康长寿。   沐元瑜忽然有点结舌:“殿下,这——送给我?”   朱谨深没有着声,只是专心地打着绳扣。   沐元瑜无措地立着。   过好一会,朱谨深弄好了,才退开来,打量了一下。   沐元瑜也低头看,她现在腰上悬了两块玉佩,忽然间福至心灵,道:“我这个送给殿下?”   朱谨深勾了嘴角,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沐元瑜想捧脸,哎呀,一比她好木头。   她忙去解自己的,有点手忙脚乱。   她用的是一块连年如意的玉佩,云南外边政区的好几个藩属邦都盛产玉石,她这块的用料自然也极好,比朱谨深的白玉不差什么。   挂在他腰间,也不掉他皇子的身价。   就是——   “被人看见了,要寻个什么理由呢?”   “要什么理由。”朱谨深态度极平常地道:“处得好的,换汗巾子的都有,换块玉佩有什么。”   汗巾子是系裤子用的,一般还是系的里面的小衣,其私密性自然比玉佩这种象征君子之物强多了。   当然,能好到那份上的,关系多半也,不怎么寻常。   沐元瑜一想也就坦然:“也是。”   她是心里有鬼才虚,把面皮放厚点,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门外此时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是宫人来叫起了。   朱谨深的手指拂过腰间的新玉佩,若无其事地走开到了镜台那边去,等着宫人给他梳发。   **   都收拾妥当,两人去拜见皇帝。   皇帝有事没见,只是传出话来,叫朱谨深用心办差,同时还有一封手谕,上写着拨了两个都察院的御史给他用,他可以凭手谕去都察院要人。   两人便又折道往外走。   在午门处碰上了朱瑾渊。   朱瑾渊笑着快走两步拱了拱手:“二哥。”   他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十月里,所以再看朱谨深形单影只,成天只能和少年混着,心里就又有了些优越感上来。   朱谨深随意向他点了个头,继续往外走。   朱瑾渊倒是愣了一下:“二哥,你不去学堂?”   “不去,我有事做。对了,”朱谨深脚步停了一停,向他道,“正好碰见,就劳你替我跟先生告个假。皇爷给我派了差,这几日我应该都不去了。”   他被监生围堵才是昨晚的事,朱瑾渊没这么快得着消息,就更愣住:“派差?什么差?”   好好的,怎么会从天而降这出?   那他的差呢?   他才生出的优越感忽然又被扑灭了。   “我此刻忙着,回头空了同你说。”   朱谨深没什么给他解惑的意思,敷衍了一句就继续往外走了。   他一走动,衣裳下摆处的丝绦随晨风微微荡起,朱瑾渊眼角瞄过,忽然又觉得不对——他不记得朱谨深的配饰,但他认得这块连年如意,因为雕着有荷花莲叶,他曾以为沐元瑜爱莲,所以才邀他去过荷花荡吃酒赏景,结果却被拒绝了。   现在这——什么意思啊这是?   他持续着回不过神来,愣着驻足回望朱谨深与沐元瑜的背影,虽然早知这两人好,这块玉佩真是沐元瑜送出去的,也没有什么,可他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对了,沐元瑜才遇了刺没几天,一直在家歇息着,这一大早的,他又是为什么会从宫里出来?   朱瑾渊抬头望望天,感觉他可能没选好出门的时辰。   不然怎么会迎头遇上这么多费解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   挨个(*  ̄3)(ε ̄ *) ☆、第116章   都察院。   宋总宪跪地接了手谕。   朱谨深道:“总宪请起罢, 此时可有无差的御史随我前去国子监?”   宋总宪站起来, 躬身请他进去吃茶:“殿下稍候, 臣这就去安排。”   都察院的御史们众多, 但并不都在衙门里,常常是需要出外差的, 譬如戏文里常出现的能令贪官闻风丧胆的巡按御史就往往是从都察院里调派,也因为此, 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记得那些御史在京哪些又外派,所以手谕上没有指定具体人选,而是由都察院分派。   宋总宪站在庭中的大树下,脑中转悠了一圈, 有了主意,叫人道:“你去看看, 华敏在不在。”   他的心腹下属愣了愣:“华御史?他跟二殿下似乎——总宪, 您以往不是挺看好二殿下的吗?怎么他来要人用了, 倒给他派个不顺手的。”   “顺不顺手,在乎用的人,不在乎其人本身。”宋总宪有点意味深长地道, “你只管去,别叫二殿下久等。”   下属一头雾水, 摸着脑袋转头走了。   华敏正闲着,听说有此事,立时眼冒精光:合格的御史不怕事, 不但不怕,没事还要找事,何况这送上门来的!   就是听说跟朱谨深去,他也不惧,皇子又怎么样,他是正经朝廷官员,皇子也不能平白折辱于他。   整了袍服,欣欣然来了。   这去叫人的下属本身当然也是个御史,一路上琢磨着,只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生好奇,回来就道:“总宪,下官也无事,不如就一同前去。”   宋总宪望了他一眼:“唔,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不过华御史的资历比你深厚,你去了,不要擅作主张,凡事多听少言,看一看前辈的作为。”   下属拱手应是。   华敏心下飘然,也忙谦道:“总宪过誉了,下官当和丁御史携手努力,一同襄助二殿下。”   不过想着是不惧,真见到朱谨深从屋里出来时,华敏的肝胆还是晃悠了一下。   这位殿下年纪渐长之后,更加贵气逼人,活脱是一个龙子凤孙的最佳模板。   “见过二殿下。”   华丁二御史一齐行礼,又各自报了名姓。   朱谨深没见过华敏,但以他的记性,华敏一报名姓,他当即知道了此人是谁。   沐元瑜进京那一年,这御史参过她,暗戳戳地其实是想给他难看。随后被沐元瑜以牙还牙了回去。   就是打那之后,他和她越走越近了起来。   朱谨深回想着,目光柔和了一点下来,点了个头,道:“事不宜迟,走罢。”   他如果不想要华敏,坚决要把他退回来,宋总宪当然不至于不给他这个面子,但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接收下来了——难道里面还真有什么门道?   丁御史更好奇了。   华敏的肝胆则又晃悠了一下:这是怎么个意思?看见他不横眉冷对还罢了,居然还好似心情不错?   这位殿下莫非是忘了他,毕竟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两年他都没太出头——嗯,也许真的是。   这倒是好了,起码他可以安心办差,监生暴动这等事算是难得的机遇,办得漂亮点,他的官职,说不定就可以往上动一动了。   当下诸人出门,一路锦衣卫开道,直往国子监而去。   路上,朱谨深简单给两个御史把昨晚的情形说了一下。   丁御史表示赞同:“殿下分析得是极,若无人居中串联指挥,断断不会无故聚出这个声势来。”   华敏则道:“此事梅祭酒脱不开干系,不知他今日可去监里吗?若不去,我等还需去他家中问话。”   “出这么大事,便爬也得爬来。”朱谨深淡淡回道,“除非他至今仍然未有闻信。”   那这个祭酒,也就彻底做到头了,这代表着他对国子监完全失去控制,乃至于连个给他报信的人都没有,由他生生被蒙死。   梅祭酒不在监里。   但他也不在家,一大早奔向宫中请罪去了。   朱谨深领着人转而去找李司业。   此事以他为主,但说到具体办事,其实不用他出头,皇帝给他的两个御史就是干这个的,他最后拿个主意就行了。   丁御史又被宋总宪嘱咐过多听少言,于是华敏就当仁不让地奋勇在前了。   “李司业,昨晚闹事的监生,你可有都看管起来?”   李司业见到他们来已是心里发虚,闻言更是一愣:“看管起来?这,二殿下知道,闹事人等足有数百,本官这里哪有人手看管,再者——”   “那为首的几个呢?”华敏打断他,“为首的几个总该拿下了罢。人在何处,本官奉旨审讯。”   李司业有点发汗:“这,也没有,二殿下说了既往不咎,本官就没有理会。”   华敏冷笑一声:“当时情势危急,二殿下难道还能说别的话吗?你身为国子监司业,治下出了这么大乱子,居然还要当做太平无事般轻轻抹过,你怎么想的!”   李司业绕是心虚,脸上也挂不住了,沉下来道:“华御史是打算先把我审一遍吗?”   御史跟司业的品级还真没差在哪里,华敏也没什么可怕他的,当即回道:“要请皇上的手谕与你看一看吗?”   李司业哑了口,只能转而去望朱谨深,指望他发个话。   这位殿下昨晚把话放得那么漂亮,不能过个夜就不算了罢?   朱谨深察觉到他的目光,抬了眼:“你们议着。”   他负手出了屋子,闲逛般走了。   李司业傻了眼,还真打算耍赖不成?   丁御史左右望望,下了决心:“华御史,这里交给你,我去跟随殿下,看他可有什么吩咐。”   他也闪了人,追着朱谨深去了,屋里便只剩了李司业与华敏及华敏带着的几个小吏。御史办差不是光杆出巡,本身也有配人的。   华敏是无所谓,朱谨深那模样看着也不像好理俗务的,他走了正好,他可以独立决断。便逼视李司业道:“你懈怠没有提前把人看起来便罢,现在领本官去指认。”   李司业犹豫着:“这些监生只是一时冲动,被二殿下劝说之后,也已经迷途知返了,何必——”   华敏见他看上去师道慈心,口气也缓了点,道:“本官知道你有心维护监生,但你这些话,可留着去与皇上说,本官现下却做不了这个主。”   李司业叹着气,眉头深锁,道:“唉,走罢。”   **   朱谨深与丁御史站在国子监的大门边上。   丁御史一肚子疑问,试探着问道:“殿下是不想面对抓捕监生的场面吗?”   朱谨深道:“不是,等人。”   丁御史一怔:“皇上还派有别的法司协同办案?”   朱谨深仍旧道:“不是。”他这回没有进一步解释,只道,“等一等罢,也快见分晓了。”   这做派,真是高人莫测。   丁御史心里咋舌,不便再问,自己伸长脖子往门外望去。   **   监里要热闹得多。   这个时辰六堂的监生们正在晨诵。   李司业带了个御史来还罢了,可怕的是后面还跟着锦衣卫,挨个堂挨个堂地认人。   才认到第二间屋子时,监生们就炸了锅。   互相交头接耳:“什么意思?不是说不追究吗?”   “就是,我们也没干什么啊!”   “贵人说话这般不算数!”   监生们又气愤又慌乱,有个被抓出去的喊道:“二殿下呢?我要见二殿下!”   华敏冷冷道:“二殿下来了。你想见,一会有的是机会。”   他只管查案,可不替朱谨深背这个说话不算话的锅。   虽然这种“不算话”是应有之义,本就不可能真不追究。   “为什么抓我,我就站着看了下热闹而已,李司业——!”   李司业表情甚是不忍地摇头:“本官也是无法——唉,你们不要过于担心,本官会尽力为你们求情的。”   认了大概有七八个人出来,监生们已经无心上课,全拥到门前来,每个屋门前都探出挨挤着的人头。   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下,李司业眼露哀求地望向华敏:“华御史,够了吧?监生们真是没有做什么过分之事。”   华敏还没有说话,监生们纷纷气不过地嚷道:“司业大人,不要求他,让他抓!”   “就是,有本事把我们全都抓走!”   已经被抓出来的监生受此感染,也挺了胸脯:“我们不怪司业,抓就抓,大不了不要这身功名了!”   跟着就有人附和:“要了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家去!”   众怒难犯,华敏皱了皱眉,心道,怪不得二殿下要躲出去,这场面他要在场,能被监生们问得羞死。   倒算他有先见之明。   他也没必要在这里替他顶太多仇恨,就点了头:“先带走,随本官去都察院受过一遍讯问再说。”   他打头,领着被指认的七八个监生往外走,锦衣卫在两旁紧紧护卫。身后跟着一大帮兔死狐悲出来送行的监生们。教授的五经博士与助教们节制不住,也不敢在此时硬行喝止,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地罢了。   过了太学门后,迎头遇上了正往里走回来的朱谨深一行人。   朱谨深的衣饰形貌都太显眼了,监生们哪怕是只在傍晚时见过他一面,也立刻把他认了出来,当即大哗。   唬得锦衣卫都顾不得那头被抓的监生,忙跑了过来先护住他。   华敏走过来,心内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殿下,快走吧。您在这里可呆不住。”   要躲不躲严实了,还跑回来,不明等着挨骂么。   朱谨深扫了他一眼,又扫过被扭手缚住的几个监生,启唇:“谁叫你抓的人?”   华敏被问懵了:“啊?不是殿下带来的手谕——”   “手谕上叫你查案,叫你抓人了吗?”朱谨深反问他,跟着就道,“把人放了。”   来查案的同一拨人还先内讧起来,监生们都看糊涂了,但朱谨深让放人当然正中他们下怀,都忙应和道:“放人,放人!”   还有人激动应和道:“学生就知道二殿下说话是算数的!”   “就是,这御史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险令我等误会了二殿下!”   华敏恼怒道:“殿下,您这样,令臣等还怎么做事。您做好人,把这些祸首都放了,臣回去靠自己胡猜办案吗?”   朱谨深问道:“你抓的是祸首?”   华敏道:“李司业指认的,那还有假!”   “我看不见得。”朱谨深回身示意,“把人押过来。”   一个灰扑扑像个小厮模样的人被从他身后那一行的尾巴处扭送了上来。   此人垂头丧气,穿得极不显眼,华敏那一边的人只以为他是跟来查案的随从一员,此时见他被推到了最前面,才发现他的双手是捆着的。   押着他的人粗鲁地拎起来他的发髻,迫他露出脸来。   正是昨晚做长篇宣讲的那个贡生。   “我昨晚走时,问沐世子借了护卫,在国子监外守了一夜,守到此人清晨绝早出城,在城门处抓了他回来。”   朱谨深转目向李司业,微笑道,“若说祸首,我以为此人似乎更像。李司业,你说是不是啊?”   李司业万没料到凭空能打下这个霹雳来,他的安排全部作废,也来不及酝酿心理准备,脸色煞白,双腿抖战,片刻后,居然软倒在了地上。   他这个反应,谁都看得出不对劲来。监生们更是震惊哗然。   朱谨深已不再理他,目光从监生们面上一一扫过,伸手往下做了个下压噤声的手势。   监生们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已对他生出一股敬畏来,皆听话地闭上了嘴。   “此事与尔等学子无关,都回去读书去罢。”朱谨深口气和缓地道,“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尔等亦不必多生忧思。”   又令锦衣卫:“放人。”   比起华敏来,锦衣卫当然更听他的话,也不管华敏什么脸色,跑回去挨个把捆的监生都解开了。   朱谨深转身:“走罢。”   他朱红的袍服回身飘然而去,身后是监生们如雷般的激动应喝声:“多谢二殿下!”   朱谨深没回头,摆摆手,监生们嘻哈着互相欢呼起来。   当然,少不了给下令抓人的华敏几十个白眼,再趁乱给他些“昏官”的评语。   华敏脸色阵青阵白,气得只得一跺脚,指向李司业:“把此人给我一并带走!” ☆、第117章   打开了突破口后, 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贡生不是什么铜筋铁骨, 正因为此, 李司业才想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弄走, 他不是监生,没有那么天真, 其实知道朝廷一定会派人下来彻查此事,按他原定的计划里, 应当是他解决了监生暴动的危机,那么他在此中的话语权自然大大增加,可以隐没转圜掉他的设计,没想到好好的经文,刚一念出口就歪了, 后面的事他再也控制不住。   没跑掉的贡生被御史一审,锦衣卫再从旁一吓唬, 夹棍之类的器具往他面前晃悠几下, 他就全招了。   原来他就是典型的那种屡试不第的老贡生, 眼瞧着将要从国子监里肄业,他没钱没家世,在国子监里呆着还好混一口禄米, 吃喝免费,出去了肄业就等于失业, 上哪里再找这等美事。   所以李司业引诱他去串联煽动监生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许诺他事成以后,担保他肄业的前程, 许他一个现成的外放官做。   审人的时候,宋总宪也在旁旁听,听见了环胸道:“呦,你们李司业这么大能耐,朝廷是他家开的,说给你官做,你就有官做?”   贡生抖索着道:“学生、学生心气不高,有个县丞就很满足了——不,不对,是学生鬼迷心窍,被一个县丞就迷花了眼。”   宋总宪笑道:“那你们李司业也够大方的了,他自己一个六品官,开口就能许你一个八品。”   他是调侃,不过李司业有这个能耐倒不出奇,他作为国子监的二把手,在一些监生入学资格的审核上都说得上话,单这一条,就有和别人达成置换的资本,许个外县的佐官是许得起的。   接着再审。   贡生把那一同串联的学正招了出来。横竖他是倒定霉了,别说什么县丞了,监生资格都肯定保不住,既如此,那还替别人掩着做什么。   于是这边的审讯继续着,那头再去抓学正。   学正已经知道不好,李司业是通过他去找了那个贡生,然后再由他引诱贡生去串联众监生,现在李司业和贡生都被带走了,他哪里还能幸免,但因为他没有当场就被一起抓走,毕竟还挣扎到了一点自救的时间。   他跑到了沈国舅府上。   比起纨绔李国舅,当今沈皇后的娘家要低调不少,在京里基本是不大出头的——当然,这主要是叫李国舅对比出来的。   沈国舅不是老来子,年纪比李国舅爷大得多,已经承袭了都督同知的勋职。   是的,沈国舅家没有封爵,本朝有祖制,非军功不得授爵,后来渐渐被打破,皇后娘家一般可以授以公侯,但这个可以不是必须,封不封,还是看皇帝的心意。   沈国舅家没封,官方上的原因,是因为朱谨深的舅家也没有封。皇帝不愿待继后厚此薄彼。   听说这学正来,沈国舅先不知何事,还见了他,待一听见他的求救,登时气了个死:“滚,你们自家自作聪明惹出的祸,还想拉我填坑不成!”   当即命下人把他赶走。   说起来,这事确实不是沈国舅的安排,但这学正病急乱投医地跑了这一趟,他就说不太清楚了。   锦衣卫到国子监扑了个空,起先以为学正是畏罪潜逃,再满城搜索把他抓了出来,一查行踪,回头一报,众人的神色都微妙起来。   可惜的是这学正没就此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知道李司业似乎与沈国舅关系不错,所以才想去找他求救。   再审了半天,只把李司业干的勾当招出了不少,所谓三类监生待遇不平,偏私荫监与捐监之类,就少不了李司业这个带头的其身不正,致使下梁皆歪,风气不正起来。   至于李司业本人那边,起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等到贡生与学正的供词分别拍在了他面前,他除了再软一遍腿,也没甚好说的了。   此案因为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贡生,底下便势如破竹,审得畅快淋漓起来。   审讯的具体事宜朱谨深基本没怎么出声,与宋总宪一般,只是旁观,不过宋总宪是靠在门边看,他是坐在主位上而已。   看完了,他向下首右手边的丁御史道:“丁御史辛苦一下,将此案写成奏本,皇爷很是关切,正等着后续,明早就能呈上去是最好了。”   这是露脸的差事,丁御史有什么辛苦的,忙道:“是,下官与华御史商量着,今晚就写出来。”   朱谨深点了下头,起身离开。   屋内众人皆起身恭送他。   宋总宪陪着一路送到了都察院的大门前。   等他回来,华敏甚为憋气,已经先回自己屋子去了。丁御史迎上去,向主官把埋了一天的纳闷问出来:“总宪,您怎么知道华御史此去要吃亏呢?照理,这应该是个美差才是啊。”   宋总宪看了大半日热闹,悠然道:“谁告诉你我知道?我不知道。”   丁御史道:“啊?您先不是说,顺不顺手,只在乎用的人——您要都不知道,还这么干,不是存心为难二殿下吗?”   “是啊。”宋总宪很坦然地笑道:“二殿下会用,自然知道该怎么用,不会用,就要被绊了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二殿下是哪一种呢?”   丁御史恍然大悟:“哦——”   “本官来考考你,你观今日二殿下所为,有何心得?”   丁御史想了想,道:“好像二殿下没有刻意做什么,都是华御史自己在出头。现在总宪问我,我一时还说不出来,事情自然就这样发展下来了。”   “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宋总宪替他总结了八个字。   “对,对。”丁御史连连点头。   “这件事,二殿下做的是可圈可点了,既抓了贡生,拿住了最要紧的功劳,就不再处处争先,以他当年元宵会上的文采,写篇结案陈词很难吗?他不写,交给了你,就是把余下的功劳都分润了底下人,这才是好上官的做法。你当好好写,可别露了怯。”   丁御史又是点头:“是,下官明白。”   宋总宪一通分析完,甩了袖子道:“行了,本官回家去了。”   丁御史想起来,追着问了一句:“对了,总宪,提到的沈国舅那边要怎么说?”   “如实奏报就是。”   “是。”   **   天近黄昏,彩霞红了半边天。   朱谨深离开都察院后,没有回去十王府,而是站在了沐家老宅的门前。   闻讯出来迎接的沐元瑜很惊讶:“殿下怎么来了?”   他奉旨查案,这几日应当都很忙,她以为会见不到。   “许你总到我那里蹭饭,我来一次使不得?”   “使得使得。”沐元瑜弯了眼,“殿下请进。”   引着他进去。   朱谨深这是第二次来,上回来时有急事太匆忙,基本没有留心什么,这回方顺便打量了一下。   沐元瑜在这里住了近三年,老宅各处已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有主家在的荣盛模样了。   进到春深院里,轮到安排来上茶的丫头一眼接一眼地打量他。   当然鸣琴和观棋懂规矩,目光是很收敛的,但以朱谨深的敏锐程度,仍是觉出来了一点不对。   不请自来地上门做客,他还是与了沐元瑜面子,没有训人,也没有直问出来,只是以目疑问地示意与她。   沐元瑜把两个丫头挥退,摸了摸鼻子道:“咳,殿下,她们知道了。”   朱谨深以为是先前她暴露的事,便道:“那也不值得这样看我罢,有什么好看的。怕我卖了你?”   沐元瑜知道他误会了,眼神飘了一下:“那个,早就知道了。是昨晚的事。”   朱谨深:“……”   他罕有地说不出话,他当然不把丫头放在眼里,但没来由地仍有一种淡淡的心虚感。   沐元瑜倒不觉得有什么,她诉苦:“唉,我没想说的,但我回来一说话,她们就听出来了。我寻了理由,说在宫里生地方睡了一夜上火,她们又不信我的。”   这种细微的不对处瞒外人容易,瞒身边人难,丫头们把她堵在炕上一通追问,她就只好招了。   “上火——”朱谨深无语道,“你的丫头们除非是傻,才会信你。”   自家姑娘跟外男混了一晚上,回家唇胭舌破,给这么个理由,怎么说得过去。   “殿下现在会说,早上的时候,怎么不先替我想个理由敷衍过去。”   “敷衍什么?”朱谨深反问,“我看如今正好。”向她伸出修长的手掌来,“过来。”   他原先是真没有打算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绕来看看她,但既然私盐已经变成了官盐,倒不需顾虑那许多了。   沐元瑜挣扎片刻——或许连片刻也没有,就听话起身跟他坐一边去了。   中间放着炕桌,两个人都挤在了一边坐,自然就挨在了一起,沐元瑜被他拉了手,有点没话找话地道:“殿下,你那边的案子审完了呀?”   “嗯。”朱谨深低头捏她的手指玩,随口应着。   “这么快?”   “嗯。”朱谨深从食指捏到中指。   “那,你不要写结案陈词吗?怎么还有空过来?”   “我不想写,有人写。”   “为什么不想写啊?殿下写这个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都我做了,要他们做什么用?”朱谨深终于抬眼看她,“再说,我没空。”   嗯,没空写结案陈词,有空提前晃悠过来看她——   沐元瑜很懂这言外之意,眼睛不禁又弯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APP又抽了,大抽,我看有小天使说,可以试着从目录页点进去,那里是好的。   ~~~~~~~~~~~~~~   抱歉今天是晚了,这两天跟姨妈斗争中,剩的对手戏等明天状态好点继续。 ☆、第118章   朱谨深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的手指, 还不时划过掌心, 沐元瑜有点不自在了, 要缩手:“殿下, 你捏什么嘛,我手其实有点粗的。”   她以往从不觉得有什么, 手上的每一处薄茧伤痕都是她苦功的证明,但不知怎地, 让他这样细细把玩,她头一回生出种她好像不够好的感觉。   朱谨深的声音中带着笑意:“撒什么娇。”   又道:“粗就粗罢,我不嫌弃就是了。”   沐元瑜:“……”并没有很开心,忍不住纠正道,“殿下, 你应该说‘哪里粗?我一点也没有觉得’。”   “哦。”   朱谨深拎起她的手指看了看,道:“哪里粗?我一点也没有觉得。”   难为他的表情居然很正经。   倒是沐元瑜自己囧了:“殿下, 我随口一说, 你别当真呀。”   这对话听上去也太无聊了, 显得她毫无深度还作。   她打算挽回一下形象:“殿下,唔——”   被堵住。   朱谨深亲了她一下之后,还给出了理由:“我听了你的话, 现在,该你听我的了。”   只是他的话, 不是用说,是用做的。   他一手仍然牵着她的手,另一只则自发自动揽住了她的腰。   但他同时也很克制, 只是浅碎地吻她,没有深入。   过一会后,反是沐元瑜不太满足,主动去撩他。   朱谨深的喘息重了点,咬了她一下,低声而含糊地道:“我看你的舌头是不想好了。”   沐元瑜不甘示弱地挣出点空隙回道:“我不怕,殿下秀色可餐。”   说真的,她现在还飘然着没怎么回过神来呢,朱谨深这样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每个细节都闪耀着“男神”两个大字的人物,就这样跟她混到一起去了,她想想都成就感爆棚。   想把他藏起来,谁也不给看见,又想拉出去,满天下炫耀。   “——又胡说。”   朱谨深真是拿她没有办法,他现在不觉得认不出她的女儿身是多愚蠢的事情了,就这副口无遮拦、暴露了都改不过来的劲,谁能想得到呢?   但她这样热情,他也却之不恭。   **   另一边差不多的时辰,沈国舅的夫人进了宫。   沈皇后才听说了国子监发生的事,但她不知细节,只知朱谨深进去国子监被围了,又出来了,心情就很不好,跟孙姑姑抱怨着:“偏是病秧子命硬,这样都没伤着他一根毫毛——”   听说沈太太求见,停了话头,往外看了看天色,“再一个时辰,宫门都要关了,什么急事赶在这时候来?罢了,请进来罢。”   沈太太也知道时间不多,进来行了礼,急匆匆把事说了,道:“娘娘,您看,如今怎么是好?那李司业该是两三年后才发动的一步棋,他沉不住气,提前出了岔子,手底下的人还不晓事,来寻了我们老爷,可如今我们老爷真是清白的!”   沈皇后勃然变色。   学正能去找沈国舅,当然不是无故攀扯,沈皇后是个喜欢提前布局的人,她在宫外最信得过的是自己的娘家人,伸手向外朝的一些事也都是通过娘家人去做。   在沈皇后原先的布局里,国子监现任梅祭酒老而不堪任,但同时因资历深,上是上不去了,不犯大过的话,下一般也不会下来,在祭酒这个位子上还能再坐几年。   她就看准了李司业,李司业在司业的位子上已经呆了很久,以他的年纪,再过几年,假如还上不去的话,一辈子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他这样的人,官禄之心一定很强盛,拉拢也好拉拢。   国子监里不得志的酸儒监生不少,但优秀人才一样是有,何况,即便全是酸儒,这么一大批人能聚集起来的口碑也是很可观的。   沈皇后就打算着让这批人为己所用。   承平年代,想靠造反逼宫什么的上位是做梦了,文官势大,渐渐生出了他们自己不可动摇的一套规则,有时候连皇权也不得不被牵着走,想抗衡,也得拉拢着来。   “这个——!”沈皇后气得一巴掌拍在了炕桌上,“都说了要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还是自己乱来了,真是个不堪用的昏官,怪不得在六品的位置上一坐就挪不了窝了!”   是的,沈皇后透过沈国舅之口,含蓄地暗示过李司业,表示将会设法将他推到祭酒的位置上去,李司业论资历是很够了,只是拿不出太亮眼的政绩,也缺人推一把,所以至今蹉跎。   但在沈皇后的安排里,这件事并不怎么急,因为一则梅祭酒如今还坐得稳稳的,贸然动他恐怕成功率不高,二则朱瑾洵年纪还小,还未加冠,没有这么快就用得到读书人的口碑去刷名声。   沈皇后为了儿子,算是苦心孤诣了,只是没想到所托非人,她不急,李司业急。   李司业的上进之心远比她想的强烈,在达成了“背后有人”这一项成就后,迫不及待地就争上游去了,结果自己把自己这枚棋子废了。   沈太太愁眉苦脸地附和:“谁说不是呢,他自己瞎胡闹就算了,反而成全了那边的。”   沈太太是在沈皇后进宫成为皇后前就嫁入沈家的,本身出身不高,对这些天家至高处的波谲云诡没有足够的悟性,只是沈国舅是外男,不便进宫朝见,才不得不委了她来,十来年下来,她也历练了一些出来,但天生的本性改不掉,说出话来仍是有些拎不清的习气。   比如这时候,孙姑姑都不敢开腔,她硬还是把沈皇后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说出来了。   沈太太还絮叨着:“娘娘,您说这可怎么好。我们老爷原还想着寻个什么时机,把我们家的勋位往上动一动,能得个伯爵也是好的,往子孙传也体面了,也不枉娘娘母仪天下一回。如今这算什么呢,您做着皇后,娘家哥哥只是个同知,大殿下一个傻子,他母家还封着个国公呢——”   “你闭嘴!”   沈皇后终于忍不住了,斥道,“做个同知太太委屈你了?二郎母家不是一样,那一家子还缩金陵去了,皇上八百年不见得想得起他们,你们总是呆在这皇城根下,真有机会,本宫岂有不替你们考虑的,这会子急的什么!”   孙姑姑也忙劝道:“太太这抱怨实在不公道,先老国丈去了,如今娘娘就只有舅爷这一家至亲,岂会不盼着娘家好呢。只是这富贵若想长长久久的,最重要的,还是得我们四殿下好,您说是不是?”   沈太太不过顺口抱怨一句,哪敢真跟做着皇后的小姑子顶真,让一训,就只有赔笑点头了。   她这样,沈皇后看着也不顺气,什么忙都帮不上,让传个话还要顺道给她添个堵,每回开口都忘不了爵位爵位,皇帝不给,她难道能去抢么!   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嫂子,还不如也缩金陵去呢,她好歹还落个清静!   金陵——   沈皇后皱了皱眉,冷静了一点下来。   她暂时没有说话,沈太太和孙姑姑都不敢打搅她。   过一会后,沈皇后开口:“大哥那边,有没有流什么把柄出去?”   沈太太忙道:“没有,老爷只是找他吃过几回酒,有话都是当面说的,一张字纸都没有给过他。若有,我也不敢现在来找娘娘了,不是把娘娘也拖下水吗?”   这句话还算中听,沈皇后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这就好。既然没有,怕的什么,就算李某那边胡乱攀咬,也很不必怕他。”   又咬牙冷笑:“二郎这回算立了个大功了。”   沈太太及孙姑姑又都不敢说话。   沈皇后却又很快回转来:“立了功,自然是该赏的。”   “皇上想不起金陵那一家子,本宫就该提醒提醒他,你们说,是不是?”   沈太太茫然道:“想不起不是正好?”   这悟性!   沈皇后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孙姑姑倒很快领会到了:“娘娘的意思,石家的封爵上不去,娘娘家的就也被压着,若是助他一把力,他们封上去了,舅老爷再去求,自然好说话了——”   沈皇后才赞许地点了点头:“正是。”   沈太太听得眼前一亮,又有点不甘心:“只是,白便宜了石家。”   “那一家子废物,当年跑得兔子一般快,给个国公又怎么样。”沈皇后很不看在眼里,冷笑道,“大哥在京里经营这些年,若得封爵,是如虎添翼,石家得封爵,哼,光禄寺不过又多发一份禄米罢了。”   “是,是。”   沈太太想到坏事竟能变成好事,自家封爵有望,顿时坐不住了,紧着奉承了沈皇后几句,就忙忙赶在宫门关闭前去了。   **   朱谨深和沐元瑜在用膳。   主要是朱谨深吃,沐元瑜看。   桌上的膳食自然是极丰盛的,朱谨深难得来一回,怎么也不能怠慢了他。   但面对着一桌盛宴,沐元瑜只有捧着碗米粥慢慢地喝着,就这样,她也时不时被烫得皱眉,要放下碗缓一会。   这一方面是因为她额上的伤疤还未痊愈,要戒掉一些相冲的食物,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咳。   她这样,朱谨深也不太吃得安稳,见她把那碗粥喝完放下,也就跟着放下了筷子,无声漱口净了手,起身道:“快宵禁了,我回去了。”   沐元瑜点点头,跟着起身送他。   他来这一趟,其实都不知道做了什么,两个人话都好像没说几句,到往门边走时,才想起来聊一下。   浅淡的月色下,朱谨深轻声道:“我这两日,就不过来了。”   沐元瑜心领神会地点头——不能来了,再不缓一缓,她的舌头恐怕是真不想好了。   “你不要乱走,就在家里呆着。刺客那边还不知审得怎么样,应当没有这么快出结果,有没有同党,也不知道。”   沐元瑜道:“我明白。”   对于这事她有点遗憾,当时从国子监出来就遇着锦衣卫了,只好把刺客交了出去,没来得及带回来先审一审,导致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不过,对她也不会有太大妨碍,她最重要的秘密一定还保留着,不然隐在暗中的人马若想对她不利,直接掀翻就行了,用不着费那么大事翻山潜进围场去刺杀她。   “有什么事,叫人到十王府去找我。”   沐元瑜又点点头。   说着话到了门前,想想暂没什么好说的了,朱谨深出了门,登车而去。   沐元瑜目送他出了巷子,晃悠着手往回走。   观棋一直憋着的话终于逮着机会说出来了:“世子,您这怎么搞的,我先要和那殿下说,您还拦了。他是没有吃过肉嘛,就是喜欢,也没有这样不节制的,他快活了,把您弄得饭都吃不好了——”   “你这说的,我们也没有干嘛。”沐元瑜干咳,“再说,也不怎么与他相干,是我招他的。”   观棋将信将疑,她觉得应该是她们家世子挨欺负了,但是吧,就朱谨深那个模样,要说她家世子先招了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沐元瑜没什么诚意地安抚她:“我以后会矜持一点的。”   所以说没诚意,因为她很快又反悔,“不过矜持了,我又觉得有点吃亏。”   美色当前,躲了多亏呀。   “哎,不管啦,真要细想,我背的事可多,头都能大两圈,先快活两天再说。”   这番纠结来得快去得更快,沐元瑜很快把自己想开了,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往里走。   鸣琴与观棋在背后无奈又欣慰地相视而笑:世子她,看上去是真的很快活啊。   所以,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先快活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又晚了。。躺平任踩。= = ☆、第119章 119章   丁御史的奏章隔日就递了上去, 在皇帝的案头摆了两日后, 遇上常朝, 皇帝拿了出来, 下令群臣就此商议。   朱谨深与审案的两御史、国子监祭酒连同沈国舅在内,都一同上了朝。   其中沈国舅是主动要求来的, 那学正虽往他府上跑了一趟,但后续审讯中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与李司业有关, 丁御史也只是在奏章中提了一笔,凭此一点疑点不足以拿一个国舅怎么样,只是他坚持要来,说是为了表明自家坦荡无私,愿意接受群臣的任何询问, 皇帝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准了。   这一桩案子,说来是很离奇的, 学官为了升官, 竟自导自演出一回□□来, 丁御史的奏章一经披露,殿里顿时都议论纷纷起来。   许多人义愤填膺,向前请求皇帝务必严惩:“李某丧心病狂, 忝居圣贤学府,竟视学子为傀儡, 肆意妄为,险些酿出大祸。如此国贼,不施重惩, 不足以震慑后来人!”   “正是——”   李司业这个事干得太行险了,没有任何可开脱的余地,也没人敢替他开脱,对他的意见几乎是一面倒地,要求严惩。   皇帝便目视宋总宪:“按律,李某该当如何?”   都察院里出人审的案子,宋总宪对这个问题自然是有准备的,出列躬身道:“李某此行,虽未得逞,然而为私欲,在天子之都煽动监生蛊惑造事,其罪不下于谋反,按律,当处斩刑。”   皇帝点头,又缓缓环视殿中:“卿等以为如何?”   无人有异议,李司业从败露的那一刻起就算完了,此刻商量对他的刑罚,都算浪费时间。   至于余者贡生学正这种小人物,那是连拿到朝上说一说的资格都没有,该是何罪,私下也就定了。   接下来的重头戏是,李司业完了,他留下的位子谁接,更重要的,还有梅祭酒的。   梅祭酒是从一进殿就已经摘下官帽,跪地请罪过了,此后群臣对李司业的每一声声讨,同时也算是在给他难堪,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难辞其咎,自请去职是必须的。   这样一来,国子监祭酒与司业正职副手都没了,上层权力直接形成了真空,这种情况当然是绝不能长久的,接任者是谁,必须越快定下越好。   朱谨深站在金阶下,群臣的最前面,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主要是在听。   这种最直接的官场生态,他其实还没有接触过。   按理来说,说完了罚,接下来就该是赏,不管是他也好,还是审案的御史也罢,这么快结了案,人证俱全,一桩办得极光亮的差事,怎么也值得赞誉两句。   他前晚刚脱困被带往宫中时,几个阁老重臣都还没少夸呢。   但此刻这些人却都顾不得了,因为国子监的那两个空缺,像涂了香油的精致糕点一样,吸引了众人全部的注意力,唯恐慢了一步,就要被别人抢了去。   这是最真实也最□□的权力模样,就这样彰显在了他面前。   ——跟棋盘街上那些熙攘叫卖的挑夫店家们,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   朱谨深渐渐有点走神。   当然他面上绝看不出来,他那一副淡漠表情,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沈国舅不时瞄他一眼,倒是有点着急。因为他根本插不上话。   外戚在正经朝会中的弱势,他是真切体会到了,也因此他对于妹妹的主意有了一点信心,以他在京中这些年,都不过如此,石家就算回来,就能有什么作为?以石家为垫脚石,把自家的这个爵位争到手里才是真的。   朝臣们的争执在继续着。   国子监祭酒是清流职位,权力不算大,管着国子监那一亩三分地,一般插手不进朝廷大事,但是是一个极好的从中品转上品的踏板,这种职位绝不算多,梅祭酒自己上不去,霸了这个位子多年,如今总算叫李司业干下去了,想抢的人多了。   内阁六个阁老,就有四个想伸手的。   谁下面没跟几个小弟,好位子手快有,手慢无。   以至于把朝堂争得真有点像菜市口起来。   皇帝高居宝座,将底下种种生态尽收眼底。   他看出来朱谨深在走神了。   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有点谱的。虽然他常常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比如说,这样的权力争锋,也不能有丝毫触动他?   这让他看他不怎么顺眼起来。   做老子的脑袋要被吵破了,儿子在下面神游物外,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就开了口:“二郎,臣子们争执不下,你怎么看?”   皇帝一开了口,底下顿时为之一静。   旋即目光如无数盏萤火般,都汇集到了朱谨深身上。   什么意思?皇帝忽然说这么一句,是考验一下皇子,还是真的有意听他的意见?   如果是后者——有城府浅的便生出了微微的后悔来,早知刚才不该将皇子撂在一旁,略夸他几句,此刻还能混个眼熟。   朱谨深虽走神,大半神思仍在,忽然被问,也没什么犹豫,就道:“选官之事,自有朝廷制度可依,儿臣没有历练,不便轻率插言。”   “朕要你说,你就说。”皇帝缓缓道,“错了也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当着这么些人面,若是说了什么外行话那面子丢大了好吗?   “祭酒之职,掌大学之法,儿臣不敢轻言。不过皇爷一定垂询,六品司业,儿臣倒有一人选试为推荐。”   皇帝扬了眉:“哦?你说。”   朱谨深道:“现任国子监丞张桢,二甲进士出身,历御史、典簿,当年因直言遭贬,其人有担当。升不升他做司业,儿臣不敢妄言,不过令他暂代司业一职,以避免这段时间监生们乏人管束,再生乱子,儿臣以为是可行的。”   群臣争到现在,争的主要是祭酒的位子,司业一个六品官职,还不值得大家这么放下身段。   以至于忽然被提出来,众人没有准备之际,也觉得:好像是还挺有道理?   论出身,论资历,论现在所处的官职,比张桢更合适的,一时竟还寻摸不出来。   就是这样算的话,张桢也升得太快了些,他的监丞凳子还没坐热呢。   但非常时期行非常法,再者张桢当年遭贬职,乃为直言犯上,这种罪名不是黑历史,甚至可以算资历的一种,他现在就升得快了些,也可以说是资历攒到这个份上了。   沈首辅当先出列拱手:“臣以为可行。张桢原在国子监里,既比别人熟知情况,而他回京不久,又不至于与监内某些势力勾连过深,正可放开手来整治学风,一肃那些沉疴风气。”   “臣附议。”   “臣附议。”   这个人选可挑剔的地方不多,也不值得为六品多加争执,这一波过去,才好继续推各家心目中的祭酒上位。   “杨卿,你以为呢?”皇帝点了杨阁老的名,同时瞥了朱谨深一眼。   杨阁老躬下了身去:“臣——附议。”   张桢暂代司业之职就算定了。   接下来继续吵祭酒。   一个上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沈国舅站得腿都软了,而群臣的争执总算出现了点曙光。   只是只有曙光是不够的,一个代司业张桢不足以运转起国子监,今日祭酒的人选必须择定下来。于是午间时皇帝赐了宴,下午还得接着吵。   皇帝叫着朱谨深到乾清宫去用膳。   他没有坐辇,而是跟儿子在秋阳下走着,闲聊般,却忽然问出了一句:“二郎,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   朱谨深走在退后一步的位置,道:“儿臣举荐张桢,得罪了杨阁老。”   皇帝惊异地望他一眼:“——你居然知道。”   这什么儿子,一点成就感都不给做老子的留。皇帝点他:“你说说,说说,张桢可是杨阅的门生,你举荐了他,怎么会觉得得罪了杨阅?”   朱谨深语意淡淡——因为他觉得皇帝明知故问。“杨阁老也有要举荐的祭酒人选,我推了张桢上来,祭酒与司业不可能出于同一派,他要推的祭酒人选自然就不好再提了。”   这也是张桢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原因,不然,早该由杨阁老替他争取才对。   而后来争执会出现曙光,也与杨阁老默然的默然退出不无关系。   皇帝负手:“你明知如此,还是说了。”   “皇爷问我,我难道一问三不知不成。”朱谨深道,“我以公心荐人,并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处。他人若有不满,该他扪心自问,不是我该顾虑的事。”   皇帝不置可否,过一时,眼看拐了弯,乾清宫在望,方道:“你是不是跟沐家那小孩子混久了?说起话来,居然不大噎人了。可见近朱者赤,倒还有那么点道理。”   朱谨深:“……”   沐元瑜是赤?   他觉得皇帝,对她有很大误解。 ☆、第120章   皇帝的话没有说完, 话锋一转道:“你同沐家那孩子好, 朕从来没有管过。不过, 你自己心里当有个数。”   朱谨深不着痕迹地垂了眼:“皇爷何出此言?”   “异姓藩王, 遍观历代,就没有不出事的。”   汪怀忠得了皇帝的眼神, 早已领着内侍们停下了脚步,皇帝独自往前走着, 乾清宫前一片空旷,并不怕人听到,他的话,也就说得不加掩饰。   这一句来得突然而直接,朱谨深的眼神都不由为之一闪:“沐氏一向, 似乎还算安稳。”   皇帝点头表示赞同:“不但安稳,连钱粮都不怎么找朝廷要, 比起你的王叔们, 是省心得多了。”   他语声放缓:“但也正因为此, 可见其在南疆自有积累。这积累一代胜过一代,保不准到了哪一代,就要养大了心思。所以便如那树苗一般, 枝桠多了,就该修剪修剪。”   “皇爷的意思是——削藩?”   皇帝却又笑着摇头:“不至于此。沐家老实, 朕也不是不能容人之君,必要去找他的麻烦。但居安思危,思则有备, 有备,则无患。沐显道子嗣艰难,却又老而昏庸,冷淡好好的将成年的儿子,以至于沐元瑜这两年都避在京城,这样不必大动干戈的良机,不是什么时候都寻得着的。”   滇宁王为什么冷落长“子”,如今朱谨深是再明白没有的了,但他不能与皇帝吐露,便只是默然听着。   “朕这两年冷眼看着,沐元瑜才干是有,难得的是他年纪不大,还有手腕与分寸。如此,他在京里留的时候是越久越好,他不得与那些边将结交,但以他本身的能力,将来返回南疆,也能勉力镇得住滇宁王府,不致生出大的乱子。”   “那皇爷的意思是——?”   皇帝不会无故与他分析这些,但饶是以朱谨深之机敏,一时都未明白皇帝最终的话音所在。当然,可能也因他做了沐元瑜的共犯,隐瞒了她一项致命秘密所以多少有些心绪不定之故。   “你跟沐元瑜好,可知他有什么喜欢的姑娘吗?”   朱谨深脚步一顿。   而后他没什么表情地道:“——儿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能去问问?”皇帝有些不太满意,“刚才还机灵着,这一时又傻了。朕若问他,只怕他不好意思说。你们常在一处,你去问他,肯定一问就得。京里的好姑娘这么多,他又正巧是这个慕少艾的年纪,若有合适的人家,朕替他做了主,岂不比回去南疆娶的好。”   沐元瑜若在京里把婚事解决了,对皇帝来说,自然是比回去再和个什么土司联姻来得好了。   沐家和当地的土著势力越是缠得紧,皇帝越是不便轻动。   但对朱谨深来说,这就非常不好了。   他一时失控之后,是从沐元瑜那里得到了远胜过他想象的热情反应,以至于他都有点被闹懵了,处在那种初尝滋味的不可自拔之中,有一点空闲时间,都想着要去找她。   但皇帝这一番天子心术一动,登时把他从那种情热里拉扯了出来。   他一下回到了现实。   现实很麻烦。   “她还小呢,不懂这些。”   “你不懂才对。”皇帝轻嗤,嘲了儿子一句,“整日也不知你想些什么,你娶不得亲,就要拦着你的跟班也不许娶?都十六了,亏你说得出还小。再慢一步,沐显道那边给他定了亲事,朕总不好跟人亲爹对上。”   “她没喜欢的姑娘。”   朱谨深很不自在地说着,他知道了沐元瑜的真身,当然不至于还去吃她跟什么姑娘的醋,但说实话,他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沐元瑜根本没怎么拿自己当个姑娘看——哪个姑娘这样能闹,把他闹昏了头,那么大件事都莫名其妙就算了。   现在回想,只剩无奈,凭他怎么冷脸,她根本不怕,只是往上贴,他当初把人惯成了这样,现在也只好受着了。   而他都招架不住,要说她男女通吃,起码就魅力这一点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真给她弄个“夫人”,她恐怕也真有本事把人拿下。   这让他决定绝了皇帝的念想,遂道:“里头有一件事,我告诉皇爷,皇爷千万保密,不然,我和她的交情就算完了。”   皇帝从不曾从这个儿子嘴里听到这种话,十分新鲜地道:“哦?”   “皇爷总说她是沐家那孩子,她确实是。”朱谨深低声道,“她还未成人。”   皇帝的眉毛高高耸起:“——啊?”   一时道,“这是晚了些,他们夷人那边,不是据说该比中原人还早些?”   开了这个头,底下也就好编了。朱谨深面不改色地道:“不知皇爷记不记得,传闻里,沐元瑜出生时也是出过事的。”   皇帝现在还有人手在南疆撒着,当然是听过这桩事的,便点头。   “沐元瑜的身体,因此也不大好,外表看不出来,那个要命的地方却虚着。”朱谨深越编越顺,“皇爷不是奇怪她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她吗?就是为着此事了。小时候还看不出来,渐大一点,她那地方——生得很慢,渐渐行迹就出来了。”   “……”   皇帝真是呆住了,他想套儿子话,但万没想到会套出这种密探也没查出的秘闻来,简直是——   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花了点时间消化了一下,才道:“竟有这样的事,他也肯告诉你?”   “皇爷知道,我从前身体也弱,成人也晚。她与儿臣,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同我走得才近,也不大避讳我。”朱谨深道,“她跟别人是万不会说的,连亲近都不怎么和别人亲近,皇爷若有留心,其实能注意到一些。”   这一整条逻辑链都是顺得通的,尤其滇宁王为什么不喜欢沐元瑜这一点,皇帝久有疑惑,只是搞不明白,沐元瑜从性情到能力哪一点都是很合格的继承人苗子,怎么滇宁王就要拿一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当宝——   如今这一说,是全明白了。   “那,他就是不能人道了?”   “也不是。”朱谨深不敢将话说死,谨慎地道,“她长得慢一些,但不是就——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成亲应该是可以的,但要过些年,现在不行,娶了姑娘回来,也只是叫人家守活寡罢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朱谨深便也沉默了。   他从前是隐瞒,然而这一遭是主动欺骗了,要说心里一点愧疚没有,是不可能的。   与皇帝的关系再一般,毕竟是他的君父。   只能在心里默想:皇帝希望南疆的局势能平稳过渡,这样也算如他的愿了,沐元瑜的女子身份于此时被揭穿,可以想见南疆将大哗成什么样子,就中搅事取利的人又有多少,那其实不符合皇家的利益。   至多,再有什么差事派给他,他努力去做了,当做为君分忧罢。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谨深打消了这个念想。   这时他已经陪着皇帝用完了饭,有点莫名地听从皇帝的命令进入暖阁,然后,被堵在了里面。   汪怀忠很为难地赔着笑:“殿下,您这——皇爷就看一眼,您亲父子俩,有什么不行的呢。”   其实他也觉得皇帝的这道命令下得有点不着调,但既然是金口玉言,那他做奴才的只有想方设法给办了。   朱谨深脸都黑了:“有什么好看,我真有这样的问题,内侍还能不报上来给皇爷?”   “那可说不准。”皇帝站在几步外,背着手道,“你打出宫,翅膀就硬了,你不吃药的事,身边人不就提着脑袋替你瞒得好好的?”   朱谨深叫翻了黑历史,无话可答,只能转而道:“我小时候,皇爷又不是没有看过——我哪有什么问题!”   “你十三岁就出了宫,那时不过一个细条团儿,看得出什么来。”皇帝道,“不要啰嗦了,朕前殿还有公务。你当朕想看你。”   不想看还叫他脱裤子!   朱谨深生平没遇过这样的窘境,气得额角青筋都蹦出来了:“皇爷,儿臣都这样大了,哪还有您这样办事的!”   早知他替沐元瑜扯的什么谎,这可好,把自己填坑里了!   简直想回去敲她的脑袋。   他扯出这个谎来,更多的还是从沐元瑜的立场出发,滇宁王是不可能给假儿子搞什么娶妻的,如此一来,这一条不对之处就跟着掩过去了。   “再大,你就不是朕的儿子了?”皇帝催他,“快点,你不动手,朕叫汪怀忠来,你面子上更不好看了。”   皇帝的意志如此之坚定,那就是不可能被说服了,   朱谨深把自己站成了一块僵直的铁板,终于转眼望向汪怀忠,咬牙道:“你出去。”   汪怀忠知道他不想被围观,忙应了声,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把帘子笼得好好的,又站远了点。   ……   一会之后。   皇帝满意的笑声响起来:“行了,你这样英武,朕也就放心了。”   “英武”的朱谨深走出来,他衣裳看上去仍旧一丝不乱,但是脸色沉得像结冰。   皇帝撩开帘子,意思意思地安抚了他一句:“朕也是好意,话是你自己说的,万一你俩个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你叫朕怎么不多想呢。”   走了几步,又向守在门边的汪怀忠道:“二郎这脾气,是好了点,朕还以为得把锦衣卫叫来才行。”   汪怀忠仍旧只好赔笑——皇帝敢说,他是万不敢附和的,没见二殿下那脸色,简直不好形容了。   二十岁的大儿子,还要被压着验身,就算是亲爹,这也实在,咳,怨不得二殿下羞愤。 ☆、第121章   下午开始, 群臣继续争吵。   不过这回吵的时间不长, 国子监祭酒的缺出得比较突然, 有资格角逐的不过那几个人, 杨阁老又退出了,再小半个时辰之后, 终于尘埃落定。   皇帝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提拔的人选,所以才会放任群臣争执, 见他们差不多争出了个结果,也就从善如流地应了。   沈国舅站到这个时候,真是把两条腿都站成了木棍一般,只是面上掩饰得好,见完了事, 忙接了话进去,表白了一下自己跟李司业只是普通交情, 与监生闹事不可能有丝毫干系。   他这么说, 至少在明面上是站得住脚的, 再者朝臣争了这么久也累了,一时便都只是听着。   皇帝道:“既然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惶恐。”   沈国舅忙道:“是, 谢皇上。那李司业狼子野心,官迷心窍, 竟敢做出这等事来,臣鄙夷他还来不及,怎会与他同流合污呢。”   他说完了话头没有止住, 转而夸赞起朱谨深来,说他如何沉着不惧,见微知著,在此案中立下了如何如何的功劳。   夸是当夸的,祭酒这缺不管争没争到手,都已经过去了,群臣空闲出来,也都跟着附和起来。   朱谨深站在最前列,仍是那一副淡漠模样,于是夸他的词里少不得又多了一个宠辱不惊。   皇帝这回心里知道是为着哪桩,往儿子面上一扫,就知道他还憋着气,怎么乐得起来。   但他当然不会点破,朱谨深把写结案陈词的机会让给了丁御史,丁御史投桃报李,在奏章里也没少夸他,把去抓人时的情景写得那是一个生动。朱谨深当时的处置举动,堪称完全投对了文官的胃口,兼顾大局与彰显个人风度并举,刷声望还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办案子都能办成这样举重如轻是每个文官的梦想——只是可怜了华敏,不过这时候,再不长眼的也不会提起他来。   自己技不如人做了对照组,那怪得谁来。   一片赞誉声中,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沈国舅顺理成章地提出当予奖赏。   这回朱谨深终于出了声:“不必,儿臣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岂敢就讨起赏来。”   沈国舅笑道:“二殿下自然谦逊,不过臣有一个好主意,包管皇上和二殿下听了,都觉得妥当。”   皇帝道:“哦?你说来听听。”   “二殿下的母家,石家退居金陵多年,如今二殿下康健长成,又能为皇上分忧——”   沈国舅徐徐说着,将为石家请封爵位的事情说了出来。   群臣到了这个时辰,本已都十分疲惫了,结果一听沈国舅这话,顿时又都活了过来。   大殿里眼神乱飞,有看皇帝的,有看朱谨深的,有看沈国舅的,还有一派的互相使着眼色的。   群臣记性不差,都还记得两年多以前沈皇后深明大义,为前头的三位皇子请求举行冠礼的厚德之举,如今沈国舅又提出来为二皇子的母家请封爵位,沈皇后这位继后做的,真不愧为母仪天下四个字,十分的厚道慈爱。   但能在这时站在大殿里参与廷议的,一大半是人精里的人尖,各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不好说了。   沈首辅一时没有说话,倒是杨阁老站出来:“二殿下查案有功,惠及母家,也有此理。但国之爵位,不可轻付,还请皇上三思。”   众人的目光便又到了杨阁老身上,有人心里嘀咕:二皇子才搅合了杨阁老提出的祭酒人选,这下好,转眼杨阁老就要搅和他母家的爵位了。   陆续有人站出来应和。   哪怕是个不世的爵位,那也是公侯伯之流了,石家没有寸功,不当随意封赐。   沈国舅反驳道:“当年先皇后为产育二殿下,不幸逝世,连凤命都殇了,怎能说没有寸功?”   杨阁老道:“先皇后固然不幸,然而当年已封了石家都督同知,并非毫无所赐,国舅之言,有失偏颇。”   沈国舅道:“当年是当年事,如今是二殿下立功,阁老不可将两件事混为一谈。”他转向皇帝,拱手道,“臣以为,石家多年来谨言慎行,不曾听闻有一丝恶行,如今酬以爵位,臣以为是可以的。只是不便越过承恩公,定为侯或伯即是。”   他看上去其意甚坚,连具体封什么都替石家考虑好了。   但有意见的大有人在,倒不是跟朱谨深或石家有什么恩怨,只是一来外戚原就为群臣警惕,二来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看不顺眼外戚没甚本事,只凭婚嫁就改换门庭的。   臣子们站在这殿里可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而来,就这样,子孙若不争气,这福泽也绵延不下去,凭什么外戚就可以躺着享乐?   当然,若叫他们做外戚,他们也不见得愿意,因为做了外戚,富贵虽不愁,权势是别想了。人生难得两全。   一片喧扰声里,沈国舅坚持己见,舌战群儒,不知皇家内情的人看了,八成还以为他是朱谨深的亲舅舅。   吵了好一阵,皇帝揉了揉眉心:“卿等各有各的道理,朕一时倒难以抉择。这样吧,今日时辰晚了,择日再议。”   皇帝这话也是其来有自,这一日议的事着实不少,再添一桩,不知将吵到什么时辰去,横竖封爵与祭酒出缺不同,国子监里才生过乱相,此时人心未定,急需继任者去安抚,石家这爵位早一日晚一日就无所谓得多,耽误不到什么。   当下便也无人坚持,群臣都应诺了,预备退下。   皇帝又顺口格外问了朱谨深一句:“二郎,你以为呢?”   皇帝没有当场就着反对的臣子口声拒绝,其实就是有可活动之处,所以朱谨深最好的选择,是说一句一切以皇帝的意思为准,不用明确表态。   但他道:“儿臣以为,杨阁老所言极是。”   群臣侧目:这——谦逊得过了吧?   当然作为当事人,他最好是不要出头给母家争爵位,但最多保持个沉默也就很够了,赞同反对派图什么?   万一没把握好分寸,一个已经落在半空里的爵位可就又飞走了。   但这还没完。   朱谨深接着道:“祖制有云,非军功不得封爵,儿臣不敢违背。”   ……   祖制上确实有这一条。   只是随着时日推转,祖制也不样样都管用了,不然元后家怎么封的承恩公。   但再被后人含糊的祖制,也是祖制,一旦被抬出来,那就能压得人脊梁一弯。   沈国舅就差点被压趴到了地上。   他觉得朱谨深简直是疯了——抬祖制压他,怎么想的!   就算看出来了他的真实心意,也不用这样两败俱伤罢!   这一句说出来容易,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再想收回去就不可能了,而石家若封不成,他更别想了,石家没军功,他家难道有?   石家封爵的可能被掐死了,他家也一样。   沈国舅纳闷死了,他想过皇帝不同意,但没想到朱谨深能反对,石家再提不起来,**辣的一个爵位,也舍得往外推?   朱谨深这个人本来就够独了,现在还这样六亲不靠,难道真想把自己整成孤家寡人不成。   他现在很懂沈皇后的感觉了:朱瑾渊那真是不足为惧的,他想干什么,都写在脸上了,用不着跟他多费劲;可朱谨深想干什么,那真是一头雾水,凭怎么都看不出来。   殿里群臣也是一怔。   推辞有真心和假意,说不要的,不见得就是不要,可朱谨深这一句出来,那是不存在任何什么“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空间,他就是不要。   怔愣过后,便是松了口气,户部尚书尤其高兴,封这些外戚,每年都要白贴一大笔钱出去,能少封一个是一个。都督同知的勋位也很好么。   当下第一个站出来,夸赞朱谨深讲规矩知礼仪,是太/祖的好儿孙。   沈国舅则是快憋得背过气去:他不争这一回,自家以后逢着对景说不定还有机会,这一争,直接彻底争没戏了。以后再想提,人人都能拿这句把他堵回来。   除非去立个军功。   军功又岂是好立的。   现在四海都太平,只有北边的瓦剌还贼心不死,时不时犯边,草原蛮子身高两丈,眼如铜铃,还生吃人肉,那都跟恶鬼一般,沈国舅一个靠妹妹起家的普通人,怎么敢去招惹。   现在在想什么都晚了,爵位就是没了。   皇帝已然道:“二郎言之有理,既这样说,爵位一事,倒不必提了。”   散朝。   **   朱谨深随着人流往外走。   有几个臣子围拥在他左右,试探着跟他搭话,他的态度不冷淡也不热情,很平常地回应着。   斜阳照下,一路出了午门,见到路边站着个人,抱着书,有点翘首以盼地往里望着。   一时目光跟他对上,沐元瑜绽出笑容来,抬步就向他跑过去。   朱谨深的脚步一顿,跟着也不由快了点,抛下了几个臣子,等碰到面前,就道:“不是叫你在家呆着?怎么又出来了。”   “我在家休养好一阵了,没有事情做,实在呆不住,今天就又来上学了。”沐元瑜笑道,“赶巧听说殿下在宫里议事,还没有走,我就等了一会。”   又道,“殿下放心,我不去别的地方,只在宫里与家来往,我路上又都带着护卫,不会有事的。”   朱谨深道:“哦。”   然后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走吧。”   回头跟先那几个臣子点头示个意,就重新举步。   沐元瑜挨了一下,倒是莫名,跟在他旁边追问道:“殿下打我做什么?”   她正经还有点痛。   朱谨深垂眼,瞥她一眼:“想知道?”   沐元瑜忙点头。   “不告诉你。”   沐元瑜哭笑不得,打人还有理了他!   道:“殿下,你不告诉我,我要还手的。”   “你还。”   “我真还啊——”   “啰嗦。”   先前跟他搭话的几个臣子离得近些,很是感叹:年轻人,感情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不是皇后家就一定会封爵位哈,有的封,有的不封,有的当时不封,皇后死了,她儿子登基以后才封,还有都隔过两代才倒回去封的,都说不准,没有定制。   而封的那些,有的只是因为出了皇后,有的则是家族里有人立了军功才封。总之挺乱的。   ~~~~   忙得乱,我都忘了感谢告诉我治姨妈痛妙方的小天使们,我有在喝红糖姜茶,管用,我上本的时候姨妈来时是不得不断更一天的,到这本坚持下也能坚持一哈,这就是成果了。有相同困扰的小天使,也可以试试,来前一周喝,来了不要喝,那是活血的,会让血量增加。 ☆、第122章   说是“不告诉”, 等回到了二皇子府, 朱谨深还是把替她扯谎的事说了。   毕竟事关沐元瑜本人, 不跟她通个气, 万一皇帝哪日提起来,她的表现不对就糟了。   当然, 某些不需要她知道的就不必说了。   沐元瑜坐在炕上,听得人都呆住了。   “殿下, 你这是——帮着我去骗皇爷?”   “不然怎么办。”做都做了,朱谨深不会再去纠结,只道,“等皇爷指婚下来,给你娶个世子妃吗?”   “那是不成。”沐元瑜抓了抓脸, 又感动又为难。朱谨深默不吭声地,然而连这种事都替她做出来了, 她觉得有点承受不住。   怪不得先前要敲她一下, 替她撒了这么大谎, 他心里不可能毫无压力。   “殿下,我觉得我好坏啊,像个祸水一样了。”   她欺骗皇帝没多大感觉, 但朱谨深不一样,那毕竟是他亲爹。   林安被撵出去不许进来, 屋里没有伺候的人,朱谨深自己伸手倒茶,把其中一盏推给她, 道:“怎么这样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史书上来说,能被称为“祸水”的,怎么也得是绝世红颜一级。   沐元瑜很快意会到了这层意思,脸就板了,哼道:“殿下,在我们云南,你这样不会说话的郎君是要被关到大门外面的。”   朱谨深手放在炕桌上,勾了唇,向她示意:“谁让你要想那么多。我做的事,我心里有数,同你没什么相干。”   他话说得简单,但怎么能跟她不相干。   沐元瑜懂,跟去国子监一样,他的决定,他自己负责,他不以为是为了她做的,这层责任就应该转嫁给她。   他从来就是这样骄傲。   于她来说,是更感动了,乖乖地把手伸出去,跟他牵了一会儿。   又保证道:“殿下,你放心,我是朝廷的良民,我现在如此,只是为了保住我和我母妃的性命。无论将来如何,我不会为私人恩怨轻起刀兵,危害朝廷与百姓。”   说完了仍觉不足,心里还有激荡无处安放,见他手白如玉,透得出底下青色的血管,也好看得很,索性低头亲了亲他手背。   柔软的嘴唇触碰到肌肤上,朱谨深只觉一烫,险些把她甩出去。   “——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一会话?”   沐元瑜抬起头来,脸也有点红:“好的。殿下,你今日在宫里怎么那么长时间——”   “你现在还想好好说话。”朱谨深却又打断了她,放开了她的手,站起来到了她面前,俯身抬起她下巴,先轻咬了她一口,低声道,“你养好了吗?”   沐元瑜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大好意思看他,眼神飘着点点头,刚一动作完,他已经亲了下来。   这个姿势不是很方便,沐元瑜渐渐被迫得有点后仰,不得不用手往后撑住秋香色的条褥,掌心压在精致的金线绣纹上。   在她已经感觉手腕发麻,而掌心微痛,那绣纹可能已经拓到她掌心的时候,朱谨深才终于放开了她。   她发了一会晕,找回了神智,把手拿到面前一看,果然上面横七竖八印着些印子。   朱谨深也看见了,扳过她的手又细看了一下,道:“就你这样的,还总是嚷嚷手粗。”   沐元瑜弯了眼,当夸赞收下了。   各自冷静了一下,才真的开始说话。   沐元瑜道:“殿下,成亲这事,其实我原来想过法子的。”   她年纪渐长,亲事总没动静不是个事,看在别人眼里难免要生出疑惑,关于这一点破绽,她当然有过考虑。   “什么法子?”   “我的丫头多,殿下是知道的。我和她们提过,就叫她们给我打个埋伏,我闹着要娶她们,我父王自然不同意,两边隔着山长水远,这官司一时打不完,我再闹得大一点,京里听到我有这个名声,好人家不敢把姑娘许给我,不好的人家,身份又够不上和我结亲。如此拖个几年不难,几年之后,又再说了。”   朱谨深摇头:“天真。”反问她,“你以为好人家的姑娘就很值钱吗?”   沐元瑜:“……”   这个,确实不一定。   世情如此,无可奈何。   朱谨深继续道:“就算值钱,好人家择婿,也看的是女婿本人的能力作为,至于你风不风流,那是小节,哪怕你身边真环绕上十八个丫头,对许多人家来说,也不算什么。”   文官体系还讲究一些,但沐元瑜又不是,她属那藩王一脉,有的藩王关在封地上穷极无聊,玩女人生孩子就是人生第一等事,有几个宠爱的丫头太正常了,没有才奇怪呢。   沐元瑜无话可说了。   从稳妥度来说,确实是朱谨深的主意更好,皇帝不至于硬要指派她跟谁成亲,但一旦生疑,私下派人那么一查,后果就难料了。   不如事先塞给他一个一劳永逸的理由。   她只有心悦诚服:“还是殿下聪明。”   而且从朱谨深的口里说出来,又比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可信度更高,她要当面跟皇帝这么说,万一皇帝找了太医来给她看看或是验一下什么的,她就完了。现在绕了道弯,皇帝心里“明白”了,但反而不好跟她提了,那也太扫她的颜面,皇帝犯不着。   她想起来问:“殿下,你在宫里耽搁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事吗?”   朱谨深道:“不是。”   然后一边喝着茶,一边随意把沈国舅冒出来以致横生枝节的事说与了她。   沐元瑜听完,第一个反应是:“殿下跟石家关系不好?”   前后三个皇后,石家是唯一不在京里的,因为迁居了多年,又没有子弟出仕,以至于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一般人都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家子。   沐元瑜从前也没想起来要问,平白无故的,也不好问。   现在听这么一说,她能猜出沈国舅无事献殷勤为的什么,但不大明白朱谨深为何拒绝得这样坚决。   以他的智算,并不需要为此使出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数,他这么干,只能解释为他就是不想把爵位给石家。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朱谨深淡淡道,“我其实不记得石家的人。当年大哥的事爆出来,皇爷锁了母后的宫人彻查,石家听到风声,害怕被牵连,就连夜迁居走了。后来母后难产,他们也没有回来,直到如今。”   沐元瑜这一下吃惊非常。   先皇后的娘家——这都是什么人呐!   心生害怕可以理解,但居然怕到抛下最艰难时刻的女儿跑了!   她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真有牵连,是跑到金陵就可以了事的吗?怎么想的呀这是。”   难怪朱谨深不愿意给他们争取爵位,换她也不愿意。   “沈皇后家不知道此事吗?”   “知道。”朱谨深挑唇讥笑了一下,“但大约是以为,我如今身体大好,很缺人襄助罢。”   从常理来说,扶起母家来——就算这母家弱了点蠢了点,也总是比外人靠得住些。   沐元瑜一时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措辞,只觉得朱谨深也太倒霉了,这命格比天煞孤星都差不了多少。   母亲早逝,而母族亲眷竟连一星半点的安慰都吝于给他。   “何必这个表情。”朱谨深望了望她,语气寻常地道,“我没见过石家那些人,他们对我没有感情,我一般也是。谁也不欠谁的,他们喜欢在金陵,那就老实在那呆着罢。”   想到当时沈国舅如被霜打似的表情,他还又愉快了点,继道,“沈家想更上一层,缺人缺势力,便以为我也是——呵。”   以己度人,这愚蠢真是多年不变。   沐元瑜有点小心地问道:“殿下——不想?”   “假使想就要拉帮结派的话,我才是真的不用想了。”   朱谨深没有正面回答她,但似乎也等于回答了她。   沐元瑜心里一跳,满含询问的目光望到他脸上,想进一步确定,又不敢。   朱谨深倒是微笑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从前皇爷对我多有容忍吗?一般的事,我可以说可以做,老三不敢?”   沐元瑜心跳得更厉害,她意识到朱谨深看似天马行空,一时过去一时现在,想到哪说到哪,但每一句都有其重要的含义在。   努力定了下神,道:“因为殿下身体不好?”   “而我如今好了。”朱谨深紧接着就继续问,“我还可以怎么做,让皇爷继续保留对我的容忍?”   沐元瑜深吸了口气,不如此不足以抑制住她的激动:“——殿下要做孤臣?”   朱谨深身体是好了,可是想想看,他没有一点独立的势力,连至亲母家都仍旧和他分离崩析,除了皇帝,他仍然无可依靠——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朱谨深这么做,看似推开了一切援手,但他保住的是最大最有用的那个。   不论皇子臣属,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君心”二字吗?   朱谨深若真的去培养别的所谓势力,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个道理被点出来似乎简单,但在点出之前,他就能于无数纷繁局势中精准地看清,打算好了自己的后路,那是很不简单。   “殿下——”   她简直要拜服,他至今不过弱冠,这份天资纯属天成,怎么就能聪明成这样啊。   朱谨深被她崇拜的眼神看着,神色不变,只是又温和了些,然后笑道:“所以,你要是再想骗我,就要小心了。”   沐元瑜:“……”   说这么一通,把心事都剖给她,就为了最后恐吓她一句?   干嘛这样。   好讨厌哦。 ☆、第123章   虽然挨了一记冷箭, 但话点到这个份上, 沐元瑜也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她同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论出身论个人素质, 将来大位所属, 几乎没有悬念。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试图就着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 前路曙光已现,沿着走就是了, 不用操之过急,这也不是急的事。   于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有一层侥幸:她幸亏是早几年前认识了朱谨深,若是她现在才进京,而又三年后暴露了自己, 以他成长的速度之快,心性都将不一样, 那时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善了。   他推开她, 可能就是真的推开了。   不会再给她道歉和好的机会。   朱谨深见她神色, 倒有一点纳罕:“真害怕了?”   他可不觉得她就这点胆量。   沐元瑜老实承认:“是。”   他刚才表情虽然温和,但又真有一点威严在,她其实有点觉得心头一颤。   朱谨深并不被她迷惑, 一针见血地道:“你怕有什么用,怕也不会消停。真有了事, 恐怕还是照你自己的路数来。我同你说的,都是耳旁风。”   沐元瑜被逗笑了,道:“殿下这样了解我, 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还真是这样的——当然,后一句不算啦。   便又忙着表白:“哪有,殿下说的话我都记着呢,不信殿下考考我。”   朱谨深当然不至于这样无聊,没再说话,见她的书丢在桌角,顺手拿起来翻了翻。   沐元瑜想起来问:“殿下,你那边事了了吗?明日去不去学堂?”   “去。后面的事跟我也无干了。”   沐元瑜开心了:“这就好。我从进京,都没和殿下在一个学堂里呆过几天。”   朱谨深动不动被关,她这个一起同过窗的成就刷得将就巴巴,要不是凑巧跟他投了缘,恐怕至今近他的身都难。   又闲扯过几句,就到了晚饭时辰,用过饭后,沐元瑜提出了告辞。   二皇子府当然不缺她一间客房,但朱谨深没有留她,沐元瑜也不打算住下来,彼此身份如此,各自心里有数,在二人关系的处理上,互相其实都保留了最基本的一点克制,只是没有明说,也不必要,算是个心照不宣。   于是赶在宵禁之前,沐元瑜返回了老宅。   刚进春深院,鸣琴迎上来:“世子,三堂少爷回来了,在家等了世子好一阵子。”   沐元瑜意外之余,一想也就约摸知道了沐元茂的意思,道:“我去找他。”   又出了院门,到隔壁院子去。   隔着一点距离,正堂里倾泻出暖黄的灯光来,沐元茂看样子正收拾东西,把各色笔砚文玩等在堂屋的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沐元瑜走进去,笑道:“三堂哥,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大晚上收拾这些?”   沐元茂一抬头见她,露出一点笑容来:“瑜弟,你回来了。”   丢下手里的一个青玉山峰笔架,上前迎她,又问她怎么这样晚回来。   “瑜弟,外面还不一定太平,我以为你还在家休养,怎么你的丫头说你就去上学了。”   “闲着也是闲着。再者,我在家里闷着,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去到学堂里,离着宫里近,多少还能听到两句。”   两人说着话,走到了桌边,沐元瑜捡起他才放下的那个笔架看。   沐元茂想起来解释:“我有个同窗要走了,我想寻件别礼送他,所以回来找一找有什么合适的。”   沐元瑜点头,轻轻把笔架又放下,道:“我还以为三堂哥跟我生分了,收拾东西要抛下我,回家去呢。”   沐元茂:“……!”   他那点笑容消失,郁闷地揉了把脸,“瑜弟,你看出来啦。”   话被挑明,他就不憋着也实在憋不住了,往后颓废地窝到圈椅里,苦着脸抱怨:“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好端端地,怎么我家的亲戚就变成刺客了呢,疯了还来刺杀你,我越想越难过,简直都没脸来见你——唉!”   他重重地叹口气,十分苦恼的样子。   他跟沐大奶奶那边关系再坏,没断绝关系,那就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他再知道自己跟刺客绝无关系,也无法说服自己当没事人般撇得清楚。   沐元瑜在另一边坐下,手指在桌面上找了点空地方敲了敲:“三堂哥,你这可是杞人忧天,要说亲戚,拐弯抹角地我跟那刺客也算沾着一点呢,你怎么就不好见我了?”   沐元茂闷闷不乐地道:“那一点哪里算数,怎么好和我比。”   “那也不同你相干。你家大嫂子是个窝里横的好手,连你娘都压倒了,她的娘家人再找找我的麻烦又有什么稀奇?你往自己身上揽,才是多余呢。”   沐元瑜劝他,“三堂哥,你再要多想,可是辜负了我们一向的情谊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的为人——”   沐元茂正听得心里松快了些,秀气的眉间都舒展开来,忽然觉得不对,狐疑地道:“啊?看着我长大?”   沐元瑜改口:“一道长大,一道长大。”   因这个口误,两人对视着,不由都笑了,气氛也跟着轻松起来。   沐元茂道:“我没有要走,只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想想,我再不好意思,还是该回来和你说一说。我已经又写信给我爹了,让他去问问大嫂,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他是好意,沐元瑜也就点头应了,不过公允地道:“倒不一定跟你大嫂有关,真正行刺的是那个仆从,以卢永志的糊涂劲,恐怕他都未必是知情者,想混到他身边去,实在不是件难事。”   沐元茂关心地问道:“锦衣卫那边审出什么了吗?”   “暂时还不知道。假如有消息的话,应该会告诉我一声,到时候我也让人给你送个信。”   沐元茂就点点头:“好。”   他沉了好一阵的心事没了,一下又活跃起来,跳起来拉她道:“瑜弟,你见识多,来帮我选一选,我送什么做别礼好呢?”   沐元瑜往桌子上打量着:“你那个要走的同窗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书香门第出身,你没见过,但我一说,你应该知道他家。”沐元茂道,“就是国子监梅老大人的小公子,是书香门第不错吧?还是非常清贵的那种,他自己也有出息,已经考了秀才了,是贡监进来的。所以我让你帮我一下,我自己选,恐怕送错了招他那样门第的人笑话。”   沐元瑜确实知道,她还知道这个梅祭酒的官已经被罢掉了。   不过今日才罢的官,沐元茂这些同窗已经在张罗送东西,可见他家自己也有预感,应该是李司业的事一出,就做起黯然退场的准备来了。   沐元茂唠叨着:“据说梅老大人要还乡去了,他走还罢了,其实我觉得梅小公子倒不用一起跟着——不过他那样的人家,梅小公子就是不在国子监了,也可以跟着父亲读书,不用像我一样跟家人分隔两地。”   梅老大人能做国子监祭酒,自己自然是正统科举出身,他没了官职,以后手把手教儿子,也许比把儿子放进国子监里还强些。   沐元瑜点着头,她跟梅祭酒毫无交集,见都没见过,想过一句也就罢了,拿起一根彩漆蝠纹管笔,以指尖试了试毫毛,道:“三堂哥,你是不是跟他不太熟?”   真是至交好友,是不会怕送错了东西就招他笑话的。   沐元茂道:“我们不是一个堂读书,不过我们的学房挨着,他就在我隔壁,有时看见会打个招呼。现在他要走了,别人都在张罗着送礼,我不送似乎不太好,就算是结个善缘吧。”   这种同窗间的离情是很容易互相感染的,沐元瑜明白,就认真替他选起来。   她没费多大功夫,沐元茂送礼的方向是对的,摆出来的都是文房所用之物,这些东西再怎么送也出不了大岔子,她帮着从里面挑了两样式样清雅的出来:“我看够了,你跟他既然不熟,表示个心意便是。再送多了,反而奇怪。”   沐元茂点头:“好,那就这样。”   叫了小厮把两样别礼包好,明天带走。   这时候天色也晚了,他们各自安歇不提。   **   随着梅祭酒的罢官而去,新任祭酒走马上任,国子监一事算是正式落下了帷幄。   但并没有就此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淡去。   比如说朱瑾渊。   他沉不住气地到永安宫找了贤妃,要她向皇帝说话讨要差事。   要说这差事,说容易也容易,这么大的天下,按下葫芦浮起瓢,哪个角落都能寻摸出件事来。说难也难,难的是怎么提。   弄得不好,给皇帝留下儿子大了要争权的印象就糟了。   朱瑾渊只是不以为然:“哪里有这样严重,二哥做了,不是好好的,现在连讲官待他都又添了一层恭谨。我再等,等到什么时候去,再等两年,老四那个小崽子又大了,我夹在中间,哪里还有我的路走。”   贤妃沉吟住了。这话说的也是,儿子庶出,这块短板弥补不过来,太争先虽不大妥,可不争,更加没人看得见他了。   “这样罢,”贤妃下了决定,“你先不要想这些,很快你就将大婚了,等成了家,皇爷若还没有给你派差,我就去说,那时也好开口些。”   朱瑾渊勉强满意:“母妃说的,可别忘了。”   “我忘了什么,还能把你的事忘了不成。”贤妃说着,又关心问他,“你府里各样准备齐全了没有?可还缺什么不缺?”   朱瑾渊的府邸是从定下韦瑶起就开始为大婚做准备,到如今也有小半年了。   “早都布置好了,母妃放心。”朱瑾渊笑道,“真要说缺,就还缺一个皇子妃。”   贤妃笑了:“那你可安生些,好好把你的皇子妃迎娶进来。”   朱瑾渊有口无心地应着:“我知道,知道。” ☆、第124章   时令来到十月初, 凛凛的寒风刚起, 沐元瑜已很有自我保护意识地换上了轻暖的裘衣。   朱谨深还在吃着固本培元的药, 不能受冻, 冬衣上身也早,他两人往学堂里一坐, 便好似与其他人差着一个季节。   朱谨渊快要做新郎官了,这一阵都不再来学堂里, 只有许泰嘉看见了憋不住要笑:“殿下,这可显得你们是一伙的了。”   又去拉沐元瑜的手:“你哪里就冻得这样,手比我还热乎呢,偏年年这么早就裹得团子一般——殿下,我没说您, 做什么瞪我?”   冷飕飕的,真是不悦的样子。   朱谨深的目光只是戳在他手上, 不咸不淡地开口:“都是成了亲的人了, 还这么不稳重。”   许泰嘉尤没自觉, 沐元瑜被戳醒了过来,有点忍笑地把手缩到袖子里躲开他,道:“你说我, 就同说殿下一般,当然要瞪你了。”   “嘿, 沐世子,你这脸皮可是修炼得越来越不得了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许泰嘉真是纳闷, 因为他看见朱谨深对此居然微笑了一下——这种简直是恃宠而骄的刁钻话他听了都不生气?   他有点淡淡地羡慕加嫉妒了。   不过想一想,也不得不服气,朱谨深被关在府邸的那两年里,只有沐元瑜这愣头青世子敢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去看他,有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在,如今得些纵容,也不是多出奇的事。   闹了两句,差不多到了上课的时辰,朱谨深要启口请讲官进来,外面先走进来一个内侍,到沐元瑜身边道:“沐世子,指挥使大人在外面候着,请您出去问两句话。”   沐元瑜心下一动:这指挥使自然是郝连英,她跟特务头子没别的来往,这是刺客的嘴撬开来了?   她就站起来,察觉到朱谨深的目光扫过来,向他笑了笑:“殿下,没事,我去去就来。”   她跟在那内侍后面出去。   郝连英站在殿下的台阶等她。   他今年三十五岁,正是壮年,穿飞鱼服,配绣春刀,是一身很光耀标准的堂上官装束。   见到沐元瑜出来,他拱了拱手:“沐世子,有两句话相询。”   沐元瑜点头:“指挥使请说。”   郝连英先把前情解释了一下,果然是刺客的事。   卢永志与老仆是分开审讯,卢永志作为一个只会败家的纨绔,骨头十分软塌,正经刑罚一样没上,只是抽了几鞭子,就恨不得把祖宗八代全部交待出来了。   只是有些遗憾,他吐出了那么多,没一句是真有用的线索,对那老仆的来历,都只说得出是早就在他家的,当年他上京读书,他父母不放心,才在书童之外特地把那老仆给他,因老仆老实稳重,希望他能约束着一些儿子,不要在外面乱来。   再问他那老仆在他家里还有什么亲眷,他说不明白,只能给出个“似乎没有”的答案,负责问话的番子气得抽他,他还挺委屈:“我管奴才那么多做什么啊。”   至于那老仆,嘴就要硬实得多了,这是桩大案,锦衣卫得他如获至宝,怕一时不慎弄死了他,断了线索,所以严密地看守着他,刑罚也用得小心,磨到今日,终于磨得他招了一番话出来。   “据他第一遍所招,此事出自沐王爷的侧室柳夫人所为——”   沐元瑜睁大了眼,柳夫人?   从动机上说得通,但她有这样的能耐?   郝连英接着道:“但再细审下去,他许多话答不上来,柳夫人如何跟他认得联络,他说得错漏百出,很不通顺。”   沐元瑜点头。   她很清楚,柳夫人就是只金丝雀,她连滇宁王府的内部事务都插不进手,更不要说把手伸到府外。而在她生育沐元瑱之后,滇宁王也许会对她有所抬举,但滇宁王妃对她的防范只会更为严密。   退一步说,就算她能联络上外面,也不会去联络到沐大奶奶的娘家人,这都拐了几道弯了,这中间更还隔着滇宁王和沐二老爷那一支的决裂问题。   “再度刑讯之下,他重新招出了一个主使,是奉国将军府的沐元德——”   沐元瑜这回一下惊讶起来——沐元德就是沐元茂的长兄,沐大奶奶的丈夫!   而老仆这回的招供,听上去有头有尾,也有情理得多。   据他所说,他原是西南边疆的一名兵丁,后来因伤病从行伍里退出,发的一点饷银很快花完,生计没了着落,也没有家人可以投靠,只好卖身进了沐大奶奶娘家为仆。   他曾当过兵,受过训练,举止便和普通人有细微差别,一般人没有察觉,有一回沐元德陪着沐大奶奶归宁,却是看了出来。沐元德把他叫到一边私下聊了几句,一叙,问出来他还曾跟着沐二老爷上过一回战场,只是他身份低微,连沐二老爷的面都不曾照过。   但有这一点联系在,沐元德为此就照顾了他些,两人从此有了来往,但一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直到后来,卢永志进京,他跟着来了,一晃五六年过去,有一天,沐元瑜和沐元茂也跟着来到了京城。   据老仆所招,沐元德从前就很不高兴沐二老爷继娶了一房年轻夫人,心都偏到了那边去——   郝连英说到这里,问沐元瑜:“世子,云南太远,我们已经有派人去核实,但一时半会没有回音,我来请问世子,奉国将军府可有此种情形?”   审案子对所有涉案人等都以询问,多方印证,其中的对与不对之处,才能出来。沐元瑜猜着恐怕也有人去询问沐元茂了,不过这事牵扯进了奉国将军府,沐元茂的供述,在锦衣卫心里就不那么可靠了,所以还要再来问一问她。   她点头:“确有此事。”   她心里觉得此事出于沐元德的主使也是不可思议,但郝连英很显然还有话说,她就没有多嘴先问,只是安静地等着他。   她这样配合,郝连英的态度便也平缓:“沐元德以为,将来奉国将军府的家私很可能都将归幼弟所有,他见幼弟离家到了外面,就动了除去他的心思。”   沐元瑜吃惊道:“大人的意思是,刺客的目标本来是我三堂哥?”   这思路就真有其合理之处了,老仆跟沐元茂同处国子监里,沐元德真收买了他,叫他对沐元茂下手,要容易得多。   郝连英道:“起初是这样,但很快沐元德又改变了主意。”   既然已经踏出弑亲的这一步,杀一个沐元茂又能得到多少利益?奉国将军府所有的家私捆在一起,不敌滇宁王府的百分之一。   在云南的时候滇宁王府只手遮天,不可能动得到沐元瑜,可如今到了京里,沐元瑜身边的防卫再严密,与在云南时不能相比,有心人肯下苦功,总能寻到缝隙。   沐元瑜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杀了我又怎样?我还有个庶弟呢。”   若是从前还罢了,可多了个沐元瑱在,爵位怎么也到不了沐二老爷那一支里。   郝连英道:“令弟十分年幼,这个年纪的幼儿,能不能站住尚未可知。何况据刺客说,沐元德似乎有什么办法,能将此事栽到令弟的生母头上,令弟如今养在王妃娘娘膝下,世子一旦在京出事,以王妃娘娘的爱子之心,很有可能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对于这一点,沐元瑜只有默然,因为她清楚,不是很有可能,是一定如此。   如果滇宁王妃知道她为柳夫人所害,一定会将柳夫人所有亲眷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老仆第一遍招供是柳夫人,看来就是想把这件事栽给她。但他所知不多,以至于不能自圆其说,很快为锦衣卫看破。   如果当年不是滇宁王使手段把爵位从沐二老爷那边夺了过来,现在的王世子就应当是沐元德。   他一口怨气沉酿至今,论动机不下于柳夫人,论能力胜过柳夫人多矣,若说是他,似乎各方面都说得过去。   沐元瑜想过一会后道:“大人的意思,可是还想问一问柳夫人的话?我已写信给我父王,如今正等着回信,如果是王府里有什么不对,父王查出来后,我会转告给大人。”   柳夫人于此事只是沾边,或者说是躺枪也不为过,锦衣卫不便就这一点嫌疑对她深加询问,但此刺客的供述里既然提到了她,那她最好也是要给一点交待出来,形成一份尽善尽美的文卷,呈到皇帝面前去,才好看。   郝连英点头,这正是他此来最核心的目的,道:“如此,有劳世子了。”   他还有公务,说完就转身走了。沐元瑜踩着有点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刺客若真是沐元德指使的,不是将沐元德逮捕归案就可以了结的事,后续的问题才麻烦,至少,沐家两房之间的仇,是真的要结深到不可化解了。   朱谨深看出了她的情绪,第一节讲读后,拉着她到旁边问了问。   沐元瑜没有隐瞒,如实全都告诉了他。   要说她对沐元德,岁数相差太多,一年只见祭祖那么一两回面,丝毫感情都没培养出来,知道他要杀她,她并没什么受伤害的感觉,就是觉得有点头疼。   她不可能把世子位还给沐元德,可这么冤冤相报下去,又到哪天才是个头呢。   朱谨深揉了她脑袋一把:“依我看,这里面尚有含糊之处,现在不过刺客一面之词,你何必就烦恼起来?若真查实了是他,再说。”   他不那么熟悉沐家两房以及两房自身内部又有的许多复杂问题,但利字当头,利欲熏心之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他对于这可能的凶手沐元德,便也没有任何多余感触。   沐元瑜只有点头:“嗯。”   又几日后,云南的消息尚未反馈回来,朱谨渊大婚的日子先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天越来越热,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细胞也越来越不够用了,感觉人越来越有点发蠢~~~~(>_<)~~~~ ☆、第125章   婚者, 昏礼也。   三皇子朱谨渊的亲迎礼定在了十月十五这一日, 这时候不单是曾经体弱的朱谨深与来自南疆的沐元瑜, 一般人也都穿起御寒的衣物来了。   穷人穿絮穿棉, 富人着裘裹篷,人人都臃肿了一圈。   朱谨渊选定皇子妃后, 钦天监原给算了两个吉日,另一个在明年三月, 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只是朱谨渊不愿意等那么久,方选在了年内的初冬。   这一日早间天气很好,朝阳灿烂,过了午天色却渐渐阴下来, 再到黄昏,来参加昏礼的宾客们陆续盈门时, 细碎的小雪就飘了下来。   这种吉日都是起码提前一两个月算的, 人力有穷, 再算也不到这许久之后的天气,虽都盼着风和日丽,真逢着落了雨雪, 也只好认了。   好在这场初雪下的小,再者, 毕竟应个“瑞雪兆丰年”的话头,比起哗啦啦的雨来总是让人心情舒适一些了。   沐元瑜站在廊下笼着手,尤其很有感触。三年前, 她就是这时候到京城来的,来的这一日,恰巧也下着雪。   然后,就在一家店铺里遇见了朱谨深。   许泰嘉从阔大的花厅里伸出脖子来叫她:“沐世子,下雪了,你不怕冷,在外面望什么呢?都来几年了,还看不腻这雪花啊。”   他嗓门大,一下把沐元瑜从那种感慨的情绪里叫了出来,她往回走,稍微解释了一下:“我没看雪,我看殿下有没有过来。”   朱谨渊成亲比普通人家复杂一点,他迎了皇子妃后,要进宫去庙见,然后才回府行合卺礼及招待宾客等。   作为父母的皇帝皇后不会如普通人家般在三皇子府替他招呼,他的生母贤妃作为后妃,更是不便出宫。这段时间三皇子府的诸般事宜就由礼部的官员及府里的内官安排着,朱谨深作为兄长,也需帮着照看一些,不用他具体做什么,只是各处走动一下,官员们假使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宜,也可以找着他商议。   所以他现在不在待客的这间花厅里。   许泰嘉取笑道:“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你就找上了,殿下不在,你同我一处坐着,还怕我欺负你不成?”   沐元瑜随口道:“许兄,你未免想多了,谁欺负谁,那可不一定。”   两人说笑得几句,便听得外面的动静热闹起来。   许泰嘉才坐下没多久,又站起来跑到门边去望:“是不是三殿下迎着新娘子回来了?”   其实他跟朱谨渊是不大对付的,但因跟韦瑶曾有过那么一点无疾而终的来往,如今虽释然过去了,但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态,就是想要看看。   沐元瑜对新人都没什么兴趣,也不太爱凑热闹,就坐着没动。旁边宣山侯府的武弘逸来和她说话,她就顺着聊了几句。   但耐不住许泰嘉兴冲冲地回来拉她:“真的回来了,走,我们看看去!”   “有什么好看的,三殿下行礼,还能叫你进去新房看着不成?”   沐元瑜无奈,到底还是叫拉了出去。外面的亲迎队伍在往新房的方向去,一对新人行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成双成对的宦官宫女喜娘等,捧着各色陈设,无论人还是物,皆是一片喜庆的大红之色。   撇开对朱谨渊的个人观感不提,但就这一幕来说,细碎飞雪中,看上去是很有意境。   许泰嘉也是有鉴赏能力的,脚步都不由顿了一顿:“下雪天成亲也很好啊。我原来觉得这日子选差了呢。”   又忍不住忆起当年来,跟沐元瑜分享他的成亲历程:“想我那时候——”   巴拉巴拉说了一路。   他单说也就罢了,新人回府,一路都有喜乐,时不时还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来,许泰嘉要压过这些声响,势必就要扯着嗓子把声音抬到很高,沐元瑜被吵得受不了了,只好打断他道:“许兄,你是不是忘了,你成亲时我也有去观礼来着?”   许泰嘉恍然大悟:“不错,我一时没想起来。不过你去做客人,跟做新郎官怎么一样,我同你说说,你多些经验也是好的,以后才不会手忙脚乱嘛。算起来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说不定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了。”   沐元瑜只当耳旁清风,却是忽然眼睛一亮:“殿下。”   朱谨深正同一个官员从前面走过来,那官员官帽上簪着朵红绒花,这个打扮,应该是负责照管亲事礼仪的官员了。   朱谨深微侧头跟他说着什么,那官员不停点着头,大约在跟他请示什么事情,朱谨深在回答他。   听到沐元瑜的声音,朱谨深转了头,望她一眼,先颔了下首,然后又跟官员说了两句话,官员再度点头,拱拱手,快步走开去忙了。   朱谨深才向她走过来。   沐元瑜笑道:“殿下这样认真做事。”   她还以为朱谨深就敷衍敷衍得了,但看他雪天黄昏还在外面跟官员议着事,是很用心在帮忙了。   朱谨深淡然道:“我也多懂了一些。只当是提前历练了。”   他这样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许泰嘉觉得正好合上了自己之前的话,就立即笑道:“看罢,还是殿下想得到。我才和沐世子说,他还不耐烦听。”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朱谨深说话的时候,眼睛没从她脸上移过,她有点招架不住。   她其实不太敢深想他这句话及眼神所传达的意思,那对她来说似乎还是挺遥远的事。   她低了头,但觉得发冠旁的鬓发一动,而后微微一坠。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摸到一朵绒花样的物事。   朱谨深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他们给我的花,我不喜欢戴。”   负责安排亲仪的官员们人人都有这么一朵红绒花,以区别与普通宾客,也方便下人们遇着事时及时找到人回禀。朱谨深没有戴,也不好丢,就塞在了袖子里。   许泰嘉端详了她一下:“沐世子,你戴这个还挺适合。”   朱谨深袖了手:“走罢。老三回来,后面不用我管了,到宾客那里看看。”   许泰嘉倒是还想去看新人,但听这样说,也知道看不成了,陪着一道又回了头。   花厅里十分热闹,沐元瑜和许泰嘉出去的这段时间,四皇子朱谨洵来了,花厅里的人正向着他行礼问候。   及到朱谨深进去,众人又纷纷围拥来,再向他行礼。   朱谨洵也过来向他拱手:“二皇兄辛苦了。”   他是知道朱谨深代为协理朱谨渊成亲事宜的。   朱谨深深为厌恶沈皇后,但朱谨洵跟他年纪相差过大,他对这个幼弟生不出喜爱,但也不至于瞧他有多少不顺眼,面上的关系一向都算和平,就点了个头:“四弟来了,跟着我坐罢。”   作为与宴身份最高的两兄弟,他两人的位次本也挨在一起。   朱谨洵听话地应了:“是。”   皇子成亲典仪隆重繁多,但究其根本,也无非那几个程序,宾客到齐,到了吉时,开宴。   能跟皇子们这么近距离同坐一堂的时候不多,朱谨深和朱谨洵居于主桌,除本桌之外,不断地还有别桌的官员们过来敬酒,朱谨深从前滴酒不沾,经李百草妙手调理过后,如今是能喝一些了,但是酒量未经训练,很为一般,两拨人来过后,他面上就染了晕红。   沐元瑜坐在另一边,看着不对,悄悄扯他道:“殿下,别喝了,我让人取茶来罢。”   以他的身份,要以茶代酒也没人敢勉强于他。   朱谨深扶着额头,却道:“我没醉,不喝茶。”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语声迟缓,用词排序都显得有一点离奇的幼稚,沐元瑜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低声道:“好,好,殿下没醉。”   她嘴上哄着,却招手叫了侍女来,要了壶茶,乘着朱谨深回应一个新来敬酒的官员,把他杯子里的一点残酒泼了,换成了茶水。   他们这一桌上的原是桂花酿,茶水倒在斗彩高足杯里,乍一看跟酒也没什么差别。   朱谨深跟官员说了两句话,回脸来找酒杯,拿到手里喝了一口,忽然皱了眉,一时没说话,等到那官员走了,回头来跟沐元瑜算账:“是不是你换的?这不是酒。”   他能说出这一句来,可见是真的醉了。   难得倒是不撒酒疯,也不乱嚷嚷,居然还保持着完整的逻辑思维,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该要找谁。   沐元瑜手痒痒地,甚想伸手去大胆捏一把他的脸——他醉起酒来怎么是这样啊。   “我没有换,这就是酒。”她一本正经地回道。   “骗子。”   朱谨深皱了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骗子。我现在忙,不和你说,你等着,回了家找你。”   他往后一点,靠在椅背上,目光左右游移了一圈,找到了在他左后方的侍女,指指杯子,吩咐那侍女:“倒酒。”   那侍女犹豫着,她不敢不听命令,但她也看出来,这位殿下是有点醉了,沐元瑜又在另一边跟她打手势,叫她不要倒,她很为难地捧着执壶上前,却不知该不该倒。   朱谨深向她伸了手:“给我,我自己来。”   他袍袖宽大,面色发晕,一伸手意态慵懒又风流,侍女红了脸,不知不觉就要把执壶递出去。   沐元瑜无奈了,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伸手把他那只手拦下来,直接拉他起来:“殿下,我们出去呆一会。”   朱谨深醉得不深,外面下着细雪,走一圈,人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   朱谨洵很懂事地道:“我陪二皇兄出去吧。”   他人小,但酒量反而好一些。   朱谨深道:“不要你。”   朱谨洵有点委屈脸。   许泰嘉从另一边凑过来:“四殿下,来,我敬你一杯。别管二殿下了,他就这样,你看我都不说要陪他,说了他肯定也不理我。”   有他这一打岔,沐元瑜已经把朱谨深半扶半拉了出去,他不肯喝假酒,但直接把他拉离酒席,他倒是也没有反抗,很平顺地跟着走了。   朱谨深这个样子,不好叫人看着,恐伤他的面子,沐元瑜就拉着他往暗一点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忽觉脸上一痛。   是朱谨深掐了她。   这地方在一个背风处,外面种着一排好几棵石榴树,树上扎着红绸,飘扬下来,又遮挡了不少视线,从外面看不进来,但毕竟是在别人府邸上,沐元瑜以为他醉得忘了分寸,就伸手拉他,低声劝道:“殿下,这是三殿下府上。”   “我知道。”朱谨深却没有松手,凑到她面前,一开口,微甜微醺的桂花酒气和着细雪拂到她脸上,“我还知道,老三今日成亲。”   他更往前凑了点,耳鬓都跟她厮磨到了一起,不知是咬是舔了她耳朵一口:“可是,你不想跟我成亲是不是?”   沐元瑜:“……”   她僵站着不敢动,怎么就绕到她头上来了?   “殿下,我没有只是想到这么远。”她老实道。   她要跟朱谨深成亲,这中间得翻越多少重山岭啊,想一想她都头皮发麻,能争取个当下行乐,她觉得就挺好的了。   “哪里远?老三那样的都成亲了。”朱谨深质问她,“我看你是不想对我负责。”   沐元瑜:“……”   她很辛苦才把快冲破喉咙的笑意压回去,诚心诚意地道,“殿下,我还是再去给你要碗醒酒汤罢。不然等到明日,你会后悔的。”   “我没醉。”朱谨深断然拒绝了她,又捏了一把她的脸,“你笨,不知道该怎么想,那就我来。但是你要听我的,你不听,我才叫你后悔。”   他虽然是威胁,但是这个状态下说出来,沐元瑜无论如何严肃不起来,憋着笑道:“好好好。”   又觉得他实在可爱,下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这个状态,主动垫了点脚跟亲了亲他。   而后去拉他的手:“殿下,你冷吗?冷了我们就回去。”   朱谨深这下被安抚好了,翘了嘴角回答道:“不冷,再呆一会。我头还有些晕。”   他又肯承认自己不太舒服了。   沐元瑜绕不明白他,跟醉酒的人也说不来道理,只有点头:“好。”   跟他分开了一点站着,防着万一有人来看见。   而正这么想着,石榴树外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会很快,就没有去文下说,但没有想到最后一点尾巴磨了将近一小时~~~~(>_<)~~~~ ☆、第126章   脚步声在两棵石榴树之外的距离停下来。   沐元瑜侧出一点身子去看了看, 一时却见不到什么, 这里的石榴树乃是种的丛生灌木样式, 此时叶子虽掉光了, 枝条仍然繁密,左一圈右一圈地披挂着红绸, 还间错扎着绢花,人站在这后面, 固然别人发现不了她,她想看见别人也不容易。   沐元瑜定睛又辨认了一下,才终于从缝隙中见到来人微微晃动着的斗篷下摆,镶着一圈暖和的绒毛,斗篷应该是红色, 但是是大红,还是海棠红, 抑或别的深浅就实在辨认不出了。   这是个女子, 而且穿着如此, 可见家境不错,应当是来赴宴的女客,肯定不是三皇子府的侍女。   如此沐元瑜就不太好出去了。   她和朱谨深两人忽然从树后冒出来, 这地方这样僻静,恐怕生了误会不大好说。   况且, 她心里也有一丝好奇,前面花厅宴席正酣,女客那一边应该也是, 听说还特地委了新乐长公主在照看着,这女子半途离席,连个丫头都不带,恐怕里面多少有事。   总不成也是跟他们一样出来醒酒的罢。   有鉴于此,她转了头,把手指竖到嘴唇中央,冲朱谨深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朱谨深懒懒地点了头。   沐元瑜放下心来,又转回头去,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另一个脚步声响起来了。   “五妹妹。”   一个有点急促的男声叫道。   女子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斗篷下摆回旋着迎过去,因为动作略大,碰到了石榴枝条,扑簌着拂落了一点枝条上积蓄的薄雪。   “梅哥哥,真的是你。”女子开口说了话,声音娇嫩,是明显的少女声气。   “五妹妹,我只是抱着万一的虔心,没想到你能来,我——”   “梅哥哥,我以为你走了,没想来你还能来找我。”   两人先后开了口,声音都饱含着丰裕的情感,一听便知是一对小情人。   沐元瑜的兴趣便不大了,她才不会去管别人的私情,随便是谁家的小鸳鸯,都和她没关系。   只是还不便出去,她站在这里,就只有无聊地听下去。   “梅哥哥,你怎么能进这府里来的?”少女关心地问着,“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会受罚吗?”   男声清朗,听上去年纪也不大,道:“没事,我偷了我爹的请帖,循正途从大门进来的,三殿下大婚,来庆贺的人这样多,他们来不及一个个核对身份,见我请帖是真的,就放我进来了。”   少女松了口气:“这就好——”她声音低下去,有点含着羞涩,“梅哥哥,你是专程为我来的吗?”   男声也低了点,但情意绵绵地,快从话语里流淌出来:“五妹妹,不是为了你,我来做什么呢?我爹知道我不愿意走,一直让人看着我,我不能和你告别,连一封信也不能捎给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着急,很怕你怨怪我,以为我是个负心人。”   “我原来是有点怪的,”少女低低地说着,“可是现在见了你——知道了你的为难,我什么也不怪了。倒是你,你一家不是都走了吗?你又回来,你爹爹知道吗?他会不会生气?”   “他不知道,我是偷跑回来的,出了京后,我爹以为我没有办法了,就放松了对我的看管。”男声里加了点豪气,“他肯定要生气,但是我不怕。五妹妹,不见你一面,跟你说清楚,我才不安心。”   少女十分感动:“梅哥哥——”   沐元瑜从缝隙底下看了看,隐约见到少女姿势前倾,应当是拥抱到了一起。   她的记性不好也不坏,从这两人交谈透露出的讯息里,已差不多猜到了男声的身份。   梅本身不是个很常见的姓氏,再加上一家离京,事发在近期,而“梅哥哥”的父亲还能得到朱谨渊大婚的请帖——虽然他没来参加,综合以上所有讯息,这个勇气十足偷溜回来会情人的梅哥哥,九成就是梅祭酒家的小公子了。   只是梅祭酒败了事,所以没来参加喜宴,结果被儿子偷了来。   倒是挺巧。   几日前沐元茂还曾特地回家找别礼送过他。   就是不知道跟他有情的少女是谁家的闺秀了。   少女轻声夸赞着情郎:“梅哥哥,你真聪明,知道到这里来找我。”   梅小公子却苦笑了一声:“我爹罢了官,如今是我同你般配不起了,我去你家,哪里还能见到你。我想着三殿下大喜,长公主多半会来,她来,应该也会带着你,所以我才来碰碰运气——总算上苍可怜我的一片痴心,叫我猜对了。”   沐元瑜心中一动:怎么叫长公主来,这少女就会来?她是新乐长公主的亲眷?   她记得,新乐长公主只有一女,是早已出嫁了,倒是她的婆家,有好几个姑娘来着——   她就望向朱谨深,试探地向他做了个“驸马”的口型。   朱谨深点点头。   他的眼神已经清明了不少,从外表看,是看不出有什么醉态来了,奇的是沐元瑜看向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听人家小情人的壁角听得很专注的样子。   他都不觉得无聊?   怎么看他也不是个爱八卦的性子,别人不惹到他,他是从不多管别人闲事的。   沐元瑜心里纳着闷,听那边少女又道:“梅哥哥,你别这样说,你好好读书,总有一日能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以后——以后有的是好姑娘来配你。我一个弱女子,只能听凭家人摆布,没有别的法子,这辈子,是只有这样了。”   “五妹妹——”梅小公子十分心疼,“我不要别的好姑娘,再好的姑娘也不是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少女声音低落:“我也是,可是,你家都已经离开了京城,还能怎么办呢。”   “我爹从前反对我们,说与外戚结亲招人耻笑,可是现在总是不会了。五妹妹,你若真的舍不得我,你敢不敢,”梅小公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听上去也有点犹豫,但终究还是说了出去,“敢不敢同我走?”   少女“啊”了一声:“走?”   梅小公子说出了这一句,好像也就有了勇气,声音热烈起来:“不错,你跟我回家,我爹一见我都把你带回去了,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同意我们的亲事。”   少女:“……”   她没了动静,梅小公子紧跟着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你才都说了,我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我不会委屈你的,一定以正妻之礼相待,绝不会让你受丝毫委屈——五妹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的声音失望下来,大约是从少女的表情上没得到想要的回应。   “不,只是梅哥哥,你忽然这么说,我有点害怕。”少女怯弱着,道,“你让我想一想,想一想再说。”   她没有一口拒绝,梅小公子大为振奋:“好,五妹妹,我绝不会逼你,我知道是我冒撞了,你就是不愿意,我也不会怪你。”   “嗯,梅哥哥,谢谢你。”   底下一阵又没了动静,不知那边在做什么。   ……   虽然本就看不见什么,沐元瑜还是礼貌地把目光移开了。   不多一会儿,那边重新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催促:“梅哥哥,我不能独自出来太久,你也不要在这里久呆,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   梅小公子的应声中带着浓重的不舍:“好,五妹妹,你回去路上小心。我在离你家不远的泰升客栈里住着,一时不会走,你想好了,叫人去给我回个话。”   少女应着:“好。”   两人又絮叨了几句,大多是梅小公子在说,少女只是听着,直到梅小公子忽然冒出一句她听不懂的话来。   她才醒神一般,不解地道:“梅哥哥,你说什么?”   “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梅小公子郑重地道,“这是我娘家乡那边的话,我好容易才辗转问到人学来的。”   少年人情热,说了那么多情话还表白不够,学会了一种他乡的话语,还要换了来说。   这听到旁观人耳中,本该是有点会心一笑的事,但沐元瑜一点都笑不出来。   因为少女听不懂,需要解释,而她不需要,她听得懂。   说不上来的感觉,瞬间的惊悸击中了她。   对她来说,石榴树那边的剧情毫无预兆地从言情转成了悬疑,她控制不住地,去抓了朱谨深的手,试图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力量。   朱谨深带点疑惑地望向了她,他不知道怎么了,但也没问,就只是顺势反握住了她,把她的手密密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石榴树的另一边,在少女的催促下,梅小公子终于走了。   少女一时没动,过一会,提高了一点声音叫道:“绣菊,绣菊?”   “姑娘,我在。”   一阵脚步声从石榴树的另一边小跑过来。听她说话的语气,应当是少女的丫头,原来少女并不是独自前来,她留了人在不远处,倒是有一些警惕心。   “绣菊,你说我怎么办,他居然说要带我私奔,可不是疯了——他爹都罢了官了,我嫁都不会嫁给他了,怎么可能跟他私奔!”   少女这一句说出来,声气再不是之前的柔怯,而变得又气又急,又还掺了两分不屑。   “姑娘别急,”后来的绣菊安抚她道,“姑娘不要理他就是了,他等几天没了趣,自然自己就走了。”   “可他手里还有我从前写的一些信和绣帕,不然我今晚何必见他!”少女跺着脚,“真是的,谁知他家说败败得这么快,还是姑母说得对,这些文官家,都没个谱,不如勋贵基业扎实。”   绣菊道:“姑娘敷衍着,不要得罪他就是了,我在那边听他说话,对姑娘还是很有情谊的,想来不至于因为姑娘不肯跟他走,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坑害姑娘。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只能如此了。”少女仍烦躁着,“这个人也真是不识趣,自家什么样,自家没有数吗,走都走了,还要回来找我——”   一路抱怨着,声音渐渐远去了。   等到一点动静也听不到的时候,朱谨深开了口:“又是一个骗子。”   沐元瑜原来想得手心都出冷汗了,正打算要问他话,但一听他这句,脑中不由一晕——不好,这是还没有醒酒!   但也顾不得许多,她心中的疑问实在急迫,转眼见到自己的斗篷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细雪花,一手抹了,然后捂到朱谨深脸上去。   朱谨深的眉头瞬间被冰得皱起来了,拉她的手:“冷。你干什么。”   “殿下,你清醒一点,帮我想一个问题。”沐元瑜严肃地盯着他问,“我才进京的那次正旦大朝会上,朝会散去后,其后的赐宴梅祭酒有参与吗?”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她当时进京不久,几乎不认得几个在朝官员,实在留不下多少印象了,只能从常理推,梅祭酒是正四品官,有资格参与赐宴。   但她相信朱谨深的记忆力,梅祭酒到底在不在,他一定记得。   若是不在,那就是她联想多了,若是在——   朱谨深眨了眨眼,望着她,不说话。   沐元瑜着急死了——该用着智慧担当的时候他偏偏醉了,怎么就这么寸呢!   简直想晃晃他的脑袋,把答案晃出来。   在她几乎快付诸行动的时候,朱谨深终于说话了:“叫我哥哥。”   沐元瑜:“……哈?”   “叫我哥哥。”朱谨深重复了一遍,“就告诉你。”   “不然,”他口齿清晰,很笃定地威胁她道,“我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3)(ε ̄ *) ☆、第127章   沐元瑜甚是纠结, 她不是烦恼朱谨深的要求, 而是, 就他这重点整个歪掉, 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状态,就算他给了答案, 这答案到底靠不靠谱啊?   “算了,殿下, 我明天再问你罢。”片刻后,她下了决定。   这不是可以草率行之的事,如果弄错了,影响不小,到皇帝跟前也不好看, 她虽然着急,但宁可慎而缓之。   “你耍赖。”   朱谨深却很不满意, 指责她, 又冷冷地道:“明天我也不会告诉你。”   到底谁耍赖啊——   沐元瑜又无奈又想笑, 她绝没想到朱谨深醉起来居然是这个画风,心底的悚然感都差不多叫他搅合没了。   “殿下,我们回去吧, 毕竟下着雪,站这么久了, 别将你冻着了。”   虽然他的酒还没醒,但她也不敢叫他再在外面呆着了。   朱谨深还是听得进道理的,捏了捏她的手:“你冷?那就回去。”   拉着她往外走, 沐元瑜要把手抽出来,现在可不是她刚进京那会了,她还算少年,而朱谨深已是成年男人,她再跟他拉着手在外面走,多少有些奇怪。   但朱谨深不放,察觉到她的动作,还加大了力气。   他不说话,一张脸板着,在细雪里走。   “殿下——”沐元瑜要挣扎,忽然福至心灵,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没酝酿出来。   她本来没觉得叫个称呼有什么,但真要出口时,居然卡住了。   十分的不好意思。   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把脸捂着,又努力了一把,才终于把那两个字挤了出来,声音小而含糊,自己听着气息都很虚弱。   朱谨深停下了脚步。   放开了她,但转而去扳开她捂脸的手,见到底下一张晕红的脸,才勉强满意了:“算你一半,还有一半,回家补给我。”   “——我都叫了,怎么就算一半啊?”   “声音这样小,你都没有诚意。我对你好,才给你算了一半。”朱谨深高冷而精明地跟她算着账,“不然,一半都没有。”   沐元瑜无语了:“殿下,谁要是想占你的便宜,可真不容易。”   明明醉得性情都直线幼稚下去了,居然还是一点亏都不吃。   但总算是暂时把他敷衍了过去。   两人走回花厅之后,沐元瑜有意找寻了一会,没见到有什么可疑的陌生少年男子,他们所在的这间花厅是布置规格最高的,以梅小公子的身份,可能是不够跟他们在一处吃宴,而在别的偏厅里。   这一时她就不便去找了,没个缘由,把人惊跑了倒麻烦。   横竖已经知道了他的落脚处——沐元瑜想到这里,忙跟朱谨深说了一声,而后走出去,寻到大门外等着的护卫,吩咐了一个到泰升客栈去守着。   而等到她再重新回到花厅里时,就发现新郎官朱谨渊来了,他已经在新房里行完了礼,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神情看上去很是意气风发。   他站在她的位子上,端着杯酒正跟朱谨深说话:“愚弟今日大喜,脱不开身,府里一些琐事有劳二哥替我照看着,这头一杯酒,必须敬给二哥。”   ——朱谨深的酒量之差,先头喝下去的几杯还没醒呢,哪里还能再喝?   沐元瑜加快了脚步,忙要过去拦阻,可拦不住朱谨深自己痛快,不等她到跟前,毫不推辞,已经直接干了。   “好!”   朱谨渊叫了一声,吩咐侍女,“愣什么?还不给二哥满上。”   澄黄的酒液倾倒入酒盏中,朱谨渊又笑着道:“这婚姻大事,愚弟先行了一步,说来对二哥却是有些歉疚,这第二杯,算是愚弟的赔罪酒,请二哥务必满饮。”   沐元瑜总算到了跟前,插了句话:“三殿下,二殿下不胜酒力,不便再喝了,底下就以茶代酒罢。”   朱谨渊笑了一声——不胜酒力好,要不是一来就听说了朱谨深出去醒过酒,他还不这样左一杯又一杯地敬呢。   就道:“沐世子多虑了,二哥若不能喝,自然自己就说了,这不是寻常时候,想来二哥不至于不给我这个面子。”   朱谨深很给他面子,第二杯又喝了。   当着一厅的人,沐元瑜劝两句还罢了,不好真的上手去干什么,恼得只有悄悄瞪朱谨深一眼——这酒品,真的太古怪了。   朱瑾渊已经又敬上第三杯了:“二哥,这一杯,是愚弟盼望能早日等到二哥的大喜之日,娶一个贤惠端庄的二嫂回来,哈哈!”   他这三杯酒,还真的每个都有由头,朱谨深点了头,这回不但喝了,还发了句话:“那就借你吉言了。”   他这样酒到杯干地好摆布,朱瑾渊反倒说不出什么来了,这厅里的人身份都不低,当着众人他消遣兄长,做得太明了,对他自己的名声才是不利。   但就此放弃,他又不甘心,倒了第四杯酒,笑道:“二哥也不要着急,五年过起来,其实也快得很。”   沐元瑜眯了眼——什么意思,在这种日子点出这个期限,不等于是戳朱谨深伤疤?   朱谨深又举起了杯,她也不试图去拦了,转而低声问旁边的侍女:“有大一点的杯子吗?”   当然是有的,侍女点头,只是有点迟疑:“您要多大的?”   “捡最大的拿两个来。”   侍女应声去了,她们专侍来客,对许多酒席上可能有的要求都有准备,很快就拿了两个黄地紫彩珐琅杯来。   这杯子比桌上原用的足有三四个大。   放到桌上,侍女开始倒酒,朱瑾渊也看见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灌人还罢了,且是自认酒量一定比朱谨深好才去灌他的,让别人来灌他,他可不乐意了。   他不知道沐元瑜的酒量,但敢要这个杯子来,量就不会小,肚子里还转悠着的几个理由就有点被吓回去了。   许泰嘉精神来了,起哄道:“呦,沐世子,你这敬酒的诚意可足,三殿下一定得满饮才够意思!”   才灌了人,朱谨渊无路可退,硬着头皮受了沐元瑜的一敬,桂花酿不大醉人,但这么大一杯一气喝下去,也是够受的。   他心里还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不大拒绝得了沐元瑜来敬,一方面又泛着痒痛,这少年是替谁出头,再明显没有了。   好在这煎熬没有持续下去,因为朱谨深醉了。   他眯着眼,直接伏在了案上。   众人吃了一吓,谁都知道这位殿下身体才转好没有多久,他这会不会醉出个好歹来,谁也不能确定,同桌的忙都过来看望。   朱谨深被扶起来,他眯着眼睛,倒是并没有醉晕过去,还能给出一句:“我没事。”   但这个样子,谁都不信他没事。   没人敢再留他了,忙着张罗送他回府休息。   沐元瑜跟着坐了同一辆车照顾他。   车帘放下,他带着微热的酒息靠了过来。   沐元瑜忍不住恼,终于捏了一把他的脸。这点酒量,还来者不拒,真是叫人不敢恭维。   “你干什么。”   “殿下喝成这样,还好意思问我。”仗着他醉得深,沐元瑜不客气地数落他。   “生的什么气。”朱谨深闭着眼,慢吞吞地道,“刚才还瞪我。我不喝,怎么能自然地提前离开。”   沐元瑜:“呃……”   她好像,估计失误?   她歪了头,努力去打量他。   “你脾气越来越大,贤惠端庄,我看是一个字也不敢指望你了。”轮到朱谨深反过来数落她,“还去跟人拼酒,你搭理他做什么,多余。”   “殿下,你真没醉啊?”   看这条理,这样分明,数落她一点也不落下风,这可真把所有人骗过去了。   “你以为我醉了,所以就要去把老三灌醉?”朱谨深懒懒地道,“笨。你不知道更该躲他远一点。”   “好罢,我笨。”   沐元瑜只有承认,她觉得朱谨深应该还是醉了点,他清醒时两人自有默契,可他头一回醉,她摸不清他的路数,除了顺着,没别的法子。   “不过,你帮我是对的。”朱谨深又转了口风,他还微笑了一下,看上去心情不错,然后才道,“就是再有下回,先顾好你自己。你乱帮,把自己赔了,你说,我是不是还亏了。”   这账算的,沐元瑜实在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有继续承认:“是。”   朱谨深满意了:”对了,你先为什么问我那个话?现在有时间了,你从头说明白。”   他倒是想听,可沐元瑜觉得这个状况,实在说了也是白说,跟一个醉鬼还是画风十分清奇的醉鬼商量正事——哪怕他的智商确实还在,她也无法说服自己认真啊。   “殿下,我先送你回去罢,至少等你休息一阵子再说——”   幸而两边府邸离得近,不多一会功夫,就回到了二皇子府。   林安是跟着朱谨深一起在三皇子府忙活的,他跟在车旁边一起走回来,帮着沐元瑜把自家主子扶到了炕上坐下,就匆匆出去找李百草过来。   朱谨深不过醉酒,但他不放心,心里一边诅咒朱谨渊,一边觉得还是得把神医找来看看才行。   李百草已经睡下了,老大不高兴地被拉起来,披了袍子打着哈欠,顶着一头乱乱的花白头发走到了正房这边。   林安掀了帘子:“殿下——!”   他失了声,瞬间眼睛都几乎瞪凸了出来。   里间炕上,朱谨深把沐元瑜压着,扣着她的一只手在吻她。   李百草伸头看了看,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林安周身都是软的,如踩云朵般跟着飘了出来。   李百草在前面闷头走,林安人都是懵的,脑子里轰隆隆一片响,下意识上前去抓他。   李百草挺不耐烦:“还拉扯老头子干嘛?你那殿下不是挺精神的吗?不用看。”   林安张着嘴:“这,可是,他,我——”   一串乱七八糟的词冒出来,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不肯松手。   李百草想甩开他,毕竟年纪大了,挣脱不开,只有白他一眼:“你怕老头子乱说?”   林安点头又摇头,冲击太大了,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李百草问他:“你看老头子,是不是身体很好?”   这个问题林安还是知道答案的,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安茫然地道:“会保养?”   不,他说这个干嘛,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啊啊他的脑袋要炸了。   李百草又白他一眼:“错了。因为老头子从来不管闲事。”   又挣了一下,这回终于挣脱了,他潇洒地转头快步就走了。   林安:“……”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又,我不说了- - ☆、第128章   沐元瑜被压倒的时候其实没怎么反应过来, 她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人放松了一点下来, 脑子里不由就又转悠上了梅小公子及他背后梅祭酒的事。   在今晚这个意外的撞见之前, 她从未留意过梅祭酒这个人,一方面, 是双方没有交集,另一方面, 则是国朝如他这样到了年纪很难再往上攀高、于是就此在现有职位上庸碌下来的官僚不多也不少,这类官员假如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面目模糊,存在感低。   他们的做官哲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得过且过, 能混则混,平安混到致休就算完。   在梅祭酒来说, 如果不是他的副手李司业等不及要上进, 在国子监里搅了场风雨的话, 他看上去就是奔着这个目标而去了。   而即便是被绊了这一跤,他的人生轨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转变,无非是少领几年俸禄, 不太光彩地提前谢幕了而已。   在监生暴动以至于使国子监上层一扫而空这桩事件里,他好像就是个倒霉躺枪的庸官, 无能是有的,失职也是有的,但要再说别的, 比如他跟此事有什么牵扯亦或是他本人主观上有什么别的恶意,那就一点也没有查出来了。   但这样一个人背后,系着的却可能是一个可怕而庞大得多的秘密,以至于李司业跟他比起来,反而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虾米了——   沐元瑜的思绪到此为止,她这里想着正经事,朱谨深却不知怎么了,忽然人就向她倒过来,林安那一嗓子在帘外响起来的时候,其实他们才刚刚碰到一起。   但被看到,就是被看到了。   她一下吓得后背都麻了,猛地将朱谨深推开,不留神使大了劲,直接把他推到了炕桌那边,他后脑勺撞到桌腿,发出“咚”地一声响。   那动静十分脆亮,沐元瑜手忙脚乱地又去扶他:“殿下,你痛不痛?没事吧?”   朱谨深没有说话,被扶起来坐了一会,才开口:“没事。”望她一眼,“不用怕,林安知道把嘴闭好。”   沐元瑜倒不怀疑这点,定了一点心神,但犹有余悸,不过——   “殿下,你酒醒了?”   这一句话跟之前那些,明显不一样了。   朱谨深原也不是烂醉,他只是醉了个四五分,人有些飘然,所以一时放纵,见她在旁边坐着,没多大想就压下去了,他在外面保留着理智,回到自己屋中,这根弦未免就放松地崩开了。   现在被林安撞破,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再狠磕了一下,多大的酒意也都闹没了,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揉揉眉心:“嗯。”   沐元瑜发呆片刻:“——殿下,你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她多少有点心虚尴尬,感觉坐立难安。   不过,倒并不再觉得害怕,林安看见就看见了,从他的视角,无非是以为朱谨深久不能娶妻,总憋着导致有点跑偏了道而已。   她这一想,就更冷静下来,还主动道,“我出去时候跟林安解释一下吧,就说殿下是同我闹着玩的。”   朱谨深:“——你觉得我会这样同什么人闹着玩?”   沐元瑜哑然。确实,这话糊弄别人还行,林安作为最心腹的内侍,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家主子的洁癖及冷傲程度。   “不用你多想,我会跟他说的。”朱谨深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道,“你先前有什么事,说了再走罢。我先可以告诉你,你问的那年正旦赐宴,梅祭酒确实在。”   他一恢复正常,整个人的状态飞速回来,很容易把沐元瑜也带入了进去。   她就也不提要走的事了,不弄清楚,她回了家也是纳闷。   “殿下确定吗?”沐元瑜慎重地追问了一句,“我不是不信任殿下,但我要说的事,跟这个关节十分要紧。”   朱谨深点头:“确定。他有来跟我问安。”   既然都有搭过话,那这个记忆就可靠得多了——因为随后的两年里,朱谨深都被关着,再没有参加过赐宴,不可能是记混了,他最近的一次关于赐宴的印象,就是那次。   “刚才梅小公子最后时说的那一番话,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   沐元瑜完整复述了一下,然后道:“那句‘五妹妹’听不懂的话,是暹罗语。”   朱谨深眉头一动,坐直了身子。   他虽然醉着也记得,但他听说是梅小公子娘亲的家乡话,下意识只当是哪里的方言,就没有往心里去。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听不懂的话多了,这实在不是一件稀奇事。   但他没想到这所谓的家乡不是十里,也不是百里,而是着落到了千里万里之外。   结合沐元瑜最起初问他的那个问题,他不用再一句句和她商量核对,已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我只是奇怪,以梅祭酒的身份,他倘若娶的是一个异国女子,锦衣卫怎会至今查不出他来?”   当年正旦的那件意外,看似以乐工被拿下作为了结尾,但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锦衣卫一定在不懈地追查,有资格参与赐宴的都是身份高崇的官员,留这么一个疑点在朝堂中,皇帝怎么可能安心。   朱谨深道:“他可能是庶出,生母或者去的很早,或者因为什么原因不在京里,也不为人所知。”   沐元瑜了悟,这猜测很合理,梅小公子的母亲如是嫡妻,那一定有名有姓有来历,即便早亡也不会逃过锦衣卫的耳目,只有是妾,有名分的妾虽然也需要在衙门上档,但其中可活络之处就多得多了,而假使只是个家中丫头,那许多年前的旧事,人一旦没了,就更不好查了。   “梅祭酒不是京城人,”朱谨深回忆着,“他的家乡,似乎是在江南某个小城。”   江南是人文荟萃之地,梅祭酒从那里读文出身,看上去是件自然而然之事。   “梅祭酒家的那个小儿子,能与人有了私情,而本身尚未定亲,还能给驸马家的五姑娘许诺,年纪应当介于十五到十七岁之间。”   再小再大不是不可能,只是可能性要低得多。   “那么他纳这个妾,就至少是在十五六年前。”朱谨深的手指在桌面上点着,“梅祭酒今年大约是五十余岁,倒推回去,就当是四十岁左右,那时候他还不在祭酒位子上。”   沐元瑜眼都不眨,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他当时的官职,也不会很低,我的印象里,他做祭酒应当是有十年以上的年头了,他总升不上去,李司业才会着急。也就是说,他大约最晚在四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升任了祭酒。”   跟纳梅小公子的生母大约隔了五六年的时间差,这是合理的,如果那个妾真是细作,不会马上就暴露,多少该隐瞒一阵,立稳脚跟后才好把梅祭酒拖下水。   “这样的官运,是很不错了。”   国子监祭酒是从中层官员转向上层的一个重要踏板,如果顺利,下一步就是转为六部正堂官或者直入内阁,选为大学士。   这样的官职盯着的人当然不少,不是普通熬资历就可以熬上去的。不然,那日朝会上群臣也不会吵得那么厉害,李司业也不至于要冒风险把自己赔进去。   也就是说,梅祭酒本身是有一些能力的,一个有出身、有能力、有运气的官员爬到了这个关键节点的正四品官阶之后,却从此止步不前,可能是单纯的时也命也,但也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一点缘故。   “去查一查,梅祭酒在升任国子监主官以后,家中有没有亡故过妾室——这个妾室活着的可能性应当是很小了,如果有,差不多就可以请他回来问一问了。”   沐元瑜听出了他的话音:“殿下的意思是,更怀疑梅祭酒的妾室有问题,而不是梅祭酒本人?”   “他被女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一点。”朱谨深表示了肯定,“他认得那个乐工,对他提出警告,可见他多少是知情者。而他能认得那个乐工,那个乐工,自然也认得他——这本身就是一样把柄,他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不敢出头,在祭酒的位置上庸碌下来。”   沐元瑜懂了,假如梅祭酒有更大的图谋,他应该不择手段地往上升,或者就算他潜伏在国子监里,打算利用监生做什么,那也应当好好经营现有的资源,而不是给众人留下一个“不行”的印象,以至于李司业敢越级搞他。   朱谨深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联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却道:“从李司业最后的结果看,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吗?”   “不是。”他自问自答,“但他自己失败的同时,却也成功地把比他官职更高资历也更深的梅祭酒拉下了马。”   沐元瑜一个激灵。   她忽然意识到,现在倒回去看,这一对正副手到底谁搞谁,恐怕是个未知数。   跟前朝余孽有牵挂的乐工混进宫就是两年多前的事,当时低调处置了,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能是当事者的梅祭酒不可能不知道。   他一定有打听过后续,一定会害怕。   以至于,祭酒的位子都坐不安稳了。   李司业要把他搞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顺势而为之?   “殿下,”沐元瑜叹服地吐了一口气,“李司业是不是个聪明人,不一定。”   因为朱谨深觉得李司业蠢,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在那日误入进去,李司业的算计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殿下,一定是。”   都还没有把人抓回来审,他只凭有限的所知已经抽丝剥茧得差不多了,留给锦衣卫的唯一一件事,好像只有抓人了。 ☆、第129章   上报皇帝出动锦衣卫之前, 需要查证一下朱谨深提出的问题。   也就是梅祭酒这些年死没死过小妾。   要查这个有点麻烦, 毕竟是他后院的家事, 但换个思路, 问一问梅小公子的生母是不是还活着就容易多了。   梅祭酒一家都已出京返乡,他邻居家的门房给了答案:“对, 他家小公子是庶出不错,他亲娘早没了, 他是在大娘梅夫人膝下养大的,梅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命不好,先后都病死了。梅小公子虽然是庶出,但是是老大人家的独苗, 跟嫡出分毫不差的。”   这门房很大嘴巴,一小块碎银下去, 问一答十, 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   “问他生母模样?我见过一回, 不过只见着了个侧脸,记不大清了,应该挺美貌吧, 不然梅老大人也不会纳她。”   “什么来历?这可没人记得了,梅老大人刚纳这个小姨娘的时候, 还不住这里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别的什么事都行?那你等我想想啊。”   门房很用心地想了一刻:“唉,还是没什么印象, 那小姨娘没了快十年了,骨头都烂完了,也不是什么很有来头的人物,还在的时候,家里也太太平平的,没听说为她生过什么事——你问怎么死的?好像是病死吧,得的急病,搬到这里没多久,挺突然就没了。”   “哦,对了!”门房想起了一点什么,“这小姨娘活着的时候是个省事人,她死了以后,大约三四年前,倒反而为她闹过一场。他家那小公子渐渐长大了,不知在家里听什么人嚼了舌根,想起来追究自己的生母了,疑心梅夫人自己没儿子,为着想养他,害死了他生母,悄悄地还打听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主母听了很生气,觉得梅小公子有点没良心,梅夫人是正房,养他是抬举他,还需要害死他娘才能把他抱来?就去告诉给了梅夫人。”   “梅夫人没怎么反应,梅老大人知道了,却是把梅小公子一顿狠打,哎呦,那真是往死里打,后来要不是梅夫人毕竟心疼,去拦了一拦,我看真能打死。梅小公子是个倔性子,我听人议论,过后他还是私下里在问人,不过这回不疑心是梅夫人害死他娘了,就是打听他娘的一些事——嘿,就跟你这么问我差不多,哈哈!”   “你问打听了些什么?这我哪里知道,哦——好像是有一件,就是你先问我的,那小姨娘的来历,我想起来了,她是梅老大人的同乡,也是江南那边的人,家里出了什么事吧,才被逼到了京城来的,运气好,靠上了梅老大人,又生了儿子,一下翻身当了主子。不过我看啊,这儿子,还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才靠得住,养别人的,终究也是替别人养。梅夫人对梅小公子,可真是当嫡亲的儿子一样,可到头来,人心里还是记挂着亲娘,打成那样也要去打听。唉,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怨不得梅小公子,他亲娘死的时候,他五六岁了,已经有记性了,怎么能不念着呢。”   ……   门房的这些唠叨,很快呈到了朱谨深面前。   “这个妾室,本身不是暹罗血脉。”   沐元瑜坐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那边的女子长相异于中原,这个门房见过一回,如果是暹罗人,他不会留不下明确的印象,只说得出美貌这个形容。”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锦衣卫查了两年多没查到梅祭酒头上,从外表看,他家没有什么可疑。   “但这个妾室也不会真是江南人氏,一个弱女子,不会平白跟千万里外的异邦扯上关系,下人们再以讹传讹,传不到这份上。”   沐元瑜思考着,一定是有什么,才让梅小公子认定了这件事,他孺慕生母,才会想法去悄悄学了几句暹罗语。   朱谨深道:“不是暹罗血脉才对了。你长于云南,当知道前朝时余孽分为两支,其中一支逃入南疆的事罢?”   当年那个乐工的后续,他有关注,这事本是他拉着沐元瑜报上去的,皇帝没有必要隐瞒亲儿子,把乐工熬刑不过吐露出来的一点线索告诉了他,他记性好,被关了两年还记着,所以他此时有此一问。   沐元瑜回神点头:“当然。”   第一代滇宁王镇守南疆,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追剿这些余孽,逃入南疆的这支虽是前朝末帝的分支,势力远比不上逃入北漠那边的,但南疆地形特殊,一旦进入深山老林后,很难抓捕,加上当地势力也杂,余孽在其间搅风搅雨,刚立国那一段时日,王师损兵折将,打得非常辛苦,直到她父亲这一代,才渐渐太平了下来。自她出生以后,南疆没有再发生过战事,所以也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些事。   沐元瑜想着,简单把自己所知的情况跟他介绍了一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谨深薄唇轻启,下了定语,“亡了国,旧都呆不住,他们逃入南疆,南疆再呆不住,他们逃去哪里呢?”   “——暹罗。”   这两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沐元瑜打小受的是王世子的教育,她熟悉南疆及外边政区及各藩属国互相之间的地形及政治关系。   云南是彩云之南,暹罗则在彩云之南更往南去。云南距离暹罗的距离,比京城都近。   余孽若真把残余的势力搬了过去,以暹罗为据点养精蓄锐以图卷土重来,从地理位置上是说得通的,也不是很难办到。   但在朝廷来说,能控制住南疆本土已经不容易,是往那边移了几次民才勉强扎下了根,再外面的藩属国就实在鞭长莫及了,从人力物力上都办不到,跟它们的藩属关系,更多只是名义上,干涉不到别人的内政。   “南疆这些年太平了,暹罗,恐怕就未必了。”   朱谨深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就住口了,毕竟纯是坐在家中的猜测,且猜得太远,没有证据支撑的情况下,暂时没必要发散。   这证据,就要着落在眼下这桩事上。   朱谨深把话题收了回去,道:“妾室的死,有疑。”   梅祭酒对妾室下手时一定非常小心,但他毕竟是个官员,不是专门从事灭口行当的杀手一流,再小心,瞒得过外人,自己家里的人还是觉出了一点奇怪之处,梅小公子长大了想打听一下自己生母的时候,就听说了。   不过他没有那么大的脑洞怀疑自己的父亲,而是依常理或者是下人们的胡乱猜测怀疑上了梅夫人。   毕竟作为一个男人,不喜欢纳的小妾了冷落了就是,实在犯不着动手杀她。相比之下,梅夫人就更有动机一点。   沐元瑜仍旧点头:“是。”   这一点疑点不算大,也不算确定,但是与前后串联起来,够了。   朱谨深带着沐元瑜去见皇帝。   皇帝今天没有上朝,儿子大婚,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不处理公务,等着儿子携新妇来拜。   新妇走了一会,皇帝正打算捡着难得的空闲歇一歇,老大年纪还不成婚的另一个光棍儿子来了。   皇帝心里叫自己不要着急,要缓缓图之,但才见了一双璧人,再见这个光棍戳自己面前——哦,不是一个,还是一双。   心底到底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不过再瞄一眼沐元瑜,感觉又好了点,他的儿子不过是再等几年,沐显道家的这个,可是真惨。   人最怕是比较,但有时候,比较也不全是坏事。   皇帝就咳了一声,坐正了一点:“来朕这里干什么呢?”   他清楚这个儿子,是不会懂得没事承欢一下老子的,凡来见,必定是有正事要说。   他想的没错。   随着朱谨深的叙述,他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朕知道了。”   皇帝的下一句就是,“叫郝连英来。”   **   锦衣卫出动,不需要铁证,有时甚至连证据也不需要,这种东西,是把人抓回来拷打一番以后才有的。   若拷打错了,大不了放人。   在郝连英的指挥下,锦衣卫出动了两路人马,一路去抓梅小公子,他极好抓,在泰升客栈里痴痴守候着情人的回信,锦衣卫进去,喊一声“擒抓盗匪,闲人闪避”,按倒他就带回来了。   另一路去追梅祭酒。   从情理上说,作为一个地道的文官,梅祭酒应该也不难抓。   虽然他走得有点快,但那么一家子人,老弱妇孺举家返乡,锅碗瓢盆都收拾上了,一副一去不复返的偌大架势,目标十分明显,锦衣卫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沿路的去向。   但却没有能把他带回来。   因为梅祭酒出了通州后,走的水路,单独包了一艘船,一家人都在船上,梅小公子所以被放松了看管,正是因为船进了运河,梅祭酒认为他再也没有办法闹出事来了,才不再管他。   梅家人发现独苗小公子不见之后,返回来寻他,就在返程的途中,船倾覆在了运河里。   除了梅小公子之外,梅家满门,灭门。   尸骨无存。 ☆、第130章   “这不是意外。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两个可能。其一, 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梅家, 发现梅少诚被抓之后, 立刻对梅家下手;其二, 如同朝中的梅祭酒一般,锦衣卫里, 也掺进了对方的沙子,泄露了信息。”   梅少诚就是梅家的小公子。   跪在金砖上的郝连英手掌握起, 抬起头来想要说话:“皇爷——”   皇帝表情漠然地打断了他:“听二郎说完。”   郝连英牙关微紧,重新低下了头。   皇帝这是很不高兴了,他知道。   龙颜发怒是当然的,朗朗青天下,有去职官员被灭去满门, 几无幸免,还是在这么关键敏感的时候, 皇帝怎么能不生气。   郝连英心下焦躁。   无论如何, 这是在他指挥之下的失利。找千百个理由, 他就是没有把梅祭酒带到皇帝跟前来,他这件差事就是办砸了。   而更糟的是,锦衣卫查朝中与那乐工有勾连的高级官员查了两年多, 一无所获,最终线索是由外人直接呈报给了皇帝, 留给锦衣卫的事只有抓人,而就这一件,锦衣卫还没有做好。   这让他就算想找理由都很难找。   “梅祭酒与前朝余孽的牵涉究竟有多深, 世上恐怕很难有人能回答了。妾室多年前已故,乐工两年前自杀,而他自己,如今举家溺亡,这一条线几乎断了个干干净净,留下的一个小儿子,天真无知,从他嘴里能问出来的话——”   朱谨深清冷的声音在大殿里响着,忽然一顿,他躬身道,“皇爷,请立即封存梅祭酒为官以来所历衙门留下的所有文书。”   皇帝一愣,揉了揉眉心,道:“你说的不错,朕气急了,一时竟忘了。”   对方卡在这个关口灭了梅祭酒,就算成功,也在相当一部分程度上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而即使如此,也不惜一定要伸出这只黑手,可见梅祭酒一定是捏着了余孽的什么秘密,这秘密很可能还关乎命门,所以余孽才做出这个选择。   翻船这一招太毒,连梅祭酒所携的全部行李都一并沉入了浩荡的运河里,就算梅祭酒还算警醒,有给自己留下一点线索作为退路,但这多半是密信字纸一类,往河水里一浸,哪怕不惜人力捞针般捞了上来,也只是一团废纸了。   梅祭酒与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只有他做官时留下的各类文书,这类公文存档在各衙门的稿房里,余孽的手一时还伸不进去。   但动作也必须得快,如果余孽丧心病狂,一把火去烧了,那后续的断案真的只能靠猜了。   皇帝就看汪怀忠:“去内阁,让沈卿立即安排。”   汪怀忠答应一声,连忙去了。   “朕年纪大了,”皇帝叹了口气,按着额角,“一生起气来,这脑子里就有些糊涂。二郎,你还想到什么,都说说。不必怕说错。”   朱谨深没什么表情地道:“皇爷无需动怒,梅祭酒能杀妾室,能在国子监里庸碌十年,可见他其实没有背叛朝廷。他应当是被余孽诱骗,为余孽做了一件或者一些事,留下把柄,导致不敢揭穿余孽。但他也不甘心从此屈服,所以压下自己的前程,与余孽拉锯抗争。”   其实梅祭酒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这么做,现在已然不可考了,可能是不敢被余孽越拉越深,有朝一日暴露时祸及满门;可能是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子嗣,所以杀了妾室,却留下了小儿子;也可能是他本人性情不够果敢,种种缘由交错,最终让他选择了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他不揭发余孽,但也压制自己的前程不让余孽有更大的机会利用胁迫他。   皇帝眉头动了动。   梅祭酒只是为余孽所蒙骗或胁迫,跟他投靠了余孽或者本身就是余孽的一员打入朝廷,对皇帝的打击当然是不一样的。   后者要难以接受得多。对朝廷所做的破坏,也可能要大得多。   二儿子这是在安慰他。   皇帝有点奇异地想,他此刻确实气得有些脑袋发疼,但还不至于真气昏了头。   朱谨深从这个角度切入进来叙说,他一张脸再似块木板,也掩不住这层似乎是很隐晦的意思。   他头疼得忽然就好些了,手指在桌上点点:“还有什么,继续说。”   “儿臣原来以为,梅祭酒的把柄可能是乐工案,但现在看,他跟乐工即便有关系,这关系也不甚大,否则乐工失手被抓,余孽有势力能做到灭口,当时就该灭他,当时没灭,现在也没有必要为旧事出手。”   “梅祭酒为余孽做的事,一定是发生在他纳妾跟杀妾之间的这段时日里,他在做的当时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其后才发现了不对。而他选择杀妾,应当是认为杀掉妾室就消除了自己的把柄。但随后,余孽找上了他,他才发现里面的水比他以为的深得多。”   朱谨深在殿里走了两步,他要从当事人已经死光、留下的这些有限的信息里反复分析测算,找出一条可行的后续查探方案来,所要耗费的脑力也很惊人,一直站着有点腿酸。   “但梅祭酒不是无能之辈,他庸碌十年不配合,余孽不敢动他,直到梅少诚暴露,余孽才被迫临时冒险去灭了他的口。这漫长的十年间,双方应该是处于一个互相要挟的平衡点上。”   “所以,查探梅祭酒留下公文的重点,应该放在他任职国子监祭酒期间及之前的那个衙门。”   这一句其实是情理之中,朱谨深的最终结论,是下一句。   “所有梅祭酒主办过的公务,都该留有记录,包括他为余孽做的事——余孽盯上他,只可能是看上他官员的身份。如果能找出来,很有可能,也就找到了他捏着余孽的那个秘密。”   他停下说话后,大殿里鸦雀无声了片刻。   皇帝缓缓点了头:“好。二郎,追查梅祭酒身后文书之事,朕就交予你。朕会交待沈卿,期间需要任何衙门配合,你皆可提出要求。”   朱谨深静立片刻,躬身:“是。”   “郝连英。”   一直跪着膝盖都发麻了的郝连英连忙应声:“是,臣也会全力配合二殿下——”   “二郎这边的事,不用你管。”皇帝道,“梅家的船还沉在运河里,你去盯着,打捞上来。”   梅家的船当然不至于沉了就没下文了,皇帝闻讯的第一刻,已经下令从附近的河关巡检司里调了好手前去打捞,但这个时节,河水冰凉刺骨,再晚一晚都要结冰了,下去捞人捞物哪里是什么好差事,都不知顺着川流不息的河水飘哪儿去了,能不能捞,又能捞上来多少,都实在是个未知数。   郝连英的面色就有点滞住,但也不可能跟皇帝讨价还价,只能道:“——是。”   领了差事,各自出来。   朱谨深直接去内阁找沈首辅,郝连英的脚步就有点慢。   顺着夹道拐出内左门时,在此候着的韦启峰跟了上来,称呼道:“郝连大人。”   郝连英心情很坏,不过韦启峰已经升级成了三皇子的大舅子,他对这个下属的脸色便还是好了点,“嗯”了一声。   韦启峰的品级没有升,仍是个百户,但他毕竟勉强蹭上了皇亲国戚的尊号,在锦衣卫里的分量便也不同起来,有什么露脸的差事,他争取一下,一般人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去抓梅祭酒就有他的份,不过这样的大事,是郝连英亲自带了队去,他只是跟着凑了个人头而已。   “大人怎么了,心里不痛快?”韦启峰跟在旁边走,“可是挨了皇爷的训斥?”   若是别的百户敢问出这么蠢的话戳他的心,郝连英早已转头,一记窝心脚踹上去了。   饶是如此,他的步子也重了:“办砸了事,自然该挨训了!”   “这事怎么能怪大人呢。”韦启峰听了抱怨,“船在河中央,说翻就翻了,我们又没长翅膀,能提前飞过去。”   郝连英垂着眼睛:“不单是这一件事,梅祭酒在乐工事后仍潜藏了两年多之久,本官忝为天子耳目,不曾有丝毫察觉,差一点就让他成功返乡。如今皇爷要训,本官也只好受着。”   “这也不能怨大人啊!”韦启峰不假思索地道,“皇上不许大动干戈,一味压着大人暗查,暗查,这能查得出什么来?唉,我以为锦衣卫多么威风,才想尽了法子捐了个缺额进来,没想到进来以后才发现,这过的还不如那些到处乱喷乱参人的言官呢。太/祖那会儿锦衣卫多威风啊,我听说,有一天晚上,有个官员在家里打马吊,打着打着发现有一张牌不见了,只好散了。隔天太/祖在朝上问这个官员,昨晚在家干什么,这个官员如实说了,太/祖从龙案上拿起一张牌来,笑着问他,是不是这张?官员又惊吓又佩服,连连磕头。”   “这才是我们锦衣卫应当有的威风啊!”   韦启峰多年浪荡,胸中没有多少墨水,说起话来也浅薄得很,但他这一番话,却正正击中了郝连英的心事。   锦衣卫当年如何,现今又如何。   作为锦衣卫的主官,他胸中不能不为此激起一腔闷气。   只知道叫他查,却不给相应的权限,他能查得出什么来。   若如当年一般,内阁又如何,六部又如何,刑木之下,想要什么口供没有。   就有十个梅祭酒,也早被揪出来了。哪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堂堂一个指挥使,居然被发配去运河上看人捞尸体——   郝连英一语不发,只是脚步忽然加快,闷头向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忽然发现有收到个深水。。(*@ο@*)   小天使破费啦破费啦,有支持正版我就很高兴了(*  ̄3)(ε ̄ *) ☆、第131章   朱谨深办前一桩国子监李司业的案子时, 那是写意如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 但摊上了一根线头上被扯出来的梅祭酒, 因为当事人已经无法开口,他纵然分析出了从何处入手, 也没有捷径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地去翻那些尘封的如山旧档。   有点凑巧的是, 梅祭酒的上一份官职正在朱谨深才打过交道的一个衙门里——都察院。   十一到十七年前的这段期间,梅祭酒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这个职位与国子监祭酒一般是正四品。   看上去似乎是平级调迁,其实不然。   国子监祭酒是一方主官,而佥都御史头上还压着副都御使和都御史,不太熟悉国朝官制的人, 又可能以为这样的调任是升迁,其实也不然。   国子监是教育机构, 哪怕是官办的最高等级, 也仍然是个学校。而都察院是法司三巨头之一, 在三法司里,它论办案权重比不上刑部,论最终定案权比不上大理寺, 但它却起到一个极重要的监督作用。   就是说,不论是刑部立案, 还是大理寺复核,都察院有疑问,都可以去插一嘴, 刑部与大理寺必须予以解释。   不止于此,都察院本身一样拥有办案权,一般电视剧里演的常会被百姓拦轿告状口呼“青天大老爷”的钦差巡按,实际上就多是由都察院里派出去各地巡视的监察御史。   所以,这样一个实权部门里的四品官职,当然要比一个学校的校长来的值钱——祭酒的前程更多的是在将来,能转内阁大学士这份前程才算远大,不能,那当下的权柄是比较边缘的。   那么答案出来了,梅祭酒由佥都御史转迁祭酒,实际上是暗降。   这个状况推翻了朱谨深原有的猜测,他以为梅祭酒四十来岁能任四品已算前程不错,不想梅祭酒能力更强,他的上一份官职居然是更好的。   但这不是坏事,因为某种程度上,这为他指出了更明确的查探方向。   梅祭酒从都察院被挤去了国子监,可能是得罪了主官,可能是任满了而后台关系不到位,可能是犯了点小错。   ——而也可能是,如同他“被”李司业从祭酒位子上搞到丢官一样,他因为某些原因,把自己降到了国子监这个边缘部门去。   想升官难,想遭贬,那办法多得是了。   其中原因,则不妨推算一下小妾亡故的时间,梅小公子的确切年纪朱谨深是已经知道了,他今年和沐元瑜同岁,也是十六,而他生母亡于他四岁时,也就是说,妾亡于十二年前。   梅祭酒降迁入国子监的准确年份在十一年前。   时间隔得如今之近,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   结合朱谨深先前推测的梅祭酒为余孽做事应该发生在他纳妾与杀妾之间,这个情况的出现是让方向变得更明确了。   想象一下,梅祭酒杀妾之后,以为解除了隐患,结果忽然发现危险远超乎自己的想象,而非常糟糕的是,他如果不杀妾,也许还能把妾作为证据交给朝廷,但他杀了,他没法洗清自己了,他惹不起妾背后的人,但又不想为他们卖命,他只能躲——   朱谨深至此松了口气,他之前所有都是靠猜,如今一步步出现的事实佐证了,他在大方向上是应当没有猜错。   而问题出在都察院里的可能,比国子监更大。   朱谨深由沈首辅亲自陪着去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大佬宋总宪迎接了他们,知道朱谨深的来意后,很配合地将他带去了都察院的后院,其中有一排房屋,是专门封存案档的地方。   然后派了丁御史全程陪同他,另还拨了四个司务跟他一起翻阅案档。   再然后,宋总宪就领着沈首辅去喝茶去了。   “阁老一向辛苦了,您尝尝我这茶。”   沈首辅端起茶盅来,热气缭绕,茶香悠然,他喝了一小口点头:“好茶。这时节了,难为你还弄得到这样的好货色。”   宋总宪哈哈笑了:“哪是我弄来的,前阵皇上赏的。就办国子监李某人那事,我这里出了两个人去协办,出了点彩,皇上心情不错,就赏了两包下来。”   沈首辅点头不语,专心品茶。   宋总宪闲不住嘴,又道:“皇上这一阵挺看重二殿下,一件差才完,又给派上第二件了,幸亏二殿下如今身子骨好了,若是从前,恐怕还禁不住这么连番用。”   外头北风渐起,旋起一地落叶,宋总宪邀着沈首辅进来的是他官署旁边隔出来的一小间暖阁,角落里火盆熏笼俱有,十分暖和。   这样的温暖里品着茶,看着窗外乱摆的枝叶,沈首辅很为闲适,道:“这算是一条线上扯出来的,来来回回都是二殿下跟总同他在一起的沐世子发现,交给他去查,是情理之中。皇子们渐渐大了,也该历练一二了。”   “二殿下从前不大理事,但是如今做起来,我瞧着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沈首辅笑了笑:“有些人,聪明出于天成,不用教。有些人,愚钝出于天成,教也教不出来。”   宋总宪凑近了点:“阁老,您辅奉皇上左右,可知皇上如今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呢?”   沈首辅瞥他一眼:“圣心莫测,我一般是做臣子的,怎么知道。”   “阁老,您这话就见外了。”宋总宪笑嘻嘻地道,“您知道下官问的是什么。为着立储闹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总该见点分晓了吧?皇上若想不起来,阁老也该提醒提醒了。”   “你以为本官不着急吗?”沈首辅也换了自称,道,“如你这样的探问,本官哪一日不曾听闻,只是皇上不吐口,本官有什么法子。”   “唉,下官这里也是,底下这些御史大爷们盯着来问,”宋总宪大倒苦水,“不是下官要追问阁老,这哪一日下官不压下两封请立储的奏章,这还是听下官话的,不听的,下官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去上书,上了皇上又多是留中不理,这些大爷们得不到答复,又要来烦下官。”   “这一阵上了当然没用,朝廷多事起来,皇上烦得很,哪里有空理会。”   “阁老的意思是——”宋总宪的眼神炯炯亮起来。   “也还早着。”沈首辅干脆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就是这事完了,二殿下还有个五年不能有子嗣的限制在,且有的等。”   宋总宪眼中的亮光没有熄灭:“阁老的意思是——”   他又重复了一遍。   沈首辅气笑了搁下茶盅:“老夫喝你一杯茶,可真是不容易,变着花样地叫你套话来了!”   宋总宪笑道:“阁老言重了,下官不敢,不敢。不过阁老有个话音出来,下官等总是有点底嘛,这一日日往后拖,大家的心也定不下来。”   “皇上都没有给老夫交底,老夫又能跟你们说什么?”   宋总宪不死心地道:“就一点都没有说?”   沈首辅没好气道:“原说了,等几位殿下办过几样差事,差不多能定就定下来——这话老夫不是都传给你们了?可不想二殿下身上还有岔子,这往后如何,还得走着看罢。”   宋总宪想起之前的事,扼腕:“这二殿下也太实在了,他就不能瞒一瞒,那样的话都往外倒,他都不要面子的。”   “瞒倒容易,选了妃来,生出的孩子若有问题,那时怎么收拾?才有的大笑话给人看。”沈首辅公允地道,“老夫当时也觉讶异,不过过后回想,二殿下此举倒是稳妥,他实话说出来,也就如此罢了,不能再怎样了。”   而且这种话都能明说,还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潜意识里,其实是能牵引人对他多一层信任——事实怎样另说,起码看上去,这位殿下实在是个傲骨铮铮光风霁月的人。   宋总宪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看问题的高度本来就不一样。   “听阁老的意思,似乎对二殿下较为看好?”   “哦?难道不是你吗?”沈首辅撩了下深皱的眼皮,反问。   宋总宪讶异地道:“下官说什么了吗?下官可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对视片刻,沈首辅扶着桌子站起来:“老夫可没有功夫再跟你闲扯,事还多着,走了。”   宋总宪笑着送他出去。   **   忙的不只是沈首辅一个人。   这个秋冬,确实多事。   朱谨深坐在都察院的浩荡陈年旧档中,一份份翻看其中涉及到梅祭酒的案卷。   这些案卷里,有梅祭酒主办的,有他协办的,也有他只是挂名的,所有有他印章签名的案档都要找出来,逐份分析琢磨。   幸存的梅小公子入了刑部,被压着巨细靡遗地回顾他有限的十六年生平。   从国子监里抓出来的刺客关在诏狱里,由锦衣卫细心看守着,等候着南疆的回信。   锦衣卫的主官郝连英去往通州,上了码头,站在凛冽寒风中,守着打捞队。   他旁边,除了韦启峰之外,还有朱谨渊,裹着厚厚的皮裘,一阵风吹来,他冻得发着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嗯,朱谨渊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向皇帝讨了差事。   知道朱谨深入都察院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都不要贤妃出面,自己主动去找着皇帝,说不能见父兄都这样忙碌,而他悠闲自得,他强烈要求为君分忧。   皇帝见他才新婚,就这样有心,大方地答应了他,给他派了差事。   叫他到运河上一起看捞尸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替大家说,世子下线的第二天,想她……   明天就上线啦。 ☆、第132章   韦启峰见妹婿打了喷嚏, 忙殷勤地道:“殿下, 这里风太大了, 我们还是进那边的屋里罢, 火盆热乎乎地烧着,一直都没熄过, 就预备着给殿下取暖。”   这码头上四面没有遮挡,因为锦衣卫在此公干, 这几日把来讨生活的脚夫小贩等也都赶走了,空旷旷的一片,风从河面上吹过来,若不留神站稳了,能将人刮个跟头。   码头边上有渔家搭的能避风的小屋子, 但非常简陋,还有一股陈年累积下来的说不出来的怪味, 朱谨渊在里面呆了一刻就实在呆不住了, 宁可出来吹风。   韦启峰邀他去的是好一些的屋舍, 不过就是离码头比较远了,不能这样近距离地关注到河面上的情况。朱谨深磨了这个差事来,开始很不满意, 跟贤妃去抱怨,贤妃劝他, 好歹都是份差,做好了,皇帝满意了, 才会给他接着派差。   朱谨渊一想也是,也就雄心勃勃地来了,为了显得自己上心,锦衣卫给他备好歇脚的屋子他都不去,就跟着郝连英。   但这个风实在是——   朱谨渊抱着个聊胜于无的手炉,感觉牙关都开始打战了,冻得想要骂脏话。   再撑不住,被韦启峰再一劝时,就望向郝连英:“我看这人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如我们去喝杯茶,润润喉再过来?”   梅家沉船并不在这码头边上,锦衣卫及巡检司的人要驾船到事发地点去才能开始打捞,他们在这里守着,就是等候打捞船的回音。   韦启峰帮了句腔:“大人,走罢,在这里紧着傻站也看不出什么来——”   一阵猛烈的北风迎面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底下的话都没说得出口,直吹了个透心寒,待这一阵过去,才爆了句粗口:“这贼风!”   郝连英的身体素质自然比纨绔混混和养尊处优的皇子都强些,但也抗不过天地自然的威力,一般从头到脚冻得冰柱一般,沉默片刻,点了个头。   他转头吩咐下属继续在此好好守候,而后一行三人下了码头,去到备好的屋子里歇脚。   “梅家这些死鬼死的也算是值了,捞个尸,皇上叫我们大人还亲自看着还不够,还把殿下派来了!”   喝过一杯热茶,韦启峰身上回了些暖,就开始按捺不住地抱怨。   郝连英没说话,但也没阻止。屋外有人守着,都是他心腹的手下。   朱谨渊心里很看不上这个大舅子,他挺奇怪,韦家算是书香和勋贵的结合,怎么生下来的长子是这副秉性,起初时很不爱搭理他,但他渐渐发现了,韦启峰这个人粗虽粗,没什么城府,也因为如此,他很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这些话还往往合上了他的心事。   倒是他起先比较看好的二舅子韦启瑞,是个愣头青,说话时常噎人,他渐渐就不爱理他了。   此时听韦启峰抱怨,他就道:“不要这么说,皇爷不管派给我什么差事,都是要用我,做儿臣的,岂有挑肥拣瘦的。”   “殿下一片孝心,不觉得什么,我们这些人,却是替殿下不平。”韦启峰道,“如今朝廷多事,刑部里也忙着,派殿下去审那姓梅的小子也比在这里喝西北风强。像二殿下,不就舒舒服服地呆在都察院里。”   当着郝连英的面,朱谨渊温和地笑了笑:“二哥去查阅旧档,一般繁忙,并不是享福去了。你这个话,可不要出去说,不然引起别人误会。”   韦启峰忙道:“我向着殿下,才在殿下面前说,当然不会说到外人那里,给殿下招祸。”   他说着看一眼郝连英,“——我们指挥使不算外人,一向都极照顾我的,哈哈。”   郝连英坐在下首端着茶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韦启峰想了想又道:“不过二殿下那身子,纸扎的一样,这一年来才渐渐结实了点,但也挨不住这风吹,只能呆在屋子里了。哪里有三殿下康健,这种差事,也就只有派给三殿下才能做了。”   这就是朱谨渊喜欢这个混混大舅子的原因了,别的人哪敢在他面前直接说朱谨深是纸扎的,怎么也得含蓄点,就不如这种听着痛快。   他心里痛快了,嘴上越发放的温煦:“二哥那里的差事,只怕比我还重些,十来年前的旧档,哪里是那么好查的。唉,也不知道二哥能不能撑得住,差事是小,别累得他旧病复发,那就得不偿失了。”   韦启峰道:“二殿下要干不下来,等三殿下这里完了事,正好回去接手,显得殿下又能干,又尊爱兄长。”   他看上去是随口一说,不过朱谨渊心中一动,发现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要真能办成,可是妥妥压他的病秧子兄长一头了。   哦——错了,是前病秧子。   朱谨深怎么就好了呢。   朱谨渊现在想到这件事,都还觉得心里油煎的一般。朱谨深被封门的那两年,他风光得几乎是一枝独秀,若是他聚拢到的势力足够,恐怕都能推他上位东宫了。   然而,朱谨深一出来,立即把他的优势粉碎了一大半。   若不是随后朱谨深自己犯蠢,他借此良机提前娶亲娶到了韦瑶,他已然要丧气认命了。   朱谨渊想着,就问韦启峰道:“你跟建安侯府那边和解了没有?一家人没有隔夜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算了罢。”   韦启峰的母亲韦太太出身建安侯府,只是建安侯府庶子承爵,跟文国公夫人及韦太太两个嫡姐闹得非常僵,平日里几乎是没有来往。   朱谨渊问这个话,当然不是好心纯为劝和,京里这些勋贵人家,除外戚外,大半都是因军功而来,建安侯府也不例外。   历代建安侯的主战场在漠北,常年与瓦剌作战,韦太太上面其实有个嫡亲的兄长,正因为战死在了漠北,爵位才落到庶子头上了。   “没呢。”提到这件事,韦启峰匪气颇重地撇了下嘴,“如今可不是我求着他们了,前两天我那舅舅说要过寿,才给我送了帖子,去不去,可要看我的心情。”   朱谨渊劝了他一句:“你这架子,摆得差不多就该收了,也别太大了。”   “好,好,我听殿下的,”韦启峰立即就笑道,“他们从前都嫌我没个正形,如今掉转来找我,还不是看殿下的面子。殿下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一时歇得差不多了,朱谨渊要表现,虽然很留恋这温暖的屋子,还是站起身来道:“走罢。”   韦启峰老大不愿意地跟着起身,喋喋着道:“那一家人捞上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我见过落水死的人,可不成个人样,真是——二殿下那边要是倒下了就好了,殿下就能过去了,我们指挥使也跟着去,论起查案,那可是锦衣卫的强项,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二殿下门都不大出的一个人,能查得出什么来!”   韦启峰和郝连英走在前面,没人阻止他。   朱谨渊倒是转头瞥了一眼郝连英,只见这位鹰犬头目面色平平,看不出他心底想的什么。   **   韦启峰的祈愿差点成真。   朱谨深看上去确实快倒下了。   连着几日,他吃住都在都察院里,日夜与布满尘灰的案档为伴,林安贴身服侍他,看着他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急得不得了,劝又劝不动,朱谨深只给了他三个字:“我有数。”   这他哪里能放心,看那些案档,泛黄泛灰还是小事,有的塞在太里面的架子上,都察院十年不见得有人去动一动,被鼠虫啃了边都不知道,这些玩意儿摸在他高洁得连衣衫都不会出现一个褶子的殿下手里——他心都痛死了好嘛!   林安急得想回去把李百草拉来看一看,又不敢,这老神医脾气和医术一样厉害,万一他觉得朱谨深在糟践身体,气头上能撂挑子不干。   再然后,纠结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他直奔向了沐家老宅。   他说话殿下当是耳旁风,但有人能把这股风吹进殿下耳朵里——这一点他从前还不是那么肯定,打那个晚上过后,他是透彻得不能再透彻了。   当时他几乎要把自己吓死。   那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睡着,而隔天他鼓足了全部勇气,想要去问一问时,朱谨深进宫找皇帝报信,随后就忙起来了。   一忙到如今,他也没找着机会跟他家殿下聊一聊。   林安无奈,只好努力自己说服自己,把那股炸裂般的惶恐压下去。   身在皇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听过。   他家殿下没杀人没放火,只是和一个少年发展出了超越友谊的关系,不值得他这样大惊小怪。   李百草都很淡定,提都没再提过,跟没这回事一样。他难道还不如一个乡野老大夫不成。   虽然这么想,林安此刻决定去见沐元瑜,还是十分心虚。   这两个人谁勾引了谁,太明显了,沐家世子爷身边那八个狐狸精一般的大丫头他是亲眼见过的,而反观他家殿下呢,身边连只母蚊子都稀罕,这年纪渐长,憋不住了,又不能选妃,错乱之下拿长相秀气的世子爷解个火太合理了。   都不知道他家殿下怎么哄骗了人家。   唉。   林安一路心虚着,一路顶着寒风到了老宅。   他等了一刻,才等到了沐元瑜下学。   “世子爷——”   林安懦懦着把请求一说,只见沐元瑜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朱谨深在都察院里是公务,沐元瑜平时和他形影不离,逢着这种时候,很懂分寸地知道不能去打搅,就只是自己无聊地上学下学,等着朱谨深完事的消息。   没等来,先等来了这个信。   “上来,我们去都察院。”   林安怔愣着进到车里才反应过来,世子爷这是家门都不进就跟着他走了?   真是个好人啊。   他又心虚又眼泪汪汪地想。 ☆、第133章   沐元瑜赶到的时候, 官员们已差不多到了下衙的时辰, 三三两两地从大门里出来。   有林安引着, 没人拦她, 马车停在门旁道上,她一路顺利地走到了后院那一排存放案档的屋舍。   冬日天色暗得早, 申末时分,屋里已燃起了灯来。   与外面闲散下衙的景况不同, 屋里仍是十分忙碌,五六个人或坐或立,各有职司,还有人走来走去地搬运着文卷。   朱谨深坐在里间书案后,书案两侧皆堆着高耸的案卷, 连他的脸面都遮挡住了,沐元瑜一眼没寻得见他, 还是林安从她身边直窜出去, 才为她指引了目标。   “哎呦, 我的殿下,这个时辰了,人都走光了, 您还不歇歇!”   朱谨深头也不抬:“闭嘴,别吵。”   一只素白手掌按在了他摊开在面前正看着的案卷上。   朱谨深眼神闪了下, 抬头。   “殿下,”沐元瑜站在书案后,笑眯眯地和他道, “张弛有度。”   朱谨深的嘴角不由就勾了起来,却先刮了林安一眼:“你出息了。”   自己拖他的后腿烦他还不够,发现烦不动,居然还去搬救兵了。   林安只是嘿嘿赔笑。   “我没怎么样,不要听他胡说。”   沐元瑜打量着他,唇色都有些发白了,还说没有怎么样?她哪里肯相信,道:“我知道殿下勤勉向公,可殿下熬得脸色都不对了,莫非真要等倒下了才罢?那时才真的耽误工夫呢。”   屋里还有别人在,朱谨深不能做什么,只是敲了下她按在案卷上的手背,示意她:“你看一下你的掌心。”   沐元瑜略带疑惑地把手翻过来——只见掌心已然一片灰扑扑。   她瞠目地望一眼她才摸过的案卷,这什么玩意,也太脏了吧?   朱谨深皱着眉:“你说,我能有什么脸色。”   沐元瑜噗一声笑了。   洁癖其实不是个可乐的毛病,换个人她也许会觉得很麻烦,但这个毛病体现在朱谨深身上,她一直就只觉得很有意思。   可能是他从头到尾就是个雅致的人,跟这个毛病很相配,也可能是,她滤镜太厚,以致把他的毛病都看成萌点。   沐元瑜转头问林安:“你们殿下天天摸这些东西,你怎么不知道给先擦一下?”   林安委屈地道:“开始擦的,但是后来殿下嫌我碍事,不要我在旁边了。”   朱谨深不是单纯地在一份份阅读案卷,他需要前后比照对应,聚精会神地分析,林安一直在旁边窸窸窣窣的,多少会对他造成干扰,几次之后,他就把人撵开了。   沐元瑜想了想,毛遂自荐道:“那我给殿下来擦?我手脚放得轻些,保证不碍殿下的事。”   朱谨深微有心动,但旋即道:“不要了,你只有更碍事。”   沐元瑜一怔,然后意会了过来。她把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地望了望屋顶。   林安略心塞——他感觉到了森森地差别待遇,一样是“碍事”,他家殿下说话的口气怎么可以差这么多?   那个余韵悠长的,他一个没了根不通情/事的小内侍都被迫懂了。   “那殿下也该歇歇了,都快晚饭时辰了,再怎么说,也得先去吃个饭,填一填肚子吧?”沐元瑜转而道。   她不提这茬朱谨深还没有觉得,一提,他就觉得确是有些饿了,低头看看手里的案卷,道:“等我这卷看完。”   沐元瑜点头:“好,我到外面等殿下。”   她就出去,她倒是想帮忙朱谨深一起看案卷,但不奉皇命,以她的身份不适合插手朝廷部院的公文,瓜田李下,还是避出去这个嫌疑比较好。   “叫林安给你找点水,把手洗了。”   朱谨深的声音追出来。   “——好。”   世子爷说话就是管用,一来就劝得殿下提前去用饭了,搁前两日,怎么也得再耗一个时辰才去。   林安又开心起来,很殷勤地把沐元瑜带到西侧的一间厢房里,这里搬了个小炉子来,临时被辟成了茶水房。   沐元瑜洗了手,找了张椅子安稳坐着等候。   过一会,察觉到林安在悄悄打量她。   她一转头,逮到林安回避不及的视线,笑道:“看什么,忽然不认得我了?”   林安吞了吞口水:“没、没。”   他堵了满肚子话,也憋了好一段时间,过来的路上时担忧着朱谨深的身体,还没有空想那些,此时就又全部回笼了。   世子爷这——怎么就会跟他家殿下那样了啊?   他看上去好正常好自然的。   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连同他家殿下也是,都坦然得不行,倒好像被撞破窥见的人是他了一般。   沐元瑜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个形容,笑着点了他一句:“你家殿下有数。”   林安呛了一下:“我我知道。”   这看上去起码世子爷不像被强迫的,他的心虚总算好了点,他家殿下那个模样,京里数一数二的,也、也不算怎么亏待世子爷罢——   就是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算的,他家殿下是肯定不可能屈居人下,那就是——空等着反正无聊,林安就很费心思地琢磨着,可世子爷这看上去也不像啊。   他家殿下打小就弱,这小半年来才开始练练骑射,也不过是练着玩儿,不是正经习学,相比之下,世子爷可是打小的童子功,若论武力,又难说得很了。   但假如是殿下在下面——   林安脸色猛然发白,差点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   好在主屋那边起了一阵动静,打断了他可怕的臆想。   朱谨深的公务暂告一段落,领着丁御史并几个司务走出来。   朱谨深一个皇子这几日都吃住在都察院里,底下跟他办事的人自然更不好回去,跟着一并煎熬。   但众人心里并无怨言,一个人是花架子还是实心做事,处几天就显出来了。同朱谨深的冷面与他过往的风评不太一样,真做起事来,他出乎众人意料地并不太训人,也没有架子,只是埋首专注他自己的那一块,除了吃睡之类基本的需求之外,不见他休息,话都不见他多说,不知疲倦般没有止歇。   顶头上司的作风很能影响到底下人的士气,众人钦服之余,也都跟着一并认真起来。   此时提前出来,沐元瑜跟林安从厢房出来了会齐一起往外走,丁御史渐渐发现见走的方向不一样,笑道:“难道今日殿下要做东吗?”   都察院这样光有品级的官员就有百十号人的大衙门,内里是备有厨房的,一应供给果蔬从光禄寺走账,他们这几天在里面吃的就都是小厨房的饭菜。   朱谨深“嗯”了一声,道:“我听你昨日念叨,说离此不远的鸿宴楼名菜汇萃,大家辛苦到现在,也累了,去尝个鲜罢。”   “我不过随口一说,不想殿下记下了。”丁御史乐得合不拢嘴,“这可要殿下破费了。”   自家衙门厨房的饭菜,填个肚子还行,别的就休提了。那鸿宴楼名气大,价钱便也不菲,丁御史入职没几年,御史职位清贵,俸禄也很清,等闲不会往那里去,几个司务职位更低,更别说了,当下人人都笑逐颜开起来。   鸿宴楼就在都察院斜对面,车都不必坐,走路过去半柱香的功夫。   进到宽敞明亮的大堂里,便有搭着白布巾的小二忙迎上来,见这一拨人大多都着官服,态度间更添了两分小心。   朱谨深要了两个雅间,把丁御史跟司务们安排过去,然后领着沐元瑜进了另外一间。   没了外人,坐下来后,才有空说起话来。   林安很没眼看地守到门边去了——别以为手放在桌子底下他就不知道,殿下把人拉着进来就没放开好嘛!   “你这几日在学里还好?我不在,老三没寻你事罢?”   沐元瑜捏着他的手指玩:“没有,三殿下也有了差事,到通州去了,学里只剩了我和四殿下,无聊得很。”   朱谨深有些意外,他进了都察院后,朱谨渊才得了差事,他昼夜不出,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也不去多想,点头道:“这就对了。皇爷这件事倒是安排得极好。”   沐元瑜忍不住又笑了。她感觉跟朱谨深在一块,多无聊的事经他一弄都变得有意思了,虽然他本意绝不是如此。   “四殿下不太开心,我听许兄偷偷说,有人上书叫他从宫里搬出来,说当年殿下就是这个年纪出来的,他应该效仿兄长。”   朱谨深对这个消息挺无所谓:“哦。”   他对朱谨渊的事还有意外,对这一件却这样淡定,沐元瑜心中忽然一动,低声道:“殿下的手笔?”   会上书啰嗦这种事的十有八/九是御史,朱谨深这阵又一直在都察院里——   “不算。”朱谨深否认,跟着悠悠道,“不过我日日在这里,有人看见我,联想到了别的什么,那不是我管得了的。”   沐元瑜眨着眼:“殿下就没提醒过人?”   看,宫里还有个好参奏的题材什么的——不怕惹事的御史可多着,只愁找不到新鲜的素材参。   朱谨深但笑不语,过片刻才道:“我如今忙着正事,不想要人给我拖后腿,寻点事给那边忙一忙,省得闲了,再动歪脑筋来烦我。”   沐元瑜不得不服,朱谨深这是顺手也是料敌先机,他一直被派差,朱谨渊坐不住,沈皇后看到眼里又如何安心?赶在她出手之前,朱谨深先戳中了她的七寸,这一招从前还不好使,只有如今才行,赶在朱谨洵恰恰也是这个年纪,他是一点没有浪费功夫了。   “殿下——”   “世子爷,”是刀三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来,“您在里面吗?家里来信了。”   沐元瑜一怔,忙站起来转身应道:“在,刀三哥,你进来罢。”   刀三说的信是老宅里的人送来的,他送沐元瑜上学,沐元瑜来都察院又到这里,他一路都跟着,不过没进雅间,坐在楼下大堂里叫了爱吃的菜自己吃着,老宅里的人一路找了来,见着他就交给他了。   “世子前阵写了信回去问事,如今来了回信,怕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要紧的话,耽搁了不好,所以家里找到这里来了。”刀三解释着,把信递出去。   沐元瑜接到手里,坐回了桌边,挨在烛灯旁拆开了火漆印,抽出笺纸看着。   片刻后。   她手一抖,笺纸差点落到烛灯上去。   朱谨深看过来:“怎么了?”   “我——”沐元瑜喉咙干涩,其实信里还写了别的,但她一时之间只说得出这一句重点,“我庶弟,没了。”   “还有他生母,柳夫人也一起病亡了。”   怎么个头绪?   她好晕啊,简直好像看了一篇黑色幽默。   她父王的心肝宝贝蛋,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把她逼到了京城来,现在就忽然这样——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哪一章的评论里看见说我可能有八十万,不不,我没有的,我申榜的时候填的五十,现在已经超了,但不会超过十万,就是说,六十万以内会完结哒,所以大家不用包容我的短小很长时间了,哈哈。(*  ̄3)(ε ̄ *)   鉴于大家可能已经不太记得之前的情节,我提醒一哈,南疆那边的余孽,当时郝连英争取,而皇帝是交给了滇宁王去查的。。 ☆、第134章   朱谨深也怔住了:“没了?”   他脑中忽然闪过些思绪, 但是面上没有显出来。   沐元瑜表情空白:“啊。”   她连个“是”都说不出来, 太意外了, 脑子都直接停摆, 自己茫然地又低头看了眼笺纸,没有错, 滇宁王的笔迹,白纸黑字地写着。   她遇刺后很快就写信回去询问了, 但一直没有回信过来,她以为滇宁王应该是在云南彻查,便压下心情耐心等着。万没有想到,滇宁王的回信不及时是因为王府里同时出了事。   朱谨深没有要她的家信,只是问:“怎么会同时病亡?你那庶弟不是养在你母妃膝下吗?”   “是。”沐元瑜掐了一把掌心,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不是发愣的时候,再料想不到的事, 已经发生了, 那就只有接受。   “但上个月的时候, 柳夫人的父亲年老病危,柳夫人去求我父王,说孩子自生下来, 她父亲还没有看过,如今人要没了, 闭眼前想见外孙一眼。柳夫人毕竟是生母,她父亲人之将死,提出这个请求来也是合理。父王听了, 就答应了她,谁知柳夫人带着孩子回了家,用了外面的饮食,结果吃到一味有毒的菌菇——急着把人抬回来已经晚了,费了一夜功夫还是不治。”   云南的菌菇品种非常丰富,即便是住了几十年的当地人也不能全然分辨,每年都少不了一些因为误食有毒菌菇而身亡的莽撞吃货。但柳夫人这个级别的贵人会是这种死法,是很有些不可思议的。   这一对母子说是病亡,事实上是中毒,只是后者听起来太不体面,滇宁王大约是不愿接受,才修饰了一下。   沐元瑜怔怔地发着呆,她这回的呆与先又不同,她已经回过神来,思绪重新在运转起来了,只是心里的滋味太过复杂,无法厘清。   这一个平常的冬日夜晚,她接到了最不平常的消息。   滇宁王已是天命开外,这个年纪,再受此重击——字里行间都看得出他泣血般的痛心,他再有子嗣且还那么巧是个男丁的可能性真的不大了。   未来——她的世子位,好像是保住了?   究她本心,其实没有多么大的野心,也没想过要做出多了不起的作为,如果不是滇宁王当年斩断她的后路,她不会奋起走到这一步。如今障碍不战自溃,她似乎应该为此开心激动。   但她一时笑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也许也有一点是因为沐元瑱,她只见过那个奶娃娃一面,她不喜欢他,但没想过把怒气发到一张白纸上,要他去死。   “人有旦夕祸福。”朱谨深淡然地道,“你不必太过感伤。”   “我没有——唉。”   沐元瑜叹了口气,她不至于难过,只是有一点闷,更多的还是脚踏不到实地的飘忽感。   朱谨深像是随口问道:“柳夫人的父亲呢?也死了吗?”   “说是受了惊吓,当时就断气了。”   要看外孙最后一眼,不想双双都是最后一眼,他的死是太正常了,没什么可追究的。   “他本来是做什么的?”   以朱谨深的身份,他所知再多,也还不至于去关注一个郡王小妾的父亲出身,这跟他的层次差太远。   沐元瑜是清楚的,滇宁王本就是个多疑多虑的人,当年那种情况下纳的妾室,更不可能不把来历查清楚,所以她可以一口报出来:“是个犯官,本来在江南做个县令,刮地皮刮得太狠了,被人到京里告了状参了,贬到了云南去。”   朱谨深沉吟片刻,抬了头,眼神扫过左右,道:“你们暂且出去。”   刀三直挺挺站着不动,林安牙酸地上前拉他:“哎呦,兵大爷,没听见我们殿下吩咐吗?”   他酸不是害怕刀三,是以他内侍的心胸,立刻知道主子们这是有私话要说了,他家殿下保不准还得安慰安慰世子爷——怎么个安慰法,那画面,想一想他都头皮发麻。   这样他还立刻听令了,真是很值得为自己的忠心感慨一下。   沐元瑜摆摆手:“刀三哥,你饭还没吃完罢?去吃饭吧,我这里没事。”   刀三这才转了身,蹬蹬走开了。   林安守到外面去,防着小二进来。   人都出去了,雅间里的画面,其实并不如林安想的那样。   朱谨深只是低声道:“你在担心?可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沐元瑜皱着脸点头:“但我父王应该也不会拿这种事骗我——”   再不可思议,这件事都应当是真的了,她寄去云南的信里可还暗示了朱谨深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事,滇宁王不会敢再骗她回去,那就没必要扯这种谎。而且信里也没有提要她回去的事。   朱谨深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觉得不对在何处?”   沐元瑜说不上来,她只觉得柳夫人母子病亡得太容易,但这不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而撇开这一点不说,从她和滇宁王妃的利益论,这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沐元瑱一死,王位将无可争议地传到她的手里——   “嘶。”   她轻呼一声,因为手背忽然一痛。   朱谨深拧了她手背上不多的细肉一把,眯起眼,长长的眼睫投下阴影:“你想跑?”   他警觉性怎么这么高啊,就骗他一回,难道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就这样重。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还没想到那一块呢,只刚起了个头而已。   “殿下误会了,我没有。”   “最好是。”朱谨深并不很信任地斜睨她,“你不要想的太好了,你父王今年多大?没到六十罢?八十老翁尚能纳十八妙女,往后如何,难说得很。”   沐元瑜有点心虚,同时也不大服气:“殿下都不向着我说话。”   还想她父王老梅再开,这样坏。   “你老实些,我就向着你。”朱谨深把这当撒娇听了,心下平复下来,又安抚地摸摸他拧过的那一块。   “殿下单叫我老实,自己呢?八十老翁,可还能纳十八妙女呢。”   朱谨深的唇角又勾起了:“你都替我操上耄耋之年的心了?你若管我到那时候,我自然只有服你的管了。”   跟他过到八十岁——沐元瑜略傻,她说那句不过是顺口,也有点想转移话题的意思,那么久远以后的事,她哪里会真的去想。   “你不愿意?”朱谨深的声音冷了。   沐元瑜有点招架不住,又有点想笑,这几乎可以当做不二色的承诺听了,是她从没有跟他索取过的承诺,而他要硬塞给她。   “——哪有殿下这样的,这是逼着我管你不成?”   朱谨深放开了她的手,高冷道:“你想多了,你爱管不管。”   沐元瑜服软:“我管我管,我这样喜欢殿下,只愁殿下不理会我。”   这话当然是真的,不过沐元瑜摸着良心想了想,在她内心深处,比起给别人做妻子,她应该是对滇宁王的位置要更向往那么一些。   她甚是遗憾地想,要是朱谨深的身份没这么高贵就好了,将来把他拐回云南去,才是两全其美。   朱谨深这回没有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因为被那句“喜欢”忽悠晕了。沐元瑜惯常就是很能给他灌迷汤的,但这样直白而毫无掩饰地说出这个词语来,还是头一回。   以至于以他的敏锐,也想不了更多了。   他低声道:“我也是。”   说完了奇异地有些羞涩,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这三个字的表白好像更有魔力一样。   说完了两个人面面相觑,沐元瑜原来没觉得怎样,莫名也被他带了张大红脸。   她忍不住都想抓一抓脸了——这位殿下的脸皮好迷啊,压着她吻的时候都不见这样,还是男人都这样?   剖白心意比实际行动更让他有一种袒露真心的赤/裸感。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发出了一声微响。   “殿下,先吃饭吧?”沐元瑜问,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人一饿起来,那这个感受就势必后来居上占据到第一,别的都想不了了。   朱谨深重新垂下了眼睛:“——嗯。”   **   用过晚饭后,沐元瑜揣着信回家,朱谨深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他大方地让丁御史等人去休息,然后自己独自又到了放案档的大屋里。   他在自己书案上的两摞高高的案档里找寻着什么。   小半刻后,找到了他想要的,缓缓展开。   ——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县令柳长辉,贪赃枉法,强夺民财,引百姓公愤,负朝廷圣恩,夺官去职,流徙云南府。   发黄黯淡的案卷上,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末尾处的印章因时日久远,已经看得不那么清楚,但配合旁边的签名,仍可明确认出这份案卷当时的主判者是谁。   朱谨深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印章,目中闪过非常复杂的光芒。   他记得很清楚,两千多前乐工案后,皇帝是把余孽在南疆的残余势力交给了滇宁王去查。   查到现在,他的小妾跟独子忽然都死了。   而小妾的娘家跟梅祭酒挂上了钩。   沐氏在云南经营了几代人,想给滇宁王塞个女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起码,这个女人的来历必须有证可考。   柳夫人是不是犯官之后不要紧,柳长辉已经被流徙云南,那么就是已经为曾经的罪行付出代价,而由此,得到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官方身份。   一个官员,想被贬不难,准确地贬到云南府去,就要花费一番心思了。   苏州府归属南直隶,南京刑部其实就可以做到这件事,但那一方的人却不怕麻烦地寻到了京城了,借了梅祭酒的手,最大限度地拉长了空间,让这件事看上去更具有自然和偶然性。   时间渐渐流逝,被嫌碍事一直打发在外间的林安忍不住探进了头来:“殿下,都这个时辰了,该休息了吧?”他忍不住多唠叨了一句,“丁御史他们都该梦周公了,哪有您这个主官还在这里操劳的。”   朱谨深垂下了眼睛,掩去了其中的诸多情绪:“知道了。”   他站起来,把那份案卷揣到了怀里。   林安见他听劝,十分高兴,但见他又揣了案卷,不由道:“殿下还打算带一份回房去看?给我拿着就是了,这些纸脏得很,别把您衣裳弄脏了。”   朱谨深道:“闭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林安:“……”   他有点惶恐,但还是把嘴捂着,点头如捣蒜。   “我们回府。”   “殿下今晚不在这里住呀——”林安习惯性多嘴,话出口见朱谨深脸色不好,识趣地闭了嘴,“哦哦,好的。”   真怪,难道是世子爷死了弟弟,把他家殿下的心情也带的不好了?   他在心里胡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评论猜对了,梅祭酒最起初被余孽看中,就是想通过他的手把柳夫人从江南弄到云南去,造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过往身份。 ☆、第135章   都察院的查档陷入僵局, 迟迟不曾有进展。   对这一点, 最高兴的是朱谨渊。   他在运河边上吹了三四天寒风, 把脸都吹皴了之后, 打捞船终于出了一点成果,虽然捞到的只是一具家丁服色的尸体, 且因为脸面已经泡得不太像样,不好辨认了, 终究也是成果不是。   更重要的是,经过验尸,发现了该家丁腋下的一道刀伤,从斜后方入,直刺入心肺, 证实了梅祭酒一家遇难绝非意外。   皇子与锦衣卫指挥使两尊大佛在岸上站着,打捞船不敢有丝毫懈怠, 有了这个开始后, 陆陆续续地打捞出更多的成果来。   朱谨渊开始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了, 虽然看捞尸冷了点也恶心了点,但是只要捞上来就算数,人在河里喝泡了水, 渐渐自然会浮上来。那案档沉睡在都察院里就不一样了,看着都好好地摆着, 却要靠人力从浩瀚的数据中分析查辨,一个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他使人暗暗在都察院那边打听着,知道那边毫无进展之后, 连寒风吹在脸上都不觉得刺痛了。   韦启峰还怂恿他:“殿下,叫我说准了,二殿下那里真查不出东西来,我们这里再耗两天,该捞的都捞上来,捞不上来的也沉底下去没指望了,殿下不如就去找皇爷,把都察院的差事夺过来。”   朱谨渊有点跃跃欲试,但真要去这么干,他也有点担心:“不瞒你说,二哥还是有那么些聪明的,他都查不出来,我恐怕也——”   “那也不丢人。”韦启峰大咧咧地道,“二殿下是兄长,兄长办不到的事,弟弟办不到又怎么了?您把这差事抢过来,就够给他难看了,过后的事,再说。”   朱谨渊一想也是,他从前总被朱谨深毒舌打击,几乎没从朱谨深那里讨过好,虽然总想力压他一头,真对上他却不自禁要发憷。   韦启峰这主意顾头不顾尾,不算好点子,但却让朱谨渊心动,他就默下了决心。   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祈祷,最好再过两天都察院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按下都察院先不提,刑部里,梅小公子的供述也出来了。   审他本身不费多大劲,主要是梅家只剩了他一个活口,那旧事只能寄望于从他嘴里尽可能多地说出来,所以才多审了一阵子。   但所得也不多。   首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梅小公子何以会误会他的生母是暹罗人,是因为那个乐工来找过梅祭酒——当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乐工,是刑部费尽力气逼他回想出那个人的形貌,然后跟乐工生前对照了一下,才对照出来的。   当时乐工和梅祭酒起初说的是汉话,忽然梅祭酒就冒出一句暹罗语来,然后乐工脸色就变了,梅祭酒转回了汉话,威胁那乐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来历”,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偷听的梅小公子被发现了。   梅祭酒赶走乐工后,回来哄儿子闭好嘴,说那是个坏人,刚才的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再提起。梅小公子好奇,问父亲那句他听不懂的话是哪里的,梅祭酒只哄他说是骂人的。梅小公子当时年纪不大,只有九岁,本来是听了,只是在心里存下这一段疑惑。   但事情过去两三年以后,那个乐工寻到机会悄悄来找了他。   乐工居然自称他的舅舅。   乐工告诉他,他的生母祖辈是从中原迁居过去的暹罗人,到上一辈才又迁居回来,因为暹罗是边陲小邦,不如中华正统,所以一般都不对外提起。乐工告诉他,因为怀疑他的生母死因有疑,而梅祭酒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才会和梅祭酒发生了争执。   梅小公子当时听见的话不多,无法分辨父亲和乐工谁的话是真的,但乐工的话将他心里留下的那一点疑惑扩大,他在家里偷偷调查了起来。   他的段数跟梅祭酒还是差远了,很快被梅祭酒发现,痛打了他一顿。梅祭酒暴怒非常,几乎将他打死,但对于他说的他生母是暹罗人这一点,却没有怎么回应,只是冷冷地和他道:“你若想把一家人害死,就出去说去吧。”   梅小公子打出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罪,被吓住了,不敢再追问梅祭酒什么。   但他对生母的疑惑更深,且因为觉得生母可能确实为人害死,却不能为她报仇,而孺慕之心更切,他再长大一些,考取了秀才,出门不再受限制之后,就想法设法去学了几句暹罗语。   对于梅祭酒何以也会暹罗语这个缘由,他则说不上来。   不过这其实不需多问。   从梅小公子听到的那句话来看,梅祭酒此前应该不知道小妾的暹罗出身,不会是从小妾处学来,而他说出那句话,乐工脸色大变,那么很有可能,梅祭酒只是学来震骇住乐工,以表明已查出他们的跟脚。   梅祭酒作为一个官员想不为人所知地学暹罗语是有些难度的,但非常凑巧,他当时任职的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全盛时期,万邦来朝,许多小国番邦都遣使来习学上国文化,暹罗自然也包括在内,至今国子监里还存有一些相关书籍,真要细扒,恐怕现在从国子监里扒出两个暹罗人也不是难事,梅祭酒作无意般去学几句,最容易不过了。   同时很重要的一点是,暹罗本身是合法邻邦,暹罗语是不会吓到人的,乐工会变色,只可能是梅祭酒同时追究出了他们的余孽身份。梅小公子听见的那句暹罗语就是在警告他们。   至于乐工是梅小公子舅舅这一点,则恐怕只是乐工的随口胡诌,若是真的,梅祭酒跟他牵扯这么深,他混进宫被抓当时梅祭酒就该举家逃跑了,不会有胆量留到如今,借李司业的手搞个罢官。   刑部再审,就审不出来了,梅小公子也是尽力了,他知道全家亡没于运河上之后,人都快疯了,在牢里连着几天不吃不喝,还要撞墙,被劝说拦下之后死命回想,把头发都快抓完了,就想多回想一点事情出来,只是没有办法。   儿子如今也不过才十来岁,年幼而天真,梅祭酒怕他坏事,揣着绝大秘密一点也不敢告诉他,导致被灭口之后,幸存的梅小公子难以派得上多少用场。   为了方便朱谨深从浩瀚案档里锁定目标,梅小公子有限的这份供述皇帝阅过之后,批示进了都察院,交到了朱谨深手上。   丁御史等也一同看了,看完很失望:“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啊,连个方向都确定不下来。”   各自摇头叹气,回位子上继续忙。   只有朱谨深坐在书案后,他变得灰扑扑的手捏着供状,垂眼注视着,仿佛仍试图想从这份供状里看出些什么来。   过了好一会之后,他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决定。   **   运河上的打捞渐入尾声。   朱瑾渊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进宫去邀个功,顺便也探听一下皇帝的口风,看能不能把朱谨深的差事夺过来。   他去打听皇帝有没有下朝,结果却听说,皇帝今日就没上朝。   “怎么了?今日不是有大朝吗?”   汪怀忠出来见他,叹着气道:“那些余孽一直没有下文,皇爷不知他们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又在朝里搅和了哪些风雨,烦得了不得,犯了头疼,这两日就都罢了朝。”   皇帝向来勤政,罢朝这事是很少发生的,可见是真的不舒服了。朱瑾渊忙道:“我进去看看皇爷。”   汪怀忠拦道:“三殿下,皇爷不适,不愿意见人——您那边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若是好,我替三殿下回个话,皇爷一听,高兴起来,您再进去就有彩头了。”   他含着句话没说——若是一般没进展,就不要进去触霉头了。   朱瑾渊挺有把握地道:“捞上来五六个了,包括梅祭酒在内!”   汪怀忠夸了一句“殿下办差真是用心”,跟着就问:“可验出什么线索来了吗?”   朱瑾渊就一怔:“这,倒还没有。”   汪怀忠无奈了,打捞船的进展是每日都在向皇帝禀报的,梅祭酒被捞上来这事,皇帝昨天就知道了,关键在有没有什么证据线索,不然光是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殿下还是再加把劲,有了线索,皇爷的龙体就指定康泰起来了。”   朱瑾渊听出来了,这就是不要他进去,他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设,不给进,他也不好勉强,只好撑着笑意道:“好罢,我一定努力为皇爷分忧。”   汪怀忠笑道:“老奴等着殿下的好消息,皇爷知道殿下这样肯用心,也要欣慰的。”   朱瑾渊点着头,不大甘心地去了。   汪怀忠重新进去殿里,见皇帝歪在炕上,一个宫女在旁立着,替他捏着头,但他的眉头仍是紧皱着,显得很不安适。   他上前轻声劝道:“皇爷,不如老奴还是去把李百草叫来吧?”   皇帝闭着眼:“不用。朕这头疼纯是气恼出来的,朕自登基以来,从不懈怠,为此家事都疏忽了,弄得一团乱。不想耗力至此,居然也是无用之功,这前朝,一般不清净,这些余孽,在朕眼皮子底下祸乱朝纲,朕都没有察觉。梅祭酒背后的这个根没有揪出来,什么神医来都治不好朕的头疼。”   “皇爷对自己太求全责备了,”汪怀忠劝道,“哪一朝哪一代,能太平得一点乱子都没有呢?如今这余孽虽不消停,然而天下百姓仍然安居乐业,皇爷已算少有的明君了。”   皇帝只是道:“你不必说好话糊弄朕——”   他脸色变了一下,一阵猛烈起来的抽疼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汪怀忠吓到了,忙道:“太医院的这些废物!老奴这就去叫李百草!皇爷若生气,老奴回来领罚!”   他说着忙退出去叫人,皇帝年纪渐渐上来,从前疲累起来时偶尔犯过,但都没有这回这么严重,他挥开了按捏的宫女,捂着额头,疼得受不了,就终究还是没有出言阻止汪怀忠。   事实证明,皇帝所言错了,神医跟一般名医,那还是有区别的。   李百草臭着脸从二皇子府被叫进了宫,唰唰几针下去,皇帝的头疼就好多了。   李百草是个极不藏私的人,替皇帝把过脉,说了没有大碍后,还主动让把太医院正和他师弟王太医都叫了来,用了个小内侍做例子,手把手地教了皇帝头疼再犯时,应该针灸哪些穴位。   有鉴于此,皇帝连他看上去不太想来诊治圣病的臭脸都忍了。   教完后,李百草就提出要出宫。   汪怀忠还想再扣他几天,好好给皇帝诊治一下,不过二皇子府离皇宫也没多远,皇帝头疼好了许多,人也大方,就还是把他放行了。   李百草回去时已经傍晚,他不休息,仍打算去都察院找朱谨深,但倒是省了他一遭麻烦,因为朱谨深这晚自己回来了。 ☆、第136章   李百草是要找朱谨深算账的。   “二殿下, 你说年底就放老头子走的话, 还作数不作数?”   朱谨深才进门就叫他堵着, 一边由林安服侍着脱下大氅, 一边道:“作数。”   他用字十分简洁,吐音低沉, 可见心情不佳。   但李百草敢给皇帝看臭脸,更无惧于看皇帝的儿子脸色, 仍旧照直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可是今天宫里来人,拉老头子去给皇帝看病——”   朱谨深脱了大氅,正理衣袖的手一顿,幽深的目光望向他:“皇爷怎么了?”   “没大事。这个年纪了,又操劳多了, 难免有点小毛病。”李百草见惯百病,不以为头疼症发生在皇帝身上就需要如临大敌地对待, 口气寻常地道, “我下了两针, 现在已经好了。但是,恐怕宫里的贵人不这么想,不是老头子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要从此就扣住老头子不许走了,殿下可违背了当初的承诺。”   朱谨深皱了眉, 先没理他的话,跟他确认了一句:“皇爷真的没事?”   李百草瞪了眼:“殿下在想什么,难道天下就剩了老头子一个大夫吗?若真有大碍, 岂是老头子瞒得住的!”   李百草这个人有再多不逊的毛病,他从来对得起自己大夫的身份,朱谨深与他在府里关过两年,十分亲近地接触过,对这点,还是并不怀疑的。   便道:“离年底还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了我会放先生走,先生不需担忧。”   李百草这才点了点头:“殿下有这话,老头子就放心了。”   他说完了事,干脆利落地就走了。   候他脚步声远去了,林安叨咕道:“这老爷子,都七十好几了,还不在这里养养老算了,殿下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他。还要满天下去跑,万一倒在哪过去了都没人知道——”   “人各有志。”   朱谨深打断了他。   他自己的性情就与世人不同,多年饱受异样眼光,虽然他并不在乎,但他因此而能理解那些同样不为世俗赞同的奇人异士。   “你让人,去把沐元瑜叫来。”   林安微愣:“这个时辰?”   朱谨深加重了一点语气:“去叫。”   林安就不敢多说什么了,抓着头出去,心里有一点唏嘘地想着,他家殿下女色见得少,真是素惨了,逮着个清秀少年当了宝,这几日没见,天都黑了还要让把人叫过来——这算怎么一回事嘛。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不敢耽误地传话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沐元瑜来了。   她进了屋,歪着头取下兜帽,露出被风吹得微红的脸庞来,呼出口白气,笑道:“殿下找我有事?”   朱谨深先向林安:“你出去,把周围的人也全遣走,一个不许停留。”   林安的心肝顿时就颤悠了——哎呦,这这是打算干什么?!   “殿、殿下,”他结巴了,“时辰还早呢,您还没用饭呢,世子爷应该也没呢,您要不缓缓——”   有这么急嘛!   他家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忍不住又去瞄沐元瑜,真不像个狐狸精啊,怎么就把殿下迷昏了头?   朱谨深知道他误会了,但没心情跟他解释,冷道:“你需要我重复一遍?”   “——不,不。”   林安怂怂地收了嗓门,出去安排去了。   周围的人都要遣走,里面那二位爷这可是要——天哪,遣走,必须远远地遣走,不然这听到点动静要怎么给人解释!   外面各处一阵脚步声响过,重新安静下来。   只听得见隐隐的风声。   沐元瑜很不见外地落了座,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捂手,然后等待朱谨深发话。   她感觉出来了,朱谨深的情绪有点压抑。   难道是都察院那边的查档很不顺利?她胡乱猜想了一下。   “你回云南去吧。”   沐元瑜:“……”   她手一抖,茶水溅出来一两滴,泼在她手上,她一边被烫得甩手不迭,一边忙道:“我才不回去!我陪着殿下。”   几天前才怀疑她想跑,这会就主动要她回去?哪有这种好事,她才不会上当,一定是想考验她,她要禁住组织的考验。   轮到朱谨深:“……”   他无语片刻,感觉心里灼烧了一下,又想——想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只能道:“我说真的。”   沐元瑜的态度可坚决:“真的我也不回去,殿下撵不走我。”   她虽然挺向往做滇宁王,不过这会儿半截当央的,形势都还没明朗,她回去做什么呀。   朱谨深凝视着她,低低地道:“留在京里有性命之忧,也不回去吗?”   “啊?”沐元瑜睁大了眼,“这——”   这她就得考虑考虑了。   不过,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表情谨慎起来:“殿下,出什么事了?”   她第一时刻想到是不是她的女儿身露馅了,但看朱谨深的表现,似乎又不像。   朱谨深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靠着炕尾墙边放着的紫檀立柜最底下一格里取出一份文卷来。   这文卷放得应该是很小心,因为沐元瑜留意到他拿出来前还有个开锁的动作。   发黄的文卷放到了她面前。   沐元瑜打开来,发现其实是一份案档。   她起先纳闷地往下看着,但很快,她的表情变作了惊惧。   怎么——会!   巨大的惶然如屋外呼呼作响的北风从她心里席卷而过,让她才被茶盏捂热的手变得冰凉。   这凉意几乎彻骨。   两年多前无意间听见的一句话,丝丝缕缕地牵拖了这么久,最终的落剑点,居然到了她自己身上。   哪怕是她第二次听到梅小公子口里冒出来的暹罗语,都绝没想到能和她有多大关系。   不需要朱谨深注解,她已经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柳夫人与沐元瑱突如其来的病亡,忽然就有了最充足的理由。   滇宁王的手脚不可谓不快,动作不可谓不狠,但这不够。沐氏居然被余孽渗透到了这个地步,她这个世子,又可靠不可靠?   朱谨深这份案档一交上去,下一刻她就要迎来锦衣卫毫不留情的讯问。   而她都不用审,她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漏洞。   性命之忧?——呵呵,能给她一个痛快一点的死法,已算皇帝的仁慈。   “余孽埋线之深,已危及社稷,你明白吗?”   沐元瑜摸着案档,怔怔点头。   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埋在滇宁王府的这步棋,都能生下她父王的独子了,不论其间有多少阴错阳差,这一点已成事实,若不是滇宁王下手快,下一步,余孽就该透过滇宁王府掌控南疆,连纵暹罗了。   朝廷对南疆的控制本来就只是勉强,南疆一旦落入敌手,或者只是被乱政弄到糜烂,都足够将朝廷拖入泥潭。   朝廷去管,那就要砸兵砸粮,花费不可计数,那地方地势人文都特殊,当年立国收复时就有过很大牺牲;   朝廷不管,那就等于将南疆拱手让与余孽发展势力,做大威胁中央是指日可待的事。   “所以,我不能不禀报皇爷。”朱谨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得没有什么感情。   沐元瑜的眼圈忽然红了。   以天下之大,似乎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云南,呆不住,京城,还是不行。   然而这冷漠不仁的世情中,却终究还有人始终在向她伸出一只护佑的手。   能瞒的事,他都替她瞒了,不能瞒的事,他叫她先走。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在保护她。   朱谨深看见她通红的眼圈了,微微别过了眼,道:“你要骂我几句就骂吧,但这件事,我真的不能瞒。我只能提前告诉你一声,梅少诚的供词已经出来,他没供出什么来,皇爷暂时不知道有你家的事。你乘着安全,明日就去跟皇爷辞行,这案档,我会过几日再去跟皇爷禀报。你路上务必要快,不要拖延,也不要乱走,你就回去云南——”   他停住了,因为沐元瑜忽然挤过来冲到了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还把脑袋一个劲往他怀里蹭。   因为被冲得太急,他往后踉跄了一下,靠到了身后的立柜上。   “殿下,你不用说,我都懂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瞒,瞒下来,皇帝不知道余孽暗地里已经做大到了什么地步,错误估计形势,可能祸延的是天下苍生。   朱谨深再喜欢她,她不敢要他做出这种决定,一着不慎,他们都将成为罪人。   “呜——”她哭抽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把眼泪全抹到他整洁的衣襟上去,“殿下对我很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朱谨深不说话了,他低垂着的眼睛中,忽然也出现了一点血丝。   这是个超出他人生历练的姑娘,他怕她跑,再情热的时候,也总有点觉得抓不住她的心,所以时不时忍不住要敲打一下她。比如几日之前的那次,他当时已经预感留不下她,正为如此,格外地要她许诺不许走。   但是现在,他要亲手送她走。   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在京中护住她。   只能放手。   就算是暂时,他也是痛不可当。   作者有话要说:  断章这个问题,最近因为是一整片连着的剧情,我从哪断好像都有点不完整,所以只能这样了,如果觉得这样别扭的小天使可以攒一攒文哈,反正我这个月就完结了,大家养肥我也是可以的,别养忘了就好了(*  ̄)( ̄ *)   不过明天的份,我觉得还是可以看一看→_→,看完再养~ ☆、第137章   朱谨深慢慢抬了手, 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看上去伪装得再好, 然而真的近距离接触到这个地步, 全是破绽,她的发丝这样细软, 身段这样娇柔,脖颈间有淡淡天成的少女馨芳。   这一切只有他知道。   他心头划过隐秘的满足与锐痛, 这样的沐元瑜,他怎么放心让她去到暗无天日的诏狱里,面对残戾的锦衣卫。   “你不要耽搁了,现在就回去收拾行装。”朱谨深压制着心里翻涌的情绪,挖出她埋在他胸口的脸庞, 对着道,“你父王给你写了信, 你能拿给皇爷看, 最好, 若有些话不便拿出来,那就只去和皇爷说,你父王老来丧子, 悲痛过度,病倒在了云南。你为人子的放心不下, 要回去侍疾,这是人伦孝道,皇爷不会阻拦你的。”   沐元瑱一死, 沐元瑜又成了独苗苗,如果滇宁王真的病到不治的地步,那沐元瑜必须随侍在旁,以保证能完整接收到滇宁王府遗留下的庞大权势,出于这一点考虑,皇帝也不会不放她回去看看。   沐元瑜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她本来也不是爱哭的人,情绪发泄过一轮,很快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没有点头应下,而是通红着眼,一针见血地道:“我走容易,殿下呢?殿下随后就会把案档递上去,我走得这样巧,皇爷不傻,如果疑心是殿下故意放走了我,殿下要怎么办?”   “这不要你操心。”朱谨深只是道。   沐元瑜急了:“我怎么能不管!倘若因我的缘故害了殿下,我怎么能安心!”   她大半眼泪都蹭在了朱谨深衣襟上,不过脸上仍残余着泪痕,看上去有点狼狈,朱谨深忽而心平气和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素白帕子,替她擦着脸,嘴上道:“至于这样发急,最坏,皇爷不过再关我几年。”   “你听话,回云南去。现在你庶弟没了,至少几年之内,云南对你是安全的。你只要能回去,为了南疆着想,皇爷也不会强行动你。”   朱谨深放人是担了风险的,但从沐元瑜的角度说,皇帝刚发现了余孽在滇宁王府里搞的事,这时候的南疆形势已经算是不稳,沐元瑜若在京,皇帝命人对她进行讯问是顺理成章,可一旦她回到云南,那里是沐家的地盘,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天子,维持稳定是第一要素,即便知道她跑的蹊跷,也不会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再动她。   那样自乱阵脚,很可能反而帮了余孽一把。   这说来有些荒谬,不过三年功夫,险地与避难地,就掉了个个儿。   也许真正的黑色幽默,是这件事才对。   沐元瑜陷入紧张专注的思索中,她在想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朱谨深摘出来,不让他因为放走她而受牵连。   朱谨深捏了她脸颊一把:“不要瞎琢磨了,你能平安回到云南去,就是对我最好的事了。”   沐元瑜不肯放弃,皱着眉头只是冥思苦想。   想了好一段功夫,想不出来。   她很不甘心,甚而把自己又想的心浮气躁起来,她很想为朱谨深也做点什么,然而却无能为力。   朱谨深再催了她一次:“你走吧。”   但虽然这么说,他的手也一直没有放开。   双方都明白,这一别,再相见不知要到何时了。   “殿下——”沐元瑜心里鼓涨着,叫了他一声。   “嗯。”   朱谨深应着,与她渐渐又起了薄雾的眼神对视着,心头也生出了离别的感伤。   但是——   等一等。   这个眼神好像有点熟悉?   “殿下,”沐元瑜很紧张,为自己才生出的念头,绷紧了脸,掐着他的手道,“大恩无以为报,我、我——”   “我以身相许吧!”   她有一点点尴尬,然而更有十分勇敢地,把下文说了出来。   朱谨深顿时头脑一嗡。   他脸一下子都热了,胡乱斥了一句:“胡说什么。”   他想起来了,她头回亲他时就是这个样子,莽莽撞撞地把他脸都撞痛了,那回也罢了,可现在这种话——她怎么什么都敢!   他头都疼起来了,感觉很需要李百草来也给他扎两针。   “我没胡说,我认真的,不然殿下许给我也行。”   沐元瑜一张脸也是红的不像样了,她自己都感觉要疯,但又奇异地从疯狂里拽出一丝冷静与坚持:“我这一走,不知道哪天才能再与殿下相见,也许十年八年都算好的估计。我不会再喜欢别的人了,因为不会有人比殿下更好,可是殿下也许会遇到别的更好的姑娘。我想一想都很生气。我要先跟殿下在一起,不然我可亏了。”   这连篇歪理——!   朱谨深头更痛了,她要继续说为了报恩他还知道回应,可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费尽力气用自己的自制力道:“你我尚未成亲,我不能坏你的清白。”   “我愿意的,怎么叫坏。”沐元瑜十分不以为然,“再说,我跟殿下好了,我就不清白了?我可不觉得。”   朱谨深头疼欲裂地道:“你还小,又是当男孩子养大,有些事你不懂——”   他想让她不要冲动,想告诉她姑娘家的贞洁十分重要,可是他说不出来。   他拒绝到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圣人。   可以上神台受供奉香火的那种。   “我懂。”沐元瑜心脏乱跳,飞快地道,“殿下不要误会我是不珍重自己,正因为珍重,我才只愿意跟殿下。”   她语速一直很快,不快的话,她恐怕自己的勇气也就飞逝了,那等她回去云南了一定会后悔。   她站起来,索性闷着头直接去拉朱谨深。   朱谨深是可以挣扎的,但他只是昏头昏脑地叫她拉进了里间的卧房。   里面只点了一盏灯,不如外间明亮,孤灯搁在桌角上,昏昏地亮着。   沐元瑜已经凭一股不管不顾的悍勇把他拉到了床铺面前,然后就,有点顿住了。   下一步怎么办好?   想象是一回事,实际程序走起来,好像不太对味,她感觉自己怎么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没什么不对的,她就是抢了。   这么一想,她又豪气并坦然起来,把朱谨深往帐子里推。   冬日里,床上垫着厚厚柔软的垫褥,“民女”倒下去,很受不了地哑声道:“你——等一等。”   “我不。”   沐元瑜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她知道自己这么干是胡作非为,但是她偏偏敢,大概是因为,她同时知道自己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豁免和容忍。   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所以,她就很敢拿他怎么样了。   “——至少让我把鞋脱了。”朱谨深闷闷地说了一句,“外面走了一天,踩到被子上像什么样子。”   沐元瑜卡壳了一下:“哦——哦。”   朱谨深坐起来,低下头去脱靴。   他非常言不由衷地又说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然而他沸腾的血脉同时在告诉他:来不及了。   他怎么会不想。   再装,他就是个伪君子了。   “有什么可后悔的。”沐元瑜嘀咕,“殿下这样的,到底算谁占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   反正她看一眼朱谨深的脸,就很肯定自己是赚了。   朱谨深已经懒得再说她“胡说”了,她就是有自己那套歪理,他与其反驳,不如直接堵住她的嘴叫她再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倒在床铺上的姿态很是歪七八扭,朱谨深顾不得再修正,他能记得脱个鞋,已经是作为洁癖的最后倔强。   两层帐幕落下来,床铺里自成了一个小空间。   私密地。   灼热地。   彼此的气息交融着,沐元瑜不是不感觉羞涩,但她一想到她天一亮就要走,勇气就立即压过了别的所有情绪,她不能带走他,那带走点回忆也好。   他们的进度并不顺利。因为很快就遇到了障碍。   “你——怎么会这么多层。”   朱谨深出了一层薄汗,低声抱怨。   沐元瑜推他:“你转过去不要看,我自己来。”   “我为什么不能看。”   朱谨深这回可不会再由她摆布,不要他看?他一眼也不舍得错过。   沐元瑜无法再坚持,她手脚都是软的,感觉自己瘫在柔软的被褥上快成一滩水了,她不知道是不是男女生理构造上的不同,进入这个阶段后,朱谨深从起初的全然被动,变得越来越强硬。   他英挺的面容悬在上方,完全接过了主导权。   沐元瑜不时跟他对上一眼,见到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好像里面落进了星星。   ——她真的是赚了啊。   她满足而肯定地想。   后悔?   傻子才后悔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聪明的小天使一定能看出来,不过我还是多嘴说一下,世子不是恋爱脑上头,她这么干,更多的是因为贞洁啥的对她这个身份确实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她不会因为婚前跟朱二好了就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可怕的遭遇,如果是一般的后宅姑娘,那是需要在这方面有自我保护的,我不会这么设定。   今天出差,别的内容我还能抽空赶一赶,这种戏码真的无法在一屋子都是人的会议室里搞,表嫌弃短小哈,起码发生了啥,大家是都知道了(*≧з)(ε≦*)   另,我本来以为赶不出来了今天,所以先评论里才留了言,结果午休时又好了。 ☆、第138章   林安把正院的人都找理由遣走之后, 去向李百草讨教。   李百草正吃着饭, 喝两口自己炮制的药酒, 咂咂嘴:“补肾?”   林安连连点头。   “瞎胡闹。”李百草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 道,“老头子这个年纪才要补一补, 二殿下正当青壮,火气壮得牛犊一样, 泄一泄还差不多,补个什么。”   林安赔笑道:“我们殿下从前那不是身子一直弱嘛。”   “那是从前。”李百草翻了个骄傲的白眼,“你当老头子这两年在这里是干吃白饭的?”   虽然被拿眼白怼了,林安却反而高兴起来了:“老神医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又追问着确定道:“就算泄了点——也不用?”   李百草的白眼翻得更大了:“阴阳调和是天地造人的至理, 没事乱补才是没病找病,你什么都不懂, 瞎操心什么!”   他为了方便给朱谨深诊治, 一直是住在正院的东厢房里, 现在被一并请到了别处,就算原还不知为什么,但林安跑来问他这种问题, 他还有什么猜不出的。   林安点着头:“哦,哦。”   这阴阳调和都不用补, 阳阳调和阳气更重,应该更不用了?   他认真地揣摩着,嘿嘿笑着道:“老神医, 那你喝着,我不打扰了。”   出了门一溜小跑回正院,专心守门去了。   **   卧房昏黄。   皱巴巴的素白布条被人随手抛却,委屈地团在枕头旁的角落里。   少女的曲线纤秾如世间最美的盛景,初夏亭亭新发的嫩荷尖上那一点柔粉,是再妙的圣手都调染不出的绝色。   能在瞬间摧毁他的全部理智,却又奇迹般抚平他所有由此而生的焦躁,似乎直接柔软进他的灵魂。   而她还像个小兽一样,不停地往他身上拱。   朱谨深觉得自己快要被磨死了,吐息里带出的热意几乎要灼烧起来:“别闹,你就这么想自讨苦吃。”   他的自制力再强,毕竟也是有尽头。   沐元瑜不听,坚持着把自己贴到他身上,才抱着他不肯动了:“我没闹,是殿下一直看我。”   此时已经经过了一番纠缠,沐元瑜在实战上毕竟要怂些,朱谨深身上便还余了一件中衣,是柔软的松江细布裁制而成,这薄薄一层贴肤的布料抵得什么用,叫她一贴,他所有的反应都顿时停摆了好一下,心跳则快得他怀疑自己旧病复发。   而后他才理会了她的话中意思,忍不住失笑:“——所以你拿我来挡?被子就在旁边,你为什么不去拿?”   沐元瑜的心跳跟他呼应着,也快把自己跳出心脏病来了,但坚持赖着不动:“我拿被子遮,殿下一定不许,我拿也白拿。”   她居然说得出道理。   但朱谨深被她黏着,很费解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的姿势,而后捏了捏她的耳朵——她埋在他肩里,他捏不到脸,只能捏捏耳朵。“所以,这样可以,我看看不行?”   他当然知道她是害羞,就是这害羞的点,未免有点古怪。   沐元瑜下巴戳在他肩上点头:“对。”   她脑子里其实已是一片浆糊,做事全凭本能,所以才理直气壮地娇蛮。   朱谨深热烫的手掌安抚地抚摸了一下她光洁的脊背,似乎十分体谅而合作地道:“好吧。”   然后——   他往下滑了滑。   沐元瑜的背脊瞬间绷紧又蜷缩起,她常年习武,身形比一般娇柔的姑娘更有柔韧及力度,这一缩便如一张优美的弓,就是她怂得不怎么优美:“不要……”   朱谨深倒也没有勉强,只是抬起了头,表情很正经地问她:“不给看,也不给亲,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沐元瑜:“……”   朱谨深重新上来亲她的唇。   他改变了节奏,好像很温柔,很从容,唇舌间都是慢条斯理地,一点点舔吻她。   但沐元瑜渐渐抱不住他,一方面是因为她更发软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咳,她被硌到了。   这种感觉她之前就有了,但都没有现在这么鲜明,以至于再也忽视不了。   她下意识地,悄悄往后缩了缩。   但朱谨深这次不许了,捏着她的腰把她拖回来,逼她重新贴紧,咬着她的耳朵道:“还要躲——想躲到哪里去。”   沐元瑜嘴上是绝不会服输,她也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指控冤枉,哼道:“我哪里有躲?都是我主动的。”   她又勇敢又威风好吗。   她不承认,朱谨深也不逼迫她,因为他现在不太有兴趣也不太有空跟她分辩什么道理。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   ……   “不,你停,停,出去,我不要了……”   威风又勇敢的少女终于连嘴上的硬挺都保持不住了,呜呜呜哭。   太疼了,她快被劈成了两半,怎么会这么疼啊他太坏了呜呜呜。   青年压抑到极致的叹息从帐子里传出。   过一刻后。   “……你真停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你快把我淹了,我不停能怎么办。”   沐元瑜小口小口地倒抽着冷气——因为真的疼,感觉呼吸大一点都会增加这痛楚,但她别过脸,捂着眼睛,小声哼唧着道:“我疼我的,殿下不一定要理我嘛。”   她出了一层汗,乌发尽散,揉在枕间,有几缕被汗湿黏在了白腻的脖颈间。   朱谨深深锁眉头,一只修长光裸的手臂撑在枕边,另一手去将她的发丝勾开,而后向上坚持着扯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神跟她确认:“真的不用我管?”   他没有见她这么哭过,好像真的成了水做的姑娘,难得契合了她江南水乡的相貌,他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一头猛兽,很想叫她哭得更凶。但是又怕真的下重了手,弄坏了她。   沐元瑜很有觉悟地抽噎着道:“长痛不如短痛……”   她就是疼,他动不动都疼,那还不如快点了。   朱谨深:“……”   不能说她没有道理,但是他很想咬她一口。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就是咬的地方不那么对。   沐元瑜又弓起身子来了,她一动,自己又痛,呜呜呜又哭了。   朱谨深叫她治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心疼又好笑地去吻她。   而他的忍耐也用尽了最后一点额度。   孤灯在桌角默默地燃着,烛泪无声地滴落下来,烛火偶尔飘摇一下,爆出一个灯花。   又一个灯花爆开之际,一直晃动着的床帐终于安静下来。   ……   “殿下,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沉默。   沐元瑜闭着眼睛躺着,她很疲累,但是嘴角抽动,时不时漏出一点偷笑。   朱谨深忍不了了,翻身威胁她:“不许笑。”   “我没想笑哈哈哈——哎呦。”沐元瑜扯到了痛楚,但她身残志坚地坚持着解释道,“我真的没想笑,哈——咳,是殿下你先这样,我才笑的。”   不知道朱谨深是哄她哄太长还是第一次过于激动的原因,没多久就结束了,她觉得是挺正常的,也很为此松了口气,但他自己好像很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在她身上愣了好一会,然后默默翻到了一旁,一个字也不说了。   如果不是要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她觉得他能扯被子把自己埋进去。   她还有理!   朱谨深简直想拧她一把,转头见她瘫在那里,又下不了手,只好很凶地亲她脸颊一下:“不许说了。”   “殿下,这事怪我,都怪我。”沐元瑜很宽容地跟他做检讨,“都是我跟殿下胡搅蛮缠,殿下心疼我,才耽误了。”   这不能安慰到朱谨深,他仍然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击,又不甘心,闷了一会后道:“你把刚才忘了,我明天会找李先生看看。”   他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尤其事关终身幸福,更加不能马虎。   沐元瑜愣了:“看什么?殿下不会是觉得自己——”   她没敢把下面的词说出来,因为觉得朱谨深好像是认真地觉得自己不行,小心地问道,“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朱谨深不说话,闷闷地。   沐元瑜匪夷所思了,他可是个男人,她都知道的知识,他难道会对自身有误解?   “殿下,你在想什么啊,刚才那样真的正常。”她挨过去贴着他的手臂安慰他,又纳闷,“殿下起初那些——也不是不会,那些是听谁说的?许兄?”   朱谨深虽然握着主导权,但他并不粗鲁,他控制中带着温柔,步骤虽然生涩,但也是有步骤的,不是没头没脑地只凭本能乱来一气。   “许兄后面是不是瞎吹牛误导殿下了——?”   朱谨深终于说话了:“不是许泰嘉,我不至于全信他。是你。”   沐元瑜更吃惊了——她梦游也不可能跟朱谨深聊这个啊!   她的疑问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朱谨深忽然坐起来,披衣下床去转悠了一下,然后拿着本书重新回来。   沐元瑜起不来,就把书放在枕头上,歪着头翻开看。   非常劲爆。   图文并茂,帐子里光线不好,她只看得见图,第一眼就是不可描述,关键道具秋千架。   她眼都睁圆了:“……”   “你给我的。”   沐元瑜惊呆了,反驳:“殿下说什么,我可是个正经人!”   怎么可能送他这种书——呃,等等,书?   “还有起码十本,都是你那两年间隔着丢进来的,要不要我都去找来给你看?”朱谨深淡定地垂着眼睛问她。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受书本毒害,可能真的产生了某种认知偏差,所以此刻镇定多了。   沐元瑜张口结舌,摆着手:“书不是我选的,是我的护卫——我是清白的!”   她只叫护卫尽量去挑新书,万没想到里面还掺了这种类型!   “殿下瞒得好,一直都不说。”她脱口抱怨。   “我怎么说,你别给我送艳书了?”朱谨深哼笑着,但到底是松了口,“我知道不是你选的。”   所以他才闭口不言。这是一点他自以为的暧昧,他从中收获一点隐秘欢喜,好像她给他送这种书,就真的和他产生了一点友情之外的情愫,所以他怎样也不会挑破。   当时的情境下,说穿了,也就没了。   沐元瑜无语了,自己人的锅,只好自己背,把书丢到旁边,努力解释道:“殿下别信这个,都是书生夸张乱写的,没那么神。”   她不用看都知道这种书里是怎么写的。   朱谨深的表情不大相信:“可是每本都这么说。”   “那也全是假的。”   “真的?”   沐元瑜严肃点头。   他真误以为他应该跟小黄书里那么猛——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朱谨深好像总算放心了,表情舒缓下来,趴下来问她:“你好像好一点了?”   他才闹了这么大个笑话,沐元瑜觉得他实在可爱得不得了,又意思极了,毫无防备心地道:“嗯。”   “那你陪我再验证一次。”   沐元瑜:“……”   哪有这么套路人的!   “不,不,殿下我还疼得厉害——”   朱谨深温柔地吻她:“那你哭吧。”   “哭了我不用理你。”   “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我实在是用我最后的倔强控制了天亮的到来,硬磨出了这章。虽然我觉得我尽量隐晦了,但还是怕被锁,所以请大家评论低调低调哈,如果被锁,我可能只有完结以后才抽的出时间修了。   另外,太聪明了太聪明了大家,送书梗也有人猜到了,我当时设定的一丢几十本,就是打算在里面掺点咳 ̄  ̄)σ ☆、第139章   朱谨深嘴上说得厉害, 实际顾虑着沐元瑜就要远走, 怕闹凶了耽误她的行程, 还是留了情面。   五更三点宵禁开, 晨钟响后,沐元瑜揉着眼睛, 还能挣扎着爬起来赶回去。   朱谨深一起起来送她,见她还不大睁得开眼, 系个衣带结系半天,自觉地过来帮忙,不过他也不是惯做这样事的人,加上沐元瑜脑袋一点一点的,颓在那里一动不动由着他摆布, 模样可怜又可爱,他免不了再捏捏她的脸亲两口, 导致最终动作没比沐元瑜快到哪里去。   林安在外面等着要收拾战场, 浮想联翩着——这二位爷晚膳都没出来用, 从傍晚到现在一直呆在屋里,这战况得激烈成什么样啊?   他这么想着,谁知过了好一会了, 把自己都从激动想到了平静,里面还是没多大动静, 也没人叫他,只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他竖直了耳朵, 总算听见他家殿下低声说了一句:“袖子,手抬起来。”   ——什么意思啊?   不、不会又来一次吧?   他眼睛腾腾放光,但不敢进去,只是把耳朵竖得更尖了。   但没有传来什么他想象之中的暧昧声响,再过得一会,倒是听见朱谨深出声了:“林安,去要点吃的来。”   “哦哦,都是备好了的,马上就送来。”   林安答应着,忙出去指使了个小内侍到厨房传话,他自己又回来,这回见到朱谨深拉着沐元瑜一起掀帘走了出来。   就算知道可能要挨骂,他也是实在控制不住好奇心地,大胆往两个人脸上打量了一下。   好像——看不出什么来?   就是被拉着的世子爷形容有一点憔悴,而他家一向冷清的殿下则忽然变得殷勤了一百倍,一路手没松开不说,到了次间里待客坐卧的炕前还把人扶着坐下,见人睡眼惺忪地似乎不太舒服地挪动了一下,用手撑了下腰,又主动抱了个大迎枕来让靠着。   林安大逆不道地想:他家殿下这好像也挺有服侍人的天分嘛,看这设想周到的,事事不用世子爷吭声就全做了——   “去打水。”朱谨深微蹙眉,扫了他一眼, “你是算盘珠子?拨一下才知道动。”   “——是。”   林安吐了吐舌头,他脑补了不知多少个小剧场,只是不敢说出来,忙跑走了。   一时捧了盥洗的青盐热水布巾等物来,朱谨深倒是不需要他手把手伺候洗漱,用过青盐后,自己把毛巾浸得半湿,往沐元瑜脸上擦去。   沐元瑜刚漱了口,正排着等待洗脸呢,一下被热乎乎的布巾糊到脸上,被糊愣了,甚是不好意思,含糊地道:“殿下,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也没残到这个地步。   朱谨深没理她,把布巾拧干了,又给她仔仔细细重擦了一遍。   端着盆的林安眼都瞪直了——他不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了,他觉得自己想的一点都没错,殿下就是很能伺候人嘛!   外面堂屋有内侍禀报道:“殿下,饭食送来了。”   林安代为答道:“知道了,先放在外面。”   里面这个情景,直他一个人的眼就算了。   而他更瞠目的还在后面,沐元瑜洗过了,他打算去换水,朱谨深听说了饭食已经送来,就道:“别动。”   就着同一盆水把自己的脸洗了。   当然沐元瑜这样的贵族少年绝对不脏,她也不用脂粉,跟她同洗一盆水完全没有什么,但发生在朱谨深身上,就极是不可思议了。   这好洁的毛病居然还能挑人发作?   林安脚步飘着出去泼水了,因为精神太过恍惚,还差点把水泼到了自己脚面上。   他定了定神,才放下盆,重新走回屋里,把搁在堂屋的食盒拎到里间去,一样样取出来。   朱谨深和沐元瑜对坐着用膳。   厨房下的鸡汤细面,卧了蛋,飘着青绿的细蒜叶,还配了笋丝等几样小菜,一放到炕桌上,热气合着香气缭绕扑鼻而来,顿时把沐元瑜的困意都赶走了。   她是真饿了,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才觉得饱了。   朱谨深也是一般,这膳便都用得很快。   膳罢,撤下去,重换了清茶来,两个人才开始说话,就着天亮之后进宫的说辞商议了一下。   朱谨深认真嘱咐道:“你不要拖,回去就先叫人把东西收拾起来,万一皇爷没有允准,你就直接走。”   沐元瑜点头,这当然冒险,但她懂他的意思,现在她要紧的就是打个时间差,柳夫人和沐元瑱“病亡”可以告诉给皇帝,但不能与梅祭酒案同时出现,朱谨深这里替她暂时按下了案档,可不能保证别人无法从别的渠道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梅小公子是说不出个什么来,郝连英和朱谨渊可还在运河边上捞着呢,万一捞上点什么,她想走也走不掉了。   又商议过几句,朱谨深沉默了一会,站起来,低声道:“——走罢,我送你。”   沐元瑜昨晚发了回疯,做了她人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此刻虽然累,但心中少了不少挂碍,爽快地跟着起身。   快走到门边时,朱谨深想起来,补充道:“你跟皇爷说一声,把李百草一起带回去,既是以你父王病重为由,明知京里有神医,当年还是你找寻来的,那皇爷允不允是一回事,你不提一声,不合情理。”   这一提醒,沐元瑜也想起了一事,下意识道:“对了,我得找老先生去开个方子。”   她说着要走,朱谨深拉住了她:“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早点说?”   “不是,那个——”沐元瑜眼神飘了一下,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道,“殿下不是还养着嘛,五年以后才能——我怕不好。”   她时间紧,现在外面天还黑乎乎的,店铺都没有开门,这时候到外面找药堂,然后咚咚咚敲门把大夫敲起来让开药就太折腾了,府里现成一个,不如就近用了。   朱谨深拉着她手臂的手刹时一紧。   他第一时间领悟到的重点是——   “李百草知道你是——?!”   沐元瑜:“……”   她瞬间也是一张震惊脸。   完了。   掉智商了。   还觉得自己考虑周全补漏及时呢,这下好,把另一件事漏出去了。   她待要想说辞糊弄,朱谨深根本不给她机会,直接捏着她的手臂又把她拉回了西次间里,逼问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早就知道是不是?”   沐元瑜可怜兮兮地快被逼得贴到了墙壁上:“也、也没有多早——”   “那是什么时候?!”朱谨深毫不放松,沉声道,“他到我身边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了?”   “差、差不多吧——”   沐元瑜好心虚,朱谨深问过她,知道她秘密的有哪些人,她当时没有说李百草,没想到走都要走了,却穿了帮。   “你当时跟我怎么说的?”朱谨深比她记性好,果然立刻就跟她翻起旧账来,“你说再不会骗我,还是骗了——你这个骗子!”   他恼得额角青筋都跳起来,原来顾虑她今日要面圣,他几乎没在她脸面上留什么痕迹,此时心里激荡得几乎要满出来,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咬她的唇,“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时说了,我自然就消气了,你不说,假如我气急了,真报复你伤了你,你说你是不是自找!”   “是,是,”沐元瑜在间隙里讨饶,“殿下消消气,都是我的错。”   朱谨深深吸了口气,压制住情绪,才让开了点,再度问她:“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怕殿下就不放老先生走了。”已经瞒不住,沐元瑜也就老实道,“我答应过老先生,等他治好了殿下就仍旧放他云游天下去,倘若殿下为我着想,扣下了他,我就失信于人了。”   神医谁都想在家里养一个,然而李百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意志与自由,生死各有天命,不应太过强求。   说句不好听的,不放李百草走,他这种级别的神医能救人就能杀人,实在没必要把事搞到这个地步,这不符合她的为人。   朱谨深握着她的手臂,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训她“自找”,是情绪一下激动过头之后的应激反应,实则他怎么可能是对她生气,她没道理把自己的秘密主动告知李百草,只可能是李百草自己窥知,李百草知道了这件事,等于捏住了她的命门,而她没有选择灭李百草的口,仍是把这线生机带给了他。   她早已把自己的命门暴露给他,而他还埋怨她骗他。   她宁肯受他的埋怨,乃至可能来自他的威胁,也没有把李百草说出来,和他谈判。   只因她要守诺。   他早已意识到,但此刻再一次更深刻地想:这样的姑娘,不会有第二个了。   爱上她很麻烦,但同时,也很骄傲。   “你倒是会想,”他终于冷静了下来,而后就有点好气又好笑起来,“我当时还生着气,你就知道我还会为了你扣人?”   “殿下当时已经说了不会告诉人,”沐元瑜干咳一声道,“我觉得以殿下的睿智,明白我的苦衷也是迟早的事,应该不会和我计较的。”   朱谨深忍不住敲她的额头:“你就是觉得拿定了我。”   沐元瑜傻笑一下——她是不敢怎么觉得,不过她面对他的时候,确实不知怎么就是比对别人多了一份勇气跟任性。   “不要去乱开什么方子,那种药也是随便吃的。”虽然这是个很震动他的新发现,但卡在这个关口,没时间聊多了,朱谨深只能接起之前的话题道,“我听说,多少都有些伤身。你不要吃,不至于就这么巧。”   “万一呢——?”沐元瑜表示怀疑,她伤一次身,总比真孕育出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来让他(她)遭罪好吧。   对于她这么看得起他,朱谨深还是欣然受之的,微微笑了一下:“那也没事。”   沐元瑜睁大了眼,她领悟到了什么,只是有点不敢置信,又一下飘得好像踩在云端。   “殿下先前——是为了我?”   朱谨深笑了笑:“你不是对自己很有自信?又怀疑什么。”   天哪——   要不是此刻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沐元瑜简直想出去翻两个跟头!   朱谨深重新拉起了她的手:“走罢。”   沐元瑜晕晕地跟他出去,扑面而来的凌晨夜风都没把她吹清醒。   朱谨深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门口。   门前道旁已经有早起的下人们在刷刷地扫着地。   当着人,不能再亲近,也不好多说什么,朱谨深只能深深地凝视着她,将这张独一无二的面容镌刻收藏入心底。   他只最后说了一句:“你在云南等着我。”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他会正大光明地接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记得前面朱二有问过世子哪些人知道她秘密,当时世子没说李百草,我过后看评论才发现没想起来,这确实是个BUG,所以我现在要圆一下,把圆回来。(*  ̄3)(ε ̄ *)   剧情党稍安勿躁,我剧透一点点,世子明天就是要走了,不会被扣下来。 ☆、第140章   天色渐亮起来, 一轮朝阳从地平线上迸出来, 照破了天地间淡淡的雾霭。   这是一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很适合出行。   “没了?”   皇帝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 接到了这样一个不好的消息,非常吃惊。   沐元瑜站在下面, 低着头:“是,父王非常伤心, 臣心中担忧,想回去看一看。”   她说着,把滇宁王的信呈了上去。   滇宁王本就是个多疑谨慎的人,自家里被安了钉子,更加草木皆兵了, 给沐元瑜这个亲子的信里都十分中规中矩,确保哪怕被人截去, 都不会泄露什么。   所以这信可以作为佐证拿给皇帝看, 以便更好地说服皇帝。   汪怀忠传上来, 皇帝一目数行地扫过。   信里主要就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柳夫人母子的病亡,一件是对沐元瑜询问刺客来历的回应, 后一件她先前曾答应过得到云南的回信后,会告诉给郝连英, 现在就便给皇帝看了也是一样。   她去信问此事时,尚未审出刺客和二房沐元德间的联系,便没有提, 但不知是不是沐元德那个身份,天然就有点原罪的可疑,滇宁王自动把他纳入了嫌疑目标查了一圈。   沐元德的行踪确有不可告人之处,偶尔会离开任职的卫所,却不回家,而是往邻县去,不知去干什么。   滇宁王的人揪住了这点查下去,结果查出来,他只是在邻县置办了一个院子,养了个外室。   再往下就没了,因为这条线没查出别的来,而此时沐元瑱出了事,滇宁王为此心力交竭,暂时没有精力再操持下去,只能寄了信来,叫沐元瑜自己在京务必小心,护卫不要离身。   皇帝捏着笺纸沉思了一会儿。   单是沐元瑱夭折不算多么不可思议,此时两三岁的娃娃原就弱得很,随便一点头疼脑热都能把小命收割了去,有的人家这样的小娃娃是连族谱都不上的,大一点才会开祠堂记名。   但柳夫人也同时——   而且还是误食毒菇这样的死因。   沐元瑜手缩在袖子里,悄悄掐着掌心。   她跟朱谨深胡闹之余,也没有耽误正事,凌晨用过饭那会儿,对此有过进一步的详细商议,最终决定还是全部照实了说。   误食毒菇听上去有点荒诞,但正因荒诞,才至少显得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如果她要为脱身而编谎,绝不会编出这种话来。   至于滇宁王那边是不是显得可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可能会对此做出很多种怀疑推断,无论哪一种,最终都只会指向一个结论——南疆的局势很可能已经陷入了诡谲,那么,就很需要她这个世子回去,稳定人心。   “元瑜,你这是父子天伦,朕当然不会阻拦。”   沉思过后,皇帝叹着气道,“这真是旦夕祸福——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你父王,不必急着回来。等你父王的病养好了,你再想回来,朕这里随时欢迎你。”   沐元瑜跪下来:“是,多谢皇爷宽宏。臣还有一事想求皇爷,臣在京中,听说父王病重,心急如焚,昨晚已去找了二殿下,向他相借李老先生陪我一道回去,二殿下已经同意,如今还请皇爷恩准。”   李百草一直在二皇子府,她要借人,先去跟朱谨深这个主人说一声是应有之意,如此也算把昨晚夜宿二皇子府的事圆过去了。   皇帝把笺纸折了起来,示意汪怀忠拿下去还给她,一边道:“应该的,这是你的孝顺处,二郎都答应了,朕自然没什么二话。”   倒是汪怀忠止了步,扭头道:“皇爷,李百草走了,您的头疼——”   “朕这几日不是都没有再犯了?”皇帝笑道,“李百草真是妙手神医。”   汪怀忠急道:“可万一——”   神医当然是扣在手里才放心。   皇帝不以为然:“李百草都说了没事,况且也把他的手艺教了两个太医了,真犯起来,朕有人用。”   沐元瑜并不知道这事,不过人食五谷杂粮,生个病什么的再正常不过,皇帝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病容不妥,她就没有吭声。   汪怀忠也不好说什么了,他更懂皇帝的心思,滇宁王这个当口一定不能有事,已经够乱了,他再忽然去了,云南恐怕得成一锅糊粥了。   默默把信还给了沐元瑜。   沐元瑜悬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顺利告退出去。   她走了,汪怀忠想了一下,提议道:“皇爷,不如在李百草走之前,叫他进宫来再给皇帝看一看,确定皇爷龙体真的康泰,再放他去诊治沐王爷?”   皇帝想一想,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好罢,那就叫他进来一趟,省得你这老货不放心。”   这对汪怀忠来说是褒扬,他赔着笑,忙出去传话了。   皇帝说完则又琢磨起了正事:“母子都没了——?”   他抬目望向传话回来的汪怀忠,“你以为如何?”   “会不会是沐王妃?”汪怀忠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老奴刚才听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将成年的亲儿子被逼着躲到了京城来,吃着奶的娃娃却被滇宁王捧在掌心里,滇宁王妃若是心中忿恨,对妾室及庶子干了点什么出来,从逻辑上来说,是挺有可能的。   “朕也想过,不过若真是如此——”皇帝摇摇头,“听说沐元瑱是养在正院的,如果刀氏要下手,不着痕迹的机会多得是,当不至于是这种手段。”   “那难道真的是意外?”汪怀忠猜着,“其实老奴早已想说,沐王爷那幼子的名字起得也太大了,上头一个大了十来岁的长兄世子压着,‘瑱’也是他用得的?如今没这么大的福分,压不住这个字,怪不得去了。”   他这是没多大根据的无稽之谈,但此时人肯信这些,皇帝都不由点了点头。   主仆又猜了一回,仍不得其法。   汪怀忠就劝道:“他们沐家的事,由他们沐家的人闹去罢,别闹出大乱子就是了,皇爷已经够劳神了,很不必再耗一份心力。”   “嗯,再往后看看罢。”   皇帝说着话,重新批起奏章来,批过三五份后,李百草来了。   皇帝免了他的跪,让他给自己看了看诊。   李百草想着年底就能走了,这回进宫心情就还好,尽职尽责地看过了,道:“皇上现在无碍。”   汪怀忠敏锐地道:“现在是什么意思?”   李百草毫不掩饰地回道:“老头子的意思,就是皇上如今没事,可依脉相看,皇上这几日睡眠都少,要照着这样一直操劳下去,那将来怎么样,老头子是不好说的。”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朕这病不能除根?”   “能。”李百草爽快道,但不等皇帝缓颜,就接着道,“只要皇上从此修身养性,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子一样,没事就散散步,遛遛鸟,再配合老头子教的针灸,慢慢自然就调养过来了。”   皇帝沉默了。   即便是天下承平,平的是百姓,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他在这个龙座上一天,就歇不下来,他要歇了,那就是怠政,就该着天下的百姓过不成太平日子了。   汪怀忠从旁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李百草笑了笑:“老头子是大夫,能治病不错,可也得病家听医嘱不是?要是不听,老头子就是开出一剂仙丹来,也是没用啊。”   这个道理连汪怀忠都没办法再驳,真的,人家不是治不了,只是也得你配合才行。不配合,那真是神仙下凡都没用。   “罢了,这事先不提了。”   皇帝倒是很快想开,主要他如今确实觉得自己缓解许多,至于将来,再说罢,总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朕这里没事了,倒是带你上京的沐世子父亲那里——”   皇帝就便把滇宁王重病要他去看的事提了提。   李百草正要直起腰来告退,闻言,愣住了。   **   沐元瑜回到沐家老宅的时候,宅里的护卫们已经以一种行军般的速度都收拾好了,牵着马在前院候着,整装待发。   她这次回去不比上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她的人马是都跟她一起回去,至于物件,许多她带来的床柜等虽然都是上好的木头打制,十分贵重,但这回回去是要抢时间,便都丢下不管。   这些东西也不算浪费,可以留给沐元茂用,她有想过是不是把沐元茂一起带走,但沐元茂跟她隔了房,本来牵扯不深,这样一来,反而要让人多想,他的学业也要中断,沐元瑜回来想了一路,最终就决定只让人去给他传了个话。   进了家门后,她一边叫刀三去二皇子府接李百草,一边紧张地对行装等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刀三去的时间有点长,半个时辰后,才把李百草带了回来。   以两府的距离来说,本不该用这么长时间。   此时每一刹那都是生机,沐元瑜也顾不得追问,命令队伍出发后,在路上才抽出空来问了问。   李百草这把年纪再是老当益壮,也不能在马上颠簸了,他在后面独坐了一辆车,沐元瑜则骑马在前面,问刀三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因为她看李百草来,脸色真是黑得炭一样,不知谁得罪了这老神医。   “没有,二殿下去了都察院,不在府里了,不过他府里的人得了交待,知道我要去请这老爷子,只是他又被皇帝叫去了复诊,所以我才等了一等,”刀三解释道,“把他等回来,他又说忘了给皇帝开一个什么调养身体的方子,又去写方子让人送去宫里,所以耽搁了一会功夫。”   听说不是在二皇子府里出的事,沐元瑜想一想,也就知道了原因,她腰还酸得厉害,骑马也不方便,趁便笑道:“知道了,我去跟他聊一聊。”   此时已经出了城门,她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马,上了后面的马车。   李百草的脸仍旧黑着。   沐元瑜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老先生可是生气我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今年底放老先生离去,如今又带累老先生奔波?”   李百草冷笑了一声:“不敢。跟世子这样的贵人比,老头子不过草芥而已,世子要食言,老头子又有什么办法。”   果然是为了此事。   沐元瑜揉了把腰,态度和缓地道:“老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如今请老先生同去,是有不得已之处,老先生不必多问,但等离了这片地界,老先生就可自去。”   滇宁王的病重只是她的渲染,她实则并不需要带李百草回去救命,半途上放他走,正好是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当然,如果可能,能哄着送他两个护卫就更好了。   这个话她预备留着等真送李百草走的时候再说,她不会勉强李百草扣住他,但能掌握一下神医的行踪,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着人,那也是很好的嘛。   李百草:“……”   他每一道皱纹都在往外流淌着的不悦刻薄忽然凝结在了脸上。   “你不押着我再去云南,半路上就放我走?”   沐元瑜点点头:“是啊,有劳老先生至今,我已经很为感激了,老先生高风亮节,我没有别的报答处,至少,总是不会对老先生食言的。”   李百草:“……”   他的表情重新开始运转,却是奇异非常。   好像悔,悔不出来,好像笑,却又笑不出来。   轰咚。   最终,他倒向后面的厢壁,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   沐元瑜:“啊?”   “我这把年纪了,你还想把我撵到哪里去。”李百草闭着眼睛,遮住了他的大半情绪,“我看你这个小贵人,倒是比那些大贵人懂些道理,吃你家的饭,老头子不算膈应。你要不嫌老头子脾气坏,这剩不多的几年命,老头子就跟你混了罢。”   ……   这老先生真是属驴的不成?   沐元瑜简直哭笑不得,她这两年里不是没想过留下李百草,只是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非常坚决且排斥,她试探过两三回后就不提了,不想如今要放他走了,他居然又不肯了。   他忽然要赖下来了。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虽然意外,总是件好事,她就好脾气地应着,“老先生肯留下,我求之不得,岂有嫌弃之理,以后老先生有什么需要,都只管说,我一定尽力办到。”   对她的许诺,李百草不为所动,只是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把这段整完。。 ☆、第141章   时间往回拨转那么一点。   李百草刚笔走龙蛇把药方写好折起封口, 就被刀三拉扯走了, 林安知道李百草才从宫里给皇帝看诊回来, 听说这药方是留给皇帝的, 不敢怠慢,也没多想, 送他走后亲自揣着到宫门口请见去了。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闲, 他一个内侍想见就能见,他到的时候,赶巧郝连英和朱瑾渊从通州回来,一个锦衣卫堂官一个皇子,哪个都比他的分量重, 他就只好等着。   好在他宫里人头还算熟,朱瑾深如今正式领了差, 他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些, 便有汪怀忠的徒弟, 一个叫小福子的内侍过来,拉他到旁边茶水房里喝茶嗑瓜子。   林安在自家主子面前时常犯蠢,出来了还是很有模样的, 小福子问他来干什么,他就只是打哈哈。   这事关的可是龙体, 谁知道皇帝愿不愿意给别人知道呢,把嘴闭紧一点准没错。   小福子点点头:“不够意思,好, 你不说,那就只有慢慢等着了,你看看外面——”   他呶嘴示意着外面廊下那一串等候的官员,“哥哥,别怪弟弟说话直,你看那些大红袍子玉犀带,哪个不比你的脸面大?你这傻傻等着,恐怕得等到下晌午去。”   林安笑道:“等就等吧,我这事不急,就是受累你招待了。”喀嚓喀嚓磕了两颗瓜子,转移话题道,“你这瓜子哪来的?焦香焦香,我还没从外面的铺子买过这个味。”   “香吧?”小福子倒也不勉强追问,顺着说道,“御厨房孙爷爷的手艺,送给我们汪爷爷磕着玩的,汪爷爷倒也爱,只是这天干物燥,汪爷爷不留神磕多了些,有点上火,剩的就赏给我了。”   桌子底下燃着火盆,屋角还放着一个茶炉,上面咕噜咕噜地烧着茶水,两个人在温暖的屋里又闲扯了几句,林安不经意地问道:“三殿下来做什么呢?通州的差事结束了?”   小福子却灵醒,立时斜睨他:“不地道,你瞒着我,还想探我的话。”   林安嘿嘿笑了,想了想,又到底好奇——他家殿下的差事还没办完,三殿下跟郝连英一起来了,别是抢先一步了吧?   他就笑着把袖子里的信封探出来给小福子看了眼,然后含糊了一下道:“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递个信。”   小福子听了伸手要夺:“嘿,你这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有什么军情大事要禀给皇爷呢。只是送个信,你放这里,还伺候你们殿下去,一会我给你递进去就是了!”   “不成不成,我要走了,万一皇爷有话问我,我怎么答呢。显得我也太懒怠了。”林安说着,忙把信封重新揣好。   这里面装的可是药方,若交给别人传递,有坏良心的往里瞎添一笔,可就把他坑死了,他必须要亲手交给皇帝才行。   这宫里的事,是一步也错不得。   又伸脚踩对面的小福子:“我告诉你了,你也快说说。”   他问的这桩不是什么秘密,小福子原在正殿门边伺候,也知道,就告诉了他:“三殿下运气不好,这趟回来原是想交差的,不想叫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参了,皇爷正好批到了这份奏章,三殿下一进去,可是撞到枪口上去了。皇帝一开始着恼得厉害,你要早来一步,还能听见皇爷训他的动静呢。”   林安眼神放光:“参他什么了?三殿下在京里的时候名声都还好着,怎么现在人出去了,反而挨了弹劾?”   “那是没做事,一做事,就出了岔子了。”小福子小声道,“你看这天气,你我坐在这里面烤着火盆暖和着,外面可是滴水成冰。三殿下在通州办差,求好心切,征发了附近的渔民一起下去捞梅家的死鬼,渔民冻得受不得,说不行了,他还逼着人下去,结果活活冻死了两个,眼看着快过年了,大节下出这种事,人家里怎么想得开?就闹到城里来了,御史闻风一听,可不就参他了。”   林安抽着冷气,唏嘘道:“冻死了人?怎么会?三殿下不是这样酷厉的性子啊。”   他再盼着朱瑾渊倒霉,但得说句实话,这事不是朱瑾渊的风格,锦衣卫干的还差不多。   小福子跟他对一眼,懂他的言下之意,含混着道:“是不是,有多大要紧?通州的差事他领着头,现在出了错,他洗不清,皇爷不训他训谁。”   确实是这个道理,林安点着头:“唉,三殿下怎么不约束一下手底下的人呢。”   小福子就撇嘴笑了:“以为谁都跟你们殿下似的那么聪明呢,三殿下头一回办差,里面有些门道摸不清楚,出点岔子,也是难免。”   这话林安听得心里舒服,不过嘴头上还是谦虚了一下:“我们殿下也就是听皇爷的吩咐,格外肯用些心罢了。”   正说着,旁边的正殿里传来一阵动静,林安顾不得再说话,忙伸出头去看。   却见是朱瑾渊和郝连英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在门口等着请见的官员纷纷向朱谨渊见礼之后,朱瑾渊都没有露出他惯常的笑意。   看样子真挨训了。   训得好,哈哈。   林安甚是幸灾乐祸地缩回头来,不料朱瑾渊已经看见了他,走过来。   “林安?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安只好窜出门去行礼:“回三殿下话,奴才等着求见皇爷。”   朱瑾渊道:“二哥吩咐你来的?难道是他那边查出了什么眉目?这可太好了。”   说着“太好了”,他的眼神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林安小心地答道:“我们殿下的公务,我一个奴才不清楚。”   朱瑾渊还要说什么,郝连英低声道:“三殿下,不要聊了。”   朱瑾渊闭了嘴,脸色僵了一下,转身走了。   但没走远,下去玉阶后,就在那一片空阔地上站住了。   郝连英也没走,站他旁边,隔了段距离,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一定不会美妙。   林安有点发愣地转回头来,以目询问地望向小福子,小福子也是讶异,道:“等着,我问问去。”   他年纪不大,个子也矮,灵活地贴着墙边绕过了等候的臣子们,在门边守了一会,等到一个出来添茶的内侍,接了他手里的茶壶,顺便问了问。   “被皇爷罚站在那里的。说冻死的渔民何其可怜,让这二位爷也去感受感受这刺骨的冷意。”   小福子问到之后,回来告诉林安。   其实罚站倒没什么,朱瑾渊这阵子在运河边上也没少受冻,但换了地方站在这里,来往的臣子们全部看在眼里,这人,可就丢大了。   林安听了,很有分寸地又往外欣赏了两眼,然后在心里记起来,回去要原模原样地分享给他家殿下。   皇帝那边事还没完,发作过儿子,跟着就要召臣子处理善后。也是朱瑾渊大意了,渔民确实不是他逼着下水的,出了事,郝连英说去安排,他以为以郝连英的资格经验,一定能处理好,也就没多问。   不想郝连英是按照锦衣卫的路数处理的,锦衣卫逼死两个渔民,那算事吗?肯给赔几两银子就是发善心了。这事要是锦衣卫单独经办,那翻不起什么浪来,谁也不会对锦衣卫的操守有过高的幻想,可无奈领头的是朱瑾渊,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朱瑾渊没想通其中的微妙之处,兴头头回来,结果倒了霉。   皇帝那边一直召见着大臣,林安只有等着,真等到了下晌午。   还好小福子够意思,不知从哪寻摸出一盘糕点给他垫了垫。   林安一边吃着,一边感谢他:“今天可多亏你照顾了,哪天闲了,你跟你爷爷告个假,出宫到十王府去找我,我领着你在外面逛一天!”   小福子笑笑,压低了声音:“哥哥说的哪里话,等到将来,说不定是我求着哥哥多照顾照顾我呢。”   “嘁,拿我开涮了啊,你有汪爷爷照管着,宫里一般年纪的,谁比得上你,还用得着别人照顾。”   小福子没有再说,只是笑道:“你吃着,我看着外面人少了,替你问问去,皇爷可有空闲了。”   他出去,一时回来,道:“赶巧汪爷爷看见了我,问我乱张望什么,我说了,爷爷叫你过去,这会子是个空儿。再迟,又不知有什么事了。”   林安忙跳起来,拍着手把糕饼的碎屑拍掉,又整整衣裳,往旁边正殿里走。   进去趴跪着,把原封的药方交上去。   汪怀忠听说是李百草留下来的,挺高兴地接了,走到龙案旁弯着腰呈给皇帝,又劝道:“皇爷息怒,天大的事,比不过您的龙体。李百草临走前还说皇爷不能太过劳神,这大夫的话,您还是应当听一听。”   皇帝脸色仍是不好,拆了信封来看。   汪怀忠还询问道:“要不要把太医院的医正叫过来,或是再多叫几个太医来,一起斟酌参照着?可惜李百草走了,不然,他本人来用药是最好了——皇爷?”   他止住了话头,因为忽然发现了皇帝的脸色不对。   原来只是不好而已,像飘了一小块乌云,现在这块乌云扯絮般揉捏汇总扩大起来,而且非常之乌,那黑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噼里啪啦地降下雷霆暴雨。   “把朱谨深,给朕叫来。”   皇帝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八个字。   “……是。”   汪怀忠都呆愣了,不懂李百草上个药方,怎么会让皇帝对二殿下动了这么大的怒气,但他没有耽误事,尽管一头雾水,还是及时地应下了,转了身要出去。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还有第二个命令,“叫郝连英带人,去——”   汪怀忠忙转回身,等了一会,却又没等到皇帝的下文。   他小心地问道:“皇爷,叫郝连英去干什么?”   皇帝的手掌用力地按在信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封揉皱:“没什么。”   汪怀忠试探着道:“那老奴就先请二殿下过来?”   皇帝闭着眼点了点头。 ☆、第142章   中极殿前的广场。   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落整片广场, 看上去暖洋洋的, 但真在当中站一刻才知道, 这么死板板地挺着, 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不消盏茶的功夫, 人就冻得冰坨子一般。   简直恨不得把头顶上那颗太阳拽下来揣怀里捂着。   而随着时间推移,身上那层聊可安慰的金灿阳光都渐渐淡了, 日头一点点往西坠,朱瑾渊使劲地拿眼角去瞄着,也止不住它的坠势。   “我们还得站多久?”他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郝连英。   郝连英对时间更有概念一些,根据日头推算了一下,回道:“快了, 还有一刻钟罢。”   “还有这么久!”朱瑾渊脱口就道。   “殿下再忍一忍罢,此事都怪我处置不当。”   已经这样了, 朱瑾渊倒不至于再起内讧怪他, 再说他也有点委屈:“又不是没赔钱, 皇爷还非罚我们站足一个时辰。”   郝连英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着,他做到这个位置上,也很少再吃这样的苦头并丢这样大的人了, 锦衣卫在皇帝的压制下,已经是历代之中最低调了, 然而这都还不够——   他并不是怕受罚,锦衣卫本就是皇家鹰犬,被主子熬练, 那是应分之事,可是这其下所蕴含的意义令他不得不警觉,不过两个渔民而已,就要当成一桩大事,让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站在这里现眼,下一步,锦衣卫的权限会不会再被进一步缩减?   也许是他多想了,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可近来接二连三的不顺,实在令他不得不多疑多思起来——   “二哥出来了。”   身侧朱瑾渊的声音忽然丧气起来,又带着点好奇,“他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郝连英闻言若有所思地转头瞥了他一眼,他倚仗独特优势,对诸皇子原就有超出诸臣工的了解,这阵子再切身跟朱瑾渊共事一段下来,心里更有了数。   这位三皇子,还是肯放手让他去施为的,只是若论出身,他未免逊色了一截,但也正因为此,才有他效力的地方。   譬如刚才被叫过来,才进殿又忽然出来正迎面向他们走过来的二殿下,孤树一般,傲然地只向无垠天空中长去,连个多余的枝丫都吝于生出,这样的人,要靠上他就难得多了,他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人投靠。   有朝一日,若登大位的是他,恐怕比当今还要难打交道。   郝连英这么思索的一会功夫,朱谨深已经走到了近前。   朱瑾渊很紧张,紧紧地盯着朱谨深那张削薄的嘴唇,恐怕他吐出什么难以消受的嘲笑言辞来——   朱谨深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跪下了。   朱瑾渊:“……!”   他眼珠子都瞪得突出来了,什么情况?!   “二哥,你、你差事也出岔子了?”   他惊讶过头,连含蓄一下都忘了,直通通问了出来。   朱谨深眼睫下垂,没有理他。   朱瑾渊一瞬间又惊又喜又纳闷,心情复杂得不得了。   看这样子,肯定是犯错了,而且犯的错比他还大!   不然以朱谨深的病秧子根底,皇帝以往对付他都是关,还没有敢在这种天气把他罚出来跪过。   可是为什么啊?渔民下水捞尸有风险,他在都察院翻个档案也能翻死人不成?   “二哥,到底怎么了?”他忍不住连着追问,不惜还把自己拉出来做例子,“二哥不必羞愧不言,你看,我一般也是犯了错才站在这里的。”   朱谨深没抬头,不过总算给了他一句:“你干什么了?”   为了得到答案,朱瑾渊老实把自己出的岔子交代了。   朱谨深听了,淡淡道:“捞不上来就捞不上来罢了,原就是大海捞针的事,何必逼了人家的性命。罚你站一个时辰,算是轻了。”   他是兄长,拿这带着教训的口气说话是应当,但朱瑾渊听得心塞,又不服:“我也是为了皇爷吩咐的差事才如此。二哥说的轻巧,难道二哥那边查出了什么不成?”   自己也被罚出来了,有什么脸说他!   “嗯。”   朱瑾渊一愣,旋即就是满满的不信——一定是朱谨深要面子跟他嘴硬,真查出来,怎么会跟他一起在这受罪,罚的还比他重!   朱瑾渊很有优越感地斜眼瞄着朱谨深的头顶,忽然都不觉得被罚在这里丢人了,起码他还站着。   他怀着这优越感挨过了最后的一刻钟,挪动着站木了的腿去中极殿里跟皇帝告退,顺带扎了朱谨深一针:“皇爷,儿臣都知错了,下回办差一定谨慎行事。只是不知,为什么二哥也受了罚跪在外面?儿臣听二哥言道,他的差事是做好了的,比儿臣可强多了。既如此,求皇爷恕了二哥,儿臣冻一个时辰没事,二哥可不一定挨得住。”   朱瑾渊只是不信朱谨深真的从那堆陈年故纸堆里翻出了什么,所以有意反着说,指望着把皇帝的火拱得再旺一旺。   皇帝执笔的手顿了一顿:“你退下吧。”   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解释,但冰冷的脸色充分说明了他的情绪,朱瑾渊不敢纠缠,只好默默去了。   待他出去了,汪怀忠劝道:“皇爷,刚才二殿下一进来,您就把他罚出去了,都没问上一句话。都察院那边的事要紧,三殿下既说二殿下查出了端倪,您不如先把二殿下叫进来问问,过后怎么样,您再圣裁。”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笔。   这就至少是不反对了,汪怀忠惯会看他脸色,忙飞快出去了。   朱谨深重新进来时,大殿里的内侍宫女则全被清了场,包括汪怀忠在内。   朱红门扇关起,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朱谨深沉默片刻,他第一次才进殿时,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就被皇帝一句“滚出去跪着!”撵出去了,什么提示都没得着,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这个罚。   但能引得皇帝对他如此震怒,似乎,也是不需要什么明示了。   他身上没有别的不妥牵扯,只能是因为沐元瑜。   而他在外面时问过朱瑾渊,他那边白白冻死两个渔民,却没查出什么有效的信息来,所以才被罚站。那么这底就不是从他那边漏的。   也就是说,跟梅家案无关,这问题,纯在于沐元瑜自己身上。她身上有什么问题,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今年秋猎过后。”他思绪飞转着,片刻后坦白出了这一句。   “你果然是知道的。”皇帝冷笑了,像头一回认识这个儿子一般,用全然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着他。   “你真是长大了,朕是再也管不动你,只有你把朕瞒在鼓里的份——朕前阵子问你,你还编出那种瞎话骗朕!”   皇帝说着话,怒极攻心,抬手拿起一方青玉镇纸砸下去,朱谨深没躲,镇纸砸到他额头上,旋即摔落到金砖上,发出啪一声脆响,裂成了两截。   朱谨深面上,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皇帝不为所动,冷冷地跟着道:“沐家那丫头,怎么迷的你心窍?这样族诛的事你都能替她瞒下来?”   他从来只以为这个儿子性子孤拐,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但没觉得他有别的问题,对这个儿子在智力及政治上渐渐展露的天分,他自得地乃至有一点惊喜。   但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之猛,他在问出那一句的时候,甚而有最后的一点幻想,李百草一介草民,片面之词未必可靠,也许只是他胡说。   虽然他更多地清楚,李百草没有失心疯,他就是跟沐元瑜有仇要扣她锅,也不会说性别这种一验就明的事。   朱谨深心中一动,他被砸的那一瞬间整个脑袋都晕眩了一下,但这股晕眩过后,随之而来的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起来。   皇帝这句话的重心所在,居然不是沐元瑜的女子身份,而是他的隐瞒?   他由着血流下来,缓缓道:“皇爷明鉴,并非她做了什么,是儿臣自己,情不自禁。”   这一下晕眩的变成了皇帝。   他愤怒地试图从桌案上再找个什么东西摔下去,手抖着一时居然找不出来,奏章和笔轻飘飘的扔了也不解气,合适的只有手边的玉玺。   总不能把玉玺扔了。   他只能用力拍了一下龙案:“你——太让朕失望了!”   朱谨深犯别的过错,他都能恕,但沐氏以女充子,他知道了两三个月之久,居然一语不发,还扯谎替她遮掩,这种色令智昏的行径,是真正令他盛怒的缘由所在。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太阳还没有落山,沐元瑜没有走远,你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朕就恕了你。”   皇帝拍案过后,拿发麻的手掌按着额角,道。   朱谨深微怔了一下——他以为既然东窗事发,皇帝应当已经派人去追沐元瑜了,不想还没有。   他没有怎么思索,直接就道:“儿臣有事要禀,请皇爷听过后,再行决定。”   皇帝冷漠地望了他一眼。   这个儿子接下来不管是狡辩也好,还是哀求也好,他都没有兴趣要听了。   他是真的失望之极。   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有多么特别,朱谨深能被迷得忘了大局,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这一票,足够将他彻底否决,远逐。   作者有话要说:  李百草这样的老头咋说呢,假如他给世子下毒,那是违背他的医德,但是世子自己身上有事,他给捅出来,这种报复不妨碍他大夫的人设。   他捅出来还不跑,是知道跑不掉也懒得跑,他不怕死的,记得他当初威胁世子咩。他知道误会以后还不走,则是知道冤枉了人,打算跟世子同生共死了,世子倒霉,他跟着一起,把这条命赔给她这样。   每个人的行事准则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会照着利益最大的那条路去走,他就是走他自己的。 ☆、第143章   皇帝说是没有兴趣再听朱谨深说什么, 但朱谨深开口的第一句话, 就令他不得不抬起了头。   “儿臣查都察院档, 十七年前, 梅祭酒上任左佥都御史不久,接民女拦街告状, 告江南吴县县令柳长辉为官贪酷,强占民财, 致使该民女亲人伤病而亡,本人流离失所。梅祭酒接下了状纸,立案后遣人取证,查实民女所告无误,遂判柳长辉去职流放云南府。”   皇帝皱了皱眉, 柳?云南?   “经儿臣与沐元瑜核实,这个柳长辉, 就是沐王爷妾柳夫人之父。”朱谨深也皱了下眉, 他伤处血流的速度缓了, 但血珠慢慢滚过颊边,有点痒,也不便伸手去抹, 只得忍了。   “而儿臣找到梅祭酒旧居的邻人,询问过后得知, 梅祭酒故妾的来历,与这个告状的民女很为相似,应当就是同一人。”   梅祭酒调职国子监后搬过一次家, 他的新邻居说不清楚他妾的来历,但这世上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朱谨深在感觉到梅祭酒和柳夫人的联系后,就私下遣人询问到了梅祭酒的旧居,往他的老邻居那里进一步打听,以更多地确定此事的细节,结果就打听出了这一桩。   故妾跟柳长辉之间的一条线也出来了,这其实是一出贼喊捉贼,被告的有问题,告状的一般是同党,串通着演了一出双簧,故妾当时应当是已经勾引上了梅祭酒,所以能如愿将柳长辉弄去云南。至此,柳长辉是余孽一党已是确凿。   所以朱谨深才当机立断地叫沐元瑜走。   皇帝揉着额角,他今天连着被两个儿子气,头疼病虽还未犯,但脑袋里隐隐地已有些不舒服,此时接受到如此复杂的信息,他知道事关重大,但自己要凝神思索很费劲,觉得脑子不太够用。   好在朱谨深没停,他见皇帝不说话,就由着自己的一条思路继续下去,将目前所知的所有讯息顺着分析了一遍。   皇帝努力想漠然着脸,但他一直本就不太放心的异姓王府里居然还掺进了余孽的身影,这令他实在无法镇定,眼神专注地不断闪烁着。   不想听这忤逆儿子说话的心思不觉先抛去了一边。   候到他说完,皇帝的肩膀方微微松弛下来,向后靠在了宝座里,冷道:“那份案档呢?”   “在儿臣府中,可命人取来。”   “难为你,”皇帝扯着嘴角笑了笑,“还留着,没丢到火盆里烧了。”   朱谨深低着头道:“儿臣分得清轻重,从未有过如此打算。”   “你居然还有脸跟朕说这种话。”皇帝气又上来了,极尽嘲讽地道,“朕从没想到,你有一天居然能长成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种子,朕从前还以为你没开窍,真是小瞧了你。”   朱谨深只是不语。   皇帝看他这样更来气,好像一拳打到棉花里——况且,难道他还真的默认了自己就是为女色所迷不成?!   喝道:“所以,你是要跟朕说,你明知沐元瑜身上担的事更大,你还是欺骗了你老子,在这关节上将她放走了?”   他连“你老子”这种民间俗语都出来了,可见真是气得很了。   朱谨深维持着明晰的声音道:“不全是。沐氏内部生乱,主事的沐王爷年事已高,受了打击病卧在床,于朝廷大局上来说,沐元瑜也是必须要回去的。”   皇帝冷笑:“沐显道蠢笨如猪,枕边卧了一条美女蛇十来年之久才醒过神来,他到底是为人蒙骗,还是自己就跟余孽勾结在了一起,你就能肯定了?”   “他若与余孽勾结,沐元瑱就不会死得如此凑巧了。”   是的,柳夫人母子死在这个时候,是暴露也是证明。   皇帝不为所动:“你不需替沐元瑜狡辩,沐家再凋零,也不至于只能靠她一个西贝货支撑。沐显道这王位,原就得来不正,如今朕命他物归原主,既解了沐氏的危局,又合了道理。”   “皇爷是说沐家的二老爷?”朱谨深淡淡道,“皇爷认为沐王爷蠢,但年齿长于他,排行高于他却未争赢他的二老爷又算什么?沐王爷家中有两大隐患,一是柳夫人,二是沐元瑜,皇爷远隔万里,不知是情理之中,沐二老爷近在咫尺,若能探知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立下功劳,夺回王位,但他却也是毫无建树。如此无能之辈,皇爷放心将王位赐予,令他应付接下来的乱局吗?”   “更何况,当日刺杀沐元瑜的那个刺客,可是与二老爷的长子扯上了关系,皇爷认为沐王爷可能不清白,二老爷府上就一定没有问题吗?”   朱谨深说着话,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再往下望,他的血滴到了前襟上,把他的衣裳污红了一片,他十分不舒服。   皇帝的目光倒是在其上凝结了一瞬,才道:“沐显意要争王位,寻不到机会对弟弟下手,所以转而谋取下一代。朕如今直接成全了他,他还能有什么问题?”   “皇爷不要忘了,沐元瑜遇刺的当时,沐元瑱还活着,只杀沐元瑜,沐二老爷并不能得到想要的利益。这份利益会落到谁手里,幕后凶手才最有可能是谁,请皇爷明鉴。”   皇帝怔了一下——朱谨深是一直在查此事,所以他的思路快而清晰,皇帝则是初初听闻,他又还有许多别的朝务劳心,想起来就难免有疏漏之处。   “你的意思,怀疑刺客吐露的不是实话?”   “儿臣原来没有觉得,但如今看,很有可能。”朱谨深笔直地站着,“皇爷还记得那刺客的藏身之所在哪里吗?——国子监。”   好巧不巧地,是梅祭酒的地盘。   梅祭酒相当于一个重要的据点,余孽在京城中的活动范围绕来绕去,都没有绕出他去,如果这个刺客不是沐氏二房,而来自于余孽,或者更糟的是二者合一,不是没有道理,刺客如果露馅被查,亮明身份去向梅祭酒求助,梅祭酒有把柄被人捏着,不敢不帮他,而有梅祭酒的帮助,刺客等于多了一重保障,当然,最后这层保障没来得及用上,是另一回事了。   而,如果是这样,沐元瑜就更必须回云南去。   因为这意味着余孽比他们以为的更为猖狂。   “要稳定云南局势,现阶段里,没有比沐元瑜更好的人选,她一身系沐刀两家血脉,如果皇爷心下气愤,执意要下旨更换滇宁王的爵位,儿臣不能阻拦。但请皇爷想一想,刀家可会心服?必定要闹起来,届时外患未平,内忧又起,云南,从此就乱了。”   皇帝冷脸:“——如此,倒全是你的理了,依你这么说,朕还得夸一夸你瞒得朕好才是了?”   “儿臣不敢。”   说了这干巴巴的四个字,朱谨深就又没话了,他颀长的身躯孤立在大殿之中,气息孤寂,然而无畏。   他没有求饶,求饶没有用,他与皇帝这样的身份,难道会因为底下人哭两声求两声就让步改变原有的意志吗?他已经说了所有他能说的,尽最大努力替沐元瑜争取她的生机,余下的,就只能看皇帝的决定再行进一步应变了。   “所以,你是打算将沐家那丫头送走,再将此事告诉朕?”皇帝缓缓道。   朱谨深默然点头。   “你认为那时候,朕就不会怀疑你吗?”   朱谨深又是一句干巴巴地:“儿臣不敢。”   但皇帝对他也没有更多指望,点头:“好,你还知道,你不能仗着这一两分聪明,就将朕当作傻子摆弄。那么,你是预备好代人受过了?”   朱谨深道:“是。”   “你知道这一点,朕也知道,沐家那丫头,恐怕也不会不知道,”皇帝嘴唇轻启,问道,“但她还是跑了,留你在这里,背着欺君的罪名,是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值得你为她牺牲至此?”   这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但皇帝心情复杂地发现,朱谨深连眼神都不曾变动一下。   “是我叫她走的,不然,她不会知道自己有危险。”朱谨深道,“我做的决定,本来就该我自己负责,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皇帝沉默了片刻,提起笔来,扯过一张明黄绫绢,唰唰写下一篇字,叫朱谨深:“你上来。”   朱谨深依言上了金阶,走到了龙案前。   皇帝将那张圣旨倒转过去,示意他看:“如此,你还是觉得自己负责,无怨无悔吗?”   朱谨深的瞳孔终于紧缩了一下——皇二子深欺君罔上,罪其甚之,今贬为庶民,发往凤阳府圈押。   这不是正式的圣旨,一般圣旨并不由皇帝亲笔书写,而由内阁根据皇帝的意思拟定,皇帝书下的这一份,只是个粗浅的意思,但这意思,已足够明白了。   朱谨深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儿臣只有一事,请求皇爷。”   皇帝道:“朕再与你说一遍,你现在去把沐元瑜抓回来,朕可以收回这道旨意。”   朱谨深只是道:“儿臣欺瞒皇爷,遭此贬罚,并无怨言。只是请皇爷允准儿臣圈押凤阳之前,先往云南,尽一份余力,协助沐元瑜查出余孽在暹罗及南疆的势力,一网打尽。儿臣既已为庶人,身在何方,不再是要紧之事了。”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好!”他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指了龙案上的玉玺道,“既然如此,你用印罢!”   这份圣旨虽然不是正式用词,但皇帝一言九鼎,一字千钧,盖上了玉玺,哪怕只是张胡乱涂写的废纸,那也与圣旨的效力等同了。   朱谨深没什么犹豫地,抬手就依令去拿玉玺。   鲜红的朱砂,如他额角凝结的鲜血,往明黄绫绢的一角上落去。   ——落了个空。   皇帝劈手夺过了绫绢。   “你跟朕说实话,”皇帝这一句陡然间心平气和,目光深沉,“你是当真无悔,还是认为朕只是吓唬你,不会真的如此做?”   朱谨深双手平稳地放回了玉玺,道:“兼而有之。”   他在皇帝不满的眼神中,总算补充了一句,“后者居多。”   “倘若弄假成真呢?”   朱谨深露出了一点笑意,那笑意浅,但并不淡,其中蕴含着不容错辨的野心与笃定:“儿臣去往云南,取沐氏而代之,大约还不是桩难事。”   皇帝:“……”   他道:“——你这种话跟沐家丫头说过吗?”   刚才还深情款款,转眼就要占人家的家业?虽然从他的角度实在是——无法反对,但这个儿子到底是什么脑回路?!   朱谨深道:“没有。不过沐王爷已经无后,他这一支想要延续下去,只有沐元瑜招婿,儿臣不会让她有第二个选择——”   皇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你要给她当上门女婿去?!”   朱谨深道:“不过名分而已,她笨得很,总是听我的。”   皇帝这口气真要倒过去了——不过名分而已,而已!这逆子是不在乎,他这个做老子的丢不起这个人!   “你给我出去,朕现在看见你全身都疼,”皇帝受不了地道,“你老实滚回你府里呆着,等朕冷静下来,再处置你!”   朱谨深从善如流地顶着一头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有点多,一个个回怕大家难找,这里统一说哈。可能是连载的关系大家对前面的剧情有些记忆模糊了,关于李百草的人设,我来重新捋一遍。   首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有些小天使认为世子对他有过救命之恩这件事,那么来回想一下当初是怎么遇到的。他采药,刀大舅把他抓了去,叫他给刀土司看病,他看不了不肯看,刀大舅就要把他绑起来烧死。这妥妥的是医闹没问题吧?请大家代入李百草的立场想一想——因为救不了一个必死的人,就要得到被烧死的待遇,这种事情合理吗?大家如果是大夫,遇到这种事是不是只会觉得心里日了狗?世子是刀家亲戚,出来救他,只能算是这一家子出了一个不粗暴的正常人,这种情况下谈救命之恩谈感激,是很难存在的。   其次,世子救他是不求回报吗?不,是要的,要带他去看朱二,朱二是他更不喜欢的更高一级的权贵。他不喜欢也很正常,你看,刀大舅抬手就要烧死他,世子抓住他他就跑不了,他遇上权贵,所能做的自主权很少,他的医术再厉害,事实上是这个阶级社会的底层,只是个小人物。他喜欢在乡野中给平民百姓看病,因为他面对百姓自由度高,不是单纯因为他医者慈心,这样的话他也不该讨厌权贵,躲着权贵走,权贵的命也是命不是。   我知道大家眼里世子十分清纯不做作,干啥啥好,说啥啥甜,但是在李百草眼里,她跟那些妖艳权贵是一挂的,世子确实也有她权贵的一面。   然后,仍旧请大家站在李百草的立场想一想,他是大夫不错,但他是不是就必须救治所有人?不是,他在大夫这个身份之前,是人,他有权利有自己的意愿。他跟世子谈了条件达成妥协,上京去救朱二,但这本身是一种被胁迫,是违背他意愿的。   他尽心尽力救朱二,不是他对朱二有什么感情,只是想赶紧把他治好,然后早点走人。而在这时候,他其实可以有另一种选择,就是为了脱身,能治也说不能治,但他没有,这是我说他在医术上有坚持的原因。   他看见朱二暗恋世子不说,知道朱二跟世子那啥也不说,他把自己的嘴闭得很好,什么闲事都不管,我前面写这些,不是为了体现他的萌,而是他不愿牵扯进这些贵人的事情里,他尽量远离,以便能走得顺利,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非常明确并坚定。   但眼看时限要到了,皇帝有了毛病,把他找进了宫里,他这时候已经很不高兴,因为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贵人,是他最无力反抗的那一个,他去给皇帝看病的时候都臭着脸,因为不愿意,他怕被扣下来,但他仍然没有说不能治——这是他作为一个大夫的骄傲,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他不会在医术上玩假的。   他不安且不高兴,所以回来就找了朱二要保证,朱二也给他了。   但很快事情就变了卦,皇帝跟他说,滇宁王出了事,叫他再到云南去。   ……   他就炸啦。   世子的舅舅差点烧死他,世子把他从云南折腾到京城来,现在又要把他折腾回去,他是边缘的小人物,他不知道中间有多少事,他只能看见,这么没完没了,而他所要的自由遥遥无期。(对了,有说一个月到云南不算违约的事,在李百草的立场,他不知道到中途或者到云南他能走,按皇帝告诉他的,滇宁王又重病了,治一个朱二用两年,再治一个病老头要多久?)   他就把世子抖落出来了,世子的秘密也不是主动告诉他的,是他凭自己本事看出来的,他凭本事抓到手里的把柄,他为什么不能用呢?   至于说世子一家都会因此倒大霉会死多少人什么的,说实话,这不是李百草考虑的问题,世子在他眼里就是个权贵,而李百草是个平民百姓,一个平民百姓要状告一个权贵,还会考虑这个权贵身边家人啦护卫啦侍女等等的安全?真不会的,他想不了这么多。大家认为他应该怎样怎样,是以平等的身份想他,而实际上他跟世子存在着巨大的身份鸿沟。   李百草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惜命的做事周全的大夫,他从出场开始,就有他很轴的一面了,他觉得刀土司没救,就不肯给他看,他要是装装样子,或者尽尽人事,不一定会把刀大舅惹到那么毛,但他不干;他当面把世子的秘密说出来,拿自己的命跟她谈条件,这些都不是一个正常大夫会有的表现。   他是很拽没有错的,我一直都有点他脾气坏,但是大家可能都认成了萌点。。他的拽建立在两个前提上,一个,是他自身技艺几乎登峰造极的自傲,一个,是他这把年纪,像他自己说的,没几年好活了,他不怕死。   朱二的怼有分寸,他的没有,他面对他讨厌的权贵就一个信条——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所以他对谁都敢摆臭脸。   我不会洗白李百草,没有必要,不管好坏,他就是这个人设。我解释这么多的,也就是他的人设,他做出这一举动在逻辑上的合理性,至于人品医德,我不评价,如文中所示,大家自由心证。   对了,没有跟李百草提前沟通,是因为世子跟朱二商量的时候,还没有要带李百草走,滇宁王不是真的重病,只是她渲染的,朱二叫她提一笔李百草,只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如果皇帝觉得没必要让李百草去,那李百草跟这件事就毫无关系,世子从宫里回来,确定要带李百草去,才让人去接了李百草,但是很巧,皇帝因为要放李百草走,走之前让他来给自己复诊了一下,先告诉了他。这所有事都发生在一个早上,时间轴上是非常紧凑的。   (说李百草凭借别人主观一句话就听信了,因为这个说话的人是皇帝,是天底下最一言九鼎的人,一句话能把李百草压死的人,他说的话,李百草不信才奇怪。而且正因为还差一个月他就可以自由了,这个时候他觉得被反悔了,反应才会特别大)   李百草跟世子没有相处好几年,别忘了,他两年都是关在二皇子府里的。。他也不是关在府里和人联络感情,绝大部分时间是要想治疗方案的。   我有参考前两章评论里说李百草只爆朱二可以选妃的事,但这么做会产生另一个不合理性,就是当初押着他到京城的是世子,现在爹生病导致他不能脱身的还是世子,他卖朱二,目标就歪了,因为在他所知道的讯息里,这件事和朱二无关。他的报复很准确的就是冲着世子去的,所以他说了世子的女儿身,但是没有说她跟朱二的事,当然,皇帝立刻联想到这两个人关系不单纯,那是他控制不了的。   林安送药方进宫的事,我有写,是李百草才从宫里回来,这种连贯性上他给皇帝开药方是合理的,不会让人产生多余的疑虑,而他留下的药方是封好了口的,林安作为一个小太监,他把皇帝的药方拆开了看——?这样干才挺敏感的吧。   当时朱谨深已经走了,他把药方留到晚上给朱谨深过目?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李百草是直接和皇帝产生了联系,林安立刻送去给皇帝,中间不假任何人之手,我觉得是合理的。他是可以见皇帝的,因为朱二从前多病,我从前有写过他到宫里向皇帝要药,只是他位份不够,所以如果有大臣的话,他会排在大臣的后面。   我觉得我跟大家的矛盾点在于,大家都是站在主角世子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而我要写李百草,那么我就要站在他的立场上。   再然后,有个小天使说大家可能把文想象得欢乐了一点儿,这其实是没错的哈,就是欢乐,世子掉马辣么大个虐点我没有虐得下去,半途而废,现在想想我都还有点遗憾,后面更虐不下去了。(还有一个小天使说感觉我有一段要崩了,但又没崩成,应该就是这里了,哈哈我从这里就开始卡得飞起了,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往回圆了。)   最后,对于李百草发现以后没有及时提醒世子这一点,我当时的设想是李百草就想等死算了,而且他也有点说不出口。但经过评论的提醒,确实是他提醒世子跑更好一点,符合他直且轴的个性,我会回去修改一下,谢谢大家的意见,(*  ̄3)(ε ̄ *)   今天特别惨,下午上班车胎扎了,修好到单位没五分钟停电了。。事全赶在一起所以导致特别晚。。 ☆、第144章   沐元瑜将护卫与丫头们化整为零,日夜不停四散奔逃。   她自己随身只带了刀三和鸣琴两个人, 除了最好携带的银票细软外, 能丢的全丢了, 还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女装。   这个当口,皇帝就是龙颜大怒要抓她回去, 也不会敢将她的女子身份公布给下面每一个负责抓捕的人, 她直接大喇喇以本来性别现身,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累极了在一个小树林停下修整的时候,她啃着干粮, 鸣琴抓紧时间替她把在风中吹乱的发髻重新梳好。   冬日萧瑟,这片树林的叶子全掉光了,沐元瑜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边啃着干粮,含糊催道:“别弄了,随它去罢,一会上了马,吹一阵又乱了。你还是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鸣琴哄道:“世子别急, 我不饿, 马上就好了。”   她巧手翻飞, 硬是给沐元瑜梳了个垂挂髻,别上她自己用的最喜欢的两朵珠花, 又退后一点端详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旁边拿干粮去了。   沐元瑜无奈地由她摆弄完, 这不是头一回了,打她做出换上女装的决定起,鸣琴就两眼放光,恨不得不顾逃命路上的紧迫,拉她去量身定做上几十件华美霓裳,把她由头到脚打扮起来才好。   在她坚决拒绝后,才遗憾地只是找个成衣铺子随便买了几身。   她倒也理解鸣琴的心情,明明服侍的是个姑娘,却从没在她身上有过正经的用武之地,这一下虽然时机不那么适合,但鸣琴也是控制不住地要打扮她。   不能理解的是刀三。   他不知道里头的那么多事,只知是沐元瑜惹怒了皇帝,所以才要乔装加紧跑路。   他坐在对面树下,见到鸣琴煞有其事地折腾,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瞄过来。总算候到鸣琴折腾完,走到他旁边去拿馒头,他就咧嘴道:“姐姐,你想什么呢?不会真把世子当成姑娘了吧?看你弄来弄去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鸣琴其实饿了,没有理他,从燃烧着的火堆上取下一个烤得热乎乎的馒头,埋头吃起来。   刀三把水囊递过去,又忍不住去瞄沐元瑜:“别说哈,你这手艺还真不错,真把世子打扮得跟个丫头似的,等我们回去了,王爷说不定都认不出来。”   沐元瑜摸摸头上的珠花,有点遗憾,朱谨深开玩笑地跟她提过一回女装,可惜都没叫他见过。   她想了想,问刀三:“刀三哥,我穿这样好看吗?”   问鸣琴是没用的,丫头们嘴都太甜,能把她夸成西施貂蝉再世,她自己投宿客栈时对着镜子照过,一则是那镜子模糊,二则她自己可能也当局者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样没底,问不知情的刀三还靠谱点。   “……”刀三牙疼似的皱着脸,道,“好、好看。”   沐元瑜狐疑地望着他,这个表情,也太言不由衷了吧?   “刀三哥,你说实话。”   刀三无语地摸了把脸,去推鸣琴:“你看,都是你瞎折腾的,真把世子弄成娘们了!”   一个爷们穿着花裙子插着珠花问他好不好看——好看是好看,可是吓人好吗!   他鸡皮疙瘩都快爆出来了。   沐元瑜看他那个纯爷们遇到伪娘的表情懂了,哈哈笑着摆手:“好了,我知道了,路上无聊问着玩玩,不吓你了。”   她继续吃起干粮来,刀三则拿着馒头跑到林子边去喂马。   这林子密,马不好牵得太进来,就栓在边上,不过隔着也只有七八步远,极近。从路上看一般也看不见。   过得一时,都休整好了,沐元瑜和鸣琴起身收拾东西准备重新上路。   他们烤馒头的是捡来的柴火堆起的一个小火堆,此时也烧得差不多了,刀三走回来,伸脚去把残火踹灭。   正忙着,林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听其动静,人数还不算少,大约总在七八个人左右。   这是一条比较偏僻的小道,时值隆冬年底,路上行人都少见,出现马队是很为稀罕的。   三人对视一眼,目中都泛起警惕之色。   马蹄声渐近,在林子外减缓停下了。   有人道:“大哥,就在这休息会吧?这破地方,走了这么久别说镇子了,连个乡里人家都看不见,想要口热汤都要不到。这林子里背风,找柴火生个火堆还便宜些。”   没听见被称为“大哥”的人应声,但大约是默认了,旋即就听到一群人下马的动静。   沐元瑜微微松了口气,听这口气,不像是来自官方的追兵。   她至今尚不知道皇帝到底派没派出追兵,又派的是哪些人马,只能过城时留神观察,目前来说,还没见到哪个城里贴出了她的画影通缉,也没见哪个城门口设了关卡,她凭着高价买来的假路引还算畅通无堵。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也许是他们跑得快,追兵就撵在后面,随时可能追上来。   “我们走。”   沐元瑜低声下令,三人一齐去解各自的马缰绳,拉着往外走。   外面来的一群人不知林子里已先有人在,见到沐元瑜等出来,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   “等一等。”   为首的一个大汉出声唤道。   沐元瑜拉着缰绳的手一紧。她的目光从这群人身上扫过,只见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都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年纪不很轻,总在四十上下了,面目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风霜之色,看上去是时常在外面跑动,但又不像行商,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劲。   她蜷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匕首。   大汉倒没有留意她,他穿着厚厚的棉衣,一开口冲刀三哈出一口白气来:“这位兄弟,我问一声,这附近最近的城镇在哪里?离此大约有多少时候的路程?”   刀三挺憨厚地笑道:“你们这是要往哪去?我也是过路的,不是很清楚这地界,不过你说个准地方,也许我来时路过,能告诉你。”   大汉道:“哪里都不要紧,就是我们这路上奔波久了,想找个城进去歇歇脚,休息两天。兄弟,你来的最近的一个城怎么走?走多久?”   刀三就指给了他:“你们往东,看见那条岔路没,拐进去直走,逢第一个路口右转,再走——我看你们的马都不错,依这个脚力,再走大约一个时辰,就差不多到了。”   大汉拱拱手:“多谢。”   领着身后一群人都让开了。   沐元瑜等各自翻身上马,快速策马离去。   马蹄得得点在小道上,三人的身影很快越变越小地远去,大汉身后的一人伸脖子望了望:“那两个丫头片子骑术怪好的,中原地区倒是少见。”   大汉道:“行了,去找点柴火。生个火大家吃点东西,赶紧进城去。”   那人应着:“成,还是早点进城好,这种鬼天气,我们还在外面奔波,可是对得起主子了。”   另一个大汉笑道:“主子也没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缺过你银钱没有?虽说常年在外面东奔西跑,不着个家,可这日子可比家里那些兄弟们散漫痛快多了。”   先说话的人道:“那是你,你天生就是匹没笼头的马,在外面跑到八十岁才高兴呢。我可没这么大劲头。老子这把年纪了,想回去安定下来,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美呢——唉,我上回见我家的小子还是三年前了,这么久不见,恐怕又不认得我这个爹了。”   “你怕啥,主子还能亏待了我大侄子不成?我们虽然回去的少,可哪回回去,家里不是妥妥当当的,大侄子再过个几年,就能选去当亲兵了,前程都早铺好了,一点儿不要你这当爹的烦神。你还抱怨呢。”   “我哪是抱怨,随口说两句而已。”那人也笑了,“你羡慕?羡慕你也赶紧娶个媳妇生个娃啊!”   他说着话,又捣旁边一个胖子道:“你也是,都抓紧着!”   胖子一直没有说话,他鼓着个大肚子,看上去倒是挺像个富商,被一胳膊捣过来,他仍没说话,只是有点费劲的往怀里去取什么东西。   一会之后,抓出一个被层层包裹的纸卷来。   纸卷展开,露出来一张画像。   沐元瑜若是还在此处,看见了要出一身冷汗——这画卷上的人赫然跟她像了个五六成,以此时的飘逸画法而言,有这五六成就不容易了。   更重要的是,这画卷上是个少女。   胖子抓着画卷,问身边两个一直没停嘴的人:“你们看,刚才那个戴兜帽的丫头,是不是有几分像?”   两个大汉一齐看过来。   片刻后,其中一个失声叫道:“大哥!”   在不远处栓马的大汉走过来,皱眉道:“你们这些年可是越来越懒散了,捡个柴火磨蹭半天不去——”   “大哥,你看!”   三个人激动着争着把事说了,胖子得到了别人的肯定,拿着画卷的手都抖:“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在外面找我们王爷的遗珠呢,没想到还能有找着的一天——”   为首的大汉沉声道:“走,快追!”   一帮人手忙脚乱地把才栓好的马又解下来,紧张地还互相埋怨着。   “你早不说!人都跑远了!”   “早我没想起来啊!你们不也都没发现?”   “怪不得胖子,娘的,都习惯了满天下乱跑,谁想着还真能有找着的一天呢——”   “别吵了,快走!”   大汉们匆匆上马,往沐元瑜等先前离去的方向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不,为了世子的退路,滇宁王府一直有一批人马在外面找寻她的“双胞妹妹”的…… ☆、第145章   沐元瑜离开的速度已足够快。   但耐不住身后的这群人是专业寻人的, 十来年都在外面奔走,虽是漫无目的, 也多少历练了出来,如今既然认准了“目标”, 更是将能力发挥到极致, 死死地咬追了上来。   他们人多目标也不小,沐元瑜很快发现了,看其来势汹汹,明显不可能是单纯的顺路,而她现在身边只有两个人,打起来吃亏是肯定的。   只能逃。   “姑娘, 我们没恶意——”   隐隐的大喝声从后面传来。   傻子才信哦。   刀三勒马道:“世子, 你们先走, 我留下挡他们一挡!”   他抽了刀, 转头向着来路奔回去。   凄厉的马嘶声,兵器相交的铿锵声, 很快在后面响成了一片。   沐元瑜咬牙, 眼珠通红往前奔逃。   刀三独力难支,搏命争取到的时间不长, 不多久,身后又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   鸣琴勒马:“世子——”   小道难行, 沐元瑜的兜帽被路边斜伸出的枝条勾落,疾速行进中的烈风毫无遮挡地吹在头脸上,刀割一般疼。   她脑袋被吹得发木, 然而血性同时被激出来,跟着勒了马,喝道:“跟他们拼了!”   剩她一个又能逃出多远,了不起被抓回去,皇帝总不能审都不审,上来就要她的命!   她骑的马侧藏有弓箭,伪装成了普通行李,她策马回身的同时,已将铁弓抓到了手里,双腿紧夹住马腹,双手都松了缰绳,搭箭上弦,对准了奔驰而来的追兵。   箭离弦,呼啸出尖锐的风声。   为首的大汉奔在最前面,他能作为这一支队伍的领头,武艺等各方面的能力自然都是顶尖的,但他没料到他想象里的千金“遗珠”居然能在马上开一手好弓,一滞之后才想起躲,这一瞬息间的耽搁,他没全然躲得过去,锐箭射入他的右臂,溅出血花。   沐元瑜毫不停歇,乘着对方还没有冲过来,第二支箭跟着上了弦。   “喂,喂,别打,自家人,自家人!”   那为首中了一箭的大汉全无还手的意思,却是冲她喊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沐元瑜收不住手,第二支箭仍是射了出去,但她听这话音不对,皇帝的追兵又是在占优势的情况下,上来合围就是了,实在用不着这么乱叫。   她起手的瞬间,铁弓就往下压了压,第二支箭射在了大汉的马蹄前面,钉入土地里,惊得那马扬蹄一声长嘶。   大汉本已受了伤,控不住马,险些被掀翻下去,还是他旁边的另一个大汉手忙脚乱地探身过来帮忙才勒住了。   “真不愧是王爷的种,流落在外面也这么辣。”大汉咋着舌回到了自己马上。   此时两方相距不过百步,这一句沐元瑜是听得真真的,她就:“……?”   为首的大汉捂着手臂,有点吃痛地皱着眉:“姑娘,真的是误会,我等绝无恶意,来寻姑娘,实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这道上不便说话,寻个地方,我将事情原本告诉给姑娘,姑娘就明白了。”   旁边人忙着帮腔:“姑娘放心,保准是好事!你的同伴我们只是打昏了,在后面地上躺着呢,没伤着他,可以证明我们不是坏人了吧?”   沐元瑜手没从弓上撤下,问道:“你们说的什么王爷?”   又是流落——?   听上去怎么这么狗血呢,这一句话所包含的信息量也太大了,好像能展开一整个话本子。   编成戏能引爆戏园子的那种。   另外,好像还有点莫名的熟悉感——   大汉张了张嘴,大概是组织了一下语言,但又觉得这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忽然地给别人找个爹,还是个王爷——一听就是骗子啊!   他就坚持道:“还是寻个地方,坐下细说才好。这地方由姑娘定,您说去哪就去哪,我等没有二话。”   沐元瑜冰冷的手握着同样冰冷的弓,她有一点反应过来了,正经王爷的女儿,那都是妥帖被娇养在庭院深深中的,偶尔出个门,也是前呼后拥,奴仆无数,说丢已经稀罕,再说“流落”到外面,以至于这些人乱七八糟地找到她头上来,跟她嚷嚷什么“自家人”,从常理来说,是不可能的。   而从非常理来说,倒是还有那么两个可能。   一个,是骗子;一个,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这一出离奇又狗血的话本,好巧不巧地她父王编写过那么一版。   主人公由她倾情出演。   沐元瑜脸都要抽搐了,有没有这么巧的事,十来年过去,撒在外面做障眼法的这群人找来找去,居然还真把她“找”着了?!   正好捡在她换回女装的时候。   简直人生如戏。   还不如对方是骗子来的可信度更高呢。   ……   一群人重新回到了小树林。   一则要往回去救刀三,二则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个凑合说话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大汉们没有对刀三下重手,但他从马上被打摔下来,身上终究还是有些伤处,他后颈被砍了一记,人还晕着,大汉们帮忙把他拖回了小树林,鸣琴拿着随身带的治跌打损伤的药去给他上。   沐元瑜在另一边和大汉说话。   先由胖子掏出那张画卷来给她,沐元瑜一看就明白了,没想错,就是这么巧。   这画是滇宁王的亲笔,她能仿滇宁王的字,自然也认得出他的画。画上人就是照着她的模子来的,在当年滇宁王给她准备的退路里,她和这画上的“妹妹”是双胞,长得像些也是无可厚非。   胖子殷勤地道:“您看这画上的人,眼熟不眼熟?”   沐元瑜假装茫然地点了点头。   “此事说来话长……”   为首的大汉虽然激动,倒还谨慎,他由着手下拔了箭,做了一下简单的包扎处理,先很客气地把沐元瑜的来历问了一遍。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如果人家爹娘健在邻舍俱全对自己的生身没有任何疑问,他们就是白忙一场了。   沐元瑜考虑片刻后,胡乱编了一个孤儿跑江湖卖艺的故事。   她决定不对这群人揭穿身份,她就算已打算就做世子,不再使用这条退路,但留着,总不多余,万一哪天还能派上用场呢。   听说她来历不明,大汉们都更兴奋了。   来历不明好啊,来历不明他们完成任务才有望,可不高兴嘛。   “您去过云南吗——”   为首大汉的叙述开始进入正题,沐元瑜则进入发挥演技阶段,好在这些人常年在外,对她一无所知,她就随着他们的讲述摆出种种惊诧的表情来,他们也看不出有哪里不对。   至于他说的这个故事,沐元瑜是早不知道听滇宁王妃唠叨过多少遍了,滇宁王妃很希望她能被正大光明地娇养,在她稍微懂事一点之后,就告诉给她听了。   她也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不相信:“你们说什么呢,不可能吧,我打小就是个野丫头。”   大汉很郑重地道:“是真的,我们找寻您有足足十六年了,打从那年出事丢了您,我们就被派出来了,那年我才二十五岁——”   胖子唏嘘着插了句话:“那年我还没这个肚子呢。自从长出来,再也瘦不回去了。”   他旁边的大汉翻了个白眼:“天南海北的,你走到哪吃到哪,专捡着人家最出名的招牌吃,能瘦下来才有鬼呢。”   胖子噎了一下:“——那是顺便,顺便,我又没耽误正事!”   沐元瑜听着,继续跟大汉们发挥演技,核心就是“我不信我不信,但天上掉馅饼,好像又可以试着信一信”。   刀三在那边悠悠醒过来了,糊里糊涂听了几句,瞪圆了眼,要出声——   “呜呜。”   鸣琴眼疾手快地把他嘴巴捂上了,低声告诫他:“不许说话。我们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连称呼都改了。   刀三武力是够用的——先前寡不敌众是没法,动脑是比较少的,他一般也不大用想事,管着世子的安全就行了,谁欺负世子就揍谁,世子叫揍谁他就出手,这差事他一向觉得挺好做。   但是现在——   刀三嘴被捂着,眼是直的。   他动脑少,不表示他没脑子。不然他不会是私兵的首领。   他觉得他可能错过了许多事。   大汉继续努力劝说着:“您说我们扯这个谎有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您跟我们去走一趟王府就知道了——退一万步,是我们弄错了,您跟我们家的千金长得那么像,王爷和王妃见到了您也要触景生情,怎么也不会亏待了您,手指缝里漏一漏,就够您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的了,哪里还用辛苦地在江湖上讨生活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作为一个无依无靠只能在江湖上飘零的卖艺少女,沐元瑜好像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她想了一下,道:“你们走开一点,我要跟我的同伴们商量一下再决定。”   这是应当之理,大汉们就都退远了,不过很有心机地退到了马匹那里——看着马,就不怕人万一跑了。   沐元瑜走到那边树下去。   刀三满怀希望地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想错了。   沐元瑜不是不能再糊弄他,但她很难解释,为什么遇见了滇宁王府的自家人,她不亮明身份,而要冒充自己的“妹妹”。再者,她的秘密已经在最不能暴露的人那里暴露了,现在就告诉刀三也没那么要紧了。   所以她示意鸣琴:“等刀三哥好一点,你捡个功夫跟他说清楚罢。”   大汉们在那边等着,现在是肯定不好说的,他们可比不上刀三知根知底。   鸣琴点点头。   沐元瑜又道:“我的意思,就跟他们一道走了,还有个掩护。你们看呢?”   她必须要跟自己的护卫们分开,是因为护卫都是夷人,相貌上难免跟中原人有点差别,一两个不显眼,那么百十号人聚在一起目标就太大了,很容易被人一锅端。   这些找她的人无妨,滇宁王挑的汉人,又在外面跑这么多年了,行止间虽还有一点军旅之气,但不懂行的人是看不出的,跟普通百姓差不多,跟他们混在一处,既有保护,又可为障眼。   再者,这些人在外面没完没了地找她也不容易,有个机会将这个局收了,大家一起回家去也不错。   刀三听出了点什么,眼神已是又直了,鸣琴则从来对她的话没有意见,当下就算定了。   听说沐元瑜同意去云南看看,大汉们欢天喜地地将她拥在中间,拉马来请她上去。   沐元瑜赶着要逃命,大汉们着急要把她带回去云南交差,合并了的两组人马一拍即合,在年根底下飞快一路南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云南府迟来的初雪中,飞骑顺利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  顺带说个明:寻人的是滇宁王撒出去的,十来年都在外面跑,刀三作为护卫是滇宁王妃娘家的人,世子十岁以后可以出门了才到了世子身边,在云南不过三年又跟着到了京城,所以双方没有碰过面。鸣琴倒是从小就跟着的,但她是内院丫头,这队寻人的是外围兵丁,也不可能见过她哈。 ☆、第146章   遥遥望见城门口上“云南”两个大字, 诸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刀三和鸣琴没有跟来, 按照途中商议好的, 他们在前一个城里就停下了脚步,鸣琴装了病,刀三留下照顾她。   寻人小队只要牢牢守好沐元瑜, 对他们这两个同伴并不留意, 为首的大汉警醒一些, 多想了一下,但他想成了是沐元瑜仍怕他们是骗子,所以留下两个同伴在外面接应,他只要能把沐元瑜交差,对她的“小心思”是全然不管的,所以只由着她安排。   在这个小城临出发的前一刻里, 刀三捏着鼻子去买了全套胭脂水粉来, 鸣琴撑着“病”体把沐元瑜正正经经打扮了一下。   等到她再一次露面的时候, 刀三呆住了,捏鼻子的手也放下了。   他舌尖抵着牙关, 啧啧了两声,碍着大汉们在,不好说话, 心里感叹——妈呀, 这还真是个姑娘!   鸣琴先前背地里跟他说了,他都还觉得没法相信呢,   大汉们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眼看要见到失散多年的王爷爹了,姑娘心里肯定忐忑着,打扮好看一点,给王爷爹留个好印象多正常。   就重新上路。   这只寻人小队是秘密派出,每隔几年轮换着回来向滇宁王禀报成果,顺带着看一看家里人,进入滇宁王府时都不循正门,而是从后花园处的一个角门入。   沐元瑜作为世子,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门出入过,绕过高耸绵长的王府院墙,挺新鲜地等在门口。   等候的间隙里,她想起来又摸出口脂,摸索着补了一点。她会妆扮主要是为了更好地区隔开男装时候的她,起码把进门这一段顺利混过去,至于之后,只要能进去,那就全然是她的地盘,有的是人替她描补,她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寻人小队回来的通报首先到了滇宁王跟前。   准确地说,是病榻前。   老来丧子,还丧的是唯一的独子,他怎可能不病。   沐元瑜在皇帝跟前渲染他重病,其实没怎么说错,滇宁王快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了。   汲汲营营一辈子,转眼仍是一场空,这打击太大也太讽刺。   但听到他才出生就失踪的“女儿”归来的消息,饶是他再奄奄一息,也霍然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什么?”   “就是这么说的,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滇宁王心头一股烦躁就涌了上来,他躺在床上,今年云南是个暖冬,将过年了,才落下头一场雪,但他身体太差,在房里放了两个火盆一个熏笼,仍觉得心头一股寒意驱之不去,手脚更是瘫软无力。   这时候凭空里又多出一桩事来,他自己埋的线,又不能不见,只能道:“叫进来罢。”   心下实是不耐烦,他到如今这个境地,便再不想承认,也隐隐知道自己就是无子的命了,这偌大家业,只能交给被他错养了的小女儿,那么当年备下的那条路就多余了。   这带回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找错了是无疑,乘着这回,不如索性把这条线上的人收回来也罢了——   他正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滇宁王妃先走过来了。   “怎么说的,我听说找人的回来了?”   滇宁王这边的消息,滇宁王妃原本没有这么灵通,但滇宁王病倒在床,府里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他,他跟滇宁王妃走到如今,感情再是焚烧殆尽,总归还是利益共同体,所以滇宁王妃想知道什么,比原就容易多了。   滇宁王闭着眼,“嗯”了一声。   他不想看见滇宁王妃,不是烦她,是看见她就觉得一个大大的“蠢”字烙在自己脸上,病都病得焦心。   滇宁王妃倒是怡然得多,在屋里坐下了:“我也看看,能长得跟我瑜儿像的姑娘,也是缘分。就是找错了,也不能亏待了她。”   不一时,有缘分的姑娘到了。   滇宁王妃:“……!”   沐元瑜再是化了全套妆容,做娘的没有认不出自己孩儿的,她愕然之极地一下站了起来,险些带翻了座椅:“瑜儿?!”   张着手失态地就要上来拉住沐元瑜。   沐元瑜没想到滇宁王妃恰好在,她跟滇宁王不用提前通气,滇宁王有定力配合着把这场戏圆过去,滇宁王妃母女情切,又不是能做戏的人,就没那么妥当了。   沐元瑜又不忍躲她,只得装失措地让拉住了,同时忙着找寻到滇宁王的身影,向他使眼色——   呃?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打从上次一别,她跟滇宁王也不过两年多一点未见,然而此刻滇宁王此刻的形容,却好像隔了十年一般。   他一下子生生老下去了十年,面容上掩不住的深深皱纹,蜡黄的脸色很难再看出昔日那儒雅的风度,拥着被躺在那里,就如同一个寻常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其实他今年还没有六十岁。   沐元瑜呆住了。   她知道柳夫人母子没了以后,心里未尝没有想过滇宁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好一个家,叫他作成这么一个四分五裂复杂无比的局面,他为此受再大的打击,都是活该。   但真的见到滇宁王这个模样,她心尖上还是忍不住酸了一下。   想脱口而出问他“图什么”,但话未出口,头脑已冷静下来,觉得没有意思。   问什么呢,她早就知道,滇宁王就是想要个儿子,儿子就是他的命根子,没了,他的三魂七魄也差不多被带走了一半去。   她神色变幻的这一瞬间,滇宁王也把她认出来了,一个陌生姑娘,是不可能朝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立时会意过来,镇定地向滇宁王妃道:“松手,你见她生得像瑜儿,就这么冲上去,人家认得你是谁,别把人吓着了。”   滇宁王妃叫这一提醒,也就反应过来,改口道:“是太像了,我真以为是我的瑜儿……”   沐元瑜从天而降,她又惊又喜,再拿帕子抹一抹眼,这份表现跟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异曲同工,也就带过去了。   滇宁王按捺着心情,让下人扶着他半坐起来,又拿来大迎枕靠着,问了站在门槛外的为首大汉几句话,做了番差不多的场面,显得很是老怀大慰地夸了那大汉几句后,就叫他先回家去休息。   至于沐元瑜,当然是留下来,是当即认下也好,还是要再问些事确认一下,总绕不脱她这个当事人。   大汉很理解地退出去了。   他一走,滇宁王旋即跟着把屋里伺候的下人也都撵了出去。   而后迫不及待地问沐元瑜:“我没叫你回来,你怎么还是回来了?还是这副样子——京里出了什么事?”   滇宁王妃不理会他这一串问题,把要跪下行礼的沐元瑜拉起来,连个头也不叫她给滇宁王磕,就拥着她,眉开眼笑:“瑜儿,你这么穿戴起来真是美,我看以后就这样好了。就是你这衣裳料子还是差了点,娘这就叫人来,给你重新裁制,你爱什么颜色花样——算了,各样都做起来,先做个二十身再说,试过了才知道哪样最好看!”   滇宁王焦虑地道:“你别打岔,我这在说正事!”   他虽然病倒,政治上的敏锐度仍在,见到沐元瑜这个样子回来,就知道中间必定出了许多不寻常之事,跟京城也脱不了关系。   滇宁王妃不以为然:“瑜儿回来了就行,便有一些事也不要紧,缓一缓又如何。”   她不错眼地打量着沐元瑜,很快又觉得她头上的珠花觉得太寒酸了,抬手就拔了,从自己发髻上换了根镶着硕大明珠的给她。   沐元瑜眨巴着眼让她摆弄着,但眼看滇宁王妃没有收手的意思,不得不也笑着拦了一下:“母妃,让我先和父王说两句话罢。”   她开了口,滇宁王妃就听了,意犹未尽地道:“好罢。”   沐元瑜走到床前,先问候了一下滇宁王的身体。然后就道:“父王,府里怎么了?怎么似乎少了好些人?”   照理说今日是小年,王府上下应该特别热闹,人来人往地准备着过年的事宜才是,谁知她从小门过来,一路竟都没见着几个人,虽说是省了不少她被人好奇瞩目的功夫,但这份冷清出现在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寻常。   一听这个问题,滇宁王沉着脸,不大想说。滇宁王妃爽快地代为答道:“出了柳氏的事,府里清查过一轮,不是十分靠得住的人,都不许留在府里,放去别处当差了。”   原来如此。   沐元瑜点点头,她倒是有想到过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清查的力度这么大,据她粗略所观,可能少了一半人去。   滇宁王妃再看了她一眼,招手叫她过去,而后小声在她耳边道:“你父王写给你的信里不全是真的,柳氏和珍哥儿没死,跑了。”   沐元瑜这一下大吃一惊:“什么?可是信里说——”   “怕信半途出岔子,所以才跟你那么说。”滇宁王妃解释道,“不过,也不算假话,现在在官面上,柳氏母子就是死了。他们出现在任何地方,王府都不可能承认他们的身份。再有具体的,你先问你父王,你这一路回来,肯定辛苦,我叫厨房去准备些你爱吃的饭食,把你的屋子收拾一下——等一等,你这样,今晚倒是好在我那里住了,好了,你不要去恒星院了,就跟娘一起睡!”   滇宁王妃说着,摸一把她的脸,兴冲冲地安排去了。   她这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也就沉寂了下来。   沐元瑜再转脸,只见滇宁王的状态跟滇宁王妃实在是差远了,他半靠在床头,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丧”字。   作者有话要说:  姨、姨妈来了…… ☆、第147章   从滇宁王有气无力的讲述中, 沐元瑜知道了柳夫人逃走的详细过程。   其实跟她推想的差不多, 只是在关键节点上有所不同:柳夫人不是被滇宁王查出了跟余孽的牵连, 而是柳夫人先一步察觉出了自己快要被查到,于是金蝉脱壳,提前遁走了。   这说来是滇宁王的大意, 原本的柳夫人便如金丝雀一般, 牢牢圈在王府这个巨大的金笼之中, 但从她生育了沐元瑱之后,虽说沐元瑱是养在滇宁王妃院中,但柳夫人作为生母,身份自然也是不同,滇宁王有子万事足,便不再如从前般管制着她, 柳夫人的行动自由许多, 在滇宁王的放任下, 也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势力。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因为这同时意味着, 柳夫人有了和外界的余孽联系的机会。   滇宁王对余孽的清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范围一步步缩小,还成功拔除了两个余孽的据点。这对余孽来说, 尚是可以承受的损失, 但不妙的是,照着这个进度下去,因为其中一个据点跟柳夫人的父亲柳长辉有过来往, 很有可能将查到柳长辉身上去。   柳长辉要被查出来,柳夫人绝不可能不受牵连,余孽图谋十数年、下在南疆最重要的一步棋子将折损进去。   柳夫人得到了这个消息,以父亲重病为由,带出了沐元瑱去,就此一去无踪。   滇宁王初初接到柳夫人母子失踪的消息时,因柳长辉确实重病,还没有想到是跟余孽的事有关,只以为是被人掳走,忙命人追寻查探,结果这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那头查余孽的人马回了信,柳长辉暴露了。   这对滇宁王来说真是晴天霹雳。   他再想要儿子,无法到了这个地步还欺骗自己。   他详细清查过来历,确定没有问题的柳夫人,她偏偏就是有问题。   他与贼生子,差点将沐氏几代基业拱手送之。   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也太大了,滇宁王就此病倒。   沐元瑜全程默然无语,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滇宁王从开了头以后,倒是一直都没停过,愤恨又抑郁地把始末全倒了出来。   他并不想这样,但这种事,抱怨与滇宁王妃,只会得到她的畅快嘲笑,而再说与别人,叫柳夫人捅了这么狠的一刀,他哪里还敢再对那些妾室有分毫信任。   一腔郁恨憋到现在,算是终于找到了个出口。所以说了这么一大通之后,滇宁王的精神反而比沐元瑜见他第一眼时好了点,还伸手要茶:“瑜儿,给我倒杯水来。”   沐元瑜去桌子那边倒了一杯递与他,问道:“父王,那柳长辉呢?他重病在身,总是不便逃走吧?”   滇宁王一气将茶水喝完,冷哼了一声:“死了!倒是便宜了他,还没来得及问话,他就一口气上不来,自己死了。”   “你在京里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他又想起来问。   沐元瑜道:“我的事,正因父王这边的事而来,所以我方才先问父王——”   她徐徐把自己暴露逃出京城的经过说了,她一路紧张焦虑,但现在回到了云南,在自家的地盘上,人身安全是再不必担忧,她的心绪便整个松弛了下来,跟滇宁王的情绪比,两桩严重程度差不多的事,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一桩要舒缓许多。   只是滇宁王听得险些要晕过去:“——京里也查出来了?柳氏那贱人的来历,都叫掀开了?!”   沐元瑜点头:“是。”   若不是这样,这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根本不用回来,也不至于紧迫之下跟李百草之间出了岔子,导致自己的女儿身跟着走漏到了皇帝跟前。   由此引发的这一串连锁反应,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朱家那个病秧子,怎地恁般多事,多少年前的旧档也能翻出来!”滇宁王郁怒地拍打了一下床铺。   沐元瑜不大高兴了:“父王,他现在好了,不是病秧子了。况且不是他帮我,我现在不知是什么下场,父王骂别人罢了,骂他做什么。”   她又禁不住叹了口气:“现在我成功走脱了,他不知道要怎么挨皇上罚呢。”   滇宁王听她这个话音,狐疑起来:“他为什么帮你?”   “我们处得好啊,父王原先不是知道?”   “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还没有老糊涂到这个份上。”滇宁王眯了眯眼,“你许诺了他什么好处?——你说出来无妨,我不是不知回报的人,他放你一条生路,不论为了什么,沐家总是承他的情谊。”   “没有,父王以为我一个假世子,可以许诺什么打动皇子殿下,以抵消他惹怒皇上的坏处?”   沐元瑜不是有意隐瞒,不过她以为“以身相许”那一出是不能算的,她的出发点与其说是报恩,更准确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分离的念想,从这个角度,那一夜到底谁给了谁好处,其实说不清。   这一问问倒了滇宁王,的确,朱谨深就算想拉拢他这一支势力,然而同时却重重得罪了皇帝,付出跟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不要说那些了,总之我已经回来,父王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做就是。早日将余孽连根拔起,在皇上那里有个过得去的交待,这一次危机,才有消弭的可能。”   沐元瑜这个话是直奔重点而去了,她面上没有提过,心下其实一直着急朱谨深现在在京中的结果。   从比较乐观的角度想,如果她最终免不了都是露馅,那露在现在,比露在将来要好,不单是因为卡在余孽显形南疆离不了沐氏镇场这个关口,同时对皇帝来说,他被儿子欺瞒两三个月,跟被欺瞒两三年乃至更久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他会震怒,但怒过之后,也许还能有个冷静;后者的话,寻常父母尚且不能接受被欺瞒上那么久,何况一个皇帝。   皇帝会因此直接失去对朱谨深的所有信任。   这是朱谨深智多近妖都没有办法弥补的。   而如今,事情还没有到最坏,她加把劲,将功折罪把在南疆搞事的余孽扑灭,既是为了滇宁王府,也是帮朱谨深一把。   证明他冒险放走她,起码不是做了个赔本买卖。   滇宁王沉默片刻,说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来,这一团乱麻里,当务之急确实是抓捕余孽。   他就道:“搜捕余孽的队伍一直没有停下来,还有追查柳氏那贱人的,以及褚怀波的——”   “等一等,”沐元瑜十分惊讶,有点无礼地打断了滇宁王的话,“父王,此事与褚先生有什么关系?”   褚怀波就是教导她书文的先生,很会教导人,她当年上京时,一度还想把他弄去给沐元茂来着。   滇宁王又沉默了一下——他实在觉得没面子,当着女儿的面都有点说不出口,过一会才道:“他也失踪了,跟柳氏是前后脚,我看这两个人是脱不了关系!”   说着,他苍老的面孔有点愤怒地扭曲起来。   莫怪他想不通,要说来历,柳夫人和褚先生都是他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掉的,该再可靠不过,结果他身边的柳夫人靠不住,放在女儿身边的教书先生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以为水泄不通的滇宁王府,硬生生叫人钻了两个空子,能不生气嘛。   沐元瑜:“……”   她都不大想得通,褚先生也是余孽的人?   她跟柳夫人的接触不多,无非晨昏定省时要去清婉院,有时捎带着见一见,但跟褚先生从前是每日都要相处的,褚先生的学问一点也不打折扣,比皇子学堂里那些讲官都不差,这样的人,居然也是余孽培养出来的钉子?   “父王,您这样说,有任何证据吗?”   “还要什么证据?”滇宁王的疑心病此时正是最顶峰,看好人都能看出两个黑点,何况是褚先生这种无故失踪的,“他这个时候没了影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瑜儿,你先去歇一歇,我这里有一些各路人马查探的资料,你搬去暂且看着,过几日看好了,正好也把身份换回来,只说你本人也回来了。别听你母妃胡闹,这时候岂是你做女儿的时候。”   在正事上,沐元瑜的意见跟滇宁王还是一致的,点头道:“是。但‘妹妹’被找回来的消息瞒不住府里的人,倘若我刚回来就不见了,孟夫人等难免要问起来,父王以为我当如何说好呢?”   滇宁王冷道:“没有什么孟夫人,都已送到庄子上了。我如今没有精力去一个个查她们,待余孽事了,若她们没有嫌疑,再接回来罢。那庄子上样样俱全,也委屈不了她们。”   沐元瑜一愣之后也就懂了,滇宁王这是因柳夫人而疑上身边所有的女人了,连生育过的孟夫人等都不例外,从他的立场讲,这么做不算错,也符合他的为人。   而对她来说,也是省了不少事,她是不需要给任何人交待了,就点头应道:“是。”   她要出去,滇宁王叫住了她,格外多说了一句:“父王如今这个模样,你见到了,这许多事情,多要依靠你了。你接手那些人马后,别的还在其次,最要紧的第一桩是查柳氏贱人跟——跟她带走的孩子,查到了——”   他依在床头,用力闭了下眼,下一句话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沐元瑜有耐心地等着。   窗外细雪无声,室内温暖如春,滇宁王的脸色挣扎出了一层薄薄的潮红,终于道:“格杀,勿论。”   沐元瑜微微扬了眉。   滇宁王睁开了眼,但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前方,眼神其实没有焦距,自语着道,“沐氏的大好基业,倘若一定留不住,宁归于朝廷,不能送与余孽。我这么做,总算不是全然的对不住泉下祖先了……”   他的声音飘忽着,好像是说给沐元瑜听,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沐元瑜肃了脸色,躬身道:“是。孩儿明白。” ☆、第148章   沐元瑜没怎么歇息, 隔日一早就开始抱着滇宁王处取来的资料看起来。   滇宁王病倒,后院女人一扫而空,滇宁王妃的日子是前所未有地舒心起来, 见到沐元瑜一刻不闲,她很是心疼:“瑜儿,何必这样着急, 我看这些贼子翻不出多大浪来,你多歇两日,不怕什么。这都是你父王惹出来的乱子, 等过一阵子他病好了,叫他自己收拾去也罢了。”   沐元瑜笑道:“拖下去会更加麻烦。我看那边布局如此深远,恐怕所图不小。”   外面的事滇宁王妃是不大懂的, 她只把持着王府内的一块,见此只能道:“好罢,你自己当心着身子, 不要太操劳了。”   甚是遗憾地转身去了, 暂时打消了叫绣娘来做上无数华服的念头,只是让厨房每日都变着花样做些好菜给沐元瑜好好补一补身子。沐元瑜的下巴尖起来是年长之后的自然发育,但在她做母亲的眼睛看来,那必须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亏了嘴了。   五日后, 补得精神焕发的沐元瑜低调地去外面绕了一圈, 恢复了男装重新回来。   府里才进行过一**清洗,连生了两个女儿且有封号的孟夫人都被移出去到庄子上看管起来了,其他人更不必说, 还能留下来的个个噤若寒蝉,不该问的事绝不多嘴,滇宁王妃随便寻了个借口,只说女儿流落在外面吃了大苦头,身体孱弱,送去了寺庙求佛祖保佑,先静养一阵子,谁都没敢多问,沐元瑜顺利回归。   这一日也就到了腊月二十八了,少掉一半人口的府里本来冷冷清清的,滇宁王病着,沐元瑜在外,滇宁王妃都懒得安排收拾过年的事宜,但沐元瑜这一回来,就大不一样了,滇宁王妃赶着叫人忙碌起来,各处张灯结彩,系红绸贴春帖,一样样紧锣密鼓地张罗着。   只有一样,还是取消了,就是祭祖。   沐氏祖先祠堂座落在王府里,每年都是沐氏族人举家上门祭拜祖先兼给滇宁王拜年,今年滇宁王后院里起了这么大把火,直接把他烧得起不来了,他没有心情再应付族人,就发了话,令各家在自己家中遥祭便是。   一般人都听了,只有一个例外,沐元德。   滇宁王和锦衣卫派来查他的人都是暗查,他还不知道自己被盯上,听说滇宁王病到连祭祖都不能主持,就来探病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沐元德身上的嫌疑一分为三成了三个可能,一个,是他全然无辜,刺客供出他来,只是搅浑水,意图进一步分裂沐家两房;另一个,他就是幕后指使,刺客没有说谎;再有其三,是最坏的可能,他跟余孽勾结到了一起,共同导演出了对沐元瑜的刺杀。   滇宁王不愿见客,只能沐元瑜出来见这位大堂兄,她略有头疼,并十分想念朱谨深。   从前不觉得需要依靠谁,她自己处理事情也没觉得有什么障碍,然而朱谨深的脑袋太好用了,她跟他在一处惯了,遇到问题,她还在想,他已然推演出来,渐渐她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现在回到全部靠自己的境地里,她很有点失落。   古话说的不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不知道他在京里怎么样了,皇帝罚得他重不重,她接手了滇宁王的那一摊子,手里可用的人事多了,第一时间就派出了人往京里去打听,只是还没有回信,不知道年后能不能知道,希望皇帝意思意思,罚一点点就好了——   “元瑜堂弟?”   沐元瑜陡然回过神来,面上不显,从容笑道:“大堂兄见谅,父王卧病不起,大堂兄提起来,我心里十分焦急,就走了点神。”   沐元德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他今年已三十二岁,跟沐元瑜说是以兄弟相称,坐在一处看起来实像是两辈人。   要说话,也没多少可说的。两家关系从前极坏,沐元德随了沐二老爷,除了祭祖从不和这边来往,和沐元瑜很不熟悉,三两句问候过后,气氛就有一点僵凝下来了。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她不是成心走神,不知怎么地,打回家来后可能是放松下来,一直不大能集中起注意力来。   “多谢大堂兄特意走一趟,二伯父和二伯母都还好吗?我要侍奉父王母妃,帮忙一些家事,不便去探望,还劳大堂兄替我解释一二。”   沐元德道:“无妨的,小堂弟没了,三叔父悒郁难解,家父母都知道。”   “三堂哥在京里一切都好,也请二伯父和二伯母放心。”   沐元瑜犹豫过要不要把沐元茂一道带回来,终究还是放弃,他不跟她走,还能置身事外,一跟了她走,本来不关他的事也说不清了,将来于他的前程就有不利了。沐元茂留在京里,他自身也是功勋之后,没证据的情况下,皇帝还不至于平白把他抓去怎么样。   沐元德应道:“这就好,太太确实十分挂念着他。”   沐元瑜感觉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沐元德不提出告辞,她想看看他意欲何为,就沉住气继续作陪。   又扯过几句闲篇,沐元德将话题转回了最初:“三叔父病势沉重到这步田地,实在令人忧心。云南这片地界,万万缺不得三叔父坐镇,年前休假时,我们各卫指挥使聚会闲谈,还曾说起此事,纷纷言道,若能拜见三叔父一次就安心了。”   沐元瑜心念一动——滇宁王从一开始就说了不见客,他又提起来,还把各卫指挥使都拉出来说,是非要见到她父王不可?   两家关系若好,他做子侄的真切关心叔父还过得去,偏偏又不好,这样还坚持,未免有些没有道理。   她起身道:“这样罢,大堂兄既如此说,我代大堂兄去问一问父王,看他可能勉力支撑,见一见大堂兄,好叫亲戚们放心。”   沐元德忙道:“那有劳堂弟了。”   沐元瑜点一点头,出门往滇宁王养病的院落去。   滇宁王一听就不大耐烦:“又没个正事,非要见我做什么?你就跟他说,我病重难支,谁也不见。”   沐元瑜应了:“好。”   滇宁王倒又有点犹豫,把她叫回来,问道:“你看他形容如何?”   “看不出什么,他也没说什么切实的话,只是慰问父王病情而已。”   滇宁王就冷哼:“这当口,无事献殷勤来了,我好稀罕他,只怕巴不得我死呢!”   沐元瑜略有无奈:“父王正是养病时候,又是大年下,何必将死活挂在嘴边,多不吉利。”   这个父王没了儿子没了指望,同时也没了那股老谋深算的世故了,把一摊子事交给她后,整个人更有点自暴自弃地放飞起来,想说什么说什么,她还不大习惯这个版本的滇宁王。   滇宁王道:“吉不吉利,我都这样了,不知趁了多少人的意,说不说又有什么要紧。”   “凡觉得趁意的,总是父王的敌人,父王难道愿意仇者快,亲者痛不成?”   滇宁王听到这个话,方不响了,默了一会,脸色缓和着道:“我还是不见他。他这么非要见我,不知打什么主意,且不叫他得逞,等一阵,看能不能等出些什么来。”   沐元瑜正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才回来,还没熟悉好现有的局势,所以要问一问滇宁王好确定一下。便道:“是,我出去回绝他,只说父王心情不好,不愿见客。”   她说着出去了,滇宁王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半晌后,幽幽地独自叹了口气。   他从前遗憾这不是个儿子,然而如今却又禁不住想,这幸亏不是个儿子。   女儿家,总是心软些,跟他闹起来能闹得那个模样,到他自吞苦果了,她又还是乖顺下来了,就算态度还是清淡吧,总还能安慰他两句,让他心里舒服一点。这要是个儿子,此刻恐怕巴不得他一口气病死了,好给他腾位子了……   **   千万里之外的京城。   京里这个年过得十分热闹。   无他,大皇子妃诊出了喜脉,算来朱谨治成亲也两年有余了,如今终于有了好消息,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   最高兴的自然是皇帝,他原有点怕朱谨治的智弱遗传给下一代,为此一直悬心,但朱谨治成亲这么久,迟迟没信,他就又担心上了别的,哪怕万一出来的皇孙真有点不妥,那也比没有好不是?总不能为着这点可能的担心,就要儿子香火灭绝。   所以终于听到喜讯后,他高兴之余,也给了实际的奖赏,宣布为朱谨治封王,封号为豫。   与他同时封王的还有三皇子朱瑾渊,贤妃只是试探着去求了求,不想皇帝就答应了,给了封号为景。   沈皇后见此原有些沉不住气,也要去求,但想等一等看朱谨深的封号是什么,便按捺了两天。谁知等来等去,竟没有信,后宫里也有一些庆贺的事宜要操办,皇帝竟只吩咐她操办豫王和景王两家的,提也没提朱谨深。   沈皇后娘家封爵的事叫朱谨深搅和了,心头的恨更深一层,只是不敢再去轻易招惹他,现在见了这样,那是一百个称心如意,连朱瑾洵的封王都不去求了,只怕提醒起皇帝来,顺带着封了朱谨深,就便宜了他。   私下和孙姑姑笑道:“横竖洵儿还小,再等几年也等得,二郎就不一样了,他哥哥弟弟都封了王,剩他一个光头皇子,这个脸丢也丢死了,只怕门都不好意思出!”   孙姑姑陪笑着道:“年前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出了岔子,二殿下尤其凄惨,不知做了什么,头都叫皇爷砸破了。皇爷是宽宏之君,奴婢在宫里这些年,不曾见到皇爷对皇子们发这样大的怒火,如今封王也没有二殿下的,可见是真的对他动了大怒了。娘娘当时的决定真是明智,按兵不动,现在自然地就占了上风了。”   沈皇后也为自己的隐忍自得,嘴上笑道:“再看一看,不到封王大典那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封王的消息皇帝是已经都放给臣子们了,只是典仪上所要做的准备繁多,没有这么快,定到了年后的春日里。   这一天说快也快,不知不觉就来了。   正式诏书已下,果然是没有朱谨深。   春日飞花里,皇城鼓乐悠越,新出炉的豫王和景王换上了新的冕服,祭太庙,行王礼。   光头皇子朱谨深一整日都没有出门。   林安缩在门外窗下,悄悄抹着眼泪。   太可怜了,他家殿下,都是亲生的,皇帝怎么就这么偏心眼,就算他家殿下做错了点事,也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大事上把他家殿下拉下,以后他家殿下还怎么出门见人——   呜呜。   他不甘心地哭一会,偷偷直起身子,往窗子里张望两眼。   朱谨深坐在炕边,腰板笔直,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张纸在看。   林安忍不住捂着嘴剧烈地抽噎了两下——殿下从早上起就是这个姿势了,现在还是这样!   中午的饭端上去都没吃,只说没空!   没胃口就没胃口,还要硬挺着说没空,呜呜,就那一张破纸,不知哪寄来的,至于看上这么久。   殿下一定是伤心郁闷得不行了,又要面子,说不出来,只好对着那纸发呆。   唉,要是世子爷在就好了,还能帮着排解排解,偏偏人家爹病重,又走了。   他泪眼模糊里感觉朱谨深好像是动了动,忙抹了把眼睛,定睛一看,发现朱谨深果然是动了,他站起来,往外面走。   林安忙站起来,拖着发麻的腿跑进去问道:“殿下——嗝,殿下要什么?吩咐奴才就得。”   “没事,我不出去,只是去书房。”朱谨深说着,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回事,怎么哭成这样?”   林安坚强地瘪着嘴道:“没,我没事!”   不能再给殿下添堵了,殿下心情一定已经够差了。   朱谨深道:“哦,那随便你。你挨了欺负自己不说,可别说我不帮你出头。”   林安:“……”   不对啊!这个语调会不会太轻松了点?   他忙跟着朱谨深后面走,却见他是进了另一边的书房,到书架上拨弄了一圈,找出一本《尔雅》和一本《说文》来,摊开到书案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林安愣在门口。   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朱谨深在难过了,他非但不难过,脸上简直在发光好吗?!看着那两本书跟里面有什么绝世宝藏一样,每翻一页都十分地郑重其事。   “殿、殿下,你饿不饿?我叫厨房去做点东西来?”他试探着问。   朱谨深这回痛快地答应了:“好。弄点小点心来就行,我这忙着,别弄那些麻烦的。”   忙什么呀——这两本书只是说文解字类的,学童级别的,那封面上的字他都认得。   林安糊涂着,但朱谨深愿意吃东西了,他还是忙道:“好,好,我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说一句,这两本是古代的字典。。 ☆、第149章   沐元瑜很费解。   过了个挺清净的年后她发现, 她容易走神的毛病不但没好,还添了桩新的,容易累。   这实在奇也怪哉, 照常理说,她回了家,在她母妃无微不至的母爱光环普照下, 就算本来有点微恙,也该被关爱没了才对,结果非但不然, 还反过来了。   要是寻常时候,还体现得没那么明显,但她从回来起就没有闲着, 每日耗费大量的脑力在协助滇宁王进一步揪出余孽在南疆的可疑据点,代滇宁王见他的下属,还要分神柳夫人那边, 从现有的资料分析出她可能的出逃路线, 安排调整人选秘密追捕,这种高密度的耗神之下,她的精力流逝得特别快,直接影响到了她的效率。   效率不高, 只好用时间砸, 她在专门辟出的书房里呆得就越来越晚,晚到滇宁王妃终于看不下去的地步。   “瑜儿,你再不听话, 娘要生气了。”夜晚里,滇宁王妃听说她书房的灯仍亮着,板着脸过来找她。   沐元瑜眨巴着眼,又揉了揉,她实在也是困了,有点迟缓地道:“这么晚了,母妃还没有休息?我这份看完就睡了。”   滇宁王妃看她困得那样,更是又心疼又生气,铁面无私地道:“不行,你现在就去睡。不然,我就把这些东西全扔回给你父王去。”   沐元瑜脾气还是好的,就讨好地笑道:“好啦,母妃不要生气,我听母妃的。”   她慢吞吞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吱呀一声响,她往外走。   出了书房门,张嬷嬷拿着灯笼在一旁照着路,滇宁王妃还念叨她:“理你父王那么多呢,他喜欢儿子,就叫他的宝贝儿子做去,累你做什么,回来大半个月了,就没哪天闲着,年都过得不消停——对了。”   滇宁王妃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道:“瑜儿,你小日子快来了吧?女儿家这时候是最累不得的,你这两年都在京里,也不知道鸣琴她们有没有好好服侍你,这上面是要格外留心的,若不仔细保养,可要吃苦头了。”   半轮明月挂在天际,在青石板道上倾泻下冷白的淡淡银辉。   沐元瑜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滇宁王妃以为她被念叨得不耐烦了,摸一摸她的头:“好了,不说了,娘也是为你好,唉,总是我的过错,才害得你这般。”   又道:“我那里备了红枣银耳汤,你先去喝一碗,再回去睡。”   沐元瑜仍是不动。   滇宁王妃讶道:“还真跟我赌上气了?”   张嬷嬷从旁打圆场笑道:“世子一向最能体谅人的,哪里会呢。”   终究她也不懂沐元瑜为何停住,就抬着胳膊,把灯笼举高了些去看沐元瑜的脸色。   灯笼透过红纸映出晕红的光,照在沐元瑜清秀疲倦僵凝的脸庞上。   ……   沐元瑜的脸僵了,脑子里其实没停,她在激烈地算着日子。   她的小日子一向很准,大约总在每月的十二日左右,前后不会超过一天,腊月的十二日她在赶路,正月的十二日她回了王府,这两个月份的小日子统统没来,一个月还能是太累了有误差,可两个月——   她手指抽动着,想去捂肚子,不知为何抬不起来,只能失措地低头看了看,却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纯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不会吧——   她脑子里都是懵的,弹幕般闪现过无数字句,最终扭曲组合成了重复的三个大字:不会吧?!   她当时是有想去要事后药没错,可不表示她真的以为会有,不过是防个万一而已,既然是“万一”,那就是说发生的几率非常之微小——可居然真的发生了!   “瑜儿,你怎么了?”滇宁王妃意识到了不对。   沐元瑜张了张嘴:“——母妃,我可能,有点事,要告诉你。”   滇宁王妃见她有反应就松了口气,笑道:“说罢。这么吞吞吐吐的,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真的有——   沐元瑜抬手捂着脸道:“这里不好说,我跟母妃去荣正堂吧。”   “也好。”   滇宁王妃应了,跟她走回了荣正堂,这么并肩走着,她发现女儿的身高已快赶上她了,心内还欣慰了一下。又觉遗憾,终究沐元瑜抽条最快的这段时日,她没有在身边。   进到温暖明亮的屋里,在沐元瑜的要求下,滇宁王妃把所有下人都遣出去了,只留下了张嬷嬷。   张嬷嬷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沐元瑜对她没有羞怯之情,让她知道无妨,再者,她自己还不能十分确定,也需要张嬷嬷这样见多的人给她些意见。   闲杂人等都走光了,沐元瑜缩到椅子上,捂着眼睛道:“母妃,我的……过了,没来。”   滇宁王妃愣着,她终究是做母亲的,沐元瑜省略了关键字眼,她仍是瞬间会意过来,一下站起来,失声道:“什么?!”   张嬷嬷的脸也白了,声音颤巍巍地:“世子,这是怎么说——?”   “谁——”她的声音一下拔高,又怕吓着她般努力抑制下来,颤声道,“谁欺负了您?”   滇宁王妃的脸色雪一样白,又顷刻间转换成红得要滴下血来,她呼呼喘着粗气,气息里都是要噬人般的狂怒。   沐元瑜听这动静不对,忙放下手,道:“母妃,嬷嬷,别误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没有谁欺负我,我出门带着那么些人呢,谁也欺负不了我。”   滇宁王妃一下气急了,说不出话来,张嬷嬷帮着急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世子小日子出了错,要请大夫调理吗?”   “应该不是……”沐元瑜本来甚是扭捏,说话都不敢看人,不是捂脸就是捂眼,但眼看滇宁王妃生了误会,气成这样,她也顾不得了,坦白招道:“是我欺负了别人,就——这样了,我现在也不能确定。”   张嬷嬷很不解地道:“世子怎么欺负别人?”   一个姑娘家,还能对男人霸王硬上弓不成?她们家世子就算当男儿养大的,也不能霸道到这个地步吧?!   沐元瑜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她总不能招出那一晚的细节来吧?她再比寻常姑娘胆大无畏也没到这个份上。   滇宁王妃倒是终于缓过点神来,盯着沐元瑜,劈头就问道:“是二殿下?”   沐元瑜愕然又敬畏地点头——怎么猜出来的啊?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母妃,你怎么知道的?”她小小声问。   滇宁王妃余怒未消,青着脸道:“你那年回家来,提到他就不对劲!”   当时她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怕沐元瑜本来没这个心思,她一点破提点了她倒是不好,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没大人管着,总是容易吃了人哄骗。   结果——到底是!   沐元瑜回想了一下,她是跟滇宁王妃提过朱谨深来着,不过当时她的心态可纯洁了,就道:“那时候没有呀,我就是随口说了两句。”   张嬷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心底还是觉得女儿家的贞洁极重要的,她家小世子这么糊里糊涂就跟人好了,她难过得不得了,但要她苛责沐元瑜,她也不忍心。   沐元瑜跟一般的姑娘家就是不一样,她打小那么样长起来,要同时以深闺千金的标准来要求她,本来就是矛盾的。   滇宁王妃压着气问她:“那是什么时候有的?”   “就,不知不觉吧。”沐元瑜埋头抠着手指头,她又不好意思了,“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他一直对我都好,慢慢就……”   “对你好有什么用,你父王当年对我还好呢!”滇宁王妃气道,“他是不是长得也很好?”   沐元瑜小心翼翼地点头。   “都是我的错!”滇宁王妃一见,就痛心疾首地来了这么一句。   沐元瑜有点迷惑地看她,滇宁王妃接着道,“当年你父王就是这副倒霉样子,我就是看他生得好,才受了他的迷惑,吃了这大半辈子的亏。”   还有一句她没说,但沐元瑜看出来了——怎么这看脸的毛病偏偏传了给她。   这就是爱女如命的滇宁王妃的逻辑了:有错要么是朱谨深的,要么是她自己的,至于沐元瑜,不管她干出了什么来,都不怪她。   沐元瑜又好笑又感动,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挨着她:“母妃,不是这么说。喜欢谁这种事哪里控制得了呢,生得好的也不全是坏人呀,人品跟长相没有关系的。再说,我也不能特地去找个丑的才喜欢吧——那我可能喜欢不下去。”   是的,滇宁王妃有一点还是说对了的,她确实颜控。   她这么柔声细语的,总算把滇宁王妃安抚了一些下来,只是她仍很不悦:“你什么都不懂,总是他仗着大你几岁,就勾引了你。”   “真没有。他知道我是姑娘,骗了他,可生气了,都不要理我了,是我一直跟在后面哄,才把他哄回来的——”沐元瑜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他放我走的时候,也是我主动的,他不要,拗不过我,才那样的。”   沐元瑜原是难为情,但眼见滇宁王妃对朱谨深生出了很大误解,只好把一些关键节点上的事招了。   滇宁王妃听得脸色十分奇特,听完呆了好一会,方道:“这个二殿下身体好像不好?”   “是从前,他现在好了。”   滇宁王妃没怎么在意,继续道:“我听说,他们中原有一种风俗,身体不好的小娃娃,会假充做姑娘养大,以逃脱阎王爷的勾魂,他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张嬷嬷在旁边认同地点头,不然难以理解他们怎么会是这样,她们世子是错了性别养的,这个二殿下要是也错了,就对了。   沐元瑜:“……”   不好,她把自己说得主动过头了,导致朱谨深的人设出了差错。   她眨了下眼,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往回描补一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滇宁王妃见了,联想到她现在可能的身体状况,立刻又心疼了:“好了好了,你先睡去,明日再说罢。”   事情已经这样了,女儿总归不是受了谁的勉强,没留下什么心理创伤,那就也罢了——不过是在外面荒唐了一下,有了而已,大不了悄悄生下来,王府又不是养不起!   沐元瑜也是真累,就打着哈欠,顺从地被拉着去西厢安置下了。 ☆、第150章   可能从京里带个小油瓶来是沐元瑜完全计划外的事, 她躺到床上后,未免辗转反侧了一下——只有一下, 很快就睡过去了。   这易倦易走神的身子现在不大听她的使唤, 她也是无法。   香甜一觉醒来,张嬷嬷听见动静, 进来服侍她穿衣,滇宁王妃很快也跟着进来了。   滇宁王妃努力说服自己想开些, 到底不能真的这么快释然, 进来就压着她问:“瑜儿, 你是哪一日跟他成的事?那之后小日子就停了吗?”   沐元瑜握着脸老实点头,又回忆着把准确的日子说了。   滇宁王妃不忍训她, 听了又憋不住,点点她的额头:“你糊涂成什么样了,两个月没有, 都没觉得不对, 我要不提, 你还在梦里呢。”   “路上着急赶路, 没有想起来。”沐元瑜可怜兮兮地撒娇, “丫头们大多跟我分散了, 也没人提醒我。”   滇宁王妃想到她受柳夫人牵连露了馅——虽然这牵连绕了点, 亡命奔回来, 怀了身子自己还不知道,这一路不知吃了多大苦头,心顿时就软了, 道:“好了,事已至此,你不要多想害怕了,你只告诉我,这个孩子你预备拿它怎么办?或留或打,总是由着你罢。”   沐元瑜听到那个“打”字心头就一缩,她还没找大夫把过脉,并不确定是不是一定有了,要说现下就对腹中可能多出的那个肉团生出多少母爱,那是还不至于,但要说打掉,她下意识立刻就想排除掉这个选项。   吃事后汤药预防,跟真有了打掉,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滇宁王妃看她的表情也看出了答案:“我知道了。我叫人从外面请了个大夫来,你先不要起来,就躲在床里面,叫大夫看一看。若坐实了,我就和你父王说去。”   沐元瑜忙拉住她:“母妃,说什么呀?”   滇宁王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只是通个气,这事总要告诉一声。放心,不会让他训着你,凭他自己做的那些蠢事,有什么脸说你!”   她说着就出去了,沐元瑜囧着脸缩回了床铺里。   张嬷嬷帮着把帐子重新放下来,密密实实地遮好,只叫她探出一截手腕。   很快大夫进来了,这个大夫从前没有来往过王府,但也是滇宁王妃打听好了有妙手回春的美誉的,他按住沐元瑜的手腕凝神了一会,请她换手,两只手都把过后,就起身弯腰道:“恭喜王妃娘娘,这位小夫人确是喜脉,已将两个月了。”   他不知道沐元瑜的身份,不知该怎么称呼,不过依理推论,有孕的总是成了亲了,所以便含糊说了个“小夫人”。   滇宁王妃自然不会和他解释,只忙道:“她身子骨如何?先期不留神,没有保养,可有妨碍吗?”   大夫笑道:“无妨。这位小夫人脉滑如珠,而充盈有力,本身底子是女子里少有的健壮,往后月份大了,注意些就好了。”   滇宁王妃放了心,笑道:“如此就好。有什么安胎保养的好方子,请先生就便开一个。”   张嬷嬷引着大夫出去,开方送诊金同时请他封口等,滇宁王府是整个云南府最大的势力,说是压在头顶上的天也不为过,这大夫小小庶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传沐家的闲话。况且根本也摸不着头脑他看的是什么人,想传也无从传起,当下拿了厚厚的诊金,连声应着走了。   沐元瑜翻身起来,摸着小腹发呆。   真的有了——?   确定了下来,她还是觉得满不可思议。   屋里没有外人,她忍不住掀开小衣往里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白白的,因为她坐着的姿势有一点嘟,横看竖看跟从前都没什么不一样。   滇宁王妃转头见她这动作,稚气十足,心下又怜又爱——还是个孩子呢,忽然就要做娘了,总是那病秧子二殿下不好,他就不懂得克制一点!   “别掀着了,仔细风吹了着凉。”滇宁王妃走过去,替她把衣服拉下来理好,一边教她,“时候还早,再过两三个月才会显怀,有的人慢,还会再晚一点。”   沐元瑜道:“哦——”   “你在这里呆着,我见你父王去。”   关于要告诉滇宁王这一点,沐元瑜很纠结,可又不能不说,她瞒得再□□无缝,她的身体骗不了人,这也是昨晚她发觉不对第一时间就跟滇宁王妃招了的原因。   但要再去跟滇宁王招,她还是觉得,那个,挺尴尬的——   所以滇宁王妃要代为出头,她就怂怂地应了。   **   前院里。   滇宁王刚用过了药。   他卧病在床,原该移回去荣正堂由滇宁王妃照顾,但滇宁王妃既不怎么想搭理他,他也受不了成日看滇宁王妃那个似笑非笑的嘲讽脸,加上沐元瑜没回来前,他公务撒不开手,还要一直见外面的属下,在后院里不方便,种种缘故叠加下,他就还是在前院书房旁辟了一间屋子养病了。   宝贝儿子得而复失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他养来养去不见什么起色,换了不少大夫,大夫们或明示或暗示,最终的着眼点总在要他“放开心怀”,又说“心病只能心药医”之类,来来去去,滇宁王也知道了,就是得他自己看开,不然仙丹灌下去也没用。   可是他看不开。   大夫们每说一次,倒是又往他的痛处戳一次。   他的病势就这么从年前拖延缠绵到了年后,总算王府不缺人参灵芝等珍奇妙药,他的病好不起来,但也没有变得更坏。   听到滇宁王妃进来的动静,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又耷拉了回去,没兴趣多话。   夫妻到这一步,总是话不投机,相看两相厌,全凭着儿女及利益在维系了。   滇宁王妃进去也不啰嗦,把下人都撵走,干脆利落地道:“瑜儿有了,要养胎,不能再劳动了。你那一摊子事,自己接回来做罢。”   滇宁王:“……!”   有一句诗形容他现在的状态是挺合适的——垂死病中惊坐起。   屋里窗子关着,帘子拉着,全无早晨的清新感,他在这连生气都快要没有的混沌昏暗里几乎是弹坐了起来:“养、养什么?什么胎——嘶!”   他把舌头咬了。   滇宁王妃毫无同情心,道:“就是这样了,你不许去骂瑜儿,也不要多问她,她女孩子家,脸皮薄,禁不住你拷问。”   滇宁王脑袋嗡嗡地,像才挨了一记重锤,眼睛都要冒出金星来,怒极伸指指着滇宁王妃道:“你、都是你惯的,到这个地步你还惯她!问都不许我问,是哪个小兔崽子坏了她,总要告诉我一声吧?!老子不活剥了他的皮不姓沐!”   他这么恼怒,还算是有个当爹样,滇宁王妃就轻哼了一声道:“是皇帝家的,你剥去罢。”   滇宁王:“……”他瞬间也是反应了过来,并且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名字,“朱谨深?”   滇宁王妃道:“是。”   滇宁王发起了呆来。   嫌疑人不算难确定,他出了这么大事,没敢把沐元瑜叫回来帮忙,不就碍着她的秘密叫朱谨深知道了吗?问题是——确定了以后要怎么办?   “他强迫了瑜儿?”好一会后,他闷闷地问。   “听瑜儿那话音,倒是没有。”滇宁王妃心情也不好,一般郁闷地道,“我看她还挺愿意的,孩子也要留下来。”   “留就留吧,打掉极伤身的,瑜儿还这么小。”滇宁王妃又自我安慰着道,“生下来,叫我一声祖母,叫你祖父,总是瑜儿的孩子。”   滇宁王激怒的情绪松散了一些,撑不住,自己摸索着倒回了枕上,望着帐子顶又发起呆来。   滇宁王妃见他这副模样,不大满意了:“你打什么主意?这孩子不论来历怎样,也有一半是你们沐家的血脉,你有什么好挑剔的!要不是你那块心肝肉闹的,我瑜儿还好好在京里呆着呢,也出不了这个事!”   滇宁王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床边:“不要吵,瑜儿忽然这样,你总得让我想一想吧?!”   滇宁王妃方不响了,过一时道:“你慢慢想吧,反正不许去找瑜儿的麻烦。她现在双身子,正该着安静保养的时候。”   她就转身要出去,滇宁王叫住她:“把瑜儿叫来,我问她两句话。”   滇宁王妃怕他气头上要撒气,推辞道:“我都跟你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左不过是这么件事罢了,瑜儿从此是肯定不能再上京去了,这孩子我们帮着养了就是,没个人争抢,只当是我们家的,我看也很好。”   “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滇宁王脱口而出这一句,但见滇宁王妃神色不善,改了口,“我不骂她,她要生也由她,但怎么生,总得商量一下吧?总不能王世子忽然大了肚子,再有,她手里的事交回给我,也需跟我有个交待。”   滇宁王妃听了这个话,方道:“好罢。我去叫她来,不过我就在外面守着,你要骂她,我可不管你有多少事要交待,我们就走。你自己烦神去罢。”   她说着昂头走了。   滇宁王顾不得理会她,只在琢磨自己的心事。   这件事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听到的头一刻,真是由心涌上来一句话——儿女都是债啊。   白胖的儿子叫人抱走了,他要亲口下格杀令,心头还是刀割一样痛,结果从来稳重有能耐的女儿又给捅了个大篓子,他竟是没有个平静消停的时候。   但这几乎将他击溃的情绪不过当下,很快,在他猜出“小兔崽子”的身份之后,就转换成了另一种躁动。   如果沐元瑜怀的是个儿子——   退,他的王位后继有人;   进,万里之外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一想——   他是绝不愿意将王位让给沐二老爷那一房,原都已被迫做好了归于朝廷的打算,然而忽然间,眼前云雾散去,以为是绝路的悬崖峭壁间新生出两条路来,花香阵阵,鸟鸣啾啾,向他展示着人生新的可能。   滇宁王望着乌沉的帐子顶,他的眼神,是越来越亮起来。 ☆、第151章   沐元瑜即将迎接她两辈子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   跟她的便宜爹就她未婚先孕一事展开既不亲切也不友好的会谈。   滇宁王妃见她脸色红白不定, 从旁安慰道:“瑜儿别怕,我就在旁边陪着你。”   沐元瑜分神“嗯”了一声, 她倒不是怕, 只是这份尴尬之情无法消减。   到了前院书房,滇宁王妃在外间止步停下, 是监督也是把守,毕竟接下去里间的对答肯定是要绝对保密。沐元瑜独自走进去, 硬着头皮行了礼:“父王。”   滇宁王这回是正经坐起来了, 他半靠在床头, 点点头:“你现在不同往常,不要站着了, 坐罢。”   沐元瑜心里一跳——怎么个情况?   这气氛也太和平了吧?   她母妃那样宠她,知道后还戳了她的额头呢。   她有点局促地找了张椅子,挨着椅边坐了, 背脊因为心虚下意识挺得直直的。   滇宁王干咳了一声:“这个, 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沐元瑜忙站起来:“是。”   滇宁王训是训她, 然而口气一点也不重, 她生不出逆反心理, 老实认了这错。   滇宁王:“……”他抬了下手, “知错了, 就坐下吧。”   沐元瑜:“……”   她很摸不着底地坐下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迷之尴尬。   “找大夫看了没有?大夫怎么说?”滇宁王飞快进行到了下一个话题, 他先前还没来得及问滇宁王妃这些细节。   “看过了,就——还不错。”沐元瑜低声答。   滇宁王点头:“嗯。”停片刻问她,“你跟那个二殿下关系究竟如何?你如今这样, 是一时糊涂还是怎么说?”   “我不是一时糊涂,”沐元瑜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怕刺激着他,下一句声音就放得更轻而飞快,“我现在也不后悔。”   滇宁王倒是没有什么额外反应,不知是没听清还是真的就无所谓,只道,“你有身子的事,二殿下知道吗?”   沐元瑜有点无语:“——肯定不知道啊。”   滇宁王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又干咳一声,带了过去,继续问她:“以你对他的了解,他知道了之后会如何反应?”   “会开心吧。”沐元瑜不大好意思地道。   爹跟娘还是不一样,她要是跟滇宁王妃谈论这些话题,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障碍。但滇宁王不知怎么回事,非盯着她问,她也不好不答。   滇宁王却跟她再确认道:“你确定吗?”   还要追着问——   沐元瑜受不了了,索性直言道:“确定。我临行前要找大夫开药,他没让。”   总算滇宁王没以打破砂锅的架势再问“开的什么药”,沉思着另外起头道:“他在京里,好像是不怎么讨皇上的喜欢?”   这个话沐元瑜不大爱听,道:“没传闻里的那么坏,我觉着比我在父王跟前要好些。”   滇宁王这下被噎了个结实,瞪眼要反驳,回想过往,自己也说不出口对沐元瑜如何宠溺,只得道:“父王也是有不得已之处——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跟我记仇不成!”   沐元瑜捏着手指不语,过一时道:“二殿下那里也是过去的事了,他放走了我,如今皇爷怎么看他,也是不好说了。”   “坏不到哪去。”滇宁王却是笃定地道,“皇上这当口拆穿了你有什么好处?你看京里至今风平浪静,没有你妄为欺君的消息流传开就知道了,皇上应当是以大局为重,掩下了此事。”   “皇爷暂时忍下了我,跟忍二殿下不是一回事吧?”倒是很有可能碍于大局这口气不能出在她身上,而一股脑全发到了朱谨深那头去。   “原来大概是如此的,不过现下,情况又不一样了。”滇宁王很有深意地望向小女儿,“父过,以子平。”   沐元瑜一下抬起了头,她在正事上跟滇宁王还是有默契在,立时抓到了他的思路:“父王的意思是——将我有孕的事告知皇爷?”   “不用这么急,毕竟未知男女。但是二殿下那里,是可以去信一说了。”滇宁王指挥她,“你现在直接给二殿下写信不妥,他必定受着监控,你可有别的能接触到他可以将信转交给他的人选?若没有,我来想想办法。三丫头和六丫头嫁在京里,或委托她们也可。”   沐元瑜瞠着目——她这是什么爹呀!居然已经在想着如何利用她有孕一事谋取利益了,怪不得他这么平静,都不生气!   她残余的一点因为要跟父亲谈论此事的难堪也没了,滇宁王完全不是寻常父母的脑回路,她实在也用不着有什么羞涩。   “找三姐姐和六姐姐不妥,她们没有和二殿下搭线的门道,况且都知道是我们家的姑奶奶,忽然跟殿下来往上了,有心人能看得出不对。”沐元瑜思索着道,“我和殿下的伴读还算相熟,可以先寄给他,他常要见到殿下,转交一下谁也不会知道。”   滇宁王想了下:“经了外人之手,用词就要谨慎了。”   “这不难。”以朱谨深的聪明,略点一下他就知道了,完全不用明说。   沐元瑜只是犹豫着,真要这么快就告诉他?她知道也不过是昨晚的事,今早才下了留下的决定,至于下一步要如何走,她还没有想呢,不想滇宁王倒是已经飞快地想到她前头去了。   她就道:“时候这样早,不用太着急罢?不如缓一缓,我再想一阵子。”   滇宁王哼道:“你不着急,只怕人家着急。他那个年纪,老大不小了,说一声成亲随时可能就成了,到时候你再找着他算后账去?就不成亲,也保不住有别的女人。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告诉了他,给他紧紧弦,叫他知道风流账不是好欠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乘早收拾了。”   “他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沐元瑜摸摸鼻子,不过想一想,那是从前,以后她不在了,朱谨深会不会叫别的更好的姑娘乘虚而入,她实在是不敢有一定不会的信心,滇宁王这个话说得不好听,但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她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嫁给朱谨深以全名节,也不想拦着他从此都不婚娶,但是起码,她不想这么快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管不到他八十岁,管这几年还是可以的吧——她在心里悄悄想。   滇宁王不管她说什么,道:“这件事你记着,信尽快去写。”   出于个人的小心思,加上此举可能会对朱谨深有所帮助,沐元瑜还是点了头。   “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滇宁王带着点自语地道,“皇上再恼我沐家欺瞒于他,他自家的血脉承袭了这王位,他总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沐元瑜略有狐疑,以滇宁王先前问上她那些朱谨深的事,总觉得他的打算不止于此。   她就试探着道:“若是个女孩儿,父王意欲如何?”   滇宁王的脸不觉就黑了——作为半生都在追求儿子,最终却只是左一个又一个生女儿的岳父命,他对生女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以至于很不愿意去想。   “那就再说罢!”他生硬地道。   沐元瑜不乐意了:“女孩儿怎么了,父王不喜欢,我喜欢,母妃肯定也喜欢。”   滇宁王不想这当口跟她吵,皱着眉头道:“好好好,你们都喜欢,我也没说什么嘛。”   转了话题道,“年前给你拿过去的那些东西,你叫人拿回来给我。你现在这样,不要操劳了,好好养着去。”   沐元瑜争取了一下:“我没觉得有哪里不适,仍旧可以替父王分忧。父王病着,才是该好生养病。”   “我养不养,无非这样,有点事情做,还振作些。”滇宁王坚持道,“你如今这个身份用不了多久了,去跟你母妃商量一下,换成七娘回来罢,府里现在人少,口舌也少,想个说辞容易得很,事不宜迟,我看这几天就办了。”   七娘就是沐元瑜作为姑娘时的排行,这说辞确实不难想,无非是她流落在外时或是嫁过人或是跟谁私定了终身而已,她在寺庙祈福也祈得差不多了,正可以接回来,而因为没有夫婿就大了肚子,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滇宁王夫妇不愿让她出去交际也是合理之事,如此她连人都不必见了,只安心窝在府里养胎便是。   唯一的问题是,作为世子身份的她同时不能出现,须得想个去向。   “有人问起,就说你领队出去追查余孽了。告诉你母妃一声,别说漏了。”滇宁王想都不想,张口就来。   沐元瑜应了,说到底,云南是沐家的地盘,可腾挪的余地太大了,她露馅也是露在京里,在云南十来年都好好的。   至于柳夫人,余孽花十数年之久只为下她这一颗钉子,以有心算无心,滇宁王上当是无可奈何之事,并且这种情况下,他从始至终留了一手,在柳夫人生下独子的情况下仍旧对她保留了以女充子的秘密,已是很有忍耐力了。   若不然,柳夫人将这一点爆出去,现在南疆的情形会更坏,他们也不能安坐在这里谋算下一步了。   想到柳夫人,沐元瑜提了一句:“父王,昨日午间我接报,有人在喀儿湖附近见过一行商客,中间似乎有如柳夫人一般的人,只是经过了乔装,不能确定。倘若属实,柳夫人母子此刻恐怕已经离开南疆境内了。”   滇宁王的脸色难看起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一会道:“我知道了,你不要管他们了,安心去休养吧。”   沐元瑜应声要退出去,滇宁王追着说了一句:“别忘了写信。”   “——是。”   平安携滇宁王妃出来,替她掠阵的滇宁王妃回去荣正堂,处理一些家事,她则走去自己的书房,一边安排着让人把资料搬回去还给滇宁王,一边琢磨着信要怎么写。   告诉朱谨深她有了他们的宝宝——想一想,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大概能吓他一大跳。   毕竟他当时说不会这么巧呢。   沐元瑜想来想去,不觉微笑起来,待忙碌着的下人们都离开后,她也想得差不多了,就在窗下提笔。   通篇她没写什么有意义的话,写的也不长,只是普通寒暄,乍看上去,跟朱谨深还不太熟似的,落到任何人手里,都绝看不出有一点不对。   只是最后的落款时间,她没有写今天,而是写了那一晚。   此时已经流行花笺,殷实一点的人家,书信都不会用光秃秃的白纸,或是印有不同色彩的彩笺,或是花鸟鱼虫山河大川的花笺,一般风雅的买着用,特别风雅的自己画。   沐元瑜不属于文人雅士那一拨,不过这张纸上,她格外自己画了点花样。   斜斜一枝石榴,连枝带叶,横在信尾处,最大的那一颗石榴,恰与日期隐隐叠在了一处,是她特别走去荣正堂借了滇宁王妃涂指甲的凤仙花汁涂的,又大又红,饱满的鼓胀开来,裂口处好似一个小儿的笑脸。   她的画技普通,但这一颗石榴,实是用了心力画的,看上去,可口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朱二出场是有一点倒叙在,当时他的时间是已经在春暖花开了,因为这几张实在难以安排他的戏份,所以提前了一点倒叙了一下他~ ☆、第152章   这一封信由信使携带着翻越千山万水, 在二月末经由许泰嘉之手, 进入二皇子府, 顺利交至朱谨深手上。   直接导致了他接连三日闭门不出。   若是寻常时候还罢了,他本也不太出门, 但偏巧逢在大皇子和三皇子同日封王的时刻,那就没事也叫人看出事来了。   新顶了景王名号的朱瑾渊兴致勃勃去约朱谨治:“大哥, 我们去看看二哥罢, 托大哥的福,我也封了王, 但二哥却叫落下了, 恐怕他颜面上过不去,所以才不见人。我们去安慰安慰他如何?”   朱谨治有点怕他, 惯常不同他在一处玩,但听说要去看朱谨深,就点了头:“好。”   朱瑾渊仍住在十王府里,只是门楣上的匾额换了,他离着朱谨深很近, 抬抬脚就到了, 所以要绕个弯子去宫里拉上朱谨治,一个是怕他自己去,朱谨深羞恼之下直接给他闭门羹, 再一个,就是拉上朱谨治更能打击人了——傻子都封了,朱谨深却没有, 这真是情何以堪。   朱谨治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的心思,进到二皇子府里,认真地安慰弟弟去了:“二郎,你别着急,应该很快就轮到你了。”   朱谨深才从书房过来,听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我不着急。”   不着急就怪了。   朱瑾渊心中畅意,欣欣然地跟着笑道:“二哥放心,捡着皇爷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替二哥向皇爷求情的。不过,”他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二哥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把皇爷惹得这样恼怒?”   他心里还记得年前朱谨深头破血流从大殿里出来的情形,当时是一百个幸灾乐祸,过后就是越想越不解了。他跟贤妃通了气,贤妃也使人打听了,只是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只有这层纳闷越积越深。   朱谨深撩起眼皮扫了下他:“想知道?”   朱瑾渊迟疑着点头——想当然是想的,但被这么问,他吃的亏多了,总觉得不会就这么简单得到答案。   “我为什么告诉你。”   果然。   朱瑾渊悻悻,不过这种程度的浅嘲他是习惯了,倒不觉得怎样,道:“二哥不愿说就不说罢了,何必戏耍我。”   朱谨治眼巴巴地顶上:“二郎,我呢?也不能告诉我吗?”   朱谨深对着他的口气缓了点:“你不要管这许多,大嫂有了身孕,你没事多陪陪她。”   朱谨治有点楞地道:“怎么陪?伺候她的人好多呢,我都嘱咐过了,让不许惹她生气,都要听她的话。”   “你陪跟那些下人陪不是一回事。”朱谨深耐心地道,“你不要特别做什么,没事陪大嫂说说话,散散步,多在一处呆着就好了。要是有别的女人拉扯你,你离她远些,不要理她。”   “这容易。”朱谨治乖乖地点着头,“我本来也不敢理不认识的女人,皇爷向来不许我理。”   “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轻叫了一声道,“皇后娘娘才给我送了两个宫女来,我也没有理。”   朱谨深眯了眼:“什么?皇爷知道吗?”   朱谨治道:“知道。皇爷说我大了,随便我。二郎,你觉得我不理她们是对的吗?我有点怕皇后娘娘不高兴,不过我总觉得,我要是理了,你嫂子可能会不高兴。昨晚其中一个叫什么香的,给我倒了杯茶,你嫂子看见了,就跟我说她现在浅眠,夜里总要翻动,怕吵着了我,请我到旁边睡去——她翻动好几天了,之前也没有叫我走。”   豫王妃有孕,在皇帝特地派来的有经验的嬷嬷看守下,这对小夫妻是已经分了床,不过隔了个里外间,彼此动静仍然相闻,朱谨治现在这么说,是豫王妃现在要请他离开外间,直接住到另外的殿里去了。   朱谨深嗤笑了一声:“皇后娘娘不高兴会怎么样?”   “不,不怎么样吧?”朱谨治迟疑着道。   朱谨治因为智力的关系,被皇帝护得十分严实,沈皇后又自持身份,在这个嫡长子的傻毫无逆转地显示之后,没出手对付过他,所以他想不出沈皇后能对他怎么样。   “大嫂不高兴会怎么样?”   朱谨治才唠叨出的话,当然还记得,马上道:“叫我住到外面去。”   朱谨深慢悠悠端起了茶盏:“所以,你知道该听谁的了。”   朱谨治恍然大悟地应着:“哦——”   朱谨深又指点他:“这几日,大嫂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陪着一起去。”   朱谨治又糊涂了:“为什么?我早上要听先生讲课。”   “迟一会误不了你多少事,你跟童翰林说,他会同意的。”   童老翰林把朱谨治从启蒙一路教导到如今,感情之深厚不问可知,朱谨治成亲两年终于有了喜讯,他一定跟着欣慰,这点小事不可能不答应。   “那两个女人既然你不喜欢,就带上,还给皇后去,只说你身边服侍的人够了。”   朱瑾渊本是一直瞪着朱谨深,从这个兄长的嘴里冒出这些家常话来,真是犹如见鬼般,他长这么大也没听到过,十分地不习惯,以至于觉得还不如听他的讽刺——及到这一句,他方觉得反应过来,原来想借傻子大哥的手给沈皇后难堪?   那他倒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了。沈皇后从来看不上他,他又不傻,如何不知道。   朱谨治半迷糊半明白地道:“好。我留她们本来也没有用。”   朱谨深若有所思地重新问他:“大哥,你说大嫂如今浅眠,不能安枕?”   朱谨治点头:“我听到她悄悄吐的动静,好像是不舒服,不过我问她,她都说挺好的。”   “对了,还会吐。”朱谨深自语着,皱起了眉。   朱谨治接着道:“我又问了嬷嬷,嬷嬷说女人怀孕就是这样,叫我别管。”   “你的妻子,怀的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管。”朱谨深回了神,顿时责备他,“大嫂吐了,你给她倒杯茶也是好的,大嫂喝不喝,总是你的心意,难道能甩手当没看见不成。”   “哦哦,好的。”朱谨治忙记下了,又目光很赞许地看向他道,“二郎,你长大了,脾气好了,也会关心人了,我都想不到这么细。”   朱瑾渊才恢复正常的眼形又瞪大了——朱谨深是吃错了药不成!   他一个光棍,还认真管上人家夫妻间的事了,一句又一句,说的煞有其事的,这是闲出什么毛病来了?   可要真说他有毛病吧,先前怼他时分明还很顺口。   朱瑾渊就忍不住插嘴道:“二哥这个话未免古怪,那么多下人做什么使的,由他们闲着,倒劳动大哥?”   朱谨深皱着眉看他一眼,没耐心跟他辩证,只道:“你的王妃嫁给你,是够倒霉的。”   朱瑾渊:“……”   好生气!   这个光棍凭什么攻击他!   朱谨深已经又转过脸去了:“大哥,侄儿的名字可取了吗?”   提到孩子,朱谨治也高兴,嘿嘿笑道:“没有这么快呢,不过皇爷来看过,说到时候会赐名下来。”   “皇爷取也不错,不过,自己取更合心意些。”朱谨深笑道,“你取个乳名罢,现在就可以看起来了,早点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朱谨治忙点头:“好。二郎,你学问大,你说叫什么好?”   “我有我的事要忙呢。”朱谨深的腰板不自禁直了直——虽然他本来坐得就够挺直了,“你回去跟大嫂商量,乳名不必太过拘泥,吉利上口就够了。”   朱谨治又点头,表示记下。   这还从夫妻转向娃娃经了——   朱瑾渊简直听得牙疼,他愣是不懂今天的谈话是怎么拐进这个后宅婆妈风的,他们难道不是来聊王位的吗?!   朱谨治倒是想起来问:“二郎,你在忙什么?皇爷又给你排差了?”   他欢喜起来,“这就好了,看来皇爷早晚要消气了。”   朱谨深摆了下手:“没有,我忙我自己的事。”他顿了一下,终究只是道,“以后再告诉大哥。”   他话是忍住了,但抑制不住的笑意是自眼角眉梢毫无遮掩地流淌了出来,朱瑾渊都看傻了,知道的他这是丢了王位不好意思出门,不知道的只当他是封了太子呢!   朱谨治不想那么多,见他情绪好,就放心了,笑道:“二郎,你不难过就好了。”   又把安慰的话说了两句,朱谨深只是一概应了,又倒回来说了他两句,叫他别忘了把人还给沈皇后。   朱谨治答应着,他知道自己记性不太好,怕忘了,所以回去的隔日一早,就照办了。   沈皇后气了个半死,要是豫王妃独自去,她还好磋磨一二,偏偏朱谨治陪着,还人的话也是他在说,她再有玲珑心肝,跟一个认死理的半傻子能说得出什么来?   朱谨治昨晚回去自己住的宫殿里把要还人的话一说,豫王妃就再不提叫他搬出去的话了,态度也一下子温柔小意起来,朱谨治半懂不懂,但由此得了鼓励是肯定的,觉得自己听弟弟的话做对了,更加不肯让步,凭沈皇后说什么,他只是憨憨地要还人。   沈皇后总不能跟傻子吵起来,只有憋屈着把人收了,转头狠狠一状告到了皇帝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朱二的父爱跟控制欲暂时无处安放。。就溢出到萌萌的朱大家了→_→ ☆、第153章   豫王妃有孕是喜事, 但以皇家规矩来说,她是不能再侍奉朱谨治了。   这对小夫妻住在宫里, 沈皇后等闲时候不去招惹, 于这当口赐下两个宫女,去干什么很明白, 而这是谁都挑不出理的事。   就沈皇后的本心, 她觉得自己这么做也不是出于什么私意,皇子们越大, 局势越明白,她一双眼睛盯朱谨深还盯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再去理会朱谨治?   管他也管不出什么好处来啊。   这是沈皇后大怒的缘由,也是她敢去找皇帝告状的底气所在。   因为她觉得自己真是本着六宫之母的职责在安排人事, 朱谨治是个傻子, 她在豫王妃有孕期间给赐两个人, 免得他不懂事去闹豫王妃,惊着了王嗣, 多明公正道啊?   结果居然叫照脸摔了回来!   皇帝听了,愣了一下。   他也觉得沈皇后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没什么问题, 不过为稳妥见, 朱谨治来告诉他之后,他还是让汪怀忠查了查, 知道那两个宫女背后没什么牵扯,就是普通的宫人之后,才让朱谨治自便了。   傻儿子当时也没说什么, 不想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隔两天又闹了这一出出来。   沈皇后压着恼怒道:“大郎这孩子向来淳朴,坏心是断然没有的,我倒是不怪他。依我看,这事也不是他想得出来的,若不想要,当时不收就是了,何必事后这样?我问他,可是宫人不懂规矩,伺候的他不好,他也说不上来,只是不肯要。他说话不知道避人,捡着早上请安的时候,贤妃等人都在,我怕问多了,伤着他的颜面,只有先把人留下了。”   沈皇后毕竟是皇后,让继子来这么一出,若她要计较,当场给朱谨治扣一个“不敬”的帽子是可以的。她没有,那就确实是委屈了。   皇帝便安抚她道:“好了,是大郎不对,他行事没有分寸,我叫了他来问一问,让他给你道歉。”   沈皇后得了这句话,心下方平了些,在一旁坐下。   朱谨治就住在宫里,来得很快,进来傻呵呵地笑着行礼:“皇爷,皇后娘娘。”   皇帝将沈皇后刚才的话说了,然后问:“大郎,可有此事?”   朱谨治老实点头:“有的。”   皇帝板了脸:“长者赐,不可辞。你的先生没有教你吗?就是有缘故,你不便接受也当好好说,怎可跟皇后胡搅蛮缠?”   朱谨治睁着大眼道:“先生教过,我也好好说的,皇后娘娘答应我了。”   皇帝喝道:“那是被你胡缠得没有办法——”   沈皇后从旁道:“皇上不要动怒,臣妾先就说过,此事应当不怪大郎,他不是那等不知礼的孩子。”   她转向了朱谨治,和颜悦色地道:“大郎,你既说宫人没有得罪你,却又坚持着要退回来,可是你的王妃和你说了什么?”   她这句话是极厉害了,心下且在冷笑——好一个豫王妃,以为拉着傻夫婿来,她就不能怎么样了?哼!   朱谨治想了想道:“没有说啊。”   豫王妃既是皇帝当初费心挑选出来的品官家的女儿,规矩是很通透的,心下再堵,也不会明着和朱谨治说什么,提都没有提此事,所以朱谨治回想,想不出什么来。   沈皇后却不信,道:“你不必替她瞒着,她不愿你亲近旁人,原没有什么,可她现下已有了身孕,还霸着你,那就不对了。”   朱谨治有点急,反驳道:“真没有说。”他求助地看向皇帝,“皇爷,我不会骗人的,没有就是没有。”   傻子有一点好处,他说他不会骗人,那就是不会骗人,皇帝点了头:“那你为什么要把人退回来?”   朱谨治是真不会瞒人,张口就道:“二弟说的。”   皇帝:“……嗯?”   沈皇后也呆住了,她气了好半天,只以为肯定是豫王妃调唆的,朱谨治是个傻子,要拿住他一点也不难,而就算是个傻儿子,皇帝也必定不会乐意他被妇人捏在手里左右,所以她这一状能告得大出一口气。   结果——   怎么会跟朱谨深扯上关系了?他伸这个手掺和兄长的家事,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皇帝捏了捏眉心,他有一种“怎么会这样”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怎么说呢,这种稀奇古怪不合常理的事由朱谨深干出来,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他有气无力地道:“他跟你怎么说的?”   朱谨治道:“我说我留皇后娘娘的宫女没有用,二郎就告诉我,没用就退回去好了,我身边伺候的人够了。”   他跟朱谨治其实唠叨了不少话,因为说得多了,他不记得细节了,光把这个核心提炼了出来——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其实问题大了。   皇后赐下的人,说退就退回来了?   寻常百姓家的主母赏个人,做晚辈的都不好退,喜不喜欢都得接着呢。   沈皇后的脸色难看起来。   她这是被两个继子联合起来下了面子,虽然她暂时还不知道朱谨深这么干有什么意义。   “皇爷——”   皇帝摆手止住了她:“皇后,你先回去,朕叫二郎来。他脾气怪诞,待朕先教训过他,再叫他去向你赔礼。”   沈皇后闷着一股气站起来:“是。”   皇帝跟着把朱谨治也放走了,这个傻儿子该说的都说了,再留下来也没用。   傻的那个走了,皇帝批了一会奏章,怪诞的那个来了。   “儿臣见过皇爷。”   皇帝头也不抬,冷道:“你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   “儿臣不知。”   “你还跟朕装傻!”皇帝忍不住抬头斥他,“朕问你,你是不是对朕心存怨望?”   朱谨深挺惊讶地直起身:“皇爷何出此言,儿臣万万没有。”   “怨望”这个词是很重的,通常哪怕是沈首辅这个级别的大臣被这么质问,都得大惊失色伏地泣血剖白,表达“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臣万万不敢”云云,情感丰沛点的能哭出两缸眼泪。   朱谨深不是这个路数,他那惊讶里,含了起码五分的轻快,语调都是很悠扬的,把皇帝下一句的“你不要嘴硬”都噎回去了。   这个声气,硬要给他扣上因为不能封王而心生怨望的帽子,怎么也是说不过去。   “你——”皇帝感觉很莫名其妙,“你在高兴什么?”   “儿臣没有。”朱谨深飞快道。   他明明是有。   皇帝打量着阶下的儿子,道:“挑唆大郎去下了皇后的面子,你很得意?”   朱谨深嘴角动了动,换做往常应该是一个嘲讽的笑意了,但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出来的笑容幅度大了点,以至于看上去很温和英俊。   他的话语倒还是一贯的风格:“没有,儿臣没有这么闲。”   他就是在高兴。   皇帝很笃定了,这又是一句很重的问话,他却只是这个反应。   接连两记重拳都打到了棉花里,皇帝也攒不出力气了,丢下笔,道:“好,那你说说,你去管大郎的家事干什么?皇后给大郎赐人,朕也同意了,这里面有你什么事!”   朱谨深笑了笑:“儿臣没有要管大哥的家事,是皇后娘娘在管。”   皇帝反问:“皇后是六宫之主,不该管吗?”   朱谨深的笑意浅淡了点:“儿臣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皇后娘娘管得欠妥,儿臣出言提醒了一句而已。”   “哪里欠妥?”   “大哥的为人心性,皇爷尽知,皇爷觉得他能理得清妻妾间的争锋吗?”   皇帝沉默了一下:“——自有规矩道理在,两个小小宫人而已,如何堪与王妃并提。”   “得了大哥的宠爱就不一样了,寻常人尚且控制不住心意的偏袒,皇爷以为大哥可以?妻妾不过是第一层,有了子嗣又当如何?嫡庶是更复杂的第二层,儿臣从小与大哥一处长大,清楚他是个心性单纯之人,他若是想要,那赐给他也罢了,既然他现在还不想,又何必勉强?生活在一个单纯一些的环境里,对皇爷,对大哥,方是件好事。”   简而言之,妻妾嫡庶这种题目,对朱谨治超纲了,容易把他绕昏头,给他送女人,是给他的人生制造人为障碍。   话说到这里,原差不多够了,皇帝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但朱谨深似乎是找回了自己擅长的说话方式,补了一句狠的:“以皇爷之睿智,尚要为此烦心,以为儿臣与皇后娘娘有隙,将儿臣招来,何况大哥?”   皇帝脸色就变了,他自己私下常与近侍自嘲家宅不平,但不表示他能容忍儿子揭他这块疮疤。   汪怀忠站在一旁,缩了缩脖子——他也纳罕朱谨深今日脾气平顺得不得了,还以为被皇帝连消带打地收拾服帖了,结果,二殿下还是那个二殿下,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是清楚的,皇帝是个对自己求全责备的性子,很尽力在平衡各方面的关系了,偏偏朱谨深不买账不配合,总不愿意粉饰这个太平,动不动就要把实话说出来,他说的不算错,但皇帝很要面子,哪怕明知不错,又怎么愿意承认。   看看,这又来了,唉。   大殿内的气氛僵凝起来,皇帝忽然冷冷地道:“二郎,你近前来。”   朱谨深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   “抬起头来。”   朱谨深抬了头。   汪怀忠紧张地随时准备飞身而出——已经砸过一回了,那回他不在还罢了,这回他既然在,可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皇帝近距离直视着儿子,却并没有要拿起什么丢出去的意思,而是,笑了一笑。   “二郎,”他声音沉沉地道,“你是不是很想惹怒朕,好把你撵到那个丫头片子那里去?”   朱谨深:“……”   他在跟皇帝的来往中,是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无言以对的状况。   一般都是他把皇帝怼得说不出话。   “你说大郎的道理不错,不过,你觉得皇后此举不妥,就只有鼓动大郎直接向皇后退人这一条路可走吗?让他先来找朕,由朕把人收回来,这么简单的转圜的法子,你想不到吗?”   朱谨深:“……”   他不能说“不”,那太侮辱他的智商了。皇帝也不可能相信,他既然能说出来,那就是认准了。   “朕告诉你,你休想。”   皇帝哼笑着紧盯住他:“你也不要想再缩在家里,从明天起,你给朕滚去兵部,南边一战恐怕难以避免,要调动的兵马粮草等,从现在起就该核算预备起来了,朕养你这么大,该是你干点活的时候了,不要成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去罢!”皇帝最后断喝了一声。   朱谨深一语不发,行礼退出了。   他步子有点重,看上去心情很不美妙。   皇帝大获全胜,却是心怀大畅,扭头向汪怀忠道:“这臭小子,不收拾一回不行,以为朕治不了他了!”   汪怀忠呵呵陪着笑,心下很费解地琢磨着:什么丫头片子啊?   怎么觉得他错过了很多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可以说了,朱二不会去云南,南疆现在是险地,皇帝要是放他去了,才是对他彻底失望啦。 ☆、第154章   皇帝对南疆的预估没有落空, 五月份, 来自滇宁王的急报进入朝堂, 引发了一轮凝重的朝议。   暹罗乱了。   从明面上看,乱的缘由有点简单甚至荒唐, 暹罗有一邻国, 名曰东蛮牛, 从这个小国的国名差不多就可以看出它的民风了, 东蛮牛国王遣使向暹罗王的女儿求亲,暹罗王一直都不喜欢有那么个化外野人似的邻居,无意跟其结亲,就拒绝了。   东蛮牛国却是不肯罢休,颜面无光之下,居然发兵来打, 暹罗毫无防备,让攻入了国都, 暹罗王和王后及那个可怜被求亲的女儿都被杀死,只有王世子有几分能耐, 在这种情况下逃得了一命。   王世子在自己护卫队的护持下, 去寻找国中的大将,打算倚仗大将的兵马去复仇,谁知还没等寻到大将, 先听到了他叔父家的一个堂弟十分勇猛,收整了国都中有限的人马,将东蛮牛的侵略者赶出了国都的消息。   王世子听到这个喜讯, 很高兴地要往回赶,但紧跟着,他听到了第二个消息,他的堂弟凭借这个功绩,在百姓的拥护下先他一步登上了王位,他要找的大将则隔空宣布了要效忠新王。   王世子还来不及生气,新王对他的通缉令贴出来了,指责是他等不及要当国王,勾结东蛮牛杀死暹罗王,才导致东蛮牛国这么容易地攻了进来。   王世子目瞪口呆而势单力薄,站出来就是个死,只能转头又逃,这回逃进了南疆来,边关卫所发现了他,知道他的身份后,不敢擅自处理,将他押送到了滇宁王府。   暹罗一直是本朝的藩属国,王世子便通过滇宁王,向上朝恳求出兵,助他将堂弟赶下王位,报仇复国。   暹罗王嫌东蛮牛国不开化,所以不愿意跟它结亲,但在上朝的大臣们来说,这些藩属国统统都是蛮夷,并不分高下,蛮夷跟蛮夷掐架,上朝一般不管,但既然暹罗的王世子逃过了境,亲自来求救,那就不好置之不理了。   怎么个理法,是个问题。   说一句发兵容易,但真打起来,每一刻都是人命和金钱,替藩属国砸这么大代价进去,值不值得大臣们意见各有不同。   朝堂上吵得乱糟糟的。   大多数朝臣都并不将蛮夷放在眼里,也不了解,提到暹罗知道的人还多一些,至于什么东蛮牛,不少人听都没听过,不知是哪冒出来的。   这不能全怪朝臣自矜自大,此时消息往来不便,资讯极度不发达,一般人就算想了解,也找不到了解的渠道。   大朝上没吵出个所以然来,关于此事的热议持续到了小朝。   小朝参与的人就只有内阁九卿等重臣了。   沈首辅在大朝上没有开腔,只是听着,此时心内已有了些数,率先道:“皇上,臣以为东蛮牛出兵一事,必有蹊跷。”   皇帝点头:“显道也是如此说,据他所言,这些小国间本有摩擦,但都是些小打小闹,似这样驱兵直入,杀死国王结下死仇的事,以往从未有过。”   并且东蛮牛这么快打进来,又那么快被打出去了,都没个占领下来的意思,好像费这么大劲,就为来出口气似的,不合道理。   沈首辅问道:“沐王爷可说了蹊跷在何处吗?”   皇帝道:“恐怕跟前朝的那些余孽脱不了关系,只是暂时还未查出实证来。”   虽无实证,有这个推测也够了,若不是先前余孽在京里搞事被揪出了尾巴来,此时暹罗的事爆出来,京城上下只怕只以为是蛮夷互掐,不会怎么放在心上,吵一吵就罢了。   皇帝说着,目视兵部尚书:“朕让核对的马匹兵器粮草等,可都核对齐了吗?”   兵部尚书躬身道:“回皇上,已备好了一些,沐王爷那边如有需要,随时可以先调拨一批过去。另有二殿下向臣提议,再过一两个月,江南早稻将熟,可暂不解入京里,南疆如有需求,直接由南京户部发运,以省人力物力。”   皇帝点头:“可,就先存于当地各常平仓,拟旨命南京户部总理此事,会齐了数目报上来。”   杨阁老道:“皇上的意思,是出兵?”   “你有别的意见?”   杨阁老忙道:“不是,臣只是想,暹罗局势未明,王世子是一个说辞,新王又是另一个,未必王世子说的就是真的,彼等蛮夷,知道什么父子君臣的道义,皇上还当三思而行。”   杀父意图自立的逆子史书上不只一个,杨阁老这个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倘若王世子真的勾结了东蛮牛,结果被自己的堂弟黄雀在后,那上朝替他出兵就是笑话了。   皇帝颌首:“朕有数,只是先备起来而已。显道那边还在核查,等一等他,或看暹罗下一步如何反应,再行处置。”   沈首辅建议道:“可先去信责备暹罗新王,令他让出王位,解释此事。”   大军开到境外去打仗不是件简单的事,尤其这一仗很可能还牵扯到两个小国,情况很为复杂,这个先礼后兵的程序必不可少,若谈崩了,才是亮剑的时候。   皇帝准了,臣子们七嘴八舌又补充了些意见,商讨得差不多了,匆匆分头各自去忙自己的。   皇帝一脑门官司地回到后面的乾清宫,朱谨渊兴冲冲来了。   他是听说暹罗出事,来讨差事的。   儿子这片心意是好的,但皇帝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三郎,暂还用不上你,你好生读书去罢。”   这里面干系甚大,皇帝想到朱谨渊先前捞个人都能捞出事来,便觉得不放心,不敢叫他参与进来,这要出了岔子,可不是冻死两个渔民了,很可能是大/麻烦。   另外一个糟心儿子虽然一般给他惹了事,但他有本事惹事,就有本事平事,除了叫他生了一场大气外,并没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也没要他跟在后面收拾。   朱谨渊不大甘心:“皇爷,儿臣是真心为皇爷分忧的,二哥都在兵部里忙近两个月了,儿臣也这么大了,却总闲着,惭愧得很。”   皇帝仍是不敢叫他在这么重要的兵事里掺一脚,随口道:“朕知道,以后与你历练的机会多着,你不必着急。”   什么以后,明明现在就有事做,为什么要他等以后?怎么朱谨深就不要等?   朱谨渊还要纠缠着恳求,汪怀忠过来,带着笑一路把他往外劝:“王爷,皇爷这会子忙着呢——”   朱谨渊终究不敢过分,一路被劝了出去,脸色控制不住地阴了下来。   他心里隐隐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肯再给他派差,可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他罚也认了,难道这事从此还过不去了不成?   当时犯错的又不止他一个人,要是大家一个待遇还罢了,可凭什么朱谨深的就能过去!   他踩着发泄般的步子往外走,在午门处遇到了大舅子。   韦启峰眼尖地迎了上来:“殿下怎么这个脸色?谁惹殿下生气了?”   朱谨渊硬邦邦地道:“没有!”   “好好,没有,”韦启峰很会察言观色,哈哈笑道,“是我不高兴,又无聊得很,殿下陪我去喝两杯,解解闷?”   朱谨渊正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时候,本懒怠理他,但韦启峰接着道:“我们指挥使大人也去,殿下放心,不是那等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也不敢带累坏了殿下。”   朱谨渊听说郝连英也在,迟疑了下,应了:“走。”   韦启峰笑容满面地忙跟上引路了。   **   皇帝的等待没有多久,朝廷要送给暹罗新王的责问书刚刚遣使出发,暹罗的下一步反应已经来了。   新王遣使送书于滇宁王,要求滇宁王不要包庇弑父的逆贼,交出王世子,如若不然,暹罗将发兵来打,擒杀王世子为老暹罗王报仇。   啪啪啪!   不是别的,是滇宁王在荣正堂里拍桌子的声音。   叫一个藩属国骑在脖子上放这个话,滇宁王多少年没有受这个羞辱,险些气死过去。   “要拍出去拍,别在这里撒气,惊着了我瑜儿。”滇宁王妃十分不满。   滇宁王瞪眼:“你——”   沐元瑜坐在一边,慢吞吞地道:“父王当以身体为重,不要与尔等藩夷计较。凭他说什么,如耳旁风罢了,父王与他生气,才是给了他脸面。”   滇宁王平了平气,他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心病除了些,身体如今康健了一点,但病过这一场,底子毕竟又亏了一层,拍了一通桌子发了顿火,就觉得头有些发晕,因此也不得不平下气来。   只是又发怒了一句:“什么下贱东西,敢来要挟本王!”   沐元瑜有点发愁地低头看了看:“别的尚好说,只是这时机有点不巧,我这个样子,父王的身体也不大好。”   她的身孕已经五个多月了,肚子圆圆的,倒是运气好,什么吃不下饭呕吐等的妊娠反应都没有,除了容易疲累,一应都跟从前一样。   但再一样,她要出去带兵是万万不成的,倘若真开战,只能是滇宁王老将出马,坐镇中军。   滇宁王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口气缓了缓:“不要你管这些,也没什么不巧,我再病体难支,收拾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贼还不是件难事。”   沐元瑜提醒道:“一个暹罗不足为惧,但请父王留神,东蛮牛国很可能是一丘之貉,这是一场做满的戏。”   滇宁王道:“满戏?怎么说?”   他是确定了东蛮牛国不干净,但在里面究竟牵涉了多深,暂时还不知道。   “请父王由头去想,东蛮牛国杀暹罗王一家,独漏下了王世子,王世子的堂弟及时登上了王位,断了王世子的后路,同时泼了他一盆脏水,王世子无处可去,只能逃来我南疆,他若不来,暹罗有同我们开战的借口吗?”   滇宁王会意过来:“没有。”   要不是暹罗王世子逃入了南疆,这件事目前为止跟滇宁王还没有关系。滇宁王闲着愿意管一管,那叫热心边事,懒得管,那叫不干涉藩属国内政,进退都有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无选择。   “暹罗的新王现在问我们要人,我们可不可能就这样将王世子交出去?不可能,否则朝廷颜面尽失。我们不交,暹罗就要发兵——这一整个过程严丝合缝,父王以为,只是巧合吗?”   “不。”滇宁王慢慢点了头,“瑜儿,我懂你的意思了。”   他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一时气急了,还没来得及细想。   沐元瑜接着道:“那些余孽在暹罗,应该是还没有形成真正的气候。否则要战就战,用不着这么迂回。”   余孽若真控制了暹罗全境,那用不着费这么一大圈事,直接杀过来就是了,百多年前,他们的作风本就是这样。还要制造事端寻借口,这个借口不是给上朝的,准确地说,是给它本国的国民的。   这跟先前探子们陆续的回报形成了印证,滇宁王的心情真正平静下来,转而道:“我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了?你还天天琢磨这些作甚。”   “我闲着也是闲着么。”   滇宁王妃瞪他:“你不要瑜儿管,就别总来跟她唠叨这些事。”   滇宁王:“……”   他讪讪地无话可说,他是习惯了,毕竟当儿子用了这么些年,一下子要转哪里能全转过来。   沐元瑜忙道:“有什么事,父王千万还是告诉我一声,我就算不能做什么,心里有个数也是好的。”   现成的第一手消息,滇宁王真不来跟她说,她才亏呢。   滇宁王才削掉的面子又回来了些,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出去忙公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来来回回改了几遍。。。 ☆、第155章   五月中, 暹罗入侵,南疆开战。   这一仗是一路酝酿下来的必然战事, 暹罗方是蓄谋已久, 滇宁王府也不是毫无准备。   既然已经开战,那这一战就不会只以将暹罗打退为目的, 新王敢悍然入侵宗主国, 朝廷就必定不可能再有任何容忍,必须将新王赶下王位, 将王世子扶上去才会收手。   皇帝的诏书里,明确了这一条。   身背令旗的驿传兵开始行色匆匆地奔驰于云南京城两地,不断将战报诏令往来传递。   滇宁王暂还没有到阵前去,只以云南都司为主力在与暹罗交战, 现任都指挥使与滇宁王是姻亲, 他家长子展维栋娶的就是沐元瑜的长姐广南县主沐芷媛, 滇宁王在后方坐掌大局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展维栋也上了战场, 云南方面都没怎么将暹罗放在眼里,在此时的云南部将看来, 暹罗兵马若雄, 就不会轻易叫邻国打入国都,将国王都杀死了。   真交上了手, 发现没那么简单。   好在滇宁王知道更多内情,事前再三提点,有一个部将吃了点小亏后, 别人便都警惕起来。   这个吃亏的部将是叫人引出了一处沼泽,沼泽里有一种古怪的生物,生得像张烂草席般,见人便席卷噬血致人死亡,救都救不及,这一营兵尚未与暹罗交手,白白损失了八人。   滇宁王恼怒非常,将部将揪回来狂喷:“老子叫你等不要做骄兵!不要做骄兵!你这叫打仗吗?你是领着老子的兵去送死!老子给你配了向导,你为什么不听向导的话,倒肯听他娘的暹罗人的话?!”   滇宁王说的向导便是刀家的儿郎们,南疆这片神秘的地方,后迁去的哪怕已经是祖辈世居的人家都不一定能摸透,只有千百年传承的本地部落的子民们无所不去,对南疆内外的地理生态才更清楚。此次战争涉及到从南疆到暹罗的一条漫长的战线,滇宁王未雨绸缪,事先就从刀家借了人来,不想这部将求胜心切,不听向导劝阻,追着人进了一处密林,结果中了招。   部将被喷得冷汗涔涔,认错不迭。   滇宁王命人行了军法,敲了他二十军棍,方放他回去将功折罪。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再往下就没再出现这样令人痛惜的伤亡了。   时令转到盛夏六月中,暹罗兵已被赶出南疆,而云南都司乘胜追击,打出了境外,要去暹罗国都将新王擒回受审。   捷报传回,朝廷上下都十分高兴,各项嘉奖不吝惜地赐下,粮草也追加了一批。   朱谨深将计算好的相关详细数据呈报给皇帝,同时向皇帝请求这批粮草由他护送过去。   皇帝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并且十分不悦:“二郎,你一个男儿,就这般沉迷于色相中?那朕赐你两个宫人,你带回府去罢,省得总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朱谨深想都不想,张口就道:“儿臣不需要。”   说完了他却不走,只是站着,神色间隐现焦虑。   皇帝无语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打算坐到地上打滚跟朕耍赖不成?”   朱谨深顿了一顿,眉间闪过丝决然,道:“我滚了,皇爷答应由我护送粮草吗?”   皇帝:“……”   他运了运气:“你给朕滚——滚出去!”   汪怀忠在旁边没有如平常般解劝,因为他直着眼,被惊呆了。   这是二殿下?   这是假的二殿下吧?!   三岁的时候他也没干过这种事啊——现在他可二十一岁了!   这说出去谁信呦。   朱谨深被撵走了,皇帝哼了一声,向汪怀忠吐槽道:“朕以为二郎越大该越跟朕不对付了,怎知他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汪怀忠回了神,笑道:“这都是皇爷宽宏所致。”   他这样的老奴,是可以带点调侃的,言下之意——还不是你给惯的。当然,他是看出来皇帝不是真的生气才敢这么说。   “朕是看他还有些中用,一些小节才不跟他计较了,不想他越发蹬鼻子上脸起来。”皇帝板着脸,拿起龙案上的奏报看了看,发现有点不对,“怎么是这个数目?上回朕问户部尚书,他不是跟朕哭穷,说靡费不起,现在只能凑出来那么些吗?怎么翻了一半上去——把二郎叫回来。”   汪怀忠答应一声,忙出去叫个小内侍追上去传话了。   快走出殿前广场的朱谨深被叫回了头。   见问,他淡淡道:“儿臣亲手核算过,可以拿出来这么多,尹尚书寻了些理由说不行,儿臣告诉他,钱粮拿不出来可以,那就请他出一出力了,听说他的二位公子都身强力壮,正该去往云南保卫山河,为国效力了。”   尹尚书倒也不是跟滇宁王不对付才要克扣粮草,不过户部哭穷是传统,朱谨深请示过皇帝,昼夜住到了户部里,把他们的账目理得一清二楚,卡着脖子来给云南送军需,只有多没有少,尹尚书哪里舍得,两方就拉锯起来。   上回还把官司打到皇帝跟前来了,当时朱谨深没说什么,不想他私下居然去威胁了尹尚书。   皇帝本人要体面,尹尚书的哭穷在合理范畴之内,皇帝不便威逼过甚,就不好这么跟他说话,此时听了,憋不住要笑,伸手指他:“你——你真是!”   皇帝说是至高无上,然而不是真能随心所欲,条条为君的框架卡着,叫臣子掣肘的时候也多着,听说日常哭穷的尹尚书被简单粗暴地来了这么一出,他该当训朱谨深办事粗糙,但在此之前,心下先很不体面地起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感。   他不好说的话,儿子给说了,也不错嘛。   养儿子也还是有点用处。   面上还是训了他两句:“你一个皇子,从何处学来的土匪做派?幸亏尹卿大度,没来跟朕告你的状,不然朕不罚你都说不过去。”   朱谨深并不惧怕:“他能告什么状?儿臣也愿意去云南的,我都去得,他的儿子去不得?恐怕他说不出口。”   这就是明着怼了,他压上了自己,尹尚书可舍不得压儿子,只好被怼住了。   皇帝眯了眼,这个儿子要说傻吧,他差事办得一点不错,□□精明,跟老臣磨起来也不落下风;可要说他不傻吧,他迷心疯一样就惦记着云南,根本不怕得罪尹尚书,尹尚书真来告他的状,只怕他是巴不得,正好把自己发配过去了。   皇帝乃至于都怀疑起来,听说云南有些土著部族邪门得很,他总不成是叫人下了蛊吧?   “你就这样没见过世面?”皇帝招手把他叫到近前来,探究地打量着他,“这后宫里的宫人,或是公侯家的千金,你看中谁都可以跟朕说,朕总有法子成全了你。”   朱谨深一脸地了无兴致:“并没有,不敢叫皇爷费心。”   他算着时间,心下着实焦急,几回都欲跟皇帝直接招了,但如今皇帝是碍于南疆战事才暂不追究过往,他不知皇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迂回行事,却次次叫皇帝打了回来。   再拖下去可就——   他想到自己错过的,心下就遗憾到不行。丝丝痛楚牵在他的心间,致使他正事上毫不马虎,在个人情感上却总忍不住有些冒进。   他着急,皇帝可不着急,皇帝捏着沐氏的偌大一个把柄,进退有无数条路可选,这当口不是处置的时机,倒是正可以以此威吓滇宁王努力对付暹罗,以赎欺君之罪,所以他冷静下来以后,常以此试探儿子玩,却是只字不提要怎么着沐氏。   但皇帝现在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滇宁王“失散”的女儿回归,还有孕了,照理他是可以得到消息的,但他放在滇宁王府的密探前阵子就失联了,什么信也没传回来,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被滇宁王发现后暗中处理了。   而沐元瑜刚回去时,滇宁王在病中,以此为由什么仪式都没办,随后战事一起,她低调地窝在后院里,门都不出,借了战事作为最大的掩盖,知道她有孕的人极少,便有人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一点风声去,送往京中的战报中说的都是正事,也不会有谁想起把滇宁王后院的事夹进去说,那不是闲得找抽嘛。   所以皇帝只能从另一个方面想,沐元瑜实则是个姑娘,这个时候,她处在战区,随时可能被卷进去,朱谨深为此才有的担心。   但他不可能为了这个,就把自己儿子赔过去。   皇帝就摆摆手,不容商量地道:“朕现在忙着,没空管你,给你赐人你不要,那就不必多说了,好好办你的差事去。”   朱谨深平白被叫回来一趟,什么收获没有,面无表情地去了。   他这一去,尹尚书遭了殃,又叫挖出去一批粮草,预备要贴到云南去。   尹尚书这回受不了了,来找皇帝婉转地抱怨了一下——不敢抱怨狠了,怕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抱怨到云南去。   皇帝也觉得有点过分,且不满意——糟心儿子就算有用,减轻了他不少负担,可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明显了。   又叫了朱谨深来教训。   朱谨深一板一眼地道:“儿臣有数,下令分了两批,如今送出的只是第一批,后续的只是备好了,若南疆战事就此平定,这第二批不送就是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他用朱谨深用得挺顺手,一些事下意识会跟他商量了。   “余孽谋划久长,若就这么一击即溃,儿臣以为似乎不合常理,多预备一些,总是不坏。”   正事上,皇帝点头认同了他的判断:“那就再等一等。”   朱谨深所料不错。   云南。   大军出南疆后,在喀儿湖畔遭遇了暹罗和东蛮牛国的共同伏击。 ☆、第156章   截至目前为止, 南疆投入的兵力主要是以云贵两省都司下辖卫所、营兵及少量土兵为主——最起初将暹罗打出境内的只是云南都司,隔壁贵州省的兵力在制定了追击计划之后, 奉旨加入了进来, 总的来说仍算是南疆的原驻地军队,七七八八加在一起, 号称个十万大军, 实际上的实数大约在七万人左右。   会齐的大军在喀儿湖畔一起遭遇了伏击。   带领出征的将军是沐家嫡系,他指挥得宜, 虽是事出突然,仍然控制住了瞬间混乱起来的大军,只有被偷袭的侧翼出现了一些伤亡,损失不算很大。   但这是一个极不妙的信号。   东蛮牛国正面出现在了战场上, 意味着它与如今的暹罗同流合污, 朝廷军队要面对的威胁扩大了一倍不止。   面对这个新形势, 将军不敢自专冒进,收拢了大军在喀儿湖畔停下来, 警惕地与敌军隔湖相对,一面紧急命人送信回去向滇宁王请示。   滇宁王如今的身体, 再上战场是很勉强了, 所以他一直只是留在云南府城里坐镇指挥,这封加急战报送到他手里后, 他惊怒之余,不由沉默住了。   沐氏世镇云南,取得莫大权势荣光的同时, 也需承担等分量的责任。   这个关口,不管他的身体怎样,他都退不得,因为他不上,没有人能替他。   一位世袭郡王的威信,是任何别的虎将都不能比肩的,他往军中一坐,哪怕什么都不做,军心都会安定不少。   若他有个真世子,子替父出征,那是可以起到一般效果,但偏偏……   荣正堂里,滇宁王妃母女三人正在闲话。   沐芷媛的夫婿展维栋远赴境外捞战功去了,她在府里没什么事,加上极是稀罕从男变女的新妹子,就携带着两女一儿回娘家探亲来了。   沐芷媛正埋怨着滇宁王妃:“连我也不叫知道,母妃是把我当做泼出去的水了不成?”   她说的是沐元瑜的秘密一事,从滇宁王的角度来说,他怕沐芷媛到夫家去不留神说溜了嘴,所以这么多年来,硬是连这个嫡亲长女都瞒住了。   事发当年,沐芷媛事太多,沐元瑜出生的年份与她的嫁期间隔只有大半年,滇宁王遇刺受伤,滇宁王妃才将产育,沐芷媛一面要帮忙琐碎家务,一面要整理自己的嫁妆,忙得脚不沾地,无暇放多少精力在才出生的小妹妹身上,只有偶尔抽空看一下,所以真叫瞒得严严实实的,直到沐元瑜这次回来,她方知道了真相。   滇宁王妃配合着同样瞒住她,不过自然不是因为不信任她,叹了口气解释道:“媛娘,这件事你不知道,又嫁了出去,这欺君的罪过就追究不到你一个出嫁女身上,要是知道,那就不一样了,倘若哪天事发,不连你也牵连了进去?”   “总是父王的过错。”沐芷媛性格像滇宁王妃,十分爽利,听了张嘴就转而埋怨上了滇宁王,道,“这王位实在留不住,就罢了,怎么想这一出来,把瑜儿坑得这样苦。”   沐元瑜懒懒地歪在炕上,笑道:“大姐姐,我现在挺好的,没有苦什么。”   沐芷媛坐在她旁边,点点她额头:“你这么逃荒似的跑回来,还揣了个小的,如今快九个月,眼看就要生了,男人一天都不在身边,就你独个熬着,还不苦?偏是你心宽罢了,不跟父王生气,也不骂你男人,若是换了我,想一想都生气,一天少说要骂他三顿。”   沐元瑜忍不住失笑:“我骂他做什么,他很帮我了。再说,我真不觉得怎样辛苦。”   她的怀相一直很好,肚子里的肉团好像已经懂事了似的,从来没有格外闹过她。   滇宁王妃听了都点头:“这孩子大约知道他娘亲吃的苦头多,很知道心疼人,比我怀着你们两个的时候,都乖巧多了。”   沐元瑜笑着接道:“我有母妃陪着,大姐姐还回来看我,怎么也都算不上独个煎熬,我倒觉得日子自在得很。”   亲娘管着孕事,又是滇宁王妃这么肯宠女儿的亲娘,沐芷媛便也不得不认同了:“倒也是,你要是在婆家,可总有些不便之处——不过,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你跟京里那边的婚事,恐怕难以成就,这其中麻烦之处不少,父王可有说如何帮你谋划吗?”   “难以成就就不成好了,我在云南也很好。”沐元瑜摸摸已经变得圆滚滚的肚子,不以为意地道,“京里一直没有风声,皇上现在应该是不会追究,父王忙着战事,暂时顾不上这些,将来的事,且再说罢。”   沐芷媛愣了愣,很心疼地道:“这可怎么好,父王真是——”   她又抱怨上滇宁王了。   沐元瑜歪了歪头,想跟她解释,但又觉得很难解释清楚,有没有婚姻对她来说真不是件多要紧的事,她临走时拉着喜欢的人了了心愿,以后能在一起固然不错,不能在一起,她会觉得伤心遗憾,但不觉得这点情绪从此就过不去。   沐芷媛从自己的角度为了她好,以为女人的归宿总是嫁人,但她的人生扭曲了这么多年,早已不在世俗的那条行道上了,也并不打算把自己扭回到那条道上去,接受世人的约束。   她就轻松笑道:“大姐姐不要担心,说不定皇上权衡之下,不问我的罪呢,还叫我做着世子,如此我们家就同从前一样。”   沐芷媛不认同地道:“这只是趁了父王的意,但对你可不好,难道一辈子就这样藏着不成——”   “王爷。”   外面传来了张嬷嬷提高了一点的请安的声音。   沐芷媛暂停了话头,扶着沐元瑜起来,一同向走进来的滇宁王见礼。   滇宁王摆手:“都坐罢。”   把手中的战报递给沐元瑜。   沐元瑜低头展开看了,这战报的边上还沾着点淤泥,不甚整洁,可见是在紧急之下写的。   “果然是一丘之貉。”看过后,她了然道。   滇宁王脸色微沉着点了下头。   “需要向朝廷请求调拨兵马了。”沐元瑜运转起思绪,“在南疆之外作战,本就对我们有所不利,东蛮牛这一插手,我们的局面更难。”   滇宁王点头:“我已命人拟文,今日就送出去。”   滇宁王既已有了主意,还将战报拿来找她,沐元瑜一想也就明白了,正容道:“父王欲往军中?”   滇宁王妃和沐芷媛齐齐变了脸色,都看向滇宁王。   滇宁王面容有点疲倦,但简洁而坚定地道:“瑜儿,府里就交给你了。”   滇宁王妃失声道:“这怎么行,瑜儿现在怎么能理事——”   沐元瑜难得打断了她,以缓慢而沉稳的语气道:“我知道了。请父王放心前去,府城之内,一切有我。”   她此刻的身体状况当然不适合托付以重任,但她更上不得战场,滇宁王一走,府里只剩妇孺,滇宁王妃对外务所知有限,她再有难处,只能顶上。   沐芷媛失措地道:“这怎么行,父王,不能缓一缓吗?既然已经向朝廷请求兵马,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等待后续的援军赶来不行吗?”   滇宁王皱了皱眉,沐元瑜代为解释道:“大姐姐,开弓没有回头箭,兵马一动,每一日都是无数消耗,若时候短还罢了,从父王去信,到朝廷派援军来,各样程序走下来,少说也有两个月,我们不能就这么空耗着——便是我们愿意从王府的私库里补上这部分消耗,东蛮牛和暹罗也不会配合着坐视。”   战事一起,那就不是谁想喊暂停就能停下来的了,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战止战。   沐芷媛话出了口,也知道不可能,只得又急又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   沐元瑜转脸道:“父王应当还有些事要交待我,请母妃先替父王收拾行装。母妃放心,父王在军中定住军心,后方就不会有事,父王嘱咐我,不过是说一声。再者,也就这一个来月麻烦些,之后我就腾出手来了。”   她的产期就在八月中下旬左右,说快也快,忙起来倏忽就到了。   滇宁王妃很没有心情,但听见这么说,知道事不可改,况且不管怎样,沐元瑜总还留在她身边,她不是拖泥带水的纠缠性子,就不再多说什么,皱眉去了。   沐芷媛知道他们要说正事,心事重重地也出去了。   云南府城内自有布政司府衙等各级官方行政机构,一般外务找不到沐元瑜,她要操心的事确实不多,当下父女两人商量了近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论及危险,还是要去军中的滇宁王承担得更大更多。   两日后,滇宁王披挂出征。   沐元瑜只能在荣正堂里送他:“愿父王此去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滇宁王点一点头,转身而去。   **   来自云南的最新战报传递入京,连夜敲开了宫门。   皇帝匆忙起身,漏夜召见了兵部、京营等堂官武将。   在经过五日的争吵博弈后,皇帝决意从京营中拨五万人马,驰援南疆。   七月末,援军整兵完毕,出发。   这五万人马没有走出多远,因为仅仅十天之后,大同重镇告急,狼烟一路燃起,瓦剌自茫茫草原而来,十五万大军兵临城下,犯边叩关。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推荐另一个茶的文文,可萌啦~   《一世荣安》——生姜红茶   从村姑到郡主,再到后宫霸主   顾容安以为自己酷霸狂拽叼炸天   除了……死得有点窝囊   重活一世   才发现自己蠢得纯白无暇不做作   于是女主她黑化了……   男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孤以身相许   【古代版碰瓷,救人反被讹   霸道郡主VS碰瓷太子   打脸狂魔夫妻的虐狗之旅,我们的目标是甜到忧伤~( ̄▽ ̄~)~】   ~~~~~   六十万完结不了了(T_T),我老在字数上打脸,那么早预告完结我是图什么,真是迷思( ̄~ ̄) ☆、第157章   奉天殿。   “皇上, 当务之急是立即将京营的五万军士召回来,瓦剌部已临大同, 这个关头绝不宜再分兵——”   “臣附议。”   “臣附议。”   沈首辅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之中, 激起一片赞同声。   对京城来说,南疆有险, 不过疥癣之疾, 即便真让暹罗联合东蛮牛入侵了进来,糜烂那一片土地, 短时间内也危险不到中央,大可慢慢收拾;   关外的瓦剌却是居于心腹处的大患,自秦汉以来,漠上草原那片苦寒凛冽之地从没有消停过, 如同中原王朝改朝换代一般, 草原上的势力也是不断更迭, 一个部族叫中原王朝打败了,或是休养生息个几十年, 卷土再来,或是另一个部族乘势崛起, 此起彼伏, 总是不能一劳永逸。   而无论那些蛮族历经多少更迭,有一点核心始终不变, 那就是对中原这片沃土的野心觊觎。   现在的这个瓦剌,从根子上来说,就是前朝余孽的变种。   百多年前前朝以异族窃取大统, 倒行逆施,激起民变无数,短暂的不足百年的历史中,各地起义如星火燎原,最终前朝抵挡不住,兵败逃亡,主支逃入漠北,分支逃入南疆。   逃入南疆的余孽势力既薄,又算是背井离乡,在南疆立足不稳,经过当时的朝廷军队几轮扫荡之后,声势就消了下去,渐渐不再听闻他们作乱的消息,朝廷也不再将注意力投注过去。   逃入北漠的主支势力则大得多,北漠也是他们的老家所在,他们往那边去,比往南疆的那支生存要容易不少,只是他们在中原受创甚巨,无力抗衡周边漠北漠西等几个势力雄厚的部族,几轮乱战之后,被分而吞并了下去,又之后,草原上出了个雄主,将这几个部落征并统一了起来,就是今天的瓦剌。   前朝大厦虽倾,但作为曾经的草原霸主,虎倒还有一点架子在,瓦剌部的这个雄主自称丞相,立的可汗却正是前朝余孽皇室血脉的后代。   “皇上,瓦剌此次聚十五万大军而来,其势之汹,绝非以往所比,臣请同时召各地勤王军前来,共御敌寇。”   又一个臣子提议道。   同样得到了一大批臣子的附和声,在抵御瓦剌这个议题上 ,群臣罕见地发出了一致的声音。   因为京城绝不容有失。   摊开舆图就可以发现,大同距京城的距离简直近到可怕,假使大同告破,内三关失守,瓦剌破居庸关而入,那京城就像是一个穿着轻飘春衫的小姑娘,美丽而毫无遮蔽,随时可能零落于铁骑下。   这是成祖的作为,他是一代英主,出于天子守国门的豪情,将京城北迁到了抗击敌寇的前线上,以此告诫子孙后代不懈武事。   在这样有志一同的进谏之下,皇帝下令,先期出发的五万京营军队折返向西,由驰援南疆变为增援大同。   战事暂还不知如何,消息灵通的人家是已经知道了瓦剌来犯的军情,在私下悄悄议论传递着,京城上方不知不觉飘了一层紧张的气氛。   朱谨深来求见皇帝。   不等他开口,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现在大同形势远危急过南疆,朕不可能于此时分兵。沐家那边,让他们坚持坚持罢。”   朱谨深道:“儿臣知道,但儿臣去往户部,尹尚书将儿臣先前预备的粮草也拨往大同了,说是奉了皇爷的谕旨。”   皇帝点头:“是朕下的令。瓦剌捡在这个时候去犯大同,那周边的屯田只怕都保不住了,不从京里调拨,那边难以支撑。”   朱谨深面色白得似玉,努力压着脾气:“如此措置,兵不给,粮也不给,皇爷让云南拿什么坚持?”   皇帝知道这事自己干得略理亏,那粮草是朱谨深从尹尚书嘴里硬夺出来的,都用车装得好好的了,只等着云南方面的消息,结果大同出事,他捡了个现成先拿走用了。   就好声好气地哄道:“你不要着急,你想一想,大同与云南孰重,朕也是不得已。”   这个问题朱谨深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他同时还知道这怪不着皇帝,皇帝选择全力倾向大同在战略上没有一点错误,要是不保大同保云南,那才是吃错了药呢。   但是暹罗入侵本是一件大事,让瓦剌这一闹,如今提都没人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大同去,至于远隔重山的云南,好似被遗忘掉了一般。   只有他还全心惦记。   他尽力心平气和地道:“不是儿臣着急,瓦剌集结了十五万大军,彼辈本就贪婪无耻,如今付出既重,所图必大,不得到足够的利益,绝不会轻易退避,这一仗不知要打到哪一天,而云南七万人马已陷于境外,皇爷打算叫他们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问题皇帝一时答不上来。   南北同时开战,云南要应对暹罗和东蛮牛,京城要抵御瓦剌,哪一头都不轻松,哪一头看上去都不是很快能结束的战役。   除京营之外,朝廷不是没有其它兵力,但战力与京营绝不可比,九边重镇倒是兵雄马壮,但和大同一样,都有着抵抗外辱的责任,一个都不能动,至于内陆的卫所,承平已久不遇战事,卫所兵们快退化得和普通佃农差不多了,也就维持个地方治安,真要奔赴到暹罗去,只怕半路上就要倒下一大拨。   “朕让江南想办法,再征一批粮草,补给云南罢。”过了一会,皇帝只能道,“至于援兵,眼下是不能派出了。”   京城还指着各地来勤王呢,这方面是真的顾不上云南了。   “皇爷误会了,儿臣不是来问皇爷要援兵的,大同重比泰山,不容有分毫闪失,儿臣十分清楚。”   朱谨深的话听上去很讲道理,但皇帝没来由有了点不妙的预感:“那你想说什么?就来问一问朕?——二郎,你可别说你要当援兵过去,这可是异想天开。”   朱谨深躬身道:“不是异想天开,是儿臣非去不可。”   皇帝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朕就知道你又要生事!”   “你告诉朕,你去了能做什么?云南的形势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紧急,沐显道为人还是谨慎的,他带的七万大军并没有损失多少,对上暹罗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至不济,退守回云南罢了,哪里要你这样上蹿下跳起来?”   “儿臣以为不能退。若退回来,暹罗知道云南兵力空虚,必将追击,届时在云南境内打起来,祸及的是当地百姓。这一仗既然无可避免,宁可打在外面。”   皇帝听他这个话,思路倒是仍然清晰,也中听,气不知不觉就又平下来,道:“既然一定要打,那就打是了。这是沐显道的事,终究和你没有关系。”   “沐王爷年事已高,伤病缠身,恐怕有顾此失彼之处——”   “还有沐元瑜在,她不上战场,在后方做个参赞,稳住形势总是够用的罢。当初你放她回去,不就是拿这个做的借口?”皇帝打断他,因为提到了他心中会下蛊一般的“丫头片子”,他不大愉快地斜着眼扫视了儿子一下。   朱谨深沉默了一下:“——她现在不行。”   皇帝道:“什么意思?”   朱谨深默然着,他一直隐瞒着沐元瑜有孕的事,因为不知道皇帝知道了之后将会作何反应,怎么处置她,他冒不起这个轻易吐露的风险。   但现在,她孤军悬于万里外,等待着不会来的援军,状况一样危险。   朱谨深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下了决心,道:“请皇爷屏退左右。”   与他相反,皇帝是一口气提了起来——居然还有事瞒着他!   他做好了生气的准备,同时在心底说服自己不要太生气,然后把殿里的人都撵走了,沉脸道:“说罢!”   他眼神在案上巡梭着,找着有什么趁手的物件,好教一教子。   “她怀着我的孩子,这个月就要生了。”   朱谨深低声道。   他辛苦攒的粮草叫皇帝抬手夺走,知道皇帝没有错处也忍不住心头的郁急,过来的时候原是一腔说不出来的火气,但这一句说出来,却不自觉就换了最柔软的语气。   但听到皇帝耳里,却如一声惊雷。   他才拿到手里的牙尺啪嗒掉回了御案上。   “你——”   皇帝直着眼,说不出话来。   朱谨深没抬头,道:“皇爷,她现在没有精力操持后方,沐王爷去了军中,假使有失,沐氏没有人可以顶替上来——”   “你等等,等等!”皇帝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这一串努力劝说,只觉得他吵得厉害,皱眉打断道,“你把话说清楚了,你才说的是真的?没弄错?”   朱谨深:“——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弄错。”   皇帝的头痛转成了头晕,不由扶了扶脑袋:“你跟沐元瑜成事了?她愿意?还是你勉强的?”   “我没勉强。”   皇帝想想也是,几回要给儿子赐人都不要,他又怎么干得出勉强别人的事来。   可——   “你们无媒无聘,她就愿意了?”   皇帝现在提起沐元瑜时常一口一个“丫头片子”,透着轻飘不悦,但他心里当然清楚,那是沐氏当世子养大的姑娘,就算她以后做不得世子,之前所受的教养是抹不掉的,这样独一无二的顶级贵女,居然就没有媒聘地,见不得光地——   朱谨深察觉到一点他的意思,加重了语气道:“有没有媒聘,总是我心里唯一的一个。”   “你乍什么毛,朕又没说什么。”   皇帝斥了一句,但语气还好,他只是震惊,朱谨深是儿子,凭怎么也吃不了亏,他对这种事倒没什么可生气的。   就是留了种下来——有点麻烦。   皇帝的惊讶终于缓缓消去了,心头仍辨不出是什么滋味,张口先问出了最关心的:“是男是女?”   “我不知道,告诉我的时候月份还早。”   “哦——”皇帝回了神,终于找到一点可生气的地方,“所以你又瞒了朕这么久!”   朱谨深道:“我不知该怎么告诉皇爷,也怕皇爷动怒。”   皇帝哼道:“少说好听的糊弄朕,你现在就不怕了?——怪不得你没日没夜惦记着要跑云南去!”   他又想起来:“对了,李百草不是说你还要养几年,现在不能有子嗣吗?”   朱谨深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儿臣身体弱,但是沐元瑜身子好,李百草说了,女子里一百个挑不出像她那样康健的来,孩子有三分像她,也是不需担心了。”   “三分?那似乎不难——”皇帝下意识自语道。   朱谨深满面期盼地主动往前凑了凑:“皇爷,不给云南援兵就罢,但让儿臣过去,协助滇宁王府坐镇理事,以示皇爷并没有将边陲置之不理,云南百姓和出征的将士们知道了,也都当感沐皇恩。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皇帝沉吟着,他还是没有怎么听进去朱谨深的话,只是心里猫抓般一直走神,还忍不住回想起朱谨深小时的模样,他小时候虽然弱,可弱得玉雪一般,又乖巧聪明,可不像现在这么能招他生气——   “皇爷?”皇帝不直接驳回就是有戏,朱谨深再接再厉地道,“大同重镇不能有失,皇爷居于京城守国门,儿臣去赴云南,与暹罗一战,交由儿臣,不用皇爷分心,儿臣亦不问皇爷要援兵,愿立军令状,不破暹罗,势不回转!”   皇帝:“……”他咳了一声,“你,让朕想想。” ☆、第158章   皇帝没有考虑太久, 大同危在眼前, 他分不出精力来反复谋算衡量,只能把朱谨深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 想来想去, 除了仍旧觉得将儿子派到云南去很不放心之外, 单就这个主意本身, 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大同一开战, 云南他是顾不上多少了, 但要由其自生自灭显然是寒了人心,南疆各族混居,民心本就难用, 朝廷用水磨功夫, 百年来从中原先后迁居了几批汉民过去,磨到如今方太平了些,这时候要是撒手不管, 由暹罗那些贼兵祸害了南疆,那多年治理就全白费了, 这一仗过去,又要变作一地散沙。   难以抉择下, 皇帝召了沈首辅来问。   接连的战事起, 沈首辅也忙个不休,正熬得头昏脑涨,闻言眼睛一亮,却是振奋道:“二殿下有此雄心, 要为皇上分忧,皇上何不成全了他?”   皇帝犹豫着:“二郎自小体弱,如今虽养好了,毕竟一天兵事不曾预闻过,战场就更别提了。他在京里历练历练还罢,去那么远,若不谨慎或经验不足,惹出什么乱子来,如何收场。”   沈首辅笑道:“若是从前,老臣也不敢赞同。但从云南战事起,二殿下一直在兵部与户部之间协理忙碌,并未出过差错,云南那边的现状,他也因此十分了解,这是其一;其二,当日沐家世子在京时,与二殿下形影不离,十分肯尊崇二殿下,二殿下若去,与沐家直接就能搭得上话,沐家不会对他疑惧排斥。”   “老臣直言,若不派人便罢,若要派人往云南去襄助,二殿下是最好的人选,别人都不如他有这些优势。”   皇帝纠结着走了下神,什么搭得上话——   可比这深入多了。   他想着神又飘得更远了点,沐家那丫头片子身体好归好,不过女人生产就是道鬼门关,他两个皇后都栽在了这道可怕的关卡上,不然,后头也牵连不出这许多事来,烦得他动辄头疼——   “皇上?”   沈首辅疑惑地提高了点声音。   皇帝回了神:“哦。让朕再想一想。”   说是要想,让沈首辅这么一劝,他心里毕竟又松动了不少。   朱谨深再来聒噪,他就终于松了口,只是嘴上没有好话,讽刺儿子道:“朕瞧那热锅上的蚂蚁,正和你现在一个样。从前不见你这么勤快来看朕。”   朱谨深躬身道:“只是养儿方知父母恩罢了。”   皇帝:“……”   他猝不及防,喉口一下哽住,龙目都险些酸了一酸。   “你——”他再想说话,说不出什么来,胡乱摆了手,“去罢!爱去哪去哪,朕忙着,没空总和你啰嗦。”   转日,负责保护朱谨深出行的人马紧急组建调动起来。   有大同军情在前,南疆就不够看了,朱谨深的首次离京很为低调,没搞什么壮行,只是皇帝硬从五军营里给他拨了两千精兵来,上战场不太够用,在后方保护他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八月初五,秋高气爽,朱谨深领兵出发。   朱家三个兄弟齐聚在城楼外送他。   朱谨治很担心,嘱咐道:“二郎,你到了边疆,可不要乱跑,你跟沐家的小孩子好,就乖乖跟他呆在一处,那里是他们家,他的人多,你跟着他安全。”   朱谨深点了头,十分和顺地道:“好。”   朱谨治有点遗憾:“你走得这样急,看不见你侄儿出生了。”   朱谨深忍不住笑了一下:“没事,等我回来见一样的。”   轮到朱瑾渊,他的情绪就复杂多了,一面很高兴朱谨深出京,到那荒蛮的险地去,一面又怕他这一去真的建起什么功业来,理想的状态,最好是他非但毫无建树,还捅个大篓子才好——   心里转着这念头,他面上极诚恳:“二哥这一去一定要多加小心,愚弟没有别的心愿,只要二哥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了。”   朱谨深随意也点了头。   再来是朱瑾洵,他今年也十四岁了,个子拔高了一截,看上去是个挺有精神的半大少年了。   他拱了手,朗声道:“愿二皇兄马到功成,奏凯归京!”   朱谨深一直差事不断,好久没去过学堂了,原不太和朱瑾洵碰面,但朱瑾洵如今搬出了宫,也住到了十王府来——这里面有朱谨深的一点手笔,去年他在都察院查梅祭酒案,为防沈皇后给他找事,先一步就近拨动了两个御史,上书去说朱瑾洵年纪已长,应该迁宫。沈皇后自然不愿意,注意力就集中到如何留住儿子上面去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把朱瑾洵多留了几个月,只是翻过年他到了十四岁,再住在宫里不太像样,终究还是迁了出来。   朱瑾洵到了十王府,兄弟们宅邸挨着,时不时出门能遇见,朱谨深比从前见他倒多了,只是来往不深,朱瑾洵不像朱瑾渊总憋着一股阴阳怪气要和他比较的劲,朱谨深对他就只是冷淡,没拿话刺过他。   现在得了祝愿,他也像个正常兄长般道:“你在京里,也要多听皇爷的话,孝顺皇爷。”   朱瑾洵连忙点头。   都说完了,朱谨深最后再往城楼上望了一眼,跪下行了礼,上马在兵士们的簇拥下向外而去。   马蹄得得渐去渐远,皇帝在几个近臣的陪同下,站在城楼上目送。   因为国储未定,他的四个儿子都一直聚在京里,如今这是头一遭有一个离开他触目可及的势力范围,并且还一去那么远。   那最前列披着玄金披风的挺拔身影越去越远,皇帝心里,也越来越空。   身旁的近臣们都在说着提气祝愿的话语,他有一句没一句听着,自嘲感慨地摇了摇头。   男儿志在四方,难道他还能一直把人都拢在身边不成,早晚都要各赴前程的。   为这个心酸,他真是年纪大了,才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   边境不靖,内陆还是平定,朱谨深一路走得很为顺利,南下先奔到了南京,在这里停留了大约十天,拿着皇帝给的调粮令跟南京各部扯了一通皮,要出了批粮草,他亲自看着装车上路,留了一千兵士押送,然后他带着另一千先行一步,开始了急行军一般的征途。   九月下旬,着急慌忙地进了云南府城。   他这一千精兵的目标也很不小了,守城的吏官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敢怠慢,忙往城里各衙门去禀报。   第一个接信的自然是滇宁王府。   沐元瑜躺在床上,正听鸣琴给她读着文书。   她的丫头护卫们早已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滇宁王从前线送回的战报她原要自己看,但滇宁王妃认为月子里看书字会伤着眼睛,很坚决地一份都不许她看,她就只能通过丫头的读报来了解最新的战况。   正读着,张嬷嬷抱着个襁褓来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世子,小哥儿醒了,找您呢。”   沐元瑜忙支起了一点身子,伸手道:“给我。”   张嬷嬷却没有将襁褓给她,而是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她的身侧,笑道:“世子看一看就好了,您现在不宜用力,这是最要紧的时候,可得调养好了,一丝都不能马虎。”   沐元瑜笑道:“都大半个月了,我早都好了,现在出去打一套拳都有的是劲道。”   是的,此时离她生产已快二十天了,她在这上面的好运气一直延续到了她生产当日,痛自然是痛得要命,是她从没有挨过的大苦头,但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傍晚发动,痛到半夜,就生了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子出来。   这之后她能吃能睡,不过几天就把精神养了回来,只是遵循着传统仍要在屋里养满一个月。   养得她无聊起来,惦记起了离境的大军,滇宁王妃挨不过她缠磨,又见她确实面色红润,精神充足,才让了点步,把先攒下的那些滇宁王寄回来的信拿了过来。   现在已经褪去了那层红,变得雪雪白的的小团子躺在旁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盯了过来,立即就把沐元瑜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了,她暂且顾不上战报,先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团子的嫩脸蛋,笑眯眯教他:“宁宁,叫爹哦。”   张嬷嬷哭笑不得:“——世子。”   沐元瑜对着团子道:“我没有教错嘛,以后我就要又当爹,又当娘,把他拉扯长大了。”   张嬷嬷登时心酸:“唉,世子辛苦了,总是这么难。”   “我哪里难,宁宁长这么多天了,我还没有抱过他多久呢,都是母妃和嬷嬷在帮忙。”沐元瑜笑眯眯地道,“母妃和嬷嬷才辛苦了。”   张嬷嬷又笑了:“看世子说的,不过世子这样惜福大量,什么事也难为不着世子,您的大福气呀,在后头呢。”   沐元瑜点点头表示赞同,又道:“我现在觉得很好了,用不上什么大福气,匀给宁宁好了,他平安康宁地长大,就比什么都强了。”   肉团子宁宁好像知道大人们在谈论他,菱角一样的小嘴巴张开,吐出了一个口水泡泡来。   沐元瑜哈哈笑着要去戳,慢了一步,那口水泡泡又叫肉团子吸回去了,她就点点肉团子脸颊:“宁宁,再吐一个。”   张嬷嬷和鸣琴看着她闹,都笑起来,气氛正好,滇宁王妃从外面走了来,表情很是莫测难解:“瑜儿。”   沐元瑜收了手抬头:“母妃。”   “有人来报,二殿下从京里来了。”   沐元瑜怔在床头,旋即笑了:“真是战起乱世了,这等骗子也能冒出来。”   虽这么说,满心里都知道不可能,但在她心里,却压都压不住地冒出一丝野望的小苗来。   滇宁王妃皱着眉:“我不知真假,不过报信的人说是还带着许多兵士。”   沐元瑜:“……”   屋里的人都看着她,滇宁王不在,她隐隐已成了王府的主心骨,连滇宁王妃都在等着她拿主意。   沐元瑜按下了乱跳的心脏,定了定神,冷静地道:“母妃,既然带了兵,假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此刻应当已经往我们府里过来。但谨慎起见,仍请母妃先命人将门全部闭起,带上鸣琴一同前去。”   她说着转目向鸣琴,“你见过二殿下,隔门缝望一望,确定人没有错,再开门请进。”   鸣琴忙点了头。   然后沐元瑜道:“观棋,备水,我要沐浴。”   她近二十天没正经洗过澡了,这个形象在家里还罢了,怎么见远客哪!   噗。   宁宁专心地吐出了一个泡泡来。 ☆、第159章   滇宁王妃本已要转头出去, 听见了后一句又转回来:“不成。瑜儿, 月子里不能洗浴,娘跟你说过好些遍了。”   沐元瑜生完三天就想要水洗一洗, 一圈人围着把她拦下来, 只肯拿干净热烫的布巾来替她擦一擦。   后来她又争取过几次, 但是势单力薄, 争不过滇宁王妃张嬷嬷鸣琴等一大票人, 她在小节上本也不是很执着, 也就罢了。   不过先前忍是先前的事,现在她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母妃,”她眨巴着眼求恳道, “总不能叫我这样见人吧?我头发都快打结了。”   滇宁王妃道:“哪里有这样严重?鸣琴天天替你通着, 我瞧着很好。”   “不好,我都要臭了。”   “胡说,我闻着香香的。”   “您是我亲娘呀, 看我不香才奇怪了。”   滇宁王妃忍不住要笑,又拧眉:“哼, 我可没这么稀罕你。”   她是把女儿当做心肝在宠的,正因为宠, 沐元瑜带个小油瓶回来她也轻易谅解了, 但现在小油瓶的爹可能追过来,那可是抢女儿的,她心下就不那么舒坦了。   她索性走回来:“我看就是个骗子,要是来了, 叫人直接撵走。”   到床边哄着肉团子,柔声细语煞有其事地道:“宁宁乖,不要怕,祖母保护你,什么大骗子都带不走你。”   滇宁王妃从前盼望沐元瑜能恢复身份,嫁一个好归宿,但如今觉得,女儿连着小孙孙就这么在府里,长在她的羽翼之下,不受婆家一点气,她还能亲手把小孙孙养大,这日子也是不错的。   宁宁自然听不懂滇宁王妃在说什么,他也还不会认人,但有人对着他说话,他就开心,咧着嘴露出一个能把人萌翻心的无齿笑容。   “宁宁跟祖母笑啦——”滇宁王妃一见欢喜极了,更加不动步子了。   说着话,不久之后外面就来了正式的通报:“启禀王妃娘娘,有千名兵马在外面请见,为首的自称是从京里来的二皇子殿下。”   滇宁王妃道:“哦,知道了。”   说完仍旧不动,只是逗着宁宁玩,宁宁是个很识逗的小婴儿,一逗就笑,黑葡萄一样的眼珠跟着大人的动作转来转去,灵活又精神极了。   沐元瑜含蓄地提醒道:“母妃,有客来了。”   滇宁王妃道:“来就来了。”   “……”   滇宁王妃把注意力从孙孙身上转移开来,伸指戳了下女儿额头:“你急的什么,孩子都替他生了,叫他等等怎么了?他还敢生气不成?他做出这种事来,若还敢到我们家来摆什么皇子架子,我看乘早请他回去也罢了,我们庙小,容不下那么大尊佛。”   她母妃这是要考验人?   沐元瑜摸摸鼻子,无奈不语了,亲娘要行使丈母娘的权力,那不是她管得了的,就转而道:“母妃,等等就等等,那先让我沐浴一下罢。”   滇宁王妃十分老辣地望了她一眼,这样就乖乖听话了,也不纠缠,是笃定了门外那个野汉子会等?   有鉴于此,她方松了些口:“用热热的水,简单擦洗一下罢了,不要弄久了。”   张嬷嬷听了,忙转身叫人去安排。   一时木桶连着热水都抬了进来,滇宁王妃姿势熟练地抱着宁宁,步伐稳健地走了出去,不知去往何处。   沐元瑜使个眼色,鸣琴忍笑跟了上去。   然后沐元瑜就不管了,抓紧这得来不易的沐浴机会,忙忙跨进木桶,沐浴起来。   **   滇宁王府的朱红大门外。   台阶上,正门、东西角门严密合缝,是一个一点折扣都不打的好大的闭门羹。   朱谨深立在门前,里面倒是有人答了他的话,传报去了,只是这一去就如断线风筝,杳无音信。   一千兵士没跟过来,立在了街口那边,乍看上去队列整齐,鸦雀无声,规矩十分整肃。   但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内里有人不着痕迹地伸长了一点脖子,也有人嘴唇轻动,从齿缝里挤出微末声音来,跟同袍交流。   “怎么个意思?二殿下在那站了有快盏茶功夫了吧?”   “肯定有,我看都快一炷香了。”   “都说边王威风大,这是真大啊,龙子也敢晾在外面。”   “强龙不压地头蛇么。”   “我看,是沐家知道了朝廷不会有援兵来,心里有气,有意给二殿下难看。”   “对,对,我看也是了——”   兵士们窃窃私语,陪着朱谨深一起站在门前的带队千户也不太忍得住了。   “二殿下,属下去敲门问问?”   通传再怎么需要时间,也该先将他们请进去奉茶么,哪有叫人在大门口等的。   朱谨深并不看他,徐徐道:“不急,再等等。难得来一趟南边,赏一赏景亦是不错。”   那也得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呀,这光秃秃的大门口有什么好赏的。再说,这位殿下路上火急火燎地,真等到了地头,一步之遥了,又不急了,真不知怎么想的。   千户心内嘀咕,眼神且很有意味地瞄了瞄朱谨深被衣摆遮住的下半身——他离得近,发现到了朱谨深尽管腰板挺得直,实则腿脚在微微发颤了,却只管坚持站着。   因为朱谨深比他更挨着苦头,对比之下,他也就不觉得自己被晾在外面有多么生气了,只是挺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殿下,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朱谨深不答,只是道:“这时候多等一刻,见了面就好说一点。”   千户败退——他听不懂朱谨深说的什么,只能感叹贵人的心思可够莫测的。   横竖他只管护卫,多等就等吧,碍不着他多大事。   好在这等待没有真的到让人发急的地步,在街口的队形开始出现了一点懒怠之后,朱红大门轰然中开了。   各色执事人等鱼贯而出,兵士们很快得到了安置,朱谨深则被请到了正厅里。   真见了人,滇宁王妃可一点没显出来不虞之色,极是自然地道:“不想殿下忽然前来,家里孩子正闹,王爷又出征了,妇道人家脱不开身,迟来一刻,怠慢殿下了。”   嘴上说着,她的眼神飞快在朱谨深周身一扫而过。   朱谨深进城就直接领人来了,没在外面休整,饶是以他的好洁程度,也无法避免一身的风尘仆仆,额前发丝都叫吹乱了,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一定不会注意到这些。   他天生的高洁气质有效地掩盖住了外表上的一些小瑕疵,他额前的头发乱着,但好像就是该那么乱,披风下摆不知在路途上的何处刮花了丝,那一处也好像就应该是那个形制,不刮那一处,才完整得不对头。   滇宁王妃控制不住地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唉,瑜儿那丫头,真是随了她。   朱谨深疲倦已极的眼神亮了一亮,滇宁王府难道还有第二个能闹着王妃的孩子吗?自然只有是——   “您客气了,并不曾有怠慢。”   朱谨深抑着情绪,他怼皇帝对阵大臣都不手软,独是没跟滇宁王妃这样的后宅贵妇人打过交道,对他来说,这贵妇人的身份还很不一般,这让他行止间更少见地添了两分小心,竟是少有地束手束脚起来。   正为难地想着措辞,从隔壁里间传来一声嫩嫩的咿呀声。   朱谨深的步子顿时就冲过去了两步,又在滇宁王妃凉凉的眼神中,硬生生刹住。   他面色变幻着,想说话,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神思全叫那又响起来的咿呀声勾住了。   “……”   他只能无声拱手躬身,向着滇宁王妃深深弯下腰去。   滇宁王妃微有讶异——倒不像滇宁王那个死鬼花言巧语,能哄人。   看这嘴,还挺笨的。   似乎是个老实人,跟他的脸倒不是一回事。   她就笑了笑:“孩子又闹了,有劳殿下稍待。”   她施施然走到里间去,柔声哄着。   帘子掀起又落下,朱谨深只在瞬间看见一个妇人守在窗下的罗汉床旁,床上放着个大红襁褓,襁褓里似乎扬起一只小手来,一晃而过,看得不真,也不知究竟是不是。   滇宁王妃没叫他,他不好进去,只是心下微怔了下——他以为必定是沐元瑜在里面哄着孩子,结果她并不在?   他一时顾不上想孩子了,抬头往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是滇宁王府的正殿正堂,平常都不许进人的,各样布置显赫光耀,自然,沐元瑜不会在这里住着。   正堂里并不只有他和滇宁王妃,两排侍人一路排开去,只是都恭谨噤声,好似不存在一般。   朱谨深定了神,也不多想了,耐心站着,等着滇宁王妃出来。   过了好一会,滇宁王妃方重新出来,这回手里抱了个大红襁褓,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孩子磨人得很——”   她一语未了,倏然变色。   因为朱谨深忽然一晃,单膝就跪倒在了水磨青砖上。   这可怎么也是位皇子,还是奉皇命而来。   滇宁王妃晾着他,一则心里毕竟有气,二则是想看一看他的脾气,若是那等脾气大的,等一等就要撂脸色,或是不把她做母亲的放在眼里,要直闯进去,那她对女儿就要另做打算了。   但她的心意仅止于此,可绝没有要折辱朱谨深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把孩子安置在隔壁了。   “你——”滇宁王妃忙闪过旁边,她尚且受不起朱谨深的大礼,何况她手里还抱着宁宁,这父跪子,可成什么样子!   “都发什么愣,不知道扶一扶!”   木桩子似的侍女们忙都动弹起来,七手八脚地把朱谨深搀了起来。   见到朱谨深起来的姿势,滇宁王妃也就明白了过来——他两条腿都拢不到一起去,显然是一路赶过来,骑马奔波过剧所致。   滇宁王妃还能有什么话说,只能命快请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改了尾巴,谢谢评论的小天使提醒,对的我忘记了,鸣琴是见过朱二哒~ ☆、第160章   朱谨深不比沐元瑜打小练出来, 飞马来去如风, 他长到如今从未出过远门,这一遭疾奔过来会受伤是太理所当然的事, 人在旅途, 这伤还没法养, 涂什么灵药都不管用, 只能硬撑着。   滇宁王妃不便看他的伤处, 但听召来的医官说了, 朱谨深两边大腿内侧生磨掉了一层皮,那一片都是鲜血淋漓的,少说也得卧床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行。   这一来, 她多少闷气跟抱怨都不好出口了, 只能先命医官开药诊治,又琢磨着让人收拾屋所好安置他。   沐元瑜已经沐浴过,头发都快晾干了, 她知道滇宁王妃的脾气,便为着她, 也不可能真去为难朱谨深,所以原是放心不管的, 但见滇宁王妃一去无踪, 等到这会儿实在等不下去了,着人去打听,听说了这一茬,愣了一会, 又好笑又心疼:“这是怎么说,带那么些人,没一个知道劝一劝?”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是清楚,能撼动朱谨深意志的人不多,他不肯停下,随行的护卫又有什么办法。   观棋替她松松地挽着辫子,笑嘻嘻地道:“这样的郎君才有诚意嘛,不然,世子白跟他好了。”   正说着,滇宁王妃进来了。   沐元瑜挪到了罗汉床上方便观棋动作,见了忙道:“母妃,殿下伤得重吗?”   滇宁王妃眼神看过来,将她一打量,见她换了崭新的襦裙,梳好了辫子,虽在床上,衣着已经整齐,没有答话,转头又出去了。   沐元瑜正有点莫名其妙,便见帘子整个掀起,气质冷清磊落的青年让一个健壮的仆妇搀扶了进来。   洗过尘、也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朱谨深一抬头,目光就跟她对上。   沐元瑜去年底在他的提醒下奔逃回来,算到如今,与他已将一年未见。   但这一对视,好似分别就在昨日,熟稔的感觉顷刻回来,中间这离别的岁月不曾存在似的。   她不自禁就笑了:“殿下。”   朱谨深怔得久了一点,沐元瑜在月子里做不了什么打扮,腰部以下搭着锦被,两条才编好的辫子垂在胸前,绕着浅碧色的丝绦,露出来的上半身穿件豆青色襦衣,颜色俏皮又清爽,正和她的年纪,衬着她二十天下来养得团圆粉白的一张脸,俏生生又精气完足,若不是事先知道,丝毫看不出是产后形容。   仆妇帮忙把他搀到了床侧,搬了圈椅来,铺了厚厚的一个银红撒花坐褥,请他坐下。   他动作间,沐元瑜目光疑惑地往后溜了一圈:“母妃,宁宁呢?”   “尿了,才收拾完,小东西又咿呀着喊饿,乳母抱去喂了。”滇宁王妃解释过,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好了,都先出去罢。你们说会话,不过长话短说,身上都不便利,早些歇着是正经。”   她说罢就利落地领着下人离开了,里面两个暂时都不具备什么行动力,无非只能说说话,所以她很放心地没有留人下来。   帘子落下,室内为之一静,只有浅淡的烟气从角落条案上放着的青白釉三足圆香炉散出来,缭绕着似有若无的幽香。   “殿下,你伤得还好吗?找大夫上药了没有?你怎么能过来的呀,皇爷为什么肯放你,你怎么说服他的?”   沐元瑜一连串问题忙就冒了出来,打破了这安静。她可纳闷了,真的万万没想到朱谨深能突然凭空出现在了这里。   朱谨深没有答她,目光只是定在她脸上。   沐元瑜:“……”   她渐渐叫看得不自在了,摸了摸脸道:“我是不是胖了?还是殿下不习惯见我穿成这样?”   她的打扮虽然简单,也是明确无疑的女子装扮了,沐元瑜想着莫名其妙把自己想乐起来,打趣道:“殿下不会只喜欢我做男孩子时候的样子吧?”   “我来晚了,辛苦你了。”   朱谨深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好一会后,只说出了这一句。   “没有,我——”沐元瑜想说她“挺好的”,不辛苦也没有任何困难,像她在滇宁王妃面前一直撑着的那样,但话到嘴边,对上朱谨深幽沉温柔的目光,却不由就改了。   她声调低了八度,道,“我好痛啊殿下,怪不得都说生孩子是道鬼门关,我差点以为我闯不过来。”   “我知道,是我不好。”   朱谨深挪着椅子往前蹭了蹭,勾到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我也有点累,父王出征了,我不能出门,好多事不能做,好怕这时候府城里有事,我照管不到。”   朱谨深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以后不会了,我应该早点过来。”   沐元瑜又笑了:“殿下现在来一点也不晚,我都没想到,差点以为是骗子呢。”   “殿下,你见过宁宁了吗?宁宁是我起的小名,他生在这时候,我希望南疆早日平定,我的家重新安宁下来,就这样叫了。”   朱谨深应着:“宁宁很好。见了一眼,他尿了,就被抱走了。”又道,“他生得像你,笑起来的模样尤其像。”   “母妃也这么说。”沐元瑜笑道,“不过我可看不出来,他那么小呢。我倒是想要他像殿下,也像殿下这么聪明就好了。”   朱谨深道:“嗯。”   他话一直不多,只是眼神不曾稍移过。   “殿下,你是不是累了?你身上还伤着,要么先去休息罢。母妃给你安排居处了没有?”   “安排了,我不累。”朱谨深停了一下,征询她,“我能坐到床上吗?会不会碰着你?”   “没事,我都好了,只是母妃叫我养着,还不许我出门。”沐元瑜说着,往床里侧挪了挪。   朱谨深撑着椅搭站起来,把自己换到床边坐下,伸出手臂。   沐元瑜弯了眼,欠身接受了他的拥抱。   才洗浴过还带着微微水气的少女的馨香身子拥在怀中,朱谨深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终于满足,但又很不满足。   他错过了她最困难最要紧的时刻,这遗憾或可弥补,但不能重来。   他本该全程参与,此刻却只能接受这错过。   这令他即便终于奔万里而来,将她抱到了怀里,心下也还是扯着丝丝缕缕的疼,无计可消除。   但这疼与在京里又不同,泛着安心,再没有那辗转难眠的焦躁。   沐元瑜嘴上从来不提,实则也很想他,过一会才轻声重新开口道:“殿下,你还没有告诉我,皇爷为什么肯放你来的事呢?”   “殿下?”   她觉得不对了,抬手摸摸朱谨深的脸颊,见他还没有反应,捧住他的脸侧头一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垂着,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沐元瑜吓一跳,忙伸手放到他鼻下,试了试他的鼻息,见悠长正常,方明白过来。   这是——就睡过去了?   他是累成什么样啊。   她张嘴想叫人,望望他安然的睡容,又不大舍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往背后塞了个迎枕,然后静静地抱着他,由他睡了一会。   直到滇宁王妃感觉时间差不多了,进来要撵人。   一见两人姿势,她脸先板了起来。   “母妃,他睡着了。”沐元瑜忙解释,又悄悄道,“母妃把殿下安置在哪里?”   “这不要你操心,你安生呆着。”   滇宁王妃说着,就指挥人,难为朱谨深睡得熟,一直都没有醒,就这么被安置到门外的软辇里抬走了。   **   再见面的时候,是十日后了。   沐元瑜心下其实奇怪,她后面知道了朱谨深就住在前院最阔大位置最好的一处客院里,不知为何却没再来看她。   鸣琴回来解释道:“二殿下腿上伤得不轻,下不了地了,得养一阵。”   那也可以叫人抬过来呀。   沐元瑜心下嘀咕,她当然不是不想朱谨深好好养伤,只是觉得以他的脾性,是应该让人抬着来同她说说话的。   她倒是想去问问,只是她还在月子里,哪怕几步之遥,滇宁王妃也不可能放她踏出房门去受风,直到忍过了这最后的十天,方得了自由,忙往前面去了。   她寻进去时,朱谨深正坐在床上,两条长腿规矩笔直地分开伸着,大约是才上过药,看得出没有穿亵裤,上面盖了层薄薄的绒毯,看上去确实是个养伤的模样。   只是他的腰也很挺,没靠着床背,是个有点别扭跟呆板的姿势,所以如此,是因为——   一个大红襁褓放在他的身侧,柔软的包被摊开来,露出里面穿着小红褂的肉团子,朱谨深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   宁宁应该是才吃饱喝足,很有精神地咿呀着,还伸只胳膊挥着。   朱谨深有点迟疑,伸出一根手指去碰了碰,宁宁眼珠转着,一下就把他那根手指握住了。 ☆、第161章   听见掀帘的动静, 朱谨深抬起了头, 见是她,目中漾开微笑。   沐元瑜挺惊喜地走过去:“宁宁会抓握东西了?母妃本说还要过一阵子。”   “才会的, 我昨天碰他还没有, 他不大理我。”   朱谨深说着话, 面上也是惊奇之色:“他是有力气的。”   这么小的一个肉团子, 他抱都不敢抱, 只敢叫他躺在旁边。他雪白柔弱得好像一口气能将他吹化了, 但竟然可以让他感觉到力量。   在旁守着的张嬷嬷笑道:“不是不理,殿下秉性贵重,不像我们这些老婆子, 话多好热闹, 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其实还不会认人呢,就好个热闹动静,谁同他说笑, 他就看谁。”   说着又夸道:“殿下有耐心,肯多陪着他, 等再过一阵子,他就知道了。”   沐元瑜忍笑, 张嬷嬷说得含蓄, 但她由此听出来并且联想了一下,朱谨深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跟她们哄宁宁时一样“咿咿哦哦”地逗着他,这父子俩在一块, 没法说话交流,估计只能大眼瞪小眼。   瞪一会儿,宁宁觉得他是个没趣的大人,就不理他了。   宁宁虽然学会了抓握,但握不了多久,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松开了胖短的手指,脑袋在褥子上晃动了一下,然后眼皮就往下耷拉了一点点。   朱谨深低头细细观察着他:“他是要睡了吗?”   “是。”   沐元瑜坐到床尾,替宁宁把襁褓重新包上,期间搔了搔他的小肚子:“小猪儿,除了吃,就是睡。”   张嬷嬷要笑,怕吵着了孩子,又憋住,小声道:“这么说我们宁宁,世子可成什么了?”   沐元瑜也笑了,把包好的小猪儿交给张嬷嬷。   张嬷嬷抱着孩子出去,两个做爹娘的大人目光不由都追着过去,直到见不到了,方收回来,相视一笑。   “殿下好点了吗?”   沐元瑜目光转到朱谨深被绒毯盖住的部位。   “好多了。”   沐元瑜伸手想掀了看看,被朱谨深使力压住:“没什么好看的,结起疤痕来,渗人得很。”   他眉头皱起来,一副自己就很嫌弃的模样。   沐元瑜也不坚持了,收回手笑道:“过了这一回,再多来两回,以后就适应下来,不会这么容易伤着了——不过这种苦头殿下犯不着挨,还是不要的好。”   “你呢?”朱谨深问她,“你可以出门了?不用再养一阵子?”   “不用不用,”沐元瑜连忙摇头,“我现在养得比先还有精神呢,闷了一个月,人都要闷傻了,我早想出来了,哪里还要再养。”   朱谨深只是不太放心,又打量了一下她,沐元瑜换了女装,虽是同样的一个人,他看她没来由就是多了两分柔弱,况且他自己的亲娘就是生他时没了去的,对他来说,生产着实是件险极了的事,所以他在京里时才那样不安定,百般想来陪着。   但见她态度实在坚决,从外表上看又确实很好,方不提了,转而说起正事来,道:“我听你母亲说,这里现在的形势还好。”   沐元瑜点头:“父王已经率领大军打过喀儿湖了,只是暹罗蛮横,败了一仗后不肯投降,仍在沿途不断伏兵骚扰。”   “我见了沐王爷寄回来的战报,正是这么说,这里的布政使差不多也是这个口声。”   沐元瑜忙道:“殿下见本地的官员了?”怪不得这些天没有去看她,说是在外院养伤,原也没有闲着。   朱谨深颌首:“他们知道我来,来拜见我,问候了皇爷的龙体,也想打听一下京里的政策。”   “瑜儿,”他目视着沐元瑜,眼神温柔安抚,“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你听了不要着急。”   沐元瑜:“……什、什么事?”   她有点晃神,这是朱谨深头一遭叫她的小名,大概是到了这里来,听她母妃一口一个这么叫她,就跟着学起来了。   这小名自然不算稀奇,不过从他嘴里叫出来,就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意味了,好像她到他面前真成了个小姑娘似的——虽然她本来就是。   “瓦剌兵临大同,雄兵列阵,皇爷无法向云南分兵,已派出的五万兵马也不得不召回去。所以,不会有援兵来了。”朱谨深低沉着声音道,“只有我来。”   沐元瑜脸色变了。   她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   朱谨深跑得比官方的驿传系统来得快,他带来的兵倒是都知道,但她关在荣正堂里坐月子,又见不着。   “母妃知道吗?”   “我告诉了你母亲。”   朱谨深伸手拉她,“别急,我听说月子要好好做,不能操心烦神,你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才瞒了你几日。”   沐元瑜懂了,朱谨深先前不来见她,也有这个缘故在,他要是来了,她不可能不问他所遣援兵的事,他不想将没有援兵的坏消息告诉她,所以才回避了。   她定了定神,朱谨深跟她母妃是好意,她在月子里就是知道了,没援兵就是没援兵,除了干着急影响身体,也做不了什么。   “大同是怎么回事?那边是最重要的一个边镇,驻兵最多,瓦剌常去侵扰不错,但大举来犯近二十年都没有过吧?”   这些边镇长期受到关外蛮夷骚扰,草原上的势力特别喜欢秋收时过来祸害粮食,但通常都是劫掠一把就走,真以一种要攻城略地的方式就罕见了,因为边军也不是吃素的。   朱谨深道:“据我与皇爷推测,恐怕跟扰乱暹罗的余孽分支脱不了关系,这两支余孽勾结起来,一南一北,先后发动,朝廷若救云南,则腹心危矣,若不救,则云南难测。这一道难题的出现若说只是巧合,就未免太巧了。”   沐元瑜认真想了一会,觉得这个时间线好像不太对:“皇爷已派出的兵马还能有时间召回去?瓦剌何不再等一等,索性等给我们的五万兵马抵达云南加入战局,回撤不了,再入侵不更合他们的算计吗?”   “这应该是他们原本的计划,但现在实施,意义不大了。”朱谨深解释,“云南的形势,没有他们预计的那么坏。我揣测他们的本意,将柳夫人作为最重要的棋子安插进你们府中,借由柳夫人之子,无论能不能得到沐氏的势力,起码能将南疆搅得大乱,而后暹罗连同东蛮牛于此时进攻,趁乱而占。”   “这个最坏的局势下,五万兵马是不够的,皇爷要救云南,不但要派兵,还要增兵,无论从边镇还是京营抽调,都会导致京师及周边防护力量不足,瓦剌若于那时进犯——”他止住话音,笑了笑,“所以,无需害怕,余孽在南疆的阴谋没有得逞,暹罗被却于边境线外,瓦剌想乘虚而入的打算亦是落空,只能提前发动,如今局面,远不算坏,都尚在控制之中。”   沐元瑜恍然着点了点头,被他这么一分析,这条脉络是极清晰了。   “我不怕,”她道,“殿下一来,我安心多了。”   这是真的,听到没有援兵她是很失望,但朱谨深自己赶了来,以他皇子之尊,在战时远赴而来,对本地民心,对她,都起到了另外一种不小的安抚作用。   “援兵暂时没有,粮草我带了一批过来,在后面走着,估摸着再有十来天该到了。届时是直接送出境外,还是先存放在府城里?”朱谨深毕竟初来乍到,对云南的实时战况没有那么熟悉,征询着她的意见。   听说有粮,沐元瑜又振奋了点,道:“我听父王的战报里暂时还没有提到粮草的事,应该是不缺,但放在府城补给线也拉得有点远了,运到勐海去罢,说一声要,马上能送上去。”   打仗无非两样,人和粮,没人,给粮也是好的么。   正事说过了一波,朱谨深示意她伸手,在她手心写下“见烜”两个字,然后道:“我尚没来得及说,这是我给宁宁起的名字,你看怎么样?见是辈分字,烜者,光明显著。”   沐元瑜很新鲜地把这两个字自己又写了一遍,道:”我闲着没事起了许多个,只是总定不下来,殿下这个倒是好,意思好,读着也上口——沐见烜,嗯,好听!”   朱谨深:“……”   他嘴角少有地抽了一下,想敲她的脑袋:“是朱见烜。见字是我们家的辈分字,你在想什么。”   沐元瑜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实没想到他能赶过来,宁宁原是她要自己养的,自然是从了她的姓。   她不大甘心,争取道:“宁宁是我生的么,我可辛苦了。”   朱谨深的眼神柔和下来:“我知道。”   “那——沐见烜?”   朱谨深不说话,眼神很为难。他不想拒绝她,但又万不能答应她。   他要压迫下来,沐元瑜还能跟他吵一吵,这样她也心软了,退一步道:“现在先跟我姓好不好?他没来由姓个国姓,也不好跟人解释呀,难道说我是寡妇,嫁了个姓朱的死鬼?我可不想咒殿下。”   朱谨深想说“何必说寡妇,直接说嫁给他便是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念,道:“好,在云南的这时候就依你。”   沐元瑜没想到他这样容易答应,大喜,凑上去亲亲他,叫他拉住,就势接了个绵长的吻。   随后,朱谨深候到腿间的药膏干结了,穿裤下床挥笔书就一信,信的内容极简单,除例行请安加简叙了一下他所了解到的云南现状之外,就格外写了“沐见烜”三个字,着人寄往京中。 ☆、第162章   沐元瑜跟朱谨深在拉锯“朱”还是“沐”的时候, 滇宁王妃在荣正堂接见了沐大奶奶。   “三婶母。”   沐大奶奶进来行礼。   滇宁王妃同这个侄儿媳妇并不相熟, 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人看座上茶,就问她所来何事。   沐大奶奶是头一遭独自到滇宁王府的门上来, 神色忧虑, 正也急着有话要说, 见问了, 直接就道:“三婶母, 我才听说, 我娘家在京里读书的一个侄儿,说是刺杀了三堂弟,让锦衣卫抓到了牢里, 都有一年了——!”   滇宁王妃面色冷凝下来, 暂未着声,听她继续往下说。   “这怎么可能,我那个侄儿, 腼腆老实,手无缚鸡之力, 三堂弟却是打小练出来的弓马功夫,即便两个人真生了什么误会, 起了冲突, 我侄儿也没有本事刺杀到三堂弟啊!”   滇宁王妃扫她一眼:“这消息,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沐大奶奶忙道,“我侄儿总不写信回来,家里人担心, 派人去看了,顺便捎些东西过去,谁知到了京里也没找见人,问了元茂才知道,竟是叫人抓走了。元茂这孩子也是,知道了这么久也不报个信回来!”   话尾一句不自禁地带了浓浓的抱怨出来。   滇宁王妃心下冷笑,沐元茂当日在家时叫两个继兄排挤得存身不住,连国子监的名额都是早叫沐大奶奶的那个娘家侄儿卢永志要走的,如今犯了事,还指望着沐元茂给报信?   他不报才是心里有数,知道谁对他好呢!   嘴上道:“刺杀瑜儿的不是卢永志本人,但是是一直跟随他的老仆,锦衣卫一并锁走卢永志去问询,也是正常的程序,并没有什么不妥。”   “三婶母原来也是知道的?”沐大奶奶怨气更大了,但她不敢责怪滇宁王妃,忍气道,“就是问询,也不需要这么久吧?那个老仆来历不对,我娘家至多是识人不清,错收留了他罢了,哪有连主子一起关在里头的道理?”   滇宁王妃道:“他被问询,若交待得清楚还罢了,偏偏问什么都糊里糊涂,锦衣卫怎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这案子结不了,自然放不出他了。”   “出手刺杀的是老仆,凶手本人都被抓住了,只管审他便是,我侄儿只晓得读书,问他问得出什么呢。说起来,我侄儿一般是受害的人,这老仆潜在他身边这些年,险没将他一起害了,锦衣卫好生无理,凭什么将他一起抓了去!”   滇宁王妃听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说不应该,不耐烦了,道:“既然如此,你找锦衣卫去说话罢了,寻我有什么用。”   沐大奶奶急道:“因着三堂弟,才关了我侄儿去,我娘家的人在京里势力微薄,和锦衣卫搭不上话,当时寻了一圈没个结果,人照旧还关着,可这关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求三婶母高抬贵手,往京里递个话,我敢担保,此事真同我侄儿没有一丝干系,谁知道那老仆是受了哪个歪心邪意的指使?”   滇宁王妃端坐着,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老仆最后招出的人选就是沐大奶奶的夫婿沐元德,滇宁王出征之前,早已命人查了沐元德好一圈了,虽因没查出什么来而暂且搁下了,但在滇宁王妃心里,沐元德既然被卷进来,那他就是害女的疑凶之一,卢永志纨绔无用,没本事设出这个局,也许确实清白,但沐元德可不一样!   若不是滇宁王拦着,说想放一放,看看沐元德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花样,滇宁王妃早已直接打上门去了,这会怎么可能帮她捞人?   就冷笑道:“你叫我递话?我不递话去弄死害我孩儿的人,还等着官面上的结案,已是看在我们沾亲的份上,很与你娘家颜面了,你倒会妄想!”   沐大奶奶娘家人脉有限,伸不到京城去,如今虽知道卢永志被抓了,但不知老仆把她丈夫给招了出来,滇宁王妃看她那一窝都不是好人,因此才敢上门来。此时劈头得了这一句,把她的脸都撕了在地上踩,顿时又羞又怒,人都木了:“三婶母,这——这是怎么说!”   她是知道这个婶母出身蛮夷,与她们规矩不同,但交道打得少,不知道她连面子都不要做。   沐大奶奶在家同沐二夫人作对多年,总是占上风的时候多,连小叔子都排挤到京城去了,日子更顺。既顺,她就不是那么能吃得住委屈了,羞怒完了,直接站了起来。   她没打算要走,纯是情绪的自然反应,但滇宁王妃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势端起了茶盏,一边的侍女机灵地上前来送客,请她出去。   沐大奶奶僵着,没这个脸唾面自干再坐下来,只好把帕子揉成了一团,狼狈地走了。   等她走了,滇宁王妃倒又有点后悔起来,回去找沐元瑜,听说去了前院,又到前院去。   “瑜儿,我是不是不该同她发火?你父王先前叫我忍着,我看不见她们家的人还罢了,这一见了,还叫我去求情,我一股火直往上窜,就没压住,她不会觉出什么不对来吧?”   沐元瑜想了想,笑道:“没事。卢永志的人刺杀我,母妃看见大堂嫂生气是理所当然的,若还待她和和气气的,她若是有鬼,心底就要生疑了。”   滇宁王妃听了,方放了心:“这就好。”又道,“我看沐大一家子就不是个好的,自己的小兄弟都容不下,元茂跟他差了那么多年纪,能占了他多少便宜?这从根子上就歪了,要说他会对你不利,我一点也不奇怪。”   沐大奶奶不来这一趟,沐元瑜已快把那个老仆刺客忘了,想起来转头撩帘子向里面问道:“殿下,卢永志跟他的老仆现在还在京里关着?没有判吗?”   朱谨深已能缓缓走动,但为了他的伤处计,最好是少动弹,才能好得快些,所以他写罢信又坐回床上了,闻言回道:“老仆嘴里没掏出新的话来,沐王爷这里上书,意欲暗查沐元德的背后,人就暂时仍关着,横竖诏狱也不多他两个人。”   老仆还罢了,他是无论如何脱不了身的,卢永志被关的时候着实久了些,怨不得沐大奶奶敢上门来。不过威权之下,关个一两年的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一句没结案就是全部的道理了。   沐元瑜点着头要放下帘子,朱谨深补了一句:“你这个堂嫂怎会现在才来闹,是才知道此事?”   沐元瑜转头看滇宁王妃,滇宁王妃点头,她就传话:“是。”   “这就有些怪了。”朱谨深沉吟着道,“抓人一事,当时整个国子监都知道,此事是断断瞒不住的,你堂兄若是幕后主使,不可能不关注后续,他一打听,也就打听到了,即便两地消息相隔遥远,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沐元瑜顿住了:“不错,殿下说得对——殿下的意思是,大堂兄是被冤枉的?刺客与他无关,所以他不必要关注妻子的娘家事。或者,是他早已知道,但是隐瞒了没有告诉大堂嫂,直到大堂嫂从自己的娘家知道了。”   朱谨深道:“若是第一种可能,那不必多说。若是第二种,他为什么隐瞒?他应当是说出来才合理,这么瞒着,他难道以为一直缩着头就能安全?要么闹出来,将水搅浑,在里面寻到生机;要么,他就该逃了,他应当清楚自己做下这种事来,沐王爷早晚会查到他,不可能放过他。”   “他不说,是不能说,他在这件事里——不干净。”   朱谨深点头:“但这个问题没有那么严重。沐王爷查他至今,没查出问题,我以为,他在刺杀你的问题上也许确实能排除嫌疑。”   “但是——”   “但是,”朱谨深笑了笑,“他跟那老仆又确实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沐元瑜眼神亮着,想到了郝连英曾转告给她的老仆的招供:“那老仆曾说,大堂兄起先是要他去对我三堂哥下手——”   “就是这样。在你大堂兄眼里,这个老仆不过是个因伤退伍的老兵,他何以觉得这么个老兵有能力刺杀到你?借着旧日的交情,收买他对你的堂弟下手还差不多。”   这一条线顺下来确实合理许多,而也就是说,那老仆的招供是半真半假。   沐元瑜捏着帘子边上绣的云纹,凝神道:“如果是这样,这个老仆另有指使者,就是余孽一方,大堂兄与余孽没有勾结,只是凑巧用了余孽的人,被推出来顶了缸——当然,他意图对三堂哥下手,其心本亦不善。”   “你大堂兄现在何处?可有跟随出征?”   打滇宁王走后,后方事宜就是沐元瑜在管,这些事她自然知道,点头:“我劝父王寻借口将大堂兄留下,但父王认为大堂兄倘若真与余孽勾结,将他留在卫所里,以他的身份恐怕他扰乱后方。所以执意将他带上了,父王有命心腹暗中看守他,也有想从他身上钓出余孽老巢的意思。”   朱谨深缓道:“既然沐王爷心中有数,那就无虑了。”   有没有虑的,滇宁王妃是不太关心,朱谨深伤卧在床,她不便进去,只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一里一外,有商有量的,心里慢慢起了安慰之意,才被沐大奶奶勾起的气也消下去了,由他们说着话,自己默默走了出去。 ☆、第163章   沐大奶奶被打脸狠了, 一去再没来过, 七八日之后,朱谨深的伤势又好了一层, 开始出门转悠。   他养伤的这些时日也没闲着, 除了日常跟儿子大眼瞪小眼, 满腔柔情地发发呆之外, 就是向沐元瑜进一步了解云南当地的民情, 间或还接见来拜见他的本地坐堂官们。   到他能出门的时候, 已是心中有数了。   布政使司衙门,知府衙门,都司衙门, 朱谨深挨个去转了一圈, 把上下人等都见过了,传达了京城方面对云南的慰问致意。   他路上消耗的那些精力此时都已养了回来,以他的形貌, 在京城尚是超于众人,何况云南, 一时所到之处,不但官员们见他风采翩然, 似乎成算在胸, 跟着定下了心来,更引起了沿途看见他的姑娘们的热情反应。   这一日回来,连额头都叫果子砸红了一片。   他肤白,那小片红看着就很显眼, 进王府时碰见他的侍女们都忍着笑,到沐元瑜时,她不客气地直接笑了出来。   “殿下一日比一日受欢迎了。”   朱谨深无奈地:“你们云南的姑娘真是——”   他摇摇头。在京里可没人敢这么招惹他。   沐元瑜仍是女装,天气转凉,她穿得厚实了些,是一身新裁的海棠红的袄裙,上面细细地勾着海棠折枝花纹,胸前挂着如意玫瑰玉佩,梳着飞仙髻,头上金钗明珠交相闪耀,愈发衬得乌发如云。   她眼神飞快向左右扫了下,见两个丫头忙着摆饭,并没注意过来,就倾身往前一凑,拉长了音低声道:“我们云南的姑娘怎么了?殿下不喜欢?”   “极好,喜欢。”朱谨深立时改了神色,却又唇角一勾,补了一句道,“又勇敢,又威风。”   沐元瑜:“……”   她脸上一热,那一晚的记忆悉数回笼,让她嗖地一下退后开来。   张嬷嬷恰抱着宁宁来了,宁宁原在隔壁里间里,他却真是个好热闹的,听到外面人音来往,头就扭过去了,隔着帘子什么也瞧不见,急得还“啊啊”地叫了两声。   沐元瑜上去扮个鬼脸逗了逗他,他顿时就又咧嘴笑了,慈眉善目的,且又养胖了些,像个小弥勒佛。   沐元瑜捏捏他的胳膊:“小胖子,怎么养的这是。”   张嬷嬷哭笑不得:“世子总给我们宁宁起绰号,宁宁要不高兴了。”   谁家亲娘这样的。   “哪里不高兴?我看他乐得很。”沐元瑜又碰碰他的胖脸蛋,“看这笑的——哎呦,口水流出来了。”   旁边丫头忙递上帕子,她接过擦了下小胖子晶莹的嘴角,又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朱谨深眼神柔和地在旁边看着,闹了一会,玩累了也玩饿了的宁宁被张嬷嬷抱回去里间让乳母喂奶,沐元瑜有点歉疚的目光追进去:“我只喂了他几天。”   几天之后她就喝麦芽水回奶了,那时候不知道朱谨深要过来,她出月子就打算要换回身份扛起滇宁王府,没办法哺育上几个月之久。府里旁人都不觉得有什么,她这样的身份,本也没几个会亲自哺乳的,有的是奶娘下人照管。只是她自己来历不同,心里有点过不去。   朱谨深也不大懂她这句的感受——他几个兄弟不论亲娘在不在世,都是乳母养起来的,但还是安慰地抚了下她的肩头。   然后他也有点遗憾:“满月酒都没有好生办,是亏了他。”   宁宁现在名义上是沐元瑜双胞妹妹从外面养回来的孩子,没个爹,身份有点不太好说,滇宁王又出征在外,只剩一府妇孺,不便大宴宾客,也怕再混进什么鬼祟人等捣乱,几方权衡之下,宁宁之前的满月就只是在自己府里热闹了一下,外客只有沐芷媛一个,带了一大车的礼物来。   “到周岁的时候补给他。”朱谨深不大为这些伤感情绪所困,很快下了决定。   沐元瑜倒不在乎这些俗礼,笑道:“就是大人们吃吃喝喝罢了,再隆重,他又哪里知道。”   说着话,外面饭菜摆好,也开了席,原是分开摆了用屏风隔起来的,沐元瑜同滇宁王妃在里,朱谨深在外。不过两天沐元瑜就嫌麻烦起来,拢共三个人,还分两桌,既靡费也没必要,让合在了一起,云南规矩松散,滇宁王妃无所谓,见朱谨深也不说什么,默认地坐下来,就也不管了。   团圆着一桌用过了饭,朱谨深神情很自然地道:“我有点事,同你商议一下。”   朱谨深来的时候毕竟不长,他在外面各衙门走,常有些问题当面不好问,存在了心里回来问她,沐元瑜不疑有他,答应了跟滇宁王妃说一声,就跟他往前面去了。   到了客房里,正要问他是哪里不解,先叫他一扯,一个拥抱就兜头抱了过来。   然后他也不再说话。   沐元瑜先不解,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感觉他的环抱没来由地透着一股热意,慢慢福至心灵,反应了过来:“殿下,你——?”   她没说下去,但语调摆在那里,朱谨深知道她懂了,仍旧没动,微低头挨在她颈边蹭了蹭。   沐元瑜叫他蹭得心软起来,又为难:“殿下,我现在可能还不行,嬷嬷说总要养到两个月以后才稳妥——”   她外面是好的,自己觉得也没什么问题,该干净的都干净了,但这上面她不懂,只能听老人家的,万一里面要是还弱着,一时心急,搞个血流成河,这伤养也难养,且还没脸见她母妃了,肯定得挨一顿好训。   “我没要,让我抱一抱就行。”   朱谨深也没想干嘛,她才给他生过宁宁,他再想她,也不是禽兽。   他话说得大方,但好一会之后也不松手,沐元瑜感觉到他洒在她脖子里的呼吸都变重了,应当是纯出于下意识地把她又抱紧了点,蹭着她的地方从嘴唇变成了额头,隐忍又躁动地腻着她,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动作,只是站着干抱她,其实一刻没有停过。   怎么跟宁宁拱在她身上似的——   沐元瑜忍不住想笑,又觉得他也怪不容易的,她在房事上其实还没开窍,只有过那么一夜就跑了,现在又是产后,单从生理上来说,是还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   但他这个青壮年,肯定不一样。   “殿下,要么我帮帮你?”她小声又害羞地问。   朱谨深摇头:“不用。”   他拒绝着,怀抱同时松了些,大概是怕自己失控。   他一摆出这副自持模样,沐元瑜胆就大,心底还发痒,乘势挣出来拉了他:“来嘛,我不做什么。”   朱谨深兀自挣扎:“不行,你嬷嬷和我说过,现在不可以。”   沐元瑜一愣:“张嬷嬷?”   朱谨深点头。   沐元瑜有点尴尬,旋即释然了,张嬷嬷肯定是听了滇宁王妃的话,她母妃也是为了她好。   “我有数,殿下不必多虑。”   她说着又忍不住要笑,感觉成了自己要哄骗他似的,但朱谨深这副困于□□的模样太招人了,她就算没深入接触的意思,也很愿意碰碰他。   把他拉到床边推进去,然后干咳了一声,把右手伸给他,真到临门一脚了,她又有点哼哧起来,道:“殿下,你——换换感觉?”   朱谨深的面色困惑了一下,旋即换成了了悟,翻身就将她压下。   “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咬着她的唇瓣,含糊地训她。   气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亲热地交融到了一起,沐元瑜在间隙里笑:“殿下不喜欢……就算了……”   朱谨深听到了,含着她的舌尖轻咬了下,感觉到她喉间发出细弱的吸气,吃痛般要躲,又很快松开,安抚地舔了舔,然后拉着她的手往下。   锦袍层层撩起,沐元瑜的手被拉着探了进去。   ……   这个感觉一换,果然非同一般。   朱谨深很满意,且很后悔,完事以后,侧过头有点懒懒地去亲她的耳畔:“你不早和我说——唔。”   他皱了眉,因为碰到了她的明珠耳坠,有点磕到了唇。   他退后一点看了看,发现了是什么,伸手又好奇地摸了摸。这类女子的小饰物出现在沐元瑜身上,他看着还是挺新鲜的。   沐元瑜事是干了,但不大好意思看他,由他摸索,嘴上只不认输:“殿下刚才还不要呢。”   “我错了。”   朱谨深非常干脆地道。   沐元瑜:“……”她忘了,这位殿下是不大要脸面的。   不大要脸面的殿下食髓知味,在她想要起来之后,翻身第二度把她压下。   一室生春。   **   遥远的京城内,气氛就没这么好了。   皇帝在百忙之中接到了朱谨深的信,原是认真地展目看去,看着看着,忽然一滞,而后气息一粗,生把笺纸扯成了两半。   汪怀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皇爷,可是云南出事了?”他忙问道。   “出了。”皇帝咬着牙。   汪怀忠更为大惊:“难道乱党犯到府城,二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二殿下?”   汪怀忠糊涂了:“就是二皇子殿下呀——”   这一问可太蹊跷了,自己的龙子还要问人不成?   “哪有什么二皇子?”皇帝怒道,“朕没这个儿子!”   汪怀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看上去皇帝是气得从鼻孔里往外喷火了都要,但以他几十年侍君的经验,又觉得皇帝这暴怒里还掺了两分莫名的喜意?   怒是真的,喜也是真的——可到底是喜是怒啊?   皇帝不管他,把扯成两半的纸拼到面前看了一眼,怒气又上来了,哗哗揉成了两个纸团。   汪怀忠不敢吭气。   皇帝把那两个纸团丢在案角,就不再理会,批阅起奏章来。   直到晚间,宫人摆了膳上来,他丢笔起身,下御座之前,方随口般吩咐了一句:“把它粘一粘。”   汪怀忠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应道:“是。”   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纸团捧起来,找糨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临近结文卡的很,我日子过得葫芦糊涂的,都忘了昨天是七夕,我的错,欠的狗粮今天补上(*  ̄3)(ε ̄ *) ☆、第164章   天气一层层凉下去, 对出征的将士们来说是件好事, 南疆之外的气候再冷也冷不到哪去,而避过了热暑, 倒是减少了可能因炎热而带来的疫情的发生。   几万同吃同住的大军里, 若是生了疫可不得了。   最新的战报一封封有条不紊地传入了滇宁王府, 进展总的来说一直还算顺利, 但为了以防万一, 沐元瑜换回了男装之后, 还是尽可能多地满城去搜罗药材等物,棉衣倒是不需要,暹罗那周边, 最冷的时候穿层夹衣也就够了, 火力壮的精兵夹衣都用不上。   时不时地,她也去找刀大舅聊聊。   宁宁做满月酒的时候,刀大舅也遣刀大表哥送了些礼物来, 只是本人没有亲至。   沐元瑜现在去找他,打着替“妹妹”感谢他送礼的名头, 但实际上叙的不是甥舅情谊,而为公事。   出境赴暹罗这一趟征战, 云贵两省的卫所兵及营兵是全压上了, 但本地土兵出动的只是一小部分,作为南疆的现任头号大土司,刀大舅手里握着至少还有至少两三万的土兵。   不过这属于他自己族内的私兵,不在他宣抚使的官方管辖范围内, 所以连滇宁王都不能勉强他拿出来。   沐元瑜去找他,就是希望他这部分兵力在前线告急的时候,能作为后续兵源补充进去。   刀大舅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跟沐元瑜道:“好外甥,要是暹罗的贼兵跟先前似的狂妄,敢打到咱们南疆里面来,那不用你说,舅舅我饶不了它,抄起刀就干他娘的。但现在是朝廷的大军打到外面去了,舅舅养这么些儿郎不容易,这要填进去了,折损伤亡都是我的人,可把暹罗那个贼王赶下来,涨的是朝廷的威风,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凭甚替朝廷卖这么大力气呢?”   沐元瑜笑道:“等这一役胜了,论功行赏,舅舅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我,我负责回去和父王谈,照舅舅满意的报给朝廷。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我们自己人不是?”   刀大舅却有自己的一本账,道:“无非赏钱赏官罢了。钱,我不缺,你也不缺;官,朝廷的官,无非那么回事,图个名头好听罢了,刀家是异族,做个宣抚使就是顶天了,总不成也封我个王吧?——要是肯封王,那舅舅倒是愿意替你卖一膀子力气,哈哈!”   沐元瑜无奈地陪着笑了两声,封王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沐氏朝廷都不见得看得多顺眼了。   她又跑了两趟,刀大舅总是不松口,要么就是拿封王来堵她,她只能一趟趟无功而返。   好在前线暂时情况还不错,她还有工夫跟刀大舅磨。   朱谨深也不曾闲着,这一日,他在知府的陪同下往城西常平仓去查验粮食。   所谓常平仓,是遍布天下州府的一种粮库,主要起的作用是平抑粮价以及在灾年时开仓赈济,因其重要性,专设官员管理,每年登记造册报往中央户部。   它跟军粮不是一个体系,但战时紧急也能调动,朱谨深从南京带来的一批粮草已经运往边陲,暂还用不着动用常平仓,不过也需要来实地查验一下,以免到需要用的时候,才发现有虚数就晚了。   耗费了大约大半日的时间,将每个库位都走过了,云南府城就在滇宁王的眼皮子底下,还不至于出差错,账实基本都能对上。   朱谨深放了一层心,在斜阳的映照下返回滇宁王府。   路过一家客栈时,外面起了一点喧哗,旋即轿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好像有人拦轿告状?”   同行护送他的千户弯了腰,隔着轿帘讶道。   朱谨深在粮仓里耗了一天也累了,正闭目养着神,这一震让他睁开了眼,举手揉了下眉心,向前掀开轿帘。   只见十数步跪着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灰扑扑的儒衫,相貌普通,神色安然,并不似一般拦轿告状的激愤冤屈模样,看上去倒像个文士。   几个护卫使矛将他拦着,因他这一跪,周围很快围起了一圈人看热闹。   朱谨深启唇:“我非官员,你有事,可往衙门去告与知府。”   “某的事,知府解决不了。”   “尚有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也不能。”   千户扬起了眉毛,嗬,好大口气,一省大员都管不了他?   “请殿下观之。”   中年人倒不是卖关子来的,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玄布包着的物件来,观其形态,却不像这类情况下惯例会出现的状纸一类。   中年人并不打开,只是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千户在朱谨深的示意下上前接了过来,拿到手里捏了捏,回来道:“有点分量,好像是块铁牌子。”   玄布包传到了朱谨深手里,他解开了扣结,将玄布掀开。   看清的一瞬间,他眼中光芒一闪,旋即将玄布掩了回去。   速度之快,连站在轿前的千户都没来得及细看,只恍惚看见确是一块令牌样的物事。   朱谨深抬了头,中年人向他拱手:“可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朱谨深捏着布包出了轿子,长身玉立,道:“可。起来吧,你意往何处?”   中年人从地上爬起来,只是仍躬着身,伸手引向旁边客栈道:“某暂住于此,殿下请。”   朱谨深将轿子及大部分随行护卫留在外面,只带了两个人跟随他走进了客栈。   中年人住的是上房,位于后院二楼最里面一间,一进了房,他重新返身跪下,口里称呼也换了:“属下北镇抚司麾下百户褚有生,见过二殿下。”   朱谨深口里叫他起来,一边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把玄布包打开来,重新看了一下里面包着的令牌。   令牌背面是匹四蹄飞扬的骏马,正面镌刻着持有人的名姓与官职。这是锦衣卫下出使在外的缇骑形制的身份凭证。   他看罢,把令牌递了回去。   褚有生双手接过,很珍惜地重新一层层包起来,感叹道:“这件东西,属下也是十来年没有见过了,打从到了南疆,就藏埋于地了。”   锦衣卫分明卫与密探,他这句话一出,朱谨深就知道他是属于密探类了,皇帝不曾交待过他这部分的事情,但南疆值得朝廷动用密探监视查探十来年之久的,随便一想,也就知道是哪一家了。   朱谨深不知他于此时忽然冒出头是何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可是向来潜在滇宁王府里?”   褚有生点头,他是有事才找上朱谨深,自然不会同他打哑谜,爽快地交待道:“属下为沐王爷召请入府,起先是做沐世子的启蒙先生,后来沐世子入京,属下没了事做,蒙王爷看得起,仍旧留了属下做幕僚使唤,这前后加起来,在府中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了。”   ——“看得起”他的滇宁王若是在场听到他这句话,大约能吐出一口血来。   听说他做过沐元瑜的先生,朱谨深眸光又是一闪,真正地讶异了,只是他惯常表情变动不大,看去就仍是淡定模样:“哦?你为朝廷效力,一向辛苦了。如今寻我,所为何事?”   “殿下谬赞了,幸亏殿下前来,不然属下这番话,只有去寻沐世子碰碰运气了——”   褚有生就说起来。   这要倒推到去年去了,当时柳夫人尚在,滇宁王一心巴在幼子身上,别的都不大理论,对柳夫人也放纵了不少。褚有生没有学生教了,滇宁王虽留了他,但对政务都懈怠起来,也用不上他多少,他大半时候都闲着。不过他做探子的天生敏锐没有丢,渐渐就发现到了柳夫人的一点不对之处。   ——当然沐元瑜身上也有大大的不对,不过她作为王世子,替她打掩护的人多了,除了每日例行的授课时辰,褚有生在私下根本接触不到她,也不敢冒险去盯她的行程——盯也盯不出什么来。   柳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的势力远远不及沐元瑜,褚有生觉得她在府外的动向不太对劲,她派了人出去,看上去没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触,只是正常采买,但掩盖在这之下的,却好像有目的性地打听什么一样,褚有生心生好奇,就留神起来。   他留神柳夫人还有一点难度,毕竟他的身份,去盯主家的妾室被主家发觉了,很容易引发不太好的猜想。褚有生以自己多年密探的经验,转而去盯了盯柳夫人的父亲。   这一盯,就盯出大问题来了。   只是他发现得晚了,余孽的人被滇宁王一步步在南疆的查探扫荡惊动,感觉到柳夫人将要暴露,提前一步使了金蝉脱壳,将柳夫人母子护送远走。   当时事发突然,褚有生来不及辗转想法通知滇宁王,只能在暗中一路追了上去。   柳夫人母子未死,实为遁走这么重要的事,沐元瑜是告诉过朱谨深的。   他眉眼一肃,当即站了起来:“你如今回来的意思是?”   褚有生躬了身,安然道:“柳氏就在隔壁,如殿下允许,属下现在便可让她过来。” ☆、第165章   朱谨深没有在客栈里问询柳夫人什么, 直接把她和褚有生都带回了滇宁王府。   褚有生有点犹豫, 朱谨深看出来了,负手道:“无妨。我会同沐世子解释, 你如今将柳氏带回, 也算将功折罪了。”   褚有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属下只是有些无颜以对——原是万不得已才要寻沐世子的, 他跟前, 总比王爷好说话些。”   再觉尴尬, 他也只能跟着回去。   柳夫人从隔壁房间出来, 低着头走在旁边,她的腰佝偻着,面色蜡黄, 长发用布包着挽了个髻, 露出来的部分发丝枯干,竟是有些煎熬得油尽灯枯之相。   朱谨深以前没有见过她,不觉得有什么, 等把人带回了府,沐元瑜恰也刚从刀大舅府上回来, 听说竟有此事,跟滇宁王妃汇合了坐到前堂里, 母女俩将跪在下首的柳夫人一打量, 再一对视,就在彼此眼中都见到了惊讶之色。   算起来柳夫人离府背逃不过一年左右,她在外面躲藏的日子就算不好过,何至于在这么短时日内就把自己糟蹋成了这样。   当日她在府里时, 是多么清柔婉约的一个丽人。   并且,沐元瑜留意到她扒在青砖上的手指仍然细长白皙,上面没什么伤处及操劳后的痕迹,可见她在生活上维持的并不错,起码余孽是没叫她自己做什么活,她这憔悴苍老,纯是心理上的受折磨。   滇宁王妃性子急,没兴趣多看柳夫人,张口就问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珍哥儿呢?”   珍哥就是沐元瑱的乳名。   这一问,就把柳夫人问得瘫软在了地上,她呜咽着,用一种伤心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声音道:“珍哥儿——没了!”   滇宁王妃沉默了一刻,珍哥儿在她院里养过,她固然因这个孩子逼走她爱女的缘故不喜欢他,但她不是那等会欺凌弱小的人,对珍哥儿再不待见,还是配齐了丫头婆子乳母好好地养着他,她不乐意亲自带珍哥儿,对他没生出什么感情,但听说他没了,想到那个被柳夫人带走时白白胖胖已会叫她“母妃”的小子,心里还是闷了一下。   她郁怒喝道:“怎么就没了?”   “路上发热……”柳夫人的眼神呆滞着,从里面淌出泪来,“就没了。”   滇宁王妃皱眉,这说的也太不清不楚了。   朱谨深抬头注目束手立在门边的褚有生,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回殿下话,”褚有生躬身道,“事发当时,属下不敢跟得太近,隐约听见那边争吵,似乎是珍哥儿肠胃娇弱,吃坏了肚子,柳氏的同党弄了点草药给珍哥儿吃了,不知道治没治好肚子,但弄得珍哥儿又发起热来,柳氏想请大夫,她的同党不许,耽搁到天亮,人就没了。”   他这一说,好像开启了柳夫人的泪闸,她原来缓缓流淌的泪水一下子汹涌起来,嘶声道:“他们不许我找大夫,说怕被王爷的人追查到行踪,我的珍哥儿——他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热得像火炭一样,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珍哥儿开始还喊‘娘’,后来连娘都喊不出来了,他的声气越来越弱,终于连一点点都没了……他在我的怀里变凉,他再也不热了,我哥哥这时候才慌了,说去抓个大夫来,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啊!”   “他们害死了我的珍哥儿,我好恨,恨死了……”   柳夫人的手指在青砖上抓着,指甲重重地刮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动静,很快掀翻了一片,鲜红的血流出来,渗进了砖缝里,染红了那一小块地方。   柳夫人丝毫不觉得痛,连眉头都没有皱,只是咬牙切齿着,她的血没有停,泪一直流。   滇宁王妃想骂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是母亲,理解这种失去孩子的痛苦,柳夫人这个模样,实在也不是作态能作出来的。   “你真是,自作自受。”   又一会之后,她只能叹了一句。   “是,娘娘说得对。”柳夫人张口就认了下来,“可是娘娘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这个人,从根子上就错了,生不由我,这往后的每一步,也都不由我,我想远着他们,可他们费尽力气把我安进来,怎么可能愿意放过我。”   “娘娘可能不相信,在王府的前十年,我还没生珍哥儿时,是我这一生最快活安定的时候,娘娘大度,纵然不喜欢我,也没羞辱过我,有娘娘这样的主母,是我最大的幸事。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愿这日子能长久下去,可是——”   她停了一停,刚缓下来的泪再度汹涌,“我有了珍哥儿,我是个女人,我羡慕娘娘有县主和世子,也想生个孩儿养,不论男女,我都会把他当做心肝。可是我不敢,我知道一旦我有了孩儿,他们一定会再找上我,果然——我的珍哥儿,我宁愿没有生他,好过白白带他到世上受苦了一遭,呜呜……”   柳夫人哭得停不下来。   滇宁王妃忍了她一会,忍不了了,道:“你这会哭还有什么用?有的这时候哭,当时就不该把珍哥儿带走,他那点子年纪,精气都还没长足了,哪里禁得跟你到外面去乱跑!”   “我有什么办法,我不带他走,被王爷查到了,我们母子一般是个死,我就不应该生他,我是个罪人,都是我害了他……”   沐元瑜看出来了,柳夫人不但恨她的余孽同党,也恨自己,亲眼看着孩子在怀里咽气已是绝大刺激,偏偏这孩子还死得不值,若是及时找了大夫来,不一定就救不回来。这种被人为耽误了的遗憾,是柳夫人心里过不去的煎熬所在。   她缓缓开了口:“你才说你哥哥,带你走的人是你的兄长?我从前听说你是独女。”   柳夫人咬牙流泪道:“是。我从小和他分开了养的,见他的时候也少。我进王府后,他更没有来找过我了,我在府里,一直听不到外面的消息,想打听,也没有人手,开始有些提心吊胆,后来总没有消息,我盼着他们撑不下去散了,或是被官家剿灭了,我希望我摆脱了他们——不想生下珍哥儿后,他那边的人就又阴魂不散地冒了出来,我恨极了!”   柳夫人在府十余年,滇宁王妃基本从未找过她的麻烦,这份大方不是没缘由的,很大程度因她本人的安分低调,柳夫人唯一一次试图伸手家务,还很快被滇宁王掐灭了念头。而照她现在的解释,是想打听一下余孽的动向,似乎也是说得过去。   不过——   沐元瑜冷静地道:“照你所说,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为他们做事?既然如此,你在生下珍哥儿后,何不向父王坦白,父王对珍哥儿的宠爱有目共睹,看在珍哥儿的份上,允你弃暗投明不是件多难的事,你何必要冒险出逃?——你在余孽那边,究竟是什么身份?”   柳夫人闭了下眼:“——我有前朝末帝直系血脉。”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非常嘲讽的笑意,“我哥哥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谁知道呢。我打有记忆以来,是从未觉得我和隔壁家的小姐妹有什么不同。”   褚有生从旁注解道:“属下在东蛮牛潜伏了几个月,研究了一点他们的谱系。若论血缘,柳氏这一支是前朝末帝次子传下来的。”   次子这一支就是逃入南疆的中坚力量,末帝破国,没来得及立太子,当时的大皇子与二皇子都有机会,就是说假使柳夫人生在当时的话,称一声“帝姬”是当得起的。   她要只是个打入滇宁王府的普通探子,如梅祭酒的那个小妾一样,滇宁王知道她的来历以后,不是不能保下她,可她是这么个身份,无论她愿不愿意,血脉里刻的痕迹改不掉,假如有朝事发,滇宁王也扛不住这个罪名。   所以她不能说,只能逃。   不提孩子,柳夫人就冷静了一点,不哭得无法控制了,她道:“我只是个女人,没有大志向,也不懂他们那些事,我只想过一点安安稳稳的日子。没进王府以前,我还小,心里有疑惑但是不懂事,他们叫我做什么,我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做,可进了王府以后,他们接触不到我,管不到我了,我才知道我想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想卧薪尝胆,不想东躲西藏,不想和他们搅和到一起去,复什么国,搅乱什么南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对自己的日子不满意,可是我很满意我的,结果为了成全他们的野心,就把我的好日子毁了——说什么大业,就是成了又怎么样,得意的是他们,我一个女人,无非还是这么过下去罢了!” ☆、第166章   柳夫人不是个太精明强干的人, 她情绪激动之下, 说话更没个重点,接下来的话, 就由褚有生代劳了。   褚有生一路跟在后面, 柳夫人等人忙着逃命, 珍哥儿没了, 柳夫人性情大变, 常要哭泣发疯, 她的同党不但要躲追兵,还要分神控制住她,就没留意暗中潜藏的褚有生, 由他顺利地跟到了东蛮牛国去。   朱谨深眉目一动:“东蛮牛国?”   这个词褚有生先前提过一次, 他当时就已注意到,只是柳夫人跟着就说了话,他没来得及问。   褚有生点头道:“是。开战以后, 余孽的老巢就从暹罗搬到了东蛮牛去,以防兵败被一网打尽。”   朱谨深同沐元瑜对视一眼, 这是一个新情况,照原先的预估及探子的回报, 一直以为这些余孽应该藏在暹罗境内。   褚有生继续说了下去, 他形貌与东蛮牛国人不同,就扮作了个被东蛮牛国贵族从南疆边境掳走的奴隶,但怕被余孽注意到,仍是不敢久呆, 知道余孽在此的下落后,就欲脱身避走回来。不想就在这时,遇到了出逃的柳夫人。   柳夫人也是惨,她的兄长不了解小孩子是多么柔弱的生物,以为跟大人一样,发了热拧个湿布巾就能熬下来,延误之下,害死了珍哥儿。他后悔不迭,但谋划多年,不甘心就此放弃,居然另抱了个和珍哥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来,强迫柳夫人继续养着。   三四岁的小娃娃,虽能看出长相的差别,但不如成人那么分明,再长几年,就更好糊弄了,柳兄长到了这个地步仍不愿意废了妹妹这步棋,打算着放个长线,说不定将来还能派上用场。   但对柳夫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夭折后还不得安宁,还被冷酷地当做工具使用。   她不顾一切地出逃。   以她金丝雀一般的能为,她是逃不出多远的,但好在她碰上了褚有生。   余孽虽未雨绸缪地转移到了东蛮牛国内,但在此处的势力远不能和经营多年的暹罗相比,褚有生历尽艰险下,成功地把柳夫人带了回来。   “先生很厉害啊。”   “属下分内之事——”   褚有生下意识要自谦,忽然意识到说话的是沐元瑜,顿时卡住,弯下去的腰也直不起来了。   沐元瑜哈哈笑了一声:“先生随意吧。你是职责所在,未能窥破先生的身份,是我与父王的疏失,怪不得先生。”   她知道褚先生无故失踪,想过他可能是余孽安插的另一颗钉子,但又疑惑以他的才华似乎说不过去,期间一直没有其它线索,只好暂且放下了这茬。   不想如今真相大白,褚先生居然是皇帝的人。   这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要说对此一点情绪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已至此,再拿他撒气也是无用,横竖他不曾真损害过滇宁王府的利益,至于期间报过多少信给皇帝,那就只好权作痴聋,装个大方了。   褚有生红着脸道:“世子大度。”顿了顿,又道,“请借纸笔一用。”   很快下人取了来,又退出去。   褚有生提笔悬腕——他使的是左手。   几行字草草书就,他搁下笔,拿起那张纸递到了沐元瑜面前:“世子请看,不知可眼熟吗?”   沐元瑜一眼扫过,已是了然。   那一年刀老土司去世,她被滇宁王叫回来奔丧,有人曾飞箭传书,警告有险,当时布条上所写的,就正是这一纸文字。   她点了头:“原来报信的是先生,我倒要多谢先生了。”   这是她存在心头更久的一桩疑惑,今日一并得了解答。   那一回她若叫留下来,后面的许多事都将不可控,也有些事,可能不会发生了。   她不由瞄了一眼朱谨深,朱谨深不知何意,但觉她眼波流转,目光不由追了一瞬。   褚有生是不懂他们之间的小机锋,谦道:“属下岂敢邀功,只是怕世子记挂不解,方说出来而已。”   不是邀功,至少也是个示好。沐元瑜理会得,笑了笑不语。   褚有生心下安定了点,然后他提供了另一个重要情况:东蛮牛意图借此瓜分南疆,精兵尽出,在沿途与暹罗合击滇宁王率领的朝廷大军,其本国内,现在兵力空虚。   沐元瑜目中光芒一闪,迅速回忆了一下迄今为止收到的前线战报。东蛮牛兵粗蛮而勇猛,但它本身是个小国,以它以已投入战场的兵力计,它国内确实留不下多少人防守。   褚有生说的差不多了,和柳夫人暂被带下去分开休息兼关押。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但前堂仍未吩咐上晚膳,沐元瑜站起来,在堂中来回踱步。   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主意,这让她不太坐得住了。   “母妃,殿下,大军在外,宜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兵力粮草的消耗会以倍数剧增。”   滇宁王妃尚没有领会到她的言下之意,只是顺着点了点头。   朱谨深的指尖在身侧几案上轻轻点了两点,沉吟片刻,道:“我去信,问皇爷要兵。”   “要不来的。”沐元瑜很冷静,“即便皇爷肯命别省支援,他们的兵短时间内适应不了南疆生态,至多能助我们守城,打出去太难为了。何况,兵贵神速,这一来一去耗时良久,等兵要了来,父王那边也差不多见分晓了,余孽见事败,必然奔逃,不会等到我们那时候再去剿灭。”   “若不能毕全功于一役,让他们逃了,若干年后,卷土重来,就徒自遗祸于子孙了。”   滇宁王妃忙道:“这可怎么办?”   “问舅舅借兵,我再去和舅舅谈谈。”沐元瑜说出了自己的主意,“这回非借到不可。”   滇宁王妃此时方会意过来,问道:“借了兵来是要往东蛮牛去捣余孽巢穴吗?”   沐元瑜点头。   滇宁王妃对这个决策倒是并不反对,且道:“你若还谈不下来,我去同大哥说。只是,谁可为统帅呢?这云南内外数得上的将领,都叫你父王带走了。”   “这支军队是奇兵,不以占领东蛮牛为目的,乘虚而入,把搅风搅雨的那些余孽们抓到就回来。”沐元瑜神采飞扬,“所以人数也不需太多,有个一万足矣,我来带。”   “不行。”   “不可。”   异口同声的两声反对同时在堂中响起。   滇宁王妃都惊得变了色:“瑜儿,你才生了宁宁——”   “都快四个月了。”沐元瑜笑道,“母妃看我,比先前还健壮呢,不用担心我。”   朱谨深的脸色也不好看,顾不得滇宁王妃在场,沉声道:“胡闹。兵家险事,岂有你说的轻松。”   沐元瑜反问道:“依殿下之意,难道任由反贼龟缩于异国之内?”   “你的主意不错,”朱谨深先认可了这一点,然后坚决地道,“但不能由你领兵。”   他口气中带着命令之意,不算很客气,但滇宁王妃此时看他却是一百个顺眼,忙帮腔道:“正是。瑜儿,你毕竟是个姑娘家,战场那么危险的地方,岂是你去得的?你听娘的,好生在家呆着,把府城守好,就是帮了你父王了。”   她宠溺女儿惯了,自知不太管得住她,想了想又加码,“我找你舅舅,让他去领兵。”   沐元瑜笑道:“母妃,舅舅可不傻,若能容易说动他,我先前就把兵借来了。现在兵还说不准,还想连他一起借了?舅舅必定不会答应的。”   滇宁王妃呆了片刻,咬死了一点:“那也不能由你去。”   “父王不在,沐氏便以我为尊,我不出头,母妃以为还可以指望别人吗?”沐元瑜也不让步,“我是如何长大,母妃最为清楚不过,该着我管事的时候,我不能退缩。”   她一提从前,滇宁王妃就气短,要不是她当年被滇宁王忽悠,把女儿做了儿子养,沐元瑜也养不出如今这个性情。   没法对她说重话,只好求助地看向朱谨深。   朱谨深向她一颔首,站起身来,拉了沐元瑜:“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要带兵出征不翻过这两座大山不能如愿,沐元瑜也不反抗,顺从地被拉了出去。   但等到了前院客房,她就没这么乖顺了。   “我知道殿下担心我,但是我家以女充子,这一笔账一直挂在皇爷那里,还没有消掉,我不努力,不知结局如何。有此良机,将暹罗伪王及余孽一网打尽,将来到皇爷跟前,也好说话些——”   朱谨深打断她:“无需担心,我会帮你。”   沐元瑜笑了笑:“我知道殿下待我好,可是我不能只等着殿下帮忙。”   屋里才点了一盏灯,屋外阶下种了一棵老松,树影随寒风摇摆,胡乱映在窗格上。   她的声音清晰地响着,“倘若我只会坐等他人援手,我就不会上京,遇见殿下了。”   朱谨深心中少有地焦躁起来,道:“我是‘他人’?”   他对于沐元瑜总有一种隐约的不能掌控感,今日这预感成了真。   “口误,口误,”沐元瑜立刻改了口,向他撒娇笑道,“殿下是我喜欢的人。”   “但你不愿依靠我。”   “我愿意呀,我可愿意了。”沐元瑜眨着眼,“我在京里时,不是一直都依靠殿下照顾?不是殿下帮我,我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但你要自己领兵。”   “我是沐氏的世子。我跟殿下好,是一回事,但我仍有我的责任要承担。”沐元瑜解释,“并且,殿下想保护我,我也想帮殿下。南疆战事尽快结束,京中压力也将顿减,殿下远赴南疆过来帮我,难道不惦记还在京中的皇爷吗?这于各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朱谨深沉默着,表情紧绷,下颚侧边都绷出一条不悦的弧线。   好一会后,他道:“你借了兵来,留守云南,我去东蛮牛。”   沐元瑜摇头:“殿下自然比我聪明百倍,但这件事非我不可。舅舅的兵都是百夷族,殿下的身份对他们起不了多大威慑作用,再者到了东蛮牛国内,他们用的语言介于百夷与暹罗之间,我虽未学过,勉强也能听懂个七八成,殿下不曾学过,只能听通译翻译,其中不便之处太多。”   朱谨深面无表情,忽然倾身向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如果我坚持不许呢?”   沐元瑜吞了口口水,她觉得——朱谨深的坚持好像制约不了她什么。   她主意已定,而这是她的地盘。   她说不出糊弄他的话,又觉得他这么远来帮她,她还要仗着地主之利欺负他,有点对不住他,只好讨好地摸了摸他捏住她下巴的手掌。   这就给了朱谨深答案,他站立片刻,一语不发,转身走了。 ☆、第167章   家里两个人都不支持她, 但诚如沐元瑜所想,她真要办这件事, 别人是拦不住的。   她一面派人往东蛮牛周边去实地查探,看褚有生所言是否属实, 一边再度找上了刀大舅, 将新情况与他讲述清楚。   听说只要一万土兵,刀大舅微有犹豫,沐元瑜见有戏, 忙进一步跟他说服起他来, 磨了两天,刀大舅终于松了口:“好外甥, 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做舅舅的也不能不与你这个面子, 但是,你许诺的那些分润功劳之类, 我没甚兴趣。我倒是另有一个要求,你要是同意,那舅舅这里也不再有二话!”   沐元瑜精神一振,忙道:“舅舅请说。”   刀大舅道:“你大表嫂前年没了, 你知道不知道?”   沐元瑜点头,当时她在京里,是回来以后滇宁王妃闲聊时说起来的,因是过去的事了,她听过就罢了, 没多想什么。   “我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我听老大回来说,同你生得竟有八、九分像?”   沐元瑜笑着点头:“是。”   宁宁满月时,来送礼的就是刀大表哥,这是舅家至亲,她不得不出来见了一见,行了个礼,但是没怎么说话。   刀大舅眼中精光一闪:“那模样也是不错了。”   沐元瑜干咳了一声:“还算过得去罢。”   “你这个妹妹,同你比起来是极苦命的。”   沐元瑜惦记着借兵的事,不知他云里雾里一直扯别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催他,只好应着声:“确实是——”   “这么个苦命的外甥女,可得给她找个好人家才是。”   “……”沐元瑜慢慢睁大了眼,她有点会意过来,又不大敢相信,“啊?”   “看看,你懂了是不是?”刀大舅哈哈笑道,“舅舅就知道你聪明!你表哥如今是个鳏夫,你妹子在外叫野男人哄了,揣了个小的回来,谁也嫌弃不着谁,这不正是一桩天作之合?”   沐元瑜想扶额,困难地开口道:“舅舅——”   刀大舅不理会她,一门心思说自己的:“你放心,外甥女还舅家门,再知根知底不过,舅舅什么人家你是知道的,粗了粗了点,绝不会亏待自己人,你妹子那个小娃儿,只管带过来,我们一样当亲生的养着,这么大家业,还能多他一口饭不成?等大了,照样给一份家私,包管不比谁差!”   “舅舅,这可能不太方便——”   刀大舅瞪眼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好外甥,舅舅信得过你,才肯给老大娶你的妹子,像你爹那样的,招你娘生了大半辈子气,舅舅是不好当着你说你爹的坏话,不然,我能骂他半宿!你跟你爹不一样,舅舅放心你,才想跟你把这门亲续下去。”   沐元瑜顾不得仪态,真的扶额了——她舅舅这是哪来的奇思妙想啊?!   她要真有这么个妹子,不幸叫人蒙骗失了清白还带了个拖油瓶,嫁到刀家去也许真是不错的选择,好歹不会受夫家太过欺负,可她没有,也不能变出来一个给刀大舅啊!   她的震惊跟不情愿溢于言表了,刀大舅眯了眯眼:“怎么?你不愿意?外甥,你知道老大将来是要接我这个位子的,总不至于觉得他还匹配不上你妹子吧?”   沐元瑜头痛地道:“不不,我足感舅舅盛情,大表哥人极好,只是我妹子恐怕不大配得上他。他这样的身份,续弦个黄花姑娘一点也不难。”   刀大舅精明地哼笑了一声——黄花姑娘满天下都是,下一任滇宁王的嫡亲妹子有几个?   独此一个,别无分号!   他现在想起提这茬都觉得晚了!   幸亏那苦命的外甥女才生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不然恐怕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未必等得到他来开口。   刀大舅往桌上一拍:“什么配不上,我看正相配!你给舅舅个痛快话,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沐元瑜怎么给得出来,只能使个拖字诀;“舅舅,即便我同意,婚姻大事,也不是我一个晚辈说了算的,总得回去问过父王母妃。”   “你父王那个人,不问也罢,能拿闺女换回一万兵马,他眼都不会眨,何况你带了人去,立了那么大功劳回来,他还能有二话?很不必问他!”刀大舅很笃定地道,“至于你母妃,她是一心为了孩子好,知道外甥女嫁到我们家来吃不了苦,也只有同意的,如今只要你点了这个头,别的都不成问题。”   沐元瑜偏偏无论如何不能点这个头,但看这架势,刀大舅是认准了这一条,不可能开别的条件,她要拒绝,他们就等于谈崩。   她只能继续把拖字诀使下去,说起码要回去问问滇宁王妃,刀大舅觉得滇宁王妃万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追了她两句,见她坚持,也就还算大方地道:“行吧,这也是你的孝顺处,问问就问问,只是问过了,你可要尽快给舅舅个回话。”   沐元瑜答应着,无奈又无语地起身告辞。   刀大舅大概想让她跟未来“妹婿”联络联络感情,命刀大表哥出来送了她。   沐元瑜感觉还好,刀表哥对她来说就是个舅家表哥,别的什么也没有,她现在对着他也没有什么不自在的。   倒是刀表哥,沿途一眼接一眼地瞄她,神色间也有点说不出来的意味。   沐元瑜想当无所觉,奈何他瞄得太频繁且无忌惮了,她只有开了口:“大表哥,你看什么呢?”   刀表哥等他这句已久,忙道:“表弟,你跟你妹子长得真像啊!”   “我们是双胞么,自然像的。”   “可是也太像了——!”   刀表哥说着,把后面跟着的下人撵远了点,然后压低了声音道:“阿爹是不是跟你说了叫我娶你妹子的事了?”   沐元瑜有气无力地点头:“是啊。”   “你能不能别答应?”   沐元瑜:“……啊?”   刀表哥忙道:“表弟,你别误会,我可不是嫌弃你妹子生过孩子,我们这样的你知道,没他们汉人那么多讲究。实在是因为你妹子跟你生得太像了,我从小看你长大,连你光屁股的模样都见过——”   沐元瑜板了脸:“大表哥,你胡说什么,你几时见过了?”   真见过,现在还敢跟她扯这些么。   “就是个比方嘛!”刀表哥不以为意,接着道,“我看你跟我亲弟弟也没什么不同,这会儿叫我娶一个跟你长得一样的,跟娶你似的,我这——”   刀表哥顿了顿,很沉痛地道:“下不去口啊!”他说着拍沐元瑜肩膀,“都是男人,你懂的吧?谁会娶自己弟弟啊!”   沐元瑜哭笑不得地停了步子:“——我懂,舅舅知道你不愿意吗?”   “知道啊,阿爹一和我说,我就拒绝了,可阿爹不听我的,我声音略大些,他还说我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揍了我一顿!”刀表哥表情哀愁,仰起脖子把上面似乎是鞭子柳条一类物事抽出来的红痕亮出来给她看,“两天了还没下去呢。”   沐元瑜略同情:“这——舅舅下手不轻啊。”   “我阿爹脾气爆,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姑母可宠你,你不同意,她指定听你的,”刀表哥充满希望地望向她,“表弟,你帮我个忙,回去就同姑母说,我这两年学坏了,在外面乱风流,姑母最心疼孩子,肯定就看不上我了。”   沐元瑜想了想:“我试试吧。”   反正她是肯定不会有“妹子”嫁给刀表哥的。   刀表哥大喜,忙道:“表弟,我就知道跟你能说得通。你放心,不管成不成,表哥都记你这个情!”   一路殷勤地把沐元瑜送出了门。   **   回到滇宁王妃,沐元瑜立刻找了滇宁王妃,将这事说了。   滇宁王妃先也是听得呆住:“大哥这是怎么想的?”   呆不过片刻,她旋即反应过来,淡定道,“这很好。瑜儿,你不可能同意他,谈崩就谈崩吧,你安生在家呆着。”   沐元瑜寻求安慰失败,鼓脸坐着。   滇宁王妃少有地不体谅她,倒是道:“你该去看看二殿下,我看你们这两日都不碰面说话了,他是为你好,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跟人赌气?这可是你的不对。”   沐元瑜斜眼瞄她——当日不知道是谁把人在府门外晾了那么长时间,这才过了多久,就叛变派上亲女儿的不是了!   不过她终究不是不讲理的人,还是站起来道:“我没赌气,我知道殿下是好意,只是这两日忙着,我也不想跟殿下吵架,才冷了一冷。”   滇宁王府占地阔大,如果不是双方刻意来找,想不碰面是极容易的。   她说着要出去,滇宁王妃叫住她:“等一等,把宁宁抱着。”   她到底又心疼女儿,怕朱谨深身份高贵,沐元瑜要去看他的脸色,很有经验地出了个主意,“我看他在孩子身上心倒重,你抱着宁宁去,看在孩子面上,跟你也容易说话些。”   沐元瑜抓抓脸,小心地把胖乎乎的肉团子从张嬷嬷手里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天冷啦,今天出门买秋装~ ☆、第168章   一大一小两张脸对着。   大的没什么表情, 小的百无聊赖,对着大的看了一会,见大的既不会“宝贝乖乖”地哄他, 也不会做鬼脸逗他,两只眼睛一张嘴, 只晓得对着他傻看,很快觉得没意思了, 把眼皮一耷拉, 小小的嘴巴张开,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   “殿下,你同他说两句话呀。”   沐元瑜忍着笑,她过来时还忐忑着,结果朱谨深看见宁宁果然没说什么,她把孩子递给他,他就默默接了过去,宁宁的骨骼长得结实了些, 他可以抱了, 只是逗孩子这一项他始终学不会。   沐元瑜试过给他拨浪鼓之类的小玩具, 但也没什么用, 宁宁就是不买他的账, 唯一的好处, 就是随便他怎么看怎么抱,宁宁都不会哭,算了给了当爹的最后一点面子。   “说什么?”朱谨深的冷脸下掩着不易觉察的一点发愁, “我说笑话,他又听不懂。”   这个金贵的小肉团子,是他在世上唯一拿他没有办法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哦,错了。   团子他娘也是。   他冷清的怀抱对宁宁来说是极好的催眠所在,宁宁叫他抱了一会,两个小哈欠一打,就睡过去了。   朱谨深走去里间,把他小心地放到自己床上,拉过被子角给他盖上。   沐元瑜巴巴跟进去,搭讪着道:“殿下,我刚才去找舅舅了。”   朱谨深周身的气息一冷。   他转了头,目光锐利地在她面上掠过,落在睡得呼呼的宁宁身上,默了片刻,然后道:“你不顾惜我也罢了,你看着宁宁,也不能令你安稳妥协些吗?”   沐元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声音温柔下来:“殿下,我可以安稳妥协,可是敌人会因此放过我们吗?我从来不喜欢战争,我其实还害怕流血,可是刀悬于颈,不进就败。为母则强这句话,殿下一定听过,有了宁宁,是让我勇气倍增。我看着他,就想给他一片太平天地。”   她回答完了,补了一句,“还有殿下,因为殿下来了云南,可在府城帮我与父王坐镇,我才敢起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我后方有靠。”   朱谨深轻微地有被打动,但旋即冷静下来:“你可以全部依靠我。”   他从一开始就乐于并沉迷她的投靠依赖,可惜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并不那么稀罕。   “可是殿下依靠谁呢?”沐元瑜望着他,她是站着,看他微微有点俯视,眼睫垂下来,因此显得比平常更柔软些,不过她的话语就是截然相反的豪气了,“殿下可以依靠我。”   朱谨深皱眉要说话,被她紧接着跟道,“如果殿下不愿意依靠我,为什么觉得我应该依靠殿下?殿下认为我是个只会从殿下身上索取的人吗?还是觉得我对殿下的爱,比殿下对我的少?这两者我可都不承认。”   朱谨深:“……”   他有点被接连三个问题绕进去,表情些微懵住。   “你可以少一点。”好一会后,他言不由衷地很勉强地道。   “我做不到啊。”沐元瑜诚挚地向他道,然后敏锐地发现他嘴角往上扬了一下,虽然他很努力地绷住了。   曙光在望!   她大喜,忙坐下来,挨着他的肩膀道:“殿下,你先还没听我说完呢,我舅舅不同意借给我兵。”   朱谨深的反应跟滇宁王妃一个字都不错:“这很好。”   “除非我答应他一个条件。”   朱谨深听说她借不到兵,心头已是松下来,懒洋洋地道:“什么条件?”   “我舅舅想我‘妹子’嫁给我大表哥——当然我是绝不会答应他的。”   饶是她飞快地表了态,朱谨深的眼神仍是瞬间犀利起来——比先前听说她去找刀大舅还要利。   “你那个表哥,什么来路?”   “表哥就是表哥,还能有什么来路。”沐元瑜笑道,“殿下别乱想,他比我大着十多岁呢。”   朱谨深毫不留情地道:“这么老,你舅舅好意思说给你?”   “别这样,我表哥人挺好的——”觑着朱谨深的脸色,沐元瑜自然转了弯,“当然比殿下是差远了。我表哥也不同意,他嫌我‘妹妹’长得跟我太像了,他拿我当亲弟弟,生不出那个意思。”   朱谨深脸色仍不回转:“这种老男人,还嫌弃你?”   沐元瑜心下觉得他这没事找茬挺可爱的,不敢说出来节外生枝,偷偷笑了一下,就权当没听见,接着道:“因为这样,我想了一个主意,提前跟殿下通个气,免得殿下日后生气。”   “不行。”   “——啊?”她一个字还没说呢,要不要这么快回绝她?   朱谨深冷笑着,倾身向前咬了她下唇一口,略重,见她痛得抽了口气,才道:“你是不是想跟你表哥商量,来一出假戏糊弄你舅舅,先把兵骗到手再说?”   沐元瑜:“——!”   这么聪明还能不能好了,她简直没有做坏事的余地!   “你敢这么干,试试。”   朱谨深言简意赅地给了她七个字的威胁,他没有具体说要将她“怎么怎么样”,正因为没说,更显莫测可怕。   沐元瑜心尖颤了颤,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她是一点都不怕朱谨深的,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底气,就是觉得他不能拿她怎么样。但逢着余下这百分之一,不用朱谨深多么疾言厉色,她就会生出一点畏惧来——哪怕他还没有对她做任何事。   也许不用他对她怎么样,转身决绝而去就够她害怕的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沐元瑜忙转头去看了宁宁粉嫩的一张大胖脸,方得到了一点治愈。   “不行就不行吧,我再想别的法子。”她好脾气地妥协了。   朱谨深倒是有些疑心——她先那么能折腾,这会儿又就这样听话了?   沐元瑜看出他的意思,解释道:“这个是我不对。殿下要是跟别的姑娘定下婚约,哪怕是假的,我也不会愿意,将心比心么。”   朱谨深听了,沉默了一下:“你还想什么法子?”   “暂时还不知道,我还没想出来。不过办法总是人想的,”沐元瑜很乐观地道,“我再想想,说不定就想出来了。”   朱谨深不再说话了。   沐元瑜看看他的脸色,好歹不是个生气的模样了,就放心地照旧忙自己的去了。   但想别的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沐氏亲眷不少,她是不介意从别房认个过来,能给滇宁王做养女,估计别旁也不会反对,可是刀大舅肯定不会认啊。   没亲的还罢了,有亲的,那亲女跟养女就差远了,刀大表哥又不是娶不到身份好的姑娘。   又扑腾了两天——嗯,“扑腾”这个词是朱谨深跟滇宁王妃说的,滇宁王妃虽觉得自家闺女被这么说不太好,但她同时也不太想反对,觉得有点有趣地默认了下来。   她心里觉得朱谨深作为一个男人还怪好哄的,也不见沐元瑜干什么,两个人就和好了。   虽然在出征东蛮牛的事上仍旧没有达成一致。   朱谨深其实很矛盾。   他本已做好了好好收拾一顿不听话的内眷的准备,无奈沐元瑜太有眼色,悬崖勒马,硬是在踩到他的底线之前停了下来,而后就在离着底线还有一点的地方扑腾。   要收拾吧,好像有点师出无名,可不收拾,她眼看着是绝不打算自己消停下来。   以这个笨瓜的脑袋,再叫她闹下去,可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朱谨深几番权衡,终于主动找上了愁眉苦脸的沐元瑜,抱胸问她:“借到兵没有?”   沐元瑜叹气摇头。   “舅舅太难说话了。”   朱谨深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慢吞吞道:“那是你不会说。”   沐元瑜听他话音,眼神一亮:“殿下有办法?”   朱谨深道:“呵呵。”   ——有啊。   但是不告诉你。   沐元瑜精确地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她性格绵而韧性足,也不想别的了,打这天起从早到晚就跟在朱谨深身后缠磨。   她从来认同朱谨深的智力凌驾在她之上,因此并不觉得跟他求助有什么不好意思,很拉得下脸,反复唠叨跟他说出征的好处,又说东蛮牛小国,决计不会有危险,她去了就回,哪怕抓不到余孽也不会冒险逗留,如此这般巴拉巴拉。   她敢这么干,是因为发现朱谨深默默地有在翻查东蛮牛的资料——这等小国,与中原王朝素无来往,偏在南疆外的一隅,此前极少进入过朝廷的视野,所以朱谨深在兵部那几个月都没怎么接触到。   又是两日过去,朱谨深终于松了口:“——我去跟你舅舅谈谈。”   她这么能闹,硬管是管不住,他伸手帮一把,好歹还是把事态控制在自己了解的范围之内。并且,奇兵突袭东蛮牛直捣余孽老巢这个主意本身可行性是很高的。   沐元瑜微怔:“嗯?殿下告诉我怎么做就好了,不必殿下前去。”   “你去没用。”   沐元瑜不大懂,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你的身份到我舅舅面前可能不怎么管用——”   她心里理解刀大舅为什么看不上朝廷的赏赐,却要选择跟她联姻,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朝廷高高在上,然而也远在天边,根本没有多少能力管得到刀家的实际事务,滇宁王就不同了,就算哪天/朝廷发怒要惩罚刀家,那旨意传过来,执行者也绕不过滇宁王去,跟滇宁王搞好关系,把联姻世代延续下去,可比讨好朝廷实惠多了。   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刀大舅不会怎么把朱谨深放在眼里。   朱谨深却嗤笑一声,反问她:“你见我拿身份压过人?”   沐元瑜眨眨眼,搜寻了一遍记忆,发现似乎真的没有——他通常是拿智商碾压人,虽然身份高贵,但通常都还用不上。   “没有,没有。”她老实承认,同时顺口送上一顶高帽,“殿下从来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的二殿下转天去找上了刀大舅。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为刀家长远计,请舅舅借兵与我,不然,刀家地位恐将不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坐标是大江苏哒,现在温度还好,三十左右,不过早晚凉了,提前一点备。   可惜没备着,逛了半天,就买了两个口罩跟一个准备写下本大纲的好看的小本本回来了( ̄▽ ̄)   ~~~~~~~~~~~~~~~~~~~~~~~~~~~~~~~   谢谢大家提醒,改了小BUG,昨天的姨母我是真的没绕过来,我还认真想了一下呢,很笃定地以为是姨母才写下去了,看到评论才发现错了。今天这个七个字我保证我想的真的是七,但不知道冥冥中哪来的一股力量,打的时候它成了八。。懵。 ☆、第169章   刀大舅坐在椅子里愣着神, 他是知道沐元瑜同这个二皇子处得好, 不然人来了不会直接住到滇宁王府去。这个级别的贵人云南虽然很少接待, 但也不会没合适的地方安置他,知府衙门级别不够,布政使司总归凑合了。   但是,关系再好——能好到张口就喊他“舅舅”?   叫他一声“刀家舅舅”都算是纡尊降贵很表亲近之意了。   这可好,直接把前两个字都省略了!   这位皇子钦差敢叫,他可都不怎么敢应啊。   朱谨深坐在阔大的虎皮椅里——那原是刀大舅的位置,耐心地等待下首的刀大舅回神。   刀大舅终于回过神来了。   “这——”他砸吧着嘴,干笑道,“殿下太客气了,下官不敢当。”   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他要应了,岂不是成了皇帝的大舅子?朝廷要管他鞭长莫及,他不怎么在乎,但对于天子,他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分敬畏的,自觉还配不起攀这个亲。   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占了他位置的朱谨深,看看人家这气度, 他家里几个崽子捏巴到一起也比不上人家一半——嗯,就是说话不怎么着调。   开口就吓唬他, 以为能唬住他不成?哼,要不是那声“舅舅”叫在了前面,这么咒他的家族, 皇子他也不会客气。   “这兵嘛,下官不是不愿意借,也同外甥细致说过了,正等着他的回话,今日却不知他怎么没来,反是殿下大驾光临?”   朱谨深暂不答,只道:“请舅舅屏退左右,我接下来的话,出我口,入您耳,不可再有第三人听闻。”   居然还不改口——   刀大舅心底咯噔一下,到他这个位次的人,是不会再为两句好听话就迷了心神,相反,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汉人的话他是听过并深为赞同的。   他挥了挥手,把周围的下人全赶走了,刀大表哥原在门边站立陪着,刀大舅指示他也站远了,然后就便做了个门神,看着不许旁人靠近这处前堂。   朱谨深没卖关子,见已经清了场,就笑了笑,道:“您的外甥没来,这并不奇怪。从头到尾,您就没有过外甥。”   刀大舅直着眼——他觉得中原人有点讨厌,话里总是藏话,不拐两个弯好像就不能说话了似的。   “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两个铁核桃咔嚓咔嚓转了两圈,但他的脑子里仍没跟着拐过这个弯来。   朱谨深不吝惜地进一步点明了:“沐元瑜不是双胎,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刀大舅:“……”   咚,咔。   一个深褐莹润的铁核桃从他蒲扇般的大掌里滑落,跌在地上,又弹跳了一下,发出了轻重不一的两声响动。   铁核桃蹦跳着滚落到了朱谨深的脚边,他俯了身捡起,站起交还给刀大舅,见他愣着不接,轻轻放在了他身边的几案上。   “你——”刀大舅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袖,眼睛快瞪得快有两只铁核桃大,“你说的是真的?!”   “如此子嗣大事,岂是我空口所能编造,舅舅如有不信疑虑处,可去滇宁王府询问。”   刀大舅凌乱中,感觉手里握着个东西,满腔的震惊之意要寻个出口,下意识握拳一捏——   喀嚓。   他盘了几个月的另一个铁核桃成了碎核桃,碎渣沾了他一手。   “他娘的!”   他满脸晦气地甩着手,往外嚷道:“老大呢?去厨房给老子再拿个核桃过来!”   刀表哥听到声音,从庭下走过来,探头进来望:“阿爹,你又把核桃捏碎了?就没哪个在您老人家手里能囫囵过半年的——”   “老子指使你跑个腿,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刀大舅怒道,“我看就是你有心敷衍,总挑不结实的来,才这么一捏就碎!”   “再结实的也禁不住您有意捏它啊,我看人家玩起来可细致了——”刀表哥嘀嘀咕咕地跑了。   “小兔崽子,还敢顶嘴!”   刀大舅跺跺脚,不过被这一打岔,他总算是消化掉了朱谨深传递给他的信息。   他是觉得这事荒唐离谱得不可置信,可再一想到滇宁王,他就笃定了——是那老小子能干出来的!   然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你现在想怎么样?借兵,我借了你,你能将此事保密?我凭什么相信你?——二殿下,下官是个粗人,说话没你们那么多讲究,但说的都是实在话,不会同人玩虚的。”   朱谨深安然坐了回去:“舅舅不要误会——”   刀大舅现在听见他喊“舅舅”简直肝颤,这小白脸果然不怀好意,跟他那倒霉妹婿似的,都一肚子坏水。   他也不想啰嗦了,直接拍案道:“一万兵是不是?行!老——下官借给你!”   朱谨深微微笑了下,道:“一万是先前的开价,我以为,两万方为最好。”   这是坐地起价!   刀大舅脸黑了,为了压制情绪,忍不住把几案上幸存的那个核桃重新摸到了手里,哗啦啦转着——这单独一个转得很不得劲,他扭头往外望了一眼,气得骂道:“叫他去厨房拿个核桃,又不是去树上现摘,怎么跟掉到锅里了一样,一去就没影了!”   朱谨深笑道:“您误会了,我当真没有恶意——舅舅可知道宁宁?”   刀大舅甚是牙酸地点头。他有心想阻止朱谨深这么持续称呼他,但又怕如此显得太不给他面子,万一朱谨深觉得他不识抬举,为了报复再问他要三万兵怎么办?   这是把他的全部家底都要走了,他万舍不得。   真细追究起来,滇宁王干的事,跟他可没那么大干系,抛一万兵堵堵朝廷的嘴,买个平安还行,再多就不值当了。   他心下给自己划了底线,自觉主意已定,那股焦躁之意就没那么强烈了——   “宁宁是我的孩子。”朱谨深表情温和地告诉他,“长子。”   刀大舅:“……”   喀嚓。   剩下的一个核桃也没保住,又碎了。比第一个碎得还彻底。   他表情停滞着,刀表哥于这时跑进来,把一个新的核桃递给他:“阿爹。”   刀大舅接过来,呆了片刻:“——怎么就一个?”   刀表哥奇怪地道:“阿爹就吩咐我拿一个啊。”他低头一看,明白了,摇摇头,“唉。”   赶在刀大舅喷火之前,连忙跑走继续去拿。   刀大舅这回其实没准备生气,他把手上的碎屑抖抖,凑合着盘起新核桃来。   盘着盘着,他雄壮的胸脯渐渐挺了起来。   “嘿,原来都是自家人啊!”   他这回的口气一下子亲热了起来,哈哈哈笑道,“殿下不早说,吓得我一脑门子汗!”   朱谨深也不点破他,只是配合笑着喝了口茶。   刀大舅见了,也觉得口渴,咕咚咕咚跟着灌完一杯,心里同时转悠着,觉得他那外甥——哦,外甥女真怪有本事的,也豁得出去,不知怎么把秘密叫人发现了,转头就献了身,大胖儿子都生了出来,活生生一个共同把柄,男人想不帮着瞒着也不成了。   从前不觉得,但现在看,还真是他们沐家的种啊,要依着他那直肠子妹妹的脾性,一辈子就会同人硬着来,可万干不出这套花样来。   刀大舅想到自己先前试图把人家的儿子当自家傻儿子的养,又冒出了点冷汗来——这指定是回家告状去了,不然怎么换了人来!   忙道:“二殿下,我先前说过些糊涂话,你别放在心上,我那不是,不知者不罪嘛!”   朱谨深笑着点头:“是。”   他好像不着急提借兵的事了,刀大舅自己不知怎么地,却想起他进门第一句话来,忍不住问道:“殿下先前说我家地位不保,是怎么个意思?”   看这二皇子的模样,都不追究滇宁王府的罪过了,还能追究到他头上不成?   朱谨深微有诧异地道:“舅舅想不到吗?沐王爷这一支,是没有男丁了,以后恐怕也很难会有。王位必将易主,新的沐氏掌权人,还会认同刀家的姻亲吗?”   当然,新郡王犯不着得罪刀家,可要像从前那么支持刀家在土司中的地位,那就很难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用到民间是一样的道理,新郡王有自己的人要安插,要扶持,要消除前任房头留下的势力影响,慢慢打压刀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前景。   刀大舅挺出的胸膛渐渐收了回去,脸色也凝重起来。   这个道理他不是想不到,只是朱谨深给他的惊吓太多,他来不及想到而已。   而一经点破,他立刻意识到朱谨深说的话一个字也不错。   滇宁王跟他是姻亲,下一任可不是,人家有自己的姻亲要扶植。而他还了解沐氏的情形,知道最有可能接任的是沐二老爷那一房,这两兄弟闹成了什么样,他也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几乎不可能去结好下一任。   “沐显道这王八蛋——!”   刀大舅不顾形象地点了妹婿的大名骂起来,这王八蛋可把他坑苦了!没用的货,怎么一辈子就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舅舅。”朱谨深不疾不徐地接着道,“沐氏以女充子这件事,皇爷已经知道。事实上沐家的王位,撤去的可能性比易主来得更大。”   “舅舅当然同这件事是没有多么大关联的,”他笑道,“不过想全然撇清,也是有些难处。皇爷应当不至于对刀家怎么样,但心里怎么想,就不好说了。会不会觉得刀家不够可靠,从此不放心刀家为朝廷守护边陲——我不敢揣摩圣意,只是随口一说,舅舅聊做参考。”   刀大舅的脸部抽搐起来,他不在乎皇帝对他的看法,可同时失去皇帝与滇宁王府两层信重,于他就是一项不能小觑的损失了。   “我来问舅舅借兵,亦是舅舅借此表现的机会,皇爷见了此事,知道舅舅小节有亏,然而毕竟大节无损,一心仍向朝廷,许多话,就好说得多了。”   朱谨深一点也不催促他,只是徐徐道,“这个机会,只在眼下。一旦等皇爷解决了瓦剌兵临大同的事,算起这笔账来,到那时,舅舅再想弥补,也不成了。”   刀大舅的脸色变幻得更剧烈。   刀表哥于此时终于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地兜着前襟,在刀大舅身边停住,然后哗啦啦,把前襟里盛着的足有二三十个核桃全部倒在了几案上的果盘里。   “阿爹,”他喜滋滋地道,“这下好了,您老人家随便捏吧!”   刀大舅看看核桃,再看看他,运了运气:“——滚!”   “老子看你的脑子,还没这核桃大!”   老子叫人上门逼宫了都,这蠢货还只晓得核桃核桃!   朱谨深摩挲着已经凉去的茶盏壁,倒是很温和地看了刀表哥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第170章   朱谨深谈判的最终成果, 是两万土兵加刀大表哥一个。   他还不甚满意, 回去向沐元瑜及滇宁王妃道:“舅舅是不大好说话,我的意思,最好是他亲自领兵,如此瑜儿就不必去了。只是舅舅不允,说来说去, 只肯出借了儿子。”   沐元瑜:“……”   她惊呆了!   她一个亲外甥, 去向亲舅舅借兵一万都没借来,朱谨深一个此前和刀大舅全无来往的外人去,不但借的兵翻了倍,连刀大表哥都拐到了手!   她舅舅这是被下了**药了?!   朱谨深催她:“不要发愣, 跟我出去带个路, 你有个姐姐是不是嫁到杨土司家里去了?再去问他借些。”   沐元瑜“哦,哦”应着站起身来,人其实仍没怎么反应过来,只下意识问道:“还去问二姐姐家借什么?东蛮牛国内若真实力空虚,两万都算多了——”   那等小国, 没多少阻力的情况下, 将它打个对穿都能办到了。   朱谨深匆匆往外走:“不管多不多, 都给你带走。但要防着东蛮牛学过兵法, 知道围魏救赵的道理,倘若它知道国境被袭之后,不撤兵回救而直奔云南而来,此刻府城同东蛮牛一般, 也没有多少兵力留守——”   沐元瑜悚然道:“不错!”   府里不是全然无兵,还有些衙兵之类,但战斗力就很一般了,日常也就维持个府城秩序,上阵杀敌那是绝拼不过正规军的。   “所以要再去问杨土司家借些来守城,万一这情形发生,至少撑到你挥兵回来。”   沐元瑜忙应着:“好!”   滇宁王妃傻眼地追在后面,几番想插话,硬是没找着话缝,她且也有些晕——朱谨深先前不是很坚决地不许沐元瑜带兵出征的吗?为此还冷战了,怎么打沐元瑜找他谈过之后,没几天就改主意了,还一下改得这么彻底,她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完全错了,他这不是好哄,根本是非常好哄吧?!   **   在去找杨土司的路上,沐元瑜方腾出空来问到了究竟。   两旁有护卫,朱谨深回应得很隐晦,但以沐元瑜和他的默契,很快领悟到了刀大舅为何一下大方起来。   那一番话,其实她也可以同刀大舅说,哪怕全然从刀家的利益来说,刀大舅也不可能在知道秘密后卖了她。但在她最深处的潜意识里,始终对滇宁王的封号有所留恋,说不定,皇帝觉得让她一个有致命把柄的假货接任也不错呢——   所以她没想起来要去吓唬刀大舅,但朱谨深这么干了,她也只好认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显然是借到兵最重要。   至于将来,再说罢。横竖她要真能为王,刀大舅总不可能反对。   说到刀大表哥时,朱谨深就很直接了,道:“我原没想起这一出。你舅舅骂他蠢,我不好干看着,帮着缓颊夸了两句,你舅舅就又高兴起来,说你大表哥心眼上是缺些,带兵打仗还是很勇猛的,我听了,方动了此念。”   就是说,刀大舅是亲手把儿子坑了出去。   沐元瑜憋不住在马上直笑:“舅舅肯定很后悔。”她同时意识到,“殿下根本没想要舅舅吧?只是故意诈唬他。”   朱谨深道:“时间太紧了,若还有空闲,我与他多聊两天,未尝不能打动他。”   只是不好再耽搁下去,只能凑合拿一个刀表哥凑数了。   刀大舅可不会想再跟他聊。   沐元瑜模拟了一下刀大舅的心情,就笑得有点停不下来,又同情了他片刻。不过很快抛去脑后,策马凑近朱谨深,小声道:“我同大表哥一起去,殿下放心呀?”   “有什么不放心的。”朱谨深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道,“贵表哥淳朴天然,听说将要领兵出征,十分踊跃,如此心向朝廷的栋梁之才,很该重用。”   好嘛,这位殿下看来是在跟刀表哥的来往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以至于亲爹都嫌“蠢”,到他嘴里成淳朴天然了,她大表哥肯定也是被忽悠得不要不要的,不然不会有个“十分踊跃”。   沐元瑜一路想着一路笑,她不是开心朱谨深帮助她出头,在他行为的表象之下,是对她内在思想的妥协认同,这比送她两件礼物哄她两句好听话可贵多了。   朱谨深时不时瞥她两眼,每回都见到她弯得月牙一般的眼睛。   就开心成这样。   那么好像——他的让步也不是不值得。   赶在天黑前,两人到了陇川。   跟杨土司的谈判相对来得简单一点,虽然他们来得突然,但朱谨深只把刀大舅已经同意出借两万兵马并且他的长子还亲自领兵的消息一透露,杨土司就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撇开朝廷不论,只从滇宁王府说,一般的亲家,不过是个辈分不同,刀家出了这么大本钱,他要托词不给,等滇宁王回来,把两个姻亲一比,他拿什么话去糊弄滇宁王?   同在南疆这片土地上,他不可能没事求着滇宁王,这往后不好开口啊。   咬个牙,多少也得出点。   两方从五千往上磨,磨到晚饭后,最终敲定在了一万。   沐元瑜很满意了,云南距东蛮牛快马全速疾奔大约需要十天,有这一万配合着府城原有的衙兵,主动出击是还弱点,守城等到她回援总是可以做到的。   但朱谨深很沉得住气,他居然还不走,和杨土司稳重地算着账,“刀土司家的兵马是要随沐世子出征,他家出兵出将,这粮草自然不好再让刀土司出,便由滇宁王府包了——”   他说着目视沐元瑜,沐元瑜忙点头,笑道:“不能全靠舅舅,我们自家自然是要有所付出的。此刻走程序问朝廷要来不及了,就由我们的私库先出,沐家累受皇恩,世镇云南,这也是我们应当应分之事。”   杨土司听着还满面赞同地点头呢,不想朱谨深接着就道:“滇宁王府库存的粮草配备这两万兵马已是极限,杨土司府上的这一万土兵,就只能有劳杨家顺带解决了。大胜之后,我会写奏章向朝廷表彰杨土司的深明大义,该有的赏赐补偿,定不会少。”   杨土司的笑僵在了脸上——什么赏赐补偿都是日后的,天知道哪天到手,粮草可是实实在在现在就要从他的私库里挖出去,任谁都得掂量掂量。   沐元瑜在旁笑道:“您若与朝廷交道打得少,有些惧怕,那这个保就由滇宁王府来作,待我父王得胜回来后,您这里消耗多少粮草,由滇宁王府补给您。”   这个话朱谨深事先不曾与她通过,谈判桌上瞬息万变,进退分寸,全看双方心理素质,事先说不到那么刚好。但她一听之下,佩服之余,立刻知道该配合上了。   云南府里有常平仓不错,但那是一府百姓的口粮,最后的保障,没到那个时候,最好是不动。先挖大户的,挖多少算多少。   杨土司还犹豫着,沐元瑜加了把火:“您若觉得我年轻,说话不如我父王靠谱,我现在就立个字据下来?”   再年轻那也是经了敕封的王世子!   杨土司忙道:“世侄说哪里话,这不必,不必。”   “多谢您明理大义,如此我们就说定了!”沐元瑜丝毫不给他说下一句的机会,笑着就站起来,“出征在即,我与殿下还有许多事忙,就不在这打扰您了。您这里预备预备,三日后,殿下来带兵走。”   拉着朱谨深就走。   两人一红一玄,大氅飘飘而去。   杨土司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中眨巴着眼——这是哪里?他是谁?   他刚刚好像赔了一万私兵出去?   他干什么了就赔了一万兵出去还得伙食自带?!   啪!   杨土司如梦初醒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真不能和中原人打交道!   在这一点上,刀、杨两大土司达成了高度的心灵上的和谐统一。   **   整个云南府城以滇宁王府为中心,彻夜运转起来。   各级官员连夜被找了来,听说沐元瑜也要出征,有赞同的,有不赞同的,赞同的认为反正不费府城的兵马粮草,借来的不用白不用,出去绕一圈有收获都是净赚;不赞同的是因为滇宁王已经领着一大群将领在外,几乎掏空了云贵两省的兵力,沐元瑜再一走,府城内就无人坐镇了,借来兵是好事,但更希望她能领兵在城内留守。   一屋人吵成了一片,直到听说还借了另一批兵马,专由朱谨深带领守城,方安静了一点下来。   朱谨深的目光在室内环视着:“我不曾接触过实际的兵事,守城的诸般事宜,还需诸位齐心协力,教我助我了。”   官员们连称不敢,声音都低了八度。   这是敬于他的身份,更是慑于他的能力。   空手变出三万兵马,有攻有守这样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沐元瑜一晚都处于心情的亢奋中,直到这时,她忽然意识到:朱谨深在借来刀表哥的情况下,还同意她出征,是因为一旦她挥兵东蛮牛之后,云南将也会变作一块不那么安全的土地了吧?这里将可能面临东蛮牛的报复。   这可能性不大,但不是完全没有。   战场比谈判桌更加瞬息万变,铁血冷酷。   两处没有净土,在这个前提之前,他才同意了她的方案。   但没有回头路了。   人生亦如战场,不进则退,从来就没有想象中的坦途。   沐元瑜微笑起来,并不觉得害怕——她如今不是孤军奋战,已然足够幸运。   又五日后,探子回报,褚有生所言不假,这最后一波东风吹来,万事已备。   大年初二,回门日。   沐元瑜领两万兵,带上三十日的干粮,定好了“十日去,十日搜寻余孽,十日回”的铁策,同时带上指路的褚有生与愿意指认余孽的柳夫人,战旗猎猎,出征。 ☆、第171章   所谓铁策, 就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为之动摇的策略。   携带的干粮就这么多, 耽搁不起。   除必要的短暂休整外,沐元瑜中途只停下来过一次,那是柳夫人哀恳她,告诉了她沐元瑱掩埋的位置,求她将这个异母弟弟带回安葬。   这么小的孩子办不得什么仪式, 柳夫人也不求能将他葬进沐家祖坟, 只要带回云南,能离着亲人近些就好了,免得他小小的魂魄受异国他乡的野鬼欺负。   沐元瑜沉默片刻后答应了她。柳夫人做了十多年笼中雀,外出生存能力几近于零, 但难得她居然牢记着沐元瑱的埋骨处, 不要褚有生的提醒,独立准确地指了出来。   烈焰腾起,这个生来就背负阴谋、没来得及在世上停留多久的孩子最终化作了微薄的一坛骨灰,牢牢抱在柳夫人的怀中。   褚有生做先生的时候出色,让滇宁王用不上他也舍不得放他走, 做密探的时候一样卓越, 去往东蛮牛的十日征程中, 他给出的情报几乎没有错漏的时候。正月十二, 两万大军天降般钻出清晨淡淡的雾气,出现在了东蛮牛简陋的城池之外。   云南与中原比,已算化外之地,这东蛮牛与云南一比, 却顿时把云南对比得空前繁华昌隆起来。   刀大表哥骑在马上,放目远眺,扭头道:“表弟,就这片矮墩墩的土墙要两万兵马?它还没有我的马高!给我一千,我都能踏平这里!”   沐元瑜看着这片聊胜于无的土墙,心下也是哑然的,所谓的城门甚至只是一片薄薄的木门,无声地诉说着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风雅。   但独自领军她是头一回,必须要保持住冷静心态,不能低估敌人,就警惕地道:“大表哥虽然英武,但你我离境在外,孤立无援,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这是东蛮牛的边境城池,简陋一些是常情,深入进去就不一定了。”   褚有生在旁笑道:“世子说的是正理,不过此国人尚武,不大通生产之事,也不喜欢建造城池,除都城还像个样子之外,余者皆和此处差不多。”   刀表哥听了哈哈大笑,扬声大喝道:“儿郎们,跟我上!”   他一马当先,奔向前只一刀就劈裂了可怜的城门,而后万马奔腾而上,如入无人之境。   军队在这座城池的停留甚至没有超过半个时辰,守城的也有两队兵,哪里经得起这种碾压式的人数对比,砍瓜切菜般迅速了了账,刀家土兵扬长而去的时候,城里的百姓躲在门后,稀里糊涂的甚至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来必经的两处城池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沐元瑜挺闲的,她甚至都不用怎么约束军纪,此地真的太粗犷穷困了,一口铁锅都算样好家什,完全没什么值得抢的。   从另一个角度说,就难怪东蛮牛敢与暹罗勾结做戏,图谋南疆了。   战线一路顺利推进,六日后,兵临东蛮牛国都。   在中原的习俗里,此时元宵刚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年节的喜庆余韵,而无论官员百姓,都要投入新一年的辛勤忙碌中了。   东蛮牛人没有过新年的习俗,但他们知道中原有,所以在这一段时日里,他们对中原毫无防备,刀家土兵悍然入侵到第六日了,东蛮牛的战报没有跑赢土兵们的铁骑,敌袭的消息甚至还没有传入王宫。整座都城仍呈现出毫无预防的姿态。   直到铁骑的震动从原野上响起,惊动了守城的卫兵们,他们方匆忙撵开了正排队等待入城的百姓,仓促地关上了城门。   顺利至此,连褚有生都不禁大为振奋,指着那城门向沐元瑜进言道:“世子,东蛮牛之空虚远超属下的预料,大约他们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面临我朝的分兵报复。依属下看,此役生擒东蛮牛王子回京都大有可为!”   他会说“王子”,是因东蛮牛国王亲自领兵在外,此时都城中由王子留守。   沐元瑜意动之余,维持着冷静道:“我们携带的干粮有限,已经消耗了一半下去。王宫的守卫必然最为森严,如果长久耽搁下去,东蛮牛大军撤来回救,我们孤悬疆外,叫人包了饺子后果难料。所以,还是以抓捕余孽为主。入城后,只做两件事——”   她提高了声音,换了百夷语,勒马转身向众人喝道:“第一,全城搜捕余孽,活捉最好,如若不能,就地格杀,以首级记功!第二,寻找粮仓,补充粮草!平民百姓如不反抗,不要滥杀,以免节外生枝!”   “两件事完,此番功成,立即退走!”   传令官将她的话一层层传下去,土兵们轰然应诺。这一路打来势如破竹,众人士气如虹。   两万兵士分了三拨,一拨在城外接应,一拨由刀表哥率领去寻找粮仓,第三拨掌控在沐元瑜手中,她肩负了此行最核心的任务。   柳夫人与褚有生都随同她一起,柳夫人这一路几乎是绑在马上过来的,大军的行进不可能因她的脆弱而放缓行程,她原已憔悴非常,再吃了这一路风沙,昔年的温婉佳人风貌是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不过她看上去也不在乎,只是无时无刻都抱紧着手中的小小乌坛。   刀表哥在前方攻城,她在土兵的保护中遥遥看着,目光飘忽,眼底却有一丝鬼火般的亮光闪烁。   随着哗啦啦一声响动,几个土兵成功翻入了城墙,劈落几个上来迎战的守城卫兵,下去抽开了仓促间关上还没来得及插牢的门栓,重新打开了城门。   柳夫人眼底的亮光陡然间就更是亮得惊人起来。   “娘这一生——”她低了头,温柔摩挲着乌坛,絮絮地对着坛子道,“总如他人手中的风筝,无论我以为我飞得多高,多远,那一根线始终勒在我的脖子里,别人一用力,我就只好又掉了下来。娘没有用,不但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还害了你。”   她说到这一句,喉头剧烈地哽了一下,“你从小养在娘娘那里,娘见你的时候都少,与你相处最长的一段时日,却是那样一个结果——”   “夫人,走吧。”   城门已破,褚有生过来扬声叫她。   柳夫人忙抬头应了一声,重新将乌坛牢牢抱好,她的眼眶通红,但并不见一丝泪,嘴角反而抿出冰凉的笑意来:“珍哥儿,娘要替你报仇了。”   铁骑入城。   余孽的据点在离城东的一处富翁民宅里,这富翁也是余孽的一份子,当初就由他代表暹罗新王出面与东蛮牛方面沟通定策。   按辈分,柳夫人拐弯抹角地大约得叫他一声叔叔。   但柳夫人显然没有认亲的意思,她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些所谓的亲戚几次,这些人将她当做一枚棋子,棋子对下棋人,生不出感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在两个土兵的保护看守下,步履僵硬而迫不及待地走进了这座宅院中。   宅院中所有人都已被从屋子里赶到了院落中央,有老有少,或惶然或愤怒地瞪视着他们这群异国的侵略者。   被这么看着,说实话,还挺愉快的。   想到他们多年在南疆及中原的搅风搅雨,沐元瑜的心就如铁石一般坚冷。   褚有生及柳夫人轮番认过去,褚有生只在后面盯梢,对余孽的了解不及柳夫人,他还在努力辨认的时候,柳夫人面色已一变,急向沐元瑜道:“世子,我叔叔不在这里面,恐怕是跑了!”   沐元瑜扫她一眼,问道:“你哥哥呢?是哪个?”   柳夫人是前朝皇室血脉,她哥哥当然也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柳夫人迟疑了一下,但一触到怀中的乌坛,心旋即狠下来,道:“也都不在!”   “都?”   “我有两个哥哥,带我回来的是二哥,还有个大哥,就是他们的首领!”   这个大哥的存在是此前柳夫人不曾吐露的,大约因为不是直接害死珍哥儿的人,柳夫人对他还残留两分血脉里的亲情,但这一点血缘上的牵系,抵不过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鲜活的肉。   “出去搜!”   这几个最重要的角色显然是在攻城的那一段时日里望风而逃了,但城门处还留有一拨接应的人马,这些人出不了城,只要还在城中,被搜捕到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沐元瑜转向柳夫人道:“夫人,还需请你再辛苦一刻,跟我们出去认认人,此番功成而退,珍哥儿才能葬回故土。我答应你,虽然不便立碑,但珍哥儿总有我们沐家的一半血脉,我可以做主,在沐家祖坟里给他点一处穴。”   柳夫人呆愣片刻,腿一软瘫下了,她就势磕了个头,站起来抹着泪,道:“世子放心,我会为世子效力的!”   都城里在紧张地搜捕着。   距此千里之外,一支皮肤油亮、头上绑着小辫,穿着奇异的大军绵延数里,正往云南而去。 ☆、第172章   对柳夫人叔兄的搜捕起初进行得比较缓慢, 东蛮牛人悍勇,普通百姓也血气旺盛, 刀家土兵搜人势必要侵门踏户, 因此便不时遇到抵抗。   沐元瑜发现这一情形之后, 抓了个东蛮牛人来,凑合着跟他沟通了一下, 学了几句准确的当地话。再入民户时,就先让土兵在外喊话, 表明只抓异国叛党, 不抵抗不杀平民,喊完了再破门。   东蛮牛的百姓将信将疑, 但抵抗程度是弱了不少, 后来发现土兵果然不会主动杀人后,斗志就全无了。   毕竟再悍勇的平民, 没准备之下跟军队硬扛也是以卵击石。   最先抓到的是柳夫人的二哥, 他乔装成了一个乞丐,被柳夫人擦肩而过指认出来后,简直不敢置信,叽里咕噜地骂了一长串。   柳夫人指认血亲, 本有些怯意, 被他一骂,心中激愤,反而冷笑起来,道:“我背叛故国?那是你们的幻梦, 不是我的!我只有我的珍哥儿,你害死了他,还要逼我抱养别的孩子,真要说对不起,也是你对不起我!”   沐元瑜只管抓人,此刻没工夫审问他,见柳兄长还要骂,直接让人塞了他的嘴,捆成了个粽子拨了人严守他。   富翁叔叔在城门口处被抓到了,他不死心地还试图找个空隙能混出去,没能如愿。   对余孽来说,沐元瑜率领的这支土兵真如天降,他们发现柳夫人逃走后,一直也在搜寻她,但都没有找到。以常理推测,柳夫人在东蛮牛语言不通,本身能力弱得一折即断,她能跑出城门都算了不得了,因此没找着她也没着急,以为她多半是遇上了坏人,不幸被人害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万没想到她身后缀了个褚有生,帮助带领她千里迢迢逃回了南疆,引来了杀机。   天色将黑,只余下了最重要的一个首领还没有抓到。   都城已叫翻了个底朝天,刀表哥带领的那拨兵没怎么费劲地找到了粮仓所在,里面存粮不多,大约大部分是投入了战场,不过剩了些也是聊胜于无,土兵们消耗下去的包囊各得到了几日的补充。   打劫完粮仓后,这拨兵也投入了抓人中,但这个首领十分能藏,硬是一直都没把他抓出来。   等天真的黑下来,对抓捕行动很显然就更不利了。   褚有生脸色凝重,但又有一两分跃跃欲试,道:“世子,眼下只有王宫没有搜查过了。”   他在滇宁王府潜伏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暴露,但也没有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功绩,今番有这个机会,若能借机将东蛮牛的王子抓回去,那露的脸就不逊于滇宁王那边真正的大军了,回朝论功行赏,这份军功一亮出来,可比他做密探的收获要漂亮多了。   沐元瑜沉思片刻,问他:“先生可知王宫中有多少侍卫?”   “属下不知,但一定不多!”褚有生振奋地分析道,“从我们杀入都城,到现在足有大半日的工夫了,王宫中毫无反应,若有足够守卫,怎会不出来与我们对战?”   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东蛮牛的王室现在等于被人照脸扇了十七八个巴掌了,已经肿成了猪头,居然还缩在王宫里,与宫外百姓们的反击形成鲜明对比,只能证明他们内里空虚到了何等程度。   “可能是在等大军回援。”   沐元瑜心中犹豫了一下,东蛮牛王室对眼皮底下的百姓遭到兵乱都置之不理,可以想见如果他们就此离去,王宫里也一定不会有人出来阻拦,他们可以顺利撤走;但倘若他们破了王室龟缩的这条底线,向王宫发起进攻,王室缩无可缩,他们遇到的反抗力度将会非常之大。   刀表哥在旁扯了扯沐元瑜的袖子。   沐元瑜会意,跟他走到了安静一点的旁边去。   刀表哥小声道:“表弟,你不想打吗?”   沐元瑜道:“也不是,我当然想抓了王子回去,但怕夜长梦多。再者,底下的兄弟们跟我们一路奔袭到了这里,几乎没有像样地休息过,我们是疲累之师,王宫里的却是以逸待劳——”   “嘿,表弟,要是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刀表哥的嗓门一下子大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你看,这都城里都没几座好房子,只有他们的王宫建得金碧辉煌的,比你们家的王府还好呢,这要不进去抢一把,我都觉得怪可惜的,像你们说的那话——什么宝山,什么两手空空地回来的?”   “入宝山而空回。”沐元瑜干咳了一声。   “是这个话!”刀表哥连连点头,“别的我不说什么,但这仗,我看很可以打一打,我保证底下这些的小子们嗷嗷叫着往上冲!”   他说着,拉过一个路过的土兵,先问他:“你现在累吗?”   土司在自己的族群中拥有绝对权威,下任土司也差不了多少,那土兵吓得一个激灵,忙道:“不累。”   但从脸色看,微微泛着黄,显然有点言不由衷。   刀表哥并不在意,指着不远处都城中最高大的那处建筑道,“进去抢一把,抢到什么都归你自己,回去送你的女人孩子,敢不敢,干不干?!”   “敢!干!”那土兵眼神一下被点亮,挥矛大喝。   刀表哥用比他更大的嗓门道:“那你现在还累吗?!”   “不累!”这回土兵的回应简直振聋发聩,把周围一圈人都喊过来了。   刀表哥得意地转头:“表弟,你看。”   沐元瑜:“……”   她定一定神,道:“好,东蛮牛王子还在其次,不抓到这个首领终为不美,那就打下去——”   刀表哥又一转头:“小子们,跟老子上!”   “等等!”沐元瑜忙用力拖住他,急迫道:“不能乱打,至少定个时限——就以天亮为限,天亮攻不破王宫,必须撤,不能不计代价地缠斗。”   刀表哥不大爱动这些脑筋,闻言点着头:“行,听你的。”   当下沐元瑜先把十个土兵队长召了来,宣布了要攻打王宫的命令。   这时候的军队在本国内做到秋毫无犯就不容易了,异国完全约束不住,出来抢一把几乎是通行默认的潜规则,连滇宁王带的军队都不能免俗,滇宁王府几代积攒下来的偌大财富,相当一部分也是来源于此,只是如今战事少了,方不干这些事了。   十个队长一听要打王宫,没有怯战的,眼睛都个顶个地亮起来。   沐元瑜紧跟着就宣布了新的军令:“第一条,天亮不能进入王宫,就撤,恋战不去扰乱军心者斩!第二条,为免激起敌方士气,不遇反抗,不得滥杀,违者斩!第三条,不得淫辱妇女,违者立斩无赦!”   三个“斩”字下去,土兵们如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总算冷静了下来,但听沐元瑜没有下文了,那么顺手牵羊抢劫王宫库存的财宝就是允许的,又都高兴欢呼起来。   刀表哥还哈哈笑道:“表弟你真是太心软了,其实他们这里的妇女都黑得跟柴火棍似的,王宫里的也美不到哪去,送我我都下不去嘴。”   他认为这话沐元瑜应该不爱听,说完就做个抱头逃的动作跑了。   沐元瑜无奈摇头,褚有生含着激动笑道:“世子的军令颁布得极好,您与刀家的大公子秉性一刚一柔,正为互补,二殿下借了刀大公子来,这个人选也是借得对极了。”   “先生妙语如珠,可是把我们能夸的都夸了。”决定已下,沐元瑜笑了笑,也就不再多想,转而道,“不知二殿下那里怎么样了。”   “应该太平无虞。”褚有生接口道,“纵观东蛮牛国情,彼等人几乎不通教化,围魏救赵这样的道理对他们来说太深奥了,他们若能知道并当做战术运用起来,才不合常理。”   沐元瑜迟疑着点了点头,她大约是关心则乱,心底总是有些放不下,所以才定下了只准攻到天亮的军令,这是她来到东蛮牛的第六日,按原定计划,实则还可以有四日的时限。   此地白昼长而黑夜短,即便是冬日正月也不例外,沐元瑜不能受伤,有刀表哥在,她也用不着身先士卒到前线去拼杀,就只在后方坐镇,负手看着天色一点点漆黑下去,又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百夷语的欢呼声随着被攻破的王宫大门扑倒在地上的轰然动静一起响起来。   **   这世上有常理,就有非常理——或者叫做阴错阳差。   东蛮牛军队不知道围魏救赵的道理,但是他们知道打不过滇宁王的朝廷大军了。   败绩虽还未显,颓势已是分明,这战线若是打在了云南境内,东蛮牛国王还能靠抢再激励一波士气,但却是打在了外面,战线朝暹罗一步步推进,渐渐能接触到一些暹罗的小村落,其穷困处,跟东蛮牛本国内不相上下,抢无可抢。   只见付出,不见回报,这种仗怎么打。   东蛮牛这样的小国,既不知道信义,也没有什么常性,见捞不到好处,就萌生了退意。东蛮牛国王不甘心白干一场,困兽之余,灵机一动——云南的王带着大军往暹罗里打去了,他本该镇守的区域内兵力一定空虚!   东蛮牛国王一想到这一点,就再呆不住了,轻易撕毁了跟暹罗的合作,就在沐元瑜攻入王都的同一日,他带军撤走,掉头扑向了云南。   这对于云南当然是一个不详的讯号,但将目光放高,放远,就会发现,这不见得是件全然的坏事。   因为就在他们撤走的后方,朝廷大军的中军帐里,滇宁王面色苍白,眉头紧锁,蜷缩在厚厚的皮毛毡毯里,额上汗出如雨。   出的全是冷汗。   他在这关键时刻病倒了。   他替身的一个侍卫来回用拧干的湿布巾替他擦着汗,几个将领面色沉重地守在一旁。   大帐的角落里,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在看守着药炉,不要侍卫帮忙,亲自拿把扇子在底下扇着,偶尔解开药罐看一眼火候。   药罐上方,氤氲的蒸气伴随着药香散发开来,略安了一点帐内众人的心。 ☆、第173章   东蛮牛国都内,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王宫造型奇特的尖尖屋顶上, 那屋顶上铺设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砖瓦, 有如琉璃瓦一般绚丽的效果,让日头一照,更加流光溢彩, 富丽堂皇,人目不能逼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宫内如丧家之犬般四散逃窜的贵人们。   柳夫人和褚有生分工明确, 一个认长兄首领, 一个认王子。   柳夫人在东蛮牛呆过的短暂时日都困在富翁民宅里, 没出过门, 反而是褚有生自由一些,见过东蛮牛王子乘着装饰华贵的车子在街道上巡视过子民。   这个王子真的略傻,不通中原的厚黑学问,都这个危在旦夕的时刻了, 连个衣服都不晓得和侍卫换一下,还穿着他那身尊贵的王子冕服, 撒丫子在仅余的数十护卫的护送下奔逃。   沐元瑜抓住他的时候都怕上当抓错了,也怕褚有生只见过一次记忆不那么靠谱, 特意又从宫外找了几个百姓来,挨个认过,方确认了是他没错。   褚有生高兴极了,请命眼都不眨地盯着这个王子——现在杀是不划算的,把这个傻货王子带回去, 搞个午门献俘什么的才是美,再没有比这露脸稳当的功劳了!   就算他只是协助,沾点光也够得个不发愁的前程了。   相比之下,余孽首领就狡猾得多了,大半日过去,土兵们一边打劫一边搜他,居然还是没有搜到他的身影。   拷问其他抓到的余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是个个都铜肝铁胆,而是沐元瑜于这过程中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情:这些余孽本身,对首领好像都不大熟悉,就算想说,也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来。   因为这个首领绝大部分时间居然是并不和他们在一起的。这回因柳夫人这颗最重要的棋子事败,他才露了面。   总抓不到他,柳夫人都焦急起来:“我在这里的时候还见过他的,褚先生,你说是不是?”   褚有生正看着东蛮牛的王子呢,闻言苦笑着分神回了下头,道:“夫人,你的这些同党都说不出个究竟,我当时都不敢靠近你们的宅子,又哪里知道?你若不说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兄长。”   沐元瑜勉强按捺下心焦,这既怪不得褚有生,也怪不得柳夫人,褚有生能把情报提供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柳夫人,她十多年都在滇宁王府里,跟余孽几乎没有接触,指认出她的二哥就够弃暗投明的了,还逼着她把余孽窝里其他人都不熟悉的大哥找出来,实在也是难为她。   不过这个长兄面露的少,但却好像是余孽们的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   啪!   性急的大表哥一巴掌下去,作为余孽窝里的二号头目、被重点关照的柳二兄头都被打歪了,但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水,居然咬牙笑道:“你们别得意,以为策反了一个贱人就赢了?哈哈哈!”   啪啪啪啪啪!   刀表哥哪里能容得手下败将冲他吐口水,一怒之下,抓起来不辨头脸把他全方位地揍了一顿。   被揍完的柳二兄破布娃娃般蜷在地上,身体因疼痛而一抽一抽地,但他骨头是真硬,仍不求饶,而是含糊不清地道:“你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我大哥早就走了,你们别想抓到他,哼,你们做梦都不会知道他是谁……”   走了?   沐元瑜抬步去审其他人,结果大部分人听到这件事露出的都是“哦,那应该是走了吧?”的不确定的表情,只有富翁叔叔展露着满面的皱纹笑了笑:“是啊,你们来晚了,他早就走了,走得远远的,你们插翅也追不上。”   沐元瑜心下一沉,因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   富翁叔叔受的拷打也不少,但他形容如此狼狈,说话时那种得意却仍是止不住地满溢出来,嘲笑着他们的棋差一着。   “谁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咳,哈哈……”柳二兄在不远处呼应般边咳边笑。   刀表哥气得又踹他一脚,然后喊道:“表弟,他们那贼头子要是真跑了怎么办?还找不找了?”   沐元瑜抬头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下道:“继续搜,不要停,以天黑为限,天黑还搜不到,就不要耽搁了,把城门修好,我们依此休整一夜,明早天一亮就撤走!”   刀表哥无所谓地道:“行,听你的。”   当下腰包已经鼓鼓的土兵们又散开继续查找起来,柳夫人有过交代,他们这一支皇族经过和中原的几代通婚,身上属于前朝异族那种眉目深隆的特征都已看不出了,就是汉人模样,柳夫人如水乡女子般温婉,她的兄长看上去也是有点文雅,跟此地的东蛮牛人外貌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土兵们只要看见男性汉人就可以先抓过来,让柳夫人辨认。   又一番翻找下来,仍是没有结果。   沐元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问了问柳夫人,看她是否可以想出更多线索,柳夫人还指望着把沐元瑱葬回沐家祖坟里去,很努力地在想,但她也是真的想不出更多来。   “世子,打从我到滇宁王府后,就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生了珍哥儿,他来重新找上了我,第二次就是上回我被二哥带到这里来——要不是还有这一面,只凭那一次,我都不确定能记住他的长相。”   柳夫人抱着乌坛很无奈地道:“大哥从小就是这样,他肩负的使命最大,也最能隐藏,他消失的时候在干些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不懂事的时候问过,可是没人告诉我,渐渐我也习惯见不到他了。”   沐元瑜只好努力说服自己放平心态——来的时候只想把余孽一网打尽,现在余孽最大的那条鱼很可能先一步溜了,但好歹还抓了个东蛮牛王子回去,至少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这笔买卖怎么算也还不亏本。   天黑了又亮,又一个黑夜过去。   两万土兵在城门前整兵待发。   刀表哥还有点不舍,道:“表弟,真的走了啊?不找了?”   沐元瑜闭了闭眼,将遗憾抛去身后,下了狠心道:“走,不找了!定好了的事不要轻易改,恐怕迟则生变。”   刀表哥点头:“那行,这一趟出来透透气还挺好的,比在家整天挨我阿爹的训强多了,哈哈。”   他说着,一马鞭甩在身后,扬声大喝:“小子们,班师回朝了——!”   尾音拖得极长,乃是他从戏文上学来的一句,自觉听上去很威风,不管对不对景,就用上了。   沐元瑜见他精神这样好,不由失笑,心情也好了些,跟着甩了个响鞭,喝道:“走!”   马蹄飞扬,将遭了场浩劫的东蛮牛都城丢在了身后,终于送走瘟神的东蛮牛百姓从城门里偷偷探出头来,吃了一嘴尘土,见他们真走了,慌慌张张地忙把城门掩起了。   **   七日后,兵至喀儿湖畔,停下休息用午饭。   这座碧镜般的湖泊是无论从东蛮牛或是暹罗去往南疆境内的必经之路,去年朝廷大军第一次遇到的伏击就是在此处,此时细心去看,还能看到周围散落着些盔甲尸骨,在风吹日晒中,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刀表哥和沐元瑜吃的是和普通土兵没多大差别的干粮,出来得太紧急,没时间做细食。刀表哥一边啃着面饼,一边在湖边乱转,冷不防一脚踩到块大腿骨,吓一跳,忙跳开了。   “表弟,你坐那得了,可别乱走——咦?”   他说着话,忽然眯了眼,拿手搭了个凉棚往远处眺望。   沐元瑜原没想动,见他动作,站起来走过去,垫着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方几骑骏马奔驰过来。   人在十数丈外让负责警戒的土兵拦住了。   刀表哥把吃剩的一圈边缘最硬的饼皮一丢,气势汹汹地晃上前去:“什么人?”   沐元瑜跟上去,意外地发现为首的人是她认得的:“大堂哥?”   沐元德从马上滚下来,也是一脸意外神色:“元瑜堂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带着这么些人?”   只这一句,沐元瑜心下有了数——她带兵出征这么重大的变动,不可能不知会一声滇宁王,早已写信给他了,但一同在军中的沐元德却不知道,只能证明滇宁王没有告诉他。   也就是说,在滇宁王那里,沐元德的嫌疑没有排除掉,滇宁王仍在提防他。   她笑了笑:“没什么事,问我舅舅家借些人,出来巡视一下,大堂哥知道,现在这世道可乱着。父王不在,我不得不多操些心。”   沐元德道:“这话说的是,亏得你细心——唉!”   他一语未了,好像说不下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沐元瑜笑道:“大堂兄怎么了?对了,大堂兄不是当在军中吗?怎会也到了此处?是父王有什么事吩咐?”   “正是。”沐元德面色沉重地道,“元瑜堂弟,其实我回来,正是要找你的,三叔他——病重了!”   沐元瑜愣了愣:“什么?”   刀表哥也看过来。   沐元德叹着气道:“三叔的身体,你是知道的,出征之前就不太好了,又如何经得起在外面的连日辛劳,撑到了日前,终于是撑不住了,现在将领们在大帐里围成一圈,只怕三叔——派了我回来,让你赶紧去看看。”   他说着,连连叹气,一副想说“最后一面”又说不出口的忧愁模样。   刀表哥直肠子,忙道:“表弟,你爹要死了?那你赶紧看看去罢,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总算他直其实不傻,见沐元瑜先前只说出来巡视,他就也没把抓了一串人的事说出来。   沐元瑜站着,一时未动。   沐元德绝不是滇宁王叫回来的——她都不用问沐元德有没有书信之类的证明就可以确定。   但同时,他报的信可能是真的。   因为滇宁王假使神智还清醒,还能控制得住沐元德,在还对他有所怀疑的情况之下,绝不会放他离开势力范围内。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晕了,尾巴的五百字没写好,我看看时间不够了,删了准备明天重写,再保存居然保存不动,说我字数不能比原来的少。。折腾死了,预计二十号完结,最后大概十天,再晚了请大家多多包涵,快结束啦。 ☆、第174章   不管沐元德想玩什么花样, 确定了滇宁王确实病危这件事, 接下去的决定就好做了。   沐元瑜先一挥手, 四面八方还在啃干饼的土兵们一拥而上,以绝对的优势瞬间把沐元德连同他带的几个护卫全部捆了。土兵们跟她出去一趟,基本没什么伤亡不说, 腰包还全塞满了,现在对她是言听计从。   沐元德惊愕非常:“沐元瑜,你、你干什么?!”   沐元瑜懒得跟他解释, 余孽首领没有抓到, 朱谨深在府城等她, 滇宁王又病重了, 沐元德偏偏捡在这时候冒出来——她既没工夫,也没心情啰嗦。   她只是道:“不做什么,请大堂兄同我请见父王,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父王面前,我亲自领罚, 回头再去府上赔罪。”   她说完也不管沐元德是什么脸色,还要说什么话, 拉着刀表哥就走到一边,低声道:“大表哥,此处离府城还有三四日的路程,你我就在此处分兵,各领一万人马, 你回去帮忙殿下守城,我去接应父王。抓到的余孽和王子你都带回去,交给殿下。”   从现实来说,这时候分兵是安全的,刀表哥一方离府城已经没有多远,而她将去往滇宁王的那边,有着整整七万的朝廷大军,粮草兵马现阶段都充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前提是,主帅不能倒下,出征在外,主帅倒下是极致命的一件事,几十万大军都可能因此分离崩析。   人多好办事的同时,也越难管理,越需要领头者的绝对权威。   所以她可以放弃余孽首领,但不能照样不管滇宁王。假如滇宁王真的倒下,她需要取代他,成为新的定海针,即使她经验远远不抵那些将领们,有她在,就能将伐暹罗继续不耽误地进行下去,而不需等待新的朝廷诏令。   刀表哥点头:“行,你爹对你虽然不怎么样,不过他要死了,你不去看着,叫别人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当下刀表哥喝令整兵列队,按小队把人马分了分。   沐元瑜选了个最雄壮的土兵出来,把沐元德捆在他的马前,然后吩咐他道:“你就跟在我旁边,路上发现有什么不对,我一发令,你立刻把他砍了,听清楚了没有?”   土兵大声道:“听清楚了!”   他们这番对答是百夷语,沐元德听不懂,正茫然着,沐元瑜换了汉语,字句清楚地重新对着他说了一遍。   沐元德变色:“你——你敢杀我!你何以面对沐氏?!”   “大堂兄不必替我担心,这荒郊野岭,异国他乡的,大堂兄要是使计害死了我,不也一般无人知晓吗?”   沐元德:“……”   他脸色又转为青白,认真算起来,从他看见沐元瑜带着大队土兵出现在这里起,脸色就没怎么正常过。   沐元瑜说完就转身上了自己的马,土兵们正好才休息了一会,也不用再耽误,直接出发。   从此处到暹罗边境只有四五百里,但暹罗的国土比东蛮牛要大多了,没那么容易穿境。沐元瑜出征之前,收到的最新战报是朝廷大军已入暹罗境内,但现今推进到了哪个城镇,她这二十余日都在外面,就不清楚了。   也好在这距离够近,暹罗本为朝廷的藩属国,两边建了交,民间来往不少,想临时找个向导也容易。沐元瑜本身曾跟通译学过一段时日的暹罗语,看过暹罗的简易舆图,对暹罗的一些风土人情也了解,此番临时决定要去,还不算为难。   疾行一昼夜之后,来到一处分岔口。   这岔口从左边走大约半日后要过一条峡谷,再半日后就可赶在天黑前进入暹罗,从右边走不需翻山越水,但要绕路,大概多出了一倍的路程。   一般百姓山民都从峡谷过,这峡谷半边临山,半边临湖,除了会出没些动物外,日常没有别的危险。   沐元瑜在看见这个地形之后,忽然有所明悟,转身望向沐元德:“大堂兄,劳你指个路,我们当从哪边走?”   沐元德僵了片刻,土兵虽然听不懂沐元瑜此刻的问话,但他知道沐元瑜在问人,见沐元德敢不回答,立刻威胁地掐了掐他的脖子。   沐元德被掐得差点闭过气去,事已至此,他实在有许多的不甘不明白——沐元瑜怎么就会领那么多人出现在半途上!   她要是在云南府城里,仓促间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来不及拉起多少人马,直接被他引出城,到了此处该多好下手。就算情况不如他预想,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万人马也不算多,能引到这峡谷里,山水间不利骑行,天然一处伏击的好地形,从山头上不论滚圆木还是砸大石,都够将原计划顺利进行。   但事情的发展没有一个按照他设想的,他一腔阴谋诡计,未出师就全部胎死腹中。   “看来我误会大堂兄了,大堂兄并不知道?”沐元瑜笑了笑,“我赶时间,那就选近路走吧,横竖有大堂兄陪着我,我放心得很。”   “——走另一边。”   沐元德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诚然他可以坑死沐元瑜,但同时也足够他身后的土兵砍死他一百遍了,什么样的尊荣富贵,总还需有命才能享。   沐元瑜脸色沉下来,她是随口一试,其实并不知道沐元德在搞什么鬼,只是觉得他出现得蹊跷,这个当口,没工夫跟他玩攻心计,方粗暴做人,直接把他捆了,居然是捆对了!   这也就证明,滇宁王的情形是真的不妙,沐元德才不但脱离他的掌控,还大胆玩出了这招,他的算计到此很明白了:滇宁王若重病身死,她再在途中让人暗害,沐氏还能以谁为首?   “大堂哥好算计啊。”她冰凉地盯了他一眼,“借这乱时,害死我父子二人,你临危不惧,接任父王未完的事业,事成后有打下暹罗的功业傍身,这王位还舍你其谁?”   沐元德:“……”   他又不说话了,不是不想辩解,实在是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没干什么多余的事,他以往真是清白的,不然也不敢跑回来找沐元瑜,可为什么就叫掀了个底朝天?!   沐元瑜从他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意识到他可能没在骗人,这就是他第一次出手。   也就是说,朱谨深的推测是对的,他跟余孽不是一回事。   但是太巧了,他找的那个老仆偏偏跟余孽的人撞上了,余孽拿他当了个挡箭牌,致使他从进入滇宁王的视线之后,再也没出去过,滇宁王哪怕没查到他跟余孽勾结的证据,疑心病发作也不愿放过他。   于是此刻他回来报信,沐元瑜也从看见他的那一刻就确定了他有问题。   她能这么容易戳破他的阴谋,讲真,倒是沾了余孽的光,余孽不拉扯他,她不是疑心重的人,其实没这么大的脑洞能怀疑到沐元德下这么大盘棋。   他这面棋枰,有一半是被余孽掀翻的。   沐元瑜想到此处,心情放松了点,对未能抓到余孽首领都没那么大的怨念了,下令从分岔右边继续全速前进。   **   中军大帐里。   帐门闭锁,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老神医,你再想想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们已快打入都城了,不能功亏一篑啊——”   老神医的脾气很坏,也很不耐烦,并不把求垦他的盔甲鲜亮的将领放在眼里,道:“老头子不是没想法子,王爷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若换了别人,我早直接让预备后事了,如今用尽良药,才把命多吊了几日,现在若立刻不受任何琐事干扰地休养起来,也许还能再续个一段时间的命——多久老头子是说不好,可你还想他操心那些打打杀杀,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将领重重叹气:“可这时候真的离不得王爷,即便我等要派人护送王爷回去,王爷也不肯走。”   “所以呢,你们就来逼老头子的命!”老神医瞪眼,“老头子是神医,不是神仙!”   将领在原地转了两圈,迟疑片刻,握拳道:“不然,我还是派人回云南去请世子来吧——”   “咳,咳,维栋——”病榻上传来了微弱的呼声。   展维栋一喜,忙走过去,他是滇宁王的女婿,滇宁王病倒,他自然是随身侍疾来了。   “岳父醒了?要用什么只管告诉小婿。”   “不、不要叫瑜儿来。”滇宁王抖着唇道,他的嘴唇不但苍白,甚至还泛着一丝灰,可见情形确实是极糟糕了。   他现在大半日都是昏睡着,只偶然才醒来一下,喝药都要靠灌,自知将要不起,抓紧这难得的清醒时间嘱咐女婿。   展维栋为难道:“可是老神医说了,岳父实在不能再耗神了——”   “不、不能。”   滇宁王坚持着道,再把女儿当儿子养,他心里清楚这到底还是个丫头,他但还能撑一撑的时候,不敢把她拉扯到战场上来。   他撑着追了一句,“——云南还要靠瑜儿。”   这也是正理,展维栋单膝点在床前,只好应了。   滇宁王听了,放了点心,昏昏着神智又要迷糊过去,外头忽起了一阵喧哗。   滇宁王受不了地眉心一皱,展维栋忙站起来,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钻出去训斥道:“中帐重地,说了不许吵闹,怎么还——瑜弟?!”   “大姐夫,父王怎么样了?”   “不太好,你怎么来了——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展维栋欢喜的声音及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帐外传进来,滇宁王重病,视力都有所减退,但耳力没有丧失,反而因为厌烦吵闹而分外敏锐起来,将这番对答听得清清楚楚。   他几乎快合上的双眼陡然间睁大,眼神是病倒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帐子一掀,熟悉的身影进来,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父王!”   滇宁王:“……”   他如有神助地不需靠助外力,自己独立从枕上抬起了点头,侧过去,嗓门也一下子大了起码两个度:“谁叫你来的?!”   沐元瑜快步走过去,但不敢靠得太近,她一身尘土,恐怕对病人不利,道:“大堂兄报的信,说父王病重了。”   滇宁王色变,他病中还要考虑军中各项事宜,这几日连清醒的时刻都少,对沐元德实在顾虑不上了,此刻听闻,忙道:“他人呢?”   这个侄子自作主张,一定不老实!   他飞快下了结论,同时目光艰难地上下打量着沐元瑜,看她有无吃亏受伤。   “我把他捆了,在外面,由我的人看着呢。”   “哦。”滇宁王重重松了口气,倒回了枕上。   不知不觉走到角落里药炉旁的老神医拿起蒲扇,心不在焉地扇了两下:堂兄报信?把他捆了?   这是什么逻辑。   这位小贵人,周遭关系真是一如既往地乱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的小天使不爱看打仗的剧情,不过一来前面埋下的线不好不管,二来我想把世子的功绩刷满,苏都苏了,不苏够本不划算,嗯,也表着急,暹罗线一笔带过,不会长的,下章就回云南了。 ☆、第175章   展维栋知道滇宁王病重虚弱, 原要把沐元瑜引到旁边去细细告诉她如今大军的现状, 不想滇宁王嘴上斥责了两句沐元瑜为什么要到处乱跑, 去过东蛮牛还要跑到暹罗来,要是他在家一定不会同意云云,过后居然精神好起来了点, 不要他传话,自己说起事来。   滇宁王那么奄奄一息地躺着,沐元瑜也不跟他计较, 由他训了, 反正她按自己的主意把事做都做了, 现在挨两句说不疼也不痒。   她也把自己的收获汇报了一下。   听说抓到了一窝余孽, 连东蛮牛的王子都顺手牵羊捆了回去,滇宁王:“……”   展维栋大为惊喜:“瑜弟,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   滇宁王干咳了一声:“——去把人都叫进来, 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沐元瑜道:“父王,你的身子能撑住吗?要么我出去见他们罢。”   “啰嗦什么, 一时还死不了。”   他这么说,展维栋就只好出去了, 把排得上号的将领们都叫了进来。   沐元瑜穿过驻军一路走到中军帐来,这些将领有看见她知道她赶来的,也有不知道的,进来了都忙各自见礼,表情且都明显可见地松快了不少。   大军里不缺打仗的兵将, 也不缺出谋划策的谋士,但滇宁王一倒下,就缺了最重要的一个拿主意的人。   谋士七嘴八舌能出十来个主意,究竟用哪个,只有主帅才能拍板。他倒下,人心就有些惶惶,对士气也有很大影响。   别说沐元瑜能带军,她哪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这时候出现在大军里对兵士们也会起到不小的安抚作用。   再一听说她借了土兵去抄了东蛮牛的后路,众人的精神就更抖擞了,好话不要钱般地往外丢,又说她“将才天成,奇兵神策”,又说她“虎父无犬子”,气氛一片大好。   沐元瑜谦道:“也是运气好,天佑我朝,有二殿下在府城坐镇,我才敢带兵出来,可惜仍是跑了一个首领。”   “他只剩一个光杆,还能闹出多大花样不成!”有将领粗声大笑,“我看,不定气死在哪个旯旮角儿里呢!”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都不把那首领放在眼里,谈笑间把他判了十七八回死刑。   “世子折道赶来真是太好了,现在我等只要把暹罗都城里那个伪王擒获带走,这一役就得全功了——”   “对了,”有头脑冷静的忽想起一事,道,“前几日末将手下的探子来报,说东蛮牛那批贼兵不知为什么忽然撤走了,现在想来,不就是得到了世子突袭东蛮牛的消息吗?世子当机立断,撤走得快,他们白白跑腿,没堵上世子,这一走,反而大减我等这边的压力,哈哈!”   “正是!王爷,依末将的见识,乘此良机,不如发动猛攻,打入阿瑜陀耶!”   所谓阿瑜陀耶就是此时暹罗的国都。   沐元瑜皱了皱眉,她才知道东蛮牛从暹罗撤兵了,她一路都没有遭遇上,到底是所走路途不同,错过了,还是——   她心里微微一沉,旋即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东蛮牛若真去了云南,内有朱谨深,外有赶回去的刀表哥,情况并不算糟;且正因为回去的是刀表哥,刀大舅知道长子在外面跟东蛮牛遇上了,不可能坐视,再心疼也要把手里剩的兵力都投进去救儿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对朱谨深有强大到胜过对她自己的信心。   她还没有见他输过。   不管到底是哪种可能,乘着东蛮牛撤兵,一鼓作气打入阿瑜陀耶都是当务之急。   滇宁王这么刻不容缓地让把将领们都叫进来,正也是这个意思。有了沐元瑜的到来,不用再顾虑万一他不治以后军心在外慌乱的问题,直可放手一搏。   只是他的体力撑不住再往下细说了,确定下这个大的战略后,他就又昏了过去。   众人慌乱一阵,展维栋忙把老神医拉过来,老神医看视过后表示滇宁王还有气,但他需要静养,帐子里不能再留这么多人吵嚷了。   将领们松一口气,陆续往外走,沐元瑜暂时没动,望着老神医诧异道:“——李老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百草先前一直背对着呆在角落里,她着急要见滇宁王,不会特别注意一个大夫,此时才发现了是他。   李百草目光有点飘,含混着道:“我一个大夫,四海为家,在哪里看病不是看,到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怎么不稀奇——这可是暹罗,都出了国境了!这老先生再是四海为家,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跑得太远了些。   沐元瑜心头复杂,她当初刚知道秘密被李百草爆出去时,饶是以她的好脾气,也差点抽刀砍了他,匕首都滑出袖子了,看一看李百草满头花白头发,引颈待戮的安详模样,到底还是没下得了手。   这么个老人,就容他活着,也活不了几年了。   何必再造杀孽。   算了吧。   她的护卫侍女当时都要忙着逃命,分不出人手看守李百草,她索性就把他丢下,算是放过了他一命。   不想他大约是记挂着皇帝当时说的滇宁王病了的事,自己慢慢一路跑到了云南来,不知怎地,又到了军中——这不必追问,以他的名声医术,只要他想,没有哪支军队会拒绝他。   沐元瑜忍不住笑了一笑,她不是心情好,只是觉得人生的际遇真的挺有意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会摔一跤,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前结的善缘会蹦出来,帮她一把。   李百草其实有些难以面对她,见她不说话,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假装没事般转身走了。   沐元瑜心里有数,也不追究,掀帘子出去跟将领们商议战策去了。   到隔日的时候,滇宁王才又短暂地醒了一会,让人把沐元瑜叫去,想起问了她些事。   他知道沐元瑜为什么会跑去东蛮牛,但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没来得及问,昨日人多嘴杂,光顾着高兴了,他本来精力不济,又叫吵得头昏脑涨,这回一醒过来,方全挂念了起来。   沐元瑜简单跟他说了说,褚有生和柳夫人都是重要人物,是绕不过去的,而既提到了柳夫人,沐元瑱夭折的事也无法不提,她看滇宁王的状况,尽量用和缓一点的言辞说了他到底是怎么去的。   滇宁王听得在枕上出着神,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如此也罢了。他这么去了,强胜我和他父子相残,盼着他下辈子投个好胎罢。”   听说骨灰已被带回云南,沐元瑜允了柳夫人葬回沐氏祖坟,滇宁王闭了下眼:“嗯。难为你想得到。”   他知道沐元瑱不能留,早已在内心说服自己良久,此刻心伤之余,也不至于撑不下去。   只是心下又起惋惜之意:这个儿子即便长大,也不可能胜得过沐元瑜这个女儿了,心胸,手腕,谋略,她一样不缺,唯一缺的就是一个明公正道的性别。   他此时的心情,不单是惋惜她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同时也隐隐地觉得,也许不是她生错了性别,而是这个世道禁锢了她。   只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他又想起问些家事来。   “母妃很好,宁宁也很好,我走的时候他快四个月了,母妃说,养得像别人家五六个月似的健壮,比我小时候还结实,性子也好,见谁都笑,就是不怎么爱搭理殿下——”   滇宁王忙道:“怎么回事?”   他是从信中知道多添了这个外孙,在他看来,小外孙天生尊贵,不搭理谁都行,可要跟亲爹做了对头就麻烦了。   他还有一腔垂暮的壮志在这个小外孙身上呢。   沐元瑜笑道:“没事,殿下不会逗小孩子,宁宁看他才没意思,等大一些,会说话了自然就好了。殿下只是性子矜持,其实心里很着紧他的,母妃说,我小时候父王都没那么多空理我。”   “你母妃这张嘴——”滇宁王想责怪两句,想想又算了,夫妻大半辈子下来,眼看他都要先走一步了,再拌这两句嘴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就又丧气下来,道,“都好,我就放心了。你跑来虽然莽撞了些,总算也有些用处,外面有什么事,你看着拿主意罢,多听你叔伯们的建议,不要自作主张。”   沐元瑜道:“是。”   见他没有别话,就道,“那父王安心歇着罢,不要操心。外面有我,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我再进来请教父王。”   滇宁王应了,昏昏地又睡过去,他这下心头是真的放松下来,不似先前,便是昏着,也昏得不安心,总惦记军中的千头万绪,只怕哪头出了岔子。   以至于虽然大军重新拔营,他跟着挪动,但他的情形也没有变得更坏,反而好了那么一点。   沐元瑜每日早晚会抽空来看他,他有时醒着,有时睡着,醒时听她回报事情井井有条,就又放一层心。   越四日后,阿瑜陀耶城在望。   朝廷大军新得了沐元瑜及她带领的一万土兵如虎添翼,暹罗却是失去了东蛮牛的襄助如断一臂,但即便如此,王都内新王的垂死挣扎也不可小觑,这可不像东蛮牛的国都一样几乎是座空城,从攻城战到巷战,烽烟鲜血足燃了三日,大军方冲入了王宫。   新王被赶下来,暹罗原王世子一直跟在军中,他一家都叫这个堂弟害死,一腔恨意憋到如今,直接啊啊大叫着亲手砍死了他。   以中原仪礼来说,子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周围的将领犹豫片刻,便也没人拦他。   王世子报仇的同时立了威,伪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王宫及贵族中还有不少愿意拥护旧王室的势力,见此纷纷投靠回了他,王世子靠着这些拥护者,顺利夺回了王位,并在一个忠心侍女的指点下,找到了被伪王藏起的朝廷敕封的金印,有了这枚金印,他还缺一封朝廷的敕封文书,如此他作为一个藩属国国王的手续才算齐了。   沐元瑜收下了他为此求恳的奏章,答应了会替他呈给朝廷,但婉拒了他招待的美意,即日就班师回向云南。   王世子——不,新的暹罗王,很郑重地将他们直送到了都城外。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觉得爹虽然渣,外孙子还是叫他看一看吧~ ☆、第176章   暹罗局势已定, 沐元瑜挂心府城, 出国都后, 特向滇宁王请命领兵先于大军疾驰回援。   她没来得及赶到云南,在半途就遭遇了东蛮牛部。   非常巧, 仍是熟悉的地方, 喀儿湖畔, 这是南疆、东蛮牛、暹罗三地一个重要的交汇点,无论从任一方要去另一方,都绕不过这个地方——其实不是没有别的路途, 但在这里可以补充到最重要的食水, 大军出动,不可能弃这里而另择它途。   东蛮牛部正在这里休整,迎头遭遇上沐元瑜的两万兵士,双方都呆愣住了。   沐元瑜本处于劣势, 她要求快,所带兵马就宜精不宜多,结果独自在此跟东蛮牛部碰了个对脸,没有朱谨深及刀表哥的襄助,单就兵力毫无疑问是吃了亏。   但这一回老天站在了她这边, 东蛮牛兵力虽多, 但似乎是从哪才吃了败仗来的, 散漫无力,垂头丧气,他们的国王统帅亲自操着声嘶力竭的嗓门大喝, 居然一时都整不出能对敌的队形来,人马都乱糟糟的。   沐元瑜当机立断:“杀!”   既然已经狭路相逢,那就只有勇者胜。   古往今来,以少胜多的战役从来不乏,在统帅不能进行有效指挥的情形下,人再多也没用,有时候反而是场灾难。   这一场遭遇战就打得简直有点像单方面的屠杀。   土兵及滇宁王补进来的一万朝廷军几乎是杀红了眼,起初是搏命,在发现东蛮牛乱得整不起军之后,就变成了争功,撵在四散奔逃的东蛮牛兵后面足追出了几十里。   沐元瑜下了三次命令,才把追得忘乎所以的兵士们重新召唤回来。   碧清的喀儿湖畔已经变得血红,经过简单清点,就这半日功夫,东蛮牛在此抛下了将近万余尸首。   被召回来的兵士们也没闲着,热火朝天地继续忙起来——国朝以首级记功,他们忙着割尸首的头回去好升级受赏。   这场面是很刺激的,一般人受不住,沐元瑜别开眼走开了几步,但她没有阻止,军人以杀敌论功,天经地义,这是他们的权利。   展维栋跟在她旁边,他是滇宁王跟着一万军士一起拨过来的,怕沐元瑜控制不住新加入的军士,他倒是不怕看这个景象,只是他也有些晕:“东蛮牛——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先前同他们打,他们极凶蛮的,要不是后来王爷赶来亲自坐镇,我们不一定能胜。”   可现在这——简直就是砍瓜切菜!要不是丢下的这么多尸首不可能是假的,血腥味冲了天,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东蛮牛的什么诱敌策略了。   但有这修罗场景佐证,自然是不可能,谁家诱敌也不会下这么大血本,东蛮牛又本是个小国,更禁不起这个损失。   沐元瑜离开云南晚,比展维栋了解的情况多一些,有点明白过来,猜测着道:“他们已从暹罗撤走,不会无端遇上别的敌人,多半是去了云南,但是有殿下和我大表哥在,他们未能攻城成功,却把粮草要耗尽了——你看他们败退成这样,都没丢下多少粮草,可见军中本已缺粮。粮草支持不住,他们只能撤走,军中无粮,士气必然低落,加上败仗,才叫我们捡了这个便宜。”   展维栋恍然大悟又认同着点了点头——本该是一场血战,打成了这样,除了“捡便宜”,没别的词能形容了。   “瑜弟,你真是员福将啊!”他忍不住夸道,“我们打暹罗,每一场都是硬仗,你轻松就抄了东蛮牛的家宅,现在跟东蛮牛遇上,又是这样,我可从来也没打过这么容易的仗。”   沐元瑜也觉得这事挺奇特的,要说她怎么用兵如神,她是万不敢当,可论运气,她是真有点太好了。   嘴上还是谦虚两句:“哪里是我的功劳,是殿下先给了他们迎头痛击,绝了他们的念想,我们才在这里有便宜捡。”   展维栋哈哈笑道:“是,是!”   他心情极好,白捡的军功那也是实打实的,回去议功一丝儿也不打折,一战歼敌近万,还是以少胜多,说到哪里都是极其露脸的一项功绩了。   不过人心不足是常事,沐元瑜心下还有点遗憾:“可惜大军不在这里,不然,留下他们的国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说,展维栋也喟叹起来:“可不是!”   他们的人毕竟是带少了,两万看着多,往这无边无垠的土地上撒开来就有限了,能追击,不能包抄,也不能追得太深入,如果也把阵型追得太散了,东蛮牛反杀过来,最终胜负就不可知了。   他想了下又自我安慰:“就他们那方寸之地,这笔损失也很够受了,我看没个几年复不了元气。”   沐元瑜点了头:“莫说我们,暹罗也不会放过它的。”   暹罗新王的父母及妹妹都被东蛮牛入侵杀死,两国间结下的是死仇,一旦发现东蛮牛势弱,暹罗新王绝不会给它喘息发展的机会,肯定要趁机报仇。   他们这里说话,底下低品级的千户百户等忙碌地计算着各自卫所的所得,还要注意维持秩序,别让人为抢人头打起来,直又忙了小半日,方弄出了个大概来。   眼看天色将黑,展维栋这就不能再等了,催促道:“行了,走了,再留在这里,别叫那帮蛮子回去整军来杀个回马枪!”   “是!”   “是!”   众人喜笑颜开地应着,乌泱泱奔过来,整队肃军,重新出发。   赶夜路自然是累的,不过时间也是自己耽误下来的,没人有怨言,想到几乎白得的首级,再累都高兴。   数日后,进入南疆境内。   沿途看得出一些战火的痕迹,但损失不算大,又数日后,抵达府城。   二月里的府城春风拂面,桃杏怒放,红紫满城斗芳菲。   乍看上去,一片太平。   但高耸的城墙由远及近,渐渐能看清在城墙底下忙碌着的衙役和百姓后就会发现,这里还是遭了劫的,城墙上好几处都是新砌起来的,还有人在补墙根底下的洞。   朝廷军队的装扮与东蛮牛敌军截然不同,这些衙役及百姓听见土地上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回头一看,也不害怕,都高兴地欢呼起来,欢呼过后,又继续忙自己的。   沐元瑜快马奔到近前,问一个在挖土填坑的衙役:“你们在修补城墙?城里损失可大吗?”   衙役不认得她,但看她来势也知身份不俗,忙直起身回话道:“城里没事,那些蛮子没打进来,只是他们花样也多,还想着挖地道进来,现在小的们忙着填补呢。”   沐元瑜见那坑道已经挨到了城墙根上,忙道:“他们都挖到这里了?这样险?”   衙役抹着满头的汗笑了:“那倒没有,这是我们殿下发现他们在挖地道以后,让我们从里面也挖,然后拿干草点燃了丢进去,生生把他们呛晕熏跑了。”   沐元瑜不由笑了:“没事就好。”   正说着话,刀表哥从城楼上面奔了下来,如释重负地一路跑过来笑道:“表弟,你回来了!”   从刀表哥的口中,沐元瑜知道了怕东蛮牛再来侵扰,他和朱谨深一直是轮换在城楼上继续守卫,这两日都是轮着他,所以他才在上面。   “大表哥,这次多劳你了,你歇息去吧,东蛮牛应该不会再来了。”   刀表哥还有点迟疑:“你们家那殿下叫我在这里的,我走了,真没事?”   展维栋在旁笑道:“没事,你不知道,我们路上遇着了,又狠揍了他们一顿,这下是肯定不会来了。”   “是吗?!”刀表哥大喜,一手一个,啪啪拍他两人的肩膀,“这就好,揍死他们才好呢!不过表弟,我告诉你,他们在这也没讨着便宜,二殿下可太厉害了,使计把他们的粮草都烧了,哈哈,看他们在城墙底下气得乌拉乌拉的叫,真是要笑死我!”   听他提起朱谨深,沐元瑜就有点呆不住了,远的时候还不觉得,咫尺之遥,惦念才深,按捺着又说了两句,她就干脆把兵各自分了,城里无事,这些兵并不必要再全部进城,当下展维栋领着朝廷的一万军士转头去往了卫所,刀表哥领着他家的一万土兵合着他自己带的一万汇合过去。   沐元瑜领着剩的十来个护卫,快马入城。   府城之内就真的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了,除了街上巡视的兵丁多了两倍,气氛上也还残余着经过战争后的紧张。   滇宁王府已经接到了消息,朱谨深亲自出来迎她。   他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身高冷气度——这么说不是非常准确,因为他怀里还抱着个肉团子,肉团子的大脑袋很亲热地挨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似乎很老实,但近了才会发现,他正张着小嘴,孜孜不倦地啃着朱谨深肩膀上的五章纹样,当然他啃不动什么,只是在那处留下了一大滩口水,相当程度上破坏了他亲爹的气质。   看见孩子,沐元瑜别的话就先忘了,忙先问道:“宁宁这是饿了?”   朱谨深轻拍了下肉团子的后背,动作熟练地把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撕”下来,示意她看:“没有,是开始长牙了,见什么啃什么。嬷嬷说,不能过于阻止他,不然他更不舒服。”   听说长牙,沐元瑜惊喜地“哦”了一声,凑上去哄着宁宁,宁宁对她没什么记忆,但血脉里天然有对母亲的亲近,很快让逗笑了,嘴巴一咧,一串口水落下了的同时,下龈处一个尖尖的小白点也清晰地露了出来。   沐元瑜下意识要替他擦拭,想起来自己一身风尘,又忙顿住,只见朱谨深自然地从袖子里抽出柔软的素帕来,把宁宁那一串口水擦去了。   这景象落到沐元瑜眼里,一时路途上的所有辛劳都消去了,她从那硝烟战火里抽离出来,切实地有了回家的感觉,整颗心都为之柔软沉静了下来。   她望着朱谨深收拾完胖团子后,在她周身巡梭,严厉地审视着她有无受伤的眼神,发自内心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来,没洗尘不好抱他,满腔情感抒发不出,索性张开手原地转了个圈:“殿下,我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朱谨深眼底显出淡淡的放松的笑意来:“好了,进去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点,觉得更合理些(* ̄з ̄) ☆、第177章   进到府中, 滇宁王妃快步走出来,她的情绪就外放多了, 拉着沐元瑜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又要看她伤没伤着, 又要嗔着她不听话, 不怕家人悬心,走了还不算, 不跟着刀表哥一起回来,还要乱跑到暹罗去。   沐元瑜乖乖听她说教,最后滇宁王妃说无可说了, 一指戳在她额头上:“这会儿装乖来了, 出去了怎地就像匹野马似的, 凭谁都管不住你, 你不想着别人,也该惦记着宁宁些。”   沐元瑜就势拉着她的手求饶:“母妃, 您就给我留些面子, 不总当着宁宁的面说我罢。”   滇宁王妃闻言下意识看了宁宁一眼, 肉团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人提了他的名字, 还是天生爱笑, 小嘴一咧,又憨又甜。   滇宁王妃便有八丈的怒火也立时熄灭了,宁宁还由朱谨深抱着,她使了个眼色,张嬷嬷会意地上前要把宁宁接过来。   宁宁胖乎乎的身子拧着, 虽然不是非常明显的抗拒,但也有那么点不情愿,还咿呀着哼唧了两声,小手往着朱谨深伸了一下。   张嬷嬷一边笑着把他接过来,一边笑道:“宁宁舍不得爹呀?我们宁宁乖,大人要说正事呢,说好了就来看宁宁。”   宁宁是个好脾气的娃娃,瘪了瘪嘴,凑合着呆在了张嬷嬷的怀里,倒也没有要哭。   沐元瑜很稀奇,因为看上去朱谨深还是那副内敛的样子,并没有新学了什么哄孩子的招数。而宁宁从前跟他多对两眼都要无聊地打哈欠,这会儿居然会主动要他了。   滇宁王妃见她的神色,解释道:“你走了,宁宁想你,闹起来时我都不大哄得住他,二殿下试着接手照管了过来,宁宁虽然不懂事,也没什么记性,到底天生来的亲情,时不时能跟着二殿下,才安定了。”   沐元瑜心中生出愧疚来:“是我不好。”   转目望向朱谨深,想说这阵子辛苦他了,又守城又带娃,蜡烛两头烧,又觉得这么说太生疏了,可亲热些的话,也不好意思当着滇宁王妃的面说,就顿住了,只望着他傻笑。   朱谨深明白地笑了下:“本就是我的事。”   这个话沐元瑜还好,滇宁王妃最是听得满意,她觉得女儿虽然胡闹,但人生大事上也还靠谱,就不提别的了,拉着沐元瑜道:“我知道你们这一碰面,有不少正事要说。不过你还是先去洗个尘罢,这一身又是汗又是土,黏在身上怎么舒服,里面热水已经给你备好了。”   沐元瑜答应着,和朱谨深说了一声,就随滇宁王妃进去了。   到里间后,丫头替她解着盔甲,滇宁王妃一旁看着,接续了刚才的话,道:“说起带孩子这事,我看倒没什么不好,男人自己带的孩子,自己才知道心疼。就你父王待珍哥儿那个命根子劲,见珍哥儿尿了,也只知道站起来走开,让下人来处理,二殿下倒还会搭把手——他虽不怎么会弄,下人也不敢真让他弄,到底这疼孩子的心意是有了。唉,你刚说有了宁宁那时候,我极担心你走了我的老路,也叫人两句好话哄了,幸亏不是。”   沐元瑜在外面时面上不显,其实神经都是紧绷着,回了家才放松下来,听滇宁王妃这些家常话也很亲切,又不免感动道:“我让母妃操心了——”   滇宁王妃没听她的话,继续有点恨恨地道:“我从前才是对你父王太好了,什么男人不该做这些事,又不缺胳膊少腿,有什么不能做的,就该多使唤使唤。”   沐元瑜:“……”她忍不住笑:“母妃想使唤,恐怕也使唤不动父王。殿下没有娘,自己小时候很不容易的,有了宁宁,才格外心疼他。父王前半辈子顺风顺水的——”   王位都争到手了,那时候年轻,又不着急要儿子,简直人生赢家,哪里耐烦干这些琐事。   孩子打扮得玉雪可爱的,抱到跟前,他看着逗一逗,就是当爹的所尽的全部职责了,但凡一哭一闹要烦神了,那必然该丢给当娘的了。   不过她想到滇宁王的现状,到底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叹道:“母妃,父王这回是真的很不好了,不然我也不会冒险前去。”   滇宁王妃一愣,旋即平静道:“生老病死,谁不要经这一遭?无非是个早晚罢了。”   她与滇宁王的感情早已耗尽,咒他死掉都不只一回两回,此时听到这个信,内心也不觉得有什么触动,只是一片漠然。   沐元瑜理解她,并非所有破裂夫妻的尽头都可以释去前嫌,死亡宣告结束,但不一定能代表原谅,滇宁王妃受了丈夫一辈子的伤害,她不转圜自有她的道理。   这件事她提过一句也罢了,洗过了个舒适的澡,抱着宁宁逗过一回,溜溜达达走去找朱谨深。   朱谨深没有闲着,乘这功夫把她的护卫叫了两个到跟前,问了话,此时已差不多知道她又往暹罗后发生的那些事了。   沐元瑜松松地梳了个髻,穿着鸦青色茧绸夹袍,一进门就见他目光奇异地望过来,脚步不由顿了一顿,低头也望自己一遍,没望出什么来,莫名抬头笑道:“殿下,怎么了?”   朱谨深不答,只是向她伸手:“过来。”   沐元瑜也想他得很,听话地过去了,自然地挨了他坐下,顺势把手塞到他的手掌里。   她以为接下来朱谨深该亲她了——进来的时候她还特地关了门呢,结果他并没有,只是握着她的手,忽然冒出了一句:“沐氏,大约是天生出战将。”   语意悠悠中若含叹息。   沐元瑜眨着眼:“——嗯?”   她仍是不大懂。   朱谨深微笑了下:“你不要担心了,有你此番功绩,便不能功过相抵,沐氏也不会再有大的灾罚,些许小惩,沐氏大约撑得过来。”   沐元瑜恍然大悟地:“哦——殿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她挺满意,“我没白辛苦这一遭。”   又笑眯眯给朱谨深说好话,“都是殿下帮我。”   朱谨深却摇摇头:“我不帮你,你自己也有法子能办到。”他凝视着她,“你可能没有察觉,你逢战时的福运有多么好。”   从她出征起,所下的每一个决定,无论是深思熟虑,还是仅出于直觉,亦或是迫于当下形势,最终都是无一错处,并且凡出手就有斩获,如果她是百战的将军,还可以说是丰富的经验造就了她,但她不是,这才是她第一次正式带兵。   运气这种事很难解释,甚至可以说是玄妙,但确实存在。   作为沐氏的假世子,她先天不足,生来就陷于险境,后来又同亲爹做了对头,人生似乎倒霉透顶,但沐氏的血脉好像并不如滇宁王一般重男轻女,终究还是赋予了她不一样的能力,她的气运,最终体现在了战场上。   展维栋也夸过她福将,沐元瑜当时感觉还好,还有心情谦虚谦虚,不过现在叫朱谨深这么一说,被他满是赞赏的目光看着,她登时就飘飘然了:“真的?我真有这么厉害?其实我也没有多想,就觉得应该怎么做,就照着来了。”   朱谨深颔首:“这就是福运的意思了,有的将军筹谋良久,自觉做好一切准备,最终却一败涂地,不是他不够用心,只是战场形势,往往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沐元瑜不一样,她不是没有遇过意外,比如沐元德,比如归程中的东蛮牛部,但她都以一种绝对优势几乎是碾压了过去,看着容易,其实是底下的凶险叫压住了,没能爆出来而已。   沐元瑜忍不住笑:“殿下可不能再夸我了,我要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   尤其朱谨深惯常是不夸人的,他一下说起这种话来,就尤其显得真诚可信,能鼓动人。   朱谨深道:“哦。”   沐元瑜空空地等了一会,失落道:“真不说了?”   她就是客套一下么,其实她可爱听了。   朱谨深唇边绽开笑意,捏捏她的脸:“跟我装什么。”   倾身过去,温柔地吻住她。   没夸奖听了,有亲吻也不错,沐元瑜配合地伸手抱住他,朱谨深摸了摸她的后背,却是微皱眉,含糊道:“瘦了。”   沐元瑜哄他:“外面没有好吃的,难免掉了点肉,回来养养就好了。”   朱谨深勉强满意,但沐元瑜觉得不太对了,挣出一丝理智,按住他往里去的手道:“殿下,母妃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她被朱谨深的气息包围着,不是不愿意发生点什么,不过要是去晚了,滇宁王妃肯定想得到他们干了什么,她想想就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朱谨深退后了点,平息了下气息,道:“我要走了。”   沐元瑜睁大眼:“——啊?!”   她被亲得还有点晕乎,但下意识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云南战事已定,我要回去京城了,那边情形现在虽还不坏,但我不能久耽于此,不回去见皇爷。”   对啊。   京城也还跟瓦剌对峙着呢,就没有这件事,朱谨深作为一位皇子,也不可能没有来由地长住云南。   沐元瑜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人就有点发呆住了,她没有想到离别来得这样快,但她不能阻止他。   他也有他的家要回。   朱谨深重新靠过来,这回沐元瑜不说话了,很感伤又留恋地依了他——让母妃笑话就笑话吧,大不了把脸皮放厚一点就是了。   ……   胡天胡地到隔日,她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着急慌忙地要起来,朱谨深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按住她:“府里无事,你多休息一会,我和王妃说过了。”   沐元瑜急道:“我给殿下收拾东西——”   “没这么急。”朱谨深目光在她颈间的红痕滑过,若无其事地拉过被子替她重新盖好,道,“等沐王爷回来,我总得和他见一面。”   沐元瑜:“……”   朱谨深迎接着她饱含控诉的目光,干咳了一声,低下头亲亲她,道:“我错了。”   沐元瑜就势咬他一口——不得了了这位殿下,装可怜都学会了!   朱谨深不躲,只是在极近距离里含笑看她,眼瞳里倒着她的脸,不多时沐元瑜撑不住了,松了口,把他的脸推开。   朱谨深摸摸唇,问她:“消气了?”   沐元瑜酝酿了一下,没酝酿出怒意,只好无奈道:“我本来也没生气啊。”   他其实没怎么闹,亲亲摸摸得多,很克制地顾虑到她远道归来了,只是她自己确实累,才睡到了现在。   朱谨深微怔,本已柔软的心内又化了一层,道:“你睡吧,别的事都有我。”   沐元瑜眼皮还粘着,困倦地点了下脑袋,闭上了眼。   朱谨深目光温柔地看了她的睡颜一会,方轻手轻脚地转身出去了。 ☆、第178章   沐元瑜再一次醒来时, 下人来报,说柳夫人要见她。   柳夫人这次回来后, 滇宁王妃懒得费心寻地方关押她,索性仍把她丢回了清婉院里, 住处还是那个住处, 待遇就差远了。   沐元瑜进去时,只见院内外一片萧瑟, 滇宁王当初发现她带着儿子出逃后,曾狂怒地把这里砸过一回,什么名贵器具都砸了个稀烂, 之后虽有下人来收拾了, 但柳夫人既倒了台, 就没有新的器具补充进来了。   以至于这里跟个荒地似的。   柳夫人找沐元瑜, 不为别的,是听说了她回来的事, 想求她尽快把沐元瑱葬回祖坟, 入土为安。   那个小乌坛现在正在堂间空荡荡的条桌上放着, 前面插了几截烧剩的残香。   沐元瑜望了一眼, 点点头:“行, 我叫人出去找先生算个合适的日子——”   柳夫人忙道:“世子费心了,不过珍哥儿已在外面受了许多苦楚,也不讲究那些了,依妾的一点见识,能早一日入土, 早一日得祖宗们的护佑就最好了。”   她说着话,神色间有些急惧,沐元瑜明白了,她这是怕拖到滇宁王回来,怒火未消,不同意这个安排,所以想抢先把沐元瑱下了葬。   如此,滇宁王有再大的恨意,也还不至于要把儿子再挖出来。   沐元瑜叹了口气:“好吧。”   她知道滇宁王对儿子其实心有不舍,但不想跟柳夫人解释许多,人死如灯灭,什么合适的日子,终究也不过是安慰活着的人罢了。   她只是想起来又问了问柳夫人余孽首领的事,问她可能想到新的线索,随便什么都行。   柳夫人为难道:“二殿下也来问过,只是我跟大哥几乎没有往来,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她已经把余孽那一窝卖了个干净,这时候要说再有隐瞒,也是不可能,既说想不出来,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沐元瑜只好转身叫了人来,把那个小乌坛抱走,去往祖坟点穴落葬。   柳夫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又没说得出来——沐元瑜可以帮珍哥儿有个着落,可她的下场,是没办法求沐元瑜的,只能在此等待着来自滇宁王的最终裁决。   再五日后,滇宁王随大军一起归来。   这昭示着南疆正式平定下来,在历时九个多月之后,战争的阴云终于从南疆各族百姓们的头顶上移开。   这一日满城摆满鲜花,百姓都拥上了街,载歌载舞,欢迎大军凯旋归来。   朱谨深沐元瑜领着府城各级官员,出城迎接滇宁王。   不管滇宁王的私德如何,他在去年以重病初愈之身出征,又险些病殁在阵前,于公来说,他尽到了自己守土戎边的职责。   当得朱谨深去迎他。   不过滇宁王对这一切没什么感知,他又昏睡过去了,直到将领们把他护送到了王府里,周围安静下来,他方慢慢恢复了点神智。   “宁宁呢?抱来我看看。”   醒来头一句话,他就虚弱又急切地道。   有人答应着去了,过一时,一个胖乎乎的小子放到了他眼前。   滇宁王一见那圆圆脸蛋就欢喜:“养得不错,是个结实小子——!”   他忽然顿住,因为发现抱着宁宁的人服饰有点不对,在云南地界能用金龙纹章的,不作第二人想。   他顺着那道纹章往上看,忙道,“二殿下恕罪,老臣病体难支,失礼了。”   他虽是郡王,但为异姓,到了皇家人面前,就仍是臣子。   朱谨深颔首:“王爷辛苦了,不必多礼。”   滇宁王就安心把目光转回宁宁身上了——不是他托大散漫,孩子是朱谨深亲自抱来的,都不假下人之手,这是多大的看重宠爱!   他心中高兴,想起来意思意思地怪责了沐元瑜一句:“怎好让二殿下走动,该着你去的。”   沐元瑜无辜道:“一回事么,有什么差别。”   滇宁王原要训她,听朱谨深接了个“正是”,就不响了,转去又夸了宁宁一回,他对宁宁来说是个全然新鲜的人,宁宁很专注又好奇地看着他,还试图伸出小手向他抓了抓。   沐元瑜逗他:“宁宁,这是外祖父,笑一个给外祖父看看。”   宁宁很给面子,咧嘴笑了,露出一点小米似的小牙。   滇宁王开始也笑,他人老了,对孩子就和善仁慈了不少,但笑着笑着,心中一痛,那笑意不觉就消去了。   沐元瑜见此,知道他是想起了沐元瑱,沐元瑱走的时候才三岁多,他婴儿时期的模样,滇宁王还没有忘却。   她低声道:“父王,珍哥儿我已经看着葬到祖坟里了,祠堂里他的名字还在,以后逢着祭祀,总少不了他的一口香火。”   滇宁王点点头,一声喟叹咽了回去,只道:“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又望向朱谨深:“二殿下,老臣有几句话,想与二殿下说一说——”   沐元瑜以为他跟着要提起柳夫人,正准备回话,谁知却没有,而且滇宁王的言下之意,明显就只要与朱谨深说话,愣了一愣,道:“那我去帮一帮母妃的忙。”   滇宁王回来,滇宁王妃要处理安置的事不少,开始过来看了一眼,见滇宁王还昏着就干脆利落地忙去了。   沐元瑜伸手把宁宁从朱谨深怀里接过来,往外走,出门见到正看着下人搬药炉进来的李百草,顺势走过去问了问滇宁王如今的身体。   “熬日子罢了。”李百草直言不讳地道,“王爷是多年沉疴,积累到如今拖无可拖了,若是安心静养,大约还能有一段时日的寿数,但具体多久,老头子瞧不见生死簿,不能断言,好一点三五个月,差一点,一两个月也说不准。总之,请世子做好心理准备罢。”   沐元瑜默默点了点头。   诚如滇宁王妃所说,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的关卡,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不论当初有多少积怨,看一眼滇宁王如今的模样,她也气不起来了,心里只是闷闷的,低头再看一眼天真无邪的胖宁宁,才感觉治愈了点,抱紧他去找滇宁王妃。   **   门窗紧闭的室内。   一缕香烟缭绕而上。   “——瑜儿这孩子身上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都已知晓,”滇宁王勉强睁着浑浊的眼,慢慢地道,“就不多说了,总之怪不得她,都是老臣糊涂,铸下大错。”   朱谨深找了张椅子坐着,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听他说着。   “老臣酿的苦酒,到头来自作自受,万事成空,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如今只有两件事求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将死的份上,姑且听一听。”   朱谨深启了唇:“王爷请说。”   “头一件,将瑜儿充为世子一事,全是老臣一人的自作主张,沐氏中的旁族,便连老臣的亲兄长也不知道,其中罪责,皆当由老臣一力承担,与他人无涉。倘若皇上怪罪,请殿下将此言带到,以老臣现下的身体,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亲自到皇上跟前请罪了。”   朱谨深道:“王爷不必担心沐氏,皇爷不是不分青白之人,不会因此在沐氏中掀起大狱的。”   滇宁王面皮松了一松:“这就好,多谢殿下了。第二件,老臣没几天活头的人了,在这世上没什么别的念想,独有一个幼女,多年对她不住,坑害得她不尴不尬,不知将来是个什么了局。老臣虽是后悔,可命不久矣,帮不得她什么,这一身的罪责,倒可能要遗祸牵连了她,每想到这一点,老臣便不能闭眼,咳、咳——”   “这一件,王爷就更不需忧愁了。”朱谨深淡淡道,“王爷以后管不到她,自然由我来管,连同宁宁在内,王爷安心便是。”   他答应得十分痛快,可滇宁王不能就此真的安心,管是不错,可怎么管,这其中差别可也大了——他把沐氏说在前,其实不过是个铺垫,要紧的在这第二点上,宁宁若不能坐实了嫡长子的名分,往后又怎么去争那最好最高的位置?   即便那一天他肯定是看不见了,可这份心他不能不操,不然他才是不能闭眼。   “恕老臣直言,瑜儿身份虽因老臣之故,弄得难说了些,可也是老臣嫡亲的闺女,打小儿金尊玉贵养起来的,殿下若有为难之处,不能与她一个正大名分,老臣也不敢相强,只求殿下,便放她在云南,与她两分自在罢。她从小叫她娘宠惯坏了,那些闲气一丝也受不得,殿下硬要带了她去,只怕她胡闹起来,搅得殿下不得安宁。”   朱谨深抚了一下衣摆,不疾不徐地道:“这个意思,瑜儿也曾微露过——”   当然沐元瑜没有跟他说得这么细这么明白,可他一颗心早已在她身上,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就是觉得在云南守着王位也不错,并不执着要跟他回京里去。   滇宁王说这番话,本是个以退为进,不料得了这个答案,顿时呆住了:“——什么?!”   他也了解沐元瑜的脾气,她跟她娘骨子里是一个样,要是真说过这个意思,那就是真的,不存在什么谋算。   朱谨深站起来,向他笑了一笑,道:“所以王爷养病之余,若有精力,不用和我说,南疆已定,我近日就要回京,到时自会向皇爷求娶瑜儿。王爷倒不妨劝一劝瑜儿。”   “求娶”这个词是不存在什么模棱两可的意思的,朱谨深的态度很分明了,问题不在他身上,倒是在他自家身上。   滇宁王听了这个表态,又喜又怒,运了运气,居然硬是又挣出两分力气来,道:“——请殿下替我叫瑜儿过来。”   沐元瑜才走了不多一会功夫,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就又被叫了回来,挺莫名地道:“父王唤我何事?”   滇宁王躺在床上,面色潮红,不由分说地道:“二殿下不日就要回京,你带上宁宁,跟他一起去!”   沐元瑜发着愣:“什么?父王重病,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开——”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有你母妃在呢,不要你多管,你跟着二殿下去,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沐元瑜:“……”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回想起滇宁王还没回来的这几日,她以为注定要迎来跟朱谨深的分别,因此而对他所有要求的言听计从,仍然隐隐觉得,她好像吃了亏? ☆、第179章   滇宁王这个状态, 沐元瑜跟他讲不起道理,只好敷衍着, 纳闷地又出去寻朱谨深。   听说滇宁王下了这个令,朱谨深也愣住了, 片刻后反应过来道:“我没同他说什么。”   便把对答的原话复述出来了, 他记性好,两方对话说得一个字也不差。   说完他也纳闷起来:“你父王怎么想的?我见他病得那样, 还要跟我话里藏话地费心眼,顺口堵他一句罢了,怎么就想到了这里。”   沐元瑜一想也是, 朱谨深又不是不知她同滇宁王的关系, 怎会搬了他来压她, 真想说服她, 找滇宁王妃还差不多。   不过,咳——   她悄悄瞄他:“殿下知道我心里的事呀?”   她觉得自己是藏得很好的, 可能以前流露过一点, 不过自打他来了云南以后, 她是再也没跟他说过了, 他为她付出了什么, 她当然懂,他想要什么,她也很明白,这还要有摇摆,她觉得自己略没良心。   当然, 偶尔于心底深处那么一想,那是人之常情嘛——不过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   朱谨深眯了眼:“你这是认了?”   沐元瑜恍然,忙改口:“没有,谁那么想呢!我心里只有殿下。”   朱谨深方舒服了点,道:“算了,我去找王爷再说一说罢,他重病在床,我这时候把你带走,于世情不合。你和宁宁在这里,我先回去,等京里安定了,再来接你。”   沐元瑜点头应着,跟在他身边一起走,她不知怎么想的,又跃跃欲试着有点想去撩朱谨深,甩着手,手背跟他撞到一起,道:“殿下,我要是真的就想在云南呢?殿下怎么办?”   她笑眯眯的,眼神有一点坏,朱谨深瞥她一眼,有点手痒,想拿根绳子把她绑住才好,嘴上很大方地道:“——怎么办?只有拿诚意打动你,告诉你,在我身边更好了。”   沐元瑜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喜滋滋地正要也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不妨听他慢悠悠接着道:“不管怎样,你总是要先在我身边,才知道好不好了。”   感觉每天都在掉坑的沐元瑜:“……”   她真也不得不服气,如果说她的福运是加在了战场上的话,朱谨深的天赋点一定是全点在了智商上。   “宁宁长大了一定要像殿下才好。”她诚心诚意地道,这样谁也坑不着她的胖小子了。   这是句确凿无疑的好话,朱谨深欣然受之,礼尚往来地也回了她一句:“像你也很好。”   “外表可以像我,脑子还是像殿下的好——”   两个人互捧着,一团和气地走进了屋里。   滇宁王正畅想着外孙登上大宝的美好画面呢,想得有点激动,一时还没有再昏睡过去。   见他们这样走进来,如同一对最般配不过的璧人,心情更好了,但一听朱谨深的话,他脸就拉了下来。   “不行。瑜儿还是跟殿下走,殿下千里万里地过来,帮助云南守城,如今云南危难已解,正该瑜儿去帮着殿下了。”   沐元瑜道:“可是父王的身体——”   “我身体再坏,你又不是大夫,留下来又有多大作用?不如去京里,还能帮上些忙。”滇宁王不容置疑地道,“就这么定了。”   朱谨深待要说话,沐元瑜无奈地拉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出来才低声道:“我知道我父王在想什么了,殿下还是不要跟他说了。”   她对滇宁王的了解比朱谨深来得要深,滇宁王要不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她还不知究竟,一这么说,她就明白过来了。   她这个便宜爹,忠君之心是有的,但绝没有到奋不顾身的地步。   “殿下,你忙你的吧,我再找我母妃来和父王谈一谈,我总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母妃就没这些顾忌了。”   她自家的家事,朱谨深也不一定要掺和,听了就点头应了,只是心下若有所憾——其实他觉得滇宁王的主意很合他意,但是碍着滇宁王的身体,不便就此应下。   滇宁王妃果然要厉害得多,一听说了这个糊涂话,立刻就过来找滇宁王算账了,立在床前冲他道:“你一辈子不安生,就不能叫我瑜儿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容易瑜儿平安回来,这里太平了,你又要把她往京里送!那地方瓦剌至今还没撤军呢!”   滇宁王不太耐烦:“没撤军也撑不了多久了,粮草就是个大问题,瓦剌周边能抢的都抢了,至今打不进京城,补充不到新的粮草,这粮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便是京营按兵不动,耗也耗死他们了。等瑜儿跟着二殿下到了,京里正好差不多平定下来,你妇道人家,瞎担心什么。”   滇宁王妃怒道:“我不管你那些道理,我就是不放心瑜儿现在去,把宁宁一起带着就更荒唐了,这点点年纪的小肉团团,哪里经得起那么远的路途,倘或生了病,出门在外,哪那么容易找到好大夫看!”   她这个话是有道理的,滇宁王就沉默了一下,但仍是坚持了己见,道:“路上缓慢些行走罢了。瑜儿必须去,二殿下这一离开,不可能再回云南来了。瑜儿就在云南等他,等到什么时候?倘若他就此把瑜儿忘了呢?”   滇宁王妃道:“我看二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瑜儿真心得很,比你可强多了。”   滇宁王无声地冷笑了一下:“男人的真心——能撑过两年,就算是个举世罕见的痴情种了,只有你才会信这些。”   沐元瑜在旁斜睨他——好嘛,刚才当着朱谨深说得那么好听,果然这才是实话。   滇宁王妃也冷笑了一声:“这是王爷毕生的经验了?”   她惯常直来直往,这会被气着了,居然也学会了辛辣地讽刺一把。   滇宁王:“……”   他在感情上毕竟愧对滇宁王妃,这会引火烧身,只好不响了。   过一会带点破罐破摔地道:“就算是罢!你听我的没错,我知道瑜儿辛苦,可现在去是最好的时机了,挟内定南疆外援暹罗之功,到皇上面前怎么也能有两分脸面,以前那些事才好抹了去。”   滇宁王妃质疑:“皇上要是不肯抹去呢?把瑜儿下狱怎么办?到时山长水远的,救都救不及!”   “这就是带上宁宁的用意所在了。”滇宁王很有把握地道,“男人的真心么,就那么回事,可子嗣是实实在在的,白胖的孙子往眼跟前一放,天子至尊也不会不动容。”   旁听的沐元瑜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她母妃说的对极了——这真是滇宁王毕生的经验所在,他可不就一生都在求子嘛。   她是觉得挺无稽的,但滇宁王妃顿住了:“宁宁——”   沐元瑜见势不妙,她拉滇宁王妃来是想说服滇宁王的,怎么她母妃这个表情,好像是要倒戈?   她忙道:“母妃,父王病得这么重,于情于理,我都当在此侍疾才是。”   “这个不消你操心,有我呢。”滇宁王妃随口应付了她一句。   她秉性再坚硬,毕竟还是有着最普通的母爱之心,希望女儿寻觅个良人,成个家才是正经过日子,所谓宁宁留在家也养得起云云,是当时情境下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朱谨深追了过来,她观察之后发现品行过关,想法就又变回去了。   滇宁王在旁边加了把火:“瑜儿跟二殿下这门亲事,本就是极难办的。第一,二殿下拖到如今还未成亲,这回立了功回去,京里不知多少人家盯着他,倘若皇上听了那些搅事大臣的话,为他开了选秀,那瑜儿怎么处?只有把宁宁带着,旁人一看,他长子都如此大了,那不该有的心就消了大半下去了。”   滇宁王妃表情更动摇了,是啊,朱谨深这种正牌子的金龟婿,谁家不想要?就算他自己把得住,保不准那些有心思的人往里下钩子,假如分别的这些时候里出了岔子,那时候再去寻后悔药吃吗?   “那,”她迟疑着道,“就叫瑜儿复了女儿身同他回去?世子那个身份报个病也罢了——当年早都打了埋伏,倒是不需怎么费事。”   滇宁王浑浊的眼中闪着点点精光:“不行,现在就安排太早了。万一婚事还是不谐呢?总得给瑜儿留个后路。”   “那依你怎么办?”滇宁王妃得承认,滇宁王人品是很不怎么样,论起谋算这些事体,还是他考虑周全些。   “咳咳咳——”到底说了好一会的话了,滇宁王要开口,话没说出来,先虚弱地咳了起来。   沐元瑜很受不了他现在还动一堆心眼,但也不能干看着,只好去倒了杯水来,扶着他喝下去。   滇宁王歇了片刻,缓过气来,接着道:“这就要说到第二了,即便皇上看在沐家的功绩上抹平了前事,但以朝廷法度,瑜儿身份太高,要嫁与二殿下仍然困难重重,皇上要借此收复打压沐氏,答应了,大臣们都不会答应,你是不懂那些御史多么肯找事,不论是谁,敢破祖制,都有的是官司打。”   滇宁王妃微微焦躁起来:“那怎么办?不如还是叫瑜儿在云南罢了,好好的,何苦去受别人的气!”   “你急的什么,听我说。瑜儿此番只管跟二殿下去,到了京里,若是能过皇上那关,后面的计策才可以发动起来。”   “怎么发动?”   “首先,”滇宁王往被窝外伸出一根手指,“让瑜儿返回云南,假作接应妹妹进京,中途或病,或遇匪,诈亡。”   “然后,”滇宁王伸出第二根手指,“本王上书,辞爵,托孤。”   沐元瑜原是满腔的无奈无语,听到这一句,却是整个人一下子站直了起来,心内冒出战栗的寒气。   她不是害怕,只是瞬间出于对“姜还是老的辣”的诚服,她这个便宜爹,是太能赌,也太会赌了。   辞爵,听上去很悚动。   但事实上,除非继承爵位的是她,不然皇帝本就不可能再予旁人,滇宁王这一脉已经绝嗣,收回这个爵位是皇帝应有的权利,并不一定要再赐予别房。   远的不说,皇帝的亲叔叔祁王当初绝嗣,也就那么除国了。皇家亲戚多了,真要找,找个侄儿来过继来极容易,端看皇帝有没有这个心。   滇宁王在已过皇帝这一关之后,拿出这个筹码来堵大臣的嘴,是足以把所有人都堵得说不出话来。   辞爵之后,他本人重病,唯一仅剩的“儿子”少年亡没,将幼女托付皇家,这幼女还已经同二殿下有私,白胖儿子都有了,皇家打算不负责吗?就这么对待功臣之后吗?是要寒尽天下臣子心吗?   这一波惨卖的,简直没法挑剔。   而他真的有付出什么吗?   没有。   王爵是注定要失去的,儿子是不存在的,一定要说有什么是真的,那就是,滇宁王本人确实重病了。   只是对于滇宁王来说,这也不过是筹码之一而已。   他这一生,是一点也不浪费地投入筹算谋取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上章尾巴其实是个巧合,朱二没想那么干,但是岳父想太多,助攻了。。 ☆、第180章   整座王府开始运转起来, 为小公子宁宁上京做准备, 当然同时也为朱谨深和沐元瑜, 不过与金贵的宁宁比起来,他二人就比较像顺带的了。   朱谨深对此全无意见,沐元瑜有大大的意见——但没人听她的。   她不是不愿意上京, 只是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亲爹重病, 她怎么也该留下才是。   “——好的小儿科大夫,一个也别落下, 全带上——什么?家里有事, 走不开?有什么事——儿子摔折了腿一个月了还不能行走, 算了算了, 不要他,自己儿子都治不好,可见是个庸医!”   滇宁王衰弱但含着满满操心的声音传出来, 听得沐元瑜无语极了, 被她找来问话的李百草摇摇头, 道:“世子,依老头子看,你不如听王爷的罢了,病家到了这个时候,做亲属的只有多顺着他些,他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 要做的,都由着他,哪一日走了,才少些遗憾。”   沐元瑜头疼地道:“要些吃的玩的没什么,可我父王不是啊。”   李百草其实也没见过这样的,滇宁王这战斗欲太强了,简直是要将争权夺利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他仍以医者的角度给出了专业意见:“王爷现在有个念想,世子顺了他,说不定他还能多撑一刻,世子若是不听他的,直接断了他的这个念想,王爷郁结之下——就不好说了。”   那就是正宗的生无可恋,不如去死了。   这个道理沐元瑜懂,只好叹着气走开了,去找朱谨深吐吐苦水。   朱谨深正和宁宁在一起,父子俩都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看上去岁月静好,十分悠闲。   但其实朱谨深很忙,因为宁宁这几天才学会坐起来,他坐的时候也不长久,没一会就大头朝后或是往左右一歪,栽下去,这时候朱谨深就要眼明手快地把他捞起来,防止他真的摔倒。   其实摔了也没什么,宁宁四周围了一圈厚软的坐褥,绝不至把他摔伤,但朱谨深仍不放心,下意识就要伸手,宁宁也很乐意有人保护他,每次被捞住,他都要乐得笑出两粒小小的牙——第一颗小米粒萌出没几日,旁边就长出了第二颗,现在宁宁是拥有两颗乳牙的宝宝了。   朱谨深见他总摔,怕他累,意图要把他摆躺下来一会,但宁宁不愿意,藕节似的胳膊腿朝上挣扎晃悠着,坚持要坐起来。   朱谨深从来不轻易为别人改变主意的人,硬是拗不过这个小肉团子,只好放了手,由他扑腾着坐起来,然后没多久,又一栽,栽到他的手掌里。   “咯咯——”   “哈哈。”   两声笑同时响起来,朱谨深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的沐元瑜,他一边把宁宁重新扶起来,一边向她一笑:“跟王爷谈的怎么样?”   “没谈。”沐元瑜摇着头走进去,“父王拿定了主意,应该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了。”   “呀呀——”   宁宁向她伸着手。   沐元瑜忙把他抱起来,在腿上放好,跟他碰碰脑袋:“宁宁要娘抱呀。”   宁宁呵呵笑着,满足地蹬了蹬小腿。   “小胖子,你就好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专门还有人陪着你玩。”   沐元瑜就手咯吱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腋窝,宁宁已经会觉得痒了,拍着她的手,笑声拔高了两度,还直往她怀里躲。   张嬷嬷在旁看得直笑:“世子总是爱逗宁宁,一来就热闹了。”   做爹的那个就不一样了,朱谨深跟宁宁在一处,半天往往出不了两声,这一父一母带孩子的差别十分明显,但倒也有一种别样的和谐,旁人完全插不进去手。   沐元瑜拍拍宁宁的后背,顺便摸一下他的小衣裳有没有因为一直玩闹而汗湿了,摸到手里,见仍是干燥而柔软才放心了,道:“你要会说话就好啦,娘教你几句,你还能去跟外祖父撒个娇,哄哄他,消停一下。”   宁宁仰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珠把她看着,他当然是肯定听不懂的,但因为那眼神过于澄澈,好像蕴含了一两分了解似的,然后他开了口:“吗~妈——”   “宁宁会叫娘了?!”   沐元瑜一怔,旋即大喜,整个把他举起来,激动地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殷切道:“宁宁来,再叫一声!”   宁宁很听话:“吗~妈——趴~啪——”   他还多附赠了两个音节。   沐元瑜:“……”   单独听听不出什么不对,这一连起来,就不像那么回事了。   张嬷嬷笑道:“没有这么早,小孩子这时候会发一些声音出来,像是在叫爹娘,其实是无意识的。不过世子也不用着急,多和他说说话,再过两个月左右,就能叫得清楚了。”   沐元瑜的激动劲去了点,想了想,坚持道:“我听着就是在叫我妈妈,宁宁太聪明了!”   抱着大脑袋亲两口,夸一番,又试图教他发“爹爹”的音,但这就真的太勉强了,教来教去,宁宁连退而求其次的“爸爸”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仍是个“啪啪”。   而且他发这个音节,还容易喷口水出来,乐得沐元瑜快笑倒在床上,反过去跟着他学,把嗓门放软了道:“怕怕?”   “啪啪。”   宁宁吧嗒着小嘴,肯定地道。   “哈哈——”   朱谨深目光柔和,拿了帕子把宁宁喷到下巴上的口水擦干净,他不会跟这么小的孩子搭话,但很喜欢看沐元瑜来逗他,母子俩一来一往,跟认真在交流一样。   正乐着,滇宁王妃过来了。   “母妃。”   沐元瑜站起来。   滇宁王妃皱着眉:“瑜儿,你过去看看吧,你父王把柳氏那一茬想起来了,叫人提了她到跟前,骂了她一通,要亲眼看着人勒死她。”   沐元瑜愣了下:“——父王这又是何必。”   滇宁王在柳夫人身上栽了那么个大跟头,是绝饶不了她,只是一回来先忙着把女儿连同外孙打发到京城挣前程去了,他本来重病的人,精力不济,有一件事忙着,就没想起别的来。   现在想起来了,立时就要处置了。   父亲的姬妾,沐元瑜不便发表什么言论,柳夫人反水后的作为可以在她这里抵消掉一部分过往,但在滇宁王那里不行,她也是没有办法。   只是就算要处置她,叫个人去清婉院去就是,何必看着人在眼跟前造杀孽,一个重症病人看这种场面,真的好嘛。   “我也是这么说,你父王这个人,真是一辈子都不着个调!”滇宁王妃气哼哼地道,“现在好了,柳氏不想死,在你父王的卧房里闹起来,两个婆子都拉不住她,闹得你父王头疼起来,下人一看他不舒服,更不敢使出大劲了,外面人听见动静去报了我,我是懒怠理会他那些烂账——”   沐元瑜先是微讶,柳夫人那么个娇怯怯的人,有力气挣脱两个婆子的挟制大闹起来?但紧跟着滇宁王妃下面的话,就让她没工夫想这点疑问了。   “只是柳氏似乎嚷嚷着,说要见你或者二殿下,有事要告诉你们,我怕耽误了什么,才来叫你去一趟。”   **   滇宁王卧房里。   两个婆子呼呼喘着粗气,焦急地伸着手但又不太敢动弹。   因为柳夫人已经扑到了床前。   她的形象也很不好看,发髻被扯散了,乱糟糟披了一肩膀,半只袖子被扯坏,内里露出的胳膊上纵横着两三道血痕,一脸泪痕,整个人跌坐在床前的脚踏上发着抖,表情似哭似笑,看不出个分明,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往外迸射着求生的光芒。   沐元瑜携着朱谨深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滇宁王被柳夫人挡在床后,听见脚步声,努力抻着头,忙道:“瑜儿,咳咳——快把这贱人弄走,她反了天了!”   沐元瑜实在是没好气:“父王就不能好生保养些。”   就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重症病人,她真是服了。   “世子,世子!”   柳夫人没要人拉扯,自己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到她跟前拉着她的下摆哭求道:“妾不想死,不想死啊,求世子跟王爷求求情,饶了妾这条命罢!”   滇宁王在床上气得直喘:“你这贱人,你害死了珍哥儿,你还有脸活着!”   “是,是妾不好,珍哥儿没了的时候,我就想着我陪了他去算了,王爷不会放过我,我往后就算活着,跟死也差不了什么,可、可是——蝼蚁尚且贪生,我还是不想死啊!”   柳夫人说着,捂脸大哭起来。   她是余孽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但她本人,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她没有坚定的信念,也没有超绝的意志,她只想好好地过作为一个“夫人”的日子,不要被同党找到,锦衣玉食地安稳地生活下去。   这个念想被打破,她的人生重回颠沛,但即使是这样注定惨淡的余生,她也还是想活下去,这是作为一个人求生的本能。   她不想死。   沐元瑜叹了口气:“你就要和我说这个?”   不是她心狠,以柳氏对滇宁王府造成的破坏,滇宁王要杀她是情理之中,她也不能阻拦。   “不、不是的!”   柳夫人被这一句提醒,从对死亡的极端恐惧里回过神来,忙道,“世子和二殿下不是一直想问我大哥的事吗?我刚才忽然又想起来了一点!”   朱谨深目光一凝。   沐元瑜也正容:“你想起来了什么?”   柳夫人胡乱抹着眼泪,惶惶然地转头看了一眼滇宁王,道:“世子和王爷答应了不杀我,我才敢说——”   “你还敢要挟我!”滇宁王气得又是一阵大喘气。   沐元瑜犹豫了片刻,她也是没想到,他们追问柳夫人这些时日没有结果,不想柳夫人被滇宁王一吓,居然吓出了点线索来,在毫无头绪的现阶段,这点线索是弥足珍贵了。   “父王,大事为重,不如就饶了柳氏罢。”她劝说滇宁王。   滇宁王先不答应:“不行!你要问话,把这贱人打上二十棍,我不信她还能嘴硬。”   “打五十棍我也不会说的!”柳夫人紧跟着就道。   沐元瑜瞥了一眼柳夫人,以她的身板,五十棍下去足以要了她的命了,她还是想着和平些解决此事,就又劝了两句,滇宁王不知哪来的灵感,忽然松了口,道:“依你也行,但是,你也得听我的话,不要动别的心眼,依着我的主意,乖乖上京去。”   沐元瑜:“……”她跟这么尊爹实在攒不出力气对着干了,只好道,“行,那我们说定了?”   滇宁王不是非常情愿地点了点头,又瞪了眼柳夫人:“你可别做还跟从前似的梦!”   柳夫人怯怯地道:“妾不敢,妾愿意落发出家,能有口粗茶淡饭就满足了。”   她在生死边缘爆发出的能耐着实不小,这么一说,滇宁王终于冷哼一声,不说什么了。   下面就轮到柳夫人交代她想起的新线索了。   “我大哥改过年纪,不大的时候。”   沐元瑜疑惑又求助地望向朱谨深:这算什么线索?   朱谨深捏捏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柳夫人努力回忆着:“当时我更小,大约十一二岁吧,在我爹爹书房外面的芭蕉树下玩,听到他们在商量改年纪的事,我后来问,我爹不肯承认,说我听错了,并且连我大哥回来过都不肯认,只说他在和师爷说话,但是师爷那么老,声音跟我大哥差远了,再者,我爹也不会叫师爷‘大郎’。”   沐元瑜聚精会神地听着,还等着下文,不料柳夫人擦了擦眼泪,就此闭了嘴。   “——没了?”   柳夫人点头:“我就记得这么多了。他们好多事都瞒着我,我当时小,也不关心这些。”   滇宁王深觉上当:“这算什么线索!来人——”   又要喊人来把柳夫人当场勒死。   柳夫人吃这一吓,又挤出来了点:“好像是要在什么案档上改,我听得断断续续的,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实在不敢肯定。”   这跟没说仍旧没什么两样,滇宁王又要喊人,但这回再吓也吓不出新的了,柳夫人只是吓得痛哭求饶。   沐元瑜只能让人把她带走,柳夫人见她说话还算话,满心感激,抖抖索索地哭着走了。 ☆、第181章   柳夫人临危挣扎出的这一点线索, 实在鸡肋而莫名得很,便是朱谨深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沐元瑜就更一头雾水了, 用脑半晌失败之后,只能道:“算了,殿下,再过一阵看罢, 说不准冒出新的线索, 或是逢着对景的时候,一下就豁然开朗了,现在我们对这个首领仍是几乎一无所知, 再想,也是白想。”   朱谨深沉吟着:“也不算一无所知——首先, 根据柳氏的新线索, 这个人改过年纪,他原比柳氏大两岁,在柳氏十一二岁的时候有过这个举动——或者, 至少是有过这个念头, 那么他当时就是大约十四岁左右, 他为什么会想要改年纪?并且还涉及案档, 是什么案档?家谱这类肯定是不能算的, 再是久远的事, 柳夫人不至于连这常见的两个字都记不住,应当是她闺中生活中较少出现的物事,她才会记不住。”   他不放弃, 沐元瑜也就有信心跟着一同猜下去:“衙门里的人口黄册?”   这是本朝的一种户籍制度,以户为单位,详细记载了每一个百姓的姓名年龄籍贯等资料,由各府县衙门派员深入每家每户查证统计,造册完成后,除布政使司、府县衙门留有存档外,还会统一报送户部,主要是作为征收税赋的依据。   这本黄册,每十年更造一次,丁口或是田亩有变化都会在这里显示出来——不要嫌弃这个年限太长,以此时的人力物力,这十年一更新能更出准确数据就不错了,因为直接跟赋税挂钩,想法设法在里面搞鬼的人多了。   但柳夫人这个兄长改年纪,应该跟税赋没什么关系,搅出这么大风雨的人,还不至于赖朝廷两个税钱,不是高风亮节,是风险与收益不匹配。   沐元瑜眼前一亮:“他要想把这年纪改得万无一失,不留漏洞,那就需要连通四关,布政使司、当地知府衙门、县衙,以及最高层的户部——其中县衙关是最好过的,管事的小吏若是个贪钱的,随便给他塞点钱就能改了,知府衙门找点关系也不算很难,可再往上,布政使司和户部的门就不那么好进了,在那许多年前,他有这么大能耐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可以对出来这些黄册里有谁的年纪是——”   她声音消下去了,因为忽然发现这个思路也许不错,但此路不通,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个首领的本籍是在哪里,人口黄册比都察院的陈年旧档可是多得多了去了,这要满天下一个个去对,对到她头发白了也不一定对得出来。   但朱谨深还是肯定了她:“应该就是黄册。”   沐元瑜皱着脸:“可是没用啊。”   朱谨深微微一笑:“怎么没用,至少,此人改黄册,不改别的,只改年纪,为了什么?”   “尽量撇清跟柳夫人的关系,让人无法把他们联想到一起去?”沐元瑜胡猜。   “可能有一点,但不是决定性因素。”朱谨深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跟柳氏本来就不在一处户籍上,何况若只为这个,为何只有他改,柳氏的二兄不改呢?”   沐元瑜放弃思考:“——殿下,你说,我听。”   “如果只为在外行走时掩饰,那口头上宣称就可以,至多在自家里嘱咐好了,再把家谱里的修一修,黄册这种东西,寻常人是看不到也根本不会想到去看的。”   这一点沐元瑜表示赞同,黄册十年才一更造,这个更新频率已经决定了它不是第一手资料,跟后世不能比,真想了解一个人,去现问他家的邻居大娘打听都比看黄册靠谱。所以只为了行走方便,更改黄册还只改年纪毫无必要。   “但他却这么做了,那就有一定得这么做的理由,也就是说,他要做的事,跟黄册一定有关系,或者,他知道别人必定会通过黄册查证他,才提前打好这个埋伏——什么人会考虑通过调阅黄册的方式去查证一个人?”   沐元瑜脱口而出:“官方——不,官府!”   黄册名义上不对私人开放——当然钱使得到位,不是不能看一看,但还是那句话,普通人真没看别人黄册的需求,这种呆板而正式的方法,出自官方行为才合理得多。   “他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哪天走漏了风声,被官府调查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不改丁口,改个年纪又能对他有多大好处呢?”沐元瑜又纠结住了,然后满怀期待地望向朱谨深。   “我也不知道。”   沐元瑜:“……”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智慧的指引,她略懵。   朱谨深道:“你等我再想想。”   沐元瑜敏锐地察觉了他情绪中的一小点低落,立刻道:“殿下,你歇息会罢,这想不出来太正常了,就这么点糊里糊涂的线索,神仙也想不出来啊。”   又安慰他,“你别担心,就剩这一根独苗了,他就是攒了一肚子的坏水,也没本事冒出来,只能噎死他自己。”   朱谨深只是仍沉吟着,微拧着眉:“嗯。”   不管这个首领的身份到底挖不挖得出来,他们是不能一直在这里空想,行李已经收拾齐备,滇宁王催着他们上京了。   他们没有带上这里的兵力,一来两地相隔太远了,历来赴京救驾都极少动用到云贵两省兵力,情势真坏到了这个地步,等这里的军队赶过去,基本也来不及了;二来,沿途所耗粮草是个大问题,这可不是沐元瑜带的那两万人,就是滇宁王府也贴不起这么高昂的消耗,三来,没接到朝廷诏令,他们是不能擅动兵马入中原腹地的,中途很容易被州府拦截下来,不许过关,朱谨深的身份也不管用。   几方综合之下,最终护送他们的就仍是朱谨深带来的两千营兵及沐元瑜的护卫们。   同时他们携带上了此行的战利品们——一窝余孽及东蛮牛王子。   沐元瑜来汇报完了,滇宁王听着这个阵容很满意,云南的捷报是已经送上京了,这批战利品随后往午门上一绑,大胖孙子宁宁再往皇帝面前一摆,还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   他放心地闭了眼,道:“行啦,去吧,吵了我这些天,如今终于能安心养病了。”   沐元瑜险些要冲他丢一个白眼——到底是谁吵谁!   话出口,还是叹息着拐了弯:“父王,我去了,你可要好好地等着我回来。”   滇宁王“嗯”了一声:“知道了”   **   诸样告别不必多叙,赴京旅途正式开始。   护送朱谨深过来的营兵千户很奇怪,他满腔的纳闷快冲破天际了,以至于终于忍不住有点犯上地过来问朱谨深:“殿下,我们上京,为什么把沐世子的小外甥带着啊?”   那小肉团子被保护得可好,一整天都在马车里,他至今就只瞄见过他大红的小褂子角角。   朱谨深望了千户一眼,这些营兵们当然是不能住在滇宁王府里的,这些时日都另外安置了,所以王府里发生的事,他们是一概不知道。   他被首领身份一直困扰着的心情忽然好了点,向千户招了下手:“你过来一点。”   千户忙在马上把身体歪过去。这一听就是有秘闻啊,皇子殿下跟他分享秘闻,多大的荣幸!   “沐世子的外甥,是我的儿子。”   千户先一愣:“这是怎么个辈分?——啊!”   后一声惨叫是因为他反应了过来,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什、什么?!   这位殿下来的时候可是个正宗光棍啊,要说跟沐世子那个同胞妹子生出点什么暧昧情愫他还能理解——嗯,沐元瑜的同胞“妹妹”找回来这事他是知道的,刚到云南那会儿他没什么事,大街小巷乱逛,乱七八糟的本地豪门小道消息很是灌了一耳朵。   可有儿子是什么鬼?!   他都不用扳手指算,哪怕这位殿下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跟人天雷勾动地火了,那日子也来不及啊!   朱谨深看着他,表情略不善:“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我就是告诉你,我有儿子了,你一路要保护好他,不管出什么事,以他为优先。”   千户吞了口口水:“是、是。”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总觉得朱谨深开始告诉他的口气很好的,其后翻脸,是因为他的反应不对,导致他好像有点炫耀失败似的——这是挺心塞的,他也是胡思乱想,人家的儿子人家自己还不清楚吗?就他知道怀胎要十个月?   这不知是哪天就搭上的呢,皇子殿下的风流事,还得跟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不成。   “殿下,您家的小公子可真是生来不俗哈,这一路了,我都没听他哭一声,再没见谁家孩子这么懂事乖巧的。”   朱谨深的表情舒缓了:“宁宁是不爱哭,爱笑。”   千户摸对了脉,才放下心来。   朱谨深又转脸嘱咐他:“先不要往外说,我只告诉了你。”   千户连忙点头,又很佩服地拍了一句:“殿下真是办大事的人。”   可不是嘛,不声不响地,守住了云南不说,儿子都蹦出了一个,真是什么都没耽误啊。 ☆、第182章   返京队伍的中心点宁宁很争气, 一个半月的旅程中, 他只有因为出牙难过而发了点热, 哭闹了两场, 沐元瑜同朱谨深彻夜不眠守着他, 终于待热度下去,那点难受劲没了, 两个大人顶着乌黑的眼圈劫后余生,昏昏欲睡,他的精神倒又好上来了。   途径城镇,外面不知为什么喜事敲锣打鼓地热闹,张嬷嬷怕吵着他, 忙要把他耳朵捂着,不想宁宁醒过来, 不哭不闹也不害怕,“啊啊”地就指向外头, 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朦胧睡意,但执着地要看起热闹来了。   这时已是三月里的艳阳天了, 不怕有风吹冻了小娃娃, 张嬷嬷捺不住他哀求,就抱着他凑到车窗旁边, 把车帘掀开一线让他看着。   “……”   什么也看不着, 两边密密的护卫环绕着,从宁宁这个角度,只能瞅见汉子们的大长腿。   “啊, 啊。”   不要看这个,看了一路,早腻了。   朱谨深听见他又急又嫩的叫唤,在马上转过头来,看见儿子的小脑袋很操心地往外拱,勒住缰绳慢下来,到车边,掀开车帘道:“把宁宁给我。”   宁宁转移到了亲爹的怀里,居高临下,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想看的热闹,咧开小嘴笑了。   一排穿红着绿、喜气洋洋的队伍正从前方过去,最前面是个滑竿样的物事,抬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少年穿身圆领蓝衫,头上戴着软巾,巾旁插朵碗口大的红花,年纪虽小,看去却是十分的意气风发。   这是当地一个富家子弟,才中了秀才,家里人高兴,弄出一番排场来替他夸耀夸耀。   这么点年纪,别人可能还在读蒙学,他已迈过科举第一关了,显耀一下也不为过。   宁宁看得目不转睛,朱谨深就不可能对这种小场面有什么兴趣了,只是牢牢抱住儿子,防止他一激动,小身子窜出去。   别看宁宁还没满周岁,小胳膊小腿正经挺有力气,闹起来像尾活鱼似的,还一天比一天机灵好动,下人们看着他时,眼都不敢眨。   沐元瑜凑过来,伸手道:“殿下,你去马车里歇一会,宁宁给我吧?”   朱谨深摇头:“不用,我不累,还是你去歇着。”   沐元瑜也不隐瞒,揉揉眼睛道:“我是挺困的,但白天太吵了,马车又晃,躺着我也睡不着。”   说着望一眼宁宁,“只有这只小猪,在哪都能睡得香香的。”   宁宁不大有自知之明,以为夸他呢,呵呵着扭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目光就又追回去了,极好奇地盯着那已经过去的滑竿望,小脑袋竖得高高的,还拍着朱谨深的胸口,指着叫他也看。   沐元瑜见他这样忙,快要笑喷:“指什么呢?让人抢过来给你也坐坐?”   “啊。”宁宁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个意思。   沐元瑜点点头:“那你可得好好努力,等长大了,也早早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我叫人做一个比这个威风得多的敞轿,让你绕着京城逛一圈。”   千户在旁听得有趣,哈哈笑道:“世子爷真会开玩笑,这么金贵的小公子,生下来就有现成的前程等着他,要费劲巴拉考什么科举呢?”   别管这小胖子怎么蹦出来的,看二殿下的宝贝劲,亲手抱他在怀里纵容他看热闹,这身份就稳稳的,再说,女方家那边虽说目前还没正位吧,那也不是好惹的,藩王的女儿,又不是哪个村的民女,能叫人说睡就睡了?沐世子这回带着孩子跟着一起进京,明摆着就是为妹子向皇帝讨公道去的,这要不给个稳妥的名分,沐氏指定不让。   他嗓门比沐元瑜和朱谨深两个人都大,宁宁听他说话,目光又拧着追寻了过来,肉团子昨天发热蔫巴了一天,这会是看什么都有意思,加倍地要把逝去的时光补回来。   只是等他再扭回头去,一看,那一排热闹队伍整个过去,连影子也瞧不见了,他就呆住了,嘴巴瘪了瘪,是个伤心要哭的样子了。   他忙着去拍了拍朱谨深胸口,偏偏朱谨深不知是累了,还是思索着什么,一时没有理他。   这不得了,宁宁还没有在亲爹这里受过这种冷待,本来只是装装样子的,这一下委屈得不得了,眼泪真出来了一颗。   “呜……”   沐元瑜平时好逗他,但听他哭了心疼劲一下子上来了,忙着在马上伸手:“宁宁乖,到我这里来。”   宁宁依恋地把两只胖胳膊向她伸着,小身子扭着,要换亲娘安慰。   朱谨深终于回过了神,这回没有阻止,一边把孩子递给她,一边解释道:“我忽然想起点事。”   “没事,殿下忙着,我来管宁宁就好了。”   沐元瑜把肉团子接到手里,她逗孩子极有一套,亲亲他的胖脸蛋,咯吱两下腋窝,再随手指着沿途别的热闹哄着他看,很快他又乐呵呵的了。   到晚间入驿站投宿的时候,宁宁让张嬷嬷哄睡了,沐元瑜洗浴过,去找朱谨深:“殿下,你想起什么事了?”   白日她见朱谨深一直沉思,怕打断了他的思路,便一直忍着没问。   朱谨深正坐在窗下,小城驿站,条件再好也有限,这一张罗汉床只是榆木做的,年份也不少了,好在还算干净。朱谨深往旁边坐了坐,给她腾出位置来,道:“只是一点猜想,暂还不算有头绪。”   “能说给我听听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朱谨深失笑,“还是柳氏说的那件事。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人需要改年纪,并且要从官方的黄册改进去。改这个年纪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   沐元瑜有点小激动,倾身道:“殿下想到什么了?”   朱谨深不答,先问:“你记得白日那个小秀才吗?”   沐元瑜点头。   “你还记得国子监里那场暴动吗?”   沐元瑜又点了点头——但这回带了两分茫然,那在她的记忆里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她战场上都进出了两圈,那场所谓的暴动此时再回想起来,只是个小场面,她虽然记得,但早不会放在心上。   “监生抱怨科举道难,这个抱怨本身是不为过的,许多人从幼童考到白首,都可能困在一个童生里过不去,未必学问真的差到了这个地步,运道本身,也占了一部分因素。”   沐元瑜认真听着,她觉得朱谨深说起这些来别有一番魅力,那种徐缓而笃定的展眼天下的感觉很能打动人。   “那个小秀才十一二岁已入科举之门,只要不做仲永,往后前程比他的同科们都要宽广得多,他考三次举试,不过刚到弱冠,他的同科哪里能跟他耗得起?”   这个沐元瑜懂,伸手在面前做个手势,划了条线,道:“他这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朱谨深没听过“起跑线”这个词,但这很好理解,他问都不需问,只是点头:“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因为看出来沐元瑜已经明白了。   “殿下的意思是——”沐元瑜简直想抽冷气:“这个人现在很可能已经作为官员,混入了朝廷?!”   是的,科举路完全符合朱谨深先前提出的两个问题,考生本人的一切资料都要和黄册对应,还需找别的秀才作保,当然这里面仍然还是有人玩鬼,离天子脚下不那么近的地方,地方官的权利就大多了,但从制度上来说,已是尽量保证了严谨公平。   而改这个年纪的意义,也很好理解,就不说科举里的关卡了,迈入官场之后也很有用,各官职是有一个年纪的天花板在的,明面上没人说,但提拔起来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并且也都认同这个潜规则。国子监那场事,李司业忍不住搞梅祭酒,可不就是因梅祭酒的年纪很难再升上去,注定终老在这个职位上,把他的路挡死了吗?   而这个首领若真混入朝廷,可不是梅祭酒那种了,梅祭酒只是不慎失足,反应过来后立即悬崖勒马,没有真的背叛朝廷,可这个首领是从根子上黑了个透,绝不可能干一件好事!   朱谨深略有迟疑:“我不能确定,但要说别的可能,我一时还未想出来。”   沐元瑜想了想,道:“没事,我们现在有一条路也是好的,等到了京里后,我们就告诉皇爷,把所有官员的履历都对一遍,这比对所有的人口黄册要好对多了。”   “恐怕也不容易。”朱谨深道,“朝里做官以后改年纪的,不只一个两个。不是太过分的,皇爷知道了也不便过问。水至清则无鱼,横竖真提拔起人来,总还是看政绩为重。”   沐元瑜:“……”   好嘛,真是无官不奸,既有这条捷径,哪里只有她能想到,早叫人干成一门事业了。   她想一想,又豪气地道:“难对也要对,总比闲着好,说不定这个首领运道用完了,一下子就叫我们对出来了。”   朱谨深的思路打想到这里后,又陷入了停滞里,但被她这么一说,心情又好起来,笑着点了点头。   他伸手拉她:“天晚了,明天还要赶路,不说这些了,我们先休息罢。”   沐元瑜感觉自己被往床边那边拉,有点挣扎地道,“殿下,不好吧,我睡这里,护卫们知道了多奇怪——”   “理他们做什么,我们就是秉烛夜谈累了,一起歇息又怎样?”   朱谨深不以为然,手上是坚决地拉着她,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动静。   “殿下,殿下!”   千户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跟着就一巴掌把门扉推开,慌急地嚷道:“有驿传兵路过换马,说京里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掩面,谢谢挑虫的小天使,我这本出最多bug的就是亲戚关系了。。 ☆、第183章   驿传兵很快被叫了过来。   然后朱谨深知道了, 准确地说, 出事的不是京里, 而是大同。   大同作为北边重镇中的重镇, 已坚守了好几个月, 来自朝廷调遣的各路兵马不断地投入进去,硬生生顶住了来自瓦剌的一次又一次攻势。   越冬时, 双方于北方的苦寒中都无法全心战斗,曾休战过一段时日,瓦剌军甚至有放弃撤走的迹象,当时大同内赶来的各地客军也跟着撤了一些,瓦剌经不起这个消耗, 朝廷多年承平,忽然两边开战, 也是很有些吃力的,即便粮草供应得上, 几十万人一直耗在以大同为中心的防线上也不现实。   不想瓦剌不甘无功而返,待坚冰融去后 , 又卷土重来了, 瓦剌的丞相亲自领了最精锐的三万兵力,终于破开了九边的一线防线, 紧接着毫不停留, 直向内三关进逼。   沐元瑜紧皱着眉,他们之前远在云南,虽一直很关心京城的情况, 也可以接到一些战报,毕竟离得太远了,又涉及到军情,消息传递没有那么准确和迅速,只可以大略分析出一个情况不坏的结论,直到他们出发,这个结论看上去都还没有问题。   她因此紧皱着眉:“怎么破的?”   她切身经历过一回战场后多了不少心得,别看瓦剌凶残,其实攻城要比守城难得多,所需的人马也远比守城要多,有时砸进去数倍代价,都不见得能破一座坚城,白砸人命而已。她能破东蛮牛的都城,纯属捡漏。   大同既然年前一直都守得很好,正常情况下,没道理年后一下就颓了,客军撤去了一部分不是决定性因素,只是守城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人,进攻才需要。   “是绕道!”驿兵喘着粗气道,“大同久攻不下,瓦剌表面上仍作佯攻,他们那个丞相托哈领兵从大同南下,取道去攻紫荆关,紫荆关兵力不足,已经告急!”   所以,大同实际上成为了一个障眼法,掩护住了瓦剌方的精锐动向。   话问清楚了,朱谨深和沐元瑜不再耽误驿兵的时间,很快让他走了。   千户询问的眼神往两边看了看:“殿下,世子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马上回京!”   “马上回京!”   两声回答同时响起来,朱谨深望了沐元瑜一眼:“我回去,你带着宁宁,现在这里住下,等我的消息。”   沐元瑜立刻拒绝:“不行,我陪着殿下。”   “不要你陪,你听话就行。”   “我不。”   朱谨深按捺住急迫的心情,勉强解释道:“紫荆关据天险而建,其险要不下居庸关,援兵一至,瓦剌未必能破,京里不会有事的。”   沐元瑜点着头:“所以按照原计划,我陪殿下一起回京就好了。”   “……”   朱谨深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实在慌乱,想不出理由劝服她来了,只能把目光放到很凶地瞪她。   沐元瑜毫不畏惧,还拍了拍他的手臂,倒过来安慰他:“殿下,你别怕,皇爷不会有事的。”   千户的目光变成了疑惑,在两边来回转悠着,这场面,他应该感动一下兄弟情深什么的,都说这两人关系好,果然是好到不行,明知京城快被瓦剌的铁蹄踩下了,还坚持要一同奔赴险地去——可,他怎么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呢?   这个气氛里面慷慨没见多少,倒没来由一股腻乎是怎么回事?糊了他一脸的不自在,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同时还感觉他有点多余,不该站在这似的。   不管怎样,加速回京是肯定的选择了,他就试探着道:“那殿下,我叫人预备行装去了?”   见朱谨深点头,他忙退出去了。   他走了,里面也好说话多了,朱谨深道:“你为宁宁想一想。”   沐元瑜想了想:“那宁宁留在这里,分他一些护卫,我们两边的护卫合起来,总共也就三千来人,这点人对战场局势很难起到多少效果,再分一分也没什么要紧,这样,我们带一千,给宁宁留两千,保护他一个小人是足够用了。”   好嘛,她连人员分配方案都给了。   朱谨深很觉头疼,更头疼的是疼里偏偏不受控制地觉出甜跟满足来,他只能勉强坚守着底线:“万一我们要是都出了事,你让宁宁一个人怎么办?”   “那就代表京城完了,我认为形势不会坏到那个地步。”沐元瑜也很坚持,寸步不让地顶回去。   想到宁宁,她心底其实不是不犹豫,可她不能停下来,一停,这犹豫就要放大了,但真依照朱谨深所说,他一个人回去,她停留在安全的地方,那不成了她把好事都占了,坏的全留给了他?她不愿意这样。   “殿下,不要争论耽误时间了,一旦瓦剌攻破了紫荆关,关内哪里都可能出现铁骑,我们这点人马想回都回不去了,必须抓紧时间,我也回去收拾行装了,我还要跟张嬷嬷她们说一声。”   她说着利落地转头就走,朱谨深下意识伸手抓她,但是空自脑子里发热,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顿住了。   “殿下,我有用的,你说我在战场上的气运好,那带我去不是很好?我可吉祥了——就算这个是说着玩的吧,起码,我在你身边也还可以保护你,嗯?”   沐元瑜也不挣扎,顺着他的手势返身回去,垫脚抱住他亲了亲,又拿真诚的目光跟他对视着,试图打动他。   片刻后,朱谨深败下阵来:“……算了。”   若是从前,他也许还可以以她是个姑娘不能涉险地的借口来压住她,可经过云南那几个月,再说这种话,不用她反驳,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可笑。   她就是不一样的,他早就知道,并且越来越知道,而从来也不需要怀疑,只是为之日渐沉迷。   “那我去啦。”   打动成功,沐元瑜高高兴兴地转头走了,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嬷嬷鸣琴等人,又把刀三等护卫召集起来,一通兵荒马乱的忙活。   张嬷嬷更希望她和宁宁一起留在安全的地方,但沐元瑜在自己这边的人手里拥有绝对权威,她一坚持,谁也无法拧过她,异议不过几句,就很快消解了下去,整个顺着她的意思运转起来。   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她和朱谨深北上,宁宁则在护卫的护送下,重新往南边再退回一段距离,以防万一扫到瓦剌铁骑的尾巴,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如果京城有事,宁宁立刻一路退回云南去,而如果京城安全,再护送宁宁上京。   众人最终小憩了两个时辰,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宁宁还睡得小猪也似,爹娘分别抱着他亲了亲,就暂时丢下了他,骑马奔赴远去了。   他们途中休整的这个小城离着京城不算太远了,所以才会遇到出来调兵求救的驿传兵,没了宁宁这个必须严阵以待小心翼翼的肉团子后,快马疾奔,朱谨深及沐元瑜领着千人护卫队八日后就抵达了通州。   他们运气不坏,抢在了攻关的瓦剌军前面,平安到达了京城的城门下。   但他们的运气不够充足,因为紫荆关终究没能抵住瓦剌的攻势,雄关,破了。   因为这个坏消息,朱谨深都被堵在了城门外大半个时辰,守城兵几日前就接了严令,不得诏令,各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整座京城进入戒严状态。   朱谨深归来的消息层层上报,直报到了皇帝案头,皇帝失色之余,方下令放他进来。   “二郎平时看着聪明,怎么关键时候却犯起了蠢!”皇帝揉着额头,气得不轻,都顾不得底下还站着一溜大臣,直接抱怨道,“他这时候回来做什么,知道军情有变,还不安生在外面呆着!”   沈首辅躬身道:“二殿下也是挂心皇爷。”   “他少叫朕操些心就是了,谁还敢指望他挂念。”   皇帝说着气话,接下来神思却有些不属,几番努力,才集中起了精神,听大臣们继续商议起面对瓦剌的对策来。   当时支援大同的京营在得到瓦剌丞相绕道的消息后,已经马上撤兵回了京里,大同守军则仍在跟瓦剌的大部队缠斗,如今即便瓦剌丞相率领的三万精兵出其不意,攻破了紫荆关,于京城的防守来说,仍然不算太大的威胁,所以大臣们神色严峻,但臣心还算安定,彼此间虽有争论,冲突不严重。   皇帝定下心来听了一会,一小部分心神仍留在外面,等着新消息传来。   新的消息来是来了,却不是他想要的。   “急报!瓦剌部已至城外百里处!”   灰头土脸的传令兵扑倒在金殿外,扬声大叫。   皇帝霍然站起来:“二郎呢?!进来了没有?!”   传令兵无法回答他,他是管刺探瓦剌军情的,不管皇子行踪。   朱谨深已经到了城门底下,诏令出去,他直接进来就是了,也不会特别有人再传他进没进来,等他到了午门外,要上殿觐见,才会再有人来报。   皇帝脸沉似水,信报到他这里是百里,瓦剌军在报信的这段时间里也不会闲着,这会说不定已经是五十里、乃至更近了!   他拂袖便起,快步下了金阶,十来个大臣面面相觑,怔愣片刻后,忙都追在了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好害怕,我不想拿九月的全勤啊,但是。。不过大家不要方哈,我不会强行完结的,该交待的肯定交待好了才完,对得起大家,也对得起我几个月的辛苦,挨个么么哒。 ☆、第184章   沉重的城门轰隆隆关闭上了。   沐元瑜坐在马上, 打量着周围的景物, 心下掠过丝感叹。   她在京里的岁月当然远不及在云南久长, 但此刻故地重来, 竟也是觉得有些亲切。   京城非她故乡, 但与沿途所经无数个浮光掠影般的城镇比,她对这里总还是熟悉得多了。   同时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很快就要见到皇帝了,那毕竟是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天子,君心难测,到底能从他那里争取到什么结果,谁都没有十足把握。   朱谨深心有灵犀般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旁边望过来,目光平定安然, 道:“……”   沐元瑜没听见他说什么,因为她的马忽然重重打了个响鼻, 正巧盖过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笑了, 安抚地摸摸马背, 待要开口问他,这回轮到朱谨深的马不安分了。   朱谨深于骑术上一般, 选的便是一匹性格稳健老实的大红马, 这大红马一般从不闹事,此刻却不知怎地,忽然不肯往前走了, 蹄子只在地上焦躁地刨着。   沐元瑜觉出不对,回首向城门望去。   他们是从正南的永定门进来的,没望见有什么,但目光转动处,西边,右安门的方向,却遥遥见一股狼烟直冲天际。   这外城附近没什么高大建筑,建造得最高最好的就是城墙上的城楼了,以至于虽隔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仍是无障碍地一眼就能望见那边的警训。   敌袭!   他们能看见,别人自然也能看见,顿时街上乱成了一片,瓦剌叩关的消息传了几个月了,普通百姓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此时四散奔逃着要躲回家去。   不用说话,沐元瑜同朱谨深对视一眼,就齐齐催马往右安门赶去,一干护卫紧随其后。   越往那边去,越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气氛,但目光所及之处,也能发现这里调动安排得井然有序,乱得只是百姓,守城的兵士们并不乱。   沐元瑜放了些心,问朱谨深:“殿下,我们现在先去见皇爷,还是在这里再等一等,看一看战况?”   她有此问,是因为发现城门处的兵将各有部署,一样样物资正有条不紊地运送上城楼,并不需要人插手,她领着这么点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朱谨深踌躇片刻,下了决定:“等一等。”   他有决定,沐元瑜不反对,就听他的。   两人领着人往边上让了让,避免挡到在城墙上下匆匆来往的兵丁的路,而这时候,便是在城里也能感觉到外面沉闷恐怖如天际闷雷般的马蹄声了。   瓦剌丞相所带的这三万精兵,全是骑兵,彼蛮族可怕之处者,也正在于骑兵的冲击力。   朱谨深往城墙上走,他想亲眼看一看。   沐元瑜跟在后面,随行的千户想拦,没人听他的,只好也忙跟着一起上去,半途上遇到在此主事的一个将领,这将领级别不低,是认得朱谨深的,忙行了礼,先还陪着他们上去,但一见到城外奔腾而来已清晰可见的瓦剌军们,就忙又催着他们下去。   “二殿下,此处危险,非您久留之处,您还是赶紧进内城罢。”   朱谨深没有要逞强的意思,他上城墙只为跟皇帝禀报的时候好有个数,真打起来,他才从外面回来,形势都不那么清楚,硬要掺和是添乱。   当下就要返身下去,免得将领还得分神保护他,不想还未转身,先听见底下传来一声爆喝:“二郎,你给朕下来!”   他一怔之下转头,只见从通往内城的正中阔道上,一辆御车滚滚而来,皇帝端坐其中,正对他怒目而视,看样子若是可能,很想直接伸脚把他从城墙上踹下来。   皇帝当然不是单独出行,御车周围,跟着三皇子朱谨渊、锦衣卫,以及一圈气喘吁吁的大臣等浩荡一大批人。   这还没完,后头还轰轰烈烈追来了许多蓝衫飘飘的书生们,朱谨深与沐元瑜居高临下,看得很清楚,这些书生们应该是临时组织起来,队形很散,本身体力又不怎么样,这么一路跑过来,更加跑得乱七八糟,但是热情不减,追上御车后,就七七八八地跪下来,请命要求皇帝分发武器,他们要跟将士们一起保家卫国,誓死杀敌。   沐元瑜认出来了,这些书生实则都是国子监里的监生,正经的读书人,战事一逼近到眼前,就能有这个觉悟,是很能振奋鼓舞人心的。   她都有点感动起来:“民心太可用了……”   但旋即又有点担心起来,因为她眼尖地居然还在里面找见了沐元茂,这个三堂哥正因习武不行,才转成了文,这一帮人有热血是好的,真要上战场拼命,那还差远了,现在没有危急到那个时候,是不该由着他们上的。   皇帝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离得远,皇帝吼儿子那一声很大声,但不可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嗓门跟书生们说话,沐元瑜就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根据书生们直着脖子要争辩的反应也看出来了,她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向朱谨深道:“殿下,我们下去吧,皇爷看见你站在这里要吓坏了——殿下?”   朱谨深的神色近乎于魂不守舍,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被沐元瑜拉着往下走,沐元瑜看出他不对,但城楼上确实将要危险起来,朱谨深这个状态,她更不能由他呆在上面了,便暂不打扰他,只把他拉着,打算到下面安全一点的地方再说话。   朱谨深的眼神与脚步一样飘忽,但他脑中实则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冰冷。   他这一路归来悬在心中未决的疑问,过往纷杂的种种,掩盖在无数事件下那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光点,忽然间因为他往下无意望见的那个人,在他面前串成了清晰的一条线。   监生们虽是自发跑来,但聚了上千号人,这么大动静,国子监内的师长不可能不知道,新任祭酒、司业就手忙脚乱地也跟在旁边。   他们此时已经从城楼上下来了,距御驾约百多步之遥,能听见这两个官员的争辩声,两个人嗓门都不小,看来意见还有分歧。   祭酒主张听皇帝的话,就此回去,司业却认为不能泼灭监生们的热情,应当成全他们,御车前十分严密地围了一圈锦衣卫,这两个官员起初没有靠到太近,但随着争辩,都要争取皇帝的同意,不觉就越往御车那边挤了过去。   朱谨深的瞳孔急剧收缩,中心已快燃出烈火,又似乎凝结成了一点尖锐的碎冰。   出身江南……   贬谪云南……   返京入国子监……   他曾借来说服闹事监生的这一份履历,生平所经的三个地点,哪一个不与余孽息息相关!   沐元瑜则更莫名了,因为她拉着朱谨深,居然感觉到他的手掌中渗出了一层冷汗,连带着她的手心都黏腻起来。   他毋庸置疑地在紧张。   她从未从他身上感觉到的紧张。   已经到了平地,她想转头问他怎么了,转到半截又止住。   朱谨深被她拉着的手动了。   他蜷起一根手指来,在她手心写字。   第一个字是“杀”。   第二字是“张”。   第三个字是——   沐元瑜的心跳在他最后一撇落下的时候,随之剧烈上扬,又飞速如从九天冲下,重重地跌进了谷底。   这一番起伏几乎令她要失声大叫,但人的情绪瞬间破了最不可思议的那个顶,反而在面上呈现不出什么变化来。   她松开了朱谨深的手,表情毫无破绽,甚至还能微笑着掠过他一眼,然而又自然投向了御车那边。   皇帝于此时出行到外城,所带护卫自然是十分周密的,但即便是锦衣卫,也还不至于对国子监生们有什么防备。   一大圈人围跪在底下,皇帝不发令,他们也不主动驱赶,只等着站立在御车前的国子监官员们争出个结果,亦或是皇帝不耐烦了再说。   沐元瑜脚步不停,只跟在朱谨深身边如常往前走,周围并不静止,有守城的将领们看见御驾到来,急忙赶来跪拜,背后的城墙上则已经开战,箭矢如飞,从垛口里向下疾射。   两个民壮抬着一大捆弓箭,从她旁边路过,哼哧哼哧地往城墙上去补充。   沐元瑜伸手,从侧边抽出一把弓一支箭,几乎不需要瞄准,一边以看似轻松随意的步伐继续走着,走进百步之内,上弦松手。   箭离弦而出。   有人应声而倒。   不论中箭的是谁,这一箭的方向毫无疑问是冲着御车而来。   “护驾!”   尖利的喝声瞬间响彻了这一方天空,无数森亮兵刃举起来对准了她。   以及朱谨深。   作者有话要说:  几章之前就猜中张桢的告诉我为!什!么! ☆、第185章   沐元瑜当机立断扔了手里的弓,举起空空的两手喊道:“我不是刺客, 我杀的那个才是!”   虽然她还不那么清楚他为什么是, 但朱谨深既然认定了,并且刻不容缓地给了她暗号, 那他就一定是。   被她一箭射倒的那个人,歪斜着扑倒在了地上,他倒下的位置, 离着御车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哗然的国子监生们要拥上去, 焦急地叫嚷着。   “司业大人,您怎么样了?”   “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怎么会是刺客, 简直胡说!”   这些监生们全被警戒状态全开的锦衣卫们拦在了外围,再不能接近御车,对沐元瑜来说, 也幸亏监生们垫在中间挡了一挡, 不然锦衣卫该直接冲上来捉拿她了。   现在监生的数量很不少, 锦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怕混乱起来, 激起对圣驾更不利的变动。   不过监生也不傻, 冲不到前面去, 很快有人掉头来寻她的麻烦, 一个高大监生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指着她骂道:“当着圣颜行凶,你简直丧心病狂!”   “我瑜弟肯定有原因的, 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这个内讧的声音来自于沐元茂,他离得远一些,人多挤不出来,只能大声给予声援。   沐元瑜忙着探出头来向他笑一笑,然后就道:“我说了,他是刺客!”   假如张桢是别的问题,朱谨深不至于要她立即动手,只可能是行刺犯驾,以他当时与皇帝的距离,朱谨深一叫开只会激发他的凶性,促使他立即对皇帝下手,而事起骤然,锦衣卫未必阻拦得及,所以朱谨深才只能选择暗示她。   “证据呢?你说是就是吗?!”   沐元瑜扯扯朱谨深的袖子,探头又看他——她所以一直要探头,是因为打从她扔掉弓后,就被朱谨深挡到身后去了。   “殿下,证据呢?”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监生们不少都听见她居然真的是随意行凶,登时都怒意勃发地围拥过来。   朱谨深面无表情地从这群监生身上扫视过,正要开口,朱瑾渊在御车旁边也听见这句话了,大喜,忙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证据的情况下,怎可指使人向朝廷官员行凶?这众目睽睽,你要如何交待!”   “谁同你说没证据?”   朱瑾渊被一句堵了回去,悻悻然要向皇帝告状:“皇爷——”   “别吵,听二郎说话。”   皇帝亦是面无表情,不论行刺的是哪一方,他都才是事件的核心,这一句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顺着全朝朱谨深望了过去。   “证据要问你们。”   他先前在国子监办过案子,监生们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他这句没比沐元瑜好多少,但监生们下意识就没有暴跳,高大监生作为代表只是忍气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去年底,十月到十二月之间,张司业可曾休假离开过国子监?”   这个时间点,正大约是柳夫人在东蛮牛见到张桢的时刻,这是最容易确定的证据,所以他先问这一点,假如确定了,再论其它。   监生们互相望着,过一会有人给了回话:“好像没有?”   “似乎有吧……”   “有。”   最终给出肯定答案的是祭酒,面对面的同僚争论着争论着忽然扑街,现在脖子上还插着老长的一支箭,鲜血不断地流出来,他受的刺激是最大的,这时候才终于缓过神来。   张桢不是授课先生,他作为官员要请假,学生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顶头上司一定清楚。   “张司业说江南老家出了些事,他需要帮忙处理一下,所以同我商量,想提前一点回家过年,年后他会早些回来。我想着年底监里没什么大事,就同意了。”   官员们平时假很少,立国的太/祖最凶残,认为给官做就不错了,还想休假,哪来这好事!所以在他手里做官,一年就能休三天假。但这显然是很不人道的,所以随着时日推转,官员平时的假期还是少,但是到了年底的时候,可以休上一整个月的年假,离家乡路途遥远的官员,终于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了。   张桢请假的时候跟年假连上了,模糊了一部分人的记忆,所以监生们才会觉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朱谨深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指使沐元瑜动手时,是真的毫无证据,虽然他心下很笃定了,但仍怕世事难料,有所万一。   “你们为什么会在此时,于此地出现?瓦剌攻城前,通知你们了吗?”   这怎么可能!   监生们纷纷摇头,同时也觉出了不对,疑惑地互相望着。   “那是皇爷御驾到此,派人给了你们通知?不然,你们怎么会知道到这里拦御驾?”   是的,别人看着监生叩御车热血感动,朱谨深一旦生疑之后,却进一步看出了更多不对:这一连串撞到一起的反应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人搞鬼。   皇帝出宫通知谁也不会通知国子监,监生们只得再度摇头,疑惑更深,互相窃窃询问着到底是从谁口里得到的消息,气氛是终于冷静下来了。   沐元瑜则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她顾不得满心的震惊与恍悟,转头就要配合着吩咐人——那一窝余孽她可是都提溜上京了,虽然这个首领太过神秘,余孽下线对他的了解都不多,但富翁叔叔和柳二兄一定见过他。   愿不愿意指认的不在重点,人都叫她一箭射死了,眼见到这个场景,这二人不可能没有任何触动。   而只要有反应,张桢的身份就坐实了,不然何以解释余孽要对本该八竿子打不着的朝廷官员流露什么情绪?   她一句话未来得及说出,先有别人嚷嚷起来:“你干什么——哎呦!”   嚷叫起来的是沐元茂,他还是跳着脚叫的,像是被人踩了一脚。   这个关头,本来便是他跳脚也没人有空关注他,不料他跟着就伸手向前一指:“你为什么动我们司业的箭!”   这一句出来,就立刻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沐元瑜扬声道:“三堂哥,怎么了?”   沐元茂举起的手还没有放下来,只是扭头向她道:“瑜弟,我发现这个锦衣卫拿脚在戳司业的箭,被我发现了,我拿脚挡他,他还踩了我一下!”   张桢当时与祭酒侧身而立,大半个身子是倾向于皇帝的方向,沐元瑜对着他的侧面,捕捉不到他的心脏要害位置,只能选择了脖颈,一箭正中其间,张桢扑倒在地,箭羽此刻半没于他颈间,半拖曳在地上。   照沐元茂的说法,是有人乘乱试图将张桢的箭往他脖颈里推,对一个死人做这种事毫无意义,也就是说——张桢还没死!   这个做的人,毫无疑问是在灭口!   “拿下他!”   “拿下他!”   两声喝命同时出自皇帝与朱谨深之口。   锦衣卫原就出于警戒当中,照理这个命令应该马上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但众锦衣卫仍是不可控地愣了一愣。   因为被沐元茂指认出来的那个锦衣卫,不是一般的锦衣卫。   是所有锦衣鹰犬的头目。   郝连英。   就这一愣之间,地上的张桢动了动,而皇帝发出了一声闷哼。   说起来有先后,其实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息之内,郝连英被指认,仓促间有个下意识想逃的举动,他这一动,身形让开来,御车里的皇帝完全暴露出来——他既然能对张桢动手脚,离着御车的距离自然也是极近,且还没有锦衣卫敢越级拦在他与皇帝之间,而借着这个空档,张桢从袖中甩出一物掷向了御车。   他是垂死出手,然而旁人的目光都被郝连英吸引了去,无人防备地上的他,这一出手,无人能挡,皇帝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锦衣卫们这时才动起来,沐元瑜也扑了出去。   抓住郝连英费了一些功夫,他一逃,锦衣卫里追随他的也有一些,不知是跟他同流合污还是只是下意识地仍在听命于他,这一开打,锦衣卫内部还分裂混战起来,最终是朱谨深的一千营兵护卫扑过来帮忙,才终于将郝连英一方擒住了。   但这时郝连英已经不是重点了,大臣们连滚带爬地在混战里挤到御车前面,查看圣驾安危。   城墙上还在开打,三万瓦剌精兵就在城外,这时候皇帝要是出了事——!   沈首辅一跤绊倒在御车前,手还叫后面挤上来的人踩了一脚,他顾不得喊疼,只觉满脑子嗡嗡作响,快炸裂开来了。   他完全是下意识地往上张望了一下踩他的人,然后发现——是朱谨深。   朱谨深的形容没比他好到哪去,同样也被绊了一下,只是他身材高大些,没倒到地上,摔在了御车上。   “皇爷!”   他往上爬。   朱瑾渊呆了一下,他其实离得更近,但皇帝御车不是谁都能上的,他就没想起爬,此时不由还去拽了朱谨深一把:“二哥,没有皇命,你不能——”   “别吵,走开!”   一把把他拉扯朱谨深的手敲开的是沐元瑜,她抢了把绣春刀,此时不客气地拿刀背敲了朱瑾渊的手背,一下把他敲得龇牙咧嘴,痛都喊不出来。   大臣们没人顾得上像他一样挑朱谨深的理,都忙充满希望地往御车里望,御车高大,皇帝仰倒在里面,不爬上去,还真的看不清他到底怎么了。   御车上的朱谨深手是颤抖着的,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皇帝肩头那枚闪着幽蓝色光芒的飞镖。   他想出了张桢的问题,立即杀他已经是迅速得不能再迅速了,也确实短暂地阻止了他,当时张桢已经中箭倒地,锦衣卫围着御车团团保护,皇帝本不可能再有危险,他才想把事情先跟皇帝说分明,而没有着急去查看张桢的死活。没想到郝连英居然会和张桢有勾结,关键时刻不保护皇帝,反而心虚给张桢腾出了机会。   “皇爷?”   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皇帝没有反应,他的伤口应该不大,但那枚飞镖上闪着的光芒明显不对头。   朱谨深定一定神,咬牙伸手用力把飞镖拔了,扒开了皇帝肩头的衣裳,果见伤口周围泛着黑气,流出的血很缓慢,颜色同样发着黑。   他生平没接触过毒物,但因久病而看过的医书不少,当下先使劲照着伤口挤压起来,挤了一阵,血流速度更缓,但新渗出的血仍然发着黑。   沐元瑜从他的动作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叫道:“殿下,还不行的话叫个人上去吸!”   朱谨深得她一语提醒,但没有叫人,直接埋下了头。   一口又一口的黑血从车窗吐出来,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也可能很快,吐在土地上的血终于变成了鲜红的,而皇帝也发出了又一声闷哼。   他第一次发出这个声响的时候,大臣们几乎魂飞魄散,而这一次,大臣们却几乎要热泪盈眶起来。   “皇上!”   “皇上醒过来了!”   “皇上没事!”   但谁也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朱谨深都不能确定,做过紧急处理后,只能转头喝道:“立刻回宫,召太医院!”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有个人能做主那就听他的,当下乱哄哄忙跟随着御车转了向,往宫里去。   朱谨深再望一眼沐元瑜,沐元瑜心领神会:“殿下放心,这里交给我。”   躺在地上的张桢,捆成粽子的郝连英,都总得安排看守一下。   连郝连英都不可靠,除了她,现在朱谨深也不可能再托付其他人了。 ☆、第186章   回到皇宫以后,皇帝有短暂的神智清醒, 朱谨深离他最近, 忙凑上去问他怎么样,皇帝昏然的目光从他面上掠过, 暂没理他,但指着他向围在他面前的群臣道:“诸事先、先听二郎的……”   沈首辅忙跪下应了:“是,臣等遵命, 请皇上安心养伤。”   皇帝重新昏了过去, 大臣们的目光都投向了朱谨深。   不管怎样, 皇帝总是指定了重新做主的人,众人心中惶惶之余, 也是有了点谱。   不服气的是朱瑾渊:“二哥才从外面回来,什么事情都不清楚——”   “有话到边上说。”   朱谨深冷冷道。   他说着起身就走,把位置让给了太医来诊治, 旁人见此, 都下意识跟上了他的脚步。   但等走到了角落后, 朱谨深根本也没跟他说什么的意思,直接开始颁布命令, 第一道令就是另调金吾、羽林等卫来补充守卫, 然后将乾清宫内外的锦衣卫全部革除。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 郝连英有问题, 那锦衣卫里到底黑白如何就很难说了,现在没时间一个个去查,只能全部弄走, 起码在皇帝周围排除掉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   然后,沈皇后来了。   这么大声势,皇后就住在后面的坤宁宫里,听到消息是很自然的事。   “皇上——”   沈皇后的神色极为焦急,在宫人的搀扶下,跑得额头上都渗出细汗来,旁边还跟着同样满头汗的朱瑾洵。   见到她来,还在外殿的大臣们忙忙更往角落里回避不迭。   沈皇后是不管的,只是往床边闯,皇帝倒下了,她是六宫之主,没人还有权利能拦她。   但朱谨深拦住了她:“太医正在给皇爷诊治,请娘娘稍安勿躁。”   沈皇后怒道:“你还敢拦本宫?!皇上受伤这么大的事,没人去通知本宫,还是本宫的人来打听到了,本宫这个皇后,在你眼里是死的吗?!你封闭乾清宫,又是想干什么?!”   继母这么重的话砸下来,朱谨深不动如山,只是道:“不敢。太医正在诊治,娘娘过去,多有不便。”   沈皇后气得面色阵红阵白,伸手要去推他,她以为朱谨深必定该闪躲了,谁知他仍是不动,倒是她自己不能真当着那么多人去碰触朱谨深,不得不缩回了手。   沈皇后抬着头,朱谨深越长,她见他的时候越少,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她长久记忆里那个孱弱苍白桀骜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这么说也不对,面前这个陌生的成年男人,他不再孱弱也不再苍白,但那一种桀骜仍然深入骨髓,令他敢于不避嫌疑,也不论尊卑。   是的,论身份,继母也是母,她当然要比朱谨深来得尊崇,沈皇后因此勃然向别的大臣要求主持公道:“你们看看二郎,他这是打算干什么——”   “娘娘,且等一等吧。”沈首辅出了头,却是反过来劝她。他七十多的人了,又一向德高望重,可以不必像别的臣子一样回避过甚。   沈首辅心里也觉得沈皇后没必要过去,妇道人家,又不是大夫,过去除了绕着龙床哭一哭吵得人脑仁疼还有什么用?现在众人都忙着等皇帝的消息,谁还有空去哄她。   “老臣知道娘娘着急,但皇上之前醒着时说了,一切先由二殿下做主。”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这一句一补,沈皇后兀自不悦:“怎么会?!”   怎么不会?大臣们都奇怪地看她,朱谨深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又是嫡出,才从云南打了胜仗回来,这当口,皇帝指令他负责才是理所当然的好吗?指了别人才是奇怪呢。   继子不理睬她,臣子们也不听她的,沈皇后终于意识到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权利,她很为此心堵,但她一向刷的是贤后人设,也不能当着群臣的面干出什么有失体面的事来,只得忍怒拉着朱谨洵也在边上等着,时不时无意般瞪一眼朱谨深。   朱谨深哪里是怕她瞪的人,沈皇后要在这时候去看皇帝,其实是占理的事,他硬要拦下来,不许沈皇后靠近龙床,实则已经是连她一并疑上了。   张桢的来历造了假,几番改头换面后投身科举,郝连英绝不可能,他是京城本地人,世袭的锦衣卫,几辈子人都清清楚楚,不可能是余孽的一份子——从他一事发就去灭张桢的口也可看出他跟余孽根本没什么真情谊在,双方只是为了利益的短暂联合。   从郝连英的利益出发,一朝天子一朝鹰犬,皇帝活着对他才是最好的,他放弃了这条路,无端跟余孽勾结到了一起,只可能是,他另外有了别的选择。   他背后有人,这个人上位,对他更有优势。   而如朱瑾渊所说,朱谨深出去了几个月,确实不那么清楚京中现状了,他暂时无从猜测这个人是谁,便只能粗暴地采取一刀切的策略,把所有人都隔离掉,确保皇帝不要再遭受什么意外,等皇帝平安醒来再说。   漫长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等待中,皇帝还没醒来,先等到了张桢的口供。   是沐元瑜送过来的,她没有审,张桢自己招了出来。   他掷出那一镖之后,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便连咬舌自尽也做不到了,所以他表示要说话,沐元瑜就蹲下来陪他说了。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张桢喘着气笑。   他嘴边不停地吐出血沫来,临时找来的一个大夫也无法帮他止住,这让他的形容看上去当然是很可怕的,但可怕之余,他眉宇间那股忧悒之意仍在,看上去仍是个端正的官员形象,与隐在幕后制造出这一场泼天风雨的余孽首领似乎全无关系。   但他说出来的话,就一点也没有什么文官品性了:“我知道皇帝在这一天来了外城,多高兴啊,他要是死在这儿,比我原计划的要好上太多了,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士气?瓦剌破城指日可待……”   大夫原还正想办法给他止血治伤,一听这话,大怒,把磨的止血药粉一扔:“我不给他治!”   沐元瑜当然也不是诚心要救张桢,只是为了审问他,她射的箭其实插得极深,但歪了一点,而张桢本人意志力极强,才装死撑着寻到时机伤着了皇帝,这时候大夫给不给他治,结果也是差不多,他总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谁告诉你皇爷会来外城?”她顾不得劝大夫,忙抓紧问。   “郝连英啊。”张桢笑。   “他为什么要跟你合作,背叛皇爷?”   这句话沐元瑜原只是顺着问的,没指望要得到答案,不想张桢居然以一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回答了她:“男儿醒掌天下权,还能为了什么?他跟在现在的皇帝身边,皇帝一直在约束他,鹰犬鹰犬,他只活成了犬,却得不到鹰的一面,天长日久,受不了了,想换个主子了而已。”   “换谁?”   “总之不是你跟着的那位,咳——”张桢呛咳出一口血来,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喉间嗬嗬有声,道,“这血居然咽不下去,太腥了。”   沐元瑜不理他后面的感叹,只道:“所以,郝连英向你通风报信,告诉了你皇爷过来此处的消息,你想办法带了监生们做掩护,接近皇爷,行刺杀之事,事成后郝连英假装不敌,放你一马——这是你们勾结的内容?”   “他怎么可能放我。”张桢甚是清醒,“就势杀了我,栽赃给二殿下,以这个功劳当场拥立——”   他顿住,满嘴血地笑道:“沐世子,咳咳,我又不是不告诉你,你何必还来套我的话?”   沐元瑜也笑了笑,道:“是三殿下?”   看上去朱瑾渊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跟过来了,但她话里不可控制地带着疑问,因为张桢太痛快了,几乎问什么说什么,这让她不能不把他的话打个折扣再听。   “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问我。”张桢流了这么多血,居然还没糊涂,立刻发觉了,道,“我现在仍是很想说二殿下跟我勾结啊,不过,也得有人信才行,咳——”   这个话沐元瑜倒是懂,郝连英没暴露之前,也许的确有办法咬死朱谨深身上有什么不对,但现在郝连英被沐元茂叫破,自身难保,根本不会有人听他的,再扯朱谨深也是白扯。   她沉默了一下,倒是张桢反过来问她:“沐世子,我回答了你这么多话,你是不是也能告诉我,我家里的人,都被你抓住了?”   沐元瑜点头。   云南报捷的文书已经送上京来,张桢既然与郝连英有勾结,那从他那里知道这点并不难,或者,正因为是知道了,才促使他破釜沉舟当众刺杀皇帝。   张桢的最终目的当然与郝连英不一样,郝连英试图借势重新拥立一个能重用锦衣卫的天子,张桢却是为了在瓦剌来犯的时候,令朝廷群龙无首,给瓦剌制造胜机。   这一南一北的两支余孽,分支不同,但终归都有前朝的血脉在其中。   张桢的神情并不怎么难过,倒是有些无聊的样子:“哦……”   沐元瑜很难懂他。   张桢望了她一眼,他实在是个再配合不过的俘虏,又笑了笑,道:“不用怀疑,我确实不恨你。我尽了人事,天命不归我,也是没有办法。”   沐元瑜这就不客气了:“我恨你,你知道为着你的私欲,葬送掉多少条人命吗?倘若叫你的阴谋得逞,这一整座京城都要血流成河!”   “成王败寇,这有什么可多说的。”张桢百无聊赖地又把目光望向了天际,天空很蓝,他眯起了眼,喃喃道,“其实你还可以再问我一些问题,你知道把一生活着一个谎言是什么滋味吗?临死前才能说两句实话,我……”   他没了声。   沐元瑜若有所感,忙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已经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去看,发现由郝连英直接刺杀皇帝是过于胆大了,这是我前面铺垫不足的锅,所以我会修改一下,改成由张桢垂死一击,我觉得更合理一点。 ☆、第187章   沐元瑜带着张桢的口供回来交差。   她本欲私下先和朱谨深通个气,但当时外城场面太混乱了, 张桢只剩一口气, 她没有时间也不便清场,听到他遗言的也有旁人, 如此她隐瞒的意义就不大了,再者这个时候,再含糊反易引人疑窦, 不如都摊开来, 该是怎么样, 自有群臣公论。   以沈首辅为首的大臣们便一起旁听了张桢最后的遗言,而后, 众人的目光默默都投向了朱谨渊。   张桢的交代不是那么明白,但正因不明白,才似乎有那么些可信度, 他要就是言之凿凿地咬死了朱谨渊, 那反而像是临死前要随便拉一个去垫背了。   朱谨渊就一脸傻了的表情:“这贼子, 他死便死了,凭什么泼我一盆脏水!我都不认得他是谁!”   又怒视沐元瑜, “我看都是你胡说八道, 现在那姓张的死无对证, 你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沐元瑜并不生气, 只是意味不明地向他笑了笑,朱谨渊瞳孔便是一缩——他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笑着一箭把张桢钉到地上去的, 杀人还没什么,这么笑着却抽冷子给人一箭就有点吓人了。   这颠覆了他印象里一直清秀得像个小姑娘以至于让他生出些不可说心思的沐元瑜的形象。   沈首辅安抚地道:“三殿下不要着急,此人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指认殿下,自然是做不得准的。”   而后转向沐元瑜,“沐世子,郝连英呢?他应当还活着吧?他的供述如何?”   沐元瑜道:“我还未来得及审,也不敢越过诸位大人私自行事,张桢是命悬一线,我方不得已听了他的话,转述与诸位大人。”   她这个话群臣是听得很舒服了,当下众人都点着头,沈首辅也态度和缓地道:“那就请世子现在把郝连英带过来罢,他竟与余孽勾结,其罪当诛是必然的,不过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们还需理一理,早日弄清楚,免得人人不安,等皇上醒来了,也好立即与皇上一个交代。”   沐元瑜点头应了,不过被带上来的不只一个郝连英,还有韦启峰。   “他偷偷摸摸地试图出城,有民壮在永定门前抓到了他,上交给了守城的宣山侯,侯爷没工夫审他,知道我要进宫见各位大人,就交给我一并带来了。”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城门早已禁闭几天了,没有御笔诏令谁都不许进出,韦启峰这时候试图出城?   有人禁不住去看了看朱谨渊,此时神色就有点微妙了,韦启峰跟这位三皇子的关系,那是没人不知道的。才爆出张桢跟郝连英合谋刺驾要拥立他的事,这个节骨眼上,韦启峰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结果事败出逃啊?   朱谨渊的脸色又变了:“我不知道,这,你们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叫他出城的——喂!”   他急切地往前走到韦启峰面前,把他塞嘴的布巾拔了出来,道,“你快告诉大家,你往城门口乱跑什么?”   韦启峰先呛咳了两声,他的形容很是狼狈,不过不是被谁虐待了,而是他自己就装扮成了个乞丐模样。   “我听说瓦剌要打来了,害怕,才想出城逃到别的地方去,没想到我到城门的时候,才发现瓦剌已经来了,想回头,还没来得及,就叫人抓起来了。”   听上去似乎说得过去。   朱谨渊松了口气,态度重新镇定下来:“那你也不该违背皇命,皇爷和满城的官军都在,你有什么可害怕的?独你的命格外金贵不成?”   韦启峰很老实地跪下认错:“是,殿下教训得对。”   意图私自出城当然也是罪过,不过跟勾结余孽比起来,这项罪名总是轻得多了,大臣们对外戚的操守本就没什么期待,当下众人连骂他都懒得骂了。   他叫押到了旁边去,很快郝连英被押上来了。   这位前锦衣卫指挥使的武力值跟韦启峰不在一条线上,为了防他暴起伤人,他被捆得就严密多了,沐元瑜还命四周站了一圈护卫看守他,大臣们也谨慎地站远了些,不来接近他。   郝连英并没有什么动作的意思,张桢的遗言他是听着了的,此刻堵嘴的破布条一拿下来,他只是立刻狠狠地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韦启峰:“姓韦的,你倒撇得干净,若不是你费心搭的一条好线,我怎么会认得张桢!”   众人:“……”   这真是峰回路转。   韦启峰梗着脖子,满脸诧异道:“大人,你在说什么?什么我搭的线?我听不懂。”   郝连英狞笑着点头:“你还在做梦,你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是他们那些文官吗?皇上要定罪,还讲究个罪证确凿、名正言顺?”   不,根本不用!   享非常之权利,就要受非常之约束。   什么都是相对应的,没有光占便宜不吃苦的好事。   皇帝能因为他一个小动作让人拿下他,就是失去了对他的信任,而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对他来说,就是失去了一切——所以,必须要让别人跟他一起失去才行。   尤其是这个始作俑者!   郝连英开始了供述。   他的供述在走向上与张桢没太大区别,但在细节上就截然不同。   张桢死前的时间不多,他与其说是供述,更像是一种自白,有点随心所欲地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怎么提及朱谨渊,韦启峰更是提都没提到。而在郝连英的供述中,韦启峰却俨然成为了一个重要角色,正是他意图推朱谨渊上位,跟余孽勾搭上,在背后穿针引线,郝连英自己则只是一时失察,他确实是跟张桢有一点来往不错,但是因为对他起了疑心才注意到张桢的,随后因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便只是观察着他——   “那你刚才为何急于去灭张桢的口?”沈首辅问道。   郝连英有理由:“因为我受了韦启峰的蒙蔽,没有及时把张桢揭发出来,我怕张桢咬我,害我在皇爷面前说不清楚,所以才犯了糊涂。他倒在我脚边,我发现他还能动,就想着杀了他一了百了。”   他这是几乎把自己摘干净了,而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韦启峰身上,韦启峰当然不能认:“大人,你要脱罪,也不能平白冤枉上我!张桢一个文官,我跟他有什么话说,能跟他勾结上?这想逃出城是我不对,但这件事根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意图去灭张桢口的人也不是我,我巴不得他活着,现在好还我的清白!”   他二人对面争辩,沐元瑜悄悄往里走了走,站到了朱谨深旁边去,问道:“殿下,皇爷怎么样?”   朱谨深眉心紧皱:“太医还在诊治,皇爷还没有醒过来。”   沐元瑜轻轻“嗯”了一声,皇帝是出来迎接他才叫张桢找见了可乘之机的,他现在心里一定不好过,她便也不去问他眼下这场面要怎么办,横竖这么多大臣看着,谁真有鬼,抑或都有鬼,那是不可能靠谁袒护能蒙混过关的,一定都会付出代价。   这里外人太多了,她不能对朱谨深有什么表示,只能关心地望了他两眼,朱谨深接受到了,安抚地向她点点头。   沐元瑜低声又道:“殿下,你不用挂心这件事,我派了人去——”   她一语未了,有个内侍从边上跑过来,道:“外面有个人求见,手里有沐世子的腰牌。”   沐元瑜忙向朱谨深道:“是褚先生,我叫他去办件事,他应该是办成了。”   朱谨深点头:“叫他进来。”   褚有生很快来了,他不知怎么回事,灰头土脸的,衣裳下摆都零零落落的,看上去比装成乞丐的韦启峰还狼狈,但精神倒是很好。   他被内侍引着,绕过众大臣站到了殿门外,躬身道:“属下奉世子命,去往张桢住宅,进去时,正好撞见一波人在里面偷偷放火,属下等人跟他们发生了点冲突,把人统统拿下了,据他们所交代,是受了一个他们老大一个叫韦启峰的人的指使。”   他这句话一出,顿时大臣们都回头看过来。   朱谨深问道:“那些人是锦衣卫吗?”   褚有生摇头:“不是,只是些市井家的地痞流氓,收钱办事。”   韦启峰焦急地嚷道:“他们说是我就是我?我吃饱了撑的,让人去烧张桢的家?我看是郝连英让烧的,又栽赃给我才是!”   这是撕破了脸,“大人”也不称呼了。   郝连英鄙夷地冷笑:“我可没这个工夫!”   不错,他是事发当时就让沐元茂喊破了,随即就被拿下来,沐元瑜向朱谨深点头:“我一路都让人堵了他的嘴,亲自守着他,他没有接触别人的机会。”   而倘若是没有事败之前,郝连英就让人去烧张桢的家是不太说得过去的,他若是早有这个打算,那时间充足,满可以采取一种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方式。   沐元瑜说着,忙问褚有生:“先生可有找到什么证据吗?”   以张桢的能为,不管他是怎么跟人勾结合作,都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证据——或者说是把柄。   所以张桢死后,她想起此事,立刻就派褚有生带几个人去了,他密探出身,最适合干这件事。   褚有生没有让她失望,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交给了她:“世子请看。”   沐元瑜接到手里,展开,和朱谨深一起看起来。   他们还没有看完,没有做出任何表示,韦启峰已经瘫软在了地上。   他这一不打自招似的表现,连锁反应般带动了朱谨渊,他不可置信似的冲上去,晃着韦启峰道:“皇爷受伤,真和你有关?!”   郝连英的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那种鄙夷之意消失了,转头震惊地望着韦启峰:这蠢货,他真跟人留了证据?!   这种杀头的买卖,怎么可以跟人留下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莫急,该收拾的收拾完,该回来的就回来了~ ☆、第188章   韦启峰不但留下了证据,还是铁证。   张桢家中留下的是他的亲笔信。   虽然韦启峰没有傻到把要行刺的这一番密谋都在信中写出来, 但对郝连英来说, 比那还要命,因为这是一封报喜的信, 报的就是如何挑拨了他的心意,成功将他拉下了水,逢着适当的时候, 就可以借他的手做出一番大事。   郝连英目眦欲裂——他简直难以置信, 他会被韦启峰这样的蠢货搬弄于鼓掌之上。   他已经足够小心了, 他在张桢那里绝没有留下一丝证据,这是他在被揭穿灭张桢口之后还敢强辩的原因, 他之前当然也嘱咐过韦启峰,韦启峰答应得好好的,不想他说是一回事, 做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他现在仍旧可以辩解, 毕竟信不是他写的, 仍旧可以说韦启峰意图栽赃他,可千不该, 万不该, 他先前不该过于紧张, 在张桢失手之后, 去灭他的口!   这两件事连起来,再要说他清白,那真是鬼都不信。   “殿下, 殿下,你救救我——”   韦启峰的心理已然崩溃,慌张地向朱谨渊求救。   朱谨渊简直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他什么温良的风度也顾不得维持了,拼命地摆着双手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胆大包天,敢害皇爷,还有脸跟我求救,我——我打死你!”   他像是气急了,退了几步又冲上前去,没头没脸地照着韦启峰打下去,只是没打几下,很快就叫大臣们连拖带劝地弄开了。   “三殿下,且不要着急,这二人还未全然招供呢。”沈首辅俯着身,向他劝道,话语中有些意味深长。   别的大臣看过来的眼神也也有些不好说。   事情到这个地步,韦启峰跟郝连英往不往底下招供,其实差别不大了,该水落石出的都出来了,沈首辅说这么一句,只是扯个幌子,把朱谨渊弄开罢了。   朱谨渊觉出来不对了,急切地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他敢这么干,一定——”   “三殿下,根本都是你指使的,你现在撇清什么呢!”韦启峰叫他一打,却似乎是把当年在市井间混迹的那股戾气打出来了,朱谨渊没打着他几下,但正巧有一拳揍在他鼻梁上了,他飙着鼻血,目露凶光,道,“都是你说皇上偏心,你嫉妒皇上总给二殿下差事不给你,二殿下身体好了,在朝臣中又越来越有威望,你跟他比,越来越差,你心里不舒服,你着急了,叫我想办法——”   “我没叫你去刺杀皇爷!”   这一句一出,众人眼神更不对,这意思朱谨渊是把韦启峰前面的指控都认了?   朱谨渊:“……”他气得又要去打韦启峰,“你胡说八道,你一个佞宠,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谁会跟你说这些!”   “佞”众人是懂的,宠——?   这两个字可不是随便合在一起的。   不想这位三殿下,刷了这么多年温煦君子的人设,私底下口味这么重啊。   “不是我!”朱谨渊真是要气急败坏,他都不懂怎么越说越乱,也顾不得爆长辈的料是不是对长辈有所不敬了,直接道,“是姑母!他走了姑母的路子才进的锦衣卫,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又不是有病,能跟他怎么样!”.   这一句一出,别人尤可,新乐长公主的名声众人又不是不知道,韦启峰的面色却是大变,他一向视跟新乐长公主的关系为奇耻大辱,所以藏得极严实,为了讨好博取朱谨渊的信任,才告诉了他,不想他就这么随口揭露了出来!   “就是你!是你指使我的!我在市井里交际多,认识的人多,有一天就认识了张桢那边的人,我觉得不对,回来告诉你,是你觉得有机可乘,叫我跟那边搭上线的!你觉得越往后越没有机会,瓦剌兵临大城,京里这几个月都多事,是个好机会,你就想借此把京里改天换地!”   说真的,张桢郝连英韦启峰这一串的图谋看似胆大包天,但在这个特殊的形势下,倘若一切顺利,是很有实施的可行性的,瓦剌兵临城下,京里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一倒,大臣们立刻就要拥立新君,而等瓦剌危机过去,新君也差不多站稳了脚跟,这时候大臣们就算发现有什么不对,想要拨乱反正,也是晚了,以臣搏君,劣势太大了。   张桢作为余孽首领,光杆之后仍不消停,以命相搏发起的这一波垂死暴击很不容小觑,若不是被及时打断,此时京里已然要大乱了。   “你胡说,你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还想栽赃我——!”   “要不是你想做皇帝,我自己干这等掉脑袋的事有什么好处?难道我一个姓韦的还能抢朱家的天下吗?!”   韦启峰这句反问是很有力了,哪怕京里的皇室都湮于战火,那也还有满天下的藩王呢,怎么也轮不到韦启峰。   沈首辅躬身问朱谨深:“二殿下,老臣看韦郝二人罪证确凿,是都可以关押或处置起来了,只是别人——还请殿下拿个主意。”   这个别人指的就是朱谨渊了,他毕竟是臣,心里对朱谨渊的怀疑再大,不好直接说要连他一起关了。   朱谨渊也听得出来这个意思,抛下韦启峰,过来喊道:“二哥,我是清白的,你不会也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了吧?!”   朱谨深惯常地不太理他,只向沈首辅道:“韦郝押入刑部进一步讯问同党,三弟先回去景王府,事情已经清楚,如何定论,就等皇爷醒来以后再议罢。”   “凭什么叫我回去,我也想守着皇爷——”   朱谨渊叨咕,但声音低了不少,朱谨深比他想象得厚道许多,居然没把他也一起关到刑部去,要是那样,他一定不依,现在只是叫他回府,他保存了最后的一点颜面,这反驳的声口便也厉害不起来了。   这一番理了个大概,众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皇帝的伤情及外城的守城之战上。   守城进行得很顺利,瓦剌丞相率领的三万精兵刚开始攻势十分猛烈,但随着时日推转,后续的援兵被死死拦截在大同过不来,而城里又攻不进去,士气便慢慢低落了,守城将领见此乘夜开了城门,用小股精兵掩杀出去,偷袭了一回,更在瓦剌内部造成了一波混乱。   京里与云南不同,可以做事的大臣们多着,朱谨深便只是全心守在乾清宫里,寸步不离,他不走,沈皇后不能彻夜跟他同处一室,便只好憋屈地退回坤宁宫,明面上看上去,是暂且让步了。   整整五日之后,皇帝历经下泄、高热,头痛症并发,终于正式清醒了过来。   但情形仍很不乐观。   因为他的毒性是解了,但不知张桢究竟是哪里弄来的古怪□□,与太医所使用的种种解毒汤药碰撞之下,起了奇妙的反应,竟然致使皇帝的头痛症完全发作出来,直接恶化成了头风。   从前皇帝的头疼最多发作一两个时辰,有了李百草传授的针灸术后,还可以及时抑制住,但现在这针灸术也不管用了,皇帝这一次疼起来,足足疼了两日才有所缓解,而他此时的身体因为要解毒,必然大量下泄,本已虚弱得不得了了,再被头风一攻击,几乎不曾疼死过去。   朱谨深派了人从不曾遭受瓦剌攻击的城门紧急去云南召李百草进京,但再急,李百草没生翅膀,飞不过来,王太医作为李百草的师弟,在眼下被众人寄予了厚望。   但王太医被众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却几乎要哭出来:“下官真的没有法子,我师兄走的时候就说了,皇上这病要好,必须得静心养神,徐徐图之,可打我师兄走后,京里就没有消停过,现在瓦剌还在外面闹着,皇上殚精竭虑,就不曾有一日好好歇息过,各位别怪下官说话直,便没有中毒那一出,皇上这头疼,也是难免要加剧的——”   皇帝中了毒只是雪上加霜,这雪本身,是早就一日日积在这里的,迟早有一日要崩然而下。   大臣们都很着急,皇帝算是个明君了,为君二十余年,不曾宠幸过什么奸妃佞臣,还有意识地在限制锦衣卫的权利,没放任他们在朝中乱咬人,制造恐怖气氛——要不是这样,郝连英也不会心生不平,除了子嗣的运道上差了些,导致储君多年空缺,别的实在没得挑了。   “皇上——”   沈首辅在龙床前眼圈通红,欲言又止。   君臣相处久了,也是有情谊在的,有些话,他不得不说,却又有些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说。   皇帝刚疼过去了一波,虚弱地笑了笑:“爱卿何必作此态?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说起来,此事本也是朕的不是,总想求全,就耽误了下来,倒累卿在朝中扛了多年。”   沈首辅忙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老臣懂得。”   “朕也没叫你们白等。”皇帝又笑了笑,“朕于子嗣上,虽然不尽如意,总还有一二堪用的——汪怀忠,备纸笔来。”   汪怀忠抹着眼泪,连忙应声去了。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立储一事,皇帝身体康健的时候还可以拖一拖,这时候是不能耽搁的,必须指个明确的继承人出来,不然万一皇帝不支,臣子们各有用心,又是一场乱局了。   沐元瑜贴着墙边往外溜,她也意识到了,朱谨深才被大臣请出去说事,她代替他在这里守着,现在看这架势是要立储,皇帝不知是没注意到她在,还是确实没有撵她的意思,但她自己觉得她还是出去的好。   谁知她不动还好,一动,皇帝就把她叫住了:“你站住。”   沐元瑜:“……”   她只好蹭回去:“皇爷,臣在。”   皇帝躺在床上,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你在云南,是立了大功了。”   沐元瑜极谦虚:“当不起皇爷的夸奖,都是臣应该做的。”   要不是碍着沈首辅在,其实她挺想麻溜跪下,跟皇帝请个罪顺便谈谈条件,看这个功能在皇帝面前折多少罪。   “沐家世镇云南,枝深叶茂,有些事上犯了糊涂,总算,大节不损。”   沐元瑜一口气松弛下来,几乎快站立不稳——她听得懂,这就是在她充当假世子一事上定了调子了!   皇帝真是个痛快人呀,她还没求情呢,有这四个字,起码沐氏满门是保全下来了。   她这下不犹豫地跪下了:“多谢皇爷宽宏。臣家久在边疆,规矩粗疏,但忠君爱国之心一丝不少,皇爷若还用得着沐氏,沐氏往后也一定为皇爷镇守好南疆,请皇爷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嗯。据二郎在信中所写,你倒是一员难得的福将,往后有你在云南镇守,朕放心得很。”   “……”沐元瑜惊讶地抬了头。   呃?   皇帝这是——怎么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知道的,父子互怼模式要开启了。。 ☆、第189章   好巧不巧, 朱谨深正好跟大臣说完事,回来了,听见了他最不爱听的那一句。   皇帝才好了点,他不便上去争论, 只能往床前一站,憋着道:“皇爷养伤为要, 余者推后再论不迟。”   皇帝叹了口气:“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该安排的, 还是尽快安排了,不能再拖了。”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打发回云南去?   沐元瑜心中囧然, 皇帝不会把她当成什么迷惑皇子的妖姬了吧, 但这个结果对她来说不是最坏的,命能留下,别的都可以说个来日方长。   她的神色就还好,朱谨深是绝不满意, 皇帝瞥一眼他憋得白中泛青的脸色,搭在床边的手无力地指了指:“都出去,朕跟二郎说几句话。”   除朱谨深之外,别人默默依令退了出去,偌大的寝宫内只余父子二人。   “二郎,朕知道你想什么, 若是从前,朕不是不能成全了你。”皇帝慢悠悠地说着,语气家常而平和, “你从小,就是一副眼高过顶的样子,看谁都看不上,不是嫌人家蠢,就是嫌人家坏——”   朱谨深忍不住打断了他:“我没有,我至多是不喜欢那些愚蠢而偏要使坏的人。”   皇帝笑了笑:“你说皇后?”   朱谨深不语了,皇帝把话点得这么明,他反而不好跟上去应声了,沈皇后毕竟是长辈。   “朕知道她不好。”却是皇帝坦然说了,“可惜这是后来才知道的,朕迎她为后的时候,并不清楚。”   “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沈氏没有大恶,朕不能为些许小过而废她,朝臣也不会答应。何况废了她,另立新后,就能保证新后会善待你们吗?不能,而四郎将可能陷入你跟大郎一样的境地。而如果朕不娶,后宫总需有人主事,交给贤妃,三郎那份不该有的心事就会更重。”   “朕是皇帝,坐拥四海,富有天下,似乎无所不能,可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朕并不能例外。”皇帝喟叹着,“后宫这方寸之地,一点也不比天下大事好料理,朕再尽心维持,也仍旧是落不下多少好。你觉得朕偏心,三郎也觉得朕偏心,四郎幸亏小一些,可这一年年过去,被他娘带着,心思也是个重。”   朱谨深沉默到此刻,终于道:“往事已矣,儿臣从前亦有不懂事执拗之处,皇帝不必萦怀在心,过去的,让它过去便是了。”   皇帝点着头:“你能说出这个话,可见是真的长大了。朕从前总想你把这别扭性子改改,你聪明远胜常人,可脾性之烈拧亦是难以回转,所以朕压着储君一事,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只怕你这性子越大越不可收拾,作乱起来,殃及苍生。”   “可如今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便不改,也没有什么。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子也未必就要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英明神武,把该做的事做了,不辜负奉养你的天下万民,就够了。”   皇帝这个话是说得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朱谨深膝盖一弯,在床前跪下:“皇爷——”   “你不怎么高兴。”皇帝笑着打量他,“因为朕叫沐家那个丫头片子回云南去?”   朱谨深照着金砖上磕了个头,他想说话,但这回是皇帝打断了他:“你不必再威胁朕,说你也宁愿到云南去。你应该知道,你无论为王为帝,她的身份都太高了,做不得藩王妃,更做不得皇后,你若一意孤行,满朝文武都不会答应。”   “婚姻之事,媒妁言,父母命,我不需要满朝文武答应。”朱谨深抬起头来,道,“只要皇爷允准,别的儿臣自可设法。”   “朕不能准。”皇帝摇了头,“你去云南之前,跟朕怎么说的?沐家那个丫头,笨得很,什么都听你的?”   朱谨深道:“是——”   “你自我感觉可太良好了。”皇帝不客气地嘲了他一句,“沐元瑜东蛮牛一仗,打得何等险峻威风,中途折返去暹罗帮了沐显道,回军途中还捎带手压着东蛮牛残部追打出去几十里,这样的少年英将,跟在你后面时显不出来,一入江海便腾跃,你觉得人家笨,朕看你根本压不住她,你要同她在一起,往后这夫纲难说得很,后戚势大,影响深远,对帝家不是一件好事。”   朱谨深暂时说不出话来了,往京城的捷报是他亲手写的,字斟句酌,层层递进,把本就骄人的战绩更是渲染得八面生光,辉煌轰烈,不想到了皇帝这里,起到的却是这个效果。   皇帝不是不认可沐元瑜的能力,他天下至尊的高度,决定了他不会如腐儒般执着于男女之界限,事实摆到眼前,也不肯承认女子也有本事,可支撑家族,正因他认可,才会生后戚之忧。   他压着焦躁沉思了一会,忽然道:“臣工势大,对皇爷就是好事吗?”   皇帝扬了眉:“……嗯?”   “皇爷对锦衣卫并不上心,多有压制,也许甚至有裁撤之意,所以明知郝连英不能胜任,也暂时放任了他,没有费心换人。但皇爷既然不愿给予锦衣卫过大的权限,又为何还是犹豫保留了它,不效仿太/祖,直接焚尽锦衣卫刑具,令锦衣卫都退至如大汉将军之境呢?”   大汉将军也属于锦衣卫里的一支,听上去比锦衣卫还威风,但实际上远不如锦衣卫声名显耀直至后世,因为这些威风的大汉将军们的职能简单来说就是一项:守大门的。   当然也负有保卫皇帝的重任,但锦衣卫所以凌驾于各卫之上,乃是因它独有的刑侦特权,没了这项权利,锦衣卫等于断去双臂。   “因为皇爷还需要有一股势力,对抗震慑群臣。”朱谨深冷静地自己答了,“明君不可以重后戚,不可以举内宦,最好是垂拱而治,听凭忠臣辅佐,便可成佳话了——但是史上只有吕武,不见操莽吗?”   皇帝不想能逼出他这番话来,觉得有点意思,想了想,然后道:“你欲以后戚取代锦衣卫?”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试举一例而已。”朱谨深道,“皇爷一人,而群臣千万,总需找个帮手,谁能用,用谁便是了,为何还要受臣子所制,依着他们的意思用谁不用谁?外戚作过乱,他们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权臣犯过上,怎么不见他们罢黜自身?何其矫枉过正也,如此行事,不过是令皇爷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群臣罢了。”   皇帝皱了皱眉——他这一想,是觉脑袋里又隐隐地泛起疼来,不得不放弃了,只笑了笑,道,“你有这么多心思,从前倒是都没有提过。”   “皇爷样样明白,本也不用我说。”   “少说这些,你说上这么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头吗?”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没精力绕弯子了,直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倒是并没有错,你去年才接触政务,现在就能悟出来,在朕意料之外。以后这一摊子事交给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该清醒的还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头,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经不起你再闹这一出,日后如何,且再说吧——对了,叫她回去,等京里太平了,就把孩子送来,你的骨血,总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着,又训了儿子两句:“你简直胡闹!先前给朕信里写的什么东西,朕的孙儿,凭甚姓什么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气,你是过不去。”   不肯留下娘,却要把人的孩子抢过来,朱谨深再也掩饰不住脸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着接过来,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听他话音不对:“——什么都回去?”   “宁宁现在归德府内,原本想带来给皇爷看一看的,既然皇爷不喜欢,也不敢来吵着皇爷了——”   “朕什么时候说的不喜欢?!”皇帝很不满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气地训他,“孩子怎么会在归德府?京里正乱着,你不知道吗?这时候把他带过来,那么个小东西,出了事怎么办?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点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头呢?也不知道劝着你?”   什么少年英将,什么聪明远胜常人的儿子,这一对爹娘,简直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皇帝想一想,就觉得心焦死了。   “我们路上原本走得慢,以为京里该平定了。”   结果不想没定,还险些出了大乱子。关于这一点,皇帝是有点没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总还是有点特权,拍着床褥,喝道:“总是你考虑不周!说这么些废话,外城现在究竟打得怎么样了?”   关于这一点,朱谨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来报,说瓦剌有撤兵的迹象,原想给皇爷报喜,只是时候尚短,不能肯定,儿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到外城去看,来自永宁门的奏报就没有停过,他跟皇帝说话这一会儿功夫,外面又累积了两封,瓦剌后撤十里,二十里……   天黑了又明,彻夜不眠的一夜守城过后,瓦剌撤兵的消息终于确定了下来,空荡荡的外城下,是闻讯百姓们的狂喜欢呼。   而朝廷上,这个喜讯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布。   悬而不决近二十年的立储之事,终于由沈首辅当朝确立了下来。   乾清宫里,被阻拦多时的沈皇后则终于见到了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相信这一章我会这么卡,卡得我眼冒金星了都,感觉还需要修一下。 ☆、第190章   “皇上, 臣妾终于见到你了,皇上不知道二郎多么无礼——”   沈皇后被拦到现在,早已积攒了一腔慢慢的怒气,进入寝殿的第一句话就忍不住告状。   “朕知道。”   皇帝躺着,却只是淡淡地道。   沈皇后流泪道:“我平日看二郎不过是性情有些与人不同的孤拐, 心总是不坏的, 不想皇上一朝出了事, 他就任意妄为,意图隔绝皇上与众人。我与皇上少年夫妻,多年相伴, 皇上有恙,正该我前来服侍,二郎竟将我拦在外面, 皇上便是托付了他什么, 也不过是外面的事罢了,他何来的资格拦我!”   皇帝慢慢地道:“二郎是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就势要更为发怒, 不想皇帝跟着道:“朕, 也不大放心你。”   沈皇后:“……”   她刚拔高的怒火如迎头遇上万钧积雪,瞬间灭得连个火星子都找不见,只有那积雪还倾覆而下,冻得她五脏六腑都打起颤来。   汪怀忠站在床尾的角落里, 眼观鼻,鼻观心,如个虚幻的影子一般, 毫无存在感。   但他毕竟是在。   沈皇后多少年不曾从皇帝嘴里听过这么重、这么直白的话语,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她在彻骨的寒意之后,由头至脸,又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好似叫人生剥了一层皮。   “皇上,皇上怎么能这么说我——”她失措地道,“我有什么让皇上不放心的,难道我还会害皇上不成?!”   “那谁知道呢。”   沈皇后打冰火炼狱里过了个来回,说出一句话令她如此的皇帝却没有多少动容,只是仍旧淡淡地道,“朕起初见你,是觉得有些可笑,渐渐地,就觉得很累。”   “寻常百姓家的男人忙碌一天回到家里,尚有几句暖心话听,疏散疏散,朕回到后宫,却只得应付你层出不穷的心眼。朕,很累啊。”   皇帝若是疾言厉色,沈皇后尚能奋起反驳,然而他这么剖白心事似的,看似没什么锐意,还颓然得很,却是从根本上将沈皇后作为一个女人及妻子的身份一笔勾倒了,让她手脚酥软,几乎不曾软倒在地上。   “皇上,皇上怎么能这么说,我为皇上辛辛苦苦操持后宫,还养育了洵哥儿——”   “不是看四郎的面子,朕忍不到你如今。”   皇帝非但不对她动容,说着话,居然还笑了笑:“朕总想大家都体体面面,和和气气的,为此总嫌二郎不会说话,惹人生气,但朕如今头疼着,斟酌不出什么字句,就这么想什么说什么,倒是别有两分痛快,怪不得他怎么训都不改。”   “我动什么心眼了,我都是为了皇上,皇上忽然这么说,是要冤死我了,呜呜……”   “往大郎身边放居心不良的小内侍,早早勾得他坏了身子,也是为了朕吗?”   沈皇后落到一半的泪戛然而止,表情好似被焦雷打过。   她好一会之后才想起辩解:“那件事与臣妾没有干系,谁知道那个小阉竖是怎么歪了心眼——”   “大郎因为嫡长,即便是个傻子,你都不能放心。”皇帝面上那一点笑消失了,漠然道,“当时被二郎撞破了,二郎性子倔,跟朕闹得病发了也没有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信任朕,怕朕又将此事不了了之,反而会因此厌弃了大郎——朕为什么要说‘又’呢,沈氏?”   沈皇后颤声道:“不是我,我怎么会这么做,什么又不又的,皇上更是问得我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皇帝笃定地道,“朕的大郎与二郎,一个傻,一个弱,这是朕心头的痛处,但对你来说,是正中下怀了。你第一回出手挑拨,朕虑你怀着四郎,恐怕动起干戈,万一冤了你,你步了二郎母亲的后尘。但你是不是以为,朕放过你一回,就永远都不会去查你做过了什么?”   “呜,皇上到底是怎么了……”   沈皇后几乎快要失魂落魄,她来时完全没有想到会面临这么个局面,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承受迎头痛击。   “朕当时就想废了你。”   沈皇后惊惧地喘了一口气,才想出来的两句话又叫击散了。   她以往从没觉得她跟皇帝之间有这么大的差距,以至于她连基本的还手之力都没有。   她忽然懂了皇帝说看着她可笑是什么意思——她那些自己以为多么深沉的筹算,看到这样的皇帝眼里,可不是可笑么!   “但朕看着四郎,想来想去,还是忍了下来。”皇帝语意沉沉地道,“朕照管大郎跟二郎,已经耗尽了心力,没有精神再管一个四郎了。你有千番不好,对自己亲生的孩儿,总还不至于害他。”   “那时候二郎也大了,他母亲平平得很,但他生来,却是比别人都聪明些。他能跟朕硬顶,你也不会再是他的对手。”皇帝面上终于又露出了一点笑意,“留着你,你那些小手段,朕总是心里有数,若是再换一个,谁知道又会再添什么麻烦呢。”   圣心莫测,天意无情——   沈皇后一向以为这八个字是对着底下的芸芸众生的,而她跟皇帝并肩立于这至高之上的位置,她没想到,对皇帝来说,她并不在自己以为的那个位置上。   皇帝早已不再接纳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不出来。   不,也不是,她其实早已隐隐地有一种感觉,她接近不了皇帝的内心,他跟她之间始终划着一条无形的界限,但皇帝对女色不上心,多年来不曾开过选秀,宫里久不进新人,她便也渐渐说服了自己,以为夫妻久了,就是这般,皇帝对她不过如此,可对别人也没有去亲近啊。   自我安慰多了,好像就真像这么回事了。   直到此刻,皇帝以一种突然而决然的方式,将这层假象一下撕扯了下来。   “我没有,为什么……”   她只能苍白地辩解,无力地反问。   皇帝回答了她:“因为人有旦夕祸福,天子也概莫能外。朕从前总以为时日尚多,为着四郎,既然容了你,就容让到最后也罢了,朕真废了你,他对众人要何以自处呢?从前朕的嫡子里,独他一个康健聪慧俱全的,朕不忍心叫他蒙尘。”   沈皇后心底又生出不甘来,挣扎着道:“皇上既然知道,又为何不肯——我的洵哥儿明明比他们都强!”   她错了吗?   她不觉得!她为什么不可以去想,前头两个嫡子各有各的毛病,皇帝可以耐心等着朱谨深那个病秧子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给她的洵哥儿一个机会!   “不该想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皇帝平静地道,“你当真为他着想,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事来,挑战朕的底线呢?朕实话告诉你,二郎常年病弱,朕不是没有考虑过别的可能,若不是你屡屡生事,令朕犹豫,也许朕确实等不到二郎这么久。”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   沈皇后这一下心中真如火灼,烧得她眼目都赤红起来。   “朕若是时候还多,便凑合着和你过到底罢了,但这一场意外下来,朕说不得要走在你的前面,朕不能留着你,给二郎继续添麻烦。”   沈皇后的心绪本还沉浸在之前的煎熬中,但皇帝竟是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既痛苦又生惧,道:“我说再多话,皇上也是听不进去了,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现在又想拿我怎么样?”   皇帝道:“等这一阵过去,京里太平下来,朕会下旨为四郎封王,朕给你留些体面,你自己上书,跟四郎一同去封地罢。”   “我不去!”沈皇后遍体生寒,又急又惧,“我是皇后,从来怎有皇后去藩王封地的——便是我上了书,皇上要何以对满朝文武解释!”   皇帝若有深意地盯了她一眼:“皇后,确实是不能去藩地的。”   “皇上是想——”沈皇后当然听得懂这个言下之意,几乎要骇晕过去,皇帝不曾动过她,这一动就是雷霆手段,她完全承受不住,只能以一种妇人耍赖般的最原始的应对来道:“我不去,皇上凭什么叫我去,凭什么废我,我不去——”   “对了,三郎,三郎伙同韦启峰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来,贤妃还好端端地在永安宫里,三郎也不过关在王府里,我便有小过,不得皇上的意,如何就要落得这个结果?我不服!”   对于这个被沈皇后当救命稻草般提出来的问题,皇帝似乎也才想起来,道:“你说三郎和韦启峰——”   他伤卧在床,表情与声音一直都不甚大,说了这么久的话,额上还渗出了薄薄一层虚汗来,看上去十分虚弱,但他下一句,却是猛然拔高了音调,目光也犀利得一下要钉入她的心脏,“韦启峰干了什么,你当真不知道吗?!”   沈皇后:“……”   她于瞬息之间,露出了一种被惊吓到极点的神色。   好像皇帝真的拿一把尖刀插入了她的心脏。   她如果是清白的,当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皇帝对此没有什么震怒的表现,只是叹息了一声:“你真的知道。”   沈皇后:“……!”   她此时才反应过来,皇帝只是在诈她,而她居然被诈了出来!   她本来不该被这么一问就露出破绽,但她从进入这间寝殿里,就被皇帝换着花样揉搓,层层逼近,每一层都吊打得她没有还手之力,到了这里,她已经分不出心力来维持住她的秘密。   “皇上胡说,我没有,皇上有什么证据——”她昏头涨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惊恐地发现,此前所有的对谈,也许只是铺垫,皇帝真正想问的,只有这一句,而她在铺垫阶段就已经兵败如山倒。   “朕没有证据,朕只是疑心。”皇帝安然道,“你曾经通过你兄长之手往国子监里安插过人,虽然失败了,但你总是对国子监动过心思,朕不能不多想一点。”   “现在证明了,朕没有多想。”   皇帝摆了摆手,阻止了沈皇后颤抖着嘴唇的辩解,“不用说了,朕不会冤枉你,你没有弑君的胆量与谋略,但你确实意图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朕说的,是也不是?”   沈皇后没有回答。   她已经,或者说是终于晕了过去。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否则她会更加不能承受——因为寝殿高大的朱红门扉之后,摇摇欲坠地走出了一个人来。   是朱瑾洵。   他想走到皇帝跟前,但这几步之遥,似乎对他犹如天堑,他只能泪流满面地在门前跪了下来。   “皇爷……” ☆、第191章   皇帝没有证据, 纯是靠言语威势诈出了沈皇后的不对, 但这个证据,其实别人有。   三皇子妃韦瑶通过门前侍卫传话,恳求见一见韦启峰, 皇帝考虑过后, 允准了她。于是韦瑶大着肚子进了刑部。   是的,她已经有孕六个月了。   进去说不到两句话, 韦瑶就几乎要哭晕过去。   她确实有哭的道理,韦启峰这个大哥一向混账,从前就没少给家里惹麻烦,但这一回,他切切实实地作了个大死,她的夫家,娘家,竟是全叫坑了进去, 连一块立锥之地都没给她剩下。   韦启峰被妹妹的泪水泡了半晌, 好像是终于被泡得从那场光怪陆离的荣耀梦中醒了过来,他改了口,推翻了之前的口供。   他不再咬死朱谨渊, 转而承认这件事是他背着朱谨渊干的,倘若成功, 那么朱谨渊多少有得位不正的嫌疑,将不得不依靠他与郝连英,他看中了这其中巨大的利益, 所以闯下了这滔天之祸。   但韦启峰不是幡然醒悟的类型,他不会就此把所有罪责都扛到自己身上,他除了继续努力跟郝连英两个人互相推罪外,还把沈国舅咬了进来。   他说他发现过沈国舅的家人跟踪他,双方为此还打了一架,当时参与打架的下人可以为证。   刑部的官员上门问询,沈国舅先是一概不认,后好似是想起来般,承认了打架,但不承认跟踪,只说是双方偶遇,言语不和才生了冲突。   但问题在于,沈国舅的牌子,怎么也比韦启峰来得硬,双方生了这个冲突,后续就不了了之了,沈国舅既没再去找韦启峰的麻烦,也没向沈皇后告个状,连累到朱谨渊吃挂落什么的。   他低调含糊地将此事带了过去。   人要皮树要脸,仅以沈国舅雅量大方是不大解释得过去的,皇后妹妹家的庶子的大舅子踩到他脸上,双方辈分都不一样,就这么算了?   韦启峰先前是没想起这个疑点,现在被关在了大牢里,权贵梦破灭得干干净净,却是把自己的生平所历反反复复过了一遍,终于又多拖了一方下水。   他认为沈国舅当时一定是发现了他的图谋才没有闹大,不然首先为何要派人跟踪他?他此前又没有得罪过沈国舅。   而沈国舅不声张,那就一定是憋着坏,他也不是个好人!   这证据当然没有多么硬实,大部分还出于韦启峰的臆想,但对于皇帝来说,够了。   因为这恰恰合上了他诈沈皇后的那一部分。   沈皇后透过沈国舅知道了韦启峰不对而一语不发,她就等着皇帝死于阴谋,而后她再毅然挺身以此拉朱谨渊下马,推朱谨洵上位,多现成的果子,抬抬手就摘了。   唯一的问题是,皇帝并不想做那只蝉。   “朕灰心得很……”   皇帝苦笑着,他才从一次剧烈的头疼中缓解了过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即便是他已经料到的事,但实证摆没摆在眼前,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二郎,朕现在没有心力再消耗了,只能问你,你说,三郎究竟知不知道此事?”   朱谨渊本人是到现在还坚持着说他不知道,反而沈皇后是知道的,事态之翻转,也是难言得很了。   朱谨深淡淡地道:“他说不知道,那就当他不知道罢。”   皇帝听了,自嘲地道:“怎么,你是怕朕承受不住吗?”   朱谨深只是回答他:“至少郝连英和韦启峰都拿不出三弟主使的证据。”   “你是想说,终究他不是最想害朕的那个吗——”   皇帝在枕上出了一会神,他知道的,朱谨深跟朱谨渊关系一向不怎么样,朱谨深甚而明面上都不曾掩饰过他对庶弟的恶感,但到了这最要紧的时刻,他终究还是愿意放过朱谨渊一马。   不是为了朱谨渊,是为了他。   做父亲的,再对孩子失望,也不能承受孩子居然有弑父之行。旦能往好处想,总是更愿意往好处想些。   汪怀忠端了药来,朱谨深接到手里,道:“皇爷别想了,我看三弟确实像是不知情的,他那个脑子,身边人想瞒着他干点什么事并不算难——他若是真的灵醒,能由头至尾策划出这一场大事来,恐怕郝连英倒未必敢和他合作。”   郝连英改天换日为的是换个好控制的皇帝,朱谨渊倘若有这么厉害,那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这个知道黑历史的干掉,而不会选择依靠他,留这么个活把柄在身边。   “嗯,倒是有些道理。”   这一番话有效地说服了皇帝,他的脸色顿时好看多了,顺着儿子伸过来的勺子,一勺勺地把一碗药喝完了。   汪怀忠满面笑地接回空药碗,道:“还是殿下有办法,殿下没来时,老奴在这里陪了半天,皇爷总是想不开,闷闷不乐的。”   朱谨深没说话,皇帝是把他脑补得过于温柔了些,他才没这个闲心去给朱瑾渊脱罪,不过确实是觉得不需要高估朱瑾渊的智商,方才这么说了。   皇帝歇了口气:“虽然如此,三郎也逃不出一个失察!若不是他其心不正,怎会给人可乘之机?汪怀忠,把舆图拿来,朕与他选个封地,叫他滚去封地上好好反省去,朕懒得再见他,也省得他日后再在京里生事。”   汪怀忠答应着要去,外间忽然传来一两声软绵绵的咿呀声。   皇帝循声望去:“是大郎来了?”   朱谨治年前得了个小闺女,论月份比宁宁要小一个月,朱谨治人傻了些,不知道这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知道皇帝受了伤,又引起旧病加重,只能在宫里养着,他横竖是个闲人,就常常抱了小闺女来看一看皇帝,只是皇帝身体不支,他一般呆的时候也不长。   这时候听到孩子声,皇帝下意识以为小孙女又来了。   朱谨深面色整个柔和下来:“是宁宁,瑜儿把他接了来,先前说事,我让他们在外面等了一会。皇爷精神若还能支撑,就抱进来见一见?”   确定瓦剌退兵以后,沐元瑜就忙领人去接宁宁去了,朱谨深倒是也想去,但皇帝倒下,瓦剌退兵不表示就万事大吉了,余下的一摊子后续事宜都堆在了他身上,他实在是走不开。   皇帝一下从枕上抬起头来:“你早不说!才一进来就该告诉朕,还站着做什么,快抱进来!”   很快,穿着豆青色小褂子的宁宁进来了。   他被抱在沐元瑜怀里,此时时令已快端午,他胖胳膊胖脚上提前两天都系上了五彩吉祥线,线上穿着象征福禄的金葫芦,这个年纪的孩子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因为怕他乘人眼错不见把葫芦吞了,特意给他系的是比较大的空心扭丝葫芦,确保他吞不下去,但跟他一身胖乎乎的肉配起来,就显得又实在又敦厚了。   “呦,看这大胖小子!”   皇帝不由就笑出了声来,又忙道:“快抱过来。”   朱谨深接过了宁宁,抱到了龙榻前。   皇帝原要训他:“你懂得什么抱孩子,让汪怀忠来——”   但见他动作熟练又稳当,下半截话就吞回去了,也是没空说了。   宁宁已经到了他面前,这确实是个胖小子,离开爹娘的这一段时日一点没耽误他长肉,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其实仍没多大记性,他找不见爹娘以后,哭了两天就又好吃好喝了,沐元瑜接到他时,他方找回了一点记忆,意识到自己是被爹娘丢下的可怜宝宝,呜哇呜哇哭了半晌。   但哭完了,又是一个好脾气不记仇的宝宝。   现在朱谨深抱着他,他对这个怀抱也是熟悉的,就伸长了胳膊,把自己胖手上的葫芦往他嘴唇上碰。   朱谨深道:“——我不吃。”   “你那是什么脸,孩子也是好意!”皇帝不满意了。   沐元瑜闷咳了一声。   她原还有点心虚,这种心虚类似于她面对滇宁王时——毕竟宁宁是她自作主张生下来的,到双方长辈面前时,多少有点不自在。   但看皇帝这个偏架拉的,肉团子给亲爹喂金葫芦,那都是孝顺是好意,这心偏得她都服气了。   皇帝往里面挪了挪,拍拍枕头:“来,放这里朕看看。”   于是宁宁移驾到了龙榻上。   他黑葡萄般的眼睛跟皇帝对视了片刻,胖胳膊又伸了出去,大金葫芦戳到了皇帝下巴上。   “啊,啊。”   他清脆地叫着,那意思,看来喂亲爹未遂,又想喂上皇帝了。   “这小子,可真不认生啊。”皇帝感叹,目光闪动着,抬手摸了一把宁宁的大脑袋。   汪怀忠凑趣笑道:“看皇爷说的,您是亲祖父,小主子跟谁认生,也不能跟您认生呐。这是小主子天生聪慧,知道您是亲人呢。”   宁宁不但不藏私,肯给人尝他的金葫芦,他离开爹娘的这段日子里还开发了新技能。   他会爬了。   肥嘟嘟的屁股扭动着,胳膊腿一挪一挪,几下就能从床头爬到床尾,爬的速度正经不慢。   平地爬腻了,还试图往皇帝身上爬,看来是把他当做一个可挑战的障碍物了。   这众人可不能由着他了,敬不敬的且不说,皇帝还病着呢,朱谨深便要伸手,皇帝却把他的手拍开了:“叫他爬,这么点斤两,还能把朕压坏了不成。”   宁宁哼哧哼哧地就继续爬。   一会儿功夫,从皇帝身上横爬了过去,但是落地时没掌握好,一下翻过了头,整个人仰卧到了里面,当然里面已经拿被褥挡好了,摔不疼他,他就竖着胳膊腿,像个翻不过壳的小乌龟一样,但他不着急也不生气,自己还笑得咯咯的。   皇帝稀罕极了,眼睛简直都不能从他身上移开,这孩子若是另外几个儿子家的还罢了,偏偏是朱谨深的,朱谨深小时候瘦得小小一团,哭都哭不出大动静,别说笑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忧虑着,这个儿子恐怕留不长久。   两相对比,宁宁的健壮尤为显得可贵。   宁宁的新技能不只一样,他自己扑腾了一会儿,在皇帝伸出手扶了一把他的后背以后,终于扑腾起来了,然后蹭蹭蹭又爬了出去,左右望望,向远一点的沐元瑜伸手要抱:“酿~酿~”   沐元瑜大喜着要过去:“宁宁会叫娘啦?!”   虽然音还是不那么标准,但肯定是在叫她了么!   她在接宁宁回来的路上教了他一路,但宁宁一直只是咿呀,不想这时候忽然开了窍。   走到龙榻前了,她伸出去的手又迟疑了,皇帝正盯着她看呢。   “啊——酿~”   宁宁催她。他脾气是好,但小婴儿多半没什么耐性,习惯要得到大人的迅速关注。   沐元瑜垂了头,假装没发现皇帝在看她,把宁宁抱了起来。   “咯咯~”   宁宁又高兴起来了,满足地在她怀里蹬蹬小腿。   “两个糊涂蛋。”   宁宁清脆的笑声里,皇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他没指名道姓,但屋里的人当然都知道他在说谁。   “两个糊涂蛋”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跪下了。沐元瑜抱着孩子,不过不影响她动作的利落性。   “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吧。”   皇帝最终给出了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个基友的文,这是个非常非常勤奋的大大,无缝接轨的新文,入V以后都是六千,跟我这种三千的懒货不一样哈~   作者:假面的盛宴   文名:家养小首辅   内容简介:一代大奸臣薛庭儴(rang)重回到自己少年之时,薛家还是穷得家徒四壁,家里为了一个读书名额打得头破血流,她还是自己的童养媳,这一世他决定要换个活法。   首要任务就是对她好,对她好,各种对她好,然后多生几个小崽子。   招儿是薛家的童养媳,她知道自己将会在小男人到了岁数与他成亲并圆房,可是小男人一直不喜欢她,嫌弃她,厌恶她。   一夕之间,小男人突然大变样,不但对她好,还总是背着人搂她啃她嘴,这这这……   ~~~~~~~   封面是怕涉及到版权问题撤掉了,虽然我是淘宝买的封面,做的时候也要求了要可以商用的图片才可以,但还是有点害怕,一赔十几万呐,我赔不起X﹏X   下本我去约个画手大大画好啦,安心一点。   然后对不起,作者也是糊涂蛋,把时间设到明天去了,刚才刷评论才发现(T_T) ☆、第192章   乾清宫里开始时常传出孩子的笑闹声, 这本来不稀奇, 朱谨治家的小闺女云云过来时就是这样的,但云云毕竟小了一个月,未满周岁的小娃娃差一个月差别还是挺明显的, 加上宁宁的性子不知道随了谁, 天生的好热闹,也喜欢带着别人热闹, 他能闹出来的动静,比云云可大多了。   尤其两个娃娃一起过来时,宁宁打出生到现在没有同龄的小伙伴,见到这个小妹妹,激动得不得了,蹭蹭蹭绕着她能爬上十圈不带晕的,简直虎虎生风。   把皇帝看得要乐翻了,头疼都好似要减轻两分。   这么个笑起来咯咯咯的大胖娃娃, 藏是藏不住的, 加上皇帝也没怎么想藏,于是音信很快就透了出去。   朱谨治自然是第一波就知道了,为此逮着弟弟很是埋怨了一通:“二郎, 你怎么这样,我有事情, 都告诉你,你的宁宁比我的云云还大,一直都把我瞒着, 我是你哥哥,你知不知道。”   朱谨深生平头一次叫傻哥哥训着,也只能点头认错:“知道,是我的不是。皇爷从前不大喜欢我跟宁宁的娘在一起,所以我不敢说。”   朱谨深这个弟弟,那一向是怼天怼地的,脾气压不住的时候皇帝都能叫他噎个跟头,几时有过“不敢”的时候,他这么看似一低头,朱谨治立时心软上了,也顾不得再说他,忙道:“我替你去跟皇爷求情,再不喜欢,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不认人家吗?”   还是朱谨深把他拉着,告诉他皇帝已经松了口才罢了。但朱谨治又好奇起来:“二郎,你打哪认识的姑娘呀?人好吗?”   朱谨深终于从皇帝那里换了一句“自己收拾”的话来,正是满心轻松到轻飘飘的时候,闻言噙着笑往旁边望了一眼。   沐元瑜在京里那是跟朱谨治差不多的闲人,天天就带着宁宁晃悠,宁宁在哪,她就在哪。乾清宫里的人已差不多都知道了她跟宁宁的关系——只是“外甥”那一节,切实知道个透彻的也就只有汪怀忠,他是跟了皇帝几十年的心腹,许多事皇帝虽然不跟他解释,但也懒得瞒他,就当着他来,汪怀忠能在皇帝身边好好伺候上这么久,自然知道该把嘴闭紧,只进不出。   但朱谨治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不会从各种迹象猜测,必得人明明白白地给他说了才行。   被朱谨深一望,沐元瑜就干咳一声,道:“挺好的,其实就是我妹子。”   “你妹妹?”朱谨治大是惊喜,“那不是外人呀!”   朱谨深笑意加深:“确实不是外人。”   这说法其实挺含糊的,也没回答朱谨治的第一个问题,若换了别人,就算不敢追问,也得就此脑补出八十种可能来,但朱谨治是个石头般的实心肠,一点也不多想,点了头还嘱咐他道:“这样好,不过你以后可得收着一点脾气,别像对三弟一样,姑娘家的脸皮都薄,经不起人说。你把人说哭了,可难办。”   朱谨深不跟他较真,只是点头应了。   朱谨治难得在他这里刷了一把兄长的存在感,大大地满足,听到里面云云宁宁两个团子的咿呀声,像模像样跟在对话似的,伸脖子看了一会,笑道:“云云在家时不爱说话,我逗她半天才哼哼两声,倒是喜欢跟小哥哥一起玩——唉,怎么会是哥哥呢。”   他说着有一点点不满意,他觉得他是哥哥,到云云这一辈也应该是姐姐才对,结果变成了妹妹,他知道的时候想了好一会儿绕不过这个弯来,被皇帝说着,才有点委屈地接受了。   沐元瑜安慰他:“哥哥好,以后有人欺负云云,宁宁就可以替云云出头,揍他。”   朱谨治想一想也是,又高兴起来了:“嗯,宁宁是个好哥哥。”   他扭回头来,又想起先前提到的话了,道:“对了,三弟说是要到封地上去了,皇爷给他选在了甘肃,我问了人,说离这里可远了,我们去送一送他吧?”   皇帝做事的效率还是高的,在头风发作跟看宁宁云云玩耍的间隙里硬是抽出了空来,雷厉风行地把朱瑾渊的封地给选好了,然后就叫他走路。   他不愿意相信儿子有图谋他性命的大逆之举,看上去朱瑾渊也确实是清白的,但这颗怀疑的种子毕竟是种下了,皇帝心内很难不存芥蒂,这令他不愿意再看见朱瑾渊,作为君父的最后宽容,就是撵他赶紧去该去的地方,好保存父子间的一点残余情分。   朱谨深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那就去吧。”   “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三弟都走了,我应该也快了,对了,我问问皇爷去——”   朱谨治□□叨着,沈首辅来了。   沈首辅来,是为两桩事。   其一,立朱谨深为储的旨意已经下发下去,但皇帝的头风不定时发作,病着起不来身,太子冕服等还在加紧赶制中,因此正式的典仪拖着还没有办,沈首辅想问一问皇帝,大约想定在什么时候,他作为首辅,心里好有个谱,也好叫钦天监看着算日子;   其二,就是宁宁了。   乾清宫此刻的各处防卫密不透风,皇帝不想传出去的消息自然都被藏得严实,但他不想藏着的,比如宁宁的存在这一种,那沈首辅就难免要听到一点了。   老首辅的心情是晕眩的。   东宫不定,臣心不宁,一悬就是这么多年,但一朝终于定下,他们却是不但有了太子,连小小太子都有了——要么没有,要么全有,幸福来得太猛烈,他承受不住啊!   这一代的皇家实在是太叫人心累了,怎么就不能照常理出个牌呢。   正巧见到朱谨深在,等候通传的这一点时间里,沈首辅先逮着他问了问:“殿下,听说您——多了位小公子了?”   他卡顿那一下,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宁宁。   朱谨深坦然跟他点了头:“宁宁正在皇爷跟前,阁老觐见时便可看见。”   不用他说,沈首辅已经听见动静了,很纠结地跟着问道:“殿下,您别怪老臣多嘴,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您有了小公子是件极好的事,可对臣等来说,未免有些突然,小公子的母亲——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沈首辅说突然已算含蓄了,其实根本是把内阁都吓了一大跳,皇帝已算不在女色上留心的了,朱谨深比皇帝更甚,身边连个像样的宫女都没有,结果猛不丁越过了许多道关卡,忽然蹦出个儿子来,跟他平时的为人反差了这么远,怎么不叫人纳闷。   朱谨深正要回答他,里面汪怀忠出来道:“皇爷召老大人进去。”   皇帝宣召,那是不能拖延的,沈首辅忙拱拱手,先进去了。   一进去,就见到里间比他上次来时已变了样,中间的整套紫檀桌椅都抬开了,空出来好大一块地方,铺上了厚厚的牡丹荷花富贵祥和绒毯,两个娃娃对坐在上面,周围散着一圈拨浪鼓等小玩意儿,左边胖大一些的娃娃手里抓着个九连环,他自然不会解,就抓在手里乱甩,听那叮叮当当的动静,跟着呵呵直笑。   右边的娃娃看上去文静一些,埋头认真地抠着脚边的牡丹花芯处那一小块纹样,抠着抠着,看上了自己的脚,抱着要啃起来。   守在旁边的乳母忙小心地把她的小身子扳开来,又赶紧抓了个拨浪鼓哄着她道:“云姐儿乖,脚脚可不好吃——”   云云接了拨浪鼓,暂时转移了对自己小脚的爱好,看一眼对面,学着胖大娃娃的模样也晃了两晃。   皇帝就半躺在床上,满眼慈爱地看着。   沈首辅是七十出头的人了,他是重臣不错,但这个年纪的老人,心内天然有一种对天伦之乐的向往,看见小娃娃,如同看见生生不息的希望,再冷硬的心也要柔软上两分。   沈首辅且格外又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宁宁——他胖呀,目标大,但又不是胖到过分的那种,就是个正正好的圆嘟嘟,还非常乐意把他又多长出来、现在上下一共四颗白白的小乳牙露给人看,露出来的时候,眼睛自然就成了两弯月牙。   这两眼多看完,沈首辅就知道血脉之事是不需担心、问出来讨皇帝的嫌了——宁宁已经八个多月,眉眼长得很分明了,就是朱谨深的模子,只是脸型太圆,不大像朱谨深,可能要么是肉多,暂还没显出来,要么就是像了他那不知名的母亲。   “咯咯。”   宁宁很敏锐,发现到沈首辅的目光多看他了,他把九连环甩了,很热情地冲沈首辅笑了笑,然后向他张开了手臂,要抱。   他不是对沈首辅特别有好感,宁宁是个自我感觉很良好的小婴儿,他慢慢发现到大人们喜欢他就会想要抱他,作为礼尚往来,他也乐意让别人抱一抱,有一点成全别人对他的喜欢的意思。   ——嗯,这一点是沐元瑜发现的,她发现宁宁虽然很容易对别人释放善意,但是他给予拥抱特权的人要是离开了,他也不会展现出什么留恋,很自然地又开始玩自己的了。   沐元瑜对此哭笑不得,她觉得自己定然是不会这么点大就有这个逻辑的,宁宁这么干,一定是遗传了朱谨深。   不过沈首辅不知道呀,他被宁宁这么一招呼,脚站在原地都拔不动了,很为难地看看宁宁又看看皇帝:“皇上——”   这么甜的小娃娃,怎么忍心不理他?但他毕竟是臣,去抱宁宁多少有那么点僭越。   “别理他,”皇帝含笑道,“这小子分量可不轻,别闪着了你的腰。”   “是。”   沈首辅答应着,又忍不住多看了宁宁一眼,有点担心他要求得不到满足要哭,结果宁宁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已经低了头,重新抓起九连环晃悠了。   真乖呀。   沈首辅松了口气,往龙榻前去禀报起正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个光棍,为什么可以码出这么多娃娃经?真是个谜。。 ☆、第193章   因为见到了宁宁, 沈首辅的第一件事就势说起了他,也正因为宁宁在,皇帝又没有让人把他抱走的意思, 当着宁宁的面,明知他什么都听不懂, 沈首辅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接了。   预想里要先狠狠谏一通朱谨深的话到了嘴边不觉就含蓄了点,重心落到了宁宁的娘是谁、以及能不能尽快将人征选入宫上面, 不论给个什么位分吧,总得尽快把这事带过去。   孩子都这么大了,实在是拖不得了, 越拖皇家颜面越难看。   皇帝听着,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呢,二郎打小就弱,朕从前怕他淘坏了身子, 拘得他紧,他在女色上有许多不通, 结果这一开了窍, 就办出糊涂事来了,唉。”   沈首辅听了也觉得皇帝怪倒霉的, 自己子嗣缘上就不好, 轮到下一辈还这样。   眼下宁宁是嫡是庶还论不清,长是毋庸置疑的,不论朱谨深将来再有多少子嗣,他这个先是已经占下了, 所以必得现在就把身份撕罗分明了,不然到下一遭议储时,麻烦又要多得很。   对于沈首辅的进一步催问,皇帝道:“宁宁的母亲么,要说也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脾气禀性比别人都还强些,朕从前听二郎说起过,只是先前那一段又是前朝搅事的余孽又是瓦剌来犯,朕就没顾上理会他。”   沈首辅一听松了口气,忙道:“既曾和皇上说起过,那也不是全然的背尊长行事了,出身人品都过得去,那就快些把人迎进来罢——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沈首辅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知道朱谨深多了个儿子,不知道这孩子还是沐元瑜的“外甥”,不然他此刻断断不是这个息事宁人的声气。   皇帝欲言又止,片刻后道:“爱卿还是别问了,朕提起这事就要犯头疼,不然,何至于等爱卿催问,朕早已叫二郎办去了。”   这是怎么个意思?沈首辅才清楚又糊涂了,到他这个年纪这个位分,世间已没多少事是他没听过没见过的了,皇家是天下第一家,看似最森严最有规矩礼仪的地方,大臣们也一直以此来要求皇家,但理想与现实往往是两回事,皇家既有至高的权利,如何还会受绝对的束缚?   最严的规矩在皇家,最荒唐的逸事往往也是出在皇家,史书翻一翻,哪朝帝王家没有些奇闻艳事,朱谨深婚前有子一比根本不算多么离奇,御史们知道了可能就此用奏章把朱谨深淹没,但沈首辅作为百官之首,他用不着靠弹章来彰显自己的忠心与存在,相反,他会尽量希望朝堂上能太平一些,所以他在知道之后,就只致力于把这个母不详的问题尽快确立下来。   但皇帝的反应,似乎这事没那么单纯。   ——岂止是不单纯!   沈首辅在又一次催问,而皇帝终于顺水推舟地说出来之后,“滇宁王之女”五个字如五下重锤,咣咣咣敲在他的头顶上,直把他敲得眼冒金星,几乎快晕过去。   “这怎么行——这万万不可!朝臣绝对不会同意的,老臣也不敢领命!”   沈首辅差点语无伦次,这是皇帝口里的清白人家?——当然他不是要攻击滇宁王府不清白,可这四个字听着就像个普通的士绅门户,家里顶多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豪贵如异姓王府,谁提起来会拿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形容!   皇帝干咳了一声:“朕也说不妥,偏偏二郎糊涂,已经把事做下了,宁宁这小子都抱到了朕跟前,你说叫朕怎么办。”   是啊,生米未成熟饭之前,有一百种方法来把鸳鸯拆散,可活生生的孩子出来了,乌溜眼睛圆脸蛋,一身小奶膘,把他处理掉?   沈首辅再是见惯大风大浪杀伐决断也还说不出这个话来。   不认他?那皇家不认,沐氏认,留个皇室血脉还是太子长子流落在外,这是嫌天下不够乱啊。   横不是,竖也不是。   沈首辅之前只觉得宁宁是个小麻烦,不想实在小看了他,他居然是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   “啊,啊——”   烫手山芋玩九连环玩腻了,又扔掉了,在毯子上乱爬,爬到了沈首辅旁边,拉着他的官服衣摆,靠着他,向龙榻上伸手,示意自己想上去。   皇帝一眼见到,忙道:“快把他抱上来。”   汪怀忠答应着,挥退了乳母,亲自上前把胖小子抱到了皇帝身边。   宁宁往床头爬,爬到了自己满意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就去够外边那一层床帐上装饰的如意结上的流苏。   他喜欢那些垂下来的须须,前天来已经叫他祸祸掉一个了,这个是才换上的,又叫他盯上了。   这不是什么多贵重的物事,小金孙一天想祸祸十个也没问题,都不用皇帝允准,汪怀忠主动把最大的那个如意结解了下来,还扯了扯,确定编织在里头的明珠编得很牢,绝对没办法扯下来塞进嘴里去,才捧着交到了宁宁手里。   宁宁很满足地把放到自己腿上,小腿伸着,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捋起那些须须来,捋了几下,胖脸蛋上居然出现了一种叫做陶醉的表情。   他就坐在皇帝身边,把皇帝看得乐不可支,笑道:“这小东西,真能作怪,怎么跟他爹和几个叔伯小时候都不像。”   这不奇怪,皇帝亲自带的是两个排行在上面的儿子,比较了解的也是这两个儿子,朱谨深小时候弱得喘气都虚,哪有劲这么折腾,朱谨治又傻,两三岁了还呆呆的,也没这个活泼劲,以至于皇帝白养了两个儿子,竟不知道带娃这么有乐趣。   沈首辅就焦虑了——皇帝提起这事就头疼?他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啊,啊。”   宁宁叫着又要下去了,他挺大方,有好东西还跟妹妹分享去了,只是云云对这个不会响的玩意没什么兴趣,宁宁给她,她茫然地看了一会,就继续摇手里的拨浪鼓了,宁宁自己挺宝贝地又收回来,继续捋着。他下手没什么轻重,一时捋一时扯,原本整齐的须须渐渐就乱了,前天那个就是这么废了的,皇帝总不能挂一个打结的如意结在床帐子上。   沈首辅忍不住道:“皇上——”   金孙再宝贝,身份要人命呀!   而且,他此时才想起来,道,“沐王爷的女儿不是都出嫁了吗?哪里还有女儿?难道——”   二殿下不会是跟有夫之妇这么了吧?这他真要晕过去了!   “不是那些,是早年丢在外头的一个,”皇帝不以为意地道,“云南消息远,你大约是还没听着,去年才找回来的。”   “哦,哦。”沈首辅回了点神,要真是那些出嫁女儿,那这个消息真是要在朝堂上炸裂开来了,恐怕能引发百官叩阙。   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滇宁王之女不可能为妃妾,这不单是沐氏的意志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即便沐氏肯忍这个羞辱,依祖制太子妃也该是四品以下门户,这样人家的姑娘做了正妃,王女做了偏房——她拿什么跟王女斗啊?背后家族势力天差地别,胜负根本不问可知,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硬压王女一头,不可能压得住的。   没有什么缓冲谈条件的余地,王女只可以为正妃。   而这是朝臣包括沈首辅在内都不能接受的。   “这是万万不成的,皇上,祖制里定得明明白白,您不能违背祖制啊皇上,如此老臣百年后都无颜面见先帝——”   沈首辅郑重地跪下了,坚决地劝谏。   如果连沈首辅这一关都过不去,那百官不问可知,因为沈首辅实际上相当于承接在皇帝与百官之间的一个职位,他代表的是臣的利益,但相当程度上也要为皇帝考虑,在出现剧烈君臣矛盾的时候,两头安抚,讲得直白点,就是和稀泥。   这是沈首辅先前进来时还试图抹平此事的原因,但现在宁宁母亲的身份破了他的底线,他不可能再站在皇帝这一边,替皇帝平事。   面对这个局面,若换做从前,以皇帝的性情又要头痛不已地操起心来了,但他现在安然躺着,瞥一眼地下两个又玩到一起去的团子,很轻松地道:“朕知道,不过朕现在病着,烦不得这些神,你有意见,跟二郎说去罢,这是他惹的祸,本该他自己收拾。”   能不能收拾得了,他才不管,活泼泼的金孙天天在眼跟前,一刻都闲不住,还有个小孙女,他带两个孩子可忙了好吗?   再说,皇帝很清醒,群臣都反对的,不一定就是坏事,因为君臣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相当程度上还是对立的,从太/祖立丞相又废丞相起,到后来有了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权的内阁阁臣,君权与相权一直处于一个此消彼长变动斗争的过程中,相权一大,就要对皇家管手管脚,恨不得造出千百条规矩来规定皇家应该怎么做,皇帝在这种约束中尤其首当其冲。   作为一个传统型的明君,皇帝没少听群臣的叨叨,告诉他不要这样,不能那样,皇帝自律性强,除立储事宜外,没在别的事情上跟群臣发生大的摩擦,但不表示他听了这么多年叨叨,他不厌烦。   朱谨深的脾气跟他全不相同,他都管不住的儿子,群臣要指望着用老办法压服他听话做一个规矩的明君,恐怕是想太美。   这立妃事宜,毫无疑问就是双方爆发的第一次冲突,谁输谁赢,且看着走。   想到这里,皇帝居然有点期待,他做明君也是做得有点无聊了,大半辈子不知不觉就这么下来,日复一日的,无非就是这么回事,他现在觉得看小胖子捋流苏还更有意思点。   嘶——   就是这头又开始疼了,他果然不能想事,一耗精神,这毛病就要给他好看。   皇帝眉头一皱,屋里顿时兵荒马乱起来,沈首辅有一肚子话也只好暂时憋回去了,他总不能逮着皇帝病发的时候再挺脖子进谏。   外面的两兄弟听到动静也忙进来了,看视皇帝加上把孩子抱走,都忙得很,沈首辅想再找朱谨深说话也没法说,只能隔天再找他。   却没找着,朱谨深和朱谨治去了城外送别朱瑾渊。 ☆、第194章   永宁门外。   百姓们的复原能力极强, 被瓦剌祸害过的这一处城门在经过了小半个月后,已经修整一新,附近的农户客商们携带着货物, 重新进出起来。   朱谨深负手立着,听朱谨治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朱瑾渊, 他有些心不在焉,往远处随意眺望着。   瓦剌丞相退兵后, 战事并未完全平定,宣山侯领兵追了出去,与紫荆关增援上来的守军们内外夹击, 将瓦剌进逼京城的这三万精兵打得损失惨重,瓦剌丞相领余部艰难逃了出去,在大同汇齐了他原有的人马,原还准备劫掠一波, 但士气一旦下去,那是很难再挽回的, 跟大同守军发生的两三场战役都没再占着便宜, 无奈只好意图退回草原,大同守军乘胜追击, 现在仍有零星战斗在发生中。   “——行了, 知道你傻人有傻福,不用走了行了吧!”   朱瑾渊暴躁的声音打断了朱谨深关于战事的思考,他转回头来,凉凉地盯了朱瑾渊一眼:“你想有这个福气, 也不难。”   ——把他揍傻就行了。   朱瑾渊从兄长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个信息,瑟缩了下,终于冷静下来。   他知道朱谨治这个傻大哥不可能存坏心,但他这么匆忙地几乎等于被撵了出去,王妃还大着肚子皇帝都不体恤,显见对他失望已极,而朱谨治这个年纪更大应该早就去封地的却还在京里呆着,还没事人般来嘱咐他,讲话又没个重点,乱七八糟一堆,激起了他心里的不服郁闷,他忍不住就发作了一句。   至于朱谨深,他现在对这个二哥的感觉很复杂,朱谨深和皇帝关于他的那一番谈话,没怎么背着人,被从他被禁闭王府以后就快急疯了的贤妃费尽功夫打听到了——当然,这其实是皇帝想让她知道的,不然以乾清宫如今的防卫,皇帝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一个字也不会传出来。   贤妃知道了,朱瑾渊也就知道了。   要说感谢朱谨深——那是不至于,他只是深深地感觉到,他从来也没有被朱谨深放在眼里。   可怕的是在这长年累月由始至终的鄙视中,他渐渐控制不住地觉得,他好像确实不值得被朱谨深看在眼里,只有他单方面地以为自己是个对手。   但其实双方所立的根本不是一个高度——这是朱谨深的最后一击让他领悟到的。扪心自问,倘若异位而处,他绝不会给朱谨深说话脱罪,不使尽浑身解数把他摁死就不错了。   朱谨治不知道两个弟弟的机锋,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我要走的,皇爷现在身体病着,才没时间理我,等好一点,就该给我挑封地了。”   “你不走,你当面都能叫弟弟欺负,出去了还不让人糊弄得晕了头。”朱谨深说着瞥了朱瑾渊一眼,“大哥,等回去了我就跟皇爷求秉,等我侄儿大了,能管事了再与你选封地。”   朱谨治茫然地道:“啊?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儿子呢,云云是女儿。”   朱谨深随意道:“总会有的。”   “也是哈。”朱谨治摸摸头,又有点高兴起来,他多年来都在皇帝的羽翼下长着,知道太子定了弟弟,他年纪大了该去封地,也愿意去,但想到要远离亲人,还是有些害怕,能多留一阵,是最好了。   朱瑾渊:“……”   好生气啊!   简直要气死了!   这种话明摆着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也不是有意要朝朱谨治发脾气,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只是一时没忍住么!   本来还想意思意思地跟朱谨深道个谢,现在完全不想说了!   于是因为朱瑾渊自己的情绪失控,而朱谨深完全没有惯着他的意思,这一场送别就这么以被送别人怒气冲冲地登车草草结束了。   朱谨深倒是说话算话的,回来后真的跟皇帝提了。   皇帝听了,表情很和缓,道:“你有这个心,是最好了,朕岂有不同意的,只是朝臣要啰嗦些。”   若论不放心朱谨治,皇帝才是第一个,朱谨治人纯挚是纯挚,但长到如今没独立理过一件事,离了皇帝的威慑,他周围的人想摆弄他太容易了。   豫王妃是特意往高了挑的,管管后院没问题,但去封地后要连外面一摊子事都挑起来,终究还是有些勉强,若是沐家那个战场上都能杀出几个来回的泼丫头,也许还差不多——   皇帝收回了瞬间放飞的思绪,心内觉得安慰起来。   他再不放心,多留朱谨治的话不能由他口里说出来,朱谨治再傻,他是嫡长,把他留在京里,有些多心的朝臣就难免要生些猜测,而由朱谨深提出来,那是太子自己友爱兄长,事情就单纯得多了。   “啰嗦就啰嗦罢,”朱谨深很平常地道,“也不多这一桩事。”   皇帝忍不住要笑,伸手点他:“朕看你是债多了不愁!好了,去罢,忙你的去,把宁宁多抱来陪朕便是了。”   朱谨深告退了,皇帝表情渐渐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   朱瑾渊走了,朱瑾洵暂还没走,但皇帝已经下令给他在京畿地区选起秀来,看来就藩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这时候自然地有人提起朱谨治的事来。   皇帝不出声,朱谨深出头表示了长兄不走,多留几年再说。   果然是在朝堂中激起一轮反对。   沈首辅心累死了,藩王离京远赴封地也是祖制,怎么新太子桩桩件件都爱跟祖制对着干,选妃还罢了,豫王就藩明明是对他有利的事,他也要反着来,就没有一件让人省心的。   这时候朱谨深选妃的风声也出去了,像块巨石投掷入海,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朝堂上吵得几乎翻了个个儿。   反对完朱谨治留京,再反对立王女为太子妃,反对完立王女为太子妃,再反对朱谨治留京——朝臣们简直忙不过来,恨不得人人多长一张嘴,把朱谨深吵聋了才好。   皇帝静养在乾清宫中,一个朝臣都不见,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于朱谨深去请安时调侃般地问他:“如何,撑得住吗?”   “聒噪几句而已,有什么撑不住。”   朱谨深淡然道,他是真不为此动容,他从小就长于别人的口舌中,沈皇后总在暗戳戳败坏他的名声,说他欺压朱谨治之类,他不耐烦起来,能自己带头往外宣扬,索性成全沈皇后个彻底。   现在受朝臣几句反对,那是寻常事,各有各的立场罢了,朝臣没有永远拥护他的义务,而他想要的,会自己努力去得到,也并不需要谁的刻意成全。   朱谨深不管朝臣们的吵嚷,但正事是不许他们耽误的,郝连英韦启峰的招供陆续全了,对他们及其招供出来的党羽等的处置随流程正常走着,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刑部的最终判决递进了乾清宫,皇帝只是随便翻了翻,就丢还给朱谨深:“这些小事,还拿来叫朕操心?你看着办就是了。”   一片忙碌的乱糟糟里,饱受期待的李百草终于到了。   沐元瑜忙找着他去问一问滇宁王的情形。   她差不多也该走了,去换她的“妹妹”回来,皇帝已经默许了他们的改头换面之策,那就可以实行起来了,只是出了皇帝被刺杀的事,她才多耽误了一阵子。   “世子该去了。”李百草只是给了她这么一句。   以李百草的一贯言谈作风,这么告诉她,其实算是照顾她的心情了。   “……我知道了。”   虽然做了这么长足的心理准备,但知道这一天真的近了,沐元瑜的心情仍是低落下来。   李百草进去乾清宫给皇帝看病去了,她想去找朱谨深跟他辞行,但转念一想,朱谨深知道了李百草到来的消息,肯定是会过来的,便也不去了,把宁宁抱到角落里跟他抓紧时间亲热一会儿。   她这回回去,肯定是不能带着宁宁的了,就算皇帝肯放,这么小个团子来回千里万里地奔波,她也不敢再来一回,要是染个病,哭都晚了。   “宁宁乖,娘很快就回来,你先跟爹在一起。”沐元瑜小小声地哄着他。   宁宁不懂事,只觉得叫她抱着很开心,咯咯笑着。   “小猪儿,你可不要哭呀,娘真的很快就回来的——”   沐元瑜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正起劲地跟他保证着,里间传来一阵喧哗。   她一怔,抱着宁宁站起来往里张望,李百草进去前皇帝还跟宁宁玩得好好的,不至于神医一诊治,反而诊治坏了吧?   坏是没有坏,但想好,也是不能了。   李百草给出的诊断核心就两个字:静养。   不能静养,还要操心,什么都白搭。   皇帝先前不听他的医嘱,加上出了点意外,已经从头疼恶化到头风了,持续再恶化下去,性命都可能被危及。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朱谨深曾举过的那个操莽例子,其中的“操”就是杀掉神医华佗以后,头风恶化而至不治的。   皇帝对此似乎已经有了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身边人又是哀伤,又是求着李百草再想想办法,方发出了些动静。   李百草带着两分无奈地笑了笑:“若有办法,难道老头子还会藏私吗?老头子自己的寿数都不过这两年的事了,命有注定,人力不能穷尽,能怎么样呢。”   不过李百草也不是白来的,他考虑过后,给皇帝施了一回新的针灸,皇帝多少觉得轻松了一些。   而后他就让召内阁及九卿重臣来。   朱谨深此时匆匆赶来了,皇帝却暂不见他,他就在外面跟沐元瑜小声说着话。   “嗯,你去罢,宁宁我会照顾好的,白天他就跟着皇爷,晚上我带着睡,你不用担心。”   再好的乳母丫头围绕也比不得孩子放在亲爹眼皮子底下照顾,沐元瑜方安了点心:“好,殿下,他要找我,你就跟他说我尽快回来,多说几遍,可别凶他呀。”   “胡想什么,我几时会凶他。”   “我怕殿下事太多,忙的时候宁宁又闹了么。”   朱谨深想说什么事也不及宁宁重要,怎么都不会凶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来,改口道:“你要是害怕,那你就早些回来。”   “唉,看我父王了,我从前跟他不对付,这会儿又挺舍不得的——”   他们在外面说着,里头也没闲着,朝臣们已有好一阵没见到皇帝了,开始沈首辅还能见着,后来皇帝嫌他一来就唠叨不能立王女为妃的事,隔没两天又要撵朱谨治走,皇帝听得嫌烦,索性连他也不见了。   这一回朝臣们终于得到了觐见圣颜的机会,那是把攒了满肚子的话全倒了出来,七嘴八舌,告朱谨深的状告得简直停不下来。   这所有的谏言,综合起来就一句话:朱谨深不遵祖制,太乱来了!太乱来了!   皇帝听了半晌,轻飘飘地道:“他不守规矩,你们就谏他去么,这么多人,拧不过他一个?”   大臣们哑然片刻:“……”   真的拧不过啊!拧得过还用告到皇帝面前来吗?   不论说什么,朱谨深都听,他也不怎么训人,但听完了,还是照他的一套来,一时提起这件事要办,一时说起那件事要办,大臣们不知不觉就被打乱了节奏,而要是坚持住自己,不听他的不办,那可倒过来给他逮着了话柄——怎么,你谏言太子的太子听了,太子安排你的正事你不干?那下回太子凭什么听你的?   虽然这个所谓的听存在着“听你说话”和“听你的话”间的巨大差别,但好歹都是听,朝臣们不敢真把这条交流的渠道都断了。   皇帝又问:“你们告到朕面前来,是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当然是想皇帝管管。   皇帝痛快地表示:“朕不想管。”   重臣们:“……”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重臣们齐齐噎住的脸色,再接再厉地向他们抛出了一块比他们要有个王女太子妃还大的巨石,道:“二郎的立储典仪还没有办,朕看,就不用办了。”   最前列的沈首辅失声道:“皇上——”   这是怎么个意思?   他很对朱谨深头痛,但不表示他想换太子啊!   重臣们也面面相觑,告状告出这个结果来,亦是众人始料未及跟不想接受之事,朱谨深的能力跟他的毛病一样突出,重臣们谋求的是磨合,说要就此把他换掉,那可是太严重了。   国之储君,是随便就换的吗?   “直接准备禅位大典吧。”   皇帝大喘气般地吐出了下一句。   ……   重臣们在好一会的空白般的震惊之后,齐齐震动,下饺子般跪了一地:“皇上——”   皇帝靠在床头,只是笑了笑。   他心里有一些失落,更有许多释然与放松。   这个想法他已经考虑好一阵子了,起初是隐隐的一个念头,朱谨深留下朱谨治的举动让这个念头成了形,而李百草确诊他从此只能静养的事,则终于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天命有定,不必强求。   朱谨深是个合格的太子,也会是个合格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颤巍巍地捧着我九月的全勤,感觉我这本最大的收获是:全身插满了flag。。   明天就完结了,我跟大家求个作者收藏(*  ̄3)(ε ̄ *) ☆、第195章   重臣们的感觉真是酸爽到无法形容, 见了一回皇帝,什么王女太子妃,朱谨治留京, 都要靠后退了,因为他们可能直接要换一个皇帝。   众人开始还劝, 结果皇帝直接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明白告知了出来,于是一群朱袍栋梁, 围着乾清宫哭了好半晌,重臣们的年纪都不轻了,身体在多年的国事操劳中也不甚结实, 直接哭晕了两个。   沐元瑜也是懵了,总算懵里还能抓住自己的重点,问着朱谨深道:“殿下,这——我还是先回去?”   不论京里风云怎么变幻, 死生大事,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回到滇宁王身边还是第一要务。   对于皇帝要禅位的事, 朱谨深于意外之余,心内倒是生出两分恍然来。皇帝打从遇刺倒下起, 就没有再实际接触过政务了, 开始时还听听他的要事回报,后来连回报都不听了,直接将整个朝堂都放手给了他。   这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是不太正常的。   现在索性连皇位都要丢给他, 看似突然,但于皇帝本人的行事之中,其实是能摸索出他的一条轨迹。   皇帝不是心血来潮,而确实是经过了他的考量,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此时因为重臣有人哭晕,已经被劝的劝,抬的抬,都弄走了,皇帝灌了一耳朵哭闹,要静养一会,他们便也带着宁宁走了,回到了端本宫中。   立储旨意下发后,朱谨深就从十王府搬了进来,他小时候也住过端本宫,不过当时住的是附属四宫之一的昭俭宫,如今正位东宫,住的就是端本宫的正殿了。   朱谨深想了片刻:“嗯,你该回去看沐王爷,京里的事不要操心,一切有我。”   两句话说罢,两个人呆呆地对坐。   朱谨深也是心乱,他回味出了皇帝的行事轨迹不错,但皇帝要禅位这个决定本身仍是很有冲击力,令他不能平静。   沐元瑜则想着滇宁王,盼着他能多熬一阵,她走时他还满肚子心眼地跟她算计上一堆,哪个垂死重病人有这个精神,他的大限说不定能稀里糊涂撑过去了呢。   偶尔走神也想一下皇帝,她觉得皇帝好像挺认真的——可要真成了真,她该怎么算?   她忍不住悄悄问朱谨深:“殿下,皇爷要是真禅位了,我难道就变成——了?”   她拧着眉直接把“皇后”两个字用停顿带了过去,感觉好不真实啊,她决定要抱朱谨深大腿那会儿,可绝没有等到他真的变成最粗的大腿的那一天,她会是这个身份。   她对自己人生目标的设定是保命第一,争取继承王位第二。   朱谨深叫她问回了神:“什么叫难道——你在想什么?”   不是在发呆吗,怎么还怎么这么敏锐啊。   沐元瑜想笑:“没什么,就是回顾了一下我从前的事。”   朱谨深并不相信:“你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   沐元瑜倒好奇了,问他:“那是怎么说的?”   朱谨深望了她片刻,轻声道:“你在说,离开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有你自己的安排。”   沐元瑜简直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眼睛了——又有点无奈地笑:“殿下,你没有我,难道就不过日子了?总是要凑合过的嘛。”   她都不懂朱谨深怎么会到现在还能对她有这个紧张劲儿,她可没少表白。   当然,这感觉也不坏啦。   朱谨深摇了摇头:“没有你,千篇一律,过不过,都那么回事。”   沐元瑜眨眨眼——她努力压,没压住,扑他怀里去,捧他的脸逼问他:“殿下,你是不是想直接把我哄晕了,不回去云南了?”   “没有。谁哄你了。”   朱谨深拉下她的手,唇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该回去还是回去,可是要记得回来。”   沐元瑜挨着他:“殿下真是多虑,你和宁宁都在这里,我不回来,能跑哪里去啊。”   朱谨深其实是放心的,但他自己也不懂,为何于这放心里,又总会抽出一丝不确定来——大概是因为,她成长的特殊性令她迥别于这世上所有别的姑娘,她无论多么爱他,骨子里对他没有依附性,无论他看她多么笨多么需要保护,她灵魂深处的自由与独立始终不曾失去,一直都在,也许永远都在。   那是他企及不到的,而他还需要收敛自己的控制欲,连这份自由一起保护住,而不要出手掠夺,因为那等于摧毁。   他因控制欲得不到满足的不安感就只能在嘴上发挥发挥:“那谁知道,也许你又觉得做滇宁王也不错了。”   做不做是她说了算的吗?沐元瑜本想反驳,但不知怎地居然从他这句话里品出一点撒娇的意味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处于恋爱盲目期,因为把这种可怕的词套到朱谨深身上去,她居然不觉得恶寒,而是差点把自己甜了个跟头,侧脸亲亲他的下巴,跟他玩笑:“殿下,那我要真不回来了,就在云南做王爷了,你怎么办呢?”   朱谨深的反应是直接翻身把她压下,眼睛对着眼睛道:“做郡王?除了我的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沐元瑜:“……”   她真是开玩笑,朱谨深应该也是顺着她开玩笑,但这么近的距离里,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神里其实是有一两分认真。   这令她不由把这玩笑继续开了下去——就是想撩他:“我要是就去了呢?殿下要对我怎么样?”   “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沐元瑜心花怒放,要听的就是这一句嘛。她忙道:“我哪里也不去,我也离不开殿下的——”   “我只能求皇爷下旨,”朱谨深慢吞吞地接着道,“或者,我自己下旨,召封滇宁郡王为妃,或为后了。”   **   景泰二十五年夏,云南沐世子护送完二皇子殿下及外甥进京后,返回云南,于归途中,狭路撞上瓦剌败走大同后分散乱入中原劫掠的千余骑兵,双方力战一夜,沐世子率护卫全歼瓦剌骑兵,护佑了当地百姓,但沐世子本人因中流箭,不幸战亡。   消息传回云南,沐氏全族悲恸,滇宁王本已重病,闻讯更如晴天霹雳,于病榻上口述一封临终书,将所遗幼女托付皇家,同时因他一脉已绝,诚恳向朝廷辞去了王爵之位。   这本也是个爆炸般的消息,但等传到京里的时候,却又不够看了,因为在皇帝将要禅位的事面前,其它一切都不算什么。   天子一言九鼎,言出不回。   依古礼,被禅的朱谨深需要三辞,他实际上岂止是三辞,是天天去辞,但皇帝其志甚坚,叫他辞烦了,还训他不孝,想偷懒。   纷纷闹了月余,这件事终于还是按照皇帝的意志成了。   从某种意义来说,朝臣们也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如愿了。   他们不会再有个王女太子妃了。   他们将要迎来一位王女皇后。   朱谨深登基后所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允准滇宁王所请,迎他幼女沐芷瑜为后。   ——沐元瑜终于复回女儿身,名字只是改了中间的一个字,从了长姐的排行。   滇宁王对此给出的说法是,幼女于襁褓中便被偷走,当时尚未来得及取名,如今明珠还家,双胞兄长却又不幸逝世,为慰藉他丧子之心,便把世子名中的一个字移给了幼女。   他自己的闺女,愿意怎么取名,那是谁也管不着的。   景泰二十五年秋,使者至云南府,宣旨迎皇后赴京。   滇宁王本来只指望博个二皇子妃,太子妃都算意外之喜,不想风云变幻,居然直接一步到位出了个皇后,被这喜气一冲,硬是多撑了好几个月。   他府中无嗣,不愿将偌大家产便宜旁人,几辈子积累收拾收拾全给沐元瑜充了嫁妆,致使沐元瑜进京时,她人已至午门,最后一辆车还在外城永定门外,这红妆何止十里,百里都打不住。   这不只是立朝以来出身最高的一位皇后,毫无疑问,也是最豪阔的一位皇后。   这份震惊京城的排场,许多年后还为百姓乃至贵族们津津乐道。   转年改元,永宣元年春,新帝昭告天下,立长子朱见烜为太子。   诏令传至云南,滇宁王余愿已足,含笑而逝。   新帝悯滇宁王一脉为国尽忠,父子两代都因战而亡,不忍见他无香火承继,下旨令其兄长过继一子与滇宁王,因沐二老爷长子沐元德曾有谋害沐世子之举,已发配北漠,拖累得与他同母的沐二兄也不得新帝待见,最终过继人选定成了沐二老爷的三子沐元茂。   滇宁郡王爵位为朝廷收回,新帝降等封了沐元茂为滇宁侯,仍令他镇守南疆。   南疆事已毕,这一日,新帝将一个人领到了皇后面前。   是褚有生。   他在金砖上跪下行礼。   沐元瑜笑着招呼了一声:“先生起来吧。”又带点疑问地望向朱谨深。   “朕令他为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以后,他就跟着你。”   沐元瑜:“——嗯?”   以褚有生在南疆的功绩,他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够格的,虽属越级提拔,不过锦衣卫本为皇帝亲信,升迁赏罚没普通臣子那么多规矩,皇帝一言而决足可,不过,为什么叫跟着她呢?   “锦衣卫里面的一摊子事,我一直没抽出空来梳理,”朱谨深解释道,“你前日不是同我抱怨宫里无聊得很?给你找点事做。”   沐元瑜又惊喜又有点不敢置信:“殿下——”她叫这个称呼叫了好几年,偶然还是改不过口来,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要改口,朱谨深冲她笑着摇头,他不觉得称呼有什么,并且,他还喜欢她这么叫。   沐元瑜便也从善如流地接下去:“的意思是,把锦衣卫交给我?”   朱谨深道:“嗯。”   “大臣们不可能同意吧?又要吵翻天了。”   “你理他们。你就告诉我,你要不要?”   沐元瑜的犹豫不过片刻:“要!”   吵就吵,谁怕谁!   他敢给,她为什么不敢要!   天子当行堂皇之政,暗里驱使密探监视群臣不是长久之策,但锦衣卫这么一把利刃,未必只能用攻伐自己人啊,北漠,暹罗,东蛮牛,乃至更遥远的大海的另一边,这些不为天/朝上国看在眼里的蛮夷荒地,其实是很需要做好情报工作的。   好比之前那场战事,若是予以足够重视,不会让前朝余孽形成那么大气候。   沐元瑜略一畅想,就觉得她在宫里这阵子闷出的无聊全部都飞走了,一下子攒出了满身劲来。   又感动非常,朱谨深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褚有生一走,她就巴着朱谨深感叹:“我真是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了你。”   朱谨深很满意这么容易就把她哄好了,但有点费解她的结论,道:“怎么说?”   沐元瑜想了想:“皇上少年的时候,心地总是软一些。”   她在那个时候就遇上了他,才有机会将纠葛一步步加深,彼此成为最重要且无可取代的存在。   “我要是现在才认识皇上,只怕皇上未必会搭理我了。”   朱谨深望着她笑了笑,没有认同,而是道:“不会。什么时候都一样。”   她是他生命里一道惊艳的光,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将照亮他无趣的人生,他会伸出手,如同他少年时一样,抓住她,珍藏到心底,再也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我尽力呼应了文案,不过差了一个字嗯。。猜到褚有生会做指挥使的小天使也很神,哈哈,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给世子做皇后以后找个事情做做。   开心死了,抓住每一个小天使么么哒,非常非常感谢大家陪我六个月零十天,从春到秋,夸我鼓励我,给我建议帮我捉虫,感谢大家的订阅留言霸王票营养液,后期我担心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所以没有再贴霸王的名单,在这里统一感谢一下,鞠躬(*  ̄3)(ε ̄ *)   这一本在情节的丰富性上应该是比美人好一些了,因为女主的特殊设定,感情线跟剧情线的齐头并行也比较好写一些,我上一本时觉得不足的部分,在这一本是得到了一些进步,但我觉得我还有不少空间,嗯,希望下一本会更好~   竖手指,说三件事,一番外会有,不过我先歇几天哈,这几天大家先不用刷,也歇一歇。 本书由 爱情小猪猪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