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恍若初夏の风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有妃君子 作者:风储黛 文案 柳姓太子妃在东宫一把火把自己烧没了。 后来,柳姓新科探花为寻父仇进入朝堂,竟又和太子成日厮混。 太子殿下自从柳正妃死后便一直不近女色,但现在独独对这位柳探花青睐有加。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不可描述的、耐人寻味的…… 文武百官都好奇着。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女强 主角:柳行素(柳潺)、白慕熙 ┃ 配角:沈轻舟、白沧远、卫峥 ┃ 其它:有甜有虐,见仁见智 ===============   ☆、第1章 满楼红袖招   “殿下,殿下……”   人做梦的时候大多如身临其境,但白慕熙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脚下的浓雾如同疯长的蔓草将人吞没,他的衣摆在黑暗无光的长廊里燃起了火焰,远处,女子娇媚如水,笑靥如花,一声声地唤他。   “殿下……”这声音明媚而痛楚,有她深爱的眷恋,也有她的不甘和怨恨。   白慕熙要走过去,看一眼这浓雾里的人到底是谁,火焰安静的摇曳,皮肤毫发无损,但胸口的某处却痛得犹如被芒刺穿透。   “你是谁?”   黑暗里没有人应答。   他走过去,直到脚下踩空了一处,身体如坠深渊,他自梦中惊醒,坐在象牙床上,额尖冒出了冷汗。   胸口还是疼,还是痛,他捂着那一处,疼得脸色微白,可偏偏想不起这个让他痛、让他想一想便又悔又恨的女人到底是谁。   “殿下。”一模一样的声音,却不是那个人了,思绪被打断,只见明眸含春的女子巧笑嫣然而来,手里捧着盥洗的水盆,将毛巾拧干了走来,见他脸上淌汗,便温情地伸手替他擦拭,“殿下又做噩梦了?”   他缓慢而犹豫地低头。   不是噩梦,他见她的时候,是欢喜的,好像什么失而复得。可这样的欢喜,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只要他一伸手,梦就会碎,他就会醒,然后一切化作一场无言的镜花水月。   没有人来告诉他,梦里的女人是谁,和他有什么牵连。   女子的毛巾碰触到了他的脸,她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味,整个人温婉无比,是上京不可多得的美人,但白慕熙不惯地扭头,女子脸色微红,尴尬地收了手。   他皱眉,“灵珑,孤可曾,有过太子妃?”   他仿佛曾经梦见过,婚房寝殿,红绡迤逦,有一个窈窕清丽的身影,娇软地躺在红褥之中,她的红盖头还覆在脸上,看不分明。   他不会无意识地想到这些,一定是发生过的,可要走近看清这女子是谁,却永远模糊,要掀她的红绸,总会自梦中醒来,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灵珑微愣,没想到今日的太子殿下竟问了这个,她的神色让白慕熙很是怀疑,但很快灵珑便低头,“没有,殿下今年二十有三了,却不曾纳过太子妃。”   坊间传闻,太子殿下不近女色,甚至是那什么不行。   但大周皇帝子嗣单薄,膝下便只有三个儿子,一个犯了大错被罚到远境戍边,还有一个则是个病秧子,人都说太子爷这皇位做得稳当,不会有人撼动分毫。   白慕熙虽然不知道民间如何评价自己,但他回想了一下,自己竟真的二十多了,只是,仿佛有段缺失的回忆,在他这二十多年里,显得空白单薄,纵然是掘地三尺也难窥见一二。   灵珑服侍白慕熙梳洗,他再无一个字。   也许是他多想了。   他独自上了回廊,底下一弯清幽的小溪,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浅淡的几缕碎影伏在他淡紫的衣襟上,墨发流逸披散,修长冰凉的手指泠然如玉,眼珠淬雪,很有几分冷傲清俊的意味,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檐下有人在走过,步调轻盈,唯恐惊扰了谁。   白慕熙回头,俊眸微微一凛,身后的青袍人缓步上前,揖手道:“殿下,今日,殿试三甲出尽风头,不出殿下所料,那位探花郎,文思敏捷,博闻强识,风采更在那二人之上。”   白慕熙是大周皇帝陛下钦点的阅卷官,探花的文章还是他亲自画的批注,沉博绝丽的文章,教人赏心悦目,他推测对方是个年轻人,果然,青袍人兰子顾拂袖下拜,“探花郎不过弱冠年华,却惊才绝艳,很得陛下所喜。”   “弱冠?”比他还小几岁,白慕熙唇角一挑,“真有意思。”   兰子顾微愣,“殿下?”   “殿试已经结束了?”他已参与阅卷,殿试去不去都不妨,何况,由人先描述一番,似乎更有神秘感。   兰子顾不解,仍是点头,“结束了,陛下当即点了那探花郎为从正品尚书右丞,眼下正随着状元和榜眼在跨马游街。”   只是区区四品,还没封得太过分,白慕熙淡然地望着远处,一带假山翠石,将朦胧的烟霭缓慢的吞吐,杏花如雪飘散,抹匀了一庭春.色,他敛唇道:“备一套便服,孤在凝翠楼为他洗尘。”   殿试前三甲,殿下偏偏对这位探花郎有兴致,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位探花郎文章写得好?   太子在城中开衙建府,手下不乏文章精妙的大儒,但都没有得到他如此青睐。   兰子顾虽不明白这位探花郎长在何处,但太子之命还是应下了。   柳行素向来讨厌穿红挂绿,没想到今日竟在腰间绑了一块红绸缎,绕到胁下,一朵硕大的红花架在胸口,令得身形瘦小的柳探花即使骑着高头大马,依然显得娘娘腔似个女人。   虽然,她原本就是个女人。   这一趟游街,因为她年轻貌美,男儿装扮很有几分风流倜傥,那底下的女子拥着上前,手里的绢花直往她身上砸。柳行素微微颔首,对美人频频回眸,脉脉含情,换来更大的尖叫声。   大周民风开化,女子上街表白意中人也不是什么罕事,但相比之下,那被冷落的状元郎和榜眼便显得有些尴尬,榜眼卫峥骑马并肩走到状元郎身侧,眉头一耸,那眼前的风头无量的探花郎已经走远了,他冷冷一哼,“真有他的,不过是生得貌美了些,文章风流了些,我们这群人,哪个真输给她一点半点。”   状元郎何谦益已经五十岁了,这些事看得开些,抚须道:“话不可如此说,他二十岁能有这才干,只怕前途不可限量,我看他在殿上进退有度,不失风骨,深得陛下厚待,你与他交好,日后不会吃亏。”   不会吃亏?   卫峥冷眼看着那个出尽风头的探花郎,他年纪轻,不懂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锋芒毕露,可不是韬光养晦之道,难免遭人妒恨。   柳行素的马从东街走到南朱雀大街,人潮依旧熙熙攘攘,她洒然一笑,正要回应美人们热情扔来的绢花,身侧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以为是卫峥和何谦益跟上来了,没想到一扭头,竟是一个一袭劲装的陌生男人。   “柳大人。”那人谦恭地低头,对他抱拳行礼。   柳行素勒住缰绳,回头一看,卫铮和何谦益在一射之地外了,慢悠悠地正趟过来。   她眉梢一动,“你是什么人?”   那人抱拳施礼,“在下是太子府的,殿下有命,请柳大人入凝翠楼一叙。”   柳行素听到“太子”二字,眼波一掠,“我方入朝,便与太子同吃一席,难免惹人非议。”如果可以,她永生永世不想同那个男人扯上半点干系。   “殿下说,今日他在凝翠楼的雅间,等柳大人两个时辰,请大人莫教我等为难。”   身后跟来的卫峥眉毛都竖了起来,这厮才在大殿上讨得了皇上欢心,转眼太子又请她一叙,叙什么?笼络她?还是提点她?   不论哪一种,都让卫峥忿忿不平。   柳行素知道事已躲不过,慨然地长叹,“那好,我回府打点收拾一下,焚香净身了,再去拜会太子殿下,请他回去吧。”   可这人却一点也不通融,“殿下说了,今日只在凝翠楼见大人,不见不休。”   既然如此,柳行素勒住缰绳冲后来的何谦益施了一礼,“何大人卫大人,在下先行一步了。”   何谦益脸色平和,唯独卫峥,冷眼撇了开去。   柳行素下马,命人将马跟在后头牵了,随着这名太子随扈入朱雀街的凝翠楼。这家酒楼是整个上京最大的酒楼,但凡达官显贵,摆酒设宴都必来此处。   拨开一道淡雅的湘帘,只见里头隐约泛着一波波银光。   白慕熙的酒才送到唇边,人已经来了。   他挑起眉眼,只见一个白衣人影缓慢地步入雅间,身形瘦小,比身旁的随扈足足低了一个头,但举止疏阔,眉清目秀,看上去竟很有几分少年人意气。   白慕熙的酒饮了半盏,唤她,“柳大人,坐。”   柳行素依言坐下,恭谨地微笑,“传闻殿下身怀酿酒绝技,好浓郁的桂花香啊,可是殿下的亲酿的木樨清露?”   大周的太子殿下最爱木樨花,走到何处,身上都有一缕沁幽的木樨香,所以她嗅到的香味,并不是这酒里的。   白慕熙并不急否认,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眼前的清秀探花,她的下颌光滑,但白璧微瑕,有几丝隐约的暗黄,像什么东西的痕迹,喉结凸出,但稍显怪异,不同于寻常男子,但好在瑕不掩瑜。   但这个人的文章他读过,想必也是个倨傲疏狂之人。   白慕熙命人斟酒,灵珑正在满杯,他忽而抿唇道:“柳大人留在试卷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开文啦!你们都来给我砸评论砸点击吧,越多越好,爱你们么么! 解释一下吧,本文里边的官吏制度和一些体制主要参考东汉和唐朝,但涉及不多,因为是架空,大部分还是作者自己编的,朝堂权谋不多,以复仇和恋爱为主要线索~你们懂的,HE哦~ 另外,想看包子的不用等到最后哈哈,在他们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包子已经五岁了。只是男主不记得了~么么哒每一个看文的小天使,看文愉快哦!   ☆、第2章 赵客缦胡缨   柳行素仿佛一直在看着斟酒的灵珑,不掩惊艳之色,闻言眉梢微动,“下官留了什么?”   聪明人何必在他眼皮底下故作愚鲁?   白慕熙道:“柳大人才思敏捷,在试卷上留了一篇藏头文字,那第一行字,想必不用孤提醒。”   清酒滚入酒觞之中的水声止歇了,柳行素抬起头,温言而笑:“殿下艳福真好。”   被一个清秀俊美的男子这么盯着,语意又有夸赞,灵珑禁不住便微微脸红了。   白慕熙蹙眉,“灵珑,你下去。”   “诺。”   衣履翩跹的美人缓步而去,珠帘相击,宛如一缕绕指弦音。   柳行素淡淡道:“下官记得,写的应当是,‘求一功名耳,何以不允’。”见白慕熙的脸色沉静,她松了一口气,俯身道,“下官是乡野出身,自然会妄想一朝得登龙门,如此粗鄙之人,教殿下见笑了。”   白慕熙轻啜清酒,“柳大人,你要的,孤可以给你。”   柳行素起身,稍稍侧目,若是她不明白白慕熙的用意,也枉做了文章,登入天子堂下。这人是太子不假,可皇帝陛下膝下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那病秧子和远放的儿子眼下虽构不成威胁,但皇帝对他这个太子在政见上多有龃龉,已渐渐对这个太子有了些不满之处。   但柳行素以为,聪明的太子应该懂得如何在是非之秋迎合皇帝,而不是拉拢门客,在朝中公然伸手,如此愚蠢行径,只会引来皇帝更加不满。   她稍稍抬头,“殿下,下官已是朝廷命官,虽区区四品,忝列庙堂,但毕竟是为生民谋福祉,下官要的‘求一功名’,已经得到了,下官的事,请殿下莫要费心。”   她眼波清湛,犹若澄溪碧水,望着谁时,那藏掖不住的真诚而温柔,仿佛微风拂过襟袖一般的舒畅。   白慕熙的眉宇微微一蹙。   他道:“孤本以为,柳大人留下那句话,是有滔天之志,是孤错看了。”   他拂袖起身,淡紫的明月锦隐约华丽的暗纹,有些晃眼。   还是记忆里的流水出姿的模样,他人在官场,是大周储君,可偏偏不染这利禄气,柳行素暗暗垂下眼波,飞快地掩盖住了一丝异样。   既然太子殿下对她失望了,那么也好,她走出凝翠楼,只见牵马的小厮正在喂马吃草,她笑了笑,打个招呼:“小春。”   “大人?”对方眼睛一亮,“那太子殿下没对你做什么吧?”   前脚刚走的太子殿下一只脚方踏上马车的轩木,闻言身姿微顿,柳行素留意到了,干干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哪有的事,殿下乃我大周的仁德储君,不许非议殿下。”   小春才十六岁,懵懵懂懂一个半大孩子,凡事都以柳行素马首是瞻,她脸色一沉,他便吓怕了,缩了缩脖颈,小声道:“轻舟师伯来了,让我来接你的。”   远处,太子的车驾已经离开了,柳行素叹气,“师兄大约是来揍我的。”   新府邸已经建好了,柳行素大步流星地跨入里院,只见一袭白衣的沈轻舟抱着长剑倚在朱红廊下,风神秀逸,一身结着落拓江湖气,剑眉入鬓,双目双星,他弥漫杀气时令人望而退却,此时却正懒散地半眯着,见到柳行素,长剑出鞘。   只见寒光一闪,那剑尖离大步而来的柳行素只剩下寸余。   柳行素干干一笑,“师兄,大老远前来,是来追杀小弟的?”   沈轻舟撤剑,继续懒散地眯眼,“你也太胆大了,要调查六年前的卷宗,何用亲自入朝。师父说过,我门一辈人,但有涉足朝局者,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柳行素眯眼,“唯有坐上秘书监的位置,我才有机会。”   又是熟悉的神情,每回她如此,沈轻舟便知事已不可违,她一贯是如此倔脾气,何况,灭族之仇装在心底,对她一个女子而言,太过于沉重了,谁人知道她笑靥底下是怎样的峥嵘锋利。   但是,“徽儿呢,那是你儿子,你假扮男人是欺君之罪,一旦事情捅破,你和徽儿都难逃一死。”   柳行素的眸瞬间晦暗,她的指甲抚过那截朱红的廊柱,却镇定地道:“不能让徽儿,被任何人发现。师兄,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那白慕熙——”   “他更不能。”   说罢,柳行素转过身,仿佛是要将什么抛却,她展颜道,“师兄,你难得来一趟上京,不能叫你空手而归,我看上京城的厨子不错,我带你去饱腹一顿。”   除了凝翠楼外,柳行素府邸外一里之地有个天香楼,倒也是文人雅士常聚会之所,柳行素在二楼包了一个雅间,依照沈轻舟的口味叫了八道小菜,沈轻舟抱着剑望楼下,皱眉不言不语。   柳行素知道他不悦,但没说话,直到沈轻舟自己忍不住了,“行素,徽儿才五岁,他不能没爹没娘,贺兰山虽然好,师父和师兄弟也都疼爱他,但毕竟不是亲生父母,徽儿每晚都哭着要娘,我们都看着不忍。”   “那小子会哭着要娘?”柳行素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   但笑了不久,她却又静了下来,“我没有办法,杀父之仇,我不能不报,徽儿他会理解我。”说罢,柳行素从容不迫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如果你觉得徽儿非要父母不可,我可以将他送给白慕熙。”   沈轻舟抿了抿唇。   那还是算了,徽儿是他看着长大的心头肉,送给谁都舍不得,何况是那个无所作为的便宜爹。   精致的菜肴被端上饭桌,沈轻舟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烦心事了,上京毕竟是国都,沈轻舟自幼在贺兰山长大,后来又流浪西北,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上京的繁华,烟柳画桥,譬如人间仙境,连这里的佳肴,也不是凡品。   沈轻舟尝了几口虾仁,忽道:“行素,你在上京住过些时日,有福。”   他这个师兄只要一有吃的,就会满嘴胡言乱语,柳行素绽开了薄唇,并不怎么搭理。   本打算安静地用完这顿,不料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音,沈轻舟素来警觉,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柳行素摁住他的肩,踱到红栏边觑发生了何事。   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登徒子拉扯着鹅黄衣衫的妙龄女子大声嚷嚷。   他手底下的人个个手持狼牙大棒,街衢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少女惊恐地挣扎,身后老父也用力拽着女儿的手,但那登徒子抬脚踢在老父的肚子上,老人跌跌撞撞倒在地上。   “爹爹!”少女要看老父的伤势,但被身后的人紧紧拽着衣袖,她恐慌地抬头,“你,你要做什么?”   登徒子哈哈一笑,“小美人,你爹欠了我十两白银,他既然还不起,自然该拿你抵债!”   “胡说!胡说啊……”老人捂着肚子,脸色通红,满脸悲苦沧桑,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登徒子。   原来是欠债还钱的事,看热闹的人一来不敢与这横行上京朱雀一街的恶霸动手,二来也并不觉得欠债还钱有何不妥,只且看着,品头论足一番,即便有恻隐之心,此时也没有人往前挪动一步。   凭栏俯瞰的柳行素凤眸微敛,指腹摸到手里酒觞的鸟兽花纹,有些咯手。   登徒子将少女拉入怀中,不顾老父在场,要登场轻薄少女,他邪邪地咧开一口黄牙笑着,嘴唇缓慢地凑了过来,少女直躲,但横竖是躲不过,绝望地泪落如珠,却只能只能屈辱地忍受。   听到动静的沈轻舟提剑而来,柳行素摁住他的肩,“师兄,事不关己。”   “行素,我辈中人怎能容许此事发生在眼皮底下而无所作为,你那达官显贵的一套在我这里,是最不可理喻之事!”沈轻舟最恨人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怒火中烧,提着剑从二楼俯冲而下。   “师兄!”沈轻舟是一等的剑客,柳行素三脚猫的拳脚拦他不住,只能眼看着沈轻舟冲入人潮之中。   那登徒子方才一亲香泽,转眼二楼如苍鹰扑腾而下一个人影,吓得他急忙拉着少女后退,见来人手中长剑锋利,寒光毕现,吓得直招呼,“来、来人!给、给本公子,上!”   他手底下的十几个打手一拥而上,少女眼波盈盈含水,被轻薄之后羞愤欲死,难堪地望着救命恩人,只见他的长剑矫若游龙,在一片狼牙大棒之间穿梭,不时便传来男人的惨叫,她本来绝望,此时又不禁为这个出手相助的侠士萌出了希冀。   “爹爹。”老父已经爬了起来,再度牵住了女儿的手。   登徒子一见美人被人拽住了,气愤地要提脚踹在老父胸口,沈轻舟一柄长剑穿来,锐不可当,登徒子直接脚踝处一阵剧痛,他“哎哟”惨叫一声,登时跌倒在地。   “你、你敢动你天王老子!”   脚踝骨处血涌如注,他捂着腿惨叫不止,身后还没打趴的下属飞快赶来,“公子!公子!”   “疼,哎哟,疼死老子了!”   一人扶着登徒子,直喊道,“快抬轿子来!”   几分慌慌张张地要送登徒子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另一方沈轻舟已经扶起了老父和少女,少女眼眶湿红,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公子,你为了我们得罪了这里的一方恶霸了。”   柳行素从天香楼的大门出来,越过一众看好戏的百姓,走入场中,“师兄,你太冲动了,你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我管他是谁!天子脚下尚有恶霸逞凶,是什么道理?”   沈轻舟的豪言壮语让人肃然起敬,少女又羞又敬,老父拉着她的手向沈轻舟拜了下来,“侠士,那人是中书令的外甥,仗着家中权势横行霸道,开春时各地遭逢旱灾,老朽无能,带着女儿前来投奔亲戚,但上京城的亲戚发了财不认人,将老朽和女儿棍棒打了出去。那梁恶霸见我女儿生得标致起了歹心,便要借我十两银子,老朽看出他不怀好意,不愿接,他便硬塞于我,并要硬抢我女儿。今日若非侠士拔刀相助,老朽和女儿恐怕性命不保!”   “多谢大侠!”少女赶紧拜倒磕头。   沈轻舟将人扶起来,回望了一眼柳行素,只见她拥着不染尘垢的雪衣,安静地立在人潮中,神色寡淡,便脸色一沉,转头来将腰间的一包碎银递上,道,“我手中有些碎银,你们拿去盘桓几日,还是早些离开是非之地,回头找处地方安顿吧。”   “多谢侠士!”老父上来接了银子,少女搀着他往人群外走了去,她回过眸来静静地看了眼沈轻舟,脸颊到耳根都泛出了淡淡的蜜粉。   父女二人已经离去,柳行素摇头无奈,“师兄。”   “你的那一套就不必说了。”沈轻舟今日对柳行素有些失望,在贺兰山她远不是这样,他们师兄弟几人相亲相爱,到底什么时候她竟变得如此冷漠,看着别人陷入危局竟不管不问?   “师兄,这是上京,不是西北。”柳行素目光澹然。   当年,她也是,遇上恶霸欺凌,被过路之人所救。   她还记得那个少年踏出马车时,那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冷漠而温凉的双目,清贵夺目,如星光一般明粲,柳行素才豆蔻年华之时,就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送上~ 此处埋了小小的伏笔。 PS:本文的情节都是杜撰的,比起之前的文都不同,这篇文里的巧合比较多。大家看文就好,切莫较真啊~   ☆、第3章 平地生波澜   方才那梁恶霸是朝廷重臣中书令的外甥梁进,这人恃强逞凶横行街头惯了,柳行素参加科举考试之前,便目睹过几起诸如今日的闹事。   但她不是贺兰山的小师弟,更不是当年的软弱女子,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她这样的人,没有资格与师兄一般快意恩仇,她这样的人,要瞻前顾后,朝堂上处处盘根错节、明争暗斗,中书令是她眼下绝对不能得罪的人。   柳行素说完这一节,沈轻舟的眉梢动了动,长街之上,侠士的手轻轻搭在俊秀探花的肩头,“行素,你同我回去吧,回贺兰山。”   她目光微动,“师兄,你要我回去?”   沈轻舟怜惜地颔首,“嗯,我们一同将徽儿养大,忘了这些仇恨,忘了过去,不好么?”   柳行素知道他还没有死心,“师兄,这些年撑着我过来的,是我的父亲,我的叔伯,我的兄弟,他们惨死西岭关,含冤莫白,这不是仇恨,这是不甘心。他们遇难时,我在锦绣荣华堆里,与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可怜卑微地乞求,我枉为柳家人。”   “行素,当真要如此固执?”   她望着他,点头。   沉重,坚定,那张清秀的脸庞写满了坚毅不屈,比世间男儿尤甚。她有她的执念,有她必须要完成的事。   “好。”沈轻舟长叹一口气。   说不出是怅惘还是别的什么,他知道,如果此时柳行素答应与他回贺兰山,那就不是柳行素了,她是个固执的女人,即便是六年前也是如此,她待人单纯善良,但一旦倔强起来,比谁都决绝,比谁都不留余地。   沈轻舟松开手,“我回西北等你。”   柳行素点头。   这一趟从西北到中原,沈轻舟只是谨遵师父之命劝说柳行素莫要明知事不可为,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尽管师父之意,是要柳行素在朝中左右逢源,切莫心急气躁,而他是盼着她能全身而退,抽身官场。   小春将马车赶到巷口,两人上了车,沈轻舟眼睛一亮,“小春,你是不是长高了?”   小春搔搔后脑,不好意思,“与师伯上次见面的时候才十三岁,现在我都已经十六了!”   “哦,这么久了。”沈轻舟想了想,脸色有些无奈,放下了车帘。   ……   中书令是朝廷命官,国之重臣,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疼爱这个外甥。   柳行素如今唯一的目的是爬上秘书监的位置,但无人引荐,她不能开口同皇帝陛下讨要官位,而中书令如今则专擅提拔大臣,如此一来,她算是断了一条路。   梁恶霸虽是活该,但师兄意气用事,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那梁进也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主,被打了半日之后,这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几乎传遍了上京,中书令很快得知了此时,望着侄儿那血流不止的脚踝,既痛心,又窝了一肚子的怒火,“这是谁人吃了豹子胆干的?”   梁进趴在地上哭着扯舅舅的衣袍下摆,“舅舅,你要替我做主!”   他不停哭着求自己的舅舅,门外有人闯入,拎着一名衣着朴实的百姓,那小民抖如筛糠,双腿巨颤地被拎进来,“大人,小民、小民曾目睹朱雀街的白云巷口,那个伤害梁公子的男子上了新科探花柳大人的车……其余的,小民都不知了,不知……”   中书令原柏齐须发一吐,扬眉问道:“探花?”   柳行素,白日里在殿上有过一面之缘,舌灿莲花之辈,虽未必有真才实学,但朝中仪容风度皆算上佳,进退有度,懂得谦恭,他何以不知道,这梁进与自己乃是甥舅之亲,竟敢冒犯到原家来。   梁进仍扯着父亲的衣袖,“舅舅,你不能放过那个柳行素啊!舅舅……”   原柏齐拉起外甥,“你的伤怎么了?”   梁进用袖口抹脸,绝望地痛诉:“大夫说,怕是用不能同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一听这话,原本还有几分摇摆的原柏齐登时板起了脸孔,“柳行素实在欺我太甚!”   “进儿,此事舅舅定为你讨个公道。”   关于梁进在坊间的荒唐事,他尚且知道一些,因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原柏齐平日里对他的教导常常疏懒疲惫于应付,只要他不干出太缺德的事,他几乎是不过问的,他晓得这个外甥一贯的作风,想必实在市井欺负了一二个人,如今却落下个终身残疾。   此事不但关乎外甥的委屈,更关乎他这个中书令的颜面,区区四品尚书右丞,便是连尚书亲临,也要卖他三分薄面,这人方至上京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原柏齐以为这事绝难私了。   同样太子府的人也收到了梁进被打的消息。   六年前东宫被烧,主殿被付之一炬,陛下厚恩,准允太子在城中建府,先前的太子少师和太子少傅都随之搬出了东宫,迁到了城中建了新府,也算是因祸得福。   兰子顾承太子少师之位,在府中行走如入无人之境,只闻清流激湍,一带假山翠树,阁甍碧瓦被锁在一庭月光底下。   太子殿下一身淡紫的明月锦,外披着月白纱绣瑞雀云纹的长袍,皎白如雪的月光底下,宛如撒开一波潋滟的银紫,他的手里揪着两片竹叶,散漫地盯着长亭里摆放的一道残局。   “殿下。”   白慕熙清俊含笑,指了指这桌棋,“先生来得好,不妨替孤解解这死局该如何走?”   “殿下棋艺精湛,早已远胜于下官,殿下都觉得为难,下官解局岂不是贻笑大方?”兰子顾摇了摇头,“殿下,今日朱雀街发生了一事,事关新科探花柳行素。”   原本白慕熙还眸色淡然,“柳行素”三个字就如同一柄利斧,生生劈开了那份波澜不惊。   “他惹祸了?”   兰子顾垂眸,“他的朋友,打了中书令的外甥。”   “中书令的外甥梁进,是朱雀街一霸,常年尽干欺男霸女之事,仗着家中银钱多,欺负完人扔几个臭铜板,构不成罪名,官府也拿他无辙,何况是三品大员的外甥,原大人掌百官拔擢之职,谁人敢得罪,断了自己的青云之路?”   白慕熙蹙了蹙眉,手里的竹叶飘落在地。   他转过身,银紫的绸绡缓慢地飞扬,俊美清湛的面容如在雾里,华贵难言,他笑了笑,萌动了身后一池春水。   “先生,这不是好事么?”   兰子顾一凛。皇帝陛下最恨官员结党营私,尤爱孤臣,如今柳行素一来先得罪了中书令,无异于自断臂助,这是皇帝最喜欢的。   可这对太子好在哪里?   兰子顾微愣地抬头,眼前这个大周最尊贵的储君,曾经是他臂弯下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可这些年,他早就变了,或许,从东宫的那场大火开始,他的一切都变了。   如此难以令人琢磨。   白慕熙淡淡道:“孤看上的人,没有得不到的。如此正好。”   兰子顾更骇,素来沉稳老成的一张脸可谓精彩纷呈。   坊间传闻太子殿下有龙阳之好,多年不近女色,更不纳妃抬妾,俨然一个清高的修道之人,容颜又清俊冷漠,对女子全然无半分风情逸态,显然真是个八风吹不动的断袖。   如今这——   殿下对那位柳大人,到底是喜欢他的人,还是喜欢他的才?   六年前太子妃故去之时,兰子顾陪在白慕熙身边,目睹了一切,他自然深信那个时候的殿下绝不是断袖,但是现在……而且太子妃和这位柳大人还都姓柳,是巧合,还是太子殿下想起了什么?   兰子顾恍然抬头,只见白慕熙已经沿着溪上架着的小石桥入了垂花拱门,廊檐滴水,一派澄明幽然的绿茵罗络其上。   那背影模糊而高颀,孤巉绝世。   时辰太晚了,水花没溅起来,尚在酝酿,翌日朝堂之上,众官议事,中书令忽然越众而出,柳行素手执笏板昏昏欲睡,昨日师兄与她久别重逢,给她灌了三盏烈酒,柳行素本来酒量浅,酒品差,喝了之后也不知闹出了什么笑话,今日酒虽醒了,只是人还有几分醺然之态,见中书令生气虎虎而来,柳行素还怔了一下。   然后才想起来,定是昨日与师兄在朱雀街有些亲密举止,教人看了说给了中书令原大人,瞧这人气势汹汹而来,啧啧。   “启禀陛下,”原柏齐站在柳行素身边,转而面朝那玉石龙阶之上的皇帝,刚直不阿状道:“柳大人纵使凶徒当街作恶,伤我外甥,落下终身不治之残病,何其可恶!臣已查实,那凶徒与柳大人来往密切,曾在朱雀街把酒言欢,相谈甚洽!”   相谈甚洽?好像是这么回事。   柳行素暗暗点头,脸色纹丝不动。   白慕熙微微拧眉,他是太子,原本可以不许早朝,但今日却想见一见,这位机敏的柳大人如何圆这一场戏。   她是新封的尚书右丞,四品列下,但这身隐隐的酒味让自己也能闻见。   只是,大周的太子殿下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酒中名士,他能嗅到酒味旁人却未必能有那么灵敏的鼻子。   御座之上,帝王的冕旒微动,大周天子沉了沉脸色,“柳卿,可有此事?”   既然被人告了,缩在人堆里也不大好,她脚步沉稳地迈了出来,这一比划,诸人便发觉,这位看起来风姿奇佳的少年,竟比那中书令原大人还要矮一截,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却是可惜了。   柳行素淡淡一笑,“陛下,中书令大人的人证还没带上来呢。”   众人大奇。   昨日小霸王梁进一事,他们也有耳闻,柳行素纵是与那凶徒没太大干系,此事也不能占理,她怎么还挺了一身傲骨,在堂上公然要人证?   奇怪,太奇怪了!   那少年恭谨地立在朝中里,不进不退,不卑不亢。   形貌娇小,声音清沉,宛如珠玉走盘。白慕熙的眼眸动了动,忽觉得头上穴位刺痛,一缕抓不住的影子一晃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献上更新,木有花花了不高兴啦啦啦! PS:作者君智商不够,权谋辣鸡,但主线不是这个嘿嘿。女主进朝堂是为了找卷宗找仇人,这你们都知道了,至于仇人是谁,嗯,你们肯定不知道。   ☆、第4章 泰然而处之   其余人皆以一种荒谬的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柳行素。   大殿上寂静了一会儿,原柏齐忽然瞪眼,“你敢问老夫要人证?”   柳行素坦荡地微笑:“原大人,您的外甥梁进是出了名的朱雀一霸,此事在场的各位大人们想必无人不知。”   她凤眸一扫,好几个人都讪讪地收回了视线,显然心虚。   原柏齐更怒。   柳行素道:“昨日之事,碰巧梁进仗着家里有些钱财,公然在市井之上强抢民女,那女子家乡闹旱,在上京无亲无故,独有一个老父相伴,梁进纵容底下打手,肆意妄为,打伤老者,轻薄良家女子。”   原柏齐执着笏板急急地转身跪下,“陛下,老臣那外甥是个顽劣之徒,这些年,老臣多有教导,可惜有心无力啊,那对父女欠了梁进十两银子,梁进找了人收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错之有?纵有失手伤人,可绝不至于被一剑挑破脚筋,从此成了一个瘸腿的跛子,老臣膝下无子,梁家也只有这一根独苗,望陛下明鉴,予老臣公道!”   正声泪俱下,好像府门口已经挂了几盏灯笼。   如此颠倒是非不辨黑白,那姓梁的是怎么被宠出来的也可见一斑了。   柳行素垂下目光,沉默了少顷。   那肃然巍然的金殿上,传来天子响彻洪钟的声音:“柳卿,那行凶之徒,果真是你纵容?”   柳行素轻撩衣袍,跪在天下堂下,“启禀陛下,柳行素初入上京,既无门阀出身,也无朝臣举荐,乃是科举应试而出的臣子,如何能与原大人有过节,又如何敢挑衅原大人?那伤人的侠士,自然不是柳行素放出的。”   这话一出,原柏齐虎目圆睁,怒不可遏,“胡言乱语!当日朱雀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上京百姓亲眼见那个恶徒进了你柳行素的马车!”   柳行素微微一笑,“敢问大人,那上京城的百姓有没有瞧见,那人是从我的马车上下来的?”   “这……”   原柏齐一声语塞。   柳行素接下去:“这便是了,那侠士拔刀相助,英勇无比,当街将逞凶的‘朱雀一霸’打伤在地,臣过路时见他路见不平锄强扶弱,不由生出倾盖如故的神往之意,故将人拉入了马车,与之结识,至于被打之人,也是昨晚回去,才晓得那是原大人的侄儿,若是早些知道……”   原柏齐冷笑:“你又待如何?”   柳行素凤眸微眯,为难地长叹,“在下可也打不过那位壮士。”   百官里隐约传出一两声压抑得只剩下气音的笑声。   她一口一个“梁恶霸”,一口一个“壮士”“侠士”的,爱憎之意,实在路人皆知。这些官员里,平日里没少巴结中书令的,但这位原大人恃才放旷,门缝里看人,他们没少受气,至于原大人那个外甥,更是人人喊打的凶徒恶棍,这对甥舅斗筲之徒,若是今日受点气,那才真是大快人心。   天子不喜朝堂上有人巧言令色,龙目凛了凛,问下站的太子:“太子,两人各执一词,你有和见解?”   白慕熙走了出来。   才迈出两步,忽见柳行素抬眸有意无意地望了他一眼,薄唇淡淡一掠,继而又恢复了那一派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她缓慢地掠过了视线,仿佛那一眼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只是,白慕熙仿佛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一些莫名抓不住的东西。   太子在朝臣们心里,虽说不上有多仁德圣明,但也不算庸才,秉公执法这点朝臣还是认的,因而原柏齐也只是忿忿地吐了口气,没有置喙。   白慕熙看了眼这二人,回禀皇帝:“原大人和柳大人如今同朝为官,皆是国之栋梁,陛下之肱骨,想必是闹了些误会,依儿臣所见,不如化干戈为玉帛,请容儿臣出面。”   隔了数丈远,只见皇帝沉沉颔首。   在原柏齐要再度支起身讨要公道之际,白慕熙一步越近,侧目,“原大人,西域进宫的凤梧膏,正巧,孤手中尚存一二,不知大人到底是要‘公道’,还是要一个四肢健全的外甥?”   这声音小得只有跪着的柳行素和原柏齐才能听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原柏齐咬牙,想到外甥那哭丧着脸说这辈子在也没法同常人一般行走的时候,便痛楚袭上眉头,老眼一闭,挣扎了起来。   太子的目光动了动,柳行素仍旧端正地跪着,既不说话,也不由他对视,仿佛是个看不出他在帮她的愚人。   白慕熙的峻眉微不可查地凝成了一条墨线。   那原柏齐已弓腰行礼,“柳大人不知者不罪,老臣只要抓住那恶徒,天子脚下有人公然伤人,实在罪不容恕!”   也只有在“罪不容恕”这四个字出口时,柳行素的眉心才水波般的晃了一下。   白慕熙看在眼底。那个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天子准允,“可,让京畿府衙全力搜查此人。”   朝散后,柳行素欲找中书令大人说几句话,可对方看了她几眼便冷笑着一哼,甩袖离开,柳行素皱眉,自己也不想讨那个没趣,沿着汉白玉砌成的石阶踱步而下,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住自己,“柳大人。”   一扭头,只见一身月白蟒袍的太子殿下高高在上,那清贵傲然的风骨,连玉桂芝兰都惭其芳姿,但柳行素只是淡淡地扶着白玉栏一瞥,方才唤他的那名随从皱了皱眉,心道这人对太子殿下不敬,但白慕熙已经走下去了。   “方才,孤不说拿出药膏救梁进,只怕中书令大人要一直纠缠下去,若是如此,柳大人还能否全身而退?”   白慕熙说这话的时候绝没有一丝嘲讽和轻蔑,他甚至透着一种温润和善的笑意。   柳行素撇嘴,“殿下还说呢,今日殿下拿出稀世奇珍,救了一个纨绔子弟不说,累得中书令大人以为我同你是一伙儿的,这可不大妙了。”   这撒娇般的口吻让白慕熙微怔,她又眨眼微笑,“殿下求贤若渴可以,可不要饥不择食,我可并不值得,那一包药膏足以买上百个柳行素了,殿下何必如此?”   “孤也不知道。”他松开手掌,柳行素目光一凝,只见他白而红润的掌心,缓缓地托出了一簇淡黄的木樨花。   柳行素失笑,“殿下,你不知道便这么笃定,我一定要是你的人?”   白慕熙反掌将木樨花掷在地上,“孤拭目以待。”   “不过,柳大人今日,当真没想过全身而退的法子?”   这男人对这个事好像有股莫名的执着,柳行素坦然道:“有的。”   他不解,柳行素慧黠地看着他,“我就是用这法子解决的。”   她看着他,玲珑凤目里一对琉璃般的黑眼珠如上了漆,搅动着那波曼妙秋水。   奇怪的是,她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二,那喉结看得分明,这面相眉清目秀也似个男儿,可偏偏这眉淡了些,眼波水灵了些,这里情愫却又难辨真假,她看着你时,仿佛胸口钻入了一只嚣张的怪手在掏弄着什么。   白慕熙下意识偏过头,“你笃定孤会救你?”他嗤笑了一下,这人方才还说自己不值得,是吃定他了?   这种被人料事于先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柳行素眨眼,“殿下不是求贤若渴么,盯住一个人很难放手的吧。”   她了解他,没有几个人比她更了解大周的太子,只是在了解白慕熙这个人上,她显得技不如人,所以最后壮烈收场。   “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柳行素想了想,“没什么关系。”   白慕熙皱眉,“你难道不知,欺君之罪是死罪?”   欺骗满殿文武,亏她有如此大的胆子。   柳行素漫不经意地摸了摸鼻子,“殿下有证据吗,没有不要血口喷人啊。”   她说着,微哂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负着手风流而去。   随从莫玉麒走了下来,“殿下,这柳大人不识时务得紧,又不懂殿下一番苦心,何必与他执着不放,不过是区区一个竖子狂生罢了。”   白慕熙淡淡地扬眉,“将昨日朱雀大街的事查清楚了,回来禀告孤。”   “诺。”   莫玉麒领了命快步而下,走在了柳行素前头,见他行色匆匆,想必又被派了任务,柳行素微微扬起视线,回眸,只见高台之上,他几乎巍然不动地看着,那远处的山抹微云,那远处的簇落连峰。   流云拂袂,风里只剩下那道银紫色的人影,他的广袖宛如一朵山巅的云彩。   美得如装裱在一副高贵肃穆的画里。   白慕熙,我不会再这么仰视你了,永远不会。   她吊了丝笑意,折身往下走去。一波波跌宕起伏的云翳正横在眼前,但迷雾中自有手将它们一一拨开。 作者有话要说:  来花花来收藏,给作者君加点动力! PS:有动力才能尽快有感情戏啊~   ☆、第5章 相看两相厌   其实柳行素从未指望白慕熙会救她。   那个男人对她而言,是一个心凉成灰的短暂的烟火幻梦,她期待过,却被他亲手摧毁,她憧憬过,却被他亲手打碎,她饱受欺凌时,他袖手旁观,她走投无路时,他远在天涯。   她不够聪明,也不够勇敢,但岁月教给她的这件事,便是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男人。   原柏齐能拉一个人证入殿,她就能拉一百个,空口无凭,人也非她所伤,皇帝陛下毕竟还是中立的,不会偏帮谁,反而中书令大人在朝堂之上不依不饶,为他那个纨绔外甥求情,会惹来重臣嫌怨和非议。   谁不在暗中拍手叫好,叹那恶霸梁进总算是撞上了南墙?   “殿下。”   思绪被抓回,莫玉麒掀开浅绿的湘帘,身后一排珠串微晃,铮璁悦耳。   白慕熙举脚迈入雅间,昨日侍奉的店小二多年在天香楼招待客人,自有非比一般的眼力见儿,一瞧这位爷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便知这是位显贵,更有可能是那柳相公所说之人,眼珠一转,忙一路从大门跟到了雅间,谄媚微笑,“这位爷,敢问您要点什么菜?”   白慕熙的手里握着一只雕白鹤衔水的翠玉扳指,安静地看了眼窗外,莫玉麒上前,“我家主公不是来吃饭的,我方才问你时,你说你昨日曾目睹过这朱雀街上发生的事,那柳行素和昨日伤人的男人认识?”   “认、认识!”   白慕熙的眉心划过一道隐约的波浪。   即便这店小二亲眼目睹了,可柳行素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   莫玉麒抓住小儿的湖蓝色衣襟,“你再说一遍,柳大人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店小二没想到对方这么粗鲁,上来便威逼恐吓,吓得浑身发抖,“回、回爷的话,小的不知,小的不知怎么柳大人会与那人相识,但他们是一道来的,点了小店的拿手菜,还同席吃酒,自然、自然该是认识的……其余小的便不知道了……”   感觉到被揪着的衣襟又紧了紧,几乎勒住了脖颈,店小二又慌又怕,“小的,小的确实不知道了!”   莫玉麒松开他,回头看白慕熙,“主公。”   白慕熙淡然地捏着扳指站起来,“这件事,让他烂在肚子里。”   说罢,那道银紫的华贵清冷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湘帘之后,珠串又是微微弹晃。   朱雀街一如既往地繁华,有卖糖人儿的,卖出笼的包子的,络绎不绝的人熙攘来去,春帷方揭,院墙里的几缕细柳蔓延过青墙,熟悉的吆喝声,熟悉的快板红牙唱声,熟悉的……   “殿下,殿下……”   那个声音又来了。   白慕熙摁着发胀的额角,走上了马车,许久之后莫玉麒跟来,“主公,事情已经办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却没多说话。   按理说,柳行素不会如此粗心,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卖给原柏齐,叫那甥舅俩钻了空子,依照柳行素的聪明不应如此。   难道她再一次料到,他堂堂太子,会为了区区一个四品尚书右丞奔波?   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做的时候,柳行素是如何知道的?   亦或者她根本就没考虑。   那店小二摸着整兜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昨日傍晚时,那姓柳的相公去而复返,塞给了他一锭金子,“小儿哥神通广大,在天香楼尤其吃得开,昨日我与那位侠士的事,我不想听到外界人谈起。”   有钱赚的事,他自然答应的。   柳行素笑着拍他的肩,“不过有人可以说。若是这两日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贵人来问你,你就告诉他,自然有更多的银钱,那人是我的朋友,你只要答应了不对别人说出去,这些钱都是你的。”   还有这等好事,店小二揣着金元宝笑眯眯地保证,“郎君你且放心,小的记住了!小的在这一带的信誉郎君可以打听,一定守口如瓶。”   “小二哥的信誉在下当然是信得过的。”   那位姓柳的相公微微侧过半截身子,那俊秀的脸蛋隐在橙红夕阳里,若隐若现的一缕暗讽,看得他不禁发憷。   柳行素只是猜测,毕竟白慕熙网络人心的手段,她可是多有见识。不过,这么一来,也许她在那位太子爷的眼里,彻底便成了一个庸才,这样也好,她本来也不打算攀附他。   她要的,她自己拿。   柳行素整顿好行头,到工部任职。   文官出身,又是新科探花,虽暂摄右丞的职位,但兵部和刑部的事,皇帝并不能安心将任务托予,因而那两头都有了人手安排,柳行素暂且到了工部,没想到这一来,竟撞见一个老冤家。   卫峥是榜眼,殿试封官位阶在他之下,在卫峥看来,自己就是一个阿谀献媚之徒,朝堂上舌灿莲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哄得帝王开颜,于是这位子便结实地坐到了他上头。   卫峥冷冷一笑,“这不是右丞大人么?竟不在您的尚书省行宫,到我工部来作甚么?”   柳行素无奈,唯有将圣旨奉上。   堂上尚且有公文分批的人,都愣愣地走了过来,卫峥一肚子郁火,却只能随着众人跪下,柳行素宣旨。   这一道旨意下来,柳行素竟成了卫峥的顶头上司。   卫峥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着那道明黄的,绣龙穿水云的绢帛,明知不可能有假,可是——   陛下怎么会偏心到这种地步!   柳行素宣读完圣旨,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卫大人,在下——”   “柳大人!”卫峥咬牙切齿,“日后,请柳大人多多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虚情假意地客套了一番,柳行素摸着自己的书桌坐了上来。   她的大红箭袖在书页上摩挲而过,没一会儿,她察觉到有人的目光还停在自己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卫铮,她和卫铮在殿试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交战了数十回合,颜面大扫,柳行素偏偏觉得那“榜眼”二字不大好听,又过于出众,于是假意败下阵来,拱手相让,对方想必对她恨之入骨。   可那又如何呢?   做探花,要右丞,做一个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孤臣,是陛下要的,只是心照不宣顺水推舟罢了,偏偏这个外地来的耿直的年轻人看不透。   官场新贵里,从来就不缺直肠子,可惜到了最后,几个人能守得住这份爱憎分明的初心?   柳行素一叹。   这一声叹息,仿佛是对他感到无药可救了,卫峥怒目一睁,当场恨不得宰了这个虚与委蛇的上司,可是,对方却不疾不徐地翻阅着她的卷宗和奏报,让卫峥有气发不出,他只能干巴巴地咽下这肚子委屈。   柳行素抬起头问道:“卫大人的府邸,据说建工时因动了一块地皮,惹了一场纠纷?”   卫峥两袖一吐,冷哼道:“没想到柳大人知己知彼的功夫倒是做得全面。”   那块地皮原本是户部尚书大人的别院,可惜上京常年有百姓涌入,大周蓄养的贪官污吏又多,城中可以用来开地建屋的地皮并不剩多少,说到卫峥的这个府邸,比之何谦益和柳行素,少不得又是一桩不公的事。   柳行素听说,户部尚书裴大人因这块地皮的事到卫峥家里闹了两回了,卫府不得安生,卫峥只好搬出皇帝陛下的名头,暂且将裴大人唬回去了,但对方竟日里连做两本奏折,也不谈土地被剥一事,只说上京住户太多,要求户部改革户籍制,一脸大义凛然,慷慨陈词,皇帝陛下立即便被说动了。   柳行素道:“卫大人,你要是早些同意裴大人的话,自己也到陛下面前奏一本,少不得现在地位在柳某的上头,要指手画脚要耀武扬威,都随您的便。”   “柳行素!”卫峥气恼至极。   他几时那么小肚鸡肠要对她指手画脚了?被连番这么刺激之下,卫峥心中更恨,哪里还记得何谦益的提携和劝告,一门心思只想惩治惩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柳行素。但他官职低了一等,卫峥见对方笑得不怀好意,却竟毫无拿他的办法!   柳行素微微一笑,“对了,卫大人,不知道工部的茶水怎么样,烦请您沏一盏。”   阴险狡诈的柳行素已经笑眯了眼睛。   卫峥捏住了拳,身后一个青衫下属走出来,“柳大人,下官去为您奉茶。”   这下属替卫峥找了个台阶下,他瞪了眼柳行素,便甩袖回座。   柳行素摇摇头。   工部掌管营造工程事项的机关,曾经也是个恢弘的政府机构,主掌工部营造之事的官吏被称为“大司空”,但大周开国以来,却渐渐没落了,如今户部的裴大人要整顿户籍,工部一定会被牵连进来,说起来还都是这位卫峥大人寸步不让惹的祸。   不过一道墙,若是各让三尺,这事早完了。   柳行素只能无可奈何,依照陛下的意思接了这块烫手的差事,左边是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下属,右边是势必要共事要得罪的朝中老人裴大人。   柳行素发觉做官比她想象之中的要难得多,这不是写文章,更不是单纯地吟诗弄月,这里边全是左右逢源的大智慧。当年,她的父亲叔伯,她们柳氏一族,就是因为出身西北,不擅长上京城的这一套,遭了很多人的不满,如今要找人,才如同大海捞针。   但她记得的,就有这个户部尚书裴建。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瞧,这章没有。 想不想揍我? 剧透一下,这个时候的女主对男主很平常心,是因为被伤透了,但是……男主,并不是什么渣男,关于失忆,也不是撞脑失忆这种烂梗,以后肯定都会想起来。只是,先要和我们柳大人玩玩暧昧(*^__^*)   ☆、第6章 当年东宫火   案牍劳形,柳行素放下手里工部开春以来在各地的监造建造工事簿,方才那下属沏了一盏茶来,恭恭敬敬地奉上,“大人。”   柳行素笑着问他,“你叫什么?”   那茶沏得香,她喝得愉快,那人低眉顺耳,“下官是这里一个员外郎,严子恒。”   柳行素若有所悟地点头。   “礼部的尚书大人严允,是你的叔叔?”   “正是。”   这青年毫不掩饰他的家世,也不担忧别人因为他的裙带关系而看不起他,也不仗势欺人,谦恭得体,柳行素又将头点了点,一旁的卫峥听他们两人说话,烦躁地跺脚,恨不得堵耳朵。   在裴建将户籍造册这事搅弄起来之前,工部没有任何妨碍,柳行素看了半日的文书,肩酸腰痛,正好临近夏日,凝翠楼旁有一家卖酸梅汤的,听说生意不错,用膳时分,柳行素撂下公事与小春去买酸梅汤。   小春将车赶得慢如牛车,还不忘了问:“大人上任还习惯么?”   柳行素想了想,摇头,“不大习惯,有人欺负我,总拿眼睛瞪我。”   小春登时眼睛一瞪,回头来,“谁敢欺负大人?”   少年这眼珠圆瞪的模样很有几分好笑,柳行素不禁莞尔,到了凝翠楼,小春跳下车,“大人,我去给你买酸梅汤,你且等着。”   “嗯。”   柳行素拨开马车帘,阴云绵密地被堆入九层楼台之上,青青兮欲雨,凝翠楼里有胡琴和古筝的弦响,这种塞外来的乐器与中原的乐器如百川汇流,圆融得满,欲纵还收,很有一番韵味。   小春再度掀帘时,将手里买来的酸梅汤用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封好了,里头还摆了些碎冰,柳行素一眼便觉得这盒子价值匪浅,信口问:“用了多少银子?”   小春低着头,唯唯诺诺地报了一个数。   柳行素一愣,然后将盒子抱紧了,“以后莫来了。”   多吃几杯,只怕要吃穷。   柳行素要放下帘子,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二楼,银白的外裳拥着那清俊高颀的身影,他也在往下望,正好遥遥相对,柳行素将帘子一扯,要放下来,但转眼又想到,何必怕他?   于是她冲二楼将唇角轻浅地扬起,一双清幽的眸犹如波光潋滟。绣着蒲纹的海棠色车帘映衬之下,那张白皙如璧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绯艳,犹如沾露的桃花。   白慕熙忽然心中一动。   他几乎是仓皇地背过了身。   他方才是怎么了,竟然形容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是一朵……桃花?   “主公,”莫玉麒将手里的信递给他,“您在看什么?”   车马辚辚,柳行素的马车早已离去,莫玉麒将下面一望,却是什么也没瞧见。   白慕熙凭栏而坐,这里环境清幽,外头也不闻喧闹声,想必是莫玉麒吩咐人打点好了,他将手里的传书揉搓了一下,这种纸张韧劲大,不惧水,蜷缩着不易展开,他用木盆里的清水浸泡了一下,才终于在水面上抻平了。   莫玉麒也凑了个头来瞧,“主公,裴建这套户籍造册的办法,恐怕要将上京上万的百姓驱逐出京畿。”   白慕熙不动颜色,“他不是一直觉得,上京的百姓数目庞大,官府行政吃力么,父皇答应了,岂不是正中下怀?可是——玉麒,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上京的百姓这些年,越来越多?”   “这个,属下只是个武官。”莫玉麒为难地皱了下眉头,抱剑求饶。   白慕熙点头,“孤也不能判断,裴建的这一套是对是错,但是……”   “主公,要是这事柳大人也掺和一脚呢?”   “这不是不可能的,”莫玉麒无意的一句话提醒他了,户部要改革户籍制,上京的民屋要完全保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在柳行素的立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裴建有公报私仇的嫌疑,白慕熙的手指搁在红轩上敲了敲,“不,她一定会搅局。”   陛下在殿试上频频暗示柳行素“性高于众”、“不与朝臣同列”,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柳行素,其后又力排众议封了他一个四品右丞,让他位列卫峥之上,更借故为她打压工部旧部,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父皇要孤立柳行素。   他一定也看出来了,为了顺应皇帝的心意,于是敢举止放旷,开罪中书令原柏齐,对自己抛出的藤条,她不顺着摸上来,反而对自己不温不火,伏地了身子说他不行……文如其人,除非那篇惊艳了他的文章是抄的,他不信她愚昧看不出他对她的好感。   莫玉麒干巴巴问:“主公,您觉得……”   太子殿下将银白的袖口收拢,明月般圣洁的白裳泛动着碎光,比他唇角的笑容还要迷离,宛如镜中纷繁的花朵,于坦荡挥袖间朵朵震落,“即便孤为他收拾烂摊子,他也未必会从孤。”   从……什么?   莫玉麒瞪大了眼睛。   殿下这个意思……好难捉摸。   白慕熙挑了一边眉,“你如此盯着孤,作甚么?”   莫玉麒惊惶地抱剑,“殿下,殿下你……”一时竟然忘了这不是在太子府邸,而是在外头,莫玉麒唤错了称呼。   他只是惊诧,太子殿下的举止形容都太反常了,这是对一个下臣该有的态度么?即使是想拉拢对方,也不至于……   太反常了。   柳行素坐上马车与小春一同打道回府衙,正好赶上时辰,她慢条斯理地将酸梅汤的檀木盒子拎了下来,让小春分给辛苦了的各位大人,卫峥一见柳行素这收买人心的手段,登时鼻子哼哼,直出气。   “各位大人,想必日日待在此处查看这些卷宗,有些乏累,正好这酸梅汤清火,还请各位稍事休息,养精蓄锐。”   身为上司,却这么平易近人,底下的一众官吏都不禁对这个新来的柳大人多了几分好感,何况这酸梅汤酸甜沁凉,犹如流到心坎的一口美味甘霖,个个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这是凝翠楼旁那家秋霜阁的藏品,据说数月的功夫,才能酿出一坛的酸梅汤,这位柳大人果然对他们不薄。   “柳大人,这是您要的近十年来上京的大型建工史。”严子恒捧了一个不算厚重的本子交给她。   柳行素大略地翻了翻,这些年看来上京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旧的屋舍依旧林立,老的宫殿依旧流金,严子恒低咳了一声,“除却被六年前被焚毁的东宫,应当没有太大的建工事件。”   柳行素的手指摁在深蓝的记录本上,顿了一下。   她问:“东宫被烧,陛下没有下令重建?”   严子恒道:“没有,陛下问了太卜大人,说东宫被焚,星宫移位,已不适宜储君安居,特将太子府邸迁到了宫外。东宫被烧毁大半,只稍作整改,为弥补太子殿下,太子府修建在外,比东宫的规模还更扩建了几分。”   柳行素问:“太子府?裴大人不是要重造户籍么,太子爷住这么大的府邸,在民众密集的上京城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方,他老人家难道就没有微词?”   “这……”还没有人敢质疑大周储君占了上京城的地方的,这个柳行素果然敢说。   卫峥也不由一怔。   严子恒低头无奈:“下官不知裴大人心意,也无从猜想,他是否对太子殿下不满。”   “那么,”柳行素翻阅到东宫那段,她拧了拧眉心,看到那寥寥几笔的记载,“这里边记载的,是宫女失手打翻了灯台,又是怎么一回事?本官记得,分明是那位先太子妃……”   整个府衙之内的人,但凡听到“先太子妃”几个字的,除了卫峥,都是脸色一怔,严子恒更出言相阻,“大人,那名打翻了灯台的婢女已经被陛下拖出去乱棍打死了,此事是禁忌,还请柳大人切莫再提起。”   “禁忌?”   柳行素按住桌沿的手缓慢地收紧。他们柳氏被灭族,太子妃柳潺自焚于东宫,但她不知道,原来从那以后,柳氏就成了一个禁忌?   陛下为何不让人提起?   严子恒低眉道:“柳大人,下官不敢欺瞒,但这位,”他压低了声音,“先太子妃,曾让陛下很是不喜,当年闹得太子险些被废,柳大人,此间缘故不是你我能打听的,还请别再多问了。”   看得出严子恒是认真地、恭敬地在警告她。   她抬起头,一屋子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唯一让人稍显安慰的,就是卫峥,同样一脸迷茫,宛如被人抛弃在外,一无所知。   柳行素微笑着让他安心,“那好,我不问了,我看看就好。”   “诺。”   柳行素的记录本摊开在“东宫”那一页,始终无法越过。   她敢作敢为,她就是柳潺,当年的火,是她放的不假,她只想烧死自己罢了,她刻意支走了服侍她的几名婢女,根本不可能有人在里边打翻灯台。   可那样的火,如何能烧毁了整个东宫?   难道宫里头人那么多,救火的人却没有来?   方才严子恒说,白慕熙当年险些被废?   当年她倒在火海里一事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可是如今看来,这里头记载的伤亡人数,只有两名禁卫军被烧伤,没有大碍,她造的孽又小了几分。   可这与柳氏被灭门的惨案无关,往事已矣,她不愿再回想那场大火是怎么发生的。   卫峥一直紧盯着柳行素不放,这个柳大人举止奇异,第一次觉得,他有几分可疑。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实在太热啦,以后作者君就改下午更新好了,吹空调更新,比较舒服哈哈。 留了很多悬念我知道,我会解开的,当然,有本事你们就猜咯。(*^__^*)   ☆、第7章 谁解其中味   裴建提议将在京畿重地设立户部分监府衙,画定权限,这些年入上京定居的,需要重新彻查户籍,如果家中有人原本无籍,或有人作奸犯科,则记录档案,情节严重者将被驱逐出上京。   这还只是开始,就这区区一项,柳行素便觉得,为了乔迁这事将祖宗几代都暴露给人看实在不好,何况公事繁琐,何况,她也要被查了。   上京是大周的国都,人多实属寻常,但近年来大周频频降下天灾,流民渐多,都往皇城涌入了,又连逢战事,大周北境的突厥,实在猖狂,屡屡犯境,扰得民生艰难。都说上京是最安稳繁华的地方,盛产丝绸瓷器,不说难民,周边城邑的商贾也想着在上京捞上几笔。   小春挡不住要查户的这群人,为首的那个军官将少年的衣领子拎起来,又“咣当”一下砸倒在地,小春吓得脸色苍白,抖着身子不敢说话,几人要闯进来,这时后院里传来一声清凌凌的笑声,“各位军爷远来是客。”   那一袭白衣的探花郎说到便到,瘦弱秀美,秋水为姿,冰魄为魂,泛着软红光的回廊下,她手里捧着几杯水酒,“天热,不妨喝几杯再谈?”   游了大半日的街,军官确实渴了,他往后用眼神示意,随后大喇喇将兵器往围栏一杵,便讨了一杯酒,身后的人见大哥喝了,也忙上来各自领了一杯。   他们喝着清酒,柳行素问:“裴大人让几位军爷挨家挨户地查?”   军官“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也不情不愿,“裴大人让我等查这一条街,但说实在的,我们这群人,谁家里没几个外地的亲戚,当年来时还不若现在严苛,只是暂住,不曾造册,如今查起来,这事就繁琐了。”   柳行素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嘱咐小春:“小春,军爷公务劳累,你去多取些酒来。”   “诺。”   少顷,小春抱着一个坛子回来,不过脸盆大小的坛子,让少年左摇右摆地抱不住,军官看了眼,便哈哈地笑了两声,“柳大人,你毕竟是朝廷命官,怎么贵府上竟只有一个书童?”   柳行素微笑,“大概早料到裴大人有今日之举,家眷还在老家。”   但凡上京为官者,不说舅姑,妻儿总是要到上京定居的,军官沉着地想了一下,毕竟是公事,“柳大人家里可有妻儿?”   这种假家世柳行素在赴上京之前,已经捏造了十多个,她不动颜色地说道,“膝下只有一子,妻难产而死,已过世几年了,小儿年纪小,上京的形势错综复杂,我又是初来乍到,不便将他接入皇城来,只等过些时日再说。”   军官“哦”了一声,身后的人一面吃着酒水一面耐心地拿本子记录。   问完了,柳行素将人送走,小春看了地上砸破了好几个碗,心道当兵的一个个实在粗鲁,柳行素倒没怎么在意,“把这些东西扫走了吧。”   “诺。”   柳行素正要折返书房,忽然门外有人唤道:“柳大人!”   她疑惑地转身,只见一个深蓝衣衫的小厮举着一封朱砂请柬而来,“柳大人,小的是太师大人府上的。”   当朝德高望重的太师,当年提携过她的父亲,说到他,恐怕天下无人不敬仰,玉龙关救驾,千丈原智退突厥兵,这个天底下并不乏这位太师的传奇,所以太师府的人来见柳行素,她还受宠若惊地愕然了一下,小厮低着腰将请柬奉上,“五日后便是我家老爷的六十大寿,还请柳大人务必拨冗前来。”   柳行素接过请柬,朱砂的赤红颜色,瞬间灼烫了她的眼,柳行素微微压了压唇角,“太师大人之邀,柳行素怎敢不至?”   当年,太师用他那双手亲手抱过六岁的柳潺,小小的奶娃躺在他的怀里,揪弄他的胡须,那时候他早生华发,稚嫩的小女娃就趴在太师身上,蹭蹭他的脸,“魏爷爷,我不扯你的头发了,它不许再掉了。”   太师一愣,便抱着小女娃,整屋的女眷们都吃吃地笑了。   一晃,便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她嫁给了太子,柳氏被灭门,她自戕,她高中探花……物换星移,她早已不是当年可以卸下防备,在上京城里撒娇弄痴,黏着太子殿下的小姑娘。   “大人?”   小春扫了碗碟的碎瓷片,推了一把柳行素的手肘。   她如梦初醒似的,将请柬收好,“小春,将文房四宝搬到院子里,我要作画。”   柳行素偶尔也会技痒,琴棋书画这些陶冶身心的功夫,太师父和几位师伯总催促着大人学,小春跟着柳行素久了,自然晓得,除了书画练得不错,琴棋可谓是惨不忍睹,柳行素年幼时被私塾先生说没有学习围棋和古琴的天赋,她后来便彻底放弃了自己。   户籍这事闹了五日,上京已然一片怨声,户部尚书裴建成了风波中心,顶着一城人的唾沫,龟缩着几日没睡安稳觉了,再闹下去,只怕要触及到陛下的眉睫了,但裴建此时骑虎难下,很难将此事中断,无奈之下,只好轻车便装,前去太子府问策。   白慕熙老远便瞧见裴大人风风火火来了,将手里的饵食尽数撒到碧色的池水里,悠游的红鲤鱼穿梭而来,将河里的水草招摇地串成了活结。   灵珑递上来一方丝绢,他悠然地擦拭了一下手,见裴建入了凉亭正要行礼,他打断对方,“裴大人,南城西墙,你是打算都拆了,建一个难民区招待那些流入上京的外地百姓?”   裴建正有此意,但还没透露出去,没想到先被太子爷知道了,裴建抹了一脑门汗水,跪下来长声道:“殿下,老臣是户部旧臣,京畿人满为患,老臣……”   “等一等,”他伸掌,拂去了裴建要说的话,从容地将银紫的衣袍挥洒下,裴建低着头,只能看到那低调而华丽的明月锦下,那一双银白的绣着繁复鸟兽纹理的短靴,他眼睛微瞪,只听太子殿下拂了拂手道,“裴大人也说了,是‘户部旧臣’,那么这事,裴大人若是真想管,早该管了,可竟然拖到了今日。”   “老臣……”   白慕熙淡然道:“依孤看来,上京的闲人除了百姓,只怕连官吏们也该查一查了。”   这话说得裴建更是汗颜,“殿下,但事已至此,近日风言风语甚多,老臣怕这事再行下去,难免陛下……”   这种人话永远说一半,只依赖聪明的人自行理解其中意味,幸得白慕熙不算傻,一早猜到裴建此事行不通,定会来求助太子,他身为储君,向天子处举荐谁,为谁说几句好话,都再容易不过,这些事很多人都来求过。   白慕熙只是没想到而已,裴建这人实在不中用得紧,他的眉梢动了动,此时旨意忽然来了,陛下请太子殿下入宫。   裴建揪住了自己的官袍,只见太子爷已经长姿而起,拂袖随着人走了。   随从莫玉麒留下送客,“裴大人,你要说的,我家殿下已经知道了,这边请。”   兰子顾也同上了白慕熙的车,太子殿下闭着眼似在休憩,兰子顾清咳了一声,“殿下心中若是没有疑虑,也就不必唤在下上车了。”   果然,他徐徐地睁开了双眸,清沉而幽深,“孤想知道,父皇为什么挑中了柳行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兰子顾抿唇,“殿下,你对柳大人,好像过分在意了。”   “是、么?”好像还没有谁对他提过这种问题,白慕熙一贯是冷情的性子,谁的事他也不会多考虑几分,唯独这几日,好像对柳行素的事,格外留心,他甚至开始换位思考,她的处境、她的选择、她的手段……可事实上对方仿佛风平浪静地徜徉在危墙之下,丝毫不担忧即将袭来的暗流汹涌。   白慕熙皱了皱眉,“孤只是觉得,他很投缘。”   兰子顾不说什么话了,侧过了头。   殿下要问的,殿下自己心知肚明,陛下这些年最提防的人,不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太师,不是拥有兵权战功赫赫的太尉,而是搬出东宫却暗中培植一方势力的,太子。   帝王之术神鬼不言,这原本就是父子之间的博弈。   皇帝召太子入宫见驾,兰子顾只能候在宫门之外,正清宫的偏殿,帝王披了一身寻常穿的明黄的绣龙衣袍,方在圣旨上盖上印玺,白慕熙已经入殿,跪在身前,皇帝看了眼太子,命人赐座。   “裴建之策行不通,他便入了你的府邸去了?”   天子的话听不出喜怒,白慕熙垂目道:“是。”   “他有何事想不透,不禀告朕这个皇帝,反而请太子越俎代庖?”   还是听不出喜怒,但这个“越俎代庖”却是一句重话,白慕熙坦荡地回答,“儿臣不敢乱出主意,还是让裴大人先回去了,改革户籍制是父皇准允的,此事儿臣不敢插手。”   皇帝沉声道:“可你明知裴建急功近利,上京城流言四起,南城西墙顷刻被拆,若不是柳行素上书,朕是否要被蒙在鼓里了?”   白慕熙默然地拂下眼睑。   原来还真和柳行素有关。   “儿臣不敢。”   又是这句话。   这六年以来,皇帝在他这里不知听到了多少次“儿臣不敢”,可他心底未必真实这么想,他在底下整顿的那些势力,即便贵为天子,也很难窥测一二,瞒得如此滴水不漏,不是对他这个做父亲的防备是什么?   皇帝几次想看儿子的眼睛,却都被他低下头掩盖过去。   皇帝不懂,为何这六年,父子之间变成了这副模样。   “裴建的事,让他暂时交给何谦益接手,他要整改户籍朕可以认同,但上京的百姓决不能任由他驱逐。”何况这理由蹩脚到让天子都羞颜。   白慕熙点头,“儿臣知晓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宛如一缕皎皎的月光,浸透在湿润的雾里,匀散开,研磨成一殿的寂静。皇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在这样的儿子面前,他选择了沉默,紧跟着,那双龙目凛然地露出两簇郁火。 作者有话要说:  父子关系也是扑朔迷离的(*^__^*) PS:下一章正式有对手戏了,应该会有趣??? 我们家木樨可是酿酒高手,我们家潺潺酒品又不好,哈哈哈,突然很喜欢这个设定。   ☆、第8章 松龄长岁月   星夜,皇帝眼前的奏折堆叠如山,他实在没空领教这个儿子的冷脸,脸色一沉,“太子退下罢。”   “儿臣告退。”   白慕熙起身要走,皇帝方按在奏章上的手,微微用力,压了一下,“魏太师寿宴在即,作为太子,你知道要做什么。”   “儿臣明白。”   一路到上了马车,兰子顾见太子殿下脸色不对,踌躇道:“殿下,皇上又予了你什么差事?”   白慕熙拨开帘,夜雾弥漫,他沉静地一笑,“寿宴过后,只怕便有了。”   太师年高德劭,雅望遍传天下,他六十寿宴这夜,半数朝臣都到太师府前去贺寿,幸得太师只有官衔并无实权,不至于遭到旁人猜忌。   柳行素经由家丁引入门中,小春将马车赶到歇憩的地方,藏身在一个简朴的窝棚内躺着等柳行素,觥筹的光影犹如光怪陆离的一只巨手,柳行素的眼花了一下,里头外头都有人纵声大笑,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好一派热闹。   一带回廊,掩映着淙然碧水,池沼内假山怪石,小径生风,桥栏上雕着各型各色的花纹,兽面衔吐,翠绿的竹丛被拨开,柳行素迈入巨大的一方亭阁,只见此时已临近开筵,沉钟扣了三声,众宾沉寂下来。   不少人正看着姗姗来迟的柳大人。   柳行素汗颜,“下官来迟一步。”   目光一扫,好像没有座位了,柳行素一时尚且不知进退。   卫峥见到她,便冷鼻子一哼,举袖将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   她听到男人清沉的笑音,“柳大人,还是只能与孤同坐一席。”   这男人好像在幸灾乐祸?   柳行素看了眼太子身旁的那个空位,心道魏太师这个凉亭还是太小了点,坐不下这么几尊大佛,她绽开薄唇,微微噙笑,“那也只能如此了,望殿下不弃。”   说罢,她特别坦然地走到白慕熙身旁,衣袍撩起便自如地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桌案上的酒器也与寻常人不同,精致地雕着盘螭纹理,碧玉色的酒杯含着一口幽然的热烟,缓慢地吐出来,这酒竟然是温的,旁人惊怪地看着太子殿下。   这位置之所以被留出来,不但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他们不敢同列一席,还因为,殿下他压根就不喜有人近旁,否则他方出口喊柳大人落座,先前怎么不叫别人与他同坐?   柳行素偏过一双眸,秀气清雅的面孔,淡墨染的青衣宛如杳杳的烟光。她微微一笑。   异样的情愫隐隐地涌动上来,白慕熙低眉暗蹙,将手里的折扇握紧了一些。   “殿下,没想到你也会来贺寿。”   他转过头与柳行素对视,“孤敬重魏老太师,他是孤的启蒙恩师。”   柳行素沉默了。很多年以前,她还总往太师府跑,就因为魏太师是他的恩师,她想这样会不会离他更近一点,她总是躲在正堂的那个大的青花瓷瓶后边偷窥他,少年太子的仪容风度,他的谈笑自若,镌入了少女迷离桃色的梦里,如果不是一场大火,将这个梦烧成了灰烬……   她稍稍挪了一下,离他远了一点。   白慕熙微微蹙眉,发现了,却一个字都没有。   钟声落下不久,年迈的太师由两名下人搀扶来,柳行素险些热泪盈眶。不过几年,他的头发已经漂成了岁月的雪,形态苍老,鹤发鸡皮,瘦得仅剩下那高高的颧骨,隐约透出两分精神气来,她飞快地偏过头,掩饰自己的异样。   “太师大人。”众人起来敬酒。   卫峥偏过手里的酒盏,只见柳行素与常人不同,她好像什么动作都慢了许多,目光躲闪,仿佛做了对不住太师大人的亏心事,迟迟不肯看他,卫峥心下冷笑。   他喜欢给柳行素找茬,将最繁冗的公务交给她,将最琐碎的小事拿来过问她,柳行素焉能不晓得卫峥的脾气,又好气又好笑,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将她吞了似的,柳行素终于扭头望向了魏太师。   众人祝了酒,魏太师坐了下来,“各位大人盛情前来,来看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诸位心意拳拳,老夫无以为敬。”   客套的说完了,柳行素才发觉,今日裴建并没有来,联想到数日前太子殿下入宫一事,她便不由拧了拧那两道眉。   大周的男人擅长描眉,柳行素天生眉毛稀少,便比照男子的眉画了几撇,白慕熙看到她眉外的一缕墨色的淡痕,心知她的眉梢描得不工整,薄唇微勾,柳行素一奇,“殿下你笑我?”   他没答话,柳行素便知道今日一定妆容不对,岔了话,“听闻裴大人几日前去太子府找过殿下?还听闻,裴大人拆了西墙,要扩建难民区?啧啧,这可是我工部的大事。”   白慕熙摇头,“没有,陛下将这事交给新科状元了,暂且轮不到你操心。”   柳行素听他语气犯冲,莫名所以,“难道交给何大人,就不扩建了?即便是修复南城的那面围墙,如此浩大的工程,不需要我?”   这两人在席上公然谈论公事,幸得身遭谈话的人多,盖住了他们声音。   唯独卫峥,瞬也不瞬地盯着这两人,总觉得他们身上有种配合无间的默契,卫峥冷冷哂笑,才到上京没多久,便巧言令色哄骗陛下和储君,柳行素实在阿谀谄媚到令人不齿。   白慕熙忽然扬起了手。   柳行素一惊,难道对方要动手打自己?   但不行,他是储君,她不能动,即便他要动手,她也只有挨打的份儿,最多再去告一状。   她想了很多,那人的手掌却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熟悉的触觉让柳行素不自然地微微一动,柳行素微愕地想窥探入这双幽深的眼底,他却伸手掸了掸她肩上的一瓣荼蘼,“稍安勿躁。”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朝中,谁与她为敌,谁又是她的盟友。   但他劝告她,稍安勿躁。   柳行素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她知道他的脾气,喜怒不形于色,除非是到了用情深处,原本就真真假假猜不透,他说的这句话更是令她刹那间莫名所以,好像,心底埋藏了多年的隐恨被揪了出来,她咬唇,许久方道:“不管我要做什么,还请殿下不要阻我。”   这么一副“神挡弑神佛挡杀佛”的狠戾,却丝毫吓不到白慕熙,他收回手,摆正了坐姿,却依旧淡漠地说道:“孤不阻你,你有那个本事,你要的,那就是你的,要是没有,孤只能置身事外。”   柳行素敛唇,“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如果我投靠了你,要是我没有本事要被杀了,殿下就不置身事外,就能救我了?”   她也语气冲。   白慕熙微叹,“你要这么想,姑且就当孤是这个意思罢。”   “玉麒。”白慕熙往身后唤了一声。   莫玉麒点头,跟着两个黑衣暗卫搬了一坛酒上来,直接抬到了凉亭中心,饮酒的人多数停了杯盏,好酒的更是目光发直。   这莫不就是太子殿下亲酿的大周名酒“木樨清露”?   这种酒也就只有寥寥几人喝过,因陛下不喜太子殿下专营旁门左道之事,不喜欢他酿酒,所以这些酒不能被拿上大宴上,也不能放置到各大酒楼卖出,但传闻却说是一碗顶五碗的烈,酒香清新醇厚,以木樨为引酿制,莫玉麒揭开酒塞,登时一股缭绕不散的木樨香无孔不入地弥开。   “殿下!”嘴馋的几个大臣都遥遥地冲白慕熙拱手,如狼似虎地盯着佳酿。   白慕熙的折扇在小叶紫檀的桌几上敲了两下,唇角折入了一缕笑,“柳大人,孤的酒,你敢喝么?”   柳行素顿住执筷的手,双眼闪烁了两下,她低头失笑,“殿下的珍藏还是留给太师大人罢,下官福薄,喝不起。”   “你怕什么?”   这激将法用得令人着恼。   柳行素暗暗咬牙,“殿下,下官这不是怕。”   她的解释丝毫不管用,莫玉麒已经让人开坛取酒了,每位大人面前都有,白慕熙道:“柳大人,那日你宿醉之后上朝,在孤这里可握着把柄呢。”   真难想象,太子殿下几时成了一个拿人把柄威胁人的无赖?   柳行素抿了抿唇,没想到这事竟被白慕熙察觉了,又想到他那副酿酒的鼻子,便气馁地耸肩。   佳酿美酒摆在自己眼前,众人都连番着起身向魏太师敬酒,就连白慕熙也端着一杯犀角杯的木樨清露起身,走到太师眼前单独贺了寿,魏太师年迈,不宜喝烈酒,只能以清水代替,但见太子殿下不忘授业之恩,这份礼遇便让他慈和地笑了起来。   柳行素也慢慢吞吞地拈着酒樽爬起来了。   她学着众人走到太师眼前,“祝太师大人,”她想了想,方才被白慕熙冲淡了思绪,灵光转了转,“十字上添一撇,成了千岁。”   比起前头的“松龄长岁月”、“千岁秋”、“日月长”倒是别有心意,魏太师笑呵呵地命人将清水换成了酒,底下人都劝着,唯独魏太师笑道,“不妨事,水喝多了,老夫也要饮几杯。”   说罢看向柳行素,笑逐颜开,“柳大人,你与我的一位小故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今天的更新~ 留言的小天使只剩下一个啦,作者君要花花谁给啊! 有花花下章就给糖\\(^o^)/~   ☆、第9章 劝酒莫辞频   柳行素险些将手里的酒抖出来。   她慢慢地,将那丝镇定扯回来,用从容掩饰内心的惊涛拍岸,她笑,“魏太师说的小故人,看来是忘年交了,下官岂敢高攀,这杯酒,下官敬太师。”   说罢,她端起酒觞一饮而尽。   魏太师笑眯眯地也举袖将这杯清酒引入喉咙,但他的酒是太师府的水酒,不比柳行素手里端着的木樨清露,犹如枯草原野里见风便长的火,将喉管一时烧得刺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忙低下头,将眼底沁出的水拂了去,挥袖徐徐有礼地退下。   身后又是一人举步到魏太师跟前敬酒。   柳行素几乎要被烧穿了喉管,她从未喝过这么烈的酒,坐上席便瞪了眼太子,酒意上头,她是什么都管不住了,她酒品不好她自己知道,喝醉了万一做出不雅之事,那便不太妙了,她的神志还有八分清醒,四下望了望,待这酒祝完了,她便起身告辞。   她用手撑着小叶紫檀的木几,指甲刮出了两指白痕。   白慕熙摇了摇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柳大人不胜酒力?”   柳行素又瞪了他一眼。   都敢瞪太子了,应当是真的上了头。   这在情理之中,“柳大人可能不知,今日孤带来的木樨清露,是窖藏了三年的最烈的一坛,不光柳大人不胜酒力,在场有十多年的酒虫,好像也坐不住了。”   太子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自傲,唯独那双清幽的眼眸,明粲地漾起一缕波涛,清贵俊冷,柳行素摇摇晃晃地要起身,却又不能了,这酒后劲大,起初喝下肚,只是酒味热辣,要呛得人喉咙着火,眼睛冒水,后来它会一点点令人头晕,然后是,酒醉得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地仰靠在案几上。   青翠如珠帘的柳丝在微风的怂恿下曳入亭台之中,暧昧地戳了戳她乌润的秀发。   这一头青丝簪得严谨而工整,露出那一截清秀的如圭如璧的肌肤,白慕熙要托着她的腰,目光却凝住在她的右耳脖颈下,有一处淡淡的烧伤的痕迹,他手里也有。   他的手臂也被烧伤过,虽然不记得是如何伤的,是谁放的火,但那块确实存在。   他认得这种狰狞的疤痕。   素来沉稳的、莫测的太子殿下,睖睁了一瞬。   柳行素想她至少要坐起来问太师规规矩矩地请辞,但能撑着桌爬起来已经不容易了,身侧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男人,她想了想,沿着案几往外边挪了一下。   敬酒正到一半,忽然听到柳大人清沉的声音:“魏太师。”   诸人脸色微变,只见这位柳大人也不站起来,脸色绯红地跪靠着小叶檀木几,微微加重了呼吸,“下官不胜杯杓,恐怕要先告退了。”   很多看不惯柳行素的此时都失笑了。   原来不过是个软郎君,这木樨清露的酒虽然烈性,但也不至于她才喝了一碗就站都站不住了,他们大周的储君是酿造这酒的人,平日里不知道喝了多少,这一碗一碗地下肚,脸都不带红的,着实让人佩服。   魏太师喝了两杯清酒,也觉得稍有些头晕脑胀,故挥挥衣袖,“来人,送柳大人出门。”   很快烂醉如泥的柳行素便被人架走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听到白慕熙酿的酒便逃之夭夭,她也不想硬撑什么颜面了,是的,她怕,这酒太烈了,后劲太大了,她是三杯吐然诺的人,到了白慕熙这里成了一碗倒。   卫峥看着脸色通红宛如俗人一个的柳行素,她平素的风流高傲成了红脸的傻相,竟有些解气。但是殿下这酒的确后劲大,连他也脸庞发烧,喝了半碗便放下了。   莫玉麒走过来,对白慕熙暗中点头,他微微挑起薄唇,长姿而起。   柳行素被两人架着从后.庭走到前院,花树堆雪,月光晒下昏暗的光影,小春刚好从干柴火上爬起身,正要找人询问宴会进行到了哪一步,他们家大人什么时候能出来,就见两人架着一个青衫文士出来,那人似乎喝得烂醉如泥,头扎在底下,只看到一个被拖拽的背影。   急着寻柳行素消息的小春好容易见到一个来巡视的家丁,他忙凑上去问:“这位爷,敢问这晚宴……”   家丁见多识广,今日来问各位大人消息的下人也有了四五个了,他统一回答:“正在用膳。”   “哦。”小春于是继续爬回外边的干草上等着人。   方才那被拖出来的青衫文士,已经被送上了车,月光黯淡,只看到朦胧的一个背影,甚是瘦削,宛如幼树般弱质纤纤的。   小春没多想,倒在干草上继续睡,身旁的马儿吃饱了,打了两个响鼻。   暮春的夜里微凉,飘摇的两只红灯笼在太师府的门口燃着,光泽如火似霞,也不知里边怎么了,放出了一簇簇升上天幕的烟火,小春正迷迷糊糊来了点睡意,便被那烟火炸醒了。   只见斑斓的五色绚烂多彩地攒入晦暗的天空,明月的光芒被完全盖住,只剩下噼里啪啦的一顿狂轰乱炸的声音,那焰火也只有美丽的一瞬。   很快便散开,杳无踪迹。   贺兰山没有这样的繁华,自然也没有这么美丽的烟火,小春看得不忍挪眼。   白慕熙脚步生风地走下石阶,在马车面前时,已托了最外的那件羽纱,银白的犹若月光一般,在纷繁的焰火映照下变得斑斓华丽,他的手指在马车上顿了一下,然后勾唇,举步迈入车中。   柳行素没能醒酒,逼仄的马车空间更让她呼吸不畅,脸色酡红,被那放烟火的声音这么一闹腾,更是浑身难受,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他上车时,便见到这样一个全身戒备的柳行素,她这副姿态几乎完全出自于自我保护的本能,白慕熙微微一叹,坐了过去,海棠红的绣双鹤叼花的锦被她踢在脚下,滑落了半截身子,迷离着眼眸看着他。   “柳大人?”   他试探地伸出手指要探她的反应,指尖才碰到她的头发,柳行素忽然往后猛地蹦了一下,后脑勺撞上了车,痛得她“嘶”一声,马车帘被风卷开,一缕银白的月华涌入车内,她半睁着醺然的眼眸,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他俊美冷僻,犹如一个悲悯而漠然地凝视众生的谪仙。   柳行素忽然哈哈一笑,手指着他的鼻子道:“神仙!”   神仙?   白慕熙微微失笑,没想到她醉了的时候,会是这副模样。   他展开折扇,在她头顶摇了摇,一缕微弱的风贯入凌乱的发梢,柳行素脸颊绯红,傻笑着盯着他,“神仙,神仙……”   太子殿下只想等她稍微清醒些了再说话,没想到她酒量这么浅,醉了还说胡话。   他长叹了一声,对外边的车夫道:“将车赶慢些。”   “诺。”   外边传来一声应答。   跟着,这辆马车在月光底下,在长街上缓慢地驶了出去。   小春正凝望着这盛亮的焰火,浑然没留意到谁被扔上了马车,太子殿下出来的时候,他多看了两眼,对方衣着华贵,是上京顶尖的贵人,他便缩了缩脖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偏过头没有留意了。   此时车走了,他才徐徐地将柳行素想了起来,这场焰火放完了,兴许寿宴便结束了。   他再等等。   交代完后,白慕熙回头来,正想办法应付这个喝醉了的醉鬼,没想到对方忽然纵身一扑,猝起不意,兔起鹘落,天旋地转之后,白慕熙的头磕上了马车,才惊讶地发觉自己竟她压在了身下,她的脸红得要滴血,那张清秀的脸犹如抹了最浓最艳美的胭脂,比女子还要秀气娇媚,可是——   再怎么秀气,再怎么千娇百媚,这个探花郎都是个男人。   白慕熙要推他,刚扔了手里的折扇,没料到这个柳探花忽然俯下身体,笑着喃喃自语:“神仙都能解救苍生吗?”   刹那见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仿佛看到了她眼底深埋的那一点晶莹。   他下意识地回答:“能。”   得到了答案,柳行素忽然笑着,趴下来,整个人伏在他的身上,双腿用力地在他的腿间蹭了蹭,白慕熙只觉得一股重压下,微茫的邪火在一寸寸窜起,他咬了咬牙。即便他没娶过太子妃,这么多年守身如玉,但他也自信自己绝不可能是个断袖。   胸口的男人突然仰起她秀气小巧的脖颈,冲他咧嘴,“那你救救我好不好?”   他如何能救她?怎么救?   太子殿下修长如墨的眉峰蹙起,她又低下了头,在他胸口嘟囔着什么,白慕熙不惯有人亲近,即便他有心想亲近柳行素,可也不是这种程度,这马车太小了,他们两个人叠在一起竟仍显得逼仄,白慕熙无奈地要推她坐起来。   堂堂太子,颜面何存。   但他的手才刚搭上她的肩膀,却忽然间感受到一阵轻颤,胸口的淡紫色的衣襟,平滑细腻的缎面,钻入了缕缕扩散开来的温热。   他的手指一僵。   紧跟着,那压抑的抽噎声初露端倪,他眉心一紧,忽然听到她抽气的声音,“真痛,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脆弱的柳柳和一脸懵逼的木樨。 剧透剧透,木樨身上的烧伤不是柳柳放火烧的……   ☆、第10章 何处不可怜   白慕熙又握住了被扔到手边的折扇,扇柄的玉骨不轻不重敲在了柳行素的额头。   她吃痛地一下捂住头,对方淡漠地冷笑,“你轻薄亵渎神明,还敢求孤救你?”   她的脸颊支起一朵茫然的神色,无措地撑开了手。   躲躲闪闪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那双到处乱蹭的腿终于爬下去了,白慕熙松了一口气,心想扇子毕竟好用。   马车在街市上缓慢地行进,车轮轧住了白日里人扔的一块木榫头,马车颠簸地一晃,柳行素随着马车的一晃又伏了下来,太子殿下被结实地压住了,她的额头就磕在自己的下颌,痛得他眉心一紧,沉声低吼,“柳行素!下去!”   赶车的车夫听到这话,不由疑惑地将身子后仰,耐心地问询:“殿下,发生何事了?”   “闭嘴。”   “诺。”   车夫于是不敢再答话。   “柳行素。”他推了推探花郎的胳膊,对方迷蒙着双眸,方才被水沾湿过,修长的黑色睫羽犹自粘了几粒晶莹的碎珠,宛如冰棱霰雪,衬着那双秀雅精致的眼格外清丽如画。   她看着他,盯了好长一会儿,才趴下来一动不动地装死,“原来是殿下。”   说罢,那双手又往他的胳膊蹭了蹭,脸颊埋到他的脖颈处,细细的呼吸犹如一只猫儿温驯地吐纳,白慕熙嫌恶地盖住她的额头,不想让她蹭过来,可对方却趁他抬起手时,倔强地野蛮地抱住了他的脖子,白慕熙呼吸艰难,低吼:“给孤下去。”   猛然趴过来的柳大人揉了揉耳朵,蹙着男子式的墨眉嘟囔:“我暖暖身子,凶什么,又不是没有过……”   “孤什么时候和你……”太子殿下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要推,可无奈身上犹如缠了一根根茎硕大的藤蔓,越挣扎便越紧,他的侍从和暗卫都跟着,他不可能做出太激烈的推拒和挣扎,但由人轻薄,他还是咬牙切齿地想杀人灭口。   她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他衣间的木樨清香,呼吸放大了少许。   白慕熙伸出手,倒拿着扇子要敲她的额头,目光正好落在她那一截没有画好的眉尾,也许是见不得这种邋遢的半成品,他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伸手替他揉了一下,将那多出来的一笔横黛抹去了。   随着那抹眉黛被擦去,白慕熙才发觉,原来她本身已经没有眉毛了,为了描这个眉将原本的都剃了。   女子行径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白慕熙忍不住颤了一下,这一次没有留情面,手掐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掀翻了。   柳行素一头撞在马车上,又是一声呼痛,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仔细地开始凝视他。   白慕熙被看得不自在,外边的马车忽然停了,车夫探头探脑地说道:“殿下,到了柳府了。”   他烦躁地挥扇,“再走一圈。”   “怎么走?”车夫愕然。   白慕熙沉声道:“绕着东城南城走。”   “诺。”   殿下声音不稳,车中方才激烈地摇晃了一下,想必殿下和柳大人发生了什么很愉快的或者很不愉快的事。   马车再度走动起来,晚风习习,烟霭堆入山间,整座城池都显得寂静下来,当然不是上京城夜里灯火黯淡,而是从太师府这一路走来,全是僻静的小街深巷,出入的人不多。   帘子被掀开在微风里荡漾,柳行素揉着胀痛的额角,忽然平静了下来,“殿下,我再不喝你的酒了。”   看来神志是要开始恢复了。   他的手指伸了过来。   柳行素微微愕然,随机蹙眉歪过身子,但他的食指没有追过来,只是打起了她身后那道窗口翠绿如翡的小帘,挂在了帘钩上,晚烟和清风里徐徐飘来令人清醒的箫声。   她揉着额头,声音夹带不满:“殿下竟将下官掳到马车上来了,若是旁人看见——”   白慕熙靠着车壁,似笑非笑,“你要孤帮你杀人灭口?”   她怔了一下,揉着头的动作停顿了,抬起头来,只见一缕昏暗的月光底下,他那张精致光滑的下颌,多了一朵被撞出来的红晕,她方才喝醉了发了什么酒疯自己并不知晓,迟疑了少顷,见他并没有说起某些敏感的话题,应当是没吐露什么。   她稍稍放心,“殿下深夜掳人,莫非是对下官有意思么?”   他的折扇打在左手上生生一顿,俊脸微沉。   柳行素视若无睹地微笑,“原来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是个断袖?”她拂了拂略微凌乱的衣袖,又挑起了唇角,“方才明明到了柳府了,殿下还要再走一遭,是不舍得下官下车?”   白慕熙哂笑,“柳大人倒是一贯这么狂,很高估自己么。”   “不敢不敢,”柳行素将头靠到窗口,边吹着风醒那酒意,边笑道,“只是,殿下要是想谈谈朝堂里的事,不至于灌醉了柳某,在这狭小的马车里困着,柳某是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殿下衣衫凌乱……”   他低头,果然,衣襟已经被某人扯皱了。   他的眉宇蹙了一个结,切齿道:“柳大人不记得这是谁做的好事了么?”   难道真是自己兽性大发做的?   柳行素微微一惊。她应该没有这么……饥渴罢,以往对他最是情浓的时候,脱衣裳这种事也不是她干的,这种事她一贯克己,即便是喝醉了,也应该不至于,说不准是这个太子殿下诈自己的,她应该给自己一点自信。   柳行素摸着鼻子笑了笑,“那好,那如果不是为了这事,殿下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将朝廷命官拐入马车,是为什么?”   他凝眸,“孤有话问你。”   右手握着的折扇轻敲着手心,他的神色肃然清冷,除了光洁白皙的下巴上那一团红痕,几乎是清贵卓然,犹如神仙中人的。   柳行素不记得她出了什么丑,也不记得说他是“神仙”的事,若是记得,她再厚的脸皮也不敢此时大喇喇坐在马车里调戏白慕熙,说他衣衫不整什么的。   “殿下请问。”还是正经点比较妥当。   白慕熙有无数想问的,他要收拢一个人,第一步是要调查一个人,可他派人查过柳行素,只知道是襄阳人士,其余的,空白,空白,空白,满纸柳行素的档案,只有一个“襄阳人士”,家中田产几何,父母双亲是否健在,是否有兄弟姊妹,是否婚配,全查不出。   这人的神秘,让他无法拿捏,不能掌控,他有太多想问的,她的来历,她的目的,她想法设法顺应皇帝的心意,排斥众臣,到底为了什么。   话到了唇边却竟然不知从何问起,幽微的光华下她露出了耳朵下那片柔嫩的肌肤,点点红痕疮疤映入视线,他不由皱了眉头,“你耳朵下的伤,孤若没认错,是烧伤的痕迹,怎么伤的?”   柳行素顺着他的话按住了脖子,这隐秘的一片肌肤,曾经被烧伤过留下了痕迹,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这块地方确实有凹凸不平的疤痕,她不禁怔了一瞬。   他问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怀疑她了?这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曾经是,最了解彼此身体的人。   柳行素慧黠的眼慢慢抬起来,了若无痕地泛起了轻微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剧透,柳柳不知道对方失忆了,哎,险些露出马脚。 车夫一脸懵逼,不知道殿下再做什么很愉快的或者很不愉快的事…… 今晚不舒服,已经咸鱼躺尸了,明天更新啦~   ☆、第11章 帝子脸红赋   “下官以前养了一只宠物,很喜欢,几乎不能释手,可惜这畜生吃了别人的几根骨头就跑了,我让人将他用乱棍插回来,可是没用,它心里有了别的主人,就忘了我,我喂它吃的它爱答不理,我带它出门它也精神恹恹,后来,它饿死了,我把它扔去火化,没想到烧伤了自己。”柳行素讲了个悲伤的故事,说着摁了摁自己的额头。   白慕熙没有动容,扇面微微绽开,一派淋漓的水墨山水,在纸上迤逦而开。   柳行素又叹了一句:“可见畜生和人毕竟是不同的。”   她无可奈何地叹息,让白慕熙蹙眉,“看来,柳大人曾经被一只畜生伤得很深?”   柳行素的眼眸闪了闪,“算是。”   白慕熙垂下眼帘,沉默了会。   她看得惊奇,“殿下,你要问的,难道就只是这个烧伤的疤痕?”   没道理为了这么个问题就大费周章地将她诓来,连窖藏三年的木樨清露都用上了,可见对她身上的某些秘密还是上心的,她若隐若无地挑了挑唇。   白慕熙将水墨扇一摇,“当然不止于此,孤还想问,柳大人,真是襄阳人?”   “殿下派人查过我?”柳行素不意外他查她,对方既然已经将身份这层挑破,她再顺着自己故事开头编下去也不是不行,“在下的确是襄阳人士,贫门出身,是因为天子圣德科举取士,才得以迈入朝中,父母双亡,妻子早逝,只有两房小妾,而且我来上京之时,已经命人打发了。”   太子殿下额角一抽,“看不出,柳大人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克父克母,顺带连妻子也克了。   柳行素叹了叹,“殿下不一样孤孑一人么。”除了当今皇帝和那两个不怎么往来的兄弟,他也没什么亲人,就算她是天煞孤星,那么他也好不了多少。   马车走到一个热闹点的地方,嘈杂错乱的人声入耳,白慕熙便皱了眉,“不是说,将车赶到僻静处么?”   车夫吓了一跳,忙回道:“今日是太师寿宴,皇上命人在城中设了酒宴,百姓爱重太师大人,想必也自发地办了酒……”   话音未落,只听扑腾的焰火冲上云霄。   绚灿的流火五光十色,宛如缤纷繁复的云锦,铺开了又收卷,那锦上花盛放了又凋零,犹如朝生夕死的蜉蝣,偏又壮丽。   远处的山脉犹如张开了连绵嚣张的巨手,将长街流光溢彩的焰火一网打尽,落下来时只剩下杳无声息的一截黑暗。   人声鼎沸,无数游人穿光掠影,搅得月色下南北交通的上京街道闭塞起来,白慕熙有些烦闷,“折回吧,送柳大人回府。”   “殿下是个君子。”   “柳大人过誉了,掳你的人也是孤。”他将折扇放到一旁。   柳行素看到他从马车座下的暗格里托出了一套杯盏,另有一个碧玉青瓷的酒壶,他风雅地靠在车壁上休憩,清酒飘出木樨的花香,她喝怕了,下意识扭过头,“殿下堂堂储君,竟然喜欢不起眼的木樨?”   他微微失神,握住酒觞的指尖泛白,许久,才若无其事地换上另一副冷漠清远,“有人说,孤和木樨很配。”   忘了是谁。   好像很久远的事了,从六年前醒来开始,他就不大记得了。   柳行素眼光一闪,抿住了唇。   白慕熙知道她不会再喝酒了,直到现在她脸上的红晕都还未完全散去,辛辣的酒没过喉咙,带起一波熟悉的令人快意的刺痛感,他咽下酒,俊脸泛起一波轻红,惹乱了他眉眼间的清寂脱尘,“宴席上的那坛,其实不是木樨清露。”   柳行素摇头,“是什么没关系,下官是个俗人,喝不出门道来。”   她总爱在他面前伏低,妄自菲薄,白慕熙将酒觞里的酒摇了摇,微澜的水光,泛过窗外烟火的五色,他声音低沉,“木樨清露比你喝的那杯,还要烈,烈很多,那坛酒只是试你的酒量,”被人这么试,柳行素暗暗有些恼火,却听他们太子殿下道,“木樨清露是孤不想清醒的时候喝的,孤没想过灌醉你。”   她讶然,“为什么不想清醒?”   “因为偶尔,醒着比睡着更茫然,要忍受更多苦楚。”他薄唇微敛,“孤今日真是喝多了,竟和你说这些,其实孤的本意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就连柳行素都觉得,他是真的醉了。   幽微的光里纤尘浮动,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只剩下了马车赶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悠长清晰。   他半仰着头,靠在坚硬的车壁上,微微合眼,“今夏似乎来得早,孤刚接到密报,荆州长江水势上涨,恐再有几日,便会洪水压境,但信送到孤的手里时,想必已经堵不住水势了。”   洪龙对于百姓而言,比北方的突厥人还要凶猛,它可于瞬息摧毁家园,令百万人流离失所。   柳行素愕然。   白慕熙将手里的酒盏放下,“柳行素,这次被遣到荆州的人,一定是你。”   “殿下为何笃定?”柳行素从未想过这点,她只想爬上秘书监的位置,进入兰台查阅卷宗密档。   白慕熙拧眉,“因为你的眼中写满了对权力的贪欲,你藏不住这些,即使你百般向父皇献媚,柳行素,孤早说过,你要的,孤可以给你,只要你说,但投诚陛下,绝对不是你最明智的抉择。”   若非这附近没有旁人,柳行素都想跳车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亏得他一国太子说得出口。   柳行素这次沉默了良久。   她还是仰起脖子,一本正经地问:“就眼下来说,陛下还是信任我的。”   白慕熙将这话付之一笑,“你相信孤,皇上是什么心思,全天底下没有一人比孤看得更透,从殿试之上他选择了你,你就该明白了。柳大人现在应该祈求的,是上苍安排的这场水患成为一次玩笑,荆襄之地民生无损,否则柳行素,不但你是能者还是庸才,这上京城,你都回不来了。”   柳行素皱眉,“殿下吓我?”   白慕熙澹然地眸掠过她,仿佛在她身后的万千屋舍,俨然的青石街道,墙边晚杏如烟如霭的枝头繁花。   “柳大人认为孤是吓你,那便是吓你了。”他将酒又斟了一杯。   车徐徐地停在街道上,车夫不敢再触了太子爷的霉头,并不敢知会,柳行素拨开帘,见已经到了柳宅,她转而对白慕熙道:“在下有个书童,想必落在太师府了,烦请太子殿下找人通知他一声,将人叫回来,殿下所言,柳某铭记于心,万分感念,今夜就此别过了。”   他靠在车壁上,眉心若蹙,不知是否真的醉了,那清俊冷漠的脸蔓延过一缕淡淡的红云。   柳行素忽然恶向胆边生,“殿下不是嫌弃我卖弄么,今夜殿下频频脸红,不如在下作赋一首?”   他猛然睁眼,那个始作俑者已经跳下了车。   车夫吓得险些撒了绳,白慕熙火还没起来,忽听得车外那个不知好歹的探花,那爽朗的笑声:“不如就叫《帝子脸红赋》?”马车已经驶动,她才大着胆子负手便来,“今夕何夕,见此帝子羞颜,如桃花灼灼兮,如春日熏熏兮,使广陵绝响者,睹之弦断,使侧帽风流者,见之堕马……啧啧……”   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起来。   白慕熙脸色更红,这人……敢调戏他!   但柳行素在灯下等了近一个时辰,小春才气喘吁吁地跑入正堂,夜色已深,他抹了一头汗水,凑过来问他们家大人,“大人,太子殿下让我回来的,说你回来了,果然……”   他想了想,“今夜这事,是小春不是,大人以后多买几个家丁回来吧。”   “这个也许用不上了。”柳行素摇头,又忍不住蹙眉,白慕熙的话她并不怀疑,“你捎封信给襄阳的温师兄,问他荆州水患的事,若是紧要,你就让他打点一下,你大人我,可能要南下赴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柳柳撩汉技能爆灯! 留言滚动起来吧~   ☆、第12章 朝奏九重天   何谦益接手了裴建大人未处理妥当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这本身就是一个挑战,初入朝堂,何谦益虽然年长,但也不过是个生手一名。   她想,事实上,除了卫峥,皇帝陛下给她和何谦益每个人都出了一道大难题。她是哑巴吃黄连,这位整日抱怨不公的卫大人,恐怕不知道如今柳行素和何谦益已经被推上风头浪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大人,今日府衙购了些鱼肉,共计二两银子。”   卫峥就喜欢拿琐事不厌其烦地问她“讨教”,柳行素有些头疼,深吸一口气,靠在桌上问他,“卫大人,庖厨之事,你也要拿来问过本官?”   孟子云“君子远庖厨”,卫峥念念不忘厨房里的事,被柳行素数落了一句,却并不见羞颜,“尚书大人左迁吴兴,府衙中的事,如今都是柳大人你的分内之事,我已问过,这购买猪肉和果蔬的钱,以前一贯也是上任尚书大人做的。”   柳行素哂笑,“尚书大人?我可没那么大官衔。”   卫峥眼帘微阖,冷静地盯着她。   柳行素不动颜色地放下了手中的笔,“也不知道卫大人心急什么,柳某如今这点官衔,将来都是卫大人你的。”   如果她离京,工部至少还缺一个尚书和一个侍郎,她观摩了几日,在这里除了严子恒,其余的大多不足道,卫峥要是连这点好都捞不到,那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   卫峥皱眉,虎着一张脸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大人,你不懂啊。”   他不懂什么?   卫峥看不透这个阴险狡诈的柳行素,看不透她到底包藏了什么祸心,只是对她勾引权贵的手段嗤之以鼻,前日从太师寿宴上离去,转而上了太子的马车,他小解之时绕过正门,正好见到太子与她一道入了车门。   恬不知耻,这么快便勾引储君同车。   卫峥冷冷一笑,卷过袖子看起了自己的公文。   荆州来了消息,但这个消息已经迟了。   早朝之上,皇帝提出了议案,“荆州水患,众卿有何见解?”   朝堂上有微末私语,但无一人敢出声,皇帝陛下又问了一遍。   柳行素暗暗留心白慕熙的反应,她想起了他说的话,太子殿下的话她不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她天生不是个悲观的人,在事实板上钉钉之前,她并不会气馁。除了白慕熙,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唯独皇帝的几个心腹忠臣,但她显然不在这几人之列。   皇帝龙目凛凛,赤舄紫绶,冕旒下一张深沉莫测的脸冷如凝冰,“长江泛滥,朝中没有一个大臣留心汛期,也没有一个大臣提得出治策?”   那言下之意就是:朕养你们一帮废物有什么用?   还是没有人敢作声。   身为兼管工部的尚书右丞柳行素,即便此事她不被派到荆州,那水灾后修葺重建的工事也会落在自己头上,她是跑不了的。   果然,她已经听到皇帝再叫她了,“柳行素。”   “微臣在。”柳行素越众出列,清脆利落地应道。   “水灾泛滥,此事柳卿有何建议?”   柳行素脸色微苦,“臣,心痛百姓因水灾流离失所,一时……”   这时说什么建议,都是让皇帝大袖一挥,发落她到荆州治水,她并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好官,她的目的不在荆襄之地,而在上京,更何况她对治水压根是一窍不通,她祖籍塞北,又在贺兰山活了六年,连长江的模样都没见过。   皇帝道:“那现在想。”   唯一稍感欣慰的,便是皇帝不止点了她一人,户部和兵部的也被问候了一遍,最后才是太子。   文武百官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行事,利几何损几何,会在陛下在朝堂上提出来前自个儿先掂量好了。   这位太子爷虽然是储君,但似乎与陛下是方枘圆凿,一般来说,只要太子说一,陛下的定夺就极难停留在一上。   白慕熙微微沉色,“臣以为,先从国库拨款赈济灾民,抚定人心是根本。”   灾易生乱,这是每人都会想到的问题。   皇帝自然考虑到了,“可去年北地大旱,农田几乎颗粒无收,朕从何处拨款?”   这俨然成了另一个问题,但陛下抓住了太子殿下便追问不休,指使白慕熙不得不答:“国库没有存银,让荆襄九郡拨款,父皇写下欠条,来年补回。”   “荒唐!”他堂堂皇帝要钱,何须写欠条?他是一言九鼎的信誉,荆襄九郡的郡公何敢抗命?不过那群老家伙,揣着金银躺在白玉床上眯着眼窥伺他,皇帝想起来便不痛快。   他触怒了皇帝吗?他知道自己没有,还有别的。   皇帝冷笑,“朕会在各地募捐银钱,发放到荆襄的灾区,太子,朕问你,若是朕要一个朝廷命官到荆州治水,你推举何人?”   柳行素胸口一动。   陛下这只是询问,他询问太子的时候,便意味着心中已有了人选,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尤其是太子。   所以这一问不管他答不答,结果都不那么重要了,可柳行素还想听听,白慕熙要举荐谁。   太子殿下缁色蟒袍流过一缕繁复的暗纹,衣料索索地滑动,众人只见,他轻撩衣袍便坚定从容地跪了下去,“儿臣是大周太子,国之储君,治理水灾和安抚人心,儿臣愿往。”   此话就连皇帝也不禁微微动容。   皇帝的确没想到他这次举荐的人竟是他自己,皇帝知道自己的儿子这几日做了什么,不过是想方设法拉拢柳行素,但他越是急于求成,皇帝便越是要将柳行素远调。   皇帝拧眉道:“好,太子不愧是朕的皇长子,那你便亲自前往荆州。”正当柳行素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时,皇帝的声音又提了几度,“柳卿,你便跟随太子左右,一同下到荆州罢。”   “这,”柳行素本想咬唇,但朝堂之上,她飞快地俯首,“微臣领命。”   此时卫峥的眼光才变了。   他压根没想到,原来柳行素说的竟是这么个意思,难道她一早料到皇帝属意的人是她?还是说去荆州治水是什么肥差?   是了,她曾与太子同车,如今被一同发落到荆州,想必是早有预谋的,柳行素真是阴险奸猾。   散朝之后,柳行素本想找白慕熙解释清楚此事,为何陛下偏认定她,可他们两人才刚被皇帝发号施令前赴荆州,此时不宜与太子举动亲密,惹人猜疑。   荆州的水患不过两日,但上下打点却是飞快,各地的募捐和征税纷纷开始,柳行素让小春抱了一大包衣物,慢悠悠坐了辆驴车出城。   她怀里抱着天子令箭,竟然坐驴车出城,也是滑稽。   临行前她去了趟工部府衙,她身为钦差,按理说官职还有加衔,但卫峥这副得志的嘴脸已经让她很不爽了,纵然她知道卫峥为人耿直,有一说一,但本身出京柳行素心头就不大爽快,被卫峥几句刻薄的话冷嘲热讽,再好的涵养也因功亏一篑而崩溃,她回嘴道:“有些不合时宜、放在一堆线团里会扎出来的东西,我不来收拾,将来自然有旁人收拾。”   这一句谶言,后来够卫峥在官场吃了十年的哑巴亏。 作者有话要说:  荆州是男女主感情升华的地方嘛,肯定也不是没有用意的,至于为什么柳柳莫名其妙被贬,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因为皇帝他自己量小,后面会借太子口说明的。   ☆、第13章 车辚马萧萧   柳行素的驴车,以一种游山玩水的姿态缓慢地映着暮色斜阳,融入城郊矗落的连绵山势里。   绵长的官道,扬不起半点尘埃。   小春将包袱塞在马车底下,兀自不平,“皇帝凭什么说贬就贬,大人明明也是寒窗苦读考中的,好容易入了上京,这才一个月不到……”   柳行素靠着车养神,黛蓝的车帘一晃一晃,鼓入了稀疏的风声。   “小春,连你也觉得,陛下是要贬斥我?”直到现在,她都想不透,为何陛下封了她四品尚书右丞,却又一言不合放她南下治水。   小春委屈地苦着脸,“这难道还不是么?”   都说帝王心思难测,诚不欺人。   车行驶出了二里地,忽听得身后马蹄飒沓的声音,回头一望,但见烟尘滚滚,有人伸手大喊:“柳大人留步!”   是太子的人马。   柳行素让小春将车靠着官道停下来,莫玉麒驱马而近,柳行素从驴车旁伸出一只脑袋,笑眯眯地映着满天斜阳,望着青年乘风而来,夏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柳行素道:“殿下来了?”   莫玉麒勒住缰绳,握着绳冲柳行素执礼,“殿下在后面,这一路翻山过岭,柳大人只有两人,恐怕脚力不快,度山过隘也十分艰难,太子特请大人同车,一路上,我等也好护佑。”见她不为所动,莫玉麒又道,“请柳大人稍后片刻。”   果然只用了片刻,那优雅的低调的,马匹神骏的马车已经赶到了。   比上次那辆好像宽敞了许多,好像是刻意为了避免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之事。   玄青色的车帘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泠泠如玉的一双漆黑深幽的眸,潋滟着淡然的湖水波澜,他冷静地看着她,那一瞬间,好像红尘三千转身奔涌而去,这个男人,一眼就能定一颗心的生死。   柳行素竟先怯场,打哈哈道:“殿下,山风正好,公子同车,下官那就不客气了!”   眼见自家大人爬下了车要往后去,小春急了,“大人我……”   话音尚未落地,忽地被身后的男人拽住了衣领,犹如扯了一只萝卜被拽到了马背,小春大喊一声,惊魂未定地坐稳下来,竟到了莫玉麒身后,他脸色大红,“你,你做什么?”   柳行素回望了眼小春,脸色复杂,不过她没说什么,便俯身走入了马车里。   这马车之宽敞,足以让一个男人从左滚到右,滚上两圈。装饰低调奢华,甚至摆了窄窄的一方梅花小几,焚了香,奉了茶水。   男人沉凝地放下车帘。一袭茶白的明月锦荡着微润的暗光,他姿态优雅地席地而坐,有种天塌地陷也不可逆转的雍容。   柳行素问:“殿下,这趟差,你何苦讨来?”   白慕熙推了一杯茶水给她,“想知道,为什么被发配到荆州的人是你?”   “想。”   她的鼻尖沁出了一滴汗水,但她并不急着拂落,而是一直候着他说。   他不疾不徐地道:“殿试之上,你就该想到,你这个四品大员得来蹊跷,卫峥的才学,厚实稳重远在你之上,他却只获封区区六品。跟着,工部尚书被远调,你以尚书右丞之职代理工部,你没想过为什么?”   的确想过,甚至有一点眉目,可她不敢往那个地方深想。   “殿下直说吧。”   白慕熙皱眉,“陛下要你协助裴建重改革户籍制度,但裴建命人推倒西墙时,你却命人暗中报信陛下,触了他的龙鳞。”   也就是说,皇帝表面上对推倒西墙强逐百姓出城是反对的,可背地里却早有默许!   裴建和柳行素不过是他选来方便执行此事的替罪羊罢了。   万万没想到当今天子用的是如此心肠,她不是什么父母官,也没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可是强逐百姓出城,使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何尝不残忍?   陛下他就是知道,所以才会只予暗中默许,明面上将她捧出来,使她孤孑一人,如此所有的祸事和恶果都将被轻而易举地推到她一个人的头上!   所以这个被放到外地的,就是她,可怜的无缘无故成为被选中的人的柳行素了。   她原本只是想解开一个迷局,却又跌入了另一个荒唐的棋局里。   柳行素按了按额角,为自己的青云之梦觉得悲哀,金殿之上的顾盼飞扬,犹如烧了一升黄粱,“如此,殿下更没有必要与下官趟这条浑水了。”   他不动声色,只是将青花雕的瓷杯里,那冷掉的茶水撒在了车窗外。   夕阳下,这支远赴荆州的队伍走得平稳而快。   小春躲在莫玉麒的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脸颊绯红。   莫玉麒笑着说道,“小兄弟,我将你放在前边可好?”   “啊?”小春不懂他的用意。   身旁一个低等的侍卫牵了一匹马过来,“头儿,接着。”   说罢将马鞭扔了来,莫玉麒接过鞭子,足下一点便纵了出去,小春惊吓失色,只见对方已经稳健地落在了马背上,动作如流水般一气呵成,他看呆了,对方从容微笑,拉着他的手腕猛然一拽,小春又被拎飞了过去。   这一次,便当真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前边。   莫玉麒见他吓得脸色青白,有些好笑,“你是柳大人身边赶车的人,竟然不会骑马么?”   小春登即反驳,“谁说赶车的一定要会骑马?”   身后的黑衣护卫都朗朗大笑了起来。好像也是这个理。   “那好,小兄弟,你跟着我骑行一两日,待学会了再独乘一匹罢。”莫玉麒伸出左手围住了他的腰。   小春脸色更红,嗫嚅道:“你,你……”   “两个大男人你脸红什么,我只是防止你摔下去,放心,不占你便宜,我跟我们家殿下不同。”   说罢,车中仿佛传来冷冷的一哼。   莫玉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嘲笑了殿下,好像得意忘形了,便紧抿住了嘴。   小春缓慢地低下头来,呼啸的风声在原野上肆意地吹荡,身后都是男子浑浊的体息,但奇怪这一点也不刺鼻,两头的菽麦绿意葱葱,在旷远的天下融化成肆意汪洋。   行路颠簸,马背起伏,小春好像想到了什么,委婉而莫名地微笑了起来。   深夜才赶到镇上,柳行素已经入睡了,但她素来浅眠,马车一停人便模糊有了知觉,撑着手慢腾腾地坐了起来,白慕熙问她,“要入客店休息么?”   “随殿下罢,下官没那么娇贵,什么地方都睡得惯。”   白慕熙冷淡地点头。要赶路的人,即便住了店,也是天不亮便要走,即便要睡,也只能躺上不到三个时辰,但他可以在车中将就,骑了一天马的护卫却不行,他最终还是下了车,“在镇上落脚罢,明日一早赶路。”   “诺。”莫玉麒翻身下马,带着人去安排了。   小春扶着马背,一个人惊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适逢柳行素下车,见她一副为难的模样,急得脸色通红,她有些好笑,“你踩着马镫,试着翻下来,我记得教过你的。”   小春始终摁住马脖子,奈何主人走了,它便有些不听使唤,一直在原地打转,它不停下来小春便不敢下马,只能跟着马一直转,柳行素明明瞧见了,却觉得有趣,偏不来帮他,急得小春冒出了汗。   莫玉麒打点好了,唤殿下入客店休憩,顺手将仓皇无措的小春抱了下来。   “还好么?”   小春慢吞吞地推开他,“还、还好。”   柳行素与小春一间屋子,入了门,小春将东西放到桌上,不理会柳行素,她瞧见了也不恼,命人将浴桶搬进来,便就在屏风后宽衣起来,“小春,你是不是,春心萌动了?”   “大、大人?”小春愕然,“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柳行素留了一身亵衣,从绘染富丽牡丹的屏风后走出来,烛影已深,她托着脸颊笑吟吟看着小春,“那又有什么不能,这里没别人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风流的少年郎动心,是很平常的事。”   至少,这种事她领悟得比小春还要早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柳大人身边怎么可能带个这么大的男孩子哈哈哈。 我知道你们没想到哈哈哈。 好开心!   ☆、第14章 心中有灵犀   月移西楼。   柳行素和衣躺在东厢,庭院里有马打着响鼻的声动,小春囫囵一听,便吓呆了,想到了今日两次被那男人拽着衣袖扯到马背上,脸颊便不由自主沾染了两朵桃花红。   这种女儿家隐秘懵懂的心事,柳行素心明如镜,她微微咧开唇翻到里侧。   但这日,心头蒙着一层影影绰绰的心事。   皇帝陛下要驱逐上京城多余的百姓,是担心人多,民易生变,且不好控制,何况上京地处繁华,四面开放,容易有突厥、南越族人的混入。   白慕熙说的没错,她是大意了,在揣测圣意这样的事上,她比不过他。   翌日,太子整顿护卫,再度乘坐马车南下。   一路沿着石溪而下,路面颠簸,柳行素有些难受,便将马车帘子卷了起来,稍稍透个气。   飞絮青烟,渐渐铺了开,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   柳行素见他一派庄严肃然,半点不愿搭理自己,路上便觉得无聊,做了半个时辰,终于熬不住了,“殿下,你那朵解语花,怎么没跟来?”   她问的是他身边的侍女灵珑。   白慕熙神色不愉,“原来柳大人还惦记着孤身边的侍女?”   他这个神态,也不知道怎么便触怒了柳行素,她微微拉下唇,“要是有一个与殿下十分要好的人,问你要了这个侍女,殿下会不会割爱?”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说的是你?我们并不十分要好。”   这人翻脸如同翻书,柳行素阴测测地发笑,“自然不是我,我说的人,譬如太子少师大人,或者平素与殿下十分谈得来的人。”   白慕熙唇角微敛,“柳大人,孤送一两个婢女出去,倒是没什么,不过灵珑,你还是不要动这份心思。”   这个女人果然对他不同。   柳行素淡淡地拂了拂手,叹道:“那倒也是,那朵解语花,我见犹怜呢,我若是殿下,也必定不会舍得。”   她话里有话,白慕熙若有所思地偏过头,青山上日色半落,她秀雅的耳根从半披的墨发间裸出,光洁盈润得犹如和氏之璧,初夏的光,有微微的浓烈和春意未散的余韵,依稀如同此时的她。   白慕熙察觉到,她好像有些不满。   他看了一会儿,一个字都没有,但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   她越是吃瘪,他越是高兴。   派往荆州的路途,一路上少不得风餐露宿,柳行素只是没想到,他堂堂太子,吃穿用度皆是低调奢华,可他竟然也能极快地适应野外生活,打猎烤肉,他好像没一样不擅长的。   她总是瞧见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却没见过,这位太子殿下骑马的英姿,纵横睥睨,犹如俊美的神祇,他去时背了一只箭筒,回来时背上的箭筒还留了一大半的箭镞,但已是满载了狐兔。   由此可见,他的骑术和箭术都还不错。   “殿下,此去荆州,还有多少日?”柳行素看着他烤肉,就在一旁递佐料。   兔肉被烤得金黄流油,撒上一层香粉,那股微焦的肉味散出来,勾得人馋虫大闹。   白慕熙见她盯着兔子的眼光都变了,灼灼如虎狼,不觉微笑,“两三日罢,你若是肯乖乖在 卯时自己爬起来,那便两日可到。”   嫌弃她起得晚,柳行素听罢哼了一声,“那便两日吧,荆州的百姓可等不得。”   “原来柳大人不仅想着孤的侍女,还心忧百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调侃,但他这人应当没那么无聊,柳行素皱了皱眉头,“不论如何,这些灾祸,能少便少吧。”   白慕熙从容地揭下木枝,用油纸裹了手指将兔子取下来,以匕首将兔肉切块,命莫玉麒拿去分给小春,自己取了四肢,用油纸包了递给她。   柳行素才刚接手,却听到他澹澹的如同流水般低沉温雅的声音:“其实,这水如果治理得当,也许,你会被留在荆州,但也或许陛下会就近择一地方安置你。”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到,陛下竟然放她出上京,那很明显就是不愿让她再回去了,办事得当,则可能留在荆州做官,若办砸了差事,则可能被贬官,左迁到别处,当然也可能是留在荆州。   这两者虽然意义不同,但对柳行素来说,回不去上京,那就是一样的。   赶到荆州之时,郡公亲自出城迎接太子殿下,此时荆州底下的五个县已被洪水淹没,城中到处安顿难民,但提供的宿处显然不足,白慕熙牵着那身华贵的衣袍走入荆州大街时,那里饿殍遍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为了一块富人家吃剩的半个馒头一哄而上地争抢。   “我的!”   “拿来,我的!”   “滚开!”   ……   不过区区一个馒头而已,这些人眼都争红了,柳行素竟也跟着不忍,握着小春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   几位州官讪笑着不敢应声,还是郡公李博望老脸微红,“殿下,城中形势混乱,您还是先到下官府上……”   白慕熙的手指捏紧了衣袍,“李大人,你驻防在荆州城墙上的兵,现在到了何处?”   李博望俯首道:“已经到了下面的几个县村了,今年这场大水气势汹涌,荆州连下了二十日的大雨,也幸得殿下今日驾临,才堪堪停了几个时辰,殿下果真如曜日照临,荆州军民无一不拥戴感佩之至。”   这时候李博望竟选择了拍马屁,柳行素脸色微暗。   那群哄抢粮食的人很快被李博望带来的亲信轰走了,有人撕到了一点馒头沫儿,也开怀地大笑,飞快地将十根手指都送入了嘴里,舔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被士兵拖走,还有人丧气地跟在跟后,被一窝地赶到别处的巷子中了。   大街上安静下来。   连日大雨和洪水,街上已经不剩多少人,空荡荡犹如一根锈损的铁管,古城墙的城砖也剥落了,青黛的苔痕不留余地地将其笼络住。   没想到荆州不光水患,大水才不过几日,这群平头百姓竟然已无家可归,甚至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为了一口粮都哄抢打闹,没想到已经流落到了这个地步。   白慕熙的一脚踩入了水底,银紫的衣袍沾湿了泥水,李博望吓了一跳,“殿下,老臣家中酒水已备,请殿下过府再叙,水势情况老臣自然命人来禀。”   四边的百姓是再没了影子,可隐约模糊却有哭嚎的声音四起,如孤舟之嫠妇,凄凄惨惨。   渐渐地李博望和几名州官脸色都有些挂不住,没曾想这群刁民竟还敢哭嚷。   太子殿下的脸色已然很不愉了,“柳行素,你同他们回李府,既然李公要招待,那也却之不恭。”   柳行素微愣。   李博望怔怔道:“那殿下你?”   白慕熙坦荡地冷笑,“李公既然对百姓抢粮哀哭之事可以视若无睹,那何必再管孤要做什么。”   他转过身,对原本一头雾水的柳行素递了一个眼色,身后的李博望和几名州官匪夷所思,同样的一切落在了柳行素眼底,她却只对白慕熙缓慢地点头。   有些默契,好像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  抓贪官什么的,夫妻同心嘛。 剧透剧透,下章李郡公要爆一个大料了~O(∩_∩)O~   ☆、第15章 一语惊众人   李博望是郡公,在荆州只手遮天,这点柳行素在心里头有了思量,并做好了参观一方豪奢的豪宅的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时,还是暗暗吃惊,感叹天高皇帝远,敛财贪赃如此方便。   但既然李博望敢把宅院拿出来给太子看,那必定就是说明了,他要用金银财宝收买太子,说不定自己也能被李公贿赂讨好,献上珍珠玉器,献媚一番。   她抿着秀气的唇,由李公和几名州官领入李府,身后跟着荆州的诸位守军,以及白慕熙留下来的四个护卫,这四个少年挺拔健硕,目光炯炯,她一点也不怀疑太子殿下身边的是一群饭桶。   “想必您就是名震上京的新科探花柳大人?”李博望老脸堆笑,手拨开前头遮路的柳丝。   月光底下,柳行素只看到一张谄媚的嘴脸,她忍着胸口暗涌的不快,故作欢笑,“不敢不敢,李公博学雅望,才是名不虚传。”   几名州官随声附和,又是一阵吹吹捧捧。   李博望早知道太子要入荆,早已事先在雅园里设下水酒,没想到入府的只有柳行素一人,李博望一面走一面对身旁的侍从使眼色,那人得了信,便作揖告辞了。   “柳大人,请入席。”   红花碧柳尽处,一弯淡水粼粼如幻,步行至此已经豁然开朗,红翠拥合间立着一座八角飞檐的凉亭,柳行素道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便由人指引着上亭入席。   李博望歉然,“荆州小县,自是不必上京富盛,又是灾期,只有这清粥小菜招待大人,还望大人赏脸啊。”说罢袖子底下伸出两只手,握着冲柳行素摇了摇。   又是一番客套功夫下来,柳行素用了几箸,开始左顾右盼,底下一名县令谈谨言有些坐不住,忙道:“下官已经派人去寻太子殿下了,殿下身份尊贵,城中唯独李公府上尚可以招待殿下,今夜,殿下必定会回来的。”   “未必吧。”柳行素眨了眨眼,笑吟吟地尝了一口碧螺虾仁,入口即化的软嫩缠绵地裹着味蕾,她想,这个李公真是会享受的人。   谈谨言脸色微白,“殿下这是要?”   李博望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话,“柳大人远道而来,粗茶淡饭想必不痛快。”就在柳行素眉毛一挑,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奇招的时候,李博望双手一拍。   绮丽的红楼翠瓦,朱栏碧水之间,便娉娉婷婷地转出了八名云鬓雾鬟的妙龄女郎,彩袖若云,折纤腰以微步,娇艳明媚,身后还有一众乐师随之跟出,抱琴的,抬筝的,执笛取箫的,柳行素眼光一花,那靡丽的乐曲便奏了开来,舞女脚步一旋,和着音律跳起了舞蹈。   她们媚眼如丝,步摇如帘,透着一种春尽花谢的感伤,凄婉、哀愁、傲慢、高贵。   柳行素皱了皱眉头,因为她看到白慕熙来了。   在李博望正要说几句好话讨她欢喜的时候,正好瞧见众兵簇拥而来的太子殿下,忙不迭卷了广袖长袍,躬身行礼,“殿下。”   白慕熙脸色冷漠,“李大人,孤需要在贵府暂住。”   这是正中下怀,李博望的脸绽了两朵菊花,“这是自然的,自然的!”   他眼睛尖,发觉太子殿下的袖下多了两道泥印,想必方才出了城,而且亲自下了车,眼珠转了转,还是毕恭毕敬地将太子请入酒席。   白慕熙偏过视线,与柳行素交涉了一记目光,便各自散开了。   但丝竹之音扰得白慕熙耳根不得清净,熟知他的人知道,这已经犯了他的大忌,莫玉麒紧张兮兮地等着太子爷训斥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白慕熙果然出声了,“叫那群跳舞的婢女散了。”   “诺。”李博望忙冲身后大袖一挥。   笙歌止歇,落英纷纷坠下。   舞女们不知道何处惹得这位年轻俊美的权贵不满意,一个个惊惶无措地看着他。   李博望笑眯眯的,白慕熙眉头紧了一分,这副笑容柳行素也有,但她是狡黠的小狐狸,李博望是狡猾的老狐狸,前者让人咬牙,后者让人齿冷。   柳行素托着脸,微笑道:“李大人园中夭桃艳李百花齐放,真会享清福。”   她话里有话,李博望忙跟着笑,“柳大人玩笑了,老朽一把骨头,可享不动这福气了,柳大人若是喜欢,今夜我找几个貌美的少女侍候大人安歇。”   柳行素笑了笑,正要拒绝,身畔却传来白慕熙冷淡的声音,“李大人。”   李博望心想自己的确是冷落了太子殿下,连忙补充:“殿下若要,也是有的,荆州旁的不多,绝色美人却不少,”白慕熙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他却犹若未觉,“殿下长情,亡妻故去数年,至今孑然一身……”   “什么亡妻?”   太子殿下突然插了这么一句,李博望被这阵势一吓,忙望向柳行素。   柳行素微微错愕。   两人的表情被白慕熙收归眼底,他的手在青石桌上摁紧了,脸色冷沉,“你方才说孤的‘亡妻’?”   李博望茫然,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转过头求助谈谨言。   谈谨言也一头雾水,起身仓促地下拜,“李公所言,是殿下昔年的太子妃,我等都是一时嘴快,若触怒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海涵。”   又被作为名人谈及了,柳行素并不陌生这种滋味,可却是旁人当着她的面对白慕熙提及,胸口有莫名的情愫在低回。   按理这么多年,有什么也该淡了,若是他倾心爱过,她记他一世也无妨,但他没有,你若无心我便休,她也并不是什么放不下的人。可是,此时她竟可笑地想听一听,那年那个愚昧幼稚地爱着他的女人,在他心底是怎么一副脸孔。   白慕熙的食指和中指结成了环。应该说,此时场上最惊愕的人,并不是他们三个,也不是身后那群不明真相的舞女乐师,正是他。   仿佛有一股浊气瞬间堵住了胸口,教人不得喘息。   他记得自己的梦魇,却不记得自己有过太子妃,上京城没有一个人对他提过,连他最信任的碧珑也没有,他的目光晦暗莫名,如黑云压城,一字一字说道:“你说,孤有过太子妃?”   怎么回事,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娶过妻,娶的是谁,什么模样。   只是提及她,便感觉胸中犹如被挖空了一块,大片大片的冷风,吹得空荡荡的心腔的血液都冷了。   谈谨言不敢多言,拿眼睛瞅柳行素,心道这位柳大人是上京城里来的人,一定知道一些底细,白慕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来,柳行素微微哑然,半晌才道:“下官到上京城不久,殿下不知道自己曾娶妻一事,这个下官也不晓。”   她没想到,他竟然忘记了。   原来他失忆了,自己都不知道。   她还期望,从他嘴里说一句,那个愚蠢的太子妃令他讨厌,不值得留恋,那么她从此连他的名字都不要再想起了,可是——   他忘了。   那么她两年的付出,显得如此可笑而荒唐,上苍待她,就是如此凉薄。   白慕熙的手指摁住了额,“娶的,是谁?”   柳行素抬起头,此时李博望已经站了起来,“殿下身体不适,还请早些入东厢休息,下官早令人打扫出来了,正候着殿下。”   白慕熙的手猛地重重地捶在了桌上,“是谁!”   大有一番今晚不说清楚不许走的架势,传闻中说太子殿下俊美孤傲,可没说过他喜欢发脾气,李博望吓了一跳,心道自己今日竟是口不择言犯了太子殿下的忌讳了,为了补救,一番在喉咙口滚了几遭的话正要脱口而出,此时一直跟在白慕熙身后知情的莫玉麒要劝阻,“殿下,此事……”   莫玉麒跟了自己这么久,守口如瓶至今,真是难得。原来全天底下,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白慕熙目如深渊,冷冷道:“说。”   见事不可为,莫玉麒摇了摇头退下了,他这副模样让柳行素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   李博望闭着眼,说出了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名字,“先太子妃,是阴山柳氏抚远将军的独女。未出阁前,闺名作柳潺。”   “柳潺。”他噙了两个字,用他独有的缓慢而低沉的语调复述了一遍。   柳行素险些便张口答应了。幸得这些年,柳潺这个名字已经渐渐淡了,即便在贺兰山,师父和众位师兄弟也只唤她作“行素”,她在师门肆意妄为,我行我素,人如其名。   更深,烛火还在摇曳。   柳行素躺了两个时辰,被莫玉麒的敲门声惊醒,她答应了一声,便暗暗骂着起身穿衣。她是生过孩子的人,胸脯比少女要丰满,必须用特制的带子缠起来,这一缠便耗了一炷香的时间,待整理妥当时,莫玉麒已经等久了。   她摸索着点了烛火,拎着一只大红色的灯笼,困倦地耷拉着头,“殿下可真会折腾人,更深半夜,叫小的前去何事?不是还为了那太子妃的事?那就没有必要了,莫大人不是殿下身边的近臣么,应该知道更多的。”   莫玉麒伸手搭了脚步虚浮的柳行素一把,“殿下暂时没有想太子妃的事,方才在宴席上说不开,此时有些话,希望单独同柳大人谈。”   “那行吧,带路。”柳行素打了个哈欠,灯笼里幽幽的烛火涣散出黯淡的微光。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叫李大人八卦王! 感觉木樨很可怜,这么多年了,连自己娶过老婆都不知道,还被人误会那啥无能2333,这绝对是我写过最惨的男主了。(*^__^*)   ☆、第16章 薄衾谁与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白慕熙合着一身月白的长袍,眉目有些倦意,但仍持着捧书夜读的姿态,柳行素几乎是被莫玉麒推入厢房的,但她跌跌撞撞冲入里头之后,身后的门又阖上了。   更深半夜,孤男寡女——虽然白慕熙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可是,外界传闻这些年他的取向早就变了。   柳行素哆嗦了一下,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深夜不寐,下官困倦不胜,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白慕熙将书卷放在手边,“坐过来。”   “诺。”   一定是夜里的风有些冷,柳行素才觉得身上这见青灰的衫子略显单薄,兜不住这冷意,她上前两步,坐到了白慕熙身旁的一个檀木圈椅上,靠着椅背,耷拉着头,一副“我很困,殿下你有事快点说”的懒散德行。   “孤今日,在荆州城的白山县走了一圈。”他优雅地执起笔,修长的五指看起来赏心悦目。   柳行素眯着眼看他写字,“殿下有何发现?”   “全县被淹。”   柳行素惊了一下,打起了精神来,“可那位李大人,好像对灾情的事不怎么伤心,今日在酒席上,他只字不提荆州的水患,反倒一个劲儿要给殿下塞美人,讨好殿下。”   白慕熙不可置否,“想必也有心给你塞几个。”   “哈哈。”柳行素倜傥地发笑,“真叫殿下说中了,李公在这事上,的确是费尽了心思,依我看来,他八成想用美人珍宝糊弄殿下,只要叫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再撺弄着州官欺上瞒下,届时赚得盆满钵满,岂不是幸甚至哉一桩美事?”   “要是孤不答应呢?”   他脸色不好,柳行素沉吟一番,“那我就不得而知了,要不然——”她的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白慕熙却留意到她的手,白嫩干净,犹如女子柔荑,藕节一般的亮眼。   他皱眉,“你胡说什么。”   “那是。”柳行素压低了声音,白慕熙已经将手边的纸推了过来,上面有他写的字:白山县县令,不知所踪。   柳行素挑了挑眉,也提笔写了几个字:淹死了?   她的字同她的人一样秀气,白慕熙再写:找不到人,也可以说死无对证。   不过半日功夫,他一定是快马出城去了白水县,而且也查不出所以然,李博望的人跟得他很紧,并不那么容易甩脱,所以白水县的事暂时只大致看了一遭。   柳行素又将纸推了过来:也许这里窝着一大群贪官。   她用唇无声地问:难道殿下想将其一网打尽?   他哂然,月光从某一处的窗子映射入堂,斜斜地一照,地面如积水空明,屏风上彩绣浮雕的山水花鸟都朦胧地绞在视线里。   白慕熙突然头疼起来。   谁说话的时候,也喜欢无声地用唇语告诉他。她总是笑着,笑得灿烂而爽朗,笑得一双眼睛宛如明粲的星河……   他忍痛着,收紧了眉峰,摁住了额头。   柳行素睖睁了一会儿,亲眼目睹他的脸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应当是疼极了,“殿下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   她起身要走,袖口却猛然间被人抓住了。   柳行素被他用力地一扯,跌倒在椅子上,手肘撞上了扶手,疼得她痛嘶了一声,虎着脸要抗议,谁知他竟比她还快,“孤没吩咐,谁允许你走了?”   他圈着她的手腕的力道在加深,柳行素疼得咬牙切齿,这个男人不会真像传闻中所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   脑海里不断地用人影冒出来,女子嫣然的笑靥宛如芙蓉蘸露,却又模糊不清。   “殿下,殿下……”那声音又来了。   白慕熙圈紧了手里握着的物什,忘了这是柳行素的手腕,捏得她暗暗皱眉,终于绷不住了,“殿下。”   这孑然不同的声音将他分崩离析的理智突兀地收线,拽了回来,他疼得脸色微白,脸色却看不出半分苦楚,“明日同我去见谈谨言。”   他说的是“我”,好像摈弃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是柳行素看得出他眼中那凌驾于众生上的高贵和怜悯,她脱出自己的手腕,取了笔蘸了墨,写:谈谨言只怕是为李博望敛财的人,殿下此时,不可打草惊蛇。   他皱眉,“可我需要钱。”   城中的灾民遍地都是,白慕熙率护卫回城的时候,将来时带来荆州的干粮已经全部分发了下去,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皇帝陛下在荆襄九郡举办的募捐,此时一分纹银未见,荆州外城的堤坝年久失修,若不加固,随时有被洪水冲毁的危险。   届时,那便不止是下边的县村被淹那么简单。   整个荆州,都将被淹没在滔滔的泛滥长江之下。   但是堂堂太子说他要钱的时候,柳行素有一种被小孩子伸手要糖的满足感,也不知道这种扭曲的快感是怎么来的,她眯了眯眼睛。   窗外的雨凄凄了起来。   白日里来的时候,正好是雨间歇的一段好时辰,但到了夜里,又淅沥地弹响了起来。   雨打芭蕉,雾浓花瘦。   他头疼得有些捱不住,只能用手肘撑着桌,扶着自己的额头不至于突然瘫倒下来。   这种程度的疼是从未有过的,而且近来头疼一次一比一次剧烈,他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也许丢失了多年的记忆,快要回来了。   “各地募捐,不过是给了这群贪污的官员们一个正当的搜刮民脂民膏的理由。这个,殿下应该知道的。”   他“嗯”了一声,头疼欲裂,让他心烦意乱。   柳行素见他委实身体不适,便不想他再强撑着精神说这些,“殿下你自己,保重吧,下官还是先走了。”   有什么话都可以明日再说,但柳行素要起身,手又被他摁住了。   这次是真正的肌肤相交,柳行素砰地一声撤手,撞在了桌上,又是一阵剧痛。   白慕熙不悦地拉住她,“孤说了,不许走。”   “殿下你怎么这么强势?”   柳行素从来没觉得他是个无赖,今晚这是怎么了?   外头传来敲门声,“殿下,李大人果然物色了两位美人送到柳大人的床榻上去了。”   柳行素不理智地怔了一下。   原来这位李郡公还真是“投其所好”的八面玲珑之人,在酒席上她可什么都没答应,对方见缝插针,这便送过来了。   原来白慕熙一早猜到,才不许她走?   可即便她真和那两个女人怎么了,与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白慕熙钳制着她的手腕,纹丝不动,“知道了。”   门外映在窗纸上的身影便转头走了。   柳行素压低了火气,“殿下拉我来,原来是想坏我的好事。”   他冷漠地放开她,“哼。”   哼什么哼?   柳行素要与他理论理论,熟料他哂然道:“要美人,孤送你。”   他这副模样要不惹怒人都不行,柳行素抱着两只胳膊,学他模样,冷笑两声,再道:“若是殿下要给,我只要灵珑。”他凝了凝眉,她看到了,脸色更冷,“可殿下舍得么?”   “不舍得那就——”   白慕熙的手重重地落在了桌上,砚台被震出了沉钟般的声响,她惊吓了一下,他已扶着桌艰难地要起身,她从没见过他踉跄的模样,脸色发白,但目光仍然是冷的。   爱逞强,这么多年还没有变。   柳行素搭了把手,“你身子撑不住了,早点休息吧。”   她将他扶到拔步床上,淡紫的床帏,弥漫着幽幽的几缕木樨香。   这李博望真会投其所好,连精细处也做得这么严谨。   柳行素将人安置在床榻上转身便要走,但这一次仍旧被他扣住了手腕,明明脸色都已经惨白了,手上却这么大的力气,柳行素被他用力地扯了下来,瞬间倾倒在他的腰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绣宝相花纹的褥子,还是磕到了头。   她怒了,撑着手要起来,“殿下自重!”   白慕熙不松手,脸色更差,“孤说过两次了,不准走就是不准走。”   “你——”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子殿下要耍无赖除了皇帝陛下没人拦得住。   柳行素咬咬牙,如果不是清楚他还算个正人君子,她早就肝火大炽,要舒展拳脚了。   “上榻来睡。”他松开手,人挪到了里侧。   看他脸色正经,又头疼得厉害,绝没有占人便宜的意思,柳行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忍心吞声,默默地爬上了床。   一炷香的功夫后,柳行素望着帐顶,还是没有睡意。   身旁传来压抑地沉重而缓慢的呼吸,他在忍着疼痛,可至始至终,他没有喊疼过。   可这种程度的压迫,将他的坚忍在一点点撕裂、摧毁。里侧的墙壁上,已经多了三道深刻的指甲的刮痕。   正是这种时候,他听到她淡淡的声音,仿佛来自空山,来自深谷:“殿下,真的不记得你的太子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就喜欢这种有爱的打是亲骂是爱的有爱画面~ 我要撒很多很多的糖,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断袖”!   ☆、第17章 表里不如一   她还在看着帐顶,听起来,好像与她无关,只是信口一问。   他伸手捞住了一团隐紫的锦被,摩挲过其上浮雕绣的纹理,细密而柔和,但在下一波痛感吞噬来时,这样的触觉已经基本丧失,他攥紧了这床被褥。   听得出堂堂太子的语气里有一丝无奈:“我大概是全天下,最后一个知道,我是娶过妻的人……”   柳行素往外侧过,不动声色,却听到他不无遗憾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想到,还是会痛。”   柳行素没说话,摆出故作睡熟的姿态。   他猜到她在假寐了,却又选择了熟视无睹。   他的妻子,他忘记了,忘得蹊跷,因为这些年来,上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却没有一个人与他说过。   阴山柳氏他知道,六年前便莫名其妙全家罹难,具体的他从未详查,但他不知道,原来他和阴山柳氏有这么深的羁绊。   以他的立场,这件事必须彻查到底。   一夜无梦。   窗外的雨弹响了一夜,满院绿肥红瘦,被雨洗过后透出一种无声的娇艳欲滴。   柳行素醒来时,床里侧已经没人了,她揉着额头坐起来,只见靠着窗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这个身影比起军营里的将士,比起她的众位师兄,但显得太单薄,太瘦削,但他凭着窗,手执洞箫的模样,却无端神秘、肃穆,令人只敢仰望,不可逼视。   “殿下起得真早。”柳行素顺带伸了一把懒腰。   男人淡淡道:“柳大人,你又偷懒了。”   她有睡懒觉这个恶习,在来荆州的路上被他彻底摸清楚了。   但这也不足为奇,她四下一望,“还在下雨么?”   “雨小了。”他转过身,逆着曦光,如琢如磨的俊雅身形,芝兰玉树般矗在那儿,“随孤去见谈谨言。”   窗外果然只剩下微弱的雨打芭蕉的滴答声了。   柳行素推开锦被下了床榻,捡起自己的鞋穿上,“殿下不是要钱么,我虽然没有办法让殿下在顷刻间解了燃眉之急,但好歹顶上一阵,殿下派人送几只信鸽回京,催促钱款,至少我们能在短时间内安抚灾民。”   说起政事她也总是从容懒散,好像事不关己,她只是不情不愿被发落来荆州做苦差的。   但她说的话,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白慕熙微微颔首,“那好,孤今日给你时间。”   柳行素束了发,整理了衣冠便随着太子殿下往外走。   郡公李博望昨夜几乎彻夜不眠,他原本就猜不透白慕熙的心思,昨夜送给柳行素的两个美人,对方也没有接纳,他诚惶诚恐,担忧太子殿下会不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故而只和衣躺了一个时辰,天不亮便命人准备了家中珍藏的几幅名贵的仕女图、前朝便罕见的白玉珏、东海的深海夜明珠、各式的翡翠琳琅,皆列陈在偏堂,用红木箱封好了,待人入门便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   “殿下,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白慕熙看了他一眼,“孤睡得不错,只怕李公不大好。”   被说中了,李博望老脸一红,柳行素暗中扯了一把白慕熙的衣袖,带了一把暗示的意味。   白慕熙紧了紧眉梢,回眸冲柳行素表示了一下他的不悦,对方微笑点头,然后松开了手,几乎两步一跳抛入了内堂,趴在了一口大红箱子上,顺手捞起了箱子封口的锁,在林博望没变脸色之前,笑吟吟问道:“李公,我猜猜,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   没想到柳大人遇见珍宝时会变得这么活泼,李博望终于松了气,堆着满脸褶痕走来,“大人想瞧瞧么?”   白慕熙正要冷漠打断,说“不必了”,柳行素却笑着将锁拎了起来,“好啊,李公家的珍藏,想必都不是凡品,今日一定叫柳某大开眼界。”   李博望的脸开了几支花骨朵,笑吟吟命人开了箱。   一堂珠光宝气,瞬间映彻,柳行素虽然也曾在东宫住过,但白慕熙追寻的格调是低调的奢华,还从没有体会到这种珍珠玉器济济一箱的震撼。   “李大人,这些?”她刻意拉长了语气。   身后的太子殿下已经不悦地沉了脸。   但李博望只留心到,柳行素似乎很喜欢这些宝器,上上下下将这些物件的来历都细数了一遍,柳行素饶有兴致地听着,顺带附和两句,唯独说到来自贺兰山的角雕时,她怀疑地问:“贺兰山的牦牛近年往南迁徙得厉害,千里的大山,可是难寻一头,想必李大人这物件,也是上了年岁的珍稀之物?”   听她说起贺兰山,熟稔自然的口吻,完全不像是道听途说的,白慕熙微存疑惑。   李博望哈哈一笑,“柳大人博学,见多识广,的确,这牛角雕可是前朝遗物,也是几经辗转,才落到李某的手里,柳大人看着喜欢,李某也跟着高兴,若是柳大人不嫌弃,这……”   “哼。”太子殿下又哼了一声。   李博望的身体随着这一哼便僵住了,正要回头探探太子的心意,柳行素忙上前握住李博望的胳膊,“哎,李大人,下官怎么会嫌弃?”   对方才恢复笑容,她又道,“李大人坐拥荆州膏腴之地,为人又有雅量,闻名天下,是荆州百代不遇的好官,下官是襄阳人士,未出仕之前也是久仰李大人大名。”说着,那只秀气白净的手,在李博望的胳膊上拍了拍。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白慕熙皱眉等着,但已经有些不耐了。   “那好那好,柳大人,我早已准备了酒席,今日不如先用在寒舍用膳?”李博望说完,才想起被冷落一旁的太子殿下,暗中抹了一袖子冷汗,却见太子殿下脸色微沉,显然已是山雨欲来,忙道,“殿下,不如先用膳?”   “殿下答应了。”柳行素快他一步。   白慕熙微愣,他什么时候就答应了?他今日原本是来找谈谨言到白水县勘察水势的,柳行素答应他帮他筹款,他才多逗留了一刻,没想到这个柳行素竟然避重就轻,甚至公然收受贿赂!   若不是想知道她到底卖弄什么玄虚,他真要动怒了。   李博望立即便找人前去正厅布菜,柳行素跟在后头走了一截,见太子脚程慢没有跟上来,一回眸,他走在满院如雪的花树之间,宛如一朵清雅出尘的莲,濯濯出世,格格不入,又在揣摩着什么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有些好笑,回头留到了他身边。   “殿下你在想什么?”   白慕熙一把攥住她的手,口吻不善,“是你要做什么?”   柳行素隐秘地压了压唇角,“我让小春和你的那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回去收拾了,李博望的东西,自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以为我什么都懂,默许了这笔交易,我偏偏耍个无赖给他看看。但是殿下你放心,此事要无赖下去,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大周太子的英明无损。”   听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便懂了,没想到柳行素会玩阴招,他一直以为这人是个正人君子,墨眉微攒,嫌恶地松开了手。   柳行素低笑,“这便是了,殿下,我这人反复无常,又没什么大本事,殿下还是不要拉拢我为好。”   他冷笑,“孤看走眼了。”   说罢,便折身走了,雪白的花树绵密地攒入了夏日山花如火如荼的娇艳,玷染得浓淡相宜,高低错落,十分有韵致。   柳行素长吐了一口气,赶紧追随李博望先去用膳了。   这位太子殿下肚子不饿,她可是饿得慌。   白慕熙走出庭院,刚搬完箱子的莫玉麒抹着一头汗,迎面撞上太子,愣了一下低头行礼。   白慕熙沉声:“李博望送的东西呢?”   莫玉麒尴尬了一下,“柳大人吩咐,让我们搬着箱子去城中找一个一家银福货楼,那家专收金银珠宝,价格公道,还说老板仗义疏财,定然不会坐视荆州水患不理。”   柳行素是襄阳人,在荆州有一两个熟人不足为奇,但是,“他的话,现在比孤的话好用了?”   “这——其实是因为柳大人很有把握。”   白慕熙奇怪,“他什么时候同你说起的?”   莫玉麒弯下腰,“昨日夜里,来殿下房里前说的,她说能为殿下分忧,属下也是见殿下为荆州之事忧愁,才答应了柳大人。”   “她倒是早就打算好了。”不知道是喜是怒,柳行素当着他的面收受贿赂,与李博望你来我往旁若无人地说话,他是反感的,可正是如此,她才轻而易举地将他摘了出来。   是好还是恶,她想一力承担。   白慕熙将两瓣薄唇敛起,心头划过淡淡的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是柳潺还是柳行素,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木樨都不可能不动心的。 他就是喜欢她的张扬啊。   ☆、第18章 哀民生多艰   莫玉麒安排的人将李博望的东西送去了银福货楼,不过一个时辰,便有消息传回来。   白慕熙此时正与谈谨言在白水县视察水情,莫玉麒执剑从身后跟来,“殿下。”   “谈大人,失陪少顷。”   谈谨言颔首,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如今的白山县被大水冲刷,只剩下萧疏的一径古道,夏木森森,燥热之下,蝉鸣声显得分外扰人。   “殿下,”莫玉麒低声道,“银福货楼我已让人查过了,老板姓温,据说是关外人士,来此处已有四年,当时初到荆州,出手豪阔,在竞价之中不费什么力气就盘下了这么大一家店,但这位温老板具体是关外何处,属下尚且没有查到。”   白慕熙捻了捻手中的翠玉扳指,淡淡道:“柳行素力荐的关外人士,真蹊跷。”   但愿不是他的错觉。   “殿下,”谈谨言见他们主仆二人说话小心,以为是在暗中商量如何对付自己,吓了一下,忙上前试探,但才出声了一句,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谈谨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继续禀报水情,“近日雨水丰厚,长江河道被大水覆没,白水县地势低洼,被淹也是意料之中,但李郡公和几位大人都在想方设法转移百姓,只要死伤不多,其余的大多不是问题。”   白慕熙袖手,“长江的修的堤坝,作用何在?”   “这个,实在是因为水势……”   “借口。”   这一句暗含指责,谈谨言吓得拱手行礼,“殿下,水势上涨,漫过了河堤,堤坝何用?”   “如果长江河道的堤坝当真稳固,长江的水漫上来,也不至于冲毁得所剩无几,白水县外的断壁残垣,谈大人亲眼目睹,这附近的乱葬岗,抛尸数百,还说‘死伤不多’,难道谈谨言你是个瞎子!”   殿下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谈谨言连拜都不敢拜了,直直地跪了下来,悔痛交加泪如雨下,“殿下!荆州旱涝向来不从人愿,朝廷的拨款也是杯水车薪,实在无法加固堤坝,水龙一旦出闸,伤亡自然是在所难免,李郡公也是被逼无奈……”   “谈大人,欠款一事,孤会想办法,但荆州城涌入的难民,若再叫孤发现饿死了一个,你便提着你的乌纱来见。”白慕熙这话,绝不是玩笑。   如此俊傲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脸色微沉,俯瞰而下。   储君的气势与威严,不可侵犯。   谈谨言一个“不”字都不敢再往外吐露,心想殿下一定是在城中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些事李大人和诸位州官严防死守,没想到殿下随身的暗卫竟无孔不入,轻而易举地打探到了荆州城中不少流民被饿死的事。   但这位殿下语藏机锋,含而不露,到底打听到了多少,他还不知道,要是再贸然承诺什么,只怕又是一阵脸疼。   谈谨言只得先乖乖地先应下,但要拿自己的乌纱帽作保,一时间脸上色彩斑斓。   白水县刚遭逢灾劫,此时百废待兴,坍塌的屋舍蒿矛四散各地,荒草垂野,远处浩浩荡荡跟了数十人,白慕熙瞥了一眼,带着自己的人马先退场。   没想到柳行素就在野外,方才他们的话,她很显然都听到了。   雾茫茫的旷野,天光幽微的墨云浮腾翻涌,将绵密的雨抖落下来,莫玉麒将携带的伞翻了出来,替自家殿下遮上。   但她好像被什么触动了,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废弃的古道之中,淡绿的衣摆被雨水沾湿,鬓发贴住了下颚,双眸泠泠如玉,说不出的复杂。   白慕熙抿了抿薄唇,将雨伞的伞柄握住,低声道:“你与他人共打一把伞。”   “诺。”   他撑着十六角的竹骨伞,迎着飘飞的细雨徐徐渐至,柳行素揉了揉眼睛,直到头顶不再被雨水打湿,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善意地笑了起来,“殿下为民请命的时候,真有我们大周太子的霸气。嗯,下官很是欣赏。”   白慕熙拧眉,“孤没有心情,同你说这些。”   “嗯?”   “白水县外的乱葬岗,被抛尸百人,你若是见了,便知道孤为什么生气。”   她的确是第一次知道。   在柳行素的认知之中,大周的储君,天下第一的调酒师,眼前的男人,他是自幼长在锦衣玉食、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上京之地,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民生多艰,不懂得体恤别人的太子。他高贵且清冷,有时候甚至不近人情,看似慈悲,但任何事,又都可以冷漠以对。   这还是第一次,他表现得这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殿下,其实我来是想说,李大人给的那批财宝,我卖了一个不菲的价钱。”   白慕熙见她眼光闪烁,皱眉将伞檐倾斜,丹红的璎珞被绑在伞柄,缠住了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这双手的指骨看起来凌厉而漂亮,像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用的利刃。   其实,只要他在纸上写上几句话,李博望和底下一群人都将被彻查。   但此时他默许了给他们机会,选择的也是先赈济荆州百姓,这一点与她同路,不谋而合,方才听到那句如果再发现荆州有人因饥馑而死,便让谈谨言提着乌纱来见,她才觉得,其实白慕熙,也不是她想象的那副模样了。   也许是他变了,也许是她看错了。   不过好在,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   甚至连回上京,彻查卷宗,找到杀害她宗族亲人的凶手,此时也不再是首当考虑之事。   白慕熙神色如常地点头,“跟紧我,带你回城。”   雨一点一点地大了,打在雨伞上,滴答滴答地如弹妙曲。   卫六与莫玉麒同撑一伞,目光正对着远去的太子和柳大人,突发感慨:“你说这柳大人跟在咱们殿下身边,这身姿真似弱柳扶风,足足矮了半截,像个妙龄女郎。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咱们殿下又要开回窍了。”   莫玉麒不说话,这位感慨频频的少年抱紧了两只胳膊,将长剑夹在胁下,摇头长叹,“其实,我倒希望咱们殿下再度动心的,即便他真看中了柳大人这个男人。其实,他实在是太苦了这些年。”   “哎,头儿,你怎么不说话?”   莫玉麒用剑柄敲他的后脑,“不该说的不要说,让殿下听见又是一顿追问,到时候你怎么答!”   这事是陛下下令封口的,谁多说就是个死,如今殿下误打误撞知晓了那位先太子妃的存在,已经是犯了忌讳,要是再让殿下逼问下去,他们会两头不是人,横竖都是死。   卫六对这事有点执着,“你说咱们这群兄弟,知道内情的也就只有你和我,要是殿下真个要追问,陛下真个要下杀手,你我还能这么安逸?要我说,都六年了,陛下有那份瞒着的心思,也该淡了,咱们殿下也不是爱不起放不下的忸怩之人,你说是不是?”   “不,有件事你说错了。”莫玉麒冷静地侧过脸,“当年永州一行你没有去,路途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如果你去了,你就会明白,如果没有丢失了记忆,殿下他,对于太子妃,绝对不可能放下。”   他脸色沉沉,这番话绝不像是危言耸听,卫六哽了声,将这话给听进去了。   也是,若是殿下记着,太子妃的母族全家遭难,太子妃自焚东宫这事,只怕他会不依不饶地查到底。   可就算现在他已完全失忆,在得知了自己的亡妻家族死因不明,依照殿下的性子,这事只怕还是要查到底。   真是,麻烦。   卫六和莫玉麒一齐苦着脸往回走。   整座荆州城被雨水围困了,阴云翻浪,一城枝折花落,繁芜萧条。柳行素坐上了马车,白慕熙收了伞,抖落了伞上的雨水,天阴沉得骇人,车中没剩多少光,小春握着马鞭,将车从泥泞的官道上赶得飞快。   一路颠簸,两个人都无话。   直到入了城,白慕熙问她,“李博望找你说了什么?”   说到这个,柳行素有些好笑了,“这位李公真是个风趣之人,我昨夜人不在厢房,他明知我是宿在殿下房间里,今日一早,没提那两个美人的事了,倒是送了我好几个柔弱无骨的美少年,李大人对我——啧啧,深情厚谊,深情厚谊。”   白慕熙的脸都黑了。   送男人,还送弱质少年,那不就是公然表示,他堂堂太子好男风,而且还是下面那个?   他的模样一改平日里的寡淡冷傲,柳行素觉得生动有趣,忍不住抚掌微笑。   “殿下,其实,你不用这么介意,当时我就回绝了,我说,就一个人我已经消受不起了哈哈哈。”   “……”   太子殿下冷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撩汉这事,不要小看我们家柳柳,分分钟把你撩弯有木有? 哈哈哈,目测太子殿下以后会陷入满地找场子的疯狂当中。   ☆、第19章 知错便能改   荆州地势低平,水势上涨情势危急,从银福货楼里换出来的银两暂时只够安顿难民,但好在各地募捐结束,上京传回消息,钱财将不日抵达荆州。   越是这个时候,李博望越是发憷,他皱着眉头盯着在镜台前摆弄着白里透红的血玉镯子的夫人,她的脸上抹着大团的红脂,笑起来便一团富贵喜气。   李夫人听到丈夫琢磨的声音:“殿下他既然收了我的东西,怎么还把事情往上报,让我安置好那帮百姓?”   她回过头,嗔怒地说道:“你管殿下那么多做甚么,他来荆州视察,也没说办了你查了你,可不就是你送的那些宝贝起了作用。要我说,你这人就是小气,殿下是大周太子,他什么奇珍没有见过,你给的那点蚊子腿,他才瞧不上。”   李博望若有所思,“你是说,我给少了?”   李夫人起身,扭着腰蹭了过来,粉嫩的手砸在他的胸口,将近三十岁的女人这股成熟的风韵尤为迷人,她嘤咛笑道:“老爷你真是糊涂,这些物件摆在上京城也不是什么罕物。殿下如今这态度,便是等着你再出手呢。要是你再犹豫,殿下翻脸了,可怎么办?”   虽说那些珍宝已经让李博望花了大代价,但夫人这话让他一寻思,仍觉得颇有道理,遂一拍大腿,“那成,我再从府库里多搜刮搜刮,将那稀世奇珍再取几件出来。”   说罢,李博望提脚便出了卧房,直奔府库而去。   晌午,白慕熙从城郊回来,沐浴净身,换了套淡紫的衣衫,在滴水的回廊下摆了一局棋。   莫玉麒拿着太子令牌,在城中指挥城防买米煮粥,在荆州城里大肆发放米粮,因为水患未定,这群人暂时难有家园,只能露宿。但幸得夏日炎炎,不需要棉被,否则又是一大笔花销。   柳行素来时,只见到太子殿下雍容自若地收着棋子,缥缈的雨丝在他身后穿缀,浸湿了漆黑的发,如星的眸澹然沉静,她上前来,只见一盘残局,这棋已经下完了,柳行素微笑道:“殿下,自己与自己对弈,有什么意思?”   白慕熙回了句嘴:“有人想送上门来与孤下棋。”   柳行素的眼珠转了转,明白他一语双关,撩开衣袍坐下来,“到了修筑堤坝的时候,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轻松了,我也是闲得闷,不如与殿下手谈一局。”   她说完要去捡棋子,白慕熙伸手将她的腕子提起来,“撒手。”   “我又惹了殿下了?”   她的嗓音里竟有一丝委屈。   她还委屈!   白慕熙哂笑,“柳大人身边多了四个柔弱美少年,若是不想负了风花雪月,在忙起来之前你尽可以与你那四位美少年尽兴去。”   柳行素从他低下的面容里,看出了淡淡的嫌恶和不满,她笑嘻嘻地眯起了眼,“殿下,我说过了,一个人都消受不起了,实在无福与他们四个风流……咳咳,李公也是一番好意,但恕我直言,他们四个的容色虽美,但比起太子殿下,还不是一个层次的。”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冷哼,“油嘴滑舌。”   “好了,可以开局了么?”   “随便。”   太子殿下人冷,但别扭起来,比谁都可爱。   柳行素的棋力并不高,她的父亲是抚远将军,祖上也都是武将出身,她虽是个女儿家,但琴棋书画都只打了个底儿,不甚精通,到了贺兰山才又学了点,也还是半吊子,下到中盘已经惨不忍睹。   她不禁感叹,“殿下,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说话就说话,但柳行素堂堂男子汉,竟也学得那群傅粉男宠的娇侬软语。   白慕熙忍着火气,嘲讽道:“下不过,便不来了。孤不会让。”五指将棋盘一抹,抹了个黑白均匀。   大概是近来总戏弄他,犯了这位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的威严,以至于他心里头不太爽快,柳行素见好就收,把这幅虚伪的表情收了,一本正经地端坐起来,“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他的手指捻起一颗黑子,蹙眉,“有什么事,解决荆州问题以后再说。”   “但我怕殿下到时候不帮我,我总得先筹谋筹谋。”   白慕熙的手指顿住了,“现在想对孤投诚了?”   “这也是无奈之举,”柳行素将双手笼住青衫广袖,低声叹道:“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好不容易高中,本想在京中安稳就职,没想到陛下一道圣旨将我发落到荆州,日后恐怕再难回去,我虽是荆襄之地土生土长的人,可志不在此,强留无味,要是殿下觉得我这次真帮上了你的忙,还请殿下带我回京。”   白慕熙语调沉稳:“你其实知道,孤要是在陛下面前说你一句好话,你就真再也回不去了。”   她抿住了唇。   他疑惑地反问:“上京城,当真有那么好?”   “很好。”柳行素的眼与他对视上,清湛如泉水,她说,“殿下,这就是柳行素最大的所求了。”   他将棋子淡然地扔入了棋笥里。“孤答应你,带你回京。”   他明白自己应许得有些仓促,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他这是对的。   这没来由的直觉当真毫无道理。   流离失所的难民暂时得到了安顿,傍晚,雨初停,白慕熙亲自去了一趟银福货楼,这家装饰典雅,大气婉约,里头摆放着不少古色古香的陈年木雕,老板在柜台拨着算盘,是个大约而立之年的青年人,一身儒雅气,藏蓝的勾云暗纹织锦广袖长袍,衬得那身气度更是翩翩尔雅。   白慕熙动了个眼色,卫六将手里的玉如意捧到柜台上,“老板,我家公子近日得了一件宝物,麻烦你帮着鉴赏一下。”   温老板眼色惊奇,竟看也不看卫六口中的“公子”,便探究地摸了摸这通体光滑滴翠的如意,稀罕道:“宝贝,宝贝!这可是南诏国罕见的青龙玉,你看看,”他将手指点在如意上的花纹上,卫六半信半疑地靠过身体,温老板惊叹道:“这玉天然形成,身上便带了一种长条的纹理,上有斑斑碎片,形状似龙,因此南诏国不敢独享,只能每年上供,这东西在我大周皇宫里不足为奇,可在民间,那可是千金难求啊。”   这老板太识货了,怕他说出更多的,吓得卫六赶忙收了宝贝,用包袱将玉如意套住了。   白慕熙颔首,“多谢老板鉴别。”他走近柜台,捏着折扇,脸色从容地问:“不知道,老板可认识柳行素?”   温老板惊奇地看着他,“哎,此人是谁?”   白慕熙看不透他是否在说谎,但他既然否认,后面的也就没有必要再打听了,“卫六,走吧。”   两人一道离去之后,银福货楼南面垂着的一面帘子被掀开,柳行素松了一口气踱出来,“师兄,一别多年,爱撒谎的习惯还是没改,你真说你认识我,他也不能怎么了你。”   温老板摸了摸鼻梁下的两撇小胡子,“他可不一般。大周太子,还是我的那个被抛弃了的妹夫。”   柳行素皱眉,小声恐吓他,“师兄,是他对不住我,你明明知道。你要是敢把这些话说出去,我叫你明天就关门。”   “过河拆桥,我那五万两银子是白白送给你了,白眼狼。”   两个人互损了一阵,柳行素将账单报给他,“其实这些钱还不够,朝廷办事一贯不大靠谱,拨下来的欠款经过层层克扣下来到时候也所剩无几了,师兄再不放点血,若是荆州城没了,你这店迟早也完。”   “话说回来,师兄你经营得风生水起,难道是李大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柳行素将他的玉算盘打得响声清脆。   温老板赶紧撇清干系,“这你就是冤枉人了,我是正经吃饭的生意人,与你们这种官场人士可不是一路。”说完他凑过来,将嘴唇放到她耳边,压低了嗓门,“行素,兵行险招,不是哥哥不信任你,是你过去对那个白慕熙太也痴迷,你要是家仇没查出来,又把自己搭进去,师父这么多年对你那就白教导了。”   “我知道分寸。”柳行素收了手,“这次是我欠了师兄一个大人情,有机会必定还上。”   她抽身往后走,怕白慕熙的人发觉,她刻意走了后门。   荆州的官民相安无事了几日,听说朝廷的人马很快又来了一拨,明日便能抵达荆州城。   李博望心想再也等不下去了,便又抬了一箱子奇珍异宝亲自送到白慕熙的厢房,太子正在伏案题字,他进门先拜下来,“殿下,下官愚钝,竟然没有猜到殿下的用意,眼下下官悬崖勒马,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还请殿下过目。”   白慕熙笔尖一顿,不悦地抬眼扫过来。   这群溜须拍马、结党营私之徒,留下来确实是荆州之祸,他不能再妇人之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抓贪官这事基本一两章的事,然后还有另一轮的甜甜甜~ 回京路上到处都是糖,你们信吗???   ☆、第20章 泥菩萨过河   “李大人既然家中藏珍如此之多,为什么荆州遭逢天灾,处处喊着没钱赈济灾民。”白慕熙的笔锋一转,一篇弹劾荆州诸官员,请旨彻查的文书,在笔杆下流畅地洒了开来。   落笔处,松烟墨香穿透纸背。   李博望两膝瘫软,茫然道:“殿下,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白慕熙将笔掷入笔洗,理了理银紫的衣襟,飘然下来,这箱子里的宝贝艳光照人,晃得人眼花缭乱,他信手捡出来一条古朴的碧色石链,外衣上雕着一朵洁净的辛夷花,雕工穷尽奇技,精巧非凡。   “这些东西李大人收回去吧,”他将手环扔入箱子里,“孤不要。”   这些东西等着抄家的时候,变成罪证,发挥它应有的价值。   柳行素虽然行事邪气,没有章法,但有一句话她说的一点不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荆州的大小官员贪了多少,那就要回收多少。   柳行素在府门与小春碰了头。   小春还是那身不起眼的淡蓝的短衫,挽着两截袖口,裸出雪白的小臂,笑吟吟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柳行素拍了下她的肩膀,“走了。”   两人要入府,适逢莫玉麒领着一对人马发完米粮回李府,正巧在门口的石狮子前碰上了。   自打上回小春被莫玉麒两度拎上马背之后,见到这个男人便害怕,畏手畏脚地躲在了柳行素的后边,莫玉麒礼节性地问道:“柳大人也出门了?”   “出门,视察了一番。”柳行素拽住身后小春的手,微笑道,“施粥做完了?”   又看到身后的几人抬着两口大锅,里头还有清粥小菜,便有些诧异,“没发完?”   莫玉麒道:“殿下吩咐,这些粥饭,只能熬多,不能熬少,如果发不完,就是我们兄弟夜里的口粮了。”   柳行素撇了撇眉,“你们殿下真小气,劳力一整日,晚上就只有这点粥菜?”   莫玉麒反驳:“殿下对他自己,与我们是一视同仁的,殿下也吃这个。”   柳行素没话说了。   人家堂堂太子竟然纡尊降贵吃这些粗茶淡饭,好像在逼着谁改这些陋习似的。太子殿下养尊处优,她不信他能坚持到底。   柳行素在贺兰山生活,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没有存粮,也打不到野味,粗糠剩饭她也凑合着吃,吃过苦头,才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发誓她再也不要重复这样的悲剧。至于莫玉麒和护卫抬着的这锅没有米的粥,她犯不着为了这些委屈自己,和正在长身体的小春。   “殿下真是慈悲心肠。”奉承了一句,柳行素拉着小春入府了。   李博望见风使舵,得知那晚她与白慕熙同塌而眠之后,便对她毕恭毕敬,热情地招待她和小春。   盯着一桌子菜,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往何处下手。   柳行素忽然笑问她,“小春,那位莫统领生得真是一表人才,武艺也超群,待人还和气,不知道咱们小春为了什么,每一次见他就躲躲闪闪,连看一眼都不敢?”   “大、大人……小春没有……”   都结巴了还说没有。   柳行素一筷子插入一盘清炒河虾里,熟练地夹了一串白里透红的虾,“等我的事了了,一定为你找一个好人家嫁了,要是在那之前,你遇到了非君不可的良人,也尽管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越说小春的脸越红,这会儿不像个男孩子里,脸庞染红了左右两朵绯红的云霞。   朝廷拨的捐款已经送到了,依照律例,这些东西应该当面点数清白,交给郡公,但这日李府的正堂之上,李博望却眼睁睁地看着钦差来使,将账本递给了白慕熙。原本扯了朵菊花在脸上的郡公没绷住,脸色瞬息便垮了。   “殿下,这……”   白慕熙淡然道:“对不住李公,孤不日前写了封书信入京,你现在是待查之人,无权经手钱款。”   “这……”在场的州官个个脸色微变,生怕被太子殿下报上去的名单里有自己,惶恐要摘清自己,喁喁私语起来。   柳行素的眼光从每一个人的脸孔上扫过,这群人怕是在商量着怎么统一口径,将祸事全推到李博望身上。   李博望自知惹下大祸,两只膝盖一软,便扑腾倒在了地上。   “殿、殿下……”   连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慕熙问来使,“可以搜了,南阁的佛堂里头有一处暗格,堆满了这位大人搜刮的不义之财,张大人,还请将东西拖出来,给这帮荆州州官们一睹。”   张大人肃然领命,“诺。”   说罢便领着一对人马去抄家了。   李博望又惊又俱,全没想到太子对他的家这么熟悉,连他的宝贝藏在哪儿都知晓了。他为官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对金银珍宝不动心的,这荆州的官员上下同心,暗中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他不过是个领头羊罢了,这群人哪个贪得比他少?   “殿下,老臣认罪。”李博望浑浊的老眼噙着两把浊泪,将这群道貌岸然、企图置身事外的人一指,“但这群人,王嵩王大人,去年贪了襄阳牧二十万两白银,府库小装不下,他将银子用牛车拖入我的府邸……”   王嵩脸色微白,拂了拂广袖,咬牙道:“血口喷人!”   李博望又指着另一个中年官员,那人也是面如土色,李博望道,“去年河间王六十高寿,阴玄大人送了河间王妃南海的琉璃菩提树,价值连城之物,阴大人区区七品小官,佃农出身,若是不贪财敛财,他哪里来的无价之宝?”   “还有丘宏、段刻舟这群人,家中若是清白,此刻绝不会待在这里,等着我接手募捐的欠款,他们,他们也就是想分一杯羹!”   柳行素坦然微笑,“都招认了,一个不少。”   她侧过目光,温润清隽的眸漾着几许笑意。   白慕熙这招杀鸡儆猴太好用了,猴才自乱阵脚,连鸡都先坐不住先跳脚了。这群州官们谁都想分得更多,利益的联盟并不稳固,何况人心自古以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宁可大家都没有,也不可让你有我没有,我一个下水了,全部的人都别想好过。   不出片刻,张大人命人抬起东西折回来,满堂的珠光一晃,那群州官们也不敢抬头,一个个低着头俯首认罪。   太子殿下连李府都能轻而易举地抄了,何况是他们。   白慕熙神色如常地看了眼这箱子奇珍异宝,不动颜色,“张大人既是钦差,彻查荆州官员结党营私上下其手之事,便委托给张大人了。”   “下官分内之事。”张大人俯身下拜。   李博望瘫坐在地上,老脸蜡黄,双目无神地看着那一箱箱被抬出来积了灰的珍宝。   他半辈子用在这些东西上,汲汲营营,没想到到老来竟遇上如此飞来横祸,一朝倾颓,万劫不复。当年他也是意气风发走马上任,可没过多久啊,便在金锭子的光彩下被夺去了良知与魂魄。   今时今日的太子,却不会成为今时今日的他了。   “殿下,我以为你会放过李博望。”柳行素在花园里抚了抚一朵娇艳的芍药,带露香浓的硕大红花,垂着繁复的花瓣儿,露水淌下来浸湿了她的下裳。   白慕熙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殿下宅心仁厚,想放他一马,可惜他不识好歹,硬要撞上来。殿下说不是有人非要与殿下下盘棋吗?那个人说的可不是我,”柳行素用露水净了手,转过身,曦光打在她单薄的肩上,如笼烟雾,她搓着手笑眯眯的像只狐狸,“可惜李大人不太会下棋,没懂殿下的心思,反倒变本加厉,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慕熙忽然走近了一步,“你知道?”   这回换柳行素皱眉头了,“知道什么?”   他的脸色有些异状,柳行素想仔细探究一番,但白慕熙已经转身走了。   卫六抱着一个簸箕在回廊下喂着信鸽,他们自在地在房檐、芭蕉上跳脚,雪白的一对鸽子,模样纤巧可爱,招人喜欢,柳行素一走近,只听卫六道:“柳大人,你不是好奇殿下怎么知道李大人藏宝的地方的么?”   柳行素淡扫眉宇,“你能告诉我?”   “自然,咱们殿下跟柳大人,可是睡一张床的人,不分彼此。”一句话令柳行素脸色微青后,卫六忍着笑,忍得手一抖,一把鸽食撒入了回廊底下,两只身手矫健的鸽子立即跳入了廊下开始啄食。   卫六转身,清了清喉咙,“昨夜李大人的夫人来找过殿下,声称愿意主动招认所有罪状。”   他补了一句,顺带强调:“对方深更半夜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卫六是坚定的细柳党。来来来,大旗摇起来! 卫六也是不管柳大人是男是女,只要殿下能开窍了,也是操碎了心哈哈哈~   ☆、第21章 王子与庶民   李夫人柳行素有幸在后院远远地一瞥,妖艳的华裳险些晃晕了她的眼,这么一个美艳的中年妇人,忽然对太子殿下投诚,三更半夜前来私会——   嗯,原来方才白慕熙是这个意思。   柳行素摸了摸下巴,“那位李夫人,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禀报有功,殿下总不会让她太难堪了。”   卫六妥妥的是傻眼了,“柳大人,你这么淡定?”   柳行素乜斜着眼眸,轻佻地笑,“一个时辰而已,你在质疑你家殿下的什么?”   “……”卫六将嘴里的话死死地咽回去了。   陛下派来廷尉府最耿直无私的张勃张大人亲自前来审理荆州的一众贪官污吏,的确是慧眼识人的一次壮举。不出两日,已经又有三个人招了。   但白慕熙罕见地不见踪迹,柳行素一打听,原来是到荆州城外督修堤坝去了,柳行素和小春没闲着,也跟了过去。   阴郁的天,大朵大朵的黑云自江涛上低垂。   浩漫的水势滔滔不绝地东流,大江激石,卷起千堆飞雪。两岸被水连续冲刷了一个月,土地变成了湿地,踩一脚就要陷下去。   在柳行素险险地一脚停在湿土外边时,她极目所望,那个一袭银紫暗纹长袍的太子殿下,正撑着伞站在人堆里,脚下是松软的泥沙,他几乎陷入了整只脚踝,人来人往之中,却镇定从容得犹如一方镇河石,沉稳、笃定、冷静、坚毅。   柳行素抿了抿唇,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殿下,水位上涨得快,堆的砂石都不坚固,要是再有一场暴雨,恐怕还是会冲毁河堤。”莫玉麒一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鬓发贴着刚毅的下颌,满身狼狈却又如此固执。   他五指收紧,淡淡地回应:“只要荆州军民一心,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孤从来就相信,人定胜天。”   搬运石头的一个老人力气不逮,被湿软的泥沙里突兀的一块青石棱角绊住了脚,扔了石头往后倒了下来,白慕熙将伞扔了,手从身后托住了老人的腰,稳健的一双臂膀,老人愣了下,站起来时见是殿下,急着要跪,白慕熙止住了他的手,“老人家,去休息罢。”   老人愣愣地看着,扔了伞的白慕熙,低调华贵的紫裳很快被雨水打湿。   他修长而孱瘦的孤影,宛如上天以水墨拓的一笔,就这一笔,已如银钩铮铮,佩玉锵锵。   老人抹了一脸的雨水,抹得越多,那抹的水便成了泪水,他浑浊的老眼沁出了热泪,“多谢殿下,体恤荆州百姓!”   “孤做得不够。”他摇头否认,让身后的一名护卫将老人搀了到外头休憩。   被白慕熙扔入泥水里的油纸伞是再也不能用了,他缓慢地一声叹息,引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让我一顿好找。”   白慕熙和莫玉麒一道回头,只见笑吟吟的柳行素,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拎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泥里,清秀的面容飞了几多促狭,他蹙眉道:“你来这里做甚么?”   “想看看殿下。”她倒是老实不说谎了。   白慕熙衣袖一拂便转过了身,神色有些不自在。   柳行素让小春把多的雨伞送给他和莫玉麒,但他不接,小春只好咬着唇递到一等护卫的面前,莫玉麒昭质朗朗的脸浮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将伞接到手里,“谢了!小兄弟!”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得好像春日里映在潭水里熏熏的暖阳。小春脸颊灼烫,不敢看他了,低头走了回来。   白慕熙踩着一地的泥水走到了军民来往之中,搬着大袋泥沙的军士,还有城里自告奋勇出来填坝的百姓,如方才跌倒的老者的一样的老人,还有很多,隔着重重叠叠的一袋袋沙,远处高阔渺远的江面起了茫茫的白雾。   雾色里,隐约起伏的江水如同蜿蜒的巨兽,吐纳之间便是一场蓄势待发。   而雨水还在绵密而隆重地下着。   纷纷往来的军民没有一个人理会这位高贵的太子殿下,他们都在出自己的一份力。   柳行素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疾步走入人群,替两名少年稳住了沙袋,少年愣愣地,白慕熙不觉沉了声音:“起。”   三个人抬起来便稳当多了。   莫玉麒好容易收了伞,无可奈何地又还给了柳行素,“柳大人还是自己拿着吧,殿下这样,我怕是站不住了。”   他们殿下看似冷漠,不近人情,其实比谁都心软。   因为一直这样,莫玉麒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已然习惯了,但柳行素没有,她低下视线,手里一把丁香色的油纸伞坠着细密的一层水珠,轻轻抖开,便是又一场细雨。   “大人,我们要不要也跟过去?”小春看太子殿下和莫玉麒都去帮忙了,也想搭把手,在一旁干看着,她有点过意不去。   柳行素有些失神,半晌后,她将伞放下来,“嗯。”   白慕熙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站在沙堤边接沙袋,荆州雨势缠绵,本身就处于沃野之地,到了雨水丰沛的季节,难以预知它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此时来修筑堤坝是不那么现实的,只能暂时先稳住江堤,使水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魁梧大汉和他合力搬上了两袋沙,惊奇于他身份贵重,竟然也纡尊降贵来做这些事,但毕竟自己是个平头百姓,不敢待在太子身边,搬了几袋便到别处去了。   纱带里的沙子灌了水,格外重,白慕熙一个人搬动吃力,摇摇欲坠之时另一双手替他托了起来,他微微扬起目光,只见满脸泥污的柳行素,那双狡黠灵秀的眼睛,乌润如玉,正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   一种异样的错觉犹如雷电,从灵台生猛地劈了进来,沿着四肢百骸冲刷而下。白慕熙稳稳地踩在泥水里,身遭是凄风冷雨,心口却是火烫。   柳行素有武功底子,但毕竟是个女人,力气比一般男人要小些,但孱弱的太子殿下,比她好不了多少,半斤八两,未免“两个大男人”扛不住一个沙袋引人笑话,柳行素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将沙袋推了上去。   他敛着薄唇没说话,别人递来东西,他就往上搬,柳行素便帮着他搬,起初一头一尾的步调不协调,后来便渐渐趋向一致,默契也随之而生。   “殿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她笑了起来。   却不是嘲笑他,只是现在的白慕熙,已经毫无“尊贵冷傲”可言,俊脸上沾带了泥浆,手里满是泥水,连那身银紫的长袍,素白的罩衫也被污泥染得黑白冷艳,条理斑斑,犹如素宣上描了一大幅黑漆漆的画。   白慕熙哼了声,冷冷地转过了身,从地上的湿泥里掏了大块黑泥起身,将散发着沼泽气味的黑泥填塞到沙袋之前的罅隙,从上到下,他熟练地蹲了下来,素白的外衫被黑得更彻底了。   柳行素学他掏了一大把黑泥,蹲到他旁侧,将泥塞到缝里。   侧头看他,那白净细长的手惨不忍睹,但他抹着湿泥的动作却无一不是潇洒漂亮,利落干净的,好像这事他干过无数次一样。   柳行素微微诧异,但没有问。   堂堂太子殿下若是被传出去是糊墙的一把好手,想必也会遭人诟病?   “小春,你的力气也不大么。”莫玉麒从身后走过来,替小春稳稳地抗住了一只布袋在肩头,戏谑地笑她,“这么小的力气,怎么替你家大人赶马车的?”   小春容不得别人看不起她是个赶马车的,杏眼一瞪,“将军看不起小春?”   说着从地面上颤颤巍巍地抱起了一只大沙袋,怒而扔上了台子。   莫玉麒没想到她会生气,愣了愣神,继而肃然起敬,“小春之英武,莫某惊叹。”   但小春这回又不好意思了,将头扭到一旁,默默地替人搬运起沙袋来。   忙活了两个时辰,柳行素的胳膊都肿了,累得抬不起来。但反观太子殿下,则镇定自若,她不也不敢喊累,以免暴露身份。咬了咬牙,从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殿下真是好毅力。”   他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不动声色地糊完了最后一个豁口,捡了个水洼将手洗干净了,信手将她一扯,柳行素被一把扯到松软的泥水里,溅了一脚的泥,她恼怒地要爬起来,他抓着她的手伸到水洼里,蘸了水,替她擦掉手背上的污泥。   沁凉的触感让肌肤微微颤抖,她蹲在地面睖睁了几瞬,白慕熙始终低垂视线,从衣襟伸出取出一条素色的丝帛塞到她手里,“先擦干净。”   柳行素被塞了一条柔软细腻的帕子在手里,而这个男人已经站直了身体,好像刚才那个拽她,为她擦拭手背的人不是他。   她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主场没了。   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要说:  木樨的永州之行,莫玉麒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关于木樨会糊墙等问题,都是伏笔。 你们是不是想打我?(*^__^*) 嘻嘻……   ☆、第22章 真假本难辨   柳行素用他给的帕子,却没有擦手,而是乖张地用来抹了鼻子,虽然没有鼻涕,但还是让白慕熙嫌恶地扭过了头。   这么爱干净还来蹚这趟浑水。   柳行素将帕子还给他,“你还要不要?”   他冷着眉眼走开,“给你了,随你。”   柳行素看着他清瘦孤傲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的快意,这种快意有点像复仇得偿,令她自己都措手不及。俯下目光,手里素色的丝绢很干净,边角压着金线绣了一枝淡黄的木樨。   浓云翻墨,厚重的铺开了整片江水。   雨丝细密,柳行素浑身湿透了,已经顾不得脏不脏,随意将帕子揣进了衣襟的里兜里,回头去找小春,却不留神看到一个钻入稀泥里的泥团子,浑身脏兮兮的,连脸都抹匀了黑泥,看不出五官和轮廓,她还顽强地抓着手里的泥要糊沙袋的口,柳行素哭笑不得他看着她,生涩笨拙地撑着地起身。   “小春,你作画呢!”她伸手将小春的衣领子一拽,“天太晚了,走了。”   小春意犹未尽似的,两只手搓了搓,莫玉麒还在绑着人扛沙袋,指挥调动着最后一波人马,小春看了两眼,耳根发烫地转了回来,被柳行素拉走了。   暮色将天光一缕一缕收拢了放入夜里。   到了夜半时分,雨已经停了,只剩下淅沥淅沥的敲打窗扉声,一园子的榴花红如野火,高擎枝头,柳行素想还他帕子,但走到他的厢房外,看到守夜的两个人,又赶紧撤回了石榴树后头。   她今日拿帕子擦了鼻涕的,白慕熙那个人,哪里还会要这种东西,太过刻意多此一举反而不好。   于是坦然地收了心思,踱回房里睡了。   翌日起了一早,白慕熙又到长江边指挥防汛事宜了,柳行素这几年笔杆子握灌了,昨日两个时辰害她两只胳膊肿得似两截萝卜,心满意足地待在李府偷懒,旁观张大人审问那几个贪官污吏。   “李郡公,本官在你家中搜得物资,单白银就有十万两。”张大人不愧是廷尉府出身,这气派,这审人的架势,惊堂木一拍,眉毛一耸,十足十的威严冷峻。   柳行素摸了摸下巴,坐在旁听椅上,单手支颐。   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真是不假,李博望这么能贪,荆州也不止他一个,那么别的州郡又是什么情况?   她只记得阴山一脉,处处是沃野草原,莽莽一片游牧民族栖息的绿地,那里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人情诡谲,是个马蹄飒沓,虽有战火,但人人安居乐业的桃源。   李博望被卸了一身黼黻穿花箭袖官袍,被摘了头顶的官帽乌纱,脸色惨白、双膝颤抖地跪在躺下,此时他有问必答,不但说了自己这些年贪污受贿的经过,甚至将自己送过礼的人,给自己送过礼的人也一一招供,其中不乏远在上京的权贵。   张勃身边有人拿着账本一一做着记录。   核实完后,张勃命人将李博望打入了死牢,决意先禀报皇帝陛下,问斩朝廷命官不是儿戏。   听完会审,柳行素对张勃肃然起敬,但有一事存了疑惑,“李博望家里也有账本,此时正摆在张大人案前。”   张勃皱眉,“柳大人有疑义?”   “不敢不敢,”柳行素推了推手,笑了笑,“我就是好奇,这本账做得是否工整,张大人最好找人核对一番,冤枉了任何一个朝廷命官,都是大罪过,下官看么,这事一面之词且空口无凭,调查清楚没有错处。”   张勃表面不动颜色,心中暗暗思忖,这事表面是一起贪污的案子,但如柳行素所言,这其中的势力网盘根错节,涉入了不少朝廷重臣,甚至也有一些此时出现显得气氛微妙的党羽。   张勃睁大眼睛想看清楚柳行素的神容,看清她是好意提点还是顺口无心来了一句,是不是有意引导他往那个人身上想,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而且柳行素清澈地跟清溪浅水没两样的眼神,也容不得他再深思。   “张大人,审理完这桩案子,麻烦你把荆州修坝的事也一并揽了。”柳行素微微倾身,笑容狎昵而狡黠。   张勃一愣,“这事——”   这事陛下可没交代,来荆州运送钱粮、严查州官这事是他的,可是慰问百姓、修坝建堤这事却是太子爷的。   “好吧。”太子殿下养尊处优惯了,想必也不大爱插手这种脏活,听说柳行素近日里与殿下走得近,兴许是代表了太子的意思,再加上荆州确实不大安稳,水患饥馑,民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变,还是现将这位储君送回上京城最为稳妥。   不出一个时辰,白慕熙的几个护卫已经将归京的行礼收拾妥当了,他归来时,只见卫六拉着一架马车在李府外栓缰绳,眉峰微攒,“这是什么?”   卫六听到太子的声音,忙放了缰绳赶来,愣愣地问:“殿下您没交代立即动身回京么?”   “孤什么时候——”白慕熙话未说完,便想到了那个柳行素,更是不愉,“你们听信他的话尤胜于孤了。”   明明他还冷漠如常,但卫六莫名觉得,这脸色透着股寒意!   卫六缩了缩头和脖子,彻底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柳行素没想到他这么快来兴师问罪,她和小春也在各自收拾行李,一转身便见到太子长姿侧立在淡薄的暮光里,身形瘦削如竹,目色冷凝如冰,一瞬不瞬地死盯着她。   她挑了挑眉,“殿下答应了带我会上京城的。”   在白慕熙反驳自己并没有承诺时间之前,她靠了过来,幽微的木樨芳香蜿蜒弥散,钻入柳行素的鼻翼,几乎只剩下一拳的距离,她眉眼弯弯,笑吟吟地附加了一句:“殿下,你承诺过的,不会不算吧?”   “不会。”白慕熙就是见不得她得意,看她眉飞色舞,看她因为自己一句松口的话而再度得意起来,胸臆的一股火便逼着自己即便是有承诺,也不能让这个无赖轻浮的人好过,“孤没说过,什么时候回去。柳大人急着回上京,怕是别有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柳行素嗤笑,“不过就是个俗人,整日在荆州担惊受怕的,想找个金窝靠着。”   白慕熙皱眉,“别靠成李博望了。”   柳行素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的胳膊,“那倒不会,殿下担心我?”   白慕熙端着脸色不肯说话。荆州一行,她表现得不算出色,无功无过,该出的力也出了,虽然不甚热忱,但也尽了一个官员的职责,无可指摘,但就是太平庸,反倒让他有些怀疑。   他以为柳行素到了荆州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但没有。可以说,除了骗李博望那点财,她还是事事以自己马首是瞻的,除了偶尔几句轻浮浪语,也没多的僭越之处。柳行素料到自己心胸开阔,不会与她计较,才敢一次次触碰他的底线吧。   这个站位和距离,换作常人,他早就将人推开了。   “回京的事,孤有主张,这阵雨势过去再动身,孤已经让人压着你在荆州的事,陛下那边也说了,孤承诺的事不会食言,你安心待着便是。”   最后一句话大意是说,别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迷惑我的属下了,不就是睡了一觉么,只是我这么多年没睡过男的,他们以为你与众不同,刻意多听了你几句话,但我不能容忍我属下的人对我阳奉阴违暗地爬墙,你最好皮实点。   在柳行素理解来,大概就是一番敲打了。   但是,不过是睡了一觉?   这个听起来挺严重的,她看了眼,现在莫玉麒和护卫们对她毕恭毕敬以礼相待,确实有些不妥。这个,她要改改。   “殿下,有些话下官闷在心里很久了。”   他想从这个狡诈的探花身上挖掘她藏得严实的秘密和轨迹,可从没有成功过,久而久之也就有些失望。   柳行素此时的神情已经无比严肃正经了,“李博望招认的口供,账目,根本就是一笔精心修改的假账,这些年荆州有银子外流,贪污受贿的官员不止有这里的几位,张大人要是再查下去,朝野上下恐怕有大批人要牵连受害。大周原本就党派林立,百官心里各自为政有杆秤,我怕到最后,这群势力暗中扩张,剑锋直指的,就是殿下你。”   白慕熙的唇微微下拉,清俊倨傲的面容一派冰凉。   许久许久,他的唇齿中发出两个音节:“荒唐。”   这世上本来就有人爱自欺欺人,宁可相信谎言,也不肯未雨绸缪地防备。她只是没想到,一贯理智冷静、身处皇家宗族之中的白慕熙,竟然也会相信什么兄弟情谊。   皇家哪有什么情谊。   可是白慕熙,你真的那么重情吗?   我被你骗得伤得千疮百孔,荆州的一切,你做的这些,说的这些,是不是又是给别人看的、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被最后一句话虐到了。 其实,以前潺潺喜欢木樨的时候,就没真正了解过他,有一些误会和摩擦,但彼此是相爱的,只是潺潺没有感觉到他的回应。其实木樨是回应了的,但是因为某些元素(不能剧透)只能压下去,潺潺给的爱盲目而炽热,所以才会感觉到心凉。 但是这一次,两个人会真正地互相了解的,她也在一点一点地动摇。   ☆、第23章 豺狼尽冠缨   梅雨时期过去,荆州的天恢复了澄澈悠远,雨水丰沛的夏季,除了荆州,各地包括武昌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水患,幸得大周皇帝陛下的重视,在各地进行募捐,荆州出了这么大的事,被革职查办的官员就有一十三人,这群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官员同僚们纷纷拿出了诚意来,将家里的米粮钱帛都匀出去了。   荆州的防汛彻底成功,张勃着手从事修筑长江两岸的长堤。   六月初六,太子收到上京的回信,动身回京。   临行前李夫人在城门口送行,拎着一个小叶紫檀的食盒,那腰肢,细若流纨,那眼神,缠绵多情,恨不得将太子殿下画在眼底似的,不舍地看着他,“殿下此去,山高水长,但愿,记得妾身。”   最后那句说的声音极小,极少人听到了耳朵里,但正主还是听到了的,他皱起了眉头。   柳行素低低地压着唇冷笑。   白慕熙沉声道:“夫人深明大义,孤已向陛下请旨,日后,你可留在荆州。”   请的旨意,无非就是给这个“深明大义”的遗孀给予家宅、田产或者财物,写个匾而已,将人圈在荆州,还是哪里都动不了,否则这个卖夫求荣的妇人便会被人诟病寡情无义,为了另求新欢不惜将丈夫出卖。   李夫人那张海棠花似的粉面刷地一白,不可置信地凝望着太子殿下。   白慕熙转身走入了护卫从中。   李夫人要追,却被两支长戟拦下,将人隔在外头,卫六将身体前倾,悄声道:“李夫人还请自重。我家殿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李夫人的胸脯几个剧烈颤抖的起伏,她彻底被推了出去。   她始觉得,有些事真该深思,难道殿下有断袖之癖果然是真?   当年李夫人也是青楼名妓,被李博望买入府邸为妾,不出几年她便毒死了大房,那男人明知是她干的,却搂住她的纤腰丰臀,色眯眯地将她压在床帏里,爱怜道:“小心肝真是深得老爷我心,那臭娘们我看她不顺眼许久了,总算是一命呜呼,再也不用看她脸色来寻你了。”   她对自己的容貌一直十分自信,李博望也是爱慕她这一点,否则为何她偏偏成了荆州城里官职最大的官员的夫人?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她为了保全自己,自然要率先出卖李博望来换取殿下的信任和青睐,才能徐徐图之,可今日看来,这位殿下一点都不解风情!   ……   官道上的杨木油绿的树叶饱满多汁,空山烟火迟,夏木里无数的黄鹂惊起回头,啼声婉转。柳行素卧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赶车的人是小春,太子在她身边靠着养神,柳行素打起帘子,惬意地听鸟鸣声,微微一笑,“殿下今日怎么寡言少语的,我一个人自说自话,甚是没趣啊。”   他还是不答话,只是余光瞥了过来,有些冰冷。   白慕熙握紧了五指。荆州的事宜解决了,可柳行素面临的更大的危机,父皇对臣民,如果不能利用,只能远放边境,不碍自己的眼,或者彻底毁了。   他把前者的路销了,那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咻”地射入了马车。   完美错过了柳行素那一截白嫩的脖子,白慕熙偏头让过羽箭,那支镶翎的翠羽箭笔直地钉在了木板上。   柳行素第一次被人刺杀,只觉得脖颈微凉,惊魂未定地摸住自己的脖子才发觉蹭了点皮没有出血,外头响起了此起披伏的拔剑声:“保护殿下!”   刷刷的剑光闪烁,箭镞还在不断地射进马车,白慕熙扯了车帘,将柳行素的手腕扣住拉出了车厢。   莫玉麒和卫三并肩作战,护在白慕熙和柳行素的身前,小春也下了马车,全体的护卫都戒备起来,原本寂静无人的空山树林,此时不断地从树梢上冒出黑色的衣影,这群人张弓搭箭在树杈上瞄准。   地面上也从侧方钻出十多个杀手。   烟尘被纷乱错杂的脚步带起,杀手执刀便砍,卫六率领一种太子护卫正面应敌,莫玉麒和卫三保护太子安危,但树上埋伏的弓箭手有八人,双拳难敌四手,莫玉麒不得不护着白慕熙先后退,“殿下,此处危险,殿下与柳大人先走,我等断后。”   说罢,他抬手一剑挥开了一支羽箭。   柳行素拉着年幼的小春护在身边,白慕熙蹙眉,“目标是孤,走不了。”   他伸出手臂,坚毅而沉凝地挡在柳行素和小春的前面。   作为太子,他绝对犯不着这样,他也承认自己有私心,如果是常人他绝对不会不计生死地挡在他人身前。   柳行素的眼光有点发直。   树上一个黑衣人正好抓着一个铁索,从一棵树换到另一棵,柳行素看着他瞄准了小春的胸口,当机立断地拽住了小春的衣袖往回扯,那支箭飞快地擦过小春的右臂,留下火辣辣疼痛的一道箭伤。   “嘶——”小春呼痛的声音让白慕熙转身,才发觉原来身后的人受伤了。   “殿下!”   原来瞄准小春不过是幌子,嗖嗖嗖又是三支箭笔直地射向白慕熙,这群人要的是太子的性命,忠心护主拼杀的护卫赶不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三支箭矢飞向白慕熙的胸腹,全是厉害致命的地方。   柳行素抓着小春,再无力管白慕熙,箭镞飞来的时候,她几乎立刻慌了,很多年都不曾有这种恐慌,就算是死在火海里也没有这么怕过,因为是她选择的,那时候她哀莫大于心死。   但也许是六年来师父师兄的陪伴,还有那个长相和他太相似的孩子,日日夜夜跟在她身旁,她心里那个关于他的死结在一点一点地放下,她早就不恨他了,不想理他,不想迁怒他,不想招惹他,她知道自己控制不住想对他冷嘲热讽,可却从来没有盼过他死,从来没有。   白慕熙手里没有格挡的兵刃,只有徒手,以一双血肉手掌将箭打掉了两支,只剩一支险险地擦过了手背,将虎口钻出了一道猩红的血口。   柳行素余悸未消,小春拉着她的手已经在颤抖。   “殿下当心!”卫三挥剑赶来便是一招,那树梢上瞄准的弓箭手又搭起了箭,卫三情急之下挥力掷出了剑鞘,坚硬的寒铁正中弓箭手的胸口,那人歪倒在地。   卫三几个箭步上前,一脚重踩下去,夺了他的弓箭,刷一下射中了另一头的弓箭手,又是连续三支羽箭,箭无虚发。   但可恨羽箭不多,柳行素从地上捞起一支沾了小春血的箭扔给卫三,卫三手中一抄,又是一箭射出去,有一个弓箭手应声坠地。   柳行素又拾起了一支落箭,抬手要扔,这时仅剩的两名弓箭手察觉到她是个祸患,不约而同地将箭头对准了她,这两人一个东向站,一个北向站,拉弓力量之大在团伙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一阵闷闷的风声带过,逼到眼前,柳行素的腰被白慕熙的右手搭住扯到了右侧,堪堪避过了北向射来的箭矢,另一支箭便整支穿透了他的胸膛。   “殿下!”柳行素愣愣地看着为自己挡箭的男人,他被一股余力震出了几步。   箭头没入了一大截,惨红的血液沿着茶白的对襟绣衫,晕染了大朵大朵的牡丹出来。   “殿下受伤了!”莫玉麒提剑杀到,解决了两名刺客,从背后托起了白慕熙摇摇欲倒的身体。   弓箭手见地面的杀手已经死绝,只剩他们俩孤军作战,对视之后,同时从腰间摸出了铁索,猿猴似的荡着树梢远去。卫三的最后几支箭因为射程不够,目标分散,没有命中。   “殿下!”所有收了兵刃的人都聚拢来了。   白慕熙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进城找大夫!”   莫玉麒还没太慌乱,命人将殿下抬上马车,另外留下两人收拾残局,小春手臂受了点伤,但赶车还是不成问题,柳行素一直守在白慕熙的身边,车平稳而疾速地驶入随州。   随州城的大户不少,百姓的生活也算安定,虽然不算富足,但杏林中的高手也不乏。   到了医馆,白慕熙的脸色几乎已经白得透明了,干涸的血在伤口处凝成了块,柳行素不敢贸然拔剑,满头大汗地在车上替他暂时堵住了伤口沁血。   幸好人已经到了医馆。   白慕熙被送入医馆客房的时候,柳行素几乎是两脚脱力地瘫坐在灼热的正庭地面上,小春的伤口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她咬了咬唇,走道柳行素身前蹲下:“大人,你是不是还在……”   “小春,欠了人是要还的,他救我一命,我的心就乱了。很乱。”以前的救命之恩她用别的还了,后来便一直都是他欠了她,可是现在——情债不必还,她即便是恨,也不需要感情的施舍,可命不一样,她又结结实实地欠了他一大笔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光环降落,木樨记得领取哈~ 关于两人的武力值问题,其实都不咋地。木樨是太子,骑射功夫是肯定要学的,不过学得不怎么精,潺潺是抚远将军的独女,刀枪棍棒也会耍,但多年只顾读书,其他的荒废了,另外又是个女人,天生力气不怎么大,综上,其实潺潺还要弱鸡一些……   ☆、第24章 人比黄花瘦   柳行素和小春候在病房外头,大夫在里边忙活了一个时辰,柳行素亲眼看到一盆血水从里屋端出来,头有些发昏。   跟着那留下收拾残局的两个护卫回来了,手里用绳困了一个有一息尚存的杀手,卫六拔剑就要上去砍人,被莫玉麒飞出来的一柄匕首打断了,卫六大怒,“说,谁派你们来刺杀殿下的?”   那人的面巾早已被挑下,嘴角挂着一串红,冷厉的面容附着了一层讽刺的笑容,对卫六的质问不屑一顾。   卫六是个急脾气,没想到这人是个硬骨头,剑刃架在他的脖子上,低吼:“你说是不说!”   那人咬住了舌头,莫玉麒抢上前两步,掐住他的脖子,将手里的汗巾塞到他嘴里。   “想必是个死士,这种人,一般人训练不出来。”莫玉麒恼火他们暗下杀手,但当务之急还是殿下的伤势要紧。   卫六和莫玉麒不知该怎么处置他,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交给我审问罢。先将人绑在木头桩子上。”   见过张勃审案,她也有牛刀小试的心思了。   莫玉麒便遵照吩咐将人拉到了柴房捆了起来。   柳行素没有立即跟着他走,病房的门被推开,老大夫用汗巾子摸着脸上豆大的汗珠,憔悴不整地走了出来,因为眼睛不眨地睁开太久,刺痛的眼白里掺了几缕血丝。   “大夫!”所有人瞬息间围了上去。   老大夫看了眼这群写满忧心的年轻人,挥了挥手,“淡定,淡定,幸得有人止血先包扎了一下。”   一句话令人安下心之后,熟料他又板起了脸孔,“但是包扎得也太丑了!还是失了很多血!要再晚来一炷香的时间就没命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柳行素。   她本人对救死扶伤这种事十分不在行,有些窘迫,“那,他是不是没事了?”   “死不了!”老大夫点点头,“先静养着休息两个时辰,等晚饭时间,人醒了就吃饭,没醒就……继续饿着吧。”   “也不知道最近吃了些什么,身子骨怪差的!”老大夫嘀咕了一句,袖手穿过了落英如雪的庭院。   殷红的朱槿花在水光粼粼的尽头闪烁,碧色的潭水上浮起氤氲的水雾,暗香幽渺。   几个护卫推推搡搡,争着谁去做饭,几个大老爷们是习武出身的,本来就男子气概重,不爱下厨,结果没一个做饭能吃的,柳行素也不行,最后小春请缨,去了厨房。   莫玉麒惊讶小春这么小年纪的少年就会下厨了,当年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泥巴堆里打木桩子,除了练功什么也不会,上回她搬不动沙袋,他还戏谑了一句来着,顷刻间风水轮流转,该轮到小春大展拳脚了。   太子殿下在荆州吃的全是施粥后留的那点稀粥,回上京的路上吃的又是粗粮馍馍,又是淋雨又是暴晒的,太子殿下这么金贵的身子骨自然熬不住。柳行素觉得他金贵,却又觉得他傻,荆州的时候李博望那么想巴结他,他也不干,这次还替她挡箭,一点没把自己当太子了?   正常情境下,应该是将她推出去作箭靶子啊!   弄得她怪内疚的。   白慕熙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候,暮光淡淡,层云如莲,桃色的夕照纷繁地涂抹在半支起的轩窗上,似有若无的药香里杂了血腥气。他知道,血是自己的。   侧过目光,只见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白瓷瓶里摆着新鲜的柳枝,夏花热烈,飘了几朵粉嫣的花瓣入内,陌生的情境让他有点不适,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要动身,然而胸口一阵剧烈的撕扯的疼痛感让他一瞬间脑中几乎空白,滴着汗躺倒了回去。   适逢柳行素端着粥饭进来,见此情景将东西搁在了梅花小几上,“殿下别动。”   他要碰一碰伤口,也被她握住了手腕,柳行素坐到他身旁,“伤口会崩开,暂时先别动,大夫嘱咐了,殿下这伤不休息半个月是没法赶路的。”   他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平静地反问:“你不是急着回上京么?怎么愿意等半个月?”   “殿下说得我这么无情无义,真教人伤心。”柳行素歪着脑袋叹息。   白慕熙微微一哂,“难不成还是冤枉你了?”   柳行素薄怒,“那就当我没有情义吧,我和小春就两个人,回京路上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跟着殿下,至少还有几个打手罢。”   要是被莫玉麒听见他们被人称为“打手”,估计要翻脸。   白慕熙压了压唇。   好像这样才是她。   只是,手腕上搭住自己的这只手可真细,比女子还细。   柳行素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才想起来,忙将他的胳膊撒开了,手轻捷地绕到他的颈后,将他稍稍托起来,左手往里又拿了个枕头,将他垫高了点,“殿下一天没进食了,想必饿了。”   不得不说小春的厨艺还是拿得出手的,这一碗青菜肉粥咸淡相宜,很是可口,柳行素捧起紫砂粥碗,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唇边。   白慕熙静静地看着她,也不张嘴。   柳行素咧嘴,“我好看?”   他哼了一声,“孤只是中箭,手没废。”   也成,幸亏太子殿下心高气傲,也省得她那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省得服侍他,柳行素在贺兰山无拘无束惯了,二十年来最难堪的日子,就是嫁入东宫后依照那些礼法规矩,把自己磨得半点气性不剩的半年。   就算是那时候,她也是守空房得多,几乎不怎么服侍过别人,柳行素自觉得自己对这些也做不好,将粥碗塞给他也毫不客气。   白慕熙修长的手指,漂亮得在不染血污后,变得如玉般光滑润泽,他稍稍侧过头,就能看到一旁的木凳子上,一盆微红的血水里,浸湿了一条帕子,正好那朵木樨图腾翻了上来。   他看了个分明。   这是上次他给她擦手却被她拿去擦了鼻涕的丝帛。   原来她还留着,一报还一报,被她用来给自己止血了。   他不动,不吃饭,目光有些异样,柳行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条脏污的丝绢,以为他生气了,有点窘迫地辩解:“我当时找不到东西了,你别小气,大不了我洗干净,洗不干净就扔了,你堂堂大周储君,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就不计较了吧?”   他的眼眸沉静,“我说了,给你了,就是你的,要怎么处置,都随你。”   “哦。”柳行素将木盆端了起来,“那殿下您慢用,下官我先去查查幕后黑手去了。”   黑漆漆的柴房因为门被推开泄露了夕阳的余晖,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刺客,正虚脱地靠着木桩闭着眼喘气,柳行素同样端了一碗肉粥过来,不过他的待遇没有太子殿下好,刺客被绑了,她可不愿意喂饭,何况这人嘴里还塞着布条,这碗粥不过就是让一个饥饿的人多一个陈述罪状的理由罢了。   这都是跟着张勃大人学的。   柳行素将喷香的米粥摆在他的脚下,他的双手被反剪,嘴里塞着布条,眼睛蒙着玄绫,她伸手在粥上拂了拂,让香味钻到他的鼻子里去,视觉丧失,又被打了这么久,饿了这么久,相信他已经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柳行素见到他仰了仰脖子,似乎在挣扎,淡淡一笑,“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害太子殿下。”   虽然他不能说话,可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柳行素便不取下他的布条了,漫不经意地坐到他对面,“不是我不给你时间,粥冷了,就不好喝了。”   “他们将你的手脚分开绑着,如果你老实招认,我现在替你解开手上的绳子,若是我们大周太子平安无事,我就让你也平安无事,你看怎么样?”   见他有要张口的意思了,柳行素伸手,替他将嘴里塞的布条取了出来,他凶恶地虎吼一声:“他死了?”   柳行素被吓到了,诧异地反问:“他可是哪里得罪你了?”   “看样子是他命大,我今日没杀成他。”他也是骨头硬,又要咬舌自尽。   柳行素掐他的下颌,但是她的手劲儿比不过莫玉麒,他还是将舌头咬出了血,柳行素索性将他的下巴掐住扔到一旁,“睿王派你来的?”   对方显然一愣,怔怔地抬起头来。   柳行素更确定了心底的疑惑,审查一十三名贪官,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白慕熙的手足兄弟,他蛰伏这么多年,始终留在灵州带兵,隔贺兰山与突厥对峙,暗中招兵买马。当年几位师兄就提点过,除了太子,睿王是最有资格继承大位的人,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图谋不在小。   上次她说了,白慕熙还不信。   柳行素脸色冰凉地起身,“现在你可以自杀了 ,我已经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发糖,么么哒~   ☆、第25章 夜深花睡去   刺客立即咬舌自尽了。   死得干净利落。   柳行素有点懊恼,一脚踢翻了盛放肉粥的碗。   莫玉麒听到动静,压着长剑冲进门,见刺客靠在柱子上已经没有声息了,忙探指压在他的颈动脉上,已经没有了跳动。   “死了?”莫玉麒收手,“柳大人,他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说。”   而且死得蹊跷,她怀疑是睿王人马,但也只是猜测,这个杀手到底是被拆穿了畏罪自杀,还是——   刻意移祸江东,想掩盖些真相?   柳行素叹了口气,“找块草苫子将人裹了扔到乱葬岗去吧。”   夏夜起了蝉鸣,庭院里的榴花如一盏一盏火焰般的宫灯,潜于满树绿光之间。柳行素和小春合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烧热了,用木盆盛放好,她捧着一盆水摇摇撞撞地往里走。   白慕熙已经醒来一次了。   但这会精神有些恹恹,晚膳时食欲不振,也没用多少饭,门被推出一声“吱呀”的长叹息,她将水盆放在床榻旁,房里点了安神的香,也有驱赶蚊蝇的功效。   他沉静地,悠悠地凝视过来,“我听卫六说了,他畏罪自杀了?”   柳行素将帕子捞出来拧干,放到他的额头上,“你别多想,凶手是谁不重要,你把身体养好就行了。”她默了默,抽开了手指,“我不惯欠旁人的,但这次欠了你,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你可以说。”   “我救你,被你扭曲成这样,也是不值。”他脸色微凉地拗过头。   “那行吧,殿下不要我报恩,我就当殿下是个九世善人,专门救死扶伤,要报恩的人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就心安理得了。”   谁知他又不高兴了,“薄情寡义。”   柳行素:“……”   存心与她过不去是吧?   白慕熙的伤口才包扎好,袒露出半截胸膛,淡麦色的肌理,在烛火里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关键这还是太子,平时俊傲清高,此时露出一点软弱来,不知道有多勾人。   柳行素清咳了一声,“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   他拉住她的手,“夜里,孤需要人照料,你不是说要报恩?那就睡竹床去。”   柳行素:“……”忍了这口气。   她走到对面的竹条编织的床榻上躺好。她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睡这种竹条床,南方的夏季气候湿热,夜里睡这个如同冷玉,柳行素才躺下,便知道其实这个比被褥子里睡得还舒服。   门没有落锁,安静地敞着,连窗子也没有关。   榴火深处,月色窥人。   柳行素侧躺着,与他的床榻相对,只隔了一丈不到的距离,他闭着双眸,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清风绕来,一支烛火明明灭灭,火光里的陈设幽微蒙昧。   两个人无言的沉寂里,传来他清平调一般的声音,“无聊,不妨找件事说。”   伤口疼得厉害,他是睡不着的。柳行素也睡不着,正愁没人解闷,闻言将手背枕在脸下,有些愉悦,“你说。”   白慕熙望着简朴的屋舍那一方拱形的横梁,淡然道:“阴山柳氏,你知道么?”   柳行素的笑容有点僵,她换了副不经意的神情,“知道,只怕没有哪位大人不知道阴山柳氏的抚远将军,当年威震突厥六部,横扫南漠,逐敌千里,就是有点可惜了。”   “孤还以为,你知道得更多些。”他失笑,笑容透着一股无奈。   柳行素已经严阵以待了,“怎么说?”   白慕熙的声音,有一种浓浓的自嘲意味。“柳氏的事,我没有问莫玉麒和卫六他们,他们既然能瞒我六年,我问了,得到的许又是另一个谎言,不如自己想,可越是想,越是又毫无头绪。”   “你知道,柳氏是怎么死的么?”   他偏过头,与她隔了这么远,却几乎是四目相对。   柳行素抓着薄毯的手指微微颤抖。有些事她不想回想,可有人逼着她,她自己也逼着自己,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用了一段时间来平复,才从容地从薄毯下钻出来,“自焚。殿下的东宫被烧,就是这位太子妃的手笔。”   “她为什么要自杀?”白慕熙皱眉,这桩事对他而言陌生却重要,他想到一种可能,“我曾经对不起她?”   柳行素深吸气,“这我就不知道了,殿下的家务事,只有殿下自己清楚了,那时候我还在老家读书。”   他沉默了。   她不再说话了之后,一缕影子飞快地钻入了脑海,比以前不同,这次隐约捕捉到一幅图景:少女穿着艳红的牡丹骑装,骑着一匹神骏漂亮的枣红马,手里拿着银鞭子绝尘而去。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而已,却让他头疼不已。   白慕熙摁住太阳穴,身体微微挣动起来,可这唤醒不了记忆,只能加重了伤口的疼痛。   柳行素听到隐忍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她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推开了毯子踩着木屐下床,“殿下你怎么了?”   脑中又是那个声音。   “殿下,要是我追上你了,你就得娶我,说话算话!”那个少女清脆的,如同幽幽铃声,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好梦。   这不是耳边的,中性的清沉的嗓音,白慕熙头疼欲裂,伤口被牵扯着,加剧了疼痛,柳行素取下放置在他额头的毛巾,伸掌覆上来,一片滚烫,沁出了薄薄的汗水。   “你……”   几乎是出声的瞬间,她被床榻上躺着的看似虚弱的男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地握紧了手。柳行素怔了怔,正要抽手,却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柳行素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乱得没办法已经打不下太极,“殿下,你发烧了,我找大夫来?”   他没管她说的话,以一种更不可拒绝的强硬抓住了他,仿佛她的手是他唯一的冰原,歇斯底里地往她身上凑,柳行素担心他的伤口被他这么动着迟早要拉伤,她蹬掉自己的木屐爬上床,将他的肩膀压住了,“你不能动,别动。”   被他扯着手当枕头,柳行素也是好笑,“乖乖乖,手给你,别捏我。”   “太子殿下,你手劲大,捏得疼。”   头疼得几乎神志不清的太子殿下哪里知道她说了什么?   柳行素无奈地拍他的肩膀,轻轻哼唱起来起一支少数民族的歌谣来。   小时候,她睡不着,也经常中途醒来踢掉被子,母亲就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用她温柔的嗓音唱他们草原悠扬动人的儿歌。   这声音神奇地抚平了他的疼痛,柳行素感觉到被他紧抓住不放的胳膊回复了血液流通,松了口气,继续低吟浅唱,婉转地,清澈的歌声,在他的耳边不绝如缕地回荡,缠绵。   他紧攒的眉峰被温柔的旋律抚平,看得出他已经踏实满足的陷入了梦里,柳行素拍着他没受伤的那只肩膀,继续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唱。   到最后,她几乎忘了唱歌的初衷,只记得,有一件事很想做却迟迟没有做到,那么遗憾。   这位太子殿下真不让人省心,虽然松开了一些,可柳行素一有抽身走的念头,就被他重重地拉回来,明明受伤了躺在床上动不了的人是他,柳行素拗不过他的倔脾气,又不想出手伤了伤者,只能憋着火气靠在他外头躺了一夜。   第二日莫玉麒前来替殿下换药,叫了门,没听到动静。   他自作主张地推开了门,一走近之下,骇了一大跳。   他们家殿下衣衫不整地搂着柳大人,一条腿几乎将柳行素禁锢在床上动弹不得,而柳大人,一双漆黑的要杀人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吓得莫玉麒一退,“大人放心,我今日,什么都没瞧见。”   柳行素咬咬牙,“赶紧把他拉开!”   被压了一夜,没怎么睡好觉的柳行素这厢气得不轻,莫玉麒“哦哦”两声,上来搭把了手。   柳行素全身的身子骨快要散架了,下床后揉着肩膀哼哼了半晌,听到身后的动静,忽眼风一扫,“殿下还要躺几日,你们还是出点财,去外边买个心灵手巧的丫头,对,像灵珑那么体贴的,买个回来伺候殿下。”   莫玉麒的鼻子翕动了两下,仿佛闻到了山西老陈醋的味道。   他边替殿下换药,边背着柳行素偷笑,口吻却一本正经,“庸脂俗粉殿下都看不上,除了善解人意的灵珑,这几年,全是她在照顾殿下。”   “哦。”柳行素不以为意。   怎么那股醋味又没了?   莫玉麒皱皱眉,又下了一剂猛药,“灵珑心里,只怕并不将自己当奴婢。”   那不就是有心当个侧妃么?柳行素桃李春风似地和煦微笑,“殿下身边都只有她一个人了,要爬上榻一夜春风,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柳行素将帕子扔到水里,熟料却听到他苏醒之后冷峻的嗓音,“谁要爬我的榻?” 作者有话要说:  木樨从此华丽丽地误会了—— 道貌岸然的柳行素,原来想爬他床。 咦,这盆狗血。   ☆、第26章 声东而击西   柳行素作惊喜状,“殿下醒了?”   睡了一夜,大约是躺得太久,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脱力,柳行素绕过莫玉麒,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她看着病榻上的自己,那道目光比女子还要温柔,还要细腻。   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瞥而已,他的心竟萌动出了不可意会的情愫。他近乎狼狈地将她的手打掉,“柳行素,你方才说,你要爬我的榻?”   柳行素:“……”   这个误会大了,当要澄清这全然是个误会时,莫玉麒蓦然痛心疾首道:“柳大人,我早同你说了,殿下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太子,不可能在下面的。”   柳行素:“……”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戏好多啊。   柳行素端着盆含着一口血出门去倒水。   晌午,日头毒辣了起来,碧树红榴花睡深深。大夫写了个方子让自己的药童去煎药,自己跑到后院池子里喂金鱼,红白间色的锦理在碧谭里游弋,大夫嘬了嘬嘴,将一把饵食洒出了花,鱼儿争得欢,将水花细密地翻出了出来。   小春诺诺地跟在老大夫身后,没忍住多嘴了句,“大夫,你每日都不去看病人的?你知道么,这位受伤的病人可是……”   “太子嘛,你们这么高调,只差在马车上画条小龙了。”大夫不以为意,“但在这里,谁来了我也一视同仁,全是我的病人。他伤得不轻不重,有你那位主子衣不解带地照料,我看不用十天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了。”   大夫说完,从袖里取出一支羽箭,细细的箭头,上有倒刺,只要穿入肉体,取出时必回带起血肉翻烂,幸得白慕熙扛了过来,但当时的情境也很是凶险。   小春诧异地爬过来,只见这箭头沾带了缕缕血丝。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须,“这箭上的血,我用酒水泡了三日,也没洗去,可见已经死死地黏在箭上了,这么多年,这种溶血的铁料倒是少见,如果对方在箭头抹上剧毒,这位太子爷,就难说了。”   “不过,天底下能把这种寒铁视作玩物的可不多,有动机、有能耐谋害太子的人更不多。”见小春一脸若有所思,老大夫吓得将箭扔进了潭水里,“喂,你可别多想!老夫今日什么都没同你说,什么都没说。”   小春“哦”了一声,老人反反复复说些没趣的话,她抓了两把药材去熬药膳了,沿途遇上莫玉麒,他暖阳般俊挺的面目,绽出了日色绚烂的笑容,“小春?”   “莫将军。”小春每回看到他,便逃得比兔子还快,这回也不例外。   莫玉麒抢上去将人在红廊另一头截住,小春羞急地低头,莫玉麒却一定要问个明白,双臂一伸,彻底挡住她的去路,走近一步,“你怎么总躲我,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小春紧抓着簸箕,嗫嚅:“没、没有。”   “那,我可是惹到柳大人了?”她对柳行素一贯忠心耿耿,这也不是没可能。   小春更是摇头,“没,莫将军想多了,我要给殿下熬制药膳,先走了。”说罢她飞快地往前冲了过去,莫玉麒伸出的双臂竟没能拦下她。   都道少年身体发育缓慢,但小春,似乎也太慢了一些?这娇小的个头,说话比女孩子还温柔,不留神真容易让人当成少女。   说起来她们主仆二人都有些秀色,柳行素对待殿下,最近可是愈发温柔了。   白慕熙渐渐可以下榻活动了,伤口偶尔还隐隐作痛,但已不妨碍正常的行走。   有几日柳行素常常忙到半夜,如若要守在他身边,便时常发生一些尴尬的事。   譬如尊贵的太子殿下在行动不便时,出恭这便是头等大事。柳行素本想着,有些事面对了,也不会比一般女子更难堪,她本来就是男人堆里长大的,何况,这人曾是她夫君,三媒六聘洞房花烛一样不少,该目睹的也一样不少,还能趁机掩盖一把自己女子身份的事实。   但是——这种强迫自己心意的事,她还是干不来。她不喜服侍人,也不会服侍。   所以,她还是远远地开溜,找卫六来照顾他。   幸得白慕熙这伤缠绵得不够久,柳行素总算松一大口气。   满月时候,白慕熙将队伍里所有人召入房内,自己换上了素净的白袍,这是街衢里百姓惯穿的式样,平时朴素,他这等风姿也要被减色几分,柳行素替他将版图铺陈于地。一卷百里秀丽风光,浓缩在脚下厚重的牛皮上。   白慕熙手里握着一柄剑,剑锋直指的,就是目前所在的随州城。   “我们在随州城外遭遇伏击,可见回京的山南东道已被人严防死守,只怕一路都不会太平,若要绕远,山南西道险峻多山,我受伤休养这事没有上报陛下,耽搁了十几日,若再迟,只怕会耽搁回京交旨的时间,都不可取。”   柳行素靠在椅背上凝神听着,他的剑锋在牛皮图卷上摩挲出零星的银光。   莫玉麒皱眉道:“殿下,何不禀告州官,让他们加派人手?”   “动静闹大了,对殿下更不利。”插话的是柳行素。如果可以寻求州官庇护,那一路虚张声势,也足够引来敌人的注意了。柳行素在随州的地标上画了一个红点,“这个地盘向来是给邻近官府敛财所用,要说实力,没什么实力,也不会有人在此时雪中送炭。与其这样,不如靠自己,山南道不可行,那是表面上的,不如殿下找几个人在淮南道上部署,制造假象,我们暗度陈仓?”   不谋而合。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白慕熙眉眼淡淡,将剑柄抛于地上。“卫三卫四,这事交给你们,取孤的令符这回阳州调兵,沿途故布疑阵就可。明日动身。”   “领命。”   所有人走了之后,柳行素将剑拾起来,吹了吹剑上的蛛网,“要杀你的人,是你亲近的人。所有人都相信了,就你不信。”   白慕熙敛唇,“没查出来之前,孤谁也不能信。”   言下之意就是无凭无据他不会怀疑任何人。   柳行素为他的愚善感到无奈而可怜。   “但是小春说,刺客用的羽箭,是寒铁所铸,这可是件好东西,突厥曾用它在交战中大逞威风。在大周拥有他的人,非富即贵。我就问殿下一句话,有些深仇死结,查出来是谁了,殿下会不会下杀手?”   白慕熙清冷地蹙眉,“若是有那一日,亲手了结。”   “如果,那个人真是至亲至爱之人?”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孤没有至爱。”   “若是有呢?”柳行素得寸进尺。   “若是有,”白慕熙从未对此事有过设想,本不该陷入柳行素的圈套,可他竟认真思索了起来,“是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至爱,选择也许都会不同。”   这个答案让柳行素微感讽刺。   她喜欢我行我素,偶尔也感情用事,若凡事在感情上还要比较才能有所取舍,那就不够大气,怎么抉择,她往往一瞬间就做了决定,拖泥带水,只会延长痛苦。   白慕熙是第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骨子里,血脉中,有一股熟悉的冷流,唤醒记忆深处最彻骨的隐痛。好像很多年前,他做过什么选择,而那早已无疾而终。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时,心犹如被挖空了一块,做过的事,爱过的人,忘了,全忘了,只剩下无可弥合的伤口,无可追寻的迷惑。   是柳行素让他开始设想这个问题。可想起来,才发觉自己原来可悲。   他竟没有爱的人。   还说什么选择?都是荒唐。   次日,莫玉麒上下打点了一切,将原本的马车卖了,换了一辆新的并不怎么好的瘦马,白慕熙重伤未愈,不能骑马,只能用瘦马拉着不成气候的车盖,慢悠悠地沿着曲折山路,重湖叠巘,拐入原始的密林秘境之中。   “小春,稍稍慢些,我们跟在后头。”莫玉麒策马从侧面而来,嘱咐赶车的小春,自己交代了一句,便退到了车后。   小春盯着路段,尽量不让车轮咯到石子。   但沿途走得顺畅,卫三卫四那边,也再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了。   柳行素将地图摆在车棚里,一路标记划线,山路崎岖,稍不注意便容易拐入绿障里出不来,只能一路记着走过的路。白慕熙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他问她,“回京之后,各自交旨,你的尚书右丞,我未必替你保得住。”   “那也没什么。”柳行素顿了顿,“殿下,我其实,对秘书监管理的藏书和卷宗,有几分兴致。”   “你终于承认了。”他没有半点惊讶,沉静幽深的一对眸犹如寒潭冷星。    “哦,原来殿下早就知道了。”柳行素暗想自己哪里露了马脚。   “不巧,我现在对它也有几分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  联手查案要开始了?? 不,这是JQ的发端。   ☆、第27章 无声胜有声   坦诚来讲,在短暂的目标计划里,他们还算是志同道合的。   但柳行素知道,秘书监理下的卷宗室犹如大周最机密的藏书库,即便是太子,也无法动用私权擅自入内。否则,柳行素早巴结这位储君了。   白慕熙皱了皱眉,“看来孤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另有目的。孤令人查过你的身世,可惜却干净得如同一张宣纸。但极致的简单更令人起疑,一个没有父母亲人的人,向谁求的学,如何考中科举,孤都很好奇。”   “那么殿下你呢,要入卷宗室,找什么宗卷?”   她不动声色地将话头扔了回来。   白慕熙凝视着她如湖的眼神,那里,不生水纹,镇静如斯,相比之下他竟显得躁切不安,是因为太想知道这个人的底细了么?可为什么想知道,仅仅是因为她过于神秘?   饶是小春再小心,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在四目相对间,马车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白慕熙受了伤手一直照顾着伤口,没有丝毫着力点,这一倾斜之下,没有任何防备地将身体倒了过去。   柳行素手腕一抖,被人用力撞在了车壁上。   唇上紧贴着温凉,触感薄而软,犹如薄寒银亮的匕首,极具侵略性和破坏性地,堵住了她的红唇,两个人都是一怔,瞪着眼睛继续四目相对,却近得连彼此的睫毛都看得分明清晰。   柳行素秀气白皙,睫羽修长,那双温润清绝的眸犹如在淡茶里点了一滴墨水,此时,那滴墨色肆意而汹涌,掀开了一股怒潮。   唇齿相贴,柳行素羞怒地要拎起拳头揍人了,尤其后脑被撞得发晕,白慕熙要撑着她身后的车壁起身,却被柳行素一掌推开了过去,马车又是一晃,白慕熙吃痛,隐忍地收紧了眉。   继而,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沉声道:“柳行素,孤不是存心,你要做甚么!”   柳行素愣了愣,觉得这人无理取闹,但亲也亲了,碰也碰了,何况还睡过,柳行素不想做什么矫情的人,只是莫名其妙被轻薄还不能解释有点委屈,忍着扭过头,一个人去看窗外的景致。   马车里静下来了。   再也没有人提秘书监的事,只剩下微微起伏的喘息,那一声声,搅得柳行素烦闷鼓噪,扭过头,只见他正解着衣襟。   柳行素双眸一瞪,“太子殿下,是你要做甚么!”   方才是意外,但眼下这不是公然地耍流氓么?白慕熙是那种人?   正当她感到幻灭时,听到太子殿下隐忍的吸气声,“都是男人,你大呼小叫的,还嫌不够丢人么?”   怎么她还被吼了,柳行素一贯是个认理的人,正待捋起衣袖好好说道说道,却在他那身朴素无华的右衽被揭开时,一团沁出的红刺伤了眼睛。临走时,大夫说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也嘱咐过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否则还会流血。   柳行素立即抢上前替他查探伤势,“殿下,要不要停车休息?”   白慕熙阻住她伸过来的手,不咸不淡地回应,“一点血,死不了。”   “嘴硬。”   “你大胆。”   什么时候又开始斗嘴了?   柳行素摁了摁额头,最近面对白慕熙各种不顺,总想刺他几句,也不知是什么道理。看到他发怒,被她撩拨起脸红尴尬的反应,便自觉各种气顺。   她一定是魔怔了才会这么恶劣。   她掀开帘,冲赶车的小春扬声道:“走慢一些。”   “好。”小春有些莫名,毕竟不是游山玩水,是在逃避追杀,但柳行素有这样的吩咐,她就依言慢了。   车几乎悠悠地穿行在山野林间。   但这车不如太子殿下的华盖,走动时木板会发出嘎吱的响声,于是便嘎吱了一路。   到了下一站又是席天幕地的一夜。   护卫围着一棵老槐树,点了一蓬篝火。就着火,他们一面烤着干馍馍,一面谈笑。   白慕熙脸色苍白地靠着树干,身上披着那件染血的外袍。本来他受伤就是为了自己,伤口沁血又是她一时手误推的,柳行素毕竟还是内疚的,将自己用来盖着睡的长袍也搭在了他的身上,“夜里有寒气,殿下身上有伤,还是多盖一些罢。”   说着伸手替他将衣袍拢上去,白慕熙悠悠的一双凤眸,泠泠如玉,他在篝火下,映着炽烈灿烂的火光,显出别样的肃穆和静谧。柳行素本来是来道歉的,但看了,突然老脸一红,讪讪地退回去了。   他却不让她走,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她的腕子,柳行素尴尬不已,却听得他幽冷的嗓音:“我是不是在哪里太纵容你了,你一点都不怕我。”   他是太子,不巧也是皇帝视作眼中钉的人,文武百官里很少有不怕他的人。但大胆到柳行素这个地步的,满朝卓荦英才,也没有一个。   柳行素眯了眯眼,“你一直在纵容我啊。是殿下对我这么好的,可殿下却又这么奇怪,我不回报的时候,你说我薄情寡义,我想照顾你的时候,你说我大胆犯上。这叫我也很无奈啊,不如殿下你说,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她感觉到因为这席话,那握住自己手腕的五指仿佛僵住了。   他错愕了瞬间,柳行素又顺藤摸瓜似的缠上来,笑容粲然,手指点在他的肩膀,“殿下,你看,我碰了你,可你也不恼。我知道,若是换了旁人,你早就,大发雷霆了吧,其实是我该问殿下,我到底特别在何处。”   白慕熙仍旧无话,但篝火的燃烧间,众护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柳大人方才撑在殿下身上似在索吻……而殿下他……   脸红了!   白慕熙的反应让她好笑又讽刺。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必装作一个清纯懵懂无辜的模样罢,这人清高傲物得要命,对侵犯自己的人一向奉行赶尽杀绝的手段,怎么会这么不经撩拨。   柳行素镇定自若地等他迟疑地抽手。   太子殿下的脸色有些复杂。   她抿了抿唇,找小春挤着睡去了。   白慕熙崩裂的伤口没有大碍,幸得临行前从老大夫那儿取了药膏,仔细抹匀了后换了绷带,便再也没出过大乱,就这样,马车一路平安,无风无浪地低调入了上京。   但被派遣出去的人始终没有消息。   回府洗尘之后,太子府和柳府同时传来皇帝陛下的口谕,请太子和尚书右丞进无极殿有事商议。   柳行素被大周皇宫里的内侍引入无极殿时,发觉皇帝除了召他们两人,还有各部的几位大臣,都在右手边,白慕熙脸色苍白地坐在一旁,静寂的无极殿,犹如上悬宝剑,冷锋架在每个人的七寸处,压迫得不剩一丝声音。   柳行素没来得及多想,便先跪了下来。   皇帝换了一声寻常的龙袍,没有金殿上时瞧着那般山威厚重,但依旧器宇不凡,龙目凛凛。皇帝命人抬了一张软毡给她跪坐,柳行素才安坐好,便听皇帝道:“柳卿,荆州诸事,太子和张勃提起你,都是交口力赞。”   “承蒙殿下与张大人厚爱,臣略尽本分,不敢邀功。太子纡尊降贵,与荆州军民协力防汛,这是百姓有目共睹的,不但称赞太子贤德,民间更作词歌颂陛下功绩,爱民如子,所以上天必然也退让几分。”柳行素拍马屁的时候习惯一本正经,让人不感觉她在拍马屁。   卫峥忽然冷冷地一哂,连带着对太子也多了莫名其妙的敌意。   在白慕熙和柳行素离京的数月之中,卫峥政绩出色,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识,官提拔了一级,如今在群龙无首的工部,本该任由人对他另眼相看敬重有加,可柳行素一回来,整个六部恐又将重新调动。   陛下对柳行素的态度,一直令人摸不透猜不准,许多人时至如今也不知道,柳行素其人,到底是该奉承,还是该孤立。且看今日了。   皇帝陛下看了眼敛眸跪坐的裴建,“上回你说,柳行素是个可塑之才,可以他的才干,留在工部实在可惜,力荐朕调任他的官,如今人已在此,荆州治水有功,你说该如何赏?”   裴建素来与柳行素不睦,如今正好扯她一把,“柳大人是襄阳人士,乃是山林出身的高士,对如何治理一州一郡,对州郡百姓如何推己及人,想必比臣等更为精通,此次荆州一行,臣听闻,民间对柳大人呼声甚大。如今荆州落马者一十三人,人心涣散,百姓对朝廷恐有怀疑之心,若在此时推举出一个令百姓都更为信任的官员坐上郡守之位,想必更能服众。”   老狐狸开口果然不同凡响。   郡守之位不知多少人巴望着,恨不能将跟自己沾亲带故的人全塞入荆州,来次彻底的换血。荆州毕竟面临长江土地肥沃,与各州县往来密切,是快大好的肥肉。   可惜地方官毕竟是地方官,一旦出了上京,便如同海里流入河沟的泥鳅,再也翻身不得。   除了裴建,想必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柳行素想到那个给她承诺的人,眼光微微瞥了过来。他脸色清冷犹如结霜凝雾,抿着薄唇,却正盯着裴建。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人:总有预感这俩夫妻要搞我。 白慕熙:我的媳妇儿我宠的,不服憋着。 么么哒,剧透剧透,裴大人才是个搞事情的人啊,对了,还有别扭的小卫峥。   ☆、第28章 万马究可哀   “柳卿,荆州用人之际。”   这颇具暗示意味的话一下来,柳行素登时全身脊骨一冷。袖下的手轻轻哆嗦了几下,她忽然想到,白慕熙是答应将自己弄回来,可然后呢,如果她再被发配出去,结果是一样的,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而她还是远在千里外,回不了上京。   这世道果然靠人靠不住,唯有自己。   “陛下,微臣是荆襄人士,但也是草莽村夫,方入朝,人微言轻,如今荆州郡守空缺,正要寻一个德才兼备的有为之士,臣才二十岁,这……这要是上任,岂不是贻笑大方么。”柳行素尴尬不失礼貌地微笑,将头低垂下来。   皇帝“哦”了一声,没有金殿上的不可侵犯和肃然,他看着跪在底下孱弱的探花郎,目光探寻,“你倒说说,你可有举荐之人?”   “裴大人。”柳行素清澈的声音犹如珠玉落盘,溅得一殿回声,吓得裴建一颤,怔愣愣只听说,“裴大人为官二十年,三度远调出京,资格名望,比柳行素区区竖子还是更有说服力。但裴大人为人谦虚,妄自菲薄,眼下正是一个可以正名的机会,柳行素岂敢相争?还听闻,去年冬月,荆州一名六百石粮官遥裴大人赏梅,而且字句恳切,临走前……”   “你住口。”裴建气得发抖,脸孔刷白。   皇帝问道:“临走前怎么了?”   柳行素镇定自若,“临走前,两人拜了个兄弟。可见裴大人与荆州还是有些缘分亲故的,他方才举荐,折煞下臣了。”   旁人不知道这个中典故,白慕熙却是知道的。李博望招供的账本上,裴建的名字赫然在目,这么多年他有意亲近睿王,暗中颇多往来,李博望就曾为裴建揽下黄金万两。只是张勃碍于没有证据,又涉及储君之争,不敢打草惊蛇,才将账簿赠予了白慕熙私藏。   沿途的刺客,也多半是为了这本根本对不上的账簿来的。   柳行素提点说,刺客用的箭头来历不凡,很有可能是睿王的人马,他心里隐约有了些轮廓。   皇帝沉思了片刻,目光瞥在裴建颤抖不止的身体上,陡转幽深。在帝位坐久了,看破人心这些把戏实在再容易不过,他不是昏聩庸君,也不会偏听则暗,裴建打的主意不过是剪除太子.党羽,这正是眼下他要考虑的,他今日让太子来,就是为了试探太子对柳行素的心意,能为了力保她做到什么地步。但裴建这人有阳奉阴违之处,似欲掩盖什么丑闻,这确实已犯了他的大忌。   “柳卿所言也不无道理。”在柳行素微微吐气之后,他转头问白慕熙,“太子,朕若将柳卿放到荆州,给他一个六品官做,协理新任郡守治下,修桥堤,防长江,建村舍,抚民心,你看如何?”   皇帝猜忌他,防备他,却来此时问他,不过试探便是暗示。   若是平常的人,他此时已经缄默,或顺着皇帝的心意让柳行素该如何处置,便被如何处置。可这人偏偏是柳行素——   他答应过的事,应许了的,一定会做到。   “父皇有心,但柳行素四品头衔,荆州治水有功无过,被无端贬官有些不妥,裴大人也是此理。”   这已然是最中立、进可攻退可守的话了,奈何这团线头是皇帝亲手抛给白慕熙的,被他理出来了,如今好话让他说了,顺了个人情,皇帝故作坦然,笑着拂手,“也罢,朕今日,本来也只是与众卿来商议番安置荆州的事宜,太子所言极是。六品州官,确实不是眼下棘手之时,郡守一日不立,民心一日不齐,才是关键。”   这时候,官员里有人越众出来,行到柳行素身旁,赭色黼黻官袍曳地,他跪得笔直铿锵,“回禀陛下,下臣愿往。”   原来工部是严子恒,礼部尚书严允的侄儿。   严允自他走出,便一直递眼色,略略有些惊惶。严子恒区区小辈,怎敢公然问陛下要官?这不是犯了陛下的忌讳么?   卫峥也沉了沉脸色。他不喜欢柳行素那套虚伪假惺惺的溜须作态,也不喜欢严子恒这种无头无脑的急脾气,公然要官,真是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但皇帝却端的是眼前一亮,“你是——严子恒?”   卫峥怔了怔,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了,严允是当朝严昭仪的亲侄儿,与皇帝也算是一家亲。难怪了,这种锦绣堆里出身的人,何须畏惧?   严子恒颔首,“下臣正是。”   “朕记得,你在工部供职。”   想起来还是前几年一桩闹心窝子的事,他身为大周皇帝,却一直子息不旺,严昭仪好不容易怀胎,可惜胎儿在三个月大时突然死于腹中,上下找遍了原因,审问了昭仪宫里数十名太监婢女毫无头绪,严昭仪也落了病根,从此不能有孕。皇帝心存遗憾,自认自己对严昭仪关怀不够,便想多多照拂严家,也免了愧疚,正巧严子恒在上京投职,他御笔一挥,将人安插到工部,从此便没再管过。   那时候,严子恒才十八岁,如今已经廿一了,端的是高颀丰秀,朗朗的一派好人才。   皇帝看了心生喜欢,“也好,你既然出头,朕斟酌斟酌。”   “散了。”   “诺。”众官俯首下拜。   严子恒五品官,被发落到荆州也算是合情合理,严家在上京论人脉威望,都是上乘的钟鸣鼎食官宦大户,没几个人敢置喙。   但经此一役,柳行素更觉得自己不能大意,稍有不慎,她被远调,可能又需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调回来,她已经苦读了六年,熬了这么久的日子,再也不想等。   严子恒出了皇宫,被严允拽到车中,怒斥:“你小子无礼狂妄,逞什么强?陛下的心思,你也敢琢磨?他分明是看准了柳行素,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台阶罢了。你你——”   “叔父。”严子恒不卑不亢地争辩道,“工部这些年,侄儿虽无寸过,但也无寸功。日夜撰写文簿,填大周土木之事,与世隔绝,太过枯燥。侄儿只想去荆州历练历练,将来若是有机会,未必不能回朝。”   “你把事想得太简单了。”严允知道他的脾气,现在局势不明,他出走下放,也未必不是好的抉择,“现在太子的储君之位尚且稳固,但皇帝陛下也是春秋鼎盛时候,正当壮年,这接下来的变数,尤未可知。你可晓得,方才柳行素在无极殿中,何以提到荆州粮官,裴建被脸色惨白?这群人明里暗里和睦谦卑,互相奉承,但暗中早已泾渭分明。”   严子恒固执倔强,望着叔父一番殷切的眼睛,摇头道:“勾心斗角,侄儿不喜这些。叔父若答应放侄儿出门,侄儿便能远离它了。”   他人虽然纯粹,但并不傻,严允的话他听懂了,除了卧病在榻的襄王,睿王与太子谁得帝位,鹿死谁手尤未可知。睿王虽然远在北境驻兵,但手握兵权,精兵猛将如云,要是能得了军心一朝南下,即便是太子也未必能够应付。   严允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时候走,是好也是坏。也罢,你还年轻,这搅混水的事,还是交给叔父吧。”   ……   黄昏阴阴,婉转的一场绵雨洗过秋阶庭院、琐窗朱户,花苑通幽处,一波碧水汩汩地卷着浪。   白慕熙手里握着一张薛涛笺,停在轩窗口若有所思,正巧莫玉麒收到了卫三和卫四的消息,前来禀告,“殿下,卫三卫四沿途果然受到了伏击,才会近几日失去传信联系。”   “伤亡呢?”   莫玉麒将密函送上,“伤了七人。传信的人是卫九。他说,刺客态势汹汹,宁杀错不放过,卫四他们安排了一辆假的太子马车,被高空扔下的铁锤砸毁了。”他摸了摸鼻子,“岂料误中副车,那车里压根没有人。”   白慕熙拆开密函,将手里的信上下读阅了一遍,确认无误。   但莫玉麒始终只盯着白慕熙,那双白净秀长的手,指尖轻夹着一张胭脂色的薛涛笺。目光微微一顿,微妙了起来。这东西在本朝,向来是坦明心迹用的情书,难不成,这又是哪家的闺秀按捺不住了?   瞧他探寻看热闹的眼神,白慕熙便大为懊恼,低喝了一声,“出去。”   “属下遵命。”莫玉麒低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只是才走了没几步,突然压制不住地笑起来。殿下这桃花运,如此旺盛,偏他要做高傲的凌寒一枝,原来也有恼羞成怒、脸红的时候啊。   奇了奇了,怪也怪也。   白慕熙确实恼怒。他这辈子也不是没被女人送过书信、香囊,但这是第一次,他收到了来自一个男人的情书! 作者有话要说:  柳行素:我写了啥?太子你敢念吗? 白慕熙:…… 别理会太子,他只是害羞。\(^o^)/~   ☆、第29章 环肥与燕瘦   “殿下亲启。一别之后,两地相悬。感念殿下恩义,为行素数度陈词黄金案前,行素无以为报,唯独记挂殿下于心。殿下伤势是否痊愈?头痛之疾可曾复发?吾尝听闻,取端午艾叶柳草煮沸,辅川穹、白芷、柴胡入药,膳食养疗,有大功用,已差人将起居照料应对琐事以密函封之送入太子府,万望太子不弃。下臣一番心意,如春阳朗朗,如明月昭昭,望太子万安。”   叮嘱了一长串,还有一些更露骨的话,全然看不出是写给太子还是写给心上人的东西,比什么“春日朗朗”还要恶心人的。   白慕熙恼火地要将这张薛涛笺扔入火钵,才送到火苗口,窗外娉娉袅袅走来一个宫装绿衣美人,正是捧羹来的灵珑,白慕熙忽然撤手,将东西收到了背后。   “殿下,奴婢熬了粥,对头痛有好处的,您尝尝。”灵珑温婉含笑,修眉连娟横黛,眼波绵软的犹如闪着玉泽。   “好了,放下。”白慕熙食指中指并拢,将薛涛笺藏在袖下,不动声色地挥退了灵珑。   她面露不解,但还是退下了。   昨日偶然遇到莫玉麒,他说殿下和柳行素此行去荆州,攒下不少情分来。莫玉麒说得含糊,难明其词,但灵珑听得明白,殿下这些年从不召人侍寝,去年睿王送来几个美人,也硬生生在太子府干熬了数月,又被打发走了。   民间传闻,太子甚至是不举,所以多年不娶,也不纳妾,更无子嗣。就连皇帝防备太子,也和这事颇有干系。   终于是恢复了寂静,窗外一派山居秋暝般的喧嚣尽沉,秋阶红痕如洗,他握着手里的薛涛笺,最后一行,那什么“一日不见我心悄悄”,真的不是刻意调戏他的?   白慕熙咬了咬唇,将东西送入了火钵。火舌蹭一下窜起来,将太子的脸映红了半边。   皇帝这次亲自擢拔了十余名官员,一一封了官职,赐了官服印鉴、白玉如意、各式奇珍,钦点了严子恒赴荆,这些官员多是没有身家背景的小官,没有满足朝堂中任何一人的心愿,却也堵住了他们的嘴。   柳行素听到金殿上响起自己的名字,她微微晃了个神,才徐徐出列,宣旨的宦官端着公鸭嗓道:“敕封柳行素为中书侍郎,即刻调任中书省。钦此。”   中书省?柳行素没留神,竟被封到了中书省。   皇帝陛下这心思,太过匪夷所思了!   柳行素一时之间竟忘了领旨谢恩,想起来时,百官都正瞅着自己,她忙干干地上前接旨,“臣,叩谢陛下天恩。”   中书省离宗卷室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当年柳氏满门迁徙,途遭不测,官府发的通文是路上遭遇突厥刺客,柳氏忠烈寡难敌众,被贼人所害,可是那些年突厥与大周势同水火,关隘如同天堑,怎么有人轻飘飘便能潜入大周境内?师兄查过,找到了堂兄的一具尸体,那伤口是被银丝锁喉,这种东西,不是突厥人善用的弓箭弯刀。   “柳大人几句溜须拍马,便扶摇直上了。真是容易。”散朝后,柳行素听到身后一个阴阳怪气的调调。   她不耐烦地转身,只见卫峥横眉冷对,一袭对襟朱子深衣,官帽竹簪束发,嘲讽地笑看着自己。   柳行素知道卫峥这怪脾气,正要辩驳两句,卫峥身后徐徐走出银边金绣蟒袍的太子殿下,面无波澜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便沿着台阶越过去,一言不发。   她可是洋洋洒洒给他写了近千字的“情书”,这人怎么愈发无动于衷了?   卫峥见她望着太子的背影,眼神“缠缠绵绵”,一阵恶寒,冷笑道:“歪门邪道终非正途,爬得高,只怕跌下来时……”   他也不说后边的话,将柳行素损完了便走。   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   柳行素不快,收拢了衣袖回柳府。   齐檐生的一树高的海棠,花放如雪,轻红浅碧冉冉地婆娑着,几处染柳烟浓。   她在集市上溜达了一个时辰,玩得一身香汗才归府,岂料前脚方踏入内院,小春便从里边飞奔了出来,恶寒地抱着手臂,“大人,不好了,她们、她们……”   她们?柳行素描着黛的眉毛耸了耸,柳府稀稀落落几个家仆,不是看门就是扫地,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正当她这么想着,却见那回廊里脚步齐整地飘出十几个美人儿来。   衣香鬓影,环肥燕瘦……个个殷切地摇着手里的绢纱,“大人”“柳大人”娇媚入骨地唤个不停。   柳行素惊呆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这群美人犹如几十年没见过男人的饿虎,见到柳行素便热情地飞奔过来,柳行素犹如一根被钉在泥巴里的木头桩子,傻傻地等这群女人来摸上摸下,她气得两颊冒火,“滚!”   那群美人被震开了。   柳行素恼火地沉声道:“你们、这群伤风败俗的,哪里来的?”   一见男人就摸,还有没有王法?就算她是个假男人,可也不至于……   “大人?”一个牡丹妆的美人被柳行素一凶,愣了愣,“大人,我们都是清白人家的,不是烟花地里的女人。”   “不管了不管了,我不管你们哪里出身,你们就说,是谁让你们来的?”她问出口时,“白慕熙”三个字先跳进了脑海,难道是为了气她那封信?不可能啊,他自己也是个不近女色的,哪里来的这么多妖艳美人。   牡丹妆的美人痴痴微笑,“我是礼部徐大人送来的。”   身后又一个美人举手,“我是中书省顾大人送来的。”   “我是……”   报了个遍。   柳行素和小春的嘴巴里都能塞鸡蛋了。   这群大人们平素不好好干活,专望着风呢。柳行素现在才察觉到,先前她被封官时,这群按捺不住的要巴结的人因为望不穿陛下的态度,只得暗暗忍耐,如今荆州的事情一过,她又被升了官,这群人终于是坐不住了。   大约是看她孤身一人,已经弱冠年华还没有娶妻,所以特地送来一个,一个送一个,顷刻竟将她的柳府都塞满了。   可怕,太可怕了。   “额,这个……诸位姑娘,的确个个是绮貌玉容、天香国色,奈何奈何……”柳行素干干一笑,“这个,实在是对不住,在下对姑娘们,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回吧。”   “这……”美人愁眉苦脸起来。   这一蹙眉,便多了春花秋月的伤感,柳行素趁热打铁,“实在是……要是你们留下来,我这儿倒是不缺扫地洗碗的,就不知道诸位姑娘这纤纤十指,舍不舍得拿来……”   话音一落,受到惊吓的美人登时作鸟兽散。   牡丹妆容的美人回了徐府便哭哭啼啼,“大人,那柳行素真不是个男人!”   徐义理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不说,听这话声音都拔高了,“这是什么意思?”   美人娇颤不止,“他根本,根本只爱男人!”想到柳行素被自己碰了一下便避如蛇蝎的模样,想到柳行素和小春主仆二人的恶寒,想到这儿,心口便一阵犯堵。   徐义理这下也被唬住了:怪不得柳行素二十岁了身边除了一个赶车的书童什么人都没有,怪不得先前荆州李博望送给她两个美人都被无情拒绝,怪不得这些莺莺燕燕,连他的牡丹都拿出手了,对方仍旧无动于衷,怪不得她同民间传闻那啥的太子走得那么近……   牡丹美人梨花带泪,殷殷询问:“那么,大人你要……”   “不就是爱男人么,”徐义理眼一闭心一横牙一咬,“我这就给他找美少年去!”   牡丹美人愣愣地拿手指捂住了唇。   好不容易赶走了这群妖艳美人,小春捏着笤帚的手总算松了松。柳行素腰酸背痛,左手捶着右肩膀,累得直往寝房里走。   现在风光了,这么多人要献媚。要是不幸被卫峥言中,哪一日她被皇帝一掌压在五行山,这才有的朝廷百官、京畿百姓看的。大戏一桩,够笑一年。为了不让自己他日落马变成上京人的笑谈,她最好还是兢兢业业步步为营。   嗯,顺带巴结巴结一条船上的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徐大人这觉悟……啧啧 说说题外话,其实作者君在文案里已经说了,这篇文里的礼制什么会出现bug,因为架空,所以也就放开了胆子写了。另外作者君真不会写权谋……额,尽量写得无比小言。嗯,小言好,小言妙。   ☆、第30章 日月金银台   柳行素在下朝之后,往中书省行宫去赴任。   卫峥的马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他虽然是文官,但更精通于骑射,嫌马车轿子脚程慢,素来是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身后马蹄萧萧,柳行素从车里钻出来,嘱咐小春去系马,顺带喂点草,不留神身后的马蹄踩到了一块瓜皮,瞬间马失前蹄,卫峥惊恐地要勒住缰绳,还是东倒西歪地冲了过来。   柳行素一转身,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歪斜着势如破竹地撞过来,神色凛了凛,没想到在这儿会遇上卫峥截杀她,柳行素没来得及反应,手臂突然被人拽住,被沉而有力地手劲儿一拽,柳行素便往后跌倒了过去。   “吁——”正当卫峥要驯马时,莫玉麒从身前窜出来,一剑砍断了马腿。   马俯冲下来,卫峥被震落马下,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   柳行素惊魂未定,身后传来一个沉怒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太子殿下?”   柳行素愣了愣,像是才反应过来。   身后的路人仰马翻,小摊贩的青菜被撞飞得遍地都是。柳行素讶异了下,这是卫峥干的?   一地狼藉之下,卫峥扶着擦伤的腿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喂,谁人扔的瓜!”   卫大人中气十足,吼得百姓愣愣的不敢作声,说罢又回头冲莫玉麒怒道:“你赔我的马!”   莫玉麒执剑弓腰,不敢答话。   白慕熙飘然下场,“卫大人,你的汤药费,是否也清算一番?”   “太子?”卫峥恍然大悟,“参见太子殿下。”   “玉麒,随卫大人去——嗯,结账。”白慕熙看起来如沐春风,好整以暇,如此不甘心官民疾苦的做派让卫峥忍不住嘴角一抽,也是,人家心里只有那位会吹会捧的柳大人。   卫峥抹了把右脸,贴着鬓发耳朵前的那一块好地,被石子划出了一道口子,摸得一掌的血,卫峥恼恨不已,爱驹又被杀,却偏偏是自己无理在先,发作不得,只恨这两人往那儿一站,分明都是男人,却般配得咯人眼睛。卫峥袖子一甩,哼了一声便走了。   “真是别扭的孩子脾气。”柳行素叹了叹。身后的府邸,门匾灿然生辉。   白慕熙耳根一动,只见这个得了好的柳大人若无其事地要去报到,白慕熙在身后叫住她,“你不是喜欢报恩么,我又救你一命,这个怎么算?”   “殿下没听说过,债多不愁么。”她将广袖一甩,潇洒倜傥地笑起来,“欠的太多,既知还不清了,那就不想着还了。”   “歪理。”他唇角一荡。   这一荡,却令柳行素看出几分令人心惊的颜色来,的确,太子殿下这风华的确无人能出其右啊,当年十五岁就能迷得上京万千闺秀夜不能寐的,柳行素低低地微笑,“说实话,你跟着我做甚么?”   他踩着石阶上来,“孤不是说了,对卷宗室有兴趣。”   “哦,可是你进不去。”柳行素很不给面子,“殿下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告诉我,你要查什么,我替你找。”   他冷哼了一声,“你倒真有把握。”   “殿下请。”柳行素是迫不及待看到堂堂太子被拒之门外的样子,忙作哈腰将人往里请。   白慕熙晓得她没安好心,还是入了门。   中书省行宫算得上气势恢宏,这里是整个大周最严密的书卷案件储存和处理机构。即便是大理寺上十年的旧案,在卷宗室也有记载。   进门后,只见齐树的一带屋檐,上腾淡雾,跟着便是恢弘的主殿。这殿室比皇宫的议政大殿不遑多让,甚至更古旧森严。檐角勾栏,皆用朱黄二色砌成龙首,衔珠吐云,远望之,犹如瓦砾间跃动焚烧的焰火。   中书令大人此时无暇接见柳行素,由一位年过花甲的兰阁主簿相迎,身后跟了两名年轻俊秀的童子,见太子与柳行素一道入内,先见了礼数,将人请入正厅奉茶。   “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是——”   “孤听说,孤赴荆时,上京连降暴雨,中书省行宫的卷宗室遇雨墙坏,中书令韩大人几次请旨修墙?”白慕熙悠然地呷了一口清茶,淡淡而笑。   主簿汗颜,“毕竟百多年了,难免受不得风雨。”   “可惜,父皇没有答应。”他手里的山水折扇轻轻敲了下那线条优雅的下颌。   “这个……长江水患,各地急着募捐筹款,国库空虚,暂且无法……”   “哦,孤这次来,便是想看看,这墙坏损到了何种程度。”就连柳行素,此时也不得不感叹太子殿下这理由用得真是冠冕堂皇。   主簿保留了一点气节,为难道:“这……这恐怕不好商量。殿下知晓,这卷宗室,除了中书令大人和秘书监大人,向来是只有陛下的手谕,才能入内。”   “主簿大人,孤是有心帮你。”他的嗓音悠扬委婉,有一股摄魄的威胁的味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最爱重文物古籍么,卷宗室的墙年久失修,已被损毁不少,而那以竹简记载的古籍,恐怕最受不得潮湿,不知道,有的是不是已被腐蚀。”   一说到这儿,主簿便面露心痛,“的确,可惜可惜了啊。”   白慕熙将扇面一展,一派淋漓的水墨风,睡莲温雅地朵朵浮于清涟之上,风神屹立。白慕熙将折扇的正反两面看着,淡淡地扬唇,“孤是太子,本就是皇室宗亲。你若是有办法让孤相信,中书省的墙确实坏得差不多了,孤也有办法,让它不至于再坏。”   “孤给你这个承诺。”   “这……”眼看摇摆不定的主簿大人就快被说服了。   柳行素的食指扣住了中指,轻轻捏了下去。她比任何人都更急切,依照她的身份,要亲自入卷宗室只怕也不容易。   此刻却有一个机会了。   主簿为难地看了眼太子,心道这人可是储君,若是得罪他,将来他登基了,明的暗的,有的是办法整自己,便不敢再阻拦,“微臣这便去取卷宗室的钥匙。”   待他离去后,柳行素激动得脸色微红,白慕熙哂然看了她一眼,“柳大人激动什么?”   “难道殿下一个人进去?”瞬间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   “各凭本事罢。你方才还冷嘲热讽的,孤真想把你这副嘴脸拓下来,时时观瞻。”   “难为殿下惦记柳某,还想日日对着柳某的画睹物思人。”   “……”没脸没皮的人,与她争什么长短,白慕熙郁结在心,然而等主簿取了卷宗室密档的钥匙,白慕熙还是让那个没脸没皮的人跟着自己一起进去了。主簿看了眼柳行素,但碍于太子在场不敢言,一旦今日柳行素不顾身份地入了门,只怕教中书令大人晓得了,日后不太好过。   但眼下柳行素没空考虑这些。   卷宗室里的灯火幽幽的燃着,即便是青天白日,这里也犹如鬼蜮横行一般,灯火浮出淡青的绿,无风自动,摇摇晃晃地牵出星点的碎火苗。柳行素自幼怕鬼,此时更颤颤地跟在白慕熙身后,只剩几扇天窗的亮度了,还照在远方,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反而她已经踩到了好几块突兀的石头。   白慕熙皱着眉在这条长廊里摸索,渐渐看到了一缕微弱的光,正要走过去,忽然手上一紧,他低下头,只见柳行素在身后托着自己的手,妨碍了他的行进。   拖后腿的人让他不愉,“你这是做什么?”   “……我怕。”   柳大人憋了很久憋出一个让白慕熙感到好笑的笨借口。   他无奈且头疼地把手给她,“怕的时候,拉住我的手。”   柳行素的指甲扣住了他的小臂,脸色莫名,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六年前的某个雨夜,他照例在书房看他的兵书,雷电交加,青紫的电光交错地闪现在少年的脸上,忽然,门被猛然推开了,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娇小的人儿携来一天一地的夜雨寒凉,孤零零地立在门口,身后是大雨倾盆,雷鸣电掣,她害怕得像只兔子似的钻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握笔的手。   他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让跟在身边的黄公公去关门。   东宫的夜雨似乎格外倾盆,雷电似乎也格外骇人些,娇小的太子妃满身湿淋淋地打着寒噤,靠着他细细地颤抖,哆嗦着唇,满腔委屈不敢发,只敢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我怕……”   “怕打雷?”他将手里的笔搁了下来,眉心微卷。   一道紫电闪过,太子妃发白的脸颊被映亮了,她娇花一样颤抖起来,握着他的手直使劲儿。   白慕熙微感头疼,将手伸给她,“怕的时候,拉住我的手。”   雷雨大作,闹了半宿。他就一只手给她拽着,一只手捧着兵书继续读。后来连雨什么时候小了都不知道,他偏过头,身旁的柳潺睡得安稳而怯弱,连抱他一下都不敢,只敢趴在他的桌案上,抓着他的一只手酣眠。   那时候她不知道,是他将她一路抱回了寝殿。和衣安眠时,他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过:“潺潺,等我。等我可以真正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凹了一段回忆杀……一点都不生硬! 对。 突然想了一下,按照这么算,太子殿下他十八岁就当爹了……呃,好像太小了呃。   ☆、第31章 个中有乾坤   踩着一块块凹凸有致的石砖往里逐渐地探去。   柳行素抓着他的手,丝毫不肯松懈。这里真是很潮湿,涣发着一股青霉淡淡的腥味,柳行素挨着墙边走,不留神就踩到了一块爬着青苔的动砖,脚下一滑,人便往前倒了过去,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白慕熙的怀里。   他也是听到声音才转身,没想到被她扑了个满怀,微微失笑,“柳大人,你要是真怕,就不该进来。”   话虽如此说,他却又握紧了她的手腕,将人靠紧了往里走。   幽幽跳动的烛火,像一支安魂的舞曲。   他低声道:“这件事情,你做得很不聪明。”   “嗯。”柳行素承认了。   白慕熙低叹:“你才刚入中书省,中书令韩诀并不是个好惹的人物,我在他手底下也吃过不止一次的亏了。他记恨我多少笔,我也记恨他多少笔,本来便算不清,多一次也无妨。但你初来乍到,何必先触他的霉头,毕竟他是你的顶头上司。我只是好奇,这里边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舍生忘死奋不顾身,连最基本的权衡利弊都忘了。”   柳行素摇头,“不管怎样,我不后悔。韩诀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我这么年轻就落在他的手底下,本来日子就不大好过,殿下你就别挖苦我了。”   他没说话,牵着柳行素的手往里走。   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的这双手真是纤细温柔的,细腻的触感像柔软的棉糖。好像很多年前,他无意中吃过的那种。   被一个人强制塞到嘴里的。   今天也许便有答案。   走过深长幽邃的长廊,中途开有四扇天窗,窗外混沌的秋色抹匀了,将暖金色的辉光一缕缕抛入,但只有这里的青石砖上有光线,再往里,则又是一片黑魆魆的鬼道。   柳行素怕得脚下顿住了,紧紧揪住了白慕熙的白蟒银纹广袖。他无奈了,“至于怕到这个地步?”   “废话,往前至少还有十丈路,难道殿下夜能视物?”柳行素虽是对着他说话的,但双眼一直留心地面,这青石砖有些松,看得出和周围的都不大合衬,方才她可能也是踩到了松的砖,才会滑倒,顺带给这人占了一大把便宜。   柳行素狐疑之下,松开了一直握住白慕熙的手,她试探性地用脚踩了踩,的确有所松动,才蹲下来,将爬满青苔的砖块搬动了一部分,白慕熙制止她的手,“仔细有机关。”   柳行素皱了皱眉,已经被翻动了一小块,隐约可见里边精致透亮的白琉璃一角,浮出淡淡的晶莹。   她本来便怀疑,若是卷宗室的长路这么暗,又不让提灯笼入内,怎么能保证人通行?   这里的藏书虽然珍贵,但也是需要人进来收拾的。   果然——   “我想到了。”   柳行素彻底将青砖掀翻了,瞬间一道刺目灼眼的光从白琉璃上反射出来,两个人都被逼退了两步。   这束光被折入右侧长廊上方的石壁,再沿着左边折射下来,陷入又一团漆黑里。   白慕熙微微讶异,没想到她还懂这个。   柳行素抿唇,“殿下养尊处优,一看就是小时候没玩过墨翟箱。”   “那是什么?”   殿下果然是个不耻下问、敏而好学的敦敏太子,有了光,柳行素便有了底气,拉着他的袖口往里走,边走边解释,“这是利用了《墨经》中记载的‘景,日之光反烛人,则景在日与人之间’的道理,后人研究之后,用这个原理做了一套玩意儿,为了纪念先贤,取名作‘墨翟箱’,通过这个箱子,人可以用双眼看到一个光怪陆离的图案。”   她一面说着,根据光线的落脚找到了第二块砖,翻开青石砖,无暇光滑的琉璃将光线再度抛出,又往前延伸了丈许长。   白慕熙倒的确没听说过这个,觉得有些意思。   柳行素笑了笑,“殿下饱读儒经,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怕是没听说过,这也不足为奇。不过,要是殿下喜欢墨翟箱,我送你啊。”   粲然的光里,她肌肤如雪,双眸莹亮,宛如她脚下的这块琉璃似的。这眼神,似在讥笑他,似在可怜他,又似在专注温柔地望着心仪之人……   想到这四个字,他不觉惊得后退了一步。有些无措。   柳行素再度熟稔地拉住了他的袖口,这一次他想退避,可却偏偏不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越了界,他已不再单纯将她看作男子,却已经晚了,晚到,他那颗平湖秋月的心数度为她悸动,晚到,他已经见不得她失落的模样,更见不得她受伤。   柳行素逢活动的地板便掀开,这琉璃的折光效果极好,一路到了尽头,只稍显疲态,但好在已经到头了,两人并肩走入一处宽阔的藏书阁。   前有开阔处,门上金匾题着“卷宗千秋”四字。   里边更是书架林立,绵绵密密,又古朴陈旧有些积灰。如此恢弘盛大的卷宗库,也果然只有皇家,只有朝廷才能私藏。   进了卷宗室,两个人便彻底松开了,分头去找自己要的东西。   这里的光线算不上弱,虽然不许有明火携入,也不曾设下烛台,但顶头开了一座紫水晶般的巨大宝石,将外头的阳光细碎地铺陈下来,散得整座楼阁里都是淡淡的紫,随着日色的偏移,云雾缥缈,甚至还如水似潮地涌动。   这种机关奢侈又霸道,还是只有皇家的能工巧匠干得出来。   柳行素路过一排一排的书架,从书简藏放处走到纸本珍藏的架子,这里的卷宗有记事的时间线索,从古至今,在书架的的侧面有所标注,柳行素的手指最终停下来,眼前的书架上悬挂着一条木牌,记年泰和元年。   就是那一年。   临到这时,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柳行素攥着手,几乎哆嗦地抬上来,按在了这本蓝色的旧书上。   与此同时地,对面也伸过来一只手,不约而同地抓住了同一本书。   隔了书架藏书的缝隙,两个人面对面都是微愣,她脸上的水迹让白慕熙皱了眉宇,“你怎么了?”   没想到他们要找的是同一件,柳行素不可能放手,“殿下,我先抓到的。”   她的嗓音有些哑,白慕熙的眉锁得更紧,“事关孤的太子妃,这次不能让。”   分明是他才应该奇怪,柳行素怎么会找这本书。   泰和元年发生的大事不多,几乎被柳氏一门包揽了,先是抚远将军携家眷被刺杀于胜州,后是当朝太子妃在东宫引火烧身,将整座东宫焚毁,再后来又是一番纵火,太子重伤。   柳行素已经不能退让了,但她没有理由霸着这本记载不放,只能妥协,“不如同阅?”   “你松手,过来。”白慕熙还是没让。   已经见识他态度的坚决了,柳行素松开了手,绕过一排书架走到了他面前,顺手擦拭去了眼角的酸涩。   白慕熙翻开了泰和元年记载的柳氏的事。   阴山柳氏是突厥攻占漠南后南下一支士族的代表,树大根深的一个家族,足有几百年的历史,其中出过十三任二品以上的武将,祖上显赫,到了柳行素的父辈,依旧风采不减。   其中记载的柳氏太子妃,“工骑善射,秀外慧中,有妇好、木兰之姿”,可谓极高的评价了,这样的评价柳行素是万万不敢受的,皇帝赐婚的诏书自然要将人夸到极致,白慕熙若有所思地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都不曾翻页。   他在脑中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担得起这个盛赞。可惜,除了惊鸿一瞥的红衣骑马的少女,却没有任何印象。现在想起来,单单是那马上风姿,也是惊艳无双的。   大周崇尚女子无才,喜柔软憨态之美,比起这群娇无力的上京女子,柳潺无疑是耀眼的,不与群芳同列的,那么得到皇帝这样的称赞,也不足为奇了。   “柳氏小女,工骑善射,秀外慧中。是这样一位奇女子么?”他微微一叹,有些可惜了,但更多的是好奇,当年,到底处于何种原因,她竟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难道是因为家族被灭?可那时,她已嫁入了东宫,是他的妻子,出嫁从夫,行事便不可能不顾及他,难道,他真的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才致使她终于心灰意冷?   太多疑点,让他困惑不解。   柳行素忽然苦涩地敛唇,“大周男儿,怕是不太认可这种太子妃。”   所以他才会看不上她,很正常,理所应当,后来,她一直这么说服自己的。   白慕熙握着书的手指紧了紧,“不对。”   这位太子妃,恰恰是他喜欢的那型。   如果真如记载上说的,他应该是对她有好感的,至少,不会对她太差才是,至少,他绝对不会放任任何人欺负他的女人。   “有什么不对么?”淡紫的光晕下,她缓缓回眸。   白慕熙深邃的眸望进她的眼底,话到嘴边,成了另一句:“孤第一次发觉,你和阴山柳氏,原来是同姓。” 作者有话要说:  木樨就爱柳柳这一款,没办法,前前后后还是要栽在一个人身上。 么么哒大家~对了,那什么墨翟箱,其实就是万花筒,作者君瞎取了一个名字2333   ☆、第32章 年少春衫薄   “你想说,我费尽心机,是因为和阴山柳氏关系匪浅?”她若有若无地勾起唇,“的确是有个可能,而且,寻常人都会这么猜测。”   白慕熙皱眉,“难道不是?”   柳行素坦荡地将这一页揭过了,“我哪有那门子亲戚,否则,我早就扶摇直上了,也不用在官场里处处看人脸色。”   “柳某不过是只惊弓之鸟。但是,殿下,有一句‘英雄莫问出处’,挺适合殿下与我的。譬如我就不问,殿下为什么对阴山柳氏的死因上心。”   伶牙利嘴,狡辩。白慕熙脸色微沉,“这是,孤的妻族。”   “哦,那倒也是,殿下不说我很难想起来的。”柳行素彻底夺回了翻阅卷宗的大权,将书本摊在自己的膝头,低声道,“其实上次殿下问我那事,我倒是有所耳闻的,你并不中意那位阴山柳氏的太子妃,传闻她桀骜不驯,未出阁前是上京城最不像闺秀的闺秀,传闻皇上赐婚,也不过是忌惮柳氏一门,迫于压力。至于殿下,更是讨厌她,疏远她,新婚三个月,便提出要纳几房侧妃。”   白慕熙咬了咬薄唇,眼眸冷峻地覆压下来,“不可能。”   “殿下说什么不可能?”   她的眉梢耸动,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   有什么冲口而出,到了舌尖却偏偏顿住。熟悉的头疼蔓延开来,他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将手摁在了额角。   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告知他,他绝对没有这样做。   他更加没有讨厌过柳氏。   原来传闻之中,他和柳氏的婚姻竟是这么一场无始无终的笑话么?   柳行素低头,总算翻过后一页,到了泰和元年秋。   “陛下封抚远将军柳元任为靖北侯,于是柳氏举家北徙,在胜州落红谷,遇骑兵埋伏,匪徒凶悍,持有狠辣歹毒的兵器,柳氏男人为保护妇孺,殊死一战,然而寡难敌众,陛下有心派遣禁军护送靖北侯,无奈去晚一步,柳氏忠烈,尸骨难寒。”这记载寥寥几句,让柳行素今日念起来,还是动容地眼眶微红。   原来是寡难敌众?   因为是举家迁徙,她爹的亲信,随扈至少百人。柳氏满门武将,个个以一当十,却还是寡不敌众,除非来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里猜测是突厥人忌惮柳将军,故意派遣杀手入关。这就更是自相矛盾,突厥人哪有这通天彻地的本事,能安插一支千人队伍入关?   白慕熙揉了揉太阳穴,待回归清明,他的手重新拿住了卷宗本,柳行素却并不妥协,两个人便拉着书籍争夺起来。   头顶的宝石晃动着,鳞次栉比的碎光铺陈在两个人身上,犹如静谧翩跹的紫羽。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动静,有人走了进来,探头探脑地用唤他们:“殿下,柳大人?”   白慕熙和柳行素的手不约而同地使力,将那本卷宗撕成了两半。   已经来不及问对方夺回另一半,只能各自藏在袖中,柳行素暗搓搓瞪了这个太子一眼,然后理了番被揉皱的衣襟,若无其事地含笑走出,“主簿大人,下官在这儿呢。”   主簿的右手提着一柄细长的圆木,底下吊着翡翠般颜色的丝囊,但仔细一看,并不是这丝囊的色泽,而是里头被锁了上百只飞虫,正在缓慢地飞动,那绿光是它们自身散发的。时至秋季,萤火虫已经灭迹,但这种绿尾飞蛾,还是不少见的。   柳行素叹了叹,“主簿大人真是风雅之人。”   “说笑了,卷宗室不得有明火入内,这是规矩,用绿尾飞蛾,还是前一代老中书令大人拿的主意。今日破格让殿下和柳大人入内,已是坏了规矩,我再这么一搅和,更是添乱了,对了,殿下在何处?”那主簿左右一望,都没有看到白慕熙的影子,时辰不早了,他担心被韩诀发觉,自然忧心如焚。   但里头已幽幽传来一个清沉的如珠走盘的声音,“孤在这里。”   主簿大人愣愣地望向柳行素,柳行素低头微笑。   两人往里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子他竟然走到了墙边,手指还摸了摸打磨得光滑溜手的墙面,若有所悟地嗅了一口,他那动作也是极尽优雅的,好像方才和她蹲在角落里看书,甚至起了争执将书撕成两半的不是眼前的男人。   主簿尴尬地微笑,“殿下,卷宗室的确遭遇风侵雨淋,日久天长,确实不少腐蚀的青砖,曾有一日,秘书监大人在卷宗室里发现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惊慌失度,甚至后来夜夜梦魇,经人查实,原来卷宗室外的一块向阳的墙皮,已经被腐蚀出了一口洞,人虽不能入,但那蛇确实能行的。”   “韩诀早该将这报给父皇了。”主簿带白慕熙和柳行素二人参观了一番那破损的大洞,的确已相当可观,要是再腐蚀下去,恐怕成了盗洞,届时不论蛇虫鼠蚁,连人都可以自由钻入了。   主簿讪讪道:“确实说过几回了,但陛下对此事,似乎……”   白慕熙点头,“孤明白了。”   两个人便不再将还没剖白的事说出来。   只是那本泰和元年的记载宗卷,被柳行素抢了另一半。白慕熙有点不悦,但此刻毕竟人在屋檐下,两个人各怀心思,偷了人家的东西,也不便声张。   唯一算得上安慰的,便是这里藏书丰厚,就算卷宗库要发现丢了东西,只怕也是数月后了。   出了卷宗室,澄澈的秋空明净如洗,但晚霞映衬,云海如练,时辰已经不早了。   白慕熙告辞,主簿大人亲自相送。   柳行素也是与他一道出门的,主簿折回去之后,白慕熙忽然问她伸手,“交出来。”   她装傻,“殿下要我交什么?”   白慕熙没空同她打哑谜了,“东西。”   “哦,殿下手里不是还有一半么,这么重要的东西,只拿一半,我还没管殿下要呢。事先也没有商量如何分赃,那么殿下凭什么要我交东西”柳行素白皙的肌肤上落满了黄昏的余韵,看起来静如处子,粉颊生香。   寻常的男人,绝不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白慕熙脸色微凉,“回去找韩诀报到,不然他一定给你找麻烦。”他转身走了,知道事不可为,便走得干脆。   这点柳行素挺喜欢的,不死缠烂打才最有风度嘛。   “殿下,东西找到了?”莫玉麒驾着车,在车外问。   白慕熙从袖中抽出那半卷残篇,纤长的指骨在上面摩挲过。   弓骑善射,秀外慧中。那海棠红的短裙飘逸的春光里,马蹄在草原上飞踏,有谁的清软的歌声,宛如银铃一般,敲碎了回忆结的痂?   “将车停下。”白慕熙头疼地让他将马车靠边。   莫玉麒掀开车帘,只见太子殿下再度摁住了头,心中微乱,“殿下,又是头疾犯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孤,只是普通的头痛?”每当头痛时,便会在眼前掠过一个红色的身影,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清晰,清晰到可以看清她那双神采飞扬、灵动剔透的眼睛,没有尘垢,没有污浊,可是它又会慢慢地变得凄凉,变得悲伤,那种悲伤,会让他自己觉得他是个无能的男人。   他怎么可能讨厌过这样的妻子?   “你见过柳潺么?”   莫玉麒愣了愣,最终还是缓慢却沉重地点头。   白慕熙一双眼睛挑起,“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莫玉麒难说,太子妃在的时候,向来乖巧懂事地待在后院,他那时候还只是个三等护卫,见的机会并不多,“只隐约记得,太子妃殿下爱穿一身红绡,听说出阁前,就爱慕、爱慕殿下了。”   “怎么爱慕孤的?”上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大多腼腆温柔,是有多出格才会闹得人尽皆知?   莫玉麒却搔了搔后脑勺:“这个……太子妃曾经和殿下赛马,立下赌约,若是殿下输了,须得娶她为妻。”   这件事他隐约有印象,的确发生过,在梦里,甚至还有一碧万顷的郊外草原的轮廓。   白慕熙不再问了,放下了车帘。   他记得,他输了,于是依言要娶她。那一年,他应该是十六岁的年纪,懵懂无知。对那个热情似火的小姑娘,他向来是内敛沉默的那一个。   但他更记得,那场赛马,是他故意输的。   被达官显贵的子弟暗地里笑了一年的、在骑术上输给一个少女的太子殿下,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柳行素送走了太子,才低头拾级而上,将衣袖里的卷宗藏好了,转身去找韩诀。   主簿大人再度迎上来,“柳大人留步。”   “嗯?”   主簿悄悄拉住她的一只袖子,低声道:“关于修墙的事,还望柳大人提醒殿下。”要是因为墙坏发生了失窃案,那么整个中书省都难逃问责。   当然主簿大人不知道,他今日引狼入室,已经让一笔失窃案悄然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作者君,太子什么时候恢复记忆。 嗯,那时候,他已经彻彻底底、从里到外地被柳行素吃完了。 但这是一个过程,他要先知道,柳行素是个女的。   ☆、第33章 因思杜陵梦   柳行素声称要拜会韩诀,但这位脾气古怪且心胸狭隘的中书令大人,却不肯见她,不但不肯见,还命人专守在门外,今日绝不放姓柳的入门。   被拒之门外,柳行素倒挺好奇这位年轻的中书令大人。   韩诀和白慕熙不能算外人,他是太子的表哥,都说天降神童,他以十五岁的年纪,考中了进士,为官数载后,擢拔入中书省供职,在这里,他说一,没有人敢在下面添一横。   也是皇后早逝,若是尚在,韩诀只怕已有泼天富贵。不过他一身傲骨,脾气冲,和太子很不对付。   她最近和白慕熙走得近,对方不待见她也是正常的。   柳行素没讨那个没趣,在今日的记事簿上留下一道朱记,便算今日已来过。   更深露重,秋夜深长。柳行素剪了一截烛火,在灯下映着书仔仔细细地翻看。   “大人,沈师伯原来来时,说过,大人如能放下心结,自是再好不过,如果不能查出真凶,还请务必,全身而退。”小春走过来添了点几张宣纸。   她就是害怕见到这副模样的柳行素,冷静悲伤,却始终将自己埋入无能挽回的悲恸和后悔里,但表面,如同深海波澜一般,平静且汹涌。小春几乎可以看到,她轻微不绝的颤抖的手指,在灯火底下,单薄的影子也在轻颤。   她在外人面前,恃才放旷也好,风流不羁也罢,不过是为了躲避,那夜里无数个噩梦惊回的夜晚,无数次,阑珊处不觉坠落的眼泪。   小春不忍心,低声道:“大人,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   柳行素让她坐过来。   “小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安。”像小时候怕鬼,捕风捉影,看到一点晃动的黑影就心里发毛。   这种直觉很令她坐立难安。   “大人有怀疑的人了么?”小春被救回贺兰山没几年,也不知道柳行素当年的状况,但她很心疼柳行素,她们是同病相怜的一类人。她的大仇,已经得报,而柳行素的大仇,至今却没有眉目。   柳行素翻来覆去地将这卷书看了个遍,都难发现蛛丝马迹,这里有太多关于她家族的赘言,有些话甚至不惧繁冗地陈述了数遍,只找到一些关键点。   当年,皇帝曾有心派遣禁军护送柳氏北迁,父亲坚持不受,以“禁军职责是保卫皇城”的理由拒绝了,可父亲带领族人出了上京后,陛下还是派遣了禁军出城,最后,禁军晚到一步,柳氏满门横遭飞祸。后来与刺客在落红谷狭路相逢,厮杀一场,禁军损伤数百,将柳氏尸骨埋葬于带回阴山埋葬。   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甚至,一个可怕的念头,仿佛阴冷的蛇钻入胸口,让她激灵了一下。   那一年,皇帝还尚且宠幸太子,禁军的虎符握在太子手中,她父亲在政党之中一向中立,不偏不倚,也不涉足,因为她嫁给白慕熙,柳氏的心才偏到了太子这头。当年柳家被灭门时,皇帝派遣白慕熙去永州监督工造一事,虎符暂且交还。所以陛下才能轻易调动上千兵马……   没错,正是足足一千人。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   “小春,我……”她冷得说不出话。   不,一定不是这样。陛下已经选择将柳氏远放了,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出兵暗杀,何况当年他宠幸太子,根本没有理由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   一定是她错了。   记载,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柳行素咬住了唇,皇城的禁军,只有白慕熙和禁卫军统帅,最清楚。   白慕熙拿的那一半,并没有提到柳氏灭门案一点,他要的线索在断句残篇里被一个讨厌鬼的蛮力撕毁了,他有点头疼,方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才没逼着她把东西交出来。   但里面却提到了太子妃自焚,东宫过半伤亡,柳氏葬身火海。   适逢灵珑来添香,见他峻眉横锁,似乎陷在死结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言软语道:“殿下,夜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她要走,白慕熙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灵珑。”   她从来不敢在深夜里过多逗留,因为他不喜欢女子停留在他房里太久,然而此刻,然而此刻……殿下难道要她留下来?灵珑双颊飞霞,温婉含羞,“殿下……”   他看着她,皱眉,“柳氏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这……”灵珑万万没想到他问的竟是太子妃,拜倒下来,“殿下,灵珑不能说。”   “砰——”桌面上一壶茶被撞飞,砸在冰凉的地面,碎了。   灵珑哆嗦起来,又惊又怕,她从未见过风雅得体的太子殿下失态过,她不敢欺瞒,可是,“奴婢被送入太子府邸时,便立下重誓,不得透露关于太子妃的半点消息,如若违背……”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莫玉麒他们,应该同样是受到了威胁。   甚至,可能整个上京城,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样的威胁,才会让所有知情人缄默不语,才会让他在六年来被蒙在鼓里,被戏耍欺瞒得如同一个傻子!   能做这种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除了父皇没有别人。   白慕熙冷峻地一声笑,“孤不勉强你,将兰子顾大人招来。”   “诺。”   灵珑心神不定地退下去了,原因为是一场红绡帐暖的风月,原来是梦醒雾散依旧冰冷的现实。   可是殿下,六年了,科举里玩弄风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陛下对你的防备和警惕越来越重,这么漫长的六年,你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即便失忆了,还要想着她?   我算什么……算什么?   灵珑合着双眼娇躯颤抖,痛苦地用手堵住了要呜咽的红唇。她不肯说,以后殿下还会这么宠信她么,她还有贴近他靠近他的机会么?   兰子顾来时,月光正方移步西楼,白慕熙今晚有些意乱,沉默地凝望着满湖残荷,那里,水光粼粼,将一波又一波的月光搅碎,身后传来兰子顾清澈悠长的声音,“枯死的藤,来年尤有生发的机会,殿下这是怎么了,平素不这么伤春悲秋的。”   那声音有些戏谑,也就只有这个不正经的老师敢这么一直笑他了。   “先生,我有些事想不透。”   兰子顾从水榭上来,凉亭一抹,如晚烟里横出的朱砂一笔。   他笑了笑,“殿下什么事想不透?”   白慕熙看着平静的水面,心思却像风乍起,吹皱的一波涟漪,“譬如,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竟然会忘记,自己曾娶过妻,也忘记她是怎么离开的。”   “嗯,这事,”兰子顾明显知道内情,但他同莫玉麒一样有少许迟疑,“其实,那时候,让殿下失忆,是为了殿下好。”   “果然,我的失忆是人为的。”他终于猜透。   “世人只道太子妃殿下一把火烧了东宫,自焚而死,却不知道,真正毁了东宫的,是殿下自己。”他说这话的时候,月光正好,双眼慈悲而明亮,一瞬不瞬地看着白慕熙,看得他胸口一紧,兰子顾拂了拂衣袖,“那东宫,前后遭了两把火。真正烧了东宫大半,令陛下再无心重建的,是殿下你。殿下手上的烧伤,就是那次留下的了。”   原来如此。   他下意识碰到了自己的右手手臂,那处的确有块结了痂的伤口,在他有记忆的时候,的确没有经历过火灾。   “我,怎么会放火?”   兰子顾侧身,“殿下,人要自焚,无非是不想活了,还要问别的做甚么。下官也不晓得了。”   无非是,不想活了。罢了。   柳氏不想活了,他也……   兰子顾见状,自知言多必失,便举袖躬身告退。   池塘里被什么溅起一串莹莹闪光的飞珠,残荷断裂时一声脆响,一泓秋水,微生毂纹。   白慕熙微微攒着修眉,过了六年,那手臂上的伤疤还隐隐作痛。   先生也知道内情,但同样,他已经察觉到自己说得过多,不肯再透露了,白慕熙揉了揉额头。看来全上京城,除了他,还真是少有人不知,但他相信,总有那一两个不迫于压力,敢说的。   但现在,他需要让柳行素把那半本书拿来,或者交换。   直接给他约莫不大可能了,最多交换,白慕熙走回书房,临着轩窗月色,将那半本残篇,但凡关于柳氏的,都一字一字地写下来。   一边写,脑海中一边浮出一个俏生生的身影。   袭一身海棠花色,点一副芙蓉妆面,腰间银鞭闪闪,一笑起来便让春花失色的那般娇俏。   “殿下,人要自焚,无非是不想活了……”先生的话钻入耳中。   难道就因为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手中临霜书写噙了一口墨香的笔,被生生顿出一个黑团,突然,他的唇掠过一抹讽刺。   他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么?   再度俯下目光时,他皱了皱眉将宣纸上的墨团划去了,在底下扯了一条丝绡重新书写,这一次他写得无比认真,再无杂念。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里埋的伏笔,太子手上烧伤的事,牵出来了。嗯,我果然好样的。 至于为啥突然想不开,嗯,答案很明显了。   ☆、第34章 敲山以震虎   柳行素再度求见韩诀,那人没回应。   她一个人在秋风里站了将近半个时辰,那方书房的雕花木门才打开,一个身姿孱秀、宛如弱柳扶风的华袍男子,终于缓缓而出。   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冷,但和白慕熙的淡然和冷漠不同,他的眼眸透着一股阴郁顿挫,仿佛秘境里幽然盛放的花朵。他拂袂而下,走到柳行素身旁时,撇了撇眉,“跟我来。”   柳行素忙回答了一声“是”,便点头跟上。   韩诀是太子的表哥,先皇后的侄儿,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的模样,年轻有为,虽然一贯沉默寡言,但每逢他说话,几乎是一字千钧,可谓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了。   到了稍偏的角落,曲檐深弄里,朱槿花怒放如雪。柳行素低声道:“韩大人。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回过头,凉薄的唇溢出一缕笑,“在你被钦封侍郎后,我的表弟,送了我一封书信。”   “那是什么?”   韩诀微笑,“他说,让我看好你。还有,不要给你苦头吃。”   柳行素怔了一下,“太子殿下,竟然对大人你说这个?”   “不过,他应该也晓得,他越是让我照顾你,我偏偏越不从他的意。”韩诀阴戾诡秘的笑容让柳行素心弦一动,她才想到,自己怎么跟着他走到这么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里来了。   中书省行宫堪比第二皇宫,里头南北交错,斗转蛇行,她初来乍到,难免有心依赖韩诀。   于是弄成了现在完全被动的姿态。   韩诀伸出了手指,整个人忽然扑了过来,柳行素受了惊吓,被他一下撞到了墙面上,他孱弱的身体就如一只苍鹰般有力,柳行素大怒,“韩诀,你要做什么?”   整个人被他钳制着不能动弹,韩诀阴冷地微笑,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秀丽优雅的颈项,柳行素奋力推拒,但只撼动了一点,不够,还不够……   那人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她的喉结珠,指腹缓缓滑过,他的目光变了一下,变得幽深,声音也微微哑了下来,“这是,喉结珠……你果然是女的。”   柳行素大惊。   没想到身份这么快被韩诀识破了!   韩诀又笑了两声,“很奇怪?”   他压得柳行素大气不能喘,却笑得恶劣而张狂,“这东西,算起来最初还是我弄进上京城的。以前,太子妃柳氏喜欢女扮男装玩这个,如果不是我的表弟失忆了,应该也会记得。这个喉结珠做的假喉结,比起寻常男子的要笨拙得多,几乎不会动,此前朝堂上几次见面,我对你一直心存怀疑,果然。”   柳行素咬唇,“韩大人要拿我出去,向天下人说,我是个女人么?”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抖动,韩诀大笑,“很好,临危不乱。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确定。”   说着他腿间使力,将柳行素更紧地摁在墙面上,那只抚摸过柳行素喉结珠的右手,抬起来摩挲到了她的额头。雪额的肌肤饱满晶莹,比女子还要温婉秀气,因为她常年披半边发,这里的肌肤尤为娇嫩,柳行素恶寒地让人摸了脸,正要骂他是个淫贼,但他的探索也到此为止,韩诀彻底退了,不但抽了手,连他整个人也离开了。   柳行素作势要逃,但才跑出一步,韩诀忽然朗声道:“你敢跑,我便将你的身份捅出去!”   她步子一顿。   身后的男人走上来,双手搭过她的肩膀,“我只是确认,你没有用人皮。”   柳行素面色转冷,“大人,你要什么条件,尽管开。”   韩诀压住她的肩膀,眸光阴郁而带笑,“太子知道么?”   柳行素心神一凛,摇头。   韩诀敛唇,“那么,告诉我,你来上京城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的目的。”   这是她死守的秘密,当然不可能告诉韩诀,但对方目光沉沉逼视而来,显然是以此为要挟,柳行素面孔一冷,“韩大人,人往高处走,我出身不好,但心比天高,为求荣华富贵不惜铤而走险。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韩诀摇头,“天下的易容术很多,没有用人皮,也不一定这便是你的真容。喉结珠这东西,上京城里晓得的人也不多,我很难不怀疑你。”   他的话意有所指。   柳行素怔愣间,他又道:“太子完全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却同他走得这么近,你到底,对他存了什么心思?”   那双漆黑的眼睛犹如子夜一般阴鸷而深沉,几乎能一击致命。   柳行素被他盯了很久,突然嗤笑,“韩大人,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掐住他的肩膀,虎口用力,震得她肩膀发麻,韩诀阴沉着脸冷笑,“我知道你对他来说意义不同,我暂且对你的身份保密,但也会查到底。如果你敢欺骗他,对他不利,我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你知道,我韩诀说到做到。”   他说完的顷刻间,所有的压迫骤然消失,柳行素正要揉肩膀,却见那人已经大步离去。   韩诀真是个怪人,她一直以为他和太子不和,素有龃龉,但原来,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到底人家才是一家亲,柳行素深吸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他能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不对,他能不对陛下说,不对百官说,难道不会告诉白慕熙?   柳行素从一树树朱瑾花中走出来,暗赭色的官服起了几层褶皱,崔主簿正巧与她共事,撞见了便打声招呼:“柳大人,你还好么,怎么脸色苍白,脚步飘忽?”   她摇头,“你们韩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主簿于是了然,“原来是见了韩大人。他这个人性情有些阴沉,深不可测,没几个人看得透的,除了陛下和太子,几乎没人使得动他,若是有人同他单独聊过,只怕要惴惴几日,总会担忧大祸临头,说实在的,柳大人,你现在大约也是这种感觉吧。”   还真是。   被警告了一番,柳行素更加警惕,傍晚按时离开中书省,托了崔主簿打听禁卫军统帅王述。   第三日便有了消息,正赶上王述休沐。   柳行素于是便约王述在凝翠楼见面。   王述是军营里混的硬汉,听不得底下笙歌莺语,快板红牙,几下便失去了耐性,对柳行素的印象本就不怎么好,于是不快地皱眉,“柳大人有话但说无妨,王某还有俗务在身,恕不便久留!”   柳行素明人不说暗话,正色道:“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王述大人应该十年前就在禁军中任职。下官想请教,六年前,禁军如何死伤数过百,当年去往落红谷的生还者,现在何处?”   没等她说完,王述不耐烦的脸色已经惨变,他立时起身要走,一脚迈了出去,又折回来半步,沉声道:“柳大人,这些话,我便当你今日没说过。王某告辞了。”   柳行素知道自己拦不住,但王述才掀开香帘,忽然又刹住了,愣愣地道:“太、太子?”   柳行素耳根一动,转身来,果然,他人已在帘外,瞬间百感莫名。   “王大人。”白慕熙握着那支山水墨画的折扇,淡然地颔首,“许久未见,孤带了一坛好酒,不如进去一叙。”   王述是个粗人,本来因为柳行素的话不想留了,但一想到太子殿下那亲酿的美酒,一时嘴瘾又犯了,身体诚实地退回柳行素的酒桌上。   白慕熙的折扇撩开淡紫的帘,徐步而入。   “玉麒,上酒。”   莫玉麒于是将酒坛子拎进来,满上三碗。   柳行素酒量不好,上次醉酒还在马车里跟他闹了笑话,抿了抿唇,目光不善。但就是不肯动手。   相比之下,王述便太豪放了,连敬酒都忘了,捧起来连饮三大碗。   白慕熙也不动,扇面吐开,比起上次的山水画,又是一幅奇山怪石,嶙峋高峻。太子擅长丹青水墨,这都是他自己的手笔,十分风雅。   他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柳行素,微微一笑,“王大人方才与柳大人闹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今日既然孤在此,冤家宜解不宜结,孤姑且做了这个和事老吧。”   王述饮酒举碗的手臂僵住了,老久之后,粗黑的眉毛动了下,见柳行素稍显尴尬地坐在那儿,自知也不是道理,便要握手言和,“是王述方才鲁莽了,柳大人不知者不罪,只是以后切莫再问这个,也免教王述为难。”   他们方才的话,白慕熙已经听到了,柳行素要问的是禁军的事,他今日来也是为寻王述,没想到被柳行素先一步约走了,只能随同前来。他的半本书里没怎么说禁军的事,但也提过几笔,稍觉蹊跷。不过没想到柳行素开门见识问得直白,眼下惹了王述,只怕再问便更难了。   柳行素说了句“谢王大人不计前嫌”,便伸出了手要与他和解,但握住的不是王述,那只停在空中的手被白慕熙抓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诀对柳潺和柳行素都没意思,他只是个BT弟控。嗯。 意思就是,我和我弟弟小打小闹可以,你要是敢骗他感情,我对你不客气~ PS:最后的最后,闻到了一股酸味。   ☆、第35章 犹如故人归   柳行素挣脱了白慕熙的手,神色复杂地捏住手腕轻揉起来。她怀疑韩诀对他说了什么。   王述愣住了,“殿下,你这是——”   如一盆水泼下来,白慕熙皱了皱眉,冷静地松开了手。他真是魔怔了,竟会冲动做事。   他握着那柄折扇,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柳行素借故暂时出去透风,穿帘后,莫玉麒跟了上来,“柳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诧然,“你的话,是替你说,还是替太子说?”   莫玉麒执剑躬身,“都有。”   柳行素与他到了隔壁间,暂且没有人,莫玉麒拢上窗,柳行素已经坐到了茶桌旁,方才被那个人抓住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仿佛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了。   她细细地凝眸,酒觞中似还有他的影子。她有点自嘲地扬了扬唇。   莫玉麒走上来,“柳大人,除了王述,当年从落红谷回来的人里,还有三人,现在上京城。”在柳行素一怔,收拢了那副闲散形容时,他又道,“我也是禁军出身,在提拔至东宫作护卫之前,在军营里认识不少酒肉朋友。柳大人要想查,我可以提供线索。”   柳行素的手捏紧了青铜雕花鹤纹的酒樽,目光哂然,“条件。”   莫玉麒将长剑放在桌上,“六年前的事,我不希望殿下参与。虽然我不知柳大人何以对柳氏灭门的事如此执着,但殿下,他付出的代价够大了,关于柳氏,关于太子妃,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他碰触一点半点。”   “这是太子的事,”柳行素淡漠地动唇,“他想查,我拦不住。”   “但我希望,柳大人别再与殿下往来了。”莫玉麒的剑穗微微摇曳,剑鞘上璎珞参差,透着淡淡的紫。   柳行素道:“如果,你们能让他再失忆一次,他想不起来了,自然会置身事外。他说过,柳氏是他的妻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殿下的性子,他要做的事,从来九死不悔,也不惧风刀波折。单单一个我,阻不了,你想说便说,不说,我可自己去查。”   如果没有韩诀的一番敲打,她眼下也许便答应了。   但此时和白慕熙划清界限,是下下策。一旦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她头顶悬着的利剑,将会再添一柄。   她作势要走,莫玉麒无可奈何地伸出了右臂,“好,徐义理,白石,宋至三人。徐义理尚在朝,另外两人隐居在上京南郊,但只要打听一下,应当能找到。”   柳行素敛唇,“多谢了。”   碰到柳氏的事,柳大人变得分外阴郁。莫玉麒忧心六年前旧事重演,更不愿教太子再做出什么傻事,尽管他知道,事情,很可能已经阻挡不了。   柳行素走回来时,王述已经喝高了,英挺黝黑的脸泛起了层层的胭脂红,手里拨着一只酒碗,酩酊昏睡。   “怎么去了这么久?”白慕熙起身,一坛清酒,连同眼前的人都缠绕着一股清幽的木樨香。   柳行素抓住了青衫袖摆,食指扣住了虎口,她笑了笑,“没事,殿下,既然王大人醉了,我便先走了。”   她告辞转身,白慕熙的视线一偏,莫玉麒咬着嘴唇立在帘后,他一眼便看得分明,他们一定说了什么。   “留步。”   柳行素暗暗咬牙,“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白慕熙堂而皇之地牵住了她的手,他很少逾矩,柳行素怔怔地道:“殿下你要……”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他如一阵风似的拽出去了。   小巷里青烟徐徐,秋光正是温馨恬淡。   柳行素想起韩诀也是这样将她引入一条僻静的巷弄,摸到了她的喉结珠。她警惕起来,眯着眼,逆光盯着眼前俊美如一块无暇白璧的男人,“殿下不怕人言非议?我们毕竟是两个男人。”   白慕熙皱眉,没同她说别的,“孤要剩下那半本残卷。”   原来他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   柳行素笑了,“对不住,那东西不方便携带,我今日没有。”   白慕熙是势在必得,“什么时候有?”   柳行素转眼又被一个男人困在方寸之间了,不过与韩诀不同,她丝毫没有紧张,反倒笑吟吟拿一根手指戳他的肩膀,“殿下,我看完了,自然给你啊。”   说话间,手里被塞入了一条冰凉的丝绢。   她呆了一下,将手里秋香色的丝帛展开,遒劲的笔锋,勾转流畅的字迹,原来是上半本,被他扯落的那卷。他确实算得上是个君子,竟然也不拿这个做筹码,直接送给她了,至少柳行素没想到,她握着那条冰凉丝滑的绢帛,有些百感莫名地,胸口微暖。   “孤等着。”他也没有强求,松开手,便折身走入人群熙攘的长街。   银紫的衣袂拂逝于折角的丹藤翠蔓之间,黛色的炊烟犹如黄昏暮色噙在唇中的一缕叹息,轻易便吹出了凌空的烟鹤。   院墙里林木森森,天籁细细。   四周静得仿佛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今日,白慕熙与莫玉麒都是骑马而来,他潇洒上马后,勒住缰绳回眸,“你同他说了什么?”   莫玉麒从身后跟来,哒哒的马蹄声沉闷有力,剑眉一轩,“殿下,王述王大人如今在禁军之中,也是二品武将,殿下若执意,只怕要拖累他下这浑水,会触了许多人的逆鳞。属下和其他人不说,固然是明哲保身,但也是为殿下计。”   远在北方的睿王殿下觊觎太子位也不是一两日了,在这种节骨眼,犯不着为了一个已遭灭门的柳氏得罪皇上,如果殿下他日御极,下令彻查,何愁不会水落石出?   这是莫玉麒的弦外之音。   白慕熙握住了手里的马鞭,眸光清冷,如结霜淬雪。“孤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柳氏含冤莫白,孤寝食难安。”   握住马鞭的手,微微颤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如此愧疚难安。   “找人将王大人送回府邸。”   “诺。”   白慕熙凝了凝修长如画的墨眉,转瞬间便扬鞭策马而去。   柳行素整个人如置迷雾之中,直到入了柳府,小春抱着一筐子晒干了地枇杷,似乎正在酿酒,见柳行素浑浑噩噩归来,吓了一跳。“大人,你累了么?”   “没有。”柳行素扯出一朵无奈的笑意。   小春用红裙子擦干了手上的水渍,从一旁摇曳丛生的翠竹下,那方石凳上取了三封请柬,“徐大人已经连着来请了几回了,徐大人嫁女在即,正逢喜事,诚邀大人你入徐府吃酒。”   “等他嫁女那天再谈罢。”柳行素摇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脑中一直浮出莫玉麒说的三个人名。   恍惚一怔。   小春抱着簸箕要折回去酿酒,柳行素忽问:“是哪个徐大人?”   小春停住脚,将手里的拜帖又翻了出来,“是礼部的徐义理徐大人。”   “禁卫军出身,如何去了礼部?”柳行素沉了沉心思。当年胜州闹过一场瘟疫,存活回来的几百禁军,后来大多染上了胜州怪病,死的死,散的散,听莫玉麒的意思,大概只剩得这么三人尚在上京城了,而这三人之中,又唯独只有徐义理,被提拔到了礼部从文。   “徐大人是当年魏太师力保的,他同魏爷爷——是了,魏爷爷的长房孙媳便是徐氏。徐义理是是徐氏的兄长,这便说得通了。”   柳行素颔首,“徐大人约我什么时辰?”   小春将朱红色的拜帖呈上来,“我说今日天色已晚了,柳大人明日给答复。”   “好。”柳行素接过帖子。   “除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小春没问,老实地摇头,“这个我不晓得了,徐大人只说了请大人,其他人倒是没提。”   “提与不提也无妨,我总归是要去见他的。”   柳行素踱回卧房,将压在被褥下的另半册取了出来。   当年,皇帝的确是下令调遣禁军护送家族北迁,禁军在落红谷与刺客撞见,回来时感染瘟疫,死伤过半,如今几乎无踪迹可循。柳行素握住那本宗卷,眉心紧紧地纠缠在了一处。   如果、如果真是陛下忌惮她爹,如果真是陛下下的手,那么,为了毁掉证据,他的确会——   不,无凭无据,这些都只是猜测。柳行素咬唇,将白慕熙送给她的那条绢帛捏得褶皱斑斑。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之内,我会让木樨知道他不是个断袖~ 立flag为证! PS:乃们嗅到了太子和柳大人之间的JQ没有?其实就快浮出水面了,不过倒数第二段,是不是胆战心惊了O(∩_∩)O哈哈~   ☆、第36章 天子冲冠怒   柳府没有什么下人,这间宅院也盖了很久了, 也是此前一个贪官污吏被查封之后收归朝廷充公的, 新科进士入仕后,撤了一批出来分给他们。皇帝陛下赏了四个打扫的下人, 另外的就要靠自己的俸禄去买了。   除了生火洗衣做饭除尘,其余的琐事都是小春代劳的。柳行素让他们全体出动, 壮了一把声势。   车停顿在徐府外, 柳行素扶着车辕,背过身低头嘱咐小春:“我只是吃几杯水酒而已, 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我还未出来,你见机行事。”   “我、我找谁来救?”小春懵了。   柳行素抿了抿嘴, “也罢,我一个人周旋吧, 徐义理总不至于一言不合便要暗害我。”   不过在今日踏入这方门槛之前, 柳行素忘了一件事,上回她院子里忽然被塞入了一群莺莺燕燕,为首那位国色天姿的美人, 便是徐义理热络巴结送来的。   徐府里别有洞天, 栽种了不少胜火的红枫, 绵密的红叶犹若一蓬一蓬燃烧的火云。   穿过枫林往里,则又是一片小桥流水, 疏林如画,秋色宜人。   徐义理踩着一双来不及换下的木屐赶来,本意在大门迎接柳行素, 不过没赶上,这位不同寻常的柳大人已经熟络地自入了。   “柳大人,拨冗前来,有失远迎,海涵海涵。”   柳行素客套,“哪里,徐大人的院子装饰得真是精巧。”   除了徐义理,还有上次的牡丹美人,她额间点着一朵娇艳的粉红牡丹,鬓发如云,精致的杨妃色绢花斜倚,却没有柳府里的宜羞宜嗔,反而显得端庄,这位美人上次见自己可不是这样的,大概是被她拒绝得死了心。   “柳大人,酒水已经备下了,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徐义理如数家珍地将自己的藏酒搬了上来,一一找她品鉴。   除了柳行素外,不久又一名大人姗姗来迟,原来是卫峥。   明明知道他们不合,这位徐大人其心可诛哪。她摸了摸下颌,脸色淡淡的若有兴致,在卫峥见到她变了脸色之前,她甚至对卫峥见了礼。   卫峥不置一词,目光有些古怪。   凉亭里,三个人围桌而坐。   徐义理瞧了瞧卫峥,越看越觉得,此人是少年英才,虽然难免心高气傲,但有铮铮气概。至于柳行素,他越瞅,却越觉得,她容貌清秀,举止有一股江湖的轻浮放荡,甚至,那面相过柔,这时才愈发笃定,柳行素的确如牡丹所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断袖。   牡丹莲步轻移,上来替两人斟酒,先替柳行素满杯,然后才是正襟危坐的卫峥,她斟酒时盈盈姿态,犹如一朵霞云婆娑地歪过来,静静地停在卫峥身旁,青丝如瀑,玉手纤纤,酒水在青铜尊里泛起一波波清甜。   见卫峥的脸越来越古怪,柳行素便好笑,握着酒觞不言不语,一味看好戏。   直到徐义理哼了一声,牡丹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便倒了下来。   吓得卫峥慌不择路地起身推开,牡丹柔软的纤腰砸在了石凳上,“嘤咛”一声,面露痛苦,徐义理忙起身拉人,“牡丹,伤到了没有?”   柳行素猜得到,为了保持她的翩翩风姿,她此时决不能呼痛,反而要蕙质兰心,要深明大义地对卫峥表示自己没有大碍。看来这位徐大人真喜欢用美人计。   果然不出所料,牡丹眼波倾斜,盈盈如醉地望着卫峥,“卫大人,小女子失仪,望大人勿怪。”   那卫峥也是少年人血气上涌,一时脸色泛红,呆拙地忙摇手,“没事,没事。”   牡丹迷茫地望着卫峥,“大人?”   卫峥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遇到牡丹这种殷勤的美人,他招架不住,反反复复只有那两个字,牡丹瞧着他,觉得也是根不解风月的木头,不比柳行素好到哪儿去,有些挫败和懊丧,脸色微微转白。   徐义理适时打圆场,“牡丹,你去库房里,把我珍藏的那坛木樨清露取来。”   完全没想到太子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他人不在,酒还是要上桌的,柳行素一口茶水呛住了,衣袖掩住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木樨清露,她一碗就倒,要是再徐家出了丑,还有卫峥在场,便不妙了。   徐义理笑眯眯道:“这坛酒还是太子酿的第一坛酒,我让人封口藏在地窖里,滋味醇厚,我向来不拿来与人共饮的,也就是柳大人和卫大人这般的少年英才,让徐某敬仰之至啊。”   卫峥已经重新落座,眼光不离柳行素,他方才的窘态全让这个对头看去了,心里不大爽快,柳行素擦干了唇,会给他眼波绚烂的微笑。他的胸口忽然一跳,猛然地,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竟会见了柳行素便心跳突突。   “不敢,徐大人真是抬举柳某了。”柳行素先干为敬,愉悦地低声道:“徐大人,禁军出身,竟能弃武从文,才是真正不易,下官要感佩如此魄力和决心。”   就连卫峥也不知道,徐义理是禁卫军里出来的人。   当年的徐义理不过是禁军中无名小卒,若非如此以及魏太师力保,绝难留在官场继续插科打诨。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当年那几个老臣,他们不会多嘴告诉了柳行素,徐义理怔了怔,讷讷道:“柳大人……这,你怎么知晓?”   徐义理缩了缩那对招子,竟有几分惶恐。   柳行素与他对视几眼,沉默之后,她挑起嘴角拂了拂手,“柳某只是仰慕徐大人,嗯,徐大人当年可是英勇过人,否则也不会被挑中护送阴山柳氏北迁,这种机会当年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眼前的人眼波澄澈而灿烂,笑容轻暖如晴川飞絮,可又仿佛将世事尽在掌握。徐义理被看得大骇,额头沁出了一两滴汗水,“这个……柳大人,你莫抬举在下,徐某不过是,当年不过是一介无名之辈,在禁军干了两年,深知有负皇恩,才会被调任到文官中,实在是汗颜,汗颜。”   说着,额头上真淌下了几滴汗水。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几句,卫峥才渐渐品到一丝不同寻常,徐义理邀请柳行素喝酒,是有所图谋,但柳行素应约而来,只怕也是心有所指。   ……   此时,韩诀正跪在无极殿中,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只有皇帝和他,并一个常侍,此人是皇帝的心腹。   气氛冷凝如冰。   自从上次,韩诀得知白慕熙进入过卷宗库后,便独身在卷宗室翻找了许久。   所有的藏书都是标志编纂过代号的,他找了一排一排的书架,忽然福至心灵一般,跳到阴山柳氏那一处,果然,泰和元年的记载已经不翼而飞。   韩诀压着一股火气,冷峻阴沉地喝道:“崔平!给本官出来!”   崔主簿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来,早已猜到是什么事,便苦着脸色等候审判。   韩诀冷冷问:“太子来中书省,为何不报给我?”   崔平汗涔涔低着脑袋,“这个……下官实在是不敢忤逆太子,他有心要入卷宗室……”   “他进卷宗室,你不跟着?”   崔平无奈道:“那处下官也不敢去……只是后来等久了,担忧殿下有不测,才、才冒着大不韪去了一回。”说罢,又愣愣地抬起头,“大人,太子殿下答应了中书省行宫,包括卷宗室重修的事,下官才放他进去的。难道是,殿下反悔了?”   他猜想韩诀勃然动怒,一定是他又惹了太子殿下。   韩诀心烦意乱,忍不住低喝,“滚。”   东西丢失了,不能报给皇帝。皇帝本就猜忌太子,如果再加一笔,只是错上加错,对太子更加不利,那人好歹是自己的表弟,姑姑的儿子,与他才是一头的,睿王和襄王皆非嫡出,不是正统。   他只能暗中压下此事,但别的都好商量,唯独记载泰和元年那本宗卷,皇帝陛下十分看重,偶尔也会命人将书呈上,或有一二字更改,在保存事实的基础上,皇帝对此事慎之又慎。   但韩诀这主意没打多久,宫中突然传来旨意,皇帝想起一桩旧案,突然要泰和年间所有文献记载。   韩诀甚至来不及通知白慕熙,来不及将那本书要回来,此时箭在弦上,他只能走这一遭。   皇帝想起旧案是假,找那本卷宗是真,他又要改一两个字。   但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到那本,心难免一跳。“韩诀,怎么回事?”   韩诀稽首,声音沉沉地回荡在无极殿,“启禀陛下,卷宗库失窃,微臣有罪。”   果然是遭了贼了,皇帝龙目一凛,印证了心中所想,难免失望愤怒,“韩诀,朕封你为中书令,难道是为了有今日?你胆敢玩忽怠守,将朕视作何物?”   韩诀俯身不起,“微臣罪不容赦。”   “来人!”皇帝一听,拍案怒目道:“将中书省一干人等给朕召入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韩大人这回遭殃了~ 不过,木樨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让他吃太多苦头的。就是,可能要稍稍等一下,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37章 身陷囹圄中   柳行素和徐义理已经互盯着看了许久了。   越看,徐义理的心里越发毛, 他完全猜不透柳行素的意图, 不知她是刻意试探,还是无意之中说了这么一番话。他心下纳罕, 正巧牡丹命人抱了一坛酒上来,徐义理借着酒复开怀大笑起来:“这坛酒窖藏了几年了, 我也没喝过, 柳大人和卫大人今日好福气。”   卫峥回道:“托徐大人的福。”   但柳行素面不改色,对美酒并不怎么热衷。   徐义理举起铜尊, “柳大人,难得到我徐府来, 你如此见外,是不给我徐某人面子?”   酒香浓郁厚重, 柳行素暗暗皱眉, 徐义理想灌醉她?   她扯了扯唇,“柳行素酒量浅,未免贻笑大方, 还是以茶代酒更合适。”   三个人碰了碰杯。   徐义理暗中再递眼色, 牡丹会意, 替卫峥再度斟酒。   卫峥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这回要更谨慎一些, 如果牡丹再跌倒,他会立即退后,再借机离去。   但牡丹这回没有盈盈跌倒, 反而在替柳行素斟茶时,不小心玉腕轻翻,那晚浓汁泼到了柳行素的衣袍上。滚烫的茶水烫得柳行素忙掀了掀下裳,只听徐义理惺惺作态地训斥:“牡丹,怎么今日毛手毛脚的?”   “大人。”牡丹忙拜倒,眼中含泪。   徐义理再替她向柳行素致歉,“对不住柳大人,我这婢女太轻浮了些,还望柳大人大人有大量,不与她一般见识。”   柳行素取了胸口珍藏的丝绢出来擦拭衣袍,徐义理更是眼光一斜,“柳大人,不如让这丫头赎罪,去厢房换件裳?”   柳行素道了一声“也好”,牡丹便擦拭了清泪,起身将柳行素带往厢房。   她们离开后,卫峥暗暗皱眉,不知怎么,总觉得徐义理今日相邀有些蹊跷。   但柳行素走了之后,徐义理招待他便更客气了。   柳行素沿途问牡丹:“你跟在你们家大人身边,多久了?”   牡丹福了福,“回大人话,一年多了。”   “你们家大人能文能武,便从来没给你们讲过,他曾经在禁军中的事?”   牡丹摇头,“这个没有,不过他总说,自己以前认识不少兄弟,后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要找也如大海捞针。说起来时,只怕是心中遗憾,对当年的事,似乎很不愿回首。”   她一面说,一面指引柳行素。   穿过一道窄窄的木桥,淡烟疏水,画屏清幽。小巧玲珑的阁楼便在眼前,隐匿花木之间更添雅韵。   柳行素拂过重重枯藤帘拢,终于走到了厢房门口。   “大人,我替您找件合身的衣袍,您且等候片刻。”   柳行素颔首,牡丹便折身走入了另一条小径。   她独自在门口立了许久,直到猛然间,门被撞开。   来不及惊呼,一只手便将她死命地拽了进去!   对方突然发力,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股大力握着她的手腕,将她不留余地地拖到了屋内,柳行素眼前黑了一瞬,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   四周暗得可怕,柳行素怕黑,哆嗦了一下。   那拉着自己手腕的男人,忽然冲过来抱住了自己。   腰被人紧紧地一搂,一具温热而柔软的男性躯体也不留余缝地贴了过来,柳行素僵了僵,只听见他犹如女子一般温柔妩媚的声音:“柳大人,今日便让小的伺候你吧,小人定会竭尽所能让你畅快。”   ……   宦官压着人到了无极殿,中书省的数位主簿,包括秘书监黄大人,此时都跪在韩诀身后。   韩诀俯身稽首,额头与冰冷的地面相碰。   “崔平,卷宗室的钥匙在你的手上,到底何人进过卷宗室,你不知晓?”   崔平原本不敢忤逆太子,才放了人进去,自然更加再不敢罪犯欺君,更何况他此时不知卷宗库被盗一事,忙一五一十将实情道破:“回、回禀皇上,不日前太子说中书省砌成年久,碰上今年的雨水,更是坏了大半,有心查探,更有心重修卷宗室。下官见那地方风雨侵蚀长年累月已有坏洞,更兼太子软硬兼施,下官不敢不从……”   “崔平!”这个蠢材,韩诀忍不住低喝。   皇帝冷冷蹙眉,“韩诀,你有何话要说?”   韩诀终于直了身体,“回禀陛下,崔平所言,并不皆是实话。”   “那还有什么?”皇帝显然失去了耐心。   韩诀天生声音冰凉低沉,如凿铁寒冰,“陛下,是微臣放太子入内的,但微臣自知陛下惦记这卷记载,那日之后曾回去查过,并无异状。此事不一定是太子所为,个中缘由,还待详查。”   皇帝沉怒道:“还要查什么?定要朕将禁军派到太子府中,全力搜查?”   看得出皇帝是真动怒了,崔平暗中淌汗。幸得方才没能将柳行素的名字也一并供认了,否则太子只怕不会轻易饶恕自己。如今的皇上同太子,犹如博弈的关系,太子这地位看似牢不可破,可他已经失了帝心,失去皇帝厚爱的龙子,根基无论如何也不能稳固。   何况太子多年无子,而远在边关的睿王殿下已有两名嫡子,皇帝陛下这颗心早偏了,旁人或许不知道,跟在皇帝身边侍奉了十多年的近侍,今日却总听得皇帝念叨边关那两个孙儿,儿子的罪祸,不该让小世子承担。   可见,陛下早有心将睿王一家接回上京城了,只是碍于当年那句“老死不相见”的气话,此刻有些骑虎难下。若是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他的底线,只怕皇帝真会不顾当初誓言,将睿王迎回上京。   太子仁德敦厚,睿王戾气重,且性情狠辣,近侍的心自然是偏着太子的,可早些年,他在皇帝耳边说些太子的好,皇帝还是听得进去的,这些时日愈发听到“太子”便龙颜不悦,惹得身旁人再不敢说。   韩诀的脸色飞快地划过一抹忧急。皇帝摆明了是不信任太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本书在谁手里,如果皇帝当真在太子府邸搜出,太子不但有欺君之罪,更有勾结朝廷重臣以权谋私的大罪。   “陛下,此是是臣倏忽,致使卷宗室失窃,臣甘愿领罚!但臣所言,句句属实。”   “好——”皇帝怒极,“韩诀,你以为你是先皇后亲侄儿朕就不敢罚你?来人,将韩诀革去官职,押入大理寺!”   “诺。”   很快韩诀便被殿外走入的禁军叉出去了。   “王述何在?”   王述着一身玄衣铠甲,行至无极殿待命。   皇帝龙袍一挥,“传朕旨意——”   “陛下。”近侍吓了一跳,忙出声问道,“陛下果真要搜查太子府?”   皇帝皱眉,为这个不知好歹打断自己下旨的人暗生不快,近侍殷勤担忧,“陛下,您和太子的关系,本就大不如前,太子虽然不少顶撞皇上,可他心底敬着您,您是君,也是父,太子几时真如此造次?您要是现在,为了一件没有证据的事,便轻易怀疑太子,岂不是教太子寒心么?”   皇帝心中一凛。是了,此时没有证据,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他若是真心虚了,不会留下崔平这么大的口实,暂且不宜轻举妄动。   他这么一想,便冷着脸色,让王述又退了。   王述眼光一转,有些不可思议。方才皇帝那架势,只怕不只是要为难太子那么简单。   此时日过午时,小春抬头望天,已经很久了,却仍不见自家大人出来,心中不免着急,心想大人虽扮作男人行走,但毕竟是个女子,如果……如果真遇上了什么危险,只怕难有脱身之法。   “这位大哥,我们家大人此时还在里边饮酒么?”小春试探徐府家丁的心意,但那两人不管她怎么问怎么说都始终拦着她,面无表情,既不搭话,也不放她进去。   小春越想越觉得不对,在原地踱来踱去,宫车过往频繁,她望着这来来回回的马车,心里想到了太子。   徐府距离太子府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她驾着车飞快地从这条街窜到另一条街,气喘吁吁地跑到太子的府门口,但守门的既不让她进去,见她身形弱小衣着寒酸,也不肯通禀。   小春忙道:“你们不肯禀报太子,麻烦请莫玉麒出来一见,他见了我,一切便能明白。”   他们还是不理,小春于是退了几步,不顾羞涩,在门口大嚷起来:“莫玉麒!莫玉麒!”   如此喊了两声,不待阍人急了来教训她,莫玉麒已经提剑风一般地冲了出来。   小春大口喘息,“你,麻烦你,我要见太子。”   莫玉麒皱了皱眉,任由她攥住胳膊,疑惑地问:“见太子做甚么?”   “我、我怕我们家大人有不测。”   她急着请见太子,没留意莫玉麒微冷的目光。他不愿太子再干涉柳行素的事情,一旦牵扯到阴山柳氏,太子会失去常态,也会更惹来陛下的猜疑。   莫玉麒皱了眉,撒了个谎:“太子不在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徐大人不是要找美少年么,这个就是了,很美很美的少年,以至于太子吃醋了。 前方可能高能~   ☆、第38章 此恨风与月   小春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个结果,讷讷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太子今日, 出城围猎。”   莫玉麒不会撒谎, 也不敢看小春的眼睛。她的眼神太干净了,他看了会控制不住……   ……   柳行素被一个男人重重地搂住, 第一瞬间便是恼羞成怒要推开,岂料这男人身体柔软, 力气却比她大得多, 何况他那句暧昧动人的话一出口,柳行素哪里想不到, 这是徐义理连同他的婢女合谋耍了她一通。   他今日只字不提上回送她姬妾一事,柳行素还以为他必定是想通了, 不会强塞人给她,可徐义理竟然变本加厉, 不但不知悔改, 反而弄了一个男人给她。   柳行素正待挣扎,紧靠着的门,此时却传来清晰的落锁的声音。   落锁了……   “你放开本官!”   不过是个男宠而已, 柳行素冷了冷脸色, 刻意唬他。   少年男人的声音藏了一丝委屈, “大人可是嫌弃小人出身低贱?小人不求别的,只求大人一夜垂青。”   说罢, 他放开了手。   黑暗里,男人的呼吸逐渐远去。   柳行素转过身拉扯这扇门,果然已经被锁得严严实实了, 柳行素厉声道:“不是要带本官来换裳么?徐义理,你今日胆敢算计本官!”   外头却没有回音,她看见自己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变得清晰,屋内已经点上了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随之飘来。柳行素心道,徐义理别是还要给她下药,她一扭头,那少年又扑了过来,唇舌缓慢地凑过来,要吻她的脸。   柳行素矮身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去,“你不怕本官来日问责于你?”   “小人说了,只要大人一夜垂青,其余的,什么也不要。”   少年踩着一地昏黄的蜡烛光走来,秀雅白皙的肌肤如玉如瓷,如春日里随风摆动的杨柳枝,手指合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藕色亵衣长衫,披散着墨玉般的长发,香味似乎是从他的衣间飘出来的,有种令人燥热心动的功效。   他的笑容软绵绵的,但又勾魂荡魄,眼角斜开,眉尾迤逦,一见精致如画,可惜,再见便觉得轻浮,令人不喜。   柳行素的手指颤抖起来,几乎立刻明白了,“徐义理还让你……”   “香里有足以令人发狂的媚药。”   少年气如吐兰,悠悠地掬了一把手,将柳行素抱在了怀里,她呼吸起伏,整个人都在颤抖,少年疑惑道:“大人,你居然比我还软。”   柳行素无力地靠住他,冷笑:“你这话的意思,等下,要本官在你下边?”   少年受了惊吓,“小人、小人不敢。”   柳行素作势要推他时,这少年却机灵地将她钳制得更牢固了,“大人,只是,你当真是软。”怕她又怀疑,他急切地又接了一句,“我、我还是初次,大人温柔,小的便会少受些苦楚。”   “你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柳行素的呼吸更热了,人也颤抖得更厉害。   少年俯身,将一瓶脂膏塞到了柳行素的手里。   柳行素此时终于怒极反笑了,“我都没力气了,你这是在羞辱我?”   少年不吭声,只是取回瓶子默默地走到一旁,除了衣裤。   他正面对着柳行素,仿佛在观摩她的反应,柳行素不恼也不笑,站在屏风边,挨着烛台上跳跃的火苗。影影绰绰的房间里,只剩下少年隐秘的吸气声,他的呼吸仿佛急促了,脸色绯红,又楚楚地望向柳行素,没有丝毫瑕疵的一张脸,犹如一块玉璧。   许久之后,他低声道:“大人、大人可以了。”   这是逼她啊,箭在弦上了。   柳行素的脸红了个通透,她却只一味看着,目光隐忍而克制。但转眼汗水便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了,那张清秀的脸此时看起来格外诱人。   少年不知怎么的,竟然胆大包天,想起她说的那句“要本官在你下边”,似乎、似乎也未为不可。   少年忐忑地走到柳行素身旁,手指轻轻碰她的肩膀,“大人,可以了。”   “徐大人身边,还有这种尤物,真是让我小看他了。”   她人不动,少年暗急,“不用忍耐的,这香如果没有解药,便是柳下惠也会……”   柳行素不动,瞬间被少年用力地箍住,他显然是吃了解药的,手臂那么用力,柳行素还没来得及反应,门豁然一声被撞开,外面天光明媚,她看到他赶来营救自己的身影,就像九年前那样的,清傲绝尘。   少年被骇了一跳,来不及离开,便被白慕熙推开了。   柳行素软倒下去之前,彻底落入了一个怀抱。   “柳行素?”白慕熙抱着她摇晃,柳行素也不吭声,迟来的徐义理连同卫峥、莫玉麒以及徐府中的几名下人都脸孔各异,候在门槛外。   徐义理战战兢兢道:“太子殿下,这个、这个是误会!”   白慕熙俯低目光,柳行素脸色晕红,额尖冒着汗,浑身无力地软倒着,而一旁的少年衣衫不整,媚眼如丝,若是他晚来一步——   “误会?”   “这个……”   “殿下……”柳行素哼了一声,难受地扯了扯衣襟。   房间里有股暗香,他忽然目光晦暗。在场人多口杂,暂且不是与徐义理算账的时候,白慕熙将人抱起来,清俊的面容冷然,“柳大人在徐府多吃了几杯酒,不胜酒力,孤带他走了。”   临走时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犹如一滩软泥的少年,他无助地张大着眼,秀昳绝伦的面貌,美得令人心旌摇曳。   他们方才在做什么……   白慕熙已经不愿意想了。   小春见柳行素竟是被太子抱着出来的,便猜到徐义理果然没安好心,莫玉麒迈出门时,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不骗她,兴许……兴许大人就不会这样,幸得太子英明,有机会让她说明原委,赶来相救。   柳行素已经被抱上了车,小春忙赶来问大人是否受伤了,白慕熙沉声道:“走。”   小春还没来得及扒上车辕,马车已经飞快地自街道上飞驰起来。   车夫是太子的亲信,只顾着驾车,一句话也没有。   柳行素躺在男人的臂弯里,脸颊朝里,低低地嘤咛了一声。手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从肩膀滑到胸口,她神志不清地在他怀里乱扭,嘴里大口呼吸着。   白慕熙抓住她闹事的手,目光黯了黯,“真撑不住,孤让人带个干净的女人给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艰难。   柳行素不可置否,“我对女人没有兴趣。”   说罢,那只手又开始闹腾起来,白慕熙被香味蛊惑,身体开始发烫。他脸色微变,一半红一半白,最终还是无奈地咬牙,“孤不是断袖。”   柳行素道:“我也不是。”   不是还这么……白慕熙几乎无力地合了双眼。   为什么,要对一个男人动心?   明明知道不可能,大周的储君,绝对不能有断袖分桃之癖。他从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就算多年来不近女色,他也知道自己爱的是女人,可偏偏是她,狡猾无赖,亦正亦邪,又爱捉弄人,说些狎昵的话,便勾得他堂堂储君大失分寸。   可是——这么一个狡诈奸猾的人,她此刻正脆弱地躺在自己怀里。他无法说服自己的心,让它止水不动,就连,只要想到找人给她解毒,他都无法接受。   他自己不能解毒,别人也不可以。   如果……她会怎么样?   柳行素忽然靠着他坐了起来,目光迷离炙热,手将他推在车壁上,深深地吻了过来。   气息全乱了,意识也全乱了,只剩下柳行素柔软的吻,绵长的攻势。   他要抬起来的手,也无力地放下了。   柳行素吻得深入忘情,但舌尖才伸出来碰开了他别扭地紧咬的齿关,忽然被什么呛住了,她推开了他的胸口,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太子端正的发冠都被她一番胡闹扯落了,他将柳行素的背按着轻拍,柳行素还是咳嗽不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但吐出来的没有五脏,只有一颗黑漆漆的丸子,骨碌碌地沿着疾驰的车掉落下去了。   柳行素止住了咳嗽,软弱无力地倒回他的怀抱里。   白慕熙将她抱住了轻晃,“你还好么?”   她散落在脖颈间乌润的秀发一绺一绺地滑落,露出那平滑的肌肤,在本该有男子喉结凸起的地方,忽然变得平坦无物了。   他不可置信,手指近乎激动地探到她的喉尖,什么都没有。   闭着双眼的柳行素又咳嗽了几声,才又紧紧地靠住了他,“殿下……”   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兀地撞入意识之中。白慕熙犹如心弦断裂一般,目光一冷,“去郊外!”   “诺。”   外边传来一道呼应声。   柳行素的手再度如菟丝花般缠绕上来,紧紧地纠缠眼前的树,脉脉地咬他的脸,落在耳边的话语声犹如传自渺远的天外,“殿下,你喜不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次,我一句话都不说。 算了还是说一句。 我们柳大人用女儿身行走江湖,一定是有一点过人之处的,比如,我们下章说。   ☆、第39章 巫山不是云   小春正要跟着柳行素走,她跳上了自己的车, 莫玉麒伸出双臂阻拦在道路中间, “小春,你听我说……”   小春打马扬鞭, 轻叱道:“让开!”   马儿受惊了,抬起前蹄就是不走, 但也嘶鸣起来。   想到小春嫉恶如仇, 性子高傲不喜欢人骗她,莫玉麒心想, 若是现在放她这么走了,兴许她一辈子也不愿理会自己了。   大门口, 卫峥挣断了被徐义理扯住的衣袖,肃容道:“徐大人, 我一番诚心应邀, 没想到你竟用如此下作手段,那个少年,还有斟酒的美人, 全是设计好的?”   卫峥人也不傻, 徐义理嫁女在即, 自有酒宴,为何此时单单请他和柳行素喝酒。这本来便耐人寻味, 太子撞破厢房好事,柳行素一副中了毒的模样,更是令他大生狐疑。再撞见姗姗而来的牡丹,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徐义理今日自知惹怒了太子和柳行素,忙拉住最后的卫峥,老脸通红,“卫大人,卫大人留步,今日确实有误会,那柳大人原本便有龙阳之好……”   卫峥陡然脚步一顿,冷厉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他的脸色有些可怖,徐义理吓得一僵,几番在嘴里滚过的话脱口而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若不是如此,太子今日何以驾临徐府,二话不多说便抱走了柳大人。”   他这个“抱”字咬得紧,卫峥听了,眉间的褶痕更深了。   卫峥一直以为,柳行素爱献媚皇帝,又素喜在太子跟前进献谗言,两人才走得近,今日在徐府陡然撞见太子他始料未及,竟然未曾细想,徐义理一番似是而非地点拨,倒让他看得更透了。   原来,原来柳行素与太子,早已勾搭成奸。   他们在荆州想必早已做绝了好事,一想起来,卫峥便一阵恶寒。   他一面唾弃柳行素这谄媚之徒,一面又唾弃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爱与那人过不去,柳行素哪里配他惦记着,她哪里配……   身旁忽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胡说八道!”   卫峥和徐义理皆惊讶地看来,只见小春跳下马车,手里扯着一根皮革编织的马鞭,杏眼瞪圆怒目地指着暗中编排柳大人的两个人,惊得卫峥想拽住她一把,却捞了个空,眼下两位的正主都不在,他们的身份怎敢与两位朝廷命官横的。   卫峥皱眉:“不是?”   “徐大人,你拉我家大人来喝酒,图谋不轨,居心不正!眼下事情败露,不思己过,反而暗中中伤我家大人,是何道理?卫大人你本来便与我家大人针尖对麦芒的,你敢说,你便对她没有偏见?”   犹如当头棒喝,卫峥对柳行素的确有偏见,他自己知晓,只是方才见他二人举止亲密,又加之徐义理乱嚼舌根,便真觉得柳行素早已对太子自荐枕席雌伏于下……   如今想来,没有证据之事,妄自非议实在不妥,便冷横了徐义理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去。   卫峥心气高,绝不会为柳行素的事道歉,不论如何,她同太子关系近是事实。   倒是徐义理,被小春唬住了,心里暗暗发毛,若是她再到柳行素面前说几句,这事难免不会惹怒太子……   这可大大不妙了。   ……   白慕熙目光挣动地看着美目盼兮的,应该说是女子,几番平复和挣扎,都耐不住几乎被逼溃。   她问:“你喜不喜欢我?”   他习惯了辩口利辞,却总是被她轻易撩拨得忘了该怎么回话。   柳行素的呼吸吐出缕缕香雾,她的鼻里舌尖,全是淡淡的甜香,她方才在那间屋子里待久了,将药粉吸了不少,就连身上也全是那种香料的味道。   走了一程,香味挥发出来,整间马车里都是香味。   白慕熙没回话,她就攀上来继续问:“殿下,你喜不喜欢我?”   他才意识到,怀里的人,身段如柳,比一般女子还要纤细,肌肤比一般女子要滑,手也玲珑细腻,他真是愚了,竟这么久都没有看出来,她一直故弄玄虚,在他面前卖傻充乖,其实,她就是故意的。   在回荆州的路上,他就该看出来,她躲躲闪闪的,不像个正常男子。   只是……只是,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发现了,心里没有一丝被骗的怒火,反而竟有那么一丝说不清的愉悦。   “喜欢。”   说出来的时候,说不清是释然多,是坦然多,还是紧张要多。这个狡猾的女人,要确认他的心意,可她什么都不说。   空手套白狼,多高明。   而他却束手就擒。   身体被唤醒了一股熟悉的燥意,令人不安,而柳行素显然太满意他的回答,整个人随着马车的颠簸扭动得更厉害,更频繁,幸得此时已到了郊外,车安稳地停在了旷野,淡薄的日色,车内的温度一截一截地上升,秋阳也闷出了暑意。   车夫适时地下了车,将马车拴在一颗大树上,郊外的风轻飘飘的。   太子的护卫很快赶到,但没有一个人挨近,默默地退了数丈远。   白慕熙早就乱了道行,不比往日冷静,何况碰上柳行素,他从来就不冷静,她还一门心思在他身上乱摸点火,车里的汗味也跟随着香味弥漫开来,更点起了滔天的火。   他的手摁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缓慢地靠下来。   “柳行素,孤不想在此时动你,你最好安分点。”   柳行素吹了口气,“殿下……”   声音轻柔温软,吐出喉结珠后,那阻碍发声的东西没了,此时自然是女子细腻的软语。   白慕熙望着身前的女人,她的脸颊娇红如榴,薄汗青衣透,如沐浴在日光水影里的一尾青鲤,他突然后怕起来,她是女儿身,她竟胆敢欺君罔上,刚才还差一点就……   他闭了闭眼,“你真是,胡作非为。”   “嗯,我还有更胡作非为的。”柳行素吃吃地笑了,一只手从他的衣领子里钻了进去,滚烫的热度一下烫到了他。   他咬牙,“孤没有那么多毅力,不要玩火。”   柳行素偏过头笑,“谁同你玩火,殿下方才说喜欢的。”   车里的香味已经足够浓郁,常人吸了一点都会受不住,何况他明明动心了,他眼眸一暗,手拉下了她的衣裙……   车夫已经退了足够远,众护卫也纷纷背过了身。   卫六话多,抬头望了望天,便忍不住暗笑起来,“天朗气清,风霜高洁,良辰美景。”   一旁来了个话更多的卫二,“兄弟,赌一局,谁上谁下。”   卫六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小瞧我们殿下?”   卫二一愣,继而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子与柳大人平日里走得近,也看不出谁强势谁弱势,这事么,依照我看,谁动情深,谁甘心在下边。我赌殿下在下边。”   卫六挑了挑眉,“你这是来事情?好,我就赌柳大人。下注一个月的俸禄。”   卫六耿直道:“好。”   话音刚落,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个声音当然不是白慕熙的,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欢愉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   “这……”   卫六阴笑摊手:“这当然不是殿下,俸银?”   卫二脸色一白,两个人偷偷摸摸不在这头守着,为了一个赌约,偏要铤而走险,凑近了听个仔细,但卫六没高兴多久,马车又传出了他们太子殿下的声音,低沉急促,夹杂了一两声沉重的喘息。   可见正是难解难分时,两人齐齐皱眉。   嗯,到底谁上谁下?   两人屏息以待,等到云雨消散,待太子出来,自然便见分晓。   于是两人就在原地等,后来靠在了树上,再然后靠在了石头上。   卫六脸色发苦,“太子这也……太久了。”   卫二也跟着托腮,“是挺久的,大抵男男之事,同男欢女爱不是一回事。”   “此言有理。”   卫六掐了一根断草刁在嘴里,望着远处还在背过身一本正经地等着的兄弟们,不觉心生同情。这是傻站了多久,又还要傻站多久?   柳行素整个人都沐浴在汗水里了,又痛又涩的身体让她勉强支起一只胳膊,而靠着她的男人,也是大汗淋漓,她靠在车内侧,轻笑着喘气,却被他圈住了手腕,柳行素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孤又被你摆了一道。”   她眨了眨眼,“有么?”   男人握住她的手坐起来,衣袍半敞,发冠被她扯落了,袖口被她撕破了,看起来狼狈而滑稽。但两个人是不对等的,反而是他稍显克制,她衣衫齐整。   白慕熙想生气都对这个女人提不起气了,她是他的了,他又不能真对自己的女人发火,只是,“你没中毒。”   她笑得狡黠,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嗯?何出此言?”   白慕熙捏她手腕的手掌微微用力,闷在她发间的声音瓮声瓮气:“中毒的人,一直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你们懂了吗,中毒的人是木樨不是柳行素。作为一个抛头露面的女人,柳行素对男人不可能没有防备和戒心,如果木樨不来救她,她也不会让人占什么便宜的。至于为啥自曝身份,就有几个原因了。   ☆、第40章 心有双丝网   听到他的话,她笑而不语。   贺兰山的师父和师兄们都宠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弟子, 师父对她尤其照拂, 她原先身体不好,生孩子后更加虚弱, 也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什么奇珍异草都熬了药对她灌下去了。   柳行素不能说百毒不侵, 下三滥的媚药还毒不倒她。她的长靴里一直套着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匕, 用来防身的,之所以与那个少年虚与委蛇, 不过是为了趁他精神松懈,想套些话而已, 她为了取信那个少年男宠,一直站在烛火旁边, 将身体熏得发烫。   不过, 他冒冒失失来救她,让她感动了。柳行素从没见过他狼狈的模样,就算, 很多年在郊外她喜滋滋赢了他, 让他娶自己, 他也只是一言不发,目光幽深。   可是屋子里全是媚药, 他离她最近,又伸手碰了那个少年,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药性, 这种东西但求一个烈,毫无底线可言,但凡沾上一点就很难甩脱。   她一不做二不休地顺势倒在了他怀里,让他将自己带出来,她给他解毒。   柳行素那双蕴着薄红的眸戏谑地上挑,一张脸上笑容的痕迹逐渐加深,“殿下,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女人吧。”   他怔了怔。   柳行素往他怀里拱,难得安逸温驯得像只羊羔,任由他梳理自己蓬乱的发,修长的透着一丝冰凉的指在发间摩挲,她失笑,“看不出,嗯,殿下你等会儿别说你在上边,我怕卫六会得意。”   她耳朵尖,早听到那两人鬼鬼祟祟来了,她刻意施力,逼得他一下叫出了声。   他忽然脸红地抱紧了她,“别嚷。”   “哦。”她支起一个头,“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他的下颌落下一滴晶莹的汗珠,暗淡的水迹沿着优雅的轮廓滑下来,清俊冷傲的太子殿下此时看起来太诱人了。   柳行素沉吟了一下,“怪我,夺走了殿下坚守多年的贞操?”   他咬牙,“你很得意?”   柳行素的手指点了点的肩膀,“你要知道,殿下府中,太子妃位空悬多年,全天底下多少人巴望着同太子爷睡一觉,就算不当太子妃,为妾为婢,也是大有人向往的。我本来没这个念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你说世事好不好笑?”   她扬起一张笑脸,面貌清秀绝伦。   散了发,声音清幽柔软,比女人还女人。   他愈发觉得自己眼拙。   白慕熙头回觉得懊恼,可忍不住掐住了她的玉臂,“你的身份,还有谁知道?”   “韩诀。”   抓住她一头青丝的手停顿了,“韩诀?”   白慕熙惊讶,但浅浅的错愕之后,他的眼光沉了下来,“他威胁你了?”   柳行素撞入这对漆黑的眼眸,深如子夜,她没来由心一慌,“嗯。”   白慕熙彻底怒了,“他威胁你,所以你转而来对我投诚是么?”   确实是有这个意思,韩诀让她不得对白慕熙动歪心思,不得对他不利,柳行素心想那就自己主动对白慕熙交代了,但是——   “你把我当成什么?”   她恍恍惚惚地与他对视中,那双眼睛浸透了失望和质疑,甚至……让她相信他现在对她是真的动了情,可是,曾经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成功不是么?   柳行素没来得及回答,白慕熙失望地松开了她,他作势要下车,柳行素拽了他一把,皱了皱眉,“太子殿下要这么见人?”   他身上那件华丽奢侈的衣袍被她扯烂了,难以蔽体,柳行素将身上那件外衫剥下来替他披上,“还是一起回去,或者等小春来了,我们分开走。”   他将衣服还给她,“孤不需要。”   柳行素抓着那件衣袍,墨青的双鲤衔花绣缎,竟让她感到咯手。她以为白慕熙生气了,虽然她确实是有些荒唐,也故意想告诉他自己是个女人,可难免,竟会在意他的感受。   她渐渐明白,从重逢开始,她就将他又放进了心底,这一路不断地刺激他逼怒他,都只是为了看到那个和六年前冷漠清俊的少年不一样的男人。她恶劣只对他一个人,调.戏只对他一个人,恼羞成怒、暗中脸红的时候,还是为了他。   这种感觉,又苦涩又无奈。   可她自己就被伤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爱她却答应娶她,为什么那么对她。这种不平、不甘,让她现在没法跟他说些虚伪动人的话。   白慕熙的手碰到了那扇车帘,却又猛然被身后的女人拉了回去,她将他摁在车壁上,呼吸静静的,眼光也有点凶恶,“这是你的马车,要走也是我走。”   白慕熙不说话,抿住了嘴唇。   柳行素找回自己的发冠,三两下将自己收拾妥当,眉毛被汗水冲淡了一点,露出原有的轻细的轮廓,她也忘了理会,皱着眉头就要往下冲。   白慕熙忽然出声:“再等等吧。”   她停住了,白慕熙无可奈何地将她拉回来,用力地抱紧。   “孤怕你了。等小春来,我们分头走。”他抱住她的腰,唇要吻她,却被他躲开了,他有点怅然若失,“柳行素,你有时候,才真是气量小得不似丈夫。”   “我本来便不是。”她反驳。   “算孤怕你,”白慕熙扬唇,却不见了愠色,“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孤说了喜欢,也要了你的身子,是孤……”   “要我身子的人也不止你一个人。”她偏不怕死地要顶撞他,在那双凤眸沉沉地幽深下来之前,她恶劣而快意地继续刺他,“你不是知道了?”   “他是谁?”   “一个负心薄幸的人而已,我早就不想了。”她低下头,从容地将自己最后的衣衫都整好了。   白慕熙抓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听着,只要让我知道他是谁,我会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而且不得好过。”   她嗤了一下。   要是他敢这么做,现在应该掐住自己的脖子,而不是她的下巴。   “我听到了,不过殿下,你不会有那个机会的。”他目光更冷,她却更恶劣地笑,“我不是护着他,你别误会,我巴不得他不好过。”   白慕熙松手了,虽然有些郁火,却没有轻贱她的意思。   依照大周惯例,柳行素这个年纪已经算老姑娘,要是她动作快,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他不怪她有过别人。得知她是女儿身的释然和惊喜,一扫多日纠结的沉郁,让他此时想不起太多的事。   “韩诀那边,我会亲自处理,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惹怒他,他提什么条件,我来完成。还有,不许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最后一句才是重中之重,他喜欢她,才会舍不得,旁人可早盼着抓住她的把柄。   有人答应善后,她自然点头,“我信任的人不多,如不是不慎被韩诀发觉,应该,还不会有人知道。”   白慕熙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她从来没觉得他是个话多的人,反而觉得他性子冷淡,没想到今日却犹如洪水出闸,对她叮嘱了一些事宜,白慕熙以前对她没有怀疑,但知道了她的身份,连带着便看出了许多端倪,譬如,她的眉毛、喉结,偶尔的仪态。   但他说了这么多,却就是没有一句怀疑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她女扮男装的目的,甚至也不问,一星半点都没有触碰。   他好像自觉地在他们中间画了一条线,什么该问,什么不该说,他掌控得尺度刚好。   “殿下,小春应该快来了。”   他才终于停下了,将她更缠绵地拥入怀里,柳行素此时不想反抗,她才刚得到他的承诺和庇护,现在要乖一点,一会儿就好了。   他沉声道:“孤会对你负责。”   “即便是一辈子?”   “一辈子,也不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微微蹙眉。   今天之前,他没想过这事,没想过和任何一个女人天长地久,因为让他动心的人,是他不可以也不可能触碰的人,可是今天之后不同了,只要有一丝能够在一起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   但当下,他们不幸也幸地,碰上了同一个难题。他没办法,在柳潺含冤莫白,死因不明之前,轻易地对另一个女人许诺一生。   这个难题,成了眼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身后车马萧萧,原来是小春来了。   莫玉麒落后一程,且从南门出城,此时也终于赶来,卫六和卫二还在为一个月俸禄的事争执,莫玉麒下了马,听到他俩的嘀咕声,脸色都变了。   不过就是迟来了一会儿,他竭尽所能要阻碍的两个人,不但一起出城了,还竟然光天化日地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韩诀被关,皇帝猜疑,木樨自己都四面楚歌了,还好这个时候柳柳和他在一条船上。 莫玉麒OS:光天化日的,真是影响市容,教坏小朋友!   ☆、第41章 黑白局中局   柳行素被小春扶上马车的时候,腿脚还有点飘忽, 她咬了咬下唇, 一抬头,他在另一辆车里拨帘望来, 目光潺潺,宛若月华流水般皎洁澄明, 夜雾模糊了那股异样的温柔。   天色渐晚, 柳行素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瞧见,低了低蛾眉, 放下车帘便让小春赶车走了。   月光在天水里泛着淡淡的微蓝,风一吹, 花枝轻折,声音飘落到四处。   莫玉麒一路神色不愉, 跟在太子后边慢腾腾地策马, 卫二看来赢了银子,心情不错地走在前头,卫六便与他成了难兄难弟, 他眼尖, 早看出来莫玉麒对柳大人身边那个小少年有些想法, 很显然那个小春今天对他有点冷淡,甚至嫌弃, 大概是伤了莫玉麒的心了。   卫六摇头长叹:“哎,咱们殿下从妥妥一枚倜傥美男子变成断袖之后,没想到老大你也……”   莫玉麒耸眉, 一只手按住了剑柄。他当然不为小春的事,他骗了小春,小春恼他他可以接受,无非以后有什么好处想着她,将她哄好便够了,但殿下这件事显然更棘手,柳行素好歹是个男人,殿下竟然也……这要是让皇帝陛下知道了,太子殿下麻烦大了。他不懂怎么此时卫六尚且笑得出来,左右他是没心情了。   他策马快走几步,“不行,我要告诉殿下,趁早同柳行素断了。”   那人太危险了,自打她出现,殿下变得愈发不像他了。从前殿下哪会惦记什么人,远在灵州的睿王,卧病在榻的襄王,他提都不曾提过一句,但自从柳行素走入朝野视线,殿下处处为她迁就,现在还上了同一条船,要查柳家灭门的惨案。   陛下当年隐秘做的那些事,要是教殿下翻出来,要是殿下在这途中忽然恢复记忆……后果不堪设想。   “兄弟,你别多事啊。”卫六一把攥住莫玉麒的胳膊,莫玉麒有点不快,脸色泛青,卫六奇了,“我说你几句,你别不乐意了,咱殿下是什么人哪,你以为你几句话他就能听你的。柳大人是男是女,咱们介怀没用,殿下他喜欢啊,你别凑热闹了,仔细触怒了殿下,有你的果子吃。”   莫玉麒挣脱他,“现在柳行素是男是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柳家灭门的案子,谁都可以查,唯独殿下不可以。一旦查了,这太子位……”   越说越出格了,卫六伸掌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别说了。殿下决定的事,没人能阻止,你越是反对,只是将这事闹得越大。”   既然柳行素想查,莫玉麒当然不反对,但她竟然拽了太子下这修罗道场,他岂能任由太子殿下往火坑里跳?   白慕熙的马车才到太子府,卫五来报:“殿下,事有不妙,中书令韩大人,今日被陛下押入大理寺了。”   白慕熙接过卫五手里递来的一张信条,飞快地扫了一眼,皱眉:“这么快便败露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他的父皇对抚远将军的事格外在意。如果不是如此,不可能一本平平无奇的书丢了没几日,父皇便有所察觉,甚至大发雷霆,扣押韩诀。但不管如何,韩诀与此时没有星点干系。   似乎料到他的想法,卫五低头回道:“韩大人入宫前,托他的心腹下属要带给殿下一句话。”   “什么话?”   “韩大人说,这事不论如何,太子殿下不可出面,切忌出头,否则覆水难收。”   没想到韩诀也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从韩诀是表兄弟,走得不算近,有些事对方不说,他也怪不到他头上,但此时,韩诀分明也是知道什么,不愿他涉足这事,可到底是什么,让他更加好奇。   卫五道:“但是殿下,韩大人毕竟是殿下您的……”   “孤有分寸。”白慕熙将手里的纸条揉皱了,“摆驾,孤要入宫。”   “诺。”   皇帝此时不在无极殿理政,直接歇在了长生殿。   漆金描翠的宝装屏风,雕纹繁复大气、形态巍峨高傲的龙首椅,一旁的兽炉正吐着幽然的安神香。   皇帝听到人禀告太子在外求见,从龙床上歪身下来,没想到自己克制猜忌不去搜他,他自己到主动请见了,皇帝任由两个宫人穿戴好云锦浮绣龙袍,挥了挥手,让人请太子入殿。   “儿臣拜见父皇。”   白慕熙来时,皇帝已经摆了一局棋,他脸色沉静地摆弄着手里的棋子,不说喜,也不说怒,只道:“我们父子许久不曾对弈了,不如来手谈一局。”   “诺。”白慕熙恭谨地走上去,坐到另一头。   棋局已经开始,皇帝执黑,他执白,此时黑白已开始全力纠缠。   皇帝不动颜色地按下一枚晶莹圆润的黑子,“熙儿,中宫空缺多年,你该立妃了。”   白慕熙没有想到,皇帝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皱了皱眉,“儿臣并不急于此事。”   皇帝仍旧不怒,静候他落子,又道:“睿王在灵州,昨年又添了老二,你是嫡出,也是长子,朕理所当然将皇位允诺了你,但睿王比你还年幼两岁,今年他的老大已经会叫‘皇爷爷’ 了,睿王妃说等着朕给两个孩子取名字,是朕对不住他们。”   白慕熙懂了,他面不改色地俯下了目光,从容地截断了黑子的攻势,“父皇若是惦念孙儿,可将皇长孙接入宫里来。”   皇帝摇头,“可教他们父子、母子分离,朕做不出。”   当年睿王因射杀大臣,烈性难驯,皇帝将他赶到边关带兵,那会儿宫中多事,睿王的母妃又因善妒被查出来构陷贵妃,皇帝失望之极,便许下了“老死不相见”的誓言,除非他驾崩了,否则睿王别想回京。   但是白慕熙心知肚明,他的父皇后悔了,他心意有变,不过是想找个台阶下。   他澹然地动唇:“父皇若是想念,便让三弟回来吧。”   “可这——”   “父皇让他住在上京城,不见他,便不算违背誓言。将皇长孙接入宫中,父皇也可享含饴弄孙之乐。”   白慕熙早就学会了,渐渐地,从皇家的亲情圈子里抽身事外。他敬重、爱戴的父皇,藏了太多他想象不到的事,不止有柳行素怀疑过皇帝,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矛头直指皇帝,他无法强迫自己冷静,如果真是皇帝下的手,他会无比失望。   皇帝的黑子握在掌心,暖玉有淡淡的温泽,皇帝略显苍老的额头又添了几道皱纹,稀疏的发里又杂入了不少银丝,眼眶里有微弱的血丝。他老了,膝下儿女不多,襄王身有残疾,无力绵延子嗣,太子也在暗中扶植着一股看不见的势力,总与他对抗着,皇帝没谁靠得住,只有想念那个张狂的最像自己的小儿子。   “父皇,儿臣来时,听说中书省卷宗室丢失了一卷重要的文献?”   太子已经应许了接睿王父子回京,皇帝自然要退一步,不能再将怀疑的目光对着他,身旁近侍的话言犹在耳,如同霹雳。这些年,太子在暗中经营的势力,只浮出了冰山一角,但已成波涛骇然之势,此时唯有将睿王迎回上京,两方牵制,方能让他这个帝位暂时稳固。   皇帝考虑过,若是这一两年,太子再无子嗣,为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对白氏列祖列宗有所交待,他必须改立太子了。   “这事,朕交给大理寺查办了,你暂且不要插手。”皇帝想了想,太子今日主动来找他,无非是为了韩诀的事,既然他连睿王回京都允了,区区韩诀,放与不放都不重要。   “打吃。”   皇帝突出奇手,目露精光。   白慕熙瞧了一眼战局,没多做留恋,低头认输,“儿臣输了。”   “才到中盘便认输,熙儿这几年棋力愈发不济了。”   白慕熙甘心接受了数落,皇帝更高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挥了挥手,“得了,此事与韩诀无关,朕会挑时间将他放了,至于盗走宗卷的人,朕查到了再说,若是他胆大妄为拿去做了什么恶,朕决不轻饶。”   那卷宗记载被他用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改得几乎没有错处,即便有可怀疑的地方,但也没有丝毫证据和指向了。   皇帝一心向着睿王,和从未谋面的两位孙儿,心情便大是愉悦,白慕熙要告退,他也没阻拦。   只待太子的背影离去后,皇帝坐下来收棋子。手正要拨弄出他的黑子,不巧眼光一沉,这白子在角落上埋了一个活眼,竟从头到尾空了出来。   白慕熙没有利用这一记绝杀,而是默默藏锋,其实眼下所谓的棋局终了和投子认输,也不过是一场笑话,他要翻盘,根本是易如反掌。   皇帝方才还龙颜大悦,终于是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木樨的戏份会多一点~ 先说好,我写的不是甜文,这么久了才发出一辆手推车,后面会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过去,情比金坚指日可待。   ☆、第42章 自请受长缨   朝堂上,皇帝与众卿商议, 将睿王接回上京共叙天伦。   如今时至秋季, 突厥与大周的战事稍歇,百官没有反对, 更何况这些官员里,原本便有睿王的眼线人马, 皇帝于是水顺推舟, 当即拟了圣旨。   一众太子的党羽都私下里偷觑着太子,即便是中立的官员, 也认为此举大大不妥,睿王不是正统, 却有野心,实力也雄厚, 若是如此回京, 对太子将是莫大的威胁,可偏偏今日朝堂上,太子爷一句话都没有, 这不免令人惴惴。   莫非是陛下用了别的条件交换?或者, 陛下抓住了太子殿下的软肋?   散朝后, 柳行素疾走几步,将还未走下台阶的太子叫住了, 他雍容镇定,看不出一点忧心之色,柳行素有点疑惑, “睿王回京,恭喜殿下。”   人多口杂,白慕熙也知道她眼下不是要挖苦自己,他扫了一眼柳行素。   她又含住了那颗喉结珠,眉画得工整一丝不苟,穿了一袭宽大的烟霞红长袍,刻意修饰身形的瘦弱,和以前不同,他换了另一副目光。因为他知道这身裳服下夭艳的风光,只能说柳行素掩饰得太好。   但他还是皱了眉,“你顾好自己便好。”   三三两两的人从中来往,白慕熙也不可能说多的,上次徐义理亲眼见他抱走了柳行素,背后的风言风语,应当早就起来了,这几时风头正盛,要克制一些。   他转身下阶,没有再回头。   卫峥同何谦益走在后头,一位状元一位榜眼,并肩瞅着这位新晋探花,卫峥讽刺地盯着那两道近乎贴近纠缠的身影,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位柳大人真是不知收敛,陛下厚爱他,给了他平步青云的机会,如今睿王回京,天也要变了,她竟看不出陛下的心思,还记着太子。”不知道为什么,卫峥总想酸柳行素。   何谦益摇摇头,“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岂能是我等能妄自揣度的。如今看来,陛下是更偏疼睿王,可这风水,说不准哪日便又转回来了。卫大人,你我为官时日太浅,水太浑,还是看清楚下脚为好。柳行素年轻气盛,走的是险中求胜的路,下的是一掷万金的注,与我这种苟安一隅静待风起云涌的人,不同。”   卫峥便无话了。   不出三日,大理寺传来消息,韩诀并未有任何招供,只说自己看护不利,放太子入卷宗室,但却矢口否认东西是太子所盗。   皇帝沉思良久,决意放了韩诀。   他起先忧心太子拿了东西查下去对他不利,但如今,既然睿王要回来了,两方互为牵制,他的危机便小了不少,即便真将六年前的旧账翻出来,也滚不出什么大浪了。   “替朕下道旨,将韩诀释放吧,但卷宗室失窃一事,交给韩诀去办,办不好,朕自有重罚。”一石二鸟,一点点剪除拥护太子的朝廷大员,方是上上之策。   但又过一日,灵州传来消息,睿王已让睿王妃携两名皇孙返京,唯独睿王不肯。   皇帝大惊,心道自己的那句“老死不相见”可能伤了小儿子的心,近侍呈上来睿王的家书,皇帝一看,原来北方如今缺水断粮,突厥有南下抢夺粮饷的意思,睿王在此时送回妻儿,也算是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对抗突厥。   大约是这几年边关的磨砺,叫小儿子终于沉稳了心性,懂得以大局为重了。   “睿王勇武,冠绝三军,是社稷之福,陛下之福啊。”近侍不忘了夸赞,说了几桩睿王抗击胡人的奇闻壮举。他也是见风使舵、看碟下菜的人,太子失宠,皇帝如今偏宠睿王,他自然要将睿王夸得举世无双。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直拍着龙案道:“虎父无犬子,朕当年平定辽北之患时,也是这般的雄心大志,睿王可委以重任。”   最后一句话让这殿中的人都屏息凝神,再不敢有丝毫动静闹出来。   很快这话便传给了太子。   “殿下,”兰子顾也劝白慕熙,“睿王不受圣旨,是早已料定,他此举定会再得龙心,他早已不是当年离京时那个三皇子了,柳氏一案,决不能再查下去,当务之急,要先稳住睿王。”   白慕熙不可置否,手指攀住一旁的红栏,楼阁外细雨潇潇,溅落了一池微茫。   “先生,有一件事孤一直很奇怪。”   兰子顾凛了凛心神,只听他淡然的声音,穿越雨帘而来:“孤有时候,突然会憎恨这个太子位。”   “这……”   白慕熙回眸微笑,“看来,孤并不看重谁做太子。”   即便是太子,也有太多不可以,不得已,如果不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如果不能随心所欲地拿到自己想争取的东西,做太子,却活得如此窝囊,是为了什么。   “先生今日来,是有什么同孤说么?”   兰子顾的舌头碰了碰齿关,他躬身下拜,“睿王不肯回京,是因为突厥异动,将掀战事,若是突厥率先越过贺兰山南下,沿途又是烧杀劫掠,大周的国本虽不至于动荡,也会极为棘手。但突厥人虽然残暴好杀,兵马却不多,睿王勇武,平定北患指日可待,到时候如此大一件功劳扣在头上,睿王再折返上京,岂不是,更叫陛下偏爱。”   这一点白慕熙当然想到了,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红栏,“先生,这么多年了,孤也想会会三弟了。”   时维九月,突厥果然挥军南下,两万兵马沿河西越境,一路杀入了大周,这一次非同小可,直接生擒了河西节度使。睿王率军积极抵御,如今在灵州外僵持不下。   皇帝大为震怒,跟着收到了战报,说今年旱涝不平,粮草匮乏,皇帝便在朝堂上提出,与重臣商讨押运粮草的事。   文官们缄口不言,武将战栗不前。新任突厥王好大喜功,又残忍暴戾,手底下的军民皆以抢劫为乐,何况这一次竟直接生擒了节度使,军心大振,来势汹汹,皇帝问了一圈,竟无人愿意前赴前线。   这群武将真是平日里喂的精米太多,一个个吃成了软骨头。   最终,还是白慕熙亲自出来,“父皇,押送粮草一事,儿臣愿往。”   他的声音藏着一种指挥若定的沉笃,似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皇帝龙目一睁,“边关打仗,不是儿戏。”   太子这些年,舞文弄墨、酿酒栽花,都成了上京的名景了,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太子还有亲赴战场的豪气。但是送粮草不是等闲小事,而且吃力不讨好,战役赢了,没有人会把功劳算在太子头上。   柳行素也感到惶惑不解。他一袭淡紫的蜀锦名绡,从容坦荡地立在金殿之上,背影有了嵯峨玉山般的姿态,几乎无人不信,他的决心和能力。   皇帝沉思了片刻,冕旒下一张脸终于释然,“好,那便让你们兄弟勠力同心,其利断金。”   “多谢父皇恩准。”   散朝后,柳行素没有见到白慕熙,他被皇帝单独召入了无极殿。   柳行素始终想不透他为什么突然离开上京,两位皇子都离开上京城前往战场,这不是儿戏,若是真出了什么好歹……睿王尚且有后,两位皇孙正在回京路途,白慕熙……   小春见了也说:“大人今日心事重重,是在担心什么?”   “担心?”柳行素愕然,秋千架背后的花藤都枯死了,九月风轻云淡,秋高气爽,但她突然觉得脚底冰凉。   她是在担心。担心他弄丢了储君位,担心他此去有什么不测……   小春一语道破了天机:“若不是为了大人的案子,那就一定是大人的夫君了。”   “小春,你敢笑话我?”   小春见她表情凶恶,故意躲闪,若不是这几日柳行素与太子关系渐洽,她也不敢说的,“大人,你当年和太子殿下也没断过,所以你和他,还是夫妻。”   柳行素沉默了下来。   “夫妻”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太远了。   她用一场火葬送了自己,那时候因为孤立无援,只有绝望,她从劫后睁眼,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查明真相为家族复仇。现在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了,她还没有想过,如果真找到了凶手,报了大仇,她以后该走什么路。   是等待身世揭穿被皇帝所杀,还是率先退场保住性命……好像,都与白慕熙无关。   而小春的话,让她第一次想到,自己与他,原来从来就没有断干净。没有和离没有休书,她还是他的太子妃,他也始终,是徽儿的爹,她不能自私地剥夺徽儿认祖归宗的权力。   “这些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考虑这个。”柳行素将脑中多出来的纠葛和困惑暂时抛诸脑后,现在真相,是她唯一要追寻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额,小春口无遮拦了。 在太子离京前,我要撒一把糖来吃吃。 回来之后,就会开始真正恢复记忆了~~   ☆、第43章 烟雨笼寒水   那日从徐义理家里出来之后,柳行素发觉了, 上下朝徐大人总是有意无意避着自己。   徐义理要不是怕她和太子对男宠的事记他一笔, 就是怕她追问过去,徐义理万万不敢再撞上柳行素, 说些拉近关系的客套话,反而开始盯着卫峥, 卫峥被扰得烦了, 见到徐义理也便绕道走。   转眼北疆战事吃紧,皇帝愁白了头发, 粮饷准备妥当后,大殿宣旨, 让太子即日出发。   白慕熙在金殿上了领了圣旨令箭。   雄伟高峨的宫阙耸入云霄,隔着厚重的琉璃瓦覆压下的古墙, 里头九重宫室灯火明艳, 而围墙外不绝的雨丝潇潇。   柳行素穿戴好一身雪白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蓑衣,取了钓竿鱼饵, 独自走到城中的碧河, 水里靠岸停了一艘画舫, 装饰淡雅,香帘飘拂。   “柳大人。”卫六见了礼, 便下船了。   卫六今天穿了一身黑裳,犹如夜行衣的式样,打扮得十分低调, 柳行素微微一笑,将钓竿摆在岸上,弯腰走入了画舫舱中。   “太子殿下,约柳某前来,是要柳某给你饯别么?既然如此,怎么自己摆起了酒?”柳行素解了厚重的蓑衣,取下斗笠,舱外一半雨水一半晚烟,浮在朦朦胧胧的河面上,细密地笼罩。   白慕熙抬头,柳行素已经将那一头如墨的秀发散开了,蓑衣下,一身淡青色的含领广袖衫,似女非男的装扮,他多看了一眼,才淡然地撇过头,“孤不约你来,便要等到明日孤走的时候,才能见你一面。”   “殿下舍不得我?”柳行素扶着梅花小几,笑吟吟地将唇凑过来,呼吸温热,“殿下舍不得,还请缨去河西?那是什么地方,风沙大,没有水,殿下细皮嫩肉的,又有刀剑无眼,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她逼得近,他几乎是稍稍转过头,脸就要被她的唇亲到。   这种姿势让他微微不自在,伸手将她推过去坐正了,“这差事虽然苦,但朝中已没有人愿意做了。”   “殿下心系万民,是百姓的福气。”   柳行素单手支着脸颊,靠在一旁绯色的梅花案上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画舫面铺满了烛火微光,舱外雨帘如幕,正好他的清酒木樨花香淡雅,此情此景,不枉她风流地打扮了一番,明眸如画地看着他。   白慕熙皱了眉,沏了一盏茶给她,“突厥人心狠手辣,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欲速则不达,如果再有第二个徐义理,不要妄自行动,还有,我给你在柳府安插了一对人马。”   他的手伸过来,柳行素才意识到桌子上放了一只锦盒,里头安静躺着一块青龙玉佩,他取出来交给她,手上传来清凉,她微愣,白慕熙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道:“见此令牌,如见我,他们会听你调遣。”   手里的东西太贵重了,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掌心,甚至连那颗心都被紧紧地包围了。   她几乎鼻酸,忍了忍,才恢复笑意:“殿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不怕我借它作恶,污了你的名头?”   “柳行素。”   他声音低沉。   柳行素目光一晃,抬起头,仿佛在这个寂寥深长的雨夜撞上了满天繁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画舫已经沿着河水滑下去了,水影也被捣碎了,雨丝细腻的声音也湮没不闻了,只有他的声音,“我要走了,你没有一句道别的话要说?”   画舫里的空气静到仿佛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他蹙着眉在等待。   俄顷,柳行素挑唇道:“你想听的,恐怕不是道别的话。”   他不否认,“你知道。”   柳行素拿着手里的青龙玉佩翘了翘下巴,“那好,等殿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再说。不过,我说的安然无恙,最好是,一道伤口都不要留。”   话音一落,便被他伸出手臂紧紧地揽入了怀里,柳行素有准备,不过没有制止他,反正明日这人便要走了,说不准多久才能回来,她有点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再没有牵绊的坚定。   这里,她最熟悉的人,只有魏太师和他,如今一个退隐,一个远走,她需要顾忌的就少了太多。道别的话她说不出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完。   船舱外传来一个声音:“殿下,雨停了。”   她靠在白慕熙的胸口,他的心跳规律,她一清二楚,胸膛震了两下,男人低声道:“知道了。”   缠绵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岸上传来百姓们的呼声,一个个放肆地提着灯笼出来,摊上叫卖的人便多了,鲜包子和糖葫芦的香味一阵一阵的,全是柳行素小时候的回忆,她喜欢糖葫芦,某一年,她拿着满手的糖葫芦跟在他的身后偷窥他。太子殿下去太师府听课,一待就是一个时辰,他出来的时候,她献宝一样的从身后把糖葫芦掏出来给他,但是已经融化了,袖子上全是黏腻的糖,她窘迫地低头,他就望着她无奈地笑。   柳行素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心里怅然若失,幽幽地叹气。   白慕熙听到了,抚了抚她的长发,“柳大人,该不会是嘴馋了?”继而又笑起来,“没想到堂堂中书侍郎,唯一的女官,柳行素大人,也喜欢小孩子的玩意?”   柳行素一听,就不乐意了,“谁说糖葫芦只有小孩子爱吃的?”   “那我让人去买。”他说着要起身,柳行素虽说不认可只有孩子爱吃糖葫芦的观点,但还是怕人知道她真想吃,忙抓住他的手。   “我可没说要吃。”   水雾迷蒙里,画舫穿过一道道长街,沿着河流蜿蜒下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城里的人烟僻静之处,再也没有吵闹人的叫卖声,也没有唤醒人食欲的香味了。   柳行素坐起来,取了酒碗与他满杯,白慕熙按住了她的手,“你酒量浅,别喝醉了。”   他伸手将她掌心下的小碗抽出来,声音难见地多了几分温柔。   柳行素知道,一个男人肯为你花心思留意到这些细节,就说明,你在他心里有了一定的地位。白慕熙——他是真的在为她留余地,花心思。   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保持了同样的缄默,这样的默契,谁也不去触碰。柳行素知道他心里有太多没问出口的疑惑,正如她心底同样也有很多,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殿下,我有一个问题。”   她从回忆里抽身,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陛下是真想分散上京的人口,将部分人赶出城去?”   当时皇帝利用她和裴建唱戏,顺带牵连了一把太子,后来两人去了荆州,这事好像便有始无终了,柳行素懂皇帝的心思,上京城的确拥挤,这几年官员的数量也实在太多,而城区已无法扩建,这么拥拥堵堵地存在一处,总有一日要生乱子。   白慕熙颔首,“父皇为人谨慎,不愿留下隐患。”   恐怕不是谨慎,是心虚多疑吧。柳行素多瞟了他一眼,白慕熙手里握着一只酒碗,眉目如沉入湖底的圆石,她便不问了,这些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今晚只有一句话是她真正要说的,方才已经说了,柳行素便沉默地靠住了画舫。   风吹帘动,白慕熙将外头艄公留的一只小火炉取进来,交给她,“记得在府里多留几个下人,天冷容易染上风寒。”   那件蓑衣还摆放在船舱里,流了满地的雨水。   柳行素握着这只小火炉,胸口暖暖的,“我是个粗人,粗惯了,反而不习惯有人服侍,倒是殿下的灵珑,不知道要不要同殿下一起走。”   这是她第二次提起灵珑了,从前是惊讶她为何偏偏同灵珑过不去,现在想起来,只剩愉悦,“你醋了?”   “哦,那倒没有,我是为灵珑姑娘觉得可惜。”柳行素装模作样地抱住了手炉,“我这人看人的眼光还算是准,灵珑对殿下可是一片真心,哪知殿下这一去便是山川万里,北疆美人众多,胡女美艳泼辣,要是缠上了,恐怕一辈子都脱不了身,到时候那位娇滴滴的解语花,岂不是遭殃了。”   自己吃醋了非得拉上一个垫背的,她也真是……白慕熙煞有介事地点头,嘴唇却轻轻折了起来。   人还没走,她就先想到了胡女难缠,不是吃醋吃得厉害是什么?   但她既然一本正经地说,他也就不拆穿了。   哪知柳行素见他不吭声,却不乐意了,“你心里清楚,灵珑她爱慕你,殿下身边留着这朵花,那可别往外头朝三暮四的。”   他不说话,她却一顶接一顶的帽子给他扣过来,白慕熙只得握住了她的手腕,如实以告:“我其实并不知灵珑……”   “殿下,这话就不要说了,太伤人家灵珑姑娘的心了。”这么大一个美人儿在他的府邸贴身服侍,朝夕相处多年,他怎能察觉不到灵珑的心意,他又不是块木头,若说卫峥她还愿意信。   白慕熙对她微感头疼,船舱里飘出一个低沉而无奈的声音:“上回,你不是还在为夺走了孤多年坚守的贞操得意么?你明知道,柳氏之后,孤没有过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太子就走了……走了……走了…… 依照作者君的尿性,很快又会回来……回来……回来…… 第一卷可能要写近二十万字吧,小包子会在下卷出来助攻的~   ☆、第44章 此地一为别   “殿下这话都说得出口。”柳行素啧啧地笑他,被惹恼的太子殿下索性不理会这个恶劣的专爱看人笑话的女人。   柳行素却不依不饶了, “民间谣传太子断袖, 我还信过呢,谁让殿下不近女色……说起来, 殿下身中剧毒,要不是我慷慨献身, 只怕要憋坏了身子。毕竟是这么多年了……”   “不许说了!”可疑的红色爬上了他的耳朵, 明明脸色还是正经严肃的,但这一抹宛如云霞一般绮丽的红, 还是泄露了什么。   “那我该说什么?”柳行素想了想,托着粉红的两腮, 安安静静地坐好了,瞅着他, “说真的, 为什么不找女人?”   “不喜欢。”   “不喜欢女人?”   “柳行素,你再说一句,孤让人把你扔水里去。”他突然发难, 拉住她的一只脚踝。   可是才抓住了, 又怔忪地松了手, 脸就更红了。   “我真的好怕水的!”柳行素故意笑得放肆。   他哼了一声,身姿别扭地坐在船舱的一侧, 如云的白衣倾泻若流水。   她怎么从来没发觉,他还有这么一面。只要几句话,就能撩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看不惯她又舍不得拿她没办法,怎么会……这么好玩?   船到了东门,快到了宵禁的时辰,所有人不得出城,只好停泊在岸边。   白慕熙从画舫里走出来,伸手递给她。   高楼间远远地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缥缈清心。   柳行素被他拉上岸,看了眼天,“只怕时辰不早了。”她将白慕熙给的青龙玉佩藏在衣襟里埋得深深的,笑吟吟道:“还是早点回去吧,明日要走,今晚养精蓄锐。”   他也不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光从云间被剥了出来,柔和的光落在水影朦胧里,仿佛从他雪白的衣衫间刺透而来,圣洁脱尘,犹如瑶台之上坠落的一粒明珠,令人不忍亵渎。   柳行素看久了,有些失神,“我先走了。”   她一转身,手腕却又被身后的人握住了,四下静谧无声,她的心砰地动了一下,白慕熙低声道:“我找人送你。”   柳行素怕再待下去,全被他搅乱了心思,于是低着头拒绝:“不用了,我时常一个人的,习惯了。”   深秋的草木香被河水清风蒸得湿润而温馥,她一回眸,身后的人眉梢微微荡开,优雅地冲她扬唇:“夜路不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柳行素听得见胸口开始急速跳动的声音,好像六年前一样热烈,除了她不会再用那种单纯仰慕的目光望着他,这一切都熟悉得令她感到惶恐而疑惑,她漫不经意地抽开手,低声道:“你要是不知我是个女子,可会放我一个人走?”   他顿了一下不曾答话。   柳行素揉了揉手腕,“这便是了,你因我是女子才这么不放心,但我扮男人久了,本来便同男人没什么两样了,你……”   白慕熙打断了她的话,“我将一个人放在心上了,就会记挂她的安危,听话一次,别让我明日走得不安。”   柳行素还能说什么,她无力地点头,“好了,但是,明日我会同陛下同百官一起送你的,我会站在显眼的地方。”   她捂了捂怀里的青龙玉佩,转身仓促地走了。   月光底下,清河里弯折枯坏的荷茎,蒙上了一层淡辉。   柳行素的脚步渐渐加快,但她已经感觉到了,错落参差的房屋之间,有人影的起伏,应当是有人跟着自己,其实他要出动他的暗卫很容易,却还是问了她的意见。这个人……   已经越来越体贴得教人无所适从。   此处距离她的府邸不远,柳行素走一阵跑一阵,很快就穿过了三条长街,但闻到冰糖葫芦的浓酽的糖香,她犹犹豫豫了一阵,还是驻足问街摊上的老板娘买了两支。   舔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糖葫芦了。罪魁祸首还是白慕熙,她送他糖葫芦不成,反倒闹了笑话,心里没认为自己不是,错算了时辰,反而埋怨糖葫芦化得快,后来再也不肯吃了。   其实只是她爱闹别扭而已,这么多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味道,别的什么替代品都不成,只要尝一口,便能唤醒熟悉的味觉,甜蜜,难舍,怨怼……   “大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小春睡在大门里边,听到柳行素敲门的声音,便出来开门,见她手里拿着两支糖葫芦,更是惊奇,“这个……”   柳行素大方地给她一支,“上京城的糖葫芦,贺兰山可吃不到,尝尝。”   “我吃过的。”小春接过了手,糯糯地答了一句。   柳行素皱眉,“你私下里买过?”   小春忙摇头,一句话没有了。   自打莫玉麒骗她,她讨厌他了以后,那个人便总拿些小玩意儿来哄她,又是珍禽的羽毛,又是市井的泥人儿糖人儿,小春还没答应原谅他,他就一直送,房间里塞不下了,小春才勉为其难地说不怪他了,岂料他还上瘾了,还是每日地往她这里塞东西。   她脸颊冒火,柳行素看了眼,也没说什么,提脚穿堂而去。   等事情查清了,她一定做主把小春许配给莫玉麒,或者小春自己提出来,非他不可了,女大不中留,她也不会留。现在两个少年人玩闹,身份也不明,她也就姑且看着,由他们闹。   看得出来,莫玉麒也是个一根筋的,这么久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白慕熙也没有告诉那群缺心眼的手下,她原本是个女儿身这事,可悲地让所有心腹都以为他真好龙阳了,替自己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真不容易,柳行素想笑,又有点心疼。上京城的流言蜚语真不是玩笑,太子殿下一定不容易。   次日,太子率大军出城,前往河西押送粮草。   皇帝率文武百官送至西城郊,到了城郊驿站,白慕熙下马,从走到皇帝陛下面前拜别,皇帝对太子既是父,也是君,太子拜得诚心,皇帝也有动容不忍,“太子,边关苦寒,九月飞雪,此行切记着紧自己,也不要忘了提醒你的弟弟。”   “儿臣遵旨。”   皇帝还有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很多年前,皇后健在椒房专宠,他最疼爱这个长子,白慕熙的弓马箭术,也是他亲自握着他的小手启蒙的,读书习字,识文断句,处理国政,他都没叫自己失望过。这些年,到底是越走越远了,偶尔回想起来,竟不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了,便将这个儿子推得再也到不得近前,走不到心里来了。   他怅然长叹,“走吧。”   “诺。”白慕熙穿着一袭玄色铠甲,秋色黯淡,天色微明,他在杳杳的黎明薄雾里,一眼便看到那个站在人群里的柳行素,她与其他官员没有什么两样,低着头笼着衣袖,一言不发,没有如她所说站在显眼的地方。   彼时秋草漫天,白露为霜,湿润的泥土气息弥散。   他敛了敛唇角。   这样也好,她谨慎地不做出头的人,更能保护自己。   太子殿下率领军队从西郊出发了,远行的军队马蹄声坼地轰鸣,烟尘漫卷,四下里有明晰的吸气声传来,柳行素才稍稍抬起了头,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后面乌泱泱的军士旌旗,连他的背影都吞没了。   他真的走了,这个认知出现的那一刻,轻松且失落,连她也分不清,到底是喜多一些,还是忧多一些。   太子是储君,身边自然万事有人照顾周到,也有人密切留意动向,一有事便会化作战报传来,所以没有信反而是好事。   柳行素沉下心思,学白慕熙,将两半文书的文字誊写下来,因为韩诀被任命了调查失窃的事,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和太子下的手,正好两人同朝为官,又同在中书省,她便走了一趟。   “韩大人,下官有样东西,该原物奉还了。”   韩诀坐在他的桌案前,堆了一摞的文书,全是他在大理寺期间积压的,他琐事繁多,一日不处理便堆积如山,他伏案书写,笔墨不断,眉峰可见阴冷,“早几日,太子便告诉我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窃。”   行窃的也不止她一个人,韩诀却只找她一个人算账,这实在不大公平。柳行素揉了揉肩膀,仍将手里扯成两半的东西放下来了。   韩诀瞟了一眼,冷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原物奉还?”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本书已经被人抄录了,他现在不过是气不过,要拿人出气,也为难他韩诀。   睿王拥兵不返,朝野里没有与太子抗衡的实力,那么被为难的除了韩诀,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拥护太子的人,白慕熙此时运粮北上,是为了战事不假,也是为了先稳住帝心。   韩诀皱眉将东西收拾起来,“若是现在,本官将你推出去顶罪,此事便一了百了了。”   柳行素闻言,从容地袖手道:“大人,这事你和太子很难独善其身的,下官保证,若是下官遇难,太子也跑不了。”太子行事,虽不说滴水不漏,但这么多年没有大过,皇帝也无可奈何,所以,皇帝陛下等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葫芦在影射一个人呢…… 望天,睿王殿下快要出场了。   ☆、第45章 祖孙天伦乐   “柳行素,太子让我保你, 你却是这么对他的?你这人, 真是无情无义。”韩诀将笔掷入砚台,溅了一滴浓墨, 他阴冷地撇过了唇。   柳行素拢了拢衣袖,微笑, “太子殿下与我已经成了一丘之貉了。他自然不会将我一个人推出去, 如果大家各自保密,那么相安无事, 我又怎么会多事?”   韩诀抿唇不语。   他拿起手边被扯成两半的卷宗,多看一眼被撕毁的断口, “你抄了几份?”   “目前只有一份,但太子抄了几份我就不晓得了, 他一直问我要剩下半卷, 我打算再抄一份送给他。”   韩诀将东西拍在桌面上,但闻沉香木闷闷作响,他皱眉道:“这东西, 太子殿下不适合碰, 他即便要, 你也不能给。”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许白慕熙碰,难道就不知道, 人都有反骨,有叛逆,越是不允许他碰的, 他反而越有兴趣?   “睿王对储君位虎视眈眈,皇上对睿王青睐有加,你不是不知道,你如果真是有心为了太子好,这个时候,不要再拿柳家的事麻烦他,他不容易去边关一次,我只是不希望,他做的一切前功尽弃。”韩诀上扬眼睑,“你明白么?”   柳行素不可置否,“韩大人这番言语,倒像是在说,陛下为了掩埋什么秘密,有些欲盖弥彰。”   韩诀皱眉,“随你怎么想,但是——你和柳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算得上,亲戚。”柳行素点头,这是实话。   韩诀冷哼了一声,从砚台上拾回自己的青狼毫,笑容阴凉。“翻案,会是件大过天的罪过,你到时身陷囹圄锒铛入狱,莫怪我今日没有警醒。你是我中书省的人,我须得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敢将中书省拉下水替你分担罪责,我有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韩诀是出了名的冷血小气,翻脸无情。论起逼供上刑,大理寺、廷尉府,哪个不对他肃然起敬?   “案子在我这里已经结了,这段时日,你最好夹着你的尾巴,本官不想受你牵连。”   柳行素俯身行礼,“诺。”   她早知道白慕熙会打点,尤其是韩诀这边,他为了太子入狱,太子又将他从大理寺捞出来,这两个人各自欠了人情,交情本来便扑朔迷离,现在更是纠缠不清,但她肯定,韩诀既然是拥护太子的,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是,韩诀明示暗示了太多。   查柳家的案子会是大过天的罪过,难道——她所想无误,真的,是皇帝翻脸无情,派遣人马途中对她们家动手了么?   如果她的仇人是皇帝,她将如何自处?   是了,皇帝不信任太子,要折他羽翼,如果当年便有此意,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妻族。柳氏出了数位大将,手握兵权,功高望重,近乎是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皇帝要是起了猜疑的心,怎么会轻而易举纵虎归山?   而荆州时,在李博望那里得到的账簿可以探知,这朝野上下埋藏了多少个拥护睿王的王公大臣,这些皇帝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更是力排众议,甚至枉顾诺言,要将睿王一家接回上京,这不是起了改立的心思是什么?   “柳大人,今日,天气不错,甚是不错。”崔平抱着一卷书走来,脚底下抹了一点黑泥,和蔼地冲她打招呼,“上京城郊外有一处栖凤山,风景宜人,闲来没事,几位大人去打猎放马,曲水流觞,游目骋怀,柳大人可有兴致?”   柳行素苦笑,摇摇头。   崔平也不强求,抱书又走了,临行前转头八卦了一声:“哦,今日两位小皇孙要到京城了,想必皇上一高兴,你我又有的好日子。”   没想到睿王的两位小王子这么快便到上京城了,这是柳行素始料不及的。   睿王妃携子入宫那天,朝野平静,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睿王妃的仪仗,只知道宫中传来喜讯,说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确实高兴,他后宫八十余妃嫔,却只诞下了三个皇子,老二更有先天残疾,他一直深以为憾,没想到睿王边关苦行,却为他生了两个玉雪可爱、聪慧剔透的孙儿,不由得大喜、大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一个刚会走不久,只能摇摇撞撞地任由母妃牵着,一个已经会说话了,张口便脆生生地喊:“皇爷爷。”   皇帝心花怒放,仿佛一声之间,身体上的沉疴旧疾全好了,爱不释手地便抱起了大孙子,“乖乖,再喊一声。”   “皇爷爷。”   皇帝于是摸他的头,老大便乖巧地咯咯笑,小的见大哥笑了,也奶声奶气地发出“爷”的音,但学得四不像,逗得皇帝开怀大笑。   笑够了忙问:“孩子没起名么?”   睿王妃摇头,“没有,只取了乳名,一个叫团圆,一个叫合乐,王爷说,等父皇亲自起名。”   “好,好好。”难为儿子孝顺,被自己赶出上京也无怨无悔,还惦记着他,皇帝一面点头,一面赞许,“一时三刻,朕也想不到,皇孙的名字不能马虎,待朕仔细斟酌斟酌。”   皇帝有了两个皇孙,对边关的战事便更有耐心了。   老大扒着皇爷爷的龙袍,稚嫩的声音像两粒落在瓷盘里的豆子,“皇爷爷,为什么父王一直不回来,皇爷爷是不是不想见他?”   皇帝一怔,望向睿王妃,眼中似有深意。   睿王妃心中咯噔一声,惶然地跪下来,“皇上恕罪,臣媳不知,也没教过他,团圆只是想念父王……”   “也罢也罢,小孩子,他才三岁孩童,就算你教,他也未必省事。再者,原本也是朕对不住老三。”皇帝略有惆怅,长叹了一声。   团圆见皇爷爷愁容满面,小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皇爷爷别不高兴,团圆以后也打敌人,教皇爷爷高兴。”   小小年纪就会逗他开心了,皇帝惊奇这小孩儿如此古灵精怪,太子和睿王小时候,一个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一个调皮捣蛋,整日惹事教人头疼,都不像这个孙儿这么孝顺,都说隔代亲,皇帝也不例外,连带着对睿王也大生好感,一想到多年不见,便更是遗憾,待战事一了,不管什么原因,都要让睿王回家了。   皇帝翻阅奏折时,想到两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便不觉慈爱微笑浮上嘴角,于是大笔一挥,替两个孩子取了大名,一个叫白承佑,一个叫白承谨,并封了白承佑为世子,昭示天下。   柳行素坐在家中钻研韩诀给她的《中书遗录》,小春从后院摘了几颗黄灿灿的橘子,从院子里就着井水洗了,一路捧到前厅来,“大人,院子里的果树有些年头了,结的果又大又甜,大人你尝尝。”   柳行素没那个功夫,小春想了想,问:“大人,皇帝陛下有了两个小皇孙,便乐得民间都不敢有一个不跟着笑的,想来是真高兴,可是他却不知道,咱们家的徽儿才是老大呢。”   “别胡说。”柳行素放下书白了她一眼,“徽儿姓柳。”   “大人,这话我以前信了你的,可小春也是现在才知道,皇家到了这一代,正好是承字一辈,难道是巧合?”小春觉得,大人是心知肚明,却故意不承认的,太子殿下也可怜,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五岁大的儿子。但小春也晓得厉害,要是太子知道了,一定会把徽儿要回去,徽儿是贺兰山众人的心头宝,就连她都舍不得,更何况是师祖和那群师伯们了。   “多嘴。”   柳行素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但是,她离开贺兰山久了,真的恨想念那个皮猴子,不知道最近又剪了哪位叔伯的胡子,把青虫放在哪位师兄的菜盘里,在的时候嫌弃他嫌弃得要命,一点都不乖,走了却又开始想,很想很想。   他长得那副姿容,和白慕熙很像,眉眼神似,唯独不会板着脸学他爹那样老成,上蹿下跳,唯一的强处,便是护短,向来帮亲不帮理,不管发生什么都理直气壮地维护她这个娘,令人又爱又恨。   柳行素一想,便忍不住挑了挑唇,眼睛盯着书册,好像这本书里有逗人会心一笑的故事。   小春心领神会,上前握住了柳行素的手,“大人,家仇自然要报,可是大人你还有幸福,还有责任,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柳行素有点出神,看了她一眼,徐徐点头,“我有分寸,不会让自己受伤。”   她低下头,脸色变了变。没想到韩诀堂堂正三品大员,妙龄驰誉,骨子里却是真小气,芝麻大一点仇,便被他记住了揪着不放。为了不让她分神找线索,他几乎把三大主簿的记录簿都搬空了,全运到柳府来,这么一折腾,她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要是这些东西看不完,交不出纲目,她过几日恐怕要遭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徽儿姓柳这点这酱紫的,女主当时那种状态,对男主是有恨的,其中有点误会以后说,所以不大可能这么甘心让儿子跟他姓,另外柳家无后,所以徽儿到最后一直都是姓柳。至于老二,那就跟太子姓了。老二也会在下卷出来和大家打招呼的。(不用指望皇帝会像喜欢两个小孙子那样喜欢柳承徽,他太皮了。)   ☆、第46章 扑朔而迷离   柳行素整理完韩诀交代的目录,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北疆传来捷报, 睿王凭着万夫莫当之勇,一路杀入河西与突厥的交界地带, 抢关夺寨,生擒了察汗王部落百余人, 突厥王阿史那野也兵败落日桥, 暂且退兵了二十里。   喜报传来之后,附庸睿王的言官们, 终于一个个冒出了头,大肆吹捧。皇帝本来因为两个皇孙, 时常被逗得喜不自禁,眼下频频大捷, 更是壮心不已, 对睿王妃母子三人也是大加赏赐。   韩诀收回了柳行素呈交的目录,她松了一口气,告了退, 韩诀却叫住她, “慢着。”   柳行素咬了咬唇, “大人你还有事?”   韩诀耐心看着柳行素的成果,并不抬头, “睿王战胜,你怎么看?”   原来不是加任务,她再度放心, “突厥人虽然凶悍,但他们有个致命的弱点。草原人出兵是为了掠夺食物,目标虽然大同小异,而他们的王廷,大大小小的王便有二十几个,人心不齐,军纪便会松散,睿王用蛮力,以暴制暴,实在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韩诀还是不抬头,只是语气耐人寻味,“你有更好的办法?”   “太子殿下不是去押送粮草了么,他清高傲物,又不好杀,脑子也还算好使,如果有兵不血刃的办法,下官想,他不会让大周主动出兵的。”   这回韩诀终于主动看了眼柳行素,她微笑淡淡,他用鼻子冷哼:“你倒是了解他。”   “那下官可以走了么?”柳行素眨眼。   韩诀广袖一挥,不耐烦地将人打发了。   白慕熙临走前那晚找过他,当时他在河滨,夜风如刺入寒空的冷刀。韩诀撑着一柄伞,秋雨凄哀,他徐徐的走近,“你要我帮你?”   “我想让你帮的人,是她。”白慕熙转过身,梧桐树下立着那道清隽的身影,冰姿玉骨,犹如揉入夜雨里的淋漓墨画。   韩诀是从来没见过他低下语气求人,何况是自己,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又没办法了,这个恼人的表弟,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韩诀摇摇头,“你要知道,她要追踪的东西,是多年前的旧案。那件案子,很有可能与天家,与皇上有关,如果她是柳家什么人,和你——”   白慕熙知道,也清楚,因为这件事很可能让她与他决裂,但是——他俯下温柔跌宕的目光,袖口下一枚青龙玉佩被捂出了暖意,“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得偿心愿。”   对他而言,真正可怕的,是他但凡提到柳家那灭门的案子,心底里那不忍放过的愧疚和遗憾,渐涌如潮。   他潜意识里在抗拒什么,这些使白慕熙深信,如果找回他的记忆,他也许便能想得起来了。   韩诀是答应了白慕熙照顾柳行素,不揭穿她,替她隐瞒,也帮她找线索,但这一切是有条件的,“我可以答应帮他,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不再调查这桩旧案。”韩诀对这件事极为坚决。   “好。”   白慕熙是一言九鼎的人,韩诀总算放了心,任由他去了河西。但韩诀没想到,偶尔地,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也不想墨守成规,他既然不调查,当然还有别人替他查,要他彻底置身事外,却是不能。   皇帝因为今日里接二连三地收到睿王家书,早就乐以忘忧,待北疆战局一稳定之后,他立即便想起了韩诀,韩诀称案子有了眉目,已经追回了遗失的记载,并且抓到了疑犯。   疑犯是个江湖客,一口咬定东西是他偷的,皇帝本来有疑心,但韩诀私下里早已打点了一切,卷宗室里的书“丢”了不止泰和元年的记载这一本书,还有别的,前前后后丢了六本,疑犯说自己只是偷些东西卖,并不晓得偷了哪些,皇帝便皱了皱眉,将疑犯关入了死牢。   “陛下勿忧,既然此事同太子殿下无关,陛下应该宽慰才是。”近侍的臂弯里靠着一柄拂尘,弯腰奉上了一杯清茶。   皇帝摇头,“朕总觉得,韩诀这人,不简单。”   韩诀一面是与太子不和,一面又是支持储君的势力之一,仿佛是在明白告诉他这个皇帝,即便太子与他不对付,也是正统嫡出,德行远过睿王,韩诀本人虽然锱铢必较,记仇,但也不会为此有所偏私。   其实皇帝何尝不知道,太子为储君,怜悯众生,睿王嚣张好杀,他治下的大周,是河清海晏的盛世,交给太子是最为稳妥的。可皇帝这颗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偏给了自己的小儿子。   睿王妃近几日收敛了,日日待在睿王府,皇帝不宣召,她便不入宫,安逸地与两个儿子同处。皇帝隔不了几日,便要小世子入宫陪他游玩御花园,小世子白承佑出生在灵州,自是从来不曾见过御花园巧夺天工的园林花卉、假山亭榭,新奇地拉着皇爷爷的手在花苑之中穿行,这一来,皇帝的身子骨架不住了,兼之不久前又感染了风寒,便躺在长生殿养神休憩,几日不曾上朝。   “柳行素,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   韩诀终于不再为难柳行素,他也知道自己拖不了太久,要是白慕熙问起来,得知他不守信,又要与自己为难,韩诀索性将东西取了出来,此时整间耳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南窗被拉开了,十月暮秋,晚风萧然。   柳行素抽出手中的锦盒,里头放了一支金色的羽箭。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这支箭的箭头是寒铁铸造的,箭头粗糙,但棱角锋利,比起她族人身上的箭又别是一副装饰,末端用的是金色的鸟类尾羽,这种山鸠,应该栖息在贺兰山以北,如果猜得不错,这支才是真正的突厥人用的箭。   韩诀见她颦眉不语,负手走到窗边,“你想得不错,这支箭,是突厥骑兵惯用的,你晓得,我这个人喜好收藏,连喉结珠这种东西我都弄得到,一支突厥人用的箭当然不在话下。”   柳行素把箭放回锦盒,合上了盖,“你想告诉我什么?”   韩诀的手掌抚过窗棂,微挑的眼看起来有一丝邪狷,“禁卫军从胜州生还的人尚有百人,这支箭是一个伤者身上拔下来送给我的,他们确实曾遇到过突厥人的袭击。不过,你如果不信,以为是什么障眼法,那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靠着窗,在柳行素的心跳加疾之时,面不改色地将身子微微后仰,“你怀疑陛下。”   柳行素懂了他的意思,“韩大人想打消我的怀疑。”   “不,我是就事论事。”韩诀摸了摸下巴,“我想知道,如果,杀了柳氏满门的人真是陛下,那么,你是想是冤有头债有主,还是想父债子偿呢?”   原来韩诀指东打西一番,目的在此。   柳行素一时无话。   风从红翻翠骈的院落外穿入耳房里,沙漏细腻的声音犹如不绝如缕的道道跫音。   韩诀的手指已经扣住了窗棂,他阴柔而俊美的一张脸上全是急不可耐的仓促和不满。   柳行素微微一笑,“大人,如果凶手,下官是说如果,真的是皇上,下官不能把太子怎么样,更不能把皇上怎么样。下官势单力薄,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就算侥幸中了科举入了朝堂进了中书省,也还是一个人,涸辙之鲋,又能有什么作为?大人你实在是杞人忧天。”   韩诀摇头,“我当然相信不能对太子做甚么,但我想知道的是,柳家对你是否重要到,你会为此和太子决裂,甚至,恨他。”   他表弟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要是中间隔了一段血海深仇,真是泼天一盆狗血了,韩诀本来还想从中作梗,现在却只觉得他表弟可怜。   柳行素将锦盒放在他的博古架上,绣着朵朵富丽娇艳牡丹的细绸屏风,珍禽描画在上边,仰着脖子,收了羽毛,犹如困于死牢的囚徒,她将手藏回袖子里,“韩大人想多了,事情和太子无关,我最不喜欢牵连无辜。”   否则凭她早有怀疑,也不会和白慕熙走得那样近。   韩诀点头,眸底有欣慰的笑意,“既然如此,我再给你看样东西。”   柳行素不知道韩诀这个有收藏癖的人还存了什么东西,倒有几分好奇,韩诀走过来,从他那排紫檀木的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香炉,“柳家上下被葬在阴山附近,但很少有人知道,大部分都只立了衣冠冢,有不少尸体,早就失踪了。”   “你说什么?”柳行素握紧了拳,她一直以为,爹娘已经被葬在了阴山,去年启程要来上京,她还曾经带着柳承徽去拜祭过爷娘。   韩诀解开鎏金香炉的盖,取出了半片残甲,漆红已褪,只剩下雕刻的虎兽花纹还尚有轮廓,摸上去有点咯手,“据说,这是柳老将军的玄金宝铠,我也是托了人从军营里弄来的,不过很可惜成色已经不如先前好了。”   柳行素手里握着那片铠甲,指尖微微用力,脸色一片惨白。   爹的铠甲刀枪不入,是什么神兵利器,竟能削下这么一块残片?不,不对,柳行素摸了摸断口,并不平整,并不像是被利器砍断的,反而有些腐蚀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来说,最显而易见的,都不会是真相。这不是身悬疑破案,只是稍微有点内情。 在上卷中,这桩案子会有一个结果,但可能并不会有一个答案。(我又剧透了。) PS:太子殿下回朝不远了,离恢复记忆也就不会远了(*  ̄3)(ε ̄ *)   ☆、第47章 内里有乾坤   “当时胜州郊外的燕回山有上百伤亡,但尸首却不多, 也不知是谁杀了人, 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找到的除了柳老将军的盔甲残片之外, 只剩下他随身的剑穗,宝剑却也不见了, 柳将军的佩剑斩杀敌将无数, 是口削金断玉的名剑,约莫被人偷走了。”   那把剑后来师兄带回了贺兰山, 柳行素见到的时候,只剩下剑柄和半截剑刃, 缺口也很奇怪,不像是被利刃砍断的, 师父后来将剑熔了, 重铸了一柄短匕,现在这柄匕首正安然无恙地贴着柳行素的小腿骨。   甚至,她还能感觉到剑上寒意。   “柳行素, 你怎么了?”韩诀见她脸色古怪, 茫然地握住了手里的盔甲, 有点惊奇。   柳行素收回目光,将东西放回他的香炉里, “你为什么将盔甲放在这里边?”   韩诀将盔甲翻过来,上面有一排淡青色的印痕,像水流淌过的痕迹, 他指着那一路蜿蜒错乱的纹理给她看,“这东西有些古怪,我喜好收藏是真,但也不喜欢不洁的东西,这块盔甲我当年收集来的时候,上面有异味,我将它放入香炉蒸了三日,才消散了,后来索性就没有取出来。”   柳行素眉梢一动,“是食物腐臭的那种臭味么?”   “你怎么知道?”   韩诀想到那味道便恶寒地抖了抖肩膀,忙阖上香炉的盖,将东西放回了博古架,“的确是有,我嫌那味道难闻,又舍不得这块宝铠的碎片,因此一直没拿出来,在香炉里放了许久了,现在你可闻不到了。”   “多谢。”柳行素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证实。   可她心中的悲哀和痛楚,没有人知道,师父曾经说过,剑刃上的腐臭味,是一种特殊的药酒洒在上面留下的,传闻说,这种东西可以腐化尸体甚至融化兵刃,爹爹的剑和盔甲,都是在这种药酒下腐化无形的,所以,就连他们的尸体都……   柳行素痛苦地咬紧了唇肉,但还不能,不能让韩诀发觉,她走到窗边吹了点风,头脑清醒了下,攥住地拳才在袖下缓慢地恢复。   韩诀愣了一会儿神,才想到,柳行素与阴山柳老将军一家,她说有亲,只怕不假。要不是为了这点亲缘关系,柳行素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以女子之身孤身闯入上京,夺取探花,官封侍郎。   她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不怪表弟动了凡心,这么多年来,除了柳潺还从来见过他着紧过谁。   等等,柳潺……   韩诀的眼色慢慢变了。他不动声色地靠住了屏风,余光里,那缕清瘦的青衫影子,被拉扯出夕阳古旧的橙黄,柳行素转身,见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不禁问:“你发现什么了?”   “那倒没有。”韩诀指了指窗外,“只是天色不早了,不如,我让人送你出府。”   “多谢。”   柳行素低头道了谢,澎湃的心潮却不能平复,走出了韩诀的府门,望了望气派的两尊石狮子,清秀的一双月牙眉折了道褶痕,她俯身走入熙攘的街道,任由身后的车马凌乱在耳中肆意嚣张。   韩诀有意帮她,为她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但是能化去人尸体的药酒太过独特,师父云游多年,与西域人也打过交道,都是无功而返,这种东西,连同柳氏族人身上的羽箭,都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   背后的势力,真是可怕而阴暗。她担心太早暴露了自己,敌暗己明,自己的行动会受到掣肘,又担心如果不能进一步,彻底摸清其中底细,只怕还要像现在这样,始终都留在原地,线索一断再断。   “突厥王阿史那野整顿旗鼓,卷土重来,吾儿慕泽与突厥厮杀于河西赤马山下,绞杀突厥王精兵三千,但太子有意阻挠,不准睿王乘胜追击,反而要鸣金回城,睿王请示于朕,要朕拿主意。众位卿家,你们怎么看?”   皇帝还没问完,一群人已经冷汗涔涔了。   第一,这信传到上京,路途遥遥便是几日,依照睿王那脾气,太子哪里拦得住他,又是连战连胜,少年意气风发,只怕早就耐不住性子已经出兵了。   第二,皇帝一口“吾儿慕泽”,一口“太子”,孰亲孰远,同意谁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   太子是仁义之君,但他从没有行军打仗,战场上的将士,听命于睿王,听命于虎符,但不会受太子调遣,睿王寄信回来,既是有十足的把握皇帝不会同意太子,也是彰显了自己对兄长的尊敬。   何谦益从百官之中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上京距离战场毕竟浩浩百里之远,战场战机瞬息万变,臣等即便殚精竭虑,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不知道孰是孰非。”   “此言也有理,那便等着看吧。”   柳行素听这些话不痛不痒,下朝时掏了掏耳朵,有点意兴阑珊。   巍峨的皇宫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犀牛檐,上有百丈层云翻卷如洪涛,沃日吞天的巨浪,将恢弘之上积压数日的阴霾洗涤一空,显出无边的高旷澄净。   她等着睿王兵败,最好,睿王被生擒。   皇帝太宠一个儿子,表现得毫无收敛,很可能会宠坏一个儿子,睿王哪里不晓得上京的情况,他的儿子刚被封了世子,而太子膝下无所出,想必正欣欣然要大展拳脚,要一鼓作气拿下彻底拿下皇帝的信任……可惜,贪功冒进了一点。   她在贺兰山生活了近六年,往北便是突厥草原,他们的王廷政治、部落生活,她一清二楚,至于那个突厥王阿史那野,他率兵几度入侵中原,战略谋事,她也一清二楚。   睿王这厢只怕讨不到便宜。   “大人,那睿王殿下也真是嚣张,”小春替她除衣,将脱下来的官府折好了放到一旁,正好肩头破了一道口,小春取了针线来一面缝补一面想,“要是太子挫他锐气就好了,听说他又残暴又喜欢杀戮的,我还是希望他不回来,要不然,一准成了大人的绊脚石。”   “未必吧。”柳行素失笑。   小春歪了歪头,“反正,太子什么都强过他的。”   她又没见过睿王,当年睿王在上京连断了十一个纨绔膏粱的胳膊,名声大噪的时候,小春还在街头跟着她阿爹推车卖萝卜,这到底是何来的信心?柳行素哭笑不得。   小春微笑,“我可以想想徽儿,他那么聪明,一定不是学的大人。”   “……”   天气越发寒冷,柳行素正为了着手调查药酒的事一筹莫展,徐义理和王述那边又对她守口如瓶避而远之,她只能暂且慢下来,韩诀喜欢收集古物,手底有一本《奇闻杂录》,倒是有些信息,其中记载了一种草本,传说将这种草捣烂了取出汁液,对人的肌肤有腐蚀作用,过去常用来以毒攻毒,产自西域,后来经商客带到大周,不过现在已经罕有种植,很难见到了。   “对了,北疆传来战报了。”韩诀见她趴在桌上研究草药,信口便提了一句。   柳行素坐直起来研墨。   韩诀见她一派淡然,不由惊奇,“你不想知道?”   “韩大人你不用试探我。”柳行素翻了翻眼皮,清秀的脸浮出凉薄的一丝笑意,“睿王殿下失策了,是不是?”   韩诀点头,一双眼盖不住心底隐隐的惊奇,“睿王误入敌军埋伏,副将被绑了,他自己也中了一箭。”   见她还是云淡风轻,韩诀敛了敛唇,“太子随同前往了的。”   “啪——”一声,柳行素手里的书落在了书桌上。她终于是抬起了头,“太子受伤了?”   “这我便不知道了,不过皇上现在着急得很,我猜这次他等不了,要将睿王接回上京了。”   儿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待在西北那种地方自是难痊愈的,只能先带回上京,找宫中最好的名医来治病,但沿途又要耽搁不少时候,此时伤势反复,不利于动身,于是太子命人备好了细软,将自己带去的军医调遣,随行看护睿王,让他一路舒舒服服地坐到了上京城。   秋湖毂纹,木叶尽下。睿王府里头正是一片焦头烂额,睿王妃好几度要进门看望王爷,却被御医挡下,只能暗自伤心垂泪,世子白承佑被送入了宫陪皇帝,哇哇大哭要父王,皇帝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总想着去见自己的小儿子,可却又拉不下脸来。   隔了几日,睿王府上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睿王的箭伤总算是处理妥当了。   皇帝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决心微服出访,亲自去睿王府瞧瞧多年不见的儿子,惊闻突厥可汗忽然间撤兵了,皇帝愣了愣,龙目微张,紧跟着报喜的声音尽数传来。   “陛下大喜,突厥总算撤兵了。”   皇帝不信,问军中来使,“太子率兵打退了阿史那野?”   不可能,太子从小学的是国策政论,从未钻研兵法,而且弓马工夫也远远不如睿王,怎么会轻易就让突厥王退兵了?   “皇上,太子用了一招反间计,突厥王庭共有十三位部落王,这些人争夺地盘水源,早就水火不容,而且突厥阏氏有意扶植小儿子,废长立幼,太子殿下只是给阏氏寄了一封信,后来王廷内乱,于是——”   大殿里一片死寂。   突厥太后有心废长立幼,遂招此祸。王廷大乱,转眼战事又起,突厥王室自乱阵脚,必将流血涂草,白骨露野,几年之内都很难将息。   太子在借机向皇帝暗示什么,这已经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多了一百字!不容易啊不容易,下一章木樨就回来了。 相亲相爱相杀的日子还会远吗?   ☆、第48章 共剪西窗烛   皇帝原本打算去探视小儿子伤势的心,再度沉重地揣回了肚子里, 睿王一家对皇帝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睿王妃更是惴惴不安,幸好还有两个儿子颇得圣眷, 小世子时常被带入宫中与皇帝共叙天伦。   突厥王廷暴发了内乱,这乱一起, 各路突厥的首领都开始浑水摸鱼, 势力绞在一起牵扯不清,大周收复了河西地区, 太子整顿军纪,外拒敌而内安民, 整个河西都在渐渐得以平复,皇帝于是下旨将太子召了回来。   拥护太子的人都知道, 太子素来仁德悲悯, 名望甚高,皇帝是想着法子阻止太子继续立功,阻止他插手军权, 以免功高震主。这个时候, 皇帝改立的心思已经很明确了, 饶是突厥前车之鉴尚在,皇帝这心意却无法逆转了。   “要是陛下废了太子, 那么睿王登基,依照他的脾气,太子最后的结局, 你猜会怎么样?”韩诀因私废公,隔几日便找柳行素谈话,从韩府一直到聊到中书省,他的一介堂。   柳行素修长的墨眉蜷出一波细浪,“死。”   韩诀没想到她敢这么直接妄议太子,嘴角抽了抽。   他人已经到了上京城外了,然而此时柳行素没有随着拥护的百姓涌出城,也没有随着皇帝率领的仪仗去迎接他回城,因为他此时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皇帝现在顾忌废长立幼的祸患,尚且不能对他动手,可要是太子自己行差踏错,就授人以柄了。   柳行素只是不想让皇帝觉得,他们这群人效忠的是太子。   “韩大人会让睿王轻易如愿么?”   韩诀的唇冷冽地动了动,“不会。”   他深信,柳行素也不会。   倾动了一城去迎接的太子殿下终于回城了,这一战,睿王不听太子劝阻盲目出兵,落得伤重垂危,险些不治,而太子仅凭一封信便智退了敌军,还让突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暴.乱之中,太子的声望在民间更是大涨。   柳行素今日睡得迟了一些,将韩诀交代她处理的一桩旧案反复地琢磨,觉得里头有点蹊跷,不知不觉便忘了时辰,待想起来时,夜色已浓,柳行素吹灭了灯,窗外花木扶疏,竹径通幽,她乘着月色踱回卧房,将外袍解了挂上桂花木的架子,解亵衣的时候,烛火突然暗了。   月光正是盈盈洒洒,柳行素圆裸的肩头被一根手指碰到了,指腹温凉,她犹如被蝎子蛰了似的一个抖动,正要转过身,他人从后边拥过来,宽厚的掌心,堵住了她的唇。   柳行素怔了怔,虽然灯火暗看不见人,却不反抗了,嘴里低声骂道:“窃玉偷香的小贼。”   男人见她不动弹也不反抗了,口吻也不像指责,竟有几分嗔怒,他嘴唇微弯,“知道是我了?”   柳行素只想用脚碾他的的脚背,冷哼了一声,“堂堂太子殿下,大门不走,竟然学采花贼夜探深闺。”   “等等。”他失笑,打断了她的话,温柔的呼吸缓慢地俯近,都落在她清丽的两腮,映着澄静皎白的月色,犹如捧了两簇雪一般,眼波似溪涧一般从月光里斜飞出来,美得清雅脱俗。   他扣住了她的手,反驳她:“第一,孤是从大门进来的,你的下人亲自开的门,第二,柳大人是朝廷命官,是男非女,哪有什么深闺?”   柳行素却不想管他说自己是个男人,暗暗吃惊,“你从大门进来的?”   白慕熙见她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娇红,也就不闹了,松了手,“孤让人围了一整条巷,不会有人知道。”   “……”   看来为了见她一面,某人真是大费周章。   柳行素松了一口气,将被风吹熄的火重新点燃了,立住蜡烛转身,他的人影在飘动的两道水蓝色的帘子间,芝兰玉树般旷雅而修逸,狭长的凤眸蕴藏着碎雪浮冰和隐然温柔,他负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可偏偏让人觉得,他不说话,那便是刀斫斧刻的一尊玉像了。   不过是两个月没有见,他的变化并不大,看不出一点生活在西北的痕迹。   柳行素咬了咬唇,见他还在望着自己,便道:“怎么不等白日里光明正大地见,非要今晚?”   “今日,你没有来迎接。”他走近了一步,漆黑的影子投掷在地上,如此笔挺,但棱角柔和,“两月未见,你,从来没有想过我?”   由不得她不想,他那个表哥好像唯恐她忘了他,隔三差五便提起他,不想想都很难。   柳行素挥了挥袖子,“现在看来,好像是殿下更想我。”   “也是。”他的手已经勾住了她的腰。   柳行素又愣了,她意识到,他还是有一点变化的,比如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这一点,她秀气漆黑的眼珠在瞳孔里滚了一遭,“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也没怎么,只是——”他突然叹气,眼神有些惋惜的情绪的翻涌,“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以前,从来没见到过那些……”   那些哭喊着失去亲人的哀嚎,一齐涌入睡梦,让他午夜在枕上都不能真正安生的时候,他才明白,有些东西,如果不珍惜,不握紧,当失去的时候,会比谁都痛。这种痛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深深吸气,她发间的松香和檀香幽幽然地飘过来,让他紧绷了许久的心终于松弛下来。   柳行素问:“去见过了陛下了么,他有没有,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赏了一些东西罢了。”   柳行素再问:“那么,见过了睿王了么?”   他也从容不迫地答:“见了,他还卧病在榻,我只在外边瞧了,睿王妃哭得厉害,我不喜欢女人哭,还是避而远之为好。”   柳行素存了个疑惑,原来,他见不得女人哭,那以前她勾.引他的时候总是假哭,想来是触了他的禁地,让他不喜欢了。   “你担心我?”他又逼近了一步,已经近在咫尺了,然后柳行素身后便是一方床榻,她被逼得后退,只能坐了下来,尴尬地东张西望。   白慕熙的手指拨了一下她的发丝,“我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那些话,可以说给我听了么?”   柳行素狐疑地摸了摸下巴,“是真的毫发无伤?”他的脸色微微一凝,两个人的目光都渐渐转暗,但还是柳行素当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襟,“脱了,我要检查。”   她眨着眼,狡黠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腰间,白慕熙抿唇,也不阻止,她便更是放肆,手里将他腰间的玉带缓慢地抽出来了,哗啦一下,那身银紫的绣着卷云细纹的衣裳便解开了,白慕熙俯下身,伸出手不差毫厘地掐住她的下巴,“孤脱光了给你看?”   柳行素点头,“最好,再让我家的狗上来闻一闻,殿下身上有没有胡女的狐狸味。”   “呵,”胆真大,还敢牵狗,白慕熙目光沉沉地压下来,“孤这人喜欢公平,孤要是脱完了,你也不能衣冠楚楚地站在这儿看。”   柳行素攀住他的手,站起来吻他的嘴角,声音轻盈如絮:“我不会食言的。”顿了顿,她绽开唇,“殿下,我想你。”   他抓住她的手,在此刻微微用力,唇也握住她的下巴吻了下来。   月光婆娑地穿过重林梢头,一层一层地淋下来,浇了两人一身的白色华光。   柳行素到底还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这么扒了太子的衣裳,但她还在他绵长的深吻里败下阵来,心跳开始有了急促的迹象。好像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单相思,在身体里一点一点复苏。   白慕熙吻得动容而忘情。只要她说想,就足够了,足够让他不计后果迫不及待地深夜前来。   两个人松开之后,柳行素地上捞起了他的腰带,替他重新系上,镶嵌着碎珠的玉带晶莹生光,柳行素忽道:“殿下那封给突厥阏氏的信,写了什么?”   白慕熙回想了信上内容,圈住她的腰肢,低低地答道:“也没有什么,阏氏早有心立她的小儿子为王,但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瞻前顾后难以下定决心,我那封信不过是要她相信,我有足够的把握能拖住阿史那野,如果她要另立可汗,错失了这个机会,将不会再有。”   “那封信,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虽然关键,但并没有什么分量。”他笑了笑,眼睛里有深沉睿智的光。   柳行素也微笑起来,“我和韩诀聊起你和睿王的事了,那时候我说,如果能够兵不血刃,太子殿下绝对不会出兵。”   “理由?”他挑了挑薄唇,若有兴味。   理由是,他宅心仁厚,他脑子比睿王好使?   可就这么夸他,那也太不是她柳行素我行我素的风格了,“因为,太子殿下你懒。”她歪了歪头,手中忘了力度,“铿——”一下,那条被系上去的腰带好像被她扯坏了,松散了下来。   于是原本已经衣冠整齐的太子殿下,今夜彻底狼狈了,他眼色一暗,惩罚地将她推倒下来,深重的吻便在咫尺间卷土重来,柳行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感到懊恼,怎么偏偏就扯坏了呢?   白慕熙的手垫在她的脑后,吻得再用力她都能承受,他终于肆意地撬开了她的唇关,用力吸吮她唇中的芳泽。   “唔唔——”   她呼吸不畅,开始有了拒绝的意思,这时候,只听见窗外传来远远的一声怪叫,紧跟着是树枝大片摇晃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夜探深闺啦,采花贼休走! PS:暂时还没恢复记忆,估计还有几章,么么哒。   ☆、第49章 风露立中宵   跟着又是重物离枝的声音,树干摇晃了许久, 然后是兵器出动的清音, 白慕熙的眸子微微拉长,辗转结束了这个深吻。   柳行素好不容易得以换气, 轻快地呼吸着,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声音低了下来, “看来,睿王从回京开始, 就盯上你了。”   “盯我做什么?”   话才问出口,便意识到, 当然是因为他。柳行素咳嗽了两声,作势要推他, “出去看看吧。”   “嗯。”   “殿下。”梧桐树上窜下了一个人影, 原来是蛰伏在树上的卫六,他手里握着一只羽毛,“属下只找到了这个。”   柳行素惊疑地上前一瞧, 他双手捧着的这根美丽的彩羽, 同孔雀翎有几分相似, 但是,“难道是——鹦鹉?”   “正是。”卫六肃容地将羽毛呈给太子, “而且是特训的鹦鹉,飞行极快,不亚于一只成年战鸽。”   白慕熙捻起羽毛, 有些细软的五彩斑斓的绒毛刮过掌心,“没抓到?”   他轻飘飘地一个问句好像没什么分量,但卫六神色凛然,迅疾地抱着剑单膝跪下,“属下无能。”   “孤不想追究这件事,但是,孤给了令牌让你守着柳府,你就这么守?”   卫六着实心底突突,“这只……鹦鹉是今日才来的,想必是睿王知道殿下回京了才……但殿下放心,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走吧,今夜坏了孤的兴致了。”他将羽毛放回了卫六的掌心。   卫六低下头,恭恭敬敬地捧住了鹦鹉尾羽,干涸的喉咙里滚了一个字出来,“诺”,然后,整个人便窜上了树梢,鹞子似的矫捷利落地消失了,只剩下树影残叶还在摇曳。   柳行素从他身后走过来,不得不笑着提醒他一句:“殿下知不知道,卫六刚才为什么怕得厉害?”   不待他转过身,她自己接了下去:“殿下你腰带都没了,衣冠不整,卫六见状,当然想殿下在进行什么好事,可惜被他一下打断了风花雪月,殿下恼羞成怒,怕是要杀人灭口。所以卫六才怕得连头都不敢抬。”   他眉心一凝,目光俯下来,自己的衣裳已经被她一对魔爪揉乱了,幸得他的衣料名贵丝滑,看不出太多的褶痕,只是少了一根玉带束腰,便显得有些狼狈,他漆黑如青墨的眼眸冷冷地暗了下来,罪魁祸首露出一副唯恐太子发怒杀人灭口的惊恐状,便提步要往房里奔。   她才迈上台阶,却被卫六方才从树上跳下来时带下来的一截枯枝绊住了脚,柳行素也没想到会丢人地摔上一跤,但还没等她砸到地上,腰被人一捞,一个天旋地转,就到了太子的怀里。   柳行素做出惊魂不定的模样,拍拍胸脯,“吓死我了。”又笑着抓他的袖口,“殿下,鹦鹉是学舌的鸟儿,要是我们做了好事,叫它听见了,到时候在你弟弟面前乱喊乱学……”   白慕熙正要问“什么好事”,见她笑吟吟的好不恶劣,便气红了一张俊脸。   柳行素拿手指戳他的脸颊,“它飞走啦,殿下现在可以不用担心了。”   “孤来找你,不是为了……”他发觉自己被柳行素带偏了,明明只是……想她,自己的一番相思被她曲解成这副模样,他沉重地呼吸了一声,手绕到柳行素背后,“啪——”一下,“安分点。”   柳行素被打得僵住了,视线朦胧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太子哥哥,你看!”柳潺将一块吊着黑白穗子的玉佩亮给他看,眼底亮晶晶的,跑得香汗淋漓,抓住他的手,将玉佩塞给他,“送给你。”   魏府的一株老桃花树,树上是如烟如霭的红,桃花淡淡的香味,好像梦一样清甜,少年拒而不收,反倒虎着一张脸问她:“你从哪儿弄来的?”   柳潺眼珠子一转,“我娘给我买的。”   少年摇头,“我问的是这穗子。”   柳潺果然窘迫了,像做了错事被爹爹当场揪出来一样无措,“我、我剪了太师爷爷的头发……”   太师好留须,这是上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他现在年纪大了,头发半黑半白,正好是穗子的颜色,白慕熙脸色微白,将玉佩推给她,恨铁不成钢地打她屁股,“又不安分了,魏太师的头发你也敢下手!”   后来,他押着她去给太师赔罪,魏太师一把年纪了对两个小孩便没有计较。但柳潺觉得他小小年纪却尊师重道,十分迂腐,又不收自己费心费神做的礼物,道歉之后便跑了,很久没理会自己的心上人,虽然最后还是她忍不住找他和好的。   打屁股……这么久了这人还喜欢打人家屁股……   柳行素瞬间憋红了一张脸,“走开。”   她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我困了,太子殿下请回吧。”   白慕熙眼睁睁看着她推开自己走了,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不动,柳行素揉皱了眼眉,将门关上了,后背抵住门框蹲了下来。她知道他没有走,眼底有些温热。   有些事她真的想不透,成亲以前,他对她还算好,虽然好得像一个哥哥对她的照顾,但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就因为这点好,她一直觉得自己有机会,于是鲁莽地决定嫁给他,求父亲,求皇帝,让他们同意赐婚。可是之后——   是不是因为时间过了太久了,久到她完全忘了那些不好,久到可以心无芥蒂地同他来往了?   她听到身后有靴子踩在地面轻微的声音,此时,他人就在门外,柳行素听得见,他低沉的嗓音就在门外,宛如玉珠跳入青瓷,“行素,我只是……想见你。”   没什么回音,门外传来一声很浅的叹息,“我走了。”   他人走了,很远很远,跫音消失在院落外头,柳行素才艰难地开门,那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月光里无踪了。   柳行素喃喃,“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了?”   太子回朝大喜,早朝上,柳行素因为昨日辗转反侧睡不着,故而有些昏沉,早朝的时候藏在几个身形魁梧的大臣之间,也不怎么引人注意,被韩诀警告了之后,她越来越会夹着尾巴做人了,不出风头,不发言,不漏错,安静地寻找线索。为官时日久了,她也渐渐摸清了皇帝的一些心思。   比如,皇帝是个生性多疑的人,脾气不大好,将自己的威严看得重于一切,若是有人敢忤逆他,绝不姑息。太子也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触了他的逆鳞,柳行素低下头安静地打瞌睡,心道早朝快些结束就好了。   皇帝让近侍宣读了一封降书,这是突厥可汗送来的,阿史那野平定了突厥之乱,将生母和亲弟流放到北边冰原牧羊,但也因此元气大伤,饱受非议,迫于多方压力,他只能休战议和。   “太子智计挑唆突厥内乱,功不可没。”皇帝没忘了夸赞太子,但已经有所赏赐,今日大殿上,还是偏重睿王,凭借五万精兵力挫强敌,因为大周是农业大国,不如北方骑兵剽悍,这一次在睿王的带领下,周军大败突厥,扬眉吐气。皇帝赐了睿王上好的珠宝丝绸,疗伤的圣药,令赏赐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太渊剑。   昔日太宗皇帝凭借这把宝剑戎马倥偬,扬威渤海,征战四方,这把宝剑如同军心所向,它在哪,无人敢不服从。然而睿王眼下休养在家,皇帝竟在朝中直接赏赐了宝剑。   柳行素似乎被剑光晃了一下,睡意都被扰没了,烦闷地抬起头,原来是这把宝剑,皇帝居然将这把秋猎亲征从不离手的宝剑赠出了,赠给了睿王。   她不禁望向殿内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沉静得犹如石刻,比任何人都要安然。   已经记不清多少年前了,那时候皇帝最信任和宠爱的皇子,毫无疑问是太子,可后来又是怎么变成今日这个地步的?   柳行素忍不住想,是不是有部分原因在于她?因为六年前的东宫大火犹如分水岭一样。   睿王得了皇帝赏赐的太渊剑,王府之中个个精神抖擞,睿王妃好几度破涕为笑,王爷在边关殚精竭虑筹谋多年,总算还是得到了皇帝公公的眷顾,皇帝总算是记得他们家王爷了,睿王妃日日吃斋念佛,为的就是王爷心愿得偿。   睿王躺在木榻上,正安歇在房内,冬日里头冷,房檐下凝了不少的冰,卧房里烧了炭火,火舌一吞一吐的,睿王合着衣裳,盖了一床数斤重的被褥,听到管家来报喜的声音,淡淡道:“让王妃来。”   “诺。”   不一会儿,睿王妃拥着狐裘暖袍,雍容而来,一到了床榻边,便上来抢住了他的手,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王爷,你仔细着身子,皇上还是惦记着您的。”   “哼,”他阴凉地眯眼,“帝心难测,以前是太子,眼下是本王,说不定哪一日又成了二哥。”   “襄王殿下?那怎么能,他——”   王妃形容消瘦,因为他的伤势几夜不曾合眼了,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睿王苍白的一副俊容露出些心疼,“王妃,我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王爷但请吩咐。”   睿王让她低下头,睿王妃便撑着手将身体靠下来,睿王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话,睿王妃脸色微微变了,目光呆滞地坐起来,“王爷,你是说……”   “就这么定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勤劳的作者君来了~ PS:睿王妃是个软弱的女人,没太多心眼儿,对丈夫的话是言听计从的。   ☆、第50章 只有香如故   上京东郊有一处名景,那便是先皇后栽种的方圆数里的梅林, 正是雪落梅放的时节, 吹香弄影,皑皑如雪, 灼灼如霞。   睿王妃跟着睿王在边境吃了不少苦,出身也低微, 但睿王现在圣眷正浓, 风往哪边吹却是一目了然之事,贵妇名媛们收到睿王妃赏梅的消息, 也学着她去梅林小憩。   柳行素正为了盔甲和剑的事伤神,寄了一封信回贺兰山, 交给师父,其余的暂时没有什么头绪, 徐义理嫁女那日, 柳行素也没有出席,不过她收到了睿王妃的一封请柬,就在徐家女出阁大喜之日, 睿王妃约她前往梅林共看雪海。   红梅横斜的疏影, 在日光的照耀下, 更添雅致。柳行素拥着一身毳衣,携了一缕寒气, 扑入凉亭。   睿王妃身后跟了两名侍女,一人捧着火炉,一人抱着鹤衣大氅, 她正把盏吃酒,脸色被酒气蒸出薄薄一层红,她见柳行素来了,温言笑道:“柳大人,今日天色正好,好容易停了一场雪呢,不如来吃几杯暖暖身子。”   柳行素掸去肩上的落梅,可惜拂了一身还满,她略略陪笑:“王妃客气了。”   三三两两的妇人从梅花雪海里穿梭来往,睿王妃瞧见远处有一个美妇人折了一支寒梅,他的夫君正替她别在鬓间,因笑道:“我倒是很喜欢一种粉,用腊月的梅花捣碎了,合着松脂白术,并几味药材一煮,听说外敷内服,有安胎的奇效,我怀了两胎,都是用了这法子。”   “灵州,也有梅花么?”柳行素反问。   睿王妃摇头,“自是没有,王爷心疼我,便就近摘些腊梅给我,纵然是用不完,留着插在梅瓶里做个摆件也是不错的。”   说罢,又笑着替柳行素斟了一杯,“柳大人,我同你说这个,真是唐突。”   柳行素微微一怔,但觉眼前这个睿王妃虽然弱不禁风,看起来一团和善,而且进退有度,又温婉贤淑,可她毕竟是睿王之妻,睿王千挑万选择了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为妻,定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   “王妃今日邀在下前来,就只为几杯水酒?”柳行素握住了杯盏,她酒量浅,而且一碰到酒碗,便想起数月前在画舫里,某个人抓着她的手不许她喝酒的画面,耳梢微微一烫,不过她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马脚。   睿王妃笑道:“我自然知道的,柳大人喝惯了太子殿下的琼浆佳酿,这些凡品再是入不得你的眼了。”   这句话有一瞬间让柳行素以为,睿王妃是在为自己的夫君拉拢她。不过在睿王看来,她阵营已明,睿王还不至于为了区区柳行素做这种徒劳的事。   她扣住了樱唇,低声道:“王妃,在下酒量不行,太子的酒,在下喝不惯的。”   “哦?那不知道睿王的酒,柳大人喝不喝得惯了。”睿王妃纤细的手指拨了一番酒觞,“请。”   “是。”明知道今日是鸿门宴,柳行素还单刀赴会,有些汗颜,对方同是女子,柳行素知道睿王妃的心思比自己细腻,她只能谨言慎行不露错处,酒可以喝,但只能点到即止,她握着酒碗,浅浅地呷了一口。   这酒比不得木樨清露的烈性,入口有甘味,清甜如墨梅香。   “柳大人,我今晨在那株白梅上,取了最顶上那枝折下来了,”她一面说,身后抱着大氅的婢女递上了放在衣上的白梅花,“我瞧着红梅不衬大人气度,还是白梅高雅脱俗,大人若簪在发间,恐怕更是清雅不凡。”   本朝先贞元皇后爱梅,喜欢将新鲜梅花簪在发髻间,眉心点上梅花形状的花钿,描落梅妆,又因为生得天姿国色,民间少女纷纷效仿,因而把梅花戴在脑袋上的,多是女子,难怪今日睿王妃语含试探……   柳行素目光凛然,“王妃,柳行素堂堂须眉,不屑花容点缀,王妃娘娘的梅花虽开得好,但柳行素观之赏之,也便够了。”   睿王妃虽然有意试探,但也只是试探,她没有确凿的证据。那晚飞走的鸟儿一定说了一些什么,或者,睿王仅凭太子深夜出入柳府,便怀疑她是女儿身。   柳行素将青花碗不轻不重磕在石桌上,脸色微红,“在下喝多了,言语若有冲撞,还望王妃宽恕,今日酒水已饮,若无特别交代,还请王妃,准允柳某告退。”   “柳大人急匆匆,是有要事在身么?我听说中书令韩大人,对柳大人有些不客气,他若是为难你,不妨同我说说,我虽然不济,但韩诀在中书省也不算只手遮天的。”   原来中书省也有睿王的人了。   柳行素视线如冰乍凝,沉声道:“韩大人刚正不阿,并无为难,柳行素还有琐事缠身,恕不久留了。”   说韩诀刚正不阿真是叫她哆嗦一下。   柳行素离开得从容,但睿王妃还是撇了撇如画的红唇,“我总觉得,柳大人离开得很仓促,倒像是真被我揪住了什么,难道真如王爷所料……”是了,旁人不晓得,王爷晓得,太子殿下对柳潺何等真心,自然不是有断袖之癖的人,他身边爱重的人,应当不会是个男人。   只是现在没有证据,就连睿王妃自己,都犹难相信柳行素竟以女子之身入朝,竟敢以女子之身入朝,她若不是个天比天高的,便是有所求。睿王妃看了眼柳行素饮了一半的酒,“春秀,依你看……”   身后那个捧着火炉的婢女,声音轻柔:“王妃说到安胎的事,那柳大人的脸色变都不变,也很不以为然,只轻飘飘便略过了,要说她自己生过孩子,奴婢都是信的。”   “这倒有意思。”睿王妃含笑点头。   柳行素走了许久,林中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冬阳下湖水潋滟开来,繁华睡了满枝,不但有上京的名媛贵妇,还有不少达官显贵,先前欺凌弱女的梁恶霸也出来冒头了,此时正由人服侍着,躺在一条藤椅上晒日光。   柳行素走到尽处,一口水波粼粼的池塘泛着银光,白慕熙在等她。   他还敢来,柳行素懊恼地走上前:“殿下,你害惨我了。”   白慕熙挑了挑眉梢,将一条轻盈的丝绸系在她的脖子上,眼眸里有冬日的温然,“不冷?”   “殿下——”   白慕熙才问:“她找你说了什么?”   柳行素扬眉:“我看,她怕是猜出我的身份了,殿下你赶来是来救我的?既然来了,怎么躲在外头?”   “睿王早有怀疑,我要是来了,只会更弄巧成拙。”   他的手指抚上来,摩挲过她的脸颊,柳行素脸颊发烫,被他一碰,更是一烫,为了不教别人看到他们的亲昵,他收了手,“喝酒了?”   “嗯。”   “以后,戒酒。”   柳行素哼了一声,“殿下,喝酒也要管?没有这个道理。”   她酒劲有些上头,那碗甜酒的后劲大,柳行素现在有些晕乎乎的,说话也不过脑子了,脚步飘飘然地走近了一步,“殿下是我什么人?”   白慕熙攒起修长的眉,“你希望孤是你的什么人,孤就会是你什么人。”   “哦。”柳行素呵出酒气来,眼中揉出一丝笑意,“我也不清楚,不过,希望殿下你是友非敌,不然——”   他继续挑眉,“不然会怎么样?”   “不然,我会很难做。”柳行素又呵出了一口气,好像呼吸在他的脸上了,靠得这么近,只剩下彼此安静的心跳声。   远处有人群熙攘,笑声闹声,还有花枝被一根根掐断的脆响。   白慕熙抓住了她的手,将她往梅花林外带。   一丛丛一簇簇如雪如烟的花树,在静谧的世道之中安逸婆娑,他的掌心仿佛有暖流淌过,轻易便让人觉得安心。   柳行素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喝醉了。   他拉着她往僻静的地方踅过去,走出了桃花如障,柳行素听到他携了丝怅然的语声:“世人都知道母后喜欢梅花,其实她只是喜欢,那个陪她赏梅的人罢了。”   “那个陪她赏梅的人是——”柳行素发觉自己多嘴了,缄口不再说话。   白慕熙捏紧了她的手,“不是父皇。她在宫里不快乐,父皇纵然再爱她,也不会长长久久地,只费尽心思讨好这一个女人。我一直觉得深宫里无情,帝王家无爱,不过,好像又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柳行素脚下微微踉跄,被他伸过来的一只有力的臂膀稳住了。   白慕熙转过头看她,嘴唇上扬,“装傻。”   “哎?”她怎么就装傻了?   柳行素甩甩头,将脑子里混沌不清的旖旎思想甩开,愣愣地抬起头。   忽然有所反应:他的意思是,他是个有情有爱的人?   柳行素正要出口戏谑一两句,远处穿来了一个清澈的寻寻觅觅的女声:“殿下?殿下?”   柳行素瞬间甩脱了白慕熙的手,脸色微冷。   白慕熙抿唇,只见身后一个藕色纱衫的妙龄少女拨开梅花而来,披着一件白绒斗篷,发上、毛绒上全是一色的梅花瓣,她手里抱着暖炉,脚步姗姗。   柳行素几乎第一时间留意白慕熙的反应,不过解语花来了,他非但没有喜悦,反倒浮出了一丝忧色。 作者有话要说:  漫步赏梅,太浪漫啦。 可惜人太多,不能动手动脚的,太子殿下快憋出内伤啦~   ☆、第51章 一箭双雕计   灵珑将小火炉捧到白慕熙的身前,“殿下, 天这么冷, 您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白慕熙将她手里的火炉接过来了,却递给柳行素。   身后还是有不少人正在笑语, 但柳行素很明显能感觉到,这个时候望着他们三个人的目光数目已经翻了一番。   她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灵珑姑娘的一番心意, 我看殿下还是不要推辞了, 你塞给我,灵珑姑娘该有多难受。”   听到这话, 灵珑俯下了脖颈,两颊冒出雪梅一般的灼红。   白慕熙更凝了眉, 有些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灵珑低着头,声音清澈细腻:“殿下在西北时伤了身子, 落了点病根, 御医说怕受寒,出门要多加留意才是。”   柳行素偏过头,“殿下说毫发无伤, 原来, 是故意骗我的?”   骗她说些好听的?柳行素有点懊恼。   但被指责了太子殿下丝毫不感到羞愧, 反而有理有据:“孤的确,没伤到毫发。”   柳行素被一扼, 继而眯着眼从嘴唇中蹦出四个字,“强词夺理。”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看得灵珑慢慢变了目光, 柳行素与殿下的亲昵姿态,上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了,单单是徐大人和卫大人,两个人始终讳莫如深,提起她来便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只是灵珑没有想到,她花了这么多年的心思用在太子身上,却有人后来居上,而且竟然是个男人。   她咬住了唇,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这时候,从梅林里走出来的行人便更多了,四下里全是暧昧探寻的目光。   柳行素看了眼白慕熙,闪着促狭的微光,看得他心中一跳,直觉不好,柳行素忽然伸手勾住了灵珑柔软如水波绡绸般的细腰,将她整个人拉入了怀里,灵珑僵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靠住了柳行素,又气又急,“柳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但灵珑这点力气,掰不过柳行素,她毕竟扮成男人久了,也有点武功的底子,灵珑哪里挣得出她的怀抱,柳行素挑衅一样道:“太子殿下,你这位美人我瞧着甚好,先前有意问殿下讨要,殿下却吝惜不肯给,如今我也不强求,我只想,殿下能给我一个追求灵珑的机会。”   身后看热闹的人传来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原来柳大人不是断袖,她刻意接近殿下,为的是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看样子太子殿下还不愿意呢。”   一人扶着花枝长叹:“灵珑在太子跟前服侍了多少年了,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又生得百般娇美,换了我是殿下,那也舍不得。”   另一人附和:“是极是极。”   白慕熙才感觉到自己的额角仿佛跳了一下,暗暗咬牙。这个女人,从来就学不会安分,他早就该死心了。   他沉下脸色,口吻多了分不善的意味,“孤早就说了,别的丫鬟,你要多少都有,灵珑,孤不让。”。   “我就说,殿下哪里会给?”   看戏的人终于热血沸腾了,“就是就是,瞧瞧那灵珑姑娘,在柳大人怀里反抗得好生可怜,她那眼神分明是对殿下有情,可惜了柳大人襄王有心神女无梦,注定是无缘了的。”   “柳大人看来是不能放弃啊。”   “要我我也不放弃,毕竟是个温柔体贴的美人。”   ……   身后喁喁私语终于大了,灵珑脸颊滴血,羞恼得恨不得当场自刎,却还要受着柳行素的钳制,丝毫脱身不得,她缠绵地唤道:“殿下,灵珑不走……”   “灵珑姑娘,我知你心向着殿下,但今日人多,你也给我留些余地好不好?”柳行素温柔多情地俯下目光,她身量较灵珑长,瘦削文秀,远远望着,犹如一个青衫公子抱着她的贴身侍女正在温存。   灵珑的眼眶里噙了晶莹的水光,“柳大人,我不能跟你,你放开我。”   柳行素失望地眨眼,“哎,灵珑姑娘,我只说,想请你和殿下给我一个机会罢了,我不强迫你,但你也对我坦诚,要是我打动了你的心了,你便弃了太子府的荣华跟我好不好?我保证一辈子疼你。”   “一辈子疼你”一出口,白慕熙脸色都变了。   这种话、这种话他一个男人都说不出来!   柳行素你敢……   灵珑还在眼巴巴望着太子,白慕熙的脸上有三分怒意,灵珑看了便觉得安心了,殿下不会将自己送出去的,因此镇定了不少。   “啧啧,柳大人真是个情种,敢不畏强权,同太子争女人。”   “这倒是,还有传言说柳大人与太子暗通款曲呢,熟料这二人竟是情敌。冤家路窄,分外眼红啊。”   “太子殿下好像真生气了,不得了不得了。”   ……   白慕熙耸眉,一双漆黑如利刃的眸慑人夺魄,“柳大人,孤的话,不会再说第三遍,放了灵珑。”   枝头寒梅大盛,花丛里飘出无数鲜红如血的花瓣。   日头在枝头兜里,寒风被驱逐出境。   可这样,柳行素却觉得身上有些凉意。   他的态度很坚决,是不是因为,他根本舍不得灵珑?舍不得这个娇滴滴没有二两肉,更体弱无力的女人……说柳氏之后没有女人,都是骗人的吧。既然在意,怎么会让?   柳行素失望地松开了灵珑,这回不是装的,是真失望了。   “殿下既然长情,那但愿你与灵珑姑娘好好的,莫要负了她,柳行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了个春秋大梦。”   她转身就走了。   白慕熙几乎立即要追上去,可是众目睽睽,却只能看着她走。   玲珑水波盈盈的眼眸飘向白慕熙,“殿下,多谢殿下没有送出灵珑……”   他微微一怔。   他方才拒绝压根不是为了灵珑。可她毕竟跟在自己身边久了,便是一个熟人,同莫玉麒和影卫们一样亲近,可他想的全是那个没心没肝的女人,对灵珑丝毫没有愧疚。他反省了一下,那头,柳行素已经越过人群遁于花林之后了。   千红竞放,琼枝温腻。   衣香鬓影之后,那个牵他心系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白慕熙有点失语,不是她爱演么?他陪她演了一场,反而不是了,她再怎么通透聪明,也还是个女人,既然是女人,某些地方就是叫人无法理解的。   他觉得她有点无理取闹。   “今日这场好戏看得真叫人大是畅怀。”   也有女子歆羡的声音,“太子和柳大人,任谁看中了我,于我都是天大的福分了,灵珑虽美,也不过是个婢女而已,何德何能……哎。”   柳行素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梅林,发觉睿王妃已经走远了。她也面色不改,今日唱的这出大戏,一定将人绕晕了,她喜不喜欢太子是一回事,至于她是不是女人,对睿王妃而言怕又要多几分考量了。   柳行素回府之后,又切切告诫自己院子里的人:“记住,再也不能未经我的同意,就私自放人进来,尤其是太子殿下,听明白了么?”   “明白。”   小春见她神色匆匆,脸色通红的,以为她受了寒,一进房门便急着找炭火重燃火钵,柳行素拂开她的手,“小春,过了年,我要加快一些了。”   “不能让徽儿一直等,我怕他耐不住性子,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师父和师兄都管不住他的。”   “这倒是。”小春点头,然后又摇头,“可是大人,欲速则不达,操之过急,也许反而达不到目的。还是慢慢来吧。”   ……   睿王妃回府,将今日见了柳行素的情形,以及柳行素与太子争夺灵珑的情形,一五一十同睿王说了,他人还在躺椅上,不见喜怒地眯了眯眼,仿佛在享受阳光。   “王妃,我几时想拉拢柳行素了,你同他说那些做甚么?”   睿王妃愣了一下,然后跪在睿王身前,低头艰难道:“是双儿自己多事了,会错了意,请王爷责罚。”   他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淡淡敛唇,“你有什么错?双儿倒让我看清了,柳行素这人怕不是个简单人物,他倒没有依附太子的意思,只是又与太子关系暧昧,教人难以捉摸。要他真是喜欢灵珑也说得过去,不过到底是不是,尤未可知。”   “王爷下一步,要如何做?”   睿王惬意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天微笑:“姑且放过她一段时日,我要出手,必定就是最狠的。”   此时远处的假山后边传来白承佑软糯的声音:“父王,父王好久没陪团圆放纸鸢啦!”   他还跑不快,手里拎着一只苍鹰纸鸢,颠颠地凑过来,睿王侧过脸颊,露出宠溺的笑容,“等父王身子好了便陪你,听话。”   白承佑软糯糯地点头,小手指伸出来要拉钩,“父王说话算话。”   “嗯。”睿王笑着伸出大掌,小拇指与他勾住晃了晃。   睿王妃在一旁看着,觉得一家三口无比温情,若是时光也能就此终老,该有多好。她一点不羡慕凤袍加身,这辈子,有王爷,有儿子,能健康长寿地活在一起,衣食无忧,便够了。可惜王爷是个有鸿鹄志向的人,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肯安于一隅呢?   睿王妃摸了摸儿子毛绒绒的脑袋,在睿王无所察觉的地方,轻声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殿下太受伤了,放心,以后那句“我疼你一辈子”就是说给太子听的了,其实内心有点小傲娇的木樨,有点吃味了。哈哈哈。   ☆、第52章 日暮又东风   柳行素终于从断句残篇和韩诀提供的信息里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恰逢师父鸿雁传书,找到了能腐蚀肉身和利刃的药水的出处, 这本是皇家秘辛了, 是西边一个边陲小国提取了上十种毒蛇的毒液,杂合了各种毒花毒草炼制而成的, 以前专门上供给大周。   但因为这种药太过阴毒,不留余地, 所以国主送给大周的礼单上, 对此事便隐而不表了,先帝因觉得此药存世, 对大周是个祸患,便让人捣毁了宫里所有的药水, 后来小国灭亡,此药成了不传的绝品。   一位云游四方的师伯说, 他年轻的时候, 因为年轻气盛误入歧途,曾在丝绸之路上,做过劫道的流寇, 有幸见过这种毒, 但也只是瞟了一眼, 当时押送的板车因为负重坍塌了,撒了一点水出来, 一个抢着的士兵不慎落了一滴在手上,疼得他哇哇惨叫,师伯看呆了, 后来在下一站传来消息时,说那支队伍里多了一个独臂的士兵。   师伯便再也不敢打那批货物的主意了。   “原来是上供给大周的贡品。”柳行素侧卧在檀木椅上,疲倦地用手指揉了揉额头。   看来,当年先帝没有毁掉所有的药水,才会让遗祸存世,成了杀人灭口,毫无痕迹的凶器。   能够接近那批货物的人,除了当今天子,皇帝陛下,还能有谁?   柳行素头痛了。   如果敌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她要如何自处?   最近白慕熙有些嗜睡,灵珑自从那日被柳行素当面搂抱讨要之后,便一直索然不悦,幸得最后未被殿下送出,她想自己跟了殿下多年,到底还有点情谊的,殿下拒绝得干脆,她心里也暗生欢喜。   但殿下的身子一直没有大好,皇帝偏心,将奇珍药材全送给睿王,丝毫不过问太子殿下的病,未免教人心寒。   “灵珑姑娘,殿下的药,叫我送便好了。”卫二见她端着药在门外徘徊许久,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便顺手替她拿过来了,“你也忙了很久了,不如先下去休息?”   “嗯,”灵珑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雕花的木门,锁得严实,不透一点风,她走得眷恋,还回头问了一句,“最近一直不见卫六他们,他们可是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的,寸步不能离,现在这么多日不见人影,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卫二当然不好直接告诉灵珑,卫六他带着一支人马暗中护着柳行素大人。   毕竟这姑娘他也见惯了这么多年她对殿下的照顾和痴心,殿下喜欢谁爱谁这个他们做下人的管不着,只要殿下高兴,他们连龙王的女儿都要设法套来,可是面对灵珑,还是难免心中不忍。   “卫六么,他被殿下派去执行一项秘密的任务了,天色晚了,我将药端给殿下,你先休息去吧。”   灵珑于是不再多说什么了,最后望了眼太子的寝房,便莲步轻移,姗姗远去了。   卫二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的门。   卫二正想抹一脑门汗,进了卧房,太子还睡着,柳大人还握着太子殿下的手,维持着半个时辰前的状态,仿佛没听到外边的动静,不知道灵珑曾来过。   幸得卫二机灵,将灵珑拦在了门外,否则……   室内的光有些暗淡,柳行素靠坐着白慕熙的床,双手握着他的右手,沉默无话地看着他。   “柳大人,您——这是看了多久了?”   卫二将药碗端过来,漆黑的犹如一碗墨汁的汤药,令人看着便发憷,柳行素转头看了一眼,挑眉问:“灵珑姑娘熬的?”   “额……是。”   前几日柳大人才同殿下闹了不痛快,据说都是因为灵珑。上京流言纷飞,三教九流的人几乎都在传,柳大人爱慕太子身边的灵珑姑娘,与太子争风吃醋,两人在梅林外起了争执,柳大人一番真情,奈何落花无意,那日恹恹而归。   不过至此后,倒没几个人说太子同柳大人断了。   柳行素点点头,“我等下就走,你先出去。”   “诺。”卫二心头一阵奇怪,离开时还看了柳大人好几眼,她没有异样,卫二才放轻脚步离去了,将门又细细地掩上。   窗外有呜咽的风声,穿过淡烟疏水而来,冥冥薄暮在一缕一缕归拢。   微弱地天光映在他稍显苍白的脸上,白得几乎透明了,额头有一滴清晰的汗,柳行素但觉得手中的力度紧了几分,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看起来凉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缓慢地、近乎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潺……”   “什么?”柳行素没听到,她用手支起上身,俯下身去倾听。   “潺潺……”   柳行素的眼睛瞬间犹如被刺了一般,痛涩苦楚,让她怔怔地,脸色微变地傻在那儿。   她要抽出的手被他反抓住了,明明他还没有醒,可是……   柳行素突然苍凉地笑了一下,她曾经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有人唤这两个字。   尤其是他。   可时过境迁,峰回路转,还是一样的,柳行素匆匆地撒开了他的手,有瞬间想要落荒而逃。   白慕熙却醒了,他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柳行素垂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不回头,将眼底的涩意一点点推了出去,挤出一朵并不好看的笑容,“殿下醒了?药在桌上,记得喝。”   身后,她的手被捉住了,却没有一丝声音。   柳行素愕然地转过头,他安静地坐了起来,苍白的脸,漆黑的发,恍惚悲恸的眸微微泛着红,一瞬不瞬地,坐在那儿,宛如沉默的一堆影子。白宣纸糊的轩窗,被风刮了一张下来,在风里翻搅,细细沙沙地作响。   “怎么……了?”   他的目光里终于落入了柳行素的身影,柳行素只问了一句话,便被猝起不意地拉进了男人怀里,他的胸膛狠狠地几个起伏,才终于平复下来,声音有点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哦。”柳行素不想问梦境的内容。   白慕熙问她:“今天怎么会来?”   柳行素正色道:“因为卫六说你病了,病得还有点严重,我想怎么说你这个病生得和我有点关系,就顺道来看看,另外见见我的灵珑姑娘。”   “呵。”她还敢提灵珑,白慕熙连脑子里想的那些断片残画都不记得了,一手拍在她的后背上,“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说你想我不行么,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太子殿下您真有自信。”怪不得她总觉得柳承徽也时常脸厚如城墙,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慕熙皱了眉,“你不过,是利用灵珑在外人面前撇清和我关系罢了,我纵容你不说,还陪你演了一出戏,颜面扫地,你气什么?”   柳行素冷笑,乜斜着他,“你敢说,你不是舍不得她?”   “我若当时将灵珑送给你,照你利用完一脚踢开的脾气,澄清了流言,得到了美人,以后还会来找我?”   这倒也是。   柳行素宽了宽心,“其实我来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柳行素斟酌了许久,此时才知道面对他的时候,这些话问出来有多不容易,但她还是咬牙便问了:“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真的改立太子,你会怎么样?”   他握住她的手,松了一下,眉宇如横了一道川。他极少流露出这么不自信的神情,柳行素心里百感莫名,可这个问题,她想,她还是问清楚为好。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好像很荒唐,可在那个梦里,我唯一的期望就是。我不是太子。”白慕熙皱眉,“权势对我而言,以前是理所应当,现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陛下选择睿王,我想我应该不能甘心,但至于会怎么样,我却没想过。”   “殿下是储君,成大事者,怎么能优柔寡断?”柳行素颦眉。   “算是吧。”那个“她”被吞没在火海的时候,他宁愿,他从来就不是太子。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来,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你担心睿王会赢过我?”   柳行素心里复杂,因为他的话又起了百种心思,“睿王一旦即位,你有什么下场,你都没想过?白慕熙,我但愿你不是个胸无大志的男人。”她咬低了声音,“你用阏氏和她幼子丁零王警示皇上兼顾大局,不可为了偏私之心为祸朝纲,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这个帝位?”   “睿王的性子,做不了仁君,我想要帝位也是真的,但我能做多少,我也没有自信。”   这是第一次,他同一个人说这么多,如此坦诚。   柳行素犹如松了一口气,“我只想帮你。”   “我本来便是太子,不需要你帮,这件事你也不要参与。”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有多重要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能让她来搅局,成为睿王的肉中之刺?所以他默认了与她的“情敌”关系,只想将她推出去而已。   可是,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女人。   “已经不行了,这件事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我认定的事,就会尽我一切的努力。”   所有证据、疑点,矛头指向的人都是皇帝,他这么一个生性多疑、猜忌良将的皇帝,安稳地坐了近三十年帝位,应该已经够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命打个广告—— 新文文案: 前世,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想了她一辈子,没敢动手。 今生,太子殿下决定走心走肾,先发制人。 甜宠文《长安迟暮》,十一月开,欢迎收藏么么哒。 太子能想起来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多了~   ☆、第53章 君心似我心   “为什么如此固执?”   他问她为什么固执。   可是白慕熙,你若是知道我, 满身伤痕地从地狱里爬出来, 亲族没有留一个人,高门贵阀顷刻之间覆灭如飞灰, 你就会懂我的坚持到底值不值得,我只是不想再懦弱了, 不想忍气吞声地过我的下半辈子。   “殿下此时如果不下定决心, 接下来,皇上会直接动手剪除你的羽翼, 他属意睿王,突厥太后的事唬得住他一时, 唬不住他一世,一旦皇上将前路铺好了, 他会毫不犹豫。殿下难道不该忌惮?”   “朝堂上两派之争, 已经很明显了,睿王的人正一个个冒头,前不久皇上提拔了睿王麾下一个校尉做禁卫军的副统领。禁卫军是什么, 那曾是殿下你的麾下, 这还不够明显?”   “太渊剑, 封白承佑为世子,难道也都不够明显?殿下到底是要装睡, 还是彻底放弃了你的太子位?”   她一席话犹如诛心之言,白慕熙原本便苍白的脸色更是一片惨然,他捂着唇咳嗽起来, 视线有些迷蒙。   柳行素咬牙,“算我今日没来过。”   她起身要走,然而才走到内室的浅紫华贵的帘子边,才听到身后虚弱的声音:“你想要我怎样?”   柳行素转过身,夕阳如火如荼地悬在窗棂上,映得她仿佛融化在这赤红的光晕里。   桃色的暮云便在天外大朵大朵地渲染开来,一缕炊烟淡淡,庭院深林之中满树梅花堆砌。   她映着斑驳的夕阳,那清秀眉眼,此时张扬肆意,像极了梦境之中跌入业火的女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恐慌起来,缩了缩瞳孔。   “从今日起,我是你的人。”   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可脑海里仿佛钻入了一个怯弱而清澈的声音,好像某个旖旎的晚上,她问他“我是你的人了吗”,好像……   他从床榻上起身,只合了一件亵衣,露出精瘦的胸膛,半披的修长黑发,几缕垂在鬓边,飘逸脱尘,而又有一缕惑人,如果上次徐义理找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眼前的太子爷,她说不定就从了。   白慕熙走到了她身前,贴着她细细地打量,好像在看这张脸的主人有什么让自己心动、也让自己无奈的地方,他深深吸气,“孤永远输给你了。”   柳行素眯眼,“我现在是替你做事的,殿下何出此言?”   他的眼睛里有她熟悉的纵容和无奈。   “殿下,你该喝药了。”他的手冰冷得犹如一团雪,她将卫二留下的尚且温热的药碗端起来给他,“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我病了,你才会来?”他忽然问。   她一时来不及反应,白慕熙看了眼黑漆漆的药汁,皱眉,“那我要好起来做甚么?”   “……”强盗逻辑。   “你有事,可以让卫六给我传信,我们私下见面要小心。毕竟不是每一次,都有可怜的灵珑姑娘挡在前面的。”她见他轻轻扬起了嘴唇,便哼了一声,“我小气,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殿下是个鳏夫我不计较了,既然殿下说了喜欢我,那么朝秦暮楚,我可会生气的。”   她拉了拉他的衣襟,替他阖上,手指勾住了他的腰,暧昧地微笑,“听明白了?”   白慕熙头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强的独占欲,藐视男权也就罢了,他还是一国太子。   “孤是个鳏夫,你是什么?”她有过男人,才让他介怀,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否也信过、爱过?   “寡妇?”她笑着,他的脸色已经青了。   柳行素拍拍他的肩,“你既然吃醋的滋味不好受,以后就别试探我了,我受不了。”   “试探?”   “灵珑姑娘的事,殿下一直有心试我吧,我很给你面子地吃醋了,殿下不是应该乐坏了?”她想了想,“灵珑姑娘跟你多少年了,你对她,真的就没有……”   白慕熙的脸更暗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嗯?”   白慕熙放下了手中的药碗,视线一低便瞧见了她腰间悬着的那块青龙玉佩,她的心意已经很明朗了,坦白得让他欢喜无措。   “好像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兰先生说我经历过一场火劫,醒来之后,便忘了很多事,灵珑是那时候被安排到我身边的,我有一段时间很低迷,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她在我跟前照料,一直到了今日。我对她的感情,像影卫一样,熟悉而且亲切,不过无关男女情谊。我该是个迟钝的人,你若不说,我也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我既然知道了,以后会同她保持距离。”   “殿下你真的答应了?”柳行素本来说的是半句玩笑话,没想到他竟然也答应了这么无礼过分的要求。   其实柳行素防着灵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灵珑生得面貌娇美,很像一位故人。虽然那位故人逝去多年,依旧让她无时或忘。   “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他攀住她的肩膀,用只有他们才听得见的声音,徐徐说道,“一辈子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肩膀上的手在细微颤抖。   “好。”   他俯下身,压住她的下巴,亲吻她的脸颊。   这个吻缠绵到日落时分,在黄昏彻底失去它的光泽时,他们才分离,柳行素的呼吸不匀了,“我得赶紧走了。”   他的眼睛有些涩,甚至红肿,柳行素莫名地松开了手。   她离开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他还站在黑暗的夜里,目光落在空落落的掌心,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走入了一片星光里。   他的记忆开始汹涌地在全身筋脉里肆意澎湃……   白慕熙看见自己颤抖的手指在摇晃,头疼欲裂,他紧紧托住了自己的额头。   所有的,他都没有忘,只是有一个人被别人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抹去了,消失得毫无踪迹。   ……   柳行素回府之后,先喊人,“小春?”但她从前院找到后院,都不见小春的身影,不由得多了分心思,但院子里除了小春之外,就只剩几个打扫的下人,晚了他们不会等自己,各自都睡下了。   柳行素冲着树干喊人,“卫六!”   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答,柳行素真的怒了,“你们再不出来,我砸了这块玉佩!”   此话一出,光溜溜的树上登时溜下一个人来,正是脸色发苦的卫六。“柳大人,小春没有回来。”   “怎么会没有回来?”   小春从不在夜里单独出门,她毕竟是个女孩子,也有警觉性。   卫六咬着牙,一副慨然就义的模样,“小春确实不曾回来,她今日说,想去东市给你买只乌鸡回来炖汤喝,约莫申时三刻走的,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柳行素沉声道:“你们没人跟着他?”   正是这个,卫六下午困了,在树梢上打了个盹儿,便玩忽职守了,但他是真没想到,就连小春也会遭遇不测。   小春是自己从贺兰山带来的,她一定要平安,柳行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到一个人,抬起头,“莫玉麒呢?”   卫六愣住了,“在太子府,柳大人稍后,我这就去找。”   但莫玉麒这几日几乎没离开过太子府,卫六说起小春失踪的事,他比谁都惊讶,“怎么会——小春失踪了?”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明明几日前,他还见过她,她还是那么腼腆,偶尔又倔强得让人心疼,那么小一个少年,莫玉麒立刻慌了,“人在哪里不见的?”   “不知道,她只说去东市去买乌鸡要炖汤,然而走了就没有回来,小春熟悉上京城,也乖巧不惹事,断然没有仇家,如果是被人掳走了,那多半是冲着柳大人去的。”   卫六的分析莫玉麒完全听不进了,卫六一声叹息,“殿下人呢?”   莫玉麒今晚是被吓到了,从柳行素走了之后,太子的身体似乎便不好了,头疼得晕死了过去,这会儿整个府中都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会有人带卫六进门见太子,“我去找找!”   莫玉麒提着剑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月色星光被一层浓密的云翳遮掩,方才还澄澈空灵的天,顷刻间大雨倾盆。   此时繁华的东市还热闹着,支起了无数色彩斑斓的棚,光影交织,但因为下了雨,不少行人撑着伞离开,莫玉麒和卫六前后脚赶来,但偌大一个东市,找不到那个身影,他们问了上百个行人,都没有得到答案。   “头儿,我想——小春要是没有被抓走,她自己就会回去的。这个时辰了,难道是遇上了人贩子?”   人贩子也比是柳行素的仇家要好,莫玉麒握紧了剑柄,这辈子,除了殿下受伤,不会有此时更叫他惶惶不安,那个叫小春的小少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他的心底,一怒一笑,都是那样牵绊他心。   雨水从莫玉麒的脸上滑落,他踩在青石砖坳聚起来的水洼里,长衫湿透了,右手握住剑柄青筋毕露。   “找不到小春,直接去报官。”皇城之下,到底何人敢滋事?莫玉麒面无表情地抹了一脸的雨水,沉毅地往回走。上天入地,他一定要找到小春。 作者有话要说:  白慕熙说,一辈子都不要让自己后悔。 但有一件事,她悔得肝肠寸断,莫玉麒也是。这一章看起来还有甜味,要开始转折了,亲们挺住! PS:男主醒过来,就会恢复记忆了。   ☆、第54章 虐杀惜花人   来回已经湿透了,莫玉麒咬住了嘴唇, 最终停在柳府的门口。   柳行素打开门, 见到一脸倦容和忧急的莫玉麒,便知道小春没有找他, 他也在寻小春,最后的线索都断了, 莫玉麒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尖削的下颌淌着水,“小春没回来?”   “没有。”   小春不爱玩闹, 也从来不开玩笑让人担心,她一直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姑娘。   柳行素没想到当初承诺的, 带小春来见识上京的繁华,见识市面, 今日却会弄丢了她。   “柳大人?”   柳行素愁眉不展之际, 忽有一人穿过潺潺水帘而来,一袭惨绿的衣裳淋湿得紧贴着他瘦弱佝偻的身影,那人的声音尖锐高扬, “柳大人, 我家主公让我给您带一句话。”   这个时候来——   柳行素凛了凛神色, 待他走入阶下,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宦官, 他在宫中行走,没想到也投靠了别人,宦官低着头收了雨伞, 拧了两把绿袖间的水,诺诺道:“主公明日在凝翠楼招待,请柳行素大人午时三刻,过楼一叙。府中但有人员走失,尽可问他。”   “你……”莫玉麒心中一阵怔忡,正要问他家主公是谁。   柳行素拦下他的手臂,“烦请公公回去禀告睿王,柳行素明日必到,我家的下人不懂规矩,怕是有些地方会冲撞了睿王,还请王爷将她放了,我亲自教训。”   宦官笑了笑,“柳大人说哪儿的话,小春姑娘聪明伶俐,哪里可能会惹了睿王了?”   “什、什么姑娘?”莫玉麒惊讶地看着宦官,他笑而不语,他又转头去看柳行素,错愕地盯住了她。   柳行素抿了抿唇,“好,明日柳行素赴会,再请睿王殿下高抬贵手。”   宦官笑眯眯地颔首,行了一礼,便撑起了伞又折回去了。   莫玉麒却还愣愣地望着,“小春……”   “她是个姑娘。”   已经瞒不住了,她有心将小春许配给莫玉麒,也就没打算瞒着,只是他们关系始终没有进展,既然小春不说,她也没有多嘴。   莫玉麒继续愣,“可是她一直和你在一起,你是男子……”   “我是个断袖,对小春没有意思。”柳行素皱了皱眉,“你先回去罢,明日我去赴宴,一定想办法带回小春。”   莫玉麒抢上一步,“我陪你去。”   “有太子的人陪着,反而对小春更不利,你回去照料你们家殿下吧,这是小春和我的事。”   柳行素烦闷受到了睿王威胁,如果能顺利救出小春,她要安排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转身入府,摔上了门。   凄风冷雨,金碧辉煌的宫室楼阁,在薄如青霭的夜雾里犹如斗笠下隐约灭没的容色,朦朦胧胧。   皇帝在长桥上,眺望远方那一片梅花林,一如捧簇而出的莹雪。他的皇后最爱梅,小字便叫冷香,他还在潜邸时,最爱与她添茶,看她新作的诗词,因为窗外梅花开得艳好,正衬她的冰肌玉肤,他便替她取字冷香。   “今日旧林冰雪地,冷香幽绝向谁开?”   她走了太多年了,留下唯一一个儿子,如今……他都忘了她的好了,皇帝的眼睛被风吹得发干,他转过身问身边的近侍,“太子近来还好么?数日不见了。”   这风水果然轮流转,皇上不过看了眼梅花,便想起了先皇后和太子,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了,“太子殿下近日染了风寒,卧病在府,已经数日不曾上朝了。”   “你找人从御药房里挑最好的药给他送去。”皇帝想了想,又思及了睿王,便长叹了一口气,“太子病好了,让他来见朕。”   “诺。”   宦官应许了,弯腰走出了几步。   皇帝又看了眼那灼灼繁盛的白梅,疏林如画,横绝在浩漫的雨天里。他心念一动,“等等,”宦官停住了脚步,又听皇帝道,“朕亲自去看他。”   宦官心想,陛下可算是想起太子的好了,当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皇帝独宠中宫,太子殿下那也是何等地受尽宠爱,襄王和睿王反倒显得势单力弱,十分可怜,可惜睿王不服,后来养成了那样一副性子,宦官想起来便觉得后怕。   柳行素将自己打点好了,换了身随常穿的银青长袍,袖摆绣了几缕藤蔓状的金线,繁丽古朴,用玄色的发带束了发,临行前,将薄而利的匕首贴着脚踝放着,放下衣袍,遮掩得分毫不露。   “柳大人,睿王备了软轿,吩咐我等抬着大人前去赴宴。”出府便撞见睿王府的下人,柳行素微微拧眉。   “也好,睿王腰缠万贯,几个下人一点苦力,他出得起。”   家丁脸都变了色,但柳行素却若无其事地跨入了轿子里。   轿子被轿夫们抬起来,不疾不徐地前往凝翠楼,这栋酒楼是上京的名景特色,珍藏美酒无数,也是太子府的常客,据说有不少窖藏的木樨清露,柳行素俯身迈入门槛,才发觉繁华万状的酒楼里今日空空如也,竟无一个客人。   她抬起头,只见二楼斜倚着一道玄色身影,衣履华贵,阴凉的一对美眸看起来鬼魅而妖冶,他手里攥着一把瓜子正在嗑,十分有闲情,顺手将壳扔下来,底下的人唯恐扫得慢了,正麻利地收拾。   她很少见睿王,记忆里,他还是个男孩儿,但从小喜欢舞刀弄棍,而且性格冷厉残酷,谁惹了他不快,他便要断谁的手,他的擒拿手快准狠,教人轻易逃脱不得。柳行素扬起视线眯成了一道狭缝。   睿王翻过手掌,撒下一手瓜子,“柳大人,本王等你等了太久了,今日本王包了整栋凝翠楼,就为了请你赴宴,你到底是给了本王面子。”   楼下的人惊慌失措地在捡瓜子壳,睿王说了,如果不是空壳,他们须得捡起来吃掉,所以现在他很欣赏这群人恶狗扑食般的行径,快慰极了。他的手在栏杆上一拍,“既然来了,那便上来一叙。”   当然是要上去的,柳行素皱着眉头,扫过这群争相捡着瓜子的酒保伙计们,迈步上了二楼。   “睿王殿下,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下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您,但是她毕竟跟我时间久了,睿王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宽容则个,柳行素定亲自押着她向您谢罪。”   睿王一面笑着不答,一面将人引入内堂,酒宴丰盛,长桌正中,还摆着一只金黄喷香的烤全羊,柳行素留心附近,睿王的人左右两边立着,肃容静候,睿王与她坐在两头,他笑了着倒了一碗酒,“柳大人真是个妙人,身边竟有个女扮男装的小厮。”   柳行素凛了凛眸色,睿王将酒碗沿着桌面推了过来,这一下用力很猛,柳行素伸手要接,但被震得虎口发麻,酒水倾洒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衫。   她佯作恼火,睿王却道:“柳大人生得清秀得很,我瞧见了也愉悦,难怪皇兄对你……“   他一句比一句不着调,柳行素心里记挂被掳走的小春,无暇与他继续打太极,“睿王殿下莫要无中生有,小春如有得罪处,柳行素一力承担。”   “你承担得起么?”睿王笑着反问,柳行素心弦一跳,只听到他缓慢地叹息,“她勾引本王。”   “什么?睿王殿下你是在说笑?”柳行素怒了。   “若她真的勾引本王,柳大人该怎么说?”睿王阴凉地微笑,“本王有仇必报,也喜欢计较,柳大人若想要道歉,不如,你亲自来?”   “小春人在哪?”   “这个,她再也不会回你身边了。”睿王打了个哈欠,手里握着一双筷子,恹恹地拨弄餐盘里的佳肴。   柳行素有不太好的预感,“睿王将小春怎么了?”   睿王懒懒地答:“送上门的女人,本王岂敢辜负风月?”他挑了挑眉梢,眼睛微亮,“她太瘦了,在床上也无趣得很,本王不怎么喜欢,看来柳大人没教好她。”   “你卑鄙!”柳行素气得站了起来,她没有想到睿王竟会下作卑劣至此,她气得胸膛狠狠起伏,几乎要将酒碗摔在他的脸上。   “哦?柳大人你知道,本王当初,为什么明知突厥撤军有诈,却还是冲上去趁胜追击么?”   柳行素几乎咬碎了牙,手指发抖,如果小春……   她不能想象,那么单纯的小春,有一日……她信誓旦旦要陪自己来上京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模样,是她对不起她。   睿王放了银箸子,笑容如毒蛇一般扼住了她的咽喉,“我喜欢鲜血的味道。你不知道当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刀下时,他无力的呻/吟有多么令人激奋,就像踩死一只只蝼蚁一样简单。掌握他们的生死,才让自己感觉像是一个神,一个主宰。我从小就输给白慕熙,可今天,他拥有的都可以一件件地夺回来,他的太子位,他的权力,父皇的宠爱,我想象着死在我刀下的每一张脸孔,都是他的,那副假仁假义的嘴脸。”   柳行素从来没见过这种残暴弑杀的人。他和太子之争,柳行素原本还斟酌站对立场,但他竟然对小春下手,足见低劣到了什么程度。   “柳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对了,你一向喜欢太子那种仁义君子,对不起,本王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坐回椅子,乖巧的姿态,嘴角却猩红如朱。   柳行素握紧了拳,“我只想知道,小春在哪儿,她若不愿同我回去,麻烦睿王殿下,让她亲口对我说。”   “这个……恐怕不行。”   睿王摇了摇头。   柳行素压低嗓音:“如何不行?”   “她已经被扔到乱葬岗去了。”   “你——”柳行素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乖巧的温驯的,又倔强的小春死了?   睿王啧啧道:“柳大人怎么一副泫然模样?你若是早说她对你这么重要,本王下手就该轻些。不过说句实话,她一个小女子力气倒不小,昨晚竟敢行刺本王,只可惜功夫不到家,还是被本王捏了脖子,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她便断气了。”   “不过柳大人,行刺王爷也是重罪,即便我不处置,大理寺也不会放过这桩案子,到时候是小春犯上作乱,还是柳大人有心指使,那就不好说了。”   他在威胁她,这件事不许报官。   可他是睿王,皇帝如今宠他,正要将他捧到天上,大理寺哪个骨头硬的敢接这桩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睿王是个变态,睿王是个变态,睿王是个变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小春也会HE的不用担心~   ☆、第55章 死人要见尸   皇帝轻装便服进了太子府。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来过了,没想到太子是个念旧的人, 这么多年, 花阁亭榭,布景装饰都没有变过, “太子的病好了么?”   花园里穿梭的下人犹如见了鬼,露出惊怖的神情, 来太子府有些年头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周的皇帝陛下,竟然没有一个敢答皇帝的问话。   皇帝皱了皱眉, “太子在何处?”   灵珑从长廊深处的梅海徐步出来,因不知道是皇帝, 她吓了一跳,脸色由红转白, 来不及走下台阶, 瑟瑟缩缩地跪倒下来,挨着漆红的回廊栏杆,纤瘦得犹如一朵辛夷花。   皇帝举步而上, 多看了她一眼, 似还有些印象, “朕当年让你来伺候太子,已经有六年了。”   “奴婢, 奴婢惶恐。”   她有点怕他,整个人蜷着,皇帝只能看到她一头珠翠, 他不悦地皱起眉,“带朕去见太子。”   灵珑还以为皇帝今日是特地来寻她的不痛快,指责她六年来一事无成,心惊肉跳,幸得他只是来见太子,灵珑忙低着头起身,将皇帝往内庭引去。   白慕熙长眠了十个时辰方才醒过来,午后阳光绚灿,是没有温度的。他明明拥着一身狐裘,上好的皮毛裹着,却还是觉得冷,从他醒过来开始,就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不露喜怒。   皇帝从身后走过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宦官咳嗽了一声,白慕熙转过身,他没有想过,醒来便会见到他的父皇。   皇帝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慕熙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了,漆黑无光,无端让他心悸,皇帝便是不喜他将什么事都藏得深,明明有怨,有恨,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心沉沉地落下去了,“太子的病大好了么?”   白慕熙颔首,“多谢父皇记挂,已经好转了。”   他起身,脸色苍白,嘴唇也干裂了,漆黑无澜的眼眸深如幽潭,皇帝让他坐着说话,他却没有答应,“父皇来,是有什么吩咐?”   “只是来看看你。”皇帝越看越心惊,他的儿子他了解,他为人宽厚,不记恨人,对他这个父皇向来恭敬守礼,从不会像此刻,形容淡漠,看着很近但实则很远。   皇帝试探着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个苗疆人说过,断情蛊只有不到十年的寿命,不可能让太子忘记一辈子。皇帝便一直存了个心眼儿,要是太子记起来他曾经做过的事,父子关系即便不决裂,也会生出无可弥合的嫌隙,从那以后,他开始渐渐防着这个儿子,将他越推越远了。   皇帝担忧他体内的断情蛊早夭,怕是什么都想起来了,因而竟有些心慌。   白慕熙摇头,“儿臣恐怕还要休养数日才能回朝,父皇可以安心。”   “也好,那朕便先走了,还要去瞧瞧睿王。”皇帝今日楚宫本来没有探望睿王的心思,此时不过是寻个台阶,待出了太子府,便真备好软轿前往睿王府了。   卫二进门,见太子逆着光站在冬阳影里,脸色微暗,“殿下,昨日柳大人身边的小春不见了,莫头儿急得跟什么似的,但今日一早,睿王便派人接柳大人到凝翠楼见面,属下担忧这事,怕与睿王有些关系,若是他拿小春要挟柳大人,如何是好?”   他渐渐察觉殿下的脸色不对,便又问了一声:“殿下?”   “孤让卫六去监视柳府的动静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人报给孤?”白慕熙的眉微微攒起,“现在还在凝翠楼么?”   “启禀殿下,凝翠楼今日被包围了,睿王的人守得密不透风,属下等人也轻易闯入不得,才想请殿下拿个主意,若是要硬闯,不但暴露自己,也兴许会让睿王拿了柳大人做人质。”   卫二说得有理,白慕熙点头,“那好,你们进不得,我亲自闯。”   他心中一阵激荡,才走了两步,忽然胃中一阵翻滚,苍白的脸色犹如风云变色,卫二大吃一惊,拉了殿下一把,白慕熙扶着一张黄梨木的桌案干呕不止,“殿下!”   卫二加入影卫队也有四年了,从未见过殿下生这么大的病,张头便喊大夫,白慕熙喉咙梗得难受,气息犹如被堵在喉腔里,跟着一颗黑漆漆的珠子被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卫二惊奇,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白慕熙嘲讽地扬唇,“断情蛊。”   “那是什么?”卫二自知多嘴,问了一句,又不再敢问了。   白慕熙用帕子擦拭了嘴角,幽然的双眸深不可测。   ……   “柳大人,咱们还要这么大眼对小眼到什么时候?”睿王饶有兴致,犀角杯里的梨花酒潋滟着一对昭然血红的眼眸,凄艳而冷绝。   柳行素握紧了拳,“睿王殿下好厉害,红口白牙一张嘴便说了,我的下人勾引你,不但勾引,还刺杀睿王,最后人死了被扔到乱葬岗,话全是睿王殿下你说的,空口无凭。”   “你要凭证?我的人全都是人证。”   柳行素冷笑,“你的人做得了数么?睿王殿下视人命犹如草芥,杀人焚城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柳行素自知人微言轻,自知无所作为,没想到尚存苟安之心,睿王殿下竟咄咄相逼。”   “本王逼你了?”睿王手里一松,瓷杯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碎了,他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神情,“柳大人话说得不对,分明是你站队太子在先的,你真以为,本王会信了你喜欢灵珑那个丫头?”   他的确不像个愚鲁的人,柳行素也相信了,他盲目出兵追击突厥,是为了满足心里变态的杀欲。   “柳大人,其实,本王是有心想帮你的。”他斜了斜目光,“不难打听得到,中书省行窃一事,有你的参与,你想查柳家的旧案?”   这个人的手果然无孔不入,柳行素暗自镇定,“睿王殿下杀了我的下人,现在却来说帮我?”   睿王歉然道:“本王只是一时失手而已,算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表达本王的歉意,本王给你提供一条线索。”   “不必了,感激睿王殿下‘好心’,柳某该走了。”   她片刻都不能停留,睿王也看出了她的去意,却拂了拂掌,“你该知道,没有本王的同意,你今日走不出这凝翠楼。”   柳行素沉怒,“你这是绑架朝廷命官。”   “哦,本王知道。”睿王猖狂地眯眼大笑。   此时门外走入了一个侍卫,“王爷,太子来了。”   “这么快?”睿王的目光飘向柳行素,“柳大人你还说,你们是情敌?怕不是情敌,是姘头吧。”   柳行素明知他有意拖延时间,守着凝翠楼四方,刻意放消息给白慕熙,让他自乱阵脚,她好不容易才建立的名声,顷刻间在睿王面前毁于一旦,她只是没想到,关于她的事,会让他如此不冷静。   “睿王殿下,太子殿下是你的兄长,大周以仁义礼孝治国,睿王不孝不悌,恐难服众。”   睿王随便她怎么说,却不介意,闲散地靠在椅子上休憩,似乎在等人来。   银紫的衣袂从楼梯间飘了出来,柳行素心中微敛,他比她上次见时脸色更白了几分,几乎弱不胜衣,睿王懒懒地笑道:“皇兄,柳大人真有趣,我们谈古论今,倒很是和谐,无怪是殿前三甲,父皇重用的人才。”   白慕熙的眼睛只看着她,柳行素心里的弦都绷紧了,他好像有些变了,白慕熙敛唇,“孤没有空听你说这些,老三,父皇今日正要去睿王府探视你,他一定没有想到,你早已生龙活虎地在凝翠楼大摆酒宴,私兵围了整座楼,甚至暗中掳人。”   “你有什么证据?”睿王脸色不变,心底却有点乱了,父皇今日怎会出宫去睿王府见他?   白慕熙从袖中取了一柄匕首出来,出鞘,银光乍现,他用力地插在木桌上,入木三分,刀刃上有一缕清晰残存的血迹,睿王也没见过他的皇兄如此大发雷霆之时,心中一跳,白慕熙冷冷道:“这是从小春身上取下来的匕首,上面是谁的血,要孤查查么?”   小春身上的匕首……难道小春真的……柳行素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一股酸水汩汩地冒了出来,呛得喉咙发苦。   睿王心道,难道昨日那群蠢材竟没有取下小春的匕首?   皇帝已经动身前往睿王府了,他在此地久待不得,阴戾乖张地一笑,“皇兄毕竟是无凭无据,我的人可都瞧见了,那个小春谋刺于我,我身上还有一个窟窿,这事便是闹到了父皇那儿,你和柳大人,也占不了上风。”   他自信地拂手,转身从容走了。他一走,凝翠楼的人马也陆续退去。   柳行素几乎腿软,拉住了白慕熙,“小春真的……”   “莫玉麒怕小春遭遇不测,出了城找人,在乱葬岗只找到一片撕烂了的衣袂,还有这把匕首,刀上有血,但没有找到人。”   柳行素扶着桌才能勉强立住,白慕熙伸手将她的腰抱住了,手抚她的头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柳行素咬牙挥泪,“这笔债,我一定要他还回来!”   他在她身后,抚着她的脊背,手心透着一股微凉,俊容有几分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尸体,就不能下结论。 小春还会再回来的。 大家都会好好的~   ☆、第56章 一石激千浪   柳行素伏在他的肩头,紧紧咬住了牙, 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声。   可他能感觉到, 掌心下她的肩膀在颤抖。   “行素。”   她抬起头,撞入一双漆黑无光的眸子里, 再没有她看得见的如澄塘霞映般的颜色,柳行素蓦地胸口微痛。   “我以为, 你已经习惯了离别。”   她不解他的意思, 但失去小春,让她心神不宁, 心中愧悔不安,如果小春真有不测, 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她不该同意她来上京, 不该那么信誓旦旦地对师叔师伯们保证, 不该妄自托大,不该让小春……   她苦笑着,噙着泪光摇头, “我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   “是……吗?”他的掌心松了一瞬, 缓慢地落下了。   卫六失职让睿王钻了空子, 被撤出了柳府,改换了稳重的卫二, 莫玉麒失魂落魄之际,将太子赏的那坛木樨清露喝空了,醉倒在厢房里不省人事。   被泼醒的时候, 太子殿下正在他的房中饮茶,低眉尔雅,可总有几分谁也看不透的疏离冰冷,莫玉麒浑身湿漉漉地跪直起来,“参见殿下。”   “醒了?”   莫玉麒惶恐,“殿下恕罪,属下只是……”   “你的感觉,孤明白。”   莫玉麒怔愣地抬起头,他们殿下墨色的凤眸轻轻一挑,嘲弄地微笑,莫玉麒的舌头抵住了上颚,说不出话来。他隐隐约约觉得,眼前的殿下与往日不大一样,竟让他感觉害怕。   “殿下你……”   “从今以后,孤不会再问你柳氏的事。”这一句话令莫玉麒微微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安定下来之后,他又一句话让他彻底悬了起来,“你替孤,办一件事。记住,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一定不能让柳大人发觉。”   “诺。”   ……   “朕来见睿王,你们一个个跪在院子里阻拦朕,好大的胆子!”皇帝今日出宫本无心见小儿子,但一群下人敢阻拦他的脚步,未免叫皇帝神色不愉。   “父皇。”睿王妃牵着孩子出来,“王爷他身子不适,偶感风寒,怕寒气过给父皇。”   睿王妃抖了抖小世子的手,乖觉伶俐的白承佑便上前靠住了他的皇爷爷,小手攀住皇爷爷的绣祥云暗纹的袍服,“皇爷爷,父王身子不舒服,我陪皇爷爷玩。”   皇帝心中大大生疑,此时睿王妃的站位,正好阻了他的视线,睿王久不出门,皇帝龙目凛凛地负起了手,连孙儿也没有理会,他虽然偏疼睿王,但也没有糊涂到忘了自家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睿王乖戾残忍,这是不争的事实,上京城无人不晓,皇帝愈发觉得睿王有事瞒着自己。   幸得他逗留不久,睿王从身后急急而来,“父皇。”   皇帝一扭头,只见小儿子衣着工整,面色红润地站在庭院的朱槿花树之间,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艳色广袖长袍,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但目含欣喜,“太医说儿臣这病要发发汗,方才出门跑了几圈,父皇今日怎么会来睿王府?”   睿王果然汗津津的,皇帝也不疑有他,唤了小儿子,父子二人到一旁说话。   睿王妃摸着世子的脑袋,小世子困惑地眨着眼睛,仿佛不明白皇爷爷和父王之间的关系,睿王妃只得苦笑。   说完话皇帝便折身要回去了,他心里愈发不确定起来。   召睿王回京,违反了先前的诺言,虽然众臣都知道他不过是一时气话,但君无戏言,皇帝为了权衡,瓜分太子势力不得已而为之,但睿王比起太子,却跋扈专横,实力同样不可小觑,他们鹬蚌相争,损的是国本,但若他们拧成一股绳,皇帝在朝中便真无几人可用了。   ……   柳行素托人在山中寻访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人。   城外竹西佳处,从禁军中解散,后来隐遁的山中樵夫白石,从青松叠翠的山道上走来,背着一捆柴,身后是耸峙的绮柱重楼,山门巍峨,白石知道了柳行素的来意,一捆柴掉落在了地上。   他看起来不像干农活的人,也没什么精神,尤其是知道柳行素专门为了六年前的事来寻他,白石压低了声音,“请随我来。”   白石引柳行素入竹林里的一座结实的茅棚,竹篱门被日色筛下浅浅的碎影,白石将柴火放在一旁的草垛子旁,柳行素才发觉他是个独居于此的人,但桌上摆了几只碗,想来是刚招待过客人。   白石替柳行素倒了碗茶,但他离开茅棚太久,茶已经凉了,白石将肩膀上的包卸下来,坐到了她的对面,“我化名白石散人,避世山中已经六年了,以为皇上有意隐瞒,不会追究了,便不会再有人来,没想到会遇上你,你想查这桩案子?”   “我想查。”柳行素点头,眼底是千万人亦往矣的果决和坚毅。   白石点头,“我可以告诉你。”   他好像陷入了一团回忆,眼睛放得很远,“你知道,当年,我们禁军的虎符在谁的手里么?”   “知道。”当年皇城的禁卫军都在太子白慕熙手中,那时候他是皇帝最欣赏也最信任的儿子。   白石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嗯,那一年太子被皇上派遣到永州,虎符被收回了,我们重归皇帝陛下调遣,但他给我们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让我们伏击柳家。”白石回忆当时,悠远的眸犹如蒙尘一般,不见丝毫光泽,“我们再落红谷外设下埋伏,阴山柳氏的男丁们虽然弓马娴熟,但毕竟人寡势弱,被我们逼入了落红谷中。”   “柳老将军精通行军布阵,落红谷易守难攻,三面环山,轻易不可翻越,我们不敢冒进,后来副统领让我们趴在山头,等他们出来。”   落红谷地处塞北,地势高,而且山上林木稀缺,更难说有什么果腹充饥之物,原来当年那场战,其实打得很艰难。   柳行素仿佛亲眼看到,爹爹受了伤,带着人退入了落红谷,边战边退的情状,爹爹和叔伯兄弟们都是男儿,有百战之勇,但女眷们,在皇帝亲卫队的如此大规模伏击之下,如何抵挡,如何逃难?   万箭齐发之下,孰人能得幸免?   “但守了几天,一直没有人现身,头儿便说,圣上有命不得违背,让我们一股脑儿杀入落红谷。但是当我们冲进谷中时,人已经死绝了,满门没有一个活口。”   柳行素的身子猛烈地一颤。   “我们要退出落红谷,但在外头遇上了突厥兵,恶战了一场,自己伤亡也十分惨重,后来回京途中,更是感染了瘟疫,死的死,病的病,一班残兵回朝时所剩无几,陛下便下令散了我们。”白石望向柳行素的眼神里有忏悔、也有释然,“身为禁军中人,我逃了这么多年,今日不会再推卸,若非我们将柳氏一门的人逼入落红谷,他们不会遭遇灭族之灾,何况原本我们的目的就是扫荡阴山柳家,在落红谷外我们也杀了不少人。”   柳行素闻言,沉默地攥紧了酒碗,唇咬出了血丝。   是,是他们,她的仇人不止一个。   除了皇帝,罪魁祸首,还有别人。   白石颓唐地靠着了木椅,“有些话我原本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个你,我便知无不言了,你可知道,柳氏迁徙北上,退回阴山,是谁的主意?”   不是皇帝?   柳行素满眼血丝地抬起头,那一瞬间划过的泼天的恨意,让白石也微微心悸,他望了望木棚外的山色日光,扯着嘴唇道:“是太子。”   “这不可能。”柳行素震惊,但随即反驳,“太子无缘无故,怎么——”   白石打断她的话,“柳氏北徙,确实是太子的主意,去永州也是太子私下向皇帝请的旨,他借此机会交出了兵符,暗示皇上柳家一门树大根深,有损皇权,让皇上早日下定决心除之。柳家可说忠烈世家,原本对庙堂朝政没有心思,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柳大人你还不懂么?柳氏对太子储君之位毫无臂助,只是威胁,何况柳老将军与太子皇叔是沙场过命的交情,皇叔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岂能不防?”   “是谁让你说的这番话!”她不信!她一个字都不能信!   白慕熙怎么会对她阿爹忌惮,甚至下这种毒手?   他……   可他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便想找他对质也没有办法。   柳行素猛垂桌面,瓷碗在木桌上随着木屑和灰尘一同震起落下,沉闷,歇斯底里,她的心犹如一锅沸汤,腾腾地翻着热浆,她不能相信白慕熙对柳家不利,他为什么,凭什么,那时候,她那么爱他,她可有一分一毫对不住他?   白石长叹,“柳家的人,因禁军而死,我们剩下这些人,隐的隐,藏的藏,可总也不愿意逃避一辈子,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躲不过也忘不掉,便只能让自己受一辈子的煎熬。”   “不管柳大人你信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柳行素乱得只想逃,可她又为什么要逃?且不说白石所言是真是假,她身负血海深仇,亲人尸骨难寒,她还想过犯上弑君追讨血债,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个白慕熙,区区一个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猜到有人要打我了…… 不过我不怕!   ☆、第57章 旧时繁花处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柳大人。”   柳行素情知白石此时要给她的是证据,但不论真相是什么, 她都要接受。   白石从卧房的床底下, 拖出了一口旧箱子,取出了一件短袍。这件衣服同旧的红檀木箱很不相称, 用金线和玉帛以松针法穿缀而成,白石将衣料翻过来, 里边写了密密匝匝几行字, “我们副统领在与突厥人的交手中身亡,这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这里头写的字, 字迹不知道柳大人你认不认得,这的确是, 太子手笔。”   她也曾为他红袖添香,他的字迹凌厉板正, 一丝不苟, 她怎么会认不出?   “太子有过密令,永州之行前,这是他交给副统领的指令, 为了掩人耳目写在衣袍里边, 副统领便一直穿在身上, 他死后我们整理遗物发现的。”   这上面确实记着,要禁军手段干脆地处理掉柳家。   柳行素心里的墙, 犹如瞬间崩坍。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进入上京以来,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什么?她竟会再一次……   她连皇帝, 连突厥和其他老臣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怀疑过他。   可现实至于她,就是如此残酷。   柳行素走到了山坳口,说不出是失魂落魄,是失望,还是痛彻心骨。她明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告诉自己,不论结果是什么,血海深仇不可泯,她做不到经年以后一笑置之,恩仇尽消。   可是,白石隐居多年,为何偏在此时对她说了真相?他既然能对自己说,又怎么不会告诉别人?柳行素脚步一顿。   山林间松涛如怒,苍翠欲滴,细细碎碎的打叶声犹如耳边的钟鸣。   柳行素踅身走回山林,朝着那间松江林海奔去,推开走前掩上的竹篱,茅棚的门大开着,柳行素一脚踩入门槛,只见一双悬着的裹着草鞋的脚,她震惊地掩住了唇,视线渐渐往上,白石笔直地吊在一道房梁上,头套在绳索里,脸色却十分平和,已经气绝多时。   刹那,山谷死寂,柳行素听到自己压抑的哭泣声。她知道,白石是泄密自杀,他愧疚了这么多年,终于说出真相了,所以他释然地去了。   柳行素将那件描金的短衫用玄青的包袱裹好了,一步步下得山去。   身后一片火海,在深林里亮出熊熊的烈光。   柳行素骑马入城,进了柳府先梳洗打扮了一遭,换衣服时瞧见腰间别的玉佩,她皱着眉将玉佩扯下来便要扔出去,但最终还是紧紧握在了掌心,换了一身茶色广袖对襟软罗华服,宛如潺潺流水,袅袅青烟,发冠簪着玳瑁璎珞,玉石打磨得精致细腻,她在士人眼中一贯是青山风流、少年倜傥的模样,还是第一次打扮得如此华贵。   她走到院落间,冷冷地凝眉,握住手中的青龙玉佩用力地一掷,玉佩便被送上了房梁。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卫二握着玉佩跳下来,犹自不解,“柳大人怎么将它扔了?”   他摊开掌心,玉已经碎裂了几瓣。   那条龙的爪和尾都断了,青玉质朴的光泽,衬得掌心的碎片,十分可怜。   卫二道:“上京城最有名的工匠,怕也难以将它复原了。”   “不用复原。”   卫二一惊,柳行素笑道,“你们殿下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但我不喜欢。现在信物没了,你们也不用在这里继续监视我,早点回去吧。”   柳大人的笑容冷得令他牙关打颤。   卫二咬牙,不解柳行素怎么忽然之间态度大改,想了一圈,也只能想到,柳行素或许是因为小春走失遭遇不测的事情而迁怒于自己,便道:“卫二会恪尽职守,誓死护卫柳大人的安全,柳大人大可放心。”   “不必了,太子殿下的恩惠,柳行素受不起。我同你去太子府说明原委,此后你们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会以窥伺行窃的理由,将你们告上官府。”   告上官府这么严重?卫二惊诧自己得罪了柳行素,但见她眼光太厉,与往日大相径庭,又不敢多问,只能由着柳行素一路找到了太子府。   “柳大人,你——”灵珑以为柳行素又来讨要自己了,吓得见了一面,便躲入了后院不肯出来。   柳行素不理她,熟练地撩起衣摆上了台阶。   书房筛入了阳光,金辉落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一杆狼毫在宣纸上绘墨,隐约的美人图已初具雏形,鹅蛋脸,月眉下一双剔透可爱的杏眼微睁,似羞似怒,笔下正在描唇,他的眉间都是温柔的意味,雪白的一幅衣袖沾了墨水,染出淡淡远山的轮廓。   这里的现世静谧被他染出了出尘超凡的意味,直到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柳行素的声音,“殿下,柳行素请见。”   她是光明正大来谒见太子的,两人私交不错太子府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拦她,柳行素几乎畅行无阻地到了书房外,白慕熙皱了皱眉,将未完成的画捡起来,看了几眼,然后手上微微用力,将画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废纸篓之中。   “进来。”   门被两名侍女推开了,柳行素逆着光影站着,流水出姿,清幽的一道华丽影子投在金色的铺着长条红毯的地面,白慕熙放下笔,露出一抹笑意,“怎么了?”   她的脸色有些白,正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他。   白慕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   柳行素看了他很久,就是这么一张脸,让她六年前六年后都鬼迷心窍,恨不得把他独占千千万万遍,就算她压抑克制,拼命不去想她的感情,和他的关系,都没办法抵御那不时出来作祟的单相思。   很久很久,书房的门也没有关,门外还有人看着,守着,柳行素忽然冲上了一步,猛然地投入了他的怀里,白慕熙大病初愈,被撞得头晕,但感觉到她没有安全感,抱得这么紧,紧到令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颤抖,视线偏到纸篓里那张未完成的画,他想,这幅画,他永远也作不了了。   “行素。”   她忽然踮起脚尖,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唇。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唇齿交缠的男女吸吮和用力拥抱的声音。   侍女的脸颊都红透了,早听说殿下有了龙阳之好,可她们不信啊,她们殿下生得那么一副俊美高颀的好容姿,怎么可能说断袖便断了?   可是现在,她们不得不信啊。   门被殷勤的侍女关上了,灵珑才从后院转出来,忽然脸色惨变,花容失色地捂住了脸,她压着嗓音惊叫一声,指缝间漏出了温热的泪水……   日色稀薄,冬阳一缕一缕地缠绕在窗内,几支斜插梅瓶的红梅开得正是娇艳,一瓣花落下,书房内的床榻上传来阵阵摇晃。中间柳行素受不住了,眼底溢出浅浅的水光,被他轻柔地拿手背揩拭去了,他的动作又轻又快,柳行素好几次想拿手堵住唇,可还是哭着喊了出来。   释放的那一刻,好像终于得到解脱了吼出来,两个人维持着女上男下的姿态,他笑了笑,清润的眸微红,他拿手拍她的背,“妖精。”   柳行素趴在他的肩头不说话,默默地咬住了唇。   白慕熙推了推她的肩膀,“怎么了?还在为小春的事烦忧?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柳行素从他的胸膛上揪起一只脑袋,水淋淋的眸子,此时褪了情、欲,一片清明,好像她从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为了她要的她可以不顾一切,那么坚定地去争取,去获得肯定。   “这是,最后一次。”   她方才被弄得哭了几次,声音都哑了,令人更有侵犯的欲望,可她说的话,他知道,那是绝情的话。   白慕熙拿开她遮眼睛的手,声音也软得不可思议,“你要,与我断了往来?”   “嗯。”   书房里只剩下沉默和暧昧的气息。   过了许久,才响起他低低的一个字,“好。”   柳行素没有答话。   白慕熙将她抱住了,“那最后一次,可以长点么?”   柳行素忽然撑起身来,“你为什么要答应?”   他微笑,“你想要的,想实现的,我都会给你。”   柳行素眼眶湿润了,他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不哭了?嗯?”   这种宠溺熟悉得就像一个梦。   他拉着她起来,替她系上衣袍,忽然手指微顿,“今天,可以都用来陪我么?”   此时已经快到傍晚了,今天也没有太久了,柳行素点点头。   他们在书房穿戴好,柳行素回头看了眼凌乱的床褥,被弄得一团脏,她伸手要将它包起来,白慕熙抓住了她的手,“会有人来处理。”   “跟我来。”   他拉着她从书房出门,柳行素脸颊红润滴血,就连殿下也失了一贯的仪容风姿,下人们再怎么眼拙,也不会看不出来两个人干了什么好事,何况守门的侍女退得虽然远,但还是听了点动静的,个个脸红地垂下了头。   白慕熙携着她的手,从梅花林走出去,好像六年前,某个日色熏熏的日子,他们在桃花树下,她送他东西又被他嫌弃的情状。她懂他对柳家的忌惮,可懂,不能代表原谅,他们永远没办法回去了。   没想到他是带着她到了太子的寝房,熏着苏合香的房间,四处飘飞淡紫的纱帘,前院栽种着先皇后爱的梅花,他的房间外,则是他爱的桂树,这不是木樨开花的时节,只有满树墨绿的叶子。   寝房的门被他合上了,他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声音低低哑哑,眼眸里有些期盼,“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我都不想剧透了,这种程度的反转,剧透了就不好玩了嘛~   ☆、第58章 当时明月在   她看到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包袱。   “我想看。”   他对这件事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平素他不会这样要求的, 此刻没有人在,安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包袱的结松散了,露出了海棠色的一片衣角, 用胭脂红的丝线绣了朵朵娇艳如生的桃花, 藤蔓的纹络犹如最能工巧匠一笔笔誊上去的。   白慕熙将这件女装抖了出来。   宛如流云一般迤逦曳地的红装,濯濯如光艳桃花。   柳行素也不知道为什么, 手抖了一下,才艰难地、缓慢地把衣裳接过来了, 她说,“我其实很多年没穿过女装了, 是为了你破例。”   他笑容温眷, “那我还算是比较重要的人?”   她沉默了一下,走到了纱帘飘飞处,那里传来她卸了喉结珠清幽的声音。   “太子殿下, 当然是重要的人。”   她犹犹豫豫地, 除去了外层的青色华裳。她身上的已经是她翻遍衣橱找到的最华丽的衣裳了, 但比起太子的这件海棠红的华服,还是寒酸得紧。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 就喜欢的颜色。   她对阴山几乎没有回忆,很小的时候便生活在上京城,这里的宝马雕鞍、软红香土, 滋养长大的贵族子弟们个个冠袍带履习以为常,她也慢慢成了这里的人。   她同这里千娇百媚的女儿家有相似的地方,便是爱美,她喜欢红妆敷面,一袭软烟罗的长绡纱衣,暌违多年,她还是拿起了轻盈的丝绸衣裳。   可是她为他描黛眉、贴花黄的岁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   柳行素的中衣也落了下来,露出了盈润的香肩。她的肩膀上有淡淡的痕迹,同耳后的一样,是大火重创之后留下的疮疤,白慕熙忽然目光微暗,沐浴在天河中的星光,好像从海里洗过一般的澄静,他终于走过去,又添了一支蜡烛。   温暖的烛火摇曳起来,翩跹多姿地映照着她的脸蛋,清秀而倜傥,她抽出了发间的玳瑁簪,澄空银海般的发飘逸淌下,她转过身,一身红艳娇媚,不施粉黛,比不上当年的明眸皓齿令人见之不忘,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温婉美人。   柳行素是个奇怪的面相,当她换上男装时,英俊秀美,却没有人怀疑她是女子,当她换回女装,又多了分柔和,不知道是不是烛光令人产生的错觉,她眉眼盈盈地站在那儿,宛如一湖潋滟的秋水般,枫红林碧都在水底荡漾开。   柳行素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上京城的冬天还是冷的,虽然比不得贺兰山,但这件衣裳太单薄了,细绸之下连两只手臂都隐约可见,他走过来,冰凉的手笼住了她的肩膀。   “冷?”   柳行素点头,继而又道,“我穿了。”   “我知道。”他俯下身,将她的腰也抱住,“很美。”   这是白慕熙第一次用这个字形容自己吧,柳行素说不出心中的感觉,直觉怪异。   她徐徐推开他,为了不教他发觉异样,她侧过了眼睛盯着斑驳窗外一架鸳鸯藤,“我想到了皇叔,当年,他是怎么销声匿迹的?”   “问这个做甚么?”   柳行素轻叹,“我不是说了,要帮你么?皇叔当年也是英雄人物,而且曾是先皇最宠爱的儿子,他也有野心争夺帝位,不过后来随着柳家灭门,他消失得,太过蹊跷。”   柳家灭门几个字说来时,她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   “哦。”   柳行素沉默好一会儿,问他:“要我穿女装,做甚么?”   “就是突然想看。”月光底下,清俊淡漠的俊容露出一抹似有如无的苦涩,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抚她长发的手指细微地打着颤。   “行素……”   “嗯?”   他想说的,想问的,全在这一声百折千回的“行素”里了。   “没什么了。”   天太冷了,柳行素冻得手臂不用看也知道起了鸡皮疙瘩,白慕熙将他外穿的衣袍解下来替她披上。想了想,又找了一些话,“卫二方才示意我,你把玉佩摔了。”   在园中穿行的时候,他便留意到了,卫二远远地捧着几块青龙玉佩的碎片。   “我想还是和你远一些好些,睿王因为你的关心,已经注意到我了。”柳行素咬了咬唇,“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和你走得太近,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不会安生,小春的事我没有办法经历第二遍。不过,我那日说的话还作数。”   “我懂。”他收回手指,退了一步。   月光斜逸而入,潺湲如水。   两个人靠得这么静,他沉寂的宛如冰雕雪砌的一双眸却看不分明,柳行素只能依稀察觉到,他看着自己,因为烛火黯淡,月光也不甚明朗,只剩下皎皎的仿佛的光。   柳行素低下头,听见头顶传来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只是,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这块玉佩,你要好好留着。”   “为什么?”柳行素在诧异了一下,来不及抬起头,视线里忽然多了一块绿光盈盈的犹如翡翠的玉佩,她惊奇地看着他的掌心,正是一块一模一样的青龙玉佩,她抬起头,有些愕然,“你还送我?”   他将东西塞入她的掌心,“留着。”   他固执的点都很奇怪,柳行素却没有立即答应,他顿了顿,道:“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让人守着你,行素,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留着。”   “好吧。”最终柳行素还是将她收了起来。   但稍加留心便会发觉了,她的指腹将玉佩的龙身抚了抚,与摔碎的那块,正好是左右一对儿,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不说,难得不落窠臼,龙盘旋的姿态很是奇怪,龙首与龙尾几乎咬合着,玉质温润,精细的纹理被指尖细细地量了出来。   “现在时辰太晚了,我想我还是先走了。”柳行素收好了玉佩,将身上他的袍子抖落下来,交到他手中,抬起头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月光蒙昧地穿过婆娑的纱帘,他清沉的面目比掌心的玉还要温润,柳行素退了一步,“我真走了。”   “以后,卫二和莫玉麒他们,也不用来找我了,我会,很好。”她用力强调了“很好”两个字,像在刻意说给他听。   白慕熙不以为意,下颌往下点了点。   “我换衣服。”   她见他不动,也没有任何避讳地走到一旁,少顷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滑动的声音。   白慕熙动了动唇,他转身推开门走出去,银紫的衣袍宛如流水一般倾泻而落。此时正月满中庭,叶叶心心,一树一树腾烟挂雾,伶仃的几串藤草挂在绿墙外,风拂过时,整个院落都是浮动的冷梅香。   好一会儿,柳行素换好衣服出来,他的眉眼已经结了一层霜。   柳行素来不及再说一句道别的话,他便走了,清冷修长的影子消失在桂花树后头,隐没了。   “殿下。”   卫二终于有机会走出来,将碎了的青龙玉佩交给白慕熙,一脸纠结和心疼,“这块玉佩能调动大周南下八省的暗桩,有多珍贵柳大人怕是不知道,就这么摔碎了真是可惜。”   白慕熙伸手,一掌便将碎了的青龙玉佩抓在了手里,“东西是死的,碎了便碎了。”   她是在告诉他,她不是玩笑,说了与他离远一些,便不会再容许有任何太子人马接近她,否则,玉石俱焚吧。   白慕熙揉了揉眉眼,卫二讷讷地将方才听到的一桩事也说了,“莫头儿说,白石自缢了。”   事实上不但白石,同一日宋至也不知所踪。   莫玉麒在山中搜寻了许久,依旧杳无踪迹。   白慕熙淡淡地挑唇:“每一个作恶的人,最后都会付出代价的。孤,也是一样。”   “殿、殿下……”   卫二愣愣地看着白慕熙,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懂殿下在说什么了。这感觉真是可怕。   柳行素一路出了太子府,头顶的月色皎淡,她闭上眼睛,全是他的模样,清俊温和,他的掌心,带着淡淡的木樨的清泽,他的发间衣领间,全是木樨香,一个时辰以前他们曾经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在书房里犹如两只野鸳鸯似的缠颈而卧……最后一次,她对自己说。   自从睿王回府,皇帝便高枕无忧了许多,睿王这几年在关外打磨锤炼,虽还有不少冲动狠劲,但行为举止处还是改观不少,也听得进意见了,这些时日皇帝过得舒心,直到一本账簿被呈递到他面前。   皇帝那日下午勃然大怒,无极殿人人自危,只听得大殿之中碎瓷纷飞的声音,贵妃本想来送雪莲子羹,也不敢进殿了。   “皇上这是怎么了?”   近侍摇了摇塵尾,靠得稍稍近了一些眯着眼睛大是无奈:“贵妃娘娘,这个时候您来做什么,皇上正为了一本账簿大发雷霆呢。”   “您晓得睿王殿下的母妃的事吧,这……”   贵妃吓了一跳,若非那汤碗由侍女捧着,真要砸了,睿王母妃谋害她的时候,手段毒辣简直是她毕生噩梦,睿王自幼长在她的膝下,那品行能正派到哪儿去?还不是嚣张跋扈,借着皇帝宠爱便横行无忌的一个竖子!   “是因为睿王?”   近侍苦涩地摇摇头,“恰恰相反,是为了太子。”若是为了睿王大动肝火,他们这帮子人额手称庆还来不及,太子这回又不知献了个什么,教陛下如此动怒。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包括前面几章柳行素说要帮太子,不会显得多余的。 仔细看,还是有几处伏笔的~ 作者君的智商大概就这么多了,希望看文的天使不会觉得尴尬。   ☆、第59章 天涯无觅处   皇帝得到账簿的那一刻,是动了杀心的, 虽然只有瞬息的功夫。   皇帝将何谦益召入宫中, 如今朝堂两派对立,能保持中立的, 让皇帝信得过的却没几人了,他倒是对何谦益昔日在殿上的一番言辞记忆尤新, 早起了惜才之心。   “朕近日, 收到了一份罪状。”   何谦益本来是跪在无极殿,不明白皇帝传召自己的用心, 此刻得闻不由得身板一抖,皇帝问道:“何卿, 朕不过是说得到了一份罪状,何卿何故紧张至厮?”   何谦益敛容道:“能叫陛下愁眉的, 自然不是小事, 臣人微言轻,是以惶恐。”   他一番言辞叫皇帝更是放心,皇帝低头将展开的账簿摊在龙案上, 徐徐起身。   “睿王与朝中大臣私相授受, 在灵州时便有金银钱帛往来, 且证据确凿,你怎么看?”   果然还是为了睿王和太子之事, 何谦益哪里看不出,皇帝一直致力于平衡太子和睿王势力,如果太子得出证据睿王与官员勾结, 阳奉阴违,证据戳穿了放到朝堂上,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理,那么他千辛万苦召睿王回来牵制太子便成了泡影。   想通了这一节,何谦益心里便有了个底,躬着的腰背也挺直了,掷地有声答道:“陛下,臣私以为,睿王殿下这些年远在灵州,思念上京思念陛下,也是有的。”   皇帝微微一愕,继而朗声大笑,“何卿果然了解睿王,了解朕。”   何谦益稽首,心里却乱得嘈嘈切切的雨打琵琶。太子势必成为弱势,他虽不站场,但毕竟心里是偏着太子的,睿王才回上京,瞬间乌烟瘴气,这不是何谦益苦读寒窗数十年所愿看到的。睿王登基,狡兔死,走狗烹,不说拥护太子的老臣,只怕连睿王身边的近臣也会荡然扫空。   何谦益站了一个有失偏颇的位置,他心里晓得,便更是冷汗涔涔。   这番话说完,固然让皇帝高兴,可错失一个惩治睿王的时机了……可太子既然有证据握在手中,为何不在朝堂上公然指责睿王?是同样有把柄落入了睿王手底,还是因为帝心已偏,太子无奈为之?   “何卿,依你之见,送罪状给朕的太子,又是何居心?”皇帝沉吟道,杀机已经褪了,但他却想听听何谦益的高见。   何谦益跪伏,额头和背后更是冒出了大汗。   他忘了方才那句话,将会引出陛下如此之问,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忙衣袖拭汗,“陛下,太子许是……风声鹤唳,过于忧心。”   “他忧心什么?”一双描龙绣云的赤舄出现在眼底,皇帝皮笑肉不笑,不怒自威地反问,“忧心朕偏疼睿王,忧心他的太子之位?”   声音微冷,“朕看他全然不念兄弟情义,枉为兄长。”   何谦益颤抖道:“这个……这个老臣便不知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耐地挥退了何谦益。   何谦益一时如蒙大赦,连连叩谢,便轻脚退出了无极殿。   皇帝心中却还是不能平静,睿王颇得他宠爱,太子心有嫉妒是真,可他既然没有公然挑破,自然是存了手足情谊,皇帝那话他自省了一番,说得确实过了,若换个面来看,太子是为了警醒自己,哪些是睿王那党的朝臣,心里便能舒服许多,可偏偏过了两个时辰,他心里的怒火却还不能降下来。   好容易太子身子好转,走上了朝堂,议政之时,他却始终不发一言,倒是睿王呈了一封奏疏,开通河道,以防止黄河水患,令皇帝还有几分思量。   柳行素从中书省离开,忙了一天,星月初上,踩着一层蕴着软光的月色,城中碧河在斑斓的灯火下摇曳生波,再过七日便是年节,这是第一次她不陪着柳承徽过节,下一次她会补上,只是……   舟舫竞立,烟火横空。   正是盛世佳节,街头红妆翠袖,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但热闹是他们的,柳行素记忆里有个类似的夜晚,是那一年那一日,她欢欢喜喜,十里红妆嫁入东宫。那时候她在花车里,看不见噼啪的焰火,看不见十里的繁花,更看不见未来。   “柳大人?”身后传来一声调笑,还有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   柳行素转过头,只见临河栽种的一棵柳树旁,赫然正是骑马的风姿邪魅的睿王,他戏谑地扬着嘴唇,“良辰美景,柳大人茕茕孑立,是诗兴大发了?”   “本王听说,柳大人的文采十分不错,甚至出口戏言太子?”   她戏言太子,只有那日从魏太师府出来时,她与白慕熙同上了马车,后来分离时她说过,顺口一篇滑稽的《帝子脸红赋》,原来从那时候起,就有人盯着她了,或许她不起眼,睿王只是在白慕熙的身边安插了人。   柳行素心神一凛,睿王邪笑道:“有趣,真有趣,你盛赞太子容色,不知道本王比起太子,又是孰高孰低?”   柳行素本对他恨得深切,懒得回答他这种问题,但这人却丝毫都不规矩,伏在马背上,将身体放低了一截,细声邪魅地扬唇:“本王不知道像柳大人这般强势的女子,竟会喜欢皇兄那么个无趣之人。”   柳行素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睿王殿下与太子殿下,自是各有千秋,至于柳行素喜欢什么,睿王怕是看差了眼。”   “哦?”睿王退回马上,嘻嘻一笑,扬着马鞭便绝尘而去。   小春是死在这人手上,柳行素不可能对他和颜悦色。但回到柳府,面对空落落一座宅子,想到小春在这个院子里忙前忙后的身影,晒药材、浇花、做糕点的模样,一转眼物是人非。   她轻轻地叹息,用衣袖将眼角的泪水抹干。   忽然听到身畔传来一个男人明朗的声音,“师妹。”   柳行素愕了愕,只见竹光幽碧里一道颀长健硕的身影,背着清风剑,梳着侠客髻的男子,最初的错愕过后,她捏紧了拳头,“师兄。”   来人正是沈轻舟。   从那日上京一别之后,柳行素便没再见过他,以为他仗剑而行锄强扶弱去了,一直没有联系,如今风头已过,梁恶霸和他的舅舅原柏齐也没有追究,风头过了,没想到沈轻舟会再度回来。   他的眼底有无奈,也有心疼,须发飘逸,冷静地站在一丛青竹间,皱眉道:“行素,小春……我已经知道了,怕你一个人在上京无人为伴,我正巧从扬州北上,顺道便来瞧你。”   “我?我有什么好瞧的?”柳行素自嘲地笑笑,无尘的月光笼下来,犹如明珠一般,柳行素“呵”了一声,“我从一开始,便不该许诺,更不该带小春来,我知道她有心跟着我,也知道她想见识上京,想她娘生活的地方……可我,到底是孑然一人,我保护不了她。”她的眼眶缓缓地红了。   沈轻舟走过来,一只手敲在她的肩膀上,“各人自有命,你已经比太多人不幸了,小春也有她的命……何况,这也并不是你的错。”顿了顿,沈轻舟又道,“我听说没有找到小春的尸体,她消失得离奇得很,但既然是没有消息,你不如抱着最美好的念头,说不定哪日,她又活生生回来了,你何必听信别人片面言辞?”   柳行素想说小春身上的信物都被莫玉麒找到了,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哭成那样,柳行素便多少知道,生还无望了,她自己也去过乱葬岗,却什么都没发现。   “师兄,我怕是,找到我的仇人了。”   沈轻舟是知道她的夙愿的,但此时却没有丝毫喜意,“是么?是谁?”   柳行素咬唇,“有两拨人,一拨是受太子所遣,一拨很有可能是突厥人。”   沈轻舟那双峻厉好看的修眉登时一敛,“行素,你要报仇?找白慕熙报仇?”   “如果,我说是呢?”   “你有没有想过,徽儿?”沈轻舟沉声道,“难道你要告诉他,他娘会杀了他爹?且不说你能不能成功,将来若是徽儿得知此事,他会怎么想?”   “我一辈子不会让他知道。”   她如此固执,沈轻舟眉目冷然,却不可置否,“徽儿自幼聪慧,又得到师父师伯的教养,前途不可限量,你怎么能瞒得住他?”   “可这件事,已经停不下来了。”柳行素无奈而坚决。   沈轻舟微讶,“你说什么?”   “我已经,做了手脚。”   “你……”沈轻舟没想到她会这么冲动。   “我前不久才接到信,柳承徽已经跑出了贺兰山。”   柳行素愣愣地抬起头,她全然不知道这件事,沈轻舟的眉宇皱成了川,“同门怕你担心便没有说,私下托了我北上一路寻找徽儿,他才五岁,应该跑不远。”   话是如此,但没有做母亲的会不担心的,沈轻舟反问:“你知道徽儿为什么跑么?”   因为他皮痒不老实。柳行素暗暗担忧,对自己的儿子,她真是一点招都没有。   沈轻舟道:“因为他师兄带他下山玩,让他发现每个人都是有父亲的。他回来后问他爹是谁,没有人告诉他,他的脾气比你还倔,还冲,当晚乖乖巧巧吃了晚饭,然后回房歇息,当大人放松了警惕,他转眼就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徽儿跑路了~ 按照他的智商,在贺兰山的人找到他之前,估计已经跑很远了,小孩子真是胆子大,该打~让太子打吧。(*^__^*)   ☆、第60章 无中却生有   柳行素怔怔地望着沈轻舟,心里总还有一线期盼, 他只是说个玩笑。即便她明知道沈轻舟从不开玩笑, 可是柳承徽区区一个五岁幼子,他怎么可能竟在贺兰山几十号大人的看护下逃跑了?   沈轻舟按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 发觉比起在贺兰山,她瘦了不少, 他叹息了一声, “我会尽力去找的,这个臭小子, 我会代你打他板子,你说多少, 我打多少。”   柳行素哪里听得进这个,烦乱地抱住了头, “我现在, 正是关键时候,我走不了。”   “徽儿出门的时候,带了贺兰山的令箭没有?”   “师兄弟检查了, 他的小包袱里应当塞了不少东西, 除了令箭, 还有硝石、短刀、师叔炼制的毒,还有那件他太师父送给他的软甲, 他那么机灵,应当伤不到。”话虽如此说,但徽儿毕竟才五岁, 他自幼长在贺兰山,哪里出过远门?   柳行素推了他一把,“师兄,麻烦你,尽快北上去找徽儿。我怕他……这边再给我几日,我一定在年节之后回贺兰山。”   “如此也好,你记得给我传个消息。”   沈轻舟毕竟惹过梁恶霸,如今原柏齐虽然不能拿柳行素如何,但他这个人睚眦必报,还喜欢在皇上面前弹劾旁人,沈轻舟也担忧再留下来会给柳行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不能久留。   他挑了一对修长如刀的墨眉,还是叮嘱道:“你要做的事,师门里没有人拦得住你,但你要知道,有些事,没有后悔的余地,若是错过了,便不再有了。”   柳行素低了低目光,那清润的眼波微带凄恻,“我明白你说的。”   沈轻舟喟然一叹,那身侠士袍一闪而过,鹞子一般跃上了高楼,便是几个起伏。   临近除夕,街道上处处都是花灯焰火,闹到中宵才能歇憩。   在这上京城里有个习俗,年节前一日,全城未出阁的姑娘都要戴上面具或帷帽走出深闺,她们会在腰间挂上一条自己编织的福带,若是不甚带子被人勾走,这便是男女之间的缘分,姑娘若是喜欢看中她福带的人,便会摘下面具露出真容,两人便算是定情了。   柳行素只参加一次。   她像只孔雀一样在心仪的情郎面前卖弄,一城花灯熠熠闪烁,宛如五色流火。   他失笑,道:“傻姑娘,你知不知道,摘了你的福带,要一辈子对你负责的?”他身后是绚灿的花火,映着那袭不染纤尘的白衣,飘然如谪仙一般,清俊温雅,目光澹澹如晴空,映照一城的纷繁,她记得那衣襟间幽微清甜的木樨香,全上京的贵女都期待着一个人的回眸,而那个人,每一次都是被她强迫着才能从书房里拽出来。   那时候她想,她就是要他一辈子负责啊。   可是一辈子的诺言,许来容易,到头来谁也等不到。   柳行素心里曾经有过一根刺,当那根刺出现的时候,她心中摇摇欲坠的爱情,就面临了崩坍的危机,后来,终于也如愿以偿地崩溃了。她的家人和她的爱情,都是早就死了的。   为什么要让它活过来?它原本就不该活。   腊月二十七这日,从突厥传来了一封书信。   这封书信落入了睿王的罗网,或者它根本要去的,就是睿王的罗网。   睿王妃见睿王大喜过望,犹如癫狂一般在书房踱来踱去,不由惊讶,“王爷,您发现了什么?”   睿王捧信卒读,读完了却又过了几遍,最后大笑,“明日,整个大周天下,怕是都要翻过天了。”   但睿王的狂喜显然撼动了不了睿王妃,她反而更是深思了起来,她不敢过问睿王手里拿的信件上面写了什么,她心思细腻,只是隐约感觉到,与朝政与太子有关,睿王妃便福了福,转身出去找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若是明日真翻过天,太子地位不保,那么王爷呢?襄王身有残疾,注定与皇位无缘,一旦太子出了什么事,王爷会不会被推上太子位?   睿王妃秉持出嫁从夫夫为妻纲,他的话她从来不敢违背,可真要睿王去做太子,她心里却是不愿的,当皇帝必有三宫六院,妃嫔媵嫱不计其数,睿王现在是王爷,为了留个好名声,留得她娘家那点关照,他也无心纳妾,可以后……那便说不准了。   睿王妃忧心忡忡,又担忧自家王爷要谋划的大事出了岔子,又担忧太子真个出事,她要陷入更难的境地。   翌日早朝,何谦益并几个大臣自请北去督造黄河建工一事,皇帝心知太子和睿王之争正是如火如荼,几个大臣此时远离,自然是为了跳出是非两端,可如今愿为民请命的朝臣着实不多了,皇帝斟酌一番,反问道:“何卿真要去监督黄河建工么?”   何谦益俯首道:“请陛下恩准。”   皇帝也不愿为难,龙袍广袖一挥,“朕便赐你今鞭,若有人敢中饱私囊贪污行贿,朕给你权力先斩后奏。”   “臣谢主隆恩。”   何谦益叩谢了天恩,便退回到了大臣列中。   皇帝龙目一扫,声音沉沉道:“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睿王越众而出,凛然微笑,朝太子白慕熙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便道:“我有一些东西要拿出来,还请皇兄解惑。”   白慕熙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眸,淡然飘逸,仿佛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不屑一睹。   睿王声调一时冰冷,“皇兄勾结突厥,为患北疆一事,该做何解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柳行素敛了敛眸,依旧如常。她倒十分期待白慕熙该怎么反驳,怎么自证清白。   皇帝也跟着沉了脸色,“睿王,你这话是何意?”   睿王侧目,狷狂地挑唇微笑,转身便收了笑意,冲皇帝行了一礼,“父皇,突厥人奸诈狡猾,儿臣也数度在他们手底下吃亏,偏偏太子殿下一封书信深入敌营,便退了突厥八万骑兵,四海内外,朝堂上下,无一不对太子殿下赞颂有加,民间更有歌谣颂扬太子智慧天纵,堪为英主。”   他揣摩透了皇帝的心思,不该说什么,偏说什么,说完便留心父皇的反应。   果然,他生性多疑,绝不容许人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更不容许民间声望落于人后的父皇,一时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少,睿王转过身,质问太子,“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听过。不过,皇兄你与阏氏的交情倒是不错,她和丁零王不但没死,前脚出了王廷,后脚便有十三路反王作乱,突厥可汗阿史那野被狼狈赶出王帐,当场卸甲上刑,丁零王如今被突厥人迎回王廷,正要一统北突厥一十六部。河西的降兵齐齐自杀,突厥人转眼之间卷土重来,不知道王兄你,又该作何解释?”   咄咄质问之下,在朝拥护太子的人,都在暗骂睿王此言实是胡言乱语,太子分明忠义两全,比他这个冲动好杀的莽夫强了何止数百倍?   皇帝的心犹如打了一记重锤,他原本便猜疑白慕熙一封信太过轻巧,始终不能相信突厥太后竟能愚蠢到这个地步与虎谋皮,却原来极有可能,是为虎作伥。   皇帝为了显示自己不偏不倚,侧目问太子,“太子,睿王问你,你若另有隐情,大可以当堂反驳,朕在此为你做主。”   白慕熙走了出来。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将舌灿莲花侃侃而谈时,他却一字不言。   睿王红唇微勾,“皇兄,是无话可说?”   “不巧,我这里有一份证据,烦请皇兄你,解释一番。”睿王取出了一封书信,殿前宦官见了,忙上来接过,捧着上了九霄,皇帝台案之上。   皇帝皱着眉头接过来,将信笺拆开。   大殿静谧如死。   柳行素低着头仿佛与她无关,置身事外。   白慕熙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短暂地一个停顿,清俊的眉目浮出淡淡的郁色,继而,是释然。   皇帝终于勃然大怒,于是百官知道了,皇帝信了信上内容,只是不知道写了什么,竟叫天子如此震怒?   皇帝冷冷道:“太子,信上写了什么?”   白慕熙低头,“儿臣不知。”   “好个不知。”皇帝怒道,“阏氏与丁零王撤军是假,你与她早有书信往来,谋定后动,她闹得突厥鸡犬不宁,你回朝受天子封赏,多划算的一笔买卖!可惜妇人愚钝,没等到你是弑父弑君登上帝位,将允诺的河西给她,她便受不住北地苦寒要回突厥争权了。”   “太子,你果然欺上瞒下,做得当真是好啊。”   “朕的江山,是你说封便封,说给便给的?你视你君父为何物?”   皇帝怒极,连拍龙案,御桌上的奏折被扫落一空,他双目充了血一般,”朕给你机会解释!”   阶下立着的大臣齐齐一抖,讶异地望向太子,无论如何也难相信,一个智勇退敌的功臣储君,如何成了叛国立命的不肖子孙?皇帝信得蹊跷,太子的态度更是令人难以捉摸。   白慕熙看了眼所谓的证据,他徐徐地俯下目光,金殿空寂,翘首以盼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料到太子竟会轻描淡写,又如此不屑一顾,他道,“儿臣,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做的事是睿王不能理解的,当然,没有一个人理解。 前面留了几处伏笔了,不知道有木有人发现。 还有,之前柳行素误会太子以前有过纳妾的念头,说灵珑长得像一位故人,确实是有一位故人的。 么么哒大家~看文不容易,作者君也不容易,撒花撒花~   ☆、第61章 锒铛入牢狱   太子束手就擒了?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不, 太子是被下了降头了。今日但凡太子殿下有一句矢口否认, 他们自当赴汤蹈火,鞠躬尽瘁。可太子他, 竟然俯首认罪了?   献给皇帝的那卷文书,到底留了什么通敌叛国的证据?   柳行素一瞬间抬起头, 惊诧地寻找人群中那个俊美如画的身影。   他翩翩出尘的紫衣上有桫椤花纹隐现, 墨发金冠,他还是那样,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温雅,好像他承认的, 不是杀头的重罪,而是一件无阻挂齿的小事。   皇帝于是眼一沉, 心也跟着冷了, “太子,这封文书上,突厥太后的印玺在两国文书上曾经出现过, 分毫不差, 但你方才只要辩解一句, 朕都信你清白。”   白慕熙的脸色淡淡的,“罪证确凿, 无可争辩。”   便是睿王也想不到,太子竟会在朝堂上承认得这么快,他也有点惊愕。照理说, 他这个皇兄为人算是严谨周到的,这次竟会给他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而且丝毫没有反驳之意。睿王眯了眯眼,难道这是白慕熙刻意卖的一个破绽给他的?   皇帝冷冷地一低头,冕旒上的玉珠层层叠叠,猛烈摇晃。“太子,朕再问一句,你当真——与突厥太后早有协定?”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柳行素抿着红唇,视线从没在他身上偏走一分。   金殿里不知道哪里来的风,那身银紫的绣暗纹对襟长袍,衣摆轻曳。   众目睽睽,万籁细细。   “父皇心中,已有答案了。儿臣百死莫赎。”   他如是道。金殿上,连忐忑抽气的声音都一瞬间隐没无闻了。   皇帝果然勃然,“好,好得很——来人,将太子押下,关入大理寺听候问审!”   他恨然起身,“退朝!”   睿王仍然不解,他走近了一步,皱眉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慕熙优雅地扬唇,“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这一次,是我输给你了,我心服口服。”   睿王一愣。他从没想过,小时候处处压他一头,受尽宠爱与赞美的皇兄,他今日竟然如此大方坦荡地说,他输了,他输得心服口服……睿王心里头晓得,如若最后输的人是他,死的人是他,他绝不会有勇气,或者拉下脸对白慕熙说一句“我一败涂地,自此以后你高枕无忧”之类的话,因为他的气量,当真比不上白慕熙。他意识到这一点,脸沉重地垮下来了。   当四名侍卫拥着太子下朝时,正好路过柳行素的身侧。   他走得那么从容,连一个回眸都没有。   柳行素的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也许,他什么都知道的。   柳行素在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差点出口唤出他的名字。可终究只是目送着那道身影,远了。从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大殿上,在龙缠凤绕的堂皇华贵里,杳然无痕。   ……   皇帝余怒不能消。   他前不久因为一本账簿对太子动了杀机,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今日却失望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后悔生了这个不孝的孽种。   先人曝霜露、斩荆棘才有的尺寸之地,后人不思守之,他竟然同突厥贼人沆瀣一气,皮里阳秋,对他阳奉阴违,果然是好胆色,好手腕,不愧是大周太子,他钦封的储君!   皇帝怒不可遏,越走,越是想着这事,大是恼火。   待到后宫,那挨挨绵密的雪海里飘出竹笛声,幽幽荡荡,在整片梅林雪海之间踊跃缠绵,似落雪轻柔,又似水声清越。皇帝的脚步一顿。   记不清多少年前,那时候皇后还在,他对那个女人极尽宠爱,可他知道,她的心始终不在自己身上,纵然相敬如宾,到底是意难平。如今,如今她生的儿子也同她一样,心里向着外人,对付他这个父亲。   “皇后……”那笛音实在缠绵,勾人魂魄,皇帝听着听着,忍不住低喃出声。   宦官不敢凑近了瞧,但粗浅地一瞥,也看到皇帝那双已显浑浊的眼底,沾了几朵晶莹的泪光。   皇帝听了听,待到眨着眼睛,逼退了往事浮上心头激起的涩意,侧过头问道:“何人在宫中吹笛?”   宦官摇头,腰背便不敢直起来,“听说,是先前照顾皇后的宫女。当年陛下曾恩准,让她留在宫中终身为婢的。”   那个侍女……他想起来,是皇后的陪嫁丫头。   皇帝心思一敛,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沉痛,郁色不展地走了。华服龙袍消失在重檐之下,微澜的天,云青青兮欲雨。   太子被关入大理寺这日,举朝轰动。   民间也是议论鼎沸,丝毫想不到太子如何从忠君爱国的仁义储君成了卖国割土的反复小人,但皇帝大老爷说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是假的吧,至少不能无凭无据便关押了太子。   可是故事发展到这一步,当真是看不懂了。据说太子在朝堂上自首时,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此事扑朔迷离,教人看不破。   睿王妃等着凯旋的丈夫,她在门口望着,听说了消息,焦急地注视着迎着满城风雨而归的睿王,睿王将身上的蓑衣取下来,下人捧着退下了,睿王伸手将睿王妃纤细的腰肢一揽,美人顷刻间跌入了他的怀中,睿王放声大笑,“爱妃,今日真是本王最畅快的一天!”   睿王妃表面为他高兴,心里头却不能安定了。   睿王朗然勾唇,“本王没想到,白慕熙原来如此不禁折腾。不过区区一封信,父皇纵然疑他,最多软禁,也不会轻易便押他去大理寺看押,你说,他为什么竟然亲口承认了勾结突厥太后?”   睿王妃摇摇头,“妾不知道,王爷,天冷了,淋着雨回来怕积了寒,我去煮碗姜茶给你喝。”   睿王凝了凝神,微微颔首。   总觉得爱妃今日神色有些怪诞,若此次顺利,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她竟然不高兴么?但愿这是他的错觉。   韩诀没想到,白慕熙把他从大理寺捞出来没多久,他自己便进去了,大理寺的人不怎么通融,他花费了一番苦功夫,将家里的藏品搬了两三样稀世奇珍出来,才堪堪打通了要道,进到大理寺地牢去看他这个任性胡为的表弟。   “两位军爷,太子……这伙食。”正巧大理寺的人要给太子送饭,韩诀蹭进来,看了眼青菜覆饭,清汤寡水,不由暗暗皱眉。   一人嗤笑道:“大理寺没有太子爷,这里,全都是阶下囚。只要皇帝陛下不下旨,我等都一视同仁地对待。”   韩诀后悔没带两只烤乳鸽来。   地牢湿气重,到了下边爬着墙的处处都是青苔,滑不留脚,韩诀一路摸索过去,到了底层,一间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石牢赫然出现在眼前,士卒抽出钥匙打开牢狱,放韩诀进去,“韩大人,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烦请快些,我们担待不起。”   “好。”韩诀没废话,一脚迈入了监牢。   地牢里潮湿的味更重,铺着一层草,但也湿漉漉的,只有一方窄窄的石床,此时白慕熙正坐在凌乱的草上,形容有些狼狈,披散着长发,手上戴着一副沉重的镣铐,但他的脸看起来还是自在的,甚至,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韩诀心中突突,将手里的饭盒放到了地上,“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白慕熙微笑了下,“要打通关系,废了你不少心思吧。”韩诀呆了呆,只听他道,“你找莫玉麒要点回利吧,让他替你补上。”   “你我之间,还计较这个?”韩诀心情沉重地耸眉,“私通敌国可是死罪。一旦罪证坐实,你该如何自处?我知道你不会,到底是谁有心陷害你?”   白慕熙沉吟了一下,抿唇道:“我要是知道,大概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的唇色干涸,脸色苍白,看来即便没有上刑,他也受到了一些严苛的“对待”,他出生就是世子,六岁时封为大周储君,何其光鲜的一生。   韩诀不由唏嘘,“胡说八道,你有心查害你的凶手,会在殿上一个字都不留?”   “你事先便没有察觉,也没有安排么?”   白慕熙搁在膝头的手动了动,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他敛眸道:“没有。”   “我该怎么救你出去?”面对他的不配合,韩诀真是脑仁儿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铁链晃荡,韩诀沉眉,“姑母就留了你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你白白送死。”   白慕熙哑然失笑。   韩诀怒极,“你笑什么?”   白慕熙挣开他的手,“表哥,个人自有个人的活法,你管得太多了。”   “上次你不也从大理寺把我救出去了?你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我为你牺牲一点,也没什么。”韩诀沉下眼色。   白慕熙摇头,“那不一样,害你入狱的人,也是我。现在我入狱,是我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这趟水你不要蹚了,对你没有好处。”   韩诀气得蹬了一脚他座下的干草,“白慕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如果我六年前就在那场大火里死了,也许今日一切都会不同,可惜我没死。没死,有些东西,欠了就是要还的。”他淡然,眉眼如莲花的开落,仿佛是想到了最心驰神往的那个人,心里的那座丰碑。   韩诀终于愣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方道:“你你……你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陡然觉得,韩大人和太子有基情…… 别打我别打我,这是bg文,这是bg文,这是bg文,重要的事情强调三遍。 弟控啥的不是盖的。   ☆、第62章 冬雷惊噩梦   “我其实想不通,你会站在父皇那一边, 这么多年, 一点消息都不透。”   这些年,韩诀与白慕熙明争暗斗, 各种看不顺,不过为了那份没有人能够介入的默契, 为了打消皇帝的部分疑心罢了, 白慕熙指望韩诀坐稳他的官位,就不可能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 何况他是太子,根本没有必要过于在朝扶植自己的势力, 从始至终,都不过是防着睿王罢了。   韩诀摇头, 心头有点苦涩, “我当然不想跟陛下一条心骗你,但是你当年实在……我怕你寻短见。”   “你身陷囹圄,另立新储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皇帝陛下太看重他那个顽劣暴戾的小儿子了, 对你, 对襄王都很不利,你明明知道, 也一直防着睿王打压睿王,怎么这一次,竟会让他如愿?”   白慕熙皱了皱眉, “我不放心的事,除了睿王,只有一件。”   “柳行素?”   他点头。   韩诀真是不能理解了,“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放任自己坐穿牢底?难道你要把自己交代在这儿?为了一个可笑的没有实证的指认?柳行素就不会担心么!”   白慕熙乱发下一张脸微微上扬,“她,不会让我坐穿牢底的。”   “你对她很有信心?”   韩诀总觉得不靠谱,区区柳行素,要人脉没人脉,要实力没实力,除了溜须拍马文采斐然,顺带动些小脑筋,她哪里来的能力救他?   何况韩诀总觉得,他压根就不想有人救。   白慕熙的手微微地颤了一下,这双习惯了握笔拈花、酿酒投壶的被誉为大周最尊贵优雅的手,此刻遍布红痕,还有一层零星的污泥攀附在上边,锁链晃荡,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果有人对柳行素不利,不论是谁,你都要护着她。”   白慕熙盯着韩诀的眼睛,这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震撼和无措,“我没求过别人,你知道。”   还是那么清高傲物啊。   韩诀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场景荒谬得就像是生死离别一样令人惶恐,“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你就这么一个心头宝了是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多谢。”   门外换来牢卒开锁的声音,“韩大人,时辰不早了,再待下去我们真担待不起了。”   韩诀不耐烦应道:“知道了。”   他从乱蓬蓬的草上起身,掸了掸衣上的灰,望着平素光风霁月此时沦为阶下囚的太子殿下,撇唇道:“我是真想不明白这儿的生活你怎么过得下去的,又脏又乱,你赶紧想个法子脱身,免教我心里愧疚。”   韩诀没有等到应答,就被狱卒催促着离开了地牢。   走在冰冷阴暗的长廊里,韩诀想了想,忽然歪着头靠住狱卒,“这位小哥,你们给太子他加点棉被吧,毕竟是冬天,天气怪冷的,冻坏了便不好了。”   狱卒正直地回应,“小的只是区区一个牢头,哪里有那本事,太子殿下是贵人,可犯的也是通敌大罪,万一皇上来视察,见我们额外照顾太子,岂不是要降下大罪?我们担待不起。韩大人,今日让你见太子一面,已经是破例了,也是我们张大人同您有几分交情,卖您面子,若是常人,管他拿出什么连城之璧,张大人也是不动容的。”   韩诀默默一哼。   姓张的是什么人?见钱眼开,真有卞和之璧捧到他面前,姓张的能把自己祖宗都卖了。   韩诀出了大理寺,回中书省处理自己的案子,忽然想到柳行素,问了书童一句,“柳大人这几日来过么?”   “回大人话,柳大人好几次没来了。”书童讷讷地研墨,有些忿忿不平。   “真是岂有此理。”韩诀投笔。   无缘无故竟然不来中书省报到,反了。   柳行素只是觉得有点乏累,总觉得昏昏欲睡,偶尔一整天都没精神,她想了想,到书房里翻了翻书,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便忘了时辰。   腊月二十九,天降了一层雪花。   在大周的年历上,这是不平凡的一天,当上京城的姑娘擦脂抹粉,在腰间系上福带,都等待着与心上的郎君碰面时,突厥北患再起,河西极快失陷。   前河西节度使死在阿史那野的手上,这块肥肉人人想争,皇帝正考量着让谁接任节度使,致使西北群龙无首,加之河西自古饱受战乱,不但突厥,前有匈奴、鲜卑,大为肆虐,这一次突厥南下挥军,虽最终被睿王打退,但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社稷尚未稳固,突厥这么快便整顿了内廷,收拾兵马南下了。   也是这一日,新上任的突厥可汗,丁零王扬鞭立马,横刀亲征,突厥军心大振。丁零王急于立功,一路快攻快打,抢关夺寨,消息抵达上京城,他们已经占据了六座城池。   天子震怒,皇帝捏着军情急报,“太子负朕!”   枉他多年悉心教导,竟教出了这么一个不孝的败类!丁零王和阏氏早就处于劣势,猛然卷土重来,以不可估量之势占据了王庭,并迅速挥军南下,河西失陷,这一连串的事故,都是因太子通敌而起。   皇帝再没有心思想着皇后,想着梅园里的笛声,他想的全是那一日,火焚东宫时,白慕熙那一句话:“父皇,自幼我承你疼爱,名师教养,从不敢违逆一句。今日我还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从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躯壳。”   那一日皇帝在他眼底看到了恨意。是的,恨意。   皇帝心惊地看着他。他想,是了,他怕是早就想起来一切,要和自己对着干,这种事白慕熙想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冲动不是叛逆,他压根就是恨自己。   这么一个儿子,这些年来他竟然只是用断情蛊抹去他的记忆,仍将他养在身边,实在是养虎为患,如果不是睿王太不争气,他何至于等到今日?   皇帝心道:太子果真是留不得了。留着对他而言,将是莫大的威胁,他年逼宫,让他下诏退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皇帝越想越是胆颤,越想越是后怕,可作为一个主宰天下的上位者,他不能让自己露一点怯,更何况是对着自己的儿子,皇帝的手颤动了一下,“来、来人!”   近侍仓皇地跑入内殿,“陛下,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看了眼天色:“几更了?”   “回陛下,三更天过了,您该休息了。朝政大事不论艰难,都清明白再行定夺。何况,有睿王在,突厥之患,老奴认为不足为虑。”   睿王镇守边关多年,与突厥人的周旋不是一回两回,彼此都熟门熟路,睿王更是屡战屡胜,就连皇帝身边心向太子的宦官都觉得睿王在领兵作战上可堪重用。   大殿的门被推开,狂风卷入了一层层冰凉透骨的雪花。   冷意肆意蔓延。   皇帝连忙拽住宦官的一只手,“让睿王待命,朕明日下旨。”   “诺。”   皇帝这才留意到自己竟抓着一个近侍的手,忙一根根将手指掰开了,恢复凛然之色,“下去吧,朕就寝了,今夜不可让任何人前来搅扰。”   “诺。”   近侍走得时候,掩上了门,地龙缓缓烧起来,整间宫殿都温暖如春。   但皇帝还是睡不着。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见到一身甲胄的太子,提着剑闯入宫门,身后是千军万马,战马嘶鸣,天色晦暗得随时可以落下一大波雨水,喊杀声冲天,烽火缭乱,他穿着一身明黄的绣九龙吐珠的龙袍,眼底却是一片惊惧,太子提着剑,目含冷光,冰凉地逼迫他不断地后退。   身后犹如万丈悬崖一般,每退一步,便与死更近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朕是你君父!”   太子冷冷地拔剑出鞘,“君父?你用三尺白绫勒死母后之时,我亲眼目睹了的,你狠毒多疑,反复无常。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不,不,你怎么会知道?”皇帝瞳孔一缩,那件事,知道的早就死绝了,尤其白慕熙,他不可能知道,否则后来怎么会事必恭顺?   白慕熙的剑提了起来,“我忍辱负重至今,就是为了今日。”   他的手往上缓慢地扬起,皇帝几乎可以看见那剑刃上寒冷如星的一点碎光,犹如一道闪电轰然劈下来,剑锋入肉的疼痛感让皇帝一下从龙床上跌下来,窗外风雪凄紧,如怒如吼的风声搅得窗子摇摆,雷声大作,皇帝狼狈地匍匐在床榻上,脸上巨汗不止。   近侍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皇帝恍惚之中看到一道雪白的影子,以为是太子,吓了一跳,眼眶充血,厉声道:“滚,都给朕滚!”   近侍愣了愣,心道陛下做噩梦了。正上前一步,要探查陛下是否摔伤了。   才走近,忽见皇帝发疯一样抽出了悬在明黄软帐上的尚方宝剑,近侍惊吓地哀呼一声,来不及往后跑,长剑闪过,转眼,人头落地。   皇帝被溅了一脸血,热血很快在脸上冰冷,他仿佛才清醒过来,自己方才杀了谁。一时弃了剑,生平第一次六神无主,“不……这不是朕杀的,不是朕动的手,不是……”   地上的尸首犹自汩汩地冒着鲜血,那刺目的一滩血流将出来,将整座宫殿都熏得全是血腥气,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宦官死的时候,眼睁得有铜铃大,仿佛到死都不能相信,皇帝竟提剑就把他杀了。   皇帝看着,心狠狠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有朋友不知道配角栏上白沧远是谁的名字,其实就是皇帝,只不过,作者君发觉自己并没有用到…… 这个也是灰常搞笑了。 PS:夙儿和宓儿的长子叫黎,木樨和柳柳的次子名煦。一定要和太阳有点关系才行,他们都是小太阳啊。   ☆、第63章 众鸟高飞尽   上京城今年的雪格外绵密,厚重古朴的宫墙, 处处落了银色的白, 犹如亘古地沐浴在霏霏雨雪里,永远地凝成一抹起伏奔突的痕迹。   近侍的尸首被抬出殿外时, 所有目睹的禁军都鸦雀无声。   他们的陛下,不说为政如何, 至少以德教化, 他自己也从来是心怀众生的,可是冷冰冰一具尸首让他们清醒了, 在没有听到丝毫动静的时候,一个活生生血液温热的人, 就这么横着被抬了出来。   血水被雪水冲洗,留下台阶, 很快冻成固态。   皇帝的宫殿里, 宫灯闪烁了整夜,所有人都无眠。   今夜是年节的前一日,所有人都在街道上放烟火庆祝, 找到如意郎君的姑娘, 羞涩地摘下她们的帷面, 成双成对的夜晚,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危机。   宫外数丈高的焰花一朵一朵地炸开。   嗜睡的柳行素从被褥间翻身下榻, 身体的沉重和昏昏欲睡,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这具身体遭遇过太多重创,她也不敢确定。   突厥可汗, 前丁零王已经反叛了,每一个暗桩都在被渐渐拔起浮出水面,明日之后太子睿王会是如何格局,待黎明后,风不会停,雪不会止,一切都会有定论。   朝堂上宣读圣旨的换了一个人,但昨日那个死在皇帝剑下的人,已经成了永远的秘密。   柳行素发觉不但人换了,连皇帝今日,也一脸肃杀之相,沉闷压抑。   睿王出列,慨然受旨,“儿臣定不负圣恩,击退突厥,扬我天威。”   皇帝甚至承诺,“睿王得胜归来,便是我大周太子,无人再敢有异议!”   “诺!”   百官俯首。   这天变得太快了。   阴冷干燥的天,摇下大朵大朵絮团般的碎琼。柳行素在散朝后,被单独叫入了无极殿。   大理寺的地牢照例阴冷潮湿,外面的干燥、大雪、寒风,与这里没有丝毫相关。   柳行素还是用了崔主簿的法子,用一个白色的丝囊装了上百只绿尾飞蛾,萤火幽淡,冬天的绿尾飞蛾已经大部分绝迹了,唯独崔主簿家里养了上千只虫茧,用帕子蘸着温水敷一敷,便能钻出不少的飞蛾。只是大部分尾巴都不怎么亮了。   “柳大人既然是携带圣旨前来,我等自然放行,但地牢底下潮湿阴寒,柳大人切莫待太长时间,以免伤身。”   柳行素点头,“我知道了,有劳提醒。”   地牢里亮着的火眼色都不是鲜亮的黄,带着淡淡的绿光。   柳行素抿着唇,在牢狱外,隔着一道金刚铁质的围栏,静静地凝视着里面。   一个消瘦的人影,手脚上全是冰冷沉重的镣铐。他沉默孑然地坐在一团乱草间,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表情。   这个从来都是居于上位,翻手云覆手雨,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损于他的从容不迫的太子,此时,他沦为阶下囚徒,穿着一身灰蓝俭朴的囚服,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以最狼狈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柳行素觉得胸口有个东西被人用力地拽住了,细密压迫的疼痛让她一瞬间险些丧失了理智。   牢门被打开,柳行素端着漆金的托盘,上放了一盏银器酒樽,她走到他身前,不知道这几步是如何艰难,但她还是稳稳当当地将这盘东西放到了他的脚下。   他的视线下移,“来送我,最后一程?”   酒还是热的,从酒壶里倒出来,落入银质的酒杯,还冒着缕缕的热雾,但也正因为银器的衬托,酒底微微发黑,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柳行素皱眉,“白慕熙,你动手的那一日,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因果循环,天理报应,总会轮到你。”   “嗯。”他顿了一下,没说什么话,只挑了薄唇,有些笑意。   “你笑什么?”他不是失忆了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柳行素的心猛烈地一跳,有些惊诧。   白慕熙点头,“你说得,很对。犯过的错,造过的孽,该谁偿还,都要偿还。”他抬起头,“不过我总觉得,你活得很累。柳家的事,到我这儿该了结了。”   了结不了。除了帮凶,还有主凶。   主凶是突厥人。   柳行素低头道:“人和人之间的活法不一样,我不觉得累。”   “明日之后,你会去哪儿?”   柳行素强硬地拗过头,“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也没有机会再管我了。”只是心口却一片涩然。   “嗯。”   白慕熙举起了酒觞,指腹间有一缕温热缠绕上来。   “上京城是非之地,太子亡故,睿王余党气焰嚣张,朝中但凡与我有关的人,都会受到打压。仇也报了,或许你该离开上京。”他说话的强调娓娓道来,仿佛在讲述着一个温和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明明就要结尾了,却丝毫没有尘埃落定的感伤,他抬起头,袖摆微微一拂,“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   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深邃。   柳行素姿态强势,“看我做甚么。”她飞快地将眼睛眨了几下。   “失败者要善于从成功者身上寻找宝贵经验,虽然我已经一脚踩到了黄泉地。”   “你太相信我了。”柳行素面无表情地俯下目光,“突厥的乱子是我掀起来的。我从来就没有帮过你。那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心里有个声音匆忙地呐喊,不是的,不是的……柳行素哽了一声,压得极低地,把话继续说下去,“可你信了。白慕熙,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这么傻的人。”   “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问突厥阏氏,弄来的印玺盖章。”   “突厥太后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还不怎么聪明。”柳行素道,“我师从贺兰山一脉,这些年与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我的师兄师伯们大部分都是草原人。草原人同中原人不一样,可汗同大周的皇帝更不一样,他们不住在高墙大院里,习惯牧马放羊,穹庐为家。要见突厥的可汗和太后,比在中原要容易很多。”   “我的一位师伯,曾经是突厥小王子的箭术师父,有他的引荐,更加事半功倍。只要谈判的时候说,借用阏氏的印玺,给大周的太子殿下定个外通敌国的罪名,即便不能成事,也能让皇帝对太子产生疑心,太后便欣然准允了。”   白慕熙唇角噙着一丝笑,“我是问,他们怎么从流放的北疆回到王廷的。”   酒还是温的,氤氲出淡淡的雾色。   柳行素道:“这个与我无关。总有人暗中推动了这件事。但不论怎样,”她抬起头,诚挚地看着白慕熙,“最后我还是成功了,虽然我没想到你会束手就擒。”肚子某处隐秘的部位,也熟悉地痛了起来,她几乎无力地要坐倒过去。   “你也许是没想到,我也是会良心不安的。白石不是死了么,当年,还是我的下的令,我拿的主意,柳家族人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难辞其咎,不过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下这道命令。柳行素,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永远都不要让自己后悔?就像我,永不后悔。”白慕熙微笑,眼波里有些释然,他用如此颓唐的姿态握着这杯毒酒,让柳行素咬住了下唇,她想把他的毒酒夺下来。   可是他说的没错,他是她的仇人,这么多年的夙愿都要得偿了,这么多年……毒酒也不是她赐的,怪只怪皇帝太容易猜忌,怪只怪他们天家父子离心。   白慕熙将手中的银樽摇晃了番,酒水潋滟开一波漆黑的浪,他眉眼一弯,“这杯酒,应当很醇美。”   柳行素眨眼,将胸腔里不住涌出来的艰难酸涩逼回去,“不比太子的木樨清露醉人。”   “可我觉得,它是世上最美的酒。”   柳行素惶恐地抬起头,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慕熙颔首,“它是你给我的。”   他举起了酒觞,“这杯酒,我敬你。”   柳行素从未见过,一个人明知是死,明知他手中握着见血封喉的毒酒,却还能如此谈笑自若的。她几乎是惊恐地坐直了身体,好像随时要将他手里的酒觞夺下来。   可是晚了。   她眼睁睁看着,酒水沿着他的鼓动的喉咙咽了下去。   “你……”   不!   有哪一处的呐喊,先是无声的,继而从身体的血脉之中苏醒,无声地叫嚣肆虐起来。不,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用这一双手,将致命的毒酒捧到了他的面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有机会可以澄清的,在殿上他为什么要承认……这不是她认识的白慕熙。   “不——”柳行素痛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酒樽掉落下来,未饮尽的酒滴落,湿润的草刺啦腾起一股热雾,继而只剩下一团黑炭。   滴答,滴答——   是鲜血掉在青石板的声音。   刺目凄艳的红从他的唇角无声息地滑落。   “柳潺。”   他一开口,那淌下来的血落得更欢了。   地面上盛开了一朵凄红的莲。   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可她现在只想抱住他……柳行素满脸泪痕地伸出袖子一抹,他抬起头,唇边仍然是淡淡的微笑,映着血迹,看起来有几分令人畏怯的触目惊心。   “柳潺。”   “你知道了。”她哽咽地把泪水擦掉,可止不住,原来他早知道她是柳潺了,原来她还是不够坚强。   她说过,她永远都不会习惯离别。她不喜欢用这种方式来了断缘分。   “傻女人。”   血滴在血泊,砰一下砸出一道血色的花。如迸溅的珠子,落到掌心。他惨白的脸,笑容逐渐凝固,漆黑无光的眼睛一点点闭合,柳行素仓促地伸手去接,却只拽到一双手,他倒在了乱草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你……你什么意思,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白慕熙!”明明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起来了,他不会再那样笑了,不会再那样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笑,不会再那样把温暖的手留给她,不会,永远都不会抱她说一些令她心跳的话了……   “你起来……”   柳行素扑过去,伏在他的身上,艰难地闭上了眼睛颤抖,“为什么……”她嚎啕失声,“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恍惚想到初重逢时,他临着帝阙九重,长风逶迤,他们在荆州那雨中堵洪,那个燃满篝火的晚上,他微微落寞的眉,清俊尤带郁色,梅林里他给她暖手炉,凝翠楼给她丝帛,碧河分别那夜,他将青龙玉佩给她,摁住她抢酒的手,满船清梦,孤枕星河,那晚她的梦里全是他……   满城的雪花,覆盖之下繁华的上京城,在此时只剩下天地间一片茫茫灰白。   今日正是年节。   她只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没有除夕。 作者有话要说:  柳柳是个矛盾的人,她其实最想看到的局面,就是白慕熙当场否决,突厥人不是他勾结的,柳家的人也不是下令杀的,但偏偏他都没有。但也许吧,失去过,才会更珍惜,所以一报还一报吧,还是很公平的。 上卷还有一章了。 下卷几乎会重新洗牌,木樨当年做过的事,埋下的因果都会说明,还有新的人物解锁,小春的下落也会浮出来的。感谢追文的天使,我个人感觉,甜甜的什么都在下卷吧(*^__^*) 你们相信我,这个,虐不起来的。   ☆、第64章 皑如山上雪   “咣——”皇帝手里一串檀木紫的佛珠,不慎落到了地上。   皇帝嘴里念着什么, 猛然间失声, 他几乎惊恐地拉开眼帘,传唤人进来, 换了的这个内侍不比先前的,害怕皇帝又出剑杀人, 吓得两股战战, 皇帝失神地侧过一张苍老的脸,“什么时辰了?”   内侍把脸垂在衣袖里, 答道:“回皇上,已经未时了。”   未时了, 柳行素走了近一个时辰了,那也便是说, 他的长子……   皇帝的瞳孔瞬间放大, 一把揪住宦官的衣襟,厉声道:“太子呢?太子人在何处?”   新来的内侍也没听说大理寺的消息,哪敢妄言, 被皇帝勒得大气不敢喘, 涨得脸和脖子通红, “不,不知……”   “回皇上……”一个人跌跌撞撞、急慌地跑进来, “太子,薨……了。”   “太子?”昨夜的梦,太子幼时在自己的臂弯下写字的场景, 在脑中疾速掠过,皇帝失神地松开了宦官,那人忙跪下磕头,皇帝猛然头疼欲裂,死了,他用一杯毒酒秘密处死了他的长子。   小时候,太子还是那么聪明内秀,四书五经的大义,他不用怎么讲解他就能举一反三,长子听话懂事,从来不会忤逆他,是他心里的骄傲,他想就算皇后一辈子心里牵挂着旁人,但她给他生了这么好的儿子,他也就无憾了。到底,到底是什么不对,又是什么对……   皇帝颓然起身,“朕去走走,谁也别跟着。”   那侍卫跪在门槛外,闻言,讷讷地问道:“皇上,太子死讯,该……如何……”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瞬间苍老了许多,鬓边杂入的白发缕缕鲜明,他叹道:“太子不胜地牢湿寒,病逝了。”   “诺。”   皇帝走入了内宫。   从皇后死后,他就极少涉足内宫了,也从不在嫔妃的宫中就寝。每当他望着那宫内的一层雪白的梅花,便会想到皇后的冰肌玉容。   梅花林里一缕凄恻的笛声,幽幽转转地飘荡起来。拂帘穿花,掸去红尘欢喜,令闻者堕泪。   皇帝脚步一顿,浑浊的眼底浮出一道梅红的身影,宛如明月炊烟般柔和,那女子的背影生得极是窈窕,在一树树梅花雪海之间衬得衣衫飘飞如举。   “皇后!”皇帝忽然大呼一声,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发妻”。   那女人吓了一跳,待听到声音,便晓得这是皇帝,忙放了玉笛,皱眉劝解:“皇上,奴婢不是皇后娘娘。”   声音不是,她的声音清脆,不比皇后的柔和似水。皇帝愣了愣,待看清眼前女子的音容,才恍觉自己真是眼盲,这是皇后身边那个抚笛的婢女。   “你怎么会在……此处?”皇帝出声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哽咽了,得知长子薨逝,发觉皇后又错认的失望,让他一下子犹如抽干了精气神似的。   婢女忙恭谨地退后了两步,手里摁着笛子,颔首道:“蒙皇上准允,奴婢一直在此处。”   皇帝抬起头,梅花已谢了大半,梅红色的宫墙,椒实涂抹更显得明媚温暖的一座宫殿,这是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皇帝已经数年没有踏入了,他在这里用白绫勒死了他最爱的女人,皇帝老眼浑浊地走入这座典雅恢弘的宫殿。   这里,没有人再会烹茶煮雪,没有人再会用冷梅制他最爱的陈酿,太子爱酒是学的皇后,他总觉得太子的这番嗜好贻笑大方,却不知道太子他……其实想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死在自己手上,到死都没有瞑目。   “皇上。”   婢女将内殿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上来,却有阻拦之意,“皇上,奴婢今日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皇帝看了眼这熟悉的多年来从来不敢回想的陈设,不觉声音哽咽,“你说。”   “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丫鬟,随娘娘嫁入王府的,娘娘嫁给您前确实心有所属,但后来……后来便没有了,皇上与娘娘,是帝后,也是夫妻,民间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不知道,您堂堂九五之尊,对娘娘那般和气爱重,她怎么会不动心的?”   皇帝一愣,“可是人都说,皇后爱梅,是因为她……她心里念着那个短命的男人,朕还痴傻地栽种梅树讨她欢心,可她……她从来没有顾忌朕的颜面。”   那时候全天下都在传皇后另有心仪的人,是他这个皇帝强娶来的,皇后爱梅,是因为那个翩翩佳公子姓梅爱梅,皇帝堂堂一国之君,这番言语怎能不怒,加之皇后嫁给他时的确心有不愿,如同褒姒嫁给周幽王,就从来不曾笑过。而他所做的,就是讨好她,宠爱她,给她他能给的所有疼爱与关怀。   那天当他得知她心里始终不能对那个男人忘怀的时候,他怒不可遏地冲入这间宫殿,见她手里的药杵捣着梅花,眉眼浮着柔光和蜜色,是对他时全然没有的少女之态,皇帝嫉妒冲头,失去了理智。再后来便发生了冲突,将她推到了佛龛下,猛烈地冲入她的身体,狂放地要她。   皇后拼死推拒,她越是恨,他越是癫狂,他撒完气,她躺在一地凌乱的衣物里,捧着衣衫痛哭,皇帝也有气,便掐住她的脖子,骂她嚷她,让她不许哭,后来……   后来皇帝怎么也不愿想了。   婢女跪了下来,“皇上,皇后娘娘当年,绝不是有心忤逆你,她……她曾对奴婢说过,自从入了宫,她心里想的,全都是您。梅花本是娘娘家乡的名景,她知道自己贵为国母,不能轻易归乡,只能看着梅花想想国丈老爷,想想夫人,您也说了爱喝梅花酒!皇上,奴婢以性命担保,传出谣言那时,她心里没有别人!“   一道雷轰然劈下来,皇帝几乎立不住。   “什么?”皇帝错愕地望着跪在脚下的女子。   婢女跪伏在地上,香肩颤抖,“娘娘就留了一个太子,皇上如果还有一分顾念夫妻情义……”婢女的两只手颤抖地捧出了一条素净的手绢,上面绣着疏影横斜的红梅,但只绣了一半,左下角用簪花小楷题着两个字:子川。   子川是皇帝的字,白沧远,字子川。   皇帝的都斗得更厉害,好半晌才终于接下了婢女递上来的丝绢,眼直直地看着那两个字,子川。是她清秀温婉的笔迹,用朱砂一点点勾勒上去的。   “什么夫妻情义。”婢女一愣,只见皇帝颓然苍老地笑了,“朕和皇后的儿子,他也,没了……”   婢女跟了皇后这么久,皇后在宫中横死,她怀疑过,对皇帝也有恨,她骨气硬,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她根本不屑于澄清。可还是晚了?   太子他也已经……   婢女哑然地捧住了脸,无声地放肆痛哭。   这宫里,再也不会有人为皇后娘娘和太子哭了。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们,只有她的笛声,也许从今以后只有她的笛声还会记得。   柳行素醒来时,天色微蒙,一睁开眼便撞入一对担忧的眸子里。   是沈轻舟。   她揉了揉额头,“师兄?你不是,找徽儿去了么?”   沈轻舟忧心忡忡地睨着她,“两位师弟渡河南下,一路打听到徽儿扮作小叫花子混在丐帮的队里,正往湖南去了,我已经飞鸽传信给你温师兄了,他家财万贯,我让他安排人手沿途留意。倒是你,你……”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柳行素的身体一动,便知道哪里不对劲,她诧异地低下头,某处熟悉的闷痛是她曾经有过的感觉,那时候她从火海后醒来万念俱灰,师父说她怀有身孕了,她为了这个无辜的生命,再没有动过寻死的念头。   这一次——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每一次,每一次同他分开,都会给她这么大的意外。难道要让她的第二个孩子,也没有爹吗?   “师兄……”   她一张口沈轻舟便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白了她一眼,“你现在的身子,根本不适合滑胎。行素,不管白慕熙如何对不起你,孩子都是无辜的,何况他也……”   柳行素怔了一下,醒来过时脑子都是混沌的,沈轻舟的提醒让她想起来,她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用一杯她亲手端上来的毒酒了结了所有的冤孽。   他死的时候,她就在他身旁,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知道他不会再醒过来了,那一刻她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慰,茫然地望着他永远沉睡的脸颊,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凉薄而苍白的唇。   绝望来得令她措手不及。   我是潺潺。   你知道了,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我是你的潺潺。   “他……他死了……”柳行素蜷起了腿。   没有眼泪,没有哭腔,只是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难过。他是她不能原谅的仇人啊,为了亲族,为了父母,她怎么能为他觉得难受。   沈轻舟叹息一声,“行素,他生前,你是太子一党,如今睿王的人马正要大肆动作,你留在上京,几个月之后肚子大了,迟早会暴露你的身份。”他顿了顿,突然握住了柳行素的柔软的手,“行素,跟我走吧。”   “师兄……”   “徽儿他们已经快要渡江南下了,他跑得这么远,你安心他一个人?”   柳行素矛盾地摇头,“不。”   “往北回贺兰山会暴露行踪,我带你去南边找徽儿,找到了他,我们一起回去。”沈轻舟用婉商的口吻,拉着她的手,缓慢地坐过来,“我跟你说过,不希望你为了你的决定而后悔,所以这个孩子,我同样希望你慎重。”   柳行素怔怔地将手放在小腹上。这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他何其无辜,可若要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死在他娘的手上,他会怎么想?他是个遗腹子,这辈子注定不能有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会怎样遗憾?   “师兄,我……”   “想好了。”   柳行素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好,我们离开。”   睿王得令出征,十万大军意气风发。而太子亡故,所用睿王的党羽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割裂着朝廷,部分官员群龙无首,又无法安心效忠皇帝,那个“病逝”的消息放得太令人难以相信,实在令人无法释怀。   呼啸的冷雪,将整座城池湮没。   昨日的烟火残烛,都在古旧破损的青墙剥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徐徐地沿着官道隐没入灰白的徐徐延展的雪景里。   (上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终于写完了,下一章让包子一号来露个脸~ 混在丐帮大队里的小叫花子2333 下卷会比上卷要短很多吧,但大多是甜齁的~   ☆、第65章 路途云和月   初春,冰雪在银光闪烁的冰河里渐次融化, 浅草没过马蹄, 山坳里的冬青树日渐峻茂。   柳行素靠着马车休憩,睁眼时已经天色微微亮了, 昨日的追兵将他们追到长江边,幸得一位船夫摇着桨橹前来, 这是温师兄安排的艄公, 专门游走于长江两岸的,凫水弄涛的本事都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险险地逃过了追杀, 身后数百支羽箭落入了江中。   但一路沈轻舟和柳行素都不敢留下暗号,怕引来的不是帮手, 而是追兵。   柳行素怀有身孕,沈轻舟也不敢放肆地行走, 又怕走小路颠了他, 只得挑了一条离最近县城最远的路,听到她醒来时嘤咛的声音,沈轻舟放缓速度, “师妹, 再过不久到了衡阳, 便可以休息了。”   柳行素应了一声,怀孕带来的嗜睡和恶心, 再加上沿途的颠簸,让她浑身无力。每日除了稀粥和青菜,几乎吃不下任何硬的干的食物, 但一路穿行在山里,沈轻舟也没那么大本事替她煮粥喝,只有馒头干粮,柳行素吃了两日,呕吐不止,脸色更苍白了。   沈轻舟心里替她疼,只能将行进的日程一拖再拖。   马车穿过茂密的针叶林,南方雨水丰沛,刚过雨水季节,天色暗沉,一股阴凉的风穿过树枝的丫杈漏出来,柳行素但觉浑身冰凉,忍不住拉紧了衣襟,树林里掠过飞鸢的怪叫声,离枝时溅起一大片落尘。   沈轻舟一愣,四下忽然想起此起彼伏的马蹄声。   轰隆隆地围拢过来。   “师妹小心!”沈轻舟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扬着马鞭用力抽打马臀,将马车往小路上引。   柳行素但觉天翻地覆,胃里一阵阵翻腾,靠着车壁紧紧攀住横轩,但还是架不住这样的颠簸。   可是四面围堵的人连这条逃生的路径也没有放过。   沈轻舟和柳行素很快被人包围了。   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这么快便找到了船渡江南下,一路跟踪追到了这里。   沈轻舟凛了凛心神,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骑兵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面容冷静而阴狠,像是安静等待着什么人,直到两人侧开一退,一个骑马悠然走入阵中来的青年,目光如炬,“柳行素,你跑不了!”   “那便不跑了。”车中穿来一个女子轻柔婉丽的声音,宛如古琴上幽幽沉拙而清灵的乐音。   青年愣了愣,“你……你果真是……”   车帘被缓慢地掀开了。   那瞬间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清秀温婉的美人徐徐下得车来,踩着一双牙白的绣珠花鞋,挽着翡翠绿的竹叶岑参宛如活络的飘带,着秋香色刻丝半臂,额间点几缕胭脂色梅花花钿,秀发如蓬云微微凌乱,双眸含水,朱唇如画,看起来,分明便是一位温柔妇人。   这哪里有什么柳大人?   这只有一位姣柔貌美的年轻美妇!   便是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也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候大人下令。   柳行素支起一朵苍白的笑容,“卫峥,许久不见。”   卫峥呆若木鸡,握住缰绳的手沁满了汗珠。他带着一腔报效朝廷的忠君之心,和一腔莫名怒火而来,在这样的柳行素面前,竟一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恨过柳行素么?没有,他此刻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恨的都是柳行素为什么不是一个女子,这样他就可以,就可以……   可她竟真是一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这般的容貌,这般的声音,决无可能是个男子,他是瞎了眼,还是蒙了心,卫峥的手都在颤抖。   柳行素淡淡地笑,“我没想到,前来追杀我的人竟然是你。”   卫峥的舌抵住了下颚,半晌,才恢复静穆清明的眼眸冷下来,“柳行素,你这……是欺君重罪!”   柳行素不以为意,“我不怕欺君。但是卫峥,你可有拿到陛下的圣旨?你带兵出来,到底是皇上的主意,还是睿王的主意?如果是后者,你算不算是欺君?”   卫峥一凛,还是她,牙尖嘴利,丝毫都不能饶人。   身后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卫峥,你磨磨蹭蹭作甚?太子余孽,一刀了结便是。”   说到太子,柳行素的身子晃了一下。   她离开了太久,听这人的口吻,朝中所有拥护太子的人,应当已经七零八落,被折得难有出头日了,皇帝糊涂,这是加快了睿王逼宫啊。   卫峥身后又骑马越出来一人,这人披着盔甲,身形魁梧,脸孔黝黑,正是禁军统领王述。没想到连他都被睿王收归麾下了。   这大周的天,果真是变了。   可是今日纵使是逃不出这包围又如何,柳行素从未想过能长命百岁,只唯独徽儿一桩心事不能了结,让她心下恻然。   沈轻舟已经出剑,“师妹退后,我待会与他们厮杀起来,你便一个人趁机逃跑。”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柳行素听得到,她摇头,“一起来便要一起走,何况,我跑不了。”   如果她不是怀着身孕,尚且可以赌一赌,现在则丝毫没有胜算。   沈轻舟眼色一暗,“那好,老规矩,还是师兄拼死护着你便是。”   四下开始拔剑出鞘,如寒星满天,剑光如练。   蜂拥而上的禁卫军冲将过来,沈轻舟沉着应对,第一支长矛伸过来,他右胁下夹住手肘断了木杆,挥剑而上,将马上的人割断了头颅。   跟着便是一拥而上的三支长矛。   沈轻舟矫健的身影在禁军之中穿梭,卫峥却只盯着那个单薄地立在风中的女人。她的眼底只有她的师兄,以前是太子,从来没有一刻,她用正眼看过他,用担忧的目光看过他,为他有过喜怒哀乐,为他有过动容。   从来没有。卫峥心头的妒火烧得如火如荼,恨不得现在那群人将沈轻舟的头颅割下来,可他知道如果今日沈轻舟死在这里,柳行素会恨他一辈子。   ……这样的一辈子,他也要。   卫峥的眸色黯淡下来。   他抽出王述的佩剑,夹紧马腹冲了上去,一剑挥向柳行素,沈轻舟果然急了要回防,被身后的人一剑捅入了胸膛,沈轻舟发出一声虎吼,举剑冲上来削卫峥的右臂,卫峥是个书生,功夫不到家,一剑被刺中了小臂,疼得剑尖撒手。   柳行素看到师兄被刺了一剑,失色道:“师兄!”   她要奔过去,风吹开她的衣摆,捏在手中的玉佩落了下来。   柳行素抓住了沈轻舟的手腕,“师兄,我跟他们走,你别……”   卫峥大恨,举剑又来,此时树林间蹭蹭地窜上了十几道黑影,箭矢如流星般刷刷而下,瞄准了王述和卫峥两人,卫峥的肩膀又擦过一支羽箭,疼得他怪叫一声,王述大惊,忙唤道:“有伏兵!快退!”   这一声喊,禁军扬起了脖子,只见四面八法忽然来了不少弓箭手。   “退!”   卫峥不情愿,王述冲过来一把攥住他受伤的那只手,“混账,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卫峥愣了愣,最后看了眼受伤的沈轻舟和柳行素,紧抿着唇加紧马腹冲了出去。   禁军死伤不多,柳行素惊愕地看着援兵,但禁军退散之后,他们也翻过了树枝,沿着来时的路消失无踪了。   “不是温师兄的人。”柳行素皱了皱眉,见沈轻舟的伤势有些棘手,“师兄,我们找个地方替你疗伤。”   “嗯。”   ……   衡阳的日色比北方似乎要稀薄些,没有太明朗,宛如融化在蓝天碧海之中的晕黄的汤水。   叫花子大队沿街乞讨的时候,柳承徽就混在里边偷吃偷喝的。乞丐虽然穷,但也穷得有原则,譬如丐帮的人明文规定,可以讨可以要,但不能偷不能抢,柳承徽犯了一个月的大忌,终于长老看不过了,“臭小子,你坏了我们丐帮的规矩了!”   柳承徽抓着一只白花花的刚撕了皮的馒头,坐在倒扣的小木盆上,抹了黑漆漆泥灰的小脸蛋支起来,剔透无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但一句话都不说。   在他的记忆里,丐帮的人好说话,只要让他们把自己的小脸捏一捏,什么都好说了。   但这一次可不能例外了,长老一只手将他的衣领子拎起来,“臭小子,从今以后,不准说是我丐帮的人!”   说着将他从街头提到巷尾,放在繁华热闹的街道口,“滚吧。”   柳承徽仰着脖子,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天生活泼好动,但偏偏一张脸带点儿婴儿肥,这个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没办法,长得可爱让人家好动恻隐之心也没办法,长老好不容易硬起心肠,终于又挫败地捂住了脸,“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你。”   说着又在柳承徽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原本便黑乎乎的脸又被涂了一层厚重的污泥,那四根指头印儿清晰得令人怀疑长老作恶欺负小孩儿。   柳承徽把馒头递上来,“花子爷爷,给你吃。”   长老跺脚,怒了,“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许叫我花子不许叫我花子!我堂堂丐帮六袋长老,你!你!你这个小兔崽子!”   柳承徽无辜地看着他。   长老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用孩子气的方式回道:“说得你这个兔崽子就不是花子似的?小叫花子!”   叫花子?这个他还真不是。他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叫花子,明明就是穿得破烂了点,被人捡回去,意外混入叫花子大队的。   他是来找爹爹的,可是天下这么大,上哪儿找爹爹?   后来,他坐在小木盆上,托起下巴歪着脑袋想,找不到爹爹就好好玩儿吧,让她娘一走大半年不管他,非得让她好好急一下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卷柳柳大半都会穿女装的了~ 第一次写包子,要是不萌你们别怪我哈哈   ☆、第66章 世外有天地   柳行素带着受伤的沈轻舟穿过松林,越过一方窄窄的石桥, 远处坐落着的两座小屋从繁茂的林中露出了几角, 柳行素欣喜扶住沈轻舟,一手勾着青龙玉佩的穗子, 将他扶稳了些,“前面有户人家, 师兄你撑着些, 我带你去治伤。”   沈轻舟的伤,说重不重, 说轻不轻,若不处理, 却是个大|麻烦。   哪知这户人家看着近,实则跟海市蜃楼般离得远, 幸得柳行素坚持, 托着受伤流血的沈轻舟到了篱笆门外,“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妪, 拄着一根黄梨木的手杖颤巍巍出得门来, 她虽生活在乡野, 但穿着却不俗,睁着浑浊的老眼瞧了瞧, 见一个女人搀着一个受伤的年轻男子,便问道:“你们这是……”   “婆婆,”柳行素大喜, “婆婆,我师兄在路上遇上了歹徒,受了伤,请婆婆收留,我想为我师兄处理伤口。”   “哦,好。”老妪拄着拐杖过来,手推开了竹篱,将人往里头引。   “这间屋子是我住的,老人家懒散惯了,杂物堆得到处是,你们到旁边那间空房子里先歇一歇吧,我看看我的药箱里有没有治伤的。”   “多谢婆婆。”隔壁的一件小屋显得更是雅致,柳行素托着沈轻舟踩上了木梯,将他扶到内室靠着床歇下,这屋子与老婆婆那间房是相通的,只隔了一条复道。   老人走得不稳当,手里抱着几支瓶子,乒乒乓乓地落到了桌上,“我也不晓得哪个是,我自个儿磕着绊着了,就随便取,总有的是对的。”   这些瓷瓶也不是凡品,出自汝窑,一眼便能看出来,瓶身釉色,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般细腻精致,其釉厚而声如磬,柳行素不算行家,但一眼也能认出来,心头掠过一缕疑惑,沈轻舟躺在床上紧咬着唇,但也不可抑制地发出一些呻|吟声。   柳行素挑拣了一只小瓶,拧开,一股淡淡的冷梅香冲鼻而来,她看了一眼,这个也是上品,这辈子她只在东宫见过。   但饶是她对老人家有些怀疑,医治沈轻舟的伤势却是刻不容缓的事。   老婆婆的拐杖在地上点了一下,发出结实沉闷的声音,这房子建得倒是稳固。   老婆婆问道:“姑娘,你也不晓得哪个是对的?”   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我一个老婆子,拿错了药治错了伤倒是不打紧,左右我老头子去了这么多年了,我一个人也寂寞得紧。年轻人却是不能胡乱吃药了,姑娘,这么着吧,从这儿往南再走二里路,那边有一处梅花林,你进去,里头有个名医,他一定能治好你兄长的伤。”   “什么名医?”柳行素却握紧了瓷瓶,这里边的药应当是真的。但她自己用药毕竟是不如大夫的了。   老婆婆道:“只说姓梅。其余的我倒知道得不多,他有个特殊的癖好吧,逢患者没有不医的,但他却不要钱,只要医好了的伤患在他的草庐外埋点梅花种子,若是小病小灾埋一颗便够了,若是大病,得替他多种些。也不晓得多少年了,他那片林子,我瞧着倒很是繁茂,不过现在花谢了,你要是去,也不晓得找不找得到。其实也不远,出了这片坳子就能到了。”   “多谢婆婆提醒。”柳行素握着瓷瓶,用指尖蘸了乳白的药膏,望着血迹斑斑的沈轻舟,“师兄,我要替你上药了。”   沈轻舟趴在床上,缓慢地用力撑开一些,柳行素替他拉下衣襟,露出受伤的脊背,她取出一条干净素色的帕子替他擦拭掉伤口附近的血迹,露出狰狞的一道血口来,此时这道寸许长的伤口还往外吐着猩红的血,冰凉的药膏转眼贴了上来,柳行素见他似乎颤抖了一下,忙问:“是不是很痛?”   “不痛。”沈轻舟摇头,“抹上来清清爽爽的。”   “那应该是对了,师兄,我得出去替你把那位名医寻来。”柳行素替他仔细上了药,用柔软的帕子覆在伤口上,又替他盖上了衣袍,语调柔韧而坚定,“你等着。”   “师妹,你的身子怎么能奔波?”   他试图起身抓住她的手,但背后的伤口却绷住了,疼得他张口溢出一声痛呼。   柳行素放开他的手,“我很快回来。”   柳行素拾起桌上的青龙玉佩,“婆婆,麻烦您了。”   “没事。”老妪慈和地微笑。   柳行素出了门,往映着日头的反方向走了二里,果然见到一大片梅林,繁华落尽,草庐隐隐,外头架着一座秋千,凉亭里有个人正在看书,柳行素走近了,唤了一声,“请问是大夫么?”   那人放下医术,转过头来,是为年逾不惑的男子,须发飘然,青衫曳地,看起来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倜傥意味,“姑娘,脚步虚浮,气血亏损,身上似有紫苏、白术、杜仲和茯苓之气,姑娘是来寻安胎的药方么?对不住,我这里恐怕没有。”   柳行素还没有走上台阶,便顿了一顿,这位名医果然名不虚传,柳行素便立在台阶上,双手抱拳,行了一个男子的礼仪,“家兄途遭埋伏受了伤,还请大夫移步诊治。”   梅先生温润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但凡求医问药者,都是病患到我这回春斋来,没有我上门看诊的道理。”   “先生不肯?”柳行素皱眉。   她眉眼玲珑,宛如出水的芙蓉一般秀逸超凡,男人多看了几眼,微微一叹,待视线下移,更是惊讶,“姑娘腰间的玉佩,敢问,是何人所赠?”   “这个……”柳行素也低下头,手指摩挲过玉佩,温软圆润的暖玉被五指拢在掌心,胸口却狠狠地一酸,想说话时喉咙却已经哽住了。   梅先生晃了晃眼波,淡淡一笑,“姑娘不想说也就罢了。”   “是……是位故人。”已故的人。   每一次提醒自己他已经死了,就会让她更茫然,更不知所措。所谓报仇,没有给她丝毫的快意和畅然,有些执迷和坚持,她不知道还应当拿起。   梅先生抚了抚须,“姑娘的兄长在何处?我随你走一遭吧。”   方才还说不能破例,转眼竟然答应了?柳行素愣愣地看着这位大夫飘然下场,想到似乎是这块玉佩让梅先生回心转意,她正要跟着,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腿软得险些倒在了地上,梅先生匆忙地将她抱住了,将她立稳,才顾忌男女之防,松口了手掌,却扣住了她的手腕。   “姑娘这一胎不稳,虽然平时一直服用安胎药,但毕竟长途跋涉,再加上身子骨原本便缺乏调养,更是……时时有滑胎的危险。”   柳行素紧张地绷紧了心弦。   梅先生笑了,“不过,我不是庸医,姑娘若信得过我,我替你开几副方子调养便好。”   “可是你方才说……”   “哦,安胎的药我这里确实是没有,等我写好方子,吩咐人骑一匹快马去衡阳城取药,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回来。姑娘你稍后片刻,我取了药箱,便随你去瞧你的兄长。”   柳行素点头,“嗯。我信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给她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如同春阳下柳丝葱茏里摇曳的碧波,和而不柔,似位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   柳行素脚程慢,他也很迁就她,走得缓慢,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姑娘,还是走慢点好。我这片梅林虽然此时不复风光,但当日花开的时候,半城的人恐怕都来闻过它的花香。我曾经有位小友,向我讨过酒喝,他说我的酒酿得不错,问我要过方子。”   一路上聊聊天也挺不错,柳行素为了缓解疲惫和两人的沉默,也随口便应,“先生你给了么?”   梅先生怅然地吐了一口气,“给倒是给了,他说酿了第一坛美酒,邀我到中秋节赏月吃酒,我们本是一见如故,我也待他真心,可惜,后来还是一去无踪了。”   原来不是个好故事。   柳行素暗自可惜。   见她带路的方向愈发往北,梅先生惊叹,“你这是要带我上华婆婆家?”   “嗯?”   梅先生见她不知,心下忖度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们定是过路了借宿在华婆婆家里,婆婆告诉她自己住在这边,她便寻来了,颔首道:“是山间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我和她算是比邻而居,同用这条溪里的水。”   “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有病有灾也不肯上我这儿来,说没有梅花种子给我,我心道她哪里需要什么梅花种,我便不时下来拎点东西拜访她,顺带替她诊病。”   柳行素暗自忖度:难道婆婆家里那些珍贵的伤药都是梅先生给的?她看了眼梅先生古朴陈旧的药箱,素雅淡然的一袭青衫,又觉得不像什么富贵之人。   汝窑名瓷恐怕全衡阳城都不会有多少,这位老婆婆的来历真令人匪夷所思。   绿荫里的两间屋舍齐整整地撞入眼帘,柳行素突然察觉到,这两间屋子并不是同时修建的。梅先生走到竹篱外,轻轻收起手掌,推开篱笆门,“不想打扰了婆婆休息,你带我去瞧你的那位兄长吧。”   “嗯。”   沈轻舟抹了药膏,此时药力正在发散,全身疼得厉害,柳行素候在外边,梅先生独自做到沈轻舟的床榻旁,“壮士,在下恐怕要失礼了。”   “医者不避,先生不必客气。”   “这倒是,在下怕是有几分迂腐。”梅先生温润微笑,手揭开了沈轻舟的外袍,伤口不算太深,想来是点了穴道止血,又上了止血的药膏,不过他行走太久,导致气血翻涌,所以这伤口出血才会一时半会止不住。   梅先生道:“我听那位姑娘说,壮士这伤,是遭人追杀所致?”   沈轻舟趴在床榻上,闻言,将头俯低了些,“是,对头来头大,一路从上京追到此处。”   “上……京?”梅先生微微愕然,看了看屋外,柳行素正握着那枚青龙玉佩靠在围栏上,反反复复地摩挲,不知在想着什么,眉眼低垂,眸中有淡淡的水光。他蓦地了然,原来还真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会交代一些前因,小包子下次出来的时候,估计就直接……嗯,你们知道的。 这章有点细节~我猜你们肯定猜不到前因后果哈哈哈。 PS:我要给《长安迟暮》换件衣裳了可能,因为该封面实在没有那个意蕴233   ☆、第67章 比邻而建居   柳行素将手里的暖玉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了。白慕熙两度把玉佩塞到她的手里,口吻似恳求又坚决, 她就该想到, 这块玉佩不同寻常,今天仿佛是这块玉佩掉出来了之后, 那群援兵才出手从卫峥和王述的手下救出了她和沈轻舟。而屋内正为师兄治伤的梅先生,也意味深长地问过这块玉佩的来历。   是它有什么玄机么?   伴随着一声低哑沉闷的吼声, 柳行素的思绪被拽回来, 只见梅先生风度怡然地翩翩而出,“这位壮士不愧是习武出身, 底子好,伤也不重, 我替他清洗了伤口,换了副药, 应该没有大碍了。我留点药膏给你, 一日抹两次,晨昏各一次,不出十日便能好了。”   柳行素感谢了一番, 梅先生走下两阶, 又回眸温然而笑, “不过,那位壮士既然不是姑娘你的……孩子的父亲, 那伤口也不在紧要处,还是让那位壮士自己擦药吧。”   见柳行素怔了一下,他敛了敛唇, “可以当我没说。”   说罢,梅先生便拎了一截下裳施施然下阶走了。   柳行素走入房内,才发觉师兄已经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初春天气冷,眼下又快到了傍晚,夜里更冷得厉害,她拉了里侧的被褥来,替沈轻舟盖上。掖被角的时候,手指恍然停住了。   这样的事,向来是妻子给丈夫做的,她没给白慕熙做过,她们共寝的时候,她总是睡得比他早,没什么机会替他盖被子。说起来,她其实也没尽过什么妻子的本分。   针线女红她不会,他喜欢下棋栽花,她也不会,他酿的酒天下闻名,她却是个一碗倒,他看书的时候,她闲得发慌,会在后院练两套枪法,偏偏他对武学又没有兴致……   柳行素苦涩地牵了下嘴角,转身走入暮色映照下桃色的夕晖里,一缕炊烟被风卷散了,苍山碧色远,老妪摇摇摆摆地拄着一根手杖而来,“姑娘,我煮了点粥,过来吃些吧。”   柳行素颔首,缓缓地走下台阶,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因为今日跋涉的缘故,小腹坠坠胀胀的,她隐约抽动了一下眉角,下意识护住了肚子,老婆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柳行素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打扰您了。”   她想婆婆一个人生活在深山老林不容易,她和师兄两人来借宿,实在让人为难。   老婆婆热情地握住了她细细的一截腕子,“我煮了点肉粥,趁热。”   正当柳行素捧着小碗喝粥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婆婆?”   柳行素心神一凛,下意识以为是追杀的人又来了,婆婆应答了一声,在柳行素诧异的目光里,她笑着让人进来,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篮子鸡蛋和一条杀好了的鱼便进来了,他穿着官府衙门的服饰,戴着顶冷蓝色的官帽,腰间悬一把镶着蓝雨石的宝剑,但气质干净而温暖。   “婆婆家里今日来客人了?”年轻人将东西放到桌上,对柳行素礼貌地点了下头,“这是大人让我拿来的。”   婆婆摇摇头,“你们大人不是调任好久了么。”   “他心里记着您啊。”年轻人说罢,又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翻出几个瓶子来,“这个是大人托我给您的,跌打损伤的药膏,您老人家一个人多有不便,有备总能无患。”   婆婆与他十分客套地寒暄,说完话送走了衙门来的年轻人,柳行素的粥也喝得差不多了,信口便说了一声,“婆婆在衡阳,必定是受人爱戴的人。”   老人皱了皱眉头,“其实我也想不透,我和老头子在山里住了许多年,以前也衡阳的大人也没关心过。我只以为那是大人宅心仁厚,觉得我们夫妻生活不易吧,后来,老头子死后,我想通了件事,老婆子我这辈子,怕是遇到了什么贵人,自己都不知道。”   “嗯?”   左右无事,师兄也还睡着,柳行素想听听故事,老人活了六十余年,即便只住在山林里,阅历见识想必也不是她能比的。   老人想了想,“我也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我家里来过一个年轻人。当时他们从南边来的,说是经商,队伍里有个人被毒蛇咬了,命在旦夕,于是找到我们这户人家,那时老头子在家,便说,这附近有个隐居遁世的名医,找到他或许有救。”   “后来,那个人救活了么?”   老人摇头,“他被我们这里最毒的蝮蛇给咬了,送来的时候毒已经散到了五脏六腑,没有撑住,后来还是死了。”   柳行素微微恻然。人命何其脆弱卑微,也许此时活得完完整整,下一刻又不知道在哪一处身首异处,所以她永远不会喜欢突兀的离别。   “那个年轻人心地不错,挑了风水好的地方,让人厚葬了他的下属。不过他的行程却不得不耽搁下来,当时他们有二十几个人,我们这儿没有供给他们住的地方,他们便围在院落里边席地而睡。那时候正是夏天,山林里蚊虫毒蛇都多,我怕他们也不幸,便让人都挤在屋子里睡,结果夜里一个人被蜈蚣吓醒了,后来那年轻人说,这样下去不行,便让他的人帮着我和老头子,把这屋子的地基都抬高了。这屋子原本是建在地上的。”   柳行素也看出来了,而且隔壁的那间屋舍要更高些。   老人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老眼昏黄,一瞬不瞬地在想着那时候,老头子还在的时候。   她和丈夫都好客,他们帮着抬高地基重建房屋,她和老头便日日准备美酒好菜与他们共饮,少年人酒量好得令人称叹,千杯不倒,他举止之间有股含而不露的威仪,不似一般富贵人家,老头便尴尬地说道:“山林粗人,粗茶淡酒真是怠慢贵客了。”   “我倒觉得这酒美味,我对酿酒品酒,还算有些心得。”少年人笑起来,一双眸子温温沉沉,清贵高雅,修长白皙的指扣在劣质的酒碗上,怎么看却都像是一副画。可惜人是真迹,酒碗却是赝品。   老头的脸有点红,也不知道是酒量上头还是怎么的,少年笑了笑,竣工了的手下走进来,“公子,我们待得也够久了,是不是——”   少年沉吟了下,“再多留几日也不防。”   老妪见他们仿佛有急事,不敢留他们,但也不好赶客,一时不说什么话。   少年也察觉到了,让他那个下属走了,才看着两位,淡淡地笑了笑,这一笑,那双原本蕴着几丝淡薄冰凉的眸子溢出不少柔色,“老人家在世外桃源生活,一世一双人,教人羡慕。”   他的腰间握着一枚暖玉,那玉质自是上乘,荡着晶莹的光泽。   老头道:“公子是富贵人家,怎么反倒喜欢——”   少年笑着摇头,“人多了的地方,是非便多。这天下的是非,更多。我是个嫌麻烦的人。”   老头愣了一番,揣摩不透这话的含义。   倒是老婆婆见他脸色温和,手指捻着玉佩的模样,有些少年人的赧然和柔情,便问:“公子也有妻室了?”   “嗯。”   他坦荡而内敛地微笑起来。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两位老人都觉得这个少年谈吐不俗,人也心善,老头正暗示他的妻子问得太多了,老妇人却没这担忧,笑道:“公子的夫人,真是好福气的。”   “她——”少年微微垂目,“她是个刺头,也是个一根筋的傻姑娘。”   仿佛只有提到她的妻子的时候,他那双犹如看透世情、冷漠而慈悲的眼眸能溢出熠熠的神采,温柔似水,“其实我本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同她终老。虽然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不过老人家,若是我拉着她来与你们做个邻居,你们会赶客么?”   “这个——”两人对望一眼,老头摇头,“自然不会,公子是贵人,来与我们做个伴儿,我们自然是欢喜的。”   老妇人也笑着应和,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很久了,一举一动都尽看得出默契,虽有风霜铺面,可那份真诚和执着,是彼此共有的财富,胜过万金。   那是他最羡慕的。   少年微微一笑,转头便走出了门,吩咐他们的下属们,在小屋旁再盖一间。   那群手下个个纳了闷儿,不解其意。   直到真的盖起来,他们才知道自家公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们惊恐地看着他们素来养尊处优的公子,拎着一只木桶,在墙内生疏地糊着泥,起初动作笨拙生涩,可惜他人聪慧,很快找到了敲门,一面墙糊下来,平整结实。一个手下惊恐地看着他,“公、公子,你这是……为谁盖的屋?”   “当然是我自己。”少年不以为意地一笑。   那人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行?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呸呸呸,殿下,我们已经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了,再不回去恐怕皇上降罪,那可如何是好?”   少年太子放下木刷,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一堂,已经修葺得很有几分模样了,薄唇微挑,“下一次,我带潺潺来见识。”   “……”   还是为了太子妃吧,殿下您可真是煞费苦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木樨当年从永州回来一段路上发生的事,手下是莫玉麒,那时候很多人还没开始跟着太子,太子也是个很理想化的中二少年。 他没有什么伟大抱负,没有什么心机城府,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护他的潺潺。虽然很可惜。那样的中二太子以后都没有了。 PS:关于糊墙,太子在荆州露过一手,终于把这个细节补上来了。   ☆、第68章 山中日月长   莫玉麒如果胆子大一些,他可能便会走上前一步, 试探一下自家殿下有无烧坏脑子的可能。但是他不敢。   白慕熙糊了一手泥, 那双淡漠而温柔的眼睛,宛如坠入天水之中的晨星。他想象着山林眷侣白首终老的结尾, 离开上京,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她好, 光明正大地给她所有的爱与宠。   “殿下, 你是要带太子妃娘娘常住么?”   白慕熙走到折角,熟练地糊上墙泥, 潺潺怕冷,又怕雷雨, 他只能用椒聊抹上厚厚一层墙泥,现在时日不多, 下次等她来了, 他说不定会再露一手,也许她该插着腰笑他堂堂太子竟干这种粗活。想到这儿,那双如脸冰雾的眸子微微潋滟开, 少年人淡淡一笑, “她答应了, 我就永远不走了。”   莫玉麒大惊失色,“殿下……你……你可是太子。”   “这个么, ”白慕熙想了想,微笑道,“大不了, 不做这个太子。”   他弃的东西对他而言,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女人,在外人看来不能理解,觉得这人是个傻子,可殿下的性子莫玉麒知道,他用这么一副清淡的语调说出来,便是真的不在意了。   莫玉麒摇头,“殿下比属下读的书多,应该明白,储君这个位子,并不单是一种尊崇,更是一种责任。殿下不要这份责任,岂不……岂不是个懦夫?”   他的手顿了一下,低低一叹,没说什么。   莫玉麒以为他至少会动怒,觉得自己以下犯上,该教训一番,可什么都没有。他平静地在哪儿刷着他的墙,安置他的新家,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们都清楚,太子是副内敛的性子,不爱说的话便不会说,心里话更加藏得深。那位还在上京城荣华富贵处的太子妃娘娘,怕更是误解太甚。他心道:但愿太子妃能答应殿下你吧,但她是名门闺秀,说不定过不了苦日子,殿下你想得太好了。   黄昏的时候,老婆婆煮了一锅粥,用隔了冬的梅花煮的,沁香馥郁。但白慕熙吃得不多,只用了几盏茶,修长如玉的手指始终留在那块莹润的玉佩上,好像这才是他心上的恋人。老婆婆禁不住便多问了一句:“这个是……公子夫人给的定情信物么?”   “不是。”白慕熙微笑,脸色却有淡淡的涩然。   青龙玉佩本来是一对,被剖成了左右两半,可惜灵瑗问他要的时候,被潺潺瞧见,后来她们争执之下打碎了,他晓得灵瑗同潺潺说了什么,他也知道潺潺难受。永州的能工巧匠多,他让人仿着图纸重做了一个,幸得那块玉原石的玉料还充足,做得一模一样。他以后私下送给潺潺便好了。   老婆婆没问,直到夕阳西下,从外地突然传了两道消息回来,山里宁静的一段时光终于被打破。   故事尾声,是他仓促离开,连婆婆都不知道缘故。   柳行素手里握着的青龙玉佩露出了一角,老婆婆瞧了一眼,“姑娘,那块玉,同你手里的这块,倒是……很相似。”   柳行素愕然地捧出了手心里温暖的玉佩,被她的肌肤温度包裹着,玉有了暖香,宛如腾着一缕烟气,“这个么?”   老婆婆凝睛一瞧,还是佝偻着腰慈爱地笑,“老婆子哪里识货,自然看到什么都认不出的,姑娘你当我说了个笑话吧。”   “后来那个年轻人走了?”   “走了。”老婆婆惆怅起来,岁月痕迹刻得沟壑纵横的脸,颓靡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他的妻子,好像死了。没等到他回去。”   柳行素突然心中一跳。怎么会有那么多巧合?心里隐隐预感到这个故事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忙问:“婆婆,这……这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老婆婆记性不好,算了很久,“算算,我老头子死了也将近七年了,真是七年了。”   柳行素的脑海里犹如轰地一声。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她认识的白慕熙,怎么会是老人嘴里那个向往山林生活,还甚至想和他们比邻建居的太子?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如果是,他又何必为了稳固君位忌惮柳家,忌惮皇叔,何必为了这些害死她的亲人……他明明自己承认了的。不,这一定有哪个地方是不对的,她错愕地抬起头,“婆婆,那、个年轻人,他……他有没有说过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妻子……是谁?”   老婆婆回想着,摇头,“他没说过。只有一晚,他们睡在屋外头,我见夜里有些风,怕是要下雨,爬起来去找他们进来避避雨,他睡梦里叫着一个名字。老婆子怕是耳朵也不好使,没怎么听清。后来——”   后来他说,“她出阁前闺名叫潺潺,流水潺潺的那个潺潺,像澄澈剔透的溪水,一眼见底,又不爱拘束。”   潺潺。是他。   他来过。   七年前他奉旨南下,前往永州监工。从永州北上回京,正巧要经过衡阳城,所以他说自己是南方来的。   柳行素恍恍惚惚地摇晃了一下,手扶住了桌角,已经风侵雨蚀的桌被她拽下一片松软的木屑来,可见使了多大的劲儿,老婆婆愣住了,“姑娘你……”   “我,没事。”   她转过身抹了一把眼睛,“婆婆,我去看看我师兄,谢谢您的招待。”   此事疑点太多了,可如果婆婆说的不是假的,那么,他建的这件房子,是为了拉她来短住么?他凭什么认为她会答应?柳行素不自觉地抬起头,四面墙砌得平平整整,山野之间很难见到这么精雕细琢的俨然屋舍,像极了他的作风。   柳行素的手抚过这一带略有剥蚀的墙面,婆婆说,这是他亲自搭着木梯盖的房梁,又亲手和的泥糊的墙。   婆婆说,他人有些冷淡,唯独提起妻子,才会不自觉温柔。   婆婆说,他并不喜欢富贵荣华,唯独羡慕一对老人,山林终老的寂静安宁,一辈子顺遂温暖的细水长流。   婆婆说的,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白慕熙。   自幼被封为太子的人,他怎么会有这么这种想法?在皇帝看来胸无大志,无所作为,在文武百官看来软糯无能的想法,这是他?   墙被她的指尖抠出了泥灰。很多人说,人死如灯灭,他已经是灭了的那盏灯,可为什么,还是将她的心烧得这么烫,烫得如同岩浆一般,根本盛放不了?   六年前,那时候他身边便有一朵解语花。她虽然是嫁入东宫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可东宫里的人看的都是那个女人的颜面,对她这个不受宠的太子妃觉得可有可无。   那个女人叫灵瑗。   她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小婢女,后来赐给了东宫太子殿下,照料太子起居,在娶她之前,便有意让她做通房。   柳行素不知道她有没有做成,但她的趾高气扬,让柳行素相信,也许她才是备受宠爱的那一个。   当她再回到上京城时物是人非,灵瑗也死了很多年了,如果不是灵珑,她不会想起这个名字。她们姊妹俩,都是一样的妩媚动人,那张脸她真是挑不出什么瑕疵。比起她们的容色,不论是柳潺还是柳行素,都要逊色不少。   沈轻舟睡得沉,这一夜几乎未曾醒来一次。   次日梅先生来查探沈轻舟的病情,柳行素正端着一碗粥给沈轻舟,沈轻舟手上有伤不便,她便一勺一勺喂给他。   梅先生咳嗽了一声,柳行素侧过身,见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微微一奇,梅先生走过来将包袱放在了桌上,“他的药,和给你的药,配方、用量我都事无巨细写清楚了。”   沈轻舟纳闷,“师妹,给你的药?”   有些话当然不能说给他听,梅先生沉声道:“我有话同这位姑娘说。”   柳行素沉默地点了点头,将素瓷小碗放下,跟着梅先生出门了。   她靠着木梯的围栏,在梅先生下楼之后,她停下来了,“先生是不是认识太子?”   梅先生转过身,脸色浮过淡淡的不自然,“姑娘说的太子,早在一个多月以前,皇帝下诏宣布身死,如今的太子,恐怕要算睿王了。”   “他成不了。”柳行素的口吻固执而笃定,小春的债她一定会讨回来,“先生没给我回答。”   梅先生弯了弯唇,“他是我的小友。”   “我们品酒论酒,一见如故,很投缘。”梅先生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可惜,他答应给我的木樨清露,却始终没来。我后来略有耳闻,上京城的皇太子在一场大火里坏了脑子,有些事都不记得了,我心里自然不好受,心说富贵人家到底是攀不起的,他们怎样,总会满嘴仁义全是借口。”   梅先生怅然道:“可是他死了,这个借口倒可以用一辈子了,我也不会记恨。”   柳行素抿唇,“什么一场大火?”   她走下来,语调微微颤抖,“先生说,什么大火?”她放了一把火,那时候他人在衡阳,等他回去的时候,应该只剩下焦灰才对。   梅先生清风明月般的眉眼扫了她一眼,道:“姑娘,先太子是你的谁?”   “先太子”那三个字狠狠地将她刺了一刺,柳行素咬了咬唇,“是我的,我的……”他是她的谁,该是她的谁,从哪里算,怎么算,她都说不清了,他说她是个傻女人,她的确是傻。   梅先生看了眼他手中骤然捏紧的玉佩,皱眉道:“姑娘,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睿王的人追杀你和那位壮士,你们两个人没有援兵,终究会逃不过,留在这里也只会牵连华婆婆。至于你手中的那块玉佩,却是一个信物,南下八省所有太子旧部都会听命于青龙玉佩的主人,我,也是一样。如果你希望你和那位壮士能够全身而退,这块玉佩要保存好。等到了衡阳,用这块玉佩到任何一个钱庄找他们老板,你都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是这个么……”柳行素点头,想到他送给他玉佩时,那固执的恳求的姿态,让她奇怪。她想,如果不是这块玉佩在,也许不用睿王,他自己的人马都不会放过她。可她怎么有脸再带着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包子又要出来了~么么哒,关于东宫的往事,梅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不了详细的,我们换个人来说。   ☆、第69章 见缝要插针   衡阳城最大的酒楼被一个神秘的富商盘下来了,当日酒楼里, 除了庖厨和主事, 其余人几乎都被赶出了落霞酒楼。   “公子喜静,附近不要太闹, 还有,公子不喜欢花香的味道, 公子换的衣物要用特制的檀香熏过才能穿, 近来衡阳不怎么太平,闲杂人等不要放进来搅扰了公子的休息。”阿七暂时只想到了这些, 对掌柜交代妥了,转身沿着楼梯而上。   掌柜如释重负, 长吐了一口气,歪着脖子往二楼看了老久, 才嘀咕:“哪里来的这么难缠的客人。”   但这人已经不能算是客人了, 他是这间酒楼的主人。   掌柜搓了搓手,叹了一声往后厨房去了。   烤鸭浓郁的酱香和鲈鱼清甜的鲜香勾得柳承徽的肚子咕咕直叫,他听说酒楼里的人被赶出来不少, 又是衡阳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他第一次来江南, 嗅到淡水鱼鲜美的甜香之后,馋虫闹腾得就没停过, 他砸吧砸吧了小嘴,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猫着腰闪身进了后厨。   鲈鱼被盛在一只长条大碗里, 撒了葱花,浮着稀落的各色蔬菜丝,柳承徽“哇”一下流出了口水,从柜子后探出一只小脑袋,忙活的大厨背影匆促,猛一回头,吓得柳承徽赶紧蹲了下来,大厨舀了一勺加了花椒的油淋在烤鹅上,刺啦一股子香味被戳出来,油花啪啪地在酱油色的烤鹅上浇开。   柳承徽捂紧了小嘴,心里“哇哇”地大喊。   庖厨师傅用盖封住了做好的佳肴,此时门外传来声音,“师父,这条蛇跑了!”   师傅应了一声,用抹布裹住了手,放下勺儿便出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头,柳承徽飞快地起身,用青花小汤匙舀了一勺汤含在嘴里,一下差点把舌头烫熟了,忙扔了汤匙,一面哈着气,一面任由舌尖跳舞,美妙的感觉咬在嘴里,真是神仙般的享受。   他跟着叫花子从北往南走了这么远,因为吃不到好的,他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就算讨到了钱,别人分一点给他,可是就算是街边一个卖包子的小摊贩也不愿意把白花花的肉包卖给一个浑身脏臭的叫花子。   柳承徽深刻感觉到底层人民受尽歧视的不公,忿忿不平,于是愈发坚定了劫富济贫的伟大设想。   “这个人看起来很有钱,吃得起这么好的东西,要是顿顿吃,真是浪费。”柳承徽嘟了嘟嘴,揭开锅盖,撕了两条鹅腿退回了小桌下边,油水淋漓,将他一张小脸都倒映在上边了,柳承徽心满意足地咬了好几口,真是美味,人间美味。   “蛇从狗洞里溜出去了!”打杂的店小二惊惶地看着那条红黑色的拇指粗的蛇从竹篓里爬出来,沿着草丛里深深掩着的洞钻出去了。   腆着大肚的厨子一掌把店小二推开,“这条蛇要是惊动了公子,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你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   店小二犹犹豫豫,“这个,我怕……”   “废物,这些蛇都是拔了牙的,你怕什么?”厨子看不过,“我去找,你把菜给公子端过去。”   “好,好。”听说不用找那条毒性猛烈的毒蛇,店小二松了一口气,挥了挥额头上急出来的汗,用肩上搭着的抹布把手擦干,佝偻着腰窜入了厨房。   柳承徽猛然间撞见轻手轻脚跑进来的店小二,吃了一惊,一只手正撕着白玉盘里的鹅翅,店小二吓得手里的抹布掉地上了,随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喊:“来人啊!有贼!”   柳承徽忙摇着那双沾满了荤油的手,“不是,你别喊!”   “我不是……”   不管用,店小二只管扯着嗓子大喊,没过多久一群操着家伙的下人蜂拥而至,柳承徽撑着桌翻过来,矮身跳到了灶台门口,店小二大喊:“抓小贼!他、他偷吃!”   于是一群壮汉握着斧子长刀冲将进来,柳承徽从灶台后起身,一串着火的东西往他们身上扔过去,噼里啪啦炸开了一片,正当兵荒马乱、人仰马翻的时候,柳承徽咯咯大笑,兔子一样冲了出来,从大汉的腋窝底下跑了出去。   但从后院冲到前院,回头留意他们有没有追上来,一扭头便撞上了一条腿,跟着后领就被人揪起来了,柳承徽瞪大了圆眼,双脚被他提得离了地,他惊恐地转过眼,面前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掩在披拂的长发里,模样算得上年轻,但蓦地让老江湖柳承徽心中惴惴,他“哇”一声哭了起来,“叔叔,我再也不敢了。”   那人皱了眉,沉声问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教的你偷东西?”   “我……我饿了……”柳承徽指了指肚子,眼巴巴瞅着他,“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阿七冷笑,“寻常人偷东西怎么会偷到落霞酒楼来?这里布下的天罗地网,你怎么混进来的?”   留意了一下柳承徽身上破烂挂着的几块碎布,他的眉锁得更紧,“你是个,叫花子?”   这个叔叔好讨厌,最讨厌看不起叫花子的人了。柳承徽被他攥着后领子,小身板往前一荡,登时一口要在阿七的脸上,阿七吃痛,犹如被狗咬了一口,正要拔剑威吓这小子,手一松,柳承徽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呸,呸呸——”居然是张假脸,这种劣质的人皮,师叔那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阿七怒了,长剑矫若游龙般出鞘,柳承徽一怔,登时坐在地上,警惕害怕地退后了几步,小手扣住了放在腰上的火|药。   这时后厨房里的人赶了来,哭丧着脸道:“七大人,这个臭小孩不知道扔的什么,把我们炸成这样了!”   阿七和柳承徽同时抬头,只见一群人身上扑着黄蓝紫三色的粉,柳承徽砸吧了小嘴,默默地把笑忍回去了。   他三师公本来想开发一种威力极大的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这样贺兰山就再也不用受到突厥的威胁了,可是在三师公炸了十七间试验的草棚之后,他老人家唯一的成果就是这串花花绿绿的鞭炮了。不要说移山倒海炸死人了,弹到手上连个伤口都不会留的。   “七大人,你要为我们做主!”   “就是,七大人!这臭小孩长得可爱,心肠真不是一般黑!留着长大了还了得!”   阿七的目光缓慢地移到了柳承徽身上,那杆长剑凝血的寒气已经触到了柳承徽的喉咙,小孩儿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害怕地蜷起了一双短腿,讷讷地卖乖:“叔……叔叔,我只偷吃了两条腿,喝了几口汤……我,我以后还给你就是了,等我有钱了,我就还……”   身后店小二扯着嗓子大嚷:“你还得起嘛,臭花子,落霞酒楼的剩饭都不是给你们这种臭花子吃的!”   又鄙视花子了。   柳承徽本来应该捏着小拳头发怒,可是,可是他的脖子好冷啊,这个叔叔的脸色好可怕啊。   他刚才还咬了他一口。   阿七垂下视线,“你身上的火|药,是哪里来的?”   没想到他不杀他,只要问这个,柳承徽呆了呆,那长剑又挺进了一分,阿七用一种肃杀严峻的口吻逼问:“说!”   柳承徽忙抱住了头,“我,我爹爹给我的!”他没有爹爹,暂时把罪名扣到他的头上,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你爹?”   阿七待要再问,身后缓步走来一个与他一般装束的黑衣劲装青年,“公子醒了,有事吩咐。”   见他的长剑指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口,“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个可爱的奶娃娃,你同他摆你的总管架子作甚?”   说着,他眉眼一折,和煦如春风地蹲在了柳承徽身前,好奇怜爱地捏了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你好可爱啊,跟个娃娃似的。”   柳承徽傻傻地看着他,想到刚才被人拿剑逼着说话,他后怕地抽了抽鼻子,“叔叔。”   “哎?”黑衣青年大笑,“哈哈哈,居然叫我叔叔,好乖好乖!”   他把手放在柳承徽的鬏鬏头上摸了摸,“头发都乱了,哎,你爹娘怎么放任你胡作非为的?你晓不晓得,这个怪叔叔是我们这儿最凶的人了,你惹了他,怕是不好过哟。”   唬得柳承徽一惊一乍之后,他摸着小孩儿圆滚滚的小脑袋,笑着哄:“不过,要是你再喊我几声叔叔,我就帮你摆平他,怎么样?”   阿七冷冷道:“公子不是有事吩咐么?”   吓得柳承徽一头扑进了黑衣青年的怀里,“叔叔……”   黑衣青年满足地眯起了眼,笑得胸膛跟着颤动。   “不行了不行了,太可爱了!”   青年弯腰,将吓得不轻的小孩儿抱了起来,阿七冷眼如冰,“这小孩儿身上藏着硝石火|药,并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我知道啊。”青年安抚有些惊恐和后怕的徽儿,拍拍他的肩膀,“我抱他去审审,就算是要杀,你也得等公子下令。滥杀无辜,公子下令怪罪下来,你难辞其咎。”   “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叔叔给你买冰糖葫芦吃啊。”青年笑眯眯地拍柳承徽的小屁股,一颠一颠地往外走。   “徽儿……”   “哦,真是个好名字。”   “你爹娘呢?”   “没爹没娘。”   两个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门外,阿七收了剑,嘴唇冷厉地一撇。   苦楝树漏下铜钱大小的光圈,淡紫如雾的香帘微卷,柳承徽望望二楼,好像有模糊的身影映在帘上,一缕淡然清扬的琴声在楼阙之间回荡,如泣如诉一般缠绵、跌宕、凄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全是熊孩子柳承徽,他是个皮猴儿前面已经说过了,不过还是很懂得看碟下菜、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的。此刻,他妈在城外,很快要来打他屁股了2333。   ☆、第70章 情是不得已   柳承徽的屁股被揉得开了花,他嘤嘤嘤包了一包泪,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和颜悦色好说话, 还喜欢捏他脸的人,是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   “老实说, 我对小可爱你打心眼儿里喜欢哪,可是小可爱不乖了, 怎么就不告诉叔叔, 到底是谁给的你硝石和火|药的呢?你说一句你爹爹是谁,在哪, 有什么目的,叔叔又不会吃了你。”   柳承徽小脑袋一扬, 硬是咬着牙不肯说。要是他知道爹爹在哪,还用给这帮人欺负?哼哼。   楼上的琴声逐渐平息下来。   香帘翻涌如雾, 衡阳城外山岚隐约, 露出清秀的轮廓。   沈轻舟伤好了大半,他与柳行素合计了一番,决意不能再留下打扰华婆婆独居, 本以为此次可以顺利抵达衡阳城, 但又遇到了一波追兵。   树林里的风声犹如箭矢, 飒飒地刮过耳朵。   冰雪初融的初春寒气入骨,柳行素冻僵了的手紧紧抓着沈轻舟, “师兄,你撑着点。”   两人一路沿着小路疾走,但终究抵不过对方来势汹汹, 柳行素听到身后韩诀沉怒的声音:“你们还跑得了么?”   柳行素怔了怔,不一会儿矮矮丛生的灌木里窜出数十个手持长刀的甲兵来,韩诀策马而近,玄青色劲装沾满了林灰,风尘仆仆,“柳行素!”   她转过身,“韩大人,连你也被睿王收编了么?”   “胡言乱语。”韩诀提剑下马,“若非我了结你们身后的追兵,此刻围在衡阳城外的人能将你剁成齑粉。”峻厉阴狠的眉冷然一耸,还是柳行素初见的阴戾,一手长剑掷出了剑鞘,“慕熙死前,让我照顾你的安危……呵,我真以为你会想办法救他,可两面三刀花言巧语骗了他的性命的,不就是忘恩负义的你么?”   沈轻舟按住剑挡到柳行素身前,面对韩诀的咄咄逼人,面色一凝,“休得与我师妹为难。”   “哈哈,才几日,”韩诀冷笑,“真是口蜜腹剑、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胡说什么?”沈轻舟拔剑冲了上来。   “师兄!”柳行素制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两人打了起来。   她没见识过韩诀的武力,没想到他与成名多年的师兄竟然不分伯仲,沈轻舟即便没有伤在身,也未必斗得过他。   “韩诀,师兄!住手!”   韩诀一剑晃开,如练如星,剑尖一点,身轻如燕地窜了起来,一掌迫开沈轻舟的剑锋,另一手笔直如龙气脉中贯,一剑飞驰而到,沈轻舟后背受伤,被他内力一震,落后了一步,待要赶来时已经慢了两步,柳行素护住肚子后退。   韩诀的剑势不可挡,终于在逼到柳行素面门时,见她伸手护着小腹,怔了一怔,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身体绷紧了,倏地撤剑,他的剑术已经到了收发自如的状态,目露惊疑,“你……”   “是太子遗孤。”沈轻舟退到了柳行素身前来,再度护住了她。   韩诀怒道:“不可能!”   她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真的会留下太子的孩子?   “有什么不可能,我师妹早六年前就给白慕熙生了一个儿子。”今日若要全身而退,唯有拉拢韩诀,叫他不生杀心,何况有韩诀相助,南下寻找柳承徽、逃避睿王的埋伏会更方便。沈轻舟收剑,对着微微愕然的韩诀道,“他人眼下许就在衡阳,我与师妹二人是为了寻他来的,至于太子的事,无论是不是误会,韩大人,你都想让他的孩子成为没爹没娘的孤儿?”   “师兄……”柳行素拉住了他的一幅衣袖。   韩诀皱眉道:“什么误会?”   柳行素咬唇,从沈轻舟身后走了出来,晦涩地说道:“我是阴山柳氏最后一个人,柳潺。当年我家门罹难,满门几乎不留活口,我回来上京本是为了调查这事,是为了报仇。”   “你是柳潺?”韩诀的脑海里轰然一声,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当日……当日白慕熙神色有异,甚至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他早知道,柳行素不会放任他坐穿牢底,死,也是他早就预料了的铺好了路的。可是……“你以为害死你全家的人是慕熙?你竟然以为是他?”   柳行素蓦地抬起头来,“他自己承认的!”眼眶涩得发红,柳行素扶着肚子的手都在颤抖。早在华婆婆那儿,她就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如此简单,可是……可是……如果连韩诀也这么说,如果韩诀手中有证据证明不是那样呢?   白石给的衣袍还在她的手里,他已自刎谢罪,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相,那什么又是?   韩诀哈哈大笑,令人发寒的声音冷如玄铁,“你说的凶手,我没有证据。我只知道,你柳潺用了一场火把自己烧死在东宫,他就用一场火也把自己葬送在里边!我只知道,连皇帝都怕他为你做什么傻事,用断情蛊抹去他的记忆!我只知道,他在永州和衡阳,为你准备山林别居,他原本就算放弃了太子位也不想失去你!哈哈哈,柳潺,你可真是好……好得很啊……”   “你、说、什么?”柳行素眼前发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的,饶是如此,还是问得艰难。   韩诀将长剑一手掼于地上,扬尘如屑。   宫中所有人在那之前都没见过太子如此歇斯底里的癫狂之态,双眼血红地从一堆残灰里找到一个女人的尸首,当时没有人敢上去搭把手,唯有皇帝,一脸隐忍的怒火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被一个女人摧残成如此模样。   太子哽咽不成声,将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紧紧地揽在怀里,尽管有人认出来那具尸体不是太子妃的,更像是大宫女灵瑗,却没有一个人敢说。   皇帝走过来,踩着一截枯枝,龙目凛凛,“太子,你跟朕说过,娶柳潺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将她放在心上。太子,这便是你的权宜之计?”   白慕熙双眸猩红,突然间放声大笑,“是,儿臣犯了欺君之罪,求父皇处置!”   “太子,朕对你大失所望。”   调他离开上京,密谋处死柳家,将灵瑗送入东宫陷害潺潺,皇帝已经一切如愿了,到头来他还是对他失望了。   他何曾满足过皇帝的期许?就因为他重情,所以要处处克制,步步小心,他身边的一切人,但凡逾矩的越界的,便都是这个下场。他从小就要学会冷漠,学会冷酷,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把所有真心挡在门外。可是他只有一个柳潺,从小到大这是他唯一争取过试着保护的人。因为柳家根深势大,因为他对柳潺动了情,所以她们都不能活?   他终于苍凉地嘲笑起来,“父皇,自幼我承你疼爱,名师教养,从不敢违逆一句。今日我还是大周的太子,可是,我从此不再是你托重江山的躯壳。”   他抱着那具尸体转身走入黯淡无色的东宫里。   经由人救火,整座宫殿毁损的地方并不大,太子的寝宫仍在,这是这座琉璃紫瓦、满堂富丽的宫殿,此时如同一只嚣张乖戾的巨手,一掌将他打入深渊底下,万劫不复。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太子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等到他想明白,一切自然会好转。他毕竟才十几岁,少年动情不知深浅,乍然失去喜欢的人,总有些冲动。   没想到等皇帝回长生宫方歇下,小太监便跌跌撞撞跑来,“不好了陛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皇帝一股子恼火,从龙床上翻身下来。   “太子……太子……”小太监结结巴巴了良久,终于吐出一行完整的话,“东宫失火,太子殿下被困在火里了!奴、奴劝不了,殿下不肯出来!”   皇帝轰然如山崩,那时候他便知道,太子已经成了他的不定数,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又万无一失地控制着这个儿子了。   他请苗疆的巫师用蛊毒封了太子的记忆,让他彻底忘记记忆里曾存在过柳潺整个人,那一晚,所有目睹的东宫火势的人,都发配远方,上京城但凡有人知道的,也都或多或少收到了天子威胁,守口如瓶。   “这才是当年,皇帝费尽心思要瞒下的事。”   韩诀皱了皱眉,他想到,也许白慕熙要的就是他把这个秘密咽进肚子里,永远不对柳行素说,所以……他是在替皇上顶罪么?   这个人……皇帝做的孽,他凭什么要认罪?   难道他一个人,一杯毒酒,这段恩怨便能了了么?也许柳行素还是带着恨,他不过是她沧海之中的一粟,他的死消弭不了什么,也挽不回任何一条生命,也许柳行素回到上京,想的从来都没有他,只有复仇,也许柳行素早对他恨之入骨,也许……这个傻子!   柳行素转过了身,留给他们一个单薄的背影,那两道肩膀颤抖了许久,天色昏暗,林木萧然,身后有溪涧潺湲的水声,她深深吸气,静静地说,“他说过,永远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可是他,总能让我后悔,每一次。”   每一次吵架都是她自我反省,然后用失忆的办法忘掉不愉快,满心里全是自己的不好和他的好,每一次都是她找他说对不起,说些后悔不迭的话。   他向来一个字都没有。   可是最后,干净利落抽身便离开的还是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世上忍着苦果咽着悲欢的还是她。   白慕熙,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让小徽徽见爹爹了~   ☆、第71章 父子终相见   “柳行素,我对柳家的案子不想插手, 可是你扪心自问, 因为你一个人,闹得突厥大乱, 祸及大周边境,你不会良心不安么?慕熙算准了阿史那野会流放阏氏和丁零王, 只要突厥内乱, 至少河西到贺兰山西北一带能休养生息五年。你这么一闹,不但战事又起, 睿王更会趁机搅乱浑水摸鱼。毒酒不是你给的,可你明知道皇帝猜忌太子, 至少,你有心让他做不了太子。”   韩诀一席话比当头棒喝。   柳行素微微弯下腰, 也不知道哪里开始痛, 只能手足无措地立在那儿,像只茫然得苍原上失落的孤雁。她想过报复他,可是, 她没有想过, 区区一封信……他会顺势而下, 会那么轻易便让自己陷入危局之中,那么从容地饮鸩赴死。   “师妹……”沈轻舟从她身后托住了她的肩膀, 无奈叹息。   柳行素摇头,眼眶里摇下几滴泪水,“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我没有信他……是我的错……”   他们习惯了看着她坚强, 就连沈轻舟都几乎没见过她落泪。一时间默默动容,偏又无法安慰。他其实早就知道,她这辈子,只会为了白慕熙变得不像她自己,只为了白慕熙才会软弱。   从她岑寂地在贺兰山醒来开始,沈轻舟就利落地定了决心,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放任自己,用超出兄妹之情的感情去照顾她。   韩诀想到他们方才说的那个小外甥,皱了皱眉,原本带了一身的怒火和杀意前来,此时突感新奇,古怪地皱了皱眉,“小孩儿现在在衡阳城?”   沈轻舟不知道怎么回答,“前几日在,但他很皮,这几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很皮的小孩儿早就落入了天罗地网,就差红烧清蒸各剁一半了。   柳承徽躲躲闪闪,一个人蜷在铺满干草的柴房里,蒙昧的天光沿着木门的罅隙穿透进来,他抱着柱子,一双被绳子磨得通红的小手正拼命地在有棱角的柱子上磨蹭,但绳子太结实了,他忙活了半个时辰,才磨了一道小口。   他丧气得把小脸低下来,在袖子上飞快地抹干了。   娘亲,徽儿再也不跟你闹了,你在哪儿?小孩儿抱着柱子,嘟着小嘴,泪花哗哗地滴落下来了。   “公子醒了么?”阿七一手摁着剑,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入了内室。   落霞酒楼最大的客房,纱帘微垂,淡淡的药香从氤氲的香炉烟气见腾出来,红袖翠巾的少女跪在门外,低声道:“醒了,还未用膳。”   阿七点头,“吩咐下去,弄点吃的送来。”   “诺。”   少女依依起身,海棠花般娇美的脸蛋挂着一抹担忧,莲步退去了。   阿七提步入房,隔了重重帘幕,一扇屏风上绣着葱茏佳木、灼灼奇花,盘根错节的古藤,内有袅袅松烟,徐徐琴音,古琴声缓慢沉拙,勾挑从容,宛如一股流泉出于深谷,一线暮云坠于长天。夕晖橙红纷繁,坠入窗边盥洗的木盆里,但见奇姿瑰异,更衬得琴音缥缈如雾。   阿七弯下腰,“公子。”   “收到凉州来信了么?”里头一个清沉的男子清音伴随着琴声奏开,如同水面上微生的毂纹。   “收到了,凉州军大胜,不但如此,近来有不少关外人士混入中原,大多都是西域来的珠宝商,据说喜欢中原的丝绸,因此大量囤积丝织品。我们在衡阳也遇上了不少,听说都是最近新来城里的,属下总觉得事情不对,正巧昨日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孩子,他的口音和随身携带的硝石、短匕,都证明他不是中原人。”   琴声倏地一停,那人声音微扬,“人呢?”   “被关进柴房了。”   说罢,里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琴声断断续续,更像是无意拨弹了,“你竟然与一个孩子计较。”   “把他带过来。”   “公子,这……”阿七为难地皱眉,“他身上带着凶器,虽然我们已经尽数收缴了,但这个孩子很危险,不得不防。”他还咬了他的脸一口,小家伙劲儿大,下口也不留情,现在他的脸上还有一排牙印,一想到便让他大是恼恨。   “带来。我的话,不会重复第三遍。”里头的声音沉了沉。   阿七颔首抱拳,“诺。”   柳承徽的视线从黑暗瞬间扑入了光明,外头彩霞映秀,一道黑色修长的人影撞入眼帘,他傻傻地眨着一双漆黑的圆滚滚的眼睛,错愕地将目光一点点往上移,正是昨日那个脾气不好的坏叔叔,吓得柳承徽以为自己小命玩完了,忙抱着柱子缩起来。   “走开,走开……”   被个孩子怕成这样,阿七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修罗恶煞般骇人,皱了皱眉,他蹲在了柳承徽面前,手指弹弹他的脸,“我们公子要见你,不过在这之前,你最好把你身上剩下的能伤人的东西交出来,如果不配合……”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柳承徽哇哇大吼:“没有了!都被你和笑面虎收走了!再也没有了!”   笑面虎说的难道是卫六?   阿七淡淡勾唇,“呵,年纪不小,坑蒙拐骗倒是一样不落。”   他将柳承徽的手上的绳子给解了,小孩儿怔怔地眨着大眼睛,适时地肚子唱起了空城计,阿七更觉好笑,心想昨日他偷吃以后,为了惩罚他,一整日没给他吃过了,小孩子饿不得,难为他忍了这么久,阿七坏心肠,替他解了绳子从柱子上拉出来之后,又把他的手腕重新给绑了,柳承徽小胳膊小腿挣扎不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子也被绑了,一颗小心脏终于怒火腾腾了。   “这样,这样我怎么去?”   阿七的手在他脑袋上用力一拧,“跳着去。”   “……”   柳承徽被逼着跳了一路,从柴房跳到前院,从一楼跳上二楼,实在跳不上去的台阶,阿七就用手拎起他的衣领子,将他往上提一截,于是柳承徽继续悲催地跳。好不容易跳上二楼,遇上几个捧着佳肴的神仙般的小姊姊,柳承徽却被黑脸瘟神继续扯着衣领子跳。   他委屈地跳上了楼,被一个跟头推入了一间房,侍女们捧着汤羹入门,都放在屏风外一张优雅古朴的案几上,柳承徽摔了个跟头,“哎哟”一声,里头传来一阵好听的琴声,“都退下。”   “诺。”   阿七不死心,“公子,这小子实在不安全……”   “退下。”   在柳承徽微微眯起来显得有几分得意和踌躇满志的目光里,他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推门出去了。   几位天仙般的侍女姊姊也走了,柳承徽趴在桌上狠狠吸一口菜香,浑身舒畅地活了筋骨,可惜啊可惜,爪子和蹄子都被绑了,怎么吃啊。   袅袅的松烟木在传来琴声的地方窜起轻细的烟,宛如雾色淡淡,房内的烛架上燃了六根高烛,盘花缠藤的石龛里摆着精致的玉件。男人修长的指勾住丝弦,清音如入梦如如画一般高雅无尘。   “我听人说,你是因为偷吃被抓的?”他没有对付过小孩,没有经验,在问出这么一句话且许久没有得到回音之后,他便暗暗蹙眉。   跟着屏风和帘外传来锅盖砸地的声音,原来是柳承徽用嘴把盖着佳肴的锅盖给顶下来了,他用力嘬着小嘴啃上放在盘里切好的酱猪蹄,可是总是啃不下来,小身板往前一拱,差点把桌子都撞翻了,他嘤嘤嘤哭起来。   “哭甚么?”   柳承徽学得乖乖巧巧的,既然得罪了那个冷血大叔和笑面虎,想报仇当然只能讨好他们老大,他放弃了桌子上美味的猪蹄,像条青虫似的往帘子里拱,“我,我被绑了……叔叔,他们虐待我……好凶好凶,还不给我吃饭,把我关在柴房里挨饿受冻。”   挨饿是真的,大半夜还是有良心发现的人给他送了棉被,只是为了教训他偷吃不该吃的。   不一会儿,那浮动如水的纱帘便飘到了柳承徽的头顶,从他圆滚滚的脸颊上掠过去了,他的脑袋钻进了帘内,水润的眼睛眨啊眨,盯着里头的人,只见一道雪一样无暇的身影映在窗边,他摁着琴弦,侧过面目,清池墨画般的发,柔和俊逸的面容,一双出挑而清冷的眸,此时淡淡地飘了过来,犹如踩在云中一般,周身都是仙气。   柳承徽呆呆地看了许久,他趴在地上,他坐在琴台前,一大一小,四只眼睛面面相觑良久。   柳承徽的脸不算出众,但小鼻子小眼配上一脸的婴儿肥,便显得十分惹人怜爱,他默默地把手也拎了出来,一截绳子勒出的红痕赫然在目。   男人掩着薄唇咳嗽,起身走了过来。   “要我给你解绳子?”   一听说还有解绳子的可能,柳承徽眼冒星星,小鸡啄米点头,“嗯嗯。”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偷吃?”他蹲下来,将五花大绑的柳承徽从地上抱了起来,大约是一眼入了心,他从来不觉得这个年纪的淘气孩子哪里可爱,但他对这个小孩儿有着不一般的熟悉之感。   大概是因为这鼻子和唇和他有几分相似。   “我……我饿了……偷吃,当然是饿了。”柳承徽眼巴巴地凑过来,抹了烟灰的脸蛋鼓起来两朵粉红,“好看叔叔,你长得跟神仙一样,你不会打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一见面就调戏他爹啊,以后肯定是个撩妹高手。 还有即将苦命的阿七和卫六,告诉你们,欺负老大的儿子事件之恶劣,必须严肃处理!   ☆、第72章 妙手巧回春   他的眉起了一波漪澜。   小孩儿趁势摇了摇身板撞过来,脑袋在他的臂弯里抵住了, “对不对?”   他回神地低下头, “不。”   “偷东西是不对的。”   柳承徽眨了眨眼睛,干脆躺着装死, 他最讨厌别人说教了。   好看的叔叔将他脚上的绳子取了,小孩儿的肚子咕咚叫了两声, 他敛唇, “饿了一天?”   “嗯。”   男人叹了口气,将他手上的绳子也解了, 上扬的凤眸宛如落入了星空。他转过身,“外面有吃的。”说罢便走到了琴台边。   柳承徽仿佛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隐藏在屋内渐渐浓郁的药香里,叔伯们喜欢游猎, 所以他对于动物的血味他并不陌生, 他探头探脑地往后描了一眼,只见好看叔叔侧对着他调试起了琴弦,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摇摇头, 直奔帘外的美食。   虽然母亲大人时常说, 陌生人给的,就算琼浆玉露也不能要, 但好看叔叔没必要害自己吧,他的小命都还在他的手里呢。   柳承徽大嚼特嚼,抓着鸡腿便啃。   顺带喝了一大口浓汤。   屏风后传来悠扬的琴音, 不复方才的凄凉感伤。琴音沉毅而笃定,弹的却是江南小调,一首清婉明丽的曲子。   柳承徽竖起了耳朵,干外公喜欢吹筚篥,但他的音律造诣实在是惨不忍睹,还是好看叔叔更能耐啊,柳承徽听到了一种水乡人家、枕河碧瓦的烟火味,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了起来。   里面似乎传来惊疑的一个声音,琴音变了调,到后来渐转昂扬,但这小孩儿还是能接上,高低错落,琴音和孩童稚嫩的歌声,好像一问一答,如此和谐。   余韵未绝,琴音戛然而止。   他从屏风后拨帘而来,抓住了柳承徽的小手,“谁教给你的?”   “嗯……”柳承徽拿桌上的丝绢擦了擦手,支起笑容,脸颊鼓鼓的,“我阿娘吧,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唱歌给我听。”   不过他后来问了,这种调子是江南民谣,他娘是北方人,断然不可能自己便会了,那肯定是有人教她的,他想是不是爹爹呢?听说爹爹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能每晚抱着娘亲睡觉,那是不是他也给娘亲唱过?反正叫花子大队要来江南的时候,他爽快地就答应了。   “你娘?”他松开了柳承徽的手,“我这里有几个不成材的下人,他们说,你身上带着硝石和匕首,匕首上有匈奴的图腾,你说话虽有上京口音,但不是大周上京城的人。小家伙,告诉我,你一个人来南边的么?”   之前笑面虎大叔也是一边摸他一边问话,表现得好像很尊重他,但实则一直在逼问。问了几句,柳承徽便很反感了,但是好看叔叔问他话,就没有很不耐烦,大概是因为这个叔叔长得很好看?   “嗯,我是……”柳承徽正要说自己从贺兰山来的,忽然肚子一阵绞痛,他脸色发白地捂住了肚子,“疼,好疼……”   他紧抓住了柳承徽的小手,“怎么了?”   小孩儿痛得打滚,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他警觉地望向桌上的菜肴,忽地心生怒意,“来人!”   “公子——”   阿七首当其冲,见到疼得在公子怀里打滚的柳承徽,骇了一跳,“公子,这是怎么了?”   “菜里有毒。”他冷着脸色,“叫大夫来。对了,城外的梅先生,他应当还在。”到底是谁竟将手伸到衡阳城来了,他脸色微凛。   “诺。”   阿七抱着剑利落地推门出去,柳承徽捂着肚子喊疼,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他,牙咬住了好看叔叔的衣袖,“我……我是不是要……”   “闭嘴。”他耸着眉,口吻生硬,“你才几岁。”   他弯腰将柳承徽抱了起来,移到纱帘后一张铺满软枕被褥的牙床上,放下小孩儿的时候,脚步错了一步,血腥味从胃里畅行无阻地冲了出来,他退过去扶着窗棂,鲜血溢出嘴角,沿着白皙的下颌骨一点一点落到木板上。   他始终望着床上的小人儿,柳承徽疼得快麻痹了,捂着肚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月光凉的像堕落的冷冰,小孩儿瑟瑟发抖起来,感觉四肢里所有的血液都冻成了僵块。很快他便发觉,柳承徽的眉眼上仿佛结了一层霜。   他走过来,手掌搭住了他的脉门,“是中毒了。”   “叔叔,”柳承徽眨了眨泪眼,“我叫徽儿,承徽。”   “我知道了。”   方才侍女放在木架上的热水还没有冷,他用丝绸蘸了水,放到柳承徽的头顶,唇畔一缕猩红的血迹深得吓人,柳承徽摇摇头,额头被温热的帕子敷上来的时候,他轻轻颤抖了一下,“叔叔,要是……我娘亲找不到我……你能不能……”   “不能。”即便是有什么话,还是自己交代比较妥当。   大夫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赶来,“公子,是谁人中了毒?”   他起身让开,“他,承徽。”   大夫抹了一脑门汗,手搭住了柳承徽的手腕,“小公子觉得怎样,是冷还是热?”   “他不是……”男人想解释,但想到此时柳承徽的小命便在旦夕之间又何必解释,便没有再多言。   忙从药箱里找出针袋,取出一根几寸长的银针,“公子,这是一种寒毒,中毒者会四肢冰凉入骨,对大人来说是一种慢性毒,本来不算见血封喉,但小公子年纪太小了,老夫只能尽力施针,能不能成活……这个,老夫没多大把握。”   “徽儿。”他坐到床边,大掌包住了他的小手。   柳承徽眼一闭,“我是小男子汉,我不怕的。”又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不怕,不怕,反正不会比干外公的竹条还厉害。   男人眼睛里有些动容,握住他的小手,柳承徽温热的掌心沁出了一层汗水,濡湿了他的手。   虽然柳承徽心里这么想,可当针真刺入穴道里的时候,还是疼得让他张大了嘴巴,猛地抽了一口气,可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是怕出声吓到了大夫?这么小便想把疼一个人忍着,他的眼波晃了晃。好像很多年前,他一个人跪在房檐下厚重的冬雪里,接受那数百道冰棱一齐扎在身上的刺骨的疼,可是那人说,再疼,也不许喊,不许叫。   “小公子,老夫对不住了。”   大夫沉稳地握着一根银针,不疾不徐地扎入柳承徽的虎口。小孩儿的脸上全是汗,抱着他的男人微微凝眸,被他咬住的那截衣袖,那以柔韧见长的蜀绸已经被撕出了一道长口。   他将柳承徽抱起来,手掌抵住他的背,小身板颤抖着,脸颊上全是汗水和泪水。他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一个幼童,好像针是扎在他的虎口。虽然这些日子他挨过的针比柳承徽多了数十倍。   ……   沈轻舟与韩诀打斗之后,好容易结好的伤口又崩裂了,只能再回梅先生的草庐,梅先生替他重新包扎了一遍。   韩诀皱着眉觑着梅先生,身后还有春开的梅花三两枝斜逸,淡淡幽冷的春梅如烟似霭,隐庐之中兽形香炉腾起四处烟,包扎好后,韩诀忽然上来一步,抓住了梅先生的手,“能否借一步说话。”   “可。”梅先生点头,将剩下的纱布交给柳行素,让他给沈轻舟包扎。   两人徐徐迈入梅林之中。   韩诀停下来,手指拨着空荡荡的梅枝,“梅先生,我是先皇后的侄儿,我名韩诀。”   梅先生放松闲逸的姿态瞬时犹如绷紧了的一张弓,他拉下了唇角,“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韩诀道:“我姑姑死了很多年了,她的死因我至今没有查出。但当年,上京城盛传,我姑姑在入宫之前,曾经有过情郎,是皇帝横刀夺爱……虽然我知道那不尽然是实情,但是传闻那位姓梅的男人,也喜欢梅花。我们韩家一脉都是出自衡阳,梅先生,这实在是太巧了。”   “也许偏是这么巧。”梅先生苦笑着低头。   韩诀声音一提,“可我不信。梅先生与我姑姑有旧情,依照她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嫁给皇上的。”   是的。那是他了解的也深爱的女人,当年还是王爷的皇帝将聘礼下到了韩家,当年韩家没有朝中势力作为依傍,不过是江南普通望族,世代以经商为业,出过几任状元,但在朝堂里没多大水花,那时的白沧远怕是为了打消先皇心中的疑虑,才推三阻四,最后择了韩家为妻族。   可那也是皇帝下了旨意,韩家人不敢违背。韩氏小女与私塾先生梅长卿正是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如何能无恨嫁入王爷府邸?先皇后甚至想过同梅长卿私奔,天涯海角长相厮守,但当年韩家家主便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当夜找梅长卿长谈了一番。   说的也不过是——“你能给她什么?你只是区区一介私塾先生,即便是我将女儿托付给你,我韩氏一门抗旨不尊不说,你带着她,凭借你读的几本圣贤书,连个功名都考不上,你能给她什么?她自幼长在我的膝下,我懂她,她是个单纯的什么事都想得太过简单的姑娘,有些事你不为她筹谋,她即便自己吃亏了也未必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梅长卿跪在韩家家主的脚底下,肩膀抽动,良久良久,他起身跪直了身,“我懂了。”   “她是个重情的人。我但愿你,从今以后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会同她说,私塾梅先生已死,让她安安逸逸嫁入王府。”   梅长卿隐忍的泪光落了下来。他可以义无反顾爱着她,可他不能自私地让她累及家人,让她不计后果随他天涯海角地私奔。   从那夜晚之后,世间再无梅长卿。   梅先生怅然地望了望远天白硕的云朵,潋滟而生的如同水纹般的细叶。一对人马闯入了梅林,“梅先生。”   梅先生扭头,包扎好了柳行素也回过头来,视线相撞。一支黑衣人马走到梅先生与韩诀身前,对视之后,对方先弯下了腰,“我们有个特殊的病人,但愿梅先生前去诊治。”   “怎么特殊?”   那人道:“是个小孩。他中了毒。”   梅先生颔首,“待我收拾好了药箱便去。”   黑衣青年弯下了腰,恭谨地行了一礼。   远处柳行素手中的剪刀,不自然地剪断了一截白纱。她死盯着这个黑衣人,他的身形和声音都是莫名的熟悉。就连韩诀也隐约觉得,这个人与梅先生关系微妙。 作者有话要说:  梅先生是个悲剧人物啊。 突然感觉梅长卿……嗯,我想到了梅长苏。   ☆、第73章 风云暗失色   柳承徽的毒暂时得到了控制,梅先生赶来之时, 他已经陷入了昏睡。梅先生上来搭了一把脉, 暂时平稳了,“公子, 寒毒有南北两派,但置人于死的除了北派没有别人。所幸这位小童底子好, 用针灸之法排出了体内毒素, 暂时无恙了。”   听梅先生说,立在一旁的大夫稍稍松了口气。   他将柳承徽放下来, 替小孩儿拉上了棉被,“有人到了衡阳。既然能在菜中下毒, 必然是清楚了我在这里。”   “公子,恕在下大胆, 替公子切脉。”这毒对大人是慢性穿肠药, 梅先生担忧早在这之前,公子的药膳里便被人下了毒。   “等一等。”   梅先生敛了神色,又道:“公子, 近日我在城外见到三人。”   不待他问询, 梅先生唇角微张, “一个是中书令韩诀,一个, 是一位侠客义士,还有一个,恐怕是……出逃的中书省柳大人。”   他掖着锦被的手微微一顿, 目光下坠。梅先生见状,唇开得更甚,“柳大人,似乎,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他下颌微扬,漆黑沉俊的眸有些震惊。   梅先生道:“是的,而且胎儿不稳,在下只能开了药方调理,但是长途跋涉已是不堪重负,若滞留城外也不利于养身,所以依在下愚见,还是……”   他苦笑了起来,“前几日暗卫说见到了青龙玉佩的主人,我尚且怀疑,有人偷走了她的玉佩。没想到……”她果真到了衡阳城。   只是,她为什么来衡阳?   “先生,若是她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愿你倾尽所能帮她,若是她不愿……”   梅先生长身而起,一揖而下,“公子放心,她对这个孩子视之如命,有公子交代,在下自当尽力。”梅先生眉眼沉静如水,他既然是如此说,应当是把握很大。   他侧了目光,梅先生伸手邀他到桌边靠着,“公子身染寒疾,中毒太深,等闲医药当已是用之无益,这种寒毒可以说正是对公子你准备的,在下不才,斗胆请为公子医治。”   身后的大夫脸色已然十分不自然了,他为公子医病这么久,尚无起色,但凡懂医学医的稍稍望闻问切便能知道,公子这病压根没法治,若是能拖个一年半载自然是好,哪一日猝死也不足令人大惊小怪。梅先生虽说是世外高人,但毕竟也是一个凡夫俗子,哪真有什么灵丹妙药?   男人依言过来,任由梅先生扣上了脉。   夜色如水,轩窗外淡淡的白梅树影摇曳,宛如画在飘逸的紫帘上,一树一树盛放的轻姿艳态,将室内的药香都冲淡了少许。   月光正是皎皎清寒。   梅先生的眉越来越紧,而他却自若地望着床帐里酣眠的小人,梅先生收了手,沉声道:“公子不见她,是否因了这病?”他们多年知交,梅先生清楚他的性子,若是注定了要失去,他绝不会放任自己肆意妄为地拥有。   他薄唇微弯,“算是。”   “在下有把握。”梅先生一语惊四座,尤其还立在帘内的大夫,此时更是犹如被打肿了脸一般错愕惊愣地望着世外高人,他绝不相信有人真能医好公子的病,因这不仅仅是病,还有毒,两者天然融合,用任何药只是只治其标不治其本。   但凡懂医的都应当知道这一点,梅先生到底何来的勇气和信心说这样的大话?   就连男人也耸了耸眉,“先生,我不接受不确定的揣测。”   “公子,我的医术如何,你应当信得过。”曾经有一名因为用错药陷入假死状态的妇人,在闭息两日之后,尚且被他救活的,也因此江南梅先生之名几乎无人不晓。虽然第一次见面,他送去的病人梅先生没来及出手便咽了气。但他对梅先生的医术向来不怀疑,也清楚梅先生不打妄语,他说有把握,那便已然是十拿九稳之事。   “公子尽可相信在下。”梅先生颔首,“至于柳大人……因为一些事,她有些悲恸,孕妇若是常怀忧思,不利于安胎,公子你……”   “我不见她。”   他的执着让梅先生感到无可奈何。   “好。”   但柳行素此时已经到了衡阳城中,衡阳地处江南,传闻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商埠水岸不少,来往交通轻便,因而算是湘南名城。韩诀那副性子,寻常酒楼容不下这尊大佛,他们打听到了落霞酒楼,但无奈被人包下了,韩诀傲气上头,心道这人架子还不小,便冷冷一笑,“真是好气派,敞开的酒楼竟然连生意都不做。”   于是三人到了另一家“回雁楼”歇脚,与落霞酒楼隔了一条车水马龙的长街相望。   夜里有侍女为昏睡不醒的柳承徽擦拭了身子,替他换了一套干净柔软的亵衣,柳承徽从出生就长在雄浑苍凉的漠北高原,常年风沙侵面,没见过江南风情,也没穿过这么柔软白净的丝绸,他睁开大眼睛,窗外日色熏熏,温暖地照在他的脚丫子上,原来自己又把被子踢了。   他用了老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哇啊哇”地哼哼起来,手指还有肚子上被扎了好几个孔,疼死了。   柳承徽光着脚丫走下床榻,只见披拂的紫帘外,巧夺天工的俊美身影,正临桌书写,笔走龙蛇。早就听到他的动静了,男人回头,唇瓣微微一勾,“小家伙,小命保住了,再也不要同我交代你的遗言了。”   他们像忘年交一样,柳承徽“嘿嘿”地尴尬笑了笑,光着脚丫子走过来,趴在他桌上瞅了又瞅,“叔叔,你写什么?”   “你识字?”   柳承徽继续尴尬,“嗯……我认得我的名字。”见他笑而不言,他鼓足了一口气,将腮帮子撑大了道,“我、我还会写!”   “那好。”男人微笑,弯腰将他抱起来,放在膝头,“你写。”   他拾起纸镇,换了一张新的素白宣纸,将手中的狼毫笔塞到他的掌心,柳承徽骑虎难下,搔了搔后脑勺,脑子里想的全是一年前娘亲握着他的小手笔画的场景,人小不觉得分别是件这么苦涩的事,但昨晚经历了一番生死,柳承徽格外想念他娘,如此盼望她能在身边,现在伤口还疼着,却没有人给他吹吹。虽然他是男娃,娘亲不让人娇养他。   柳承徽噙了两眼的水花,一笔一划地写了三个字。   “柳姓?”身后的人沉吟着道,“好名字。”   被好看叔叔表扬了,柳承徽有点不好意思,身后的人捉住他的小手,“不过,你握笔的姿势不太对,所以下笔不稳,横不平竖不直。”他极有耐心的把他的食指推了上去,温热的手掌紧握着柳承徽柔嫩的白糖花般的小手,日色薄淡,将宣纸映出阳光的晴暖的色泽,柳承徽半截身子沐浴在日头里,全身暖洋洋的,再也没有昨晚寒毒发作时的剧痛难忍了。   “好看叔叔,为什么我写的和你写的不一样?”柳承徽仔细观察自己写的字,和好看叔叔写的字,总觉得叔叔画的是符咒。   他轻笑着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我写的,是小篆。”   “什么是小篆?”   “就是——”   “公子。”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阿七的声音。   他低垂眉眼,“进来。”   阿七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到这和谐的一幕,不由得尴尬吐了吐气,柳承徽则是一见到他便害怕,往好看叔叔怀里缩,他有点惊讶这孩子的反应,将他的背按住了,挑了眉眼,“怎么了?”   阿七道:“属下等人查到是何人下的毒了。”   “是谁?”   “账房那位算账的先生,他的胸口有突厥的狼印,我们把他押下去盘问了一个时辰,虽然未曾问出背后主使,但属下敢断定,这是栽赃嫁祸。”阿七肃容弓腰,几乎便没有立起来过,这令小孩儿既新奇又解气,原来好看叔叔这么厉害啊,这个大坏蛋在叔叔面前大气儿都不敢通一声。   男人的笑容发凉,“真有出息。”   阿七知道他说的是谁,便没有多言。   “凉州战报,周军大捷,想必他们班师回朝不远了。”他将放在一旁的宣纸卷起来,“这封信,你带人秘密送入上京城,交给魏太师。还有,我需要在三日之内动身前往上京,你让衡阳城埋伏的影卫提着剑,我们需要打一场硬仗了。”   这大周的天,无论如何变,一定不能被黑云笼盖。   他一只手虽然无法搅弄风云,但鱼死网破,也不是那么难。   怀里的小家伙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他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清澈水润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慧黠剔透。这个神情真的是,像极了某个女人,一般这个时候,她会打些什么坏主意?   “你说。”   柳承徽仰起小脸,“好看叔叔,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没等他说话,阿七突然发出一个惊疑的声音:“好看叔叔?”   凭什么他私底下骂他们“笑面虎”、“凶鬼”,对公子就这么谄媚巴结,一口一个“好看叔叔”,阿七抖了抖鸡皮疙瘩,还是被恶了恶。   他捏捏柳承徽的鼻子,“不可以。”   在他的小脸彻底垮下来之前,男人握住了他的手,“告诉我,你家里人都在哪儿,叔叔派人送你回家。”   柳承徽脸色一苦,哇哇惨叫起来,“哇,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娘找了后爹,我爹找了后娘,都不要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跟他妈一样是戏精。 下一章让男女主撞上?话说他们好久没见了。   ☆、第74章 兵荒终能逢   “公子,这……”阿七深觉这小孩儿三句必有一假, 明明是只小狐狸, 在公子面前却乖得像只兔子,要说他没有图谋, 阿七都不信,若不是为了昨日他中毒, 阿七说什么也要劝公子让他把这小孩拉下来严加审问。   男人抱着柳承徽, 手臂松了少许,柳承徽沿着他的膝盖滑下来了, 抹了抹小眼睛,“我就知道, 阿娘不要我,叔叔也不要我。呜呜呜……”   他皱眉, 握住笔的手微微一顿, 只见柳承徽趴在桌头嘤嘤抽泣,他没来由心头不悦,“中毒疼成那副样子都不哭, 不是说自己是男子汉么?”   “呜呜呜——”他反倒来劲儿, 哭得更大声了。   “公子, 要不属下——”   他如墨似画的峻眉沉然蹙起一波褶痕,“下去。”   阿七走了之后, 柳承徽立马不哭了,甚至可以说笑吟吟地举着一张小脸,凑近, 再凑近,他临窗而坐,身后风吹帘动,苦楝树满树的叶誊在紫影之上,婆娑起来,这么近,可以看清小孩儿浓密的睫毛,精致小巧,婴儿肥的脸蛋挂着两串泪痕,我见犹怜地爬过来,把脸他的怀里拱。   “这么怕他?他走了就不哭了?”   小手忽然爬上来,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微怔,只听见怀里传来一个委屈的瓮声瓮气的童音:“好看叔叔,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爹爹。”   才这么小,便没有亲生父亲……相比之下,他竟比他幸运。他莫名地涌上一缕怅然,弯腰将小孩抱起来,“叔叔要做的事,很危险。”   “嗯?”柳承徽像是不明白,危险是什么意思。   他抓住他的小手,淡淡的血腥气从喉腔肆无忌惮涌出,他苦笑地敛唇,“而且,叔叔也没办法,陪你一辈子。”   “你才这么小,人的一生,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俯下目光,清沉的眸倒影窗外的树影日色,温然倜傥,柳承徽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话便觉得不高兴,耍无赖一样赖着,干脆装作听不到,他把他堵在耳朵上的小手拿下来,“听着,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你和我有缘,我希望你诚意立身,盗窃的事,日后便不要再做了。你没有爹爹教你,这句话我教给你,你要永远记得。”   “我记得了……”柳承徽眼巴巴地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截下巴。   好看叔叔长得真的无可挑剔,比他们家最好的玉件还要剔透无暇,还要好看千千万万倍。柳承徽像流萤般的眼睛眨了眨,有些话他现在听不懂,但是叔叔说的,他一定都会记得。   ……   韩诀在客栈睡了一宿,第二日起来后背便起了疹子,房间有股潮湿气,夜里还有不知名的花香,熏得他整个人不自在,韩诀吩咐下人去药铺抓药,正同柳行素和沈轻舟用膳,回来的人告诉他,“大人,城里所有药铺商埠,都被别人控住了,寻常药材我们能买得到,但你说的那个天香白玉膏,那几个掌柜的分明有,却硬是不能给。”   韩诀忍气,冷声道:“那小孩呢,丐帮的人到哪儿了?”   这才是沈轻舟和柳行素关心的,岂料这人却摇了摇头,“街头巷尾的叫花子我们都打听了,只有一个人是丐帮的人,他说前几日的确帮里有个小叫花子,但他性子野,不受帮规管束,一直偷东西吃,帮里的人便将他逐出了门墙。”   护短的韩大人容不得小崽子受到一点轻视,怒火隐然地站起来,“这帮人欺负一个孩子,也不看是谁的孩子,胆大妄为!”   那手下心道,这个小孩儿偷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算人家有错……但是韩大人让他把这话死死地咽了回去。   柳行素将筷子放下了,“师兄,我们亲自去问吧。”   “也好。”   韩诀见他们一问一答,竟完全无视了自己,忍不住咬牙,阴沉沉冷笑。   沈轻舟事先没想过韩诀一个男人,竟然是个比女人还娇贵多事的主儿,不过是寻个落脚的地方,他提了一大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不说,一点小病小痛,不单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当他是个瓷瓶子一碰便碎了,急得犹如热锅上打转的蚂蚁。几番相处下来,沈轻舟对这个上京城养尊处优的韩大人生了几分鄙夷。   落霞酒楼外停了一辆马车,并十几匹骏马,马匹矫健神骏,毛色都是一般的枣红如血。   “公子。”阿七提醒他脚下的台阶,他颔首,将帷面放了下来。   不过几步路,便走上了马车。   身后的人也翻身上马,待阿七发号施令,一行人便要启程。   柳承徽一颠一跳地跑出来,却被两个黑衣人拦下来了,他摇着小手在身后大喊,“你不要徽儿了!”   “连你都不要徽儿了么?”   这街道上还有行人,有些惊怪地望过来。   柳承徽扒着两个黑衣人的手背,眉头一皱,忽然扯着大嗓门,用北方人独有的豪放大喊:“爹爹!你不要徽儿了吗?爹爹!”   拦住他的黑衣青年抖了抖。   柳承徽趁机矮下一截身子,从两人的胁下钻了出去,飞奔马车而去。   阿七也傻了眼,让人停下来,他策马徐徐靠近马车,“公子?这?”   路上的行人开始指点起来,道路以目。   “这是要抛妻弃子到哪儿去?”   “小孩儿真可怜……”   阿七:“……”   柳承徽已经跑到了马车前面,隔着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他小手扒着车辕,愁眉苦脸地问:“叔叔,你真不好,你骗徽儿。”   阿七下马,将他往后拽了一把,语调凶恶,“我公子与你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回你家去。”   被他一凶,车里人还没有什么动静,柳承徽登时委屈地泪下,在此扯嗓子哭喊:“爹爹,你不要抛弃我和娘亲!徽儿保证会很听话很听话,会好好侍奉你和二娘的!”   “我算听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找了新欢,连孩子都不要了。”   “世风日下,真是什么人都有!”   阿七:“……”   “臭小子,你看我不揍你!”   阿七说着将柳承徽抱了起来,马车里,他才缓缓睁开眼,帷面下脸色苍白得看不见血色,他听到了柳承徽稚嫩的童音,听到阿七说要教训他,才哑然出声,制止他,“不可耽误行程,放了他。”   “爹爹,你别走……”柳承徽抹了抹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车门。   阿七气恼地将他放下来,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还演来劲了?”   柳承徽正要冲进马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女人的声音:“徽儿?”   一众人回眸望去,只见一个云鬓高挽、婉如清扬的美妇,她犹如披着一身霞绮而来,既担忧又失而复得地扑入人群中。   他原本靠在车壁上休憩,在这个女子出声的那瞬间,那双修长的手蓦地细微地颤动了起来。   甲兵愣了愣,只听身后闹事的令人头疼不已的小孩,忽然大喊了一声:“娘亲!”   所有人都傻了。   阿七更是按住了脸背过了身,卫六也惊慌失措地从屋顶背面翻过去了。   柳承徽撒开丫子冲出了重重包围圈,直奔他娘亲而去,“娘亲,你找到我了!”   看客纷纷唏嘘,原配也来了,这会儿负心汉大概走不了了。   那个女人……竟然是徽儿的娘。他竟然到此时才知道,他紧紧抿了薄唇,几乎毫无血色的唇,扯出淡淡的涩意。风一吹,便鼓噪起来。是她么?真的是她?   柳行素弯腰抱住扑过来的柳承徽,“啊,你慢点。”   她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摸了摸他白嫩的脸蛋,这些日子以来的忡忡忧心一扫而空,情不自禁沁出了眼泪,“臭小子!你敢从贺兰山跑到衡阳来!你、你再……我就打得你再也跑不得路。”   知道他娘嘴硬心软,柳承徽吐了吐舌头。   车中的人忽然咬住了嘴唇,将喉尖奔腾的血气咽了下去,从衣襟中取出梅先生给的药服下了,才堪堪压制得住这股血腥。这道清幽的柔软的女人声音,他梦中、心中,六年不休地无数次响起,怎么能忘记?   “承徽。”   柳承徽从娘亲怀里仰起小脸,只见沈师伯也来了,他一向对他最不友善了,又严苛,还不像好看叔叔那样和颜悦色地讲道理,每次他听到一半就不耐烦了。但是这次他和娘亲一起出现,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徽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不是去了丐帮么?怎么这身衣服……”柳行素上上下下地看自己的儿子,看他哪儿受伤,哪儿留了疤痕,还好什么都没发现,就是养得白胖了一些,看来偷吃的不是一点半点。   柳行素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没有没有。”柳承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回头,小手往远处的马车一指,“娘亲,好看叔叔收留我了。我本来还想偷吃他的,但是他都不怪我,还把好吃的分给我吃,虽然……嘿嘿,吃中毒了。”   “什么?”沈轻舟是个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哪里听得这个,听说小孩儿中毒,登时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何故陷害承徽?”   他长剑利落直指出,逼近马车。   阿七挥剑迎上。   柳行素听儿子说完才觉是个误会,拉着柳承徽的小手便跟了上来,“师兄住手。”   沈轻舟微愣,“师妹?”   她笃定坚毅地牵着儿子的手,在重重剑影之间,她轻盈地宛如一朵绿云。她看不清马车里的情状,那个男人,此时眼睫微垂,指尖抚着车窗,微微颤抖。   她低声说:“多谢公子对我儿照拂之情,衡阳与北地万里之遥,但将来如有难处,小妇人一定倾尽所能相帮。”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母子一齐上线~ 柳柳现在人有点沉郁,因为她爱的人死了,不过满血复活之后就不知道会咋样了,毕竟柳潺还是那个柳潺。   ☆、第75章 身在情长在   他的指放在膝头,将雪白的长袍捏出了深如水浪般的纹理。   车里除了淡淡的呼吸声, 没有任何回音。   柳承徽扒住了车, 要不是柳行素拉着他便要跳上去了,“好看叔叔, 你睡着了吗?”   叔叔,他叫他叔叔。   一刹那所有记忆犹如亘古般绵延不绝, 一页页从脑中疾速闪过, 犹如吉光片羽。白慕熙微垂着目光,面纱下的薄唇微微翕动, 溢出一个犹如被烟火烫过的糜哑声音:“没有。”   柳行素耳根一动,眼眸漫过一缕不可思议。   他低声道:“不用了, 我们走。”这句话是在回答柳行素说要报答的话,他没有犹豫, 让阿七带队离开衡阳城。   北雁南归, 苍山峻茂,云霞蒸蔚熏起凄艳的瑰丽来,阿七踩着满脚的风, 下摆飞曳而来, 原本持剑与沈轻舟对峙, 也放下了警惕,道:“夫人, 我们公子说了,不用你报答。你们家小子虽然给我们公子带来了很多麻烦,但他也帮了公子的大忙, 就这么了结便是,日后桥路永不相逢,但愿不再相会。”   飞檐之后卫六拨开了橘子,竖起了耳朵啧啧长叹:“年轻人不知深浅什么话都敢说,站在你身前的这位,你还以为是为殿下好,敢冲她横一下……殿下指不定要剥谁的皮。”   柳行素却丝毫不让,一手拉着儿子的手,脸色微沉,显出几分犹豫,“你们公子为何不见人?”   “这不是夫人你能管的事。”阿七油盐不进,剑尚未出鞘,时刻戒备着,沈轻舟皱了皱眉从身后跟来一步,拔剑要继续与他对峙,阿七冷冷一笑道,“念在你们是这小孩儿父母份儿上,我不与你们计较,闯入此间已是死路,若非公子有命,我绝不会先礼后兵。”   白慕熙的手松了。他睁开眼,阿七方才说,他们是徽儿的父母?   沈轻舟沉怒道:“师妹,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既然他们要走,也不需报答,我们离开便是了。”   沈轻舟上来要拉住柳行素,她却岿然不动,纤瘦得犹如一串盈盈翠萝般,淡青的绡绸长衫随风曳舞,她忽然抢上前一步,迈脚便上了马车,阿七要出剑制止,车中恍然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剑光闪了一瞬,终于落下,柳行素一双眼眸湿润得不像话了,手指颤抖地扶住车门,“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上京么?”   没有人回答,沈轻舟抱住柳承徽,两个人诧异地望着蹲在马车上蓬散着长发的女人,她失态地阻拦着队伍的行进,抱着车门不肯撒手,语调也哑得如在哽咽,“没有见到尸体,就不算他死了。很多年前,我阖家不幸,我一直用这个办法自欺欺人。”   柳承徽傻傻地唤了一声:“娘亲。”   然后好看叔叔说:“那是你的事。”   再然后柳承徽便发现他娘的眼睛都红了,他有点害怕她这样,上前拽住了她的广袖,身后的行人指指点点地看戏,他瓮声瓮气地望着他娘道:“娘亲,好看叔叔有很危险的事要去做。”   柳行素摸他的脸蛋,眼睛浸在水光里,微微一笑,“嗯,娘亲也有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要做。”   “啊?”小孩儿更傻了。   “师妹!”   柳行素的手摁在了车门上,像是失而复得,她珍之重之地抚过,红唇微扬:“公子,前路遥远,危机四伏,我们被数道队伍追杀,已经藏无可藏,不知可否同行?”   就在此时,摇着大袖的韩诀信步而来,“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儿?”   韩诀也领着一支队伍,但冲不进来,他只能一个人皱了眉头往里走,只见柳行素趴在人家马车上赖着不下来,沈轻舟拔剑与人家大眼瞪小眼,还有个蒜苗高的奶娃娃……他眼睛一亮,忽然弯下腰,一把抱住了柳承徽。   “你是徽儿?”   跟着小脸儿就被狠狠地揉了几下,柳承徽翻了个大白眼,忙向他娘求救:“娘亲,这个怪叔叔欺负徽儿!”   “我是你大爷!”韩大人朗朗扯了番嗓子,又自顾自笑起来,难得冒出一点快慰的傻气,“不对,上京城没有这么叫的,你叫我大伯就好了。”   “那是什么?”柳承徽见他不随意摸自己小脸了,才渐渐放松警惕。   韩诀微微一笑,“这么说,你爹爹,是我的表弟,我们是亲戚,你懂么?”   风微过,柳行素仿佛听到马车里有东西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韩大人是皇亲国戚,他的表弟莫非是……不光阿七,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这个撒泼打滚的小娃娃,个个眼睛比铜铃还大,这这这,这小鼻子小嘴,简直和他们殿下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怎么就没发现?   柳承徽的脸“啪”一下,开出一朵明朗的花来,“大伯,你认识我爹爹啊。”   “你父王……”韩诀看了眼柳行素,这一眼含着警告和憎恨。如果不是为了白慕熙留的话,和他留下的这条血脉,依照韩诀之性,决无可能与她一路走到衡阳来。如今徽儿也找到了,有些账,该算的还是要算,该清的还是要清。   韩诀拉住了他的小手,“我认识。”   阿七看不懂了,问了一声:“公子,我们……还走么?”   无论他有多么不待见柳行素,但这小娃娃是……阿七对自己欺负虐待柳承徽这事既头疼且后悔,幸得还有卫六的事儿,他们得一起完蛋。   白慕熙侧目,声音压得极低:“去另备一辆马车。”   “诺。”   岂料马车来了,让沈轻舟和柳行素带小孩儿上去,柳行素却没有乖觉地从他的车上下来,她退了一步,倏忽之间又冲了上来,干净利落趁其不备地拉开了车门,阿七招待好小主子,再回头的时候,那个耍无赖的女人已经钻进他们公子车里去了。   逼仄的空间里陡然扑入一个人,还能落在哪儿?当然是直直地闯进了他的怀里。   白慕熙被这番一撞,胸口一动,血气翻涌上来。柳行素没想到他身子弱得这么厉害,风一吹便全身冰凉,难怪紧关着门,她赶紧退回去,将门推了推拉上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素净的汝窑白瓶,取了药含在唇中。   柳行素凝着娥眉,虽然想靠过来,但却没有靠近,静静地看了眼这只小巧精致的瓷瓶,描着烟水山色和白雾浓云,素雅清淡,她扯了扯嘴角:“我在华婆婆那儿见了很多这种药瓶,装着各式的珍奇药材,本来以为是梅先生给的。原来是你。”   他不可置否,只扬唇反诘:“夫人一向如此举止无端?见男人便扑上来?”   “是啊。”他不承认啊。柳行素咬了咬下唇,也对,他要承认了,那还带着这劳什子面纱做什么?他是想回北方么?可是这副虚弱的身子……还有,他既然不想教人识破他是太子殿下,又何必大费周章弄这么大仪仗,闹得衡阳人尽皆知?   柳行素想了想没想透,但觉得他这般装模作样真有趣,忍不住佯怒,“小妇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长夜无人,寂寞难捱,就想轻薄一个美男子不行么。”   “……”   阿七在门外问了一声:“公子,小……公子他见不到娘要闹,我们还走么?”   帷帽下的面纱缓缓地一动,白慕熙微懊,“下车。”   柳行素摇头,冲外头阿七道:“你让他跟他大伯聊聊,韩大人念了一路了,等会儿在停车的时候,我再去瞧他,叫他安分点。”   “他闹得很厉害……”那小孩儿隔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娘亲,非要让柳行素抱,谁劝都不行。   柳行素回头看了眼他,“他哭嚷着问我要爹爹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可他是个男孩子,我总是不喜欢他哭,等他哭好了自然便好了。”   “真是个冷血的娘。”阿七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默默走了。   车队开始启程,招摇地往北而去。   柳行素早听到有人闲言碎语,说衡阳城最大的落霞酒楼,被一个走南经商的富商包下了,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旗号,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没变过。柳行素想到昨日的事,忽然紧张起来,方才一瞬间只顾着惊喜交集,脑中全然空白一片,竟忘了问:“昨日徽儿中毒了,怎么一回事?”   面纱下苍白的脸,吐出淡淡的呼吸:“有人在我的饭菜里下毒,不慎让徽儿吃了。”   “毒不算太狠,要不了性命,梅先生也看过了,无碍。”   “谁要下毒?”柳行素才发觉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连声音也弱得厉害,她忙抓住了他的手,几乎冰冷得冻僵的手让她慌乱无措起来,“梅先生也给你瞧过么,他怎么说?”   白慕熙将手抽回来,没有答话。   适时日光镀到恢弘古旧的城砖上,一缕一缕清灰的痕迹迎着日色宛如要灼烧起来。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还垫着几床被褥,柳行素拉起来替他盖上,动作轻盈而温柔,目光宛如凝视着捧在手掌上的珍珠,这是她第一次替他盖被子吧,柳行素低声道:“我不喜欢你唤我夫人,不喜欢太陌生的感觉,既然要装不认识,那何必默许我同车?还是唤一声‘行素’比较妥当。”   他没说话,总有些什么东西,因为她一席话而被戳穿了。   她真是学不会什么叫“看破不说破”,让人为她的直白而觉得无奈。柳行素放下被褥,看到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却还罩着一层面纱的男人,红唇微弯,“现在别说你是太子殿下,即便告诉别人你是我私藏的美少年,都会有人信的。”   他的喉咙滚了滚,翻出两个微微沙哑的字来:“大胆。”   “嗯,我大胆。”柳行素轻快地承认错误,但眼睛里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她的眼睛一转,忽然隔着面纱折腰轻快地吻了上来,唇紧密相贴,隔了一层轻盈面纱对方的唇显得有几分粗粝,但柳行素本来是戏弄,但很快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血腥味弥散过来了,她的眉心狠狠地一动,抵住了他的肩膀推开,雪白温软的面纱上多了一缕猩红的唇痕,他侧过头压抑地咳嗽起来。   “你……”柳行素惊觉他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恐慌让她慌乱地撤了被褥,将一块雪白的素帕给他,“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柳行素握着他的手,噙了一把水光在眼眶之中,猛地回头大喊:“停车!”   车队才走出城门,因为柳行素与公子同在一车,怕出了事终于停下来了,阿七和韩诀几乎同时赶来,柳行素从车中扔出了一条染血的帕子,阿七暗道不好,抢上前一步,“公子怎么了?”   柳行素深深呼吸,对车外的人道:“去,去请梅先生。”   阿七便猜到是公子寒毒发作,忙不迭转身,吩咐卫八备好一匹快马直奔城外梅林。   柳行素将手放到白慕熙的手心,“握着我。”   她的掌心温热,柔软地贴上来,那一刹那犹如汩汩坠入血脉之中的温泉,将他的血液浇开绯红的残花。女子声音纤细温柔,韩诀在外头细细一听,便觉得恼火上头,原本还担忧柳行素出了事,折身便走了。   “我再也不能放你一个人了,你看,总是把自己弄受伤。”柳行素用另一只手包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面纱的俊容晃了晃,她嫌弃那面纱隔着碍事,正待伸手替他揭下来,却被他隔开了。   他侧过头,微微低垂。   柳行素问:“怎么了?”   “别看了。”声音哑得不像话。   柳行素偏不喜欢他这副温吞的性格,什么苦都喜欢一个人尝,有些话如果梅先生和韩诀不告诉她,也许她这辈子都没法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七年前他又是如何对她痴迷得连太子位都不想要了。原来那些年她的努力从来都没有白费,她隐约感觉到的那些纵容、那些回应都从不是错觉。   她苦涩地笑了出声,“我不强迫你。”   清风微拂,野外崇山交叠,茂林修竹苍翠,光如碎玉。   隔了面纱,她仿佛看到他眼底深邃的光,宛如多年前一般,明知对她无可奈何,却总是,一味地纵容她肆意靠近。柳行素弯起嘴角,“我给你生的儿子,你见过了,喜欢吗?”   她把他透着凉意的手拉过来,放到肚子上,眨了眨眼睛,“还有一个。”   他似乎嫌弃自己的手太冷会刺激到自己,手往后撤了一下,简单的动作之后,柳行素笑起来,“喜欢?”   他抿起了唇。   柳行素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生孩子很痛。那时你不在,我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后来……后来他长得越来越像你,我看着他,偶尔就会想到你。可是我应该恨你的,因为你……我以为你爱的是灵瑗。但后来也就释然了,我想如果此生都不见了,那么爱恨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个动作,然后,他坐了过去,再也不看她。   柳行素自失地扯着嘴角,“我承认我这个人很偏激,刚到上京的时候,见到你,见到灵珑,我心里便生气,这么多年了,走了灵瑗,又来灵珑,你从来不肯把那个位置给我。好像我一个人自作多情了很多年,弄得一身是伤……我只想作弄你,发泄自己的委屈罢了。”   白慕熙将丝绢送入面纱之下,掩着唇咳嗽,那股浓郁的血腥味更浓烈了。柳行素怕再说下去,叫他更是内心激荡,咬着唇不说话了。   “徽儿,”面纱下传来一个从容缓慢的声音,她倏地抬起头,望向他有些期盼,他说,“我很喜欢。”   “公子。”车外煞风景的阿七回来了,“梅先生来了。”   “我知晓了。”白慕熙扶着车壁,徐徐地走下车来。   此时所有人都停在茂林之外,柳承徽正在马儿前头看它咬地上新生的嫩草,好奇地想拿手摸一摸它神气的大脑袋,见到好看叔叔和娘亲下来了,终于又飞扑了上去,“娘亲!”   没等到他扑上来,梅先生从身后拽住了他的小手,“小心,你娘亲晃不得。”   梅先生拎着药箱赶来,放下柳承徽的小手,二话不曾多说,上来便要诊脉,“我早说过,你的身子无论如何也不适合远行!”   “先生……”   “欠我的酒这辈子我定要你还上。”梅先生横了他一眼,“我记仇得很,别以为你是主公,我就会事事依从你,在我眼底,你还不如一个毛孩子。”   “……”白慕熙叹息。   柳行素抓着他的手给梅先生诊脉,靠着车坐下,手放在车辕上,下边垫了一个枕头,柳行素见梅先生眉目紧拧,对这群人有些传情达意的心思,便道:“先生不用顾虑,我要知道全部。”   “好看叔叔,你是不是病了?”柳承徽摇摇摆摆地过来,小手背搭住了他的额头,有点担忧。孩子的担忧是最真诚的,白慕熙敛唇,心中却泛起了暖意。   柳行素才想起来,拉住儿子,“你叫他,好看叔叔?为什么?”   “因为他好看嘛。”小孩儿坦荡荡地回道。   “……”看脸这方面,柳承徽简直有十成像她。   面纱底下隐隐约约有些笑音,不知道他是不是默契地同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梅先生收了手掌,正色道:“公子想阻止睿王弑父夺|权,将势力北移主掌大权,在下拦不住,但是,需要让在下一路同行。”   “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必为了……”   梅先生皱眉,“这件事,你没有同我争论的权力。”   他竟是一句话就堵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确白慕熙现在的身体,随时有可能会倒下,如果不随行带着大夫,日后会多太多令人措手不防的事端。   柳行素:“很严重么?危及性命么?”   梅先生看了她一眼,“他这条命,本来就是从阎王那儿抢来的,有多少时间连阎王都掐不准。那杯毒酒,真真是要了他的命。”   “我……”   白慕熙抿唇,“潺潺。”   他这会儿不装不认识她了?柳行素有些仓皇,因为他们隔得这么近,可中间却有越不过的生死之劫,还有太多没解开的困惑和疑虑,可是她此时完全无法静心思考这些,她倾身上来,紧紧地抱住他,“你说。”   “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他的指尖从她的青丝上滑落。   “好。”柳行素将他扶起来,柳承徽扭着小脑袋,仰着目光看着娘亲和好看叔叔,他们两个人沿着淙淙清溪而下,临着河边一块大青石,娘亲温柔地扶着好看叔叔坐了下来,两个人好像在抱抱,好像还不止抱抱。   阿七上来捂住他的眼睛,“小公子,非礼勿视。”   “哦。”不让看就不让看嘛,他还没意识到阿七对自己已经变得极为恭敬,心底对这个坏叔叔还有点儿怕,缩了缩脖子,退到梅先生身边去了。   另一架马车外,韩诀同沈轻舟再度交上了手,百余招了尚且还没分出胜负,但一个傲骨铮铮,一个目下无尘,谁也不肯服谁的软,又互相看不惯,只能在手底下分出胜负。   溪边,柳行素靠着他坐了过来,清风如许,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银光。   落日晚霞映入溪水底,翻出无数的红浪来。   柳行素指着水问:“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嗯,好像已经不足道了,和我师兄经常干的那些事儿没什么不同,也是英雄救美的烂桥段,但我就记得你从车上下来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深陷虎口,我就想嫁给救我的英雄了。那也是在小河边。后来,我总是去魏爷爷家蹭饭,其实蹭饭是假,见你才是真的。我喜欢的人,是储君殿下,可是我又没什么配得上殿下的,只能死缠烂打了,你一定很烦我?”   他说:“没有。”   “真的?”   白慕熙侧过目光来,薄唇微翕,“我也不知道,怎么接近喜欢的姑娘,所以等她像只蝴蝶自投罗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喜悦和幸福,我只是,不敢回应。”   “嗯,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柳行素讶然,她竟然到今天从他嘴里听到,觉得不可思议,她误会了那么多年,以为他最初只是以兄长身份照顾妹妹那般的喜欢,却原来是,情根早种,泥足深陷,从来不止她一个人。   原来,她以为自己唱了一场从头到尾的独角戏,才是一场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要说:  女流氓的攻势……太子殿下还是纯情小男生的时候就挡不住。 当然,喜中有悲,糖里有渣作者君都知道,真正甜的还没有来23333   ☆、第76章 笙磬且同音   “你从来不说,倘若我不是为了寻徽儿到衡阳, 遇上华婆婆和梅先生, 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柳行素感慨地看了眼在远处嬉戏的无忧无愁的傻儿子, “还是徽儿同你有缘,竟然正好能找到衡阳来。”   白慕熙的目光也微微一错, 徽儿趴在地上拔草, 揪的草根便拿给马儿吃,马儿哪里是真想吃草, 只是嘴巴无聊拿来蹭蹭大地,表示亲昵。他的薄唇弯了弯, “徽儿被保护得很好,有很多事, 他还不知道。”   “嗯。”柳行素表示认同。   白慕熙低头, 笑了笑,“既然已经瞒了这么久了,那便永远不要让他知道罢。”   柳行素一怔, 手拉住了他的广袖衫, 拽住了一幅绣描山水的暗纹, “你真要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潺潺, 这是我想同你说的。”他再没有顾忌和无奈,也没有纵容可以给她,因为横亘在他们眼前的, 并不是爱恨情仇,而是生离死别,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将她的手放在心口最珍贵的空门,“我早该在地牢里便死了。原本,我也没有打算告诉你我还活着,只是希望,柳家的案子到了这里可以终结,我不希望你被仇恨困囿一辈子。我最后还是会死,但会在一个,你永远看不到的角落安静离开,你可以当做我从来没有回来过,不曾出现过。徽儿,还有没出世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一个父亲,但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我了。潺潺,你还,年华尚在。”   “你说这些违心的话,这里不痛么?”柳行素的拇指和食指抵住他的胸口,又气又悲地咬牙,“徽儿只有一个父亲,我也,只有一个你啊。”   他侧过目光,没有说话。   清风席卷,将他帷帽下的白纱吹开,风一抖,那顶帽子被彻底地掀入了水底。   柳行素看到他雪白的脸色,憔悴的眉眼,胸口闷痛起来。   白慕熙淡淡地启唇,“潺潺,你该懂了。”   可是他太了解她,十年前就知道,她固执倔强、爱逞强却又脆弱,有些话即便挑明了,告诉她,让她明白,她也不会听。所以他根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他又活过一次,让她以为他在地牢里死了也好。   柳行素的笑声听起来反倒像在哭,“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这些事感激你,对你愧疚呢?我告诉你,你就这么死了,我不会记你一辈子。”   “我知道你不会。”白慕熙沉静而优雅的眉眼,宛如水之湄一抹横堤,一道长烟。薄唇微微向上一勾,他轻声道,“我从没想要你的感激和歉疚。潺潺,虽然不该,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不想你报仇。无论是我的父皇,还是突厥人,这些人动一下,对社稷和百姓来说,都是无可预估的灾难。更何况,大周天子和突厥,凭你一人,能做到什么?最后也许还是一身是伤,将你的性命都送进去。我明白你心里的恨,如果恨,我但愿你恨的人,永远是我。”   这才是,你冒死也不反驳,任由皇帝将你打入地牢的原因么?柳行素张了张口,发觉自己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最终她把眉拧成了结,“你说皇帝,因为他生性多疑和刚愎自用,我柳家满门诛灭,深仇大恨,我怎么能轻易放下?如果我死在六年前,恩仇尽消,不会有人来寻你们白家的仇,可是我活下来,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忘了家仇,我做不到。”   “我一命,也不够么。”他喃喃。   “不够!”柳行素有些恼火,“他下令诛我家人,还害得你……我跟他了结不了。”   “你身后,所有人知道我是柳潺,你是我的男人。”她平复着呼吸,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我们阴山一脉,不像你们周人扭捏,也不像你们连三妻四妾都觉得是平常事,我承袭家训长大,一生只对丈夫忠贞,之死靡它。不说你的病能不能治好,就算不能,从今以后你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我的,否则我把你的身份全告诉徽儿,教他知道他爹抛妻弃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渣。我这个人霸道自私又小气,还十分不讲道理,你是知道的。”   “潺潺……”他总是说不动她,只能无奈地低着头,唇角溢出一缕轻叹。   风乍起,吹皱一溪轻雾。   柳行素心疼得要命,就因为他的死脑筋又不干脆,她总是被他逼得亮出一些下流招。她去溪边将他的帷帽拾起来,竹笠已经湿了,她干脆将还干净的面纱撕下来,走回来,替他蒙上,“公子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他愣了一下,觉得日色有些刺眼,他眼前凝眸含睇的女子肤光绚烂如锦。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柳行素“嗯”了一声,歪头道:“没有了?”   “没有了。”面纱轻薄,白慕熙的脸透出淡淡的红。她狐疑地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转过目光,眼神不自然地落到了潺潺溪水上。   “娘亲,你和好看叔叔说了什么?”柳承徽仰着小脸拉住她的下裳。   柳行素蹲下来抱住他,“嗯?”   “娘亲好久没抱徽儿了,为什么抱了叔叔?”   “嗯……这个问题……”她眼睛晶莹地扬起头,只见某人已经十分镇定自若地咳嗽了一声,然后上车了。   “娘亲,徽儿不要和师伯大伯一车,他们好可怕,在车上打来打去的。”还是娘亲和好看叔叔好啊,柳承徽嘟起小嘴儿可耻地卖乖。   柳行素心肠一软,“好。”   车里是她深爱的人,虽然他也许命不久长,可她说要霸着他剩余所有日子那些话,她不可能真正做得到,那就……分一点儿给徽儿吧。   小家伙爬上了车,柳行素见一旁梅先生还在低头琢磨着一本杏林经书,走了上前,“先生。”   梅先生抬起头,“你想知道,他的病?”   “嗯。”她坦诚不讳。   梅先生阖上手中的医书,从容道:“那不是病。但也可称之为病。去年他去河西那一节想必没有对你说。他自幼便身子便畏寒,到了北方,虽然坐镇军帐,但时而也会遇上突厥人的强攻,偶然地被兵器划了一刀,本来只是小伤,却因为西北环境恶劣,染上了伤寒。这病难治得紧,军医替他稳了病情,回到上京时一切如常,想必也没有人在意吧。直到时隔没多久,他再度进入湿寒的地牢……原本也只是病,但再加上那碗毒酒,便让他的身体再也熬不住了。”   “病与寒毒,两者相成,医治起来便十分麻烦。”   柳行素抢上来一步,“梅先生,那还有得治么?”   梅先生将医书放入了药箱最底层,抚了抚手掌,“也许有。但我现在尚且不敢肯定,只能暂时跟着他,用银针和药草暂且封住毒性蔓延,等在下找到了药引,必然迎刃而解。”   原来也并不是完全无医,柳行素萌生希冀,眼波清亮地弯腰行了一礼,“多谢,有劳梅先生。”   再回到车里的时候,柳承徽已经睡着了,小小的一只软软地将头枕在白慕熙的腿上,睡得好梦酣甜,流了一嘴儿的口水。柳行素见他目光有些无奈,好笑地上来,用绣帕替儿子把口水擦了,顺手摸了摸他婴儿肥的小脸,慢慢地感叹:“要是眼睛也像你,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少女。”   他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偏过了头。   明明就是十分受用,偏偏要端着架子,柳行素笑着,在儿子小嘴上偷亲了一下,低声道:“你父王是个别扭鬼。”   “……”这句,他当然也听到了。   出衡阳到上京,千里迢迢,柳行素不明白他为何不留在衡阳养病,等了许久不闻回音,柳行素也岔开了目光,望着窗外的平原沃野,湘水在身后滔滔不绝,一碧万顷的良田,在四野下有种独具韵味的安宁和纯净。   如果当年,没有柳家的事,他们也许便在山林沃野,与华婆婆她们活在一起一辈子了。可惜事与愿违,不如意的常有八|九,天道无情不可预测。   这场博弈里,已经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是无辜的人。   柳行素听到身后的响起的声音:“衡阳已经被睿王知道了,并不安全。”   她回头,“那你想阻止睿王逼宫么?”   “还是,只是想阻止突厥人的进攻,防止生灵涂炭?”说到这儿,柳行素便有些歉然,如果不是她,也许他还应该在上京城,在繁华威严处,指挥若定,一坐皆惊。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敛唇道:“突厥太后和丁零王,是睿王迎回朝的。突厥大乱不过是突厥阏氏撕毁了与睿王的协定,她决意自己讨回河西走廊,甚至攻克安西都护。”   “我了解睿王,他虽然好杀,也晓得利害之处,一定会先击退了突厥才回京夺|权。毕竟他的野心,是完整的大周河山,而不是丢下祖宗基业于不顾,拱手让人。”   想必突厥太后也是看出了睿王殿下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才撕毁约定,举兵犯境。但睿王骁勇善战,突厥人并讨不到便宜,不过是争的这口气罢了。   柳行素道:“所以你的目标不是突厥?”   “当然是。”他微微扬起双眸,“潺潺,你的仇,我替你报。”   突厥的仇,他替她报,皇帝的仇,他拿自己偿还。原来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的。真是……柳行素突然咬牙切齿,“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许你做,你听着,你给我把病养好,只要这样,我就考虑,跟白家的恩怨一笔勾销。”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还能——勾销么?”   “当然能。”柳行素指了指睡着的儿子,“如果你能答应,这就是我们化干戈为玉帛的铁证。”   这是白氏与柳氏的后人,不说独一份,但天下没有谁比这个更有资格作证了。   他眉眼一弯,此时趴在他膝头的儿子醒了,睡得不安逸,醒来就开始闹,要娘亲抱抱,柳行素过了害喜的日子,但胎气却不稳,不敢把这么大的儿子抱进怀里,将他的肩膀推了一把,“要你好看叔叔抱好不好?”   小脑袋望向一旁目含微笑的好看叔叔,小脑袋装模作样地晃了晃,“那也好吧。”   于是张开了小手,“叔叔,抱。”   白慕熙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第一次,在明知身份的情境下打量他,伸手将傻儿子抱上来放到腿上,小人儿才只有他的腿长,脸还有些婴儿肥,黑漆漆的眼睛,有些像他,更多是像潺潺,他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睡不着了?”   柳承徽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把脸歪进他怀里,嘟囔道:“娘亲老亲我,把我亲醒了。”   “……”亲你还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卖萌可耻啊~ 这章柳柳的爱情宣言真霸气!   ☆、第77章 风霜皆落尘   睿王率军抵御外辱,双方在凉州之外僵持了近两个月, 还是睿王好大喜功, 衡阳的消息传来,让他再也坐不住了, 案牍上的私信被他撕成了碎布,“好个皇兄。”   他是猜测他没有死, 上京城太子殡葬之时, 那具覆面的尸首太过蹊跷。但父皇当时处于丧子悲恸之中,即便要他开棺验尸, 他也不可能会答应。死者为大,他的皇兄生前做了再多让皇帝猜忌疑心之事, 但人死了,他的一切会被时间原谅。睿王清楚地发觉, 父皇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花白两鬓,双眼混浊,扶着棺椁失声难抑。最后还是襄王来, 才将他劝回去了。   “王爷, 咱们如今是趁胜追击, 还是折返上京?”谋士战战兢兢问。   前几日,因为军中有个“蛊惑人心”, 说太子未死泄露军机的,被睿王听到,拔剑当场斩杀马下, 从此后人心惶惶,再也无人敢提“太子”二字。   火钵里,火苗将鸿雁传来的锦书吞没了,幽幽的焰光映得睿王一张满是戾气的脸扭曲而阴狠,“回京。”   既然他赶来,便让他知道,这大周的江山,迟早会落入睿王掌心,他所珍视的宠爱的留恋的,他会一个不留地尽数毁于他眼前。   队伍沿着河水北上,到了夜里,众人择了山头旷野处安营扎寨。   身后一蓬蓬白帐矗落起来,篝火四处点燃,烤肉和美酒的清香飘散到各处,白慕熙一袭白裳,坐在篝火边调试他的琴弦,仿佛身后道道青山都在他的脚下化成了柔软的水,只剩一笔黛痕。   琴音如诉,如问,清扬地起伏,在这春夜微凉的天气里,草木微摇,露水白雾从丛林之间窜出氤氲的芳踪。   因为梅先生说他不能再受凉,柳行素见他衣衫单薄,从马车上给他拿了一件狐裘,“披上。”   琴音一停,他沉默地接过她递来的狐裘,裹在了身上。   两个人在篝火旁依偎起来,柳行素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火焰一次次升起,绽开硕大的火花,又黯淡地落下来,从焦灰和木柴之间发出噼啪的声音。   韩诀一手牵着柳承徽走来,因为大晚上这小子要找他娘,韩诀哄不好了,沈轻舟自然不愿意哄,于是他拉着徽儿过来,打了一整日,韩诀身上挂了不少彩,脸也被蹭破了一层皮,红肿起来,英俊的仪容险些毁于一旦。   看到篝火前相伴相依的二人,他轻轻一呻,“徽儿,你娘有了新欢,你还去作甚么?”   柳承徽仰起小脸纳闷地望着大伯。   韩诀一本正经地道:“你娘很快就要有后爹了,等她有了后爹,就再也不找你爹了,你听明白了么?”   柳承徽想起来,方才阿七叔叔拉着他,挺直白地问:“要是你好看叔叔当你阿爹,你愿不愿意?”   他便问:“是亲爹吗?”听说,只有亲爹才会疼爱自己啊。   阿七肃然道:“当然是。”   柳承徽点头,“那好啊。”   他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好看叔叔当自己爹爹的事,于是韩诀问起来之时,他特自豪地说道:“那很好啊,好看叔叔配得上当我爹。”   小子真是太容易被收买,韩诀冷了冷脸色,走了近前,在两个重叠的身影之后,阴阳怪气道:“心真大,替别人养孩子的事也干。”   这话是说给白慕熙的,韩诀既然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们俩当人都听到了,白慕熙微微挑眉,侧过了脸,仿佛在要让她解释,这个孩子是谁的。   明知他是促狭,柳行素却心烦意乱地咬了咬唇,“你别这么看我,我的孩子,只能认你当爹。”   “哦。”他偏过目光,不问了。   韩诀皱眉,“那孩子是谁的,你心里难道没数么?自欺欺人有意思?”这句话是冲柳行素说的。   “……”   柳承徽听不懂大人的话,撒开了韩诀的大手,直扑到白慕熙和柳行素之间,一手勾搭一个,“娘亲,你们在讲故事吗?”   “咳咳,”柳行素道,“徽儿睡觉前,喜欢听故事。”   白慕熙微微颔首,“还有唱歌?”   “嗯。”他一定是知道了徽儿会唱那首江南民谣,那是很多年前皇后唱给他的歌谣,他教会了她,她又教给了他们儿子,柳行素那时候明明是恨他的,却把他教的歌传给了儿子……她的脸颊烧起来了。   “难怪。”白慕熙有些失笑,握住了柳承徽的小手,微微一荡,“嗯,你娘亲给你讲什么故事?”   柳承徽歪了歪脑袋,看了眼自己娘,掰着小指头数起来,“就是青州杀人案啊,凉州水井的无头案啊,上京城花柳案啊,还有塞外的僵尸……”   白慕熙堵住了儿子喋喋不休的嘴,咳嗽起来。   柳行素突然忍不住不矜持地笑了。   他最怕这个。   白慕熙横了她一眼,柳行素佯作没看到,一面笑一面扭到了别处。   韩诀怔怔地在树后听了许久,直到一遍又一遍确认这个声音是谁的,他才脑中轰然一声,犹如惊雷炸开,这个没心肝的人,他为了他的“遗言”四处奔波受累时,他在这儿抱媳妇哄儿子啊!   “咳咳!”   沉重的咳嗽声提醒一家三口身后还有个被遗忘的人,韩诀冷冷地一笑,衣摆浮在篝火之后,映得一张俊容半黄半白,哂笑道:“不愧是太子殿下,连‘死’都是可以拿来骗人的。”   “对不住,但其实……”   他要解释,柳行素晓得他又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她听不得他说那个字,摁住了他的手腕,也冷笑着道:“你答应我的事忘了?”   白慕熙苦笑着点头,“好,我不说了。”   她是个大而化之的傻姑娘,从来如是。很多事她都不喜欢计较,而此时却比任何人计较着他的死亡。心口暖暖地微酸,他伸手抱住了儿子,手指碰了碰他的小脸。   柳承徽登时嘟起了小嘴儿:“为什么人人都爱捏我的脸?我以为好看叔叔你会不一样的。”   他微愣,“那我该,怎么不一样?”   “唔,那你亲我吧。”柳承徽一脸小心机得逞的得意,笑得像只狐狸,真是随他娘。   不过白慕熙和柳行素的观念不怎么一样,儿子太宠了难免教他不知是非,就像他沿途过江南下,偷了一路一样,虽然是为了果腹,但该教他的,都要一样不落地说给他听。所以,总之,最后,太子殿下没有亲他。   摸了摸头就算了事。从小到大他只亲过一个人。   很快又要过长江,长江浩浩汤汤的湍流,在两岸山壁岩石上击出千里白雪。激风如号,白帆几页划过波澜壮阔的水面。   蓊蓊佳木,隔着两岸雾色水光,都能望见翠色葱茏。   一缕袅袅炊烟,从山下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弯入缥缈的云雾里湮没了。   梅先生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了或可医治白慕熙的办法,只是在他仓促翻到最后一页时,脸色忽然变了几变,最后,手指一顿。睡梦里还有那个女人的影子,多年前是他负了与她的约定,明知她终于母仪天下,有些陈年旧事早已不必提起,记得的终究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忘不了。   因她种下的梅花林,如今皑皑如雪。   同她烹茶煮雪、酿酒吟诗的少女,却已经在冰凉黑暗的泥土里,永世长眠。   梅先生苦涩地将笑容收在嘴角,背着针袋前往主舱房。白慕熙正临着长江抚琴,江水滔滔如怒,琴音有股安宁静心的味道,好像纵是面对死亡,他也能面不改色一般。   柳行素将药碗收拾好了,正在桌上看他新收到的上京城的消息。   见到梅先生,嘴角一牵,“先生来了?”继而想到白慕熙的病,担忧不是好事,“是他的病又反复了么?”   “哦,夫人不必忧心,我来不是为了他的病。”梅先生放下东西,坐到了白慕熙的对面,琴声止歇,落入了连绵东流的江水里。   梅先生道:“七年前,我给了酿方给你,你说用木樨下酒,怎么我时至如今都没喝上一口?”   “原来是为这事。”白慕熙有些歉然,拂下眼睑一笑,“对不住,有些事我怕是真的忘得厉害,不过眼下没有,大半的酒都藏在太子府的地窖里。”   “上京城?”梅先生道,“那岂不是还有一两个月的脚程?”   “若是快些,不到一月就能到。”白慕熙将琴放到一旁。   正伏案读信的柳行素,闻言眉梢一挑,“不许快马加鞭,你想都不要想!”   “……好。”他无奈地摇头。   柳行素眼尖,瞥到被梅先生放到一旁的针袋,目光便凝住了,“先生,你这是……”   梅先生温声微笑,“是替你探脉。”   “哦。”   白慕熙也有此意。她如今怀有身孕,本来便不适宜奔波劳累,结果一路从上京到衡阳,转眼又要跟着他北上,梅先生搭上她手腕的时候,他的手无意识地拧紧了琴弦,但梅先生和柳行素倒从容得很。   “脉率如珠走盘,和缓平稳。”这是在船上,柳行素都没有不适之感,可见这个孩子是个顽强的,“没有大碍了。”   “多谢梅先生。”柳行素抬起头,如画的红唇潋滟开来,手指捂住了小腹,感受不同的心跳,虽然现在什么都无法探查到。而且这孩子已经有了三月有余,往后的日子多注意,不会再有太大问题的。   待送走了梅先生,柳行素把桌上的丝帛举起来,缓慢地遮住了唇,一双凌波美眸还看着他,仿佛害怕他发觉她掩藏的笑靥,生动活泼,好像还是及笄少女那般灵秀娇嗔。   虽然,很大可能上,她是在逗自己。怕船上闷,怕他闷,她总是想法子逗他。   白慕熙嘴唇微敛,笑了笑,“发现什么了?”   柳行素放下手中的丝绡,娥眉秀攒,“发现,睿王正在快马加鞭赶回上京,而且他有虎符和兵权,沿途十六城,你父皇部署的所有防兵都被撤回了,就算此时皇帝有了疑心发觉不对,可惜为时已晚……”说到这儿,她忽然将东西摁在桌上,语调沉重起来,“我虽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想着日夜兼程回去救你父皇,你现在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一点风浪,让你上船已经是我最后的让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徽徽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了。 小徽徽:你们真的以为我傻,不知道我亲爹是哪位吗?(⊙o⊙)   ☆、第78章 东辕门之变   夜里,哄完睡熟的儿子, 柳行素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 他习惯睡在外侧,柳行素只能尽量不惊动他, 夜里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就知道他没睡着, 有些心酸, 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没睡着?”   白慕熙睁开了眼眸,临窗的床榻, 长江上弥散开一层月光。如银如雪,如烟如霭, 起伏的波涛蜿蜒千里,她想起他画在宣纸上的山河图, 他是真真正正地爱着这片河山的, 可是……   他应了一声,极浅极轻的一声。   柳行素心里苦,却因为夜深时看不见, 她故作笑音, “你喜欢儿子, 还是女儿?”   他侧过身,手将她的腰锁住, 亲密地抱在一起,胸口颤动,“都喜欢。”   “嗯。”   白慕熙叹气, “你生的,我都爱。”   “哦。”柳行素捂住唇,又问,“那我和其他男人生的呢?”   她清楚地察觉,抱着自己的手僵了一瞬,他哑然微笑,“也喜欢。”也许陪不了她太久,而她还年轻,如果在他死了以后,她找到一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也好。   柳行素看穿了他的想法,脸色一拉,“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近来睿王动作频繁,不但上京城,甚至衡阳也遍布他的眼线。他手里控制了禁卫军,王述已经彻底成了睿王府的人,甚至已然不顾天子圣旨,奉睿王诏而行。而在柳行素出京之后,睿王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捉拿柳行素归案。   不但如此,他还命言官造谣阴山柳氏谋逆策反,以叛臣污之。   柳行素方才看到来信时,是真的气得恨不得死了手里的东西,怕他担忧,才忍下了,按着这节没说。   她满门,早在七年前就已覆没,人死之后还要担上如此污名,身为柳家唯一的后人,这口气她咽不下,连同小春的仇,睿王在她心里又画上了决不可姑息的一笔。   夜里,她睡得也不安稳,手心一派冰凉,宛如寒玉。他睁开双眸,灯火下简朴的木桌添了一支安神香,纸镇压着一条奏报,这是上京城来的,他的潺潺不知道,他每日的来信远远不止几只鸿雁,几只信鸽,至于她抢去的,不过是些不全的消息罢了。   他摊开手中的信纸,这是柳行素读过的,放在桌案上。舱房里小床上睡着的柳承徽,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翻了个身,弄得木板床吱呀一声。   他摇头失笑,若能一直陪着他们母子,那该是上天对他何等的眷顾。   信上事无巨细地说了言官论柳家阴谋祸害朝纲社稷的重罪,他皱着眉头耐心地读完,“原来如此。”   阴山柳氏是柳行素心中最大的软肋和妥协,也是她最坚持、最不可侵犯的净土和后盾。他凝神下来,握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远在上京的莫玉麒。   柳行素睡得浅,几乎是他一动,她就睁开了眼睛。   月光和烛火簇拥着的人,在灯下写信,侧脸隐没在蜜蜡般的柔色里,斫玉般巧夺天工的侧影,在摇摆微明的天幕和江水之中,只有他……   这几日的陪伴,和儿子在一起玩笑的点滴,还有烈火过后的往事一幕幕都涌上心头。可只有想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才会觉得温暖,会对这个原本待她并不友善的人世间充满善意和期望。   阿熙,若你能好起来,若你能……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真的。   ……   皇帝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响了几个春雷,跟着便是绵密的细雨,从九天宫阙之上摇下,整座皇城都围困在缠绵微霏的春雨之中。   他龙目一缩,只见飘曳着纱帘香幔处,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既含睇兮又宜笑,手挽着一条雪白的绫罗,青丝和衣袂随着吹入大殿的长风,一起走入红毯,烛火齐齐熄灭。皇帝惊恐地望着这人,女人肌肤如雪,但毫无人色,只见十指上修长如刀的指甲,齐齐抓过来。   “陛下。”   她巧笑嫣然,宛如带雨寒梅,一股冷意逼得皇帝直哆嗦。   “皇后?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惧怕地往龙床后边缩,他想张口喊人,可是才张开嘴,便发觉自己出不了声音了。他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近,那飘逸的白绫拂到了他的脸上,他随手一抓,震惊地发觉,这正是他勒死她的那一条。   皇帝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如山倒,“不,皇后,你怎么会来?”   “陛下,”女子的眼眸哀怨而狠毒,“陛下,你误会我心有他人,用白绫杀了我,我可曾怪过你,可熙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逼死他?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么?”   “黄泉路长,我一个人终究是寂寞,陛下为何不来陪我?”   皇帝恐慌,用手死命挥开不断扑到自己脸上的白绫,歇斯底里地大吼,“不!朕不去!朕不去!”   白绫飘来,皇后的脸猛然近在眼前,皇帝只觉得喉咙一阵紧,白绫已经缠住了脖子,不留余地地勒紧,皇后的脸尤在咫尺,他想逃却又被她拽住衣袂,用力拉回来,皇后苍白的没有一丝血气的唇,扬起笑容,忽然,那双眼睛又狠戾下来,“白沧远,你活够了。”   “不!”   白绫用力一拉,皇帝从噩梦中进行,冷汗涔涔,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脖子上,原来所谓的窒息感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原来只是一场梦。   皇帝正要镇定下来,此时长生殿外传来缠绵凄清的笛声,正是皇后最爱的那首《吹梅曲》,昔年如怨如慕的情歌小调,此时隔着萧疏雨帘,犹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将皇帝的胸膛狠狠地剖开,那股上天入路入地无门的凄怆更有如洪水滔滔,一时间,他的头痛得无以复加。   因为先前一剑斩杀了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后来再没有人敢未经传唤入殿,空寂的殿中,只剩下破出窗扉的风声,大作的雨声,齐鸣的春雷。   “太子……”皇帝喃喃一声,蓦地颓唐地坐倒在地上。   他竟下令处死了自己的长子。   他竟然处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   风雨如晦。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飒沓,就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寒夜里,突兀地以无人能阻的姿态闯入了上京城。   过半的朝臣已被睿王收编,先前太子一党也随着太子薨逝而树倒猢狲散,有气节的泰半选择了归隐山林,没有气节的纷纷倒戈相向,但无一例外,都对这个皇帝寒了心。睿王手掌兵马,在边境履立战功,更是如今太子位的不二人选,这大周天子,终究是要被拉下王座了。   皇帝被闯入宫闱的人惊醒,五万亲卫控制京畿,一万禁军攻入了皇宫。   原来噩梦成真时,会是如此模样,提剑而来的不是太子,而是他早看出拥有虎狼之心的小儿子睿王,他就是明知他野心勃勃,也要偏疼他损害太子利益,如今换来如此局面。   甲胄下,睿王身形魁梧,剑挂在腰间,头盔上的红缨,滴下一串冰凉的雨水。   寒光照入长生殿,皇帝的瞳孔犹如被刺,但他已经外强中干,身体亏虚得厉害,中气不足:“睿王?你敢提剑入宫?”   “父皇好像还不相信事实?”一声令下,宫外传来数道宫人的惨叫声。   “你,你……”没想到噩梦尽处,是另一个噩梦,皇帝心道果真天要亡我,他手指颤抖地抬起来,“你要弑父杀君么?”   睿王阴冷嘲笑,“弑父不敢,但你这个君,还是趁早下来吧。”   “我心底,从不认你为君!”   他母妃被鹤顶红毒死的那天,他在殿外苦苦哀求他放母妃一条活路,这个皇帝却抱着他的太子在无极殿传书习字。书声琅琅。   那日,后宫传来他母妃死讯的时候,书声也没有停下。   “这些年你加诸给我的一切痛楚,从今往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让你这么死了,太轻巧了,我的父皇。”睿王将长剑剑尖拄在地上,发出铿然龙吟。   这一夜,睿王大军从东辕门攻入皇都,守城统帅开城接纳,里应外合。   史册之中称为“东辕之变”。   皇帝被封为太上皇,关入城南万国寺软禁,重兵把守。   三日后,睿王在朝堂上加冕。混乱的闹剧还没有结束,由于太子旧部的离散,朝中大臣职位空缺,而上京城又有流言四起,百姓道路以目,暗示睿王皇位来路不正,甚至有流言说,正是睿王诬陷太子,才致使大周的储君殿下含冤而死。如今的睿王,不过是蔑父杀兄的暴徒。   这种流言传入新帝耳中,新帝暴怒,若有人敢多言一句,抓到一个,九族俱灭。   这股流言大潮才终于渐次退散。   莫玉麒的人马由于暗号曝露,在城中泄露了行踪,引来禁军的搜捕和追杀,兄弟边战边退,已经死伤十余人,莫玉麒带着一众人退入了深巷之中。   身后是一堵围墙,身前刀剑如流星。   “王述,果然是你。”   禁军统帅王述,多年以前他们在禁卫军共事,还是把酒言欢的同僚。   王述脸色冷沉,“招认太子行踪,念及昔年袍泽之义,我放你走。”   “你做梦!”莫玉麒冷笑,从袖子上撕下一块长布条,用牙咬着抱在受伤的手背上,缠紧了,将长剑重新握住,鲜血沿着秋水一般澄明剔透的剑刃滑落,“王述,你我不是一路人。我莫玉麒此生,宁死,也不背叛主公!”   “好,”王述冷然咬牙,“那便休怪我无情了!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的糖每天都有哦~   ☆、第79章 红绡春帐暖   随着王述的一声令下,黑影蜂拥而来, 弯刀交矢, 如雨点一般密集。   莫玉麒拔剑冲上去,一顿厮杀, 但巷口来的人源源不断,很快他的膝盖、手臂、胸口全部中刀, 还有飞来一箭将肩膀擦出一条狰狞的血口, 他眼神一暗,挥剑刺向王述的下盘, 王述被他一路不要命地快攻,连连后退。   莫玉麒看准时机, 轻功一腾便跃上了二楼。   炊烟与香风,宛如云雾朦胧, 蒸蔚而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王述亲眼见到他越过了墙头, 心道他重伤之下当然跑不远,下令,“追。”   “诺!”   都是禁卫军出来的新兵, 虽然轻功和交手经验远远不如莫玉麒, 但这么多人, 这次定让他插翅难逃!   莫玉麒也不知道翻墙越到了哪儿,只听到众宾欢飨之音, 觥筹交错之音,投壶之音,靡靡琴筝丝竹之音, 纱帘如云,长廊之下百花紧簇,初开的芍药蘸了雨露,娇软无力地仰卧在晓来绿枝之中。莫玉麒脚尖一点,扶着柱子爬上了二楼。   因为处处是伤,几番用力之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他撑着长剑靠着圆柱后休憩,折角处却传来女人宛如莺啼的声音。   “咱们妈妈这次从各地征来的美人,听说都还是处子之身。正巧赶上新朝,送去给那些大臣们最好不过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什么新朝,那分明是篡权暴|政。莫玉麒眼神微冷,提剑闯入了一间阁楼。   侍女捧着玳瑁头簪,并绫罗绡绸,言笑晏晏走过。脚链上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铮璁声。   大周有律,但凡女子入了娼籍,终身都要带着这样的脚链,永远不能摘下。除非,有朝廷命官表示青睐,愿意收容她,替她除籍,但这也需要向吏部和户部报备,形式十分繁琐,若只是将她们带回去当个奴隶,那便不用如此麻烦。   但也正好,她们脚上的脚链晃动之音,提醒他那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他稍稍放松下来,将耳朵贴在斑驳雕花的木门上,日色高照起来,院子里渐次响起了一些动静。   王述带兵闯入,老鸨摇着团扇拦着,但拦不住,只顾着让他们别砸自己的院子,但那几从她最爱的芍药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根茎散乱,楚楚堪怜地倒在胭脂色的台阶上,老鸨忍着火,笑脸迎人,“军爷军爷,你们到我这儿来做甚么?我们云烟楼做的是小本生意,正经行当,您这是……”   王述心急找到莫玉麒,抽剑便架在老鸨脖子上,吓得老鸨脸色一白,他冷笑,“搜!”   禁卫军开始蹿上楼阁。   此时来往赏月探花的男女都纷纷从后院退入了前堂。   老鸨吓得脸色惨白,哆嗦如筛糠。   一人突兀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对男女正在床上翻云覆雨,弄出些令人脸红的动静,但禁军军训在此,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事耽搁查案缉凶。于是抄着刀剑便要闯入。   莫玉麒听到声音,正想往里走,找个窗户跳出去,人已经上了二楼,正要往找个房间来,刀剑磕在门框上砸出轰然响声,莫玉麒摸到了一扇紧闭的窗,只听闻屋外有一个女子道:“住手。”   禁军停了下来,王述押着老鸨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只见厢房前立着一个海棠红春衫艳袖的绝色,她的美有几分凌厉和野性,眼眸张扬厉害,两手平展开,护住了身后的房间,“大人,您要找的是何人?”   老鸨忙着对她使眼色,“罗绮!敢对大人这般无礼?快快让开道,让大人搜查。”   “妈妈,这是我的房间。”罗绮皱了皱眉,眼波泠然,“大人奉了谁的命令,又要查谁?谁人不知,我罗绮是云烟楼花魁,今夜便要竞价献身。大人你此时来,难道是要提前……”   “胡言乱语!”王述冷冷一笑,吩咐身后人准备刀剑。   罗绮柳眉倒竖,“我的房间,我亲自查!若有窝藏反贼,罗绮自任大人处置!”   王述挥掌,“围起来。”   “诺。”于是禁卫军团团散开,将罗绮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屋外是大堂,此时也布满了王述的眼线。   禁卫军无孔不入,今日为了抓到莫玉麒,可谓是倾巢出动,煞费苦心。   因为白慕熙留在上京的人,都以莫玉麒为尊,他们的布防、暗线,都被掌控在莫玉麒的手中。   罗绮推门而入。屋内不怎么透光,黯淡得很,但还是隐隐约约瞧见窗边似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她心中一跳,难道真有……   她犹豫地靠近,那人忽然暴起,粗壮的手臂一下抱住了她柔软的细腰,少女的胸脯被他紧紧地压在了怀里,罗绮张口欲叫,却被他堵住了嘴唇。黑暗里,只听得见她脚上细细的铁链声,还有少女急促的呼吸。   原来是她是娼籍女,莫玉麒自幼便晓得洁身自好的道理,若非事急从权,他绝不会抱住一个娼女。   门外传来王述不耐的声音,“罗绮姑娘,你若是再不出来,我便带人闯入搜查了,莫说我没给你留情面。”   罗绮出不了声回答,莫玉麒低下头,语含警告:“想办法打发他,否则……”   怀里柔软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宛如受惊的梅花鹿,鬓发之间有熟悉而温软的清香,来不及细想,他被一双手推到了一旁,莫玉麒掌心一松,罗绮对外道:“罗绮以性命担保,屋里没有大人要的刺客!”   莫玉麒被她一双柔软手掌轻易推倒在床榻上,他惊疑不定,没想到这个瘦小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倒入床褥间的时候,饶是这床垫得已经十分软了,但还是触到了伤口,他疼得“嘶”一声。   罗绮咬了咬唇,将他翻到里边,伸手便解他的衣裳。   莫玉麒大恼,“你要做什么?”   但方才打斗之时不觉得,稍稍休息一番之后,此时再抬起手臂来,莫玉麒都发现,这已然是难如登天之事,他有些慌乱,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如此欺辱,还是个下贱娼女。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罗绮解了他的外袍,声音细细的,十分温柔:“我会帮你的。”   “帮我?”莫玉麒并不理解。   她从里侧翻出了一床棉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的修长的身体,“你把衣裳脱了,躲到里边。”   “罗绮姑娘?”王述等得不耐,“你若再不出来,本官便拿你以窝藏钦犯之名。”   罗绮正要出去,王述的人已经带兵闯了进来,刀剑寒光一闪,王述肃容而入,目色如冰似雪,“搜查!”   罗绮惊惶地被推到一旁,最终一个士兵撩开红帐,只见一人,禁军扭头便道:“大人,有人!”   王述“呵”一声,一副早知如此的形容,“亮灯。”   “诺。”   厢房里有蒺藜草焚烧的浓香,宣纸落入火钵,烛台被点上六根高烛。   王述走过来,幽微明灭的火光掩映之下,只能红绡帐暖处,一个男子裹着凌乱的被褥,露出一截光洁健硕的小腿,满脸覆着长发,而发上却是汗珠,正轻轻颤抖,手不经意扣住了床褥,莫玉麒屏住呼吸,手摸到了自己的剑柄,若是那个女人敢骗他,他立刻抽剑杀出来。   王述怔了怔,罗绮忽然受惊了一般冲过来,“大人,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老鸨进来,见到这一幕,也傻了眼。   王述嘴角一抽,冷笑道:“今日不是花魁罗绮的初夜么?原来早与人勾搭成奸!”   老鸨惊道:“罗绮,你身后是什么人?你们已经……”   罗绮的明眸沁出了水,只听一名禁军道:“大人,褥上有血。”   王述眉梢一动。   “妈妈……”罗绮低回婉转地捏住袖角,“我已经……给他了。”   “你……”老鸨气得要吐血,这是她好不容易找来的花魁,本想着她还是清白之身,今夜趁此大赚一笔,没想到这个不争气的!   “我们走!”王述带人冲出了云烟楼。   一名禁军跟上,讷讷地问道:“大人,怎么不查了?那莫玉麒分明进了云烟楼。”   “我了解他,”王述道,“他这个人迂腐不通,不会藏身在烟花柳巷。多半趁我们搜查云烟楼时伺机逃跑了,给我围住白虎街,密切盯着可疑人。”   “诺。”   老鸨还喋喋不休,爬上床要把莫玉麒拉下来,罗绮几番阻止,拽住了老鸨的手腕,“妈妈,既然人已经走了,我,我把话同他说清楚便是了。我是不走的。妈妈可以放心。”   “我放什么心?你竟然藏了个男人在你房间里,今夜我还拿什么去换银子?”老鸨怒极。   只在此时,莫玉麒提着一柄长剑翻身而起,寒光直逼老鸨的喉咙,方被人拿剑威胁,此时又是一个刺客,老鸨脸色发白,“罗绮,这,这莫不是就是王大人……”   剑锋又近了一分,她只要一个吞咽就能触碰到冰冷的剑刃,老鸨吓得再不敢说话。   莫玉麒的目光移到罗绮身上,她微垂着眉眼,犹若绿水低回,幽幽几缕火光亮起来,只见她描了浓妆,艳抹如霞,额间点了花钿,两靥出海棠,樱唇含朱丹,端的是位倾城的佳人,可是这倔强而固执的目光,清越的嗓音,熟悉的发香……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罗绮是…… 不知不觉把莫玉麒被追杀都写了三千多字了,我的锅,马上马上把这块儿写完~   ☆、第80章 驴车山道行   莫玉麒张扬有力的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一颤,艰难地睁大双眼, “你……”   他手臂受了伤, 握剑不稳,被眼前的人儿所带来的冲击惊得掉了手中利器, 愣愣道:“你是小春?”   他没见过她穿女装的模样,也不知道她画上女儿妆是如此明艳照人。   老鸨因畏惧他再度把那剑拾起来, 退了一步要逃, “罗绮,这人只怕不是善类, 你救了他,将来他害了你如何是好?”   “妈妈, 我……不会,有些事我同他说清楚便好了, 以后我不会再多管闲事的。”送走了老鸨, 罗绮掩上房门折回来,她脚下的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音,震得莫玉麒肝胆巨颤, 他心惊地低下头, 只见她执了一盏烛灯走来, 罗裙之下扣着锁链,她花容娇艳, 云鬓间金钗错落,明眸含春。   罗绮笑语嫣然道:“你身上还有别的伤么?我还有点伤药,我看那位军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你不如用了药膏再走?”   她的声音也变得柔软清丽,不再有当初的稚嫩和执拗。   莫玉麒怔了许久,与她隔着烛火对望,明明灭灭中,他突然想到了此前云烟楼那群婢女和王述的话,她成了云烟楼的花魁,入了……入了娼籍,今夜还要……   “小春!”那两个哽在喉咙里的字终于出口,在此时却变得如此艰难,“我以为……你死了。”   罗绮疑惑,“小春?大人在叫谁?”   “你同我走。”莫玉麒的伤口又淌出了淋漓鲜血,他上前一步,胸口贴过来,手紧紧攥住了罗绮的一截皓腕,沉笃地盯着她,眼中藏火,“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这种地方,我不许你待。就算是对睿王有恨也好,对我有恨也好,小春,你怎可以如此作践自己?”   罗绮明眸微闪如萤星,“恨你?”   莫玉麒黯然低眉,“恨我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尽欺凌……是我的过失,若是我早一点知道你是个女儿家,我定不会——”   “不会怎么?”罗绮微笑,一只手拨开他的手臂,揉着自己被他拉疼的手腕,另将海棠花一般怒放的下裳拎起一截,落入小巧的一对足,还有那脚腕上扣着的一条狰狞的铁链,宴宴道:“当初的小春已经死在了乱葬岗,我现在,只不过是个卑贱的风尘女子。”   “你……”莫玉麒痛彻心骨,“你发生了什么?”   “大人。”罗绮柔软得犹如一团脂膏的手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跟着一瓶冰凉的药塞入了他的掌心,“大人,我晚间还有事,恕不能留客了。”   “有什么事?”他恼火起来。   难道不就是为了那竞价出卖身体的事?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莫玉麒恼恨交加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一身的血腥都蹭到了她的襦裙上,犹如最坚固的铜墙铁壁,将罗绮紧紧揽在怀里。   罗绮咬住了唇,“你放开我。”   莫玉麒皱眉,冷冷道:“那种事你不许想,不过就是一块铁而已,我会找到神兵利器斩断他,你跟我走。”   “你不明白吗?”罗绮幽幽道,“让我不想走的,根本就不是这块铁。”   “你……”   莫玉麒讶然地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罗绮笑出了眼泪,“这就是我的命啊。你走吧,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来了,我的身体对所有买主都敞开,唯独不会对你,你走。”   “不要再说了!”莫玉麒怒吼,他一手拽住罗绮的小臂,“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可以……小春,我不相信你甘心沦落风尘,你明明……”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罗绮伸手要挣开他,但这一次没有得逞,她寒下眼光,“你再不走,我会叫人来的,我说到做到。”   她的脸色很冷,莫玉麒僵住了一瞬,直到她真的放声大喊“来人”,他才恍然一惊,提起脚边的长剑,咬牙看了她最后一眼,翻墙出了罗绮的朱户轩窗。直到窗外朗朗的春阳一照,身上恢复了些许暖意,他扬起头,仿佛在楼阁横槛之间有殷红的罗裙一闪而过。   那是她身上的红罗裙。   莫玉麒心头时而是喜,时而如火,喜她劫后归来,恨她不知自重。他只能告诉自己:小春一定有她的苦衷,她有她不得已的地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她的脚腕上会多了那么一条铁链?   如果她已经入了籍,凭他如今的身份,决计救不回她,如果殿下此时回京便好了。   ……   青山落在斜阳外,余晖如墨染。   一簇一簇红火被寡薄的云从衣袖之间推了出来,此时沿着上寒石山的小径响起幽幽的驴铃声,迎着夕阳,一架板车被驴拉着以蜗牛的脚程往山上去。而躺在板车上的,有两袋干草,一袋米粮,并两个人。   白慕熙和柳行素,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穿的毳衣,柳行素头顶扣着一顶斗笠,笑眯眯地转过眼睛,“现在是换身份回家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想什么名目?”   清俊的面容岿然不动,他伸手在她头顶摁了一把,淡淡道:“席慕白。”   “原来我们家殿下这么懒。”柳行素凑过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不出意外看到它,一点点沁出粉色,她故作好奇,用柔软的指头擦了擦,看着它,再一点点变红。   白慕熙忍了忍,“这是车上,别……”   柳行素讨厌他啰嗦,将斗笠挥落,嘴唇猝起不意地又在他脸上吻了一口。这次她用牙咬住了大周那张最为祸少女心的俊脸,激得白慕熙脸色滚烫地推他,就算是七年前的潺潺,也不敢这么大胆的,他有些适应不了她的……激动,正要托住她的腰,将她推开,柳行素促狭地闪了闪眼睛,唇缓缓移过来,描摹在他如弓的唇瓣上,谨慎温柔地勾勒、研磨……   他修长的睫羽,微微上翘起来,动了一动。   跟着被推开的柳行素佯怒,“殿下这么喜欢,为什么总做违心的事?煞风景!”   “潺潺。”他有些无奈,“别闹了。”   因为他要来万国寺见父皇,她不情不愿,同他闹了一路了。他本想让她回去,安心在城外落脚,等他消息,但她偏偏不许他一个人行动。好像只要一刻不见,她就像丢了一个孩子那般捉急,也让他哭笑不得。   驴儿慢悠悠沿着山坡而上,山门自峻岭之间隐隐露出他的绮柱飞檐,不远处,一道飞帘从深谷里冲出来,仿佛泻于九天星河,巍峨壮阔。   黄昏恬淡,春光如此时静谧披拂的微风,透出几分和煦和暖意。   柳行素忽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帝位,永远都是你的。”他微讶地转过头,柳行素愧疚地致以歉意,缓缓低下头,在他惊讶的注视之中,执著道:“既然是我闯下来的祸,我便要用力弥补。无论成与不成。”   “不用自责,”白慕熙握住她的手,“就凭我如今这副身子,难道还应该去把那个王座据为己有?潺潺,有些选择,没有对错,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我真是不喜欢你像一个兄长那样说教。”柳行素撇唇。   他耸了耸眉,正要自检自己是否哪个地方用语不当,柳行素却又在下一瞬绽出了笑靥,“那不然,我们以后行走在世上,总要有个代号。你说是不是,小白?”   “……”   她话题转得太快,一般人跟不上。   自从皇帝被睿王软禁于万国寺后,原本便已显苍老的皇帝更是熬不住了,犹如断线的纸鸢,再也没有那股子韧劲和刚毅,头发灰白下来,两颊也瘦得颧骨高突,双目无神。名为太上皇,但万国寺里没有任何人奉他为皇,即便曾经他也是一代叱咤风云的帝王,曾经,也曾令远人来服,四海同歌。   在万国寺的日子,他同一个卑微的扫地僧没什么两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皇帝心高气傲,如何能受得了这股气?但他横,那群得了睿王旨意的人更横,一旦他不做事,便立即断了他的口粮。   而且每日他下山挑水,身旁定要跟着四五个持刀侍卫,稍有不甚,便是一番拳脚相加。在万国寺待了半个月,那个混账儿子从来没来见过他,倒是看守万国寺的人手越来越多了起来。   今日一个和尚刁难,叫他在天黑之前用水装满十口大缸。皇帝体力不济,直到现在,也堪堪装了三口,他一路喘一路走,实在挑不动了,便想找那几个人通融一番,叫自己歇息一炷香的时辰。   可这话说了后,顷刻间身上多了三道鞭痕。   皇帝实在是走不动了,他老泪纵横地瘫倒下来,任由那群人打骂,却再也走不得路了,哭嚎着,痛骂自己瞎了眼召回一条白眼狼,痛骂睿王反复无道,不忠不孝,那侍卫一鞭甩下来,皇帝后背那件湖蓝的衫子,瞬间开了一条缝。   正此时,林中咻咻地窜出两个黑衣人,几个侍卫一怔,立时警觉起来,他们自发地靠拢,抽出了手中长剑,但仍旧是敌不过来人的凶悍,数招之下,便被刺穿了胸腹,剑一撤,便拉出一条血雾,喷洒在皇帝一张老脸上。   血腥味让他想起那个雷声大作的晚上,倒下的宦官死不瞑目地望着自己……   “不,不——”皇帝摇头颤抖,“不是朕杀的,不是朕,不是朕!”   黑衣人弓腰后退,转眼便撤出了密林戒备。   时辰不多,他们已经查过了,若是皇帝不能再限定的时辰内回去,很快便会有人封山,届时谁也走不了。   皇帝还颤抖着倒在地上嘶喊不停。   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还是不够,那双瞪大的铜铃一般的双目,还如同鬼魅一般紧紧缠着自己,紧紧扼着自己的脖子!   “不、不要过来,不是朕……不是朕……”   身前有一缕淡淡的阴翳覆下,跫音落在耳中时,皇帝惊恐地一抖,却听那人嗓音微哑地唤:“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女流氓潺潺和纯情太子爷~ 就问你们甜不甜?   ☆、第81章 夜宿春山外   皇帝老泪纵横,满是血污的脸从凌乱的发间抬起来, 残阳如血, 只见眼前立着一个熟悉高颀的人,他着一袭简朴的淡蓝色长袍, 但藏不住镌刻在骨子里的清贵高雅,皇帝的眼皮突地狠狠地一跳, 这是他的长子。   几番确认无误, 老皇帝哽咽失声,苍老的手颤抖地搭住了白慕熙的袖口, 他也正微微探身下来,托住了皇帝, “我回来了。”   “你没……没……”若说皇帝此生最后悔的事,有两件, 一是勒死皇后, 一是赐死了太子。可这第一件事,他却没勇气同白慕熙说。   白慕熙的手腕施力,将皇帝从地上拉了起来。此时老皇帝眼风一扫, 便瞧见了立在白慕熙身后, 侧着身子傲慢地眺望远山的柳行素, 他不解,“这, 你们怎么会……那杯酒,是朕,是朕让柳行素带给你的。”   柳行素悄然攥紧了衣袖。那杯酒是皇帝亲赐的, 因为皇帝疑心太子有异心,他怕是不知道,正因为那杯毒酒,他们两个人将他的身体祸害到了什么程度,她无数次看到梅先生暗皱的眉,还有时常为他做的针灸,她看着都疼。可白慕熙偏偏能谈笑自若,置生死于度外。   她爱的人,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   皇帝点头,“没事、没事就好。就算你骗朕,也好过……”皇帝的眼角沁出了两串晶莹的水光。   怎么能没事?柳行素咬紧了贝齿。   白慕熙松开了手,“没想到三弟,将父皇囚禁在万国寺,做这些。”   地上还有泼洒的水桶,皇帝身后有狰狞的伤,不难猜到他方才经历了什么。白慕熙没想到睿王当真会逼迫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曾经也是九五之尊,这些粗活更似羞辱,或许睿王单单就是想羞辱皇帝。   皇帝也看到了那两只水桶,瞳孔一缩,立即抱住了白慕熙的胳膊,“不,朕不待在这里,熙儿,你要带朕走,带朕离开!”   皇帝的布鞋被山间锋利的石头磨破了,露出两根出血的脚趾,白慕熙神色黯然,“此时接走父皇,会教睿王察觉我已回京。父皇再忍耐几日,会有人来接走您。”   “你……”一听这话,皇帝的心凉了半截,讷讷道,“你果然还是恨朕的,果然还是……你怎么能不恨朕,哈哈哈!”   皇帝话里有话,白慕熙似无所察,柳行素却听出来了,耳梢动了一动。   她上来拉住了白慕熙,“既然已来瞧过了,我们便先走吧。”地上倒了几具尸体,柳行素也事先有了安排替换,不会有人看出破绽,“谋事在人,别感情用事。”   “我知道。”白慕熙薄唇一动,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儿臣不孝。”说完便对着皇帝深深稽首。   皇帝又惊又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压抑在心头的重石于瞬间訇然落地的释然,了却一桩心事的无憾,他下令赐死的长子,原来还在人世间,还在……只是不知,这一切还可以挽回么?   柳行素摸了摸驴脖子,它仰着头呼哧打着雷似的哼哼,驴蹄子正蠢蠢欲动,柳行素好笑,看到仰面便倒上板车的男人,拍拍驴屁股,也坐上了板车,来时夕阳正好,去时星斗满天。   月色正披在两肩,白慕熙有些倦意,靠在装满细草的麻袋上歇憩,柳行素躺在他的旁侧,手与他十指紧扣,明月皎皎,夜雾笼罩下的山间传来蛩鸣声,模糊地一听,竟有几分韵味。   柳行素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方才真怕你意气用事,便将皇帝带走了。”   他也不睁眼,沉静地答道:“我不会。”   她又问,“那倘若身陷囹圄的是我呢?”   “会。”   “……太子殿下你果然同你说的那样不孝啊。”柳行素感慨了一句,手却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小白。”   这是方才的戏称,白慕熙本来以为她忘了,没想到柳行素记性好着,这么快便旧事重提,白慕熙的修眉淡淡地一扬,将脸偏到了一旁。柳行素戏谑地掐住他的胳膊,“小白,你要睡了?”   “不如我也同你讲讲睡前故事?”柳行素想了想道,“不如讲徽儿最爱的僵尸?”   “不许讲!”他忽然睁开眼,顺带瞪了眼她,威胁着捂住了她的唇。   柳行素的唇笑不出来,眉眼却弯弯的,全是比春风还有柔软温绵的风情。   白慕熙抿了抿薄唇,脸色微微红了。   柳行素拿开他的手,“好了好了,我不同你闹了,不讲便不讲,那我送你件东西。”   夜色里,柳行素从身后掏出一袋东西,正是绿尾飞蛾,用绡绸缝制的袋子装满了,在夜里闪烁着幽幽的绿火,映得两个人的脸颊发亮,白慕熙隐忍地动了动唇,还是有些欢喜地,将东西妥帖地放入了掌心。   柳行素歪了歪头,“怎么样小白,喜不喜欢?”   “大胆。”   “哦。”   这两个曾令她闻风丧胆的字终于一点都吓不着她了。   白慕熙没辙了。   “喜不喜欢?”   “喜欢。”某人无奈地闭眼,顺带默默叹息了声。   他将手中盛满绿尾飞蛾的小袋摇晃起来,犹如一波一波盈绿的水浪,在明月下静静地起伏。   柳行素躺下来,笑吟吟道:“崔主簿人虽然古板,但他教给了我这个,还不错。小白你喜欢,我再他们给你抓。反正现在开春久了,这种虫子屡见不鲜,我们抓他一大袋,给你做夜明珠玩玩。”   白慕熙不做声,他总有一种,最近正在被柳行素当儿子养的错觉。   柳行素放下手里柔软的细绳,心思转了转,还是绕到了他每日殚精竭虑必须要考虑到的事情上,“你要找的人,有眉目了,他好像已经到了上京城。你想去见他么?”   白慕熙犹如咬了一嘴的血在唇中,满是腥甜,为了不教她再忧心,将涌到喉咙口的血又尽数吞了回去。他凝神道,“其实,我本也没有多大把握。若是找不到皇叔,我想过,也许二弟……”   “那你呢?”柳行素问,“你想不想自己来?”   他侧过目光,怕说那些不动听的话,又叫她忧心如焚,便淡淡噙了朵笑意,“很多年前,我就想放弃了。潺潺。”   “你说你是为了我?我可不想当红颜祸水。”柳行素嗤了一声,“可是我现在觉得,入主中宫是件多神气的事,虽然我喜欢赛马,喜欢打猎,可是如果我有了天下,那么这片江山都是我的马场,那该有多气派。”   “真的?”   他的眼睛里有些探寻和果决的意味,仿佛只要她说一句是,他便可以为她就斧钺汤镬,为她披荆斩棘,为她以血肉厮杀。   柳行素想了想,还是舍不得他用一副病体算计这么多,皇叔那人可不好对付。她又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开玩笑的。你当我一个人的小白就够了,要是再来朵什么解语花,我真的很难保证不下手对她做些什么。要是你有了娇妻美妾,而我又善妒,后宫还怎么调和?所以以上种种,都是我开玩笑的,我定不能把你让出来,一点点也不行。”   白慕熙总是被她三言两语,撩拨得耳根通红。   月光下只剩下绿尾飞蛾在丝绸袋里静谧地飞舞,紫雾隐约,一缕一缕地模糊了远处的山峦。   今夜正是云烟楼头牌花魁罗绮姑娘的梳拢之夜,云烟楼的老鸨早已铺天盖地同人说了,达官显贵来了不少,如今新帝登基,能在上京城耀武扬威而不被抓的,只有依附于新帝阿谀谄媚的仕宦子弟,但他们却个顶个地不争气。   不得不说睿王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还是收效甚广的,眼下已再听不到埋怨睿王的怨声了。   “头儿,公子前夜让人送了一封信给你,但没来得及拆。”莫玉麒正蛰伏在云烟楼的后门出口,同他一道伏在瓦砾上的人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到莫玉麒手中,“公子嘱咐,此信只有头儿你一个人能看,看了之后必须烧毁。”   莫玉麒没想到这当口公子会有吩咐,若他嘱咐的,是此时自己另有要务该如何是好?难道他不守着他的小春了,眼睁睁看着她……   他心里清楚,手下人也是怕他一时冲动,过早暴露自己。只是今日人多眼杂,小春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唯一的主角,他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她?   莫玉麒拆开了信。   他一行一行地读下来,眼光越来越惊讶。   “头儿?”   莫玉麒反应过来,错愕的脸色恢复镇定,眺望不远处那道高阁,四面垂着飘曳的白纱,里头有绰约温婉的身影,正在帘中翩跹起舞。   小春,应当也在……   可是小春曾是柳行素的小厮,至少他该知会柳行素一声,他已找到小春了。   莫玉麒伏在瓦砾上,乍然间灵光闪现,她不在意自己,难道也不在意柳大人么?他还有一把神兵利器没有祭出来,怎能现在便退缩?   莫玉麒信念一动,望向那美人翩跹的高楼时,慢慢露出一种势如破竹的笃定。   虽千万人,也无法阻我。小春。   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将一颗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所以你恐怕不会懂,我有多害怕会失去你。小春。   莫玉麒按住了手中的剑,将信揣入了衣兜之中,身下几个起伏,便跳入了灯火辉煌的楼阁。   此时竞价正到激烈之处,罗绮连面都尚未露,这群新官上任的新的上京权贵们,已迫不及待地默默开始了攀比。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望着纱帘内纤腰曼折的罗绮,犹如望着一尊金镶玉砌的大佛。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话好说,就说句么么哒吧。   ☆、第82章 云烟楼花魁   此夜前来的,都是上京城名流富贵之家的王孙公子, 也有经由提携新上任的权贵, 有人对纱帘之中起舞多时的美人好奇已久,但也有人纯粹是看个热闹, 老鸨见场子热得差不多了,便叫人打起帘拢, 也叫这帮纨绔子弟们见识见识她们云烟楼的头牌美人。   但好容易那四方纱帘鼓荡被人用帘钩挑起之后, 那腰肢翻折的美人,就在一瞬间, 众目睽睽之下,犹如一只野鸢横飞了出去, 众人大惊失色,起坐的人打翻了手中的杯盏, 场面大乱。   老鸨惊得掩住了嘴, 一旁等待已久的梁霸王一手攥住了老鸨的腕子,凶恶道:“人呢?美人呢?”   这是原柏齐的外甥,也是云烟楼的常客了, 老鸨自然不敢得罪, 忙赔礼道:“这……这只是一个小小玩笑, 我们给诸位大人准备了一场盛宴惊喜。”   听她如此说,众人又纷纷觉得够味, 坐下来嗑瓜子继续看歌舞。   老鸨抹了一脑门儿汗,早知道她晚死不敢接纳这个罗绮,她人上哪儿去了?老鸨将看门的脑袋一敲, “全都给老娘找人去!”   “诺。”   罗绮犹如一只彩蝶,被人抓住袖子,在亭台楼阁之间起跃飞舞。她的手被男人强势地掐在他的腰上,罗绮轻轻低下头,还是悄然地红了脸颊。直到被他放到遮蔽的屋檐后头,等待已久的手下人大惊失色,见到这位霓裳花冠的美人,忙问:“头儿,你怎么,你怎么将花魁带出来了?”   云烟楼也是上京大户,人脉通达,这么轻易丢了花魁,不说老板会如何如何,至少这京中达官贵人,今晚来的被莫玉麒打肿脸的权贵,都不会轻易放过偷走花魁的人。   罗绮揉了揉被他抓疼的纤细柔软的手腕,盈盈地一笑。   莫玉麒有些恼火,险些被一群人夺去心爱的姑娘,这时他粗壮有力的臂膀将罗绮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也不许她动一下,更不许她跑。   手下人目瞪口呆,“头儿,花魁姑娘脚上扣着铁链。”因为这铁链,要逃跑便十分不易,且会弄出响声将人引过来,但方才他们头儿竟然能几个轻功起落,便一鼓作气将花魁姑娘从那么高的阁楼上俯冲下来了,果然在爱情面前谁都能勇猛无敌啊。   莫玉麒闻言一怔,松开了罗绮。   罗绮慧黠地扭头,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轻轻巧巧地将脚上的铁链解开了。   “这……”   “小春。”莫玉麒有些惊喜,没想到她手里竟然有钥匙。   罗绮眨眨眼,“你们可以走了。”   “那你——”   “我回去。”   “不可以!”莫玉麒拉住她的手腕,“你还想回那烟花柳巷?不行,我再不能让你……”   “我……还是清白之身。”罗绮有些羞意,低低地垂下头,“睿王要碰我的时候,我便用刀刺伤了他。如果不是我自愿,没有人能逼迫得了我,即便我死,也是死得干干净净。”   莫玉麒一直知道她倔强,甚至倔强得令人心疼,好几次为她傻傻的固执而感动,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姑娘,可是他不懂,明明小春心里是有自己的,他不是草木能感觉得到,可她为何要留在云烟楼?   “你知道,云烟楼是谁的产业么?”罗绮猝不及防地,问住了两人。   莫玉麒实诚地摇头。   罗绮红唇一荡,“总之你相信他,今夜不要动手。”   他?他是谁?莫玉麒心中涌出一股无以言的怒意和妒火,咬牙道,“不,除了你的安危,我什么也……”   脸颊上被又软又薄的东西碰上了,莫玉麒愣愣地直了眼睛,二十七年的生涯,从未被女孩子亲吻过,就连手下也看呆了眼睛,震惊地观察着,他们头儿的脸色变得滚烫通红,犹如被一锅沸水烫了。   莫玉麒按住剑的五指僵硬地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摆了,香软的唇碰了碰他的颊,然后她放下脚跟,缓慢地离去,莫玉麒傻傻地回眸,只见女子笑意盈盈,满是星辉的眼底映着一个笨拙生涩的人影,莫玉麒红透了耳根,却叫罗绮看了笑话。   “我走了。”罗绮推了他一把,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她转过身,罥烟眉如烟即逝,飘洒的红影消失在了回廊后头。   手下走过来,对尚且惊呆了的莫玉麒道:“头儿,这美人还会轻功。”   “……”小春,你又骗了我。   莫玉麒摸了摸滚烫的右脸,上面还残存着她香甜的口脂,有温馥的海棠花的柔香。   罗绮从容地从红绡帘后走入正堂,就在那绿袖鬓影之间,她彩袖一扬,香雾空蒙,明月转廊,芍药花从天飘洒下来,仕宦子弟看呆了眼睛,只见这位霓裳羽衣的走入堂上来,一时拼却醉颜的人抖擞了精神,美人在台上,脚步一旋,媚眼盈盈地舞起来,丝竹大盛,广袖罗裙宛如扇底微风乍起,一池春水潋滟开。   老鸨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又放了下来,“还好还好,这罗绮总算不曾负我。”老鸨为了这梳拢之夜,筹备了近三个月了,要是这罗绮真敢教她一番苦心尽付东流,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她!   满堂喝彩,莫玉麒隔了瓦砾,只听到里头觥筹之音,还有对他的小春品头论足的声音,他恼火地压住了手里的剑,要是他们真敢上来,真敢轻薄小春,他一剑一个!   竞价的人将自己理想中的价格填在礼单上,数额越来越大,老鸨用团扇掩住合不拢的嘴,高台上便有人将方才各位达官显贵加的价按最高者报数,如今以上升到了黄金一百两买花魁良宵一度。   最后一番竞逐,价更是升到了三百两黄金。老鸨眼神一凝,只见角落里默默坐着一位摇着蒲扇的官老爷,梁霸王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舅舅给的月银却不够了,再要玩下去,兜里那些东西便显得十分不够看。   老鸨迎上去,笑道:“今夜一直不见大人出价,我还以为,大人嫌弃我们家罗绮不好,原来到最后这儿等着。”   原来此人正是徐义理,徐义理好收集美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妻奴,他自己不要,全留着清白身子送给别人,以此巴结。至少新帝的后宫里,已经被他偷偷塞了好几个绝色佳人了,如今罗绮看着更叫人心动,比他后院的牡丹美人还教人下腹滚烫。徐义理竟然也起了偷吃的贪念,心道罗绮这身段儿舞姿,莫说他了,只怕没几个瞧着不心动的。   但徐义理算盘打得响,高楼却忽然传来冰冷沉怒的一个声音:“三百五十两。”那人显然人到中年,但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气魄。   饶是趴在瓦砾上的莫玉麒,此时也暗暗一惊,白慕熙留给他的信上可没说,接手云烟楼的幕后老板是谁,如今看来,这是现身了么?可他既然是云烟楼的老板,何须自己出价……是了,他这怕是出钱捧自家花魁,逼得那徐义理再加价。莫玉麒心神一凛,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这是小春口中的那个“他”。   无端端地,他妒忌地咬紧了牙关。   徐义理也是恍然长惊,但不能输阵,他观察已久,到了此时人应当已经疲劳了便不会再加价了,徐义理也是算准了这一点,便在此时出手,但谁也不曾说过,二楼竟还藏着一尊大佛?   他声音一提,“三百八十两!”   “四百两。”   “四百二十两!”   “四百五十两。”无论他出多少价,那人都比他贵一口。   徐义理竞价的心态大变,先前只是为了赢回美人储在后院之中,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即便不能,采了美人的元红也好,他那母老虎正好卧病在榻,断然管不着他。但此时他却变成了,只要能赢过这人,他可以不计代价。徐义理朗声道:“五百两!”   二楼终于没有了声息。   徐义理正为此沾沾自得,老鸨也是微微含笑,正要宣布今夜正要将罗绮赏给徐大人时,却听闻二楼又有沉稳的声音传下,“五百两。”   竟然持平了!   再要加价,徐义理也拿不出来了。他的脸色一时变幻莫测,只好望向一旁的老鸨,盼着她能解围,但她也正为难着,紧跟着二楼那人道:“我加一两,只要罗绮姑娘陪我聊一宿。”   “这……这……”只要聊一宿,那罗绮便还有再发挥的价值,何况这人确实愿意再多加一两,老鸨便欣然准允了,“好,罗绮,你上去陪这位爷。”   罗绮的舞袖已收,低眉顺耳地应了一声“是”,脚步轻盈曼妙,犹如踩在一池塘的白玉莲花上,小巧白嫩的雪足,映着灯火光辉,显得别样瑰丽动魄。莫玉麒懊恼又妒恨,看着她被一众目光猥琐的男人打量,还走向另一个男人的帷帐。   但他知道自己该相信小春,纵然此时妒意如火如荼,也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暴露了行藏,难免又给公子带来麻烦。   罗绮走入红绸帐,那人微笑着替她斟酒,淡淡道:“我头顶上那人,趴着看了许久了,怕我吃了罗绮姑娘。”   罗绮微微耳热,“王爷你说笑了。”   莫玉麒自知被人发觉了,也甚是没趣地趴了下来,他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听听,他们聊什么了。   上京城的一切商埠街坊,都被新帝所掌控,要安然无恙带着大队人马潜入,不大可能。所幸上京城外有一处风景名胜,是先帝避暑的别居,倒是可以安排人手,走南闯北的席公子,带着他的“悍妻”,正在此处小住。   柳承徽等了很久,才看到他好看叔叔和娘亲一道回来,迈着小短腿冲上来,一手拉住一个,“娘亲,徽儿饿了,要吃娘亲做的酱鸭肘子。”   某人目光一闪,噙着笑问道:“你还会下厨?”   炸了十七个厨房与她师叔足以比肩的柳行素尴尬微笑,“你不知道,这六年我还学会了厨艺。”   “哦,那要尝一尝徽儿娘亲的手艺了。”白慕熙点了点儿子的小鼻子,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果不其然,柳承徽把两只小手一合,他们两人便握在了一起,小孩儿满足地笑起来,溜之大吉,“娘亲,记得把酱鸭肘子给我端进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大人,想必不用我多说也能猜出他是谁了。 小春怎么认识他的?这个也很明了的嘛。 都会HE的,我不会食言的。 PS:求预收,求作收啦啦啦~ 作者君不要脸地跑了,今天这桶狗粮,你们干是不干?   ☆、第83章 夜半私语时   柳行素去厨房给柳承徽做了一道酱鸭肘,但梅先生特地嘱咐过, 白慕熙的膳食切忌辛辣, 也须少饮酒,她于是改用山间新采的春笋并一只乌鸡, 就着几味滋补养生的药材煲了鸡汤,端回房时, 他正在灯下读书, 柳行素将汤放下,便一手强势地阖上了他的书简。   “熬夜伤眼睛, 喝点热汤便休息吧。”   “小白,你怎么不喝?”见他不动, 柳行素伸手替他舀了一碗在汤碗里,“趁热。”   他看了眼碗里漂浮的红色药渣, 意味难明地抬起头, “菟丝子和五味?”   柳行素愣了愣,厨房里只放了这么些药材,既然梅先生准允人留下, 那他必然是能吃的。难道——不能么?   白慕熙揉了揉眉眼, 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是不是太怠慢你了?”   “没有啊。”柳行素坚决摇头。   “没有, ”他抬起头,有隐隐的恨意, “没有,你给我喝壮阳药?”   “……”   那是……壮阳的药?   “噗哈哈哈哈——”柳行素忍俊不禁,放肆地偷笑起来, 见他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忙下手拍拍他的肩膀,“小白你不要生气,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然你不喝了就是了,我绝对没有嫌弃你的意思。”   “……”   这一夜到了后来,柳行素被弄哭了,才追悔莫及。虽然她一向嘴硬,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感性柔软得很,而且因为照顾他的身体,更是十分体贴,最后两个人都万分狼狈地抱在一起,呼吸相闻。   却说罗绮进了那男人的软帐之后,男人温温一笑,递了她一杯茶,“他是太子的人?”   “回王爷话,是的。”罗绮敛衽,低声回应。   这人是王爷?莫玉麒震惊地更贴近了耳,依照他这个年纪和辈分,应当是那位早已消失多年的皇叔,当年柳家满门被灭之后,皇叔恭王担忧受到株连和皇帝猜忌,早早放出风声,要出海为皇上寻找仙山,以求不死之药。但船只出海那日,恭王的船被卷入了海上的风浪之中,杳然无踪。   所有人都以为恭王死在了海难之中,但没有实证,皇帝也一直保留希望,不曾对外宣称恭王已死。   今日以前,莫玉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恭王正藏身在上京城中,还做了云烟楼的老板。   恭王有如一缕白云般逸然潇洒,眉清目隽。他低嘲道:“太子侄儿,不是早被皇兄以毒酒赐死了么。”   说到这个,他还颇为感慨。要说白沧远当年,也是英姿飒爽,年轻有为的少年英武之皇,有娇妻美眷,有引以为傲的儿子,登临帝阙,御极天下,睥睨苍生,他励精图治,修栈道,训兵马,当时四海来朝,还是一番太平盛世景象。   可惜后来,皇帝犯了一个历来皇帝几乎都不能避免的毛病。   高处不胜寒,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他生了歹意,于是他猜忌人心的疑心病愈来愈重。后来皇后离奇暴毙,江南几家名门望族旦夕之间被抄家灭族,直至祸延柳氏,恭王才终于渐渐意识到,皇兄,已不是当年的皇兄,皇帝,再不是那个励精图治、任人唯贤的皇帝了。   他与柳老将军相交莫逆,在朝中昔年可谓是一时瑜亮,两人同出魏太师门下,一个习兵法杀敌之道,一个习韬略镇国之策,风声大躁。   后来柳家小女看中了太子白慕熙,柳将军为难,不知是否该请旨求陛下赐婚,还是他推波助澜,在皇帝面前苦口说了良久,才让皇帝同意。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来,竟断送了整个柳家。他早察觉到柳氏一族北徙,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但私心里还是对皇帝存了相信之意。没想到皇帝翻脸无道,杀人无情……   恭王怅然地将手指蜷成圈,在膝头拂了拂,隐忍道:“难道太子尚未死?”   他回京,正巧是听到了太子死讯,虎毒不食子,他压根没想过皇帝会对太子动手。   罗绮的眼波漾开,她有意无意望了眼天窗,因不知太子情况,但想来,莫玉麒既然身在上京城,那么太子殿下,必定是也尚在人世了。   恭王喟然道:“他要回来,这江山自然是他的。”   莫玉麒暗暗道:不是太子殿下的,难道是你的?   恭王没有再多言,拂一拂衣,便让罗绮坐下。两人却不再说这些,只说了一些云烟楼的琐事,莫玉麒终是听得打了哈欠,却强撑着眼皮不肯走。   翌日罗绮从花房出来,正好看见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房门口,罗绮忍俊难禁,莫玉麒突兀地闯入她的厢房,罗绮觉得自己的后脑勺被他托住了,一番天旋地转之后,她被按在了门后,她呼吸微乱,盛水的双眸依旧透着一股倔强的光,却见他两个厚重的黑眼,不由笑开,“你昨夜没睡么?怎么精神这样不好?”   莫玉麒皱眉道:“我在你房顶守了一晚上。”   他又补了一句,“以后没事,我每晚都来。”   罗绮笑问:“你想当我的入幕之宾?”   莫玉麒听不得这些话,心道这种地方,难免将他的小春带坏了,他恼火地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你想怎么说都可以,要是想逞口舌之力,我也让你痛快。”   罗绮朱唇微张,想说什么话,却又咽了回去。   莫玉麒搔了搔后脑,“我其实是想问你,如何,如何到了云烟楼,是不是那个恭王逼着你来的?”   罗绮轻轻顿了一下,她说:“他救了我一命,要我如何报答,都是应当的,何况为他做事,我心甘情愿。”   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从一张破败的草席上苏醒,见到这个慈悲悯怀的男人,他的手掌端起她的脸,对她说“我救回你了”,小春便已不再是小春。她成了恭王的人,在他手底下,她可以无所不从,只要能报恩,恭王安插她入云烟楼习舞,成为上京城炙手可热的花魁,她也在所不惜。   莫玉麒视线一痛,哑声道:“如果,如果昨夜真有人买走了你呢?”   罗绮笃定道:“他不会。”   “如果那个人就是他呢?”莫玉麒忽然暴怒,唇狠狠地堵住了罗绮香艳的红唇,舌不由分说和推拒地挤了进去,罗绮承受不来他这样的冲动和粗鲁,用力地推他,她的力气一贯大,莫玉麒本就受了伤还未恢复,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他沉痛地望着罗绮,她脸色如水,无波无澜地望着他。   “如果是他,我也愿意。”   “你、疯了!”莫玉麒咬牙切齿,“你说过,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不是强迫。”罗绮抬头,镇定的如冰的目光冷冷刺入他的瞳孔,“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柳大人身边留了几年么?”   “因为我从小与我爹相依为命,但他死的时候,我却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是柳大人厚葬了我爹。为了报恩,我什么都愿意做。”   “报恩?”真是个好借口。   莫玉麒恼火地压住她的肩,沉怒道:“你怎么不想着你自己,不想着我!”   他看着她走入那个男人的罗帐,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不能体会!她死的时候,他恨不得提剑冲入睿王府杀了那个人,她也不能体会!她记得她的恩人,记得柳行素和恭王,可怎么从来不会记得他?!   罗绮执迷地望着他,“我不是小春了。”   莫玉麒心痛地拧紧了眉,“若有一日,我也救了你,你还准备,拿几个你来相报?”   罗绮道:“如有那一日,你要想要我什么,我都可拿出来作为报答。”   “携恩欺人,这难道不是逼迫?那个男人他对你没有好心……”   “不会。”罗绮打断他的话,冲他摇头,“他不是坏人。”   莫玉麒妒恨的火浇了油窜起滚烫的火焰,他气极了,抓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心跳毫无章法,有力地搏动,莫玉麒咬牙道:“昨夜,你在楼上亲我,是怎么回事?那总不能是报恩,小春,你心里明明有我。”   罗绮固执地摇头,一支珠钗从如鸦似墨的青丝里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她才看到他手背上狰狞如狼牙的伤痕,心酸地低下头,她强撑着一口气道:“我只是为了,让你不扰乱昨夜王爷的事。”   “你再维护他一句,你信不信我把恭王的消息卖给睿王?”他只能出此下策,威胁她。他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个人一句好话。   也就是如此,罗绮倏忽抬起头,眸含水色,“莫玉麒,你不要做这种卑鄙的事,我会看不起你。”   她眼角的泪让他怔忪着后退,满是震惊地看着她。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最终,他笑了起来,“好,算我没来过。你放心,我不会坏了太子大事,自然不会动他。你放心,你放心……”   他转过身,那宽阔的背影竟被风扫出一股凄怆和萧索。   罗绮无力地靠住门框,嘶声地捂住了唇。   莫玉麒早知道白慕熙如今已然到了上京城外,但非常时期,他暂且不能去迎见太子,否则恐会曝露行踪,此前白慕熙曾写信送入魏太师府。魏太师德高望重,虽然已年过花甲,退隐官场,但他毕竟是两朝旧臣,门下桃李无数,曾先后教过柳将军、恭王和太子,睿王恐难不将手伸入魏府作歹,因而白慕熙写了那封信,是给魏太师之子魏赦所看。   魏赦早些年在兵部领了一队人马,但后来为皇帝所忌惮,魏太师瞧出了皇帝心意,便让魏赦主动将兵权还给了皇帝。   新帝登基之后,对魏府暂且没有任何处置,不知是有心忽视,还是暗藏后招。   但睿王抢夺来的江山,毕竟不稳,人心惶惶者甚,不服不敬者众。   新帝正在中宫与皇后饮茶,忽闻殿外传来消息,传书交到了手中,新帝的眼色一动,似怒火滔天,皇后问:“怎么了?”   新帝沉怒道:“一帮废物,连群刁民都镇不住。”   这么多年,白慕熙凭借太子之势,在各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脉络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人在衡阳时,各地异动便已经纷纷窜了起来,睿王只能打开关塞,放任西来商客入境,叫人乔装改扮,一路南下,顺道将衡阳冲个鱼龙混杂,叫白慕熙难以抽身应敌。   但新帝怎么也没想到的一点,就是他这个“先太子”已经死了,却能在民间激起如此大的反响,永州、荆州、衡阳三地,率先有刁民自发组兵反叛,虽难说没有白慕熙幕后推动,但睿王也通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这群人夺而杀官,大肆宣扬他这个帝位来路不正,若是天下人都如此看他,这个帝位,便无论如何也做得不稳。   根基一旦不稳,便给人可乘之机。先前打退的突厥人,又贼心不死,在北境闹事。北方春旱甚重,饿殍遍野,突厥人是铁了心,一鼓作气要攻下河套,拿下沃土拿到粮食,以养万民。   新帝无奈,只能将十万兵力部署在黄河岸上,先抵御外患,再徐徐图之。   皇后也是聪慧人,单听新帝的口吻,便晓得此次不是小事,定是有百姓作乱。她原本便觉得新帝这皇位得来不正,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皇帝公公做那等犯上不孝的事,那是大罪。可是她更晓得自己丈夫的野心,无论如何,那位“先太子”是不能回来同他争夺皇位的,为了这个,新帝可以付出任何惨痛的代价。   新帝皱眉道:“皇后,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皇后摇摇头,道:“臣妾只读过几年私塾,只知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新帝冷冷一哼,“朕重视万民,可这刁民可曾拿朕当君?他们既然不忠,朕何须仁慈?朕带兵平定北患,靠的从来不是仁义慈悲。”   可那是突厥人,突厥人同你的子民,那是截然不同的啊。皇后暗暗咬住了贝齿。   新帝的众兵把守在黄河之上,此时在上京,唯独禁卫军和手中的私兵可以调遣,荆州和衡阳,已经完全被暴民所控,新帝无法差遣,给附近几座城池的州官下了死命令,然而数日之后收到回音,城中也有乱民反叛迹象,他们正带兵镇压,实在无闲分兵再支援荆州及衡阳,短短数日,连永州也被百姓所控。   但不作为,只能让刁民气焰更盛,新帝只能再拨了兵力前往荆州压制。   柳行素用酒提子舀了一勺清酒,在山中别院,春红千林,桃花深处的一座屋蓬里,用新采的花酿了蜜,在卧房里烧一烧,还是能蒸出仲春的馥郁。   梅先生总算是心愿得偿,喝上了木樨清露,柳行素不会品酒,但也迫切地想知道,白慕熙的手艺怎么样。天下人都说好,那也可能是奉承,而梅先生不会奉承,他的话才可信一些。   梅先生闭上眼细细一品,唇齿之间余香袅袅,他搓了搓手笑道:“总算不辜负了这些木樨花,香醇全在酒中了,那些年我教给他的酒方,还算是听进去了的。”   说起来,皇后酿酒的手艺,最早也是得自他的亲传,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坛,后来那些酒便全入了皇帝的肚腹之中,譬如牛嚼牡丹,焚琴煮鹤,甚是可惜。   柳行素被他说得,端起酒碗深嗅了一口,浓烈的木樨香和烈酒冲鼻的味道让她柳眉直竖,“我也是个俗人,喝不了这么好的酒。”   “我告诉你个事。”梅先生忽然倾身过来,脸上的笑意却没有褪,“我在衡阳城外的草庐里埋了整座地窖的酒,等你下回到衡阳,便将它挖出来给你夫君。”   “先生?”柳行素微愕,“你的酒,何不自己去……”   梅先生拂了拂手掌,无奈地一笑,“我怕是再也回不去衡阳了。”   “先生你要去哪儿?”柳行素惊讶地望着他。没听说梅先生要远行,难道梅先生医治白慕熙之后,另有打算?   梅先生低下头,笑容沉静,有看破岁月的从心所欲,“我找到,医好公子的药引了。”   “先生,那是喜事,莫非你想在医好阿熙之后离开?先生要行走天下去悬壶济世么?”柳行素莫名,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也许梅先生找到的这个药引子,十分可怕。   梅先生摇摇头,微笑道:“你过来,我同你说。”   那一晚,柳行素心情沉重地回房,白慕熙似乎已经安歇了,她剥下外衣躺上床,被一双没有任何预兆便伸过来的手臂搂住了腰肢,柳行素轻声道:“你没睡着?”   “你不在,总疑心你又不见了。”他很少说些这样的话,柳行素只觉得耳热,后颈有细细的呼吸缠绕过来,犹如拴在身畔无形的索,柳行素被他拉入怀里,却背对着他,深夜里微风将花枝在素宣窗上摇曳撒开,斑斓的飞花扑了一层入内。   他的手紧了一分,呼吸温热,就在她的耳根上,氤氲起淡淡的红云。   静谧的夜里传来他低沉细哑的声音:“约莫有七年的时间,每一次睡到蒙昧,总会听到你叫我。可是醒来,身边却从无一人。”   柳行素心软得一塌糊涂,却故意挑眉,“哦,那两朵解语花,都没爬过你的床?”   他有些不悦,手掌盖住了她的唇,低声道:“她们何曾是我的解语花?”   “哦。”柳行素倒是没有疑心过灵珑,她一直以来都自欺欺人得厉害,若是真和白慕熙有什么,断然不会活得如此谨小慎微,倒是那个张扬跋扈,连太子妃也放在眼底的灵瑗,柳行素的唇敛了敛,道,“那灵瑗呢,你和她,到了什么地步了?”   当年她老父腆着脸求皇帝下旨,为她挑个如意郎君,就差没明说,她柳潺非太子不嫁、非东宫不入了,皇帝几乎是被逼着答应了,为了找个台阶下下,便从太后宫里挑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小婢女送入东宫,美其名曰就是,给太子暖床。   所以灵瑗打从一开始,就是抱着目的前来的。   这种女人,就算白慕熙有心对她敬而远之,她也会不计手腕朝太子爷飞扑过来求怜爱求宠幸。   白慕熙微微沉吟,夜里声音也有低哑,“抱过。”   最多也就是抱过,柳行素还有些难以置信,那灵瑗姑娘是有多大脸,敢日日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为什么抱呢?”柳行素心道是不是灵瑗对你投怀送抱了。   下一瞬白慕熙便掐断了她的想法,“衡阳接到你亡故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去,只在火场找到一具尸体,我以为是你。”   抱得不是美人,原来是具……   “小白,有件事我不得不同你解释一下。”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更珍惜地将她搂住了腰肢,柳行素敛唇道:“虽然当年我是在东宫放了一把火,但是烧起东宫的,好像不是我的手笔。”   “是灵瑗?”白慕熙皱了皱眉。   “可能。”柳行素近来大胆了起来,在东宫里不堪回首的往事,伴随着与他相处的点滴,心结一点点的解开,开始一件件浮上心头,柳行素回忆起来,当时情况混乱,时间又隔了太久了,她有些不能确定,“其实,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当时,我打翻了烛台,确实是……不想活了。”腰上的手臂好像搂得更紧了,柳行素甜蜜地忍俊难禁,“小白,小白,你别抱那么紧嘛,小娃娃还在呢……”   他松了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放,柳行素拉住他,在被褥里与他十指紧扣。   “不过,后来服侍我的婢女察觉到了不对,扯了一条布,将火源断了。当然不排除,有暗处火势绵延的可能。火灭了之后,灵瑗便走了进来,好像对我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那时候我心里全是家人的死,没有理会她,也不晓得她具体说了些什么。总之走后,火势便又起了。”   柳行素扣住他的五指,低低道:“灵瑗陷害过我的事有很多,如果她只是想纵火烧了东宫,再嫁祸给我,而最后却将自己断送在里边,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也正印证了恶有恶报的话。现在我已不大想灵珑的事儿了,就是对你当年偏着灵瑗有些不甘心。你那时候可凶。”   潺潺的确是个会计较这些的人,但他没想到七年过去,柳行素还是……白慕熙的眼底有些晶莹,手指摩挲过她的手背,轻声道:“我哪里是向着她,从来都是你。”   灵瑗是皇帝放入东宫的一双眼睛,因为他许诺的“权宜之计”,便不可能待潺潺太好。他想过,尽快逃脱东宫的牢笼主张天下,潺潺便可不再受任何委屈。可惜父皇春秋鼎盛,他终究是不能逾矩,行大不韪之事。后来,潺潺在郊外围猎之中,在女眷行列里大放异彩,博得满堂称赞,父皇问她心愿,她说,愿意在漠北建一个马场,待皇帝将来平定北边,再赏赐给她。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奉承皇帝,但只有白慕熙一个人听出来,她那话,是认真地在说,她喜欢自由。   她在马场上飞扬的神采令他羡慕不已,他喜欢潺潺,最爱她的个性。怎么能将她自在翱翔的羽翼剪断,锁入东宫变成一只黄鹂?   那时候,他就渐渐开始变了主意。   柳行素问:“什么向着我?比如——”   他摸了摸她的发,低声道:“夜深了,先睡。”   “哦。”柳行素重新缩回他的怀里,但不自禁地,想到了今日梅先生同她说过的话,交代的事,要瞒着白慕熙,真是——她数度欲言又止,数度想开口,然而最终都谨守约定,只字未提。 作者有话要说:  有糖有渣,阴阳调和嘛!小春的故事将来都会明了的! 小小白已经有点大了哦~   ☆、第84章 天下修兵事   次日醒来,身边人还在枕畔, 柳行素弯了弯眼睛, 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握住他的手, 感受他的温度。偶尔会很冷,那是寒毒发作的时候, 若是他能在痛苦的时候哼一声, 柳行素也不必这么麻烦了。   日光晒得眼皮微痒,他徐徐睁开眼, 柳行素正因为他的手还暖着而挑起了唇,昨夜睡得安稳, 抱着这么大一只暖炉,怎么会不暖?   他情不自禁地溢出一丝笑容和戏谑。   柳行素问他:“饿不饿?我下厨给你做一锅好吃的。”   正要下床的动势被某人不留情地阻拦了, 柳行素柳眉微挑, 只听身后的人沉闷地问:“你还想我怎么证明?”   “啊,”柳行素恍然大悟,忍着笑道, “你不用证明你自己的。太子殿下, 用过都说好, 嗯。”   “柳行素!”   “我听到了,你放心, 这次我不乱放药材了。”柳行素在他的唇上碰了碰,捧住他的脸低语,“相信我的厨艺, 嗯?”   柳承徽昨晚做了一盘酱肘子,吃完倒头就睡了。在丐帮的时候,抢个馒头都觉得是好的,足以证明他亲娘的厨艺都多令人糟心。   白慕熙把眉宇锁得紧,看着忍笑扬长而去的柳行素,此时黄鸟啁啾的窗外,捎来一封信。卫六趴在窗口,望着繁华如障,走入密林深处的女子,不怕死地问了一句:“殿下真有能耐,能让柳大人亲自下厨。”   白慕熙手中的信件还没有拆,他微微一笑,“都赏给你吃。”   “……”   卫六终于老实了。   “殿下,京中布防看似滴水不漏,但实则已经外强中干。”卫六与他算起账来,“睿王昔年得到皇上虎符。但这支军队是供他抵御突厥的朝廷军队,睿王占为己用,本就众人不服,那二十万兵马去了五万。后来睿王回京,留了十万兵马部署黄河,只剩五万。禁军在京畿,无诏难以调遣,王述……是咱们的人,且不足为惧。眼下睿王可用的人,除了那五万人,只剩他的私兵,如今荆襄大乱,他应当早就捉襟见肘了。”   “殿下,此时下手,当是绝好时机。”   信上也事无巨细交代了这一点,还有一张,是王述送来的兵力布防图,禁军在上京城所有埋伏与陷阱,都在此图上勾勒细明。   “苦肉计奏效了。”白慕熙低低一叹,“委屈了莫玉麒。”   “嗯,老莫现在也知道了,他没有一点怪殿下你的意思。”卫六是想说,莫玉麒近来脑子里全是想着那个云烟楼的头牌,卫六心中的八卦之火犹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熊熊不熄。   “殿下,有个事,属下还是要再说一下。”卫六隔着一扇轩窗,将身体歪进房内,一脸邪笑地道:“老莫近来,看中了云烟楼的花魁姑娘,常时不时,便潜伏在人家房顶,一个人看星星月亮,一坐便是一整晚。”   白慕熙的手捏住了信纸,颇为不信,“他向来洁身自好。”   “京官里有几个真正洁身自好的?”卫六不可置否,笑弧更大,“我倒是好奇那位花魁姑娘生得是何种天姿国色,便偷溜着去瞧了一眼……”   说到这儿,白慕熙拧眉,“你擅离职守?”   “额……”被抓包了,卫六眼睁睁看着殿下不悦地往回走,他在身后大喊了一句,“那姑娘长得同小春一模一样啊!”   “咣当——”青花碗磕在了石头上,卫六一怔,与白慕熙一同回眸,柳行素惊诧地盯着卫六,碗砸碎了,溅了一罗裙的水也无暇顾及,她几个疾步冲上来,“你方才说什么小春一模一样?”   白慕熙显然对这话有疑惑和兴致,卫六给嘴巴上的封条终于又堂而皇之撕下来了,“柳大人,此事千真万确,若非是一母同胞,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看莫头儿那态度,我估摸着,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小春……额,姑娘。”   说到这儿,还感叹一句,“女大十八变,真是美人一个。”   白慕熙微微蹙眉,他没怀疑过小春未死,倒是没派什么人寻找小春下落,找人的人对小春也不怎么尽心,倒是云烟楼……上京城最大的花柳之处,传闻在此处一掷千金都不是罕事,云烟楼的幕后老板是个神秘人物,许多年不曾现身过,但上京城上上下下商道都有他打点,井然有序。   如此人物,新帝若是真有高瞻远瞩之能,早该拉拢他。   不过,不日前他收到消息,那位神秘的幕后老板,原来是他尚在人世的皇叔。   这个消息也不知传到莫玉麒手中了没有,虽则恭王当年诈死,如今流亡已久再回上京,偏挑在睿王大乱,新帝根基不稳的时候,司马昭之心若揭,但眼下唯有与皇叔结盟,方能打通上京城要塞。睿王以乱谋取王政,当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柳行素黯然地眉眼颦蹙,她也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生得一模一样之人,就算灵瑗与灵珑,虽一般美,但五官也是天壤之差,她一眼就能分辨。卫六既然笃定,那人多半便是小春。   “小春怎么会待在皇叔的云烟楼里?”柳行素想不透这一点。   白慕熙道:“皇叔是去年入的京,也许他正好救下了小春。”   柳行素恍然,“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小春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滴水的恩情也会报答。若真是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殿下,那么如今睿王下一步该如何走呢?”卫六好奇,因为他们殿下不说料事如神,但是绝对了解睿王的。   窗外繁花如海,阡陌横幽。   他负手挨着窗棂,笃定道:“征兵。”   “既然他已无人马可用,当然要征兵,睿王他……”白慕熙耸了耸眉梢,没有再说下去。幼年时候,他很对不起这个弟弟,因为他夺走了皇帝所有的瞩目,因为睿王的母妃死时,他并不知晓,皇帝始终陪着他,直至睿王母妃横死的消息传来。那一天,睿王淋了一夜雨,他走时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得,像寒夜里刺入骨骼的风刀霜剑。   睿王身边无人可信,无人可近时,他唯一的仰仗,便是手里的兵权。他在北关带兵多年,恐怕从未尝过手中无兵的滋味,当发觉无人可用时,便会犹如一只没头乱窜的老鼠。   可是这样的人,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如此冷血暴虐。如果不是父皇和他……   “你在想什么?”柳行素已经走入了厢房,卫六也已不知所踪。   他下颌微张,却没说话。   “睿王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咎由自取。”   白慕熙微微错愕,“潺潺,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写在你脸上了,我看得出来。”柳行素可惜地叹道,“那晚汤我不小心弄洒了,你等着,我再去盛一碗来。”   白慕熙忽然拽住她的衣袖,“潺潺。”   “嗯?”   “我不饿。”   柳行素狐疑,“真不饿?”   “嗯。”   “那好,那我一个人吃。”   柳行素做的东西,他总疑心有毒,就算没毒,吃了对孩子怕也有害无益,他无可奈何地再次拽她的手,“好,我吃。”   不过在夫妻两个踏入厨房的时候,碗已然空了,柳承徽小孩儿正扒着一只土陶小碗,砸吧砸吧舔着手指。顺带着,放在厨房里的小半碗木樨清露也见了底,只剩下烈酒余香,他小脸通红,看到赶来厨房的父母,傻兮兮一笑,还没来及得把一声“娘亲”喊出口,“轰”一声,就一头栽倒下来。   白慕熙手快地抱住小孩儿的腰,将他抱起来,“竟然喝醉了。”   这酒量真随柳行素。   柳行素脸红,羞恼道:“他这点儿像我,哪里是个人就像太子殿下你千杯不倒的。”   白慕熙笑得淡淡的,“我小时候,也是喝一口就倒。”   “那后来怎么……”柳行素问到一半,看到他忽然蹙起的眉,便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心头涌起无数的酸楚和疼惜来。   从一个酒量极差的人,变得千杯不醉,他至少醉过百回千回,喝过无数的酒。可醉酒的原因呢?   柳行素不爱饮酒,但也知道,每一回动了对酒的念头时,心中都是苦涩难言的,妄图借酒浇愁。   喝醉了的柳承徽趴在白慕熙的肩头,脸颊红得仿佛烧着了,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喊:“爹爹。”   白慕熙惊讶,望向柳行素,她也不晓得,她没说过,皱眉回应道:“怕是……太想你了,梦里头胡言乱语的。”   虽然她没有告诉徽儿,但私心里还是期望白慕熙答应的。她知道,只要他的病能好,徽儿就能拥有他真正的父王,不再是别人眼中有娘无爹的怪孩子,他再也不用困惑,也不用抬不起头。可是这样的幸福,却要用另一个人的生命来换,如何能够……   柳行素眼眶涩然,她用手悄然抹了一把眼睛,转了过去。   柳承徽还趴着,小手动了一下,“爹爹。”   白慕熙抱着他回厢房,小孩儿不该饮酒,但梅先生来看了一遍,说没有大碍,醉几个时辰便会醒了。   说到那碗酒,梅先生有些歉疚,“我闲来无事,就喜欢喝两口,昨晚将那小半碗剩下的酒放在饭桌上便走了,没来得及收拾,想不到这小孩儿会偷喝。”   “不怪先生。”白慕熙见他脸色并不好看,有些疑惑,“先生近来,是有心事?”   “没有。”梅先生吐了一口气,“也许一路舟车劳顿,还没缓过来,春光太盛,在下斗胆请公子,明日泛舟湖上,可好?”   他的口吻小心翼翼,甚至带点儿期盼,叫人没法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柳柳炸厨房系列没写,过程一定相当精彩。哈哈哈哈。   ☆、第85章 泛舟碧溪上   “好。”白慕熙应许了。   春光明媚,湖上雨雾朦胧, 沿着长廊直没入晓雾深处。   白慕熙本是独自应许的梅先生的邀约, 没有知会过柳行素,但一叶轻舟从水榭尽处飘来时, 他发觉她就在船上,言笑宴宴, 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笑看着自己。   船只靠岸, 梅先生在小船上用炉子煮着茶,柳行素将撑船的竹篙递给他一头, 稍稍用力,将他拉上船, 小船容易颠簸,他上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她的身体, 皱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已经显怀的肚子, 摸起来圆滚滚的,柳行素眨了眨眼睛,梅先生笑道:“这个孩子顽强得很, 有我在, 不会有事。”而且这沿岸都被白慕熙的人控制住了, 盯死了,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柳行素将放在兜里用油纸包着的桂花酥捧出来, “小白,我特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拿起至少卖相还算不错的糕点, 咬了一口,沁着木樨香的浓郁直往肺腑里钻去。梅先生见他犹疑,笑了笑道:“在下不才,指点过夫人了,应当不会有错的。”   确实是没什么错。   白慕熙用了一点糕点,将东西重新包裹起来,塞到柳行素掌心,“等下再吃。”   柳行素将东西收好了,放到身侧。   此时曦光初上,河水粼粼,荡起艳红的波光,水草在船底柔软招摇。一支竹篙下去,便能捣起一串清涟。   古风古韵的水榭在错落雾水里,若隐若现。   梅先生坐在船头,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公子母族系出衡阳,可惜当年……便没落了。”   由此南望,似乎还能看到衡阳北归的南雁,在云上水上,在画上,誊出一道齐整的影子。   韩家在江南是大户,也算望族。韩皇后名倾一时,韩诀才华大躁,更是太子母族,可谓风头无量。但如今的白慕熙,走入韩家的祖堂,却几乎只剩一个祖堂了,皇帝不允存在的世家,在几番挤压之下,便难有活路。也是太子和韩大人多年照顾,才留下一个不算家业的家业,守着那方土地罢了。   “公子,我在衡阳城外的草庐定居之前,曾游历过江湖四方,但在那之前,更早之前,我却是衡阳人。”   梅先生今日话有多些多了,白慕熙疑惑,觉得梅先生要说的话应当远不止这些。   梅先生有些怅然若失,嘴角的微笑,却又是像是想到了某个人,心尖上最柔软的那个人,让他整个犹如沐浴在春晖、滴水的湖光里,碧水杳然东逝,而云水间凝着他犹如木塑的影子。   “衡阳此处江南,风土人情都有股江南味道。就像她。”   白慕熙的眉宇微微一收,“先生在衡阳,遇到过难忘的人?”   柳行素从袖下伸出一双温暖白净的手,勾住他的,严丝合缝地紧握住。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梅先生走上甲板,坐了下来,东边初升的圆日将湖水晒出水汽,自妖娆的水草上腾挪辗转起来。雾茫茫的一片水,在徐徐地恢复清晰。   “确实难忘啊。”   韩家小女,温婉灵秀。那时候,江南大户向韩氏求亲的公子几乎踏破了门槛,但韩小姐眼高于顶,硬是一个没看中,她心底真正惦记着的人,却是他的私塾先生。虽说发乎情止乎礼,但只要他写字时,弹琴时,或者回眸温笑,她就能心跳很长时间,脸颊生晕。那时候,她同一般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是皇帝一手打碎了她的单纯和憧憬,给了她荣耀权势,让她留恋龙帐里的温暖,让她的心一点一滴地走失。   韩家家主与他谈了一宿的话,让他放弃她,也让她安心远嫁,那一晚,梅长卿彻夜无眠。   回廊下摔碎的酒坛,弥漫过梅花的浓香。   冷月像一道蜿蜒讽刺的目光,高高在上。就如同,他永远比不了上京城里的那个人,永远无法堂而皇之对她说爱,拥有完整的她。   很多年之后,他走过塞外的荒漠,走过南疆的密林,走过吴乡水榭,走过险峻蜀道,每当抬头时,总能望见那一轮明月。那时候天底下已没有什么是他们共有的,除了月色,还有,那酿酒的手艺。   她与别人生了孩子,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韩氏一荣俱荣,皆大欢喜。   只有他一个人落寞地穿行在汉道之中,风与沙灌满了衣袖。   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能回到衡阳,只可惜却再也无颜见家中父老。他在城外密林深处结草为庐,研读师父留下来的医术,成了一位医道精湛的医者。每一位经由他手得以痊愈的伤患,都会在草庐外埋下一颗梅花种子。   若干年之后,草庐外长了蓊蓊郁郁的一片桃花林。   偶尔眼风里会拂过一片罗裳,她俏丽而温婉的身影就在梅花雪海之中拂过,清脆的声音犹如嘤嘤泉响,那是少女姿态的她,那是眼底还只有私塾先生梅长卿的她。   这么多年,在他想忘不敢忘的时候,心上朱砂,早成了心魔。   七年前,白慕熙带着一个垂危的伤者闯入梅林,他看白慕熙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那双眼睛,像极了梦里过了千遍的丹凤眼,可丝毫不见妩媚,全是清澈纯净。   那人救不活了,但白慕熙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只是惋惜,将手底下的那个横死的影卫厚葬了。   他们在梅林相交,把盏言欢,他酒意醺然时,透露了身份。   那时候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她的儿子。   可惜世上早无梅长卿,他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他没资格怪皇帝夺他所爱。而他所有的遗憾,后来都给了白慕熙。   “先生说的那个人,若是果真难忘,为何不找?”白慕熙皱眉,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也许梅先生今日所言,都另有深意。   而他只是暂且无从揣测,猜不明白。   梅长卿走过来,将煮好的茶倒了一杯,“这是去年开得正好的梅花煮的。”   梅花……白慕熙的眉眼犹如风吹过的湖心,荡起一波细浪。   柳行素早已在梅先生这儿听过这段故事,她一直在想,没有人该无怨无悔地对另一个人付出,梅先生这般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凭什么要为白慕熙放弃性命?可她后来才知道,梅先生为的,还是他心底最爱的的女人,求而不得,或者不求而不得,怎样都是遗憾,怎样都算错过。   当梅先生提到白慕熙时,说到他的“小友”,也不止是小友这么简单。   白慕熙将手边的茶水呷了一口,淡淡的梅花香噙在水雾里,依旧藏不住那股清冷如霜的味道。就如同母亲亲手酿的梅花酒,泡的梅花茶,也总有一股含而不露、风骨铮然之感。有些事他七年前就该看出来的。   可如果不是梅先生今日一番提醒,他恐怕永远也不敢想……   他不动声色地拂下眼睑,低声道:“到底还是,往事已矣。先生不愿意见也罢。”   柳行素看他模样,便知道他已经猜到了。   梅先生对皇家无怨,尤其是对他,白慕熙也知道,否则梅先生不会如此耗费心力来治自己的病,可知道了他的身份,白慕熙却再也无法坦然自得地接受他留在自己身边,还如此费心劳神医治自己。   “梅先生。”   “你要的木樨清露,我已经让人拿给你了,这么多年,因为我的事,怕是多多少少给你带去了些麻烦。”他抬起眼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清隽的眼波下,是深不见底的浓郁如墨。   梅先生也几不可察地揉起眉,淡然一笑,“不麻烦,为公子尽心,是在下的荣幸。”   “先生是闲云野鹤、世外高人,我一直怕劳驾先生。没想到……”他抿了抿薄唇,“我可以安排人手,护送先生回衡阳。”   病尚未治愈,这么快便要赶客了?即便明知他的心思,梅先生也只得苦笑。   柳行素更是握住了白慕熙的手,冲他轻轻摇头。   她是不愿意梅先生为了救白慕熙做出什么傻事,可人是自私的,她的贪恋,让她不容许白慕熙再有任何闪失。   梅先生拂了拂手掌,“不用,既然说了是闲云野鹤,野鹤要去之处,怎能人来指点?我一个人这么多年自在惯了,没什么好求的,眼下却只求你能好。所以在治愈公子之前,在下不会离开上京。”   多年走南闯北,唯一始终不敢来的,就是上京城,唯一好奇的,便是那层高居九天睥睨苍生的皇帝,生得又是如何模样。听说帝后恩爱,他虽心痛如绞,可却想看看,又是什么样的人,让她动了心。如今人虽来了,却寄居郊外,始终未能入城。那个被他的小儿子从皇位上拉下来的男人,被颓丧地囚禁在万国寺,软禁不能出。   他怕是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因为这一切,已经迫在眉睫,间不容发。   面对梅先生的固执,白慕熙只是耸了眉,并未强求。下船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柳行素踩到一颗石子,脚崴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一手拦住了她的腰,沉声道:“怎么走路也不专心?”   “那你就专心了么?”柳行素反驳。   “我……”他也是,一直在想事,只不过恰恰好是没有踩到石子的那一个人罢了,却还五十步笑百步。   白慕熙脸色微暗,“潺潺,你是不是知道?”   柳行素握住他的手,“嗯,我和韩大人事先都知道了,我想梅先生愿意透露给你,那便是说明他已经释然了,他不想你将来再得知,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对他觉得亏欠。梅先生说,最无辜的就是你了,叫你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他是在为父皇,当年无端拆散的一对情人而觉得惋惜。可若是没有父皇,依照韩家之势,恐怕也难以接受梅先生。天道轮回,太多事到底是不能跳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打个预防针,梅先生要领盒饭了。 对于他来说,救回深爱女人的儿子,再去陪着她,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第86章 两害何相权   梅先生似乎有了特别的事,时常数日之间不见踪影。而白慕熙的身体在医药和针灸的调养下, 暂且不好也不坏, 柳行素偶尔想到什么好吃的,便想法设法弄来, 他坐在书桌旁看书,她就挨着他一起看。   柳承徽小朋友时常被他大伯和师伯两人拉出去遛弯, 小孩儿无聊, 韩诀为了讨好他,为他买了一条狗, 黝黑的气势汹汹的大狼狗,没事就冲人吠两声, 凶恶得很,但对主人却十分乖巧, 于是柳承徽遛弯的任务改成了遛狗。他一手牵着狗绳, 一手托着小巴,坐在书房外歪着脑袋思考人生,好看叔叔身体不好, 娘亲身体也不好, 就他一个人好, 也很无奈啊。   阿七坐到了小孩儿身畔,柳承徽悚然一惊, 牵着大狼狗跳起来,“大黑,咬他!”   七叔叔只会欺负他, 过去拎着他跳二楼的事儿还没完呢,虽然好看叔叔已经罚他罚过了,可是他还没完。大黑听话得很,立即伸长了脖子冲着阿七狂吠不止。   阿七也骇了一跳,“承徽,我没……欺负你啊。”   小孩儿手一叉腰,大嚷:“就是你欺负我!”   “大黑,上!”   黑色鬃毛的大狼狗立即前爪一扑,勇猛地朝阿七跳了一步,阿七虽说经过特训,对阿猫阿狗应当不惧的,但他从小碰到狗毛猫毛就呕吐不止,是人都有弱点,小孩儿明明知道,还故意问韩大人,要他买了这条大狼狗。   过去治这个皮猴子容易,长剑出鞘恐吓恐吓便完了,但自从得知他是殿下的儿子,他哪里还有胆子威胁柳承徽,待他已经和和气气了,因为前倨后恭被卫六笑了老久,一路从衡阳到上京,他没少受窝囊气。   “承徽小公子,我有事问你。”   阿七正色地按住了剑,如果为了自保,他乱剑劈死了自己的大黑,好看叔叔也不会责怪他,但柳承徽可怜自己的大黑,将手里的绳子拽了拽。“大黑,过来。”   他的小包袱里装着几只肉骨头,大黑听话地走下台阶,小手从兜里摸出两块辣骨头给大黑,它嚼得有滋有味的。   柳承徽坐回台阶,小脸高傲地扬起,“有什么你问吧。”   一团婴儿肥的脸蛋鼓鼓的,神气又可爱。阿七也情不自禁地翘了翘唇角,坐到他身旁,粗糙有力的手掌,一下勾住了小孩儿的肩膀,柳承徽骇了一跳,在大黑虎住脸色要朝阿七发飙时,阿七垂头一叹,“承徽,你要相信我对你是绝对善意的。”   “凭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吃一堑长一智,要不是好看叔叔和娘亲在房间里说话,他铁定不会和颜悦色同坏叔叔阿七坐这儿说话。   阿七为难地皱眉,这个不好说,现在还没人告诉这个小孩儿,他是他好看叔叔的儿子。阿七也正是为了这件事,因此百折迂回地问:“因为我们公子这么疼你,我怎么敢对你不好?”   这话倒像是真的。   柳承徽小脸儿一板,道:“所以呢?”   阿七拐弯抹角地问:“要是你好看叔叔,要和你娘亲成亲,你怎么办?”   “……”   见他默默地耷拉下小脑袋不说话,阿七唯恐伤害了小孩儿自尊心,又道:“可是,你娘亲现在怀的宝宝是你好看叔叔的。”   上回柳承徽说,要是好看叔叔做他爹爹他不会介意,可他心底从来是不把白慕熙认成爹的,所以从不逾矩,也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儿喊一声“爹爹”,但他们这群属下心急啊。好几次看到公子伸手抱柳承徽,却始终欲言又止,他们这群做下人的,也希望公子能重新拥有亲情啊。   柳承徽滚圆的眼睛立刻惊讶地张大了,“你说,娘亲的宝宝,是好看叔叔的?”   不待阿七回答,柳承徽以惊掉下巴的姿态,又道:“那好看叔叔真要当我后爹了?”   “话本子上说,要生娃娃,就要抱在一起睡,怪不得自打和好看叔叔在一起后,娘亲再也不和我睡了!”   阿七:我是不是越帮越忙了?总感觉接下来承徽要和殿下争风吃醋了。   柳承徽的小脸别过来,纳闷地问:“可是,好看叔叔不是我亲爹吗?你说的。”   孩子的想法单纯直白,但偶尔又毫无道理,阿七被驳得哑口无言。将满肚子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难道要说“我们公子不是你亲爹”,说假话遭雷劈,或者要说“你好看叔叔要给你做后爹”,这个伤害小孩儿的感情。   翻来覆去,怎么说都不对。   柳承徽仰起了脖子,正要再问一个问题,身后的门却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推开了,“阿七。”   阿七愣了个神儿,只见公子银紫雪袍,站在一扇刻花精雕的门框里,秋水为姿,眼神微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低头道:“公子吩咐。”   白慕熙道:“你怎么同徽儿又闹了?”   一旦阿七同徽儿闹了,那一定是阿七又摆出了凶恶的架子,叫徽儿瞧着害怕了。当然阿七自己也知晓这一点,平素和那几个不成器的影卫掷骰子玩耍时,常听他们几个谈起,说自己常年冷着一张脸,威煞太重,不宜接近小主子,以免煞气冲撞,生出事端。所以近来他们轮班照看小公子,不许阿七靠近一步。没想到,他好容易偷偷来找徽儿,却被公子发现了。   柳承徽牵着一只大狼狗,眼巴巴瞅着白慕熙,小声问:“阿七叔叔说,你要……要给我当后爹,是真的吗?”   “……”白慕熙的脸色沉了沉,在阿七暗叫不好时,果不其然,听到他们公子冷沉如水的声音,“去将马庄三日的马都洗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再靠近承徽。”   公子脸色冷峻,不容置喙,阿七长吐了一口气,道了声“诺”,抱剑便离去了。   柳承徽耷拉着小脑袋,直到眼前钻出一片宛如微雪般浮漾的衣摆,他呆呆地仰起小脸,虽十分的委屈,但一双精光闪现的圆眼藏不住那份小小的期待。   白慕熙清隽的眉淡淡地一凝,手摸了摸他的脸,“承徽,你还小。”   “好看叔叔想说,因为我小,我就没有权利知道谁是我爹爹对吗?”小孩儿委屈得眼睛里冒出了水光儿,沿着白嫩的小脸儿滑落下来,长睫毛微卷,沾了几粒晶莹剔透的碎珠,小嘴儿紧紧地扁了起来。   因为他小,身边所有人,提起他的爹爹,都对他讳莫如深。而他敏感、聪慧,他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晓得,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生父,可从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起过。   柳行素看了几册书头晕得厉害,听到柳承徽稚嫩的童音,似乎和白慕熙起了争执,她摁了摁额角,起身去寻自己的小崽子。柳承徽可怜巴巴地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正以一种极度诡异、极度不和谐的姿态,和白慕熙对峙。   这种场面……柳行素出声笑道:“徽儿,你怎么了?”   柳承徽看了眼他笑得和煦如三春江暖的母亲,牵着他的大狼狗转身就跑了。   “他怕是被宠坏了。”柳行素有点不好意思。   白慕熙脸色沉静,手搂住了她的腰,“困了回去睡会儿。”   柳行素却按住了他的手背,旧事重提,“你想什么时候告诉徽儿?”   “至少,再等等。”他懂柳承徽的委屈,可是……他真的不敢赌。“潺潺,你把徽儿生下来,在我意料之外,得知他的存在时,我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忽然多出来的这么大的儿子。可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也许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小孩儿一见如故,从心里疼爱。他也不确定,能否自私地再将亲情据为己有。   “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柳行素抿紧香唇,微微蹙开黛色的纤眉,握住了眼前人的手,“他出生时,我愿他是我柳氏血脉,因为……只此一人了,所以我让他姓柳。”   白慕熙反握住她的手,薄唇俯下来,亲吻住她的芳泽,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他揽住她的腰,额头与她碰触,温凉而轻柔的动作,让她觉得倍感珍惜,“我懂。”   柳行素微笑,“谢谢你。”她把脸在他的脖颈处亲昵地蹭了蹭,信任地回抱住他的窄腰,唔,手感真的好。   ……   新帝的征兵告示在大周没有响起应有的呼应,征兵处门可罗雀,清冷得很。   荆州反动的势力还在扩大,此时为难的不止是新帝,还有恭王同白慕熙。民间生乱,若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煽动百姓叛变,到时候反的不是新帝,而是整个大周朝廷,届时便将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皇叔的实力,到现在也没露出一成,藏得真是深。”京畿的部署图已经呈递在了白慕熙手中,这里除了禁卫军,新帝的亲卫军之外,白慕熙的人手为了让皇叔放手施为,已经撤了不少出上京。但眼下皇叔竟然按兵不动,一点风声都没有。   柳行素反问:“难道皇叔要等你出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道皇叔想渔翁得利?   “我想皇叔担忧的与我一样。”白慕熙敛唇道,“一旦我与他合谋,或者发兵攻城,三弟会先将西北的十万大军抽调,不管能不能赶回来,对我和皇叔而言都是将军一击。突厥必借此大生事端,而大周内改朝易代朝纲混乱,内忧外患之下,我与皇叔,不论谁赢了此局,也都是输家。”   “难道睿王想利用你和皇叔制造平衡之势,因而大肆举兵平定民乱?”柳行素摇头道,“这丝毫不像是睿王的作风。”   这的确不是睿王作风,但他身边的皇后,却是个心慈善良之人,她必不忍见生灵涂炭,也必不会劝说睿王放弃皇位,如此自相矛盾之法,也唯有她才想得出。她应当是对自己有所了解的,太子之仁若传言不假,那么他绝不会在此时威胁新帝帝位。   而皇叔……无人知道,他此时的打算。   “皇叔一旦有所异动,睿王怕是有鱼死网破之心。所以如果要作乱,必须打得睿王措手不及?”柳行素反问,被他握住了手掌,掌心半温半凉,她低低地望下来,坐在梨木圈椅上的男人噙着朵沉静优雅的微笑,睿智而深沉。   她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你撤了人。皇叔便可以轻装便服简易行之?”她想了想,蹙眉微微摇头,“做先锋太过凶险。小白你这个人啊,把打头阵的先锋官推给别人做,是不是太无耻了点儿?”   白慕熙蹙眉,“是你说——”   “好了好了。”柳行素忍俊难禁,抱着已经圆滚滚的肚子俯下身亲吻他的眉,“我只有一件遗憾的,睿王辱我家人,让他折在皇叔手里,我不解气。要是皇叔通人情便好了,睿王殿下心比天高,要是落我手中,那会有趣得很。”   潺潺的手段……   他想起她为了捉弄一只爬到她绣花鞋上蠕动的虫子,用丝线把它串起来,倒掉在秋千架上,那只小虫子奄奄一息了才放它走。至于平素捉弄人的手段,他虽然没有尝过,但身边人倒是不少对他说起的,都道她是上京城的女纨绔,漠北阴山的山大王。   要是那些花招用在睿王身上,他三弟该受何等折辱?   怕是不待她用完套路,睿王便先“士可杀不可辱”了。   ……   莫玉麒在云烟楼蹲点,丝毫没有异状,而那位要罗绮陪他聊天的皇叔恭王,也在那晚之后飘然而去,在上京城,他拥有如此广阔的人脉和情报线索,依旧找不出皇叔踪迹。   大约到了第五日,老鸨因为见钱眼开,连夜送了一个蒙着头巾的姑娘上了花轿。   莫玉麒蛰伏在罗绮的房间上,正巧远远地望见,那片黛色砖瓦墙下歇脚的一定四面垂纱的软轿,一身桃色的可怜姑娘,被几个男人推嚷着上了轿子,莫玉麒紧攒修眉,不悦地伸长了腿。   他从来看轻青楼女子,她们不知自爱,可这些时日因为罗绮,他在这里待久了,愈发能体会,她们有她们的辛酸和无奈,有些事她们身不由己无从选择,就如同今夜被送入花轿的女子,就如同……   莫玉麒恍然一怔,那藕色纱幔飘飞的花轿已经去得远了。   他纵身从房檐上跳下来,固执地敲了敲罗绮闺房的门,“小春?”   里头有人应,“怎么了?”   莫玉麒稍稍放心悬着的心,沉声道:“你开门,我想见你。”   “……”隔了许久,传出一个为难的轻颤的声音,“你我男女有别,怕是……怕是不妥。”   这声音柔软缠绵,还有一点惊惧,可小春从不会用这般口吻说话!莫玉麒剑眉一敛,刹那间心头火滚了上来,手发狠用力地往门上砸过去,里头的女子骇了一跳,耳中传来尖细的一道惊呼,果然不是,莫玉麒寒了脸色,手上用力更猛,突兀地便撞开了闺阁大门。   里头暗得很,只有少女喘息的声音,他不快地循着声音而去,心头有个不成形的想法,在浮出时便被他毫无拖泥带水地斩断,可在他挑起烛火,看到牙床便蜷缩在一处的女子,心墙还是轰然崩塌。   莫玉麒一把拽住了少女的雪腕,将她粗暴地从地上扯起来,“人呢?你们花魁姑娘去哪儿了?”   这少女他依稀相识,这是罗绮身边的侍女,为何一个侍女要冒充罗绮?难道……   少女瑟缩着,颤颤发抖,却说不出半个字。   莫玉麒的脑中犹如天旋地转,冰凉的剑柄犹如架在雪白脖颈上的毒蛇,少女被威胁得战栗发声:“罗绮,罗绮走了……云妈妈说,今夜要让她伺候上京城最大的权贵。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上京城最大的权贵,那不是……   莫玉麒目光炽痛,“是罗绮让你留在这儿冒充她的?为了……为了骗我?”   少女瑟瑟地伏地身体磕头,“小女子真的不知道了,罗绮、罗绮只说,要我留下来绊住、绊住你……她不想你去做傻事。”   “混账!混账!”莫玉麒连连骂了几声,说不清骂的是谁,他脑中全乱了。那顶软红小轿,是抬往皇宫方向的,可小春不会委身给那个人,她曾以死抗争,刺杀过睿王……对了,刺杀!   她是要去刺杀!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日恭王借她的梳拢之夜,以五百两黄金,搅得云烟楼,及半数上京权贵子弟对头牌花魁无人不晓,却留着她的清白之身,教她名声大噪,是为了今日。那个人,要借用她报恩的心,利用她的美貌去刺杀新帝!难怪一别之后,他发觉小春的武艺突飞猛进,原来是恭王一直在训练她,就是为了今夜!   “啊——”莫玉麒的喉咙艰难地挤出一声虎吼。他竟再一次,让小春在自己眼皮底下……身入虎穴!   怎么能够?她受过那么波折与磨难,为何还要如此傻,恭王对她的利用之心,难道她不知?为什么情知被利用,情知前往的是龙潭虎穴,她竟还要配合,还要用她的侍女来蒙混欺骗自己?又傻又可怜的小春,固执得让他……   他风一般冲出了云烟楼,满月清辉下,古老繁密的杏花树如霭似障,深深庭院风过疏影动,卫六今夜本是来城中与莫玉麒接头,传达消息,但见他神色匆匆而来,卫六一把攥住他的衣袖,蹙眉道:“你要去哪儿?”   莫玉麒将他的手拨下去,“今夜之后,便告诉公子,莫玉麒从此以后,不再为公子效命了。”近十年,他从未忤逆过白慕熙,可今夜,他势必要忤逆他,顺应自己的心,他不能再一次,失去他的小春。   “你要去——”卫六大惊失色,从未想过有一日莫玉麒会如此说道,卫六自从跟着殿下,便从没想过离开,莫玉麒当年也应当是如此想法的,可今夜这是——卫六想到一个人,“是小春出事了?”   莫玉麒沉痛地颔首不言。   卫六急急地抽了几口长气,“小春还在人世,这事儿我已经告诉了柳大人。她就是想让我多增几个人手,密切留意云烟楼的动静……但小春竟能在你眼皮底下出事,是什么人将她绑走了么?皇叔?”   “不是,也不是被绑走,她是自愿入宫刺杀睿王。”就是因为这个。小春她是自愿上了花轿,就是因为这个,莫玉麒现在心乱如麻,全然不知何去何从。   “那是——”   莫玉麒揣测卫六有心拖延时间,再也不能久留,与他多话,窥伺时机,只见卫六身后俨然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杏花树,宛如烟霭一般,粉光笼罩着整座庭院,粉黛光辉,没入墙外古道。莫玉麒提气纵身,要沿着杏花树跳出去。   可惜卫六拖延时间时,早在树上布下了天罗地网,莫玉麒落入一张结好的硕大的渔网之中,转眼被四个黑衣护卫从树梢上扯落,莫玉麒惊呆了,“卫六,你这是要做什么?”   “老莫,小春要救,但你不可冲动行事。”卫六搓了搓手掌,“方才有人听到你说的话,已经传信给柳大人了。今夜如何部署,如何营救小春,是死是活,柳大人会承担。柳大人曾说过,无论何事,但凡有了小春的消息,都要报给她,相信她应当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这晚了!”   面对痛心疾首,无从增援而懊痛的莫玉麒,卫六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冒着与他割袍断义之险,拧眉道:“不论晚与不晚,成与不成,但我只知道,你以一己之力深入皇宫刺杀皇帝救出小春,是绝无可能的送死义举。留得个荆轲之名,可有什么用?你救不了小春,也会暴露身份。王述是殿下的人,他没有将你蛰伏云烟楼的事上报给睿王,只要你此时为了小春出现,那不是明摆着告诉睿王,我们殿下已与皇叔结盟,逼着睿王狗急跳墙用下下策?那时候可更晚了!”   “这……”   卫六道:“你放心,今夜前往皇宫埋伏的人,一定都是生面孔,届时你与我到宫墙外接应,我会事先通知王述,让他将南墙外的禁军引开。”   瞬息之间,卫六已经想到了最妥当的安排,比起一年前,成熟了何止一点半点?倒是这个,他们马首是瞻的影卫头领,此时犹如一只没头苍蝇乱撞,险些搭进去数条人命,还误了殿下大事。   “好。”今夜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救不了小春,她死,他为她复仇。   ……   藕色纱帘的软红小轿沿着宫墙一路抬入了皇宫大内,罗绮挑起帘拢,但见青山几缕薄影,提着宫灯的侍女走在前头,幽幽深深的长路,前头是一方窄窄的树林。   因为她是娼籍出身,皇帝召她侍寝,不能过红桥,也不能直接过无极殿,她的身份配不起,只能用四人抬轿,暂且过了几方拱门,到了僻静的院落。   罗绮被人引入内堂,早有人烧好了热汤,跟着便有人上来拨开她的衣裳,罗绮顺从地走入浴桶之中,光洁白皙的肌肤,十分娇嫩,她站在桶里,等待婆子们来验身,但她手腕上那点朱砂记太过醒目,这种守宫砂只消瞧一眼便可断言她身子尚算清白,于是她们也只是粗略打量了几眼,罗绮身上没有令新帝不喜的伤口和疤痕,也没携带利器便算了事。   罗绮沐浴净身之后,便被人抬入了正厢房,此时明月如水,夜雾深浓。   窗外的西府海棠淡极正艳,一蓬新雪朦胧地摩挲过窗扉。罗绮躺在床褥里,听到窗外传来了一些动静,似是脚步声,跟着便是朗朗声音,在问:“人到了么?”   这是睿王的声音,半年前的那晚犹如她的噩梦,至死不能忘。噩梦却再一次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度刺杀,不成功便成仁! 好了,国庆节五天日万终于结束了!作者君累得不行了哈哈,接下来恢复到日更三千的习惯,反正看起来也没多少要写的了。 新坑《长安迟暮》就快要和大家见面啦,因为都是太子系列,男主身份一样,所以我会竭力塑造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太子。具体啥样我就不说了,你们懂得!   ☆、第87章 空庭春欲晚   罗绮藏在厚重的棉褥下,视线被阻隔, 只听见赤舄踩在红木上沉闷的声动, 是那人已经来了。   他来时,烛火昏沉, 是被人挑了几只,如今半暗半明, 罗绮柔嫩的肌肤在花火浮闪之间分外诱人。   男人身上有股浓郁的龙涎香的气息, 罗绮深蹙娥眉。今夜的临幸原本只是小木屋里春风一夜,罗绮只是烟花女子, 脚上缠着证明身份的铁链,不可能真正进入深宫。也就是说, 这一夜过后,新帝夺了她的身子, 她将被原物送还云烟楼, 她来,不过是眼下这个皇帝欣赏她的容色,要与她一夜风流罢了。   罗绮深知这一点, 她“嘤咛”一声, 娇嗔道:“皇上, 不知道这屋子里点的什么,奴家被熏得昏昏的, 到现在都没力气,怕是没法给皇上行礼了。”   新帝邪魅地坐上床,挑起美人的下巴, “等下,你会跪在朕的身前跟朕行礼。”   “皇上……”罗绮软语,被新帝揽入怀中。   他狂狷的眉峰犹如一笔墨画,声音微沉,“等久了么?”   罗绮全身几乎没有衣裳,只用丈许长的红绸子包裹了玲珑曼妙的娇躯,在闪烁的灯火下,显得尤为魅惑,新帝微笑道:“很有惑人的本事,比朕的皇后还要妖娆。”   他的皇后是为端庄温婉的美人,当然比不过眼下的罗绮妖娆妩媚。   罗绮已经除去了肩上的绡纱,一层晕火在她白如脂膏的肌肤上如水淌过,这具姣好的躯体,被恭王用上好的羊奶酒泡过,用上好的脂膏保养过,光滑如缎。皇帝不觉眼眶发热,的确,掌心下的人儿是个尤物,犹如一碰即碎的烟花。他此生不只有皇后一个女人,但没有谁比她还令人心动,令他整个身体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   罗绮也有些担忧,忧心他认出自己,但幸得一年前,他们远远没到这个地步,她的身体也没给睿王瞧过,那时她是男装,虽说不上英姿飒爽,但面貌总有几分英气,不是睿王爱的那种容貌气质。但现在,也许是了。   罗绮低声道:“皇上,奴家有些冷。”   青楼里的姑娘但凡说完这句话,男人们便会扑上来回一句“别担忧美人儿,待会就热了”,但新帝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弯了弯唇,“朕好不容易给你把衣裳除了,你现在要穿上它?”   “皇上说笑了,奴家哪有衣裳?”   皇帝暗暗低眉,他低下头,视线移到她的手上。   天底下鲜少有人知道,他有一双在黑暗中训练得犹如猎隼般锐利的眼。   吹暗的灯火,对她而言是劣势,对他却是最大的胜算。   他从小便不喜欢被动,到了后来娶妻生子的年纪,到了可以有女人的年纪,在征服女人的床榻上,他尤其习惯主动,将所有天时地利人和都攥在手心。这个美艳张扬的女人,犹如野性难驯的猫,他有兴致得很。   新帝捞起她的一只柔荑,低声道:“美人的手指细白得正好。”   罗绮羞涩喃喃:“皇上……”   新帝见桌上还有几盏酒,眉峰微勾,“敦伦礼前,可愿与朕喝一杯?”   “罗绮自当愿意。”   但那酒才从酒盏之中倒出来,落入杯中,那股浓郁的令人动情的香味便掩盖不住了,罗绮什么出身,识香断料本是寻常事,新帝并未打算隐瞒,“这酒里有噬香散,你们云烟楼的人准备的。朕对女人不怎么温柔,你还是完璧之身,待会儿朕若发作起来,弄伤了你,今夜的滋味儿便不会太美妙。”   罗绮晓得这种药酒的厉害,她们云烟楼中不乏野性难驯的女子,在一夜过后纷纷任命。它功不可没。   她的脸色迟疑了一下,在新帝不动声色地打量之中,轻声道:“好。”   新帝滚烫的唇,终于移到了罗绮的齿颊间,移到了她的唇上。   就是现在。   罗绮软软地依靠着新帝,张开唇让他探入舌尖。那根含在舌间齿缝已久的金针忽然如同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直直地被推入新帝的唇中,他吃了一惊,没想到罗绮的舌中藏有利器。   新帝的舌头被刺破了,发狠起来,阴戾着脸一掌沉重地拍在罗绮的肩头。   罗绮趁势拎起红绸倒在床褥上,吐出一大口血。   新帝冷眼看着她,从嘴里吐出一根金针,“你敢刺杀朕?”   “针上有毒,皇上你虽然防心重,但到底还是中招了。我赢了。”罗绮冷冷地讽刺,走下床拎起外袍披在身上,不再妖艳的眉眼,荡着一股清冷脱尘的决绝。   新帝的舌尖被针尖刺破,咬了一嘴的血在口中,此时要说话已十分艰难。   他的手里握了一面铜镜,奋力摔在门框上,听到响动声的侍卫纷纷提剑闯入内院,刀剑出鞘的声音此起披伏传来。新帝想不透,为何罗绮分明饮了那杯酒,却还能……   罗绮披上衣袍,嘴唇上咬出了鲜血。为了深入皇宫,她不能携带任何兵刃,唯一的利器,便是舌尖含着的金针,那枚针形状极小,藏着齿中难以察觉,方才检查的婆子们来时,她走入了浴桶之中,热雾一蒸腾,再加上老婆子们的眼神都不大利,才算蒙混过关。   带剑的侍卫闯入,罗绮一脚踢开房门,映着满天星斗,和小院内苍苍的白花,那身海棠花色的丝绸细软宛如九天华服。   远天熊熊的烈焰燃烧起来,映红了半边天。   刀剑齐齐而来……   罗绮厮杀之中夺了一柄长剑,但兵至如流水,她终究是力有不逮,双拳难敌四手,落了几处伤口,被一个人一脚踢到一旁,她听见身侧有流水的声音,就着黑暗的天色,在禁卫军的火把照过来之前,翻身滚入了汩汩的溪水之中。   今夜的刺杀行动出乎柳行素的意料,当时卫六的影卫已全权将信任交托于己,白慕熙也任由她调遣伏兵,柳行素做了第一个安排,便是依照卫六之言,让他通知王述,撤出南门。   于是夜行人翻墙进入皇宫大内,在内花园铺满花草绫罗的回廊里点了一把火,古木率先腾起烈焰,跟着便是木质的精美回廊,挂在长廊下摇曳的藤萝,转眼化为焦灰。救火的宫人拎着木桶,宫内生了乱子,能分给小春逃跑机会会更多。   转眼东墙内的禁卫军遇上了埋伏,这是一支不知来历的人马,他们押送水车而来,但人一到中宫便开始肆意屠杀,这是一群只听命令行事而毫无人性的刽子手,血溅深宫,那晚凤仪宫外的荼蘼花开城了绯艳凄惨的血色。   新帝混乱之中赶来时,只见白承佑被小太监抱着急匆匆赶来,而皇后和幼子已经被拿入了黑衣人手中。   凤仪宫的石阶上,有长风高扬,也有星河欲坠。   新帝脸色阴沉地撩开衣袍上阶,她的皇后,被不相干的人掐着脖子,以一种极为恐惧、惊颤的姿态,抱着怀中的幼子,母子二人都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   黑衣人蒙着面,身后立着数十人,台阶下倒下的也有数十个,今夜趁乱攻入皇城的,除了白慕熙的人手,还有后招。王述的禁卫军此时来了不到一半,而王述本人也不见。新帝略一忖度,便知道发生了何事。   原来身边吃里扒外的人真不少。   新帝一步一阶地提步而上,黑衣人见他手中携着一杆冷冽的长剑,扬眉怒道:“皇上最好客气地将手里的利器扔了,否则,我手里的利器不会对你的皇后客气。”   皇后的脖子被他一手掐着,另一手却紧紧护着怀里的幼子,哆嗦着动唇,“不,皇上,你不要过来,不要听信任何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的丈夫,根本无人可信。   就连她自己,也瞒着他做了太多背叛他的事。   皇后的眼角沁出了泪水,绝望地等着脖颈上的刀剑的审判,也沉默地等待着丈夫对自己的审判。如果他要自己死呢,如果他要呢……皇后绝望地微笑,她发觉,即便是这样,她也是愿意的,她就是爱他爱得没有了底气和尊严,即便知道,他今晚离开去了无人的小院是为了什么,她没有阻止,纵然心痛如割,还是爱他。   这就是她最大的可悲和可怜,也是最大的可恨之处。明知是错,却要飞蛾扑火。   她知道,他每往前一步,对他而言,都可能是死地。可她又清楚地明白,在丈夫心中,她并不是最重要的,江山,死敌,每一样都被他摆在她前边,她没有资格争抢,如今连她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   可皇后,她固执地爱了这么久。   新帝的脚步停在石阶上,他的剑落在地上,敲出清脆的龙吟之声。   他脸色如寒潭,冷冽愤怒,“将朕的皇后和孩子,还回来!用女人孩子要挟朕,卑鄙无耻!”   黑衣人首领哈哈大笑,“皇上,我还能卑鄙得过你?你当年,调遣人马假冒突厥人,击杀柳氏于落红谷之时,也才十五岁而已。无毒不丈夫,这句话我也是同皇上你学的啊。哈哈哈哈。”   新帝的脸犹如堕入了寒窟,修罗一般死盯着眼前之人。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距离,如果他体内的毒没有发作,他使用飞剑,可以顷刻间蹿上台阶取下此人首级。皇后不一定保得住性命,但他的孩子一定会平安回到他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动手的有三拨人。 不得不说,真的炒鸡有默契。 这么多人看他不爽,睿王殿下不得不心服口服啊。   ☆、第88章 空庭春欲晚(二)   就在几步之外的距离,新帝已经估算好了一切。   脚下的剑, 阴冷的光映在冷峻寒凉的俊脸上, 犹若浸过寒天长夜的冰雪。   皇后的眼角停着两滴泪,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新帝, 自己的丈夫,他的瞳孔里, 没有让自己生的一丝意味。她陪伴他这么久, 他所有的心意,她都能揣测一二, 她看着他,从西北边境伊始, 单薄瘦弱、以一人之力抗突厥五万兵力的少年,他不快乐, 到如今黄袍加身, 他成了皇,他还是不快乐。她从未见他脸上看到过任何舒心的真正愉悦的笑。   她心里清楚,他恐怕从未对自己动过心。   他的专宠, 不过是一个笑话。   那刹那, 新帝的手动了。   快得如疾速掠过的一道闪电, 他几乎从台阶之下凌空跃起。黑衣人皱眉微怔,他没想过, 新帝竟然似乎不顾及自己的皇后,他手底下的长剑也以惊鸿之势划过,抛出月光一般凄惨的白影。   “接着!”皇后秀美的喉咙撞上了剑尖, 怀里的孩子被她伸出双掌抛了出去。新帝恍然一惊,要借着啼哭不止在半空中下坠的孩子,这一掌只能卸了力道落空,他腰一折,抱住怀中的幼子,落地之时踉跄地倒退了几步,险些沿着台阶滚落下去。   “不——”   皇后的喉咙沿着冷锋划过,一道几寸长狰狞的血口溅出猩红的长串。   黑衣人也惊呆了。   方才新帝那一击,本是要抢夺孩子,根本不管皇后死活,而他挟持的这个疯女人,竟然顺从地将孩子扔给了新帝,自己撞上剑锋横剑自杀。   “这……”那人傻了。   新帝抱着哭啼的孩儿,死死地钉在原地。与他相敬如宾的皇后,他的妻子……牺牲了自己。   “皇后!”   四肢血脉之中,有一股隐隐冲动的压力流淌下来,将手腕一沉,新帝再也抱住怀里的幼子,他单膝跪倒在台阶上。   风声如怒,参天的古木被卷起一道道飘零残叶,明月冷得令人战栗。   新帝的脖颈上多了一柄剑。杀死皇后的剑。   他冷冷笑着,阴戾地扬起眼睑,“皇兄高招,朕领教了。”   黑衣人嘴角一咧,拉下了面巾,他的脸上刻着狰狞的玄墨色烙印,这是——黥刑!那人凶恶地压了压剑柄,新帝双膝都已跪下,黑衣人扭曲而得意地露出两排黄牙,“皇帝死都死不明白,可真叫我看得不忍心啊。”   “你可还记得我?”   新帝正被窜入五脏六腑的毒搅弄心肺生疼,眼眶一片滚烫,他模模糊糊地睁开双眼,月色皎白,黑衣人将脸低了低,那清晰分明的图腾,刻着一个“耻”字。   他豁然明白过来,新帝哈哈大笑,“你也不过如此!这么多年,也不过是做了别人的走狗而已!从我门下的一条狗,变成别人的狗,这是你的复仇方式?朕真该当初杀了你,免教苟延残喘下作恶心地活在世上!你这副狗模样吓死了多少人哈哈哈,你夫人不正被你气死的么?”   “你!”那人被逼得大怒,却终于还是阴笑着,阴阳怪气道:“也是,皇帝都要死了,这时候随便你如何说道。我们王爷说了,要拿你给他世侄女做见面礼,洗雪当年柳氏之恨。皇帝,你可怜得,仇家如此之多,哈哈哈!”   皇帝脸色阴沉如墨。他终于明白,原来这群人是皇叔的人马。   他果然蛰伏在上京,他果然选择今夜动手了。   原来今夜是白慕熙和皇叔联手。   新帝嘲讽地挑起嘴角。   只是此时他不知道,今夜兵部的尚书和两位侍郎大人已被人秘密扣押,不止恭王和白慕熙。   那人朝身后唤了一声,“上来,将皇帝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冒着精光,多年仇雠得报,一雪前耻,何其快慰!   新帝冷然道:“没想到皇叔竟会收了你这种人,真是愈发不济了,他纵然是赢了朕,又能嚣张到几时?”   黑衣人笑容一凝,“绑了,押走!”   东辕门之变后,不过区区两月,新登基的皇帝白慕泽屈辱地被人逼宫挟持。   而今夜,被囚禁于万国寺的太上皇不知所踪。   新帝屈辱地被五花大绑起来,蹲在地上嚎啕不止的小孩儿用力抹着眼睛,呆呆看着倒下的娘亲,上一刻娘亲柔软的呼吸就在耳边,此时,她却已经血流成河,死不瞑目地倒在自己小手边,小孩子哇哇大哭,发出两个不完整的音节:“娘……娘……”   新帝艰涩地被人插起来,怒道:“拿朕一人足矣,放了朕的孩子!”虎毒不食子,何况他真心疼爱两个儿子,他们身上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啊。   黑衣人冷哼,“绑了小皇子,一切交给王爷定夺。”   “诺。”   此时新帝才看清,那帮人拉下面巾之后,脸上无一例外都纹了一个“耻”字。   数年之前,睿王在北境灵州带兵,军中治下极严,但也难免挑不出周例,譬如,军中的将士在攻占突厥的山头之后会劫掠妇女,那一年,他们从贺兰山带回数百名女子,都是突厥人,胡人。   那晚犒赏的全羊宴,马奶酒被扫荡一空,帐篷之中全是男子的放纵的大笑和女子挣扎的惊呼声。   睿王心思烦乱,唤了一声自己的先锋官,发现没有人。他气愤地长身而起,拿起自己的弯刀朝先锋官营帐而去,帐外便听到女人的哭喊声,打骂周军不是人。睿王能听懂是因为,那女人用的是大周语。他沉怒地冲入帐篷,只见先锋官正骑在女人身上,一边用鞭子抽她,一边狠狠地骂着,挺着自己的身体。   睿王大恨,从背后一脚踢开他。先锋官骨碌碌地滚到一旁,忙掩住下身,惊愣地望着睿王。   女人凌乱的下裳下一片狼藉,身上俱是鞭痕,她含着恨,眼眶通红地骂:“你们不是人,禽兽,畜生……”   睿王就算再不得所喜,也是皇子,他从未被人骂过禽兽。这个女人是他们大周的女子无疑,可这群人竟然借着劫掠突厥为名,到贺兰山底下……   睿王冷冷地朝外喊,“来人。”   先锋官面如土色,忙跪下磕头,“睿王殿下,末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睿王殿下,殿下饶命!”   睿王置若罔闻,那一夜,所有欺凌妇人女子的将士,都被纹了一个字在脸上,那就是“耻”,他们不配做周军,更不配在他白慕泽帐下为军!   他下令将那群人发配边疆,但没有想过,这一夜他败在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手中,苍天果然待他不薄。呵呵。新帝仰天长笑,“哈哈,这天下朕有谁可信!”   父王的笑声让两个啼哭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不止。   今夜,白慕熙便安插了人手,趁乱去万国寺营救太上皇。上回杀了那几个侍卫之后,他的影卫已假扮新帝的人手监视着万国寺一举一动,白慕熙心明如镜,新帝不会真对父皇下毒手,一旦时机成熟,他便趁乱带走皇帝。   皇宫大乱的消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传到了万国寺,守寺的人是新帝心腹,因此率领侍卫先行撤了一波前往支援。但当白慕熙的影卫攻入万国寺时,本该在青灯古佛前礼寺烧香的太上皇,却倏忽之间不见踪迹。   回来禀报的人都说并未找到太上皇,一个时辰之前,太上皇在金光殿中礼佛,木鱼的声音便从未断过,谁知他们接到信号赶到金光殿,早已人去楼空,里头的人用木棍做了个摆子,摇晃起来便能在短时间内时时敲击木鱼,但这种方法只能维持半盏茶时间,也就是说,有人在这之前钻了空子偷梁换柱了。   “殿下,”卫二回来禀告,“属下在山上兜了数圈,都没有寻到太上皇。夜里太暗,山路又崎岖,怕是我们漏了什么地方,但人手不够,殿下,属下是否应当……”   “不必了。”白慕熙负手站在回廊下,庭院里的杏花莹白,穿破幽树,满天满地都是碎白如雪的光。   他声音微哑,“既然找不到,那只能是被人劫走了。”   “殿下,可是此时,谁想劫走太上皇?”谁人有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劫人?卫二想不透,唯独知道今夜之事有皇叔参与,他犹疑地问道,“难不成,是皇叔?”   柳行素正好放下雪白的信鸽,闻言柳眉颦蹙,她摇了下头,声音笃定,“不可能是皇叔,他要劫走皇帝,没有丝毫作用,而且今夜睿王大势已去,他不动手,皇帝自然也是他的囊中物。”   白慕熙虽不大爱别人如此称道自己的亲爹,但她所言却句句在理。   皇叔的确没有必要。   白慕熙对恭王有几分了解,他耸眉道:“潺潺,皇宫火起,水部兵部毫无动静,你没想过有什么不对么?”   柳行素抚了抚鸽子羽毛,手指微微停顿。的确,水部负责监造一事,上京城的火事向来也是他们负责灭,而兵部,皇城禁卫军调动有异,上百人马潜入宫闱,兵部尚书若不是个酒囊饭袋,便是被人控住了。   他们默契地交织了目光,柳行素惊疑不定,有些难以相信,然而仍脱口而出,“我们漏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罗绮上哪儿去了?下章就会出来了哈。 至于后面的事,嗯,有点小复杂。但是有童鞋说对了,木樨不会成为皇帝。太子系列里边,他应该是唯一一个不会成为皇帝的人,性格使然。   ☆、第89章 宫车过往频   在上京城里,若说起谁人韬光养晦, 最是教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 远远不是皇叔。   柳行素挺着笨重的肚子,沉沉地走上了台阶, 白慕熙拉住她的手,护住她不至于摔倒, 柳行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 低低地问:“你告诉我,太子殡葬举国同悲, 那时众目睽睽,你是如何换了尸体, 安然无恙地从上京城离开的?”   白慕熙修眉一动,目光有些凝住, “是, 襄王。”   太子“出殡”那日,睿王早有怀疑,企图说服皇帝开棺, 虽口吻委婉, 但实则是铁了心要验一验棺椁之中躺着的人到底是谁。但最终皇帝颓然无所应, 襄王趁热打铁,说服皇帝先行回宫休憩, 顺带拦下了殡葬之事。   睿王计划落空,并未瞧见棺木中人。   原来真是襄王。   柳行素疑惑,“难道襄王想帮你?”   “不, 他有他要的东西。”   皇族人丁寥落,能即位的人区区无几,襄王若是有野心也想分一杯羹,那完全是说得通的。   “襄王殿下也赞成举事?这可真是奇怪,比起睿王,皇叔和你才更可怕。”柳行素嗤了一声,嘲笑似的睨了他一眼。   白慕熙敛唇,携了点笑意,“嗯,我可怕。”   柳行素伸手掐他的腹肌,白慕熙吃痛,只听女子张扬的声音,微微一提,“别敷衍我,我是认真的。襄王这人要的是什么,他同你说过没有?”   “嗯。”白慕熙握住她作乱的柔荑,眼眸有些与有悲焉的恻然,“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要的是皇陵郊外的一块地。虽然只是区区寸土之地,但依照祖制,只有获得天子降旨才能划给他。”   “要地做什么?”柳行素是个问到底的人。   白慕熙抬起眼望了望她,眉峰淡扫,“襄王妃在数月前过世了。”   传闻之中,襄王虽有腿疾,但幸得王妃衣不解带地照料,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情深意洽,可惜襄王妃红颜薄命,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儿便走了。襄王大恸,问皇帝请旨择皇陵郊外为墓葬之地,但皇帝不允,那之后,襄王便再也没有提起过,日日在王府之中不曾出门。   襄王自幼便内敛,脸皮薄,却为人纯孝,与世无争。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久了襄王自会忘了此事,也不会再忤逆君王了。   谁知这背后竟蕴藏着更大的风暴。   柳行素咬了咬唇,低声道:“有我的……陵墓么?”   “没有。”白慕熙摇头。   也对,若是有柳潺的墓,他不会傻到,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有个太子妃的存在。皇帝既然有心将“柳潺”这个人从他的记忆里抹除,那便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痕迹。   柳行素微微释然,柔软的掌心摩挲过他修长的指,“小白,若有一日,我们能一起离开这里,我想去胜州拜祭爹娘,你会陪我么?”   “当然。”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想看清她的眼波里,那些千头万绪,那些迂回纠葛,那些爱恨情仇。但最终,柳行素错开了目光。   ……   今夜埋伏在宫外的人马分了好几拨,莫玉麒原本随同卫六在长水河畔把关,一旦有人冲出,便立即杀入。但此时宫里动静不小,宫外却没有什么异动,也没有人再从南墙进出。   王述的一个探子来报,新帝中了毒,也落入了恭王埋伏,叫他们先撤退。   卫六闻言,目光朝莫玉麒扫了眼,他知道他不会在此时弃小春于不顾。   “老莫,事已至此,如果不能……你还是看开些。”   深幽而微澜的河水泛起了一波波银色的水浪,明月被涟漪荡开,割碎。   水面忽然腾起了四散的水花,莫玉麒屏息凝神,此刻半数的长矛都对准了水心那跌宕的波纹,疑心这深宫里头是否有水怪。   但跟着大波的浪花被凌空一掀,一个姣好的女子身影从水中砰地跳了出来,水花四溅,握着兵器的影卫纷纷退了一步,女子凫在水中,眼波迷离地揉着额头,莫玉麒忽然浑身一震,颤声道:“小春?”   继而冲岸上的人大吼:“都给老子转过去闭上眼睛!”   头儿第一次发火成功吓退了这帮人。   莫玉麒衣服也不脱,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溅了卫六一脸,他啧啧一声,道:“好色之徒,饥渴难耐。”   莫玉麒浑身湿透了,才捞起朦朦胧胧被折磨得全身滚烫的罗绮,饶是身在凉水之中,她的肌肤仍然烫得吓人,莫玉麒飞快地贴住了她的额头,“小春?小春,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罗绮迷迷糊糊睁开眼,撞入一双担忧惶急的眼眸之中,手指轻轻抬起,抚摸他的脸,“我,我自由了。”   被皇帝威逼着饮下那碗酒时,她虽然义无反顾,但心底到底还是怕过。幸好她从小就是比任何女子都要坚毅,更擅长忍耐,何况新帝是她的大仇人,而她心上的则另有其人。她强迫自己提起力气,但也无力与众人厮杀,还好那僻静的院落正好有河水穿过,她受了一掌,借着掌势跳进了河里。罗绮自幼水性极好,如鱼得水一般窜入了深水底,夜晚的凉水一刺激,意识就更清醒了几分,她在水里杀了五六个人,才借着暗流一股脑冲出了宫门。   但也因此,身上裹着的红绸被水流冲走了,只剩一件外袍,此时浮在水流上,里头没有任何遮掩春光的物什,无数好景落入了莫玉麒眼中。一想到这般景色皇帝指不定也看过,莫玉麒又气又妒忌地抱紧了罗绮,低吼道:“以后不许随意抛下我!你当我莫玉麒是什么人!”   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意熏得她在心上人的怀里,再也不能自禁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莫玉麒,你来了。”   他仿佛恍然大悟,终于洞悉了怀里心爱的女人身体的秘密,任由她紧紧地贴着自己,抱着她往岸边划去。   “卫六!”   卫六听到莫玉麒传唤自己,一转眼,只听莫玉麒冷冷道,“不许回头。”   “哦。”不回头就不回头。卫六啧了啧舌。   莫玉麒皱着眉头,命令道:“把你的外裳剥了。”   “啊?”   “剥了!”   卫六虎躯一震,叽叽歪歪地将外面那件玄色的披风脱了,手磨磨蹭蹭往后伸,被莫玉麒的手用力一扯,便落空了,跟着披风扬起的声音,一股瑟瑟的冷意逼得卫六牙关打颤。   那个以权谋私、毫无良心的莫玉麒此时温温柔柔地抱着女人,“小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罗绮严丝合缝地贴着莫玉麒,嘴唇微微张开,艰难地呼吸着他身上男人的气息,浓烈得犹如罂粟,她肌肤战栗地靠着他,“我是你的了,你带我哪儿,我就去哪儿。”   惊险的刺杀已经过去了,救命的恩情还清了,她终于解脱了枷锁。她不喜欢云烟楼,不喜欢学她不想学的东西,给柳大人驾车、为她打扫庭院的单纯日子,还有莫玉麒上门讨好她、和她说说笑笑的日子,才是她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卫六继续啧啧。   绕指柔莫头儿这时候估计只有一处是硬的。   莫玉麒的眼睛里溢出了灿烂的光,有些微湿意,他在刀光剑影底下匍匐过,经过无数次刺杀围剿,都没有此刻片刻触动。他沉重地、犹如海誓山盟势不可摧的姿态,点头,“好。”   他将罗绮肩上的披风轻柔地一拢,便将人抱了起来。   罗绮软绵绵地吐出一口幽兰般芬芳的气息,“我中毒了。”   莫玉麒紧张地将她抱得更紧,“别说了,我知道。”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异常艰难。   罗绮难耐地溢出一丝低吟,柔媚婉转,身后的影卫还有翩翩少年,此时红透了耳根,莫玉麒脚步加快,离开了此处,只听怀里罗绮曼声低回的声音,全然不似平时倔强骄傲的她:“今晚,成功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其实今夜,我本想把自己给你……可是王爷突然给我指令,我只能……”   “别说了。”莫玉麒满藏郁火,低吼着打断她的话,意识到自己有些粗鲁,他下意识咬紧了牙。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吃那人的醋,但那个人,他怎么可以如此利用小春一个柔弱女子?他的良心不会不安么?   “所幸,所幸都过去了,我还清了欠王爷的,还有、还有就只是我欠你的了。”罗绮离开了水面,便越来越烫,整个人依偎着他,低喃道,“要了我,玉麒,要我……”   蹭蹭的火吞灭了莫玉麒的理智,他虎吼一声,抱着小春跳进了长街的一条胡同,再也没有了踪迹,只有树枝擦过一两朵云翳,曼妙地摇曳浓阴。   深巷里传来一声拉长了的狗吠。   卫六蓦地忍笑捂住了嘴,“哈哈哈哈。”   一众影卫不动卫六为何突然发笑,只听卫六忽然大笑道,“老莫守了二十多年的贞操今夜终于要没有了!哈哈哈哈!我以前老怀疑他不行哈哈哈哈!”   “……”   卫六这笑声一过,皇宫南门忽然有了动静。   蛰伏了这么久,此时终于看见大队人马来南门交接,但这已经不是新帝的人马,宫里宫外,一切几乎已然尘埃落定。   卫六止住笑声,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一挥掌,让众影卫提着兵器隐藏起来。   不一会儿,宫车辘辘而来。   明月如霜,车篷披戴了一天的星光月色,从南门徐徐地、经由众人把守随行地行驶了出来。紧跟着,又是数辆马车驶出。   卫六提神,暗忖道:这时分,难道有人已被生擒?当然此时卫六还想不到,方登基不久的新帝,此时成了阶下之囚,而为首的马车去的地方,正是白慕熙和柳行素暂住宫外的那方避暑山庄。 作者有话要说:  好色之徒老莫拉着姑娘办正经事去了,卫六一个人继续,披风还没了,寒风中瑟瑟发抖…… 心疼我六一秒钟。   ☆、第90章 明月千里霜   卫六吩咐影卫沿途跟上马车,提着剑蹿上树梢。   这支队伍整装严明, 训练有素, 像是皇叔的大手笔。卫六摸着下巴微微惊疑,但有些吃不准车中人是谁, 这车又往何处去。他一个纵身跳上了另一棵古木,决意跟着先去探探情况。   柳行素这夜里难以安眠, 庄外忽然有人来报, 十里坡下有不知来历的人马正赶来,柳行素托着笨拙的身子起身, 夜里白慕熙点燃烛火,将搭在椅背的青烟色软罗长袍展开, 替她披在肩头,声音冰凉, “出去。”   “哦。”那人吓傻了, 跌跌撞撞后退,却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得四脚朝天。   柳行素不觉微笑, “不过就是瞧了我一两眼, 小白你醋得……”   白慕熙不答这话, 反握住了近来丰腴不少的手,“潺潺。”他有些无奈, 扶了扶额角,对身后的人道,“打探清楚。”   “诺。”   好容易人走了, 跟着回来的却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的卫六,他气喘吁吁地冲入内院,在门外扬声道:“公子,小春已经平安脱险了。”   “她人现在何处?”问话的人是柳行素。   卫六的眉狠狠地耸动了一波,他忍着笑,压着嗓门道:“被莫玉麒带走了。”   柳行素稍稍放心,忽然肩膀传来一阵重压,她讶然地扬眉,白慕熙沉然地抽手起身,走出了房门。   星斗满天,小院内溪水淙淙,清越如歌。卫六弓腰,正经肃然地冲白慕熙行礼,“公子,今夜皇叔的人绑了睿王,正在前往山庄的路上。但皇叔竟然能找到山庄里来,足以说明,上京城内外,都是他的眼线了。”   “公子行事,最当防备的人,还是皇叔。”卫六知道自己今日多嘴了,但有句话他不得不说,“皇叔觊觎帝位不是一日两日,当年太子殿下尚在东宫时,皇叔在朝堂之上可谓一呼百应,他结交柳大人,拉拢武将,可不是……”   白慕熙攒起眉峰,低声道:“命令所有人,将山庄戒备起来,十里坡外埋伏弓箭手,还有,今夜不要随我见皇叔,你带着几个眼熟的影卫,避到山庄外,没有我的令箭,不要贸然入庄。”   “好,公子谨慎些。”   白慕熙再踱回屋内,柳行素正懒散地撑着腰肢,她一直觉得,这一胎比柳承徽怀的还艰辛,才六个月大,却沉重得教她整日茶饭不思,白慕熙抢上来一步,扶着她起身,皱眉道:“潺潺,不要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小白,我方才听卫六说到了皇叔,是他要来了?”   她语含试探,白慕熙怎么可能听不出来,那微微上扬的尾音,漆黑而盈润的眼波,狐疑而乖戾,她试探之时,总是难忘了改些小动作,白慕熙的手指被她握得湿润了起来,他抽出一只手,将她柔软的秀发拂到耳后,“我和皇叔说便好。”   柳行素踮起脚,伸出一双柔软的臂膀,勾住他的脖子,吹气如兰,“呵呵,小白,你那么确信,皇叔是来找你的?”   “并不,但我不愿你眼下见他。”皇叔心机深沉难测,重要的是柳行素的身子眼下只适合静养,不宜下床走动太多,更不宜情感冲突,若是皇叔说起柳家的事,他怕她受刺激。   柳行素敛了敛唇,脸颊蹭着他的脸,软软地擦过一段温热,“小白,别成了一只大醋缸啦,我知道你紧张我,但是我也心疼你啊。”   白慕熙的脸更烫了。   柳行素满意得眯起眼睛,像只餍足乖巧的狐狸,轻轻咬他耳朵。“放心,不会有事。”   “……好。”某人被温柔攻势彻底拿下了。   但闻山庄外,朗月照水,碧谭幽幽,马车的铃声穿过落红,一帘新柳被柔弱地拂开,山庄里戒备的影卫此时退到了墙根处,马车停在外头,四五人押着新帝,将五花大绑的新帝押解入庄。   夕露沾湿了新帝的鬓发与衣袍,冷厉阴狠的眼眸隐藏在乱发下,金冠被扯落,毒素蔓延入骨,他的俊脸浮出一股隐紫隐青的暗泽。   白慕熙同柳行素见到的新帝,如今狼狈地成了跪在溪桥上的阶下囚,假山嶙峋,外围了数十名黑衣人,脸上均纹着“耻”字,白慕熙动了动眉,“皇叔人来了么?”   一名紫袍华服的年轻男人越众而出,谦逊地颔首,“王爷未曾来,今夜之事,在下全权总揽。这是我们家王爷,送给太子妃柳潺,王爷世侄女的一份心意。”   “送给我?”柳行素神色莫名,与白慕熙对望了一眼。   她讶然道:“皇叔是什么意思?”   青年人微笑道:“当年落红谷外,击杀柳氏满门一事,与突厥无关,而正是眼前这位落魄皇上所为。”   “你说、什么?”柳行素难以置信。她发觉自己竟是从未疑心过白慕泽,他与她同岁,当年才十五岁年纪,因为生母不受宠,他人虽自小性僻,偶尔露出一两分狠毒姿态,但手中无权,十五岁那年领了第一支军队前往灵州,那时候上京城便再也没有了睿王的消息。   若非他肯领兵镇守被关,太上皇绝难封他为王。   柳行素那时一直便觉得,睿王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罢了,孩子心气,孩子手段而已。   白慕熙疑惑而沉闷的声音犹如落入了溪水之中不复得闻,“三弟,原来——”   “你没资格唤我。”新帝冷冷含笑,“是,是我偷走了宫闱禁药,是我派人冒充突厥人杀了柳家满门,杀人之后,用毒|药毁尸灭迹,一切都是我所为!”   “为什么?”白慕熙眸光沉然,下意识抱住了柳行素的肩膀,视线往下低去。   新帝跪在脚下,倔强孤傲地纵声大笑,“哈哈,为什么。因为柳氏,太子得了如此强有力的臂助,我怎么能放过!柳家的人死了又如何,我母妃的仇孽,可曾有人偿还!”   “你母妃的事,错的人是父皇!”白慕熙痛心地冲他摇头,“自幼你恨我,我能明白,可你缺的,短的,我可曾独占过?你要我偿还欠你的,我可以还,可你万不该牵扯无辜。”   “啊——”柳行素蓦地发狠挣开了白慕熙,今日之前,她以为仇人在漠北,是突厥狼子野心灭她满门,将来抵御北患的周军将领,会少了最铁骨铮铮的一个。她还曾想过,为了社稷,大周朝廷内乱,百姓再经不得外患,曾想过放弃。但眼下,事实却是如此,仇人已经认罪,当年他杀人之后毁去尸骨,如今更对阴山柳氏泼上如此一盆污水,辱没柳家世代声名,可憎,可恨!   柳行素抽出了青年人身旁侍卫的一柄刀,一刀砍在了新帝的肩膀上,他吃痛地低下一截身,肩头血流不止,白慕熙惊愣了一瞬,上前拉住柳行素发狠要再落下的手,“潺潺。”   “我杀了他!”   柳行素红了眼眶。   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周天家一对父子里应外合唱的一出戏罢了!   月色清冷地覆压下来,柳行素沉重地靠住了白慕熙,紧咬着嘴唇,将那点呜咽的脆弱的声音隐忍地含住,“我错了,阿熙,我错了……”也许从一开始,他救她是错,她爱上他是错,她固执地要嫁给他是错,甚至,连柳家因避山险迁入上京,最初的最初就是错的。   那么大的家业,百年的盛世清名,毁于旦夕之间,门匾被摔得粉身碎骨,而她死里逃生之后又是多少次江湖辗转,多少个星夜发奋苦读,才能回到上京,才能换来真相大白的一日。   “潺潺,你还有我。”白慕熙的喉尖忽地涌上头一股血腥,许久不曾有过的熟悉洪潮,冲出血脉,他下意识掩住薄唇,掩饰住了那丝异样。   青年人挥了挥手掌,恭敬地作揖后退,“今夜,在下奉王爷之命,将这位新皇交予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王爷身体微恙,暂且不能前来一见,他心中亦感遗憾。待明日,王爷自会前来,恭迎太子回朝。”   恭迎太子回朝,却是一个笑话。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薨逝的太子是能从棺椁中爬出来还能登基为皇的,戏文都不敢如此写。在天下人的心中,白慕熙死了便是死了,死而复生,怀疑真假的人会在朝中掀起怎样一番流言,这是不可想象的。但皇叔却不一样,如果要篡政乱朝,他无需再说,自己便是已故的恭王。   那群人退出了避暑山庄。   随着他们的离开,戒备的影卫稍稍松了紧绷的心神。   柳行素但觉身上一重,是白慕熙压了下来,她惊慌无措地伸手抱住他,“阿熙,阿熙……快传梅先生!”   新帝跪在脚下,被绑缚着手脚,他冷眼瞧着倒下来陷入晕厥的皇兄,唇角掠过一抹讥讽的笑意,轻蔑地嗤了声。   柳行素几乎抱不住他,直到影卫们过来托住了白慕熙,柳行素拧眉道:“梅先生还在庄中么?怎么这么久了还未见人?”   直至院落黑漆的柳影后,脚步匆匆的影卫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柳行素眼前,哆嗦着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夫人,不好了,梅先生……梅先生……没了!”   柳行素脑海之中一声轰鸣,犹如刹那失去了主心骨般,她望了眼闭着眸俊脸苍白如月的白慕熙,那个字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划过,她呆怔一般地抬起头,“你说……梅先生死了?他,可曾留下什么?”   影卫伏在地上,颤抖不止,“只有,只有……夫人不宜去见,但请夫人信任,我等万死不敢拿公子的性命玩笑,若夫人信不过属下,请让卫六大人来说。”   “到底怎么了?”   影卫将白慕熙搀起来,拖入厢房之中,另几个人将五花大绑的新帝带走了,只剩下此时忐忑无助的抽泣声,一声声落入嘤嘤的泉韵之中。   卫六脸色凝重地自回廊后转出来,披了一身的血腥和落英,不敢靠柳行素太近,远远地说道:“梅先生留下了药方便走了,当务之急,是医治公子的寒毒,夫人。”他张了张嘴,有句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他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梅先生领盒饭了。 呜呜呜55555   ☆、第91章 夜拜故人庄   卫六眉眼黯淡地离场,两名暗卫提剑跟上。   一人在身后皱眉道:“公子性命便在旦夕, 但梅先生留下的东西……”   另一人又道:“六哥方才可是想说, 死马当作活马医?”   长廊底下,卫六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惊起回头,横剑将身后的暗卫抵在红木方柱上, 咬牙启齿道:“不许咒公子!”   劝架的暗卫急道:“可是六哥你看见了, 梅先生只留下……只留下一颗血淋淋的心……难道这就是救公子的药引?”   方才突兀地闯入梅先生的药斋,那场景他此生都难忘。暗卫这些年跟着白慕熙出生入死, 生死之景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见过断头的少腿的, 但是……活剖了自己的心!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暗卫说起来胃里一阵翻滚, 梅先生的死状犹在眼前。   卫六撤剑, 脸色阴沉地退回来,“好,梅先生既然能……他必定是有十分把握, 咱们依照方子行事, 但是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 若真有一日,公子好了, 你们给我把梅先生的死都烂在肚子里,这事若是公子知道了,那也只能柳大人告诉他。你我自己掂量后果。”   “可是六哥, 我们用什么名目欺瞒公子?”   卫六握紧了剑柄,“就说,就说梅先生云游天下去了,永远不再回来。”   “诺。”两人一起应道。   柳行素扶着沉重的身体,此时卫六带人离开,暗卫再无消息。梅先生已死,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她遗憾认识过一位如此光风霁月、不求名利却又至情至性的人,在所有人看来,他可怜而执拗,但深陷情局的人懂得,那份永远不能再回来的深爱,意味着什么。   她握住了白慕熙的手,他躺在床榻上,阖着双眸,纤长的眉睫,白皙如瓷的肌理,焕着烛火游弋的蜜光。他的手腕上有浅浅的压印,那是他自己咬的,柳行素心细地摸到了,每回他寒毒发作时,她都察觉不到,因为他总在默默地将痛楚忍住,在她无法察觉的角落,每一次。   “小白,你醒过来,你说好,要陪我去胜州祭祖的,你才刚答应。”柳行素眨着泪水,笑意斑斓地将他的手背贴在脸颊上。   肌肤微凉,被风吹过,留下泪水的淡痕。   门外传来柳承徽的闹声,“你们别骗我了,我要进去!”   “承徽。”韩诀无奈地叹了一声,终是抱着小孩儿进了门。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一个神色凝重,一个泪眼朦胧。柳承徽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大伯的衣裳,哭花了脸蛋,“娘亲。”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柳行素,妄图听到娘亲说一些令他振奋高兴的话。   可是柳行素自顾都不暇了,她说不出。   柳承徽从韩诀的怀里下来,扑入了柳行素的怀抱。   柳行素摸着他的小脑袋,她心里清楚白慕熙的身体状况,犹如薄薄一张纸,已经能看透过去,连日光都能戳破一般。   卫六端着一碗浓郁的汤药迈入门槛,“柳大人,这是……柳先生留下的药方。”   韩诀皱眉道:“梅先生人呢?”   他人不在,韩诀便有些不放心,正要出门,卫六低声道:“韩大人,梅先生的事,属下会让暗卫交代下去,韩大人可以问他们。”   柳行素接过了药碗,柳承徽探头探脑地过来,用小嘴儿吹吹,我见犹怜地挂着两串水问,“娘亲,喝了这个,好看叔叔就会好了是吗?”   柳行素近乎敷衍地点头,她不确定,但何不给孩子一个美好的寄望?柳承徽果然欢喜起来,用力地吹碗里滚烫的药汁,“娘亲快喂给好看叔叔喝。”   柳行素心酸又感动地喟叹一声,伸手擦干他的眼泪,她舀了一勺药汁喂给白慕熙,然而他并不张嘴,药汤沿着弓形的凉薄唇瓣滑落下来,白皙如霜的脸被划开一道浓郁的药痕,柳承徽眨了眨大眼睛,看着娘亲手忙脚乱地擦,他不大确定地嘟嘟嘴唇,“娘亲可以用嘴喂给好看叔叔。”   “承徽。”柳行素没想到他到哪儿学的这一套,满心的复杂和担忧,都被他的童言无忌轻飘飘地吹走了。   韩诀上来拉住柳承徽的小手,哑声道:“你娘亲喂你好看叔叔喝药,我们先走了,你看不得的。”   “哦。”柳承徽懂事儿地随着韩诀大伯出了门槛。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柳行素将汤匙里的药吹凉了,含进嘴唇,笨拙地撑着床榻倾身压下来,衔住他的薄唇,舌尖轻巧地挤入,将嘴里含着的汤药渡给他,吹入他的口腔里。   幸得收效不错,柳行素用一只手微微抬高他的下巴,让药汁沿着他的喉咙下去,她噙着水光的秀雅的明眸眨出欣喜,“阿熙,你要好起来,你知道我有仇必报,有债必讨的性子,你若是不醒,你欠我的,我十倍百倍从你父皇和你三弟身上讨回来。”   “阿熙,你要陪着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这个世间,太寂寞了。”   ……   柳承徽被韩诀拉出了门,小孩儿一脚踩倒了一盆花,懊恼得不得了,韩诀吐了口气,“承徽,你……”   正要说话,忽有一名暗卫走来,执剑道:“韩大人,山庄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深更半夜,什么人挑此时前来?”韩诀皱了皱眉。   暗卫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低了低,道:“是灵珑。”   “灵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韩诀松开柳承徽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脸蛋,“承徽,夜深了,先去睡一觉。”   柳承徽摇头,“我睡不着的。”   他想了想,无辜而懵懂地问:“大伯,是你的相好吗?”   “你这孩子。”韩诀和灵珑八竿子打不着,他也就是因着她时而出现在白慕熙身边,过往去太子府瞧过一二回,因貌美姣柔,才让他记住了个名儿。韩诀心道是你爹的相好还差不多。   韩诀长袖一挥,“带路。”   “诺。”   但韩诀要出门,柳承徽也巴巴地跟在后头。   韩诀的侍从提了一盏幽黄的六角宫灯,绕过滴翠影中的曲折回廊引路,婉约简朴的山庄,推开一扇精致的并不显恢弘气盛的木门,只见十余人持剑而立,台阶下伏着一道弱不禁风的身影,犹如悬崖边被寒风冷雨打得瑟瑟发抖的雪莲花。   见她孤身前来,韩诀长松了一口气,放下柳承徽的小手,走下台阶,“谁人派你来的?”   灵珑颤抖得更厉害,抽噎道:“无人,无人指使。”   “无人指使怎么晓得,如今慕熙身在上京城外的曲竹山庄?灵珑姑娘,你一贯是副隐忍可怜的姿态我晓得,但如今多事之秋,请恕我不得不防。”韩诀扭头道,“来人,将灵珑拿下。”   灵珑惶急地扬起头,一双惊慌躲闪的眸犹如受惊的兔子,“韩大人,奴婢只是来求见殿下一面,绝无他意。奴婢,奴婢绝不会心生歹念!”   灵珑被两个人上前,用捆野兽的绳子绑了,灵珑挣扎不过,吓得尖叫起来,柳承徽也跟着一哆嗦。   韩诀明朗地将她的心思戳破,“我不怕你对他有歹念,我怕你对他有色念。”   “……”灵珑两眸蘸水错愕地望着韩诀,被驳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心思被人戳破了,灵珑既羞耻又无助地咬住了红唇,脚趾微微蜷起来。   韩诀低声道:“灵珑姑娘,你早该知道,慕熙他对你,没有丝毫绮念,他容忍你,只是因为你和你姐姐一样,是皇帝送到他身边的。他们两姊妹对他而言,是一双无条件将他的境况报给皇帝的眼睛,你姐姐在,你在,都只会让他不自在而已。”   灵珑犹如当胸一剑,被刺透了心脏,她呆呆地立在原地,傻望着韩诀,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又仿佛,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倾心动情的侍奉,偷藏于心底隐秘朦胧的爱恋,都被人袒露到白日下,被所有人豁然洞悉。   那么孤立无援地,傻立在原地。   灵珑傻了。   韩诀皱了皱眉,命人压着她关到山庄的柴院中,“一切等太子醒了再定夺。”   灵珑被押解着,闻言,忽然脸色大变,“太子怎么了?韩大人,你告诉我,太子怎么了……韩大人……”灵珑的声音逐渐地远去,化入了风里。   韩诀搓了搓手掌,转身准备进庄。   在迈上门槛的哪一步时,身旁的小孩儿忽然一手攥住了他的广袖,韩诀微微怔然,小孩儿一本正经地仰起了肉嘟嘟的脸蛋,“好看叔叔,是太子?”   韩诀一脸复杂,扯了扯被他拉住的袖口,“小崽子,你知道什么是‘太子’?”   “当然。”小孩儿满脸复杂,“太子,就是将来要做大皇帝的人哪。”   说罢,柳承徽一脸绝望地抹了一把脸,屁颠屁颠地往回走,“我居然是太子的儿子……太意外太意外了……我可不要做大皇帝……”   “……”韩诀嘴角一抽。喂,某位自作多情的臭小孩,轮得到你吗?   与此同时,柳承徽小孩儿想的是,原来那位漂亮姊姊不是大伯的老相好,是好看叔叔的?不行不行,小孩儿猛地摇头,好看叔叔是娘亲的心头宝,谁也不能抢走! 作者有话要说:  柳承徽vs灵珑 第一回合开始。   ☆、第92章 故人久未见   灯半昏时,夜微明时。柳行素被风垂落了肩上披的外袍, 窗被吹开了, 一天月河如水,柳行素察觉到掌心拉着的人不知何时有了温度, 她欣喜若狂,正好卫六去城中请到了最好的大夫, 此时正穿过山庄庭树飞花而来。   柳行素吩咐人前去开门, 只见风尘仆仆赶来的老先生,花白胡子, 一团和气,进来便摆上了药箱, 要替白慕熙诊治,搭上脉, 候了半盏茶功夫, 大夫摇头叹息,“夫人,可要老朽明说?”   柳行素以为出了岔子, 心头猛地一跳, “他, 怎么了?”   老大夫一脸沧桑和惊疑,“乱得很, 老夫行医数十年,没有遇上过如此凌乱的脉象,血气闭塞, 身体中有数种毒,怕也还有不少奇药,老夫从未见过人如此用药的。这位公子若是四日之后醒不过来……怕是,怕是……要早早地准备身后事了。”   柳行素守了大半夜,听闻噩耗,心力交瘁,眼前猝然一黑。只听见倒下的瞬间,身后有人急切的呼唤。   卫六将晕厥的柳行素抱起来,放到一旁的床榻上,召了两名奴婢来服侍。他压着嘴唇,按剑走出门外,召唤暗卫前来。   “今夜,你们赶紧找人,依照梅先生的遗嘱,将他的尸身火化,再派两个人,带回衡阳。”   暗卫忡忡道:“当真不告诉公子?”   卫六想了想,终归摇头,“既然梅先生说了隐瞒,便瞒着……还有,遵照他的遗言,将他的骨灰撒到草庐外的梅花林里吧。”   “属下这就去办。”   ……   灵珑押入柴房,捆绑得严严实实,套进了麻袋里,黎明前夕,灵珑的眼眶已经哭得干涸,她发怔一般地坐在柴火边上,云发蓬乱,白皙的手腕被勒出了红痕,纤细的美人远望去显得十分臃肿。   柳承徽举着一只小火把,一手拉着一条大狼狗,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边,像风一吹就会撂倒似的,灵珑怔然地坐起身,无不担忧地抢上前,可惜却被绳子绑住了进退不得,“太子殿下怎么了?他受伤了么?”   小孩儿歪着脑袋,“你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灵珑一愣,娇媚温柔的脸庞浮出淡淡的红云,宛如霞光一般绮丽。柳承徽诧异地将火把往前一推,正好照见这妩丽低回的温柔,不由得暗生恼意,“你不许来找太子!”   灵珑有些傻,原本没想到一个小孩儿会骤然出现在门口,此时微微扬起眼眸,只见他牵着一条通体黑色的摇着尾巴的大狼狗,吓得花容失色,忙坐了回去,又见眼前的小孩儿,这副五官和眉眼,女儿家心思细腻,一下便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你,你难道是殿下的儿子?”   虽从未听人说起过,但王爷说了柳潺未死,她就是柳行素,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是心如死灰,因为她和她姐姐灵瑗,都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那就是,倘使柳潺还在这世上,太子殿下他,永远不可能爱上其他任何人。   小孩儿柳承徽哼了一声,将摇着尾巴虎虎的大黑放进来,大黑眼底可没有什么美人,只要小主子看不惯,它就要不怕死地冲上去狂吠两声。   灵珑吓得连连后退,抱住了膝盖,“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柳承徽摸了摸鼻子,将火把拿低了一些,“我今天跟你说了,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我好看叔叔都是我娘的,你抢也抢不走!”   灵珑哆嗦着,温温柔柔地低泣:“奴婢,奴婢哪有那个胆子肖想太子……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当牛做马一辈子。”   油盐不进的女人,怪不得大伯都奈何不得,说不是骂不是,就要赖着不走的女人,真是特别烦。“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   门外传来阿七的声音,进门先抓住了小主子的手,“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爹娘都病倒了。”   “我娘亲……”柳承徽呆了呆,火把和绳子一扔转身便跑了。   大黑跟着小孩儿从柴院一路往内庭院里跑,火把险些引燃了柴房,阿七用脚将火把头跺了几下,将火星在脚底碾碎了,才转过头,只见灵珑泫然欲泣地被绑在麻袋里,楚楚可怜地眨着水光朦胧的眼眸。阿七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劝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灵珑摇头,“阿七,你知道我的,我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无论他想什么做什么,我都只想陪着他而已。”   “我不知道你。”阿七原本还对这个如梨花带雨的美人存了怜悯和同情,一听她这话,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火了,“我只晓得莫头儿说过,从殿下焚毁东宫醒的那日起,你便跟在殿下身边,你骗他,你将太子府的消息卖给皇帝,你们两姐妹都说想跟着太子,可你们阳奉阴违,吃里扒外的事儿,难道便可以得到原谅,不作数了么?尤其,你姐姐灵瑗陷害太子妃,如果没有此事,这一切兴许到今日都会不同,太子还是太子,他现如今本来应该登基为帝!”   灵瑗只是一枚棋子,尽管阿七心里知道,这事牵扯到灵瑗实在不大公平,可近日,睿王之乱,恭王之乱,更有襄王帷幄之中阵营未明,大周的天下乱成这副样子,阿七心里有气,有恨,他怨怪不了白慕熙,也怪不了柳行素,只能将一切推到灵瑗头上撒气罢了。   灵珑苦涩地摇头,“我不知道姐姐做了什么,但我从未、从未出卖过殿下。”   她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从姐姐脸上看到了绽放得如春天的蓓蕾、夭夭桃花般的微笑,她到太后宫里看她时,便会说起东宫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说他如何如何的英俊貌美,如何如何的温和纯良,那么讨女孩子喜欢,他新填的词,信酿的酒,他悬在书房的墨宝,他骑马时磊落潇洒的身手……   灵珑是听着这些长大的,一切的一切,只要关于太子殿下的,她都知道,在少女的心事开出一朵花之时,已经盛满了暗自喜欢的蜜液琼浆,青涩而甜美。   她从未做过皇帝的心腹,不过是,那时候他伤重,又中了蛊毒,皇帝要一个人照顾太子起居,而她正好暗恋爱慕他,所以自告奋勇罢了。瞒着他柳氏之事,不单单是受皇帝吩咐,还是为着姐姐说过,如果柳潺不死,她永远无法得到殿下的青睐,可柳潺已经死了,她再不愿有任何前尘过往纠缠他,就算她做不了他的枕边人,也要永远陪着他,天荒地老最好,哪怕只是一个人的。   可直到,直到他在狱中饮下鸩酒,她泪倾梨花,直到她又被皇叔带入府中,得知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知道,他竟是,从未信任过自己。   阿七冷冷地压了压唇角,“你怎么说都好,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柳行素醒过来时,晨曦里淡淡的轻雾穿透庭院内深深皑皑的荼蘼,她身边趴着一个小孩儿,正是柳承徽,她摸了摸柳承徽的后脑勺,意识稍稍回拢,立即想到了夜里,大夫说的那些话。   她有些胆战心惊地将柳承徽摇醒,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而原本该给白慕熙和衣就寝的床位,此时空无一人。   柳行素瞬间慌张了,“人呢?”   柳承徽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好看叔叔早就醒了,见到娘亲你在睡,就没有叫你,好像一个人又走了。”   柳行素一愣,立即便要翻身下床,柳承徽乖巧地替她递鞋子,“娘亲,好看叔叔吃了你喂的药,肯定都好了。”说罢,趁着柳行素微微弯腰拢上鞋跟时,小孩儿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小声说,“对了,好看叔叔刚才,亲了娘亲一口才走的。”   “娘亲你睡得太死啦!像只小猪。”   “你才像小猪!”柳行素的心境大起大落之下,总算稍稍安定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捏住柳承徽的小鼻子摇了摇。   柳承徽嘿嘿地傻笑,门外大黑摇着大尾巴走来走去,时而仰天长吠两声。   柳承徽跑出门牵狗,柳行素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见到卫六便问了一句,得知白慕熙在书房,便一个人到了书房外,只听里边有些动静,似乎有人在交谈,她便屏息候在一旁。   微风漫卷,荼蘼幽幽的淡光,犹如婆娑的微雨,宿粉残香在子规声中碾碎开来。   “潺潺她说她这些年在贺兰山承你们照顾,徽儿也是一样,你待她如兄长,我心里对你自是敬重和感激,但今日你说的话,恕我不能答应。”   是白慕熙的声音,虽有些弱,但还是一样的清沉温和。   柳行素的手指搭在了斑斓的木门雕痕上,只听门内另一人道:“朝廷混乱,势力错杂,转眼之间新帝落马,你又能保证,你能活到几时?师妹和徽儿,一个妇人,一个幼子,都没有自保的余力,你自顾尚且不暇,何以不顾他们安危,非要强留他们在此?我已经说过,若你有能力,平定大周内忧外患,那日,你来贺兰山迎接行素,我不会阻止你们一家团圆。但你既要险峰独行,便不该再自私。”   原来师兄要自己陪他回贺兰山么?白慕熙没有答应。   柳行素一早便察觉近来师兄有些不同,他从不与白慕熙的人说什么话,除了与韩诀看不对眼时便比划几招,他向来沉默,时常数日不曾见到人,柳行素没想到,原来师兄心中,早有了带她回贺兰山的打算。   书房里传来白慕熙咳嗽的声音,柳行素的心蓦然收紧,只听他不疾不徐的,犹如澄空清溪一般的嗓音:“我是不愿你带走潺潺,但如果,她愿意随你走,我会让人送你们离开。”   “好……”   “师兄。”柳行素终于是推开了书房的门,打断了两个人的话。   沈轻舟一身杏黄侠士装束,落拓逸洒,白慕熙则沉静温和地坐在书桌上,银紫素绸,淡淡的华贵之中,透着一丝冷漠。   此人一般地蹙起了眉峰,没想到她会在此。   柳行素走过来,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白慕熙,“醒了也不叫我?身体怎么样,可还有哪处不舒服?要不要我再让大夫来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唔,正文大概还有十章的样子。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怎么样哈哈哈。   ☆、第93章 运筹于掌中   白慕熙修眉一动,眼眸敛起一波星浪, 他微微摇头。却在瞬息之间, 掠过了什么。   柳行素的心安了安。   身后的沈轻舟,悠然而失望地望了一眼柳行素, “师妹,我想, 你已给了我答案。”   柳行素颔首, 扬起一朵微笑,“师兄, 你时常教导我,三思而行, 这一次,我想得很清楚了。”   “那好。”沈轻舟无奈地长叹, 转过了身。   “师兄要走了么?”   沈轻舟回头, 倜傥地挑起嘴角,“嗯,你晓得我的性子, 不能受拘束, 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陪着他, 我自己一个人做我的游子浮云便是。”   门被推开,柳行素被天色晃得熏熏然, 低头去找白慕熙的眼,捧住了他的脸,“小白, 卫六找的大夫上哪儿了,我没见着他,你既然醒了,让他再诊治诊治吧。”   “已,诊治过了。”白慕熙道。   “嗯?”柳行素猜到他应该是有了起色,“那大夫怎么说?”   白慕熙的眼神有些微躲闪,“没有大碍了。”   “那便好。”柳行素放下了哽在心头最大的石头,但一事了,另一件事又浮上了心头,她脸色微变,“我……我又忘了一个人,小白,我先走了。”   她说罢要走,却被白慕熙抓住了广袖,柳行素笨重地落入了他的怀里,她嘤咛一声,低低道:“小白你别闹了,我真有人要找。”   她想那夜听到梅先生亡故的消息,却没有查证,至今都不知真假,但卫六端药过来的时候,并未再说梅先生之事,她到此时还被蒙在鼓里。不过梅先生当日说过,医治白慕熙的药引,就是要活剖了梅先生自己的心……既然卫六找到了药,那么梅先生极有可能……   她答应过梅先生此事不对白慕熙说起,便是为了怕他愧疚。   白慕熙勾唇,眼底有温润漆黑的光,犹如砚台之中深浓的墨,笑意斑斓,“潺潺,大着肚子别到处乱跑。”   “唔,你不说我还不觉得,确实……不大方便。”柳行素笑倒在他肩头,脸伏在他的颈边,眼底摩挲过两缕温热和湿润。   梅先生应当是真的……   世上没有两全法,他的病,一定要以牺牲另一个人为代价方能好转。她自私,自私到连开口向他坦诚的勇气都没有。   窗外竹影筛下峻峭的身影,长竿参差,绿光如云。   清溪如练,泻出于楼阁假山之间,数百军士从十里坡下爬上来靠近了山庄,今日正是新帝被俘宫中大乱的第二日,恭王带兵控制了皇宫,兵部俯首沉默,此时,恭王没有任何即位为帝的言论,反倒派遣数百将士前往了上京城外的避暑山庄,不由令百官惊奇。   卫峥原本因为睿王登基,对睿王投了诚,此时再改投恭王未免坏了清明,被人言左右逢源,媚上巴结,而且他总疑心,避暑山庄之中住的人,并非一般人。还极有可能,便是那位没有死成的先太子。   他心底疑惑,便决心日日留在府邸之中足不出户,暂且观摩一段时日。   今日前往避暑山庄的,除了那百人,还有风尘仆仆的皇叔,他一袭淡鸦色的对襟黼黻华服,发戴墨冠,玳瑁横坠,还是朝臣装束,修长而温雅的眉,宛如入画的一笔,犹如神仙中人。恭王才一下马,便经由人指引,进入了山庄。   白慕熙将怀孕的柳行素安顿好,替她擦拭额角,悉心而温柔,“潺潺,我去去便回。”   柳行素方才见有人私密向白慕熙禀告,却没听到来了何人,她眼下只想支走白慕熙,乖巧地侧卧在美人靠上,白慕熙将软绵绵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修长的指抚了抚她的发,薄唇一落,温柔地印在她的额角,“走了。”   柳行素眉眼一荡,往昔清秀的轮廓丰腴了些,面颊灼灼如桃花,媚色内隐,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自从换回女儿装之后,她便没再可以修饰自己的一举一动,倒是面对他时,偶尔娇顽,偶尔甜蜜小女儿态,偶尔又促狭狡猾……他心中微微一暖,眉峰融成了澹澹的一道水。   恭王等候已久,坐在葡萄藤花架下悠然地啜饮着杯中的甘茶,等了许久,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恭王拂下眼睑道:“王侄的脚步声怎的一高一低,倒像是,生了大病。”   白慕熙顿住了,半晌,才挑起唇,“已好了大半了。”   他拂开木架上翠色微澜的葡萄叶,一袭淡紫的银锦绣着层层叠叠的云彩,犹如从西天抓下了几多,轻而远、斜而密地堆在云袖上,清雅出尘。   恭王笑道:“一别经年,王侄当真是风采胜昔。”   白慕熙颔首,“皇叔过誉了,皇叔今日前来——”   恭王脸色一时肃然,拂袖起身,恭谨地跪在了白慕熙眼前,白慕熙上前搀他,恭王跪地不愿起,犹如沉石般稳固,“老臣,恭迎太子回朝。”   “皇叔——”   白慕熙松开了手,眼眸化成了平整如镜的湖,“皇叔,要我回朝?慕熙不懂,皇叔苦心孤诣,已经费了数年之功,等的不就是今日么?”   “还是,皇叔想要孤回京,将帝位名正言顺地传给你?”他的口吻里含了胁迫之意,如墨如夜般幽深的眸沉沉地压了下来,方才好言好语相向,从那个“孤”字出口之时,恭王便明白,白慕熙对自己绝难再以皇叔之礼相事。   恭王静默了一瞬,忽然愉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慕熙怎能确信,皇叔要的是你亲传的皇位,换一个名正言顺?如今冷宫里的太上皇,他不是,更名正言顺么?”   白慕熙微怔,万国寺父皇失踪,他从前也怀疑过恭王,然而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又被他打消,他从不愿相信,连皇叔也会为了帝位枉顾手足之义。   恭王将双手一合,垂下头,“太上皇如今身子骨不大康健,年事已高,分外思念儿孙,尤其对慕熙心怀愧疚,我已向他说过,慕熙这些年在外头,有个遗落的龙子皇孙,太上皇心中十分欢欣,急着要见你和孩子,依照皇叔愚见,即便不为了回朝,但请入宫一见,以全太上皇一番心意。”   原来皇叔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料定了他今日会随他回宫。   白慕熙负手而立,不悦地扬眉,“原来皇叔,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在衡阳的动向,知道他来上京的落脚之地,知道承徽是他的儿子,衡阳之时,那下在饭菜里的毒,与皇叔脱不了干系。   恭王失笑摇头,并不起身,“臣与太子,说到底也是一家人,听闻睿王与太子同室操戈,老臣也倍觉心痛。如今朝廷混乱,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若天无英主,大周将至如何不言而明,我们白家子孙,到底要获罪于天。”     “皇叔既然有匡扶皇室之心,为何来寻侄儿?天下皆知,太子已薨。”白慕熙拧眉,身后落英如絮,疏竹如画。   恭王微微失笑,真假难辨,“老臣的志向,早在七年前,便扔进了东海里了。”   ……   因梅先生死时,场景过于血腥,卫六召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将血迹都清理得荡然无存,柳行素没发觉端倪,卫六避得远,其余的几名暗卫更难见到人,柳行素知道,卫六怕是有意瞒着自己,那么梅先生应当是真的……   “夫人。”   阿七从身后徐徐而来,风吹开衣摆,他的神色有些犹豫,“夫人,睿王……毒发了。”   “毒发?”柳行素听到“睿王”二字,才想起昨日皇叔将此人送了来。在此之前,她心里只想过白慕熙和梅先生,一个有爱,一个有恩,直到此时,才想起,自己还负着血海深仇,而那个罪魁祸首,眼下还未伏诛。她恍然了悟,原来在自己心底,最憧憬的东西,已经远远不再是仇恨和血腥,杀戮和报复。   昨日小春潜入深宫,就是为了刺杀皇帝,原来她用的是毒。   柳行素问:“什么毒,有救么?”   阿七面色沉重,“大夫诊治过,说无救。”   也是,皇叔既然苦心孤诣要谋划了这场刺杀,用的毒,当是最烈最狠的见血封喉之毒,若还能给睿王留下解毒的机会,那办事也未免太不周全了些。   阿七皱了皱眉,“夫人,虽然睿王殿下害人无数,愧疚柳氏满门忠烈,但毕竟……人之将死,他是公子同父的弟弟,还请夫人……高抬贵手。”   柳行素秀眉微动,宛如凝出的一滴翠墨痕。   阿七以为她这是不答应,又道:“睿王心念着被把控于皇叔手中的两个孩子,恕阿七直言,稚子无辜。”   柳行素沉默了一瞬,低声道:“稚子无辜,被睿王害死的妇孺老弱,难道不无辜?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们若在我手中,我自然留他们一条生路,无论将来,以怨报德我也无所谓。但他的两个孩子在皇叔手中,你想要我,要白慕熙出手救他们,冒着如此巨大的险,我做不了。我也不是圣人菩萨,宽恕不了谁,心胸也没那么宽广。”   她睨了阿七一眼,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你们公子宅心仁厚,顾念手足之情我知晓,但此事,为了睿王两个孩子,便要犯险与皇叔作对,太不值当。”   阿七动了动唇,“属下自知多言,但,皇叔今日前来,可不止用了公子两个侄儿来动之以情,还有太上皇。夫人若是不愿公子与皇叔撕破脸,此时要趁早……”   “我懂了。”柳行素早该想到,皇叔昨日说要接太子回宫,他苦心经营了如此之久,怎会甘心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让出,必定是想接走白慕熙软禁他,届时对皇位朝局最有威慑力的两人被他拿捏在手中,襄王先天有腿疾,手中除了私兵,没有实权,依照恭王之性,划地与襄王厚葬王妃,一切又迎刃而解,他便可在龙床上高枕无忧了。   阿熙,你别犯傻答应他。   柳行素听到自己匆匆的脚步声,随着木屐踩在回廊下清沉如铃的跫音,水湖翠的衣袂飘曳如新绿出清池,她满心都是如焚之忧,脚下犹如生风一般,侍女也跟在她身后小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依照木樨的性子,嗯…… 总有一种下一章就会完结的赶脚,但是下一章,还有下一章啊。 本来想把东宫往事那段番外插叙一下的,但为了怕正文显得繁冗,就没有写,当年太子、潺潺和灵瑗灵珑,就有一小段故事,有段酸涩,故事里每个人的视角都不一样。现在,嗯,还是放番外里了。   ☆、第94章 此事意难平   垂花拱门外有人声喧闹,绿莺软语。   皇叔看了眼白慕熙, 他们这么沉默着已经一炷香时间过去, 白慕熙还是不曾留下只言片语,恭王心里清楚, 这个王侄是个行事严谨周密的,若是没有未雨绸缪的部署, 他今日绝难说服他随自己走, 至于那个小孩儿,只会更难, 当然,这也只是先礼后兵, 他若是不答应,就算是硬拼, 他也要拿下太子。太上皇人老不中用, 不足为患,真正能左右旧臣群贤之心的,还是太子白慕熙。   “太子这是, 不答应?”   白慕熙薄唇紧抿, 手中握住了玄觞, 蓦地,低低一笑, “好,皇叔盛情难却,孤数月不曾入宫, 也不知父皇近况,皇叔稍待片刻,孤梳洗净身便来。”   恭王终于起身,弓腰又行了一番臣子礼仪,“至于小皇孙……”   “他不姓白。”白慕熙蹙眉,“相信皇叔也会体恤柳家满门忠烈无后,孤来日不是太子,他也不是皇孙,何况,他今日不在庄中。”   柳承徽小孩儿被他的坏叔叔带到山腰下看人下棋去了,眼下还走在山路上。   风声淡薄,恭王的神色停了一会儿,终是又笑开,“好,太子既然如此说,那不见了便是。”   柳行素被皇叔的人拦在拱门外,恭王的人并不通融,柳行素恼火地蹙起了娥眉,“皇叔要与太子商议什么,连我也听不得?”   恭王侍卫面露为难,却不怎么有意回答。   “潺潺。”白慕熙从身后而来,手放在她的肩上,“随我回房。”   他低声对柳行素跟来的侍女嘱咐了几声,侍女殷勤地退去,两人回到房中,柳行素犹自闷闷不平,她心里清楚得很,皇叔来者不善,怕是要软禁他,语调沉重:“你听着,不许做傻事。”   “潺潺。”   他曳起一弧薄唇,有些笑意,“若是,在宫中被当做质子软禁的人是你,我会比眼下更失去理智。”   “我不同你说笑。”柳行素咬唇,“你告诉我,今日师兄来要带我走,你心里是不是,动摇了?你想让我同他回贺兰山?”   他沉默了。   柳行素又是一通火起,“你想要我走?那你呢,是不是……你还是原来的打算,就教我以为你死了,什么账咱们都两清?”不待他回答,柳行素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固执地逼视着他的眼,“我告诉你,我们两清不了。”   “潺潺,我没想过两清。”白慕熙将她摁进怀里,悠然得犹如一泓秋水般的嗓音落在耳畔,打在心弦上,柳行素微微颤动,“今日傍晚,你同承徽下山去,我会安排人手送你出京。再也不要回来,我会与你们会合。”   “承徽人呢?”柳行素抿唇,她抓着他的一幅广袖,始终难抹平眉心的崎岖,就如同心上漏了风,舀入一股寒凉,冷透骨髓。   “我让他去山下先避着了,潺潺,相信我。”   他的眼眸里,有他自以为是的真诚。   可是阿熙,我若不是太了解你,我只怕都会信了。   “第一次,我信任你,我们以为会相濡以沫,最后却都遍体鳞伤,第二次,我还是信任你,可你却骗了我,让我以为你死了。小白啊小白,你以为,你以为……”柳行素眼冒水光,“你以为我还会再给你机会骗我?我柳行素是那么好哄的女人?我今日便同阿七说了,你要进宫,做皇叔的质子,我不允!我的人,我不说放,就不许走!”   “潺潺……”   柳行素从泪水里模糊出一朵微笑,“要是你执意,我陪你。即便宫闱是死地,我也陪你。”   “傻话。”白慕熙冰凉的手指犹如被寒雨浸润过,凉雾摩挲过她的唇,“承徽在山下,答应我,陪他走。”   “我早说过,你真是个无耻的人。”柳行素又哭又笑,自嘲地摇头,“用孩子威胁我。”   她的软肋就是心软,他一清二楚。   柳行素破涕为笑,“好,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如果过期,君还不至,后果如何,便自负吧。”   “好。”   他们在静谧的寝房里三击掌,柳行素用衣袖擦干了眼角的水光。   侍女将热水拎进来,倒入浴桶,要替白慕熙宽衣,柳行素摁住他的衣领,“我来,你们退下。”   “诺。”   柳行素细致地将手绕过他的窄腰,绕到背后,轻而易举地摸到了他腰间玉带的第一重暗扣,这是他系腰带的习惯,十年都没有改过,柳行素还记得,摸得一清二楚。   他清俊的眸,在她低下头瞧不见的地方,闪过宛如琥珀般的眷恋温泽,莲弄清风一般温雅。   柳行素摘下了镶着玉石的腰带,扔到脚下,剥了他的最外的一层如月如雪的白衫,手指徐徐上移,来到他的衣襟,轻巧地挑开了系带,天光杳杳,屋里有淡淡的木樨香,他身上也有木樨香,在指尖、发间缠绕萦回,柳行素微微使力,将他的淡紫的银锦里衣也脱了。   露出最里层的亵衣,还有隐约的一块完好平滑的肌理,柳行素伸出手掌,手指点在他的胸口,酸涩艰难地冲上心口,她忍耐地压下,低声道:“事不过三,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他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摁在胸口,“以后不骗你了。”   “还有以后?”   “潺潺,你也骗我多少次,你来我往,我们算两……平手。”他晓得该避讳什么字。   柳行素心一狠,用力地将他最后一件亵衣拽下来了。   “唔,冷。”   柳行素乜斜着他道,“冻死你才好。要不然等下叫你的红粉知己,替你找两件像样的衣袍来,亲手替你穿上?”   “红粉知己?”   柳行素冷笑,“就是那位找上门来的灵珑姑娘,昨日夜里来的。说什么愿意给你做牛做马的,如此诚心。”   白慕熙确实没想到灵珑竟能找到这里来,皱了皱眉,“难道她向皇叔投诚了?”   这样不是没有可能,白慕熙握了握柳行素的柔荑,“她眼下怎么了?”   柳行素眼风一扫,挣开了他,“好得很,能吃能睡在柴房躺着,你不要误会,我对她没有加害之意,这都是韩大人的主意,他看灵珑不痛快很久了。”   “灵珑身世可怜……”他才出口一句,柳行素忽然衣袖一动,仿佛鼓入了一道风,但他清楚那不是风,“留她一条下山的路罢,潺潺,你走时可带着她,将她安置一番就行了。”   “命在危墙下,还记得薄命知己。”柳行素嘀咕了一句。   转过身来,将他的手臂一推,“好了我知晓了,你进去沐浴,一会水该凉了。”   “好。”   他慢条斯理地微笑,将下裳和亵裤也解开了,轻薄的薄如蝉翼般的光滑细缎落在红毯上,都听不到丝毫动静,柳行素耳热地转过了身,正要离开时却被抓住了手,“潺潺,陪我。”   “别羞。”   一语道破天机,柳行素不是没瞧过那什么,她也不是真的像个大姑娘害羞,但她怕自己忍不住就……   吃了他。   “以前这些事,潺潺都是抢着要做的。”某人叹息了一声,但柳行素却觉得,那声音真的好不得意,蔫坏蔫坏的。   她忿忿道:“本来什么都忘了的,结果想起来的时候,不该想起来的也全想起来了。”   “呵呵。”   柳行素闭了闭眼,摸了摸发烫的鼻子,转过身,纱帘微扬,男人修长的腿便在眼前,笔直而遒健,被水雾迷得有些朦胧,视线一寸寸地上移,柳行素的脸颊愈发滚烫,他笑了笑,拉住她的手,长腿迈过浴桶,水花泛起细小的梅浪,木樨香蒸得整间寝房全是清冽香甜的气息。   白慕熙握着他的手,一个人站在浴桶里,一个人站在浴桶外,面面相觑。   柳行素耳热,全身的血液犹如疯狗似的窜起来,烧得理智呼啦哗啦燃成了灰烬,她咬咬牙,“我也洗。”   不管了,谁让他那么卑鄙,她也无耻一回。   这么一来,正中某人下怀,他挑起薄唇,水雾迷离之中,两人都被熏得肌肤滚烫,他唇边的笑意变得灿然绚烂,眼眸荡起一波妖色。   不知怎么,柳行素在被他轻手抓入浴桶之中时,忽然想起某一日徐义理用一个妖艳美少年诱惑她的时候,那时她心里想,如果是眼前这个人衣衫不整雪体横陈,就算是直钩,她也能顺杆爬上去,将他里里外外都吃个干净。   心愿成了真。   柳行素想着想着,忽然笑出了声来。   他的手替她宽衣,虽然白慕熙自幼养尊处优,但解人衣带这事却是熟能生巧,柳行素抿着唇瞅着他,这么个俊美无双的郎君,是她一个人的,是她就算生死阻隔,就算血海深仇,也没办法撇得清的夫君。   可惜依照祖制,那夜花灯满上京,她随着十里红妆嫁入东宫,从未见过她骑马迎接她的模样。那夜里,只剩下齐鸣的鞭炮声,她遮掩在盖头下,羞怯而充满盼望的脸蛋,还有四面八方涌来的歌颂天下太平、帝子娶亲的祝福,那晚奏的是《越人歌》与《桃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几乎站不住了,软软地靠在他的肩头,吹气如兰。   “阿熙,你再娶我一次,可好?”   “好。”   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沉重而疲惫的喑哑。 作者有话要说:  点一支事后烟…… 别嫌弃。   ☆、第95章 心志相言深   柳行素也没好到哪儿去,四肢无力, 被他从浴桶中抱到床褥子里, 白慕熙的唇便没合起来过,又替她穿上了一件丝滑如缎的亵衣。   柳行素乏力地眯着眼睛,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格外困倦些, 这种感觉往常也不会有的。   他笑了笑, “潺潺,不是还没有……”   “哦。”柳行素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他还在呢,你不敢造次。”   白慕熙俯身吻她的额头, “好,等我回来时, 再造次。”   柳行素还有不到三个月便要临盆, 她给的期限,是她最后的底线。   白慕熙替她盖好被子,拍了拍, “睡, 醒的时候, 我让人送你走。”   他的声音有股令人心安的魔力,柳行素倦意上涌, 沉沉地阖上了眼,不一会儿,脸颊一歪, 便躺在枕上睡着了。   白慕熙阖上里衣,徐步而出。   日色下满院浮动的荼蘼花海,幽芳如屑,令人醺然如醉。   恭王坐在马车上,候了一个时辰,心知白慕熙是对其下属有事交代,但还是任之由之,在车中捡了一卷《洪范》,安静地一读,等到回神时,才发觉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车窗外传来低沉的脚步声,“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知道了。”   不一会,车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挑开,恭王眉眼一挑,一袭玄裳多了分冷傲桀然的白慕熙跃入了视线之内,他合上竹简,微笑道:“极难看到王侄穿玄裳,今日这是怎么了。”   白慕熙微微动唇,溢出一丝淡若无痕的笑容,徐步走入了车中。   宽敞华丽的马车,随着骏马的走动,徐徐地驶出了山庄。   恭王将竹简放在绣囊之中,眼光沉静,“慕熙,你可曾想过,若是江山交给你执掌,十年之后,大周的天下,是何种面貌?”   “以前想过。”白慕熙的视线落在远处一碧万顷的桑田之中,“但我与常人不同,我是死过两次的人,也有数度性命垂危。生死关头走几回,便会知道,人一生之中,到底还有多少想得到没有得到的,想抛下无从割舍的,想放弃却不得不担着责任的,皇叔也是睿智聪慧之人,慕熙的话是诚心还是虚伪,皇叔自能分辨。”   恭王抚须笑而不语。这个王侄在与他说,他经历几番生死,早已不看重皇位,这只是他想放弃而又不得不承担责任的一种枷锁,倘使有德才兼备的宗室子弟即位,他并无意见。   恭王怅然地低叹一声,风里飘来一阵桑树清新的叶香,他眉心舒展开来,“也罢也罢,慕熙将话说得如此透彻,我也不再藏着心意。”   “的确,这么多年,我汲汲营营,为了一个帝位。但如今梦已成,唯一遗憾,只是膝下无子。将来百年之后,何人为继,却是个大难题。”恭王眉心攒开,“我本属意你的儿子,他是皇长孙,当之无愧。但他姓柳,柳家一门无后,我能体恤。”   “皇叔扣留了睿王的两个儿子,他们将来——”   恭王挥手,打断了他未完的话,“睿王折在我手中,小世子的母亲,也是死在我那群不争气的手下的乱刀之下,他们与我有杀父杀母之仇,即便我真将他们抚养成人,将来,也不会真能与我齐心。”   白慕熙放下软红的湘帘,绣着丛生兰草的红缎,遮住了西天正欲落下的似火夕阳。   就着夕阳光一照,犹如红花映上白玉,端的是俊美不凡。   白慕熙终于懂了,“二弟襄王,也有一个孩子。”   恭王更是难以认同,“襄王与王妃鹣鲽情深,王妃已经故去,襄王今后难在遇上知心之人,他膝下只有一子,将来在他床侧侍奉尽孝,不能少了这个孩子。”   不过全是借口罢了。   白慕熙不可置否。   襄王望向他,目光滞了滞,“慕熙,我不能放柳潺离开上京城,原因在此。”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歉然。   白慕熙却抿唇不言,“潺潺这胎生的是个儿子,皇叔便要留下他?”   恭王虽不说话,但眼下之意便是如此。   白慕熙目光微冷,“但愿教皇叔失望。”   恭王默然不应。   黄昏旧郊,如绒似毡的绿荫绵延无衰,夕阳半落,青山群隐,疏林野树,平远幽深,犹如铁笔银钩的几道横斜的皴画。   马车驶入长街,人声才开始喧闹起来。   四下有刀剑出鞘的声音,若是有人闹起来,这群人将会直接抽剑杀出重围。   但没有人闹,只是有人在指点,说今日早朝,金殿之上无人,新帝离奇失踪,而夜里从皇宫里抬出来的尸首有好几百人,皇宫的那场大火烧得可厉害,半座城池的人都瞧见了。   白慕熙皱眉,“国不可一日无主,皇叔既然有心,那大位便要坐稳了,做好了,方不会贻人口实。”   恭王道:“被新帝大乱的格局,要恢复原状,岂是一日之功,当务之急,是北边突厥之患,荆州和衡阳两地百姓的暴|动亦亟待解决,即便此时我登高一呼,有臣民顺应,但附和者寥寥无几,慕熙,现在要靠的人,是你。”   “你是太上皇钦封的太子,在民间也是人心所向,之所以百姓之中发生大乱,一半要归罪于你,你若袖手不理,实是……”   白慕熙从未想过,要在昨夜之后离开上京,一来确实是因着皇叔所言,二来,他的身子骨,他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恭王也想到了这一点,“我会让上京最好的名医为你治病,不必忧心。”   他的病,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一般江湖郎中,只怕更是虚有其名。   白慕熙并不在意这个。   马车驶入了宫门,四面传来沉重清晰的钟鸣之音,从大周皇宫最高的宝殿上传来,犹如撞入人心上的三尺重锤砸下,白慕熙豁然一惊,从车中下来。   钟鸣九声,则意味着天子殡天。   白慕熙等着那几声钟鸣停止,幸得只有六声,他拧紧了眉梢,不论如何,有人离开,终究是不吉之兆。   此时有人迈着碎步前来,端着公鸭嗓道,“王爷,华太妃今日病逝于宫中了。”   马车之中,恭王的声音低沉而怅然,“人到了这一步,终究是要一死,依照贵妃之礼厚葬了罢。”   “诺。”宫人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恭王从车中下来,手落在白慕熙的肩头拍了拍,“我请了御医照料太上皇的寝居,只是年老体弱,风寒侵体,没有大碍。”   他的手才落到白慕熙的肩头,才发觉,原来这个侄儿,方才真是被吓到了。   恭王想到自己,逼迫一个二十出头的侄儿,用毒害了他性命,杀了他的妻子,擒了他的一双儿子,手段委实不高明。这个冰冷无情的皇家,到底还有了重情重义之人。   迎面吹来暮春的凉风,白慕熙推开寒苑的大门,这里曾经是弃置后妃的住所,如今在里边住着的人,却是他的父皇,曾经权倾天下的大周帝王,他已然是个风烛残年的垂暮之人,褐黄的手皮几乎枯竭,匍匐在软席上,手颤巍巍地要取髹漆梅花案上的茶杯。   却因为够不到屡屡失败,他老泪挥洒,伏在枕上哭泣不止。   白慕熙进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状。   来不及心痛,来不及说一句话,他疾走几步,取了桌上的水杯,塞到皇帝的手中。   冰凉的物什一旦入了手,皇帝终于撑着手将头抬了起来,这一看,果然是白慕熙,恭王答应了自己带长子来见自己,果然没有食言,太上皇老泪纵横,呜呜咽咽地哽住了。   温热的泪水滴在手背,白慕熙犹如炮烙加身,他竟让自己的父亲,在这犹如牢狱的寒苑受了诸多苦楚,实在愧为人子,不孝至极。   太上皇抓住了他的手腕,连声问:“熙儿,是你?是你?”   “是。”白慕熙将他的手中的杯盏护着,“父皇,喝水。”   “好,好……”太上皇一饮而尽,喉咙里滚了滚,水便入了肚腹之中,“好孩子,你来了,对了,你的孩子呢……听说,叫徽儿,承徽,是么?”   “是,”白慕熙痛心地将正要下床四处寻找,眼神乱飞的太上皇扶住,沉痛地咬牙,“他没来,父皇不必寻了。”   “没来?”皇帝的眼一瞬恍惚,“怎么,没来呢?”   他颓丧地坐了回去,“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这个爷爷?你是不是,还恨我?”   “不是。”白慕熙皱了眉。身后,一扇蛛网结着的大门外,立着始作俑者恭王,有些话他不可能在此时明白地告诉太上皇。   太上皇忽地捶起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不啊……冤孽……”   “传太医!”白慕熙从一旁将水盆里的帕子取出来拧干,替太上皇擦拭嘴角。   唤了一声,恭王侧目,吩咐身畔的小太监去叫人。   太上皇仰面长哭,“冤孽……我对不起你,都是报应……”   “熙儿,我要同你说,这事压在我心头已经十多年了,”太上皇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沧桑而悔痛地纠结着脸,白发惨淡,底下只有一双泪水涟涟的眼,“你的母后,是、是被我用白绫……杀了的……”   “咣当——”杯盏忽地掉落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这一胎到底生男生女,很关键哪。 作收的还差一个破五百了,逼死强迫症哪~ 只要进专栏轻轻一点,又勤奋又爱卖萌的作者君就跟你回家了哦~   ☆、第96章 行行复行行   “熙儿……”皇帝察觉到托着自己的手臂缓慢地放下去了,他惊恐地往上寻白慕熙的脸色, 但白慕熙后退了一步, 皇帝一手抓了个空,“你, 你知道了,你现在知道了……”   白慕熙怔然地俯下目光, “你说什么?”   皇帝痛苦地闭起了眼, “千真万确,你的母后, 是被……被我杀的。”   “她死的时候,叫了你的名字, 我以为你在门外,后来, 后来还试探过你……”   后来, 皇帝的确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皇后薨逝时他人在何处。   白慕熙的脸漫过了一丝阴沉,“原来如此。”   “是不是因为, 你猜忌她, 你猜忌她对别人旧情难忘?”   瘦得只剩下颧骨高突的皇帝, 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急急地喘息着。   这样的父亲……他比不上梅先生, 永远都比不上。   恭王传唤来的御医急匆匆赶来,绕过白慕熙,“殿下, 老臣要为太上皇切脉了。”   白慕熙无意地后退了一步,在御医搭上皇帝的腕脉时,悄然退出了寒苑。   一庭桐叶离离繁盛。   恭王立在枯井旁,手中拨着取水的辘轳,旧时的绳被磨出了深深浅浅的印痕,青苔入眼,草荇交横。听到白慕熙出门的脚步声,他心下一阵叹息,“太上皇,恐怕时日无多。”   白慕熙默然不应。   恭王又道:“如今可以侍奉太上皇膝下的,也唯有你了。宫中的公主,要么太小,要么便已远嫁,寒苑不适合养人,慕熙若是答应,我将太上皇请入昌衡宫养着,如何?”   “皇叔,”白慕熙淡淡地侧过目光,“这是在逼孤?”   恭王笑了笑,神色从容,“老臣不敢。”   白慕熙沉思了番,“皇叔既然如此说,慕熙不敢不应。”   恭王躬身下拜,神色淡然,看不出丝毫窃喜。   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一个皇子的时候,便崇拜他的皇兄白沧远。今之睿王太子,譬如昨日的恭王太子,但不同的是,恭王的确是想助白沧远登基,因而对他百般恭谨,兄友弟恭,朝政和睦。   若非白沧远御极之后,疑心大起,将他身边人的势力一一拔除,各个击破,他借着东海求仙之名失踪,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到底是,谁都回不去当初了。   日暮苍山远,风烟乍起。   柳行素意识朦胧时,发觉自己躺在马车里,才恍然大悟。那个该死的男人在和她缠绵恩爱的时候,还能想到给她下助眠的药,她还奇怪过,她不至于那么弱,轻易地便睡着了……   她暗恨不已,咬牙一拳砸在木轩上。   外头车夫听到动静,忙探头问道,“夫人,您醒了?”   柳行素没有答话,她掀开马车的香帘,只听闻身后也有辚辚之音,“后边是谁?”   车夫道:“是灵珑姑娘,公子走时吩咐,捎上灵珑姑娘,带她一程。”   人走了,却还记得灵珑,柳行素有些吃味,车夫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又慨然笑道:“灵珑姑娘的老家离此处不远,公子说将她安顿好便好了,对了夫人,公子他,给您留了封信。”   柳行素一阵讶异,车夫道:“应当放在夫人身上了。”   再多的,车夫就不说了。人家夫妻之间,东西爱藏在哪儿,都是人家两人的事,车夫只是见了白慕熙抱着柳行素上的车,并将东西塞进了她的怀里。   柳行素不说话,沉默地在身上翻找,但车夫毕竟在外头,只隔了一道飘飞的帘,她不能现下便解了衣裳,只得刻意装作不在意,忍着。   到了一处旷远的平原,车队停了下来,天色已将入夜。   柳行素正要下车,只听到马车门外传来柳承徽的声音:“娘亲,我娘亲来了?你真的不骗我?”   果然是那个小崽子,柳行素稍稍放心,踩着横轩下车,柳承徽扑了上来,钻进柳行素的怀里,眼睛哭得红红的,“娘亲,爹爹是不是永永远远都不要我了……要不然他为什么不认我,又走了……”   “不是……你爹爹,他有他的不得已。”她一早就知道,只要恭王拿太上皇威胁,他一定会束手就擒,跟着恭王回宫。   柳行素抱着柳承徽,摸着他的脑袋,只见卫六和阿七并肩而立,柳行素传了一声,两人便对望一眼,一起走了过来。   原野上清风徐来,麦田里起伏波澜的穗苗犹如一波一波连绵的翠浪。   柳行素皱眉道:“你们不跟着你们公子,不护着他,怎么随我到这儿来了?”   阿七道:“公子交代,皇叔不会动他,但让我等,一定要尽力护住小公子和未出世的小主子安全。公子既然如此交代,我等实在马虎不得。”   卫六也道:“夫人想想,那位恭王膝下无子,他百年之后,该找何人继承江山基业?因而公子猜想,倘若他不是要承徽,便是等着夫人腹中未出世的小公子,倘若夫人这胎真是儿子,那便有些麻烦了。”   没想到白慕熙先一步算准了恭王的心思,才叫她带着孩子先行离开。   漆黑的夜色笼络过来,怂恿着暮春的夜风将紫雾吹散,柳行素拨了拨耳后的发,“韩大人,还有睿王呢?”   卫六弓腰行礼,“韩大人留在上京城了。”   韩诀有功名爵位在身,先前离开,是为着对白慕熙的诺言,也是为着新帝登基,他不服睿王治世,这才离开。   韩诀不会永远为别人活着,他有他的前程要投奔。   柳行素理解韩诀的抉择,“那么,睿王——”   答话的是阿七,“睿王心气儿高,中了无解的剧毒,我等不敢带着他,要是哪一日在路上暴毙,对我们是个甩不开的麻烦,属下安排人将他圈禁在山庄里了,吃穿不短,但他毒入肺腑,已经是神仙难救。”   柳行素颔首,四下一瞟,只见随从们都下了马,取身上的包袱,开始结着帐篷,树下几簇篝火燃了起来,火焰舔舐着夜色,驱散了暮春夜里的点滴凉意。   有人在说笑,但粗略地看上去,这群人的衣着服饰都是一样的,没找着不同,柳行素猜测莫玉麒没有来,顺口便问了一句,顺带问了小春。   卫六道:“那夜一别之后,属下便没再见过莫头儿和小春了。”那夜莫玉麒急得理智全失,要杀入宫闱刺杀皇帝救小春,曾经说过,这辈子不再为公子效力诸如此类的言语。那时候卫六只当他不愿连累公子,现在想想,莫玉麒是个伶仃孤苦的人,自幼没有亲人,他如今找到了心爱的女人,与她长相厮守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不过也罢,也怪不得他。   柳行素又要登车而上,夜风一吹,身后传来一个凄凄惨惨、瑟瑟缩缩的声音,“柳……柳……太子妃。”   她一回眸,只见脸色惨白的灵珑,颤抖着敛衽行礼。   柳承徽抹了把眼睛,“我都说了,这个女人真死脑筋,我爹爹都不在了……她还跟着娘亲你,不怀好意。”   “承徽。”柳行素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冲灵珑歉然一笑,“童言无忌,他说的灵珑姑娘莫往心里去。不过有件事他说得不错,太子殿下他一个人进了大周皇宫,听说灵珑姑娘是在宫里头长大的,想必熟门熟路,若是灵珑姑娘还想追随太子殿下,大可以回去的,不必跟着我们。”   灵珑茫然了一瞬,继而,她怔怔地张开唇,“真、真的?”   柳行素拧眉,有些不悦。   难道就为了她一句刻意刺激的话,灵珑还真会痴傻地为了白慕熙回去?   是了,若是她对恭王有了投效的心意,恭王自然不会对一个弱女子做什么,这一点,恭王比睿王还是要强得太多。   灵珑却骤然地跪下来了,“奴婢愿意,愿意回去周宫,永生永世伺候太子。”   “……”   柳行素将唇肉咬疼了才松开,眼风微凉,“好啊,我派人送灵珑姑娘回宫。”   直到她走开,卫六跟上来,吐了一口浊气,“夫人,你真要将……这么美貌的情敌送回宫中伺候公子,夫人真的放心?”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柳行素一手牵着柳承徽,眼光有些闪烁,“她能不能求得皇叔的恩典,那是她的本事,她要是行,伺候便伺候。我既然是你们公子夫人,事事都要信他。”   手里牵着的小孩儿机灵地大笑起来,“娘亲撒谎了!娘亲撒谎了哈哈——”   “……”   卫六掩着嘴唇偷笑不止。   柳行素咬了咬银牙,回望过去,送走灵珑的马车已经往南向去了。她方才吩咐让人将她送往城郊,毕竟是担忧有人认出白慕熙的人,还给灵珑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不如先歇憩一番,修整了,明日再北上。”   卫六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柳行素,“北上?去贺兰山?”   卫六道:“公子的确有这个意思,但若是夫人还有别处想去,他也是无一不应的。公子本想送夫人先去胜州祭祖,但路途遥远,夫人的身子耽搁不得,便在潞州先安顿了下来。一切,待夫人产后再说。”   想的真周到,他总是自以为是地安排她的人生。   这个男人,当真可恶到了极致。   柳行素冷哼了一声。   旷野的微风里,忽然送来女子拉长的清越的呼声:“柳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可以开始倒数完结章数了,你们懂的~ 结局一定是he,作者习惯了,至于生男生女,就看天造化啦。   ☆、第97章 天涯不可忘   就着模糊的夜色,乍起的高风, 隐约一瞧, 只见那边原野的山头上,一匹黑色的骏马驮着两人正扬蹄飞奔而来。   “小春!”柳行素也是惊喜过望, 卫六连声失笑,再仔细一瞧, 只见罗绮的纤腰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着, 那攥着缰绳的,正是一张俊挺肃然的脸隐没在暗夜之中的莫玉麒。   两人共骑着一匹马, 但闻风过,马蹄飒沓。罗绮换了一身雪白的淡烟绡绸的短衫, 在月光里犹如一色,分别的时日不算长, 那眼中的孤傲清冷都褪色不少, 这个透着一股娇羞,倚在男人怀里的罗绮,真不似她前年见过的小春。   当然, 在罗绮的心中, 柳大人的变化也是令她有些措手不及的。   莫玉麒勒住缰绳, 搓口呼一声,马儿便温驯得停住了脚, 莫玉麒先下马,将手递给罗绮,罗绮没那么矜贵, 但也顺从地被他牵着下了马,细看来,脸颊处还有淡淡的红。   不过数月不见,罗绮比以前更像个女儿家了。   柳行素扬眉,“莫玉麒,你将我的小春拐去做了什么?她怎的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莫玉麒被问得一窒,继而脸色激红,不大敢回忆某个旖旎的夜晚。   罗绮咬了咬唇,“柳大人。”   她不好意思,手指拨了拨发丝。   柳行素温笑,手牵住罗绮,“你们怎么来了?”   罗绮回望了眼莫玉麒,“我想跟着柳大人,他答应了,我们发了令箭,知道柳大人在这条官道上走,就想着来试试运气,没想到真碰着了。柳大人,数月不见……这……”   她低了低眉,只见柳行素半合的素衣里头,那滚圆的肚子,还有一双滴溜溜仰望的大眼睛,小孩儿婴儿肥的圆脸,说不出的憨态可掬,罗绮一笑,眼底藏了春日的信风似的,“徽儿。”   “小春姐姐。”柳承徽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从前在贺兰山,他偷吃贪玩,被师叔伯们罚着抄书面壁的时候,都是她偷偷烤烧鸡给自己吃,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厚,年纪也只差了十岁,算是最玩得来的伙伴。   柳行素碰了碰柳承徽的小鼻子,“难为你还记得你小春姐姐。”又望了眼罗绮,道,“人回来了便好,以后行刺之事,到底凶险万分,还是别去了,你不知道莫玉麒急得什么样子,若非卫六设了个陷阱拉住他,非得同你一道死在宫里头。”   “嗯……”罗绮眼波盈盈地回眸,手将他的大掌一牵,这只火热的手掌被包围而来,熏得她四肢血液里都是暖意。   莫玉麒拉住罗绮的柔荑,有些赧然,“你答应了就好。”   当然某个晚上,男人惩罚地将她抵在墙根上狠狠欺负的时候,就与她约法三章了,“以后,不许为了别的男人气我,不许因为要还债便把自己搭进去,不许再在我面前提那个王爷!”   罗绮当时也是昏了头了,被药酒折磨得脸红心跳,犹如一只出海的龙虾,湿淋淋的通体血红,她便迷迷蒙蒙地答应了这事。   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如此可恶。   柳行素微微一笑,将罗绮拉到一旁说些体己的话儿,卫六便将莫玉麒的脖子一勾,吹了口热气,流里流气地笑道:“以前去春花馆,你老是推三阻四,说什么我们护卫要尽责,还要尽心,事事以太子殿下为先……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慕的是太子殿下。”   说得莫玉麒横了他一眼之后,卫六用手肘点了他一番,“怎么样,童子身……没有的那个时候,你什么感觉?”   莫玉麒冷冷地扬唇,并不答话。   卫六自知踢到了块铁板,却不死心,反而又倜傥地笑道:“唔,正经的,我没想到你会回来,那晚你的话我也带给了公子,他说,若是你有心与小春归隐,他自然成全。所以我压根儿没准备你的帐篷,你最好还是同小春姑娘夜宿野外罢,再来一番干柴烈火,多刺激……”   前边还是好话,莫玉麒越听脸色越不对,最后一脚跺在卫六的脚背上,疼得他刺啦一声,莫玉麒冷笑不言,提剑便走了。   柳行素将小春带到一旁,月光底下,微尘如屑,飞舞的蚊蝇将两人的手臂上叮了几个包,罗绮粉面羞涩,被抓着手,盘问了老久,最后才如实以告,将这些时日,去了何处,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都合盘托出了。   柳行素听罢,低低一叹,“难怪莫玉麒醋成那个样子,原来是你故意激他的,你早知道刺杀之行多半会丢了性命,才刺激他离开?不过,我也早同你说过,他是个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即便你这么伤他,他还是信你恋你,不计后果地救你。小春,人生在世,得一真心不易,从今往后,你要学着珍惜。”   “我知道的。”罗绮点了点头。   不远处,莫玉麒已经靠在了树上,拄着长剑坐下来,身前跳跃的篝火,将他的脸映得半红半黄,一旁的暗卫下属,烤了一只乳鸽给他,油香四溢。   莫玉麒正想起身拿给罗绮,不料一只脸蛋滚圆的小孩儿跳了过来,一把夺去了他手中的烤乳鸽,“哇,好香啊!”   莫玉麒有点无语,仔细看这个小孩儿,就如同缩小版的太子殿下跟他抢鸽子吃,场景实在……   但若是,他也有个这么能吃的儿子,就好了。莫玉麒这么一想,便不由自主望向了那边星夜下,她飘飞的丝绦,两道人影隔得十分近,她俏丽娇媚的身影,犹如一道明月光照入心坎,莫玉麒忽然胸口鼓噪起来,浑身烫得出奇。   ……   皇叔恭王,应天顺时,登临帝阙。   嘉平元年,恭王携帝王冠冕走入金殿,因太子力荐,朝臣尽数拜服。恭王即位,史称嘉平帝,登基之后,封先太子白慕熙为靖元太子,这乱了数月的大周江山,才得以暂时平复。   嘉平帝即位后,先后出动五万兵马,以柔和之策劝说乱民,先礼而后兵。   太上皇被转移到了昌衡宫中休养,白慕熙照料左右,襄王也时而来探望,他腿脚不便,入宫也少,见了谁都少语,对白慕熙亦是沉默寡言。   连夜下了几场雨,将池塘里清圆的绿荷打得拂开了几枝,架着绿藤罗的红墙外,蔷薇蘸露,海棠扶风。   襄王坐在轮椅上,经由人推着,与白慕熙一道自回廊间漫步而过。   他的皮肤是种病态的白,几乎瞧不见血色,走了一程,微微含笑,道:“皇兄,我自幼时起便深以为,父皇看重你,这将来的大周天下,自当由皇兄你主宰,却不曾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变了天。”   白慕熙不可置否,“我也曾以为,襄王会一辈子深居简出,原来还有功夫和心智,同皇叔串谋。”   “我与皇叔,倒都是两个寂寞的人罢了,”襄王将淡色的薄唇微微抿起,“我同皇叔有最大的相似之处,那便是,都对这个皇兄,无奈至极。”   “皇叔信任的,却背叛了他,我所仰仗的,同样离弃了我。”   白慕熙的眼风挣动了一瞬,望向襄王的眼眸有几分讶异。   襄王笑着,挥了挥手掌,让身后推车的侍女退下,滴水的回廊檐下,只剩他们两个人,一个清沉如画,一个病弱如柳,远远望去,倒也是和谐静穆。   襄王道:“我其实早就明白,皇兄眼中,已无大志。”   “什么时候?”   白慕熙有些惊讶,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有人同他这么说,就连兰子顾先生,也从未提起,或许又是看出了不敢明说罢了。   襄王将手扶着轮椅推着转了身,来到回廊底下,伸出那只玉白干净的手,轻而易举地便掬了一手的雨水,清莹饱满,身前一丛丛吊悬的风铃藤,叶蔓盘根,斑驳了人眼。   他咬着唇低笑一声,“七年前罢,围猎场上,皇兄的眼神告诉我的。你说,如果柳潺要的是袖手的明月,抽身的天涯,你也愿意。”   “那时候我想,天下本该能者居之,皇兄你重情至厮,恐怕还是不大适合为帝。只不过,我不像三弟,我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心里头想想,也只有皇叔了。”   白慕熙道:“你确实料事如神。”   襄王心下叹息,抽出腰间的丝绢子,将手指擦拭干净了。   “皇兄,如今被软禁深宫的滋味,可还好受么?”   这个二弟,素来与世无争,但不争即为大争,他心里头怕是比任何人都清醒,都清楚。   白慕熙的手扶着红栏,淡淡道:“我是个不知明日的人,也许哪一日便死了,软禁深宫对我来说,说不上太坏。只要她不在我眼前,不见我,不知我生死,我能瞒着几日,便是几日。”   同样是个痴情人,襄王最是能感同身受,他想到了自己的爱妃,那个淡如白梅的女子,从她辞世之后,他昼夜颠倒,将每一日的黎明过成黄昏,渐渐地,就忘了,原来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偶尔在梦中邂逅,便成日不愿醒来。这种滋味,能感同身受的天下能有几人?   襄王温眷的目光淌过脉脉之情,许久后,他含笑道:“那位皇嫂,再过半个月就要临盆了。皇兄你猜,皇叔属意的继承人,到底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在深宫大院,一个在碧海蓝天。 离见面的日子,也不会远的~ 至于生男生女,下一章答案揭晓!   ☆、第98章 只在此城中   白慕熙侧过眸,清淡的声音隔雾穿雨而过, “不知道。”   襄王扶着轮椅, 轻笑:“皇叔年岁也不小了,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的身子骨毕竟熬了这么多年,大不如以前了, 真要找个人继承万里锦绣河山, 当承徽,不外如是。可惜皇兄却将他给了柳家。”   白慕熙不言。   襄王顿了顿, 又道,“即便是妻子生产这样的关头, 皇兄都不想去瞧一眼么?”   他敏锐地察觉到,白慕熙扶在回廊木栏上的手正收紧, 青筋露出了一截, 襄王敛唇道:“第一回皇兄可是十月都不在,这第二回……皇兄,女人一生要生多少个孩子?皇兄打算次次都不去?”   隔了许久, 襄王听到白慕熙压抑沉闷的声音:“我出不了宫。”   襄王一笑, “对皇兄来说, 这难道还算难事?”   他十分清楚,白慕熙回来, 不单单是为了照料太上皇,这跟前尽孝之事,他也能做, 宫女内侍们都能服侍周到,皇叔也不会亏待太上皇,白慕熙此次回来,为的是,数月之间大周的江山连任二主,百姓不堪,朝局动荡,若要一个主心骨来主持大局,必然是他这个本该名正言顺即位的前太子。   而事实果然如此,那些依附于太子的老臣旧部,那些崇敬太子的百姓,此时都会依附新政。只要登基的这位足够勤勉,爱民如子,当然不会生大乱。   近几年北边战事频繁,苛捐杂税逼迫百姓抬不起头来,幸得嘉平帝励精图治,废除部分赋税,建立乡校以教化百姓。这两道政令才颁布出来,立即上行而下效,总算换得了暂时安稳。   襄王道:“皇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会允的。”   白慕熙薄唇微抿,淡淡道:“我若此时离开,不正是给了皇叔离京的线索,教他发现潺潺么。”   “那么皇兄还真以为,你不走,他便发觉不了?皇兄你莫忘了,这大周的天下,如今已是皇叔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迟早会察觉。”   白慕熙没有再答话,但心里已经认可了襄王所言,手中不禁意剥下一段猩红的木屑来。   夜晚绚烂的烟火升上天幕,夏夜熏风,从四面吹开。   犹如火树银花,宫墙深深浅浅,被笼络在纷繁的光影中,一座城池通明如昼。   嘉平帝与白慕熙在东墙下取水对饮,陈酿在手边散发着芳香,木樨花溶溶清甜的芬芳散落在杯中,嘉平帝眉间一挑,带了几分喜色,“酒是好酒,只是——慕熙这酒酿了太久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醇香。”   “酒越是窖藏,酒香越是浓郁,当然不再是七年前那般味道。”   两人打了个哑谜,嘉平帝将龙袍上落下的犹如积雪般的落英掸去,微笑道:“甚好。”   白慕熙沉静地望着一墙的繁华,葛藤浓黛如墨,他轻声道,“我这副病体,撑到如今已经不易,皇叔应当很清楚,我极有可能,便过不了冬。”   “太医们,说你脉象混乱,不知何故,他们也没办法医治,倘若你的意志薄弱些,别说冬日,今年夏天能不能拖过去,都是说不准的。慕熙,朕怕你心中有遗憾,你的孩子,朕会疼他,爱他,教养他,只要你答应,我们可以共掌这江山。”嘉平帝有妥协的意味。   白慕熙摇头,“徽儿已然不能,此事若是潺潺答应才可,我做不了主。”   听他有松口的意思,嘉平帝喜上心头,“那好。贤侄女的产期不是近了么,眼下你从上京出发,还赶得到。”   白慕熙眼风一动。原来,皇叔果然知晓,他将她们母子安排暂时安排在潞州。   他只是这般想,脸色却丝毫不见惊惶,施施然起身,行礼道:“遵皇叔之命。”   是夜,烟火繁盛,白慕熙快马出城。   身后是上京城繁华的烟火,犹如下坠飘飞的落英,五色斑斓。陪同白慕熙出城的,只有他自己的亲随,嘉平帝守诺,当真没有派人跟踪,足见其心胸开阔。   此去潞州山高水远,只有半月之期,怕是很难赶到,但依照行程,若是快马加鞭,还是可能的。   但出了上京,在过崇山峻岭时,白慕熙的马越来越慢。身后的暗卫察觉到不对时,他已经从马背上翻了下去,一头扎倒下来,滚落到了溪边。   暗卫大惊,“公子!”   “公子!”   几个人抢上前,掐人中,泼了溪水,也没见到他醒转,一个个慌了手脚,忙不迭将他扛上马背,快马加鞭入城。   大夫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白白耽搁了两日行程,白慕熙要快马赶到潞州城,襄王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每一次,在紧要关头只留下潺潺一个人,纵然她身子骨强健,可自古女子生产,能顺利诞下孩儿母子平安者便不多,她怀孕这段时日,走南闯北,又是好一番奔波,几乎便没有休息过,他更是心中难安,暗卫们自是拗不过白慕熙,劝了几句便不劝了,跟着他一路往潞州城加紧赶路。   但紧赶慢赶,拖累了白慕熙的身体,却还是迟了整整一日,他到梵园时,柳行素已经力尽昏厥,睡了已整十二个时辰。   罗绮守在柳行素榻边,正撑着下巴打瞌睡。   莫玉麒同卫六候在院中,没有人听说白慕熙会来,虽然前几日,柳行素说自己隐隐地有种感觉,她的男人,在为她奔波的路途中,但是莫玉麒没有接到任何线报,以为那只是一种臆断,便没忍心戳破。   谁知白慕熙竟然真的来了。   莫玉麒愣了愣,“公子,你怎么……”   不待一身风尘赶来的白慕熙答话,卫六先跳起来,“太好了公子来了,我马上吩咐下去,差人来迎接,扫尘!”   “不必了。”白慕熙清咳一声,脸色白得厉害,“我还会走,不必麻烦。”   莫玉麒同卫六瞬间沉默下来,白慕熙眉心折入几缕淡痕,“夫人——”   “还在睡,母子平安。”莫玉麒颔首,转身走入寝房,将打瞌睡的罗绮抱了出来,罗绮晕乎乎的,到了男人怀里便再也撑不住,沉沉地睡着了,隐约觉得身畔有一阵风,带着清幽的木樨芳泽。   产妇受不得风,白慕熙合上门扉,走入暗光笼罩下的寝房。   樱花色的湘帘微曳,牙床上,熟睡的柳行素搭着一床轻薄的棉被,她瘦得厉害,脸色也白得令人心疼,只有微弱的犹如细风一般的呼吸。   她睡在外边,里头用薄薄的小毯子盖着两个小家伙,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全身通红,仿佛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他的心忽然一阵轻颤,扯出些微酸疼。潺潺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在他在星夜之中兼程跋涉之时,他们已经儿女双全。   两个奶娃娃都看不出五官轮廓,但圆滚滚的脸蛋生得十分精致,一个懵懂,一个娇憨,小奶手在虚空里抓着什么东西,白慕熙俯下身,便被女儿摸到了胡须,他来得匆忙,忘了剃掉冒头的胡茬,被女儿的小手摸了摸,她像是被扎到了似的,又用吃奶的劲儿拍打了两下,看到这个奇怪的人冲自己笑了,小家伙也乐得呵呵发出两节笑音。   他轻轻抓着女儿的小手,晃了晃,儿子却迷迷蒙蒙睁着眼,看着两人互动,一派冷然,仿佛在看幼稚的木偶戏,而他十分不屑一顾。   看完儿女,柳行素还是没有醒来,他在她的唇角印上一个吻,她的呼吸很轻,白如牛乳的肌肤,还坠着几滴晶莹的汗珠,白慕熙的眼底都是小心翼翼的温柔,怕一不留神,惊扰了她。   她怕是不知道,从前在东宫,夜阑人静的时刻,他也这样看过她无数回,只是每一次,他都很轻,从没有教她发现过。   白慕熙到了内堂,在书房取了笔墨,正要给上京的皇叔写信,忽然门被扑开,一只滚圆的小孩儿冲了进来,他讶然,水灵的一对大眼睛泪汪汪的柳承徽,正好到了书桌底下,书桌到他的锁骨处,正露出一个头,梳着两只总角,扁着嘴儿,又恨又委屈地巴巴望着自己。   他停下笔,有些像哄他的意思,但还没起身,只听小孩儿冷脸控诉道:“你走了这么久,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白慕熙有些歉然,“对不住。”   这个歉道得毫无诚心,小孩儿毫不满意,眼巴巴瞅了他许久。   最后,他的小手抓住了桌沿,“娘亲说,弟弟妹妹都要姓白,好看叔叔,是不是因为,我爹爹姓白?”   他鼓着小脸蛋,委屈地眨着眼底的泪光。   白慕熙手中的狼毫瞬间落下,砸在了素白的宣纸上。   他的孩子,聪慧敏感,早就猜到他的身份,却因为他的一再阻隔和推却,始终没能喊他一声“爹爹”,还要这样,透着小心和委屈地试探,一步一步地刨根寻底,教他承认。   他放下手中的纸笔,走到柳承徽的眼前蹲下来,手掌抚在他冲天的鬏鬏头上,愧疚而心疼,“承徽,我是你爹爹。”   小孩儿沉默地震惊地看了他几眼。   忽然,他“哇”一声扑到白慕熙的怀里,“爹爹——”   他从小渴望的人,不惜一个人逃出贺兰山走了千里之遥,也要寻到的人,即便不知道这些年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要自己和娘亲,也还是深深记挂的人,他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柳承徽哭得小脸花白,泪水全滴在了白慕熙的肩头,很快温热弥散开来,濡湿了大片。   “爹爹,徽儿以后会很乖的,你不要再走了,我会想你,很想很想——”   他总是想,怕自己哪个地方出了差错,让好看叔叔不高兴了,好容易失而复得,又把亲爹逼走了,小小的,敏感柔弱的心,被触到了最深的禁地,也会疼的。   他以为爹爹不要自己了,所以总是不认自己,他哭了很久,一开始,根本不愿意同柳行素到潞州,幸亏娘亲说,他爹爹还会回来,只要再等两个月就好,现在看来,娘亲果然没有骗自己。   只要他来了,两个月二十九天,也是两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猜对生啥的可以……嗯,面壁?   ☆、第99章 骖騑于上路   柳承徽卷着小袖擦干了泪眼,嘟着的小嘴儿却怎么也不愿放下来。   他看了, 心头既好笑, 又有几分心疼无奈,将小孩儿揽入怀里, 轻声道歉:“承徽,是爹爹对不住你。”   柳承徽的鬏鬏头都被揉乱了, 红着眼哽咽道:“爹爹坏, 不要丢下徽儿了。”   不要丢下……他眼眸微黯,如果可以的话, 他当然想长命百岁来与他们相守。   没有等到回音,柳承徽撑着小手儿, 徐徐站直身体,小手触了触他的肩膀, 恨声道:“我知道, 爹爹说话不算话,就算答应了我,还是要离开的, 你就是不想要我!”   白慕熙将他轻手推开, 直直地望着眼前的小孩儿, “承徽,我以前同你说过, 你是个男孩,不许动不动红眼睛。”   “不红就不红,你要是不喜欢我, 我也不稀罕你!”小孩儿愤怒起来,一把挣开了他的桎梏。   白慕熙被柳承徽小小力气,甩得眼前一片黑雾,有些发晕,他勉力撑着红木案起身,“承徽,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你替我,照顾好你娘亲。”   “我不听你的话。”柳承徽是个犟脾气,与柳行素一脉相承下来的,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强硬,说的话他偏偏不听。   白慕熙声音微沉,“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好。”小孩儿忽然低下了头,弱弱的一个字之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直到木板上传来滴答的轻微的一声,他恍然低头,只见两滴清澈的泪水正落在地面,小孩儿耷拉着脑袋,室内空荡荡的,除却淡淡的日色薄晖,独有的只是燃烧的火烛,在幽微沉默的室内,仅剩下,清风拂过,小孩儿忐忑隐忍的抽气声。   白慕熙的胸口忽地剧烈地一颤,他狠了很心,逼着自己不去管,才能略显狼狈地离开这座屋,离开这个哭得叫他束手无措的儿子。   “公子。”   暗卫后脚跟上来,白慕熙晓得他又要劝自己什么,反掌阻隔了他将要说的话。   卫六在庄外替马匹换了一副鞍鞯,白慕熙伸手,从他的手中抓过了缰绳,卫六怔怔地抬起头,喃喃道:“殿下,你这是——”   没想到他才回来,便又要走,柳行素才为他诞下两个孩儿,现下还力尽晕厥未曾醒来,白慕熙眉宇低垂,半晌,他苦笑一声道:“等她醒了,我便走不了了。”   卫六也晓得这个关节,叹了一声,撒开了手。   “公子的病……”梅先生在信中说,用药凶险,恐有性命之虞。他见白慕熙执意要走,便知道,那药牵动了别的什么,白慕熙眼下身子其实很不好,单看那脸色便晓得几分了,卫六心下迟疑,还是侧身让开了道。   白慕熙的脚步有些虚浮无力,他翻身上马,手指勒住了缰绳,马打了个响鼻,乖驯地偏了偏脑袋。   卫六将马鞭拿给他,“公子万事小心。”   “我知晓的。”   日头从南山的雁荡峰落下,将一片斑斓的橙红夕晖剥离。   青峰点点负势竞上,风烟俱净,露出淡淡的素白。   白慕熙忽然想到,其实这个江山,他用这一双足,已经丈量了半壁。可往后又该往何处彳亍而行?   这个天下,曾经都属于他,如今,都不属于他。   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无力拿起。   白慕熙自嘲地低头,马儿进退犹豫,就是不去。   卫六忽然道:“公子,属下——陪着你吧。”   “你留着陪潺潺,护好她。这也许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若是半年之后,我还不回来——便当我死了。”微光四合,深巷里有鸡鸣犬吠之声,将浓郁的暮色唱得昏黄垂老。   卫六低声问询:“公子要去何处?”   白慕熙失笑,“我已禀明皇叔,前往东海寻山。他已经晓得我说的是哪里,你们瞒着潺潺便算是成全我了。”   那嘴里咬着的一截笑意微微发苦,卫六也跟着怅然若失。   白慕熙率领的轻骑,在夜色笼罩下来之前,彻底地消失在深巷之外。   柳行素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从睡梦之中醒来。   梦里,她仿佛遇见了白慕熙,他来过,抱过他们的孩子,用唇沾湿过她的额头。柳行素愣愣地伸出食指和中指,从雪白的额尖划过,身上还有清冽的木樨花的芬芳。   是他,他真的来过!   但女儿的啼哭声实在太大,柳行素不得不将他们抱起来哄着,又喂了奶,一双儿女才满意地陷入了梦乡,好梦憨甜。   用晚饭时,柳行素只字不言,罗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其实,我睡着之前,确实像是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柳行素才微微一怔,掀开了眼帘,拨饭的手顿住了。   罗绮道:“我嗅到了太子身上的木樨香。”   没错,她也嗅到了。   柳行素的心里一阵欢喜,可这欢喜过后,却是更深的惆怅和恨意。这人答应了自己两个月回来,他真两个月便来了,可没等她说上一句话,他却又转身离开。   以前尚且知道他人在上京城,如今却是遍寻不着了。柳行素又恨又痛,这人总是这么爱自作主张!   她晓得,问卫六他们问不出个什么,就算得知了他的音讯,只要他执意躲着,照样有办法可以叫他们永远都见不着面。   可是,白慕熙,如果你要永远不见面,我也不稀罕找你了!   用完了晚膳,罗绮抱着小姑娘逗弄了一会儿,至于柳行素那个二儿子,成日里板着一张脸,不喜也不怒,哄他不笑,拍他也不哭,出了要吃奶的时候嚎几声,几乎是个闷头哑巴。   但可恨的是,柳行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儿子将来怕有七八成像白慕熙的,这眉眼生得实在是……精致好看,不像话!到了孩子两个月的时候,连看骨相的巫师都说,这孩子漂亮得过分了,将来必定是个祸端,倒是女儿,生得一股英武之气,两个人都生错了长相,教柳行素也是苦笑不得。   暮秋时,她们从胜州祭祖归来,两个孩子已经四五个多月大,眉目初开,更是玉雪漂亮。   罗绮本想天天逗弄两个可爱的娃儿,但是一不留神,她自己也怀上了一个。柳行素笑着问她时,罗绮羞得说不出话,莫玉麒是自幼习武的,身子骨强健得不像话,有需求的时候,总是来来回回地要她好几回,偶尔一宿都难睡着觉,他像是要和谁较劲儿一样,非得等到这日,罗绮有了身孕,不答应也得答应,只好由着柳行素做媒,将她嫁给莫玉麒。   赶巧遇上嘉平帝接柳行素回上京的车队,一众人到底是被嘉平帝给找着了,柳行素也不愿撕破了脸与他们硬拼,皇叔惯用怀柔政策,对她怕也是免不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柳行素无可无不可,左右也无处去,便顺从了。   还有另一个缘故,莫玉麒的祖上正是上京人,要娶罗绮过门,也要问过父母双亲,拜过他们的牌位才算数。   回到上京之前,听说一直待在避暑山庄里的睿王已逝,嘉平帝命人厚葬了他,将他与睿王妃合墓,至于两个孩子,倒是好生养在了身边,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旁观者清,谁人都看得出嘉平帝对这个小孩并不怎么上心。   细雨微霏,奶娘抱着两个娃,柳行素牵着柳承徽的小手从稍显拥挤的车中下来,暗卫前来撑住了纸伞,黛色如墨的古城墙沉郁古朴,便在眼前,被雨水冲出铁锈之味,那为首的一身暗红血色的人,沉默地站在水洼出,却是许久不曾一见的卫峥。   自从他刺伤了师兄沈轻舟之后,柳行素便没再见过他。   听说皇叔即位之后,并未追究王述之责,也让卫峥官复原职,朝中正是用人之际,皇叔这个善于人揣摩旁人心意,也善于操控人心,通晓明扬侧陋之理,开了科举,在秋闱之中提拔了二十余人入朝,真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柳承徽一个人接了一把小伞撑着,柳行素徐徐走入古城墙,上京城照旧是威严气派,柳行素对沉默寡言,昔年犹如一个年轻气盛毛头小子的卫峥,淡淡一笑。   卫峥低声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们会这么相见。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注定是两条交通的路罢了,遇到了,转眼便又错开,怕是从今以后,都会越走越远。”   柳行素不可置否,付诸一笑。   恩怨情仇,在经年之后,不过只是下酒的一壶余韵罢了。   即便谁眷恋,又能拿得起什么?   卫峥自嘲地挑唇,“你还是爱他?”   即便明知答案,他还是问出了口。这个同自己一道考入上京,名声鹊起之后,官运亨通又处处为敌的人,曾经也是上京城名噪一时的人物。她曾是某个人的妻子,是他的太子妃,并且不计名节,傻傻地为一个人付出了如此之多。卫峥便晓得,一个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便是矢志不渝之死靡它之意了,他不该再糊涂下去。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听到她说一句,她这辈子,只爱那一个人。   但卫峥心里头明白。看着那三个孩子,他就该晓得,有些话,连问出口都是错的。   柳行素撑着油纸伞,落下一串溅玉飞珠的雨水,她微笑道:“卫峥,我说你幼稚。从以前到现在,本性难移,真是幼稚。”   卫峥忽然转身,愤怒地便走了。他想教她瞧见自己的怒火,使此时的自己,不至于太难堪,可也只是不太难堪罢了。   柳行素怅然地吐出一口浊气,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奶娘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此时都嗷嗷啼哭不止,她转身过去,抱住了女儿,剩下一个儿子,滴溜溜眨着眼睛,一下子就不哭了,那双眼睛漆黑得犹如黑曜石,像极了他没心肝的父亲。   白慕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篇了。 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美好的明天~   ☆、第100章 花市灯如昼(大结局)   听说皇叔花费了大手笔,将东宫修葺一新, 柳行素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东宫, 陈设摆件已经焕然翻了新样,她顺道问了灵珑的下落, 但那日暗卫送灵珑到了城门口之后,便没再见过她, 柳行素以为她当真会回来寻白慕熙的, 但宫里头却并没有这号人。   罗绮也随着柳行素到宫中暂住,柳行素嘱咐太医院的人开了安胎药, 叫罗绮睡在正房的软卧。   用晚膳时分,听到屋外传来通禀的声音, 柳行素抱着女儿在怀里摇,嘉平帝的龙袍自垂拱门外晃入眼帘, 她才意识到皇叔来了, 忙起身见礼,“参见皇叔。”   嘉平帝那张脸,被岁月雕琢得圆润平整, 看起来有股通达磊落之气, 赤舄踩在一地橘黄落英之中, 轻笑:“你我客气什么。”   当年他对这个离经叛道的“贤侄女”,也没少做过推波助澜, 长她嚣张气焰的糊涂事,就连上赶着让老白家对柳家提亲,也大半是他一手撮合的, 这事柳行素怕是不知道。   嘉平帝望了眼碧纱橱内,有美人翩跹的身影,还有悠扬的琴声。   皇帝笑了笑道:“我想,你当知道朕的心思了,朕让你和孩子们回上京,是为了什么。”   “皇叔,要是我的孩儿当了皇帝,我会是太后么?”柳行素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面廓犹如一簇雪白的荷。   嘉平帝朗然道:“哈哈,当然。”   “哦。”柳行素抱着女儿,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那我没意见。”   这个儿子,她平素都很少抱他,他一点不怕生,但冷得像块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好板着个脸,谁也不爱搭理,柳行素也是对他没辙,索性除了吃喝拉撒睡的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管他了。她身边一个婆子说,白慕熙还在襁褓之中时,也是这么副德行,她就纳了闷了,她当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对,非看上这么个闷葫芦?   嘉平帝的喜色上了一缕到眉梢,他克制地低咳了一声:“贤侄女,你既然应许了,那——天色也不早了,皇叔不打搅你了。”   他起身要走,柳行素在身后唤住了他,“皇叔。”   嘉平帝转身,柳行素低垂眉睫,低声道:“皇叔,我想请道圣旨。”   嘉平帝有些讶然,他以为柳行素同白慕熙一样,对自己都是无所求的,没想到柳行素会让他下道圣旨,他有些兴味,“你说说看,朕姑且听听。”   “我想请旨,让皇叔为罗绮和莫玉麒赐婚。”罗绮曾在皇叔帐下效命,不计生死地入宫刺杀睿王,相信皇叔念在她的功劳上,请个旨意不算什么难事。   嘉平帝想到了那个倔强的女子,他袖手叹道:“好,朕应了你。”心头蒙过一缕说不清来意的失落,犹如曾经捧在掌心的珍宝,却不得不轻手打碎,由人拾起了她,可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了。   饭后,柳行素拉着柳承徽前往昌衡宫拜见他皇爷爷,养在锦绣堆里,不短吃穿的太上皇,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消瘦得犹如一根柴火,时常走几步,便要留下来喘息几声,足不出户,只能日日躺在院子里晒日光。   秋菊斑斓,柳承徽却有些害怕这外观上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宫殿,柳行素一路拽着他,才从一树树阴翳之中走出来,长青的藤蔓参差摇缀,披拂而开,柳承徽踩着一块块沿入深墙的石砖,看到古藤椅上躺着一个静默苍老的人,想到娘亲平日教的孝悌之道,在柳行素神色复杂地低下头来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走上去了。   柳行素到底忘不了,当年皇帝对柳家做过的事,她站在墙根处没有过去。   柳承徽一蹦一跳地从太上皇身后窜了出来,扮了个鬼脸,太上皇显然受了惊,险些从藤椅上滚落下来,侧过眼睛,只见一个脸蛋滚圆像极了白慕熙的小孩儿站在眼前,他早听说柳行素带着他三个孙子回京了,如今一见,登时手指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一声便喘一声,一字一顿道,“你是徽儿?”   原本,柳承徽见到这个脸色蜡黄、消瘦得不见人形的皇爷爷还害怕得不敢亲近,但看到老人家这样,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嗯,我叫柳承徽。”   “姓、姓柳……”这是太上皇心中过不去的结。   熙儿,你是否恨我?还恨我?你不肯让承徽到白家来,是不是……   可他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叫白慕熙原谅自己,是他一手摧毁了这份父子之情,从他亲手毁掉他的皇后开始,早就注定了会有今日。   老人眼中有沉沉的泪花捧出来,柳承徽手足无措地看了眼娘亲,想向她求助,但柳行素却只淡淡地看了眼他,转眼又扭向了别处。   柳承徽软软的手拉住了太上皇的袖口,小声道:“皇爷爷。”   老人豁然震惊,没想到他还肯认自己,柳行素还肯让柳承徽唤自己皇爷爷,在暮年之际,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也不过如此了,老人动容得老泪纵横。   柳承徽却以为自己惹了大祸,忙抢着补救,“皇爷爷,其实,其实我弟弟妹妹都跟爹爹姓的,可惜爹爹不在啊……叔公想给他们取名字,娘亲不让,说要等到爹爹回来了才可以。”   老人惊讶地看着小孩子,“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承徽不撒谎的。”柳承徽的大眼睛亮得犹如碧天深海里的星。   太上皇瞬间融化了,手颤抖着抱住小孩儿,泪水放肆地往下落,真好啊,真好……   柳行素也不知怎么了,望着一株亭亭的秋海棠花,到柳承徽来牵自己手的时候,问了一句,“娘亲你怎么哭了?”她恍然地擦眼角的泪痕,才发觉,她果真哭了。   上京城的秋日似乎不足三个月,迫不及待便入了严冬。   罗绮奉旨,盛装嫁给莫玉麒,那一夜,上京城似乎格外热闹,她的小腹已经显怀,这孩子要是足月生下来,给不知情的人知晓了,指不定要在背后戳着罗绮的脊梁骨说些不中听的坏话。   听说他们琴瑟在御,岁月静好,莫玉麒放弃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停止了流浪,一心一意陪伴在罗绮身边,等待着孕育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罗绮的肚子大了,不方便再到东宫来,柳行素身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百无聊赖,学会了一个人与自己对弈,但总是在棋笥边摆两盅茶,仿佛对面还坐着一人,他眼角眉梢恍如镜花水月一般迷离温雅,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轻易让人脸红心跳,无处可躲。   很快又是一年一度的年节,宫里头似乎也分外忙碌,前不久皇叔派人送了一壶榛子酒、几样腊八粥和小菜到东宫,她半推半就,用了点,很有上京风味。   腊月二十九,正好是个好日子,柳承徽在宫里头闲不住,托人买了两只鬼面具,一手交到柳行素的手中,“娘亲,我们出去玩。”   她哭笑不得地抓着那只像鬼也像猪的黑白面具,捏他的小鼻子,“笨崽子,你不知道,今夜出门逛灯会戴面具的,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么?”她说着,从靠着的椅背上微微倾下身,戏谑道,“怎么啦,我们家的小徽徽春心萌动啦?”   柳承徽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默默嘀咕了一句:“为老不尊的娘亲。”   为老不尊?   柳行素的戏谑声一停,这下实在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自己是等得太久了,竟然不知不觉……就老了么?女人对老这个话题总是十分敏感,柳行素也不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确实不如以前光滑了。   这一晚,她没怎么有心情陪这个小孩儿逛街,大多时候,都是柳承徽要买这买那,直到他冲口而出:“娘亲,我要吃糖葫芦!”   于是她就彻底没辙了。   拍了拍他的头,“你乖乖在这儿待着,娘给你买糖葫芦。”   说罢,她将闹腾的柳承徽推给身后的护卫,阿七忙一把扣住了柳承徽的肩膀,不许他再乱走。   柳行素带着面具挤进人群,灯火辉煌的闹市,熙攘的人群川流不绝,带着各色精致面具的少女,罗衫生香,明珠犹如天上的星子,而星子,犹如四散的烟花,柳行素的脸被映照得五色斑斓,她抢进去,用一股悍妇的架势,成功买到了一串糖葫芦。   “这下,柳承徽那个臭小子总算不敢轻看我了。”   她松了一口气,得意地要从人堆里退出来,却不防备被一个托着小女娃冲上去要买糖葫芦的男人踩到了脚,她痛得哆嗦了一下,身后又是两个肩膀齐齐撞来,柳行素险些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人群里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柳行素倒在了那人的怀里,手里的冰糖葫芦微有些融化的糖水儿一股脑沾到了那人雪色的广袖上,带出一长串绯红湿润的印痕。   柳行素深感歉意,正要道歉,头上传来男人清沉愉悦的声音:“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丫头,爱吃糖葫芦?”   柳行素一怔,抓着木棍的手一紧,被他托着腰徐徐地直起身来,撞入一对明朗的眼神底,面具底下俊朗温润的凤眸上挑着,纷繁的焰火收束在瞳孔之中,美得不像话,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他好像,很陌生。   她忽然眼眶一热,一颗糖葫芦全甩在了他身上,松手的时候,糖葫芦在他雪白的外衫上黏了一瞬才滚落,那幅衣袖已俱是糖水,再不能用了,柳行素感觉到一丝快慰,冷冷道:“自重!”   白慕熙抓住她柔软的手,低声唤:“潺潺。”   他晓得她故意装作不识,是为了和自己赌气,他该骂,这么久了,一封信也未曾为她写过。   柳行素冷笑,“这是谁家不知检点的男人,不顾家中妻儿,出来招蜂引蝶!”   白慕熙无奈地将外衫扔到了地上,微一倾身,便将柳行素整个儿抱入了怀中,“潺潺,我在东海之外找到了一处海岛,已请示皇叔,那块地日后便是我们的。”   “潺潺,我好了,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走。”   柳行素刷地一下便沁出了泪水,任由他抱着,手里却用力揪着他的衣襟,“你说的——白慕熙,你再骗我,我杀了你。”   “好。”   “你的病真的好了?”   “真的。”   柳行素不甘心,嘴唇撇了撇,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上京城的闹市,也是这么个时节,她抓着他,非要他摘了自己的面具,以后做自己的人。   周遭的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瞥着他们,柳行素却似完全不察,想了想,她对白慕熙曳唇微笑道:“摘了我的面具,以后就要做我的男人,一生一世爱我,不离开我,我说东便不能往西,即便是圣旨,也得落在我的吩咐后头,你可能做到?”   他好笑地用食指挑开她面具,“我能。”   眼前的人消瘦了不少,看得他心尖一颤,想到这半年的漂泊,他是怎样茶饭不能思,她只会比他更甚,那句话不自觉又重复了一遍,“我能,潺潺。”   不远处,柳承徽又得到了卫六叔叔买的糖葫芦,乐得打转,边跑边邀功似的请赏:“说好了我能带我娘亲出来,我聪不聪明?”   那两人哪里敢不买小公子的账,赶忙点头。   “我这么聪明,你们再给我买两只糖葫芦吧!”   “恕我直言,徽儿,你已经吃了四支了。”卫六颇有些无奈。   柳承徽看了眼人潮里执手相看泪眼的一双父母,砸吧砸吧嘴巴,“那好,我去找我爹爹了。”   “哎哎哎——万事好商量,好商量!”你爹现在要是被打断了良辰好景,回头我俩屁股要开花,卫六拉住柳承徽的一截小袖,眼一闭心一横,“好的!两支就两支!”   “我现在改主意了,四支!”   “……好,四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正文已经完结啦,撒花撒花。 10月20号即将开始填新文!没错,无缝连接,大家快来转移阵地啦。 #长安迟暮#文案 前世,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想了她一辈子,没敢动手。 今生,太子殿下决定走心走肾,先发制人。 任胥得知皇后娘娘为自己择了定远侯之女盛迟暮为太子妃,悲愤欲绝,为了表示以死明志的决心,在太监拿来她的画像时,他一头撞晕在画中美人的酥胸上。 醒来后,皇后娘娘答应退婚,他却衣不及带地风一阵狂奔回去,哭天喊地要娶盛家姑娘做媳妇。 宫人:太子殿下您忘了那幅被您撞破胸的画儿了么! 此文番外会一一更新的,几篇东宫往事,那些年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交代一下少女潺潺和少年木樨的青涩年华。   ☆、第101章 番外:东宫往事(一)   他有记忆起,便是大周太子。   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他总是用心钻研六经, 可后来的记忆里,只剩下满殿的梅花香, 而宠爱他的母后,却杳然无踪。   十四岁那年, 他在太学里, 被传道受业的博士批评了,生平从未受此大挫, 他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一关便是两日, 直至小太监偷偷摸摸塞给他一块令牌,“殿下, 出宫踏青吧, 今儿个天色好着呢。”   三月三,不少贵女都会到城外湖畔嬉戏,鸥鹭翩飞的河滩上, 少年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捧着一卷《周易》, 檀香袅袅,他凝神而专注, 尽管车外喧豗扰人。   直到有人把水不留神泼到了他的马车上,马儿受了惊,走了两步, 他终于冷峻地沉下脸,“回去。”   太子爷心情不好,小的们自是不敢怠慢,忙命人拉着缰绳,车夫就位,一行人便要折转回去。   但在官道上,密林子里,忽然横冲出来一个少女,车夫大惊失色,那少女衣色鲜丽,犹如霓裳华彩似的,他怕冲撞了贵人,忙紧拉住奔腾肆意的马,撒蹄子的马被他勒住了,愤愤然地住了前蹄,少女吓得腿软,猛不迭扑入了尘埃。   身后几个追来的大汉,从灌木林子里撞见太子仪仗,撞见带刀的暗卫,吓得匆匆掉头就跑,彼时的侍卫长见少女衣衫不整地扑在泥灰里,有心盘问几句,柳潺抹了抹脸,小腿被毒蒺藜刮破了,血涌如注,本来是剧痛难忍,但跑了这么久,毒入血液之中,便麻痹了起来,一点知觉不剩了。   车里传来少年冷漠的声音:“什么人?”   侍卫长持剑回禀,“殿下,是个小姑娘。”而且看模样,比您还小。他舔了舔唇,这句话还是没说。   四周的风声很安静,柳潺仆在沙地上,听到有软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她的视线稍稍抬起来,眼帘里撞入一双精致的绣着白云纵横山河锦绣纹饰长靴,在往上,则是轻若蝉翼流云般的衣衫,银紫的一泻如月华,尊贵而冷漠的少年面孔,面色沉静地俯瞰着她。   柳潺的心砰砰乱跳,他也,太好看了一些?美得犯规了。   少年冷然盯了她几眼,看到她拖在沙地上那条受伤的腿,不悦地扬眉,“谁家姑子?”   柳潺一贯是胆大包天的女霸王,谁也不怕,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少年面前,她不想教他瞧见自己蛮横霸道的那一面,忙敛了敛声气道:“我是……柳潺,阴山柳家的柳潺。”   原来是柳老将军的爱女,侍卫长倒抽了一口凉气,还好方才没真动手。   少年淡漠地看了她几眼,转身道:“上车。”   “哦,好。”柳潺托着一条伤腿,欢欢喜喜便踩上了马车横轩,一头扎入了车里。   多了一个人,宽敞的马车显得逼仄起来,柳潺假装扭到了痛脚,一个不小心,便仰倒在了太子的怀里,哼哼唧唧地说道:“小哥哥,我被人追杀,还好遇到了你。哎,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家小哥哥?”   他抿了抿薄唇没答话,眸子里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柳潺却置若罔顾,放肆地瞄了一眼,他修长干净的手指,轻搭着一卷竹简,原来是《周易》的古经分篇,这书她早就看过了,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周易》古经有上篇三十卦,下篇三十四卦,共六十四卦,一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不知道小哥哥,你是想学做神棍呢,还是想……哄小姑娘?”   白慕熙自幼不惯与人亲近,何况是个初次相识的小姑娘,她的自来熟让他很不习惯,若非顾念她是阴山柳家那个跋扈骄纵的千金,他犯不着如此。   “大易医国医人,孔子读易,尚且韦编三绝为之传,你这个小姑娘懂什么?”   柳潺眨了眨明艳动人的眼睛,“我不懂,那你考我啊,看你能不能考倒我!”   他在《易经》上吃了大亏,被太学的博士批评肤浅塞责,是以为了与他们较劲,他挑了这卷书看了已有数日,尚且没摸到什么门道,不相信这个小姑娘真懂。但是,她的对答如流令他有些惊叹,渐渐地,太子颜面有些挂不住,他皱了皱眉,将书册扔到了一旁,脸颊微微冒红。   实在是汗颜。   柳潺一边背书,一边打量小哥哥的手,真是白皙袖长,漂亮好看,那张脸更好看!   小小的相思在胸臆之中泛滥开来,她盯着他的凉薄的唇,偷偷地想,若是亲上去,是什么味道?   白慕熙的视线扫到她的腿上,已经流了一大摊血,他皱眉沉喝:“流了这么多血,你不知道么!”   马车竟然还在走,白慕熙朗声道:“停车!”   众人大惑不解,只待车终于停下来后,白慕熙从车厢的一个暗格里,摸出了几只精致的瓶子,拔出活塞,嗅了嗅,柳潺安静乖巧地等着,她已经麻痹了,还真没怎么觉得疼,大半原因都是他长得太好看了,她都不愿挪开眼睛。   白慕熙蹲在她的脚边,手托起她的一只腿,酥酥麻麻的,柳潺忍不住绽开了嘴角,得意而满足地偷笑。   小哥哥看着一本正经,没想到却大是不正经,竟然摸她脚了,她可是个女儿家啊。但白慕熙因自幼便是太子,男女之防他没怎么学过,因他不必避讳,将来若是看上了谁,摸了谁碰了谁,他想要便可以要,周律便是如此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他替她除了罗袜,小腿处的伤口血流得已经少了,他暗皱眉头,替她上药起来。   侍卫长从飘飞的帘子里,看到这一幕,再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大嘴巴叫这群人全都滚得远远的,谁也不许看。   太子殿下长到十多岁,可从未近过女色,对美人一直十分克制,连碰都不稀罕碰的。   今儿这是怎么了?   看来这春光真是挺不错的。   包扎好了,白慕熙坐到她身畔,将碍眼的《周易》一脚踢在了凳子下边,皱眉道:“孤送你回去。”   一听这话柳潺便知晓他是谁了,“小哥哥,你是太子啊。”   “不许这么唤我。”少年的耳根有些红,手颤抖着,可耻地眷恋着方才的莹玉盈掌,那丰满滑腻的肌肤……   “哦。”柳潺止住了笑,心里全是甜蜜,“我知道,你在魏爷爷家里念书是不是?”   是,显然念得不好,被太学博士罚了抄书。一想到自己所学,尚不如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他便汗颜得扭过了头去。   柳潺了悟地托着下巴点头,聪慧地闭了嘴巴。   到了柳家,白慕熙命人将车停在后院,柳潺本想赖着不肯走,可是车里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他好像有些不自在,很热似的,脸颊都红透了,虽然也不影响他的好看,她可以再看一路,但她还是乖巧地下了车,用女儿家的礼仪,对他福了福,“太子哥哥,我走啦!”   直到那海棠花一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头,白慕熙才咬唇,低声吩咐:“走。”   “诺。”   他在魏太师家中求学,这件事上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晓的,她知晓也不足以为奇,但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神出鬼没,在魏太师府,犹如直入无人之境似的。   白慕熙在一株桃花树下闲读,这一次看的是兵法,远远听到女孩子清脆的银铃似的笑闹声,是她。他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听到院墙外头,她压得极低极低的声音,“我不闹了哦,魏大哥,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把兜里的银子都给你。”   她……要见他?   白慕熙惊讶了一下,心稳稳地跳动了几下,但比方才快多了。   魏家长孙那无奈的声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你魏大哥我真不是好敛财之人,他在后院的桃花树下读书,你记得,一定要轻轻的,别惊扰了太子殿下,他毕竟是太子,你说话做事,在他面前,都要有分寸。”   “哦,知道啦。”柳潺抓着两根糖葫芦,猫着腰沿着小径窜过来,人没有到,糖葫芦的糖香已经飘得老远了,白慕熙微微一怔,脸颊红得像一块玛瑙,落了无数嫣粉的花瓣在身,他轻一兜衣袂,便将灼灼桃花全抖落下去。   柳潺痴迷地看着心仪的小少年,忘记了魏家大哥的交代,忍不住从后头刷一下冲了过去,“太子哥哥!”   饶是早有准备,白慕熙还是被她吓了一跳,拎着一截衣角起身,望着她贪婪而迷恋的笑容,心狠狠地颤抖着,直到那已经完全融化的糖葫芦从她背后拿出来,看到她有些失落的眉梢眼角,他也跟着无奈地一笑。   柳潺不甘心,“下次,下次我肯定带个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他有些无奈地告诉她,“我这几日要休沐。”   柳潺不死心地跺了跺脚,“那我就初一再来,反正,反正你初一肯定是要来的。”   他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连自己的行程都摸得一清二楚的。   初一的时候,他又靠着青石,坐在桃花树下读书,春红已谢,她兴冲冲地冲出来,白慕熙放下书册,看着跑得香汗淋漓的少女,递给了她一块素帕,“擦擦。”   “嗯。”柳潺接过帕子,却笑得那般灿烂,她抽出一只杏黄色的香囊来,摇摇晃晃在他眼前,“这是木樨花做的香囊,你闻闻,香不香?”为了这只香囊,她问二娘要隔年的木樨花瓣没有得逞,后来成功偷出来了,却被她阿爹从床头打到院尾,好不凄惨!   白慕熙有些不解,“为何赠我木樨?”   柳潺插着腰大笑,“因为你叫慕熙啊。”   是这样。他几乎快忘了这个名字了,因为没人唤过。   他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我是这个名字,所以便必须爱木樨花?这是什么道理?”   “不是吗?”少女脸色一垮,悻悻然地抽回了香囊,嘟嘴道,“你不喜欢,我不送你了。”   “没有。”白慕熙面对无理取闹的少女,真是没辙,他接了她的东西,“我喜欢。”   她的眼睛瞬间一亮,“真的?”   “……嗯。”   “那你,可以永远戴着么?”   “……可以。”   宫人都奇怪,除了梅花,还从未见过殿下用过别的花香做香囊的,以至于屋子里炭火烧的,地龙熏的,衣裳染的,全变成了木樨香。   有一日,白慕熙正在伏案写字,身边一个太监多了句嘴,“殿下,奴才今日听到皇上同人说,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定下太子妃了。”   他投笔一顿,仿佛才意识到,遇见潺潺,已经两年多了,她也已经及笄,是待嫁的芳龄岁月。   白慕熙沉声道:“多嘴。”   那小太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不敢再多话,忙从书房退了出去。   白慕熙描了一幅丹青挂在寝殿中,醒来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展开画卷,图册里的小姑娘明眸皓齿,海棠红的对襟软烟罗长绡裙,含羞带怯,娇笑敛唇,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邀他赛马,输了便要娶她。   他看得出她是费尽心思想赢,看着她疾驰而去飞扬的身影,他忽然不想动了。如果这一生一定要有一个人来陪的话,在母后之后,只有潺潺。只有她,让他的世间还能有一丝眷顾,一丝鲜活生动的色彩。   他真的,很想娶她,很想很想。虽然他渐渐大了,渐渐明白,父皇对于柳家和皇叔的忌惮,对于他们的不满,可他不想放弃,如果不定下婚事,他的潺潺会嫁给其他什么人,他想,他无法承受,就算是自私也好,他想给她一辈子,想给她,独一无二的白慕熙。   可她怕是不知道,竟然这么努力地要赢,这么想嫁给他……   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  傻瓜潺潺。   ☆、第102章 番外:东宫往事(二)   她赢了,笑得那般开心。   三日之后, 皇叔亲自上东宫来说亲, 苦口婆心地夸赞了一通,他有个多好的侄女, 端庄温婉,淡然脱俗, 皇叔那个温润如玉的人, 也学会了舌灿莲花,他心中有了人, 便听得不怎么耐烦,皇叔大约也看出来了, 于是最后拍一拍桌,“最重要的是, 柳潺从小重情重义, 与慕熙贤侄你必定成天作之合。”   “柳潺?”说了半日,原来说的是柳潺?   那“端庄温婉、淡然脱俗”八个字,是送给潺潺的?那八个字怎么可能同潺潺有什么干连。   他觉得有些好笑, 本以为皇叔为了拉郎配特此来训导他一番, 他最多左耳进右耳出便罢了, 没想说到来说去,是为了潺潺。   太子殿下的脸有些发烧, 低低地垂下了头。   皇叔一见,便觉得这事多半要成了。   当然最后果然是成了的。   只不过在这个最后之前,皇帝因不喜柳潺那活泼好动的性子, 又不爱与柳家结亲,故而在正妃八抬大轿入东宫之前,他从太后身边挑了个模样周正的宫女塞入了东宫,这便是太后跟前养了四五载的灵瑗了。   灵瑗最大的长处便是美貌,她到了东宫之后,便想着万般法子诱惑白慕熙,都没得逞。   在灵瑗的怨念之中,太子妃的花车被风光迎入了东宫。   那时候灵瑗被梳洗罢扛入东宫,是在个黑漆漆的深夜,没有什么明月,也没什么十里红妆,连正门都不许走,一路穿小路送去的,最后还原封不动地被抬走了。   可是柳潺却不一样。   他和她的婚礼,是当年轰动上京的一件罕事。   阴山柳氏抚远将军之女与当朝太子,是备受天下人歆羡的郎才女貌。   出阁那一日,十里红妆,摇摇洒洒地铺了一座古都的花雨,大周的礼俗,通常在夜里才能交拜天地,于是那夜灯火繁重,鱼龙狂舞。   长街长,流焰如画。   柳潺在一路吹吹打打之下被送入东宫,她喜欢的情郎,她爱慕的少年郎,一袭胜枫的红衣,清俊的脸描着几分俗气艳丽的红,仿佛是为了配合她,今日特地被画成了如此模样。好像一直清冷的谪仙,为了她破了戒,彻底堕入尘世。   龙凤的烛火,似她的眉眼,灼然绚烂。   她还记得他手掌的温度,微凉,后来,滚烫。   “潺潺。”   柳潺想把自己的凤冠取下来,繁重的首饰压得她脖颈酸痛,但这样的时辰,她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   她低声道:“殿下,我脖子酸。”   白慕熙淡然地替她摘下了头顶的金钗步摇、翠翘搔头,琳琅地堆了一整面小檀木几。   “潺潺,你的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了。”他如是说。   不是她父亲托付的,是她自己央求的,这一点,他恐怕不知道吧。   柳潺想掩饰自己的窃喜,可不经意地嘴唇绽开了绯红的花朵。   他修长的指摩挲过自己的脸,唤起炽热的温度,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东宫太子妃。”   纱帘被一重一重地放下,博山炉里幽幽的一缕沉香火,将寝殿铺得温暖香浓。   他低头吻住了柳潺画了几道的红唇,吃了一嘴的胭脂,柳潺又羞又急,明明想推开,却因为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变成了一场欲拒还迎。   头顶传来男人几乎听不到的笑声,他轻车熟路地将手轻轻一拽,大红的腰带被扯落,衣襟纷纷散开,柳潺羞极了,“殿下,你,你……”   “我今晚不想做正人君子。”   “潺潺,你这副模样,真好。”他的手指拨过她的鬓发,湿漉漉的黑发被拂到耳后,龙凤烛高照,比榴火还艳美。   “潺潺。”   他总是这样,叫她的名字时,仿佛能把人溺闭。   而他明明是那么冷的一个人。   许久之后,她小声问:“我是你的了么?”   “早就是了。”他摸摸她的发。   柳潺欢喜地抱住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他“殿下”。   那时她不知道那一声声的“殿下”后来成了他六年的梦魇。   她也不知道,与爱人厮守的日子,竟然只有短短五个月。   她靠在他的耳边,用唇语说了一句话。   我真喜欢你。我想喜欢你一辈子。   那句话,他听到了。   潺潺,我也但愿,我能喜欢你一辈子,照顾你一辈子。   可是她还小,小到无忧无虑,这深宫里头的事,由不得他做主,更由不得她做主。他是太子,是万民表率,便不可能倾心待一个人太好,可惜她不懂。   他活得压抑而偏执,她心碎神伤的目光他也心疼,夜里也不能安寝。她的热情,能灼伤了自己,他只是回应得少了些,便已经足够令她伤心了,可是这样的潺潺,他放不下也不能放,如果不是这纸结缡文书,如果他们不是太子和太子妃,只是山林之间的两只野鹤,也许就不会萌生诸多烦恼困窘,他更不会放任她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哭,心里的话却不能说得太多。   婚后没几日,他被皇上叫去兖州视察,约莫半月才能归来,就是那半个月,东宫里发生了太多事,有些他未曾留意过的,都在悄然变化。   柳潺在院子里摘花,东宫里有不少桂树,都是近几年才移栽过来的,已经亭亭如盖,入了秋,木樨花醉人清甜,她本来以为他是真的不喜欢那只香囊,为了打发自己一番心意,才勉为其难收下了,没想到,他竟然废了番心思在宫里移栽了桂树。   她问身边的侍女,侍女抿着嘴儿偷笑,“太子殿下他说,他名慕熙,这木樨花同他最衬了。”   “是么?”柳潺假意不在意,心里头却盖过了一阵浪花。   “因为我是这个名字,所以便必须爱木樨花?这是什么道理?”某个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她可都记着呢。   柳潺欢欢喜喜地摘了一捧木樨,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齿颊留香,侍女忽然有些慌乱,柳潺也跟着惊讶,一回眸,只见台阶上立着一个人,窈窕绰约的身姿,倾国倾城的容色,打扮得明艳招摇,与众宫女不同,一时间令自己也相形见绌,她硬是拿出太子妃的底气,才问道:“你是何人?”   灵瑗犹如扑入木樨园的一只彩蝶,敛衽一礼,曼声道:“太子妃姐姐,奴婢名唤灵瑗。”   “我没听过这名字。”柳潺不以为意。   侍女脸色难看地解释道:“便是、便是赏赐给太子的侍女。”   柳潺怔了怔,手里捧着的木樨花掉在了地上。   他们草原人,阴山一脉,都是一夫一妻的,一马不配二鞍鞯,虽然她来上京城已经很久了,可没想到,有一日,她深深喜欢的男人会有别的女人。   灵瑗羞涩地红着脸,道:“奴婢本该前几日便来见太子妃姐姐,但……奴婢实在起不得身子,这时候才来,实在罪过,望太子妃姐姐恕罪。”   柳潺更愣了,那晚洞房之后,她也是好长时间没起来,难道是为了这个?眼前的人一口一声“姐姐”,难道真是……   她脚步匆匆地回了寝殿,看到一床的绯红,忽然觉得刺眼。   如果,如果在她之前,他有了别的女人,他为什么那么信誓旦旦?为什么?   侍女着急地前来劝解,“娘娘,许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位灵瑗姑娘我也曾听过的,是在您之前便送来了东宫,可是殿下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   柳潺忍了许久,才低声说:“那你觉得,他对我,便有冷有热么?”除了洞房花烛那个夜里,她从没感觉到他心中的珍惜,难道就是姨母婆子们说的那般,男人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了?   她有些气恼,可她既然嫁入了东宫,就是太子妃,他也说过,他会是她的太子妃,她就要为他学会谨言慎行,不能得罪任何人,可是,可是……   半个月后,他携了一身风尘回来,夜里不出意外地留在她的房中,柳潺脸色不愉,因为近几日灵瑗没少在她跟前晃,柳潺不喜欢那个女人,巴不得他找个理由打发了她,可是一夜放纵之后,他却只字不提灵瑗的事,只在黎明初曦时分,捧着她的脸颊问:“潺潺,你怎么了?”   柳潺没说话,但他直觉,潺潺生气了,还是只能忍着委屈那般的生气。   他有些歉然。   父皇交代给他的事,哪怕只期许了八成,他也想完成十成,即便他对这个太子位视若寻常,即便他对这皇位也视若寻常,从未觉得有哪里好,可是他必须这么做,如果,如果能早一步登基,她便不会再像此时唯唯诺诺地说话,怕得罪了什么人,怕为他四面树敌。   他的潺潺是个笨女人,喜欢一个人会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虽然他很想珍惜,然而现实压得他不得不违逆心意,将那些旖旎的海誓山盟的心思都藏起来。   他想对她说,一切终将会结束,一切都会平复下来,他们会幸福一辈子,可这么沉重的承诺,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做到,他凭什么许给她?他自私地将她拉入这个圈里边,残忍地教她不得不收起剑,敛去锋芒,画地为牢,他有什么资格叫她为他隐忍等待?他就是这么个失败无能的男人。   秋猎之时,潺潺凭借一身娴熟的弓马功夫在女眷之中拔得头筹,扬眉吐气了一把,看着倥偬而来的柳潺,他坐在台下饮酒,忽然想,那么耀眼的女人,他为什么要折了她的双翼,让她永生禁足宫闱,变成皇权的一道美丽附庸?   她天生应该长在草原,长在四海之中,五岳之间,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她想。他愿意陪着她。   皇帝问她要什么赏赐,她想了想,狡黠地微笑,说,若是皇帝能平底北患,便将一带牧场划给她骑马。   她称赞奉承了皇帝,也委婉地推辞了封赏,让皇帝有些刮目相看。   白慕熙的酒碗在旁人都瞧不见的地方,轻轻颤抖,木樨香满溢。   她喜欢肆意纵马的生活,而不是做他的太子妃,做他的太子妃,她并不快乐。   他们不经意撞上了目光,她还是那个她,娇俏灵秀,长在骄阳下的女子,一身红袍明艳动人,就是这样,他也舍不得,在马场里那么多男人打量她,都让他暗生妒意。   他明白了,这些时日教她不开怀最重要的缘故,是灵瑗。   白慕熙借故一个人到了溪边,柳潺也悄悄跟来,抓着一只小马鞭,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别小气啊,虽然我没给你讨来什么,但是父皇很高兴啊。”   他小气,也不是因为这个,白慕熙又气又好笑,抓着丝绢擦了擦手,将它随手扔进了溪水里。   转身,只见披着猩红披风的太子妃明眸如画,娇媚不可方物,比那灵瑗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他心神荡漾,忽然想说些缠绵刻骨的话儿给她听,可是才一开口,忽然又变成了含着严厉的问责:“那么多人瞧着,你一个太子妃纡尊降贵与旁人赛马,成什么体统?”   柳潺一愣,忽地便委屈地红了眼眶。   不远处,皇帝的仪仗已经走过了。   白慕熙叹了一声,要上前抱一抱她,说一句哄她的好话儿,不会对灵瑗有任何举动,不会要她,他会亲手将灵瑗送回去,但他才往前走上一步,握住她的纤纤玉手,柳潺猛然挣开了,“白慕熙,我为什么要讨好你!”   她转身就跑了。   “潺潺——”   他唤她,她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无能的太子。   ☆、第103章 番外:东宫往事(三)   从那日以后,他几乎没再从柳潺的脸上看到令他怦然心动的绚烂的笑, 见到他开始毕恭毕敬, 同灵瑗那帮人没有什么两样。   柳潺自以为受了冷遇,灵瑗何尝不是一样?她时常回太后宫中诉苦, 一坐便是数个时辰,灵珑那时候还是个伶俐的小丫头, 豆蔻年华, 生得纤细姣柔,温婉貌美, 很得太后喜欢。灵珑最爱听姐姐抱怨东宫里的那些事,因为她知道的不多, 只能从姐姐的话里找到关于他的一点儿蛛丝马迹。   那个传闻之中的太子殿下……灵珑总是耐心地听,偶尔便会问几句, 心中有相思如芽, 从柔软的泥里翻出新翠。   可是灵瑗说:“其实我看得出来,殿下他心里,只有那位太子妃罢。”   就算伪装得再好, 可旁观者清, 近观者当然更是纤毫分明。灵瑗告诉妹妹, “如果太子妃一日还在,我就一日不能得到他的心, 永远永远。”   这句话灵珑记住了,所以后来不论太子殿下梦魇过多少次,她虽看着心疼, 却始终咬牙,守口如瓶。   不仅是为的皇帝的威胁,更是为的自己。   柳潺夜里睡得熟,窗外有海棠花摇曳的艳影,抚过轩墙的明月光,白慕熙虽然时常宿在书房,但在吹灯之后,总会趁着无人时,带着心腹来东宫的寝殿看他的娇妻,她平时张牙舞爪,有人私底下称她为母老虎,但睡着了的时候,却像只呼吸轻细的猫儿似的,软软的,懒懒的,又柔又媚。   他一个人坐在她的象牙床畔,此时才敢露出目光之中的一点贪婪。   “潺潺,再过几日,我便要动身去永州。”成婚不过四个月,他先后出了两趟远门,寻常人家都会觉得对新婚妻子不起,他也无奈,可若是,能让父皇稍稍打消一番戒心,他能忍到,可以光明正大带潺潺离开那日。   他的母族在衡阳,这一次他南下,原本便是打算在衡阳城安顿打点,不论以后如何,他只想让潺潺不再受任何委屈。   “等我。”   柳潺翻了个身,嘟囔了一下,在白慕熙俯身下来要吻她嘴唇的时候,眯了眯眼睛,露出一条缝儿,两个人似乎都傻了一会儿,白慕熙以为被抓包了,难得窘迫,飞快地退了回来,柳潺伸手在虚空里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捞到。   她困倦地喃喃:“原来是场梦。”   他微微一怔,柳潺嘟囔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什么,“他怎么会来。”   “潺……”白慕熙咬住了嘴唇,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可是,他不愿她受任何委屈,所以这一次是奋力一搏,也是急流勇退,想要一劳永逸,他就不能是太子,她也就不能是太子妃,他怕他在深宫里,永远得不到快乐,就如同他的母后一样。   许多年后,二弟说,那时倘使柳潺要的是袖手的明月,抽身的天涯,他也义无反顾。是的,人各有志,太子位怎比得上潺潺?   柳潺醒来过,果然不知道白慕熙来过,她日日倦懒,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身旁跟着她几个月了的侍女隐隐约约瞧出了一些端倪,旁敲侧击地让她请御医来诊治一番,但柳潺却没有那份心思,她只喜欢一个人安静地靠在牙床上,读她的文章策论,一发呆,对着窗外的树影,便是一整日。   那日他整理打点好行装,东宫不少人都去城郊外送他,柳潺作为太子妃也去了,白慕熙只有数十匹快马,似乎是下定决心快去快回,河风吹动着他的缁衣,柳树梢下,他携着她的手似在漫步,身后一群人都被远远地抛下。   白慕熙低声道:“潺潺,你愿意,再等等我么?”   “为什么要我等你?”柳潺的脸色有些冷淡。   他跟着心中一痛。   他想到上京城里跋扈随性的柳潺,一根马鞭吓得求亲者都不敢上门,却唯独对他大献殷勤的柳潺,在年节前一夜,固执地要他取下她的面具的柳潺……   他动心的时候,她才情窦初开,他多么怕她将来发觉对自己的感情只是误会一场,是小女儿对兄长的那份依赖,而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他怕她说一句,“太子哥哥,我后悔了,我们以后就只当兄妹吧”,就如同眼下,他怕她说一句,“太子殿下,我自作多情了,我们以后形同陌路吧”。   什么都没有,却原来也这么可怕。   “潺潺……”他们之间有些没说开的误会,即便他想解释,这也不是一个好的契机。   他只能说,“你信我。”   “我心里只有潺潺。”   柳潺低垂着头,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他以为风声太大了,正要重复一句,忽听得柳潺闷声闷气地道:“知道了,殿下一路顺风。”   “……好。”   他解下披风为她穿上,“照顾好自己。”   他温眷的眼眸底下,有她看不穿的眷恋,其实许多年后,柳行素已能品味他当时说的那番话的意思,倘若她抬起头,就能看透他的心。   到底还是错过了。   白慕熙带着随从翻身上马,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柳潺才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缓慢地踅回来。   回到东宫,她便困得上了榻歇憩,醒来时,侍女在房中布菜,可她没有丝毫胃口,直到傍晚时灵瑗来东宫问她请安,倒像是官僚人家的小妾做派,柳潺侧卧在软褥中,将垂在鬓角的青丝挽上发梢,用一支坠着白海棠凝露雕花的玉簪束住,显得那截雪白的脖颈尤为修长,看起来娇艳秀美,却不落俗套,灵瑗心中突突,忙跪下行礼。   柳潺淡淡道:“我身子不好,我大想见人,你也不必每日前来。”   她并不想时时见到灵瑗。   哪知那女子竟丝毫不通人情,反而笑道:“这是殿下吩咐的,奴婢每日须得侍奉娘娘,不得有违。”   是他让她来的么?   柳潺那时候不知道,灵瑗最喜欢同她玩这些文字游戏,“侍奉”意思一歪曲,便像极了侧室照料正室,本就是分属应当。   柳潺心里头没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自己真是看错了人,他竟喜欢灵瑗这等妖娆女人,为什么当初要娶她?……是了,原来连娶她,也是她强求来的,他从来没有主动过。   灵瑗既不肯走,她也没有让人赶,一个人用膳,偶尔便听到灵瑗插些话,说的全是她不爱听的关于白慕熙的,他人已经走了那么久,可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他的影子,柳潺不喜欢,她想搬出去住,可这样又不合体统,她是太子妃,既嫁了他,这辈子便如同绣在屏风上的鸟儿,便是老了死了,也还是死在屏风上,一辈子拘囿于此。   当然这些都只让她觉得力不从心,有些疲倦于应付罢了。   直到那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   年初之时,爹爹便有意将柳家迁回漠北阴山,毕竟那儿才是他们发迹的地方,是他们的根,柳潺本来没有异议,但想到自己嫁入东宫,而娘家这座大靠山却又走了,以后在上京城中难免不痛快。   可她竟从没想过,她们全家,会在落红谷中了敌人的埋伏,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侍女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她,是在她几番威逼之下,才支支吾吾吐出了实情。   柳潺当时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但她的血,在一瞬间却全冷了。   “娘娘……”   柳潺站立不稳地沿着圈椅躺坐下来,急急地呼吸了几口,似乎没听懂侍女的话,睁着眼睛又问了一遍,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回答。   “我知道了,你下去。”   她的声音平静得叫侍女暗暗心惊肉跳,直到柳潺忽然喝道:“下去!”   “诺、诺。”侍女骇了一大跳,忙收拾罗裙,起身便走。   灵瑗黄昏时在柳潺的门外照例敲了敲,没等到回音,今日侍奉在太子妃跟前的人都被她赶走了,只剩房中一个人困顿绝望的柳潺。   “太子妃娘娘?”灵瑗试探地唤了一声。   继而,她透过那薄如蝉纱的窗户纸里,那骤然绚亮起来的火光!   侍女急忙冲了进去,正好端着食盒进门,见到那纱帘起了火,忙剥下外衫将火扑灭了,一转眼,只见柳潺双眸无神地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两块火石,她吓得再不顾尊卑,劈手从柳潺手中夺下了火石,虽说有些气愤,但毕竟不敢逾了规矩,只好言好语地相劝,“娘娘,你……我们一切等殿下回来再说,好不好?”   柳潺没说话,可她想,她为什么要等他回来?也许下次回来,又会多了个千娇百媚的灵什么姑娘。她早该放了他,放了自己。   侍女见她身上再也没有火石了,稍稍放心,用剪刀将烧毁了那段纱帘裁下来,装在襟袖之中,原本打算着偷藏着拿出去悄然灭迹,不教旁人发觉,但等到侍女回来之时,却见那东宫的火势窜了丈许高,所有人都慌不择路救火,一时间乱做一团。   侍女的一颗心彻底沉下去了。   完了完了,太子妃娘娘,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是白慕熙安插到柳潺身边的人,她知道太子对她的在意和喜欢,便一直服侍得尽心尽力,可谁知……   衡阳城外的白慕熙,当日便接到了线报。   潺潺……死了。   他第一次失去理智,一路上跑死了数匹马,才赶回上京城,烧焦的宫殿,只剩下断壁残垣,而他心中珍之爱之,原本打算为她弃了江山如画的妻子,却一夕之间化作了飞灰……   “潺潺……潺潺……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他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目光一遍遍在灰烬之中逡巡,惶急地找着他心爱的女人。   潺潺,别对我如此残忍。   潺潺,我只想要你啊。   血泪模糊了他的眼。   夜里,东宫再度烧起了熊熊烈火。   一切前尘,都尽数化作了华丽宫殿之中最后的盛宴与祭奠。   数日之后——   一个在贺兰山醒来,从此受仇恨煎熬。   一个在太子府醒来,从此被梦魇缠身。   直到下一次惊鸿一瞥,凝翠楼里,他温雅浅笑,却已经忘却前尘,她漫不经心,带着伤痕累累的面具,笑谈风月。一杯清茶,冷了悲欢。   (东宫往事,完) 作者有话要说:  悲不悲? 艾玛,为了中和一下,写了个好番外,三个孩子出来打打酱油。么么哒。   ☆、第104章 番外:家有三宝   东海的有一处神秘的岛屿,岛上遍植繁花, 一年四季, 只要是晴空万里,渔船从海浪上归来, 总能望见那瓦蓝的天下蓬松低垂的云,一岛的花林犹如云霞绚丽, 犹如锦绣生光。   这是柳行素在岛上住的第若干个年头。   自从和白慕熙搬到海岛上以后, 她越来越学会了,将日子过糊涂。   白慕熙说, 凡事要傻一些,糊涂些, 烦心的事便少一些,因此这厮学会了织渔网, 学会了凫水弄涛, 这在以前,说给任何一个人听,恐怕都是无稽笑谈, 怕没有哪个人会相信, 曾经的太子, 竟然成了海上渔樵的一个渔夫。柳行素也学会了绣花,当然, 她还是比较喜欢骑着马在岛上肆意奔跑,每回一跑动,便能带下一大串嫣粉纷飞的花瓣。   柳承徽渐渐长成, 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了大哥的风范,她的小妹妹取名唤作白承欢,小名作画画。   画画喜欢枝头皑皑的繁花,更喜欢他们家从花枝丫杈之中突出来的屋檐,犹如峭楞楞的一幅画,比爹爹丹青里的桃花还要好看,不过爹爹只画娘亲,花和树都是些点缀罢了。   “哥哥。”小姑娘已经五岁了,说话却还是奶声奶气的。   柳承徽对小妹妹有求必应,她要月亮,他也想方设法给她摘过来,闻言,忙凑过来耐心地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要什么?”   “哥哥,你看,树上有个鸟巢。我想看看小鸟儿。”   画画对小动物十分有爱心,连毛毛虫都不放过,偶尔还带几只养在家里,母亲来巡视,她就将毛毛虫放在被褥子里,乖巧地藏着,后来大夏天的,差点将虫子捂死了。   柳承徽应声道:“好!”   说罢,他仰头看了眼枝头的那个鸟窝,默然比划了下手脚,提着气,一下子窜上了树头。画画鼓着小手掌欢欢喜喜地称赞,“哥哥好棒,哥哥好厉害!”   少年被妹妹夸了一通,心里头有些得意。正要探去树梢,取那鸟巢,但花枝轻细,饶是柳承徽尚未张开,骨架还小,人也生得精瘦,但毕竟还是个少年,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柳承徽从丈许高的树枝上掉了下来,落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屁股痛得“哇呀”一声。   柳行素听到动静,忙放下拭剑的手,从屋子里出来,见到一脸懵的女儿,和摔得不轻的儿子,顿时脸色一板,“承徽,你又在做甚么?”   “娘亲……”小姑娘吓得战战兢兢的,将小手放在背后,糯糯道,“不关哥哥事,是画画要看小鸟。”   这个闺女,丝毫不像自己自幼便爱骑马武功,舞文弄墨也尚可,反倒一副菩萨心肠,还娇气得很,大多都是被白慕熙宠的。某人宠起女儿来简直无法无天,她是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家里唱|红脸和唱白脸的角色都颠倒了。   柳行素正张嘴要说这女儿两句,可巧白慕熙便回来了,见她的架势,熟知爱妻的白慕熙将手中拎着的一条鱼递给了卫六,“潺潺。”   某人脸色一沉,柳行素就知道,今日这番教训是给不了了。   气得放下了手掌,扭头就走。   白慕熙看了眼摔得四脚朝天的儿子,皱了皱眉,走上前,一把拉起了困坐于地的儿子,“照顾好妹妹。”   小女娃砸吧砸吧了嘴,看到卫六叔叔手里的鱼,眼睛冒光,“爹爹,爹爹,是我爱吃的那种大鱼吗?”   小姑娘分不清哪种鱼是哪种,反正最大的就是最好的,白慕熙看到一团软萌的女儿,有些忍俊不禁,温言道:“嗯,叫你六叔下厨。”   “好哦。”卫六叔叔的厨艺最好了,小姑娘不留神,涎水便从嘴里掉出来了。   白慕熙放下一双儿女,走入了厢房。一进门,坐在床上生闷气的柳行素便冷冷地侧过了脸颊,十分不屑瞧他,白慕熙用木架上的盥手盆净了手,用帕子擦干,才施施然走过去,“潺潺。”   柳行素冷笑道:“你女儿不气就好,这会儿理我作甚么!”   为什么要生个女儿给自己找罪受?   他低下眉眼,有些好笑,唇角隐忍地动了几下,“潺潺,你竟然会吃女儿的醋?”   柳行素不耐烦,被说中了心事,脸红地像炭火,他隐忍失笑地摇头,坐上床,将妻子抱在怀里,“我收到了一封皇叔的来信。”   她挣扎了一下,将他的手抖了下去。   白慕熙挑唇道,“有老二的消息。”   一听说老二,柳行素才竖起了耳朵,他们移居到东海,将老二白承煦留在了上京城,一年只回京小住一两个月,对老二是聚少离多,虽说老二从小板着一张脸,对谁都宛如瞧着二傻子似的高傲无礼,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柳行素怎么会不惦记?   白慕熙笑道:“皇叔邀我们夫妇回京小住,他说煦儿的功课已有小成,已经能独立默写千字文了,唔,已经寄了来,正好叫你瞧瞧,再回京亲自检查他的课业。”   老二真是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字已写得冷峻挺拔,不落俗套,众位博士都夸赞他十分难得。   柳行素不信地扬了扬眉,“信呢?”   他将袖中捏好的信件塞到柳行素手中,“在这里。”   柳行素忙拆开来看,正是白承煦默写的千字文,字迹流畅清晰,有一股子气势。不像老大,成天舞刀弄剑,也不像他的娇娇女,除了照料小动物什么都不会,还是老二最得她心。   “潺潺。”   白慕熙借势攀上了她的肩膀,柳行素又挣动了一下,但这会力度已经小太多了,她嗔道:“小白,我有件事要说。”   “嗯?你说,我听着。”   这副模范丈夫的姿态摆出来,就意味着他几乎是有求必应了。柳行素想了想,才终于为难地开口:“以后你别老护着画画。我教训女儿的时候,本来承徽和她几个叔叔就爱护着她,你还出来帮腔,我便很难做,她是我的女儿,我肯定比任何人都疼她,可是,你不觉得太娇惯了么?你这么宠她,将来将她宠坏了……”她抿了抿嘴儿,直觉也许撞上了白慕熙的禁地,便不再说了,但她的意思,他应该懂得。   “画画,像你。”白慕熙的目光有些执迷和深彻,教她一时莫名。   “那又怎么了?”   “女儿像你,”白慕熙也意识到可能是有这么回事,检讨了许多次,他清咳一声,“我没办法不宠她。”   “……”   某人什么时候会说甜言蜜语了?   柳行素这个女大王,喜欢主掌夫妻之间的关系,床上床下,向来是她先主动,所以便极少有听到丈夫哄她时说的那些甜蜜话,她总觉得他是不同的,和渔村里以疼老婆闻名的张二郎相比,他可是差一点做了皇帝的人,教养和熏陶自然都不同,偶尔还有些羞涩,但是啊……他才出海没几次,怎么越来越会捡着好话来哄她开心了?   柳行素偷偷笑着,将儿子写的千字文捏皱了,低声道:“那我们回京,要知会莫玉麒和小春么?他们说,要是下一次回上京城,要带着他们儿子去游玩一趟。”   “嗯,那便说罢。”   一行人乘船上岸,弃了水路到陆路,又坐了许久马车,才迎着风霜,一路奔波回到上京城。   嘉平帝已经在宫中设下盛宴款待,白慕熙同柳行素同列一席,柳承徽独坐一席,小女儿画画挤在夫妇俩中间,滚圆的大眼睛死死盯着爹爹碗里飘着木樨香的烈酒,深深地嗅了一口,“爹爹,好香啊。”   白慕熙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没想到画画一语惊人,“隔年的雨水和桂花,好像,还有梅花的香气,是不是还有雪水?”   “啊?”柳行素一惊,不由得低下头,“画画你说什么?”   再看看自己的酒碗,已经少了一丢丢,女儿脸色潮红,眼神迷迷糊糊的,便晓得发生了什么,画画又偷喝她的酒了,白慕熙将女儿抱在腿上坐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画画几眼,忽然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咱们画画,兴许将来要继承我酿酒的绝技。”   “……”女孩子家家的,针线女红不学,酿酒……   算了,她柳行素也是个开明的母亲,女儿要做什么,她也不反对。   倒是坐了近一个时辰了,都不见她那个傲慢无礼的老二,也不知道端着他的太子架子,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钟鸣鼎食,群贤尽欢,嘉平帝见柳行素的眼神似有试探寻找之意,便侧过身,轻笑着问道:“太子来了么?”   “来了。”   “太子驾到!”   两个太监的公鸭嗓撞在了一处,众人皆大惊,只见太子仪仗雍容,小小孩童,束着金冠,配着玉带,徐步而来。稚嫩的脸蛋,冷漠的眼色,一扫过来,众人都沉默不敢说话。   嘉平帝道:“太子,还不见过你父王母妃。”   于是小孩儿走过来,冲白慕熙和柳行素谦恭有礼地俯身下拜,“儿子参见父王、母妃。”又走到柳承徽跟前,冲大嚼特嚼狼吞虎咽的柳承徽又拜了拜,“见过兄长。”   “哦。”这弟弟怕是有毛病,好东西都不知道吃的。柳承徽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白承煦走过大殿,坐到了太子坐席处,一路凛着脸色,太子威煞十足。   众人哪里还敢大小声,随意吃了顿了事。晚膳后,画画喝多了,要小解,柳行素抱着女儿在宫里头找茅厕,她太久没来,都忘了上哪儿去,幸得穿过一片如雪的花林子里,身后的小孩儿声音清冷:“母妃要往何处?”   柳行素怔了怔,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做了鸡鸣狗盗之事被儿子抓包的窘迫感,不好意思地笑笑,“煦儿,那个……你妹妹……”   “母妃且随孤来。”   小小孩童走在前边,身后跟着两个猫腰的小太监,柳行素抱着女儿跟在最后头。   送完画画小解,带她到寝宫里睡觉,见儿子还站在一旁,她忙走过去,拉着他软软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白承煦任由她看,也不挣扎,也不动,脸色微凉。   看久了,柳行素忽然叹息一声,“煦儿又瘦了。”   于是,刷一下,白承煦脸上的泪水便落下来了。   吓了柳行素一跳,“煦儿,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娘又说错话了?”她时常说错话教儿子耻笑的,倒也已经习惯了厚脸皮。   白承煦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声音带了分哽咽:“儿子原以为,母亲和父亲都不要孩儿,所以躲得远远的,到了东海,一年也才来看孩儿一回。孩儿要如此努力用功,才能央求皇叔公将儿子的字送给父母……”   声泪俱下,感人肺腑,柳行素被哭得心慌意乱,原本就对这个儿子愧疚不已,一时间更是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抱着儿子拍着他的背哄,“娘亲也爱你啊,只是,这江山是你们老白家的,你爹爹他身体又不好,所以我们也没……”   虽然这是有些自私。   白承煦哭诉道:“母亲要照顾父亲身体,故留下孩儿在上京城做这个太子,孩儿能体谅,也深以为然,可父亲母亲为何二话不说跑去东海,东海距此地千里之遥,孩儿每回望着月亮,便想到父母和兄妹在岛上欢愉,儿子却只能一个人苦读发奋……”   “这……”原本他们离京,也是怕皇叔像先皇那般起了猜疑之心,届时对白慕熙,对她,对煦儿都不利,是以出此下策。   但既然如今朝局清明,四海升平,也确实没必要住那么远,让他们母子相隔,不能共叙天伦。   柳行素原本便心存了几分愧疚,被儿子一哭,全然动了心,对这个心存歉疚的儿子是又哄又劝,“好,娘亲和你爹马上商议一下,以后留在上京城不走了,永远陪着煦儿。”   好半晌,才听到白承煦那掩在袖下的嘴唇传来一个抽抽噎噎的回应:“孩儿多谢母亲。”   事不宜迟,柳行素即刻动身去寻白慕熙,但前脚才出门,便撞上了星光下负手而立一袭雪衣的白慕熙,他似乎在寒风之中立了许久了,柳行素上去搓了搓他的手,“怎么这么冷?”   白慕熙抿唇不语,在这宫殿之外,他等了许久,也听了许久,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子掉进了儿子的圈套。   真是——   臭小子,好心机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孩子各有所长呢,将来都不是平庸的料儿啊。 本书由 恍若初夏の风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