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月下听雁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青山深处有人家》 作者:塔隐 文案:   【小白版简介】   软妹子严锦穿越到古代,被山野村夫买回了家。   凭美食和马屁技能立稳脚跟,开启了温宠模式。   不料有一天,竟得知自己是某垃圾文女主,会因出轨被丈夫捏死!   严锦抱紧贞节牌子:所有男配都滚开,谁也别跟我嬉皮笑脸!   【文艺版简介】   山水深处的生活,交织着极致的幸福与恐怖,无上的冷酷与慈悲——这是一段荒诞又真实的人生。 阅读提醒:   1,言情线十分甜蜜,剧情线烧脑!很多人说看得脑瓜疼!   2,都说文风诡异......不算种田文。   3,男主种类悬疑(非野兽)。   4,金手指强大,强大,很强大!不喜慎入。   彪悍粗野的伟丈夫VS软萌调皮一身仙气小妹子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严锦,周泰 ┃ 配角:王寡妇,李燕妮,秦漠,江启,李家庄原住居民 ┃ 其它:甜蜜,荒诞,悬疑 金牌作品简评:   严锦穿越到古代小山村,成为彪形大汉周泰的妻子。在青山深处过上了柴米油盐的生活。可是,随着村中荒诞故事的上演,夫妇二人开始陷入离奇漩涡。 穿书女配、怪异村民,朝堂贵公子、神秘僧侣,纷沓登场,交织出一段波谲云诡的剧情。 当真相步步逼近,一幅“上穷碧落下黄泉,与君世世共婵娟”的诗卷在读者面前缓缓拉开......作者文风古朴灵奇,行文流畅优美。文中生活日常的描写清新脱俗,如山歌小调般悠扬动人,读来令人会心一笑。剧情设计堪称诡谲,步步扣人心弦,出乎意料。是一篇融合多元素的新颖种田文。 ================= 第1章 被买   没被卖入青楼,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严锦环顾破落的农家小院,心有余悸地想。   这几日,她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动辄被殴打,被恐吓,离发疯仅剩一步之遥了。   幸亏总算“出圈”了。   说起来,事情很不可思议。   那一天……   她随教授进原始森林考察,意外遭遇一种食人植物的袭击,醒来后就到了古代世界,成了人市上一名被发卖的女仆。   几天来,屡次险遭侵犯,过得昏天黑地。现今,终于被一个山野壮汉买回了家。   这算是值得庆幸的结局吧?   比起被卖入青楼,在风尘里颠沛,要好上许多倍!   严锦环顾四周,有一种逃离噩梦的解脱感。   然而,说“解脱”可能还为时太早。   他是一头类似上古凶兽的庞然大物!   目测有两米高,体重超两百斤。壮得像座金刚铁塔。   此刻,正耸立在篱笆边,叉开两腿撒尿呢!   炽热的尿液“噗噗”砸在地上,溅起一堆翻滚的泥泡儿……   严锦的脑门儿上升起了一圈战栗的晕眩感。   她心里告诫自己:惹火了这个巨人,结局会比在青楼更惨!   那人撒完了尿,转身看了看,迈步朝她走近。   巨人的迫力扑面而来。感人肺腑的体臭罩住了她。比十只藏獒加一起还难闻。   严锦险些一口呛出来。   四目相接。   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眼睛一眨不眨与他对视着。背上无法遏制地沁出了冷汗。   他长得很凶恶,钢硬而强横。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进化而来的,有个雄伟的大鼻子。眉骨突出,眼神冰冷。   眼珠色素极淡,呈现荒原般的浅灰色。满腮都是胡渣,淹没了薄薄的嘴唇。   上身只穿了一件坎肩儿。   露出的胳膊和胸膛长满汗毛,张牙舞爪如同一蓬蓬的蟹爪菊。   这副穷凶极恶的尊容,跟英俊和斯文毫不沾边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丛林泰坦一般的野性。   说丑陋或许不合适,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非人类”。   他似乎在评估食物的肥美度,眼珠子放肆地逡巡着,从她的脸移到脖颈……再到胸前。   意图不加掩饰。   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忽然一掀嘴皮,做了个龇牙的动作,“哼哼。”   严锦心惊肉跳,慌忙低头说:“……以,以后还请大哥多关照。”   他没说话。胸腔里轰隆隆的,传出老虎发威似的低鸣。   严锦的肩膀不由自主缩了起来,紧张过了头,发出了一声神经质的低笑。   会打她吗?先揍一顿再关地窖饿几天,给个狠狠下马威!   嗷,不!   她既怕疼,又怕饿,不用下马威就会臣服。   她在心里念经似的祈求着:“我意志软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逃跑的。千万别打我……”   仿佛听见了这无声的祷告,巨汉忽然拔步离开,进了院子一侧的屋子。不一会儿,抓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咦,是红薯……还是肉块?   是给她的吗?   撒尿后洗手了吗?大哥!   严锦心里疯狂抗议。脸上却露出了一片赤子般的虔诚。   她就是这么懦弱又虚伪的无能之人!   巨汉带着饲主的高傲走上来,凶恶地撇着嘴说,“饿了吃这个。”   声音浑厚低沉,像在胸腔里滚过一道雷。   “谢谢大哥。”严锦硬着头皮接过,犹豫两秒后,张嘴啃了下去。   是烤黑的肉块!   不知是否错觉,好像有入骨三分的尿臊味。   她娇弱地咳嗽几下,好吃得要落泪似的问道,“咦,此物风味独特,不知是什么?”   “黑熊。”他挑起单边的眉毛说。   严锦吞咽一下道,“是熊掌吧?”   肯定不是,她知道。   他唇角一扯,露出一种狰狞又邪恶的笑意来。   严锦望着那张能毁灭世界的野兽脸,不敢再问了。   一定不是正常的部位。   或许是熊的……鞭。她悟性十足地猜想。   如果拒绝食用,会激怒他吗?   还是吃吧,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冒险。   她捧着黑乎乎的食物,大口啃了起来。   烤得还挺嫩的,口感像火候到位的牛筋。但是气味实在不美。   不是鞭的话,就是尿泡!但尿泡应该没这么厚……   她一边泛着恶心,一边“享受”地撕吃着。偶尔咳嗽一声,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   他满脸挂着不屑的冷漠。目光投向远方,像一头矗立在崖边上看夕阳的大猩猩。   “大哥,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呢?”严锦敬畏地问。   男人不耐烦地盘起双臂,鼻孔里“吭”了一声。   她闭了口,绝不敢再啰嗦了。   *   山村位处盆地之中。   四周群山环抱,森林莽莽。绿树交错纵横,铺叠出一片汹涌浩瀚的树海。   处处是绿的,深不可测,无边无际。   环境挺好的,我要乐观点—严锦安慰着自己。   好像很愉快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约间,空中出现一层湛绿的琥珀光,悠悠飘了过来。   她下意识意念一动,脑中好像有触须探出,捕捉住了那种莹澈的光芒。   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流遍了全身,连背上的伤也不痛了。   咦,这是怎么回事?   是错觉吗?严锦茫然。   她怎么会有触须?跟那株食人花的花丝一样!   如此一想,浑身发了毛。难道灵魂被食人花感染了?   她使劲一甩头。   脑子出毛病了吧?竟然生出这种谵妄!   “欸——”男人野兽似的对她一喝,打破了她的玄思。   她浑身一颤,“啊,……山景真太好看了!”   男人抬了抬下巴,粗声粗气地说,“有人过来了。”   果然,一大波古装村民正沿河走来!   是来围观她的吧!   严锦浑身局促起来。   这房子位于村子的东尽头,建在一个斜坡上,毗邻悬崖和山林。   大部分村民都住西边,绕盆地围成半月形。   此处遗世独立,远离村落两三里路。犹如一颗守望月亮的孤星。   话虽如此,他从城里买了女人的消息,依然传得人尽皆知了。   迟迟不带她进屋,是在等大家来鉴定吗?严锦如此猜想。   转眼间,二十来人的队伍像一群嘈杂的鸭子来到了篱笆外。   嘻嘻哈哈,吵吵嚷嚷。   “阿泰,她就是你买的媳妇儿?”一个老汉张嘴就问。   众人都在笑,猥琐又快活地打量着严锦,似乎在估摸她值几钱。   有人评头论足道:“城里的娘们儿比咱村里的还脏呢,猪圈里打过滚吧?”   “急啥,一洗保管白。”   “眼睛挺大。脸盘条顺着哩……”一个黑脸壮汉嚷嚷道,“阿泰,是一手的不?”   阿泰不答。   众人各抒己见,看眉形,看鼻子,看屁股。   他们都当她是死的吧!   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中气十足地说:“都别吵,我看看。”   她似乎颇有威信,一众麻雀立刻敛气屏息地静了。   少刻,老太太鬼上身似的翻起了白眼儿,语气庄严地说:“是一手的黄花闺女!身上很水灵,一根毛也没长……嗯,好得不得了,上辈子是天女,这辈子很旺夫!无价之宝啊!”   严锦毛骨悚然。   四周众人沸沸扬扬议论起来。   有人问老太太,“四奶奶,这女子比李燕妮还旺夫?”   四奶奶张开松弛的嘴巴,抑扬顿挫地说,“比李燕妮还好呢!李燕妮上辈子是个卖豆腐的,她不一样。她上辈子是天上仙女,你们说谁高谁下?”   “那李燕妮有没有长毛?”   “长了。”四奶奶朝严锦努着嘴说,“她没长。”   严锦七窍生烟,快要融解了。   这什么奇葩世界!   经四奶奶一说,她似乎立刻成了抢手货。   有男人问阿泰花了多少银子,愿不愿意转手。   巨人傲慢又凶狠地扬扬斧头,到一边的柴棚里去劈柴了。   不理会任何人。   似乎要彰显男人的威武,一斧头将粗大的圆木劈到了底。   “咔嚓”,裂了。   “阿泰,你媳妇儿叫啥名儿?”   “严氏。”阿泰挥着斧头,声音霸气地说。   篱笆外有汉子笑嚷道,“严娘子,跟我家去吧。我家田比阿泰多哩!”   婆娘们纷纷啐他,“先问你裤裆里的东西有没有阿泰的大!”   荤话掀起一窜哄笑。   男人女人互怼互撩,叽叽喳喳,你来我往。像过节一样。   严锦低垂着脑袋,嘴角不断抽搐着。   手里握着疑似“黑熊的鞭”,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   过了一会,四奶奶忽然挤到人前,谦卑又讨好说:“严娘子啊,来来,这两套干净衣裳给你换洗的!”   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线,枯枝般的爪子一下下拍着。   严锦错愕:哪搞来的衣裳!刚才她手里还没东西呢!   她下意识睃了阿泰一眼。   巨汉表情沉静,坦然受之。   于是,严锦有点动摇了。   虽然老太太充满阴暗的黑巫气息,且似乎有诡异的透视之能,可她实在太需要衣服了—还是妥协地融入集体吧。   反正大家都不讲廉耻,她也适当调低下限好了。严锦这么想。   上前福了一礼,从老太太手里接了衣裳。她低头羞涩地笑了。   四奶奶欢喜得合不拢嘴,立刻得寸进尺,叫她当场认起了人。   长根嫂子,大全叔,长贵娘……李家庄的一干居民都指点了一遍。   严锦豁出去了,羞答答挨个儿地叫。   天下少有的大方体面娘子——四奶奶这样夸她。   巨人阿泰杵在柴棚里,淡漠地望着这一切。遗世而独立。   气氛像闹洞房一样,欢快又放肆……   在这气氛里,上辈子养尊处优、天之骄女的记忆,逐渐褪成了浅淡的布景。   严锦终究被眼前的现实侵占,融化在泼墨般的苍山翠海中了。   适应力真是超强啊,她自嘲地想。   换句话说,也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稍微反抗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藏,欢迎评论。 第2章 初探   日头西斜,人群如螃蟹撤回了大海,留下这片空白的海滩。   被笑声稀释的野性又从八方包拢上来。   山鸟呴呴而鸣。林中似有百兽在窃窃私语。   “嘶—”,   “嗷呜—”   “咔嚓……啵”,又一根大木头被劈开了。   他扯掉坎肩,露出魔兽般的精壮上身,继续凶猛地挥着斧头。   这是在恐吓示威,还是一种雄性求偶的炫耀?严锦琢磨不透。   无论哪种都让她好惊慌。嗓子眼里都被烘干了。   她该热情主动地开始做家务,还是保守起见,当个木讷顺从的封建妇女呢?   完全拿不定主意。   不一会儿,他停下了动作。   终于想起来似的,向她投来空漠的一瞥,“你杵这儿装啥木头,也想老子劈了你?”   “啊,哈哈,不是,只是被大哥的威武震住了,崇拜得傻啦。”她僵硬又谄媚地笑着。   像个蹩脚驯兽师,恭维得相当拙劣。   他眯起眼,颇嫌恶地说,“好一个轻浮女子。”   严锦一颤,看来热情主动是自寻死路。   她深深低下了头。肠子悔得纠起来。   “老子买你就图两件事,做饭洗衣,夜里陪着睡。事儿干得好,你有饭吃。敢偷奸耍滑,捏死不过亏二十两。”   他甩着膀子走出柴棚,大马金刀往石桌上一坐。“所以,别拿女人的狐媚手段用老子身上。想以柔克刚收服老子,往后任你骑头上作威作福,这事儿想都别想。趁早把你那些个花言巧语收起来!”   严锦:“……!”   领导训话好有才!简直扒了她的脸皮。   真奇怪。之前人市上他是画圈签的字,这会居然讲起了成语,条理比她还清晰呢!   “说话。”他一脸恶狞,“哑巴了!”   严锦张了张嘴,泫然嘟嚷道:“我只会说花言巧语……而且都是真心的。大哥又不让说。”   ……此处安静三十秒。   就像进入了爆炸的倒计时,生死系在一线。   她的头皮上寒浪滚滚。   三十秒后,阿泰像一座魔山从石桌上耸立起来,迈着嗜血的脚步,慢吞吞走到了她面前。   “啊,倒是小瞧了你这女子。你看来很有气性。”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语气深沉得没有丝毫情绪。   严锦溺在了他嚣张的体臭中。“没……我并没有气性。”   “哼哼。”他的重低音炮嗓音震荡着她的脑子,“不必恐慌。我敬重有气性的人。现在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行选择去留如何?一次机会。”   “哎?”严锦抬起头。   “进屋看看。愿意留就留,不愿意马上可以走。”   “啊,这……我要是走了,大哥岂不亏了银子?不好吧?”   他掀起嘴皮,森森一笑,“无妨。有气性的人值得被尊重地对待。去看看。”   是吗?严锦很怀疑。   “哦。那我去了。”   她拿着衣服和熊鞭,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鸭子摇进了窝。   *   家里共三间土房。   中间是堂屋,摆着八仙桌和条凳。靠墙有张龛桌,乱七八糟扔着旧杯子和破碗。除此之外,没有家具。   地面是泥巴地,高低不平。   屋梁上披挂着藤蔓似的蜘蛛网,在半空妖娆地晃着。承载了无尽腐朽的旧时光。   东屋存着粮,倒是挺丰富的。   秋收应该刚结束。有五巴斗谷子、十个大南瓜、几筐玉米,还有许多红薯和和黑咕隆咚的兽肉。   气味呛得不能闻。   西屋是卧房。破旧的大床上,团着灰秃秃的被子。   墙边是竹制的衣柜,塞着两条被褥,几件旧衣裳,边上堂而皇之点缀着“可爱”的老鼠屎。   处处弥漫着消魂的霉腥味。   严锦将衣服放在床边,默默陷入了崩溃。   内心的小人在苦水中死死挣扎起来。   光线暗了下去。黝黑而巨大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他用平静又粗沉的声音问,“如何,可有了决定?”   “呃……”   严锦的双眼怔怔瞅着他。   四目静静对峙。   他那陷在眉骨下方的眼里,闪烁着荒原般冷硬的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严锦心中划过一道闪电,顿悟了。   我去,这是阴谋的试探!   全村人都见过了!这会儿她再走掉,男人面子往哪儿搁?   怎么可能放她走!敢拔腿离开的话,立刻会有无情的惩罚招呼上来吧!   这只大猩猩真狡猾,脑子深得很啊!   严锦拂了拂散落的鬓丝,违背良心地说,“我不走。做人哪能忘恩负义?若不是大哥,我可能都被卖进窑子了。”   “是吗?山里日子可不比城里尊贵。”   “山里风光好。天人合一。”   “家里邋遢,不比城里砖房干净。”   “土房冬暖夏凉啊!邋遢是邋遢了点,不过大哥一个男人也难怪。往后我勤加洒扫,又怎会比别人差?”   嘿,她说得自己都信了。   阿泰抿住了嘴。灰眼珠一动不动瞪着她。半晌,露出真面目似的冷酷一笑,“算你懂事!听着,老子既然买下你,往后就是你的天。敢耍滑偷溜,会折掉你的腿。嗯?!”   严锦浑身一颤。果然是下套啊!好阴险的牲口!   一滴冷汗沿着她的脊背淌到了屁股上。   “我不跑。大哥家里有肉,我跑了不是傻子嘛。”   她仰着脸,虔诚地说:“做饭洗衣缝缝补补这些都没问题,陪着睡觉……也是没问题的。我只有一点卑微的小请求。”   巨人皱了皱大鼻子,“想让老子别打你?”   “……大哥明察秋毫。”   “滚去做饭。做砸了,你就知道老子会不会打你了!”   “……是。”   *   厨房采光倒不错。   邋遢程度比正屋更胜一筹。   锅灶和碗橱都是黑的,长满了陈年老垢。   蜘蛛网有如蹩脚美术生画的透视图,挂得横七竖八。   一只肥硕的鼻涕虫拖着晶莹的亮丝在墙上蠕动着。   严锦瞪大眼,死死瞧着。   她大学修的是“自然学”。动植物和宇宙都在研究范围内。   曾有一时,为了观察软体动物,绞尽脑汁搜寻蚂蝗和鼻涕虫,如今终于得来不费工夫了。   真是喜极而泣呢!   墙边有个水桶。严锦将抹布、锅铲、碗盆之类的物什一股脑儿放进去,从窗台上拿了疑似碱块的东西,便提了出去。   连锅盖也没放过。   “大哥,我先去河边洗一下。”她积极报备道。   “平白洗什么锅盖?你嫌事儿少是吧?”   严锦:“……也不是。我怕初来乍到不洗洗就用,显得太轻浮。”   阿泰:“……”   这女人油得有点滑手啊!   天色近黄昏。银红的云海在西天翻腾。   白光飞烁的瀑布冲下悬崖,形成欢跃的山涧自坡下流过,带走了严锦手下的黑色污浊……   阿泰矗立在坡上,俯视着她的身影。   邋遢的胡子脸上浮动着一抹冷峻的沧桑。   他好像是个孤儿呢。严锦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即使是孤儿也过得比她拽呢!   她是一只随时会被碾死的小小蝼蚁。   没有一点苦行主义和认命的达观,简直寸步难行啊。   好歹洗完了。   她直起腰,提起沉重的水桶往坡上挪移。   巨汉满脸嫌弃走下来,帮她提回了家。   “瞎磨蹭啥,想等天黑了往鼻孔里吃是吧?”   她轻咳一声,乖乖地领了训。   心里却顶嘴道:“天黑了,抓鼻涕虫给你吃。”   幸亏有原主的记忆,顺利在火膛里生了火。   她在烹饪上也颇有造诣,很快倒饬出一顿晚饭。   野葱是屋后草丛里找到的。剁碎后,和着雀蛋和面粉下锅,烙了五张大饼。   又用一块勉强算新鲜的野猪肉,混着白萝卜炖了一镬子汤。   佐料只有油盐、野葱和辣子。   但因严锦对火候控制精当,香气飘出来时,透出一股盛宴才有的华美气息。   阿泰宛似中了毒。   想必自己不太会烧,整个人都被奇异的香味魇住了。   眼神有点发了直。   上桌后,他埋着头狼吞虎咽,吃出了一身臭汗。胡须都湿透了,仿佛野草上凝了一层露水。   一人吃掉四张饼,两大海碗的浓汤。   凶残的吃相着实吓人。   昏暗的灯光下,那毛茸茸的脸愈发显出“非人类”的特征。眼珠子像冰冷的古刀,灰中带绿,寒光烁烁!   庞大的身躯窝在条凳上,像一头凶猛的狗熊精。   严锦默默总结,今晚她会有四种死法:   被压死,被虱子咬死,被臭气熏死,被做死。   幸存几率低于一成。   “怎么不吃,发啥呆?”他不满地说。   “我饱了。”严锦把剩余的饼子推他面前,“大哥,家里浴桶在哪?我没瞧见。”   他冷漠地瞥她一眼,“没有。要那玩意儿做啥?”   “啊,呃,洗澡……”她声音弱下去。   他该不会一年洗一次澡吧?   “河里洗。”   “哎?……冬天也在河里洗?”   “谁冬天还洗澡?”他瞧疯子似的瞥她一眼。   严锦下巴一掉,整个人都茫然了……   过了半天,她的语言能力才凝聚起来,“那待会儿请大哥带我去河里洗澡吧!把晦气洗掉才能陪着睡嘛……顺便,也伺候大哥洗一洗。”   脑子里响起廉耻指数跌停的声音。   果然自暴自弃的人是无敌的。   严锦觉得,她正在陷入一种无人能及的疯狂。   阿泰也被她震慑了。惊愕了半晌,才掀起嘴皮说:“算你懂事。”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作为男主如此邋遢说不过去吧?妹子们会集体嫌弃你。”   阿泰:“我已经很努力过得像个人了。再说,村里多少人家穷得揭不开锅,我家至少每天有肉吃呢!”   “好吧。女主还合你心意吧?”   “很乖,乖得有点滑手。” 第3章 夜河   秋夜清凉。星光如梦。   没有月亮。   严锦打开门,被深海般的黑夜震住了。“要提灯吗?好黑啊。”   “提啥灯,跟着我。”   严锦连忙跟出去。   手里提着篮子,装了外衣、碱水、篦子,老丝瓜等“澡具”。   像去上澡堂似的。   “啊呀呀,好黑。”她两眼俱盲,脚压根儿迈不开。   走出老远的阿泰又折回来,二话不说把她往胳肢窝里一夹,大步下了坡。   “当心篮子里的东西!啊,我的脑袋掉地上了!”   一路瞎叫着。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潺潺的水流声。   未及喘口气,她的鞋子被捋了,篮子被夺了,整个人被他插秧似的栽进了水里。   瞬间冰寒入骨。   严锦“啊唷”一声,连忙扶住了河岸的石头,拼命踩起了水。俨然成了踩梯子的疯狂荷兰鼠。   “冷死我啦……”   少顷,旁边传来一声闷响。他也下了水。   严锦继续踩着。等她扭头看过去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连寒冷的感觉都没了:   一双恐怖的眼睛悬浮在附近的漆黑中,晶莹透亮如两盏水银灯。   “大大大……哥!”   “鬼叫啥!”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眼睛忽闪了一下。   严锦的心脏立刻堕入一场反复冻结与碎裂的过程。   他不是人类吗?   这个疑问如同巨大的惊雷滚过,大脑一片空白。   那么,一种比“被做死”更惨烈的结局出现了:被吃掉!   果然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哈哈哈……   死亡一般的寒冷。   死亡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抽风似的,又疯狂踩起了水。   他纹丝不动,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银中嵌绿的眼睛不含任何人类情感,冷漠又安静地浮在黑暗中。   严锦发出怪笑,舌头打结地说:“大哥,你的眼睛像两片银叶子,是……是天上星星做的吗?”   他“哧”了一声,“为何笑得像公鸡打鸣儿,怕我吃掉你?”   “哈哈,”她的笑声越发难听起来,“这是什么话。吃掉我谁给你当媳妇儿,对吧?”   他没有说话,好像连呼吸也没了。   双眼眨了眨,光芒盈盈流动。   冷酷得近乎美丽了!   严锦舔了舔干燥的嘴巴,“大哥,哈哈,好吧,我怕得快疯了。天啊,我真的要疯了……”她的牙齿“咯咯”打战。   阿泰轻嗤了一下,嫌恶地说,“谁要吃你!你的肉比猪香吗?”   他的手忽然伸过来,扯芋头皮似的,除掉了她的湿衣裳,往岸上一丢。   严锦从齿缝里嘶了一口凉气。   没有反抗。一点斗争的意志都没有。   她只想赶快做点什么取悦他,迅速拉近关系。   “大哥,我帮你搓澡吧。顺便洗个头!”   “不用洗。”   “嗷,洗一下吧。很舒服的。就当……庆祝你有媳妇好了。”   “庆祝我花二十两买回个胆小鬼话篓子?”   “诶?”严锦爆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笑声,“你这玩笑一开,我立刻有点胆大起来了呢。”   她伸手在岸边摸索着,从篮子里取出碱水和老丝瓜。游到了他的身边。虔诚又可怜地望着那双眼睛。   最后,半求半拉,终于把他的头摁了下来。   这是一头又粗又密的硬发。全部梳在脑后,用牛筋捆成一段一段的藕节。想必从来不洗也不剪,黏糊糊的粗辫子一直拖到腰间。   严锦摸索着,把乱七八糟的牛筋撸下来,套在手腕上。往乱草中倒入碱水,使劲儿搓洗起来。   臭味世间少有!   难怪这家伙人高马大的连老婆也娶不上。   严锦转到他的上游方位,用指腹使劲儿抓洗。   他很快发出了喟叹的声音。   时不时“嗯、啊”一下,想必强忍着不把“舒服”二字说出口。   严锦很卖力,抓得手指都快断了。   他的手臂在水下抱住她的腰。   钢铁身躯和乳糕似的身体相互依偎着。   肌肤相亲,气氛沉静。虽然亲密,却无狎昵之举。   横亘在严锦体内的恐惧逐渐溶解了,消弭在夜色中。   她俏皮起来,用洗头妹的语气与他搭讪:“哥,你是叫阿泰吗?”   “嗯。”   “姓氏呢?”   “……死去的养父姓周。”   “村里人不是姓周便是姓李啊。”   阿泰没再说话。   各自静默着。   约莫一刻钟,头洗完了。她拿篦子仔细篦了一会,用一根牛筋松松绑了起来。   又拿老丝瓜给他搓起了背。   不知何时发生的,身边的水一点都不冷了。   甚至像温泉一般舒服。   她“咦”了一声,伸手向四周探一探,不可思议地懵了。   而他抱玩具似的单臂抱着她,慵懒无聊地站着,好像对此完全不知。   “厉害了,我的哥。”严锦惊怔呢喃道。   “切。”   “嘿嘿……现在水好舒服啊。”她几乎快乐起来了,“我说,以后每天都来河里洗澡吧!”   “女人就是喜欢蹬鼻子上脸。”他断然拒绝,“哪个正经女子天天洗澡的!”   严锦:“……”   傻眼片刻,给自己也倒了碱水----开始洗头罢。   他不知哪根经搭错了,忽然将她打横一丢,如将婴儿放进摇篮,让她躺在了水面上。   然后,也饶有兴致当起了洗头工。   “啊哟,啊唷!”严锦龇牙咧嘴地抽气。头皮快被他抓下来了。   “咋了,这就疼了?”   “不是疼,让你洗完头就没啦。”   “自己洗!”他恼怒地吼了一声。   严锦翻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下。让头发在水里飞。天然漂洗大法!   四周的水像被圈入一个结界,温暖极了。   她好像进了童话里,心里泛起天真的感觉。扶住一块石头,疯鸭子似的扑腾着,搅起了无数水花。   他像一头吃饱的猛兽,对身旁的弱小动物采取了纵容姿态。双眼在夜色中静静地明灭着。   某一时,他忽然捏住她的脚丫,把人拖回了水中央,重新夹回了胳肢窝下。   “有人来了。”重低音在她耳畔嗡嗡震荡了一下。   严锦一顿。伸长脖子向四处瞅了瞅。   啥也看不见。   树林间传来夜莺的啼叫。草虫里有零落的秋蝉声。   夜色深邃无边。   “谁来了?在哪?”她声音很轻地问。   “七十丈外。”   “你看得见?”   “嗯。”   “……又厉害了,我的哥。”   他再次不屑地嗤了一声,“脸皮厚。少啰嗦。”   “哦。”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或许是眼睛习惯了的缘故,严锦依稀看到河岸上来了三个人。   蹑手蹑脚如三只皮影。   一男人捏嗓说:“大块头现在肯定快活着呢,嘿嘿。”   “那女的要真是雏,要吃大苦头啊。”另一男人说。   又有女子娇笑道:“……听说他的比驴还大。”   “馋了吧!怪不得没事总往这头跑。我和元庆兄还不能叫你满足?”   “呸!”女的啐了一口,“没心肝的男人,尽拿腌臢话埋汰我!奴家岂是三心二意之人?”   “行啦,”男人说,“装玉女也要有个限度……”   三人嘀嘀咕咕,打情骂俏,渐渐爬上了斜坡。   严锦纳闷道:“他们干啥的?”   “来偷听的。”   严锦一点就通,牙疼似的“嘶”了一口气,“哟,黑灯瞎火的真有雅兴呐。三个奇葩都是村里的?”   “女子叫王寡妇。男子一个叫李俊,一个叫李元庆,是村中豪户的子弟。”他的口气中流露出厌恶。   严锦默了一瞬。“进院子了吗,看不看得见?”   “趴窗户缝上呢。”   “他们不怕挨你打么?”   阿泰冷哼一声,无奈道,“此间民俗,洞房之夜怎么闹也不为过。”   原来是洞房之夜呢,严锦怔忡了一瞬。   忽然关切地问:“咱们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酒也没摆,算正经夫妻吗?”   “算又如何,不算又如何?”他冷冷说。   “算的话,我挺起胸膛做人。不算的话,我要夹起尾巴做人了。”   他发出一声很轻的笑。半晌后,用盛气凌人的语气说:“我倒想看看你挺起胸膛的样子。”   严锦咧嘴笑起来……   他的眼睛也微微地弯了。   雾气从树梢降下,在湖面浮沉着。   天上星光流转。   严锦又看到了澈绿的琥珀光。   它在树林上空温柔涌动着,似乎勾引着她的注意。   她像发现了飞虫的青蛙,下意识吐出意念之舌。   身体好似张开了无数小吸管,接纳着四方涌动的生机。   绿光沁入躯体!   吞噬过程持续三十秒。   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舒服,好比吃了仙家的大补丹!   银叶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看到了吗?”她轻轻地问。   “嗯。”   “你不问吗?”   “是好事。”他用鉴宝专家的口吻说。   那双眼睛亮得银光湛湛,晶莹得快要破碎了。   严锦仰头望着他的轮廓,半晌沉默着。   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轻轻地问,“哥,你是人类吗?”   他冰冷地说,“不知道。”   沉默。   气氛静悄悄的,失去了该有的血腥与紧绷。   雾气让人如置仙境。心变得空灵,声音也变得空灵。   一切都无邪起来,丝毫杂质也没有。   彼此仿佛成了小孩子。没有欲,没有恐惧。只剩两颗心之间充满新奇的瞩望。   她无话可说了似的,指着南面不远处问:“那边飘来飘去的是啥?”   “鬼火。”   “咦,那儿有坟地么?”   “有。”   “怪不得人家都不住这儿。”   “又怕了?”   她伏在他的宽肩上打了个哈欠。“不怕。你比鬼凶多了。”   *   偷听的三人一无所获,鬼鬼祟祟地下了坡。   到了河边,聊了一通不堪入耳的下作话,往远处行去了。   阿泰抱着她上了岸。用干净的外衣将她包起来,仍然夹在胳肢窝里回家了。   严锦的困意被折腾得一干二净。两手一垂,脑袋一耷。装尸体以示抗议。   他闷笑了一声,毫无同情心地继续前行。   到了家,她几乎得了脑震荡。   房间里的气味更是呛得她脑门子疼。   她坐在黑暗中,殷切地提议:“快用内功把头发烘干吧?”   一个干脆的回答抛了过来:“不会。”   蒲扇似的大掌摁住了她。   严锦吃了一惊。   以为是将来时的事,猝不及防成了现在进行时!   于是,一场比生子还痛苦的过程在黑暗中开始了……   屋内响起了杀猪似的叫声……   最终,亏她灵机一动,尝试着吞噬“绿光”,才算缓解了被屠宰的痛楚。   作者有话要说:  阿塔:“不羞耻吗?夜河共浴,谁都不可能那么自然吧。”   严锦:“我没有羞耻心。”   阿泰:“我总不能输给女人。” 第4章 主妇   来自丛林的“绿光”是一种强大又纯粹的能量。对人有治愈、抚慰的奇效。   只是没过多久,严锦发现这个神话般的金手指并非是独属于她的:   当二人结合时,它就像泄闸的洪水一样,自她体中迅速流失而去了。她成了一个输液的瓶儿,被他抽取一空。   阿泰注意到时,震惊地“噢”了一声,静止了半天不敢动……   “抱歉……”他破天荒地说。   凶恶的面具好似掉了,露出一抹冷峻的斯文。   “不必抱歉。这是你的造化。二十两买到无价宝啊。”   “……还能继续吗?”   “如果我说能,以后可以让我骑头上作威作福吗?”   他掐掐她的腮帮子,用惩罚的语气说,“就知你野心不小。门儿都没有。”   “啊……骑脖子也行……”   “废话多。”   ……   灵气散去还复来。   事后的休息就是一场深度回血的过程。   她的体内形成了一种软绵绵的慵懒,一种舒服的倦怠,使她陷入了彻夜的甜眠。   清晨醒来时,人又生龙活虎了。全身部件都像新的。   心情也很不错,没有一丝阴霾----她天生达观,又是“付出型”人格,性子一贯洒脱自在,并不觉得吃了亏。   她穿着里衣,披着头发,安静地坐在床上。一边玩手指,一边思索如何打扫这间“鲍鱼之肆”。   体格惊人的大块头从床头横到床尾,像搁浅在海滩的大鲨鱼,个头不到一米六五的自己,居然没有死在他床上,这简直算一场奇迹。   不,是神迹。   咦,好像听不到他的呼吸!   她听了一会,犹犹豫豫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男人毫无预兆睁了眼,吃不消地讽刺道:“喂,愚蠢也该适可而止吧。”   她嘻嘻地收回手,脸上笑容盛开来:“醒啦,早上好啊!”   阿泰接着她的目光,静静对视了片刻。微不可见撇了一下嘴角。   一夜夫妻百日恩。相视间,有了许多缠绵。   她一点都不怕他了,连那张凶恶的脸也顺眼了许多。   “非人类”的悬疑问题,更是一点不在乎了。   对她而言,躺在这里的雄壮身躯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既不是妖,也不是兽。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   “起来吧,我一点都睡不着啦。”   “没人拦着你。”   “你也起嘛。我要把被子床单拆了洗。”   “洗啥!”他不满地说,“我喜欢上面有我的味道!不许洗!”   严锦噎住半晌,哄劝道:“洗吧。我也想染上我的味道呢。你的味道已经入木三分,洗白了我才能有一点机会。请给我一次机会吧!”   阿泰别过头,痉挛似的动了动嘴角。   *   早饭是玉米甘薯粥,蒸芋头和炒雀子蛋。   家里有一大筐的雀子蛋,不知哪来的------若是大块头自己爬树上掏的,人设就太崩坏了。她无法相信……   他倒不挑食。吃什么都狼吞虎咽,似要把自己活埋在食物里。   这顿早饭自然也是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严锦摇头晃脑邀功道:“大哥,以后我每顿给你做好吃的。”   “算你懂事。量太少了,这么点儿喂猫还差不多。”   “啊?虽然我做得好吃,你也该有所节制吧。粮食要省着过冬呢。”   古代粮食稀缺。过两天要好好盘点,进行一番规划才是。   阿泰满脸严肃,高高端着家主之威,胸有成竹道:“不必瞎操心。有老子在不会饿着你。”   “我饿着没事,关键不能让你饿着。”她娴熟地拍着马屁。   *   早饭后,属于严锦一人的热火朝天拉开了帷幕:   先打开门窗,前后通风。拂去窗纸的尘灰。用长棍绑着扫帚,清除家中一切蜘蛛网。   被褥床单一概拆洗,用碱水浸泡、盐水煮沸。草席、棉胎、衣柜里的东西,全搬去院里晒太阳。   移开家具和放粮食的筐筐斗斗,打扫家中每个角落。到处修补整理,彻底收拾。   折腾了一上午,最后的工作就是填老鼠洞。   阿泰忍无可忍地说,“你要把老鼠洞也染上你的味道?”   “是啊。你走开吧,让我尽情发挥。”   他恶声说:“堵上了它们还咋出来?讨厌的话就让它们搬走,使这种坏招不怕有损阴骘?”   严锦瞠目结舌地震惊了。这满脸凶恶的人居然讲出敬畏因果的话来,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冲击啊。   人家一下子站到道德制高点上了,她却好像得到了“最毒妇人心”的光环!   “……怎么让它们搬?”严锦深表惭愧地说。   阿泰嫌她麻烦似的冷哼了一声。扁了嘴唇,发出一种类似蛐蛐叫的“吡吡”声来。   接着,类似童话的一幕出现了:   十五六只大小不一的灰老鼠从屋梁上、墙洞里鱼贯而出。排成一列,有条不紊向门外走去。   领头的回头望望,对阿泰“唧唧”叫唤了几声。似乎在说:山高水远,江湖再见啊,兄弟!   严锦:“……”   “好可爱的老鼠家族啊!”她抖了抖鸡皮疙瘩,“要不,让蜘蛛、虱子和臭虫家族也顺便搬走吧。这件事就劳烦大哥去交涉一下,对啦,别说是我容不下它们噢!”   阿泰:“……”   这个油腔滑调的女人!   午前,村里来了货郎。   老远传来了悠扬的叫卖:“有妇人头油香膏,针线裹子卖喽……”   梆子声散漫地敲着,仿佛从她记忆深处的旧电影里走了出来。   严锦正在河边洗菜,闻声立刻奔回家,“大哥,给我一点银钱,货郎担子来了!”   她的脸笑成了花,眼里的期待也开出花来。   阿泰嘲讽道,“你翻箱倒柜大半天都没发现钱在何处。这也叫彻底收拾?”   “诶?对啊……”真的没发现钱!   “莫不是在老鼠洞里吧?”   他面无表情,趾高气扬进了屋,从床侧拉出一个暗格来。   里头扔满了碎银子、铜钱儿。目测有许多。   严锦对钱没概念。   她前辈子家境富足,卡里的零钱永远花不完。消费观又朴素,很少青睐奢侈品。所以,在金钱方面近乎是超脱的。   “拿多少合适呢?”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阿泰拎起一吊铜钱,放进她玉片儿似的手掌里。一脸高傲的漠然。   风一般的女子立刻出了门。沿河向西,再从田间干道向北直行。生怕货郎不等人。   到达时,货郎担子旁已经站了六七个女子,叽叽喳喳的,活生生一幅古代民俗画:有婆姨婶子,也有大姑娘;大多穿着粗布裙,也有绫罗加身花枝招展的。形态不一。   严锦一靠近,众妇人好似被定格住,无比困惑地望着她。惊怔凝在了每张脸上化不开了。   “谁呀……”   “是啊,这是谁啊,好标致的小娘子。”   此刻的严锦穿一袭青布裙,头发一丝不苟朝后梳,盘成了妇人的圆髻。乌发黑亮,皮肤清润莹白。   两眼又大又圆,眼尾却微微斜吊,既有一股俏丽劲儿,又透着清冷不俗。笔直的剑眉英气逼人。   整张脸说不出的英秀端庄,绝非凡尘俗色。   “啊呀,你是阿泰家的吧!”长贵娘一拍大腿,惊呼出声。   严锦福了一礼,微笑道:“昨日才见,婶子便认不出了?”   “阿泰家的!”妇人们炸锅叫起来,“这怎么说的!洗干净了这么好看呐!”   “真是美人啊。比李燕妮还好看呢。”   一女子娇声拖着腔说:“啊哟哟,这下子阿泰可真有福了。”   酸味几乎溢出来。   “王水娣你就眼红吧!”长贵娘扯开粗野的破锣大嗓笑起来,“你穿红戴绿也比不上人家。”   “我们寡妇跟人家比啥?苦命人。”王水娣冷冷一笑,扭头刮脑地说。   此妇柳眉桃腮,尖瓜子脸。说话间眼波横流,身姿漾动,是个天生妩媚的女子。   听她自称寡妇,又姓王。严锦心中略微一动,不免多瞧了一眼。   王寡妇对她勾引似的一笑,斜耷着眼皮瞄着她的身段儿。   长贵娘似乎是个直肠子,毫不避忌地说:“你呀,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算不上正宗寡妇哩。”   旁边的婆娘们都笑起来。肆无忌惮的,不给面子的笑。   大家都不拿王寡妇当人。   王寡妇很生气,板着一张猪肝色的脸,装作没听见。   严锦事不关己,挤到货郎担子旁问:“有澡豆子吗?”   一直处于呆懵状态的货郎猛然一回神,羞红了脸说:“有,有!澡豆,香胰子,皂角粉儿都有。”   “有刷牙齿的吗?”   “牙擦子,牙粉也有。都要不?”   “多少钱?”   “十文。”   严锦点点头,又看上了针线包,绣绷子,布巾子,鞋面儿……目不暇接。只觉啥都该往家中买。   一干妇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沉静如画的侧颜上,静静地痴了。   各自心中落下一种“人比人气死人”的叹息。   离此不到五十步的村口,恰好有个茶寮,连着村庄与官道。里面喝茶的糙汉子们都把脖子伸得好长,一个个的眼珠子飞出了眼眶。   “比李燕妮还白哩。”   “瞎说,没李燕妮白。”   “白是白,屁股太小了。”   “不小。不肥也不瘦!都像你家婆娘那张磨盘大屁股,拿来当桌子吃饭呢是吧!”   有男子大声朝这里嚷嚷,“王寡妇走远点吧,你跟人家站一块儿,像染色的乌鸡啦,脸咋那么黑!”   “我呸!没你屁股眼儿里的毛黑吧!”   她显然没一点骂人的水平。拿自己的脸跟人家屁股里的毛相比,刺不痛别人,先自辱三分。   四周男女笑得前俯后仰。   王寡妇气得脸都涨紫了。仇恨地瞪了瞪严锦,愤世地说:“不买了,不买了,半天只做漂亮小媳妇的生意,我们寡妇人家识相点滚吧。”   她尖酸地说完,真的甩着帕子滚了。   “去去去!”长贵娘驱逐野狗似的,冲她背后啐着。   那独自一人的水红身影颇有点可怜地远去了。就像被放逐了一样,消失在乡村小道上。   严锦知道,对于别人的可恨与可怜,她再嗟叹也没用的。   还是自己挑东西吧。但凡搭讪问话的,都被她用含羞的微笑对付了过去。人文文静静的,花起钱来却一点不文静。半晌功夫,半吊钱没了,兜罗了一大包,喜滋滋地家去了。   身后的婆娘们真替她担忧:“买那么多,阿泰要收拾她了!”   “人是挺水灵,看样子不会持家。眼睛不眨花掉五百文!好家伙!谁能养得起!”   “四奶奶不是说她旺夫吗?”   长贵娘压低声音,讲鬼故事一般暴睛瞪眼地说:“旺个屁,没长毛的女人是啥?白虎!天生的淫,个个克夫的,懂不懂?”   “啊!”妇人如惊恐的麻雀般叽叽喳喳起来。   “别胡说,四奶奶相看了,是超级的旺夫命!”   “省省吧。四奶奶十次能说得中三次不?她这花法儿能旺起来我把眼珠子抠下来。”长贵的娘指着天赌咒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货郎担子,行走的小超市。。。   修改捉虫 第5章 粮食   几日后,严锦彻底统治了这个家。   “鲍鱼之肆”摇身一变,成了清新的乡村小居:   窗明几净,古拙怡人。旧木家具、柳条篮子、配几束无名野花,便生出了“唯吾德馨”的雅意来。   革命进行得很彻底。连男主人也受到了改造。   她每日哄着他洗澡,梳头,刮胡子。如厕后要洗手,吃饭也要洗。更欠揍的是,出恭后还逼着洗屁股。   头一次听到这要求,阿泰几乎暴跳:“脑子是不是被虫啃了!男人洗腚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   为了让他做人,严锦表示愿意让步。   但是,每隔一会儿,她那清透无滓的眼珠子就要向他屁股一瞄,隔一会儿又一瞄,好像他整个人都被屎糊了似的。   巨人被这种眼神碾压到了尘埃里,恨得磨牙道,“要命的,不洗个屁股就好像低人一等了。”最终,灰溜溜败下了阵来。   有了女人,就像给自己套上一件枷锁。恼人的是,即便被套得死死的,也生不出舍弃的心思,只好认命由她的淫威统治。   做为主妇,严锦最关注的还是家中粮食。   阿泰有五亩地,是从故去的养父手里继承的。种三种作物:稻谷、玉米和冬麦。   秋收刚过,收了稻谷六百斤,玉米二百余斤。去掉即将上缴的田赋,真是“多乎哉?不多矣!”   至于蔬菜的种类也是极少。远远达不到丰富的标准。   南瓜、甘薯、芋头和花生都是别人拿来换肉的—因为阿泰常进山打猎。   他自种的菜只有两行秋萝卜,疏于打理,叶子长得比大蒜叶还小。   屋后的竹林边有一块荒着的地,被野草和野菜占领着。   她决定去芜存菁,开辟屋前屋后的地,全都种上秋蔬。给青黄不接的寒冬上足保险。   于是,向家主提出申请。   家主莫测高深地说:“种竹林子里吧。屋后的地先别动。有用。”   “啥用?”   “藏宝。”他一语惊人地说。   之后再问,却不吐只字片语了。   严锦既兴奋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盆地的秋天总爱起雾。早晨醒来,到处浮着白烟,如在仙境里。   这日清早,主妇做好热腾腾的早饭,梳洗完后,去叫丈夫起床。   他最近田里清闲,且因陪着她,也没进山打猎。醒了就爱懒在床上,简直成了一头睡狮—还抱着被子不肯放。   严锦说:“起来吧,再睡下去,你要从家主沦为家宠了。”   他强词夺理道:“还不是因为被子味道不习惯,老子以前可没这么懒。”   她硬把人拖起来,帮他梳头。   把鬓角和头顶的发丝编成小辫,拢到后面的大马尾中去。马尾再扎成六段。最上头编成辫子,下面松着,隔一段再编辫子,最下面又松着。   如此倒饬出一种异域战士的风采来,既英武,又清爽。   *   两人正吃着早饭时,栅栏外来了一行七八人。   领头的是里长李四男。   此人是白胖胖的乡绅模样,穿件灰色长袍,手里拿一柄象征城府和家境的金色烟杆子。   “两口子吃早饭呐?”他扬声说。   一脸皮笑肉不笑。   旁边是个瘦长的、蓄着山羊胡的男人,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帐簿本子。身上着装肃净,似是上头来的官员。只是,满脸都是生无可恋的倦容。   一副活够了的样子。   “是来催税的吧?”严锦低声问。   “嗯。”阿泰没表情地说。   从桌边耸立起来,像座小山似的走出了家门。   里长的脸颤了几颤,极不自然地堆砌出一种慈眉善目的笑来,“周泰,今年收成不错吧,听说你收了几百斤谷子!”   “都吃掉了。”阿泰冷冷地说。   “啊,哈哈,到底娶了媳妇爱说笑了……这位是乡簿刘大人,特地下来督促本村的田赋。”   阿泰和乡簿各自面无表情。谁也不稀罕认识谁。   里长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你五亩田地,须缴赋一石,咳,户籍上又新添了人丁,新增一笔人头税,合稻谷一石。此外,你有两年的里甲役、正卒役未服,折成白银共四两。去年还欠赋一石……我看今年趁收成好,一并儿都交了吧!”   严锦听得目瞪口呆。天啊!这是要抽骨扒皮吗?   一石大约一百五十斤。按如此说法,岂非要缴上去四百五十斤!   我勒个去!   农民不活了吗?统共才收六百多斤呐!   传说中的“封建主义大山”从天而降,压得她都快窒息了。   果然蝼蚁的人生必须充满磨难吗?   阿泰听了里长所言,一句话不说。   面无表情进了屋,搬了一小斗稻谷出去,往众人面前一放。   里长瞧了不冒人气的乡簿一眼,没好气地说,“上秤吧!”   跟随而来的壮丁拿出一杆大秤和绳兜,上前过秤。   “七十五斤。”   里长冷笑,“不够啊……”   “只有这些。”阿泰掀起嘴皮,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老子流汗一年种出的粮食,一下缴这么多给国家,这份忠孝之心你们好好立碑传颂吧!”   里长瞟着乡簿。乡簿大人冷漠得像个假人。   对付恶霸刁民的事一点都指望不上他了。   搞不好回去还得跟上头说,他这里长镇不住村中屁民,是个懦弱无能的银样蜡枪头!   里长心里说:我可不是银样蜡枪头啊!我花三百两白银捐了这么个官,拿到这点子权力,是为了作威作福,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一介莽夫压得死死的。   他变脸似的,表情迅速阴冷下去:“周泰,刻意欠赋是触犯律法,是要让你进监牢的。”   阿泰“唔”了一声:“里长大人,张口就拿监牢吓唬别人,是不是感觉自己能升天了?”   “大胆!”里长怒喝一声,权威受到严重冒犯的他,脸上仿佛刷了一层辣油,红得要喷火了,“你跟本大人说话是何态度!是何态度!”   旁边一壮丁叫周小矛的,连忙抚慰相帮:“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啧,阿泰,我听说你收了六百斤呐,不可能只有这一点儿吧?去年是灾年,大伙儿都欠了也就罢了,今年风调雨顺再拖欠也说不过去。再说你家新妇在那儿活生生坐着呢,这人头税怎么赖得掉!”   里长“呼哧呼哧”地喘着,眼里在流火。   乡簿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你们李家庄,共八十户人家,是莲花县最大的村。统共收上来不到二十石。新来的县令大人马上要就任,这好像说不过去啊。”   语气很轻,一切点到为止。   里长大人如被人抽了一鞭,指着阿泰大声吼道:“说吧,你交不交!不交就是造反!”   阿泰提起嘴角,微微地笑了,“里长大人真是官威赫赫啊。只是草民人虽长得粗笨,倒也不是个眼瞎耳聋的白丁。去年朝廷就已废了人头税,本县今年还在逼缴,怎么,大人们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是想造反?”   乡簿微微一震,被人惊醒了似的,抬起目光死死盯住他。   里长大声吼叫:“你!胡说八道什么……何时废除了!听了几句谣言就当圣旨,该当何罪!”   阿泰盘起粗壮的手臂,挑起一边的眉毛说:“哼,既然来了新任县令大人,吾等草民活不下去,可去找他伸冤吧?”   里长大人好似被扼住了喉咙,指着阿泰的烟杆子抖得拿不稳了。嘴里说:“吃牢饭,吃牢饭!不送你吃牢饭不行了!”   村中壮丁们面面相觑,“阿泰,你从何处听说的?我们咋都不知道?”   “不会是假的吧?年年有人说啥税免了,啥子税又要收了,都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年年还是收!”   里长大人把烟杆子往栅栏上一敲,“谣言,是谣言,都清楚了没有!把这造谣的混账先押起来!”   怒吼声绕树下盘旋一遭,落入尘埃里。   壮丁们不约而同垂下了头颅。   谁敢动啊?那可是阿泰!他一拳能揍死四百多斤的黑熊!   里长等了一会,发现自己的权威落实不到任何一个屁民身上,这份恼羞成怒真是不可形容了。   “造反了,全都要造反了!”   乡簿这时又张开口,语气颇冷漠地说,“行啦,里长,如此激动也无济于事。办正事要紧。谷子先抬走吧。”   明显打算息事宁人。   阿泰:“抬走前,劳请乡簿大人勾了我家的红字。一直这样欠下去也不是办法。一笔勾销大家也落得太平不是?”   乡簿的目光如一抔死灰,盯了阿泰一会。果真抬笔抹了簿子上的红字。“没错。希望承你吉言,大家落得太平。”   瘦长脸板得像副棺材。   至此,权力阶层灰头土脸落了败。   里长气得像婆娘似的跺脚,破着嗓子吼道,“周泰,记住你说的话。敢散布谣言惑乱民心,你真要吃牢饭的!别以为本大人拿你没办法!”   “行。我胃口大,麻烦里长大人多准备些牢饭才好。”他颇似愉快地一笑,“草民顶天立地,从不散布谣言。草民嘴里只吐真话,哼哼!”   里长被他气得上蹿下跳,尖声叫道:“乡簿大人,把他的红字改回来!给他加两倍,不,十倍!”   乡簿转身就走。脸都被丢尽了。   壮丁们目光闪烁地瞧着阿泰,将巴斗里的稻谷倒入一个超大斗子里,各怀心思跟着去了。   *   严锦快步走出家门,英秀俏丽的脸放着光芒。   “大哥你太厉害了!这帮贪官污吏好黑啊,张口要四百多斤,还一脸的心安理得!这样子勒索百姓,以后不怕下地狱抽筋扒皮吗?”   “抽筋扒皮当然会。只是老子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   “你如何知道税赋的事?他们一定对百姓封锁了吧!”   “天上麻雀说的。”   “你就乱编!麻雀还懂税的事!”   “麻雀比你出息多了!”他冷傲地瞥着她,“你没瞧见自己刚才的德性,坐那儿脸都白了。”   “可不是。统共六百斤粮,我还担心能不能吃到明年呢。他们又来狮子大开口!四百多斤啊,不是剜我的心吗?”   阿泰更加鄙视了,嗤一声道,“你的心就值四百斤稻子?好歹是老子的女人,能不能长点出息!”   “我这人才值二十两,就跟小小蝼蚁一样不值钱!再长出息,顶多变成一只大蝼蚁!有何意思?”   “哼。以后再说这种屁话,老子罚你不许吃饭。”阿泰阴着脸说。   “啊……哦。”她抿嘴笑了。攀着他的胳膊跳起来,在那泛青的腮帮子上香了一口。   他嫌弃地斜乜她一眼,“轻浮的女子!”   “虚伪的男子!”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着,忽然,风中送来一声隐约的哭叫声。   “咦,啥声音?鬼吗?”   阿泰眯眼听了一会,沉了脸说,“是长贵家。”   严锦脑中浮现长贵娘的样子,“长贵家?”   “嗯,好像……所有粮食都不见了。”   “啥?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的浪头涌过来了。 第6章 动荡   “怎么会不见了?有人偷粮吗?”   “不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一对刀裁似的浓眉微微蹙了起来。   村庄开始陷入动荡。   以长贵家为辐射源向四周发散,短短时间内,如爆发瘟疫,多户人家传出惊嚷之声。   “诶?怎么回事,粮食都丢了吗?”严锦不敢置信。   阿泰眉间的纹路变得更深了,“看样子……好像是。”   农庄线上几近沸腾。哭叫与怒骂在山林间荡起嗡嗡的回声,“魔音”笼罩整个盆地。   仿佛天之将倾,山洪欲来。   “诶,怎么可能呢?”严锦深感困惑,“小偷在一夜间偷那么多人家,就算是大象也搬不动吧?而且,没人察觉一点动静吗?”   阿泰缄默不语,凝眸瞧着那片不安的漩涡。一种很深沉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涌动着。   严锦仰头瞧瞧他,咂了咂嘴说,“哥,可能我心思比较阴暗,你说会不会是大家为了躲避税赋把粮食藏起来了?如果是那样,咱家是不是白缴了?”   阿泰闻言,目光垂到她的脸上,毫不客气地说:“你呀,确实阴暗……而且脑子简单,果真是小小蝼蚁的脑子吗?”   “喂,就事论事嘛,我就是这么一说。”   阿泰虎着脸,发出一声冷笑:“论什么事?这里头没你半点事。丑话说在前头,不许凑热闹,也不许跟别人碎嘴子打听。这不是小事,你新来乍到的小心惹祸上身。”   严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又不是我偷的!惹啥祸?”   “必要的时候就是你偷的。”他的表情里涌起一种深固的黑暗,吐字方式变得凶恶起来,“不要以为这里山清水秀就是人间天堂。一不小心,它就会变成地狱!你会被恶鬼分食,骨头渣子都不剩!”   严锦张着嘴,骨髓都被他的话冻结了。   “老子说的话听进去没有?”他用力瞪着她,问道。   “嗯,深深地听进去了。”   拜此低气压所赐,严锦的顽皮细胞都被碾趴下了,好一会都不敢再嬉皮笑脸。   村子里的吵嚷声在继续发酵,看样子彻底乱了。   人们走出家门,扎堆聚在一起。   里长在东击西突地大叫。   他和严锦一样“阴暗”。第一反应就是:大家为了躲避税赋,把粮食都藏起来了。集体跟他对着干。   他像一只燎到尾巴的疯猫,扯着嗓子到处骂:“要造反了,全都要吃牢饭!”   他的旗帜俨然就是“牢饭”。   一派沸反盈天。   严锦完全没想到,此刻在发生的事,会成为日后轰动朝廷的“李家庄谜案”的开端。   此时她虽然震惊,却也只当一桩小波澜罢了。   自家离村庄主体比较远,侥幸得以偏安,并未受到实质波及。   夫妇二人瞧了一会,默默去干自己的事儿了。   阿泰进了柴棚,拿着锯子干起了木工活儿。这是他从养父手里继承的手艺。   继承归继承了,至今没对外接过活。   现在,他要给自己女人打些家具:梳妆台、料理桌、澡盆儿,乃至新房子,都得搞起来。   不办婚宴,是因为打心眼里厌恶闹洞房那种事。深深的厌恶。   但是,男人娶亲该置办的东西哪样他都不想亏待了她。   反正木头多的是。   严锦蹲在院子里给萝卜拔草。一根一根用手揪。   渐渐入了神,便忘记了外界的扰攘。   萝卜长期被主人忽视,在野草丛生的恶劣环境下自生自灭,比她以前实验室里培出来的蹩脚作品还可怜。   世间任何生物缺了爱都是不行的啊。   她下意识摊开手掌,抚触萝卜上方。手心流淌出一丝灵气,滴入了它的根茎里——被吸收了!   果然可以这样玩!   严锦笑了,摸了摸萝卜叶子,小声地说:“使劲儿长吧,长成阿泰那么大个儿!”   阿泰顿住了手中的锯子,瞧着她娇柔的背影,嘴角溢出一丝笑来:长老子这么大个儿,你敢吃吗?   一个穿着藏青小褂的矮小老妪,沿着河岸向东而来。小脚一颠一颠的。手里提着两条鱼。   是四奶奶!严锦认了出来。   此处别无人家,是来她家的吧?   曾受她赠衣之恩,严锦不敢怠慢,连忙迎到栅栏外。   “严娘子,给你送两条乌鱼!”四奶奶老远咧嘴笑开,露出没有几颗牙齿的牙龈。   “一直蒙您照顾,实在过意不去……”   “收下吧。”四奶奶慈祥得近乎谄媚,挤眉弄眼道,“烧给你男人吃。”   严锦瞥了阿泰一眼,见他还和上回一样受之坦然,便伸手接了下来:“请稍等一下。家里雀子蛋多得吃不完,您带些回去吧。”   四奶奶连连摆手,充满嫌弃地说,“不要不要。千万别拿那种东西,我才不要吃!”   严锦:“……”   四奶奶瘪着嘴,一脸阴森诡秘地说:“知道吧,村里粮食被偷了,二十多户人家被偷得精当光!”   “二十多户!”   四奶奶瞪起一对浑浊的眼,“老鼠精干的!超级大的老鼠精!”她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我老婆子都瞧见了。”   “老鼠精……”严锦也瞪起了眼。   她从小爱听妖精故事,一听这种就能入戏。   “没错,老鼠精!跟房子一样大,深更半夜跑人家窗口,吸溜一下把粮食卷走了!”   “咦,老鼠又不是青蛙,舌头能卷东西吗?”   四奶奶被她问住,不服气地说,“反正我看到了。老鼠成了精就不一样啦。哪只妖精没法力!”   严锦木怔怔的。   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甚至滑稽透顶,但是一夜之间二十多户人家被偷,这好像是唯一合理的答案呢。   “真的全被偷了吗?四奶奶?”她惊悸得像个孩子。   四奶奶被她甜了一下,咧嘴一笑,“可不!你放心,再大的老鼠精也不敢来你家。你男人是兽神转世,统领三界妖兽的,哪只妖敢不长眼来惹他?”   严锦:“……”   阿泰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喂,你已经够愚昧了,再听这种没脑子的胡说八道,就会彻底无药可救。给我回来!”   声音轰隆隆的,如滚滚的惊雷贯穿了她们。   四奶奶连忙说:“别吼,老婆子不说了。阿泰,你好歹给你媳妇扯两身新衣,年轻媳妇要穿红挂绿才好看!”   “行啦,快回去吧。”阿泰沉着脸,毫不客气地说。   严锦尴尬得无地自容,满脸通红地说:“他脾气太差,您别放心上。中午请留下吃饭,让我招待您一顿吧。”   “啊,不要不要。老婆子忙得很,要走了。”四奶奶一点不生阿泰的气,笑咪咪的,颠着小脚儿走了。   严锦无力地看向丈夫,“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看你理直气壮得像个土匪!她是个没牙齿的老人哎!”   这样一说,他的脸变得更加傲慢,一副要怼天怼地的凶残德性,简直叫人无法直视。   午前,村里响起铙钹之声。“咣当咣当”四处回荡,惊得山鸟满天飞。   “全体到村口集合----”村中弓手、壮丁奔走相告。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老远冲到东边来。虎头憨脑,满脸大汗,站在坡下喊着:“阿泰哥,你家粮食丢没丢?”   “没丢。”   “没丢也要去。”少年抹着汗,“我家丢了,我娘闹着要上吊呢。”   “那要看紧点。”阿泰说。   “死不了。”少年拔腿跑了。跑得像一头山猫子。   “谁啊?”   “长贵。”阿泰放下锯子,拍拍腿上的木屑说,“我去看看。”   “嗯。你去吧。”   严锦觉得他肯定不会带自己,索性不开口。蹲在地上继续给萝卜“灌顶”。   没想家主瞥了她一眼,格外开恩道,“你要是在家害怕,就跟着。”   “咦……”她抬起头来,“本来不怕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怕了。”   “哼!”   离村口的茶寮不远,有李氏、周氏两姓的宗祠、村里的议事堂,还有个露天戏场子。   夫妇二人到达时,已有近百村民聚在了戏台四周,或坐或蹲,或站或靠。有的蔫头耷脑,有的兴致勃勃;有的若无其事,有的满脸是泪。有的在勾搭女人,眉来眼去。   严锦看到了几张认识的面孔。   长贵娘躺在地上,湿漉漉的脸粘着泥灰,蓬头散发,形象十分的惨。和她一样躺着的还有七八个妇人。各自的架势都像是要殉……粮。   王寡妇也在。穿件翠色衫子,抹了胭脂水粉,站在长贵娘的旁边不停搔首弄姿,很不懂事。   长贵娘在地上翻着眼珠子,用淬毒的目光瞪她,哑声骂道:“毒心烂肺的臭X,你高兴啥?你当心报应!”   ……   里长和乡簿登上了戏台。二人形象狼狈。像是受了一回刑,把血气都熬尽了,脸上毫无人色。   训话的既不是里长也不是乡簿,而是一位“小鲜肉”款的白脸书生。他身穿儒衫,满脸严肃上台,对众人一揖,“诸位高邻,我爹急火攻心烧了嗓子,大概意思就由元庆代为转告……”   元庆……   严锦记起来了,那晚和王寡妇一起去偷听的姘头之一,就叫李元庆!   原来长成这样,还是里长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默默耕耘中。 第7章 搭讪   李元庆先表演一番书生的斯文,之后却把脸一板,宛如他父亲上了身,官威凛凛开了腔:   “诸位兴许还不知道,新任的县令老爷就要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就要烧一烧这个田赋!诸位,不是小事啊!你们想想,这种荒唐消息传到大老爷耳朵里去,他会作何感想?”   他把话顿住,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每个人,“他的感想就是,你们李家庄一窝子刁民恶棍!拿这种借口搪塞他?搪塞得了吗?我不妨跟大伙交交底,他的身份来头吓死你——他是当今最得圣宠的宝亲王世子!人家不是随便谁都能拿捏的七品小芝麻官呐!人家一个指头碾死你一个村!”   他露出一种充满敌意的冷笑来,“你们拿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搪塞这种身份的贵人,敢问他有闲心陪你玩吗?我告诉你们,集体抓去吃牢饭是轻的,搞不好先抓几个杀一杀!”   ——他俨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权力的旗帜,招展得奔放自如。   严锦听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开会的目的吗?不是调查粮食怎么丢的,搞了半天还是在敦促赋税?   地上,长贵娘打个滚,哭坟似的大叫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个天下还有没有王法!吃牢饭好啊,牢饭也是饭,你现在就把我抓去吃!我全家马上统统要饿死了!”   几个躺在地上的妇人都跟着哭嚷起来。   “嚎啥子丧!”里长像被宰的鸭子般大吼一声。   哭声一滞,之后,以愈加汹涌的势头卷土重来。   里长父子的权威镇不住失主们的绝望,场面转眼就失控了。   李元庆瞥了乡簿大人一眼,大声疾呼道,“诸位高邻,且听小生一言!不是不给你们破案,而是事急从权,咱们要先想办法把税赋凑齐!丢掉的粮食也要找,那么多肯定能找回来的。”   “啥意思?啥个叫凑齐税赋?”有人大声地问。   李元庆似乎胆怯,瞧了父亲一眼。   里长用急火烧坏的嗓子“嘎嘎”地说:“有余粮的人家拿出一部分来,互相借一借,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立刻响起嗤笑、冷笑和恶骂声。   “度难关?度你祖宗十八代!”有妇人指着台上骂,“除了你们豪户,谁家有余粮!你们咋不开仓放粮!按我说,就去你们这些财主家搜搜,粮食指不定都在你们家!”   严锦惊得下巴骨脱臼。好厉害啊,活脱脱一个豪杰孙二娘!   比她这个现代人出息多了!   阿泰垂眸看她放光的脸,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张兰芳!”里长连名带姓怒斥一声,“你是不是想造反!”   “谁敢抢我的粮,我造他祖宗十八代的反!”泼妇一蹦三尺高,指天骂地。   四周纷纷附和。   里长浑身发抖,脑袋颤得像风中的松果,带着哭腔对乡簿说:“不行了,要赶紧上报,叫派兵来!”   乡簿无精打采,满脸厌恶。   下面乱成一团。里长显然又灰头土脸落了败。   情势一度失控。   渐渐的,四奶奶的“老鼠精”一说,开始在人群中传开。众乡亲集体抛弃了里长和乡簿,自发展开商议。   “搜吧。家家户户先搜一遍,附近山洞子里也去找,老鼠喜欢藏洞!”一个叫周长根的黑脸大叔提出建议,迅速得到拥护。   “对,先去搜!”   “阿泰,你是村里最强的,这事儿你不能袖手旁观。”周长根德高望重地说,“你来领个头吧。”   阿泰冷冷地说:“我领不了头。”   “领不了头,你也要参与。”周长根退一步。   “是啊,万一真找出老鼠精,我们谁能打得过?就全靠你啦!”   最后,大家决定让周长根领头,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青壮搜查队。阿泰被拖了进去。   里长看到治下百姓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井然有序组织了行动,整个人傻眼愣在了台上。   都在嫌弃他无能是吧?   他满脸通红,如被人抽了几个耳掴子。忽然大吼一声冲下台说:“等一下,本大人亲自领队!”   百姓无比嫌弃地沉默了。   乡簿大人仰头朝天翻个大白眼。一动不动留在了台上。   阿泰碰碰妻子的手,轻声道:“先家去做饭。我过会子回去。”   “嗯。”严锦仰头瞧着他,也轻轻地说,“要是真有老鼠精,你还是逃吧。”   “哼,放心。我先把里长塞进它嘴里。”   严锦捂嘴笑了。   丈夫微微弯了一下眼睛,随着搜查队先行离开了。   之后,严锦也随着人潮解散。   刚走没几步,旁边窜出一个李元庆来,斯文揖了一礼道,“见过嫂子。前日听说阿泰哥娶得佳妇,没想到竟是如此天香绝色!小生元庆这厢有礼了。”   前后的村民听此酸溜溜的风月话,集体向这边看。目光都复杂起来。   严锦一阵错愕。   眼角瞥到王寡妇一脸讽刺又阴暗的表情,顿时十分警惕:   古代女子名节重于泰山,跟他们这种行为不端之人搭话,搞不好就会万劫不复——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这种性命攸关的直觉。   她掩住脸庞,让开此人。一个字也不搭理地走了。   李元庆抬抬宽大的袖子,脉脉含情注视着她的背影。与王寡妇交流了一个晦暗的眼神。   走在严锦身边的,是一名打扮清爽的女子。   从她的脸上,严锦捕捉到了一丝尖锐的鄙视。   人家在看不起她!   为什么?就因为她被李元庆搭讪了?   真是岂有此理!严锦十分郁闷。   就算自己没有理睬,但是只要传开“李元庆看上了阿泰的媳妇”这种谣言,也会对自己造成可怕的冲击吧。   万一大块头被怒火冲昏头,捏死她也极有可能。   想到这里,她没出息地冒出一点冷汗来。   身旁的少女还在打量她。   此女梳着半扎发式,戴着银色发花,十六七岁模样,身穿浅绿衫子,面庞白皙。在一众村妇里,显得与众不同。   而且,她的身上似乎存在一种精纯的灵气----严锦的“花丝”发现了这一点,立刻伸探出去,发自本能想要吞噬。   不曾想,当“花丝”接触到少女时,忽然好像通了电,接收到一束奇怪的脑电波!   严锦起初困惑,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头皮猛地炸了开来。   那是一种冷静的、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语气,听上去就像是电影的旁白:   “……剧情终于要开始了吧。真倒霉,居然掉进这种到处是肉的垃圾文里……哼,女主长得还挺漂亮,气质比小龙女还脱俗。谁能想到本性是个淫气冲天的。”   “既然嫌老公粗鄙,干脆逃跑,天高海阔任鸟飞呗!你丫又不敢!既然依附了人家,你特么就该好好的守着!怎能一有俊俏的书生勾搭,就忍不住张开腿!妈呀,我怎么看了这种无耻的文,穿越过来一定就是我的报应吧。好在咱只是一个小炮灰,跟主剧情没关系。又有空间在手,也不至于混得太惨!”   “哎!就是可惜她老公啦。明明长那么帅,全身都是荷尔蒙的超级硬汉呐……睡那种男人,一定会酥到骨头里吧?真是想不通,女主放着这种男人不要,去跟那些小白脸勾勾搭搭,这审美观我特么也是服了。”   严锦毛骨悚然。   为什么自己能听见她脑子里的想法?   是因为“花丝”沟通着她身上的灵气吗?   她收回“花丝”,啊,果然听不见了!   严锦的鸡皮疙瘩集体起立着——如此说来,这个少女是掉进了一本书里?   这世界是一本书吗?   严锦立刻予以否定。   这是现实的世界。拥有万丈红尘、人间百态的世界。   仅仅凭一本书、而且是一本“到处是肉的垃圾书”,无法构造出这样的世界吧。   真若存在一本书,肯定也只是描写了这世界里发生的故事而已。   少女一定哪里弄错了。   严锦心中发寒地想:“她说的女主就是我吗?……可是,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一被勾搭就张开腿的人呢?太离谱了!我才不是!”   “燕妮姐——燕妮姐姐!”有女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严锦看到身旁少女回了头,展颜一笑,俏皮地挥了挥手。   卖糕的,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燕妮!   严锦抿住了嘴唇。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李燕妮嫣然一笑,温和地对她说:“你就是阿泰嫂吧?我叫李燕妮。”   严锦心里乱乱的,不知该说什么,再次对她点了一个头。   王寡妇不知何时跟在了身后,妖妖娆娆地说:“阿泰家的是个大美人!比皇宫里的娘娘还好看呢。燕妮你跟人家比就是个庸脂俗粉。个子矮,脸盘太方,额头跟寿星老儿似的。啊哟喂,看你一眼都嫌多。”   ——王寡妇就是如此讨嫌!张口就惹人厌!   李燕妮一点都不动气,扬起下巴冷艳地说:“我本来就是庸脂俗粉!这一点我自己清楚。倒是你,一个寡妇家满腔子不甘心,一天到晚跟这个比跟那个比,像话吗?!”   她的话赢得众人叫好。   “燕妮还算庸脂俗粉,王水娣你算啥,一根烂咸菜帮子。”有妇人冷语相讥。   王寡妇再次受到四面八方的排挤。没人可怜她。   严锦闭着嘴巴,快步向前走着。不看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一想到李燕妮的内心独白,就感到十分在意。   什么叫淫|气冲天?她一点都不淫好吗?   长贵娘如一个大炮筒子,从她身边大步走了过去,雄赳赳气昂昂的,口中大骂道:“全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有些人少装贞洁烈女,你成天勾得人家少年郎想东想西,晚上连家也不归,你个骚X也是烂到芯子的货!总有一天接王寡妇的班!”   李燕妮的脸一沉,浑身如结一层霜。   四周没人敢接长贵娘的话。包括王寡妇也不敢。   她现在就像疯了似的,浑身上下写着“挡我者死”……   严锦到了家,心里乱糟糟的小漩涡才平定些。   头一次觉得,住得离他们远远的真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燕妮:“有些男人注定就是悲剧命啊。老娘穿来一年多,一有功夫就去撩,他跟眼睛瞎了一样瞧不上咱。好嘛,你就在绿帽大王的路上越走越远吧……”   作者侧目,“这位同学你究竟看了什么奇怪的盗版?” 第8章 夫妻   这日中午,阿泰没回来吃饭。   午后,搜查分队来了家,把屋子里、竹林中、乃至地窖里都查看了一遍,说了声“得罪”,又离开了。   看他们满脸疲惫,应该一无所获吧。   严锦心中也倍感怅然。   直到傍晚,巨汉的身影才出现在河边。   他走路步伐沉稳,速度并不快。似乎因身体庞大,行动起来总是慢悠悠的,昂首挺胸,一步一个脚印。   力量在行走间飞溅着,霸气十足。   瞧见他,严锦心中飞舞的乱尘总算落了定。   她转身回屋,将晚饭布置在堂屋的桌上。   等阿泰在河边洗了脸上了坡,饭也摆好了。   她打开栅门相迎,“回来了,中午啥都没吃吧?”   阿泰略一摇头,单臂将她一抱,抱女儿似的笃悠悠往家走。进了堂屋才将人放下,脱了身上短褐。   严锦伸手接过,闻了闻味道。“该洗了……有进展吗?”   他坐下,瞧了她一眼,“没进展。不会有进展的。”   严锦鼓了鼓腮帮子,沉默下去。片刻后才说:“哥,半日未见,很想你。一个人在家,像在做梦。”   阿泰看向她,扬了扬嘴角,“坐下吃饭。”   “好。”   晚餐是两条麻辣乌鱼,一份清炒蔊菜—是屋后荒地里找到的野菜。此外,用碎肉末炖了一碗蛋,烧了半锅小葱芋头汤,煮了红薯饭。   他真的饿了,开吃后就没停。吃鱼也不吐刺,嚼嚼就咽了下去,凶残得让她直瞪眼。   她吃了小半条鱼,几筷子蔊菜,一碗红薯饭,肚子就撑了。剩下的由他包圆,连汤汁儿都喝净了。   实在是赏脸至极。   秋天的夜色来得疾,刚吃完,外面已是铺天盖地的黑。   她收拾锅碗时,他提灯在旁照着。似乎这样也算参与了家务。   洗好之后,如平日一样抱着她下坡,去河里洗澡。   他扯掉衣服,先入水。等她脱好时,水中已有温暖的结界,他再把她从岸上抱下去。   除了第一次的鸡飞狗跳,之后的每一晚都是这样安静祥和的。   静得好像去了心灵的最深处。   远处山林有狼的凄号。草丛里蝉声幽咽。雾气在轻风里游走。星星如童话似的挂在天幕上。   她感觉是一场梦。   “为何总是没月亮?”她轻轻地问。   “月末,要后半夜才出来。”   他慢慢仰躺下去,搂着她一起看星星。银色的眼睛如两尾小鱼,在雾气里一闪一闪。   她挣开他的手臂,在四周游来游去。玩累了,又重新回到他臂弯里。   有一个高大的黑影走出了东边的山林。从他们下游涉河而过,迈着湿答答的步伐上了坡。   严锦的呼吸一紧。“喂,什么东西往家去了!偷……粮的吗?”   他安慰地抚摸她,“是黑熊。”   “黑熊?”   “嗯。送东西来的。”   “…… 黑熊给咱送东西?为,为啥?”   “邻居间的礼节。”他含着笑意说。   “……你真当我蠢的吧。”   “蠢归蠢,还有救。别怕。”他用长满胡茬的脸蹭她的腮帮子。   严锦:“……”   黑熊会直立行走,步姿憨态可掬。不一会儿,肥硕的身影在幽暗中浮现出来。“啪嗒啪嗒”下了坡,又涉河走了。   “走,快回家看看。”严锦说。   阿泰叹口气,抱她爬上岸。用一块超大的布巾子将两人裹好,慢条斯理上了坡去。   栅栏外果然有一堆东西。提回家一看:是个大大的蜂巢,还有两头血淋淋的獐子。   严锦张大了嘴巴,整个人被奇幻的迷雾笼罩了。   阿泰伸手一拍,那些东西立刻结了一层白霜。   他喉咙里“呜”了一声,竖抱着她,进了西屋。   “该睡觉了。”他说。   在黑暗中游刃有余帮她穿好肚兜、纱裤,逼干头发上的水分,搂进了被窝里,贴骨贴肉地依偎着……   自从第一晚后,两人再没有过夫妻之实。   也许是不想噬夺她的灵气,他在之后的每一晚都表现得很克制,几乎摒弃了男人的生物性,成了一个圣人。   这是严锦打心眼里接纳他的最大原因——因为她从他的个性里读到了一种高贵的诗意,一座道德的峻岭,值得托付此心。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安静地呼吸着。他的大手轻轻拍着她,就像哄孩子一样……发丝缠结,呼吸交融。   此处温馨,胜世间无数。   两三里外,隐约传来悲声,在夜风里萦回着。   她换个姿势,在他胳肢窝下找了个舒适地方,睡了过去。   *   次日凌晨,阿泰早早起床,在西坡下的田里挖草塘,准备沤肥。   早饭后,又干了一会木工活儿。   之后,村里的青壮们浩浩荡荡过来了。   每人都很肃穆,很疲倦,事态似乎又严重了。   周长根向院子里说,“阿泰,夜里又丢了五家。”   阿泰放下锯子,“巡夜的没看见?”   “没。”周长根吐掉嘴里的草叶,发狠地说,“得去山里找找了。”   他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想必家里粮食也不见了。   严锦瞧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周长根说:“再耽误你一天,领我们进山找找吧。你不去,我们进山就是死啊。”   为什么进山就是死?严锦困惑。   阿泰冷着脸说:“行。”   “等一下——”河岸传来呼喊声。   长贵像山猫子一样奔跑而来。   后面跟着一个绿衣少女,是李燕妮。跑得也挺快,是电影里奔放又娇憨的跑法。   “我跟你们去。”长贵跑到坡下,大声地说,“各位大哥叔伯,燕妮特地做的卷肉饼子,大伙儿带路上吃吧。”   李燕妮跑得直喘,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蛋红扑扑的。像给革命烈士送行,表情严肃得有些悲壮。   周长根说:“不用,都吃过了。”   “拿着吧,山里路不好走,多补充点儿。昨晚特地买的肉。”   “燕妮真懂事,亏你想得周到。”一个汉子感慨道。   大伙儿便不再客气。毕竟是肉,不吃是傻子。纷纷把燕妮赞了一通。   李燕妮自然也没忘了阿泰,殷勤招呼了他:“阿泰哥,来呀!要趁热吃的。”神态亲昵自然,口吻娇暖。   严锦下意识把“花丝”探过去,听见她的脑音在说:“你老婆没这么体贴吧,她连饭也懒得给你做呢。”   严锦出声说:“不用了,他吃过了。”   李燕妮微愕,展颜笑道,“啊——有了嫂子的人果然不一样啦。你不吃,都给长贵啦!”   长贵年轻黑红的脸膛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给我!我没吃饱呢!”   阿泰自始至终没有笑脸,不耐烦地说,“既然要去,就赶紧走吧。”   燕妮心里说:“去吧去吧,你一进山,你老婆就被李元庆拉草垛子里去了!李俊再加入,就是两顶大绿帽,嘿嘿!”   严锦涨红了脸,浑身都僵硬了。忽然出声喊了一下,“大哥!”   已经走下坡的阿泰回头瞧着她。   “我去四奶奶家学针线,你回来后去接我。”严锦说。   美人温婉,临别依依。一众汉子瞧直了眼。   阿泰一如往常硬着表情:“嗯。把门窗关好。回来自去接你。”   汉子们都笑了,“我们的不是,搅了人家的郎情妾意。嫂子,今儿就对不住了,借阿泰给我们一用吧。”   严锦红着脸说:“路上警醒些。早点回来。”   阿泰的目光笔直望进她的眼底,三秒后,转头离去。   李燕妮满腔疑惑:“咦,难道剧情偏差了?怎么他俩好像感情很浓的样子?啊啊,不行啦……男主刚才的眼神好帅!看得人都酥了。”   严锦淡淡瞥她一眼,转身回了家。将早上切下的蜂巢拿了一小罐子,装进柳篮里,又拿了针线、锥子和鞋底,关上了门窗。   李燕妮还杵在坡上,瞪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很好奇似的注视她。“嫂子,你真要出去啊?”   “去四奶奶家。”   “一个人在家害怕?”   “不怕。跟四奶奶学针线去。”   李燕妮心说:“我看你丫是寂寞发痒!”   严锦嘴角沁出一丝冷笑来。一边下坡,一边问:“燕妮妹子多大了?”   “十六。”   “说人家了吧?看你和长贵很亲密,就是他了吧?”   “嫂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李燕妮的脸说撂就撂,“我和长贵不过是近邻,自小一块儿长大,都是姓李的,哪儿能做亲!”   她心里补充道:“你丫是故意臭我呢吧?摆出一张贞妇面孔给我看,省省吧,有你掉马甲的一天!哼哼,马上那个古怪世子爷就要来了,你这种一见美男就滴哈喇子的女人,准备好好地出丑吧。”   严锦不动声色道,“我倒不知长贵也姓李,对不住了。”   “无妨。”李燕妮冷淡地说,“这村子一半姓李,我当他们都是亲族。”   “当然。”严锦款步往前走着,将篮子换另一边儿挎,“不知妹子对粮食丢失的事怎么看?”   李燕妮沉吟着,心中遗憾地想:“哎,可惜看文的时候满篇都是肉戏,对案子就简单一提。只记得是秦漠来之后的第五天破了案,粮食是在谁家的秘道中找到的。哎,要是我知道得详细些,就能华丽丽揽下大功了!多可惜啊!”   闻此心音,严锦震惊不已。原来在秘道里呀!   李燕妮回过神,笑笑道,“我觉得肯定不是什么老鼠精偷的!妖精作怪的说法也太可笑了!”   “是吗?”   “当然啦!”李燕妮拔高声音,“难不成嫂子觉得真是妖怪作案?”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笑起来,就差把一句“你真愚蠢”说出口了。   严锦沉吟不语。   李燕妮“哈”了一声,豪迈地踢开一个小石块,大声自信地说:“这世上哪来的妖怪!”   脆脆的声音惊飞燕雀无数。   两人同行,话不投机。气氛迷之尴尬。   李燕妮忽然指着前方说:“我家就在前头,嫂子要不要去坐坐?”   那是一幢类似欧式乡村别墅的红砖小楼。在众多低矮的茅草屋和木屋之间,鹤立鸡群,特别抢眼。   李燕妮心中得意地想:“我家漂亮吧!来这时空一年,用空间水果赚得盆满钵盈,这可是全村最好看的房子!你这种还住在茅草屋里的女人一定羡慕得口吐白沫了吧!”   严锦听了这话,真想喷白沫了:李燕妮还真是个角儿!   她摇头说:“不去了。谢谢你的邀请。”同时,收回了“花丝”。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妮:“男主是一夜情的绝佳对象啊,作者,等他绿了之后,我有没有机会趁虚而入呢?”   作者:“他不会绿。你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男主准确身高198cm,女主163.5cm,咳咳。 第9章 敬蛇   四奶奶是村中的绝户。子孙凋尽,只剩她一人,以通灵和巫医为生。   她家住在河坝下,四周遍植柳树,茅屋低矮。屋边趴着一只小鸡窝。   严锦到坝上时,四奶奶正在行巫。五六人簇拥在屋前,敬畏地围观着。   一见严锦,四奶奶立刻停下,喜笑颜开地招手:“严娘子,你咋往这头来了。哎呀,老婆子家里脏,不好意思叫你坐哩!”   “四奶奶先不管我,救人要紧!”严锦慌忙说。   地上躺着一个人,像是被蛇咬了,腿又青又肿,等着四奶奶救命呢!   四奶奶嘀咕道:“不慌不慌,我敬了咒,不用七天就能好。”   地上男人龇牙咧嘴,几乎哭出来:“疼死我了,恶心想吐。”   “不慌不慌。”四奶奶弯了腰,从地上捡了一根茅草头,“哈”了一口气,在那人伤口半尺处画符似的绕来绕去。口中叽里咕噜,念念有词。   途中又停下,让伤者对准茅草头哈气,自己再接着念,如是反复七遍。   最后收口时,喊了声“急急如律令!”,拍拍手道,“明天再来一回就能好。”   “真能好吗,四奶奶?”伤者妻子看救世主一般,哀求地望着她。似乎深怕她“藏了巫力”。   四奶奶铿锵地说,“你们相信就保证好!不相信,就快点去买棺材!出去打听一下,我老婆子给人敬了上百次蛇了,哪个死了?”   “知道知道,我们信的。”妇人拿出十个铜板来,“小小意思,四奶奶请收下吧。”   四奶奶满不在乎挥挥手,让他们走。   妇人毕恭毕敬将铜板放在了桌上。   四奶奶也不理她,转头看着严锦,绽开菊花似的一张脸,“娘子怎的来了?”   “阿泰不在,来找四奶奶解闷儿,打搅您啦。”严锦奉上一罐子蜂蜜。   四奶奶受宠若惊,满脸皱纹挤成了堆,“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她手忙脚乱收下蜂蜜,拿起扫帚,将门口快铺满的鸡屎扫去了河里。掇了一张小凳子,请严锦坐。   “家里脏,委屈娘子啦。”   “您客气了。”严锦坐了下来,装模作样拿出一个大鞋底。眼角余光瞥见,门堂里都是鸡屎。   咳咳……   “敬蛇”的人又问了几句话,被四奶奶厌烦地说:“走吧走吧,没问题的。回家躺着不要动。静养!”   就在这时,坝上跑来一个女子,老远大声疾呼:“二叔!二叔!”   衣袂翻飞,发丝如水——正是李燕妮!   她满脸急切冲下坝来,“二叔,我娘说你被蛇咬了?!”   伤者妻子见了她,哭丧着脸倾诉起来:“燕妮儿,这不是咱家粮没了嘛,你二叔跟人去打蛇,还没进山就被蛇咬了。我跟他说不能进山,不能进山,他非不听!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   “现在怎么治的?”李燕妮皱着眉,充满警告向四奶奶瞧了一眼。   “敬过蛇了。明天再来一趟就能好!”二婶说。   “二婶,你们不是拿二叔的命开玩笑嘛!”她疾言厉色地说。   “咦,你这娃子咋说话呢?我拿你二叔的命开玩笑?”四奶奶气得嘴巴哆嗦,弓着腰上前质问。   李燕妮不理她,满脸严肃瞪着妇人,“二婶,她怎么给二叔弄的?又是跳大神的那一套?”   四奶奶叉着腰,破嗓子大骂起来:“我这是太上老君传的大咒,你个小X丫不懂不要瞎讲!”   严锦:“……”   连四奶奶也会撕逼啊!就她不会吗?   李燕妮的脸冷若冰霜,看着她二婶说:“你看二叔的脸色都青了。确定要信她吗?”   二婶面色犹疑起来,嗫嚅道,“燕妮,来的时候就青了啊!”   “愚昧!”李燕妮不顾尊卑,呵斥了一声。   浑身气势有如女王。   二婶瑟缩起来,嘴唇一抖一抖,犹疑地看向四奶奶。   老人气极了,拍屁股跳脚啐了一口,“呸,你们不信就是渎神!现在跪下求我也没用了,回去买棺材吧!”   不知是否错觉,严锦看到伤者的面孔肉眼可见黑了下去。气息也短促起来。   二婶吓得嚎啕大哭,“燕妮!你跑来搅和啥呢,你这是要你二叔死啊!”   李燕妮面白如雪,冷冷扫视众人一眼,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玉瓶来,“你先别哭!这是治疗百伤的灵药,给二叔服用下去!不好的话我把命赔给二叔!”   二婶泪汪汪地怔住,目光落在那瓶子上。   李燕妮恨铁不成钢地翻个白眼,上前扶住男人,把玉瓶口儿对准他的嘴灌了下去。   严锦的“花丝”立刻蠢蠢欲动,啊,是上好灵气的味道!   是她那个“空间”里的东西吧!   也是神了,就像被观音娘娘的甘露洒了一般,男人脸上的死气迅速褪尽,转眼间竟有了血色。   “诶?!”围观者们纷纷咂舌称奇,不敢置信。   四奶奶也傻了眼,跑上去翻一翻男人的眼睛。   李燕妮嫌弃地推开那枯枝般的手,冷艳逼人地说:“以后你装神弄鬼可以,但是请别拿人命开玩笑!”   四奶奶气得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下扯,“谁拿人命开玩笑了,你给我说清楚!”   “松手!”李燕妮大怒。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如何是年轻女子的对手?转瞬,就被李燕妮狠狠搡了一把,往后跌去。   严锦从错愕中回神,慌忙上前托住四奶奶的身体。   “您不要紧吧?”   李燕妮轻蔑地白了一眼,心说:“一朵绝世白莲花,恶心!”   那厢,二叔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腿上的肿也消了。一众人惊得眼珠子脱眶。   “燕妮……你这是何处来的药!”   燕妮闪了闪眼睛,讳莫如深道:“一个神尼所赠,我也不知是什么,只有这一瓶!”   “不会是观音菩萨显灵吧!”二婶颤着嗓子,大声地说。   “或许。”燕妮应付过去,目光居高临下瞥着快要厥过去的四奶奶,“二叔我们走。以后这种东西少相信。骗人的把戏会遭报应的!”   二婶口中喊了几声“观音菩萨”,回头瞅瞅,把刚才放在桌上的十个铜板又拿了回去。   四奶奶见状,气得躺在条凳上不能动。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呜呜”地哭了。   一众人簇拥着燕妮扬长而去,留给她轻蔑绝情的背影。   严锦:“……”   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严娘子,我老婆子从来不骗人!我说的都是真话,干的都是真事!不然老君不会给我法力啊!”   “是,我知道。您别往心上去,会气坏身子的。”   四奶奶拔高声音:“她小妮子欺人太甚,我老婆子几十年的救世贤名被她毁了啊……”   又是一顿捶胸顿足,撕心裂肺。   那模样,让严锦莫名……想笑。   只是这时笑出来也太没心肝了,只能拼命忍着,不停地安慰老人。最后,她走进布满鸡屎的屋里,用黑乎乎的茶缸泡了杯蜂蜜,甜丝丝的味道总算把她安抚了下来。   四奶奶叹了一口气,挂着一脸的泪珠子问,“你男人进山了啊?”   “是啊,跟他们找粮食去了。”   “被老鼠精藏起来了。”   “嗯,所以去找嘛。”   四奶奶喝了口蜂蜜,拍拍她的手说:“娘子你的心真好啊。”   严锦对她笑着,又安慰几句,拿起鞋底纳起来。   “四奶奶,我问你一件事儿,行不?”   “啥?”   “为何村里人说,没有阿泰带着不敢进山,进了山就是个死呢?”   “因为山里凶啊,凶得不得了!”   “凶?”   “百兽成群,人弄不过它们!进去就被吃掉!”   “哎?……成群结队也不敢吗?”   “不敢。”四奶奶咂咂嘴,脸上现出诡秘的神情。“十年前头,还是敢的。那会子,李家庄这一带也有不少猎人哦,三天两头进山弄点野肉吃。后来就不敢啦!”   她太会吊胃口了,严锦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了进去。“为啥?发生了何事?”   “猛兽下山吃人,十年前!”四奶奶轻描淡写地说。又喝了一大口蜂蜜。   “下山吃人?”   “嗯,老虎,熊,狼,这些东西全都下了山,夜里摸到人家里去,吃人!”   “啊!不……不会吧?”   “是真的啊!”四奶奶吸吸鼻子,“王寡妇家男人就是被吃掉的嘛。她那会子还小哩,才十三岁吧,童养媳,刚圆的房,男人当晚就被熊吃掉了。早上起来只剩半个屁股丢房间里。”   “啊!”严锦浑身一颤。   “还有村外的一个庄子上,叫江员外的,也被吃掉的。老虎咔嚓一下啃掉了头。许多人瞧见了。”   “天啊……”严锦怔怔地说,“然后呢……政、朝廷不管吗?”   “管呐,死了十个人,县衙派了捕快下来查,也被老虎吃了。他们就派兵进山打虎,更是吃得一个不剩!凶得要你相信!”   “然,然后呢?”   “然后啊,进山的猎人也都被吃了。这样子下去不行啊,人要光了!就有人来我这儿求。我那会子法力还轻,没得到一点神示,没办法。他们后来不晓得求的谁,得到一个法子。”   “哦?”   “嗯,说是要送十个童男童女敬山神。当时,村里人都怕疯了,说送孩子就送孩子吧,不然每天还得死人。所以,就从八十多户人家里头抽签,选出十个娃,送进山去了。”   “啊!这……”   四奶奶喝了一口蜂蜜,抹了一下嘴巴,“我的小孙女,到我腿弯子高,水灵灵一个娃,懂事得不得了,成天奶奶前奶奶后啊绕着我转——也被抽中了啊,才八岁。被拖走的时候啊,我老婆子心都碎掉,我求他们让我老婆子代她去吧,不行,他们说不行,一定要童男童女。就把人拖走了。”   严锦惊恐无措,眼泪不知不觉滚下来,“啥……怎么能这样?”   四奶奶拍拍她,“也是那孩子福寿短啊。你别说,那么一整,天下就太平了。山神吃到供奉,凶兽一个都没再下来。我们这些人啊过的是那些孩子的寿!”   严锦浑身僵冷,心头硬梆梆地凝固着。   “不过,打那一弄,就没人敢再进山啰。”四奶奶似要安慰她,笑了开来,“你男人不一样。他天生神力,一拳头能夯碎千斤大石头,他怕啥?远近都晓得他呀!以前县老爷请他当官,他不肯去哩。”   严锦张了张嘴,“……”   “娘子,要不要也来点蜂蜜吧,好喝得不得了。”四奶奶突然一笑。   “……啊,不了,我不喝。”   “不要客气。家里还有杯子呢。”   四奶奶终于想起了自己主人的身份,进屋掏出一只瓷缸子,在河里荡了荡,也冲了杯蜜水招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严锦:刚把鸡屎扫进河,又去洗了缸子……作者你是故意的吧?   塔:喝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第10章 锦娘   四奶奶家的邻居是张兰芳。   她性子泼辣,是个能上天入地的女豪杰。生得五短精悍,脸庞黑黑的,极爱笑。   笑起来爽朗又温暖。   ——她见严锦在四奶奶家,也凑过来拉家常,喊严锦“细妹子”。   严锦真心想结交她,回称“兰芳大姐”。   三人家长里短,相谈甚欢。中午一起吃了烤地瓜。   气氛正好,来了个煞风景的王水娣。   穿一身杏色裙子,罩件茶花大褙子,袅袅婷婷从坝上摇曳过来。口中嗑着瓜子儿。   到了地方,没骨头地往树上一靠,一张嘴就找抽:“哟,今儿大美人咋跑鸡屎坑里来了,不嫌臭啊?”   四奶奶气得直摇头,指着她说:“你啊,二十老几啦,好好做人吧,不要弄得自己比鸡屎还臭。你也算是苦瓜命,你看看谁可怜你!”   王水娣扭刮着下巴说:“我要哪个可怜!哪个比我过得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   张兰芳蹲在地上挑荠菜,板着脸说:“你没事死这边来干啥了?刚刚不是两个恩客往你家去了吗?”   “啥恩客不恩客,我家又不是窑子,嘴里别放屁。”她吐掉瓜子壳儿,斜着眼说,“人家现在都看不上咱啰,有新想头啦。”   她的眼尾勾着严锦,充满暗示意味地贱笑着。   似乎生怕大家不明白,又干脆挑明了说:“自从阿泰家的来了村里,哈,整个村的男人夜里都困不好觉了!刚刚元庆和李俊还跟我说呢,那个周泰的艳福连皇帝老子也比不上,快嫉妒死他们了!”   严锦气得直哆嗦,不客气地说:“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抓一把鸡屎塞你嘴里!”   她脸红通通的,口吻强硬,目光却狠不起来。   明显没跟人吵过架,像一个想横又横不起来的孩子。   张兰芳和四奶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悍气全开帮她的腔,“没错。这张粪坑臭嘴就是要拿鸡屎填住,看她喷不喷得出来!”   王寡妇满脸不买帐,扭着水蛇颈子说:“哼,三个人欺负我一个,算啥本事!不要装,大家都是一样的,谁离了男人也不能活!”   她忽然露出一种阴狠又得意的表情,瞥着严锦说,“等着瞧吧,别看你现在像个烈妇,迟早有一天叫你来接我的班!”   正可谓人至贱则无敌,脑子有病!   严锦整个人都失语了。   张兰芳被气着了,跳起来骂:“好个丢人现眼的骚狐狸精!”   她的手在地上一摸,抓起一把鸡屎就冲过去,把王水娣往树上一摁,满脖子满脸糊了上去。   王水娣发出杀猪似的尖叫。浓妆艳抹的脸转眼变得屎迹斑斑。   严锦被兰芳大姐的孔武惊呆了。“咦!”   “咦个屁!”四奶奶骂她,“你个软瓜,还不上去打!”   她也撸把鸡屎,冲上去把王水娣摁在地上,死命地糊她。   生猛的场面让严锦心口怦怦狂跳。   她想,“是为了我,不能袖手旁观呐!”   可是,就是下不了手抓鸡屎。脑袋都空白了——最后抓了一把树叶子,往寡妇嘴里掯!   王水娣干不过她们仨,被糊得要断气了,最后哭着逃走。   张兰芳追出老远,大获全胜地归来,教训严锦说:“你啊,太软!下回谁泼你脏水,就扑上去往死里打!撕烂她为止!几次下来看哪个不正经的敢来挑你!”   “是啊,要放得开!对付这种骚狐狸就要下辣手把她打怕!”四奶奶也说。   严锦佩服得五体投地,如醍醐灌顶,两眼放光。   张兰芳和四奶奶瞧她这模样,同时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嘎拉嘎拉”。笑声恣肆地飘在河面上。   严锦也格格地笑了。   她在四奶奶家赖到傍晚,帮着打扫了家里,屋前屋后干了一点活,还用荠菜帮她包了顿饺子。   四奶奶满嘴夸她好乖,喜欢得眼泪汪汪的。非要给她两匹布料回去做衣裳。   严锦推辞不肯,含羞道:“阿泰说等两天去赶集给我买。”   四奶奶说:“我不给你也没人可送。收下收下。”死活放进了她的柳篮子里。   到了太阳西斜时,阿泰终于回来了。   伟岸的身躯逆光站在坝头上,屹立如一座小山。瞧着她,招了招手。   严锦起身告辞,向四奶奶说:“多谢您啦。我回家了。”   四奶奶语气有点可怜地说:“常来哦。”   “好。四奶奶也去我家玩。早点吃了饺子休息吧。”   她提起篮子,上了坝头。   四奶奶站在树下,望着她走到男人跟前,把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害羞地一笑。他伸出大手,抚住她的后脑勺。   然后,夫妻俩牵着手走了。   四奶奶的眼泪滚了下来。   一路从村上徜徉而过,到家时,天已黑了。   严锦先到东屋,看了一眼粮食。确认原样完好,才进厨房煮开水,准备下饺子吃——都是在四奶奶家提前包好的。   烧火时,阿泰无所事事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野枣儿给她。   他以悠闲的姿态单腿跪着,依然比她高出不少。   凝定的目光沉静如水。   严锦捏了一颗放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液渗到味蕾间,有着惊人的美味。“真好吃!你也尝尝。”   她捏一颗,想放他嘴里。阿泰避开了,却把头凑近了些,带着一点克制亲住了她的唇。   严锦没有动。两秒后,配合地张开了嘴。   火光在灶膛里跳跃,照耀着初吻中的两个人。玉米秆子发出“哔卜哔卜”的声音。彼此交融的呼吸里,温暖的心意在静静绽放着。   分开时,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声说:“我今晚想要。”   态度依然是冷静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瞳眸深处。好像有点抱歉,又好像志在必得。   严锦感觉心里都化开了……   一夜温馨缠绵,恩深意重,自不必赘述……   至于粮食的事,自然又无功而返了。   只是严锦已知道,答案就藏在某个秘道里,不日会被破案的县官老爷揭示,她的心里也就不再梗得慌了。   凌晨,天还未亮,两人已经醒了,懒在被窝儿里说话。   阿泰告诉她,村里彻底没了辙,打算请神问卜。   “请四奶奶吗?”   “请外头的。”   “哥,你信这种事吗?”她从他胸膛上抬起脑袋。   他望着她如花似玉的脸,“不信。”   “你对粮食这事儿究竟怎么看的,心里有数吗?”   阿泰沉默着,片刻后才低沉地说:“我的眼睛在夜里能看七八里远,耳力能听到十里外。但是对偷粮食的家伙毫无所觉。这不是简单的毛贼,也不是简单的阴谋。”   说起他的能力,严锦的兴趣立刻发生了转移,往上趴了趴,问道,“你除了这些,还会控制温度,还能跟动物交流!是吗?”   他垂下眼皮,“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力量。我的力量很大,总有用不光的力气,现在……更是如此了。”   严锦怔怔的,简直入了迷,良久又轻声问,“你还……识字呢,是吧?”   语气好像他了不起得要上天了。   “嗯?说什么笑话!”他故意用粗野的口吻回答,“你男人可是没上过私塾的乡野村夫,哪来的本事认字。果然嫌老子粗鄙,巴望嫁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吧?”   “胡说,书生都是流氓!我不稀罕!”   阿泰扯了扯嘴角,把她拖上一点,用粗糙的手轻抚她的背。慢慢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略一沉默后,他声音低沉地说:“我只念过一本书,是一位僧人所赠。”   “经书?”   “嗯,大佛顶首楞严经。”   “哇……”严锦不明觉厉地静默了一会儿,“我知道楞严经。也看过,但是不太看得懂。好像是佛祖开示阿难心在何处,从破魔始,自破魔终。里面关于世界本源的辩论滴水不漏,特别烧脑子。”   阿泰注视着她。   严锦好奇道:“你怎么会念下来的,也是僧人教你的吗?”   他微微撇了下嘴角,“没有。就是把经书给了我。最初时我一字也不识,但就爱拿出来翻翻,哪怕捧在手里也觉着好。据说书中讲的是宇宙真相,每每捧着心就会静下来,呆子似的看上半天,两年过去,就从头到尾一笔一画记在了脑子里!”   严锦着了迷。   脑中浮现出一个壮汉手捧经书的样子,明明什么也看不懂,仍痴痴地盯着瞧——忽然之间,她被一种诗意攫住了。   “你就像赏画一样,每天拿出来看吗?”   “嗯。”他眨了眨眼说。   “后来呢,现在咋不见你看了?”   他的手在她如小猫似的脊背上抚摸过去,顿了一会才说:“后来有一天,受那位僧人所邀,我进庙参加浴佛共修,期间遇上几个修楞严法门的僧人,听他们念了一遍,忽然一通百通,全会了。那些字在脑子里活了起来。”   “咦,真神奇!这也算一种大悟吗?”严锦惊奇之色溢于言表。   “大悟么……”他故弄玄虚地沉吟着,“确实。那时候,我悟到自己该找个女人。”   严锦笑出了声,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别这样说,在谈经书呢,说这种话岂不亵渎。”   她歪了歪脑袋,沉吟道:“也是奇了,阿难因受摩登伽女引诱,得佛开示。你也算研习两年佛经,却主动跳进温柔乡。你没听说过,美人乡英雄冢么?”   阿泰说:“我先和你做五百世夫妻。”   他弯了弯眼睛,忽然张嘴咬住了她的手指。逗孩子一样,用牙齿叼着不肯放了……   两人闹到天亮,才披衣起了床。   他做木工活儿,她打理蔬菜地。   ——因为灵气“灌顶”的缘故,萝卜叶子一夜间长得很肥了,在白霜下舒展着,碧绿喜人。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早饭后传来消息,又有五家的粮食丢了。   村里的人心恐慌到了极点。   议事堂前挤满了人。   里长连夜派人去请了“神爷”,一大早已经到了,道衣加身,摆开阵势,准备扶乩请山神。   兰芳大姐特地绕到东面来,通知严锦去看。   “听说那人挺灵。十年前的事儿就是他降的神。”   “十年前的事?”   “山兽吃人嘛。他让送的童男童女。”   严锦的脸色发了白。“我不去了,怪吓人的。”   “没出息。真不去啊?好玩呢!”   “真不去。”   兰芳拍拍屁股下了坡,“你不去我去。”   严锦靠在门堂边发起了呆。   想起十年前残忍的事,感觉大地深处泛起了不详的阴霾。一股轻雾似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爬升,围住了她的心脏。   这片土地有多美丽,就有多野蛮呐!   阿泰停住锯木的动作。   见她被魇住了似的发着呆,便放下锯子走了过来。   “锦娘,你在忧惧。”他用大地般浑厚的嗓音说。   这是严锦头一回听他唤自己的名字,仿佛被驱了邪,心中阴霾尽散。   她伸手抹一把脸,嘟囔道,“哥,你说扶乩的不会让村里献美女给山神吧……我会不会被瞄上?”   阿泰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胸腔里深深地“呜”了一声,咏叹道:“女人呐,女人……”   严锦顿时羞了,对着他胸膛上捶了一下。   夫妻俩正温情蜜意时,坡下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两个鲜衣靓色的男女笑盈盈走了上来。   女子穿烟紫色襦裙,肤光胜雪,神态明媚——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李燕妮。   男人一身飘逸蓝衫,手里拿了一把风骚的折扇。五官精致,气度堪称华美。“周兄,小弟江启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望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说“五百世夫妻”:暗指阿难和摩登伽女之前有过五百世的姻缘。   捉虫 第11章 温润   阿泰的眼里恢复了一贯的荒冷,缓慢转过身去。   “庄子上的江员外吧?”他语带讽刺地说。   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欢迎。   江启温润一笑,“正是区区在下。”说罢,深深一揖,谦卑至极的见了个礼。   阿泰蹴身让开,龇牙不满道:“有何事速速道来,寒舍鄙陋,就不请江员外屈尊落足了。”   “哪里,哪里。”江启好像被夸了似的,满面春风地说。温和打了个“哈哈”,看向了身旁的李燕妮。   目光流转间,若有还无地掠过了门堂前的严锦。   李燕妮娇俏一笑,“阿泰哥,事情是这样的。江员外听闻村中粮食频频丢失,怕极啦。这胆小鬼,家有十来个护院还怕不够,还想从村上聘些青壮保护他,问我可有厉害的人。我本不想揽这档子事,可是这家伙是我家果园的老主顾,不敢不理呢!”   阿泰不耐烦听完,恶声打断道,“所以?”   李燕妮挠挠下巴,娇憨地支吾道:“所以就来找你了嘛!你是最厉害的呀!”   内心却冷笑一声,补充道:“而且,江启原就是你老婆的姘夫之一啊,却好死不死缠上了我这炮灰!他若单身未娶倒也算高富帅,偏偏是个有家室的,我跟他搅和什么劲!还不如把他带正主这儿来,让他们赶快走剧情,省的缠得烦人!谁特么要给他当妾!”   充满幸灾乐祸的算计,听得严锦心中的火舌一窜三尺高。   感觉就算拿鸡屎糊这死妮子,也不能解气了。   而江启听阿泰那样反问,愈发谦卑起来,殷殷地说,“江某不才,得闻周兄乃是不世出的英雄,有意想拜为敝府的护院总教,还请足下怜我钦慕之意……”   阿泰忍无可忍,胸腔里如老虎似的轰鸣了一声。   李燕妮吓了一跳。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在脑袋旁晃了晃,俏皮又狡黠地说:“十两,我跟他说月资起码十两哦,他同意了我才领人过来的。”   江启纵容地一笑。目光再次从严锦身上掠了一下。   李燕妮察觉这种小眼神,心中轻蔑又得意:“就知道这对狗男女会对上眼。好吧好吧,你们该干嘛就干嘛,我绝不会泄密的哦!”   严锦好气好气。   内心的小人早已咬牙切齿,毫不客气探出所有“花丝”,吞噬起了她的灵气。“臭丫头,你作妖一回,我吸你一次!”   清溪般的灵气从李燕妮耳侧的红痣上涌出,向严锦飞渡,转了个圈儿——全被她引到萝卜地里去了。   这厢,阿泰瞧着一对自说自话的男女,满脸嫌恶几乎滴下来,“老子不乐意。二位快滚吧。再呆下去,我可要拉不住我这双拳头了。”   江启宽宏笑道,“周兄果然是个爽直的性情中人。这样吧,我出二十两月资如何?另外……嫂夫人也可在庄上帮些闲工!岂不妙哉?”   严锦立马张口怼道:“我家日子好得很!为何去给人当狗!别说二十两,二百两也摔你脸上去!二位走吧,不要再来!”   阿泰本想直接揍人的,听妻子这样一说,又捺住了拳头,破口骂道:“不知羞耻的豪户,自量有几个臭钱,把脸养得比屁股还大!走走走!”   李燕妮满面通红,羞得眼睛里汪出水来,委屈地叫道:“你们夫妻好不知礼!凶什么凶啊,我还不是念在同村之谊,想帮你们多点入帐罢了!你,你们一点不识好人的心!”   江启的脸皮倒是比铁打的还厚,继续款款深情道:“自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传为佳话。我江启待周兄和嫂夫人心怀敬重,绝无半分轻侮之意。”   阿泰充满警告地“呜”了一声,声音里涌出一抹杀气来。眼露下三白,灰色的瞳仁冷酷地瞪着江员外,“不知死活的东西,不走了是吧?”   李燕妮见那表情,身子骨都软了。   脑子里仿佛弦断了似的,“嘤咛”了一声:“啊,天哪,这男人帅得没边儿了,好想跟他来场骑乘啊。”   严锦心说:“气死我了……这个混账欠扁的女流氓!我让你色!”   萝卜地里灌到了五尺深,她干脆又把灵气浇到旁边荒着的地里……   而那个江启,脸皮之厚似乎已至臻境,还在那里絮叨个没完没了:“伯牙抚琴,子期善听;幽兰在谷……”   话音未落,阿泰忍无可忍伸出大手,叉着他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酸溜溜的屁话一箩筐,再说一个字,老子把你这颗塞满穰草的脑袋拧下来!”   江启被他捏得满脸充血,眼珠子鼓爆如田鸡。   李燕妮尖叫着扑上去,拉阿泰的手:“放开啦,放开啦!怎么打人呢?”   严锦连忙上前,一把扯开李燕妮,毫不客气搡了开去。“哥,你让他们滚蛋。”   阿泰瞥了她一眼,狰狞的面孔渐渐平静下来。双眼冷戾地望着江启,一字一句吐出石块般冷硬的话来:   “江员外,你不是个好东西,我很清楚。你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而来,老子也了如明镜。想要活得久一点,就赶紧回去把满脑子龌龊低贱的念头洗洗干净,离老子家人远点。以后胆敢再来,会让你痛彻心扉,一辈子追悔莫及。明白了吧?”   江启的脸被越来越近的死亡挤得变形,好容易从喉咙里吐出“明白”二字,被阿泰一把扔下了坡。   儒雅被粉碎一空,狼狈得叫人不忍直视!   李燕妮望着阿泰,含泪跺了跺脚;肃着小脸冲下去,将人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江启揉着脖子,颤巍巍起了身。缓缓抬起了脸。   他好像出门没带别的面具,都这样了,既不愤怒,也不羞耻,脸上依然是春风般的温润,好像无论受怎样的折磨,此心始终不渝。   简直比橡皮人还耐造,温润得近乎凶残了。   只见那厮拍拍尘灰,谢幕似的对坡上一拜。抬起眼时,目光柔和得像老奶奶……   严锦毛骨悚然,胃里都翻涌起来。   李燕妮气鼓鼓地说:“行啦,咱们滚吧。人家一点不领情呢!”   严锦“切”了一下,大声道:“李燕妮,你也不许再来。你也不是好东西!”   李燕妮冷冰冰回头看着他们,“不知好歹!以后请我来也不来。”   心里恨得磨牙吮血,骂了一句:“好个下贱东西!”   两人灰头土脸的,相偕离去。走出老远,李燕妮的骂声仍不绝于耳。   阿泰冷冷注视他们的背影。   凶性大发的脸渐渐归于深沉。仿佛惊涛骇浪过后的海面,变得平静而莫测。   严锦余怒未消,气鼓鼓地查看她的菜地去了。   远处的村口,扶乩仪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敲金击钹,喧嚣入耳。从院中瞧去,可见人头攒动,场面盛大。   一排彩衣乩童绕着圈子,以古老奇异的腔调高唱“请神歌”。   黑色道衣的神爷在戏台上载歌载舞。时而诵咒,时而“咦呀”怪叫。   渐渐的,太阳被乌云遮掩了。   村庄上空翻腾着一种阴暗的色泽。   山树寂寂,鸟叫声也消失了。   阿泰走到她身边,垂眸望着她说,“姓江的是条毒蛇。以后遇到远着点。”   严锦站直身体,信誓旦旦表白道:“我晓得。不光是他,村里男人我都远着。谁也别想来跟我嬉皮笑脸!我是阿泰家的!”   他的目光微动,被取悦的心情浮出表面,又给逼了回去。   转眼,他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缓缓舒了口气。慢条斯理将上衣脱了下来。   “我去林子里一趟。”   “诶?”   “很快回来,在家莫怕。”   严锦下意识向他赤膊的上身瞧了一眼。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心中忽然对这布满汗毛的男性身体生出一抹无法形容的惊艳来。   他真是雄壮啊!胸膛如同山峦,腹肌板块分明。线条如刻如镂,狰狞虬结,伟岸到了森严的地步。   哪怕站着不动,也有无形的力量也在他身上奔腾着——雄性的特征登峰造极。   真是男人中的男人……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一时站着没有动。   直到她低了头,双颊飞满红晕,他才扬了扬嘴角,大步下了坡去。   他像矫健的豹子跳到河的对岸,以凶残的速度冲进了山林。   片刻之后,腋下夹着两棵粗大的树干走了出来,足有十来米长,根桩和枝桠都被削平了。   他轻松越过河,面无表情走进柴棚,放下木头后又进了林子。   如是往返七八次。弄了许多木头回来!   ----想必林子里的熊大熊二根本不敢管!   严锦知道他在发泄。   ——-明明强大到可以轻松抹杀任何人,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行为。这不是易事。   没人要求他这样管束自己,但毫无疑问,他的内心是有准则的。   而且,是一种慈悲高尚的准则,严锦这么觉得。   她蹲在菜地里,默默瞧了一会,忍不住学了他的口吻说:“喂——这样耍帅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再帅下去,是不是想让我窒息!”   “何为耍帅?”他停步问。   “耍帅嘛,就是向心仪之人拼命展现你的魅力,好比孔雀开屏。”   他挑挑眉毛,大步走向她,“老子让你见识一下何谓耍帅!”   他两手往下一抄,将她打横抱起来,往空中一丢,抛了一个三四米的高高!   “啊——”严锦炸裂式尖叫,“接住我——”   他忍笑将人接住,“如何?要不要老子耍帅?”   她躺在他臂弯里,兴奋地踢踢小脚,“再耍!把我抛高点!”   “呵——”他表示对胆小鬼刮目相看,手臂一扬,将她往上一抛。   严锦闭上了眼睛,尽情笑起来。空气里卷起了快活的漩涡……   十来下过后,他忽然不抛了,戛然而止将她抱在怀里,凝目向远处望着。眉头皱了起来。   严锦的笑声也沉淀下来。   这时,才忽然发现喧闹的扶乩仪式结束了。村口方向几乎一片死寂。   人群静默地散去。隔着老远,也能感到失魂落魄的气氛。   他们低着头,缓慢走在田间干道上,仿佛成了行尸走肉。   似乎有人晕倒了,似乎还有人在抹泪。   严锦心中一惊。“跳大神的说了啥?”   “不知。”   “你不是能听老远嘛!”   “老子刚才满耳朵被你的笑声灌满了。啥也没听见。”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低头啃住她白里透红的腮帮子,拉起一口软绵绵的肉。   “这可糟啦!”她把他毛茸茸的脸一推,严肃地拗起身子,“咱们啥也不知,岂非陷入不利之地?感觉大家都像着魔啦……”   “啧啧,瞧瞧你这方寸大乱的样子,这辈子还能指望你有出息吗?!放心吧—就算要献美女也轮不上你。你没资格啦。”   她拍他一下,“我又不是这意思。你快把耳朵竖起来,听听他们谈些啥?”   作者有话要说:  要去一个神奇的国度出差了,接下来是消耗存稿的时候了……   留言随意。。 第12章 诅咒   自打扶乩之后,村庄就蒙上了一层诡暗的色调。   村民回家后,对降神之事闭口不谈。即便进了房间,也不提半个字。他们与世界之间多了一层阴冷的隔膜----阿泰啥也没听见。   夜里,外头弥漫着荒原般的寂静。连夜莺的叫唤也瑟缩了许多。   偶尔风里传来两声惊悸的悲哭,使这片盆地仿佛成了哥特式的墓园。   严锦躺在床上,感受着末日将来的气氛,心头说不出的沮丧。   “我就知道没好事。”她絮叨着说,“一定有重大阴谋。”   “再大的阴谋也阴不到你。”他伸手阖上她的眼,“睡吧。不许唠叨了。”   这夜过去,没再传来粮食丢失的消息。   可是,村上半点高兴的气氛都没有。大家好像都已不在乎了。   或许,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更加沉重的丧失——严锦猜测。   早晨起来,连太阳也无精打采的。   沉郁。沉郁到了极点。   她披着一身阴霾,默默把前日跟兰芳大姐讨的菜籽种进了地里。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呢。   还要过得积极乐观才行。她告诉自己。   “种了什么?”男人从田里回来喝水,主动跟她废话了一句。   严锦蹲在地上,指点着说:“黄芽菜,大青菜,蔓菁,还有菠菜。”各样种了两行。   他望了她一眼,去厨房畚来一簸箕草灰,洒在她的菜地上。又去柴棚抱了一堆穰草,盖被子似的铺了上去。   “干嘛呢?”   “防止下雨被冲走。”他盯着地上,心不在焉似的说,“你的萝卜好像长大了。去拔个出来看看。”   严锦定睛一瞧,果然叶子比兔八哥的耳朵还长了。   她“咦”了一声,眼睛发亮地跑过去,拖了一个出来。   呵—到底是被“灌过顶”的,短短两日,长得比她胳膊还粗了,好一个白中透绿的美萝卜啊!   她的心情一下子明亮许多!   连忙提溜着到他跟前。似乎生怕自己的喜悦惊动了村庄的阴沉,用很低的声音说:“哥,你看你看!”   阿泰噙着笑意,对她点了一个头。   这天中午,她用萝卜炖了獐子肉。清香四溢,独步人间。大快朵颐之余,僵冷的情绪全暖了起来。   她又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耍贫嘴了。   午后,拔了四根大萝卜,鬼祟地说:“我送给四奶奶。顺便打听下那个事儿。回头再从长贵家拾点豆腐回来……你远远瞧着我,别让我被人欺负了。”   阿泰蹲在柴棚里用两手烘木头,闻言看她一眼,“莫跟人碎嘴子,早些家来。”   “晓得。碎啥嘴子,我是去探情报。”她伸手摸了摸他脑后的大辫子,挎上篮子走了。   午后的天变得阴了,山林上空一片灰暗。   李燕妮家的红砖小楼,独树一帜立在阴沉的天幕下,滴血一般的刺目。   一切是如此不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奇又胆小的严锦简直抓心挠肺。   真是不淡定啊。她深深地瞧不起自己。   到了坝头上,看到四奶奶蹲在河边洗碗。   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脑后飘着几缕稀疏的头发,乍一看像咕噜姆。   她咳嗽一下,喊了声“四奶奶”。   老人回头一看,喜出望外往起一站,险些没栽河里去。两人一惊一乐,笑了好一会子。   她把萝卜搁在树下的桌上,开门见山就问:“昨儿您有没有去看呐?”   四奶奶连连摆手,“傻丫头,不要问不要问。这个事不要问。”   她的神态很惊恐。   “欸?”   “欸个屁。”四奶奶粗鲁又怜爱地说,“你问了干啥?”   “我害怕……要弄个清楚。”   “害怕就对了。我晓得请那人来准没好事!他是个邪师。”   四奶奶瞪起一双浑浊的老眼,凑近她说,“我其实也没去。但我看见兰芳回来的样子了,我晓得事情不妙。”   “为啥?”   四奶奶把脸皱得像鬼,用耳语的音量说:   “肯定被诅咒了。山神被请下来,没降祝福,也没给启示,降的是诅咒,是对一切见闻者都有效的。这种事不多见,但不是没可能。我看她的脸就晓得了。你不要问。有大事要发生,谁搀和谁倒霉!”   严锦两眼瞪得溜圆,浑身毛孔激灵灵翻起一层浪。   诅咒?我去……   “好好,我不问了。好可怕。”她连连地说。   四奶奶点头,又安慰说:“不用怕。呆你男人身边。啥事也没有。”   严锦怔怔的,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惊悚中,好一会子不能自拔。   四奶奶拎起萝卜瞧了瞧,“哟,长得好极了。对了,有个跑海的人给我一包西洋国的圆葱种子,你要不要?”   严锦回过神,忙说:“要,要!”   四奶奶从窗台下抠出来,用祭纸包了往她篮子里一放。   严锦如珍似宝地掖了掖。转眼又提起了诅咒的事,被四奶奶骂着往家赶,“家去吧,家去,不要乱问。”   她只好辞去。上了坝头,看见兰芳大姐蹲在田里薅草,便想上前打个招呼。   兰芳瞧见她,挥挥手说:“没空睬你,走吧走吧。”   严锦“哦”了一声,灰溜溜地走了。沿着坝头往南,去长贵家拾豆腐。   到了地方,还没张口喊人,里头传来一声爆炸式的怒骂,吓得她浑身一抽。   长贵娘的破锣嗓想让人听不到也难的。   “你个白眼狼死小子,我们家饿死也不稀罕她接济。她算个啥子,整天人五人六的当自个儿圣母娘娘,真要是个好的,就不该勾得你不肯成亲!大家都是同宗的,成天厮混在一块儿,丢不丢人!”   长贵吼道:“同宗咋了?燕妮儿说了,我和她没血缘关系。娘要是接受不了,我改姓好了。改了姓到燕妮儿家入赘去。这事儿她跟我提过!肯入赘就跟我!”   ——“啪”!一声脆亮的耳光,“打死你个忘祖的畜牲!”   长贵气恨恨地冲了出来。   一见严锦,脸色阴沉得要吃人,“嫂子偷听别人家务事,不嫌寒碜吗?”   “我……刚来。”严锦冤枉。   他狠狠把门一摔,说了句“恶心人干恶心事”,凶巴巴地走了。   严锦:“……”   长贵娘红着眼出来,声音哽咽道,“阿泰家的,让你看笑话了。小畜牲被那只小X灌了迷魂汤啦。要去倒插门!人家要笑话死啦,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个死妮子上蹿下跳,要抛弃爷娘老子。”   严锦手足无措,“我不是故意听哒。婶子,给我一点豆腐汤吧……不,豆腐,一斤豆腐。”   长贵娘苦涩地笑笑,从水缸里捞出两块豆腐,沥了沥水,放进她篮中的碗里。   “听了也没啥。谁不晓得我家要出大笑话了?儿大不由娘,以后也是个忤逆子啊。你说那死妮子也是的,人家江员外要收她做妾,多好的门户,她死活不肯,偏跟咱贫户人家缠一块。弄得两家鸡飞狗跳。长贵过年十八了,到现在不肯说亲!个死妮子!”   严锦同情地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男女之事本就说不清,牵扯到李燕妮,就更说不清了。   这时说“节哀”好像不合适吧?她心里瞎想。   长贵娘看出她不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坐下抹了抹眼泪,也就闭口不说了,强挤笑颜问她:“吃了没有哇?”   严锦轻柔地说:“吃啦。您别想太多啦。儿孙自有儿孙福。”   “谁说不是呢。”长贵娘认命地叹息了一声,算是终结了谈话。   严锦告辞而去。走到燕妮家的果林边时,发现长贵垂着脑袋蹲在树下,肩膀一抖一抖的,忍声哭泣着。   少年郎的哭与女子不一样,泪珠子又大又多,“啪嗒啪嗒”滴在地上。看上去格外凄凉。   本就压抑的天幕,也因他这一哭显得越发阴惨了。   严锦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省得自己恶心到别人。   果林很大,足有三四十亩,一直绵延到村口。   外围种的是桔子,这会子都熟了,沉甸甸压着枝,像一盏盏小灯笼垂挂在风里,红得喜人。   只可惜,四周环境太阴冷,这满堂红的丰收似乎喜过了头,竟显出一点凄艳来,叫人心头发颤。   一定是诅咒的力量太强大了,影响了我的心境——严锦惴惴地想。   这时,桔树间忽然窜出个男人来。   桃花眼,满脸堆笑,骚到骨子里。见了她,似乎又惊又羞,红了脸揖道:“还当是谁?原来是嫂子!”   是李俊!严锦认了出来。   村里的秀才,豪户子弟,也是和王寡妇厮混的斯文败类之一。   她立刻把脸一板,目不斜视往前走。   李俊轻佻地跨出一步,追到她旁边说,“嫂子好没道理,兄弟打个招呼,倒板着脸不理人。同一个庄户上的怎如此生疏?难不成还担心兄弟欺负你不成。”   严锦冷笑一声,定住脚步望他,“我量你也没狗胆欺负我,信不信再敢跟着,我相公马上过来把你这塞满穰草的脑袋拧下来!”   远处柴棚里,阿泰“扑哧”地失了笑,胸腔里深沉地“呜”了一声。   李俊生生一滞。一时又是惧怕,又是心痒。百般不能自处了。   定眼瞧她,年轻轻的小妇人,世间少有的仙姿玉貌,那股子说不出的冰清玉洁滋味,让人恨不得摁到树下,狠辣地残虐一番……   只是,转念想到她那一巴掌拍死熊的丈夫,再多邪念也不敢付诸行动了。   风月之事强迫本就不美,更别提她还有那样一个后盾。   所以,纵然要冒险偷她,也得两情相悦才好。   李俊私心认为:自己虽谈不上人中俊杰,到底也是个秀才,且生得唇红齿白,风姿潇洒,是个当仁不让的俏郎君----这人品总归是她那蠢夫不能比的。   他讪讪一笑,满口抛出堂而皇之的说辞来:“嫂子说的哪里话!小生奉于圣人门中,一心修读圣贤书,岂是有辱斯文之人?难不成嫂子怀疑小生对你别有企图不成?这是怎么说的……”   他的桃花眼光芒潋滟,对她俏皮地弯了弯,蓄意飞起了两道勾子。   严锦恶心。丢给他一个侮蔑的眼神,昂首往前走,“你最好没有。我奉劝你别来招惹。你是好是歹是死是活,我不稀得多瞧一眼。我家汉子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男人中的男人,丈夫里的豪杰!你算个什么!”   她看到前方李燕妮站在林边,立马又不屑地加了一句:“我瞎了眼才会跟酸书生不庄重呢!”   李俊被她泼辣辣撕烂了脸皮,血全都涌到了脸上。恼羞成怒骂道:“好个自以为是的妇人,好端端向你问候,倒招来一通羞辱!你自己心里龌龊,就来抢白别人,当真是恶人先告状,可悲可恨!”   严锦回头“呸”了一声,“你才可悲可恨!以后不许跟我打招呼!离我远点!”   远处,长贵目瞪口呆。   李燕妮也一脸懵逼,“怎么变了性子?天啊,她不会是重生的吧……”   林子里又窜出来两人,正是王寡妇和李元庆。捂着衣衫向外张望着。一个钗横鬓乱,一个头顶枯草。明显没干好事。   李燕妮见状,大怒道:“你们三个在我家林子里做什么!”   长贵起初还以为李燕妮和李俊一起钻了林子,正心如刀割无法呼吸,听了这话才知误会了,立马“腾”的站起来,大步向心上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第13章 赶集   次日是初一,官方定的赶集日子。   县城离家四十多里,山路险长。夜里丑时一过,严锦就被丈夫挖起来赶路了。   临睡前,森林里的黑熊送来四只野兔,一只山羊。阿泰用扁担把野兔挑了,拿去集市交换。   严锦也在篮子里放了两瓦罐的蜂蜜。   满山雾气浮沉,秋寒侵骨。   他把虎皮坎肩儿穿她身上。长长的,像件裙子。   她牵着他的手,摸黑前进。   累倒是不觉得,就是两眼抓瞎。   他走的是捷径——横穿山林,剪入官道。   到了林子深处,荆棘密布,崎岖非常。   他单手把她抱在怀里,在树间矫若游龙,健步如飞。   这是严锦头一回入山。   鼻端弥漫着原始又野蛮的气息。空气湿度很大,黏黏的。各种植物的味道混杂一处,像已腐熟了几千年。   浑沌中,她的眼前满是植物的幽影,张牙舞爪地招展着。还有许多猛兽的眼睛,银色,绿色,猩红,金黄……静悄悄地看着他们。目光纯净又无情。   “别人家怎么去啊?”她轻轻地问。   “赶骡车,从官道走。子时一过就得出发了。”   “辛苦你了,这样叫你抱着我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哼,”他说,“你不知自己脸上的表情多快活。”   严锦搂着他的脖子“吃吃”发了笑。   他也笑。一直抱着她。   女人很轻,软得像只猫。窝在他怀里,暖暖的,柔柔的。他手臂上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这身水做的肌骨……   走着走着,有了光。   大山被丢在了身后。   他们终于上了官道,汇入了赶集的人潮。   感觉没走多久,就看到县城的门楼子。   天已大亮了。   离开被诅咒的阴郁山村,严锦心中豁然开朗。   她脱下虎皮坎肩,叠好放进篮子里。随着丈夫一起进了城,往指定的集市赶去。   市街绵延五六里路。   东头卖的是小物件,粟谷、尺布,梳子,搭扣儿……西面是卖活物的,牛马鸡鸭自不必说,还有卖奴婢的,卖妻儿的。   夫妇二人在中段占到一个位置。摊开布头,把野兔子、蜂蜜放在上面。阿泰说:“你乖乖坐着,我去买些包子来。”   “人家会不会以为我是被卖的,把我拖走?”她装作开玩笑的样子问。声音却发了紧。   他的脚步顿住好几秒,矮了身子对她说,“莫怕。”   “我又不怕!”   就是想起那会在人市的经历,一阵阵心惊肉跳……而已。   阿泰望着她的眼睛,“等会再吃吧,你饿不饿?”   “我一点不饿。你呢?”   他不说什么,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有人来问津了。未张口,先对严锦的脸盘子发起了呆。   不知何时,四周人都在窃窃私语:“好俊的小娘子啊。”   “是,咱们县里怎有如此美人?”   没过多会,对面楼上茶局子里,有富户遣了下人来问:“一千两,卖不卖?”   阿泰眼里结着冰,龇着牙说:“再敢放屁,老子拔掉你的舌头!”   他的样子太恶了,像地狱的魔王。   周围孟浪的、好奇的、惊艳的、勾了魂的,全都灭了心思。不敢再造次。   严锦碰碰丈夫,嘻嘻地说:“一千两呢,我升值啦。”   丈夫板着脸,一点不想睬她。   不多久,他们的东西卖了出去。   蜂蜜是稀罕物,连罐子卖了一两银。四只野兔也卖一两。   按购买力算,一两银相当前世二百元。对于农家而言,也算一笔不小入账了。   他带她去吃早饭,逛街买衣裳。   家里还带出来十两银,想买什么都尽够了。在成衣铺里挑了几身厚薄衣裳,又买了几尺布。   菱花镜儿,香袋儿之类的小物件,也是看中了就拿上。   他们走在街上,无数的眼睛盯着瞧。   女人生得太好了。一身粗布陋裳难掩沉鱼落雁之貌。   没进宫做娘娘真是可惜了,人们都说。   也有人说,也亏得嫁了这样的男人,不然搁谁家都是祸水。   阿泰没有表情。   脸上很有光是自然的。她无疑是最强的男人才配拥有的女人——雄性的虚荣得到强烈的满足,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炫耀。   但是,心里也很不爽。越多男人瞧她,他心中就越嫉妒。心里酸得一阵阵痉挛。很想捶打胸膛,怒吼着告诉他们:“这是老子的女人,谁敢再多看一眼,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心情矛盾极了。   这种煎熬持续到正午,他宣布停止逛街,早点回家。   两人下了馆子吃饭。点了两碗馄饨,割了二斤牛肉。吃完就不再耽搁,立刻返程。   官道上行走的都是别村别镇的生面孔。几乎没有李家庄的人。   他们被诅咒之后,彻底滑落到阴暗的深谷中了。   到底是什么诅咒——严锦耿耿于怀。   走到他们先前出山的剪径,阿泰拉着她踅进去。   后头有个憨直的老汉喊住他:“大兄弟,里头不好走!桃花岭上都快成老虎窝啦!你老实些走官道吧!”   阿泰回头说:“无妨。我骨头硬,老虎咬不动。”   “嘿,狂妄小子!你哪个村的?”   “李家庄的。”   “李家庄要过桃花岭,还要过子母山。多凶啊,你不要命啦!”   阿泰对他微一颔首,仍是拉了媳妇往里走。   热心肠的老汉在后头喊直了嗓子,捶胸顿足地骂:“你个夯货,自己不惜命就罢了,可惜你如花似玉的娘子啊!”   敢情又是个怜香惜玉的!   夫妻对视一眼。一个调皮地发笑,一个恨恨地磨牙。   四周山林遮天蔽日,野树纵横。许是人迹罕至之故,越往里越狂野,植物繁盛得近乎狰狞。空气原始又彪悍,闻起来跟哪里都不一样。   严锦被森林的湿度浸透了。头发和皮肤都发了黏。   但是,她发现里头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再黏也甘之如饴:   野栗子,松子,野核桃,野枣儿,野柿子,各种鲜丽浆果儿,各种肥嘟嘟的松菌……直叫人目不暇接,有如打开一个天然宝库!   她激动坏了。边捡边吃,寻宝似的在里头兜逛,捡了一大篮子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丈夫讽刺说,“山里到处是你的哈喇子。”   她眉飞色舞,得意极了:“我看咱大可不必种田嘛!别人又不敢进山,整座山脉的野果儿野菜都尽咱们捡!”   此话换来丈夫毫不客气的鄙视,“跟松鼠和兔子抢吃的,亏你理直气壮!”   他不再由着她。接过篮子,扣在扁担上。另一只手把人一抱,开始飞快地翻山越岭。   掠过桃花岭,去往子母山,异况陡然发生了。   林子里平地起风,乱树作响。松鼠、狐兔、獾子惊慌逃窜,“哧溜溜”潜走了踪迹!   ——没过一会儿,百丈外的山头上,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   严锦“啊呀”一声,死死勒住丈夫的脖子。   “不怕。有人被虎盯上了。”男人镇定地说着,竟飞步冲了过去。   只见那绿魆魆、阴森森的山坳中,果然腾跃着一只锦斑大虎,个头足有水牛般大!   好一只八面威风的兽中王!   两只兽瞳红猩猩的,蕴含魔光。獠牙尖戳戳的,森冷逼人——正剪尾弄风,扑着下面三个男人!   那三人似已搏杀有时,浑身血淋淋的。步伐踉跄,没了章法。勉强腾挪躲避间,险象环生。生死已悬在一线上。   想必也功夫了得,才能在虎爪下撑熬至此。   只是,这大老虎绝非等闲的凶猛,迅如闪电,身似铁打,再高的武功经它几番掀扑,也已支离破碎。   严锦瞧得肝胆直颤。   耳边忽听丈夫惊叫了一声:“云信和尚!”   原来,三人中有一僧侣,竟是他的熟人!   他连忙将妻子往地上一放,捋掉扁担上的物件。   锦斑虎抬头张了一眼。   它的眼真是红的!像游戏里走出来的大怪物!极不寻常!   只听它又是一声咆哮,把那铁尾剪了一剪,如同炸了个霹雳。伸腰一纵之间,满山乱叶“刷刷”狂舞,简直成了个妖怪逞威的现场。   僧人眼看被逼入绝境,横空迎了上去,大气凛然道:“禅机已到!贫僧今日以身伺虎。你们快走!”   阿泰瞠目戾然,张嘴一啸,好似蛟龙出海跃下山坳!半空抡起扁担,朝着虎头就拍将下去!   下方三人集体张大了嘴,瞪着从天而降的杀神。   那大虫果然是个成精的,知来者不善,落地就是一刨,转身腾空斜扑,上来掀他一爪!   血盆大口“嗷”一声咆哮,满山震荡!   阿泰扁担落空,干脆丢弃一旁,徒手擒虎!   严锦吓得目眦欲裂,心想:完了完了!他托大了!   却不料,她丈夫一身钢筋铁骨,施施然侧身一让,掌刀平削,铿锵一声,火光飞溅,竟把那虎爪“咔吧”撅断了!   四个观战者:“……”   这是人吗?   那大虫吃痛之下,凶性大发,咆哮如雷。山中腥风猎猎,杀气腾腾,落叶与野果乱滚一气。   ——严锦吓得抱住树干,四肢都发了软。   她汉子却面无表情,只顾不慌不忙地逞威风。只听他烈吼一声,拖起那几百斤重的大物,狠狠往山壁上一掼!   这一击果然有撼山之力!空洞的崖壁震如鸣钟,石块飞落如雨。   男人傲立其间,有如大山的主宰者。   而那兽中之王愣是成了一只花布袋,软绵绵滑落石壁,横在了野草上——睛光已然熄灭了。   丈夫移动铁塔似的身躯,慢步上前去,挝住那锦斑花顶,冷漠地打量一二,才抬头向崖上的妻子看去。   仿佛在说:没事,搞定了!   妻子怔怔的,满脸的崇拜快要滴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隐藏设定:女主在人市时是没这么好看的,顶多算小清秀。现在的姿色是作者用金手指帮她加持出来的。   来的三人是绝世美僧云信和尚,吊炸天的美世子秦漠,以及他的侍卫。 第14章 美僧   丈夫丢了老虎,慢步走到崖下。张开双臂,示意她往下跳。   严锦伸长脖子一看,崖壁约七八米。不算太高,摔死人尽够了。万一接不准,就是头破血流,断胳膊断腿。   她磨蹭半天,硬是不敢把脚伸出去。苦着脸蹲下来,对他摆了摆手。丈夫瞧得直磨牙,又气又笑攀上来,一手夹住她,一手提篮往下纵。   ——落地无声,未惹尘埃。   严锦知他本事大,也不惊讶。只觉有点难为情,迅速瞥了那三人一眼,从他臂间滑了下来。   眼睛向大老虎瞄着,心头还在怦怦狂跳。   “它刚才眼睛是红的呀!”她沙着嗓子说。   “你看错了。”阿泰懒洋洋回她。   虎口逃生的那三人,还瘫软在死亡线上喘气。仿佛三只没有行动能力的雏鸟,充满依赖地望着他们。   阿泰瞧向那僧人,张嘴便嘲讽起来:“什么叫禅机已到要以身伺虎,不知羞耻的和尚!分明是你干不过人家,倒要说成大义凛然的布施,这自欺欺人的习性改不了,还好意思妄想成佛!”   那和尚被他呛得又咳又喘,接过话头笑道,“成佛倒也不急。合着周施主如今也不急要贫僧度化了。”   两人同时笑起来。   那僧人目光投向严锦,颇有兴味地问:“这位想必就是尊夫人吧?”   阿泰掀了掀嘴皮,拉过严锦说,“……吾妻严氏。”   他顿了顿,又意兴阑珊对妻子介绍道,“此僧法号云信。是个假正经的和尚。很会玩弄佛理,欺瞒世人,如今又跑去京城侍奉王亲贵族。你只认识便罢,往后见着他啐一口,自不必理会。”   严锦听得一呆,惊疑地看着他的脸。   丈夫的嘴角动了动,漏出一丝笑来。   和尚笑骂着回敬他,“你这莽夫,侉得不知收敛。”   他伸手扶住旁边大石,缓缓起身;慈眉善目慢行了过来,与严锦见了个僧礼。   这和尚有着光风霁月的妙色身。面如银盆,目如朗星。   看人时疏淡而不傲慢,温和却不狎昵,威仪极其端正。   ——是个姿容清圣的美僧人。   严锦自觉是红尘浊物,被他看着甚感羞惭,连忙双掌合十,躬腰致歉道:“拙夫说话无礼,圣僧切勿见怪!”   男人们同时失笑。   阿泰牙疼似的歪了歪嘴,斥道:“傻家伙还不打住!此处何来圣僧,老子满口牙被你酸倒了!”   严锦羞红了脸。   那和尚嗔笑道:“夫人天真温柔,倒叫你这侉子呼来喝去,好不知福!”   “不知羞耻的和尚,看样子还真想把‘圣僧’二字生受了!”阿泰继续嘲讽着他。像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严锦却是看得出来,两人情谊挺深。   他平常与外人说话,很少讽刺得如此起劲的。   地上那两人,此刻方把三魂七魄塞回躯壳里,起身略整仪容,一瘸一拐走上前来。   其中一位眉眼冷冽,孤傲得似个修罗。受伤明显最重。衣裳都被老虎的爪风挠烂了,全身血迹斑斑,行走不太自如。   另一男子,长相比云信和尚还好。   他受伤轻,血迹也少。显见是受了保护的,一身玄色锦袍几无破损。   姿容端的是美若神仙:斜长的凤眼,冷冷的薄唇,五官精致处难以描画。   落难到如此地步,走来依然如君临天下般高贵夺目。   严锦垂眼不敢多瞧。以免失了庄重,丢自己和丈夫的脸。   人家好看也罢,圣洁也罢,尊贵也罢,孤傲也罢,跟她毕竟无关。   ——她只祈求别是什么劳什子“男配”就好了!   那美男子行到阿泰近前,梦呓似的叹道:“天下竟有先生这般奇伟人物!”   他肃着表情,伸臂叉手,庄重往下一拜,“在下秦漠,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一听这大名,夫妇俩感觉如雷贯耳。   原来这位便是宝亲王世子!   ——听说脑子有病,等闲爱抽疯作怪,搅得满朝文武鸡飞狗跳。茶馆酒肆里说书的,十个里头九个爱讲他。   昊国上下闻名。   这次不知精神又怎的错乱了,贵族日子不肯过,偏要跑穷乡僻壤当县老爷,初来乍到,就差点进了老虎的嘴。   看来,是个活腻的家伙。   只是这相貌,无论怎样看也不疯:如此的清隽尔雅,谪仙气度……若不是谣言误人,就是伪装得太好了!   阿泰嘴皮一掀,扯出一个冷酷的笑来,“阁下便是云信侍奉的主子吧?哼,救命之恩不敢当。老子没想救你们,不过瞧中这大虫一身皮毛,打杀了给浑家做袄子。感谢大可不必。”   他的声线很沉厚,口吻平得没有起伏。满脸冷漠的桀骜,一点不符合乡野草民的卑微人设。   严锦听得直想笑。   秦漠含笑道:“不敢僭越。在下皈依云信师父,平日多受师父磋磨,真要论主仆,他是主,在下是仆才对。”   阿泰嗤之以鼻。   云信笑道:“世子何出此言呐?既如此说,日后少不得要留心磋磨你了……容贫僧介绍,这侉夫乃贫僧至交好友,姓周名泰。皈依我师虚极大和尚,论辈是你师叔。”   秦漠凤眸一亮,“见过师叔!没想竟有如此渊源。小侄失敬。”   他顿了顿,又诚惶诚恐对严锦行个大礼,“见过师婶。”   严锦立刻也被酸倒了牙。   师婶!什么破称呼……还湿疹呢!   阿泰嫌恶得满脸皱起来,毫不买帐呵斥云信和秦漠:“少来攀扯亲戚!想把老子拖下水,仔细赏你一顿活剐!”   他厌憎权贵,最恨这些酸不溜丢的场面说辞。   管他甚么王族,有何相干?兀自沉着脸,提刀剥虎皮去了。   秦漠眨眨眼,神态愈发恭敬起来。低眉顺眼好像自己犯了错。   作为一个爱抽疯的王族,此人半星子戾气都没有。行止谦逊得像个假的。   修养方面恐怕非一般的疯子可比吧。严锦如此想。   相较之下,她家的乡野拙夫倒成了怼天怼地的太岁,霸道得让人想抽他。   那凶神恶煞剥皮的样子,夜叉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严锦移开眼睛,不忍直视。   那云信僧也是了得,被人威胁要活剐,表情倒更愉快了。诵了声佛号,上前给那老虎念起了往生咒。   一个剥皮,一个超度。   画面既残忍又和谐。仿佛是一魔一圣在斗法,个中蕴含深刻的寓意。   只是这寓意,她这等浊物是怎么也参不透的。   只觉头皮发麻,身上寒嗖嗖的。   连忙提了篮子和布袋,去树下远远站着……把之前采的浆果儿捏几颗放嘴里抿着,压一压颤栗的五脏六腑。   阿泰抬眼瞧着他女人的背影。参禅似的深深瞧着。   疯狂想要。这是他此刻的感觉。   在庄严佛音的笼罩下,他十分凶残把老虎皮一扯,狠狠剥除下来。   草地上漫开一片血泊。   云信僧站在血泊里,不疾不徐地诵着咒。   目中空空如也,不含悲喜。   皮剥完了,他也念完了。像伴奏了一支天衣无缝的曲子。   阿泰将皮里的血滴冻住,卷起来往腋下一夹,拔步便走。   云信丢一块石子砸他一下,“师弟啊,是回李家庄吧?”   “怎么?”   “同路啊。善哉善哉!”   阿泰冷笑,驻足问他,“你既是去李家庄,又因何故进这林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吗?”   云信叹气,“本是赶了马车上的路,不料半途惊马,恁是扼不住,横冲直撞进了这山谷……亏得师弟从天而降……”   “好个没悟性的和尚,到现在还咂不出滋味么?”阿泰讥诮地望着他。   “师弟意思是有人动手脚?”云信含笑问。   看样子,已咂出了滋味。   秦漠无辜地眨了眨眼,好像天真懵懂,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阿泰又冷声诘问:“你们去李家庄所为何事?”   秦漠连忙回皇帝似的恭谨禀道:“为的是粮食丢失一案。”   阿泰凶神般睨着他,“奉劝一句,趁早打道回府!当县太爷也好,王孙公子也罢,消停点享你的福去。别脑子发热跑山沟里耍,一脚踩进黑沼泽里谁也没法救拔你!往后再要享福就只能等清明了!”   说完,径自捡了扁担,接过妻子的物件往前后一挂,牵了她便走。   对王孙公子如此态度,也没谁了----狂拽得要上天!   走出些许路程,严锦不禁担心地问:“不要紧吗,把你朋友丢那里?”   “无妨。他们身上有老虎气味,等闲山兽不敢惹。”   “可是,那侍卫伤得不轻。”   “死不了……知难而退最好。”   严锦扭头瞧他,疑惑道:“大哥,你为何那样对他说?阴森兮兮的……跟村里的诅咒有关吗?”   阿泰只顾往前走。后来,受不了她嗷嗷待哺的眼神,才无奈地说:“自己动脑子细想!”   “脑子早就想穿啦!”   “这就穿了,是鱼脑子不成?”   “你就说嘛!”   “啧啧,真没法子。你想想,村里人为何集体闭口不言?”   “……因为怕?”   “怕什么?”他又问。   严锦皱了皱鼻子。这她哪知道!   他摇摇头,“天底下有何事会让人绝口不敢提的?”   “咦?嘶——”她滴溜溜转着眼珠,“是造反吗?”   “总归是让人诛灭九族的大事。说出来就是死。”他挑了挑眉头,“比如说,要杀个皇族祭山,做不到就会全族死光之类……诅咒无非就是这种把戏。”   “诶?你如何知道?”   “猜的!”   “为何会这么猜?”严锦惊悚地入了戏。   “粮食丢的时机太巧,恰好在秦漠上任前……动动脑子。”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感觉这样才是正确的行走方式,又继续说:“背后的人动作太大,意图暴露得很明显。”   “……明显吗?”   她一点不觉得。甚至到现在,也难以建立清晰的逻辑。   “照你这样说,嫌犯搞得人心惶惶,就是为了对付秦漠?神爷是幕后人的帮凶吗,根本没有降神?”   “也未必。”   丈夫的脑子显然比她深几百丈,“真有山神的话,你一请他就降,岂不比鸭子还便宜?或许真有东西降了,但未必是山神。”   严锦好像来到了恐怖片的高点,瞪着一双宝石大眼,饥渴又颤栗地等他揭谜。   丈夫只歪起嘴角对她坏笑一下,啥也不肯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在很久以后的将来,秦漠成了师叔和师婶家的女婿。。。   作者脑子有坑,鉴定完毕。 第15章 飨宴   他越走越快,在草上驰逐,如飞燕惊龙。   肩上挑的担子、怀里抱的女人,都不受一丝的震荡。   一路横穿古树老藤构筑的森林堡垒,不消一刻钟,就回到了家。   小别半日,村庄依旧。   就像窝在大山的子宫里,一副静默又脆弱的模样。   四周森林莽莽。连日霜冷秋寒,枫树和火炬变红了,银杏和梧桐黄了,乌桕现出忧伤的紫。   这些疼痛的色彩流淌在大片墨绿的松柏间,凄艳壮美,有着万古的诗意。   严锦一边欣赏山景,一边将新买的衣裳略微漂洗,晾在门口的绳子上。   然后,又处理了采来的坚果和浆果。准备做果酱的、腌制的,晒干的,一一分类存进东屋。   昨日才种的蔬菜已冒了芽。一颗颗小苗生龙活虎钻出草灰层,昂扬舒展在空气里。   她怀着抚育婴儿的心情,细心揭去穰草。只见满地新绿,如洒一层翠钻,美得夺人呼吸!   这一幕,让她深深感到了满足,傻傻陶醉了好久。又把四奶奶送的洋葱、集市上买的大蒜、芥菜籽都种了下去。   阿泰把黑熊送的山羊处理了,便去了柴棚里干活。   他语出惊人,宣布要造一座房子。说得轻松平常,好像砌个鸡窝那么简单。   整个下午拿着一根芦柴棒,在屋后的空地上量来量去,又拿着竹锥笔和墨线,在一块大木板上画画涂涂。   严锦窥了一眼——画得比盘丝洞还复杂。   想必是顺着他脑子里纷繁的蜘蛛丝构建出的图纸,每根线、每个圈代表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严锦并不多嘴。她不想以自己的审美影响他。   就让他享受创造的乐趣吧!造出来什么她就住什么!   居室只要足够干净,住山洞也有雅趣呢!大可不拘一格——这是她的想法。   晚上沐浴完,他意犹未尽,仍去柴棚里研究他的建筑图。   眼睛能夜视,连灯也不必了。   严锦去瞧他。   他一味锁眉凝思,头也不抬地说:“困了先去睡吧。我过会儿来。”   “嗯,那你快来。你不在我睡不着。”她顺口说了句甜话,就提灯进了屋。   男人纹丝不动站着,脑袋里的蜘蛛丝仙气十足地飞扬了起来。   ——他不在她睡不着呢,算了,要不就睡吧。   他收拾好笔和墨线,摇着步子进了房。却发现才几息功夫,她已沉入睡乡三千尺了。   这个巧言令色的骗子!   他板着脸坐到床边,想推醒她实施报复。终究没下得了手。   她睡得太香了。两手耷在脑侧,像婴儿般睡得一本正经。身子似在静静发酵着,飘出丝丝醉人的幽香。皎月似的小脸上氤氲着热气。一呼一吸,分外的清新甜美。   他凝望她了一会,目光变得像个温敦的老牛。忍不住伸出手,轻柔地将她抄到臂弯里,爱不释手地抱着……   如此坐了许久,一动也不动。   感受着她丝缎般的皮肤上传来温暖,一点一滴渗入到内心的深壑里去了。   这个时刻,他忽然生出个疯狂念头来:干脆以后不要孩子得了。   这一生一世,只疼她一人!   这样多好!   对这洪水般倾注下来的厚爱,严锦毫无所觉。   她只感觉被硌着了,迷蒙掀开眼皮瞧了瞧,含糊地抱怨道:“大半夜做啥呢……要给我喂奶么?”   丈夫:“……”   她从他的臂间翻滚下去,爬进了被窝,寻个舒服姿势躺好,又睡了过去。   *   次日是艳阳天。   金轮爬到山林上空。盆地的雾气为之一清。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   寂寂的村庄在这一早晨又躁乱起来。   似乎因天气好了,牛鬼蛇神也都开始出洞。   里长父子率领一队里甲,伸着脖子向北疾行。慌里慌张,前仆后继,好像龙宫将倾,龟丞相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出逃。   没过一会,村口传来了大动静。   远看去,来了一匹匹高头大马、许多公服皂吏,阵仗煞是惊人。   明明村口一马平川,几乎没人,还搞了个鸣锣开道。两侧排开一溜儿人马,众星拱月地伺候着-----好像来了个星宿老怪。   “大哥,不会是秦漠和云信吧!”   阿泰:“可不是那两个不知死活的!”   严锦笑了,“啊,看样子,昨天是想微服私访来着,回去想想,还是要摆大排场。这一摆,又成了唱戏的!”   阿泰表示不屑关注。提着一个超大的石磙子,到屋后夯地去了。   过了一个时辰,沿河跑来一个矮敦敦的汉子。   到了坡下,憋红了脸向严锦喊:“阿泰家的——上头县老爷来了,要大飨村民。傍晚都去村口吃饭!”   严锦困惑不已,“大飨村民?!”   汉子听她搭了话,脸上涨得紫红,升级成一只猪肝精。   “是哦,带来十个大厨……要,要请全村吃八大碗。都要去!”   “哦,好,好的!”严锦充满错愕应下来。   果然要开始抽疯了吗?   全村八十户人家,按每户五口算,要飨四百多人!   汉子不停挠头,眼神偷瞟着她,脚尖儿在地上碾来碾去。似乎等她发了话才敢走。   严锦忙说:“谢谢您啦!”   汉子如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一下,满脸通红地跑了……   严锦料知丈夫也听到了,却仍转去屋后汇报。   还未开口,男人粗声说:“听见了。”一脸不予置评的神气。   严锦抽抽嘴角,便不说了。   短半日功夫,屋后近两百平地方已现出两尺深的基坑。   他端起那巨大的磙子,往地上一夯,威力不亚于压土机。力量的辐射波在土壤里传递,波及她的脚心,一直震到心尖上去!   不知怎的,她好似得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病,这两日瞧这“拙夫”,哪里都好。看着他认真做事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好软和。   一时,又柔声问道:“大哥,那晚上我们去吗?”   “去。为何不去?”   他渊渟岳峙立在基坑里,用手指捋了捋身上的汗。“到这种地步,再想置身事外也难。”   “诶?到哪种地步啦!”   丈夫瞧她一眼,“哪种地步?他们已经两只脚踩进来了。再想拔出去已经没可能。往下只有……”   他咽了话,搬起磙子往地上用力一夯,充满暗示性对她点了个头。   大地深处“嗡”一声传来深沉的回应,好像地狱之门洞开的余韵。   一下午,村道上特别热闹。   几十个皂吏忙得屁股翻起来,不停往来村民家中,借桌、借凳子,借锅碗瓢盆。   搬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大厨们在村口架起大锅,生起了火。   城里酒楼拉来整猪整羊,肥鹅烧鸭,熟卤鲜鲊,各种细巧果子,哟喝卸货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村,不,应说整个县,为了一顿饭东奔西忙,鸡飞狗跳。   果然抽疯世子爷干出来的事儿!   天未黑,村口支起了几十盏宫灯。   风舞流苏,灯光似水。遥望去,那一片儿美得十分诡异,像丰都城在办喜事。   村民们都知道秦漠是天家的混世魔王,除了被叫去帮忙的,谁也不敢凑上去围观。   一个个如临大敌,蜗缩在家,田里也不敢去了。   飨宴开始前,村口传来鼓声,催请村民去吃饭。“咚咚咚”像要打仗。   被飨者们不敢拿乔,穿着最好的衣裳走出家门,如同奔赴刑场,各个战战兢兢,神情凝重。   李元庆奔到路边来,压着声音指挥大家:“笑,都笑起来!自然一些笑!”   气氛之怪诞,古往今来少有。   严锦走在丈夫身旁,心中不停地扭曲发拧。咬着嘴巴想喷笑。   阿泰“切”了一声,笑骂道:“好一场荒唐戏!”   前面的周长根回头瞧他一眼,仿佛生怕被他连累,眼神像惊恐又戒备的小兽。   后面的李燕妮擦着严锦超上去,跳到他身边说,“嗨,长根叔!”   她倒不怕。昂首挺胸,步姿跃然。   穿着窄袖绯色短衫,罩青蓝色比甲,下配杏色褶裙。头戴一圈银花。肤光晶莹,乌发如缎,美目顾盼生辉——颇有异疆美少女的风情。   相比之下,前头穿红戴绿、僵硬成人棍的王寡妇,真是叫人不能看了-----居然同手同脚!   严锦随人潮来到村口。发现空气像被淬洗过,成了适合皇亲贵族呼吸的质地。清静优雅,贵气逼人。   鼓点已经停下。现场一片鸦雀无声。黄色的灯光如纱似水飘漾在这个结界里。   人们在李元庆的组织下,敛气屏息走了进去。   秦漠立在议事堂前。身边安静地簇着大小官吏,各个弓腰低头,仿佛一尊尊忏悔的雕塑。   他穿着一袭紫色云纹锦袍,头戴金冠,端的是天家人才有的至尊气派。   瞧这阵势,蝼蚁草民集体腿发了软。   暂时充当太监的李元庆尖着嗓子喊:“跪----”   话音未落,已经匍匐下去一大片。   严锦也随大流准备下跪。   丈夫还没来得及阻止这没出息的东西,秦漠已下了台阶,大步上前虚扶她一把。   他温和微笑着,张口想说“师婶,使不得”,却被师叔充满警告的灰绿色冷瞳逼回去,含糊道了一句:“……快请起。”   作者有话要说:  秦漠:咦,不生孩子?别开玩笑!   阿塔:万一生出来像爹咋办?   秦漠:……也挺好啊。   阿塔:你口味还蛮重的。 第16章 贵人   村民跪伏在地上,都没见到贵人搀扶严锦。   里长却因排在阶上,瞧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感到忧喜参半。   喜的是,今晚侍寝的人选有了。   忧的是,她有个悍夫倒不好办——没几百两银怕不能让他放手。   也是天意。   先前特地遣人知会李燕妮等佳人,嘱托打扮精细些,若是入了贵人的眼,晚上少不得有招寝一说。   没想,一上来看中个有夫之妇。   到底阿泰家的那长相世间等闲难见。也是她的福命到了!   里长心中乱蝇作舞,杂念纷飞。寻思着该怎样夺妻才好。   这头,秦漠已出声赦了众人:“诸位请起,不必拘礼。”   声音温雅平和,干干净净的,无有杂质。   众人不知醉了怎的,趴着不动。   倒是李燕妮头一个往起一站,掸了掸膝上尘灰。先左右顾盼,似乎好奇大家为何还跪着——然后把一双翦水妙眸瞧着贵人,露出小鹿般的惊怔神气。   恰是一派天真,不知惧怕为何物。   秦漠对她微点个头,目光温暖地扫过众人。   李元庆捏着嗓子轻喊:“起来起来!”   众邻埋着头,互相瞧瞧,才陆续平了身。垂着颈子,不敢擅自窥视。   秦漠的表情越发亲切,软和。   他并未急着说话,只是脉脉瞧着。好像这些人都是他亲生的,目光里暖意融融。   众百姓被他瞧得又紧张,又害羞。   女子们都忸怩起来,男人们也挺不自在。   不知贵人这一脸深情是要闹哪样。看了这么久,咋不讲话?   是在观察潜在犯人,还是在瞧美人?   各有所思。   王寡妇捺不住本性,斜起眼睛,摆出一丝媚态来。   里长知会过的几位佳人,眼里也都泛起光,各使手段。   小孩们瞪着小畜般的眼睛,一脸无知。老人们微张着嘴,满面风霜。   只有四奶奶特别一些,把那缺牙的嘴一咧,对贵人绽开一个黑洞洞的笑来。   秦漠“噗嗤”一笑。   这一笑的魅力,端的是冰雪消融,华枝春满!慈悲的菩萨也比不过他。   目睹如此骄颜,草民们犹如遭受圣光洗礼。心尖子都在颤栗了。   贵人招手道:“老人家,过来说话。”   四奶奶连忙迈着小脚儿,颤巍巍上前去,颇有点装疯卖傻地笑着。   秦漠问:“老人家,你家几口人?”   “我家是绝户。”她说得还挺自豪的。   秦漠怜悯地顿了顿,“那,你家可有粮食丢失?”   “没有。我不种粮食。我是灵媒,靠人供养滴。”   “灵媒?”秦漠感兴趣地问,“通灵么?”   “会通灵。还会看鸡眼、敬蛇,治火丹,勘阴阳,开天眼,断前世今生!我老婆子不是吹,都是太上老君传下来的本事!”   她说得半点不打格楞,口才极利索。   秦漠挑了挑眉毛,颇惊奇地问:“既如此,老人家可知粮食如何丢失的?”   “我开天眼瞧过了。是老鼠精偷的。房子一般大的老鼠精!”   “啊……老鼠精现在何处?”   “现在就不晓得啦。整座山都瞧不见!一定藏得老深!”   秦漠嘟了嘟嘴,略作思量。似乎一点不觉老人荒谬,恳请道,“关于老鼠精,老人家一有新线索请告知本官,可好?”   “一定,一定。”四奶奶仰着头,喜笑颜开地说,“你是个好官呐!”   秦漠又笑了。   似乎存心施展魅力,笑颜轻舒缓展,如天上名花在绽放。   众村民都松了根弦,相继爆发出神经质的笑来。   “呵呵呵……”   “嘿嘿嘿……”   男人憨得冒傻气,女人羞得直捂嘴。每个人憨态可掬,露出小动物似的神态。   秦漠挺有一套的。严锦觉得。   目睹村民淳朴的表情,很难相信他们身上背负了杀戮的诅咒。   一定是阿泰弄错了,她由衷这样希望。   如是想着,不禁抬头凝视着丈夫。   阿泰面无表情,附耳对妻子说:“和尚在那处,我过去说会子话。”   严锦微微一愕,随后点了个头。   云信和尚正在周氏祠堂前,单独霸着一张八仙桌念经呢。不知要超度谁。   阿泰甩开膀子,大摇大摆、慢条斯理地去了。   好像是在逛集市。   此举让四周笑声一静,众人傻眼地愣住。   惊慌与错愕在每张脸上漫延开。   里长额头泌出了冷汗,不迭告罪道:“村野匹夫不知礼数,望贵人恕罪。”说着,对儿子使了个凶狠眼色。   李元庆暴睛瞪眼冲上去揪住阿泰,“混账不知事的,当着贵人无礼,还不下跪赔罪。”   他是豁出去了。以伶仃之躯阻拦阿泰,螳臂当车地抱住那只比他大腿还粗的胳膊,打算拖住他当场治罪。   阿泰偏过头,用眼角余光乜着这腌臢物。默默抬起胳膊,把人提到了秦漠面前。挑衅似的把这玩意儿揪下来,往他脚下一丢。   满脸不屑转身走了。   秦漠嘴角猛地一抽,“……”   后头跟来飨民的知州、乡簿、众皂吏、捕头等慌作一团。护卫们冲上来就要拿人。   刚破冰的空气又迅速冻结。   草民们噤若寒蝉。   秦漠抬手阻止,温声道:“无妨。正该如此随和,才合本官心意!大家都如此吧。”   众人:“……”   这叫随和吗?明明叫无法无天吧!   秦漠和缓说道:“粮食丢失,至今未破。本官虽刚上任,也难辞其咎。今日设飨宴,一在罪己,二为抚民。诸位只当平常,不必太多拘束。莫站着了,都入席吧!”   他转过身,对严锦恭谨地低头说:“夫人,请上座。”   四周一片安静。   里长忽然大悟:原来阿泰是个知趣的。   他主动离开,是为了把媳妇留下侍奉贵人的吧?   错愕的严锦浑浑噩噩的,被安排到了女宾首桌的首席上。   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   在秦漠示意下,几个婆子小吏上前来,安排村民入席。   共五十多桌,每桌八人,男女分开。   桌上像模像样摆了酒盏果碟儿,七八样冷盘。花生、糖栗子、鹅掌、鸭舌荤素俱全。   被安置到严锦旁边的,是一位年纪约莫五十的夫人。面容清秀端肃,看人时眼神锐利,像藏着针。   她入了座,对严锦微笑道:“这位娘子有些个面生,倒像不曾见过……可是新嫁妇?”   “奴家是新嫁的,拙夫周泰……”她笑着补充道,“就是方才险些闯祸的莽汉。”   “啊……”   夫人脸上像断了片,空白了一瞬。连坐姿也显得僵硬了些。   严锦瞧在眼里,心下惊疑自不必提。   接着,来了村中几家豪户的娘子。   各自对“得了脸”的严锦颔首微笑。笑容里都藏了点妒忌、不屑和羡慕。   李元庆的媳妇也来了。她生得一双大小不对称的眼,像把牛眼和狗眼摆在一张脸上。   严锦看得心中一阵乱悸。幸亏表面端住了,没显出惊吓来。   李燕妮是最后被安置过来的。   她坐下来,目光直接略过严锦,向旁边的夫人嫣然笑道:“江老夫人,长久不见。您这气色越发好了呢!”   声音如娇莺出谷。   江老夫人?严锦心里一动。   难道是江员外的……母亲?难怪听见“周泰”之名似乎不喜。   那夫人声音轻细,淡淡笑道:“燕妮的嘴就是巧,真惹人疼。”   “谁比得过她?几百里挑不出这样的伶俐人来。”李元庆媳妇说。   李燕妮摇头晃脑发出甜笑。不管是讽刺还是真心,全盘生受下来。娇憨处比史湘云犹胜。   相较之下,严娘子就略输风采,稍逊灵气了——现场不少风月好手都这么想。   人虽美矣,太呆讷了也无趣。   而且,她打扮得太素净。一件蟹青的立领对襟衫,配草绿粗布裙,头发包了髻,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也没有。   可见,贫家之妇难长志气。   别人在可怜她,严锦却自觉持重贤淑,把一切情绪都收敛着。   倒不是交际能力差,只是不觉有发挥的必要——同座之人都还不如四奶奶可爱呢。   她只等好吃的来,吃完家去睡觉。   男席上也已坐定了。连小孩子们也各有安置。   官吏们在边角一张有破洞的桌上落座,沦落得比下人还不如。但是各个表情无怨无悔,好像爱民如子,甘愿俯首为奴。   秦漠是与李家庄的人同桌的。   在席的有里长父子,江启,以及另几位员外。   开场由他亲自祝的酒。   天家人的架子半点不要了,平易得催人泪下。执杯向四方说:“诸位乡邻,请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他春风拂面地一笑,十分干脆自饮一杯,引发男席上一片喝彩声,纷纷赞道:“原来世子爷如此爽快,是个豪杰!”   这世子爷真是个会来事儿的。领了大家干了三杯,竟然亲自绕桌敬酒!所有人都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被这深情厚爱打动了。   如何使得?天家子向草民和芝麻官敬酒,这是何等高阔的胸襟!   这对他们草芥蝼蚁的一生,是多大的一份殊荣!   千古以来,可有这等奇事?   当世子爷又表示“先干为敬”时,众男人恨不得喝死当场,以表忠心。各个端起杯子,表示“我干了”。善饮的、不善饮,拼命灌起了肠子。   全场酒兴勃发,烧了起来。   秦漠在里长陪同下,端着酒杯游走各桌,用他的真心实意把人们煮沸了,融化了。   大碗的热菜开始送上桌来。肥白的大肘子,整盆的鸡,红得发亮的羊蝎子,比碗口还大的胖鱼头……热气袅袅,香气四溢。   气氛轰轰烈烈,感人肺腑。   男人们酒兴上头,几乎没人觉得贵人可怕了。   渐渐的,不少酒品差的开始放浪形骸,醉态百出。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问世子爷有没有娶媳妇;有人问世子爷看不看得中他家姑娘。有人不停地哭,嚷着要为世子爷肝脑涂地----谁敢杀世子爷,他第一个不同意。   长贵烂醉如泥,求世子爷把李燕妮赐婚给他。头一夜让给世子爷睡。——李燕妮听得脸色发白,浑身掉冰渣子。   李俊逼王寡妇脱衣向贵人致敬。王寡妇害羞不愿,被抽了个大耳掴子……   现场陷入浑浊与疯狂。   在贵人的溺爱和纵容下,醉酒的男人们丑态百出。一个个成了毫无戒备的孩子。   而那贵人始终温润如玉,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优雅立在沸反盈天的酒场子里,高贵如天上的星辰。   严锦一直在默默地吃。   她预感这种场面不是好事,搞不好要出大娄子。   刚这样想完,“大娄子”就自己来了。   周长根醉坨坨的脸上挂满泪,跑世子跟前痛哭道:“贵人,我周长根这辈子没被人看得起过。我就是全家死光……也绝不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严锦顿住筷子,扭头看去。   秦漠笑眯眯地说,“兄弟,我的血肉本就该分与子民同食,有何不可?”   周长根哭得更凶了,许多村民跟着他哭。“不能。这样好的官,我们不能吃掉啊!”   女席上,脑子还清醒的女人们面白如纸,个个发起了抖。   几个尚能自持的官吏和员外们,酒水全化作冷汗从毛孔溢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妹子们的鼓励哦! 第17章 驱邪   秦漠不说话了。气势静了三分。   身上的亲切如海潮般消退……   在场稍有神智的,都嗅到了“伏尸百万”的味道。   妇人们趴到地上,成了寒风里发抖的兔子。   严锦也连忙把嘴一抹,筷子一搁,双膝利索地着了地。   ——统治阶级喜怒无常,还是不要自恃“师婶”身份了。不保险。   秦漠向她瞥去一眼,嘴角抽了抽。   这对夫妻是两个极端。一个硬如铁,一个软如绵,都让人无奈。   跪下去就罢了,嘴里又偷偷嚼东西——当他瞧不出么?   他上前把人搀扶起来,恭敬道:“此事与夫人无干,快快请起。”   严锦顺势起了身,低眉敛目坐回了椅子上。   算是完成了一个戏份。   再抬眼,官吏们已经全都瘫软在地。   不是夸张,里长的牙齿在“咯咯”打战。声音清晰可闻。   被酒腌透的醉汉们梗着粗脖子,踉踉跄跄转悠着,充满不解地看着四周。几个冷面护卫走上来,毫不客气将人摁在了地上。   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说的就是眼前!   欢天喜地的官民同乐,转眼切换成森罗殿场景。   前一秒还是兄弟的秦漠,后一秒成了审判者,手握判官笔断人生死。   这场疯抽到了极致!   严锦下意识向丈夫瞧去。   见他大马金刀坐在祠堂前,沉凝地注视着这边,心中才稍定些。   “谁来说说吧。”秦漠悠然坐到椅子上,“背后藏着有趣的故事啊……里长大人,你来说?”   里长趴在地上,牙疼似的支吾着,哭腔拖得老长,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漠安慰地笑一笑,“不必怕。本官素来爱听天下趣闻。对黑巫邪法最有兴趣。各位请畅所欲言。”   他语气贴心,循循善诱。可是,没人敢再领教他的亲切了。   蝼蚁草民们抖如筛糠,匍匐在魔王脚下。   秦漠看向四奶奶,“老人家,你可知内情?”   老人连忙先撇清自己,“回贵人话,老婆子没去看。”   “没看什么?”   “降神。”四奶奶抬头,鼓着眼睛说,“村里粮食丢了,请人来降神。结果神降下来没给启示,给了一个诅咒。他们都被咒了。”   四奶奶比里长出息多了,口齿超常伶俐。而且,好像有点幸灾乐祸。   “诅咒?”秦漠缓慢重复了一声,“……诅咒了什么?”   “这个老婆子就不知啦。”四奶奶瘪着嘴,脸肉抽搐了一下,“无非是拿人命换人命吧!十年前拿孩子的命换我们活,现在要拿天家子的命换我们活。都一样!”   有人“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严锦的胃里也跟着一抽。   秦漠扫视一眼,身体略前倾,问道,“十年前为何要孩子的命?”   “十年前野兽下山吃人,逮一个吃一个。村里就请人降了神,说要拉十个孩子去祭山。祭完就好了。现在大概也是这码子事。”   四奶奶阴森森地说,“他们可能想祭掉你,割你的肉喝你的血。不然破不了诅咒。”   村民们发出哀哀的哭声。   有人嘴里“呜呜”抗议,含糊地骂四奶奶“老虔婆,贼苍根”。   秦漠靠回椅背上。指节轻敲扶手,好像听戏到了得意处,悠然和起了拍子。   半晌才又发问,“里长大人应该去看了吧?告诉本官可好?”   里长抽搐了一下,呜咽几声方开口道,“……回贵人的话,山神说,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嗯……要驱邪,找个不满二十岁的天家血脉,每人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血。嗯,嗯……”   空气里的水份都蒸发了,干燥得剐肺。   严锦的胃里好似有刀子在搅腾。   秦漠轻轻“啊”了一声,点头说:“本官方满十八,家父与圣上同胞,确实符合条件……啊,真是送上门的肥肉呢……若诸位吃不上这口肉又当如何?”   “说,说夜里会有鬼兽……上门吃人。不驱邪的死全家。”   “鬼兽?”他眉头微动,把目光投向现场专家。   四奶奶怪模怪样皱起脸,“鬼兽是被灵鬼加持过的野兽。”   “灵鬼?哇喔,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嘛。”秦漠发笑,随口问道,“灵鬼加持过后的野兽,眼睛是红的吗?”   严锦心中一动。   这家伙好厉害,全都问在点子上。   “不知哦。见过鬼兽的人都死了。”四奶奶道。   秦漠鼓起腮帮子,好像沉浸在戏韵味里不能自拔,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   人人被他营造的气氛揪紧了肺管子。   似乎发现严锦在注视,他瞧过来,顽皮地挤了一下眼尾。   严锦:“……”   这家伙忽然问,“不知夫人有何看法?”   严锦木着脸,不情愿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张嘴说:“呃,当天去现场的应该不下两百人吧?”   秦漠看向里长,示意他回答。   “确实,大,大概两三百号。”里长说。   严锦看着他。   秦漠:“所以,夫人的看法是?”   “呃……”她忍住胃里的翻涌,“没啥特别看法。就是觉得两三百号人啃你一个……不够的吧。”   秦漠“噗嗤”一笑,“……确实不太够。”   严锦说完,就不吱声了。   她难受得紧,想回家去。一点都不想发言。   “我们没想动手啊!”周长根忽然说。   梗着脖子,一脸怨愤,像要打人。浓重的鼻音里透着一股子委屈。显然是酒意未消。   世子爷弯眼微笑起来。那种令大地回春的亲切又回来了。   “本官明白的。”他温柔地说。好像真的很相信周长根。   转而又叹了一口气,“如今诅咒已降,该如何是好?若不驱邪,本官岂非要目睹子民为邪法所害……于心何忍呐?”   他的表情低落了下去,眉头也蹙起来,似乎深陷苦恼之中。   这是一只人精,超级人精——严锦觉得。   他一举一动都有谋算。   这时,李燕妮犹豫着抬起头来,“大人,可否容许民女说两句。”   “哦?好啊。”   李燕妮跪直了身子,眨眨眼道,“依民女所见,此事乃有人利用神鬼之说对付大人。先用粮食一案将大人骗来,再以诅咒煽动村民暗施加害。所以,此案的关键在于那个跳大神的,把他捉起来拷问,再顺藤摸瓜,定可找到幕后主使。”   她顿了顿,自信地说,“这朗朗乾坤,浩浩宇宙,何来怪力乱神之事!说到底,终究是居心叵测之人的诡计!”   “啪、啪、啪!”秦漠似乎激赏万分,含笑鼓起了掌。   “姑娘所言,实属高见。只是若无神鬼,粮食离奇丢失又如何解释?”   李燕妮不屑一笑,斜瞥着四奶奶,“什么房子大的老鼠精,我是不信的。我只相信,万事都应有科学合理的解释。”   四奶奶气饱了,仇人似的瞪着她,“呼哧呼哧”直喘。   秦漠问,“何为科学合理的解释?”   李燕妮舔了舔唇,“大人试想,三十多户的粮食有多少?按每户十石算,也有三百石。全运走的话,不可能毫无风声。吃掉就更不可能了。所以,科学合理的解释是,粮食必定还藏在村上。”   秦漠一笑,“姑娘认为藏在何处?”   李燕妮被那笑容闪了眼,一时俏脸生晕,半晌才说:“村上青壮虽去各家搜过了,却没什么发现。可是地下呢?”   里长:“地窖里也都搜过啦!”   “那么多粮食,普通的小地窖肯定藏不下。”她目光坚定,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在更幽深的、不为人知的秘道里。”   严锦心想:还是忍不住公布答案啦。   李燕妮的话振振有词,颇能自圆其说。   但并非没有漏洞——三百石粮不过万斤,装起来也就一船,怎就无法运走?   况且,古代富户爱私囤粮食,存粮超万斤者根本不足为奇。   此事若是富户指使,把偷来的粮食混入私仓,别人也未必起疑……就算起疑,也无从指证哪些是偷来的,哪些是原来的——毕竟稻谷都长得一样。   她兀自分析着,秦漠却已再次为李燕妮鼓了掌。   “好想法。在秘道里……唔,里长认为呢?”   “非常有道理。”里长感佩万分,“燕妮不愧是咱村最伶俐的孩子!”   秦漠笑了笑,又问,“诸位员外如何看?”   “实为高见。”   秦漠含笑的凤眸里流着黠光,忽然点名问,“这位夫人认为呢?”   他盯着的是江老夫人。   老夫人似有所感,抬头一瞧,连忙恭谨答道:“确实是好想法。听燕妮姑娘如此一说,无疑必是在秘道里了。”   秦漠笑意更深,又问身旁的江启,“江员外你怎么看?”   “草民也深以为然。”   “太好了。看来唯有向秘道中去寻了。里长,村上有几处秘道?”   严锦暗想:我去,大家都知道的还叫秘道吗?   里长蠕动一下肥硕的身体,“回贵人的话,小人所知秘道就只有议事堂下面一处,是前些年用来躲山匪的。至于其他的就不晓得了。”   “山匪?”秦漠掸去紫袍上一粒灰尘,不经心地问,“现在还作乱吗?”   “早几年有。这两年销声匿迹了。”   “嗯,甚好……来人吧!”   一名威风凛凛的护卫立刻上前来领命。   秦漠道,“就按这位姑娘所言,兵分两路。一路去捉跳大神的;另一路去议事堂下找粮食。”   李燕妮小脸放光,好不得意。   周长根抢话道:“议事堂下的秘道老早去寻过了,还等现在!”   所谓酒壮怂人胆,语气端的是强横。   秦漠也不动气,只笑道,“再去找找也无妨嘛。”   护卫立马指派了兵,分两路去了。   现场一时静默下来。   秦漠这才发现似的,惊诧地说:“咦,怎么跪了一地?……都起来吃嘛。”   没人敢动。   他笑了,“……莫非定要本官的肉才肯吃?”   更没人敢动了。   这时,严锦看到,丈夫从周氏祠堂缓行而来,一路穿过如水灯光,大摇大摆走进了“审判”现场。   秦漠立马如见亲父,起身笑脸相迎……   结果,受到彻底的无视。   男人只望着妻子,问道:“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妮:世子爷好帅,果然穿越女的福利来了。   阿塔:……   燕妮:经此一事,他一定对我刮目相看了吧?   阿塔:你先别激动吧。 第18章 门道   严锦二话不说,起身走向丈夫。   未至身边,只觉胃里压不住,滚滚掀到了喉咙。   她立刻往远处狂奔,半路“呴”一下,翻江倒海地吐了。   心肝肺都在猛烈抽搐着……   一整晚上,因为那诅咒的缘故,她无法遏制地联想到被食人花吞吃的过程——身心如在十八层地狱。   无论引来多少灵气,也驱不散心底汩汩泌出的寒冷……   一直吐到胆汁尽空了,脏腑里的痉挛才平静下来。   这时才注意到,丈夫在焦急地拍着她的背……   严锦两手撑膝缓缓起身,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哥,搞点酒来给我漱口吧。”   好可怜的样子……   他望了她一会,脸上死沉死沉地去了。   路旁有一堆新烧的炭灰。严锦小心翼翼端了,覆在了污物上。   待丈夫提了酒壶来,她强忍辛辣,漱了几口。又拿酒洗了下巴,才掏出帕子擦拭。   酒过之处,皮肤好疼。想必都刺激红了。   收拾停当了,她神情蔫蔫地望着他。   太丢脸了……   他静静站着。人一半在幽光里,一半隐入黑暗。平常天黑会变成银色的眼,这会子竟暗淡着。   他在压抑着情绪----严锦嗅出了这种味道。   是嫌她丢脸?还是在心疼?   分不清呢……   她咧嘴一笑,低声幽默道:“吐成这样,该不是有宝宝了吧……”   丈夫:“……”   一晚上未谋面的云信和尚,迈着普度众生的步伐走来,温声道:“小徒让夫人受了惊,罪过罪过。”   严锦双掌合十,“大师言重。不关那位大人的事。是我自己贪吃,吃伤了……”   云信可亲地笑了。   “胡说八道!”阿泰凶恶地说,“吃得比猫还少,能凭空吃伤了?”   严锦:“……”   他似乎认定她是被吓的!   看这蛮不讲理的模样,好像要迁怒秦漠了!   这多不好!难道呕吐一下还要讹上人家不成?   这时,那位贵人也抛下官司,趋步出来慰问。   严锦尴尬得不能落脚了,扯谎道,“大人宽心,原是在家就不舒服的……”   秦漠真是“孝心拳拳”,温和致歉道,“师婶虽宽容,小侄却不能自恕,明日必登门赔罪。这会子夜寒太重,请回去好好地休息吧。”   严锦微愕。   明日要登门啊……我去,是不是被“大侄子”趁机黏上来了?   丈夫冷哼一声,把酒壶往秦漠怀中一丢,牵起她的手离去了。   议事堂前,精悍的护卫冲下台阶,快步向人群聚集处走去。   貌似有所发现了吧……   严锦想看结局,硬是被丈夫拖走了。   到了夜色深处,他的眼睛亮了。银色冷光如星子般在黑暗中升起来。   他不高兴地问,“不舒服为何不早说?”   她低了头,嘟哝道:“现在不是舒服了咩……”   “被个装腔作势的小子吓成这样,你这家伙是老鼠胆子吧?”   她不回嘴。   顿了一会,手吊住他脖子,爬树似的往上攀。两腿往他腰上一盘,如树懒般抱住了他。   丈夫:“……”   她把脑袋往他肩窝里一耷,顽皮地说,“不好意思,我又轻浮啦。”   男人哼了一声,身上无处发泄的戾气渐渐消散了,无声地环住了她的细腰。   这种抱法略消魂……他一时立在夜色里,有些忘步。   她揪了揪他的大辫子说,“回家啰!”   声音故作活泼,却明显透着无力。   他偏过头,用粗糙的胡茬脸蹭一蹭她的脖颈。半晌,胸腔里低沉唤了一声,“锦娘……”   “嗯……”   “还难受吗?”   “不了。一点不难受了。”她很乖地说。   声音单薄又脆弱。   他挺立在夜色中,半晌没有动。之后,缓慢又轻柔地迈开了步伐。   她微笑道,“我觉得自己好受宠……现在算不算骑你头上作威作福啦?”   “切,就凭你,这辈子没指望了!不过,骑不了头上,你可以骑……胯嘛。那样想怎么作威作福都行。”   她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笑,含糊地说,“我才不想呢。”   他也无声地笑了,半晌不甘心地说,“偶尔放肆些也不要紧……”   “才不上当……”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下去走吧,老子不抱了。”话虽如此说,铁臂却把她箍得紧紧的。   星光摇曳,夜色温柔醉人……   只是一时,村口方向又喧声大作,惊了这对夫妇的好气氛。   那“森罗殿”似乎又摇身一变,成夏威夷海滩了。   遥看去,人影攒动,灯光也在婆娑起舞……   “咦,大哥,粮食找到了吧?”严锦惊奇地问。   “傻家伙,怎么可能找不到?”   “诶?!为毛啊?”   “笨。肯定能找到嘛。”   严锦纳闷极了。   仿佛被灌下一口鸡血,身上来了力气。   男人略微后仰,瞧瞧她精神起来的样子,不由弯了弯眼睛。   接着,又不客气地数落她:“所以你这家伙过去到底瞎凑了什么热闹!除了把自己吓得呕吐,半点门道都没瞧出来,是吧?”   “门道……啥!有阴谋?”   男人对她叹为观止似的,夸张地“噢”了一声。   “你说呢,那小子为何要大张旗鼓摆宴?”   “他说,为了罪己还有抚民啊……”   严锦说完,难为情地咧了咧嘴。果然有点蠢,居然相信这种假大空官话!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嘻嘻笑道,“ 你别讲,让我自己想想。”   丈夫非常瞧不起地哼了一声,张嘴叼住她的手指头,嫌弃道,“切,全是酒味……”   严锦由着他吃手,一边开动脑筋,一边嘀咕道:“反正有一点我是看出来了。他欺骗了村民的感情,拿酒把人家的秘密骗了出来。真狡诈!而且一点不以此为耻,脸说变就变!”   “这叫兵不厌诈。”他口齿含糊地说,“还瞧出啥来?”   她把手夺回来,在他肩上擦擦,“可能还想借此机会观察观察。”   “观察甚么?”   “观察谁有嫌疑……”   阿泰发出一声闷笑,“还有呢?”   严锦歪着脑袋,困惑至极地说:“啧——我就是不明白,为何粮食真会在秘道里……现在回头想想,当时他好像故意引导别人往秘道上扯,李燕妮一跳出来,简直是正中下怀,一拍即合……然后再兴师动众去找——立刻就大功告捷了!简直有如神助!嘿,世上哪来这种巧合嘛!”   “所以呢?”他的眼里光芒一漾,口吻像在逗孩子。   严锦凝思着,沿着唯一可能的方向摸下去,结论令自己不敢相信。   “所以……啊哟我去,他本来就知道粮食在那儿?”   丈夫默然不语。眼里有浅浅的笑。   严锦学柯南的样子摸住了下巴,“有可能吗?”   ……   她兀自苦着脑子,等回神时,发现已到家了。   他放她下来,去壁上点了油灯。   严锦这才想起来,“哥,你晚上没吃东西吧?”   “跟和尚一起用的素餐。”   “啊……”她放了心,歪着头问,“你说,秦漠为何会知道粮食在秘道里呢?总不能是他自己塞进去的吧……”   丈夫瞟她一眼,歪了歪嘴角,“今儿还要洗澡吗?身子不舒服就邋遢一晚吧。”   严锦整个人却魔怔了,“啊哟喂,我好像摸到了真相的大腿……啊,什么?不行!澡要洗的!不洗不许躺床上。”   “每天洗啊洗,老子一身毛都快被洗秃了。”他咕哝着,进房取了洗澡用的大布巾子和澡具,把她抱了出去。   妻子还傻傻的。被自己摸到的“真相大腿”惊艳到了。   怎么可能呢?   粮食是他自己塞进去的吗?   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他提早叫人了解过这村庄,很容易就晓得有这处秘道。   可是近万斤粮,又怎能躲开众人耳目搬进秘道?   丈夫脱了她的衣服,把人抱进热乎乎的水里。   “哼,脑子快想穿了吧?”他拿毛巾撩水在她身上,轻轻擦洗着。   严锦长吸一口气,又缓缓舒出来,“想来想去,下午运菜时最可疑。来的车子也太多了。还哟喝着报菜名儿,搞得闹哄哄的……那么多车,最后也没吃上多少菜嘛!”   “嗯,”丈夫的胸腔里低鸣一声,“好家伙,你可算抓到点子了!”   “诶!果真是那会放进去的?”   “嗯。”   “可是,当时里长他们都在啊!”   “支开那些家伙的方法可太多了。”   “啊……”   严锦受到一次三观暴击。瞠目傻了半天,摇头道:“可是动机呢,他这不是犯傻吗?”   “嗯?”   “为了破案倒贴粮食。这样的蠢事正常人都不会干呐!”   “这可不是蠢……”他捏捏她的腮帮子,“如果正儿八经去破案,根本不可能嘛。丢得那么离奇,对方会没本事藏得住?一味纠缠于真相,只会让自己陷入沼泽,初来乍到就颜面尽失,无法下台。”   “所以,他愿意付出这些粮食,让自己迅速立足?”   “这是一方面。”他缓缓眨了眨眼,“若我所料不错,这家伙来此是为图谋大事。接下来怕是会频繁往来李家庄。哼,老子这师叔正好让他拿来当筏子!”   严锦又被惊到。   宝矿越挖越深了啊!   “你想想,”丈夫讥诮地冷笑一下,“堂堂贵族到这地方当县令,本身就不太正常吧?抽疯也没这个抽法的!”   “噢……”她发出一声了悟的喟叹。   醍醐灌顶啊。   “可是万一粮食再丢咋办?”她问。   “再丢的话就正中他下怀!有的是办法搅云弄雨了。”   “为啥!”   他弯弯眼,并不回答,只把声音低些说:“哼,就怕不再丢了,往下的事就会越来越棘手。看那小子如何招架!”   严锦怔怔的。丈夫的脑回路她怕是一辈子赶不上了。   这些古人的脑子简直就是千年盘丝洞嘛!   她还是识相些,做个“无才就是德”的封建妇女吧……   严锦吐出一口气,放过了自己。   心情一松,人也顽皮起来。   脚丫子如连枷似的在水中拍打一通,掀起了水花无数。   丈夫忽然搂住她,“嘘,别动,有人往家来了……”   “谁啊?”她压着声音问,“不会又是王寡妇三个吧?”   “哼,是姓李的俩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塔:作为男人,你算拥有独步天下的本钱了吧?   阿泰:尚可。   阿塔:可是,跟老婆一起洗澡也雄风不振,是不是不太正常。   阿泰:你懂个屁!老子用手段控制住了……冷却,外加阻流真气……   阿塔:搞错没有,老子给你如花似玉的媳妇不是让你当菩萨供的!   阿泰: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老从女人那儿噬夺力量,这种无耻的事也亏你设定得出来!还不是你这蠢东西害的!   阿塔:咦……   *   谢谢妹子们的鼓励和灌溉。无以为报,只有努力码字:)   下章搞事情。 第19章 魍魉   东方有一弯如眉的新月。   好像被小妾赶出家门的大妇,光芒微弱,难与璀璨的星光争辉。   清寒的夜风从她三尺外绕过。   肌肤上却温流涌动,一点也不冷。   丈夫“熄灭”了眼睛。轻轻抱着她,双双立在水中央。   等待……   渐渐的,两只魍魉现出了身形。向坡上望了望,又踅摸到岸边树下,轻声地商议起来。   离得很近,严锦听得一清二楚。   “当真要干呐?”李元庆说,“寡妇这药可妥当?”   “嘿嘿,荞麦地里捉王八——十拿九稳。”李俊发出猥琐的笑,“不瞒哥哥,想弄谁就弄谁!”   “啧……还是觉着不妥。”李元庆似乎犹豫,“不如照我爹意思,先拿银子许他吧,换他女人去陪贵人一夜,既得银钱的好处,又有天大的体面。他再是个泼物也该知这理儿。若是武断地把人给药了,天亮又是一笔官司。闹将起来连累不小。”   “我的好哥哥,敢情弟弟费了半宿唇舌,还没把你脑袋里的洗锅水倒干净呐!”   他有点急,音量也大了些,“那严氏你别瞧着嫩刮刮的水样儿,实则是个贞烈泼妇……你不把她药了,她自个儿肯张腿才怪!撒起泼要死要活,惹怒贵人谁来顶缸?”   李元庆受此点拨,内里关窍顿时一通!   “是理是理,到底是你世故些……既如此,就干吧。早些把人弄去,洗得香喷喷等贵人临幸。嘿嘿……”   两人头挨着头,捂嘴发笑。   “小瓶儿是致幻的,大瓶儿是撩兴的,没错吧?”元庆又问,“可真有用?”   “这鸭嘴啰唣个没休了!”李俊压低声音,“不瞒你,寡妇早年得过异人指点,颇有些风月上的旁门左道。村上谁辱了她欺了她,就夜潜去使些手段,没有一次不顺心得意的。”   “此话当真?!”   “你当她真是个软瓜?周小矛那桩丑事不就是她一手操办!”   “你说爬灰的事?”   李元庆爱听阴私,立刻不思“正务”,兴致勃勃问起来。   李俊推他一把,“到底你媳妇看你太紧,跟我们不常亲热,这些下酒好料都错过了!不光爬灰,什么父女俩、兄妹俩、母子俩,看不顺眼的尽被她使手段拉派上,嘿嘿,简直不拘一格……别瞧他们人模狗样,将来阴司判刑,头一等的淫罪!嘿嘿!”   “我的个亲娘!这些个官司怎不早嚼给我听?”   “还不是哥哥胆子太小。心里又藏不住事儿!如今只听听便罢,遇上那些人只当不知。”   李元庆沉默半晌,心慌慌说:“……啊哟喂,闹了半天寡妇是风月里头的大枭雄!”   “枭雄个屁,落咱们兄弟手里,还不是一只任宰的麻花鸡!嘿嘿,走吧,休要啰唣啦!”   李元庆咬咬牙,“行,我撒了这泡尿就去。”   说罢,便掀起衫子,掏出家伙什向树根下放水。   严锦:“……”   两只垃圾真叫人醉了!妥妥的人间渣滓啊!   回头看看丈夫,方才暗下去的眼睛此刻短路了一般,忽明忽灭地燎着火星子——情绪怕是要失控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她嘴边,示意噤声。手臂缓缓松开……   庞大的身躯如水鬼般,无声无息潜向榕树边。   李元庆尿到兴头上,耳畔传来一道怪声。   ——类似猛兽的呜咽!低沉雄浑,轰隆隆的!   他浑身一僵,尿给吓干了。   “阿俊,听到没?”   李俊自然也听到了,正汗毛倒竖,没个主张呢。慌忙掐住他胳膊说,“快走,河里有东西!”   李元庆是个胆小的,闻言,忙不迭放了衫子。一心似箭、两腿如飞,跄路而逃。   然而这时……   四周气温骤降!地上的毛草、半空的树,全都结了冰渣子。如堕九幽寒窟,满地肉眼可见浮出白霜。   两人的腿瞬间给冻得梆梆脆,哪里还撒得开?   回头一看,胆子都吓碎了!   黑魆魆的水面上,浮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如两盏幽冥灯,森冷冷盯着他们……   水鬼啊——   两只馕糠货屁滚尿流,三魂离了七魄!   李元庆闭上眼,大声嘶呼:“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观音菩萨——”   好像菩萨是专供他使唤的!   他叫得越凶,鬼怪造势越猛!   河面上翻波滚浪,兴起了狂澜。滔滔荡荡,如雷似鼓,似有万千鱼龙游走,三界神鬼齐作怪!   好端端一条山涧,转眼就成流沙河了!   两人肝胆俱裂,扯开嗓子便喊:“阿泰哥救命啊——”   那水势越发凶残。   浪头里卷起一条强横的水龙,破空一摄,将两根冰棍子从此岸甩去了彼岸。   “砰砰”两声闷响——摔了个五体投地!   两货七荤八素,哭爹喊娘。抬头一看,只见山月昏蒙,树影幽幽,好个噩梦般的幻境啊!   离家怕是有十万八千里远了!   雾气随风鼓荡,鬼气森森,直叫人神魂俱散。   哗哗的黑水中,又响起古怪的声音。   “呼呼——嗷呜,呼,嗷呜——呼呼!”   肆无忌惮,响彻半空!粗犷雄浑之中夹杂着刺耳的残虐,有如刮骨钢刀,久久不绝……   更恐怖的是,林中竟有声音相和,“呼呼—嗷—”,似在呼朋引伴!   两只货吓得抱头,浑身上下冰霜覆体,动弹不得,唯有伏地装死。   昏惨惨的光景中,山林方向传来“啪嗒啪嗒”脚步声!   两个高大的黑影晃荡而来,口中呼呼不止,似是亢奋到极点,喊得嗜血异常。   脚步到了跟前,绕着元庆和李俊转几匝。毛茸茸的大巴掌伸到身上,没轻没重,把那衣袍乱扯乱撕。   两个书生斯文扫地,很快便光赤了……   口中直喊:“鬼爷爷绕命……”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屁股上血花四溅……   好家伙,身后两个毒魔狠怪果然残忍!   径直把淫罪的种种地狱带至人间!   元庆和李俊如受火床,如抱铁柱,如遭钉喉,如受蜂蝎,如遭噬肾,无休无止,堕入永夜……   *   严锦只看到水中起浪,后来那两人就不见了。   空气中残余着不安。   阿泰凫水过来,将她抱入怀中。如受了委屈,垂头静默着。   鼻息如风似的,一下下落在她肩上。   “他们人呢?”妻子压着声音问。   “赶走了。”   “……不知还会不会来?”   “不敢了。”   严锦沉默着。这事儿真可怕!   难怪李燕妮的脑音中说这时空到处是肉戏!   王寡妇啊……变态了吗?   若她嫁的是个普通男子,今晚下场一定凄惨至极吧!   想到被下药的可能性,不禁毛骨悚然。   以后遇到他们,一句话都不能说,拔腿就跑才是!   “哥,我们回家吧。”   “嗯。”他带她出了水,裹好浴巾,提上篮子……   山林里传来凶残的野兽嘶吼。   她打了个寒颤,轻轻问,“咦,啥呀?”   “黑熊。”   “好像在打架,叫声好可怕。”   “确实。”他淡淡地说,“野兽嘛,打起架来当然可怕。”   柴扉“吱呀”一声开了。他抱着妻子,摇着壮硕的身躯走了进去。   一如平常地就寝。   风里多少动荡与不安,都与这个家无关的。   ——此处的宁静坚不可破。   很快,她蜷在他臂弯里睡着了。   想必累坏了,还打起了小呼噜。   手中依恋地揪着他胸前一撮毛……   阿泰垂眸瞧着她,脸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轻轻蹭着。   好像委屈、又好像轻蔑似的眨着眼睛。   过了一会,他翻开蒲扇似的手掌,看着掌心里两只瓶子。   一个是致幻的,一个是撩兴的……   哼!   *   当新的一天到来,村里的气氛仍像夏威夷海滩一般热烈。   粮食找到了。   世子爷兼县老爷还赦免了几项赋税条目。真是天降大喜!   兰芳大姐一大早就来跟严锦聊天。手里还端着早饭碗!   吃的是玉米糁子,配萝卜干儿。   吸溜吸溜地喝着,告诉她昨晚的后续:   李燕妮因建议有功,被贵人赏了五十两银,亲口赞她有“妙知灼见”。还要把她“智计寻获粮食”一事,向全县张榜通告。   真是出尽了风头!   “可能姨太太的位置落她兜里了。”兰芳斜着眼,语气酸溜溜的。   “给谁当姨太太?”   “还能有谁?贵人呗!”   严锦:“……”   “大姐,那事儿后来咋说的?”   “哪个事儿?”   “驱邪的事儿……”   兰芳面无表情。一时没回答。   粥喝完了。她伸出舌头舔碗,一下一下的……   严锦呆呆地瞧着。   直到那碗舔得一干二净了,兰芳才瞧她一眼,压声责备道:“现在又没死人,你还提它干啥?”   严锦:“……”   要是死人了呢?   她不敢往下想了。   “啊哟喂,我的亲娘——”兰芳忽然大吼一声,眼睛发直向东边瞧着,“什么东西爬出林子了!”   严锦扭头一看,吓得浑身一抖!   头皮都炸了。   我去!那是两只……贞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略重口。。。妹子们莫怕。。。 第20章 诬蔑   兰芳大姐眼可真尖,惊疑道:“要命的,两只大肉蛆子……好像是元庆跟李俊吧!”   严锦定睛一瞅——妈呀,还真是!   顿时想到了什么,扭头就去屋后!   “大哥,快去看看。”她心跳得厉害。   阿泰正在筑屋基,闻言头也不抬,“看啥?”   “李俊和李元庆从林子里爬出来了……”   他扭起一只嘴角说,“还有这种事?”   严锦低声催促他,“晓得是你干的!去瞧瞧吧,别出人命。”   丈夫搁下巨大的木柱,吊儿郎当理了下腰带,“行,老子瞧一眼去。”   嘴角却飞起一丝残暴的冷笑,“还有气的话就直接弄死!”   严锦额角一抽:“……”   连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兰芳大姐早已一马当先,踩着石头过了河。   到了林边一看,狂拍大腿:“啊哟快来,真是他们两个,啊呀呀要命的,烂屁股啦——”   她连喊几声“烂屁股了”,“嘎啦嘎啦”笑起来,乐不可支。   好歹装下同情吧?不,完全没有。   严锦:“……”   阿泰瞥妻子一眼,“待家里,别去看。”   “我才不想看。”   丈夫大摇大摆下去了。   兰芳两腿直翻,跑到河这边。仿佛足球场上得了分的球星,一边奔跑一边指着阿泰,“守好,我去喊人!”   阿泰充耳不闻,纵身一跳过了河。   那两人的形容怎一个“惨”字了得:遍体是爪印,沾满了血污、碎叶和泥灰。背上被可疑的污渍糊得污七八糟。伤痕累累,不堪入目。   两人伏在草地上,抽嗒嗒地哭泣着。好像刚从地狱千辛万苦爬上来,说不尽的凄惨,道不完的委屈。   阿泰俯视他们,嘴角扯起一丝冷笑来,“这是怎么说的?二位夜里咋跑林子去了?”   “救……我,阿泰……哥……救我……”   阿泰蹲下来,“救你?你想老子怎么救?”   半晌,李元庆支起锈迹斑斑的脸,气若游丝哀求道:“求哥哥……寻件衣裳来……不然,无法做人也。”   “衣裳?抱歉呐……穷苦人家不知讲究,一年到头就身上这一套。给了你,老子不是要光着?”   李元庆和李俊把头埋在草地里,痛苦绝望,身子直抽搐。   半晌,李俊又抬起头,用回光返照的力量求道:“……那不拘什么,寻些……破毯子旧毡布来,但要遮了这场羞,许哥哥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买破毯子!这种亏到祖宗八代的事你也干?!你肯老子还不乐意呢!”阿泰的语气邪恶起来,“男人还怕别人看不成?谁爱看,大大方方给他们看!走,老子送二位荣归故里吧!”   他倒不嫌弃,一手拎一个往腋下一夹,大步往村上走!   沿河村道上出现一大波村民,风也似的奔过来。   严锦看到,丈夫如衣锦还乡,走得气宇轩昂。   四条脏腿在他身侧如钳子一般晃呀晃,风格迷之狂野……   李元庆被这铁臂一夹,几乎魂断。用死不瞑目的口吻喊着:“匹夫——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阿泰笑起来,“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做了鬼也干不过老子!”   村民队伍涌上来。阿泰将人往地上一丢,宏声宣布道:“两书生太俊俏,被熊捉去玩了屁股——”   四周男人哄笑,快活成一团!   “该,让他们成天东勾人家女儿西弄人家媳妇!该是老天爷赏他们这样的下场!”   一帮人热烈地围观着,像捕了两条怪鱼,指指点点,毫无同情心地极尽羞辱。   不一会儿,里长大人和李俊的员外爹带着家侍匆匆赶到。见了儿子惨状,捶胸顿足,呼天号地。   ——仇者快亲者哭,场面混乱一时。   里长哀哀地直叫,“小畜牲啊你还回来做啥!你以后哪还有脸做人啊,快回家搓麻绳上吊吧……你快说快讲,哪个王八害你这么惨啊——”   他的眼睛怨毒着瞧向阿泰。心里知道,必是昨晚未能谈妥,这匹夫将儿子害了去!   好个不知理的混账滚刀肉!   李元庆倒与父亲心有灵犀,翻几下眼白子,嘶声道,“周泰害我……”   阿泰:“少讹诈老子!老子家有天仙似的娇妻,会深更半夜跑林子里玩你这屎哄哄的臭屁股?!书生啊书生,消停些吧,老子晓得你咋想的!把事儿诬在老子身上,传出去总比被熊玩了好听些是吧?大伙儿可得睁大眼瞧仔细了,那背上一撮熊毛还在呢!”   众人又是跌足狂笑一气,相帮道:“可不就是熊毛!”   苦主两家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只觉没脸再存活于世了!   里长只恨不得把这帮匹夫生嚼了!   阿泰又说:“哼!大老晚跑东头去耍。你们又不是不知,南边就是坟,东边是林子。山精鬼怪扎了堆的。老子阳气足自然不怕,你二人常在脂粉堆里混,弱不禁风像个娘们儿,去了还不遭殃?!”   兰芳说:“是啊,没错!我亲眼看到他们从林子里往外爬。还以为是哪里的肉蛆子成了精哩。”   众人捧腹大笑。一点不把里长放眼里。   彼此世代都是村邻,恩怨积得深,他那点子官威镇压不住人们此时的快活。   阿泰一笑道:“无妨。不过是被熊玩了屁股罢了,惨是惨了点,死不了。不过,千万别怀上哦……怀上就不好办了。”   “哈哈……”众人更是狂浪大笑。   长贵娘捧着粥碗,粗嘎嘎地说,“李俊,回头让林子里的熊奶奶给你发个红包。新媳妇头一回,它不能一点意思不给!”   村民越发前俯后仰——快活死了。   真心实意的快活。一边笑,还一边落井下石:   “该!这叫报应。平日里搅得全村乌烟瘴气,这会子也叫你二人现现眼!这勾当够你们光彩一辈子啦!”   李俊和元庆到底是读书人,平日里高人一等,这会子出了脏事,以后考功名也是污点,只恨不得当场一死!   心里可把阿泰给恨毒了。   李俊抖手指着说,“匹夫----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阿泰狰狞地龇龇牙,“老子怕你不来!龌龊的小畜牲!”   苦主两家上来撕打,被他毫不客气一甩膀子,往沟渠里一丢。   那里长爬上来,如摧肝断肠。又是诅咒,又是发毒誓,要把这帮人全弄死!   心中怪只怪自己的官太小!说句话比驴子放屁还不如!索性回家倒田卖粮,捐个大官,夷平这个破村子----他这么想。   村道上热闹极了。   大家丧心病狂地快活着。   这时,西面忽然出现了贵人的身影。秦漠和云信大师带着两个护卫来了。   护卫肩上挑着礼担子。像要去亲家送礼,用红纸包着,上头摆了锦缎子、精巧点心之类。   阿泰一瞧,知是去他家的。   他虽知昨夜之事非秦漠授意,却也因他而起,心里十分膈应,迁怒和嫌弃全都翻涌上来!   一张冷酷的野兽脸沉得跟铁板子似的,狠狠瞪着云信。   云信无辜眨眨眼,又咋了!昨晚还相谈甚欢啊!   这师弟是欺负他在修忍辱,不会发脾气是吧?   身边的村民跪了一地。   里长跪下去,手忙脚乱往儿子身上盖外袍……总算有所遮挡。   李俊身上盖的却不知被谁扯了。整个人大剌剌曝了光。五彩斑斓挺尸在地上,要死不活。   秦漠无比错愕……   “这,为何他二人如此惨状?”   里长捂脸痛哭:“……求贵人为我儿做主!”   李俊的老父也嚎哭出声。   云信微微阖眼,唱了一声佛号。   秦漠道:“他二人遭遇何事?”   里长如冤鬼似的指住阿泰,控诉道,“他,此人,他……奸了我儿!”   周围众邻集体一喷,抱不平地啐道,“血盆大口一张就害人,呸,好不要脸!”   秦漠看向他师叔,目瞪口呆……   阿泰要毁灭世界一般,冷冷地说,“里长啊,污蔑人也该讲究分寸!老子可是不怕污糟、任劳任怨把人送了过来,这么快就恩将仇报,反咬一口,得啦,少不得再帮你送回林子!”   说罢,就要上前提人。   里长护住儿子,浑身打着摆子指控他:“少混说八道!恩,什么恩!你若安的是好心,怎么连旧衣裳也不肯给我儿搭一搭!害他被人取笑,没脸做人!”   阿泰龇牙一笑,“他还要做什么人!既然成了老熊的媳妇,往后就做熊吧。”   说罢,不瞧任何人,转身便走。   甩着膀子,仰天大笑几声,“哈哈哈哈!”   如洪钟惊雷……好不畅快!   跪在地上的村民皆忍不住,捂在嘴里的笑“噗噗噗”,放屁一样漏出来。   里长如困兽般哀嚎一声,满面凄楚往地上一跪:“贵人——我儿蒙受天大耻辱,求贵人做主伸冤——都是那个周泰害的呀!”   李俊的家人见状,连忙也喊起了冤。   毕竟,奸夫是个人的话,说出去总比畜牲强啊!   秦漠面无表情地石化着。   半晌,充满疑惑地问云信和尚,“啥叫成了熊的媳妇?”   难道……   和尚不回答。只低垂了眼睑,默诵经文。   长贵娘大胆抬头,颇有些癫狂含恨地说,“嘿嘿,就是被熊搞了屁股!不是阿泰干的!他们嫌丢面子,想拉人遮羞呢!”   秦漠自小清贵,何时听过这等污糟事!   一时被彪悍民风暴击,神儿都缓不过来了。   身后侍卫冷冷一喝道:“放肆!嘴巴全都放干净!”   ……   *   严锦站在菜园边,望着闹哄哄的村道上。   头一回听见丈夫那样大笑。   如此狂傲不拘,豪气冲天……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一时,竟看得痴了。   待他上了坡来,仍怔怔盯着,不知自己目光有多柔。   阿泰微微一顿,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之后,却又默默瞥向她,嘴角微微蠕动了一下。   严锦有点害羞,低了头,无声地笑了。   此处静默,竟如月下初恋……   少顷,才各自别扭地把视线接上,佯装一切自然,相敬如宾。   “讨厌的和尚带着可恨的贵族来了。”他嫌弃地嘟哝道。   严锦微笑,抚了抚鬓丝说,“瞧见了。我备些茶果子……那两人如何了?”   “哼,做不得人了!”他饱含轻蔑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无话。明天见。 第21章 收徒   阿泰进到房中,把弄脏的衣裳换了。穿上一件干净的短褐。   严锦在厨房里忙着。预知有客会来,一早就备上了茶点。   前日采的野核桃去皮蒸熟,碾成碎粒,揉在酵好的面里,蒸成的小馒头;   自种的萝卜切细丝儿,和着姜碎、酱油及面粉,煎成的酥黄小饼。   野枸子和菊花煮的清茶。配上山葡萄,野柿子和烘熟的松子,分别用瓦碟装了,摆呈在八仙桌上。   野物别具雅意!体面也不输富贵人家,她觉得。   秦漠跟和尚不知怎样打发了里长,小半刻功夫,便沿河过来了。   两人逆光而行,有步步生莲之感。一个穿玉罗褶,广袖飘迎;一个僧衣庄严,胜妙端方——苏到虚空里去了。   阿泰站在门檐下,毫不掩饰讨厌的情绪:“啊,你这和尚就是不能好好念经,整天跟油头滑脑的贵族混一处,越来越假模假样!”   秦漠一见不妙,赶紧低眉顺眼装孙子。   比在皇帝跟前还乖巧。   云信并不介意师弟的挂落。   飘然立在菜畦间,目光柔和地环视山川,“善哉善哉,原先的狗熊窝,倒成了至雅的精舍。真是妙极!世子,且看你师叔这洞府如何?”   秦漠四下顾盼,只觉满心欢喜,果然是上等的灵山妙水:   只见远处青山峻极,秀林丰茂。一道飞瀑垂挂崖间,如千星坠海。一条清涧绕坡而行,曲曲弯弯!   近到家门前,又有一条登云斜坡,两侧花草斗秾。   一圈粗剌剌的竹篱围住家园。院子里,槐柏松榕,交抱垂荫。   篱下有野菊凝霜,新菜滴翠!处处瑞蔼遮盈,浑然天成……   想必农事刚过,檐下挂着金苞米、红辣子。一串串垂在窗边,喜憨憨的,说不出的动人。   秦漠自那次遇险后,便对师叔高山仰止,孺慕得满腔子沸腾。   眼下瞧这生活,更觉皇族身份毫无是处,人生在世,当如师叔这般:生得巍凛相貌,练得绝世功夫!再娶个天仙娘子,以青山碧水为家……   多好啊!   他瞧在眼里,羡在心中,真情实意地说:“师叔这日子端的是羡煞神仙。”   没想到,他师叔立刻冷脸呵斥:“轻浮的马屁精,老子替你臊得慌。”   秦漠眼皮一抽。连忙肃容,恭谨低了头。   心中纳闷极了:若说昨夜的讨厌只有三分,今日倒像有七分了。   怎么弄的?   严锦打圆场道:“莫站着了,贵客进屋用茶吧。寒舍简陋,请勿见怪。”   秦漠毕恭毕敬谢了师婶,抬脚随师父进屋。   不料,男主人把铁臂一横,指着柴棚里说:“长辈喝茶说话,岂有你坐的份儿……劈柴去!”   严锦:“……”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爷一愕,乐了。听了这话非但不怒,反而极其受用。不迭应道:“师叔吩咐的是!”   于是,满面含笑奔柴棚去了。   说贱也是真贱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这天下还姓不姓秦了?   在京城分明是个霸王,到这儿被个村夫磋磨到柴棚子里去!   天啊……   *   严锦瞧这情状,有点咂摸出味道来了:   她家的蛮牛蹄子恐怕还在迁怒昨夜之事!   到底是同床共枕之人,他燎了什么烟,她便知烧了什么柴,当即明白自己不能干涉。   若此刻帮着外人说话,会把他的火燎得更旺。   愈发要蛮不讲理,磋磨那个“晚辈”。   她只能置身事外,什么也不说。任他妖风刮过岗,我自不相干!   于是,便窝在厨房里瞎忙乎着。   既不关心那位高贵王族,也不端茶给他的侍卫----正眼不瞧任何人。   云信见状,不禁笑道,“尊夫人果真是个冰雪慧心的女子。”   阿泰横他一眼,扔个萝卜饼子在口中嚼着,“昨夜把那降神的捉了?”   “捉是捉了。”云信道,“那人确有些通灵本事。只是当初降的是何方恶鬼,已无从查知。审也审不出什么----他背后是没有人的。”   阿泰并不意外。一切如他所料罢了。   “怎么,你好歹修楞严法门,除魔降怪是一等好手,怎不设个除魔结界,把那作怪东西揪扯出来?”   云信端起茶盅,深深吸纳着清茶的香气,然后,无声地啜了一口。   放下杯子,他缓缓叹息了一声,“快莫取笑贫僧吧。贫僧不过是个混吃等死、毫无修为的和尚,何来的降魔手段?便是连山中一头虎也降不了。”   “既然没这手段,又为何趟这黑水?你也该知自己的斤两。”   他向外瞧一眼,压低声音说:“偷粮的也好,山中的鬼兽也罢,背后的东西可不好对付。万一来了状况,老子未必有本事捞你!”   云信垂着眼,定格成一幅静默如雪的画。半晌后,抬起那双青莲眼,熠熠微笑道:“师弟所言甚是。贫僧的斤两确实很轻。不过,贫僧十八岁入空门,过了二十年黄卷青灯的生涯,为的……可不是降魔啊。降魔除妖从来都不是贫僧的目的。”   “你别说是为了证悟!”阿泰端起茶杯,牛饮而尽,“老子立马要笑死!”   “看来师弟对贫僧入京之事还在耿耿于怀。”   “与老子无关!”   云信有些疲惫似的提了提嘴角,“实不相瞒,当初入京,皆因窥到一丝天机,抱着救世之心而去的。贫僧自慢地认为,此乃菩萨行。如今被师弟当头一喝,才发现贫僧又错了。”   阿泰目光微闪,“老子何时当头喝你了?”   “林中打虎时,你说,明明是自己斗不过人家,倒自欺欺人说成布施……此话如一把刀,剖尽贫僧这一生啊。回头看看,半辈子走过了,贫僧原来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你这样想,又矫枉过正了吧?”阿泰有点不自在,“好歹是和尚,心眼怎么小得跟芝麻粒一样大……”   “敏感脆弱,不正是贫僧的天性嘛。”   云信继续娓娓平静地剖析着自己,“贫僧生来聪慧,三岁得神童之名,一直自命天之骄子,必成国之栋梁。十八岁却名落孙山,立刻万念俱灰,打着信仰的旗号遁入空门,现在回头看,当时不过是以此宣泄对世俗的怨恨,彰显自身的超脱罢了。”   阿泰听他自贬得不像话,吃不消地皱起了脸。   云信又缓缓地说:“贫僧出家后,也算勇猛精进。凭借过人的聪颖,迅速又在禅宗内声名鹊起。这时如果继续精进下去该有多好。但是,贫僧又不安份了,又打着救世旗号远赴京城,自以为行菩萨道,到头却发现……本心不过是为了功成名就的旧梦。最终,搞得自己僧不僧,俗不俗!”   阿泰:“……我说,你这家伙想叫我对你客气些,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博可怜吧?!”   云信接着说,“所以,贫僧虚度三十八年,不过是被虚荣和名禄困住的可悲之人,既傲慢又心胸狭窄,稍受打击就想巧立名目、另辟蹊径,用师弟的话说,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他双掌合十,垂了眼说:“贫僧实在惭愧!难怪师父当年命我专修忍辱,原来早已窥到吾之劣根,善哉善哉!”   阿泰皱眉:“所以呢?你唠唠叨叨想说什么?劣根也好,慧根也罢,这袈||裟还堂而皇之披在你身上,老实修行不就好了吗?何必自恨自怜!”   云信抬起坚定的视线,笔直地望着他,“所以,贫僧打算迷途知返,寻个地方闭生死关了。今日来为的就是向师弟辞行。此番一去,不圆佛果,宁碎此身,终不起坐。”   “啊----”   巨人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四目相对。空气有如凝固了。   半晌,云信清雅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师弟有夙慧福根。往日虽多磨难,如今却也巧得机缘,只要惜福,必有华枝春满的一日。只是过得再逍遥,莫忘了每日行五遍楞严大咒……就好。”   “喂,我说……”   云信垂下眸子,“贫僧唯一还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劣徒。他天性慧黠多智,却又痴性难移。怕是有一天要惹下大祸。贫僧无能,就把他托付给师弟了……师弟莫如收他为徒吧?”   阿泰错愕半晌,突然“啊”一声暴喝:“和尚!你虚头巴脑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老子呢!你打的如意算盘!”   云信八风不动,“师弟啊,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债。”   “老子前日救了你一命!此事没商量,你让那臭小子哪来的滚哪儿去!”   秦漠举着斧子,半天没劈下去。   云信缓缓起身,“也罢了。你若不愿也不强求。总之,今日就此别过。他生若再相遇,师弟再度一度贫僧吧!”   他的脸如莲花似的绽开来。   阿泰眼底泛了红,恶狠狠地说:“说的什么屁话!要成佛的是你,又不是老子!”   云信微笑不语,静然行了一礼。稍整衣袖,便跨出了槛外……   严锦都听见了。内心汩汩涌出了巨大的敬畏。   好一个勇猛的修行者啊……   他虽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其实真正的高僧莫过于此吧!   阿泰走到门口。眼眶变得猩红,那张凶恶的脸足以将大山覆灭三次!   他大声地问:“和尚,你让老子收他为徒,老子又能教他什么!教他木工不成!”   秦漠呆怔怔的……   云信停步,回身微笑道,“木工很好……请让他好好活着,学个木工吧!”   阿泰:“……!”   侍卫们:“……!!”   云信看了严锦一眼,遥遥向她行个僧礼,便飘然下了坡。   坡上几人,一片寂然。   唯剩树间幽鸟乱啼,天上日光流转……   而那高大的僧侣沿树荫而行,渐去渐远,终究渺然于视野之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惭愧。。。。云信的劣根我都有。   今天还是不搞小剧场了。求喜欢的妹子撒花花。 第22章 吃醋   云信走后,阿泰在篱笆前矗立了半刻钟,纹丝不动,凝成了一座史前冰山。   秦漠也静默半晌。之后,忽然发作了似的,兢兢业业劈起了柴。就像生怕被抛弃的孩子,不敢放过表现的机会。   两个侍卫立在墙角,呆头呆脑的。不一会儿就向同伴疑惑地瞧上一眼,感觉在做一场怪梦。   严锦收拾了残茶,就一直窝在厨房。并不去打扰丈夫。   他此刻的感受一定是严重的丧失,糟糕透了吧。   ——毕竟,云信已把彼此的重逢约在来生。   可能自己也知道,今生证道的希望渺茫,来生还得接着干。即便如此,还是要把余生的光阴压上去。   这是多么勇猛决绝的告别!   即便是个顶天的硬汉也受不了吧!   阿泰就那样如石像般站了半刻钟,之后,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被“托孤”了,回头冷冷瞧着秦漠,“你真想拜我为师?”   秦漠连忙放下斧子,上前恭敬回话:“秦漠孺慕师叔奇才,愿终生奉为师尊,此心天地可鉴,全无一丝掺假!”   “奇才当不起!一介村夫而已。学识浅薄,为人粗陋。无甚可教于你。”   秦漠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侍奉座下,不拘学什么都好。师父教什么,秦漠学什么。”   “你县衙中政务该当如何?”   “秦漠会想法子处理得当。不会误了百姓生计。”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这疯病真是没法治了!   阿泰沉默半晌,一锤定音道:“既如此,你先回去。两日后行拜师礼。对外只说随我学木工罢了。”   “是!”秦漠大声应道。   *   继元庆和李俊的脏事之后,又一惊天消息轰动了全村:   周泰要收贵人为徒了!   那日午后,里长和李俊的老父携了状子,去贵人暂居之处状告周泰鸡|奸之罪,被那世子爷各打了二十大板。   一边打一边笑眯眯告诉他们,周泰是他新拜的师父,再敢诬告,全都进大狱里去。   里长吓得险些得失心疯,“不知周泰何德何能,收贵人老爷为徒?”   “他会木工!”贵人睥睨着他说。   这荒唐事儿一传开,基本没人信。   堂堂世子爷,当县令已经够离经叛道,跑山沟里学木工?!   皇家难道吃不起饭了?   众人一经讨论,思路全都开始朝另外的方向发散:   “学木工是幌子,图的还是娘子吧?谁还瞧不出这里头的门道!”   “乱嚼舌根,仔细贵人扒你皮!”   “扒皮?没他也有别人!听说了吧,江员外也在动脑筋想谋她呢!严氏就是天生的祸水,我替她相过命了!”   “你们还不知吧,贵人在县里指派了一个副衙,专门处理琐碎政务,他以后就要扎根在咱村,一门心思跟他师父……嘿嘿,亲近。除非重大县务才出面……你们说说,这等怪事自古可听过?”   “这就叫爱美人不爱江山!拱手江山讨你欢呗!”长贵得意洋洋地说。   词儿很新鲜,想必又是从燕妮儿口中学来的。   有人故意打趣他,“其实严氏嘛,只不过一张脸好!论起风月资质,倒还不如燕妮儿。嘿,燕妮儿那小身板走起路来,波浪滚滚——哪像个没破瓜的?严氏没她骚!”   “骚不骚你这贼囚根子说了算?你凑上去嗅过了?骚不骚她男人说了才算!”   “也对也对,不过,往后就得贵人说了算啰!”   这些话比粪坑还臭,全村男人却嚼得津津有味。   自打决定收秦漠为徒,阿泰的脸就如刷了一层黑漆,半星子笑意都没了。   待妻子也爱理不理。即便搭了话,眼睛也不瞧她。   一张脸总是剑拔弩张的,似乎又变回了那头可怖的凶兽。   到了晚上,他甚至不肯带她去洗澡。   作骨头地说:“咱是山里人,就该有山里人的样子。每天洗澡擦牙,那是城里精细人干的事!以后少拉老子陪你荒唐!”   严锦只好烧水,委屈嗒嗒地擦了身。   夫妻间恩爱的小船好像说翻就翻了。   她想不明白。   是因为讨厌秦漠,却碍于朋友的嘱托而不得已为之,所以就要迁怒她吗?   看来,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受宠嘛!   什么骑到头上作威作福这种事,果然一辈子都不可能吧!   人家心情一不好,就待她连陌生人也不如了。   好气好气!想扑上去撕他一口肉下来。   ——但是,连这样撒娇耍泼的心情也提不起来。   他那种死了心要复辟旧生活的德性,真叫人心灰意冷。   莫名其妙就开始作天作地,看什么都不顺眼。简直像得了瘟病!   哼!那种昙花一现的夫妻之爱,就让它像晨雾一样散去吧!   以后她就当个木讷无趣的封建妇女好了——严锦如此决定。   晚上睡觉,她主动抱了一床被子,睡去床的另一头。   丈夫立刻冷得挂冰渣子,讥诮地问:“怎么?这就嫌老子脏,不能忍受了?!”   妻子背对着他,“不敢嫌大哥脏。咱是山里人,搂着睡像什么话?城里的恩爱夫妻才那样!山里人就该正儿八经地睡。以后别来抱我!”   他枯站在黑暗里,半天无言以对。   一股恶气呛在心肺处,阵阵作酸作疼。过了半天,才冷讽道,“行。果然那些个软话都是骗人把戏。巧言令色的东西,老子知道你了。”   妻子没反应,早已心无挂碍地睡着了……   对他而言,她简直睡成了一个超级强悍的讽刺。仿佛在说:看吧,你为我在油锅里熬心,我一点不在乎你呢。   从来吃软不吃硬的丈夫,整宿瞪着屋梁。在她酣甜的呼吸里,独自品尝爱的怖畏,与欲的煎熬。   ——真想把她揪起来吵一架。   但是,他想要的又不是吵架。他不明白自己在闹什么。只觉心脏被禁在一个黑缸子里,饱受愤怒和委屈的摔打。   里面透不进光,也透不进气。   简直快死了!   他的三魂七魄在缸子里发酵。   早晨起来,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酸楚味儿。那是几十年的怨妇才会散发的阴郁气息,足以和僵尸的气场媲美。   他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胡子拉碴,满眼红丝,眼下挂起两个烟熏火燎的黑眼圈。   严锦瞧着他,好一会子都无语。   说不心疼是假的,少不得软下姿态问:“大哥,晚上没睡好啊?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他冷冷地说:“你啥也没做错。又老实本分,又正儿八经,以后就保持这样子。少跟老子轻浮。”   严锦立刻点点头,掀被子就起床,“成!我不跟你轻浮。我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早饭在僵冷中度过了。食量各自减半。   丢下碗后,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去了屋后造房子。   严锦被他这死样子弄得无精打采,兀自把浸了一夜的糯米捞起来,用瓦盆装了,准备拿去碾坊磨粉。   ——明日要行拜师礼。按当地习俗,师父家要赏给徒弟吃“汤圆”。讨个圆满学艺的吉祥意头。   她刚走到坡下,那家伙像个冷酷狱警似的出现了,“你去哪?”   “打水磨粉去。”她回头说。   “水磨粉?”   “明天你徒弟不是要来拜师嘛,要吃汤团子的。”   “亏你想得周到。”他冷笑一声,满口讥讽起来,“老子这当师父的都没想到呢。”   严锦真来气,“蹬蹬”往回走,“你要是不希望我周到,我就不周到了。被你作天作地的,我也受够了!”   他僵了半晌,阴沉着脸说:“你爱去便去,老子不稀罕管你!”   “不稀罕管你还管,你也真轻浮!赶紧站茅厕里反省去吧!”   她转身下了坡,义无反顾地走了。好像永远不再回来……   阿泰:“……”   气得往自己心口捶了一拳头。   *   到了碾坊,好几个妇人在等着磨粉。   李燕妮也在,挽着她娘亲,笑靥如花与左右交谈着。   严锦一到,妇人们都噤了声,超乎寻常客气道,“严娘子也来啦!快,快,让严娘子先来……”   “不用啦。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嘛,大家都来磨粉啊?”她有点纳闷儿。   大全媳妇羞涩地说:“过两天是下元节……”   口吻恭敬,仿佛奴才回禀主子。   严锦恍然“哦”了一声——她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十月半,要烧纸祭水官,要用“汤团子”、“糍粑”斋天的。幸亏她糯米拿得多,顺便都做了吧!   “严娘子你不会忘了下元节吧,那你来磨粉干啥的?”   “……明儿家里有个拜师礼。”严锦大大方方地说。   反正日后秦漠往来家中,村里也都得知道,没啥好瞒的。   “哦……对对!”大家互相瞧一眼。   看样子,显然已经都知道了。各自眼里都带着复杂的羡慕向她瞧着。   严锦便想,可能因为秦漠的身份,大家都有些敬畏吧。敬畏就敬畏!她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反正跟她们也不熟。   可是这时,她却看到李燕妮对旁边人飞了一眼。眼尾的一抹轻蔑的冷笑,立刻让严锦心生警惕。   她犹豫一下,将“花丝”探了过去。只听那小妮子脑子里说:   “好一朵装逼的大白莲!大家都把你嚼烂了,还在这装玉女!还拜师呢!谁还不晓得是个什么勾当!可真有本事啊,三来两去就给秦漠灌了迷魂汤,让堂堂世子爷跑你家当木工!在老公眼皮子底下搞奸||情,一定刺激吧!随便!反正老娘也不稀罕什么破世子妃!”   她脑子里停了一会,又“嘤咛”一声叹了叹,“我果然还是喜欢硬汉款的呢。周泰那家伙……到了床上一定是一匹驰骋疆场的骏马吧!噢……”   严锦听着,浑身的血都涌上了面门子……   我勒个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蛮牛:我不是生媳妇的气。就是想她抱抱老子,说些暖心窝子的话……   阿塔:按正常言情套路,你昨夜就该把人拖起来翻云覆雨!全天下的霸道总裁都这么干!咋这么没用!   大蛮牛:……   谢谢妹子们的灌溉和撒花。。。。 第23章 夫妇   严锦从燕妮的脑中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那家伙会浑身发拧尥蹶子。他气性高,听到村民那样嚼舌,能镇定才怪。   就算是无中生有,也会让他感到领地被侵的震怒吧。   偏偏又发作不得……   严锦收回“花丝”,断开燕妮脑中奔腾的浊流。淡着表情,只作不知。一干妇人们仍在谦让着,请碾坊的铁柱嫂帮她先磨。   严锦心中有怒,也不客气了,上前将糯米倒入量斗里。   铁柱嫂瞧一眼,敦厚说道:“两个铜板子。”   严锦觉不出贵贱,从荷包里拈两个子儿,往钱篓子里一放,“有劳了。”   她花钱有种气度,好像从不需为钱发愁,故而不识人间柴米贵——天生是富家女的姿态。   一干妇人瞧在眼里,各自带点不屑在心里鄙贱她一通,自不必提了。   粉快打好时,屋外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话音清冷,端严,不同于村民的口音。   妇人们踮足翘首,向窗外看。   严锦也瞄了一眼,却见是秦漠与碾坊主人在田埂上说话。   不远处,还站了两个表情森严的侍卫。   “是贵人呐……”妇人们轻声嘀咕着。   目光都像做贼似的,掠过严锦秀美的脸。   严锦淡漠移开了眼,事不关己。   随着铁柱嫂的操纵,大木锤子落下又升空,将石臼里的米浆碾得稀碎。外头声音断断续续的……   大全嫂哈着腰,掩嘴说:“好像在问十年前的事儿。昨儿也去过王寡妇家,问她男人当年怎么死的!”   “咋又问十年前的事儿了?”李燕妮的娘表示奇怪。   燕妮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大人恐怕认为粮食丢失与十年前的事存在联系……”   “粮食不都找着了吗?还查干啥?”大全嫂斜着脑袋,依赖地望着燕妮这智多星。   “嫌犯还没捉到,案子等于没破。留着那种厉害的对手始终是个隐患。”燕妮语气笃定,满脸洋溢着聪慧的光。   “哟,不会再来偷粮吧?”妇人们紧张地问。   燕妮摇头,“不会。”   ——因为书里没提。   只是过了一段时日,却出了几条人命!   可惜,死的是哪些人她根本没注意,否则倒可以帮着防患于未然了。   她对嫌犯倒是不怕的。   有空间在手,等于就是逃命神器。有恃无恐!   “好了。”铁柱嫂说。   用小竹帚扫扫水磨粉,倒进了严锦的瓦盆里。   严锦用毛巾盖好,对大伙恬然一笑,便出了磨房。   数道目光紧追其后。   秦漠正在问周铁柱:“可还记得当时的时辰……”   一眼瞟见她,连忙做个暂停动作,趋步上前问候,“竟不知师娘也在此!”   严锦先没说话。敛着表情,目如冰雪把他打量一通,才冷淡地问:“你这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磨房里的声音静了。   秦漠好似一个焦雷落头上,错愕半晌,低头瞧瞧自己。   紫色祥云锦袍,脚蹬皂靴,难道不妥么……   严锦冷冷一笑,“你师父可是正儿八经的乡野村夫,穿着粗衣陋裳在泥巴地里讨生活的人。俗语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既认死理要拜入我农家,就该有个农家子弟的样!穿得满身富贵,乔张做致给哪个看!莫不是这样广袖飘飘的也能干木工活?”   碾坊内外鸦雀无声。   侍卫挂着下巴,几乎给这村妇跪了!   当朝皇后也不敢这般发作他!   这哪里是村妇啊,是王母娘娘吧!   秦漠也整个人愣住。   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未领教过如此劈头盖脸、“嘎嘣脆”的训斥,简直如同天国降临一般的震撼。   回神后,连忙恭敬回道:“师娘训斥得极是。”   “知错便好。明儿见你师父,敢如此装模作样讨人嫌,仔细着拿棍子撵你出去!”   说罢,傲然弃众人而去。   耍的这场好威风,让四下里空气久久无所适从。   大家呆呆瞧着贵人,生怕他迁怒蝼蚁草民。   秦漠扫视一眼,亲切笑道:“让诸位见笑。本官的师父师娘治家严谨,看来,日后可有得挂落吃!”   众人讪讪陪笑,如坠荒唐梦里。   不多时,李燕妮大方地走出磨房,向贵人道声万福,知性沉稳地说:“不知大人是否在追查偷粮的嫌犯……”   秦漠用陌生的眼神打量她,似笑非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   严锦把秦漠发落一通,心中恶气疏通不少。   挎着篮子,笑盈盈家去了。   至家,把水粉摊在匾子里晾着。拿了小锹,去后头竹林里挑野菜。   屋后,丈夫如一尊英雄雕像,单脚踩在木椽子上,不经意般向她投来视线。目光闪烁游移。   见她看过去,又淡漠地垂了眼,拎起一根短木皱眉瞧着。   严锦暗笑。转开目光,走向竹林。   没几步,身后传来他粗里粗气的喊声,“喂——”   她停步回头,“纳闷”地向他瞧着。眼神无比“老实本份”。   阿泰不自然地扯起嘴角,讥讽道:“方才师娘的威风耍得很起劲嘛!”   “大哥听见了?”她乖巧而倦怠地说,“若我说错了,下回不再多嘴便是。”   表情没啥活力。   “老子何曾说你错了!你这女子个头小小的,气性倒很大……”   ——语气明显透着一股子心虚。   看来有意和好了嘛!严锦心中发笑,表面却使劲儿绷住。   目光如落花般飘零在地,幽幽地说:“大哥不满意,我改便是。”   阿泰见她全没了往日可爱、顽皮的劲儿,却乖得像只病猫,一时间,心里好似空掉一个洞。   他表情微微凝滞住,喉结在脖间上下滚动着。   彼此一阵无言。   严锦默默掉头,拨开竹枝走了进去。缓缓蹲下来,对着一颗叶片肥大的荠菜发起了呆。   心里说:臭男人,你若不来哄我,我便不再理你了。   心念千回百转。   颇觉情爱之真相,到底是苦非甜。自己上了贼船了。   两人好时蜜里调油,可那样的光阴又短又浅,倏忽易逝。   想要长久维持甜美,不但需要高贵的克制,坚定的付出,还要随时承受苦涩、误解和牺牲。   哪一方做不到都不行。   要在情爱的洪流中立定脚跟,真不容易。   如是想着,心中浮起前世今生的种种……   一滴豆大的泪珠子不知不觉掉到了荠菜叶上。   她向来很少哭泣。   如今竟滴了泪,自己也觉得新奇。   伸出一根手指,将泪水缓缓匀在了荠菜叶子上。   一定好咸涩吧?她心里说。   身后传来一阵轻响……   当视线里出现他超大的鞋子时,她的泪珠立刻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她慌忙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一小团,仿佛成了一只颤巍巍的小兔子。   他站了一会,在她旁边蹲了下来。脸绷得紧紧的,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如一个犯错想抵赖的孩子,心虚说道,“……无端端你哭什么呢?我……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   严锦一听这话,立刻避开他的手。挪步到一旁,狠狠挖了一颗荠菜出来。眼泪掉在地上,氤开许多小点点。   男人皱眉瞧着,吞咽了一下。轻声咕哝道:“……喂,有这样伤心嘛?多大一点子事!”   “我才不伤心,你不要管我了。”她泪眼模糊,把小锹往地上一铲,险些铲到大拇指。   阿泰立刻夺了那把凶险的小锹,往篮子里一丢。叉住她的胳肢窝,把人抱了起来。   他把她举过头顶,凝视那张泪涟涟的脸。“好了,不许哭了。脸都花了,可真难看……”   她别开脸,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嫌我难看,你找别人去。把我捏死,找李燕妮……人家整天瞧着你流口水呢!”   阿泰目瞪口呆,吃惊道,“……喂,就算你是个女人,也不能如此无理取闹吧。说的什么屁话?”   她一味只是哭,眼里飙洪水似的,一浪接着一浪。   他瞧得都惊恐了——看来真的好伤心!   昨晚不是没心没肺睡得挺香吗?   他无奈至极地“啊”了一声,“好啦,别哭啦,我让你骑头上行不?驼你骑马?……晚上带你去洗澡,这下总可以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儿,骑什么马!我哪有资格作威作福?”   “有,老子让你有行了吧?”   他帮她把裙子往上拉一拉,把人往脖子上一甩……   这拙劣幼稚的哄人手段,让妻子难为情死了。两手抱住他的脖子,满面变得通红。哭里又忍不住带出笑来。   一时嘟着嘴抽泣,不停吸鼻子。尴尬得不能自处。   “警告你,别把鼻涕弄老子头上。”   她揪他耳朵,带泪撒娇说:“怕什么,反正你爱脏!”   “什么叫爱脏!哼!老子现在被你逼着连屁股都洗,是天下第一的干净男人!”   “可你不都想搞复辟了么!”她苟延残喘似的抽噎着。   “复辟”是新鲜词。不过,他大概能懂。   没好气地笑道,“行,老子不复辟,让你统治行了吧,早知你野心不小呢!”   “我不想统治你!”   “少拿乔!天底下还有谁有这等福气!”   他驮着她,颠颠晃晃走了几步。见她终于止了哭,才慢慢把人换抱到前面。   他用少有的和软语气说:“好了,大不了以后准你对老子轻浮些,不必装老实本份,也不必正儿八经行了吧。晚上睡觉想抱的话,也尽管抱好了……”   她嘟嚷道,“一点不稀罕……”   心里又甜蜜,又难为情,抿住嘴角羞羞地笑了。泪珠子还闪亮地坠在腮上。   丈夫的眼神飘渺起来,失神对她瞧着。   那张蝉羽般柔嫩的脸,在经泪雨浇洗后,变得如此红润明艳:眼波清漾漾的,小鼻头红嘟嘟的,一朵含珠樱唇鲜娇欲滴……   一时,不禁瞧得有些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近两天忙着存稿、出行,评论来不及回复。请妹子们原谅。   拙作在晋江发布以来,得到不少读者爱护,阿塔甚感荣幸。有妹子问,是不是第一次写文……呃,写文章虽然有些年月了,网文确是第一次。经验欠缺,唯一能保证的是,自己严肃地斟酌了字眼,慎重安排了情节。每一章节都付出了最大的努力。   作者叙述时不喜尽言。尤其悬疑部分,有自己的思路和风格。剧情不是传统的破案推理,是含有神秘元素的悬疑,案子一个套着一个,酝酿到某个关节才会真相大白。。。希望有耐心陪我走下去。   ----这算小小的入 v感言吧!   鞠躬感谢~~ 第24章 下元   丈夫的眼底交杂着悲欣, 像个虔诚又迷茫的信徒,把那双灰色瞳眸定凝地瞧着她。   呼吸如空谷之风,落在她的身前。   她的肌表捕捉到“风”中炽热的颤栗, 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你瞧我做什么,去造你的房子!”   “锦娘……”   “啥?”   他沉默良久,才低沉开口道,“抱歉,让你伤心了。我不该那般……”   她迅速瞧他一眼,羞意爬上了眉梢眼角, “没有怨你。但是, 往后再听到不好的话,不要作天作地了吧……你不知我会委屈么?”   “……你都知道了!”他回想前后, 心中越发惭愧。一时默不作声执起她的小手, 包在了掌心里。   严锦的声音变得更小, 好像心里的话穿透厚厚的心壁渗到了空气里,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你只需知道, 不管他们嚼什么, 我的心里只向着你一人……永远不会有别人。明白吗?”   他定住好一会, 才假装平静地说:“我明白。你不向着我又向着谁。”   “我可不是巧言令色。你要发自内心相信……”   “知道, 我知你是好女人。”他顿了顿,也难为情地剖白了一句,“老子就是听到那些污言秽语,气得想冲过去揍死几个……岂是冲着你的……”   “以后掩上耳朵不要听。我无论怎样做, 他们都不会说好的。因为他们嫉妒你找了个漂亮女人呐……”   两人像达成共识的孩子,同时失了笑。   当这笑散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怜到深处的疼痛,慢慢低了头,亲住了她的嘴唇。   吻……   细致又缠绵……谨慎地压抑着欲,如珍似宝地亲吻她。   一呼一吸都在牵动着灵魂,引发全身无法遏制的颤抖。   舌尖宣泄出的缱绻温柔,自两人身上漾开,随着微风飘向山峦,四周一切好似被镀上了一层童话色泽。   天地也多情起来了。   ……   待两人分开后,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妻子满面含羞,色厉内荏地说:“不肯洗澡的臭男人,想得美!”   “啊,你这女人还真是,老子洗还不行吗?”   他认命似的咕哝着,目光有如温敦的牛羊。好像无论被她怎样驱策都不会抱怨。   他们“跌下去”的生活,又爬回了甜蜜层。   *   夜。   在一场瀑布般浩荡的夫妻之爱后,严锦探出意念中的“花丝”,尽情汲取着山川上空的灵气。   不知是否错觉,她的身体能容纳的灵气越来越多了,好似被拓宽了一样——难道是爱爱过后的效果吗?   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灵气多到一定程度会怎样呢?想象不出。   唯有顺其自然吧……   已睡着的丈夫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好似意犹未尽,把手又搁回她的胸前,蠢蠢欲动……然而,犹疑了片刻,又充满克制地移到了腰上去……像抓抱枕似的,把人往怀里拖了拖。   *   次日早起,天色昏蒙。   乌云在半空驰逐。雨意很浓。微风送迎之间都是水样的空气。   这种日子真想赖床,可是一想到秦漠要来拜师,严锦连忙掀开被子,起来做汤圆了。   ——丈夫理直气壮地赖着,像一头慵懒的大狮子。   家里没芝麻。她准备做红豆馅儿的。   隔夜就把四五斤豆子浸在铜缶里。早起后,皮都渣开了,往镬子里一倒,加冰糖搅拌会儿。再往灶膛里扔根木柴,大火熬煮着。   熬到水将干时,红豆全酥了。加点油,小火干炒,不一会儿就出了沙。   用热水把水磨粉揉了,开始捏团子。   早饭吃的就是汤圆。丈夫心情大好,任督二脉都通了,胃口大开。   她辛苦捏的团子,一下子没了二十来个。   ……   辰时一到,秦漠的身影出现了。没带侍卫。   自己笨拙地挑着礼担。一甩一甩的,走起来两步三晃。   身后的远处,缀着一大帮来看热闹的村民。   他们比雪狼还执着,永远对新鲜事趋之若鹜……   今日的秦漠,换了一身小厮常穿的短打衣。颜色灰旧,朴素到了极点。头上戴了帻巾。   脚上穿了双打补丁的布鞋……不知哪儿淘来的。   所谓人要衣装,此言果然不虚。如此一打扮,人间少了一个高贵出尘的世子爷,却多了个灰秃秃的贫户小子……   侍卫们大概都没脸跟着这样的疯主子吧?!   一个也没来。   “师父,师娘!”他颠颠走上来。   身体被担子晃荡着,步伐宛如醉酒之人。   严锦瞧着都替他尴尬……心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阿泰端坐在堂前,大马金刀如关二爷,威凛凛地瞧着那小子。   秦漠小媳妇似的一笑,低眉顺眼地把担子里的礼品呈上来。   香烛、细面、尺头,精巧果子,茶叶,翡翠玉石,如意摆件,共十八样……都用镶金红纸包着,整齐摆在了堂屋的条案上。   满屋立刻生出一种富丽的喜庆来。   阿泰默默等他弄完。起身燃了蜡烛。又点了三根香,到外头礼敬了十方神佛。   然后,拿了一吊鞭炮,到坡前放了起来。   长鞭一百响,“噼里啪啦”在空气里炸开……喧腾腾的。   坡下聚集了不少村民,张头缩脑站在鞭炮的烟雾里。一张张木然的脸,好像没有灵魂似的。   阿泰不看他们。走回屋里,拉了妻子在条凳上并排坐下。等着徒弟拜礼。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簇新的灰色长袍。头发以异域战士的方式编垂在脑后。身如铁塔,眼若银星。威风八面好似个龙王。   女人也穿了新衣。青色夹袄,瓦蓝的裙。头上戴根素朴的银钗。英秀脱俗的脸上,挂着淡淡温婉的神情——有一种不容亵渎的玉洁之感。   秦漠瞧着他们,不知怎的,与生俱来的一种痴根发作了,只觉世间再无法寻到这样一对人物,膜拜得眼睛也发了热。   他毫不犹豫把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朗声说,“给师父师娘磕头!”   坡下,围观的村民们集体倒抽凉气!下巴砸满一地。   ——堂堂王族真的给草民下跪了!   开天辟地以来,谁听过这等奇事!   就算要谋那严氏,也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吧?   王族的膝盖向草民下跪,传去京城不会被皇帝砍头吗?   贵人疯起来果然名不虚传啊!   屋外,众人眼球被惊碎。屋内,气氛端穆俨然。   磕头完毕,师父便徐徐开了口训话:“你出身高贵,自小是个高高在上的王族。如今既入我门中,却与草芥众生无异了。处事当谨慎,持身要冰清,不可延续贵族之陋习。要勤俭劳作,刻苦修行,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是为师对你的要求!”   “谨遵师父教诲!”弟子又磕头。   “起来吧。”阿泰淡淡说着,向妻子瞧了一眼。   严锦安静地起了身,去厨房舀来六只红豆汤圆,“师父赏你吃的。图个圆满的彩头。”   秦漠恭敬道了声,“多谢师娘,多谢师父。”   在桌子的下首入了座。刻意放开吃相,泼辣地吃起来。   被烫得龇牙咧嘴……   阿泰不满地“啧”了一下,“臭小子好好吃吧,让你朴素,也不至于装得如此狼犺吧!”   妻子捂住嘴,喷笑出来……   秦漠举勺顿住,也红着脸笑了。   阿泰则维持着师父的威严,吝啬又嫌弃地动了动嘴角。   围观的村民像一群无所适从的呆鸭子,困惑不解地张望着屋里。   好像凝视着另一个世界里神仙们的生活。   来观看的人不少呢。   王寡妇、李燕妮,大全嫂……甚至包括江启这等富贵员外也来了。   那员外上次还没被打怕,拄着一把纸伞立在坡上,笑微微凝望着屋里。一成不变的温润目光如罂粟花一般不详。   严锦往墙边让了让,避开那人的视线。   秦漠向外瞧一眼,笑道,“师父,此地民风淳朴,大家都很有趣。”   “闭嘴吃你的汤圆吧。等将来人家捉你去驱邪,你才知何为有趣!”阿泰呛道。   秦漠:“……是。”   马屁总是拍不到点子上。以前认为自己挺聪颖的,现在觉得根本没这回事了!   空气中的雨意终于酿足了,秋风里,千万根银丝密密飞向人间。   围观者们都先后散去了。   严锦见四奶奶在篱笆外对她笑,手里还提了几条鱼,连忙拿了一顶斗笠过去。   四奶奶咧嘴道,“给你送鱼来。恭喜哦,好事好事。”   严锦只是笑着,把斗笠戴她头上。   李燕妮也还没走。   穿一袭绿衫,撑一顶花纸伞,通身的水灵俏丽,像西湖走来的一只青蛇精。   严锦冷眼瞥着她:“上回不是说了,请你来也不会来吗?这才几天,就不请自来了,你怎么好意思的!”   李燕妮歪了脑袋,狡黠地说:“我愿意跟你和好还不成嘛,真小气!”   严锦说:“我几时跟你好过?”   “嫂子莫非瞧不上我?”她那笑盈盈的小脸放着光,挑衅地问着。   “对,就是瞧不上。快走吧,不走我要拿烧火棍撵你!”严锦很气地说。   四奶奶最讨厌李燕妮,翻个阴森大白眼儿,“臭不要脸的,整天装疯卖傻,以为谁都稀罕你!”   李燕妮跺脚,用娇脆的声音向屋里喊:“阿泰哥,快看嫂子欺负我——”   好像屋里的哥哥会出来帮她。   严锦四下看看,捡起一粒石块,往她身上砸去,“嘴巴规矩点,谁是你哥呢!回家找你长贵哥去!”   这话太辣了,跄得李燕妮俏脸通红,气鼓鼓道:“你这女人嘴巴真毒,故意坏人名声!”   说罢,非常恶劣地把伞在坡侧的花草上一扫,摧下落红无数。又回头对她娇蛮一笑,俨然成了个阿紫姑娘。   严锦又捡起石块掷她。   李燕妮潇洒地转动伞骨,漂亮地打落那石块,对她哼了一声----迈着逍遥散人的步伐走了。   四奶奶嫌弃得直摇头,轻声道,“你小心点。她突然这种怪样子,是演给里头的男人瞧呢!”   严锦气极了,“大头梦做得够美的!就算我死了她也别想上位!好不要脸,偷想人家丈夫!还敢跑上门来乔模乔样!”   四奶奶见她的脸涨得通红,忍俊不禁地发笑,“莫气莫气,她想不到手……你回去忙吧。我老婆子先走啦。”   “请等等。”严锦抽回心神,快步进厨房,拾了一碗干汤圆给了四奶奶……   雨越下越密了……   盆地上空翻涌着雨雾,像海浪一样。   森林湿透了,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波光诡谲,奇彩斑斓。   风里湿气涌动,裹着瑟瑟秋寒,一阵阵侵人肌骨。   瞧这万束清泉洒人间,严锦只觉满眼新鲜。被李燕妮搅乱的心情也静了下来。站在厨房里不错眼地瞧呆了。   这是她在这时空里的第一场雨呢……   初来时,只盼一切是场梦;现在,她只盼梦不要醒。   阿泰和徒弟在喝茶说话。   他问的是京城方面的事。秦漠知无不言,如实相告:   皇城受到某种诡异势力的入侵,出了不少祸事。政局动荡不安。追根溯源,发现很多蛛丝马迹指向莲花县的大山里。   ——这才是世子爷跑这山沟里的理由!   严锦略微听了一耳朵,便披了蓑笠,到河边处理乌鱼去了。   新徒弟登门,自然要留饭的,得早点准备上。   家中食材倒是不缺。   因为灵气的缘故,才几日功夫,自种的蔬菜都能吃了。熊大每隔两三天送猎物来,各类肉食、雀蛋之类也存了不少。   中午饭做得非常丰盛:大蒜乌鱼;白菜粉丝羊肉羹;山鸡肉末炖蛋;萝卜和鱼肉剁碎了,煎成的小丸子。   又清炒了菠菜、青菜、洋葱和青椒;拌了一盘子松菌。   色香味俱全,摆满了一桌。   酒是赶集时买的高粱酒。刚入地窖没几天,今儿就取出来斟了三盅。   师徒俩对坐,她打横。正式开饭了。   秦漠先起身感谢,“叫师娘辛苦了。”   “无妨。你不在时,你师父也要吃这么多。他食量大。”   秦漠并不忙坐,先执杯敬师父、师娘的酒。   严锦不端架子,屏住气抿了一口。   阿泰淡淡地说:“她不能喝。你也不必虚礼了。敞开肚子吃吧。”   那世子爷应了一声。坐下拿起勺子,舀起一粒憨态可掬的萝卜丸子。   一入口,愣住了。   只觉清灵的香气直掀到脑门子!懒洋洋的脏腑立刻被激醒了。   ——玉皇大帝在上,师娘做的菜远胜宫廷盛宴一百倍!   明明是朴拙的农家菜式,入口却极不一样!魂根子都被牵动了!   秦漠深吸了一口气,满怀诧异地咀嚼起来。只觉流入齿间的汤液,非言语所能形容。   ——这滋味,真乃独步人间也!   “哇,真是太好吃了。”   “那就多吃点吧。”严锦恬淡地笑笑。   她知道是灵气的功劳,食材达到了最鲜美的程度。想不好吃也难的。   王公贵族家的菜式虽精美,食材未必比她家的好!这一点,她可是相当自信。   丈夫木着脸无话,一味大口吃菜。   一如既往的野兽式吃法,狼吞虎咽,非常抢食——在徒弟面前也不屑半点收敛。   高贵的世子爷瞟师父一眼,觉得被他这样吃下去,桌上很快就会所剩不多了!他不敢再讲礼,连忙也释放潜能,大干一场。   往日十八年颐养的高贵礼仪,在这奇妙的农家小屋里自然而然土崩瓦解了……   三个人吃了八样菜,最后盘子里连汤液也没剩。   严锦:“……”   虽然挺得意的,但也莫名感到惊悚呢。   真是能吃啊!   酒足饭饱。两个男人间的气氛变得活络起来。   阿泰发现,这贵族出身的徒弟乖巧懂事,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讨厌。再加上昨晚妻子把他阻塞的关窍都打通了。   直到现在,心情还很舒坦。他愿意宽容对待这世上一切人。   两人泡了秦漠带来的上好铁观音,坐而论道,侃侃而谈。   从乡野的种田日子,谈到朝堂权力倾轧,从吃喝拉撒,到禅宗公案;从粮食案,再到世间鬼怪。   徒弟对师父越发五体投地;师父对徒弟也大大改观。   ——简直有点相见恨晚呢。   严锦偷眼瞧着,直想发笑。男人这种东西,真够幼稚的!   就这样拖到傍晚,那徒弟假模假样起身告辞。   师娘挽留他用饭,这人立刻又厚着脸皮留下了……   少不得又尽兴一顿,才踅回他的住处。   ——他住的是江员外借的别宅,出村口二里路就能到。   外头乌漆麻黑的。   严锦怕有狗血剧情,弄几个杀手出来刺杀这王孙,低声劝丈夫去送。   丈夫稳坐如泰山,指指外头说,“只管去,为师瞧着,你出不了事。等天放了晴,自来学艺便是。”   语气狂上了天。   秦漠没有不信的。   他新拜的师父是个异人,本领超越世间武学范畴。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有师父在,就算对手是个超级魔鬼,也没有降不了的。   *   一落雨后,天气迅速转寒了。   到了下元节,非穿袄子不能出门了。   早起满地是霜,空气流过皮肤,刀刮似的冷。   亏严锦天性中有点苦行主义信仰,不然日复一日的家务也是够呛。   在前世时,她就有种古怪癖好——喜欢干单调枯燥的事。   每当心情不好时,就喜欢背词典、算圆周率,或者把家中衣服都拿出来熨一遍。   耐着性子干单调的事,这种过程在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所以,当丈夫想把她捂在被子里时,她非要自讨苦吃,抖抖索索下床去了。   他不满地嘟哝道:“斋天不搞也罢,那是道家节日。咱家算信佛的——你给我上来继续睡。”   “信佛不是让你拿来当借口睡懒觉的啊,我的哥哥!”   她披上袄子,搓着手出去了。   怀着恭敬心做了汤圆、糍粑,用净碗盛了,放在水岸边。点上祭纸,求水官保佑家宅安宁、无有灾厄。   沿河望去,已来了不少人家,都在供斋了。纸烟飘扬。鞭炮四作。祈愿声浮在空气里。   还有一些人家在南边坟地里做法事。   盆地里弥漫着一种古老而原始的神秘感。   东面儿就只一户人家。丈夫又躲懒不出来,她自己搞得四不像,简直如儿戏一般。呓呓念叨几句,自己也觉好笑,便搓着手回家躲寒去了。   坡上两侧,野花凋残,她见状有些不忍。便引来灵气灌溉一二,助其御寒。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好像打起来了!   定睛一瞧,五短厚实的妇人似乎是长贵的娘!破锣嗓门大开,母狮子般狂吼着。   至于另一人,怎么看都像是……李燕妮!衣色是娇俏清新的鹅黄,村上没别人那样穿的。   所以,长贵娘和李燕妮终于干起来了?   严锦伸长脖子,跳跳脚,跃跃欲试想去观战。   李燕妮那臭妮子,她老早就想痛扁一顿了……   可是,作为一个曾受高等教育的人,这样兴致勃勃冲去看人干架,妥当吗?不太高级吧……   犹豫再三,她又豁然开朗地想通了。   管他呢,我现在可是不折不扣的村妇啊!应该破掉廉耻勇猛向前嘛!   于是,扭头向身后的家瞧了一眼,撒丫子往下奔。   未到河边,耳边传来丈夫威严的一声喝:“给老子回来!”   严锦停住两秒。装作啥也没听见,飞快地奔走了。   阿泰:“……”   到了战场中心,发现打的果然是李燕妮!   严锦立刻感到解气。   可是再一看,情况不太对哦……   长贵娘那么虎气,居然干不过那妮子!整个儿被压制得死死的,根本只有挨打的份儿。   脸都被打肿了。   一干人在旁假模假样地劝架,“好了好了,都是家前屋后,不打了。伤和气!燕妮你是晚辈,向年纪大的低个头吧。”   燕妮的小脸冷艳逼人,掷地有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了我,我必往死里犯人!奉劝大娘一句,回家管好你自己儿子,你们家的破事别把本姑娘扯上,把我逼急了,这爪子虽小也能挠你稀巴烂!”   好有气势啊!   长贵娘趵蹄子跺脚地骂,声音都嘶了,“一日不含鸟就嘴痒的臭X小贱人,你丢尽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脸!你发痒咋不回家求你老子,成天来迷我儿子的魂!你说把所有人听听,是不是哄他改姓倒踏门!”   李燕妮动作极快,好似移形换影般上前甩了长贵娘一个巴掌。两眼喷火道:“追求本姑娘的男人多的是,你儿子算什么?你们家又算什么!好大一张脸!”   旁边观战的王寡妇兴奋得“咯咯”直笑,扭刮着腰肢儿说,“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哦,燕妮儿,前两天我看到你被人家摁在草垛上摸……嘿嘿,你们猜摸的是哪儿?”   四周人呵斥她,却又挤眉弄眼,悄悄问她是哪儿。   李燕妮气炸了,冷艳的气势也不要了,径直泼辣地操上脏话,“臭不要脸的浪荡寡妇,人家摸你老娘去了,本姑娘洁身自爱,不像你一点朱唇万人尝!”   王寡妇嫌场面不够乱,贱兮兮笑道:“我给人尝了,我承认;不像你,给人尝了还抵赖!你比我还贱!”   长贵娘要革命似的振臂一声暴吼,神情癫狂地说:“骂得好!王寡妇你总算说了回人话,这小X就是比你还贱!”   严锦:“……”   长贵也在。   人家让他劝架。   他低着头,脖子发梗。嘴里神经质地咕哝着:“我哪个都不帮,我哪个都不帮——”   李燕妮的娘杀过来了。如同脚踩风火轮,冲上去跟长贵娘干了起来。长贵的爹也来了,局势迅速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混战。   但是,谁也近不得李燕妮的身。   严锦瞧得好不心惊。   这臭妮子好像有功夫,身形比李秋水还飘逸呢。好像想打谁就打谁!   她往旁边让了让,免得被殃及池鱼。却发现她男人不知何时到了,板着一张冷漠的脸站在她身后。   严锦:“……咦?”   “咦你个头!”他不爽地说。   妻子连忙仰起头,对他露出两排白牙,讪讪地发笑。   “喊得凶跑得快,咋这么起劲!”他一脸家长威风训斥她。   她把他拉低些,蹑足附耳道:“哥你看,李燕妮好像有功夫!”   阿泰向战场中心瞄了一眼,冷脸道,“多管闲事,回家。”   “……好吧。”   反正也不解气!   李燕妮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嚣张成一个女王了。   这日的吵架,延续了一整天。起初还在长贵和燕妮两家之间,后来打着打着,又扯进来王寡妇,李俊媳妇……   严锦听到后来,脑门子发胀。半点子兴趣都没了。   天气晴好,便拿了丈夫的一件袄袍子,在石桌旁缝着。将自己置身于深秋的阳光里,娴静地坐定时光深处……   秦漠来时瞧她一眼,便觉得,这世间女子再没有比他师娘更美的了。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彪悍得要上天的师父!   他问候了一声,报喜似的说:“师娘,那边打起来了。”   师娘端起长辈架子,“好歹也是贵族出身,咋对人家的闲事这么起劲?去吧,你师父在等你。”   “是。”   阿泰听得吃不消,站在屋顶上瞧着她,满脸夸张地扭了起来……   严锦对他挤眉弄眼一笑。   连日来的劳作下,丈夫精心打造的房子已初具雏形。纯木制的,结构是套式,貌似有点复杂,没竣工前,她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活儿特别精湛。刨工也好,榫卯也好,都无可挑剔。每次去屋后瞧一眼,她就对新居更多一分期待了。   天晴的时候,秦漠每日跑来帮工,给师父递钉子,扛椽子。   有时,也会被提上屋顶,两人如狮子打架似的,在上头互挠爪子——跟以前电视上看过的动物世界差不多……   偶尔侍卫过来送信,也是立马就走,绝不逗留。生怕打扰了主子学猫打架的雅兴。   这日傍晚,严锦图省事儿,只做了面条。   三人正吸溜吸溜地吃着,院子外来了个人。   是长贵!   整个儿如冤鬼似的,在篱笆前徘徊着。心事重重低着头,脖子一梗一梗的,也不出声喊人。   阿泰粗声粗气冲外喊:“喂——你小子拐这头干啥了?”   长贵目光用力地望着屋里。呆了似的不说话。鼻孔里喘着粗气。头颅微微地打着颤,像得了疟疾一般。   严锦紧张得脊背发僵。   怎么看这人都像要冲进来行凶。   阿泰瞧了妻子一眼。慢慢把碗往桌上一搁,起身走了出去。   “老子问你有啥事?鬼模鬼样的想吓谁?”   长贵紧紧抿着嘴,忽然双膝着地往下一跪。   ----这情况令人始料不及!   严锦嘀咕道:“哟,该不会也来拜师的吧?”   秦漠闻言,立刻也走了出去。   生怕他师父被人夺走——这是严锦瞬间的感觉。   长贵直嗓子吼道:“我没辙了,求贵人老爷帮忙,把燕妮儿许给我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严锦:“……”   这是要疯的节奏吧!作孽哦!   阿泰掀了掀嘴皮,不知该说什么,盘起双臂望着他。“你来这儿就为这事儿?”   “是——”长贵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劲儿说。   秦漠皱眉,“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了个女人向人下跪?”   长贵抬头,眼底涌动着偏执的渴望,直着嗓子说:“那是贵人不知道燕妮儿有多好!”   阿泰当头暴喝一声,“长贵,她但凡是个好的,就不该以未嫁之身跟你如此亲近。你这迷了心眼子的蠢东西还不快醒醒!这样下去迟早死在那女人手上!”   长贵嘶吼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严锦:“……”   我勒个去。这脑子已经不正常了吧。难怪他娘要去撕李燕妮!   秦漠弓下腰,双手撑膝,好奇地问他,“那你说说看,她有多好?”   长贵憋红了脸,愣头愣脑地吼道:“她很聪明,对什么都了如指掌;做的饭也很好吃;她……笑起来美得像小猫儿一样。说话声音像银铃铛!”   “还有呢?”秦漠似乎很有兴趣,对他刨根问底。   “她不会嫌贫爱富。江员外几次要讨她做妾,她死活不肯。是个气节高的女子。她能读书认字,不用别人教,天生就会!你不知道她有多聪明!天下没有她不懂的事!”   “还有呢?”   “……”长贵抬眼,倔强又得意地瞧着秦漠,“还有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我摸过她了,也亲过了!都是因为我娘,她才跟我断了情!原先我俩商量好的,只要肯倒插门,就跟我做夫妻!现在她不肯了。”   秦漠“啊”了一声,叹道:“真要命。人家不承认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嘛!”   “那都是因为我那个娘!她死活就是容不下燕妮儿!”   阿泰摇头叹息,“……你这小子果真是灌下迷魂汤了!疯起来也要适可而止吧!”   “我没疯!我就是想要燕妮儿,没她我不能活——”   秦漠亲切地笑了,“既然这样,本官并非不能如你所愿嘛。赐婚当然可以,不过,人家若是不肯嫁,本官也不能去制裁她。毕竟,本官又不是皇帝。”   严锦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嫌脑袋安在脖子上太重,如此大放厥词!还是说觉得此处天高皇帝远,可以随便放炮!   长贵露出一种极其可怜又绝望的神情,“大人是贵族,你的话她不敢不听。”   “那也未必呐。你且回去吧。明日本官路过村上,会替你上门保媒。”   长贵惊喜若狂,“砰砰”往地上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往家的方向狂奔。   严锦不知秦漠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不相信他真有闲心去保媒。保了又如何?一来,长贵娘绝不会要这儿媳;二来,李燕妮何尝会真心肯嫁?   貌似只有长贵一厢情愿,把自己卡在了死胡同里。   真是造孽。   秦漠和师父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稍坐片刻,徒弟便起身告辞了。   严锦点了灯,让丈夫提着,一起去厨房收拾锅碗。   “感觉长贵要疯了。这样下去没救了吧?”她叹口气说。   “这不是活该吗?眼睛瞎了瞧中李燕妮。”   “哥,你徒弟为何揽这档子破事呢?这种事肯定吃力不讨好嘛!”   “……他有深层次的打算。李燕妮那女子有点邪门。他大概是想逼一逼,让她露些马脚出来。”   严锦心说:嗨,这马脚我老早就知道了。   ——不就是看了本糟粕小说,穿了进去,还被老天赏了个空间嘛。   “马脚?她的马脚就是乔模乔样,想夺人家丈夫!”她没好气地说。   阿泰露出古怪的神情,戏谑道:“夺谁的丈夫?”   “我的呗!你没发觉她瞧着你……眼睛有多馋吗?”   丈夫发笑,“那你应该学长贵娘,扑上去抠她眼珠子!”   严锦不自量力地说:“她敢再来撩东撩西的,我早晚要打她。”   她回过头,嬉皮笑脸谄媚道:“我誓死都要捍卫你。”   丈夫愈发乐了。   这天夜里,刚躺到床上,丈夫忽然像吃错了东西似的,长长地呜咽了一声。   “啊……”他的声音拐着弯,发出一声花式叹腔。好像对什么事十分受不了。   “怎么啦?”严锦坐起来问,揉揉他的肚子。   “那个李燕妮……”   “李燕妮咋了?”   丈夫嘶了一口气,“……好像和长贵在树林子里……”   严锦:“……!”   第一感觉就是不可能。李燕妮心气那么高,根本不想嫁长贵,怎么可能委身于他!   何况白天才刚打过架。   “你是说,两人那什么了?”   “嗯。”   “我去……你听见了吗?”   “嗯。哇哦,不堪入耳……”   “真是李燕妮吗?”   “问得好。”他奖赏似的摸了摸她的脸,“也不一定哦。”   “什么意思?”   “就是不确定。长贵口中在喊燕妮,燕妮,但是女子并不回应。也许,他只是压着一头母猪也未可知。”   严锦:“……那你睁眼瞧一瞧撒。”   “有墙挡着呢,妹妹!我的目光能穿得过墙吗?”   “咦?我一直以为你能的……”   丈夫一笑,拉着她躺下去,捏捏鼻子说:“瞧你,到底跟人家结了啥仇,一提李燕妮你就像只斗鸡!”   严锦扭头挣开他的手,“那当然!她是我敌人……我说,不管是不是李燕妮,明天一定会非常热闹吧?长贵那样疯狂,还不得说燕妮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撸猫似的摸她的背,“睡吧,别瞎起劲了。”   “……哥,要不咱去捉奸吧?”   “吃饱了撑的!给老子闭眼睡觉……”   妻子无奈。只好直挺挺伸了个懒腰,往他温暖的腋窝下一缩,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订阅的妹子们。万字大更奉上。关于入 v后的更新,还是每日一更。。。但是会肥一点,四五千字什么的。。六千字我可能够呛。 第25章 保媒   哈欠一打, 身上的精神气都退了。困意漫上了头顶。   严锦习惯性翻个身,把手放丈夫胸前,摆了个富有仪式感的睡姿。身体浸在他的体温里, 一点一点融化着。很快,就被睡眠淹没了。   宛如无声无息沉去了温暖的“海床”上。   她向来是一觉到天明的,睡福深厚……   可是,这一夜的某一时,却被一股冷意侵袭,惊了一场好睡。迷蒙中,她瑟缩了一下, 忽觉身边枕寒衾冷--掀眼皮一瞧, 丈夫躺的地方竟是空的!   两秒后,她睡意顿消, 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哥?”   没有应答。   等了一会, 她不禁提了音量说:“大哥--你去哪儿了?”   黑夜寂寂, 没有回应……   严锦两脚落下地来,摸黑走到外面。门是半开的。堂屋地上洒着一片写意的月光。   向屋外一看, 一轮巨大的圆月浮在青黑的山林上空。   有一种极致妖异的美。   严锦傻傻站着, 全身温度都被吸走了。   十月十五, 月圆之夜……   他偷偷跑出去, 不会是去……变身吧……   像狼人一样?   如此一想,心脏泵出大量血流,遽浪般席卷了全身。脚底又升起三尺之寒,飙到头顶。   剧烈的寒热交替下, 她好像浑身都不能动了。   却在这时,林边出现了阿泰的身影。踏着月光,大步行来。   浑身一丝|不挂,无有衣物!   像洪荒伊始的人类,充满原始、狂野的气息;像初化形的妖,赤身露体,肆意行走在天地间。   眼里盛满月光的精华,亮得夺人心魄。   严锦窒息地凝固着。   他放慢脚步,走到门前。“锦娘,莫怕。”   “我不怕。”严锦的声带拧巴了,嘶哑地问,“大哥,你……衣服呢。这样多丢人……”   他伸手摸一摸她的脸,把人竖着抱起来,慢条斯理走回了房。   她被塞回了被窝里……   被解开了寝衣……   “莫怕。”他还是说。   *   黎明一到,主妇又像上满发条一样,生机勃勃地起身了。   他半掀眼皮瞧着她,像往常一样嘟哝道:“老子被窝里的暖气都被你这家伙折腾光了,骨索骨索,觉都不肯睡。”   她也像往常一样,调皮地捂上他的眼睛,“我有一只懒大王要伺候,跟你不一样呐。”   --谁也不提昨夜的事。   今日的早饭,是又糯又香的栗子玉米粥,配萝卜丝包子,切薄的野鸭肉一片片煎得金黄酥脆。红薯、芋头和南瓜蒸了一盘子。另有醋姜和咸菜各一碟。   兰芳大姐端着早饭碗,到东头来闲聊。见了桌上的布置,惊得直爆眼珠子,“不得了!你家一顿早饭比人家中饭还讲究啊!”   “一起坐下吃吧,大姐。”   兰芳自尊强,不迭摆手道:“吃不惯,吃不惯!我早上不喜欢花里胡哨吃一大堆。”   “你就赏脸吃两只包子,肯定不会被花着!”严锦拿了包子往她碗里放。   两人一个要给,一个不要,几乎是扭打一通,才接受下来。   兰芳小口小口啃那包子,愈发殷勤地播报村上的消息:“早上又来了事!长贵那狼崽子拿刀逼他娘上门跟燕妮认罪,不然就抹掉她的脖子。”   “哈?!”   “他老娘凶横一辈子,到头来,颈项子被这忤逆子扳下来!哭得眼睛都要瞎了!我相这一家子的命,迟早是个家破人亡。”   “太可怕了……这世上真是千百样人啊!”   “可不是!”兰芳了如指掌地说,“这肯定嘛!大家都披一张人皮子,里头住的魂不一样哦。有人几辈子都是畜生的,好容易混到一张人皮子,习性还改不掉!长贵那崽子就是一头狼。”   “你这样说,狼要不高兴!”   兰芳笑,“我跟你说,现在那妮子也怕!长贵一口咬定摸过她了!一张毒膏药贴上身,再想撕下来也揭一层皮!”   严锦想到秦漠马上还要去掺和一把,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兰芳忽然咸湿起来,贼笑道:“小妹子,你觉得她有没让他摸过?”   严锦难堪地咧咧嘴,“这谁能知道呢!长贵脑子不大正常,说话是真是假哪个晓得?”   “我告诉你,肯定有!”兰芳鄙屑她无知,飞了个大白眼后,咧嘴一笑。   严锦:“……”   “你看她胸脯跟屁股就晓得了,那妮子老早就懂得想男人了!人前广众下看到男人,老喜欢……夹腿!”   严锦懵怔住。等回过味时,脸上红得滴血。   大姐啊,一大早谈这种事,你就不嫌太“花里胡哨”么?   兰芳向屋里瞄了一眼,低声说:“你要仔细防着点,那妮子盯上你家的不是一两天了。我发现好几次,她一见你家的就死死夹住腿!”   严锦下巴一掉。   我勒个去的,民众的眼睛怎能亮成这样!穿着裙子呢,也能发现人家在夹腿?   兰芳见她满脸震撼的模样,觉得对得起她的包子了。   那俩包子她吃掉一只,另一只捂碗里,带回家给儿子!   有生以来还没尝过这样的好东西呢!   两人又闲扯几句,兰芳忽然定了眼望住村上,嘀咕道:“哎?往燕妮家去的几个是谁啊?像你家的贵人老爷!”   “我家可没有贵人老爷。我家只有懒王老爷,赖床上不肯起呢。”严锦半开玩笑地纠正她。   兰芳却已拔腿下坡,“不得了,像又有事情了……我望望去!”   严锦:“……”   只见那大姐加速奔了起来,好像家里着了火。   严锦站了片刻,扭身进房,叫丈夫起床。他搂着被子侧卧着,眼皮半睁半闭,懒洋洋发着呆呢。   “起来,包子冷了再回锅可不好吃!”   “伺候本大王在床上吃吧。”   “好意思!”她笑骂着,把这庞然大物推起来,帮他拆了睡辫,重新梳成干净利索的样子。   “我说--以后少跟张兰芳那种碎嘴子婆娘混一处吧。听听她都跟你聊了些啥!要命的!”   严锦心虚,嗫嚅道:“人家也是好意嘛。”   “好意个屁。这些婆娘各个唯恐天下不乱。”   她绕到前面来,笑问:“怎么?被戳到痛脚了不成?”   他咂嘴道,“别酸溜溜的。你男人洁身自好,等闲姑娘可瞧不上。”   “啊,人市随便买一个就瞧得上了?”   他似笑非笑打量她,半晌才说:“……可不就是随便买了一个么!”   *   ……   “大人是贵族,就能随意安排别人的婚姻么!”李燕妮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情绪十分激动。   秦漠玩弄着手上的扳指。   为了来搞事情,今儿他又把贵族行头挂上了身,往李家花园中一坐,悠哉悠哉地说:“看来,李姑娘不把本官的面子放眼里啊!”   这徐缓语气里透出的天威,足以夷平这小院上千遍;哪里还像个朴素的“农家子弟”。   李燕妮倔强地站着,泫然欲泣地问:“凭什么?我本份做人,招谁惹谁了!大人要逼我嫁给一个疯子!”   垂手立在一旁的长贵不高兴了,直嗓子喊:“燕妮儿--你我都有了肌肤之亲!你还能嫁给谁!”   “谁跟你有肌肤之亲!你也配!”   长贵满脸暴红,额角青筋如小蛇似的扭动着,“燕妮儿--昨儿夜里你还让我入了!为啥现在又翻脸不认帐!我要是疯子,也是被你弄疯的--”   四周观众:“……”   好大一个爆料啊!   秦漠招手命侍卫附耳过来,“何为……入了?”   侍卫的表情彻底瘫痪。内心几十匹草泥马长嘶而过。   十八岁还不通房的主子究竟无知到了什么该死的地步!   他强忍头顶焦雷,轻声地说:“是乡间俚语,即男女阴阳和合之意。”   “……有点意思。”主子装逼地挑起眉头,点了点头。   那厢,李燕妮已经怒不可遏,丧失理智。手里忽然多出一条蒺藜鞭,悍然向长贵抽了过去。   满脸是冷艳逼人的戾气。   秦漠和侍卫对视一眼。   --鞭子可是凭空出现的呢!   只见那少女,身法端的是飘逸,宛如仙子起舞,长鞭昂然吐信,口中骂道,“我让你满口喷粪!也不回家拿镜子照照自己,你这武大郎似的三寸丁也配得上本姑娘!”   刚被刀子逼着下跪的长贵老娘,此刻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冷笑不止。   秦漠又问侍卫:“谁是武大郎?”   侍卫:“……可能是姓武,排行老大的男子。个头如三寸丁……”   “叫人查去。”秦漠低声说。   “是。”   几息功夫,长贵被打得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不能动。   李燕妮如母老虎似的扫视全场,厉声道:“我李燕妮玉洁冰清,宁可一辈子独身也不与人胡乱苟且。谁敢泼脏水讹上来,仔细本姑娘拼个你死我活!”   她家的亲娘老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生怕她冲撞了贵人老爷连累九族。   长贵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宛如一条被人剐了鳞的鱼。灵魂已死。   秦漠这时发话道:“李姑娘好大的威风!本官竟不知姑娘是使鞭的高手!这乡野地方果然卧虎藏龙啊!只是不知……姑娘这一手好鞭法师从何人?”   李燕妮气势弱下去,扬一扬下巴道:“我自学的不成吗?”   “自学?”   “就是!”她嘟起嘴,生气地说,“不成吗?本姑娘是天才!大人没见过天才吗?”   “放肆!”冷面修罗般的侍卫厉喝一声。   李燕妮却妖异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望着秦漠:“放肆怎么了,你们大人现在当了农家人的子弟,等于自弃贵族身份,本姑娘为何不能对他放肆!”   那张骄傲的小脸迎着阳光。妙眸湛湛生辉,光芒不可一世。叱咤声里,仿佛天下唯我独尊。   秦漠带来的侍卫齐齐拔出了刀,要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秦漠却抬手,缓缓地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来,“李姑娘果然是个妙人。实乃天下女子之罕见也。”   李燕妮抬起小下巴,傲里傲气飞他一眼,噙着笑说:“大人倒有几分品味!哼!”   经那一顿鞭子,她整个人气势全开,兜不住满身的张狂。   秦漠温声和煦地说:“李姑娘既然如此美好,又正值妙龄,本官更加忍不住想为你做媒了!”   “大人休要多事!燕妮的事燕妮自有主张。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载,不寻到意中人,燕妮宁愿终身不嫁!”   “不知姑娘想要怎样的意中人?”   李燕妮妩媚地冷笑,“大人如此问,莫非真想为燕妮保媒!”   “岂会有假。”   “好!”李燕妮斜瞥地上那条叫长贵的死鱼,“本姑娘的意中人,须得貌似潘安,体似金刚,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大人可有这样的人保给我?”   “啊,眼下倒是没有。姑娘果然志向高远。”   “没有这样的人,就免谈了。”她拿眼尾余光睇着他,邪魅如一只月下小妖,“大人把自己保给本姑娘,倒也可以考虑。”   围观群众: “……”   侍卫又厉喝一声:“大胆!”   秦漠:“无妨。李姑娘果然是快人快语的女中豪杰!只可惜,本官婚事须得由师父师娘做主,姑娘的美意倒不能领受了。”   众蝼蚁百姓和侍卫们:“……”   为什么是师父师娘做主?你把圣上和亲生爹娘置于何地?   “不过,”秦漠微微一笑,“姑娘既然提了要求,本官少不得为姑娘操劳了。林谆,传令下去,即日向各州县广发告示,凡相貌清秀、体格健壮的男子,于三日后聚集李家庄,参加本官为李姑娘举行的招亲大会!”   “是。”   围观群众集体“嗡”了一声:啥?   李燕妮小脸一沉,“大人此举何意?”   秦漠微提嘴角,向身边的侍卫瞥了一眼。   那侍卫立刻沉着脸,上前揪住李燕妮,“啪”的掌了一记嘴。   李燕妮被打得眼冒金星,面红耳赤,一把搡开侍卫,捂脸质问:“就算你是贵族,凭什么定夺我的事!本姑娘良籍之身,不是你家奴隶!”   侍卫冷声斥道,“大胆!好个轻狂村姑!别忘了这昊国天下姓什么!”   秦漠嫌弃地“啧”了一声,温和责备道:“林谆,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嘛。李姑娘如此佳人,你竟然扇人家巴掌--真是不像话!”   他悠闲地站起身,亲切地说:“好了,此事就这般定了……去张罗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妹子们昨日的订阅和赞誉,在此鞠躬拜谢了。。。。 第26章 对峙   李家庄这山村, 随便哪家发生点鸡毛蒜皮,都会随风扬十里。   何况李燕妮这等人物的婚姻大事?   虽然丈夫吝于对她透露,严锦仍在半时辰后得到了一手消息。   经兰芳大姐入骨三分的描述, 有如亲临现场。   严锦觉得,那徒弟真是搞了一手的好事情!   怎就盯上李燕妮了呢?   那妮子的灵魂虽如个垃圾场,表面却集天真、纯洁、灵动、狡黠于一身,无论怎么看,都跟“邪门”不搭边。   他却好像揪扯住了她一条尾巴,准备往死里玩的样子……   严锦捧着一颗烤红薯,“呼嘶呼嘶”地吃着, 仰着脑袋问她男人, “大哥,你徒弟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阿泰说:“当然是毒|药。”   他光着上身, 天神似的站在屋顶上。深秋也不怕冷, 拿着一把榔头在干活呢。   “他又在耍阴谋诡计吗?”   他瞥她一眼, 好笑地撇了撇嘴。   严锦忧心,“我说, 不会惹祸吧?这里可不是皇城, 不小心踩到地头蛇就不好了吧?”   “地头蛇是谁?”   “我哪晓得。”   “我也不晓得。”阿泰说, “那小子自然也不晓得。这般瞎折腾, 恐怕就是想搅乱黑水,把地头蛇翻捣上来。按他的说法,这山脉中窝着一条堪称千年蛇妖的地头蛇,毒雾都喷到皇城里去了。”   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红薯, “可是,这跟李燕妮的招亲有啥关系?难不成他还指望那条蛇也来参选求亲?”   又不是“西夏公主”招驸马,全天下豪杰都买账。一个李燕妮而已,别逗了。   丈夫把钉子敲进木头。自半空一跃而下,落在她的面前。故弄玄虚地瞧她片刻,低头把她手里的红薯啃走一大口。   “他心中约莫有些怀疑对象了吧,李燕妮正好可以拿来对症下药。”他含糊地说。   严锦侧头斜耳地思考一会,举着红薯喂他:“听不懂哎。”   “那就乖乖地吃红薯去吧,少问这些把戏。”   “……算啦,我不问。但愿他不要惹大祸,把自己搭进去。”   “他不还有个倒霉师父兜着么!”   “那样的话,倒霉师娘会心疼死吧……”   阿泰猝不及防被她一谄媚,嘴角崩坏式地抽搐起来,好似无奈地说:“你这女子啊,就一张嘴甜……其他倒也没啥。”   晌午,秦漠派了侍卫送口信,说今日不来了。   夫妇俩平静地度过了打情骂俏、含情脉脉的日常。   几里外的村庄却好像进入了产前阵痛,变得狂躁不安,弥漫开一种痉挛的气氛。   王寡妇的纵声大笑,村民们三五成群的热议,以及在村庄干道上来回奔忙的里长,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感。   李燕妮家的红砖小楼,像一株即将被砍伐的怪树,孤傲又脆弱立在这方天空下。   长贵一家被摧毁得体无完肤,连往日的哭骂声也丧失了。   --而四奶奶在到处宣说,她再次看见了“老鼠精”:   它就像梦魇里滋生的恐怖魔物,在深夜的村庄里游荡。身体好比小山,啮齿如同钢刀。   它伏在长贵家的窗前,静静向里窥视。   只要一张口,就能将整个房屋吞噬。   这黑暗|童话式的传言,如乌鸦般飞遍村庄上空,所到之处留下不详的阴影。   这一夜,夫妇俩刚躺到床上,沉静地结束一个吻之后,丈夫忽然又像肚子痛似的,露出一种不上不下的古怪表情来:   “……啊,看来老子得出去瞧瞧。”   “怎么啦?”   “长贵又去了林子里……”   “跟李燕妮?”严锦惊声问道,“这不可能吧?”   丈夫若有所思眯起银色的眼,一边撸她的背,一边皱眉倾听。   四里外的果林中,正传来男女欢好的靡音,疯狂又堕落,充斥着地狱般的暴力感。   “燕妮啊……燕妮……”长贵又哭又笑,满口倾倒出污秽不堪的话。   话音中,还夹杂着狠拍屁股的脆响。   阿泰低咒了一声,下地走到屋外眺望。   却不太意外地发现,果树前的草垛子阻挡了他的视线。   严锦披上袄子跟出来。   盆地里山风呼号,冷到骨子里去了。   “哥,会不会有怪异……”   李燕妮再骚性也不可能这样吧。   “嗯。”阿泰单臂把她圈在怀里取暖,目光凝在远方,“确实。跟长贵在一起的应该不是李燕妮。”   “要不要去瞧瞧?”   “哼,你艺不高,人倒挺胆大。”   “不是有你么!有你我就不怕。”   阿泰沉吟片刻,喉咙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呜咽,“--你还是乖乖回被窝吧,老子去瞧一眼。”   “啊,别!万一老鼠精来咱家呢?”她忙不迭搂住他的腰。   阿泰立马夹住她往回走。“那就睡觉吧。都不去了。”   反正他一点不想管长贵那小子的事。   *   在贵人拍板要招亲的当日,李燕妮的择偶要求被写在榜文上,飞向了莲花县各村镇,以及周边县城。   “貌似潘安,体似金刚;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   这个比雄鹰飞得还高远的择偶志向,惊动了各方人士。   各处的茶馆酒肆引为奇谈。   说书先生们口若悬河一吹摆,李燕妮姑娘成了百年不世出的美人!   文人骚客、风流浪子们,都被“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这句话深深迷住,对她尚未谋面便已惊艳倾倒,奉为“天下第一奇女子”。   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发为之,各处茶馆的氛围都被渲染得狂浪又轻浮。   李燕妮“奇女子”的名声背后,俨然是一种类似“花魁”的光环。   在许多心中,“招亲”也和“梳拢”大概是相差无几的。   --良家的女子谁会口放厥词,说自己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从第二日开始,村里陆续来了不少马车,都是城里的闲人来瞧李燕妮的。   加上各地农闲,各村镇也有好奇的子弟远道跋涉而来,就像赶集似的,来此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娇颜。   他们像鬣狗一样围在李家“红楼”的附近,张头探脑,神情猥琐。   但凡有幸一窥红颜者,无不惊为天人。   唯恐局势不够乱的王寡妇,到处与那些人说:“别看她脸盘子美,下头早都被人弄烂了…… 不信?你们去问旁人。我昨儿还在草垛子里发现她一条红裤头哩!”   四奶奶也跟着瞎搅和,带着一脸德高望重劝说那些子弟:“那妮子不是好东西啊!谁人娶回家,谁家门不幸!”   不到半日功夫,李燕妮被人摸过、入过的“事实”经口耳相传,已是人人皆知。使她从原先“花魁”的高度迅速下滑,变成了人人都想穿一穿的花“裤头”。   那些既不能文也不能武的子弟,也都跑去村口议事堂,向坐镇在那处的里长大人报名。不拘什么歪瓜裂枣,都野心勃勃想一亲李姑娘的芳泽。   李家人深陷恐惧,不敢出门。   而这时候,李燕妮才真正体会到被掌权者玩于鼓掌的恐怖。   她对自己兵出奇招的轻狂悔断了肠子。   当时冒险挑衅他,不过是想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得到那美男的另眼相看。   到头来,却发现错得离谱!   那男人简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她好端端一个清白的闺中娇女,玩成了一个下贱之人!   早知如此,她何必去招惹他!   李燕妮好恨好恨!   她就这样被毁了--将来还谈什么婚嫁?   她想象不出自己为何令他生厌,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知道了她与严氏交恶,想为他的好“师娘”报仇吧!   说不定,还是那只表砸亲口授的意!   念及此,李燕妮只觉一股尖锐的愤怒如龙卷风席卷了全身!   她咬牙切齿地忖道:你严氏既然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   到了第三日,预定下午就要招亲。   报了名的骚客们聚集一处,就像数百只老鸭过河,“嘎啦嘎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瞧瞧,你那臭徒弟搞出的事情--李家庄快被他玩坏了!”严锦对丈夫埋怨道。   阿泰却一语惊人,“李家庄本来就坏到骨子里啦,再玩又如何?”   此话深藏玄机,听得严锦心下惊疑,自是不提。   却说她收拾了锅碗后,就蹲在自家菜园里拔草,去屋后干活的丈夫忽然走了过来,沉声说:“锦娘,你先进屋,不要出来。”   “为啥?”   她顺着丈夫的目光瞧去,一眼看到李燕妮正沿河过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穿一身水红的艳装,走得气势万里。身后缀着一大帮浮浪子弟,指指点点。   “她来咱家搞事情吗?”严锦皱眉说。   阿泰到底对人性洞若观火,声音发冷地说:“她自己臭了,想拖你下水。你先进屋。”   严锦二话不说,扭头回家。   阿泰下了坡去,迎面走向那些人,将他们阻截在离家二百步的地方。   高大威猛的汉子静静伫立着。面容冷沉,一言不发,有如魔域上来的铁面悍将,强横的威压漫过所有人的心脏,碾压着他们的神魂。   浮浪子弟们惊呆了。   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人物!如擎天巨塔,如深流砥柱,气势足以泯灭古今多少英雄。   --而李燕妮见了他,只觉一股难以道明的委屈涌上心头,径自湿了一双杏核眼。   隔着泪雾,欲语还休。最后在他冷凝的注视下,带着哭腔开了口:“阿泰哥……我……”   “不敢当。”阿泰狰狞地扭起面孔,“李姑娘带这些人来是何用意?”   李燕妮如孩子似的,用手背不停抹泪,“不是我带来的……”   “那你来这处又是何意?若我没记错,拙荆对你说过不许踏足的吧!屡次疯疯癫癫跑上门来,自己不知庄重,还想带累别人陪你丢丑!?”   李燕妮泪如雨下,扬起小脸对他吼:“我哪里不知庄重?你为何也像别人一样对我凭空诬蔑,落井下石!我明明是洁身自爱的人,被你们生生地毁了。”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失去理智地喊:“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徒弟为何这般折磨我?”   阿泰掀起嘴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李姑娘--老子可要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回家,承受这份应得的折磨,说不定他会给你一个峰回路转!若没有自知之明,想要上窜下跳搞事情,老子会亲手让你领教‘折磨’的含义。”   “你们都不是人,把一个清白女子诋毁至此,良心不觉有愧吗--”她愤怒地抹掉眼泪,声色俱厉地嚷道,“就因为我和你那女人有点龃龉,就要把我毁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女人又是个怎样的真面目!”   阿泰的身体里涌出一声老虎式的呜咽,好像要扑杀谁似的,浑身气势瞬间冷酷到了极致。一道冰封千里的嗜血气氛,从大地表层往上爬升,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寒意如钢刀入骨。腿脚全部僵痹了。   阿泰冷冷开口道:“李姑娘,再敢说这种屁话,你马上就能知道何为真正的折磨了……”   李燕妮浑身几近瘫痪。   骨头缝里,脏腑深处,心尖子上,以及灵魂的内核,都掠过一种被死神夺命的极致恐惧。   方圆百步内,大地一片死寂。树上鸟雀飞尽。此处仿佛成了一个恐怖结界。   后面几个肾虚的男子,径直吓得膀胱抽搐,尿湿了袍子……   李燕妮哀绝地“嘤咛”一声,往地上一瘫。   早已在空间里练得出神入化的武功,此刻半点子用场也派不上。真气化成了冰水凝固在经脉里,不断向里渗透!她被吓坏了!   阿泰的目光缓缓扫过所有人,用一种冷峻的语气说:“不想死的,赶紧撒丫子逃吧。呆鹅似的杵在老子家门口,会被送进地狱。老子现在心情很糟,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谁敢再偷摸过来,会立竿见影受到十八层地狱的惩罚--还不快滚!”   屁滚尿流,作鸟兽散……   阿泰垂下眼皮,鄙屑地乜着瘫软的李燕妮,“老子奉劝你一句,回去好好做人。表面就算再漂亮,内里若是个飞满苍蝇的屎堆子,也会有臭气溢出来,明眼人早就把你瞧穿啦--”   丢下这话,他毫不逗留,转身离去。   李燕妮突然扬起梨花带雨的脸,凄绝地说:“我承认--我承认我是嫉妒了!我追你那么久,你宁愿去人市买一个回来也不要我,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泰哥,泰哥……”   她的语气如似梦呓,声音呢喃着他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收了我作妾吧……为了你,我屈居为妾也心甘情愿,真的,我愿意……”   她一连说了三声“我愿意”!   阿泰转过身来,一张布满胡茬的脸皱得好像上古凶兽,“啊……好一个浪□□子!老子被你恶心得早饭都要倒出来了!有人把心挖出来给你,为了你众叛亲离,心魂俱碎,你死活不要!倒巴巴跑来抢别人丈夫……作为被你觊觎的对象,老子真是深深感到耻辱,简直无脸再见家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明天见。。 第27章 反转   男人的话, 透着斩钉截铁的无情,和淋漓尽致的侮蔑。   李燕妮两辈子的自尊都被他碾得稀巴碎。   那份临时起意的“痴心”,迅速化为了不共戴天之恨。   她湿润的眼里燃起怒火, 冷笑道,“很好。君既无情我便休!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希望你有一天不要后悔!”   阿泰被她喂了满口苍蝇。   什么乱七八糟、惹人恶心的说辞!好像两人交好过似的!   这女人活在她自己的戏里,也不管别人怎么唱,自个儿演得活灵活现嘛!   再待下去,指不定要被她讹上一个孩子吧!   阿泰二话不说就走,多待一刻都不能了!   身后传来李燕妮歇斯底里的大笑, 好像情到深处, 快要疯了似的……   他满身恶寒地回了家。   站在妻子精心呵护的小菜园里,驱逐满腔子的恶心感……如大狗抖毛似的, 狠狠甩了甩头。   “大哥, 她干啥来了?”严锦迎出门外。   “来找死的。那女子在找死方面是个人才!要命的, 老子被她恶心出浑身鸡皮疙瘩。”   他板着脸,充满嫌恶地说。   一听这话, 严锦有点想笑。连忙抿住嘴, 点头道, “她确实是不世出的人才……早知你这般厌恶, 就我自己去好了嘛!女人之间的事女人自己解决。大不了我学长贵娘跟她打一架嘛!”   阿泰皱眉瞪着妻子,“你省省吧,好人不学!你拿什么跟她打?!不知她有功夫么?”   严锦目光闪烁……   真要是短兵相接,她岂会跟那臭妮子客气!直接甩出万千花丝吸干她!   这念头不知怎么冒出来的, 一经产生,就锐利而鲜亮地划过了脑海。   一瞬间,她的体内被激起两种情绪:一种如吃生肉般恶心;一种如本能得以宣泄的痛快!   两者强烈碰撞,令她瞬间陷入极端的恍惚。   一种潜伏在灵魂深处的渴望,“哗啦啦”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她发了疯地想要吞噬!   吞噬灵气、真元、和生命能量,化为自身营养,与天地同寿!   这种邪恶的渴望,让严锦脸色“刷”的发了白。   ——她好像把不好的东西释放出来啦!   阿泰见妻子情状,只当她胆小犯了怵,不免软和了语气说:“好了,莫怕。老子可不希望看到你和人干架,好端端的女子学什么母老虎!”   严锦兀自出神,舔了舔嘴巴。   感觉好饿啊……而且对山林的灵气忽然没了兴趣。   太素了!她想要更高级的生命真元!   ——她果然还是被食人花“感染”了吗?生出了邪恶的吞噬欲望?!   “锦娘……”   “啊?”   “莫胡思乱想了。一个李燕妮也把你吓成这样!我们长点出息好不?”   严锦勉强回了神。脑中用强大的意志把邪念镇了下去……   心扑扑地跳着。   “大哥……”她抱住他的手臂,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下午就要招亲啦。你那狡猾徒弟不知怎么导这场戏呢。”   阿泰打量她的面色,好一会儿,让步似的说:“你要是想去看,老子带你去。不过,得把脸遮起来……”   “我一点都不想去。”她兴致缺缺,“搞不好又撞上他抽疯,麻烦。我预感他一定会抽疯!”   阿泰撇了撇嘴角。忽然叉住这家伙的胳肢窝,把她抱高,缓步慢摇地溜达起来。   他的头微微后仰,凝望着上方那张天仙似的脸蛋儿……   彼此目光相接……   阴霾迅速都散去了。各自嘴角浮出一丝脉脉的微笑……   恶心也好,邪念也罢,在互相的安慰下,变得都不是事儿了。   她加大笑容,两手摸住他的脸,顽皮地摩挲那些粗硬扎手的胡茬儿。   让一种“喀吱喀吱”的快感在掌心滑动着……   阿泰突兀地接着话头往下说:“其实还没到他抽疯的时候。瞧着吧,下午的招亲还会有反转。”   “咦,”妻子的眼睛惊讶地一亮,“大哥,又要拿你的聪明碾压我了吗……为啥要反转?”   “自己想想。”   “我没脑子。”   “……油嘴滑舌的东西。”他笑骂一句,停顿片刻才说,“那小子兴风作浪的目的,可不是为了搞臭一个村姑啊。李燕妮虽然浅薄恶心,招人讨厌,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大费周张。”   “这个我明白。但是,不是说要拿她搅浑水,引出这片的地头蛇吗?现在这水够浑了,你瞧瞧——”她指了指村口,“他怎么捉蛇呢?”   “那些家伙可不是蛇。他们是用来造势的麻虾子。他们在那小子的纵容和推动下,搅起一大片浑水黑浪……”   锦娘嘟了嘟嘴,“一个村姑选亲而已嘛,就算泛起一点浑水黑浪,也不至于惊动深水下的大蛇吧?”   阿泰微笑,“所以,事情也该到一个反转点了嘛!”   “怎么反转?”   “这个……我这种乡野村夫可就不知啦。那小子心机深得像个无底洞,揣摩他岂非自讨苦吃?”   妻子盯着他的脸,“就别谦虚啦。你这种成天装粗鲁、脑子深十万八千里的家伙,比他还可怕呢!”   “可怕?”丈夫故意歪起脸来,“好家伙,既如此说,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可怕吧……”   严锦微微瞪大眼,紧张又兴奋地盯着他。   又要抛高高了吗?   她都这么大了,不太好吧。   但是,既然别人都看不见的话……   没想到的是,他把大手放嘴边“哈”了一口气,坏笑着向她腰间挠了过来。   严锦顿时痉挛尖叫。浑身都是痒痒肉的她,疯笑着崩溃了……   ——最后,以委屈的小眼泪收了场。   男人没想到玩过了头,眼看要乐极生悲把人惹哭,连忙表示愿意让她挠回来。   妻子气恨恨地双爪齐下,挠呀挠……那身糙皮比野猪的还厚,挠了半天,她爪子都酸了,人家也没迸出一声笑来……   *   到了中午,村民挎着篮子走出家门,向参加“招亲”的村外人士兜售午饭。   大家席地而坐,阔谈风月……骚人豪客们饮酒当歌,吟诗作对,形态颠狂浮浪,尽展平生风流。   气氛一片和乐,只等那风华绝代的美人出场,各自耍一场快活了!   突然这时,几名佩刀护卫浑身肃杀步入了现场。   领头的那一位生得英俊又冷酷,像个玉面修罗,把威目四下一扫,问道:“里长何在?”   里长在议事堂里吃饭,闻声立刻抖着一身肥肉奔出来,“大人,林大人,小的在此。”   他满脸堆着虔诚,上前拱手道:“见过大……”   “休要啰唣!”林谆沉声说,“附近可有治蛇咬的良医?”   “蛇咬……寒天里哪来的蛇?”一见那大人似要生吞了他,忙不迭说,“有,村里有个会敬蛇的巫医婆子,小的马上去唤来……不知伤者现在何处?”   林谆一双星目凝视着他,语气不善地说:“巫医?”   里长额头开始冒汗,“这巫医还算灵……”   “里长大人是活够了,想把脖子上这颗大脑袋摘了是吧?”林大人煞气腾腾地问。   胆小懦弱的里长刷白了脸,如一只即将被屠宰的狗,恐惧而茫然地望着他。   林谆目中寒意更盛,果断下令道,“混账,权且去把巫医婆子找来,再找几个会骑马的壮丁,各处去寻良医!”   不祥的预感流遍了里长全身,他抖索着两条厚嘴唇子问,“大人,莫不是,莫不是……”   ——贵人被蛇咬了吧?   “休要罗嗦,快去!”   里长顿了顿,立刻疯了似的狂奔出去。   现场骚客哑口无声,面面相觑。   那玉面阎王现场捉了几个壮丁,分派给护卫们,领着寻医去了。   空气凝固收缩,绷紧成一条细弦--众人的心都悬在了弦上。   风月雅意一扫而空,现场疑云丛生。   “怎么了,不是贵人出事了吧?”   “哟,那这亲还招不招了?”   “多嘴的贼囚根!”一个机警的家伙呵斥四众,“想死的到外头说,休得连累他人!”   不一会儿,惊天噩耗从村外传了过来:世子爷被毒蛇咬了,性命垂危!   现场如蝗虫过境,乱哄哄一炸。   没等乱象出现,七八个护卫已列队而来。玄色锦衣,冷面凝煞。二话不说把现场一围,控制了起来:所有人都有行刺嫌疑,一个都不许走!   众人集体傻了眼:这下好啦!不必想啥美人了,等着进大狱吃牢饭吧!   *   阿泰挑了挑眉,夹起一块山鸡肉往嘴里一塞,连骨头嚼吃了下去。   妻子怔怔对他瞧着,一起过日子个把月了,还是会被这凶残吃法惊到啊!   丈夫瞥她一眼,不经意似的问道,“上回你说过啥来着,李燕妮的二叔被蛇咬过?”   “啊,是呀。咋突然问这个?”   “那妮子治好的?”   “嗯。”严锦点头,“拿灵药治的,当场数落四奶奶是骗人的神婆,把她气得要升天呢。”   丈夫讥诮一笑。不再问了,夹一块山鸡肉往她碗里一放。“吃,骨头也嚼了。”   “我牙不好……”   “你行的,来,张嘴。”他干脆夹起来送她嘴里。   严锦抿住半天没动。过了一会,在他鼓励的目光下,“哗嗤哗嗤”地嚼了起来。可凶狠了。   她心想:一家人不吃两样饭,我干脆也不要太讲究了吧。   丈夫似笑非笑地瞧她。稍顷,心有感慨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连指腹的老茧上,都透着说不出的怜爱。   妻子翘起嘴角发笑,邀功说:“我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适应力还行吗?”   ——脑袋上的怜爱立刻化成了一个爆栗子。   这时,院外来了个男人。是秦漠的贴身护卫林谆,也正是上回打虎救下的那位。   人到门前,先弓腰行个大礼,虔敬地道:“主子遣小人来告诉先生与夫人,他并无大碍,切勿挂心忧虑。”   “你回去告诉那小子,休要自作多情!”阿泰没好气地说,“要演戏也得有常识吧,这深秋里哪条蛇会出来闲逛,跑他腿上啃那三尺厚的老皮?”   严锦捂嘴喷笑……   林谆听得额角直抽,“主子说,江湖上的玩蛇老手能在冬天使蛇……”   阿泰“嗤”了一声,“所以虚张声势把人都围起来,搞得好像有人行刺,吓得老百姓咋咋呼呼的,集体成了他圆谎的道具!”   林谆无言以对……   阿泰冷冷龇牙一笑,“你且回去说,让他好好唱戏!等下了台,老子要帮他松一松皮!”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搞事情喜欢铺垫,一波三折。。。请关注下回分解哦。   燕妮对剧情还有用,虽然招人讨厌,让她唱几天独角戏再领盒饭吧。   作者人在旅途,更新有点短小,也有点粗糙。。等假期回家后再呕血加油吧! 第28章 灵药   等那侍卫走后, 严锦才知道贵人果然又抽了。   似乎也是他的风格,每次都搅得大浪翻天,一大帮子池鱼跟着遭殃。   确实该给他“松一松皮”!   但是她实在是不解, 不禁托腮问丈夫,“那家伙把自己搞得生命垂危,是想干嘛呢?”   丈夫拿乔地瞥着她。   女人撒娇道,“……快救救我的脑子吧!”   阿泰这才勉为其难似的,含混对她说:“把自己搞得生命垂危,自然是等人去救嘛!”   “他想让谁救啊……不会是李燕妮吧?”   丈夫微笑不语。   严锦更纳闷了。“他早知道李燕妮会治蛇?”   “他既能知道村里有秘道,也就能知道李燕妮有神奇的灵药嘛!你当他整天在村子里瞎晃干什么, 秘密早被他抖搂了一箩筐啦。”   严锦怔怔的, 不服都不行,“……是因为灵药的事, 才认定李燕妮邪门的吗?”   莫非京城发生的事, 也跟邪祟有关?!   丈夫端起面前泡得很酽的铁观音, 悠哉喝了一大口。一门心思卖着关子。   严锦兀自纠着脑门,冥思苦想道:“可是动机呢?救下皇族可不是小事, 李燕妮真把他救了, 得是多大的体面!他这是要给人家抬脸么?……既如此, 一开始又何必踩她?”   “一来, 李燕妮非常欠踩,上窜下跳的,不踩趴下叫人看不过去!第二,不把她踩得走投无路, 她未必会轻易把灵药拿出来。眼下那贵人病了,对她来说就是咸鱼翻身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啊,有点道理。但是……”   丈夫只问她,“锦娘,你若是那妮子该当如何?会去救他吗?”   严锦侧着头,仔细想了一想,“我要说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毒妇了……”   “不会救?”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救他干嘛?不管他是死是活,对我都没好处吧?若死了,我这种挑衅过他的村姑,恐怕会被当作嫌犯控起来;若是活下来就更不妙了。一个心思狡诈的掌权者发现我有灵药,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还不如让他死呢!”   丈夫的嘴边笑纹漾动,“那你可如何是好呢?”   妻子把手臂搁到桌上,凑近了说,“我若是李燕妮就赶紧逃。如果村口把守森严,就冒险穿越林子……一定要逃走,离这地方远远的!混江湖去!”   “逃?这可不像你。想当初被老子接回来,怕得手脚直颤,还担心被活活吃掉,那时咋不逃嘛!”   妻子顽皮地笑起来,露出两排晶莹的贝齿,“因为我对大哥一见钟情,不到半个时辰就决定要以身相许了。拿鞭子赶我也不会逃呀!”   她一没身份,二没本领,不被搞回人市才怪!她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丈夫“呜”了一声,嘴唇蠕动了几下。心头好似被一双小手捏住,迸出一汪子热腾腾的鲜血。   他有点慌乱似的垂了眼,脸膛子都红透了。   妻子没想到他竟会害羞!明明是脑子很深的人,竟把这种甜言蜜语当真,真是被他狠狠萌到了。   她直接扑上去搂住他的大脑袋,稀罕得“格格”直笑。   “信你才怪呢。”丈夫不自在地嘟哝道,“老子可不蠢。你是怕到外头活不下去吧!”   “绝对不是。我就是一见钟情!”   她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脑袋上连亲十几口。   人高马大的铁汉被她亲得瘫掉,没有招架之力……   两人嬉闹一番,才又回到方才的话题。   “你说李燕妮会作何选择,是逃是留,还是去立功?”丈夫把她搂在腿上,笑眯眯地问。   严锦鼓着腮帮子沉吟了片刻,“不敢妄下结论。我一直都没法理解她这人的思路。”   一时道貌岸然,一时邪魅狂肆,一时又猥琐下流……   每次读取她的脑音,都被焦雷劈得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我勒个去”的终极感想。   “猜一猜!”   “嗯——可能会去立功吧。她应该是喜欢铤而走险的。”   丈夫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走,咱们瞧瞧去。”   他端起茶碗,将铁观音“咕咚咕咚”牛饮而尽。   “咦,你想……想去凑热闹吗?”   “徒弟都快死了,师父师娘都不去瞧,像话吗?”   “也对哦。”   “瞧你这家伙啊,凡事就只会看表面吗?你以为他派人来,真为了告诉一声他死不了?”丈夫歪着脸取笑她,“他是在暗示咱们去帮忙配戏呢!”   严锦呆怔半晌,“你这阴谋论会不会玩过头了。说不定人家就是一片孝心呢?”   丈夫作出牙酸的表情,“快省省!咱俩还年轻,没到吃他孝敬的时候呢!”   *   村道上。   四奶奶被一个壮丁驼着,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村外狂奔。仅剩的几绺发丝如激流中的水草飞扬在脑后。里长捂着肠子拼命跟跑,哼哧哼哧的……几乎要油尽灯枯了。   路过严锦时,四奶奶回头瞧着她。   嘴瘪成了鸭子的模样,好像要被拉去宰杀似的,满脸的要哭不哭。   真是造孽啊。   ……   到了贵人暂居的江氏别宅,里外戒备森严,好像死||神真的来了,仆役和侍卫们一概面如死灰。   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啊,严锦充满无力感地想。   夫妇二人被门仆领入内,未出十步,林谆迎了上来。“先生和夫人来了!”   好像半点不意外。   严锦立刻咂出了一星子味道。   这贴身护卫不守着他快死的主子,反而等在前厅的院子里,是专门候着他们吧?   看来,丈夫说得不错啊……   那徒弟的皮子果然太紧了!   三人绕过别致的花园子,穿过一座拱月门,来到了主院。   花厅里,早已坐了七八个乡绅员外,全都垂头静坐,面色沉凝。悲伤程度比亲老子要咽气了还严重。   严锦只认识一个江员外。   他那漂亮、温润的长相,在一干脑满肠肥的员外之间如夜明珠一般夺目!   此刻也神情古怪,好像悲痛过了头,看上去反而像在笑。说他笑吧,又像在哭。   严锦发自本能害怕这个人   夫妇二人被林谆带领着,从花厅前经过,直接上了石阶,奔秦漠的屋子去了。   还没迈入门槛,看到四奶奶出来了。   矮小的老人此刻面色如土,瑟瑟发抖对一名护卫解释道:“他不把嘴张开哈气,我就没办法治。要哈气的,一定要哈气……”   严锦想到上回看四奶奶“敬蛇”,确实如此。   老人哭丧着脸,扫了所有人一眼,不停地辩解道:“他牙关撬不开了,不哈气的话我没法救他……”   众人面上一片漠然。好像在说:早知道你没用!   严锦心想:真是可怜啊,人家压根没想让你救!你被风风火火地驮过来,不过是来配戏的呀……   她走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四奶奶的手,“那位贵人福大命大,不干事的。不着急啊!”   说完,拔步跟上丈夫,进屋瞧那徒弟去了。   人被安置在地铺上!身上盖了一条金色的锦被。   按照昊国习俗,人之将死不能睡床。否则,去了阴间还得背着床过奈何桥,很辛苦的。   故而,上到皇族下到平民,临死之前都要躺地铺。   严锦上前一瞧,不由大吃一惊!   脸是青紫色的!嘴巴也青了!这……不像造假的吧?!   这样往地上一横,真是一副大限已到的样子啊。   连眼泡子都已经肿了……   难道丈夫搞错了?一时间她心中没底,阵阵发起慌来。   丈夫并不瞧她,皱着眉问林谆,“大夫来瞧过了没?”   “瞧过两个,都说毒气过了心……”林谆死死咬着牙关,两眼充血地说,“除非大罗金仙来……”   “怎么搞的!”丈夫倒了嗓地责备一句。半晌沉默后,他缓慢蹲下来,摸了摸徒弟的额头。   就在所有人没提防的情况下,他忽然张开口,阴森森地喊了起来:“徒弟啊,徒弟啊,不要跟生人走啊!他们是专门拿魂的阴差啊,你跟他们走就完啦!徒弟啊,快回头!徒弟啊,你快回头啊——”   这是搞毛啊!   严锦呆若木鸡!   浑身鸡皮疙瘩发酵似的肿了起来。   林谆把脑袋低垂下去,纹丝不动站成了一株枯树。   阿泰喊得声情并茂,拼命想把徒弟从鬼差手里夺回来。   整个院子被他抖抖颤颤的喊魂腔弄得阴森森的……气温好像也降下来了……   一众员外、乡间大夫以及侍卫们都走到院子里,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人到了鬼差手里,想回头就能回头吗?自古没这说法的。   可是,那个比狗熊还壮实的大汉似乎对此十分相信。   一声接着一声,没完没了地喊啊……   多么愚昧的村夫啊!   喊了半天,地上的贵人眼皮都没动一下。   大家心里都想:指不定被这么一喊,会死得更快吧!   那莽夫喊了几十声,忽然痛不欲生捶地,趴在旁边“啊啊”大哭起来……   院子里染了瘟病似的,立刻掀起哭声一片。   ——大概都以为里面的人咽气了!   严锦满脑子空白。她根本分不清真假了……   大家都在哭,她也不能标新立异,只好拿手捂住脸,一下一下抖起了肩膀。   这大概就叫尬哭吧。   院子里已经悲声成片,人不死掉简直不能下台了。   这时,外面一个护卫快步走了进来,对林谆附耳说了什么。   林谆断喝一声:“还不快快带进来!”   满院哭丧声为之一静。个个直眉楞眼。   阿泰缓缓站起来,巨大的身躯不堪重负地晃了晃,慢慢走到了妻子身边。   严锦瞧他一眼:哭了这么久,脸上一干二净,一滴泪也没有。全都拿嗓子在干号呢!   这演技虽然高,瑕疵也相当明显啊。   丈夫似乎怕她伤心过度,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不多会儿,护卫领了一名白皙俏丽的少女,进了这个悲伤的院子。   严锦定睛一瞧,可不正是李燕妮嘛!   集自信、冷艳、娇俏、和刁蛮于一身的李燕妮,这会子脸上又多了一层超脱尘世的淡漠。   浑身都充满了故事!   进来后,她正眼不瞧任何人,皱眉对地上的王族瞥着,淡声吩咐道:“请把贵人牙关撬开!”   林谆立刻依言照做。   李燕妮真是神乎其神,众目睽睽之下,手中竟凭空摄出个玉瓶来。   身子半蹲,把瓶中液体往贵人青紫的口中滴了进去……   室内室外,落针可闻!   空气是静止的。   等待,敛气屏息的等待……   约莫五六息功夫之后,变化发生了:   贵人脸上的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就像被观音娘娘的甘露洗过似的,变得美玉无暇,熠熠生光!   林谆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啊!”   室外的人全都不顾规矩挨到了门口。   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贵人骨碌一下卷身坐了起来!目光炯炯,灿若星辰!   真是没人比他更生龙活虎了!脸上还带着一派无邪神气!   天啊,竟然起死回生了!   这手段不亚于大罗金仙了吧!   院里抽气声连成了片。   众人不可思议地盯着李燕妮。满眼的惊艳、困惑与惶恐难以形容!   好似看到真正的神仙下了凡!   李燕妮只是一脸淡然,云淡风轻地说:“人已无碍,民女告辞。”   “李姑娘,请留步!”秦漠伸出手,语气激动地挽留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场钓鱼行动。请关注下回进展。   这篇文,作者没有给读者上帝视角,看起来有时迷雾会比较大。但是,跟随锦娘耐心走下去也会很有趣的哦。她在剧情线里的作用不是破案,是帮助作者和读者穿针引线、整理思路的人。   *   作者今天启程回家。路上不知会不会堵车。如果不顺利明天更新会晚点。   感谢妹子们的订阅和撒花! 第29章 县主   李燕妮闻言, 缓缓转过了身去。神态淡婉,与世无争。   秦漠上前两步,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打量她。好似人生初见, 眼里充满敬意和好奇。   仿佛在说:好一个奇女子!   严锦目睹他惺惺作态,头皮都麻了。   燕妮见他不语,款款一福,淡然问道:“不知贵人还有何吩咐?”   秦漠和颜悦色道:“姑娘果然不是凡人,既有如此妙手回春的神术,为何埋没乡间?”   “人各有志罢了。”   秦漠越发欣赏不已,“姑娘虽有幽兰之志, 本官却不能负恩不报。若不是姑娘, 本官现在已经跟阎王在喝茶了!”   严锦心说:想得挺美,喝茶哩!拔舌还差不多!   “举手之劳罢了, 贵人不必记挂于心。”燕妮说。神态很清淡。   这份清淡妙得很。既显得温婉不失礼节, 又暗藏一份“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使她瞧上去无比的神秘高洁。   秦漠摆了摆手,表示不敢苟同,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官受‘涌泉’之恩, 就该把天河拉下来报答你!”   燕妮微笑说:“贵人言重, 民女不敢。”   “诶——为何不敢!你且说说, 有何心愿想要达成?但凡本官力所能及,定如你所愿。”   燕妮静默半晌,缓缓抬眼说,“既如此, 就请贵人取消这次的招亲吧。燕妮如今声名尽毁,此生唯愿古佛青灯,姻缘之事不谈也罢!”   秦漠皱眉:“声名尽毁?!什么意思?”   燕妮咬唇不语。目光像死了一样,一片空寂。   秦漠看向林谆,冷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林谆上前耳语一番。也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几息功夫,就叫主子明白了一切。   那贵人当场大发雷霆,“砰——”一巴掌,把旁边的案几拍碎了。   严锦被这只浮夸的疯犬吓得一抽。心肝肺都拧起来了!   阿泰连忙扶了扶妻子,对那徒弟的背影翻了个嫌弃的大白眼!   “事态失控至此,为何没人来禀报本官!岂有此理!招亲乃是本官示意为李姑娘张罗的,如今竟弄得乌烟瘴气,尔等置本官颜面于何地!”   他上纲上线,把下属们劈头盖脸训斥一通,气得心绞痛似的喘了好一会,才稍微平静下来。   这一通淫威下来,里外跪了一大片。   燕妮也跪了。   秦漠亲自上前,虚扶她一把,“姑娘快快请起。奴才们办事不当,倒叫姑娘受委屈了。”   燕妮宠辱不惊地起了身。目光若有若无地从严锦身上一掠。   很是得了脸!   秦漠摇着官步,走到屋子中央,君临天下一般说道:“林谆,请本官的尚方宝剑和御赐令牌来!”   林谆立刻照做。   不一会儿,低头哈腰把东西从隔壁捧了过来,恭恭敬敬往龛桌上一供!   一帮草民如似到了金銮殿,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秦漠掷地有声说道:“诸位,当今圣上赐我宝剑,上到佞臣污吏下至凶徒暴民,皆可先斩后奏!也赐我御令,上至社稷功臣下至民间善人,皆可行旨封赏!”   说完,他十分器重地看向李燕妮,“如今李姑娘妙手回春,救皇族性命于危难,实在奇功不可没!本官要代圣上颁旨,好好地封赏你!”   燕妮目光微闪,低头道:“大人言重,民女不敢当。”   严锦只觉眼皮在跳。   代圣上颁旨啊……   秦漠却已开口道:“今封李氏燕妮为‘县主’,赐良田百亩,白银千两,封号‘灵玉’。赐免死金牌一枚!将来子息享一切贵族待遇!”   院中一众惊掉了眼珠子。   天啊,莫非真要拿天河之水来报恩了?连万金难求的免死金牌也赏赐了下来!这是怎么说的!   李燕妮也始料不及。一脸的淡婉神情维系不住,瞠目结舌张大了嘴。样子傻极了。   严锦困惑极了:一个亲王世子有权封赏“县主”吗?还大嘴一张就赐人免死金牌!   虽说是“代上颁旨”,但是这也太僭越了吧……   秦漠却嫌震撼不够,又严肃地吩咐道:“林谆,立刻张榜告之全县,替灵玉县主正名。县主乃天仙临凡,有起死回生之异术,为人冰清玉洁,不容亵渎!即日起,凡有污言诋毁者,格杀勿论!”   “是!”侍卫铿锵应道。   李燕妮心头狂跳。杏眼中亮起了两簇火苗!   虽然太过高调并非她的风格,但是想到狠狠打脸所有人,不禁感到一阵刺激的快意从心头淌了过去。   她缓缓抬眼,把一束挑衅的目光投向严锦,轻轻一掠,又不着痕迹收了回去。   然后,俯首谢恩道:“燕妮叩谢世子爷恩赏!”   这就算是坦然领受了!   秦漠亲切笑一笑,“县主无需多礼。招亲一事是本官疏忽了。往下的事,本官会亲自督管,定为县主觅得如意佳婿!”   李燕妮下巴一掉,“还……还要招亲吗?”   “当然!本官一言既出,绝不反悔。灵玉县主还请宽心,以你如今的尊贵,那些浮浪之徒岂有狗胆再凑上来?本官亲自照看,定会保证庄重无疑了。”   李燕妮心思暗转,一时神态羞涩,柔声倾诉道:“燕妮当日冲动,说了些孩子气的话……其实燕妮出身低微,绝不敢心高气大。对姻缘一事不过和世间女子一样,指望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罢了。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如此大张旗鼓地招亲,怎么想都不太妥……”   秦漠抬手打断她,脸上的亲切眼见就稀薄了下去,“本官亲自主持,县主还不放心么?”   李燕妮:“……”   她如今有些忌惮他,见状立刻不敢再说什么了。   反正,凭几滴空间泉水就博得一份泼天富贵,她也不亏什么!   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如此一想,款款行礼道:“既如此,就有劳大人了。”   秦漠又恢复笑容,“甚好。县主先回去吧。此事交给本官即可。”   李燕妮张了张嘴,想问一下各种赏赐何时会到账,是否会有县主府,却又怕显得小家子气,便婉然一笑,行礼告退了。   心想,这种身份的人总不会骗她!   临走前,她似笑非笑向严锦夫妇顾盼一眼,昂首挺胸出了门。   在众人静穆的注视下,身披万丈荣光去了。   秦漠亲自送到檐下,直到她走远了,才春风拂面对众人说:“各位员外都宽心吧。吃了灵玉县主的灵药,本官已康复无碍!”   “太神奇了!若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江启等人纷纷表示惊奇。   秦漠有点得意忘形,十分不庄重地撩起袍子,把小腿露给大伙瞧,“你们看,连伤口都愈合了!   “呀!果真如此!了不得,了不得!”某员外惊得眼珠子鼓出来,“我早觉得李姑娘不是凡人!她种的果子又大又圆,连一只虫害的都没有!不是仙人怎么可能!”   “正是这话。诸位不晓得,当时本官恍恍惚惚的,三魂早已离了七魄,没头没脑就跟着阴差去了,任凭我师父苦喊就是回不了头!忽然,一股强大的生机淌入体内,那一刻,真是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啊!四肢百骸都开出花来!简直舒服得疯了,本官立马一个腾身,跳回了阳间!”   他喜笑颜开,满脸是重生的快活与得意!   众人配合着哈哈大笑!彼此交赞称奇,一片喜气洋洋。   如是庆贺一通,秦漠称改日再设宴谢过大家,便把人打发走了。   *   曲终人散,院中落得一片安静。   徒弟挠了挠腮帮子,缓缓回头,对着师父咧嘴一笑。   严锦:“……”   阿泰缓缓盘起双臂,漠然注视着他。   秦漠见状不妙,连忙“蹬蹬”走进来,二话不说往地上一跪。“徒弟不像话,连累师父师娘受惊了!”跪得行云流水,好像从小练到大似的。   阿泰拎住他的后颈,拎猫似的把人揪起来往椅子里一扔。面无表情坐了下来。   秦漠连忙端正坐姿,小心翼翼地陪笑。   阿泰满肚子恶气,破口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害得老子陪你做戏,丢尽一辈子威风!”   秦漠嘴角一抽,连忙起身垂首道,“多亏了师父,这场戏算是唱到位了。”   严锦不解,扭头问丈夫:“哪里到位了?”   她看不出他有号哭的必要嘛,阴森森地喊魂就更没必要了!   因为那时,李燕妮根本不在场呀!   丈夫嘴里“啧”了一声,示意女人家不许多嘴。   冷着脸问:“我且问你,往下要如何行事?就算那人受灵药吸引前来参选,你又如何甄别出来?”   秦漠目光闪烁。   师娘在场,他不好意思露出阴暗面啊……   但是转念一想,日久见人心,自己反正也藏不了多久,不如早点暴露本性也罢了。   他支吾一二,干脆说道:“徒弟的打算是,让手下几个护卫也参加招亲,把其中一个定给李燕妮就罢了。那人对灵药志在必得,不会放过李燕妮这等肥饵,接下来必会有所动作,上演一场夺婚大戏!”   阿泰轻咳一声,微不可见地抽抽嘴角,又板着脸训道:“狡诈成性的东西,如此岂不坑了那名护卫!”   秦漠诧异地抬眼,忍笑道:“如何就坑了他?那些小子见了李姑娘各个眼睛发直,只当我是瞎子瞧不见呢!再说,那女子身怀奇术……”   “哼,最好收拢在身边,为皇家所用是吧?!”   阿泰充满讽刺地说,“反正你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狡诈东西!想必对老子怀的也是这份心思吧!”   秦漠连忙往地上一跪,“徒弟对师父纯属崇拜,绝无半分利用之心。”   “有没有这份心,你反正都利用了。老子一瞧你这张坏得出水的脸,就觉得肝疼。”   “求师父消气。”徒弟可怜巴巴地说。   “滚起来,别装得像个娘们!”   “是。”   这对师徒,简直让严锦不忍直视……   师父丢了一回脸,把徒弟呵骂一通才出了恶气。   “事已至此,你要谨慎布局,不可轻举妄动,拿人命冒险!”   秦漠用告密的语气说:“那女子不会出事。据暗卫说,她似有隐遁之术!人在眼前,嗖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又能凭空冒出来……”   “老子说的不是李燕妮!”阿泰没好气地说,“她死了倒也罢了。”   严锦:“……”   上回被恶心到这种地步了吗?   阿泰嘟了嘟薄唇,蹙眉道,“那女子心性不贞,满脑子愚蠢的奇思怪想,最喜欢乔张作致,乱演一通!你别拿她作了饵,最后把你自己挂在了钩子上!”   严锦“呵呵”笑了出来。   丈夫责备地飞她一眼。见她笑得快活,嘴角也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秦漠羞红了脸,“师父放心,徒弟岂是眼瞎的人。”   “既如此你就放手干吧。早些把破事了结,麻利滚回京城去。为了早点把你这东西打发走,老子也不在乎给你利用了!”   秦漠:“……”   阿泰鼻孔里哼了一声。牵了妻子起来,打道回府。   “师父师娘,用了饭再走吧。”   “家里还吃得起饭,不用你孝敬呢!”师父没好气呛了一句。   徒弟轻咳一声,如哈巴狗一般跟在后面,把夫妻俩送出了门。   严锦忽然想了起来,不由转身提醒道:“你刚才嘴巴一张,就赏了人家白银千两,还有什么免死金牌,这些东西都没给呢,到时候真拿得出来么?”   秦漠目光闪烁,“……”   丈夫吃不消地歪起整张脸,望着妻子说:“啊,你这种天真的傻家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那些东西哪里需要拿出来!”   “咦……!”   秦漠见师父窥破自己的阴暗,脸上更红了,嘟嘟囔囔辩解道:“那女子轻狂无状,敢指着小爷鼻子骂!不把她的头摁下去难消小爷心头之恨!”   “你在老子跟前自称爷?”   “……啊,没!”   严锦哑口无言瞪着这对活宝,半天还是没明白,“……好吧,就算我天真傻气吧,你都说要赏赐人家了,为何不需要拿出来?”   秦漠像小媳妇似的,红着脸忸怩作态。   丈夫“啧”了一声,再也受不了地说:“你没听清吗?他是代皇帝颁旨,李燕妮好意思来要,就让她找皇帝去嘛!他一个小小的世子,哪儿来的资格赐人免死金牌!”   “我轻易也不这么整人……都怪那女子实在太招人气了!”秦漠低声说。   严锦哑然,“……”   这徒弟真让她醉了。以后谁家女子嫁给这货,简直倒了八辈子霉吧!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妮得了个山寨县主……不过好歹也能风光一阵子,也不算亏了。   明天我会加油更的!今天迟到了,抱歉~~ 第30章 嫉妒   李燕妮出了江氏别宅, 咂摸出味道有点不太对。   堂堂的县主出行,没有奴仆夹道,也没有轿辇迎送——就这样孤零零走回自己的农家小楼?!   这画风未免太萧索了吧……   敲锣打鼓的呢?飞马报信的呢?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好像一出了那院子, 她就下了舞台。全身的荣光都黯淡了!好像做了一场黄粱梦。   ——不会又被那魔头耍了吧?   如此一想,立刻有一股寒意在她背上游走起来……   骨子里瞬间都发了凉!   她失魂落魄站了一会。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猜测,于是又把念头转了回去:不会,她毕竟从天而降救了他的命!   如此戏弄恩人,也太无耻了吧!   再说,堂堂贵族假传圣旨,不怕被皇帝砍头么?谅他也不敢!   或许这时空的“县主”本身就没花头吧。自己可能玛丽苏剧情看太多了, 先入为主觉得县主很风光。   ——人家一个世子, 不也才那点排场吗?   如是自我安慰着,才稍微镇定下来, 昂首挺胸往家走去。   脸上云淡风轻, 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两天, 她决定走清冷路线了。从此冷眼看世界,不再爱任何男人。男人那种东西最没意思!说到底, 还是金钱和权势最有保障!   如今既然封了县主, 就等着村里那些蠢货匍匐在脚下颤抖吧!   李燕妮的心里划过一丝报复的快意……   *   严锦和丈夫一起走回家。   连日来, 屡屡被男人们的狡诈震惊, 这会儿情绪滑向慵懒,都没啥兴趣刨根问底了。   反正永远也刨不到根。   丈夫目光直视前方,一步一步慢行在她的身边。   就像山岳一般沉稳,不可撼动。   无形的力量在他脚下激荡着。令她每每瞧他, 总觉得大气磅礴,宛如在汹涌的黑海上踏浪。   说不出的伟岸,豪迈……   严锦觉得,她这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病怕是到晚期了。   为什么觉得他哪里都好呢?   哪怕连骄傲的样子,也能狠狠萌到她……   好像有心灵感应,丈夫像一头骄傲的狮子王拿眼尾乜了她一下,“你瞧什么?”   她挠挠额头,不自在地说:“没什么……”   “有话就说。”   妻子红了脸,“咳……你觉得我这人咋样,是不是太笨了?”   丈夫闻言,偏过头瞧瞧她,“也没有……你笨得恰到好处。”   妻子:“……”   本想说两句甜言蜜语谄媚他的,顿时又没心情了。   四奶奶坐在路边田埂上,生了病似的重重叹着气。不剩几根毛的脑袋垂在两腿之间,恨不得将自己折弯,埋进土里去。   严锦拐过去问:“四奶奶,你咋坐这儿呢!”   老人抬起涨得黑红的脸,先向阿泰睃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她:“贵人老爷真要封她做县主啊?”   严锦心中喊了声“作孽”,抽抽嘴角说:“您不都听见了吗?”   老人捂住心口,快断气似的抱怨道,“要死了,要死了!那死妮子鼻孔更要朝天了!我老婆子这种好人一辈子没个好报,她那种人五人六的坏东西,噗呲放屁的功夫就登上天梯了……”   严锦:“……”   阿泰听不下去,冷着脸没好气地说:“那怎么着,也给你封个县主做?不满意的话就封个公主,要不要?”   严锦一愕。想象四奶奶当上公主的样子,一个没忍住,非常不厚道地笑了。   四奶奶受了阿泰抢白,要死要活的气焰顿时灭了。低着头,拿手不停抚摸她那几近荒芜的脑袋……   严锦连忙看向丈夫,不满意地责备道:“你凶神恶煞的干嘛呢!她这么大年纪还要吃你教训?”   四奶奶拉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快别说了。抬起那张菊花纹的脸,对阿泰傻傻一笑。   阿泰不忍直视,转过了身去。   兰芳大姐远远瞧见了他们,率领几个婆娘向此处飞奔。   阿泰吃不消,皱着脸说:“啊……要命的,瞧瞧这帮女人的样子!”   严锦被某种狂野的荒诞性戳中,只觉一个劲儿想笑!   她又安慰四奶奶几句,兰芳大姐、大全媳妇等人就到了,上气不接下气扑上来,没头没脑就问:“是真的不?”   “啥呀?”严锦卖关子说。   四奶奶却咬牙切齿抢着答了:“真的!那妮子要上天了!搞不好马上还要弄个皇后当当!我们就等着给她磕头吧!”   众婆娘又是拍腿,又是拍屁股,动作比牌桌上的赌徒还夸张。   “发了!发了!那家人这下子要发死了!上千两白银呐,没命了!”大全媳妇哈喇子几乎滴下来。   兰芳大姐迁怒似的质问四奶奶,“你不是说她上辈子是个卖豆腐的吗?咋现在成仙女下凡了!”   四奶奶大白眼一翻,振振有词,指天骂地:“我瞎说就叫我眼睛瞎掉!她上辈子就是卖豆腐的,跟长贵是一家子!后来勾三搭四困了几个小白脸奸夫,被长贵捏死了!他欠她命债,她欠他情债,你们看好了,这两个还有一泡牵扯呢!呸,我看她就算封了县主也没命当!我老婆子今天把话撂下来!她最后还是兜回去还长贵的债!”   “这话你以前不曾说过啊!”   “这是我老婆子的天眼刚断出来的!我刚才一肚子气直冲脑门,搞得天眼都关不上了!就顺便瞧了瞧!”   严锦:“……”   我去!这天眼就跟鸡窝门差不多吗?   南边的田里又奔来几人。连王寡妇也神出鬼没现了身。   她先拿眼睛勾一下阿泰,妖声妖气地问:“听说要当娘娘啦,是不是真的啊?”   谁会搭理她呢?   兰芳大姐驱野狗似的,恶声恶气地说:“人在说话,你也死过来做啥!”   严锦想到王寡妇的可怕,连忙扯了扯兰芳,简短敷衍了她一句:“不是娘娘,是县主!”   “县主?咱们这个县以后是那只小X的了?”寡妇斜着眼睛问。   “你懂屁。”四奶奶心情不好,劈头盖脸地呛她,“县主能是这个意思吗?那公主啥意思啊,天下所有公的都是她的?”   严锦:“……”   寡妇花枝乱颤疯笑起来,“那我该封个公主!”   众婆娘跳起来啐骂:“你滚回你家被窝当公主去吧!”   寡妇的脸一沉,阴森森撂了句狠话下来:“咋的,都瞧不起人呐?那就等着瞧呗!总有一天我王水娣也当个贵妃娘娘!”   严锦不服都不行了,“……”   阿泰微微皱起眉,若有所思睇着那寡妇。   王寡妇抬了抬下巴,水蛇颈子在肩膀上游动着,妖媚地说:“到时呀,把你们这些婆娘全都拉窑子里去!”她朝天一甩袖子,张狂又得意地说,“一天接三十个客!”   “死走死走,臭气冲天的烂嘴!你去窑子里当你的贵妃娘娘吧!”   众婆娘对此人厌恶至极,捡起泥巴块驱赶她。   寡妇在暴雨似的砸打下,迈着类似贵妃的步伐离开了。   严锦瞧着她的背影。   感觉这人世间的好多事好多人,都没法说得清,没法说得通!   阿泰见她出神,低沉地说:“锦娘,家去了。”   严锦拍拍四奶奶说,“您早点回去吧。人家风光也好落魄也好,都是人家的事,犯不着太激动!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   四奶奶仰着枯皱的老脸,张嘴对她笑着。   神情好像透过她看着谁……   或许是想到死去的孙女了。严锦很清楚,这老人虽然从来不说,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的孙女。   她对老人扯起一个温柔的笑,缓缓起身随丈夫走了。   兰芳在身后打趣她:“细妹子,你咋这么没用!被你男人管得死死的!他喊你走你就走啊!下次在床上对他拿拿乔,看他还敢不敢对你硬气!”   一帮婆娘猥琐地大笑起来……   阿泰就地取材,教育妻子:“身后那帮人都蠢得无药可救!你跟她们呆久了,仔细染上她们的蠢病!老子也救不了你!”   妻子瞧他一眼,没有作声。   拐了弯沿河往东,四下里没了人。   阿泰瞧妻子一眼,无奈地牵起她的手,“咋不说话?平常问这问那的,今儿哑巴了。”   “沉默让我显得聪明嘛。”她恹恹地说。   丈夫扯起嘴角微笑,“我说过了,你笨得恰到好处。不需要改。”   锦娘半晌不说话,忽然巧言令色地说:“这么笨的我,咋配得上这么完美的你呀!”   本是以玩笑语气说的,脸却红透了……   她有个毛病:耍花腔时,再肉麻的话也能说得面不改色;一旦牵动真心,就会像未嫁女子般满脸通红!   丈夫岂会不知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早就摸透了。   他侧过头,噙着微笑欣赏她的脸。指腹在她柔滑的手背上轻轻蹭着。过了一会,颇有玄机地说:“笨家伙,咱们配在一起才是完美的。”   “那就永远在一起……”她故作洒脱地说。   灵魂深处盛开了三万里桃花,把光影都映在她脸上。   丈夫弯着眼睛瞧她一会,用一种迷人如陈酿的声音说,“当然,我的锦娘。”   彼此同时低了头,不敢再瞧对方似的,默不作声地走着。   微弱的笑意在唇间别别扭扭地流动着。   此刻的温情胜过天籁乐章,轻轻漾在青山碧水间,久久萦绕不绝。   *   下午,消息铺天盖地传了开来。   李燕妮这县主当得虽潦草,威慑效果却非同一般。   害得全村人都犯了眼红病,心疼病!   白银千两,良田百亩,还有免死金牌呢!   ——村庄上空,弥漫着哈喇子的气味。   整个下午,大伙不停在说:“这下子发了,这下子发了!”   “这下子,他们家鸡子狗子也要升天了!”   “这下子,要踩到咱们头上屙屎了!”   ——像集体得了癔症。   这种无法掩饰的嫉妒,让李燕妮一家获得强烈的快感。   中午之前还被人当下酒菜,嚼得飞起来,这会子却爬到高高的天梯上去了。   连日来一直龟缩在家的李燕妮一家人,此刻扬眉吐气走出家门,沐浴着下午的阳光悠闲散步,到处找人聊起了天……   未多久,贵人的侍卫到了村口张榜。明文宣扬李燕妮是天女下凡,身怀灵药,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谁敢再诋毁她的名声,格杀勿论云云!   又说,招亲会延后五天,凡参加者必须经过文武选拔,筛选出前五名进行角逐,最终争夺灵玉县主!   如此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真叫人唏嘘不已!   随着榜文张出去,莲花县的“包打听”们如暴雨将来时的蚂蚁,到处穿梭探听消息,搜罗当时现场的情报,最后汇到说书先生手里,变成一个扣人心弦的传奇!   李燕妮咸鱼翻身了!   美中不足的是,赏赐物迟迟不来!这让她的处境有点不尴不尬!良田和白银一时凑不齐就罢了,好歹先把免死金牌送来让她风光风光吧!   也没有!   她心里真特么不爽:那位贵族待恩人咋这么怠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揭秘灵药能吸引“地头蛇”的原因,写不动了……就留待下一章分解吧。   感谢妹子们的鼓励! 第31章 灵洗   这一夜, 气温骤降。   寒风如野兽般怒吼不止。山树“哗哗”摇荡,如深海惊涛。   弥漫在盆地上空的飘摇与无常,让严锦一阵阵感到惊心。无法像往常一样安然入眠了。   “……房子不会塌吧?”她轻声问。   “不会。”   “……我不大睡得着, 你呢?”   “我睡着了。”丈夫一本正经地说。   黑暗的房内响起几声轻笑,旋又恢复了平静。   无赖的妻子自己睡不着,也不让别人太平。把手探出被子,在他的胡茬上摩来摩去。   丈夫低低笑了一声,躺着任由她摸。喉咙里如大老虎似的发出轻轻的咕噜声。   严锦不知不觉又被他萌翻了……   她挪动身体爬上去一点,抱住他的头,如小鸡啄米般狂亲了许多下。丈夫不避也不让。   直到她攻势弱了, 才不怀好意一笑, 慢条斯理展开重量级的反击!   本该顺其自然,享受一场夫妻之欢……   然而……   寒风里又传来了长贵的声音!   阿泰的动作为之一静, 倍感扫兴地说, “啊, 要命的,那个长贵又开始了。”   “啊, 我的天, 不对劲啊……真不去看看吗?”   “不。”丈夫果断地说。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就不妙了。   想了想, 他低沉地说, “明早我陪你去他家拾豆腐,我瞧他一眼就有数了。”   “有数……什么?”   丈夫缓缓地躺平了身体。没有回答。   妻子戳戳他的胸膛,“告诉我吧,反正睡不着。”   “照这诡异的势头……大概是被灵洗了。”   “啥?”   “京城方面传开的新词儿。别问了, 问了你更睡不着。”   *   次日用过早饭,严锦舀了一大碗黄豆去换豆腐。丈夫作为护花使者随行。   长贵的家像个灰暗的奴仆,趴在李燕妮家的小楼旁。   一处风光,一处破落,如两重世界。   长贵的娘在院门口喂鸡。一张脸被凝重的怨毒拉得老长。见了他们,眼睛如似盲人,好半晌没法聚焦。之后,勉强扯出一丝空洞的笑来,有气无力地问,“拾豆腐啊?”   “是啊婶子,拿一块豆腐。”严锦小心翼翼地说。   人家正在经历悲剧,她也不敢大气儿说话。   长贵娘放下簸箕,扭身进了院子。似乎不想让她跟去,顺手把栅门关上了。   低矮的屋宅死气沉沉的。早已习惯灵气环境的锦娘,感觉就像来到了地狱入口。   ——她半点都不想吃这里的豆腐。   阿泰面无表情,目光深邃地瞅向西房的窗。   严锦也瞧过去:简单的格子木棂上糊着洁白的障纸,在她看来并无异常。若说有何特别,便是颜色如新,纸也显得更厚一些。   也许刻意想遮挡什么!   很快,长贵娘托着豆腐出来了。似乎想把他们赶紧打发走,脚步有点急。眼里有躲闪的碎光。   不对劲啊。   严锦把豆子给了她,不知所措地瞧着丈夫。   阿泰沉声问道:“长贵呢?”   “……啥?”那婶子表情错愕,好像听到了陌生人的名字。   “长贵。”阿泰逼视她,重复了一声。   妇人把表情一沉,怨毒全都回到了脸上。“不认得。我们家没有长贵。你们找长贵就去隔壁问!他的魂丢在那块了。”   “想儿子死得更快的话,就继续胡搅蛮缠吧。”阿泰冷硬地说。两手交叉在身前,满脸露出事不关己的冷漠来。   一个矮短身材的男人忽然冲出来,把长贵娘狠狠一搡,嘴巴抖索索地说,“阿泰啊,长贵出事了,你进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长贵的娘摊开两条腿,破罐子破摔往菜地里一坐。疼痛似的大口喘息着。脸皮子不住地痉挛,似有各种情绪在激烈涌动,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阿泰无视了这妇人,随长贵的爹往屋里走。   严锦上前,想把她搀扶起来。没曾想,长贵娘突然干笑几声,拉起一声洪亮的哭丧腔来:“我的乖乖啊,我十月怀胎养下你啊,心肝肉眼珠子把你宝贝到大啊——你为了一个娼货丢掉魂啊——我的长贵心肝肉眼珠子啊……”   严锦僵硬着,手脚都不是放处了。只能无力地劝道:“婶子起来吧,莫哭了,地上凉呐!”   她越是劝,长贵娘哭得越凶。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拳头不停捶打自己心口。哭着哭着,就望着李燕妮家的红砖楼诅咒起来:“小娼货,你不要赖,这条人命算你头上了!让你成天勾他,他马上要死了,魂灵变成冤鬼日日夜夜跟住你——小娼货,你有命招亲没命入洞房!……”   李燕妮穿着雪白的寝衣走出二楼卧房,手扶栏杆向此处俯瞰,脸上冷若冰霜。   她冷冷一笑,声音懒洋洋地说:“我可警告某些泼妇嘴巴放干净些,真把我惹毛了,仔细我说漏嘴,把你家丑事抖出来!”   长贵娘听得一愣眼,忽然像燎着的炮仗炸了起来,“小娼货,你说清楚,我家有啥子丑事要你一个娼货批判!你讲——”   她“腾”一下跃起来,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刀。   严锦连忙往旁边避让,趔趄之下,篮子里的豆腐被晃出来,摔了个稀巴烂……   李燕妮邪魅地冷笑,“丑事一箩筐,倒整天好意思骂别人娼货!你儿子精神不正常,还不是被你家丑事逼疯的!你有没有做丑事,将来下了阴间阎王会叛你!一层地狱不够你蹲!”   长贵娘“啊”地狂叫一声,披头散发,提刀冲了过去。   严锦听得心中纷乱如麻。   长贵娘不会也被坑害了吧——她一直跟王寡妇作对来着。   这想法一经产生,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眼前赫然裂开一大片黑暗而凶险的沼泽……   头晕目眩!   严锦连忙转身进屋,寻她男人去了。   未到门口,阿泰提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走了出来,脸色如刷一层黑漆。长贵的爹走在旁边,张嘴无声地哭着。   似乎想表示自己很镇定,他伸手指了一指,对她说:“阿泰家的,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我们长贵几天功夫就变这样子了!”   严锦直接吓懵,愣眼瞧着阿泰手里!   那怎么会是长贵?分明是过了耄耋之年的老人啊!皮肤又松又皱,有如洗了多年的破抹布,没有丝毫的新气和生机了!   难道……   夜里被妖怪把生命都吸走了?   严锦瞧得心惊肉跳,嗓子眼儿里干得发疼。   阿泰大手一伸,粗暴卸下一块门板,把“长贵”放在上头。   那了无生机的皱皮囊,不折不扣就是个枯朽的老人!   他的爹一边发抖,一边抹眼泪。“我准备好这个家要亡啊!我准备好要亡啦……”   阿泰向妻子瞧了一眼,径直走到檐下,冲着对面红楼上暴喝一声:“李燕妮,带着你的灵药滚下来!”   雄浑的嗓音镇住对面一切妖魔鬼怪,乱成一团的李家静了下来。   李燕妮如雪人儿似的立在栏杆边,冷艳逼人地问:“我跟你熟吗?你让我下我就下?以前叫你哥,你爱理不理,现在贴到本姑娘门前大呼小叫,怎么?真当本姑娘在原地等你?”   严锦听得作呕,扬声叫道,“人都快死了,先把你的戏瘾放一放吧!”   长贵娘在对面哭叫,手里的菜刀飞舞得寒光烁烁:“不用这娼货救——我棺材都订好了,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就这样死!丧事一了,我见你们一个杀一个!”   燕妮家人都被她疯狂的样子吓得要破胆。纷纷朝楼上喊,让燕妮先下去看看。   阿泰龇了龇牙,扭头对妻子说:“不下来就罢了!这破县主也干脆别当,直接让老子的徒弟指个乞丐来配她。”   严锦说:“有道理,咱们家去!”   这时,空中突然飞出一条白练,如同搭起一座仙桥,从对面二楼一直延伸到这个小院子里来。   穿着白衣白鞋的李燕妮,如同一只天外飞仙,脚踩白练翩然而来……身上自带仙侠片的音效,苏得空气都浪起来了!   严锦彻底瞧傻了眼。   ——这模仿的是刘版小龙女的出场吧!   我勒个去的!不要太吓人!   等这位仙子落了地,严锦才发现,她身上穿的并非寝衣,而是雪纱材质的交领襦裙,效果与小龙女如出一辙……   鞋子也是雪白白的。大寒天的也不怕冷,连件袄子都没穿。   阿泰瞧她这做派,嫌弃得受不了。嘴巴和鼻子都皱到了一起,好像快要被这身仙气呛死。   严锦咳了一声,为了避免不合时宜地笑出来,赶紧把目光从丈夫身上移开了。   这边,李燕妮被长贵的爹领着去瞧长贵,始料不及之下,被吓得破功,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尖叫!   “啊——什么鬼啊!”   浑身仙气碎了一地。   长贵爹吸吸鼻子,抖着嘴巴说:“不晓得怎么弄的,几天功夫就成这样了!比我老得还快哩!”   长贵的娘提着刀进来,似乎打算硬气到底,不肯要燕妮救。“你还有脸死我家来做啥?谁请你来了!你让他死,死了日日夜夜去找你!”   阿泰喝斥一声:“够了!疯婆子一边站着去!还嫌不够乱!”   长贵娘的气焰被他一压,敢怒不敢言地闭了嘴。   站在一旁,满脸的怨毒要滴下来!   “他为何会这样?”李燕妮转过一张惨白的脸,问阿泰。   “少废话,给他喂灵药便是。”阿泰皱着眉说。   “我必须知道原因!”   “原因?”阿泰冷哼一声,目光凌厉地瞧着她,“原因就是他情深入魔,被不干净的东西趁虚而入,把生元都吸走了。”   李燕妮的脸色泛了白。“不干净的东西?”   下意识又向长贵扫了一眼。若非眼下那颗泪痣,她根本认不出来是昔日的人!   她虽不信鬼神,摆在眼前的事实却由不得她不信!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真存在“不干净的东西“,她插手救活他,会不会被盯上?   如此一想,彻骨都生了寒!   再回想长贵平时的疯样子,救活也是给自己揽个□□烦。心念电转之下,她那救人度世的圣母心全都淡了!   ——她断然不能趟这浑水!   拿定主意,李燕妮板着脸问:“你方才说他情深入魔,是什么意思?也想把这事儿赖我身上?”   阿泰不耐烦地盘起双臂,满脸凶恶地说:“别的不谈。你这女子亲口对他允诺什么只要改姓就让他入赘,这种下贱话可是被老子听得一清二楚!就冲这个,救他一命也是你的责任吧!”   李燕妮满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你血口喷人!”   长贵娘总算遇到帮她伸冤的,一拍大腿说:“老爷啊老爷,总算天底下有个明眼人!”   李燕妮气得浑身发抖,“既如此说,我是断然不能救了!救了他反倒成了我理亏,平白背个污名!说到底,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她把手中白练一甩,如演仙侠剧似的,腾身就往对面二楼飞。   严锦早就听得气不过,意念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将数十根“花丝”煞气腾腾甩了出去!   李燕妮英姿飒爽飞到半空,手脚突然被捆住了似的,如同一只冻僵的鸽子,以脸朝下的方式“啪哒”摔进了菜地里!   趴成一个大字,半天不能动…… 第32章 震慑   李燕妮整个儿被摔浑了。   鼻梁着了地。毁灭性的疼痛如闪电般流遍全身。五脏六腑疯狂扭曲起来, 浑身僵成了铁棍子。   比疼痛更无法忍受的是,这种比大马猴还丑陋的落地,让她一世风华尽丧!想到此刻别人眼中的自己, 简直羞得天旋地转!   真是人狂有祸——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爹娘骂骂咧咧奔过来,“死丫头,没翅膀还想上天飞!咋没把你能耐死!”   老夫妻俩捡一只碎花瓶似的,小心翼翼去扶疼僵的女儿。   白衣仙子带着满脸鼻血和黑泥七荤八素站起来,只把眼睛死死闭着,羞得不敢瞧任何人。   父母各自板着脸数落了几句,搀着这只伤残的假仙往家走。   李燕妮丢尽面子, 却不肯接受自己当了小丑的事实, 拼命还想挽回场面。只把爹娘一推,从空间摄出一只玉盆来!   ——直接当众人面, 用灵泉水洗脸!   再抬脸时, 又恢复了白玉般的莹润光泽!鼻头上的红肿也消退了。秀美的双颊满是光华!   别提围观的人了, 就连父母也瞧呆了!   她扬了扬下巴,拿小白眼觑着长贵一家, 径直将灵泉水泼去篱笆外的草丛里, 把玉盆又摄回了空间!   在众人惊慌的目光里, 身子一扭往家去了!   这是铁了心不肯救人了!   宁可糟践到野草堆里, 也不肯施舍一滴给他们家!   严锦瞧不过那家伙欠揍的德性,心说:“今儿不救也要你救!”   花丝比闪电还快,无声无息向那妮子耳下的红痣探去!   似有一个无形的强泵在“花丝”里,心念一动便抽出灵气来, 如引仙河之水,向枯萎的长贵飞渡而去!   这时,阿泰立即摸住妻子的手臂,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收到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严锦一时惊疑地顿住了。看他一会,缓缓把花丝收了回来。   ——他凡事想得又深又细,还是听他的话为好。   阿泰见她没有任性施为,不禁老怀甚慰。   人是不能比的,一比立见高下。   他心头发软地想:“到底老子家的女子乖巧懂事,脑筋也清楚,胜过这李燕妮十万八千倍!”   他表面不露什么,甩开膀子走过去,喊住那妮子:“喂,你作为世子亲封的灵玉县主,号称天仙下凡能起死回生,如此铁石心肠罔顾人命好像说不过去吧?刚刚给你正了名,是不是还想把这个名再歪回去?”   李仙子转身,露出一种傻不愣登的表情。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好像掉进一张魔网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当即,戾着眼神问:“你在威胁我?”   阿泰狰狞地龇牙:“没错。灵玉县主,老子可是很认真地威胁你啊!”   李燕妮:“……”   两相对峙下,她的戾气扛了不足两息,最终凄然一笑道,“行。左右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当棋子都抬举你了!阿泰嫌弃地想。   “休要啰嗦。灵药拿出来吧!不要吝啬,少说也拿一脸盆来。”   他凶神恶煞像个土匪。人高马大的汉子,欺负起女子来毫不手软——严锦狂滴汗,暗中又对她男人多了一点子服气。   李燕妮心灰意冷地扶额,做了个“就当我眼瞎”的认输表情,摄出一盆灵泉水往地上一放——“蹬蹬蹬”走了。   阿泰瞧也不瞧她。径自端了盆子,喊长贵爹给儿子灌下去。   然后,他站到长贵的脑袋后方,念念有词诵起咒语来……   一张口,叫周围人呆了。   那是一种金刚怒目的咒!惊雷洪钟,直击心魄!声声有如怒喝!   如大河滔滔而下,雄壮得不可形容!   好像一尊神将在点兵,十万金甲听他号令,声势赫赫,震天动地!   严锦呆若木鸡。   ——这是楞严咒吗?前世也曾听过庙里的师父们做早课,他们念的方式不太一样。   没这么霸气!   阿泰这样念,她觉得……真美啊!极致的镇魂!   灵台尘滓被荡涤一空,达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浑身汗毛都立起来,很想跪下来听!   咒语还挺长的。声声不绝一气呵成,大概有一支曲子的功夫。   诵完,他在长贵的前额拍了三下,以咏叹的语气叮嘱道:“往后好好做人吧——”   说罢头也不回,拉起呆怔的妻子离去了。   *   严锦满心沉浸在神奇的静谧中。   玄之又玄,妙而又妙。远离了一切怖畏与忧惧!   身边张牙舞爪的红尘都消歇了,只留下一片无上清凉的胜境。   丈夫似乎理解她的感受,并不急着打扰她。   归途走到一半,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开玩笑说:“大哥,我真要变成你的迷妹了!”   鲜血从心间涨到脸上,红晕飞满了双颊。   丈夫昂首挺胸,走的像个骄傲的狮子王,“何为迷妹?”   “……就是疯狂迷恋你的小妹子,嘿嘿。”   “啊……你这家伙肉麻起来真是没个限度。每天都要受你刺激。”丈夫噙着笑,两眼温柔地望着远方群山。   脸也红了。   严锦发笑。忽然又想起方才的事,出声问道:“大哥,方才你为何拦着我?你看得见我在做什么吗?”   他的目光飘过来,不无严厉地责备道:“傻家伙,你想在这世界活得久些,可要步步谨慎呐!还这么弱小,千万不要暴露实力。你没瞧见方才篱笆外有人在看?”   “可是他们瞧不见我的……花丝啊。”   这是她第一次在丈夫面前提起“花丝”,声音里藏了许多不自在。   阿泰只是瞧着她,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异。   “看不见不等于人家没脑子。如果李燕妮没施灵药,长贵却莫名其妙好了,难保有心人不会想到你。你这长相可比她像仙子多了!”   严锦细细一想,背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丈夫又说:“咱们永远不能低估对手的心智。我当初既能瞧出你异于常人,对方若见过你也未必不能。”   “咦?你……是说在人市的时候,就发现我的秘密了吗?”   丈夫面色不太自然,停顿片刻才说,“总之,谨慎一点没错。”   严锦仰头瞧瞧他,突然有点阴谋论地问道:“……你说,长贵有可能是对方拿来钓鱼的吗?”   “未必没这种可能。”丈夫面容冷峻,“总之谨慎就对了。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家里的蔬菜也尽量少用灵气浇灌。”   “我明白了。”   丈夫语气柔下三分,解释道:“我们的敌人隐秘而强大,拥有严密的组织。你行事必须慎重,丝毫轻狂不得。要是像李燕妮那样儿,怎么死的也不晓得呢!”   “明白了,是我鲁莽了。”严锦又皱了皱眉,“那刚才你念咒不也暴露实力了吗?”   丈夫嗤笑一声,“傻家伙,那不叫暴露,那叫震慑!”   “震慑?”   “当然。”丈夫瞥她一眼,语气豪迈地说,“楞严咒三界无敌!是一种破魔的终极实力!妖魔邪祟就算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凑近楞严佛光下来!”   “哇……”妻子惊佩不已,两眼放光地瞧了他好半晌。“大哥,那他们究竟是啥东西呢……妖精吗?”   丈夫低了声音说:“应该是个掌握了吞噬邪术的团体。”   “吞噬吗……”   论起吞噬,不是她的拿手本事吗?   “嗯。是一种邪术。能通过执念入侵到人的神魂,将人引入幻觉,实施所谓‘灵洗’,并且掠夺生元。”   “长贵是在林子里被人……,灵洗一定要通过男女之事才行?”   “未必。山中的红眼鬼兽也是被灵洗的。其手段取决于施洗者的道行。厉害的角色可以迅速掠夺,还能对被洗者进行控制!”   严锦的心滑向惊悚,不由自主瞪圆了眼睛,“四奶奶不是说,鬼兽是被灵鬼加持出来的吗?幕后之人是一种灵鬼吗?”   丈夫撇嘴,“纯粹的鬼怪倒好对付。但是,背后一定是个人。他藏得很深,一点点蓄积着实力。我敢肯定,十年前就开始了。”   “十年前?”严锦歪着头,”那场兽祸开始的吗?”   丈夫努了努嘴,垂眸沉吟着。   严锦也沉思片刻,又心头一动,问道,“京城发生的事也与‘灵洗’有关吗?”   “嗯。许多皇室子弟都遭遇了‘灵洗’,或一夜衰老,或受精神控制。对方似乎要对皇族灭种,年轻一代的子弟包括公主、郡主都没放过……京城上层乱成了一锅粥,恐怕捂不了多久了。”   “啊……那你徒弟怎么……”   阿泰挑起一侧的眉毛,“那小子心性倒还干净。既不爱皇权,也不爱美色。几乎没什么执念。对方一时也拿他没辙。不过,肯定不会放过就是了……云信那和尚也够狂的,留在京城保护他就行了嘛,非要把人带到虎穴来……”   严锦撮圆了嘴,原来是这样……   她懵懵怔怔的,沉默了下来。脑中多了不少信息。好像有所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二人迎着晨光,缓步徜徉着……   离家还有三百步远时,阿泰忽然发出一声充满危险意味的呜咽。   严锦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发现有三人上了她家的斜坡——对里头望了望,竟推开栅门,大摇大摆进去了!   “诶……是贼吗?”   “是不要脸的江湖人,比贼还无耻!”   丈夫揽住她的腰肢,脚下加快了速度……   上了坡,严锦一眼看到檐下有一条大蟒蛇,皮色黑中泛紫,像淬了剧毒。身子有她大腿粗,以懒羊羊头顶那坨便便的形态盘踞在藤椅上,高昂三角脑袋,对她调戏地吐了吐信子。   严锦的脸上失了血色。   “莫怕。”丈夫说着,弯腰扶起被踢坏的栅门。缓步走进了院子。   厨房里大摇大摆出来三个人。   各自拿了食物,把嘴里塞得满满的。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狂野不羁的男人,上身光着,衣服搭在肩上。身形又高又壮,竟和阿泰相差不了多少。   更为英俊的五官线条中,透着一抹毒蛇般的邪肆……   严锦皱着眉。看他们把自己一早做的蜂蜜红糖糕都拿走了,不禁生了一肚子气。   但是,想到丈夫叮嘱她要谨慎的话,又强忍着没开口骂人。   双方打了照面,三个不速之客齐齐一愣——都被那雄伟如铁塔的男人晃了心神。   再瞧见栅栏外的女子后,神魂都飘出来了。   只剩三张填满食物的嘴巴无意识地蠕动着……   “几位不请自来、不问自取,不太妥吧?”阿泰淡漠地说。   一阵尴尬气氛后,三人中体形粗圆的中年男人发出一声洪亮的吆喝:“喂——我们给你这村夫面子,进来拿点东西吃,还犯得着问?!你这讲的哪门子不知理的屁话!”   高个的年轻人抬手阻止了同伴,对阿泰扬扬手里的糕点,客气地笑道:“对不住了。我等前来参加灵玉县主的选亲,山中迷路,兜转了一夜,饿到现在头也发了昏,见有人家,便忍不住进来讨些吃食。兄台若不介意,容我等赔些银钱如何?”   阿泰没有表情地说,“行啊,五十两。”   “多少?再说一遍?”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问。   年轻人却毫不介意,径直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个银锭子来,潇潇洒洒向阿泰一丢。   满面都是和气的笑,像个一掷千金的江湖豪客。   那银子上却裹着一缕黑煞罡风,一路凶猛异常地撕开空气,向阿泰的胸前大穴飞了过来。   杀气如排山倒海。   作者有话要说:  一言不合就要人命的浆糊人来啦。。。 第33章 夜宵   阿泰面不改色, 稀松平常地一抓,银子落到了手里。   ——罡风消弭于无形。   所谓排山倒海的杀气,在他面前不过是螳螂舞臂, 根本不值一瞧。   空气滞住了!   三个江湖客骇然变色。   乖戾与狂肆稀里哗啦地碎了。三张脸都僵硬成了干屎橛子!   原本料定那一击必能夺命的,没想到……   这是遇上隐世高人了?!   那么,问题来了。是合力将其围杀,还是夹起尾巴离开?   气氛僵持着……关乎生死的决定悬于一息之间。   阿泰嘴皮子一掀,露出凶恶的表情来:“三位既然来选亲的,就赶紧去吧。别在不相干的人家逗留。这里虽不是你们的江湖,也有它的险恶之处呢!说不定某个平凡的乡野村夫一出手, 就把你们千锤百炼的武功拍得稀巴烂了。明白?请吧——”   年轻男人神色幻变, 最终突兀地爆出一阵豪气干云的朗笑,像个海涵春育的大侠一般, 抱拳道:“果然山水深处有高人!在下陆坤,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老子没你这样的后辈。识相的赶紧撒丫子滚蛋。”   中年男人被他一呛, 咬牙要上来拼命。气氛如一张拉满的长弓,战斗一触即发。   陆坤却长臂一横, 生生阻止了同伴。   似乎一击失利后少了几分气焰, 他笑里藏刀地迂回道:“既然如此, 在下便不叨扰了。后会有期!”   三人互使几个眼色, 终究忍气吞声,托着食物往外走去。   那条黑蛇也灰溜溜滚下藤椅,“簌簌”游走,跟上了主人。所过之处, 留下一片腥臭逼人的气味……   严锦往栅栏边让了让。   陆坤背对着她的丈夫,一步步走过来。眼底泛起阴狠邪气的光芒。   一种嗜血的攫取欲从他们的肤表散发出来,空气中的尘埃也因之颤抖了。   他们会拿她当人质吗?或者指挥那条蛇攻击她?   严锦的花丝在识海中飘摇着,本能地蠢蠢欲动!   如果他们先下手,我也不客气了——她近乎期待地想。   喉咙里升起了一种陌生的焦渴感……   武者的真气吸起来应该不错吧!   这种邪恶的念头让她心头热血翻滚!   然而……   对方什么也没做。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下了坡,头也不回地走了。   空气中残留了一份阴暗的余韵……   严锦扭身向他们瞧着。三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内心的喧嚣也缓缓平息下来。   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丈夫慢步走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略微弯了腰,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在她耳边说:“锦娘,瞧瞧他们是什么?”   “……江湖人呗。”   “不,”阿泰低沉地说,“这些家伙都是你的口粮啊……”   咦!   严锦的身体瞬间一僵,口是心非地遮掩道,“我没有……我不会那样做的。”   “为何?”   她低了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吸人真元的事是邪道。这个我很清楚的。我会尽量控制住!”   只是尽量……   “这种动不动就仗武欺人的家伙,你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们武功越强,世上越多的人遭殃。你偶尔也要替天行道嘛!”   严锦僵了半晌,“……可是,万一上瘾了怎么办?”   阿泰低沉一笑,“你吸灵气有上瘾吗?”   “没有……”   “那就是了。生元也好,真气也罢,本质与灵气并无不同。都是天地间的精粹能量。这些精粹的存在,绝对不是为了供恶人为非作歹的,掠夺过来就是正义的。能想通吗?”   严锦转过身,仰脸瞧着他。内心的困惑袒露无疑:“这样想会不会太道貌岸然了?在我看来,掠夺本身就是恶呀……”   你再敢怂恿我,我可就要无法无天啦——她心里挣扎地想。   丈夫的目光伸入她的眼底,深深的一直探到灵魂的边缘。   他带着怜惜轻叹一声,抬起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这种意义上的恶是你的一部分啊,锦娘。事情到了某个程度,你必须要学会正视自己,接受自己……”   严锦陷入怔忡……   “如果你是一头虎,你无法不吃山羊;你是一条鱼,就无法离开水;如果你是一朵花儿……你就该做你这朵花该做的事。顺应宇宙的选择,反而又是一种善了……”   “那修行不就没了意义?”她表情怔怔的,如孩童般依赖地问他。   这个问题,让丈夫的心软成了水。   他撇了撇嘴,再次温柔地叹息道,“你就是一个村妇啊,把修行那种事挂在嘴上做什么?修行啊,那可是一说便是错的东西。谁能真正明白……”   “你也不明白吗?”   “不明白。”   “可是你把楞严咒修得那么好……”   “我没有修。我拿来一用。”   丈夫的话里似有禅机,她简直听不懂……张嘴愣了半天,不禁又疑惑地问:“可是,你刚刚不还让我要谨慎嘛!”   他嗤笑一声,“谨慎与畏首畏尾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前者会让你强大,后者让你弱小……你选哪一种?”   她嘟起了嘴,抿住笑意道:“瞧瞧,话都叫你说了,我成了傻子!”   丈夫一笑,叉着她的胳肢窝把人抱起来,在院子里晃起了步子。   “总之,下回遇到横行霸道的江湖人,只要时机合适,你就顺手替他们消消业……但做无妨!”   她趴在他的肩上,一边揪玩他的辫子,一边陷入了沉思……   被他这样一诱惑,内心的邪恶渴望全都汩汩涌出来了。   *   午饭前,秦漠来拜访师父师娘。   带来一筐子鸡蛋和五斤猪肉,摆明姿态来蹭饭吃的。   严锦对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等待吃饭的过程中,师徒俩去后面竹林比划了两下。   云信临走时说:“让他好好活着……学个木工吧。”   这话听来与世无争,实则却大有玄机:在强敌窥伺的形势下,让这株皇室独苗好好活着又谈何容易?不教点防身手段,根本寸步难行啊!   阿泰领着徒弟诵了五遍楞严咒,之后,又开导他的功夫修习。   “……你不要以为真气是你自己滋生出来的。你这愚蠢的念头赶紧就此打住!你这蠢物原是个‘无’,因本心妄念一动,成了一个‘有’。你身体中有一道心门,连通有无之间,把它找到,你就能连接宇宙,乃至最后碎掉这个虚妄的宇宙!”   徒弟听得五体投地,“师父,按您的心法修下去,我活上几百年不成问题吧?”   阿泰侧目,“你这种不踏实的蠢家伙活那么久有何意义?”   “意义就是为了变得和师父一样踏实又聪明。”徒弟振振有词地说。   师父:“……”   要命的。家里已经有一个成天巧言令色的,现又招来一个,往后怕是没有正经日子可过了。   他板着脸沉默好半晌,才冷哼一声道,“听说,早上似乎来了几波江湖人?”   徒弟连忙恭敬回道:“统共来了四波。除了陆坤等人是路过的外地人,其余都是各大山头上的土匪。这几年都从良出去,或办了镖局,或做了小本买卖的……”   师徒默默对视一眼。   阿泰忽然歪起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坏笑来。   徒弟也笑了。笑得憨厚无邪,像个没有坏心眼的孩子。   “往下就是抽丝剥茧地过招了……”那徒弟虔诚地说,“到时弟子本事不济,还求师父护着,保我这条小命。”   阿泰吃了酸东西似的,狠狠皱起脸来,“动不动就学小女子卖乖撒娇!不成器的东西!滚出去吃饭吧!”   “哦,是。”   *   这一晚,长贵没再进林子。   严锦确认了这一点,心中堵着的棉絮好似消散了,十分舒畅地沉入了睡乡。   后来,忽然来了个怪梦。   梦见自己溺了水,口鼻都被淹没了。窒息的感觉痛苦极了,她拍打着手脚醒过来,发现丈夫正捏着她的鼻子……   “你搞毛呢,深更半夜捏我!”   阿泰咬牙道:“不捏你能醒吗?老子喊了你一千八百声!要命,天下哪头猪的睡功也没你好!”   严锦揉揉惺忪的睡眼,“你喊我干嘛?呃……不是坏人要来了吧?”   提到这话,整个人激灵一下醒了过来,把两眼瞪得溜圆。   丈夫把她揪起来,穿上一件厚厚的虎皮袄子。口中冷笑道:“哼,不是坏人要来!是坏人要过去了!”   “啥?”   “哥哥带你吃夜宵去!”   严锦心中一动。他语气不太对,冷得掉冰渣子了。吃夜宵?家里从没这讲究。   难道是……那种夜宵?   兀自寻思着,丈夫已经给她戴上了兜帽,二话不说抱着人出了门。   他身形高猛,她相对小巧,就像抱着个娇懒的大孩子。   走在幽梦般的月光下,画面丝毫不显违和,相反有一种狂野的诗情画意。   “你是听到他们说不好的话了?”严锦轻声地问。   丈夫并不正面回答,声音却冷得像把钢刀,“那些龌龊的东西,待会儿给老子狠狠抽干他们!”   严锦的声音更低了,“哥,我吸他们,不会被他们龌龊的真元玷污吧……”   “你想多了。前两天吃猪大肠都欢得很,这会子倒讲究起来!真元哪来的龌龊与干净之分?”   “呃……”   “老子跟你挑明了说吧,武者的真元是高度淬炼的灵气,会让你的……花丝十分受用,只有开这个荤你才能迅速变得强大。”   严锦愣愣的,“你咋知道?”   “动动脑子就能知道!一头老虎你喂它吃草,能有好吗?”   “我是老虎吗?”   “你反正不是山羊……”   严锦错愕,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小白兔的。”   阿泰低笑出声,“我的锦娘,你真是活在白日梦里啊!老子带你回到现实吧!”   他纵身一跳,速度飞快上了一株巨大的松树。   ——下方就是村口的议事堂和戏场子。   此刻,场中扎了几个帐营,燃着几簇熊熊的篝火。约莫二十个江湖人围着火堆,各自饮酒寻欢。或立或坐,或以贵妃般的慵懒斜卧在地,形态各不相同。   火堆旁不伦不类设了张八仙桌,上头摆满了酒肴,无非大盘的鸡鸭鱼肉之类!   想必是里长父子做的东,二人正满面巧笑当着陪客。   李元庆自上次的“熊-屁股”事件后,很是蛰伏了一段时日。如今重出江湖,风骚不减当初。   居然把寡妇也带来了,陪着他周游敬酒,插科打诨,把气氛撩出了八百里骚。   一个秃头鹰鼻的家伙拉着寡妇的手说:“……弟妹这等容色,老哥打出娘胎从没见过,元庆老弟果然艳福深厚,哈哈哈……”   旁边的一位江湖客嚷嚷道,“艳福是深是浅,看脸看不出来,摸手也摸不出来!”   众人开始乱七八糟地起哄。   李元庆佯装不懂,很不服气地说:“哥哥是何意思?难道怀疑小弟担了个名不副实的艳福?这话我倒不能听了!”   “不能听又如何?”   李元庆暴睛瞪眼地对寡妇吼道:“水儿,脱给哥哥们瞧一瞧,让他们也开一开眼。”   寡妇似乎还想要脸,低头忸怩着不肯。   元庆立刻把酒壶子一丢,揪住她一阵拳打脚踢。   ——是真打。   严锦站在树上,能听到拳头落在骨肉上的闷响。   火光里,寡妇浓妆艳抹的脸扭曲成受难的信徒模样,空洞迷茫瞅着半空的月亮。   江湖客中有的围观起哄,有的起身劝架。   陆坤忽然站起来,大义凛然地怒斥元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虐打一个弱女子!真是为天下男人所不齿!”   他上前揪住元庆,用力一掀,把人抛出去十来丈。   寡妇衣衫凌乱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地定格着,仿佛死了一样。   陆坤把她搀扶了起来,又立刻避到三尺之外,语气十分庄重地说:“夜寒甚重,大嫂莫在此久留了,请速速回去歇息吧……”   严锦困惑极了,这个可恶的江湖人,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丈夫似乎知她所想,轻轻在她耳边说:“你瞧斜对面树上。”   严锦立刻凝目一瞧:好家伙!   李燕妮穿着一身白色仙衣,斜卧在一根树杈上偷窥呢!那清冷又妖娆的姿态,似乎又是潘版的小龙女了……   陆坤莫不是发现这位仙人了吧?   “大哥……”   “嗯。”   严锦抿了抿嘴,耳语道,“还是别抽干啦,我觉得留着他们给李燕妮真挺好的。瞧着就挺高兴……”   阿泰暗笑,“每人都抽点儿。”   “……我不会上火吧?”   “废话多,快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锦娘:天下武林是我的大粮仓~   小剧场:   作者:听说山匪来了,你和徒弟坏笑啥?   阿泰:笑怎么了?不能笑吗?   作者:他们是坏人吗?   阿泰:喂--你这脑子如此简单还好意思出来写书祸害世人,老子都替你感到害臊!   作者:……   *   今天我好歹上四千了…… 第34章 妙绝   花丝根植在意念中。   无形无色, 无触无味。介于微末与虚无之间,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明明没有实体, 却又遍布她的全身。   只要意念一动,它可以从她身上每一处飞出,长达二十米辐射范围。可以是一根,也可是上万根,任意而发,随心所欲。   此刻,锦娘坐在丈夫腿上。手指微微一动, 便将二十根花丝分散飞向了江湖客的丹田。   涓细的温流, 静静地向她的经脉中汇聚。   致命的满足感在心尖上疯狂跳跃起来……   吞噬……   阿泰说要认识自己,接受自己。   那么, 我是什么?   我有可能是拥有食人花功能的人类, 准确地说, 我应该是一个半花半人的物种。   ——这是锦娘在这一刻得到的自我认知。   在前生那场被吞食的过程中,一人一花的意识就这样融合在一起了。她拥有着人的形状, 也拥有了万千花丝。   锦娘闭上了眼睛。识海中, 缓慢又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色泽如红蓝宝石的花株形象, 冷酷森严, 强悍到了极致……   丈夫紧紧搂着她的腰。   他似乎很兴奋,贴着她后背的胸膛上,传来暴雨般的心跳。即便隔着一件虎皮袄子,韵律也清晰可感。灼烫的呼吸落在她颈后的肌肤上, 充满克制,又饱含颤栗。   少顷,锦娘浅尝辄止地收回了花丝,悄声对身后说:“先抽这些吧,剩下的先储备着?”   他未置可否。   不知为何有点失控,忽然把手探进了她的袄子里……   锦娘诧异地回头。咬牙切齿掐了他一把,给了他一个“冷静”。   丈夫这才把手拿出来,万分惭愧似的,低垂了脑袋……   *   “谁!”下方传来一声断喝。   锦娘心中一惊,连忙回头。   是陆坤!   ——他出声揭发了李燕妮!   众江湖客集体“刷”一下抬头,向李燕妮栖居的大树上瞧去。   哇哦……   女子白衣黑发,似仙似鬼,横陈在树枝上,醉卧在明月下。绝代风华惊艳了整个深秋的寒夜!   画面定格在那一瞬,人人有了一种美得窒息的……错觉。   锦娘咬着嘴唇忍笑,本想恶作剧地把她抽下来,想想那画风又太疯癫,终究没下得了狠手。   寡妇也定睛瞧着。   待看清是谁之后,被揍得发僵的脸瞬间狞曲了起来。   “哟,我当是南边坟地来的女鬼呢,原来是我们的灵玉县主啊!”她有些癫狂地一笑,唱戏似的把袖子一甩,“县主大人驾到啦——”   “啊,原来是灵玉县主……”   众人惊愕非常。谁也不理会那寡妇的酸腔,只把两只眼睛痴呆地瞧着树上。   李燕妮这才从梦里缓缓苏醒。   慵懒地拗起了身子,向下方投去淡漠的一瞥,露出一点世外高人的狂狷与乖张来:   “何人吵闹,扰人清梦!”   声音清冷如雪。   阿泰立刻吃不消,出声讽刺道:“这女子脑子怕是真的有病!”   锦娘连忙回头,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丈夫咧嘴一笑,“放心,有小结界。声音出不去。”   “那你不早说!”   陆坤凝望着树间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扬起一抹兴味来:“在下南海派陆坤,闻知灵玉县主仙号,冒昧来参加选亲。此番巧合得以一睹芳颜,实在是三生有幸!”   树上女子不屑瞧他,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酸话一箩筐。灵玉县主是朝廷封的,与本姑娘何干?区区一个乡野村姑,当不得阁下抬举!”   端的是冷傲绝艳,堪比一株岭外寒梅!   篝火边的大侠们见陆坤争得头功,岂有甘于落后之理?   纷纷向树上的女子介绍自己:   “在下振海镖局总镖头连振海,见过灵玉县主。”   ——此人是个长相出众的青壮男子。样貌十分英武。两道浓黑剑眉斜插鬓角,一双湛湛星目熠熠含笑。既有悍气,又不乏儒风!叫人瞧着十分顺眼!   “在下乃洪丰商行的东家杜子衡,见过灵玉县主。”   ——此人嘛,生得一副文雅清俊的模样,身材颀长,玉树临风。谈吐间隐含羞意,似是不常与女子打交道,神态略微忸怩。却又不乏一种暖男的魅力。   下方的一干人中,也就陆、杜、连三人可看了。   其余的全是歪瓜裂枣,不瞧也罢……   燕妮内心兀自评判起来:“哼,论脸,三人都还不错。连振海是经典的俊男,身份也还可以;但是若论器大活好,恐怕要属陆坤;但这两人的营生都不太稳定。本小姐可不想整天刀口舔血过日子啊……相比之下还是杜子衡略胜一筹,但是那破名字又是个什么鬼?肚子疼吗……”   总之,就没个完美的!   不过,话说回来,哪个又比周泰差了去?   随便挑一个胜他上百倍好么——燕妮内心既不屑又得意地想。   她高坐枝头,清高不语,那模样越发撩了男人们心尖的痒处。   陆坤举杯道:“灵玉县主,今夜月色迷人,在下邀县主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另外两个美男,也用仰慕的小眼神瞟着树上,不甘落后地向美人举杯,发出邀请。   不等县主回答,寡妇却在一旁装傻弄痴,把手帕舞成一团花儿喊道:“灵玉县主快下来——树枝上头冷,你小心冻出大鼻涕来把女婿们吓着了,哈哈哈!”   疯疯癫癫的,把上好的风月和成了稀泥!   李燕妮气得肺疼!   他们让我下去,我就下?我有这么廉价吗?   ——她心里整个儿狞了起来。   当即,这位县主的神色越发清冷,一个翩跹的翻身,直直站到了树梢上!   白衣飘飘,迎风而立,好像要扶摇直上,飞入月宫。   下方惊掉一大片眼珠子。   “好绝的轻功!”   “天啊……竟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   一堆激赏之声,把阿泰肉麻得直哆嗦……恶寒不止。   “回去吧,锦娘。不瞧了。”   妻子却一脸兴致勃勃,“再看一看嘛……”   这时,只见燕妮满面冰雪之色,睥睨着下方说:“想让本姑娘下去喝酒,好啊!我出上联,你们谁对出下联,再邀我共饮吧!对不上来,你就算貌比潘安武功盖世又如何?左右不过无才无智罢了。本姑娘不稀罕正眼瞧你;对得出来,就算你貌丑无盐,功夫浅陋,本姑娘也引你为知己!”   众人一听,不得了!招亲还没开始,县主自个儿先出题考上了。   连忙正襟危坐,各个严阵以对!   三位美男子踌躇满志往前迈两步,满面含笑地等待仙子出题。   这一刻,锦娘莫名有了一种奇特的预感……   她不会把黄蓉对的那个对子拿来用吧?   只见,李燕妮把目光放空,缓缓诵道:“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请对下联!”   果然!   锦娘外焦里嫩地捂住了脸,“……”   我勒个去的!   下方一众男子好似受到一击,集体凝固住了!   “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绝了……”   各个纠着脑子,冥思苦想起来。   下方弥漫起一阵嘀咕声。“八大王……琴瑟琵琶,八大王……”   寡妇见李燕妮乔张坐致到如此高度,真是不忿到极点,搅乱道:“八大王,我看是大王八吧……”   又被酒后无德的李元庆扇了一记大耳刮子。   大家只当没看到。满心沉浸在对联之中。   李燕妮的俏脸上,越发浮现出清高不可一世的傲气……   锦娘见她如此,恶作剧的心全被挑了起来。   扭头向身后说:“哥,你会传音吗?”   丈夫眼神动了动,“会又如何?”   妻子连忙附耳,对他说了一些话……   丈夫的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来。   那厢,李燕妮见自己难住众人,又不免膨胀出满腔子仙气来。凌于树梢之上,愈发飘然地问,“怎么?各位都对不出吧。既然如此,本姑娘就不奉陪了。告辞!”   “且慢!”下方传来一声急不可耐的断喝。   那声音尖细,仿佛山羊在说话。   李燕妮定睛一看,是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侏儒!   身子不过两尺,长长的马脸,高高的颧骨,嘴巴咧得老大,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仅是这一瞧,就叫她心惊肉跳。   等那侏儒把对子念出来时,李燕妮险些一头栽下树枝!   “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灵玉县主,在下对得如何?”   寂静……   震惊……   然后,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对得好,妙绝,妙绝!”   现场响起一片喝彩声!   侏儒左右瞧瞧,笑得乐不可支。抬起喜气洋洋的马脸向树枝上瞧着,举杯道:“蒙县主不弃,愿与在下结为知己!”   寡妇弯腰曲背,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长相丑陋的江湖客们也都扬眉吐气,幸灾乐祸道:“灵玉县主,你的话撂下还不到几口茶的功夫呐,不会出尔反尔吧?”   这一刻,李燕妮只觉被人甩了一坨大鼻涕在脸上,分分钟恨不得晕死过去。   如何还能强作镇定,下去喝酒?   她僵在树枝上,勉强喝斥道:“大胆,是何人暗中指教于你?这对子,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   侏儒也是个怪脾气,见她瞧不起,立刻把杯子往石头上一砸,“灵玉县主你欺人太甚!说的话跟放屁一样,到头来还不是以貌取人——你敢下来跟我香个嘴吗?”   李燕妮满脸一阵红一阵白。   被羞辱得体无完肤……   陆坤护花心切,冲上去跟侏儒打了起来,“人还没尿桶高的臭东西,你也配肖想灵玉县主!”   侏儒武功倒是不差,立刻跟陆坤缠斗起来,竟也丝毫不显弱势。   两人一高一低,各有长短。谁也没法在短时间制服对方。   那侏儒前后腾挪,上下飞闪,只把人晃得眼花。向树上怒吼道:“灵玉,老子今日亲不到你,誓不为人——”   说罢,竟瞅准一个空当,扑向那棵大树!   李燕妮只觉肝胆欲裂,拔腿就向夜色中逃去……   侏儒紧追不舍。   陆坤也撒开大长腿,一路狂奔。   连振海和杜子衡不甘人后,也施展轻功向夜色中掠去。   现场乱哄哄笑成一团,纷纷说:“灵玉县主要倒霉了。那侏儒是个死心眼,能跟她耗上一辈子……就是人躺进棺材里,也要扑上去亲一口!”   寡妇笑得脸都变形了,直嚷嚷道:“我王水娣这辈子没这么快活过!从来没有……”   她一得意就忘形,开始口无遮拦,仗着一点子酒意手舞足蹈地说:“凭啥?大家都是破鞋!凭啥她能当县主,我就只配被人砸石块儿,凭啥——”   她满嘴的“凭啥”,随风酸了十里路。   李元庆又想抽她,大声呵斥道:“凭你比她破……你破得都没人肯穿了!她还有人肯穿!老子还想穿一穿呢,穿得着吗?”   王水娣忽然尖声狂叫:“你特娘的才破,你都被熊搞啦——哈哈哈!”   之后一片乱相,自不必提。   .   .   一场大戏瞧下来,严锦笑得肚肠也疼了,到家还在揉肚子。   “你这调皮鬼,再笑哪还能睡?”   丈夫拿起铜缶,往盆里倒入热水,拧了毛巾给她擦手揩面。   “睡不着我去厨房蒸包子。”妻子异想天开地说。   “省省吧。天寒地冻的,给老子消停点。”   他解了她的袄子,把人往被窝里一塞。出去把水泼了,才睡上来。   或许是能控制温度的缘故,他身上永远像个暖炉子。   这种寒天,两人盖一条被子就够了。   严锦习惯性地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算是为晚上的闹剧画上了休止。又深深吸一口气,把脸在他手臂蹭了蹭——   丈夫平躺着,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触她丝缎般的脊背,“现在感觉如何?”   “唔,暖洋洋的,整个人像飘在温水里。”   “好好养着。多养养,你的花丝才会变得坚韧强大……要多养养。”   他好像说服自己似的,不停让她“多养养”……   两人一时静默下来。   气氛里忽然多了一点心照不宣的旖旎。   “……大哥,你现在还想要吗?”妻子柔声说。   他僵了一会才说:“不想了,劲儿过去了。”   “我刚才掐你,是因为那地方不合适嘛……”   “……我不怎么想了,你好好养着。”   锦娘心中疼惜,伸手抚摸他。沿着腹部的体毛往上捋,最终把手停在他的胸膛上。身上其他各处都像冷静的荒原,唯有心脏这地方藏掩不住。   跳得像战鼓一样热烈,充满了战意。   锦娘抿了抿嘴,柔声说:“为了我,你克制得很辛苦。”   “也没有。我天生这方面没有太多需求。”他瞪着两眼,直直地望着屋梁。   她顿了一会,声音极小地说:“忘了听谁嚼的了,说体毛兴的男子,欲望也极盛……”   “说这话的必是个蠢货。”他的口吻极是不屑,“体形威猛的男子,难道就不能清心寡欲做人?什么屁话!江湖上的采花贼可都是些不长毛的白脸皮子!”   他又像辩论似的提出反证:“人家还说了呢,像你这种女子天生性淫。这话又哪里靠谱?你这种家伙一沾床就睡,倒是淫一次给老子瞧瞧!”   锦娘红着脸发笑,“……说得真难听。”   “话虽糙,理却没错。”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顶,低沉地“哼”了一声,“老子若没遇到你,有朝一日也会腻了这片山水,指不定就披上□□修佛去了。铁定一辈子把得定关,哪个魔女也近不了老子的身!”   锦娘微微抬起头,凝视幽暗中他刚硬的轮廓。   ——竟丝毫不怀疑这话。   她对刚烈、勇猛、坚毅、果决这些品质,总是有着说不出的着迷。与生俱来一点痴,就系在这上头……   世上纵有无数好男子,或英俊,或富有,或大权在握,或满腹经纶,她却冰心一片,独爱眼前这一份刚猛与坚毅!   凝眸间,心中渐渐升起万种缱绻,连眼睛也湿润了。   她语气里含着一丝哽咽,动情地说,“若有一日,你厌了儿女情缘,想要追寻大道,我必不做你的绊脚石……你证得大道,可回来再度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丈夫一时没说话,在黑暗中慢慢抬起头来,用那双银色眼眸沉静地凝视她。   片刻后,他抬手抚摸她的脸,指尖竟也颤栗了。   “……我的锦娘,我不会抛下你去任何地方。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只想与你死生相守,哪怕人世艰险无常,也与你生生世世共婵娟。我绝不反悔!”   锦娘的脸怔怔地凝固着。深情的泪水静静涌出了眼眶。   “好,”她压着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强作镇定地说:“既然大哥如此说,我便信你……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与君死生相守……绝不反悔!”   丈夫凝望着她。抚住她的后脑勺,将人慢慢摁到自己的唇边……   满腔的深情厚爱,赤子丹心,都糅在这一吻中交给了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吻完之后的小剧场:   一吻罢了,丈夫浑身都颤抖了。血液在皮肤下激涌,翻起一层层细浪。可是,他双臂抱着她,并不做任何侵略性的动作。   “哥,其实有件事我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他哑着嗓子,不太专心地应道。   “那个……每次咱们……好过之后,花丝经过灵气的淬洗,好像……就会变得强韧一点……能容纳的灵气也更多些了。”   黑暗中,一片静默。   就在锦娘以为他没明白时,他低叫了一声,“什么?”激动之下,猛然往起一跪。   这一跪力量无穷,床板发出一连串古怪的闷响之后,竟然轰然塌碎了一地……   锦娘:“……”   这就是你清心寡欲的样子吗? 第35章 太岁   这一夜, 心胸狭隘的侏儒整宿追捕灵玉县主。如疯子一般,惹得各家的狗吠成一片。   寡妇放飞自我的狂笑,彻夜回响不绝。   ——村子里, 到处弥漫着鸡飞狗跳的氛围。   就连最东头这户人家,向来的宁静也发生了严重崩坏——由于男主人太清心寡欲的原因,居然把床给睡断了!   塌陷程度非“粉身碎骨”不可形容。   妻子本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好好的,半点防备没有,忽然四脚朝天堕入一堆狼藉。   铜板、银子、以及碎木块“哗啦啦”铺开一地。细皮嫩肉的娇躯躺在废墟里半晌不能动弹。   这一刻,真是无语问苍天,欲哭无泪……   丈夫手忙脚乱把妻子捞起来, 又是吹, 又是掸,窘出了一身热汗。   竟还老着脸皮说:“瞧你这傻家伙干的好事, 这下往哪儿睡!”   妻子讽刺说:“真没想到, 我一句话石破天惊!把床都轰碎了!”   丈夫“嘿嘿”笑了几声, 顺着妻子给的台阶滚下来,带点撒娇口吻责备道:“这事儿咋不早点跟哥哥说呢!”   “我求你——还是自称老子吧。”妻子撒娇抱怨道。   丈夫浑身发热地噎了半晌, 嘟哝道, “……你这女子不像话。这么大的事都瞒着究竟是何居心!”   “没有瞒你!你反正不管什么动动脑子就能知道了, 还用我说吗?”   丈夫:“……”   今儿居然嘴拙, 有点辩不过她了!   他干脆不逞口舌之威,径直把人抱了起来。   黑暗中,响起了一下“咕噜”吞口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号称清心寡欲的男人用一种寡廉鲜耻的语气说, “我的锦娘……咱们站着来也行吧?既然没了床,干脆就别睡得啦!”   ……   一大早,秦漠穿过田间晨雾,来师父家吃早饭。发现家中气氛焕然一新,洋溢着说不出的灵动。   明明师父的脸一如往常像块铁板,可他偏偏觉出铁板下在开花,灿烂又傲骄,开得锦绣斑斓。   有喜事!   徒弟自作聪明展开了联想:“莫非我这小师娘有了?”   要是来一个小师弟,本人地位会迅速下降吧?   ——他充满危机感地想。   想完又暗笑自己小人胸襟,这种飞醋也要吃。果然有点娘们儿习气。   他决定不拈这种酸,却还是忍不住问:“师父今日心情极好?”   师父瞥他一眼说:“无事。不过昨夜功夫有所进益罢了。”   徒弟立刻由衷地恭喜了他——各自欢喜。   严锦抱膝坐在灶膛前,凝眸望着熊熊欢跃的火苗。   心中颇有预见地想:“往后恐怕每天都要追求‘功夫进益’了吧?真要命啊……”   “事情都知晓了吧?”外头传来阿泰的声音。   “知晓了。哈哈……”秦漠的语气得意起来,“那小太岁说,给他传音的男人声音沉浑,徒弟一听便知是师父无疑了。师父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他是弟子的人。”   严锦顿时直起身子,把耳朵竖了起来。   丈夫不屑地说:“老子倒没深想太多,不过挑个最丑的罢了!我说你这浑小子,先前不是说叫几个护卫上么?怎又挑了这等伟人来?”   秦漠坏笑几声,“是我误会了,手下那几个竟没人肯参加招亲。都说跟几只花孔雀争一个村姑,会丧尽一世英名!抵死不肯!那林谆也是,竟也不肯为了我这主子牺牲一把。徒弟对这帮人心灰意冷,也就作罢了!”   “却又为何寻那个矮将军来?”师父歪着嘴角发笑。   “说起这一宗……”徒弟邀功似的说道,“先前弟子去李家保媒,那李姑娘拿出一根蒺藜鞭抽打长贵,口中骂他是‘武大郎似的三寸丁’,语气厌恶之极……”   “武大郎?”   “嗯,武大郎!当时徒弟留了一份心,命人四处去查。可是,村中并无此人,村民也不知晓这句俚语。找遍整个莲花县,没人听说过三寸丁的武大郎……”   严锦吃不消地抹了抹脸!   翻得出来才怪呢!人家在清河县卖炊饼呐!   秦漠促狭地笑了笑,“恰好在追查时,林谆结识了一位身手了得的侏儒,江湖人称‘小太岁’!   因为营生艰难,经常揽些别人不干的活计,比老鼠还擅长钻营。徒弟一听,赶紧命人把这三寸丁招来,好好伺候县主大人!”   师父也笑了,似乎总算对徒弟有了点满意,在他肩上赞许地拍了一巴掌。   严锦听得直摇头。这对师徒在一块儿能搅得天翻地覆!   被他们同时看不顺眼的李燕妮,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啦!   所以做人啊,第一不能狂,第二不能装。   ——万一遇上更狂更会装的,可就完蛋了。   不一会儿,她把早饭摆上了桌。   大米熬制的稀汤,配白菜肉包、萝卜丝包,煎鸡脯肉,另有一盘绊菠菜,一碟蒸咸鱼,再加一盘蜂蜜核桃糕。   师徒二人挺抢食,吃得生龙活虎。心到眼到口到,谁也不跟对方客气。吃出了一种别样的欢腾,一种家的气氛。   好像外面环伺的危机从不存在;好像是亲骨肉一家人。   这位贵人徒弟似乎有着别样的情怀。   他好像恨不得是他们亲生的。全身上下摆足了“承欢膝下”的姿态。   难怪云信和尚说,这家伙天性里带着一股痴。果然没错。   人前智计无双、睥睨众生,一转身却跑这茅舍里,给人当儿子!   ——也只有他了!   早饭刚吃完,一身孤冷的林谆沿河而来。   这名贴身侍卫最近老贴不到主子的身,被抛弃的哀怨感别提多严重了。   到了门前,先弓腰行了礼,冷淡地禀报道:“世子爷,小太岁遣人来报,他追着灵玉县主在果林中跑了几十匝,人影子忽然一霎不见了。之后再未出现!”   秦漠“嘿嘿”一笑。   阿泰也扭起嘴角微笑,代徒弟发号施令道,“遣几个侍卫去,在她消失的那处扎营。不拘多少日只管等着,她不出来就别走开。”   “是。”   师徒相视一眼。   严锦不禁皱了眉,插话道:“……为何搞得跟痛打落水狗似的?李燕妮虽然狂,也不必追剿个没完吧……”   阿泰瞧她一眼,煞有介事把家主的威严端起来,低声训道,“妇人家懂什么?男人谋事,女人家莫要多嘴。洗碗去吧。”   严锦:“……”   这牲口今天有点嚣张呐!   莫非觉得从此可以尽情做个丈夫,里外都要把谱儿摆出来了?   丈夫耍完威风心里虚得厉害,又向妻子递了个求饶的眼神。飞闪着睫毛暗示她:听话,给哥哥一个面子!   严锦只当没看见,垂了眼,默默把碗收走了。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   ——真是虚荣又幼稚的男人!   好意思整天把佛理挂在嘴上,可算认识你的真面目了!   秦漠满脸挂着未经世事的无邪,装作没看懂师父做戏的小眼神。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换做往常,阿泰铁定要让他闭嘴别讲,今日却有兴趣听一听。“讲吧。”   秦漠犹豫一下,低声进谏:“师娘温柔贤淑,您这样呼来喝去的不太好吧……”   师父冷眼瞥他,高高在上地说:“你小子尚未娶亲,又懂什么婚姻之道?也敢来指教老子?”   徒弟挠挠头,谦卑地说:“师父说的是。”   天底下就您一人最懂!   师父八面威风地坐着,凛然问道:“往下这出戏,你小子打算如何唱下去?”   徒弟压低声音,微微凑近了说:“徒弟这一回去,马上就发个雷霆之怒,把相干人等都扣留下来,彻底追查绑架灵玉县主的嫌犯!不但这会子来招亲的,就连往日跟她有过首尾的,一一翻个底朝天来。”   师父略一点头,算是首肯他的方案,“阴谋耍得欢,只别忘了练功。等人家懒得耍阴谋,直接放开手脚跟你干,你怕是要完蛋的!”   “谨遵师父教诲!”   “嗯。今日便不考你功夫了,明日来了再做计较。滚吧。”   徒弟心中知道,他忙着要去哄师娘了,连忙毕恭毕敬起身告辞。   拐去厨房口,“孝心”十足打声招呼:“师娘,那我去了。”   ——乖得像个亲儿子。   严锦早已习惯他的肉麻和贪吃,把剩下的几个包子用布帕子包了,“带回去吃吧……也给林护卫尝尝。”   世子爷立刻欣然接到手里,“多谢师娘。”   林谆面色木然:“……”   带了那么多次,从没哪次肯给他尝一口的。   这种极品人类,天下肯定找不出第二个!   *   过了一会,丈夫无所事事地晃进厨房,语气亲呢地说:“我的锦娘忙活啥呢?”   “妇道人家能忙活啥,左右是瞎忙呗。”   “心眼就是小……”他捂了捂她的小手,噙着笑责备道:“偶尔给男人做一回脸又怎的了?”   “你在徒弟跟前脸还不够大么?”锦娘斜乜他一眼,忍着笑讽刺他,“当初死活不肯收人家,现在当师父还当出戏瘾了!哪天人家回了京城,你恐怕要捏个陶人儿来喊你师父!”   “这女人的伶牙俐齿真可怕……”   “可怕啥?你把脸做得这么大,仔细将来没人捧着砸到下巴!”   丈夫任由她数落。把人抱得高高的,自在地晃起了步子。满脸都写着春风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还在摸索更新的节奏。。。我的工作经常晚上要开电话会,写作效率就不太高。研究下来早晨和白天写效率会更高,然后晚上再发。要不以后就挪到晚上吧?   后面还有一更。   *   同一作者群的妹子屡次错过申榜,拜托这里给她推荐一下,文是欢喜冤家的类型,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太后娘娘有喜了》 第36章 摆局   这年秋天相比往年, 少了许多沉静和稳重。三天两头就会起一阵妖风,把所有人刮得七荤八素。   早晨,李燕妮失踪的消息已传得人尽皆知。   ——大戏又开场了。   因为夜间动静太大, 村民都信了寡妇的说法:   燕妮被江湖人追上,奸了,又埋了。   这一说法如不可阻挡的沙暴席卷了家家户户,一时甚嚣尘上。   村里处处响起生死无常的唏嘘。   大家纷纷感慨,燕妮果然是个没福的娃子,没命享受“县主”的尊荣。   ——大家的红眼病、心疼病转眼都好了,纷纷捧着一点子悲心, 作出一点子悲容, 去李燕妮家门口围观。   高傲的小红楼,像坟墓一样紧闭门户。   而官方正式发出的消息, 只是县主暂时失去了行踪。   贵人雷霆震怒之下, 疯病发作, 把江氏别宅的古董摆件都摔得稀巴烂,狠狠处罚了自己的手下, 下达死令说:“就算翻遍莲花县的山脉, 挖下去三千尺, 也要把县主找出来!”   前来参加选亲的江湖人, 全部作为绑架嫌疑人扣留在议事堂。   和李燕妮有过龃龉和话题的一干男女,都被列入嫌疑名单,呈到了贵人的面前。其中包括:   长贵,王寡妇, 李俊,江启,以及另外两名曾想纳她为妾的老员外。   贵人紧锣密鼓从各州县调来上千的人马,要打仗似的开进了李家庄,把子母山脉一带围得水泄不通。   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如此了!   村人又怀着一点羡慕,感慨道:“燕妮儿虽然下场悲惨,到底也算值了。”   严锦一如既往满脑子迷雾,想不通这里头的把戏。   难道这样唱闹一番,就能把“地头蛇”翻找出来?   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隐在暗处多年,不但能控制兽类还能控制人的超级大魔头,会对这样一场浮夸戏买账吗?   别提这魔头,就算换作是她,也只会躲在暗处,带着鄙视的冷笑看着秦漠那小子上蹿下跳吧!   她坐在门堂的太阳光晕下,给丈夫缝着一双皮靴。纯作消遣,缓缓地开动脑筋梳理这其中的脉络。   ——感觉颅内的脑汁简直比水泥还难搅动。   丈夫去了屋后干活。新屋基本已落成了。   他说:“我去做些收尾,晚上就睡里头。”   新家自从开建以来,他基本不许妻子踏足。说那是他的藏宝胜地,要到最后一刻揭晓。   锦娘心有灵犀,也愿意把惊喜留到最后。   即便去竹林里挑菜,也不会进去看。   婚姻中隽永的诗意,必须来自忍耐与沉静——她这么觉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丈夫回到了前头来。在她身前单膝跪下,平视她的眼睛说:“弄好了,晚上能睡进去。”   锦娘微笑道,“没有床真的不要紧吗?这样搬进新房,未免太草率了吧?”   “本就没打算放床。做的是地床,下面打了很高很粗的樟木龙骨……铺上褥子,被子一拉就能睡。”   锦娘听得惊奇,难道是类似榻榻米的房间?   见妻子神色,阿泰牵牵嘴角,换一种别有意味的语气说:“地床既宽敞,又结实……随便怎么折腾也不会轻易碎掉。”   锦娘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痉挛。故作懵懂垂眸说:“我把这个边儿缝上,跟你去瞧瞧吧。”双颊却飞起了红晕。   丈夫跪着没有动。眼皮慵懒地耷拉着,目光如清水般投注在她的脸上,显得沉静又和缓;里面却跃闪着细微的笑。   一片温馨的宁静中,锦娘听到了他轻轻吞咽口水的声音……   头皮上不禁发了麻。心里学他平日的口吻说了句:“要命的……”   她略微咳嗽一声,找话题打岔道:“大哥,那个……你徒弟这样子一场大戏能行吗?”   他顿了一会,才说,“能行。”   “万一李燕妮又现身了呢?他不是唱不下去了吗?”   “她一现身,就让小太岁去伺候。”   锦娘:“……”   放下手上做了一半的皮靴,“可是这样弄得家家鸡飞狗跳,又能逼出什么来?就算对方觊觎李燕妮的灵药吧,这会子人都消失了,人家还有必要出来咬饵吗?”   丈夫盯着她花朵似的嘴唇,一本正经地说:“我的锦娘,人家已经咬饵了。”   “诶?已经……咬饵了?”锦娘被这话题走向吸引住,“在哪里,谁啊?”   他的眼皮心不在焉地耷拉着,丝毫不像平时一样喜欢卖关子了,直接告诉她说:“那个杜子衡和连振海原是子母山和桃花岭的土匪。”   “诶……所以呢?”   丈夫抬起眼,手肘撑住膝盖,略微凑近她的脸说,“你想想,对方筹谋多年,爪子都伸到京城去了,会放过本地的山匪势力吗?”   锦娘心头如似拨动一个开关,亮起一盏灯,“不会!”   “嗯,当然不会。所以,山匪肯定早就是他的人了。但是这一大帮子山匪又太扎眼。庞大的组织想要为人所不知保持高度神秘,就必须泯然于众生。所以早前几年这些山匪都从了良,分散于市井中干起了正经营生……”   锦娘发现他越凑越近,不禁往后让了让,疑惑道:“有点道理。可是,他们既然都从了良,定然把过往都抹灭了吧?秦漠又如何得知他们是山匪呢?”   丈夫把手搁在她腰上,似乎怕她从杌子上摔下去,“锦娘想说什么?”   “我是瞎想的……万一秦漠这消息是错的呢,毕竟这莲花县是人家的地盘啊。给你弄个假消息还不简单?说不定陆坤那个不相干的才是坏人呢?”   丈夫露出一种堪称迷人的笑,“脑子总算会拐弯了。不过就算如此,也还是咬饵了吧?”   锦娘一阵错愕,很佩服地点头道,“大哥说得有道理……所以不管怎样,这几个俊美男子一出现,就等于咬住饵了是吧?”   “没错。”他十分肉麻地夸赞道,“我的锦娘很聪明。”   “求你啦,还是喊我傻家伙吧……”她抽抽嘴角,带点戏谑说,“咱们可是清心寡欲的老实夫妻呀。夸来夸去,也太巧言令色了吧。”   丈夫狞笑道,“再敢提清心寡欲这种虚头花脑的词,老子就白日宣淫表示抗议……”   锦娘:“……”   两人故作严肃地对视着,各自嘴角的笑乍隐乍现,最终一个不慎爆发开来,又羞又甜地不能忍,抵住彼此的额头,傻笑个没完没了……   直到秦漠派了一个护卫来,请师父去帮忙坐镇听审……二人的蜜月时光才被生生打搅了。   *   村口的议事堂成了临时公堂。   夫妇俩抵达时,看到一帮待审的人如同瘟鸡般被归置在李氏祠堂的门口。一眼瞧去,完全是昏庸老爷要草菅人命的架势。   这戏唱得有点不伦不类。还没问讯,就禁锢别人的自由了。简直是不讲王法,一派胡来。   但是又好像越是如此,越有疯狂的战意,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阿泰的目光扫视着每个人的表情,脸上神色深不可测。   严锦小声地说:“对方肯定是故意咬饵的。他对秦漠的套路肯定了如指掌,瞧着他扯住一根蜘蛛丝走进又黑又深的蜘蛛洞里,一定潜伏在暗处阴笑吧。”   丈夫只是眯眼瞧着那帮人,没有说话。   严锦抿了抿唇。总感觉现在像一场棋局对弈。对方乐得让秦漠先蹦跶几下子,然后会祭出一个精妙的杀招,让他一溃千里。   她心里突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丈夫缓步进了议事堂。   秦漠像个阎王爷似的,沉着脸坐在案后——被审者是长贵。   贴身护卫林谆临时充当书簿,如判官似的拿着一支笔,在录簿上划来写去……字迹如鬼画符。   见师父到了,秦漠起身相迎。阿泰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领着妻子坐到了一边的木屏后面。   从木屏上镂空的花纹瞧去,长贵已完全恢复了年轻簇新的皮囊。看上去比从前白了不少。个头不高,却眉眼清秀。   或许是情伤未愈,也或许是遭遇灵洗的缘故,两眼的神采好似灰烬,折射出一个苍白、倦怠,永远也没法恢复活力的灵魂。   连从前那份疯狂的执着也没了。   秦漠一张口审问,问题就十分劲爆。   锦娘刚坐下来,就听见他石破天惊地甩出一句:“上回你说和李县主有了肌肤之亲,事情如何发生的,如实道来吧!”   锦娘瞧了丈夫一眼,“……”   阿泰抽抽嘴角,对外面的徒弟传音道:“别的无需纠缠,只问他之前那三晚与他在果林子里的,究竟是谁!”   秦漠神色一动,正要重新发问,长贵已经用做梦的语气开了口:“那天晚上,燕妮儿突然出现在我房里,说她全身好热好烫,说她心里其实是有我的,要不是我那个娘,早就跟了我……我们是一对苦命鸳鸯。”   长贵木着脸沉默片刻,“我跟她一起进了林子。她主动脱的衣服……”   秦漠打断他问道:“你确定是李燕妮?”   “确定。”   “天那么黑,为何能确定?”   “她提了灯来,让我瞧清了她的脸……”长贵冷冷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棒,写了六千多字啊。求花花来。。 第37章 昏官   公堂内, 犹如漫开一层灰色迷雾。   “她提了灯来,让我瞧清了她的脸……”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诡异,大有问题。   深更半夜去和情侣幽会, 谁会提灯照自己的脸?   藏着掖着才是常理吧?   锦娘的背上爬起一股阴森的寒意。   她瞪着一对透亮的眼,使劲儿瞧着丈夫。   阿泰牵着她的一只手,安慰地抚触着。   缓慢眨动的眼睫,透着莫测高深的淡漠感。   镂空的长屏外,秦漠开始对长贵的话揪着不放。   一遍一遍询问李燕妮当时的情状,连发带的颜色也不放过。   “你再仔细回想,她可有细微的不同?”   长贵似乎烦了这位贵人老爷, 语气冷冷地说:“啥叫细微的不同?燕妮本来就多变, 她每时每刻都不同。”   锦娘抽抽嘴角——这的确是大实话。   秦漠犹疑半晌,忽然别有意味地问:“眼睛呢?”   他押宝似的紧紧盯着长贵, “她的眼睛可有异常之处?”   长贵顿住……枯萎的目光落到前方的地面上, 良久静止着, 好像体内的生命忽然离了席,把空荡荡的躯壳留在了这里。   “眼睛……”   他被触动了似的, 疑惑地呢喃起来。   秦漠紧追不舍, “眼睛如何?”   长贵露出一种呆呆的神情, “眼睛啊……”   秦漠丧失了耐心, 径直敲着桌子问:“眼睛是不是红色的?”   长贵皱眉,语气确凿地说:“不是。”   秦漠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眯眼瞧着他。   长贵微微歪了头,回忆道:“她的眼珠子好像是灰的……我当时以为是灯的原因。”   “你说什么?”   “眼珠子是灰的。”长贵忽然斩钉截铁地说,“有点像阿泰哥的眼睛那种颜色。”   说完, 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了。   秦漠的眉眼往下一沉。空气瞬间凝固了。   锦娘无意识地张开了嘴,怔怔瞧着丈夫的灰眼珠子。   阿泰转动目光看向妻子。   神态平静得过分,以至于显出一丝无情和冷酷来……   过了一会,外头传来秦漠的声音,“你确定?”   “确定。”长贵说。   又是一阵沉默。   秦漠忽然用威胁的语气说,“此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明白?”   “是。”   贵人老爷坐直身体道,“林谆,先把人带下去吧。你们几个也暂时退避。”   “是。”   安静……   无所适从的安静……   半晌后,秦漠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蹭摸到木屏后。鬼头鬼脑,脸上挂起了一丝讨好神气,凑了上来。   “师父……照这端倪看来,对方是想把您攀扯下水吧?”他咬着牙问道,“要不要把长贵拉出去凌迟?”   这表情大概是跟宫里阴狠的太监学来的,浮夸得要命。   锦娘真想呛他一句:好好回家练一练,再来装可爱吧!   阿泰嫌弃地说:“休来卖乖装怂。你只管往下查,无需忌讳什么。”   秦漠“哎”了一声,飞速瞧了瞧师父的眉眼。   他的眉骨突出,两道浓眉如张扬的弯刀,霸气十足悬在眼睛上方。别人瞧他,第一眼便得到凶悍冷戾的印象,不敢仔细多瞧,从而极易忽略眉骨下方那双罕见的瞳眸。   灰银色……   这是一双神祇的眼睛——秦漠觉得。   “师父,既然提到了这话,弟子就斗胆问一句吧……您眼睛是生来如此吗?”徒弟冒死问道。   阿泰发出一声冷笑,挑起一侧的眉毛说,“怎么,这么快就把疑点转移到老子身上来了?”   秦漠连忙往地上一跪,“息怒呀!徒弟哪能是那种意思呢。徒弟就是一下子对师父有点好奇……”   锦娘顿时把脸一板,毫不留情教训道:“我看你是恃宠生骄,蹬鼻子上脸!师父的私事也敢问东问西!你师父的秘密连我也不知道呢,你倒一上来就僭越个彻底,简直不知轻重!”   阿泰:“……”   沉肃的心情猝不及防一裂。肚肠子也发了痒。   他目光斜过去,要笑不笑瞅着自己的女人……   秦漠深深地低下头,“弟子知错了。”   “出去做你的事。”师娘沉着脸说。   平日里温柔的人,耍起威风来比王母娘娘还可怕。   “是。”   秦漠轻浮地找了一通骂,心情反而自在多了,摇着轻快的步子去了外头……   屏风里,夫妻俩默默对视。   被触到了禁区,气氛有点生硬,又有一点滑稽。   阿泰眉头微动,用清澈的灰瞳定凝地瞧着她。   妻子顿了一会,缓缓抬起手,描画他的眉眼。   ——神色中升起温柔的安慰。   仿佛在说:“没事。无论怎样我都站你这边……”   丈夫没有动弹,微微垂了眼眸,任由她抚摸着。   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   少顷,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我的锦娘,有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了……并非不与你说。”   锦娘怔住了,错愕凝固在她的脸上。   声音没有刻意避开徒弟。   秦漠立刻竖起耳朵,若有所思地撮圆了嘴……   不记得了吗?那事情就有点玄啦。   秦漠静静地杵了一会,猛然回味过来师父对师娘的称呼,“我的锦娘”,老天爷,真是三万尺深的醉人柔情啊!   原来私下里师父对师娘竟如此说话么?   秦漠忽然有点害臊,莫名红透了整张脸;连忙走到外面吹了一会子冷风,才稍微定了神。   他甩甩头打起精神,才把官威重振起来 ,中气十足吼道:“林谆,把那几个想纳妾的带进来!”   林谆瞥他一眼,立刻领着侍卫去带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如土匪般凶神恶煞押了三人进来。   两个锦袍加身、肚大腰圆的老员外,外加一个温润如玉、美得像幅画的江员外,形成奇妙的组合进入堂内,往地上一跪。   案后的土阎王冷森森地说:“听说,几位发了疯想纳县主为妾?”   堂下三人伏在地上,互相瞧了一眼,哆哆嗦嗦的。   “是也不是?”老爷咬着牙质问。颇有点上瘾地把惊堂木一拍。   两个老员外嘴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怕下一刻要被拉去砍头,“哼哧哼哧”喘得厉害。   江启到底年轻些,镇定地说,“回禀贵人的话,此事的确属实。小的素来爱慕李姑娘,曾先后三次上门提亲,想……纳为贵妾。”   锦娘透过镂空的木屏瞧过去,江启的脸像镀了一层质地温和的厚漆,除了一成不变的温润之外,显示不出任何微表情。   那张脸虽然白净,却有着黑夜般的特质。好像内里糅合了几百种人性,最终呈现到外头的,只有这一片温润又危险的混沌。   ——锦娘和往常一样,一见此人就感到分外不适,不禁征询地看了丈夫一眼。   他曾经说过江启不是好人。“地头蛇”会不会是他呢?   但是,此人虽然怪异,年龄上却不太吻合。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十年前不过是个孩子吧!   外头,秦漠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问道:“先后三次上门啊?江员外对李县主颇有执念啊。”   江启惭愧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姑娘娇俏灵动,蕙质兰心,确实令江某……”   “你家中娶的也是一位娇妻吧?听说是本府刘知州的侄女,刘小姐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呀!”   江启越发惭愧,“内子确实温柔贤淑。”   秦漠微妙地顿在那里,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江员外,你虽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娶这样门第的妻子也不算门当户对吧?”   江员外温声细气地说:“人生在世,讲究一个情之所至,率性为之。何来那么多的瞻前顾后?论门第之差,贵人以王族身份拜入乡野门中,更为惊世骇俗吧?”   说完,他抬起头,抱歉似的微微一笑。   秦漠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惊堂木,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手里没准头,把那劳什子惊堂木“啪嗒”往案上一掉,吓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   真是集官威与匪气于一身,不伦不类到了极点……然而,看上去依然高贵得夺目!   锦娘觉得,对这徒弟不服都不行。   在一阵诡异又荒唐的沉默之后,贵人老爷忽然用交心的口吻说:“江员外,你用情如此之深,对县主的招亲想必不太高兴吧?”   “实不相瞒。江某确实日夜茶饭不思。”   秦漠顿时把语气一厉,“所以你就想了阴招,绑架了灵玉县主吧!”   江启连忙伏地,“小的不敢。”   “本官觉得你敢!老实交代吧江员外,县主是不是被藏在你家的地窖里?”   两名老员外扭头看着江启。   锦娘错愕地掉了下巴……   江启并不慌张,“小的真的不敢。”   秦漠凶猛如疯犬一般把惊堂木一拍,议事堂里的气氛被他砸得稀巴碎。   锦娘瞪眼瞧着丈夫,见他嘴皮子微微动着,似乎是在对外传音。   不一会儿,只听秦漠阴恻恻地说:“江员外,没人比你嫌疑更大啦。你非要本官用刑才肯招是吧?”   “贵人明鉴,小的绝没有绑架灵玉县主!”   “林谆,给他用刑!”   林谆木着脸,生无可恋看了主子一眼:刑具呢?   秦漠狠狠瞪着他,“找根粗棍子来,趴掉裤子打屁股!打到他肯招为止!”   锦娘:“……”   这徒弟凶残至此,是师父刚才的授意吗?   江启伏在地上不动。既不求饶,也不喊冤。   像吓傻了一样。   地上的手缓缓握了起来。   ——他生气了!   锦娘好奇他此刻的脸会是何等模样,但是他偏偏不抬头。   两个护卫拿了一张条凳来,把江员外叉起来。他的手在颤抖,脖子断了一样以扭曲的姿态垂着,默默承受了这桩从天而降的刑祸。   锦娘忍不住又对丈夫瞧了一眼。   他完全是讳莫如深的神情,目光穿过木屏,深邃地注视着外头。   荒唐的贵人老爷踱着官步走出去,张口说:“都愣着干嘛?脱掉裤子打屁股,没听见?”   不远处的祠堂门口,一干人等投来惊恐万分的目光。   侍卫扛了棍子来,伸手掀开江启的袍子,就要扒掉裤子……   锦娘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事对一个体面的员外而言,是一辈子难以抹去的耻辱吧?   可是,江启竟然一点反抗都没有……   好诡异,好扭曲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且慢!”   锦娘连忙张望过去:只见两个丽裳妇人走了过来。   其中一位,正是先前在飨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江老夫人!   举手投足端庄大方,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像见过大场面的。   她冷着脸福了一礼,“不知大人此举是何意?我儿犯了何罪?”   昏官把她上下打量一通,“他绑架了灵玉县主!”   “大人可有真凭实据?!”   “真凭实据?”秦漠阴着眼神说,“本官这不是在找么!”   四周皇家侍卫感到无地自容……   江老夫人:“大人这是打算对我儿屈打成招,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秦漠一疯到底地说:“本官就是王法!”   众人:“……”   这是要造反吗?虽然你是皇家的,也不能放这种厥词吧。   林谆觉得,这个人间奇葩自从拜了一位脾气拽上天的师父之后,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议事堂内。   锦娘不无忧心地问丈夫:“哥,你徒弟这样不要紧吗?”   “不这样可不行呐,”丈夫扭起一只嘴角,别有深意地说,“只有疯子才干得过疯子……”   “姓江的是坏人吗?”   “锦娘认为呢?”   “……他看起来有点表里不一,给我的感觉复杂又危险,但是,评判别人好坏毕竟不能依赖直觉吧?秦漠这么针对他是有什么疑点吗?”   丈夫“唔”了一声,微微调整坐姿正对她,好像有长篇大论要说,一本正经地望住她,最终却只是微微一笑:   “我的锦娘,有时候直觉就是胜败的关键呐。”   锦娘若有所思。   丈夫又用静谧的声音说:“尤其咱们这种人,直觉和理智是同等重要的东西。”   “大哥你也觉得那家伙是条毒蛇?”   丈夫未予置评,只是抿着嘴做了个咀嚼的动作。   短短几句话功夫,外头的荒诞剧又迎来新的剧情高|潮:   疯狂的昏官与江老夫人争执几句后,立刻把尖锐的矛头对准了江老夫人,和一同前来的江少夫人。   他冷笑道:“现在本官看来,你们一家子都有重大嫌疑啊。”   江老夫人气得双目喷火,“不知老身又何来的嫌疑!”   秦漠:“夫人看似端庄大气,实则是趾高气扬的人。你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给儿子娶妻也必须是高官之女!你儿子要纳村姑为妾,一定让你不满意吧,所以恶向胆边生对李县主实施了加害?你敢不敢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老夫人拔高声音怒斥。   秦漠又瞧着江启纤柔端丽的小妻子,冷酷地判决道:“至于你,丈夫突然要纳别的女子为妾,一定嫉妒得咬牙切齿吧?于是,婆媳两个联手起来,把一个好端端的县主害死了吧!”   江少夫人瑟瑟发抖,吓得两眼含泪。   江启缓缓抬起了头,“大人要惩罚小的便罢了,又何苦为难两个手无寸铁的妇道人家?”   锦娘抠住屏风的镂孔,定定瞧着那张脸。身上泛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像程序紊乱了似的,那张温润的脸上浮动着细微而密集的颤抖,似乎到了彻底崩坏的极限,下一刻就会病毒大爆发,变身为超级怪兽,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秦漠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饶有趣味地瞥着江员外的表情。忽然扭头对林谆说:“把这一家三口先关起来。派几个人去他家各处搜搜,挖地三尺把县主找出来!”   他磨着牙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谆跟不上主子狂狷不羁的步伐,掉链子地问:“没大牢,往哪儿关?”   秦漠横他一眼斥道:“蠢材,下面不是有个秘道?!”   林谆闭了嘴。被焦雷劈傻了似的,原地静默半晌,才招来几个护卫把江员外一家扭送了下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的人间奇葩主子又判了陆坤、连振海、和杜子衡等人一个奇葩的罪名:追袭罪。   也同样叫护卫扭送进临时牢房。   陆坤被刺激得青筋暴胀,凶兽般嘶吼着,上来要跟昏官拼命。激亢的叫声简直要掀翻屋顶:“狗官!你好好去打听打听爷爷是谁,小心踢到硬茬葬送自己狗命!”   他的大蟒蛇昂着身子,把红信子吐得像火苗一样。   十来个侍卫立刻冲上来,把嫌犯制服了。   丧心病狂的“狗官”又追加他一条“恐吓朝廷命官”的重罪。连坐了那条蛇和他的两个同伴!   “两侧的出入口派重兵把守!每天给他们吃一顿牢饭!”   昏官冷酷无情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怕,没有鬼。。。和所有悬疑书一样,最后的答案都很简单,不离谱。   谢谢妹子们的鼓励~ 第38章 新家   因为丢了一个灵玉县主, 贵人老爷彻底得了失心疯,以雷霆之速颁下一道道邪气逼人的命令,完全不计后果了。   他从县城军卫调来兵士, 派往各嫌犯家中大肆搜捕。私库、地窖乃至闺房,一律进行狂风般的扫荡。   “振海镖局”和“洪丰商行”,也因为大当家的“追袭”之罪而遭遇查封。   就连李俊和王寡妇这种小喽啰的家中也未能幸免!   整个村庄乃至子母山脉,都笼罩在他掀起的黑色恐怖之下。   锦娘从最初的惊愕逐渐变得麻木,直至后来彻底“审美”疲劳,对这种革命暴徒似的举措丧失了兴趣……   “应该没什么用吧,大哥。”锦娘撅着嘴, 有点无奈地说。   她有着强烈的直觉, 敌人正怀着扭曲的乐趣看着他蹦跶呢。   ——她都有点同情那只跳蚤般的徒弟了。   “为何如此说?”丈夫考较似的问她。   锦娘不太自信地默了一会,瞧向丈夫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 既然山匪会被对方控制, 军队难道不会被控制吗?”   ——搞不好当初把粮食偷运进村的时候,对方也早已了如指掌了吧?   丈夫对她绽开一个怜爱的微笑, 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锦娘眉尖微蹙, 犹豫道:“我现在想起来, 上回来参加飨宴时……”   “怎么了?”   “那些官员……看上去全都十分倦怠啊……十分倦怠。”锦娘扯住记忆中的一根细丝, 往深处探了一探,“还有,那会儿来收粮食的乡簿大人,也是半死不活的, 一丁点儿人气都没有。那是遭遇灵洗之后被控制的模样吗?”   如此一推理,她好像触及到了真相的肌肤,一下子被其爬虫似的温度惊得遍体生寒。   ——这或许是一个看起来正常、实则被高度控制的世界吧。   ——不,其实看起来也不正常。   蓦然间,她想起了前世曾看过的乔治.奥威尔的小说。   荒诞的阴云从四周围拢而来,不容抗拒地罩住了她的头顶。   丈夫缓缓倾过身,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安慰地停留少顷。   “……回家吧。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搬新家去。”   他慢条斯理从座上耸立起来,拉了妻子往外走。什么意见也没发表。   锦娘浑浑噩噩的。   到了外面,丈夫对那徒弟说:“既然把姓江的发落了,你也没脸再借住人家屋子了吧 ?”   徒弟灿烂一笑,“脸倒是有……但是……”   “哼。”   “嘿嘿,如果师父师娘肯收留弟子,岂不比那儿强多了?”   “也罢,老子怕你在外面活不到天亮!”   “徒弟也有这种预感……刚才脖子上一直发凉。”他揉揉脖子,撒娇道。   锦娘撇嘴,带点嫌弃恐吓他,“你自己早些把被褥带来吧。来晚了,小心被南边坟地的鬼带回去当夜宵。”   “是,师娘。”徒弟笑道。   夫妇二人相偕离去。   威猛与纤秀的身影从乱哄哄的浊流中穿过,宛如掠过荒谬现实的清光,给人以无以伦比的慰藉——这是秦漠心头的强烈感触。   走在向东的路上,锦娘向村口回望了一眼。人来人往,东奔西忙,像一幅荒诞风格的世情画展现在那方天地里。   天上若有神灵,俯视如此人间图景时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在想什么,我的锦娘?”   “我在想……这个世界像假的。所有人和事都极具荒诞性,包括我们。我们可能也是假的……”   丈夫顿住少顷,用陈酿似的嗓音低声一叹:“……尽十方世界皆是真实众生,而真实皆是虚妄。”   锦娘歪了头,把这话置于舌尖品味着。   只觉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味道流进心里去了,可是依然什么都不明白。   “大哥,你真的只读过一本经书吗?”   “为何如此问?”   “你好像什么都懂。”   丈夫翘起嘴角,“人生在世,读一本真理相关的书尽够了。它教会你掌握万物真相,知一而觉百。最后还能让你明白,你自以为懂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   妻子发笑。他也笑笑,向她瞧过来。   彼此视线接触,从各自眼底撷取了一份温情,又安静地别开了。   回到东面来,喧嚣也罢,荒诞也罢,都成了远方的背景。   他们的家在树叶、鸟虫、与流水组成的宇宙声音中静美伫立着。处处弥漫着牢不可破的幸福氛围,随便一抔空气里都是童话般的滋味。   这里恐怕也是虚妄的——只不过,这虚妄是如此美丽怡人。   一到这里,锦娘的心就定了……   略作休息,丈夫发出正式的邀请,要带她看后面的新家。   他舔了舔嘴唇,显得有点紧张。连声音也变得有点干了。   咳嗽一声道:“我的藏宝胜地可算落成了……”   或许是下面的话太肉麻,半天未能宣诸于口。脸膛泛了红。   锦娘美目流光,含笑道:“那还不请本宝进去镇宅?”   丈夫失笑,“在肉麻话和脸皮厚这两件事上,我果然不及你!”   他在前头走着,领她去那座历时二十多日、凭一人之力打造的全木大房子……   房子的门当然是朝南的,距茅舍约莫两丈之远。   两侧向东西拓宽,后面辟掉一片竹林,占地从原先的小半亩,差不多翻了个倍。   与茅舍相比,这是个庞然大物般的存在。   锦娘头一回如此认真注视它。它就好像深梦里的一片虚影,缓缓在现实中投射成形。   一下子占满了她的眼底,在心间激出许多的惊叹来!   “咱们新家很棒……”她喃喃地说。   丈夫眨了眨眼,沉静而矜持地得意着。   屋檐是庑殿式的,一条正脊加四条垂脊。壁上开了大窗,已经贴好了崭新的障纸。余下各处,钉着深棕色的粗木条,一眼瞧去像巫女隐居的森林别宫。   ——朴拙,孤傲,遗世而独立。   就外表看,不比她见过的任何建筑差。   气质脱俗!   入门厅之前,有六级宽大的木阶。阶上是一条长廊。   他牵着她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上去。   推开厚重的木门……   锦娘陷入了错愕。   她以为会看到一套空荡荡的房子,扑入眼帘的……却是布置精当的清新家居!   木壁,地板,矮几;竹帘,障门,小灯笼;就连她喜欢的野花也摆上了——十足惊掉了她的下巴!   好别致的地方!   既有唐代遗风,又有山村野趣!   “咦……啥时候装饰起来的!我怎么一点没看到你搬东西!”她四下摸摸看看,惊奇得两眼发光,不停地发问。   丈夫从她的表情中获得巨大的满足。二十多天来的辛苦劳作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他把人一抱,“走,瞧咱们的卧房去。”   “东西何时买的,我咋不知道?”   “大多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徒弟悄悄送来的……”   “啊?!”   丈夫掀开竹帘,拉开北面的障子门,进入一个庭院。   庭院里是空的,花草菜蔬尚未落户,只铺了一条石子小径。   东西两侧是两排房子。   丈夫随意介绍道:“东边是厨房、粮仓、和吃饭的小厅。西北角和西南角各做了一个净房,里头装了兽头喷水和压水轱辘,以后洗澡可在家里。”   “啥?”她抱着他的脑袋,困惑地问。   丈夫瞧着她的样子,又笑了……   进了他们位于庭院后的屋子,先看到一个类似起居室的小厅。里面已经摆好了茶桌、壁挂和野花,铺设了洁净的地板,清清爽爽如一片初生的净土。   拉开旁边一道宽大的障门,里面就是他们的卧房了。   锦娘瞧得挪不开眼睛……   地方不算大,却相当的隐秘温馨——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地面整体都被垫高了。   爬上一个三层小台阶,便是他所谓的“地床”,木板上铺了淡青的草席垫。   一眼瞧过去,满眼的清爽与舒适。席垫上有花鸟纹,风情活泼可爱。   贴着西侧墙壁,做了衣橱和暗柜,门上装饰着清雅的兰草。   地床比“炕”要矮,比“榻榻米”要高,介于两者之间。格调别致有趣,很是勾人童心,一瞧就想在上面打滚。   “上去躺躺?”   “不了,身上脏,还没洗澡呢……”   她的脸又甜又羞,像个孩子。   “脏啥!”   阿泰径直把她往上一抛。   笑声像清泉般在幽谧的空间里漾开……   两人仿佛掉进秘密山洞里的一对萌兽,尽情地嬉闹玩笑,耳鬓厮磨。最后,毫不意外点燃了火花,不得不以一个火热的吻来慰劳彼此。   一吻过后……   他献宝似的拉开衣橱门,低沉地说:“我的锦娘,你看。”   锦娘惊讶地瞪直了眼,里面……竟然是大红的婚被!   她的神情凝固了。就那般痴痴瞧着,心头被那热烈的红冲击着,滚滚翻起了热浪。   她的鼻头有点酸,眼睛也变得模糊了。   不知不觉,一滴清泪落了下来。连忙垂了头,在泪水中羞涩而甜蜜地笑了。   男人却生怕她感动得不够,又拉开暗柜,拿出一个乌木红漆的首饰盒来……一样一样拿给她瞧。   他凑近她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女人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   秦漠命人整理了被褥,自己把担子往肩上一挑,就要出发去师父家。   贴身护卫满脸的幽怨要滴下来。   屡次张嘴,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道:“要不,属下跟主子一块住过去吧?”   “不必。”秦漠无情地挥挥手,“你跟他们说,所有人搬出江家,离我师父家三百步远驻扎下来,没事儿谁也不许上去……有看守任务的,也一刻不许疏忽!”   “小的这样就不叫贴身侍卫了吧?连个小厮的地位也比不上了吧。”林谆木着脸说。   秦漠把五官皱起来,带着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嫌恶表情说:“你非要贴着小爷干啥?你住过去合适吗?我师娘年纪小,又貌美如花,你这种外男去了岂不冲撞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师父把你这颗塞满……什么草的脑袋拧下来!”   “我是外男,主子就是内男了?”   “一日为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们的儿子。”他笨拙地挑起担子来,走了几步,忽然用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语气说,“如今这形势,你也不必穷讲究那些个规矩啦……若能把事情了结,小爷还全须全尾活着,指不定就在山里造个小屋过下半辈子。什么劳什子亲王爵位谁要给谁!”   “京城的爹娘不要了?”林谆不无僭越地问。   “那还能算爹娘么?”秦漠声音发冷,挑着担子走了起来。一步三颠。   林谆好像要跟去取经似的,默默跟在他的担子旁,“小的还是忍不住想问一句,这样出其不意使尽邪招,不会捅出什么弥天大祸来吧?主子心里到底有没有谱?”   “放心,有谱。”秦漠瞥他一眼,“肯定会捅出弥天大祸来。”   林谆:“……”   “有弥天大祸,就怕得不敢捅了吗?”秦漠淡淡地说,“这可不是小爷的作风啊……”   小爷勇猛起来可是九头牯子也拉不住的!   ——这脾性早已得到两位师父的真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小妹子说看不懂……要不来个剧透吧?   小小的剧透:   其实这个世界真的就只有一个“怪”,就是男主!坏人的力量都是他遗失掉的。至于怎么遗失掉的,暂不剧透。   他最终要把那些力量收回来,才会变得完整。   小小的剧透。   *   今天有点少。。我对着大纲发了一下午的呆啊。。明天再加油吧! 第39章 此夜   夫妻俩把东西搬入了新家。   他们的家产不多, 无非是些衣物、厨具和粮食。阿泰来回两三趟,尽都搬完了。   只剩下一座空掉的旧茅舍。   他说,把它夷平吧, 给新家让出门脸来。   锦娘虽知应当如此,内心却千百个舍不得——虽才住了一个多月,心里已经很眷恋这间曾经的“鲍鱼之肆”了。   “留着也行吧,放放杂物。”她犹豫地说。   “哪有人家把杂物间放大门口的?”   丈夫毫不留恋地伸出大掌,轻轻往那土壁上一拍。   宛如末日灾难一般的效果,无数裂缝从墙壁内里绽开,茅舍瞬间塌陷了下去……   力量深入到屋体架构的内部, 以宇宙大爆炸的方式扩散, 将那旧居碎成了齑粉!   一粒尘灰都不扬,落花一般委地, 轻轻旋转, 最终凝成一座紧实的小丘。   ——连断瓦残垣的痕迹也没剩。   锦娘惊怔又失落地瞧着, 心头泛起了一点失重感……   丈夫毫不拖泥带水,将那小丘一巴掌挥去了西边的田里。   就像了结了一个旧时代, 门口变得空空如也, 只留下一块苍白的斑迹。   昏黄的夕阳光照耀在上面……   锦娘抬起眉毛, 静静地瞧着。   他回过头, 缓慢移步过来,渊亭山立往她身前一站,伸手摸了摸她的肩。“你这傻女子,这也值得伤心么?”   锦娘伸爪子在他胸前挠了挠, 轻轻地说:“你这臭男人懂什么……”   阿泰凝睇瞧她,神情脉脉的。口中打趣道:“只要这臭男人还在,你在乎那破房子做什么?”   锦娘鼓起腮帮子发了笑,在他胸膛上不着力地捶了一下。心里那一点伤感便烟消云散了。   森林别宫似的木屋如同摘掉了土帽子,正式在山水间露出了清丽的门脸……   秦漠来时,惊声连连,满口夸赞道:“徒弟这辈子没见过这等好房子。”   “比你家的王府大宅还好不成?”师娘不信他,挑刺儿说。   “肯定好多了!”   气场绝不一样。那里像坟地;这里是仙乡洞府!   ——秦漠打心眼儿里如此认为。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女主人张罗了不少好菜。在清雅宽敞的饭厅里,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香暖的人间烟火味,袅袅地盈满空间,把三人拖进了美好的人生况味,品尝到了幸福的醉意……   后来,锦娘听见河岸有人声,才知徒弟的十五个侍卫在三百步外扎了营,连忙又去厨房炖了一锅萝卜山羊羹,等师徒二人酒足饭饱,正好熟了,叫徒弟送了过去。   锦娘望着河边燃起的火堆,颇觉这世道艰难,谁活着也不容易。   好端端当着皇家侍卫,突然主子当上了农家子弟,他们也只能跟着在深山僻野中讨生活了。   作孽!   “不知道下午的事有没有进展,大哥,你问了他没?”锦娘喃喃地说。   “能有啥进展?”丈夫牵住她的胳膊,“回屋吧,外头冷。”   “折腾一下午,啥也没搜到是吗?”   “能搜到啥?”丈夫叉着胳肢窝,把她抱了进去,“这世界就像一片坚硬的冻土,真正的面目早已掩埋在深层地底,凭他这点虚张声势的本事,想要掘开一条缝来也难。”   锦娘缓缓擦着桌子,失神地说:“其实,这件事完全是一种颠倒的姿态啊。”   “嗯?”丈夫目光转向她。   “表面上,他是尊贵不可一世的王族,为所欲为将人命玩弄于鼓掌,实际上对方才是局面的掌控者,就像一头可怕的凶兽,带着玩弄的心态看着他这只小虫子……”   丈夫轻声叹息。一时没说话,执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锦娘放轻了声音说,“等陪他玩腻了,对方就会伸出大爪子,狠狠拍下来吧?那时候可不是闹着玩啦……”   丈夫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语气深沉地说:“京城那方面岌岌可危,整个皇室都快瘫了。秦氏皇族按说正当盛年,却没个防备就被腐蚀成了空架子……哎,他来这里是孤注一掷之举,却也是尽了为人子弟的责任。”   他放下杯子,目光瞧着门外的夜色,“大丈夫在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英雄本色……且由着他闹腾便罢了,左右还有我这师父在。”   锦娘停下手里的抹布,轻轻地说,“我就是怕你兜不住……对方神出鬼没的,搞出来的尽是怪事,我心里想想就……”   “莫怕,锦娘。你要信我!”丈夫豪迈的语气中含着隐隐的战意。   目光十分坚定……   秦漠提着桶,带着一身夜露上得坡来,张口便撒娇说:“还挺冷。那帮崽子脸倒是大,叫小爷亲自伺候一回……”   “也是该的。跟着你受多少苦。”锦娘接过木捅,拎到一边的厨房去洗了。   师徒俩在饭厅里轻声说着话。等妻子收拾完毕,丈夫已把徒弟安置到了客房。   这处与他们隔开了一座小庭院。大小格局都相同,旁边有单独的净房。   他带了徒弟进去,转动压水轱辘,从外头的大水缸里压水进来,放满了一整个浴桶。   然后,用手指搅和几下,水里就冒起了白烟!   徒弟瞠目结舌,“师,师父!这……”   阿泰继续在水里搅着,生怕徒弟的猪皮烫不烂似的,生生搅到沸腾冒泡。然后,玄机深奥地吟了一句偈子:“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听得懂不?这就叫一切唯心造!”   徒弟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痴痴地问:“求教师父,如何才能唯心造!”   “蠢材!你呀整天就是吃,脑子也要稍微用一用嘛。让你找心门,找到门影子了没有!”   “没……”   “我知道你没有。你还在门外十万八千里呢!这么大的人要老子帮你放洗澡水,脸皮厚得可以当鞋底了!”   师父“羞辱”了徒弟一通,背着手离开了。   徒弟被他彻底震傻,立在那桶沸腾的洗澡水旁痴痴发起了呆。等到泡泡消失后,才充满仪式感地脱去衣服,怀着无以伦比的虔敬之心坐进了水里。   ——烫得龇牙咧嘴,脸都变形了。   却依然觉得,这是一场神圣至极的沐浴。   他冒着把自己煮熟的危险,咬牙坐在那桶水里。心里认为这是师父对自己的考验,哪怕浪费一丝热气,都可能影响到他的开悟。   最终出来时,浑身都洗肿了,却感觉如获一场新生。   充满仪式感地拔掉木塞,将水流了出去。   没有奴仆伺候,他搞了半天才分清哪个是被,哪个是褥,笨手笨脚铺了床,庄严地躺了下去……   多年以后,当他已成为这片山水的主人,拥有了独步天下、笑傲尘世的能力,却始终无法忘记此时此刻,一腔萦满肺腑的感激与安心。   三里之外,就是诡谲又冷酷的世界,步步凶险;而此处却弥漫着深沉的宁静。   安全得无懈可击!洋溢着牢不可破的温暖!   师父和师娘就睡在二十步之外,强大的存在感驱散了他心底深深埋藏的恐惧,直击灵魂地抚慰了他……   他躺在被窝里,浑身还在冒烟。心里热腾腾地想:“小爷有这样的师父还怕谁!尽可以横着走了吧!”   二十步外的庭院北侧,夫妇俩也已沐浴完毕,弄干了头发。在摇曳的红烛里,双双躺进了新被中。互相拉着手,害羞地忍住笑意,佯装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大哥,今晚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妻子低声问道。   他用大拇指抚摸她的手背,“莫怕,我设了结界。”   她立刻翻过身,有点期待地问,“……那些侍卫也被包在结界内么?”   “嗯。有异常的话,我立刻会发觉。”   锦娘目光发亮地瞧着他,“大哥,你究竟是怎么会的?是你的和尚师父教的吗……”   “虚极大和尚倒不会这些。”他转过头瞧她,顿了一会才说,“我也是最近才会了这个。突然一瞬间的事,脑子里有了这些……”   从“门”里涌过来的东西!   妻子趴到他胸前,像个渴望听故事的孩子,嗷嗷待哺望着他的脸。   男人却不说了。趁着烛光正优美,不该浪费了这春宵。他的视线沿着她的脖子下滑,落在了那片如雪的肌肤上。   “锦娘……”   “嗯?”   “让我瞧一瞧你吧……”   锦娘微微一怔。明白过来后,眨眨眼将目光转移开去,故作自然地说:“又不是没瞧过……”   “就是想好好瞧着你,这个晚上。”他坚持地请求道。   锦娘伏在了他的肩上,难为情地咧着嘴,无声地羞笑起来。一动也不动了。   丈夫拗起身来,轻轻掀了被子,将她放平,解开了衣裳……   锦娘只是安静地躺着。频繁眨动眼睛,瞧着屋梁上两朵美丽的烛晕。纤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揪着床单……感觉自己沉到他目光的最深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在下一波剧情前补个洞房之夜,但是卡了很久。。。就写成了这样。心里很乱写不出来。 第40章 亮爪   这一夜, 难得没有风。盆地里悄无声响。   安静。   静得好像万丈红尘已经消失了,唯余一个冷酷而诡异的仙境。   失去了往日的飘摇感,反叫人不习惯了。   是结界的原因吗?   锦娘如此安慰自己。心绪缓缓沉淀下去。不一会儿, 在丈夫强劲而舒缓的心跳声中入睡了。   睡梦里,似也浮着一层诡异的寂静。   阿泰平躺着。一只手搂在妻子的纤腰上。   在激情恣肆的沉溺之后,他闭眼入了定。   从妻子身上汲取的灵气,如瀑布般向体内的深壑流去了。   转瞬即空。   不够,怎么也不够!   没有也就罢了,如今这样解了馋,体内压制着的凶残渴求如同饕餮般苏醒了过来!   反而比从前更痛苦了, 他愈加揪心裂肺想要得到!   可是, 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阿泰咬紧牙关,深深徐徐吸了一口气。   识海中诵起了楞严咒。   金刚怒喝响彻灵台, 深入魂根, 荡涤着黑暗的芜杂……   嘤——   识海忽然受到一记大音的冲击。   ——结界被触动了!   阿泰掀开眼皮。   黑暗中点亮两抹静谧的银灯。   有东西……在啃噬他的结界!   不只一个。四面八方都有, 起码有十几个。   在他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就出现了!   阿泰掀开被子, 拉开障门。迅速在房间内外设下三层结界, 纵身跳上了屋顶。   夜色昏蒙, 树影婆娑。一轮半月浮在中天。   他将灵气汇聚于眼, 视线如利箭向黑夜中射去!   ——什么也看不见!   树木,流水,坡边花草,田间残留的稻茬, 甚至空中的纤尘也尽览无余……   然而,他看不见来者是何物!   啃噬的感觉如此鲜明,用来构筑结界的灵气,在大量地流失!   阿泰蹙眉,深沉地“唔”了一声。   是冲出去战,还是在里面守?   他心性刚猛,却又审慎睿智,一瞬间就有了决定!   当即双掌合十,将灵力贯注于喉轮,嘴唇微动,识海中涌出大音!   ——大佛顶首楞严咒力,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怒目,庄严,神圣!大音希声……   结界内的人毫无所觉,屋顶上却涌动着淡金的咒光,如似流水,沿着无形的结界圆穹向下流淌,逼向黑夜!   静静的,无声无息……   威压却不亚于十万金甲天兵!   凶残的啃噬立刻停下了。   方才还煞气涌动的黑夜,此刻陷入静止。山林也停止了呼吸。   阿泰停下了诵咒,冷戾的双眼死死望着黑夜里。   神色冰冷嗜血,其凶恶程度若是妻子见了怕是不敢认他。   对峙……   静到极限了。好像再静下去,会迎来一场星屑四溅的炸裂。   然而……   就在这时,沿河传来一声荒唐的、倒了嗓的呐喊:“要命啊——老鼠精啊,好多老鼠精啊!”   那是一种心碎的、恐惧到极点的哭喊!   一个小脚的老太太颠着两条棉花杆似的细腿,疯狂向这里跑着,“老鼠精啊,娘子,阿泰,要命的啊——两口子快跑啊!”   是四奶奶!   这老太太有多不自量力,颠颠跑来救他们?!   阿泰充满无力感地歪起了嘴,忍无可忍朝那方向喝了一声,“你过来做啥?回去!”   五百步外,张牙舞爪的四奶奶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如飞絮般扬上了半空。   ——她被“东西”咬起来了!   高度足有一株红松那么高!   阿泰狞起了脸,低声咒了一句!   立刻冲出结界,回身打了几个楞严咒印,冲了出去!   ……   锦娘没怎么睡沉。   她好像听到丈夫在骂谁。   被子里的温度也不对……   梦里一惊,倏然清醒过来。发现人果然不在了!   他又光溜溜跑去林子里了?   一想不太对……   锦娘摸到床头的虎皮袄子,拿起来就往身上套。   趿上鞋往外走!   咦,出不去了……   碰到了水一样柔的“墙壁”!   锦娘顿住,立刻明白丈夫用结界把此处封印了!   她顿时急了!   外面的情况她一无所知。置身于幽闭中,只觉心脏硬梆梆地敲击着,紧张得心口作疼。   ——那家伙不会出事吧?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抱着权且一试的念头,将花丝向结界上探去。   嗯?   分明是灵气构筑的!好像可以吸!   她连忙毫不犹豫甩出上万根花丝!   灵气如万流归宗,被她抽得一干二净!   昏暗中她触到房门,立刻拉开,快步走了出去。   一路冲向前厅,恰好看到秦漠正穿着寝衣,手中提剑往坡下冲。   侍卫营前火光烈烈,人人举着火把,好像在举行邪|教仪式一般,集体向西边瞧着。   那一处……   金光漫漫,如似一片湖泊漾在半空!   阿泰在“湖”中劈波踏浪!锦娘一眼瞧呆了。   身形好似蛟龙御水,一转步,一回身,皆似搅雾翻云,悍气冲天。似与什么缠斗着,举手投足皆是覆灭山河的霸气。   而金色“湖”水之下,红雾升腾,血花四溅……   锦娘僵在坡上,定定地凝眸。   心脏泵出大量的热血。   这一刻,她多想不顾生死,冲上去帮助丈夫。   然而,理智不许她这样做……   战斗时,女人在不明战况的情形下若是不顾一切冲入战圈,会带来不可预计的恶果。   此事屡见不鲜!   尤其在连敌人也瞧不见的情况下,绝不该贸然行动。   冲动会坏他的事!   这种时候脑子比起勇气更为重要。   ——她冷冷地告诉自己。   “我的锦娘,你要信我。”她想起他晚上说过的话。   一时,如奉真言一般,任其在识海中回响着……   一根理智的细丝绑住汹涌的情感,将自己生生钉在了坡上。   而河岸那处,有如史前神魔之战,一片浩浩血雨!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浑身都僵了,金色“湖泊”忽然消失了……   她的心宛如受了一锤重击,理智的弦断了!   万根花丝齐出,瞬间破掉结界!   风一样冲了下去……   黑暗的河岸上,传来了缓慢而坚定的足音!   锦娘顿住身形,向西边喊了一声:“大哥……”   他粗暴如野兽似的吼了一声,“你出来干啥?一个个全跑来添乱!”   锦娘:“……”   这牲口,中气足着呢!看来死不了!   侍卫们高高举着火把,一个个绷着脸向黑暗里张望着。   秦漠喊了一声,“师父——”   黑暗里的野兽脾气越发不好了,喝斥道:“你也死出来干啥?”   就这样骂骂咧咧的,缓步行来,慢慢在火光的边缘现了形。   一张粗犷又深邃的脸,布满杀戮的戾气,宛如从修罗场归来,浑身都被血染成绛红。   上身没穿衣裳,霸道的筋肉贲张如铁,布满了一条条血口子。   往那火光里一站,静静不动,有如杀神再世!   众人都被惊了魂,被眼前足以踏破河山的雄壮给震撼傻了。   就连妻子也半天回不了神……   可是,再瞧他手上……   一手提着十几只耗子,一手提着个缺牙豁嘴的老人!   简直是自毁神格!   所以,搞得气吞山河,声势冲天的,只是在杀耗子吗?   众侍卫陷入极大的困惑……   四奶奶从阿泰手上抬起头,抖索着两片嘴皮子对大家爆料,“哎哟——十只大老鼠精都被他干掉了!好大好大!有树那么高!”   阿泰示威似的,将手里一大把老鼠砸到地上。个头却只有猫一般大,全都死透了。露出白森森的啮齿。   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在上面。   一侍卫可能脑子有病,直言道:“咦,这耗子精也不大,弄只狗也能抓吧?”   秦漠一听不妙,立马上去踹了那死人一脚,口出秽言道:“蠢材,要不是小爷师父,你现在已经成耗子屎了!”   阿泰面无表情瞥着那侍卫,“你叫什么?”   侍卫龇牙咧嘴捂着肚子,“杨二郎……”   “杨二郎,老子记得你了。”   阿泰将四奶奶往徒弟怀里一丢。   秦漠:“……”   四奶奶尴尬得直咧嘴,咕噜滚下来说:“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   阿泰向妻子瞄着,见她披头散发就出来了,站在火光里,风情绝代——都被一帮死小子瞧了去!   他声音里便结了霜:“都回去吧。无事了。”   锦娘也顾不得问候四奶奶了,径直跟上丈夫,“大哥,你受伤没?”   “无妨。你倒是能耐了,连老子结界也破了!你咋不连大的也破了,帮老子拿耗子去!”   锦娘一听这话有戾气,撮圆了嘴,转转眼珠子。闭口不敢说话了。   丈夫没有上坡,径直下河洗澡。   不一会儿,秦漠走过来,双膝往岸上一跪,一声不响给师父磕了三个大头。   阿泰撩水搓洗着身上,淡声说:“老子还以为对方能沉住气陪你玩玩,没想才这会子功夫,就急吼吼亮了爪子。哼……”   “师父神武,把那人爪子折了。”   “哼!几只做了古怪的耗子罢了,还奈何不了老子。”他语气冷峻地说:“别的先不谈,你小子早晚把大咒行四十九遍,再累再忙也得完成,先把咒力养出来。对方这回失利又会缩回洞去,恐怕跟你玩一阵子心计,短时间没胆子来狠的。你趁紧做好功夫。”   “是,师父。”   “滚回去睡吧。无事了。”师父突然想起来,复又问道,“你身上可有云信给的咒符?”   “有。”   “嗯,随身带着。遇事的话,护法能保你一时,老子也能赶去救你!”   “是。”秦漠又磕了三个头,转身上了坡去。   阿泰在水里脱掉裤子,自己搓洗着。   妻子轻柔地说:“别搓了,明儿我好好洗。你这样哪儿洗得干净?”   丈夫亮起银叶般的眼睛,默默瞧她一会,无奈地说:“以后男人打架别凑上来,晓得了?乖乖呆着等,老子能有什么事?”   “晓得啦。我才没想凑上去……”   他拧干裤子的水,眼睛在黑夜里眨了几下,“也是奇怪,那几只耗子不知是何邪门外道,足有房子一般高!老子竟看不见……”   锦娘吃惊,“我当你能瞧见……那你如何杀掉了那些东西!”   阿泰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万一你落单遭遇了那东西,别慌乱,也别犹豫,直接把花丝包上去狠狠抽干它!嗯?”   “我明白。”锦娘轻轻地说。   丈夫沉默一会,从水中耸立出来,光着身子上了岸,大剌剌的一步一步往家走。   锦娘温顺地跟在身后。借着昏蒙的月光,盯着他健壮挺翘的屁股瞧着……   山林边,忽然传来“呼呼——嗷呜”的叫声……   是熊大熊二吗?   ——锦娘心中动了动。   丈夫停下步子,粗声粗气向山林边回应着。   那边便不叫了。   “咦,它们是在担心你吗?”   丈夫“哼”了一声,将她抱起来往家走,“你还没黑熊乖呢,人家咋没跑出来?”   锦娘:“……”   忍不住掐了掐这个爱挑刺儿的小心眼男人!   此时,子时已经过了……   夫妇俩回去说了一会儿话,又叽叽歪歪温存少时,天就亮了。   锦娘起来后,刚梳妆完,便听见前院有人在说话。   “啥?”秦漠说,“那小太岁呢,不是叫堵在那处的么?”   “一直堵着呢!刚遣了二郎去问,说是没离开过。也没看见李姑娘出来。”是林谆的声音。   锦娘竖起了耳朵。   难道李燕妮出了啥状况?   耐不住空间里的寂寞跑出来了,还是……   这时,又听秦漠问道:“那她是在哪儿出现的?”   “在她自己家……哎?”林谆的声音顿了顿,“主子,她往此处来了!”   锦娘连忙端着手中的淘米篓子拐去前院。目光扫向河岸边。   只见果然是李燕妮来了!穿一身白衣,从侍卫的帐营前翩跹而过。   步伐轻而碎,目光笔直瞧着前方。神态冷若清霜。   似乎誓死要惊艳这片山水,浑身上下气势清绝,傲绝……   锦娘下意识眯起了眼。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明天见:)   男主为何看不见,是一个伏笔哦。大家可以猜一猜。 第41章 燕妮   哪里不对劲呢?   锦娘敛住目光, 不动声色瞧着那妮子。   之前打过几次交道,对这人的印象没有哪次不是愚昧又荒唐!   ——满脑子低劣的奇思怪想,酷爱装腔作势。   恰如演技不入流的小明星, 演什么都生硬可笑。   而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一身仙气,叫人挑不出丝毫毛病。   不,更准确地说,她似乎有一股子……鬼气。   ——宛如从九幽深处走出来的尤物。   只见她迈着艺妓般轻盈细碎的步伐,如一朵梨花般飘上来。雪色袄子配了白裙,不染一丝烟尘。微风拂过她的鬓发, 青丝飞扬。肌肤胜雪, 眸如点漆。   ——这完全是练到满级的李燕妮!   锦娘真的被她惊艳到了,乃至有了惊吓的感觉!   而秦漠和林谆也都瞧直了眼, 好像一见钟情, 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李燕妮走到三人面前, 盈盈往下一拜,“民女冒昧前来, 望大人恕罪。”   “灵玉县主你……”秦漠突然回神似的, 急切地说:“快快请起。”   燕妮缓缓直起身来, 顿一顿说, “听闻大人在四处寻找民女,其实,民女昨日一早便已回到家中了……”她的声音小下去,尾韵中飘出一点凄然, 十分引人遐思。   秦漠立马露出一脸的惊色,“既如此,县主怎不打发人说一声。本官得知县主失踪,心中真是忧急如焚……”   他满腔子深情几乎喷出来,颤声道,“实不相瞒,本官苦寻不得,今天正准备杀几个呢!”   燕妮再次惶恐地行礼。   锦娘上前去,扶了她一把。怀着满腔疑惑,将一根花丝抛向了她耳下的红痣……   咦!   什么也听不见。   李燕妮对她绝缘了!   而且,连灵气好像也没了!   锦娘瞬间有点心惊肉跳。头皮上漫起了一股子寒意。   燕妮抬起眼睫向她一瞥。目光幽深锐利,似乎瞬间把她洞穿了,微微地一笑。   锦娘目光微动,绽开一个婉约的笑容来,“燕妮不如里头坐吧,外面冷呢。”   客客气气的,好像两人从未交恶过!   两个美人的眼睛对视着。目光如两抹惊鸿从彼此眼底飞掠而过,又各自收了回去。   天啊,这怎么可能是李燕妮呢!绝对不是。   ——锦娘在心里说。   四人在一种诡异气氛的笼罩下进了前厅。   因为尚未准备早饭,没什么好招待的,锦娘招呼她入座,去厨房把夜里焐着的红豆汤热了一下。   期间,悄悄跑去卧房找她的主心骨,推推床上的庞然大物说,“哥,你快起来,李燕妮来了……她很不对劲!”   丈夫掀开眼皮惺忪地瞧了瞧她。长长的粗腿把被子一卷,翻了个身。   表示完全没兴趣……   锦娘无奈地回到厨房。盛了三碗红豆汤,加了冰糖,便往前厅端去。   拉开障门一看,里头的剧情已经突变了:   李燕妮竟跪在地上,耸动双肩哭泣着。   秦漠万分无措,双眼无辜地瞅着师娘……   好像在说:不关我的事!   “这是怎的了,燕妮何故如此?”锦娘拿腔捏调地问。   “师娘,她执意要取消招亲。问她何故又不肯说。”   锦娘放下红豆汤,弯腰去扶李燕妮。“你先起吧,地上冷呢。”   ——有史以来,她没对这妮子如此客气过!   今天可能真遇到鬼了。   这时,燕妮缓缓抬起一张脸来:清泪盈盈,梨花带雨。   一身冰雪仙气似乎被屋内的暖意融解了,露出一个凄楚的内核来——恰是一种萦损柔肠、催人心碎的美。   如果这是演出来的,演技足可封神了!   只听她凄婉含泪道:“大人执意要问原因……燕妮只愿对嫂子说。”   秦漠委屈似的转过脸,征询地瞧着师娘。   锦娘端起长辈架子,点头道:“你和林护卫去门口等着吧。”   秦漠对护卫做个眼色,各自端起红豆汤,往门口去了。   ——两人往墙边一杵,修长的人影被朝阳堂而皇之投射在门堂前!   燕妮却恍若不察,在锦娘的搀扶下起了身,坐到凳上兀自滴泪,静美又哀绝地哭泣着……   锦娘默默地作陪,用澄澈的大眼瞧着她。似乎是个睿智而挑剔的看客,带着一点审视置身事外,并不主动入她的戏。   燕妮从袖中取出一块雪锦帕儿,低头拭泪。嗓音如似断魂一般颤抖着,低声倾诉道:“不敢相瞒,燕妮前夜被人追袭,遁入果林,被人……被人玷污了。”   “……!”   锦娘目光一动,神色变深了。   燕妮也不瞧她,玉手痉挛地握起来,犹如握住自己的苦果一般,满脸无法形容的凄然绝望。   “燕妮……已非清白之躯……无脸再谈婚嫁!将来事情抖搂出来,唯有一死罢了。如今大人又为燕妮这等蒲柳之姿闹得全县不宁,叫人情何以堪……”   锦娘震惊地望着她……   她在心里命令自己,可不能慌了阵脚啊!   这个燕妮太古怪、太诡异了,忽然上门来自毁清誉,背后一定藏着巨大的阴谋!   直觉告诉她,被玷污的事完全没影子!   这妮子会不会就是对长贵灵洗的那个呢?但是,她的眼珠子是黑的——又黑又新,像婴儿一样。   脸倒是活脱脱一个李燕妮啊,连红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她的“红痣”是绝缘的……   难道像阿泰昨夜说的,对方继一次亮招不成后,准备耍心计了?   锦娘自认脑子简单,却不愿在大事当前时拖了丈夫和徒弟的后腿。少不得打起精神应对了。   她轻声问道:“你可知当时那人是谁啊?”   燕妮用帕子捂住嘴,堵着哭声,一个劲儿摇头……   其形可怜至极。   锦娘又犹豫问道:“是江湖人吗?”   燕妮只是摇头,声音不成样地说:“我,被蒙了眼……求嫂子莫问了。”   锦娘住了声,同情地瞧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   脑子里拼命转动着……   这个李燕妮没了灵气,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根本就没有空间?   她究竟是被人动了手脚的正牌货,还是彻头彻尾的假冒货呢?   这样跑过来自毁清誉,于“对弈”双方而言又有何深意呢?   李燕妮不待她想周全,又作势往地上跪。   锦娘连忙伸手扶住她。   那妮子要瘫了似的,半蹲着说,“嫂子是贵人的师娘,说话他一定会听……燕妮命苦,只求安静度日,不敢再处处丢人现眼了!”   锦娘把她扶回凳子上,“这又有什么,你是他的救命恩人,真若不愿,他还能逼你不成……”   顿了顿,又支招儿说,“实在不肯,你把免死金牌拿出来砸他的脸。免死金牌是皇上给的,还压不过他一个亲王世子?”   燕妮闻言,只是拭泪,“这种时候,嫂子何必寻我这苦命人开心?县主之号不过是个空名头罢了,那些赏赐之物何曾兑现过?”   锦娘微顿,天真地吃惊道:“竟……竟未兑现过?”   燕妮怆然摇头。抬起眼望着她,目光里一片赤诚和哀伤。   锦娘心中暗叹:诶哟,真是滴水不漏啊。   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不,滴水不漏才可疑呢!   ——原来的李燕妮可是漏洞百出的家伙!   别人提起免死金牌,她恐怕会打肿脸充胖子,默认自己有呢!   ——哪会如此坦诚?   锦娘定住心神,又回归正题说:“此事让我跟那徒弟说一声也没什么,可是你就不想寻出那恶人来?”   燕妮凄楚地摇摇头,“女人家,只能自认命苦罢了……何必再闹得风风雨雨。”   此话也是女子之常情,挑不出毛病!   锦娘叹口气,换一种交心的口吻说:“照我看,你又何必声张出来呢……只当啥事没有,有他一个世子爷镇着,还有谁乱嚼舌根子不成?再说了,当时天那么黑,那人也未必知道是你!”   燕妮只是不语,凄楚地沉默着……一副心神俱碎的模样。   锦娘瞧她一会,复又低柔地劝道:“我倒是想劝你,既然不想查那恶人是谁,干脆就当没发生,照样选亲不误;你人既出现了,又突然取消选亲,倒会叫那些人怀疑真发生了坏事……”   讲到这里,锦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惊人的想法:   女子名声若是被毁了,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最好的出路就只能……给人当妾了吧?   咦……   她的脑子里一动,好像触摸到了什么。   燕妮心意已决似的,如灰烬般沉默着。   锦娘招呼道:“刚热的红豆汤,你喝一点吧。”   燕妮静静站起身,凄绝道:“此事就请嫂子代为周旋,燕妮先回去了。”   她以弱柳之态曲膝一拜,缓缓往外走。似乎这一通倾诉耗尽心力,步姿轻得发飘,像在梦游。   锦娘瞧着她,只觉五脏六腑被诡异的感觉死死揪紧了。   燕妮走到外面,似乎看不到秦漠和林谆两个大活人,却在菜畦旁驻了足,哀婉地打量着那些菜……   好像睹物思人般,静静地出着神。   锦娘心里打了个“咯噔”:这家伙搞了半天,不会是为了来试探我的底细的吧?   ……若单纯是这原因,何必唱一番苦情戏呢!   锦娘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反将一军,轻步上前道,“燕妮,你看嫂子这菜如今长得还好吧?”   燕妮侧脸对着她,用哀柔入骨的声音说:“嫂子这萝卜倒长得水灵灵的,难得的好呢。”   锦娘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不妙……   她微微一笑,自然又亲近地说:“这还不多亏了你嘛!一盆子灵泉水浇下去,两天就大了,吃起来香得叫人淌眼泪!”   燕妮目光闪了闪……   锦娘忽然不太好意思,犹豫着问道:“燕妮儿,嫂子现在说这话可能不太合适,你那宝贝泉水……能再给我点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鬼,真的。 第42章 真假   听闻这话, 燕妮定格了一瞬,演技出现了裂缝。   但是,这裂缝弥合得极快, 旋即又恢复了她一身的凄婉。   ——只见她微微侧过身,幽怨又委屈地说:“嫂子尽会寻人开心,燕妮何时给过什么……泉水于你呀?”   两对妙眸互相瞧着。   锦娘心中冷笑:我诈你,你也反过来诈我。   好样的!   但是,你在刚才那一秒已经暴露啦。有你这点犹疑,足够我发挥了!   锦娘不说话,只在脸上升起一丝恰到好处的震惊来, 错愕地瞧着那燕妮。   仿佛在惊疑不定: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这种事也会忘吗?   燕妮见状……眼波流转。   下一瞬, 忽把眼珠子向后睃了睃,向锦娘挤眉弄眼表示:那两个人还在呢, 咱先不说了……   似是而非, 故弄玄虚, 搅得一手浑水!   锦娘心中不禁击节赞叹!这演技绝了!   只可惜,如此一来, 马脚终究还是暴露了!   你这假冒货!   锦娘正色咳了一声, 表示完全领悟了她的暗示, 笑道:“嫂子开个玩笑呢, 燕妮要不要带两根萝卜回去?”   “多谢嫂子,今儿便不劳烦了。燕妮先行辞去。”   这妮子说罢回身,低眉敛目对贵人的方向一拜……   不待别人说话,袅然转身而去。   整个山川都在瞩目着她的倩影!   锦娘瞧得心中唏嘘不已……   秦漠却移转目光, 偷眼瞧着师娘的背影。   内心的震惊已不能形容了。   方才那一场较量,师娘句句机锋,环环相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把心术玩得入木三分……与那诡异女子过招,丝毫不落下风!   这个总被师父称为“傻家伙”的女子,竟如此冰雪聪明,兰心蕙质……太让他意外了!   果然是配我师父的女人啊……   ——秦漠痴性发作,充满感动地想。   锦娘蹑足跨入菜地,拔掉两株杂草,才回身瞧那徒弟一眼。   轻声说,“她是假冒的!”   秦漠回过神,连忙恭敬问道:“弟子请教师娘……”   锦娘学了丈夫的语气说:“你问恁多作甚,自己动脑子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办……人家都上门作妖了!”   她并不多说,只管拿起搁在窗台上的淘米篓子,去河边淘米去了……   *   小半时辰后,锦娘捯饬出了一顿丰盛早餐,又去哄丈夫起床。   ——是的,那家伙每天都要哄才肯起来!   进去时,他四肢纠缠着被子,半睁双眼瞧着屋顶发呆呢。   锦娘坐过去,揪着他的腿毛说:“大王,起来啦。”   他立刻抖一抖被子,把自己盖得密不透风。   锦娘早习惯这无赖德性了,扯了扯被子说:“刚才来的李燕妮是个假货,我怀疑是对方的人!哥,你说他们有啥阴谋呢!”   “老子听到了。”丈夫兴致缺缺地说。   “你怎么看的?”   丈夫匀出一点视线瞧她,“……想知道?”   “想。”   “那作为交换,老子今天不刷牙了。”   ——他提出这么个条件。   锦娘一噎,无奈地说:“天底下的帅哥都刷牙,像你这种帅到炸裂的男人不刷牙,传出去不像话吧?”   “又拿轻浮话哄老子!”他翻过身去,不屑地咕哝道,“哼,牙齿都给刷薄了,老子一口钢牙迟早被你贻害了……早饭弄了啥?”   锦娘勾住他的脖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拖起来,“红豆汤,你不爱吃的话还有米粥。煎了饺子,烙了菜饼,煮了鸡蛋,还蒸了咸鱼。怎样,够吧?”   “饺子啥馅儿的?”   “当然是你爱吃的荠菜肉嘛。”   妻子麻利拆开他的辫子,重新编得整齐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臂举到头顶伸了个懒腰。“荠菜肉,老子勉强还有点兴趣。”   还勉强呢!哪次不都吃得精光!   锦娘笑了笑,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香了一口。“快说说嘛,你究竟咋看的?那只假燕妮一身妖气上门来,也不知是啥阴谋!”   丈夫偏头问道,“先不管啥阴谋,你为何肯定她是假的?”   锦娘贴着他的脸说,“……她跟平时不一样,除了皮囊之外,哪都不像从前了。”   “跟从前不一样就是假的?”   丈夫表示不以为然,捞过衣裳往身上穿,“我的锦娘,你的小脑瓜子可曾想过何为真、何为假?”   锦娘立刻撇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就省了吧,我的脑子简单,可说不清这些奥妙!”   阿泰转过身,无奈地瞧着她花朵似的脸蛋,“那老子问你,你这真假以何作为判定?她又假在哪里?脸不像吗?”   “脸是一模一样的,表情特别生动入微,绝对不是易容的!”   “好,我们暂且先排除易容和幻术,认定此人和李燕妮长得一模一样……那么,在你看来,她又假在哪里呢?”   ——丈夫发出这种奇怪的追问。   锦娘皱了皱鼻子,“哪儿都跟以前不一样。处了长得一样之外,完全是两个人!”   她把方才灵泉的事也详细说了说。   丈夫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样说,只能证明她不是原来的李燕妮,但是,不能说明她是假的!真假这种事,很难说清的哦!”   妻子只觉云山雾罩,愣了一会,抱住他的手臂撒娇道:“究竟是啥意思嘛!老欺负人家脑子简单,你这男人太不厚道了!”   丈夫拿乔地微笑着,斜乜了她一会,才无奈地说:“你想事情不能死板啊。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以前你瞧见的李燕妮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呢?我的锦娘,局面越是复杂……你越要变通着想啊!”   锦娘凝固住了。   好似被一阵强电贯穿,从头顶麻到脚心……   没错啊,李燕妮是穿越人士呀!   谁知道她怎么穿的!   万一不是魂穿呢?   万一这世上本来就存在一个李燕妮呢?   锦娘瞬间有点毛骨悚然……   丈夫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了你,傻了?”   妻子受到惊吓似的,用小孩般的眼神望着丈夫:“哥,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呀!你咋能这么厉害呢?”   “老子啥也不知道!”丈夫紧了一下腰带,“就是这么一说!你想问题就该各个层面都想到!至于真相究竟如何,到底谁真谁假,谁有啥猫腻,都必须查证后再确定。先别急着下结论。”   锦娘懵怔着。   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有种直觉,刚才他已经戳中真相了……   如果今天出现的这个李燕妮不是妖也不是鬼,“本身就是李燕妮”,无疑成了最有说服力的一种可能。   假如这里并非李燕妮所认为的是一本书,而是她的前世时空,那么按照穿越悖论,时空溯流时遇到自己的前世完全有可能的吧……   丈夫拿起妻子为他织的袜子,瞧了一会才往脚上套,“你分析一件事要从根子上往外发散,只看表面可不行,会把你自个儿绕死的。明白么,我的傻家伙?”   妻子凑上去抱住他的腰,崇拜得眼球都发颤了:“哥,天底下一定没有比你更聪明的男人啦。我怎么这么幸福呢!”   丈夫“抗拒”地僵着身体,坚决不被她软化,“老子这么聪明的男人,整天被逼着刷牙洗澡洗屁股,毛都快掉了,你还幸福呢……”   锦娘:“……”   门外响起“噗嗤”一声笑……   锦娘顿时脸一黑,连忙把障子门一拉,只见那徒弟端着脸盆站在外头,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   锦娘想起刚才对丈夫撒娇的话,脑门子顿时冒烟了,简直想抽他两个耳刮子。板脸瞪他半晌,才没好气地问:“你滚这儿来做啥了?”   “回师娘,弟子给师父端洗脸水来了。”   “要你来瞎献殷勤!”师娘咬牙切齿。   徒弟咧开嘴,陪小心道,“……弟子只听见了该听的,不该听的一句没敢听。”   锦娘越发恼羞成怒,回头瞧丈夫,“你早知他在这儿吧?这种没规矩的样子你也不管管!”   丈夫满不在乎地走出来,拍了拍要炸毛的女人,“你跟个熊娃子计较什么……”   熊娃子眼巴巴的,满脸无辜。   锦娘瞪他一个大白眼!世上有十八岁的熊娃子么!   师父道:“今儿咒子诵了没?老子咋没听见?”   “回师父,弟子丑时起的身,默诵了四十九遍。”   师父把脸一撂,“自作聪明。半星子火候都没有呢,声音不放出来喉轮咋转得起来!以后要大声念!”   “明白了,师父。”   阿泰哼了一声,背着手去隔壁净房刷牙……   徒弟连忙跟上去伺候,请教道,“方才之事师父您再说说呗……”   阿泰没搭理他,把刷牙洗脸的一整套搞下来,把毛巾往徒弟怀里一扔,又慢步摇了回来。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这个李燕妮的出现就是个契机。他们这样一来,才算咬住你的饵了!”他说。   锦娘倒一杯温水给他,“我觉得,她有可能知道我们怀疑她。”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定想了法子让原来的李燕妮不敢出来。只要一个不出来,另一个就是铁打的真货!”   阿泰坐到茶桌旁,接过妻子手里的水,喝了一大口。   这理论听得妻子都傻了眼。   徒弟沉吟着,“看来搞清她们的来龙去脉就是推进此事的关键。”   阿泰捧着杯子不言语。面无表情地沉思着。   锦娘稍作犹豫,觉得不该再隐瞒他们,轻咳一声道,“其实,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原先的李燕妮之所以能隐身,是因为她钻到……空间里了……”   “空间?”丈夫和徒弟异口同声地问。   锦娘仔细措辞道,“大概就像仙家宝葫芦之类的东西。里头是仙乡洞府,能跟着人走!她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灵泉水就是那里头来的……”   秦漠陷入呆滞……   阿泰放下杯子,把双臂盘了起来。眉头纠结起来。   过了一会,他歪起嘴角,仿佛嚼到了难吃的东西似的,充满嫌弃地说:“能跟着人走的……空间?世上可能有这种东西么?”   锦娘心说,为何不可能?   半人半花的物种都有了……   丈夫伸出手指,若有所思挠了挠唇边的胡须,“能产生灵泉这种东西,必然是个大循环的精粹宇宙。这样的东西整天跟着她李燕妮跑来跑去?连这种白日梦都敢做,脑子果然有病吧!”   锦娘被他的智商碾压怕了,一听这话,不禁问道:“难道这里头有何猫腻么?”   徒弟也一脸饥渴瞧着师父。   丈夫一言不发,手指在桌上频繁敲击了着。   过了一会,扫视一眼自己的迷妹和迷弟,“先吃早饭吧,吃完老子亲自去果林里瞧瞧。真真假假,自有蛛丝马迹可寻!”   徒弟忙请示道:“师父,那么这个李燕妮徒弟先陪她把戏唱起来?”   阿泰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没错,陪着他们热热闹闹往下唱。让人把秘道里的人放了,晚上摆宴赔罪,把那个李燕妮也请去。”   徒弟歪起了嘴角,“是。”   *   吃完早饭,锦娘和丈夫沿着河岸向西慢行。悠闲晃到李燕妮家的果林外,很快看到守在那处的三个侍卫,以及侏儒“小太岁”。   四人如乘凉似的,散漫坐在林边草垛子上。   听到他们的步声,齐齐扭头看过来。   锦娘一瞧他们的脸,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这些人不知是饿了、困了,还是怎么了,看上去都很倦怠啊……   作者有话要说:  燕妮就是回到前世,然后前世还有个她,一直潜伏在暗处。。明天还会进一步揭秘。 第43章 再别   那种倦怠, 让锦娘想起那位乡簿大人。眼前这些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与他如出一辙。   ——好像灵魂变薄了,难以再支撑沉重的肉体, 随时都会一头栽地。   阿泰冷漠地瞅着他们。   小太岁等人也目光空洞地回视他,犹如两个陌生物种之间在对望。   之后,阿泰默默别开了眼,进桔林里转悠去了……   锦娘站在林边没动。   寒冷的空气中,桔树叶子青绿喜人,泛起水灵灵的光芒。即便过了果实季,仍有不少饱满的桔子缀在枝头。   灵气充沛到了极点……   锦娘悄悄探出花丝, 试图感受李燕妮的气息。   然而, 毫无意外,一无所获……   阿泰晃悠了一会儿, 面无表情走了出来, 对妻子说:“走。”   正眼没瞧草垛上的几个。   那些人对他也毫无兴趣, 倦怠至极地望着林子里。   好像守望这片树林成了他们余生唯一的使命。   “毕竟是你徒弟放这儿的人,你不问问么?”   丈夫说:“该问时再问。”   走出很远, 锦娘悄声说:“哥, 他们都被控制了吗?”   “他们是小角色, 谁稀罕控制他们?”   “但是……”   阿泰紧接着说:“虽不像受到了控制, 却毫无疑问遭到了灵洗。一部分生机被掠夺了。”   “……怎么没像长贵那样变老?”   “长贵嘛,对方那是想索他的命。下死手了。”   “咦,为什么?”   “不知。”阿泰说,“这些人遭受灵洗的程度较轻。对方目的不是针对他们, 而是……”   他意有所指瞧了妻子一眼。   锦娘悟了,“是做给空间里的李燕妮瞧的?”   “嗯,一定是足可惊吓到她的场面,让她轻易不敢出来。”   “比如,一个和她长得相同的女子,跟那些人……”   丈夫嫌恶心地吸吸鼻子,“不要想这种事,锦娘……老子要吐了。”   锦娘立刻闭了嘴。   她男人虽刚猛,“娇柔”起来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哥,接下来去哪?”她转移话题道。   “……去找长贵。”他目的性鲜明地说。   长贵家就在果林附近,大坝的另一侧。   还没上坝头,两人看到他在地里撒麦种。   他穿着一身灰衣。个头不高,脸庞清秀,比之从前疯狂的模样,此刻瞧上去极冷,眉眼深处藏了冰山,清莹剔透,无情无欲。   “喂,你小子!”阿泰站在田埂上,对他招了招手。   长贵定定瞧他一会,最终放下臂间的柳篮走了过来。   阿泰瞧一眼他脑门的咒印,低沉问道:“你身体如何?”   长贵垂了眼,对他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耽误你一会,有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长贵清冷地说。   “关于李燕妮……”阿泰缓缓盘起双臂,找不到合适措辞般顿了一会,“虽然这么问很冒昧,我想大略了解一下,你们如何开始的?”   长贵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看向那座红楼。明明近在眼前,他却好像看着千山万水之外。片刻,才冷冷说:“哥哥是想问燕妮何时变得不同的吧?”   锦娘:“……”   被灵洗过的人竟还能如此敏锐么?   阿泰的目光笔直望住他的脸,“你这么认为也无不可。”   长贵沉默一会,用回忆的口吻轻缓地说,“燕妮是个善变的女子……我们打小儿住得近,年岁又相当,常在一块儿玩。小时她很顽皮,活蹦乱跳的,经常领着我一起闯祸。她性子野,天生不爱拘束,谁惹她就跟人打架,个头不大,村里倒没几人打得过她的,你进村子晚,可能不晓得她那会儿多厉害。”   锦娘瞧丈夫一眼。   原来他很晚才进这村子的吗?   咦……   长贵又静静地说:“可是,后来有一天,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哦?”阿泰低应一声。   “她变得安静,冷漠,好像一下子长大十岁。对我也……发自骨子里排斥,一点兆头都没有就不睬人了。”   “那时大概多大?”   “十岁上头……”长贵略作回想,瞧了他一眼。   锦娘疑云罩顶。   性格突变这种事,听来像被穿越了,但是,李燕妮不是才穿来一年多吗?   “之后呢?”阿泰问道。   “之后,大概四五年内我们没有往来。起初我……很伤心,没了她领头好像连怎么玩都不会了……但是,随着一天天长大,小时的情谊也就淡了,几个月见不着人也不觉什么。”   “经常几个月见不着她?”   长贵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又从鼻孔里叹了出去。“嗯。他们全家都神出鬼没的,门户经常关着。跟邻居也不往来。”   阿泰皱起了眉,沉默片刻后,问道:“但是,后来某一天,李燕妮又变了回来是吗?”   长贵瞧他一眼,点头道:“没错。就在前年夏天那会子……”   “前年夏天发生了何事?”   长贵垂下眼睑,抿住嘴唇。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天……是个月圆之夜。晚上很亮,河里像铺满水银似的。我……在河里洗澡。”   锦娘挺紧张的,好像来到了剧情的高点,悬心吊胆地猜测道:“然后,燕妮就从天而降了吧……”   “然后,说来哥哥可能不信……”   长贵清莹如洗的眉宇间浮出一抹黯然之色,“那时候,燕妮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到了我身旁。”   锦娘忍不住插嘴道:“是从树上掉的,还是空中掉的?”   长贵困惑地顿住,半晌才问,“有区别吗?总之就是上头掉下来的。”   “你还记得……她的衣物是怎样的吗?”锦娘问道。   长贵眨动眼睫,微微把头偏向了一边,轻声说,“她当时……身上没衣物。掉下来后傻得像个孩子。我拿自己的外衣把她裹住,把她送回了家……当时,她好像在做梦,问我……”   “问你什么?”   长贵难以启齿似的沉默着,之后却又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她说的话很怪……她说,你是我梦里的情郎吗?”   锦娘眼角微微一抽。   阿泰面无表情道,“你送她回去后,她父母是何反应?”   “没啥反应。把人接过去,训斥了她几句。”   阿泰闻到臭味似的皱起鼻子,“一个未嫁之女在夜里被男人送回来,身无寸缕的,父母只是训斥了几句?”   长贵极其缓慢地点了个头,似乎回想起来也觉不可思议。眼神里多了点怔忡。   田间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隐约之间浮起一层荒诞的滋味……   少顷,阿泰总结式地说:“之后,你们就又重归于好,往来频繁。并且,因为那次夏夜的事,经常有亲密之举是吗?”   长贵没说话,不堪回首似的闭了闭眼。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   阿泰的胸腔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回音,“唔——”   他瞧了妻子一眼,向那长贵说:“往事已矣,你莫要挂碍太多。一切只往前看吧。”   长贵缓缓抬眼,向他认真凝视过来,语气空静地说:“我明白。这一世哥哥救我性命,赐我法命慧根,长贵无力报答了,只能来世再报……长贵已决定皈依佛门,一心追寻大道。来生若有缘相遇,还求哥哥再度我一回吧……”   说罢,他静静地拜了下去。   阿泰如遭霹雳……呆在当场!   锦娘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丈夫为何像见了鬼一般?   阿泰死死瞪着长贵……尖尖的喉结在脖子上来回滚动着。   少顷,他忽然伸出大巴掌,用力在长贵肩上一拍,怒目金刚一般说,“行!老子跟你一言为定!”   长贵定格地瞧着他,被这过于激动的反应弄得有点懵……   *   结束跟长贵的谈话之后,阿泰陷入了罕见的神游状态。妻子唤他几回,他都心不在焉。   “哥,你究竟怎么啦?”   他半天才有反应,“啊?”   “你怎么了嘛?”锦娘轻声细气地问。   他不说话,仰头看向天空深处,好像虔诚相信那里会出现一尊金色大佛,一动不动瞧着。良久,才喃喃地说:“没什么,我的锦娘……我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   ——锦娘觉得。   回家稍歇,阿泰去了田里干活。光着膀子,十分凶狠地翻着地,把土地翻得浪滚浪……   关于李燕妮的事,他只字未提。   锦娘也不去打扰他,自己在前厅做针线。   脑子里回想着长贵那些话……   中午,夫妻俩安静地用了饭。   徒弟遣林谆来说,陪罪宴设在议事堂内,申时过半便要开席,到时请师父去帮忙镇局。   阿泰草草应了。埋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到了申时洗澡换衣,带妻子晃荡了过去。   到了议事堂前,锦娘意外地发现,里面的气氛和乐融融,大家你来我往,笑得相亲相爱。   江湖人的豪迈,商贾的和气,江员外的温润,和秦漠的亲切,各种美好交织在一处,让议事堂内呈现出一片和谐的光景。   这哪像什么陪罪宴嘛……   夫妻俩进去时,里头静了一静。   每个人的目光都殷切慈爱,洋溢着世界和平的色彩。   秦漠上前拜了个礼,把师父引到男席,又把师娘送去隔屏后的女席。   锦娘一眼扫过去,那日受牵连的女子们全都在座。   王寡妇、江老夫人、江少夫人……此外,有李元庆的媳妇儿,李俊媳妇,还有她从未打过交道的里长夫人。   大家都笑得挺和气。   连王寡妇这种尖酸疯狂的人也露出了正常女子的微笑。这微笑把她那张一向扭曲的瓜子脸捋平了,显出一份小家碧玉的姿色来。   她甚至好像与全世界达成了和解,第一个起来迎接锦娘,“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似乎忘了上回糊鸡屎的仇,把锦娘殷勤摁到她旁边的席位上,姐俩好似的挨着坐下来。   她心满意足似的叹口气,难为情地对锦娘说:“哎,我都多少年没吃过席面了,贵人也真是的,把也我当个人呢……”   锦娘忍不住瞧她一眼。   这话若出自真心,也太叫人心酸了。   可是,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心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桌上其他女眷皆有点意味深长。   江老夫人的脸平平静静的,有点莫测高深。   江少夫人纤弱娇柔,哪怕安静坐着,也有一种美人啼哭的韵味,明明一身恬淡风度,意态里好似浮着许多泪……   至于李元庆和李俊的媳妇,和寡妇本是敌人,听了她的话,各自飞了一眼,毫不掩饰满脸的讥诮和轻蔑。   席面上,茶水果子、冷盆点心之类都摆上了。   大家却迟迟不动筷子。   “灵玉县主还不来?”秦漠在屏风外说,“林谆,你再去催请催请。”   话音方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大哭腔!   “贵人老爷——求你为我儿做主啊——”   一妇人哭丧似的奔进来,悲恸欲绝扑倒在地。   秦漠惊怒交加,“妇人是谁!为何如此失礼?本官宴客岂容你哭闹撒泼?”   一旁,江员外轻声提醒道:“大人,这是灵玉县主的亲母!”   秦漠神色一顿,又惊声问道,“既是灵玉县主的亲母,何故哭泣!”   地上,李燕妮的母亲抬起一张与岁数不符的年轻脸庞,泪雨涟涟地说:“贵人,我儿她方才悬梁自尽了——”   满室“嗡”了一下……   秦漠如遭暴击,“腾”的站了起来,扶额做了个天旋地转的动作……   旁边的江员外立马扶住他,焦切问道,“大娘,燕妮可有事?”   燕妮的娘凄惶地摇摇头,满面悲愤之色道,“人是好歹救下了,大人,您要为我儿做主啊!”   陆坤严肃道:“大娘,县主究竟遭遇何事,竟作出自尽之举!”   燕妮娘杜鹃啼血地说,“我儿她前夜在林中,被恶人……被恶人……”   众人面面相觑,对她下面的话语倍感惊恐,纷纷向秦漠投去失措的目光。   秦漠白着脸问,“她被恶人如何了?”   额角青筋要崩裂了一般,剧烈跳动着……   演得真好。   ——锦娘觉得。而且,有点太好了,压根没必要这么使劲。   燕妮娘捂脸哭泣,“她被人追入果林后,遭恶人毁了清白……”   秦漠气急攻心,顿时一拳捶在桌上。   ——满桌盘盏一阵“咣当”响!   “可瞧清了那人是谁!”他怒火炽然,指着陆坤、杜子衡和连振海说,“是这几个追她的人?”   那三人脸色惊惶起来,鉴于这位贵人老爷的不良历史,室内的男人开始人人自危。   燕妮的娘强行镇静下来,身子发抖地瞧着秦漠,咽着泪说:“大人,燕妮只说……在那人身上留了一种药粉,那药粉只要沾上一丁点儿,事后都有法子辨出来!大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读者表示看不懂了……我知道大家都喜欢搞笑轻松的情节,都在呼唤燕妮女神出来搞事,虐虐极品……图个一乐。   但是,一味只搞笑,又与我的创作初衷不符了。   我写这篇文是想通过夸张的方式展现无常与荒诞,把各种极致体验交织在一起,幸福与恐怖,慈悲与残忍……然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图景来。最后,还会不自量力探索一下时空与感觉的关系(这可是重点)   搞笑会有,但合适的时候也必须有恐怖和未知,不然效果就达不到作者的预期啦。   曾有一位读者大大说,文章的画风总是在急转弯,这是一语中的!我设计的情节不大按常理发展。总是出现急刹车强转弯的情况。说好破粮食案的,一下子用计策搞定了;说好选亲的,一下子人消失了……而情节滑向诡谲的时候,会涌现佛理和禅意……不习惯的读者会看不懂……但是,这是我在文学上的小小追求和尝试。请宝贝们谅解。   当然,大家喜欢的搞笑碰撞还会有的。还会有不少。   实在不爱看悬疑的妹子们,就跳着看吧。反正我没有设比例和防盗。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   接下来,作者会去印度出差两个礼拜。会超级忙。。更新会尽量保证,若有延误也请谅解。文章都是凌晨三四点起来码的。第一次写网文,觉得真辛苦。若非还有点毅力,可能都要断更了。   本章疑点:一,古代燕妮十岁为何会性格突变。大家可尽情一猜。猜不出,下一章四奶奶会告诉你。   二,男主听到长贵要出家后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第44章 验血   打从燕妮的娘进来, 锦娘便知阴谋的爪子探出来了。此刻一听这话,心沉沉往下一掉。   或许是爱之太切,也或许是李燕妮的心音造成的阴影, 她老觉得这妮子在觊觎自己的丈夫。   那种药粉不会是早晨沾上去的吧……   早晨,她好像碰了李燕妮不止一次,然后又给丈夫梳了头!   该死的!   可是,就算真有这种诡异药粉存在,下午他都洗过澡了不是吗?   锦娘的心头盘旋了一群黑漆漆的乌鸦,乱极了……   这时,秦漠“哦”了一声, 惊奇问道:“竟有此事?世上竟有如此神药?”   燕妮娘抽抽嗒嗒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儿, 脸上露出一股狠劲儿说:“回贵人的话,这药粉名为‘痴心不离散’, 只要在男女结合时, 洒一点在那男子身上, 事后……”   秦漠嫌恶心似的皱着脸,强忍着问道:“如何?”   燕妮娘的脸上露出磨牙吮血的戾气来, “事后五日之内, 男子的血液必成银色!”   锦娘只觉脑门上热浪一轰……   出于一种要命的直觉, 越发觉得这是冲自己男人来的了!   她虽不知丈夫的血是何颜色, 但若是银色她一点不会觉得奇怪——他身上的怪事太多了。   关键是李燕妮如何知道的?   来势汹汹,似有十足把握!   所谓“痴心不离散”,应该只是个不要脸的噱头吧!   她透过屏风镂孔向丈夫瞧去……   他岿然如山地坐着。下颌收紧,面容沉静。眼角却飞起了一丝阴沉的戾气。   锦娘便知事情不妙了……背后溢出一层冷汗来。   这时, 她忽然发现丈夫的嘴唇在微微动着。似在默念什么。   是在传音,还是在念咒语呢?这时念咒语还有用吗?   她心中七上八下,寒热交替。屏风里外,已像苍蝇般“嗡嗡”议论开了。   “真有如此奇药?”连振海说。   杜子衡摇头晃脑分析道:“世上总没人的血会无端变成银色。县主既如此说,必是深知此药奇效了。大人,小的愿滴血以证清白!”   “在下也愿一证清白!”陆坤带着狠毒的表情站起来,义愤填膺向江员外说,“县主那等玉洁冰清女子竟遭此大辱,若把那畜生揪出来,要千刀万剐才可解我心头之痛。”   江员外深有同感,“陆兄弟所言甚是。还请大人为燕妮做主,让在场每人滴血以证清白……周兄,你认为呢?”   ——他问阿泰。   阿泰的嘴角泛起阴鸷的弧度,斜睨着他说,“老子没想法。”   他近乎凶恶瞥了徒弟一眼,狞然道,“这就是你请老子吃的宴席!”   秦漠上前一躬,诚惶诚恐,“师父请息怒…… ”   阿泰剜他一眼,拂袖道,“混账不成器的东西,成天闹腾得鸡飞狗跳,为师懒得瞧你的猴子戏。”   说罢,一脚把那屏风踹到墙角,七零八碎散了一地。迁怒地对妻子吼道:“傻坐着干啥,家去了!”   锦娘极度错愕……   这种色厉内荏的懦弱样子一点不像她男人的作派啊!   是在耍阴谋吗?   不待她想通,丈夫已拔腿往外走。   陆坤和连振海不约而同横跨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讽刺道:“周兄如此慌张做什么?一滴血罢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疼不成?”   江员外上来劝和,“诸位都莫要冲动吧,好好说话。周兄啊,左右不过一滴血罢了,自证一个清白吧,也好还县主一个公道。”   他转身向秦漠说,“大人,草民认为县主武艺高强,又有法术在身,能害了她的必不是普通村民,若不出草民所料,恶人必是身怀绝技,孔武非常……在座每个江湖人都有嫌疑。当然,草民虽不懂武,也绝不会吝啬一滴血……”   秦漠神色严峻,颔首道,“江员外言之有理。”   他从桌上捞起一张碟子,“既如此,诸位可愿各自滴血自证?”   燕妮的娘狠狠瞪着那碟子,目光特别用力,好像它玷污了她女儿似的。   阿泰转过身,凶狠地瞪着徒弟。   锦娘困惑至极。若非了解他的为人,真要怀疑他了。   他究竟在干什么呀……   就在这时,燕妮被她的爹搀扶进来了。早晨还鲜嫩如梨花,这会竟残败得像烂菜叶了。   发鬓松乱,泪眼婆娑,脖子上横了一条狰狞的大红印子。嘴唇都干裂了。   她一进来,大家都闭了嘴,同情的目光如山洪般倾注在她身上。   李燕妮正眼不瞧别人,扑到娘的身上声泪俱下:“女儿一死倒落个清净名声,您如今把事儿声张开,女儿就算死了也不能清白了。”   燕妮娘红着眼,嘶声道:“怎不清白?娘帮你把人揪出来,有大人做主,他敢不娶了你?”   燕妮伏在娘亲肩头,哭得凄楚断魂……   秦漠冷着脸道:“县主放心,你是本官救命恩人,本官定为你做主。若把人揪出来,定叫他娶你进门,不会当真污了名声!”   燕妮泣不成声,哀绝道,“若那人已有妻室,叫燕妮……如何自处?”   锦娘紧紧咬着牙齿,瞪着这个死不要脸的女人!   “你堂堂的县主岂能嫁人为妾,与人共事一夫!”秦漠瞥着那江员外,厉声道,“即便对方已有妻子,本官也替你做主,命他休掉家室,娶你为正妻!”   锦娘:“……”   为何他一脸仇视瞪着江员外?   江员外一脸无辜,挺了挺腰杆子。   燕妮听了这话,才稍微平复了心绪。坐到凳子上,委委屈屈用帕子拭泪。   秦漠却又铁面无私问道,“只是,本官尚有一事不明。县主这药确保管用吗,究竟有几成把握?”   燕妮楚楚可怜道,“回大人,这药乃是世外奇人所赐。只要那人真对燕妮做过……那事,绝对会变成银色。”   “换句话说,只要血液是银色的人,必是那夜恶人无疑?本官的理解可正确?”   燕妮顿了顿,觉得这话没毛病,而且正中下怀,便娇弱颔首道:“大人所言极是。”   燕妮的娘戾气横流地说:“世上谁人不是鲜红的血,无端端变成了银色必是对我女儿做了那事,中了药了!还请大人做主……”   秦漠一身青天老爷的气势,抬手制止她,“本官这条命是县主救下的。本官以项上头颅担保,一旦查出来是谁干的,就豁出这条命让他对你负责!所有人都回座上去,给本官一个一个验血!”   锦娘瞧了丈夫一眼。他并不瞧她,紧绷着脸往座上走去。   表情既像无所畏惧,又像破罐子破摔,叫人琢磨不透。   锦娘强作镇定,惴惴回到座位上。   王寡妇轻轻碰她一肘子,满含警示意味,把眼珠子向阿泰一睃。   ——咦,连寡妇也瞧出来那妮子是冲着他来的吗?   锦娘生硬地移开眼珠子,心腔内发出“砰砰”空洞的回响。   验血开始了。   先是二十来个江湖人。   大家都很配合,碟子递到跟前,就二话不说拿刀子戳指头——有的人不知是热血沸腾还是怎的,特别大方地割了手臂,鲜血流了一地。   到了秦漠这一桌,陆坤第一个滴了血。   红的……   接着是连振海和杜子衡……   无不是红血一滴,干干脆脆证了清白。   眼见着只剩下江员外,秦漠和阿泰……   谜底就在三人身上了。众人无不敛气屏息,瞪直了眼。   江员外淡定接过刀子,在手指上一划!面上浮现一丝痛色。   ——不多不少一滴鲜血沁了出来   他的嫌疑也被排除了!   秦漠满脸不置信的样子……   江员外对他谦卑一笑,把刀递给了阿泰。“周兄,请。”   李燕妮微微张开了嘴。   从锦娘的角度瞧去,她的瞳孔都放大了!   阿泰面无表情拿起刀子,刀尖牵动数十双眼睛向手指割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怪腔:“哎哟喂呀——”   一个干瘦的小老太太哈腰颠脚地跑进来。像要哭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几绺枯草般的发丝飘在肉球似的脑瓜子上。   ——四奶奶来了!   她瞅准秦漠跪下去,张口道:“贵人呐,老朽有事要禀告。老朽造下天大的孽啦……”   秦漠不耐烦地驱赶道:“去去,再大的事押后再说!”   老太太张着黑洞洞的嘴,要笑不笑,要哭不哭地说,“老朽造的孽跟灵玉县主有关啊,贵人老爷……”   锦娘立刻瞪圆双眼,“……”   这是准备唱哪一出?   燕妮的娘似觉不妙,张嘴就要呵斥,秦漠已好奇道:“哦?与灵玉县主有关?”   四奶奶羞愧地抚了一下发丝,“老朽我前天夜里在果林子里,把……灵玉县主给……玷污了。”   众人下巴一砸,“……”   啥子?!   锦娘困惑得两眼懵圈!   ——难道她男人刚才传音,是在喊四奶奶来背锅?   病急也没这么乱投医的!找个骨头只剩一把的小老太太……   找熊大也比她更有说服力吧!   燕妮的娘立刻怒了:“死老婆子来瞎搅和什么!你快死家去吧,想放屁赶紧回你家那个鸡屎坑去!”   秦漠似也无法忍受这荒唐,斥道:“胡说八道的老妪,胡搅蛮缠干扰本官办案,居心何在!”   一个江湖人“噗”了一声,忍俊不禁道:“婆子,你拿啥子玷污了人家,你掏的是啥家伙!”   众人被他一勾,全都不厚道地喷笑出来。   燕妮儿似乎受了天大侮辱,生不如死地掩面哭起来。   这时,四奶奶咧嘴一笑,向燕妮飞了个妩媚小眼神儿,“其实也不是我老婆子亲自干的。当时我老婆子被山神附体了。山神说好久没睡女人了,别人他又附不上,只能靠我老婆子,让我给他出去找。我本来想找寡妇的,但没见到她人。刚好瞅到一个女子在林子里跑,我老婆子就扑了上去。家伙我老婆子是没有,可山神大人有啊,他一附体我也就有了。”   听众们瞠目结舌……   秦漠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像功能紊乱了一般,半晌才组织出语言,“你这婆子简直是荒唐透顶。好!既然你如此说,可敢验血?”   燕妮“嘤嘤”哭了出来,“大人,你怎信她胡说八道?那夜是男是女难道燕妮还分不清么……”   秦漠“啧”了一声,“她不是山神附体了嘛!不管咋样,验了血再说。你那药不是有十成把握吗?”   四奶奶傻愣愣问道:“啥药?”   燕妮瞥着她,慢慢又恢复了一身遗世独立的凄楚,“既如此,听大人的便是!”   秦漠立刻提了刀子,捉住四奶奶的手拉了下去……   四奶奶发出一声惨烈的喊叫!   清澈美丽的银色血液,如一束月光精华倾泻而下!   燕妮痴呆了一般凝固了。   静谧的空气中,锦娘仿佛听到一声来自她心底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该写到四奶奶断燕妮前世今生的,又感觉断在这里比较有韵味。留待下一章吧。   好多读者已猜到了,四奶奶和男主之间有某种联系。   *   锦娘:大哥,你为啥要装得很心虚的样子。   阿泰:没啥,给背锅的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锦娘:……那徒弟为啥要一脸仇视瞪着江员外。   阿泰:也没啥,在敌人跟前卖个蠢。   锦娘:……   *   评论已经看到了,谢谢大家。   哈哈,其实关于男主,我在写的时候脑袋里有一个man到炸裂,帅到炸裂的形象。但是,突然看到昨天有妹子说像鲁智深,喷笑了。。。 第45章 花浆   荒谬感如迷雾般涌出虚空, 以惊人之速凝成现实:   李燕妮真被这小老太玷污了——根据她那个银血的理论。   众人望着老太太霜后残菊般的脸,胖头鱼似的小肉脑袋,以及比芦柴棒粗不了多少的身子……   每人身上的鸡皮疙瘩泛起了涟漪。   “苦主”一家三口表情僵冷, 如被石头砸中了脚趾,面容变得铁青。   秦漠却饱含欣慰地说:“天下竟有这等奇事。也罢,也罢,本官既已拿项上人头作了担保,少不得保这桩媒了。”   燕妮的父母闻言,惊恐得目眦欲裂。   ——女儿却纹丝不动,凝成一座冰冷的玉雕。   秦漠志得意满地说:“四奶奶虽是女子, 却有通神之能, 就代山神娶了灵玉县主吧。”   四奶奶抿着那张瘪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连连摇头摆手。   “咦, 此举何意?”   四奶奶说:“不行。她不能嫁人了, 嫁了谁,谁就家破人亡。我老婆子虽是个绝户, 也相当惜命呐。要娶就让山神娶吧, 我不要。”   秦漠神色一滞, “此话怎讲?”   “我开过天眼了。断了她的前世今生!我老婆子不敢要她!”   燕妮的娘尖声骂起来, “贼虔婆子,一天到晚断这个断那个,咋没断出自己的绝户命!”   四奶奶晃着小肉脑袋,得意道, “你不要凶。你也是绝户命!”   燕妮的爹娘一听,跳将起来要打人,被两个侍卫毫不客气摁了下去。   秦漠亲切笑道,“这前世今生的事本官倒很感兴趣。四奶奶何不说出来与众人同乐?”   四奶奶笑了,瞥着李燕妮道,“她呀,我说了你们不信。她不会再有姻缘了,她造的孽太深了,情爱的福分被她自己毁干净啰。”   李燕妮瞳孔收缩,目光凝成了冰锥子。   四奶奶一点不怕她,“你不要瞪我。你嫁给长贵那种人啊,不晓得珍惜啊。你知道他是啥?他原本是佛前的童子啊,被你引入了魔,堕到轮回里头,当了五世的猫,五世的狗,五世的狼!世世被虐杀致死。好容易辛辛苦苦修成人身,跟你做了夫妻,你水性杨花夹不拢腿子,跟元庆啊,李俊啊,江员外啦这些人搅混在一块!”   李燕妮冷笑,“是吗?大家竖耳朵听一听吧,这神仙断得对不对!我何时嫁给长贵了?我又跟谁搅混在一块儿?四奶奶,你这前世今生断得跟梦话一样,有人信吗?”   锦娘心里却已震翻了……   她可是每个字都信啊!   被点名的相干男人们脸都黑了,怒目瞧着四奶奶,冷笑连连。就连江员外这等温润和雅之人,也露出薄怒之意。   四奶奶却还在摇头晃脑,继续着她的满口荒唐言,“你呀,是个天魔之女。根子上就是坏的,重活一回你还是烂的。你回到十岁时,清白做人该有多好!嘿,不到十三岁,你又把自己玩烂了。你跟寡妇还不一样呢,她是个可怜人。你不可怜啊……你是魔女天性。”   锦娘下意识瞧了寡妇一眼。   她像个傻小孩一般呆呆的,神魂不知沉到哪个角落去了。   李燕妮的眼中荒冷一片,杀意在目光深处涌动着。   四奶奶不屑地摇摇头,站起来拍拍屁股道,“这样一想,老婆子代山神玩你一把,被玷污的不是你,是我老婆子啊!嘿嘿,贵人,我不娶她!就算把她家小红楼陪嫁过来,也别想叫我老婆子动心。”   现场听众已丧失语言能力……   秦漠一拍大腿,唏嘘道,“有趣,有趣啊。这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大家以为如何?”   几个江湖人发出了讪讪的低笑……   或许是李燕妮的杀气使然,气氛莫名冷却到了难以挽救的地步。   锦娘却噙着笑意,缓缓鼓起了掌。   “啪——啪——啪!”   “断得极好极妙,跌宕起伏,可感可叹!”她说。   最重要的是,叫她豁然开朗,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眼前这李燕妮,原来是历经一世后,重回了十岁!   而另一个空间女,却是她的后世穿越而来的!   李燕妮的目光从眼尾处向她飘来,嘴角浮起一丝死亡式的冷笑。   锦娘也针锋相对朝她微笑着。   两个美人之间暗流汹涌。   一个清冷中藏着妖媚,魔光隐隐;一个端雅而不失英秀,玉质无暇。四目相对,寸土不让……   微笑中,深藏刀光剑影。   雌性之间的战争静静拉开了帷幕……   阿泰温敦又幽静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众目之下,慢吞吞耸立起来,走到了她面前,“戏瞧够了。家去吧。”   锦娘站起身来,“好,家去。”   她从李燕妮的脸上移开目光,把敌意缩回了眼底。头也不回,随丈夫离开了。   秦漠留了下来,继续陪罪吃饭……   *   外头,天光已消隐。黑暗笼罩着盆地。   昏黄的灯火漂浮在薄雾里。夜色,像一场孤寂而迷离的梦。   夫妇二人手拉着手,一步一步,行进在梦境的深处。   走出百步,锦娘才轻轻一叹。那叹息在雾里打了个旋,又消散了。   丈夫的声音带着一丝犹疑响了起来,“锦娘,我的血是银色的,只是因为我被……”   “嗯?”   “只是因为我被……侵蚀了。”他低沉地说,音调里浮起一股“往事如梦”的韵味,“我不知这措辞是否恰当,但这就是我长期以来的感觉。被侵蚀了……”   “侵……侵蚀了,被啥呀?”锦娘的声音仿佛从虚空中飘落下来。   丈夫默然许久,“……回家再说吧,锦娘。”   “……哦。”   一路无话……   到了家,夫妻二人也不张罗吃的,径直进了后面屋子。   各自梳洗,换了净衣。泡了一壶茶,于一室暖意中相对而坐。   一切都准备就绪。   方才中断的话题,似乎在眼前造出了一片危险沼泽。泞泥,幽暗,深不可测。   阿泰在妻子鼓励的目光下,积蓄了很久的力量,才从奇怪的角度切入了话题:   “那次……路过人市的时候,我一眼瞥到了你。你蓬头垢面的,但是对我而言,却有一种致命的熟悉感……”   “咦……”   他并不理会她,兀自顺着思路说:“你的身上有一股花的气息。而我呢……就是被这种花侵蚀了。”   这平淡的话蕴含千钧之重,给锦娘来了一记暴击。   ——她惊呆了。   丈夫双臂盘在胸前,似在努力整理思路,半天才说,“……被侵蚀后,血就成了银色。不,准确地说不是银色,是花浆的颜色。”   丈夫默默从一旁针匾中捏起一根绣花针,对指头戳了下去。   ——月华清露般的淡色血液,滋出了皮肤表面……   锦娘瞪眼瞧着,惊怔凝在脸上化不开了。   干硬的心跳声,在耳畔无限放大。心壁上被撞击得生疼。   丈夫放下绣花针,用一块小布头按住手指。静静等她消化这一事实。   锦娘听到自己用涩涩的声音问:“四奶奶也是被侵蚀了吗?”   “嗯。”   “诶——”锦娘轻轻地说着,声音被吞没了似的,沉默了许久,“是怎样被侵蚀的呢?”   “说是侵蚀,其实……应该说是吞食。被盛张的花瓣包住全身,陷入窒息。沿着管道滑入不可知的深处——出来后,我就成了十七岁的周泰。唯一记得的只是被吞食的过程,从前的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啊……然后,你就进了这座村子,被这里的养父收养了。”   “没错。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   锦娘惊疑更甚,“那四奶奶呢?”   丈夫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她嘛,是十年前的兽祸中被吞食的。她爬上子母山的神庙去救孙女,遭遇了一株花,醒来时,已是三年之后了。但是,从前的记忆并未丧失。生命少了三年……却多了天眼的本事。”   “咦……”锦娘撮圆了嘴,“可是,四奶奶的眼睛为何不是银色?”   丈夫摇头,“她只有在开天眼时,才会变色。”   他嘟起了唇,静静思索一会,“锦娘,你还记得上回长贵的话吗?”   “长贵的话?”   “他说夜里那个燕妮是银色的眼睛……”   “啊……没错。”   阿泰皱眉道,“我有理由相信,这个李燕妮也是经过花的吞食,才完成了重生。她的血液也被侵蚀了。”   锦娘懵怔地瞧他一会,忽然心中一动,也拿起绣花针要戳自己。   丈夫一把握住她,“疼。不验了。颜色而已,不要著于这种相。”   “可是……”   “没有可是。”丈夫取走了那根针。   为了引开她的注意,他继续说道,“女子似乎对这血液适应良好。她们能很好地控制体质,和眼睛的颜色。而我……”   “你……”   阿泰犹豫了片刻,用平淡的语气说,“我不知是何原因,经常有失控感。尤其到了月半之时,会有全身崩裂的感觉……必须放掉血液,才能缓解那种痛苦。”   “……这就是你上回月圆时,从森林中光溜溜回来的缘故吗?”   “嗯……莫怕,锦娘。放掉的血液很快又会涨回来,像潮水一样。”   锦娘陷入惊恐。   必须放干吗……   阿泰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吗……这种问题或许并非因为花的缘故,而是我本身存在问题。我总感觉自己缺失了什么,一直在渴求得到,却不知究竟想得到什么。或许,是这种缺失导致了月圆之夜的问题。”   锦娘强作镇定握住他的手,在轻微的颤栗中,把他抓得很紧。   “抱歉让你忧心了。但作为我的妻子,你有权知道我的真相……”   ——他用一种苍凉又温柔的口吻说。   锦娘绕过矮几,坐到他的腿上,把他的脑袋抱进了怀里。   喃喃地说:“没错……我确实很想知道。”   ——但当真相放到面前,真是心如刀割啊!   两人一动不动依偎着,就此沉到了“黑沼泽”的深处……   丈夫汲取一口她怀里的气息,嘴唇在她脖颈上贴了许久。   “我可以肯定的是,花是一种特殊的轮回管道,而我们这个世界的轮回秩序被严重扭曲了。”   锦娘不说话。心口怦怦直跳。   花也好,时空也罢,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月圆之夜的事……   丈夫叹息一声,“瞧你这没出息的家伙啊。”   他抬手摸着她的心口,似乎想把那失控的心跳抚平……温柔而固执地抚触着。   “不担心了,锦娘。我这些年都过来了。”他亲了亲她的嘴唇,“咱先把这些玄乎事儿放一放,将来自有明白的一天。”   “明不明白都无所谓,我不要你那么痛苦。”她谈条件似的说,强吞着喉头的哽咽。   阿泰静静瞧她一会,十分突兀地起了个新话头:“哎,你说说,李燕妮整这一出,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呢,我的锦娘?”   锦娘眨了眨湿润的眼,半晌才回神道,“什么目的?无非是本性难移,瞧上你这种猛男了!我当场就想让她滚回家去做梦!”   丈夫发出一声无奈的笑,“我这样一个大老粗,真有那么吃香吗?天下男儿那么多,值得为我精心演这场戏?你看她像痴情之人么?”   锦娘嘟了嘟嘴,语气发冷地说,“我懒得费脑子想。反正以后见那只臭妮子,我就跟她磕上了!我要让她晓得,侵犯别人领地的后果!”   阿泰嘴角动了动,两手把她的脸捧进掌心里,赏花似的端详了片刻。之后敛了神色,“哎……我只怕这一切是冲着你来的。”   “诶?”   阿泰眯眼凝思一会,“他们费尽心机把我们夫妻分开,可不是为了给老子塞女人呐。若我猜得没错,恐怕是盯上你了。”   锦娘倏然瞪圆了眼睛。   “我们想让他们盯上李燕妮,他们将计就计,暗中想谋夺的却是你。方才坐在那场猴子戏里,我悟到了这一点。”   锦娘听得匪夷所思,“你不是说他们需要灵气吗?李燕妮还诱惑不了他们?”   丈夫用静谧的语气说:“不,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们横行天下,连皇室也不声不响铲平了,但是却有致命的缺陷无法弥补。李燕妮拥有灵气,固然有巨大吸引力,但是……”   “你是说,李燕妮也无法填补这缺陷……而我能?”   锦娘充满困惑地问。   “是不是这样,要看他们下一步行动,老子就能大概有数。”   阿泰面沉如水地说。   他望着她的眼底,把她拉近自己,彼此紧紧贴着,“我告诉你,是想让你随时警惕,免得踩进圈套。但你也无需忧惧……毕竟老子可不是废物,会让人把自己的心肝儿摘走!” 第46章 告密   秦漠当晚宣称, 县主已是山神的人。往后婚嫁,须由四奶奶请示山神方可定夺。   不然,恐会天降奇祸!   他自罚三杯, 正式解散了招亲队伍。   灵玉县主的招亲,始于荒谬,终于离奇。   在全县迅速传开,成为旷世“奇谈”。此乃后话。   这一夜,气候急转直下,坠入了真正的冬季。   秦漠撤回了果林中的侍卫和小太岁,让他们住进了帐营。且吩咐所有人天一亮就回县里去, 连贴身护卫也不必留下。   林谆板着一张弃妇脸苦劝多时, 也未能挽回主子的决定。   主子已是郎心似铁了。   *   天蒙蒙亮,锦娘自然地醒了。   窗外, 疾风如猛兽在呼号。竹林“刷刷”作响。   屋子里却很温暖。被窝里更像是裹着一个春天。   可是, 她却要离开这春天, 向寒冬里找苦头吃。不为别的,因为她总想给自己的男人最好的日子。宠爱他, 无微不至地疼他。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拗起脑袋, 瞧了丈夫一眼。悄悄把身子往外挪。   他立刻觉察了, 撒娇地箍住她的腰, “老子今儿不想吃早饭。你不许起。”   “你不吃徒弟还要吃呢。”她挣开他的手,滑出被窝去。拿起中衣、袄裙,一件件穿上身。然后,俯身在他额头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继续睡吧, 我给你做好吃的。”她轻柔地说。   ——晚上她是妻子,这一刻却又成了母亲。   阿泰掀开眼皮,静静瞧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拉上了障门,他才闭上眼,把她睡过的被窝一角缓缓搂进了怀里。   徒弟如一尊伟人雕像站在屋顶上,向着寒风里念咒……   好像要乘风而去,仪式感强得令人无语。   锦娘视若无睹,径直准备早饭去了。   下河淘米时,发现河岸的帐营已消失了。而远处果林边的空地上,却又扎了几个新帐。   难道徒弟又抽疯,下了什么新令吗?   锦娘也没细想。拿根木棍子捅破薄冰,蹲下来淘米。   忽闻对岸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锦娘抬头一瞧,愣住了。一头硕大的黑熊正从林边走来……   浑身毛发黑亮,身形壮硕。一张圆盘脸,一个尖长鼻子。   手里还提着几只山鸡……   它见到锦娘似乎很意外,愣在了对岸一动不动。   此岸,淘米篓子里的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彼岸,山鸡的毛在寒风里狂舞……   一场世纪对视悠长地定格着。   锦娘心想,怪事,熊大都不冬眠的吗?   这种大冷天的还跑来送东西,真叫人过意不去啊!   她扯出一个亲切的笑来,“你,你好,请进去坐吧……”   黑熊的矮短腿子动了一下,似乎想掉头离开。   但是,随着锦娘一再扩大脸上的亲切与温柔,它终究迈开了脚步,犹犹豫豫地过了河。   直立行走……肥屁股一摇一摇的。   屋顶上,临风念咒的“仙人”住了声,傻眼瞧着坡上一摇一晃爬上来的“人物”。   锦娘扬首对他说:“无事,是你师父的朋友。”   她打开栅门,客气地微笑道:“来,请进屋坐坐吧。”   黑熊把断了气的山鸡往栅门口一扔,站着没有动。   不知是赌气还是害羞,低垂着圆乎乎的脑袋。既不走,也没进来的意思。   身上的味道臭极了……   可是,锦娘依然觉得它萌翻了。   吃了人家这么久的“供奉”,她对这位熊邻居早已神往。见它久久不动,不禁缓缓抬起手,示好地伸到它面前。   她把笑容放到最大限度,诚挚地说,“没事哒,进来吧。”   终于,黑熊如小媳妇似的挪步进来,低声咕哝道:“呼呼,嗷呜。”   锦娘也来个鸡同鸭讲,“哦,那谁……泰哥还在睡懒觉呢。”   “呼呼,呼呼,嗷呜……”黑熊低着脑袋往里走。   步伐很奇怪,憋尿似的夹着腿。   它特别知礼,死活不肯进屋。   对锦娘轻轻抬起脚,表示自己脚上是湿的。   ——萌死个人了。   它把身子侧对她站着,毛茸茸的爪子交叉在身前,宛如梦露摁裙子的经典动作!   样子别扭古怪至极……   锦娘把它请到树下的石桌旁。“那就坐这儿,请稍等一下,我去取些吃的来。”   她做了一个往嘴里扔东西的动作,对它笑。   黑熊默然又温顺地转开了眼。   秦漠从屋顶飘然而下,瞧一个绝世大美人似的,眼睛都发直了。   黑熊瞥他一眼,抽了抽鼻子,“呼呼,嗷呜——”   表情似乎颇有点不屑。   秦漠:“……”   不一会儿,锦娘端着温热的蜂蜜水和几块栗子糕出来了。看到黑熊仍以古怪的姿势坐着。宛如穿了超短裙的电视女主持,紧紧并着两条腿,像个了不得的淑女。   锦娘忽然灵光一闪,了悟了!   ——它不会是怕她看到它的……那什么吧?   锦娘整个人都不好了……   失控的笑意忽然卷上唇角,险些喷出来。   她咬着嘴唇,艰难维持着“朋友妻”的形象,把东西端了上去。   这时,阿泰大步出来了。敞胸露怀披了件夹袄,伟岸地跨出门槛。看到妻子张罗的这一幕,忍不住露出牙酸的表情,要笑不笑抱臂瞧着……   黑熊直起身,向他说:“呼呼,嗷呜。呼呼,嗷呜,呼,嗷——呜。”   似乎在叙述重要的事,流露的感情有点强烈。   阿泰听着,脸上的戏谑消失了。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   之后,也低沉地“嗷”了几句,对它点了点头。   黑熊鼻孔里吭了几声气。没再说什么。把栗子糕往手里一抓,“啪嗒啪嗒”摇着屁股离开了。   锦娘:“……”   好想给它洗个澡呀!   “大哥,它说什么?”   丈夫扫了迷妹和迷弟一眼,低沉道,“……它说,子母山和桃花岭上,有不少猛兽都消失了。”   “诶……消失了!”锦娘惊疑地皱起眉。   徒弟张嘴叹了口气。如懒猫洗脸般,慢慢抹了一把脸。疲惫又无奈地瞧向师父。   ——好像在说:敌人这么搞法,我真没辙了。   丈夫嘴角痉挛了几下,“都莫怕。猛兽再猛,也没老子猛!”   他走到石桌边,端起黑熊没喝的蜂蜜水,“咕咚”灌了下去,瞟着妻子道,“老子还要再去眯会儿。”   他光着胸膛,筋肉狰狞,壮实如一尊铁塔。横扫千军的英雄气概,让迷弟瞧得眼球直发颤,忍不住自卑地想,“我这种不长胸毛的家伙简直是个假男人吧。”   *   早饭刚过,家里又来了个稀客。   ——王寡妇。   她穿了件青蓝的袄子,头上包了布巾子。直接从繁华处转身,朴素得连件首饰也没戴。   脸上抹着厚厚一层白粉,遮挡着明显的淤青。   她站在栅门外张望,一见锦娘,露出腼腆似小孩的笑容,“早上做了点馒头,送点来给你尝尝。”   锦娘万分错愕。她何时跟寡妇有交情了?   就因为昨日徒弟宴客,把她也“当了一回人”?   她这师娘就要被贴上朋友的标签了吗?   咦……莫名有点惊恐啊,怎么破?   寡妇见她表情,笑容微微一僵。脚尖在地上蹭了蹭。目光向上移,不聚焦地瞧着崭新的大房子。   脸上升起了一种精神病患者的空白。   锦娘心里颤抖了一下,上前拉开栅门,“这么冷,真是过意不去。先进屋坐吧。”   寡妇立刻又笑起来,如孩子般灿烂又羞涩。笑纹挤掉粉粒子,那张斑斓淤青的脸令人心惊。   她似乎不懂交际之道,一把挽住了锦娘的胳膊……   锦娘只觉得被蛇盘住,半边身子都凉了去。   丈夫带着徒弟在柴棚里干活,向她投来一个漠然的眼神,又平静低了头去。   似乎一点没觉着有何不妥。   寡妇生怕冷场似的,一上来就跟她小声捣鬼,“昨儿把我笑死了。那贱货吃了个大瘪子!你瞧出来没,她想弄你家的!比我还贱的货,她也配!”   锦娘:“……”   只觉自己的交际能力也被归零了。   不过,寡妇如何知道燕妮是冲阿泰来的呢?   “你,你先坐吧,寡妇……啊,不,水娣。”   锦娘自觉失礼,尴尬得咧嘴吐舌,红着脸从一旁斗柜上端来栗子糕,给她倒了一杯蜜茶。   寡妇见状,越发热情得令人无法招架,“没事。你就叫我寡妇。我不就是寡妇么!咯咯咯……”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又毫无预兆戛然而止,“我刚过来时,看到江湖人在林边扎了营呢。你不晓得吧,他们还不死心呢。”   “诶?”   锦娘困惑极了,难道那帮人都知道还有一个李燕妮?   寡妇露出鄙屑的神情,“大家都是破鞋,她倒走哪儿都吃香。切!上头拿她当宝,下头男人也个个捧她臭脚!”   “上头……”   寡妇嘟起整张脸。表情里既有小孩的天真,又有容嬷嬷似的凶狠。诡秘地点了点头。   她凑近说,“你要小心了。上头下了两个令。你是一个。李俊说冬天结束前要把你带走。”   锦娘如被通电激活,倏然睁大了眼。稍愣片刻,直接忽略寡妇酸臭的口气,凑近问道,“带走,带哪去?”   寡妇用力瞪住她,神情不正常地说:“上头。”   “……为何要带我上头去?”   寡妇扭刮下巴,“李俊说的。要想尽法子把你弄走。上头要你。”   不知是肠胃不好怎的,她的口气臭得熏人脑门子。   锦娘也顾不上避让了,悄声问,“上头是谁啊……水娣?”   寡妇越发像个容嬷嬷,抬起手,对自己做了个抹鸡脖子的阴狠动作。使劲儿摇了摇头。   锦娘瞧她半晌,缓缓坐直了身。呆了一会,忽然想了起来,给她让了让栗子糕,“来,尝尝我的手艺……”   寡妇立了功似的,毫不客气拿起栗子糕犒劳自己,对她做了个妩媚的笑。   锦娘险些生受不住,默了片刻,才悄声问道:“水娣,那你刚说的还有个命令是啥?”   作者有话要说:  曾看过一个黑熊直立行走的视频,被萌翻了。哈哈。   上个小采访:   塔:你怎么白天出没啦,平时不都晚上吗?   熊:大冬天的晚上,冷死个熊了。老子不高兴。   塔:我说,以后没必要那种姿势啦,你毛长,压根瞧不见知道吗?   熊:……   *   王寡妇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呢?这是个问题…… 第47章 秘密   王寡妇抿嘴一笑, 眼里飞起妩媚的勾子,仿佛在说:你猜!   锦娘心里发毛……   初见这寡妇时,她尖酸又恶毒, 但起码披着一张勉强算正常的人皮。可是最近几次,她似乎出现了崩坏之兆。   怎么看都像心智紊乱了。   锦娘小心翼翼地问:“水娣啊,那个……李俊和元庆,他们总是打你么?”   或许,上次的“熊-屁股”事件后,两人把怨毒撒在了寡妇身上,导致了她迅速走向崩溃?   寡妇的耳朵似对这话拒之门外, 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表情定格在娇俏而诡异的微笑上, 仿佛跟她不在同一个时间轨道。   锦娘讷着表情,把栗子糕往她跟前推了推。“你吃呀……”   寡妇便笑了, 甜甜地说:“我明天打算做个小寿, 请你来。你来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锦娘心里一抖, “做寿?你今年……多大呀?”   “二十四。明天是我生辰,也是我丈夫十年的忌日。我请你来做客, 明儿中晌来吃寿面。好不好?”   锦娘顿了一会, 直截了当问道, “呃, 恕我失礼呀水娣……你为啥要请我呢?”   寡妇羞涩一笑,固执地说,“你来,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关于上头的秘密吗?”   “你来, 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她斜着眼,作出极尽诱惑的表情。   ——诱惑,似乎是她唯一的处世本事。   锦娘眯眼凝思,静默不语。这会是一场陷阱吗?   结合丈夫昨夜的话,她的心里亮起了警灯:寡妇可不是好人呐,一言不合就给人下药,害得多少人家亲伦尽丧。   锦娘冷静地猜想道:“眼下,她突然上门攀交情,抛出一个大秘密破除我的心防,再把我骗到她家,趁机下药。然后,我就只能任其处置了。依她从前的劣迹,这种事极有可能!”   然而……   眼前这张青淤的脸配上极端的表情,怎么看都像在渴求一根救命浮木。   四奶奶说,自打她丈夫一死,她就多次被人霸占……男人们玩弄她,女人们瞧不起她。   她在村里就没被当过人,走哪儿都是冷眼、唾骂和驱逐。   孤伶伶的一个女子,靠两个已婚的渣滓度日,同时也承受他们的残暴虐打……   就在生日的这一天,她忽然想要有个朋友,渴望得到一点正常的人间情意……   ——这好像也说得通。   锦娘心中不是滋味,挺乱的。   寡妇把馒头捡了出来,摆到桌子上。   是点了红的寿桃……   “你一定来呀。你来,我就把秘密告诉你。”   她站起身来,再度抛出这个诱饵。诱惑的技巧可谓相当拙劣,乃至于瞧上去十分可怜。   “请等一下吧。”锦娘说。   她拿起寡妇篮子里的碗,走到中院的墙角边,从瓦罐里抓了腌制的萝卜片,“带回去尝尝吧,不成敬意。”   寡妇并不在乎这个,只望着她说,“你会来吗?”   锦娘不想骗她,“我不一定,要问当家的。如果过了点我还没来,就不要等。”   “我等你啊!”   寡妇不知怎么理解了她的话,兴高采烈地出了门。还像个良家妇女一般,对柴棚方向端庄地福了一礼。   *   锦娘受到了一场严峻的人性考验。   理智上,她有十足的理由相信,理会寡妇并非好事。   就算她没有害人之心,真的只是渴望一点温暖,自己也没义务向她提供。   ——交朋友必须是双方真心的选择,勉强迁就别人,是伪善而愚蠢的选择。   然而,每当她下定决心不予理睬,心里就会爬出一只愧疚的小老鼠,七上八下地作乱,在心头啃噬出酸疼的感觉!   她煎熬了一个早晨,希望凭自身智慧作出决定,却沮丧地发现,自己只是个拖泥带水的愚妇——最后,不得不向“当家的”求助。   他怜惜地微笑着,只用一句话便驱散了她心里的浮云,“去吧。我会在暗处保护你。”   次日,天越发冷了。   锦娘一早就起来,炖了一锅山鸡。留了一碗给徒弟当午饭,其余的用小瓦罐装了,包上一个绒布套子,带去寡妇家做客。她怕这礼太轻了,又补了几尺花布,两条乌鱼。   丈夫陪着她。   村上平平静静。   红叶被寒风摧尽了,山林呈现着萧瑟的灰绿色泽。   视野里一片苍茫。   将近果林时,锦娘看到一帮江湖人在耍剑比武。   天寒地冻的,一个个在桔子树上飘飞,你追我赶,豪浪洒脱,如世外的散仙在开大会。   风里回荡着陆坤饱含痛苦的声音,“爷一见倾心的女人是冰清玉洁的仙子,绝非人尽可夫的货色!谁敢再劝爷回去,休怪爷不留情面。”   “少主,门派里一堆事呢,怎能为了个女人在此耗日子。再说,灵玉县主好端端在家躲寒呢!您倒好,傻了吧唧的在这儿空等。”   陆坤似乎喝了点酒,带着醉意说,“爷不信——那个放浪的女人绝不是她,她从哪儿消失的,爷就在哪儿等。就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也要等到她出来!”   他仰天咆哮了一声:“灵玉——你出来!”   四周惊起寒鸦无数……   锦娘听得嘴角直抽,“妈呀,这是要惊天地泣鬼神了!我要是县主大人,绝对一辈子不敢出来。”   “你又不是她。”丈夫含笑道,“照我看,她指不定今晚就会出来。”   经过果林边,锦娘忍不住向帐营瞟了一眼:   陆坤和连振海坐在草垛上,毫无知觉似的吹着寒风,黯然神伤望着心上人消失的地方。   此情此景……   让她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   寡妇的家在村子的西头。   那是一座砖木混建房。门墙饱经腐蚀,有失修葺。好像到了天花晚期,看起来一副无可救药的凋敝感。   寡妇披着一件狐裘斗篷,如昭君出塞一般亭亭立在大门口。   一见锦娘,全身热情“轰”地点燃了。那张脸简直是大放异彩。   笑容盛放到极致,看上去比哭还悲壮。   “严娘子,你来啦!”她的声音娇脆,宛如少女!   “来了,来了,生辰快乐啊!”   锦娘被她一人“簇拥”着,进了堂屋。简直像被绑架进去的。   屋子里家具很多,有明显的堆砌感——空间几乎被塞满了。   墙上挂了许多画。雅俗夹杂,纷繁乱眼。经年累月的脂粉味儿浸透了整个屋子。珠帘、布幔、烛火在轻轻的摇曳着,如同走进了幽梦般的场景。   条柜上,摆满了祝寿的东西。香烛已经点了起来。   显然,刚才就差一个客人!她一来,一切就完美了。   锦娘难以想象,自己若是不来,寡妇会是何等的绝望……   她定了定心神,献上礼物,笑道:“生辰快乐。小小薄礼,请不要嫌弃。”   寡妇接到手里,满足地笑着。如一个幸福的新娘,满眼喜悦流转,像春天里盛开了一片山花花。   她请锦娘入座,掩上大门,羞涩而快乐地说:“严娘子,你能来我真高兴。我以为你跟她们一样,不肯拿我当人哩。”   锦娘心里很不是滋味,抿嘴对她微笑着……   寡妇殷勤地招呼她吃面。   ——只有两个人的寿宴,简简单单的开始了。   寡妇绝口不提那个秘密,一味只是说笑着,讲的尽是她孩提的往事。   那会子她是童养媳,与未来的丈夫青梅竹马,日子清苦,却很快乐。“……他比我大三岁,从来不打我,他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哄着睡觉,比人家的爹娘都温柔。”   她不提后来的惨剧,只把那些零星的快乐翻来覆去的说……   锦娘含笑倾听着,心里被她激起了一层泪。瞧着眼前的女子,只觉红尘深处,尽是凄凉的光景。   此刻的心情,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   如是过了一个时辰,寡妇忽然清醒了似的,发出悠悠的一叹,“我那会子多惹人疼呀,他说我善良又美丽,注定要幸福一辈子的。可是,后来我当了寡妇,倒变得不像人了。没哪个女子比我更下贱的……幸福啥子哟!”   “这又不是你的错……”   寡妇摇摇头,抿嘴沉默着,表情如一个犯错的孩子。   烛光在她敷满粉的脸上旋转着,如梦幻泡影一般,包裹着盛装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寡妇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说,“谢谢你肯来啊,严娘子。你一来,我这辈子的收尾也算像个人啦……谢谢你哦……其实,那个秘密……”   锦娘皱了眉,“水娣,你……”   她忽然发现,寡妇的生机以流星之速在消逝着。一股无形又强大的力量在带走她的生命!   死神就在身边——锦娘忽然有这种强烈的直觉。   王寡妇温柔地瞧着她,气若游丝道,“上头说,要彻底净化这世界……你是唯一的……”   “唯一的什么?”锦娘追问。   寡妇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她的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静静完成了死亡。   就像一朵花,凄美而无声地凋零了……   这时,阿泰缓步走出了结界。表情冷峻如一尊青石雕。   作者有话要说:  累趴~吃饭去。   么么! 第48章 战队   锦娘并不恐惧。   来之前, 她已做好准备,在心里竖起了战斗的坚盾和□□。面对这场横亘在眼前的死亡,她异常冷静。   她知道, 寡妇死于谋杀。   有人以离奇的方式带走了她。   从始至终,对方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似曾来过,又好似不曾来。   而寡妇早已预知,自己一旦开口便是死,却依然温柔无惧地走向了那个终点……   这是一场预知的谋杀!   屋内漫起了荒原般的寂静。   寿烛上,滴下细长的烛泪。香烟袅袅,升入虚空。   锦娘望着丈夫宽阔的后背, 可以想象此刻蕴积在他内心的愤怒。   ——对方在他眼皮底下把事办了。   这无疑是恶劣至极的挑衅和示威!   只是, 让锦娘不解的是,对方既如此能耐, 为何不直接把手段施在她身上?   既然她是那个“唯一”, 直接掳走不就好了吗?   对此, 锦娘深深感到困惑……   阿泰转过身,缓步走到妻子面前。薄唇抿得紧紧的。   他一言不发, 单臂将她抱了起来。拉开门, 走出了屋子。   大手在墙上一拍……   待他们走出十步远, 这座凋敝的屋子已飙至极点温度, 燃起了地狱般的大火。   夫妇俩藏身于结界中,一步步远去了。   “我看不见,锦娘。凶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丈夫语气很平地说。   声音里一片干冷。   “和上次老鼠精一样吗?”   “嗯。看不见,也听不见。”丈夫望着前方, 眯着眼睛,“唯有在实体接触时才能有所感觉。”   “是……鬼吗,哥?”   阿泰沉默片刻,绝对冷硬地说,“应是很普通的东西。就像上回的老鼠精,最终不过是几只肥耗子而已。”   “可是四奶奶说,老鼠精有房子一般高。”   丈夫向她凝视过来。幽深的灰眼底部,闪耀着无比睿智的微光。   他缓慢摇头道:“锦娘,我相信人类的大脑存在严重的盲区,眼耳鼻舌身意,都具有欺骗性。真相永远是简单而直接的。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得想通这件事。”   锦娘望着他线条刚硬、充满男人味的脸庞,忽然有个荒谬的想法:说不定他在被花吞食之前,是个博学的大教授呢!   ——毕竟,连“大脑盲区”这种术语都冒出来了……   村子上起了巨大的骚乱。人们提着水桶,疯狂奔向寡妇家。   阴沉的天幕下,熊熊大火尽情地燃烧着。既不蔓延,也不熄灭。以无法挽救的态势,把那座藏污纳垢的红尘废墟烧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   锦娘伏在丈夫肩上,呆呆地瞧着……   直到某一刻,忽然把脸藏进他的脖颈间,像一只雏鸟似的依偎着不动了。双臂如同攀抱浮木,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丈夫慢下了脚步。低头在她脸颊上亲吻着……大手罩在她的后脑勺上。   在无常之光的照耀下,夫妻间的恩爱好像也成了易碎品。   他亲吻她,温柔得不敢用力。   一路缄默无话。   寡妇的屋子,寡妇的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在极度的高温下化为水气和烟尘,飞向了浩浩天空的深处。   一丝灰烬都没剩。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可是,这不妨碍活着的人为她伸张“正义”:   有村民指认,在寡妇死前的一个时辰,曾看到严娘子横穿村庄去了她家。后来,却没人看到她的离开。   不知是谁先得到的灵感,一语指出严娘子与这场火脱不了干系。   “悲痛欲绝”的李俊和李元庆瞬间找到了发泄口,当日午后,就率领一大帮家丁,手持械棒,气势汹汹杀向了村子的东头。   战斗队伍席卷了若干村民来观战,浩浩荡荡涌来了几百人。   好像种族大迁徙一般,密密麻麻挤满整个河岸。   阿泰正和徒弟在前厅,研究准备砌个壁炉。听到汹涌的声势,不慌不忙走到了外面。   锦娘也从后头走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内心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以至分分钟想要冷笑出声。   阿泰率领徒弟走下坡去,迎向气势汹汹的人群。   “诸位要搞事情啊?”秦漠冷着脸,非常不贵族地说。   李元庆上前一步,泪水中燃着怒火,把一张俊秀的书生脸烧得赤红,“大人,严娘子放火烧了寡妇家,害死人了!”   “证据呢。”   “大家都看见了。还求大人秉公办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锦娘站在坡上,听得失笑出声。   “上头”以为派这样一群张牙舞爪的螃蟹来,就能把她带走?   如此幼稚的脑子,一定是虾黄做的吧!   阿泰收紧下颌,目光从眼底往上挑,森冷地望着人群。   “谁看见了?”他简单地问。   李俊发出一声冷笑,“你别狠!大家知道你一拳能夯死一头熊,厉害着呢。是啊,他们都很胆小,没人敢出来指证!老子可不怕!你这个杀千刀的莽夫,仗着拳头硬,逼着寡妇行那龌龊事!害得你女人起了妒心,放火把寡妇家烧了!你有种做,别没种承认!”   阿泰嫌恶地皱起脸。扭头向妻子瞧去,露出一种荒谬又委屈的表情。   仿佛在说:你听听这畜生的话!简直荒唐得叫人生不出气了!   锦娘冷冷一笑,抬手对丈夫说,“莫跟这种臭嘴‘妇人’斗嘴,小心败了自己的名头!照我说,赶紧找他男人来,把这欠扁‘妇人’拉回洞里去,好好收拾一顿!老熊也该好好管一管了——成天放出来恶心人,像什么话!”   看戏的村民们听得“嘿嘿”直笑,兴奋极了。   李俊怒目发赤,嘶声吼道:“你这臭娘们儿,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横什么横!你有种下来说话!”   阿泰一听这话,狰狞地掀了掀嘴皮子。   忽然仰天来了一嗓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嘶——   骤然炸开的戾气,妥妥地碎掉了一河的冰。   这份凶残把人群吓得连连后退。一个个目光惊恐,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更可怕的是,在他发出这声嘶吼过后,山林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回应。   一时间,寒雀惊飞,山树摇晃,好像千百只妖精出了洞,满山落叶瑟瑟往下滚。   锦娘:“……”   还真要把老熊叫出来啊!   秦漠挑起一条眉毛,向李俊恭喜道:“看来,你家男人要来接你了。”   元庆如见厉鬼,指着阿泰叫道:“——你,你就是那晚的水怪!”   阿泰并不否认,狞笑道,“回去跟你们上头说,找老子麻烦可以,动动脑子再来!派你们一帮腌臢货色来胡搅,简直丢人现眼!想人多势众欺负老子是吧?老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呐——”   话音方落,山林方向的动静变得更加惊人。   转眼功夫,边缘出现了两头大黑熊。各自仰天嗷叫一声,如山崩地裂一般轰轰冲了下来!   身后跟着两头龇牙咧嘴的大猩猩,两头美绝的花斑云豹,十几只灰色的丛林狼,旁边还撒欢跑着一群山猫子……   群兽如一支史前战队横冲而下,掀起狂野的旋风,眨眼就来到了阿泰的身后。   一个个作出扑杀的准备姿势……吐舌的吐舌,喷气的喷气。   两头大猩猩亢奋之下,把胸口捶得砰砰直响。   ——这场面,真是能把大活人吓死!   锦娘傻不愣登瞧呆了。   敌方早已吓软了腿。几百号人向西狂奔,屁滚尿流,你踩我,我搡你!   李元庆和李俊两家的人,却好像被冻僵了腿子,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阿泰冷笑道,“两位书生,见着你们当家的也不见个礼?”   李俊和元庆惨白了脸,好容易通过虐打寡妇才镇压下去的黑暗记忆,此刻翻涌如潮,冰冰冷冷漫过了全身……   两头熊示威似的,对他们张开地狱入口般的大嘴,露出猩红的舌头,白森森的尖牙。   “呼呼,嗷呜……”   敌方几十人,个个觉得胆子结了冰……   阿泰盘起双臂,冷戾地望着李俊,“老子且问你一句,上头是谁?不说的话,今儿就跟老熊回洞里去。”   李俊面如死灰,两只眼珠子被恐惧勒到了眼眶边缘。“什么上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阿泰哼了一声,冲身边的黑熊瞧了一眼。   那黑熊似通人性,“腾”一下就扑上去,将那书生摁倒在地。   臭烘烘的大嘴一张,对准那根细白的脖子咬了下去。   李俊吓得失禁,嘶着嗓子哭喊道:“我说,我说……上头就在……”   话到一半,戛然终止……   他的眼睛消隐了光芒,凝固成了一对冰冷的洞穴!   不到两息的功夫,这个张牙舞爪的书生已经枯萎了,彻底没了生机。   ——死神再次嚣张降临!   四周一片死寂!   这冰冷的一幕,如同末日风格的预言画,在人们眼皮底下拉开卷轴。   强悍,残忍,充满挑衅!   仿佛在说:你能指挥万兽又如何?我可以毫不吝惜地牺牲人命!有本事你去一个个逼问啊!   阿泰沉默着。眼中戾气横流。   片刻后,忽如惊雷一般吼了一声,“把人抬走——谁敢再来挑衅,就这个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锦娘:为啥那些山兽都听你的话?   阿泰:没啥。每次月圆的时候放血,这帮家伙都跑去捡便宜。得了好处,总得替老子办办事儿吧。   *   关于“上头”,男主会想通其中关窍的。   作者最近从凌晨忙到深夜,没空回复评论了。在此表示一下抱歉。 第49章 上头   闹剧在付出一条生命的代价后, 如风暴一般结束了。   “正义”的旗帜再没竖起来。   回家后,阿泰在屋前屋后设下三层结界,吩咐妻子和徒弟不准离开家的范围, 随后,将自己放逐到思维的迷宫里去了!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说。   拿着竹锥笔,对着一张木板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在上面画满错综纷乱的线条,与无法辨认的符号,谁也不理睬。   晚饭没有吃——色香味美的饭菜对他失去了诱惑。   他从尘世中超拔出去,迈向了浩瀚无垠的未知领域,进行着忘我的沉思。   妻子去跟他讲话, 十句才能得到一个勉强的回应, 内容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她无奈地撤掉饭菜,保存到了碗橱中。   等她收拾好厨房回到起居室, 发现丈夫用竹竿、麻绳和布匹搭出了一座奇怪的模型, 整个人彻底陷入迷思……   临睡前, 妻子来回瞧他多趟。   她光脚行走在地板上,宛如密林深处的女巫, 美貌超凡, 长发及腰。婀娜丰美的体态, 足已让世上一切男人跪在她脚下发抖, 却无法让丈夫多看她一眼。   他整夜都没有进房间。   第二天,他的疯魔状态继续恶化。到第三天,已变得不像人样了:粗硬的髭须淹没了脸庞。眼神变得迷乱又彷徨。好像灵魂被魇在一座天外之城,再难回到尘世, 样子可怕极了。   那双曾经饱含深情的眼睛,几乎不再向现实的物体聚焦,只一味凝视着虚空深处,无休无止地冥思苦想。   期间,他只吃了一碗花生糊糊,浑浑噩噩给了妻子一句评语:“哇喔,今儿的红豆汤熬得不错。”   妻子想把碗扣他脸上去!   ——起居室变得比柴棚还乱。   长短不一的布条和麻绳拉得到处都是,宛如打造出了一片错综纠结的星空。他独自一人去了星空深处,浑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   锦娘对此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   这期间,如丈夫所预言的,空间里的李燕妮耐不住痴情人的苦等,当天晚上便已重现人间。   银铃般的笑声与娇嗔彻夜回响不绝,让锦娘不安稳的睡梦里生生浮起了一层妖气。   等到黎明的天光一亮,她便看到,穿着白衣的女子如一只小白鸽,在果林上空飞旋,与大侠们展开了浪漫的追逐。   ——果林宛如成了逍遥派的大本营。   逍遥仙子的绝代风华辐射了整个村庄,引得好事者们顶着寒风前来围观。   她彻底放飞了自我,站在树梢上当众宣布:“我不是李燕妮,也不是李家的孩子,从今以后,我的名讳就叫灵玉!她李燕妮是冰清玉洁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与本姑娘无关!”   这惊世骇俗的宣言让李家父母痛不欲生,趴在草垛上哭断了肝肠——起码在众人看来是如此。   而另外一个李燕妮,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她就像一个破碎的泡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摆脱世俗桎梏的灵玉县主,开始以山野为家、信马由缰的浪漫生活。   有空间的存在,她甚至不需要房子!放开手脚当起了仙子!   她时而在田间漫步,时而在树顶飞旋;时而又跑到河面冰层上翩跹起舞。静默时,像遗世独立的仙鹤;跳脱时,又成了月宫的仙兔。   整个盆地和山林,都成了她的大舞台。   男人们带着无限的宠溺,追随她去往乡野的每一处。   一个陪她散步时,别的男人会在帐中做饭;一个欣赏她跳舞时,别的男人会安静对弈。   大家相处和谐,公平竞争。   就连已有家室的江员外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火热,加入了角逐的队伍。   他们肆无忌惮,上演着一幕幕花前月下。一个个抛弃了传统的尘世生活,幕天席地,为爱痴狂。   即便到了晚上,这如火如荼的爱意也难以消停。吹笛的吹笛,比武的比武;像一群永远不能安息的野鬼,喧闹不止。   直到灵玉潜回她的“仙府”休息,将这帮追求者抛弃在寒风里,村民才能从这场令人窒息的追爱行动中得以喘息。   锦娘看待事物总有奇怪的现实主义角度。   只要一想到男人们为了这仙子,不得不撅着屁股在旷野中大小便,她就觉得,这惊世骇俗的风月背后是一片猥琐的垃圾场,实在难以觉得美好。   当然,美也好,丑也罢,她倒是一点不关心。   丈夫无可挽回的疯魔状态,早已把她的心拖入了深深的恐惧。无暇再关注别人了。   徒弟对师父的行径奉为圭皋,以同样的疯魔沉到了咒子中去。早晚四十九遍还不够,中午还要加念。家中超凡脱俗的气氛让锦娘倍感孤独,好像独自被抛弃在茫茫的海水上。   不知为什么,她极不喜欢丈夫沉迷于求知的模样。   固执的探索精神与世俗情爱格格不入,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圣光,不容亲近,不容亵渎。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只要由他沉溺下去,将会引发不可收拾的灾难。在情爱方面已探索到位的他,会把兴趣转移到奇怪的方向……最终弃她而去!   ——这直觉来得古怪,却扎扎实实刺进了她的心脏。   夜晚,锦娘斜卧在床上,凝望他坐在灯下的背影。强壮,威严,雄性的魅力无以伦比。   她的心灵一半被柔情融化,一半被怖畏渗透,最后无可挽回滑入了悲伤的低谷。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定在这辈子之前,就已爱上了这个人!   从魂魄三千里深处涌来的爱欲之泉,渗透了她的每条骨头缝,在心上催生出致命的眷恋和缱绻。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平日自以为恬静超脱的她,此刻才意识到,爱欲已把自己拖进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发生的,她的内心充塞着对未来的忧惧。   爱的忧伤远远超过了甜蜜。   只要想到自己何等全心爱着他,两眼就会浮起疼痛的泪水。   她记得有一次曾说,若有一天他厌倦了儿女情缘,想要追寻大道,自己绝不会阻拦他的脚步。   此话才过去没多日,她已开始觉得纯属扯淡!   若没有他,整个世界对她又有何意义?   大道对她又有何意义?   想到这里,她像做了一场惊梦,猝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呆了一会……怀着献祭般的心情走向了丈夫。   她搂住他的腰。把手探入他的衣里。以从未有过的激情抚触他强壮的躯体,试图把这头雄狮拽回现实世界。   她毫不在乎他已三天没洗澡,皮肤上正散发着一股思维垃圾混合荷尔蒙才有的古怪气息——世上恐怕没别的女人能够忍受,她却爱之欲狂。   她放弃往日的羞涩与被动,使出浑身解数亲吻他。心灵在谵妄中沉浮。   她花朵般柔软的嘴唇,从他粗壮的脖颈去往宽阔的胸膛,从布满汗毛的腹部去往腿间——毫无芥蒂地沦落着自己。   在十万八千里外的虚空徘徊的丈夫,被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拖拽回来,不可思议看着身前的妻子。很快,被这剧毒般的爱欲击溃,四肢瘫软,轰然跪了地。   ——神志如发生大爆炸,碎裂为星尘。   妻子眼里浮着泪水,倔强又悲伤地望着他。灯光里,这张绝美的脸玉洁无暇,有如一尊雪花石膏的雕像,堪称勾魂摄魄。   丈夫心醉神迷地望着她。“锦娘……啊,我的锦娘……”   他以捕食的速度把她捞进怀里,沉醉地呢喃道,“想要我了吗?”   她浑身发抖,像一头凶狠的小母狼咬住他的肩膀。以前所未有的征服和侵略姿态,把丈夫摁在了身下。热情的肢体,冰冷的表情,爱到深处引发的暴力,将二人裹入迷乱的沼泽。   她的眼睛像钻石般璀璨逼人,用淡淡的语气说:“我要你,五百世也不够!你肯给吗?”   “老子给你!”   在颠狂迷离中,他浑身大汗地问她,“我的锦娘,你说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要完蛋了?”   妻子紧紧闭着眼,像猫一样喘息着。   “噢……快点完蛋吧,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他们在疯狂的互相索取中尽情燃烧。以搏斗撕杀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夫妻之爱。   丈夫的“星空”模型被毁得稀巴烂碎……   他说,“好吧。这样我也可以解脱了。”   最后当狂欢落幕,各自心满意足获得了平静。   然而……   就在锦娘以为自己大获全胜,把丈夫从“未知”中夺到自己身边时,却因一个铺被子的动作,再次“失去”了他!   她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拉开,准备入睡。他忽然把她捞到了一边,一脸严肃地研究起了那条被子。   他如珍似宝地把它叠起来,重新打开。然后,又不厌其烦叠起来。如同对着梦中情人般,痴痴地瞅个没完。   妻子气得发抖,“混账,你真要完蛋了!”   “不,锦娘……啊,我的宝贝,老子好像明白了!”   他忽然被注入强大的生命,“砰”一下展开那条被子,用革命斗士般的激昂语气问她,“锦娘,我问你,如果一只蚂蚁从被子这头爬到那头,最短的距离在哪里?”   锦娘冷笑出声,充满讽刺地说,“我的天,我当什么呢,搞得废寝忘食惊天动地,就为了想这个!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连小孩都知道!”   丈夫不在意她的讽刺,两眼放光道,“不对,锦娘,你再仔细想想。从被子这头到被子那头,最短的距离在哪儿?”   “你疯够了吧!”   丈夫用魔术师般妖异的眼神望着她,缓缓把被子叠回豆腐块,“你看,我的锦娘,当平展的空间折叠起来,被头和被尾的两个点就重叠了!原本遥远的距离变得无限接近于零!就算一只蚂蚁再弱小,也能在瞬间从一个点抵达另一点!”   他怕吓着她似的,轻轻地问,“噢……我的宝贝儿,你明白了吗?”   妻子听得莫名其妙,给他一个大白眼说,“不明白,你一个人去外头疯好吗?”   丈夫咧嘴一笑,从森林般茂密的胡须中绽开一口白牙,指着“豆腐块”最中间的那条缝说:“如果我是这条缝里的一只蚂蚁,就能同时去往上下两个点。我与他们的距离无限接近于零,只要掌握方法,就能瞬间抵达!”   “……我听不懂你的疯话!”   “拿李燕妮的空间来说,里头有取之不竭的灵泉,有无限循环的生机,肯定不可能是一只封闭的小葫芦。那必须是一个无限世界!可是,这样一个无限世界竟然跟着她跑?你觉得可能吗?”   “所以呢?”锦娘纠着脑袋问。   “真相很简单。根本不是空间跟着她跑,而是那个空间与咱们的空间平行、重叠。她那只小蚂蚁能在瞬间自由进出!”   锦娘被这一说法震住。   丈夫两眼放光道,“……如是推论,我也有理由相信,咱们上方可能还存在另一层空间。失踪的另一个李燕妮很可能就藏身在那处。秦漠一直苦寻不得的组织,也可能藏身在那处。”   “怎么可能呢……太玄乎了。”   “不,一点不玄乎,我的锦娘,我建个模型给你看看。”   他兴致勃勃要出去拿竹竿,妻子一把扯住他,“我不看。你要是把竹竿折腾到房里来,我立马哭给你看!”   他笑微微坐下来,意犹未尽地说:“时间与空间构成世界。既然时间已出现诡异的扭曲,空间为何不能出现折叠?这一点你同意吧。假如这个推论成立,就可以解释我的眼睛为何瞧不见他们了!因为眼睛再好,视线是无法折叠转弯的!”   “可是,他们能看见我们?”   “没错。他们既能进出,肯定就有法子瞧着我们。就好像神灵从他们的角度俯视我们一样。这一点我还要好好验证,搞个清楚!”   锦娘语气凝重,紧紧皱眉道,“所以,寡妇和李俊所指的上头,不是指某个大领导,而是取其字面意思,确确实实指的是……我们的上头?”   丈夫挑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应该就是这样。咱们的上头藏着一个空间,住着一帮居心叵测的人。出于某种原因,他们需要大量的灵气,所以打着净化世界的旗帜,疯狂夺取生机!”   “这就是他们需要李燕妮的原因!”锦娘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没错。这其中的细节如何,我还需要进行详细的验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就算他们夺取了李燕妮的空间也没用,因为你的花丝荤素不忌,可以掠夺一切灵气和生元!”   “所以,寡妇口中说的,我是唯一的……”   “你是他们唯一的阻碍,唯一的敌人。我的锦娘!”丈夫严肃地说,“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花丝在冬天是最薄弱的,汲取的能量十分有限,所以他们下达死令,要在冬天结束前把你带走!”   锦娘若有所思,点头道:“确实,冬天我很怕冷。除非必要,很怕探出花丝……哪怕一会会都感觉要冻僵似的。”   丈夫深叹一口气,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目光里的怜爱无止境地倾注下来:“哎……我可怜的小花花,怕冷怎么不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是无理取闹。这是一段潜意识反应的描写。   关于空间,参考了翘曲空间和空间折叠理论,展开了一点“浪漫”联想。   男主是个村夫,说不出深奥的理论,暂且借被子和蚂蚁做个比喻。   推论过程本该再详细一点,曲折一点,无奈作者体力实在跟不上了,写得有点粗糙……哎,顶锅盖飘走!   将来有机会这一段再重新修饰。 第50章 后宫   锦娘发现, 丈夫在情爱技巧上正演变成一个非凡的高手。   不知不觉间,他已学会花最小的力气让她沸腾。   只要对目光的力度和说话的声音稍作改变,就能轻而易举在她体内掀起臣服的颤栗, 令人无法抗拒。   她为了内心仅存的一丝骄傲,立刻用嫌弃的表情武装了自己,推开他说,“请你快滚去洗澡吧!你的臭气快毁掉这间屋子了。”   丈夫得意地对她一笑,起身去了净房。   锦娘在房中清理了自己,躺到床上,怔怔发起了呆。   不知为何, 她忽然想起了一则佛经故事:   说的是摩登伽女, 曾与阿难有五百世姻缘。到了现世,阿难出家了, 她却再次深深爱上了他。多次求爱, 阿难不肯依从。   摩登伽女痛不欲生, 去哀求世尊把男人还给她。   世尊当场开示她“不净”观。   他说,外表再美好的人内里也是脏的。阿难虽然俊美, 却和别人一样是个臭皮囊。   世尊叫人端来一盆阿难的洗澡水, 对摩登伽女说, 你确认自己是真爱他吗?若是真爱, 就把这洗澡水喝了,我把他还给你。   摩登伽女傻了眼,望着那盆脏浑的洗澡水,才深深悟到爱欲之不净。自此也了却凡根, 随佛修行,直至证得初果。   就这样,五百世的恩情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锦娘不禁自问:如果我是摩登伽女,会作何选择呢?   我这样痴性入骨的愚妇,有可能被点化吗?   丈夫光溜溜地走了进来。胡须修剪过了,身上散发着一股香胰子味。他掀开被窝躺下,把小猫似的妻子抱进怀里。   “冷吗?我焐着你。”   锦娘一听这声音便知道,他意犹未尽,还想再来。   她只作不知,却拿摩登伽女的故事问他,“哥,如果换成我是阿难,你是摩登伽女,该怎么选择呢?”   丈夫毫不犹豫地说:“老子肯定端起你的洗澡水,一口闷啊!”   锦娘:“……”   *   谁也没再提“上头”的事。   一旦想通了其中关窍,扣人心弦的神秘感便已消失了。哪怕谜底十分惊人,在这个自成一方世界的小家中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求欢的暗示未得到理会,男主人很快被大山般的睡意压倒了。近乎“惨烈”地睡了过去。   恣肆悠长的呼吸仿佛海潮一般,在结界中尽情荡漾着。宛如睡神附了体。   而一向好眠的妻子却在他制造的潮声中彻夜颠簸,苦恼而幽怨,难以入眠。   她瞪着宝石大眼,向黑暗里追问人生和爱欲的真谛,直到凌晨才得出一个了不起的结论:自己只是太闲了,吃饱了撑的!   次日的气温,又来了个坠崖式直降。   屋外涌动的寒潮似乎含着杀气,试图渗透结界,一举摧残她这朵温室小花。   锦娘毅然挣脱丈夫的怀抱,如战士一般起了床。穿上厚厚的皮袄,迎向寒风中去。骤然席卷而来的寒意,如冰刀子割向她的皮肤,一瞬间,她险些被冻成冰雕,就此凋零。   她急忙运转体内速冻的灵力,使其飞速运转,引动血液奔腾,如是抗争了小半刻钟,才让自己动弹起来。   是“上头”在搞鬼吗?他们难道有控制天气的能耐?   不管答案是什么,她可不能输!   她可不是一冻就死的温室小花!就算是花,也是凶残霸气的食人花!——锦娘如是给自己打气。   她带着一股战士的悍勇走出结界,去往河边淘米、洗鱼。用木棍捅开冰层,把手伸向寒意彻骨的水。   不知是否错觉,冥冥之中,她感到有一束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好像刚从冰窖中取出来,具有冰冷的质感。   是“上头”在窥视吗?极有可能。   以前肯定也没少干这样的事!只是她粗心没发觉罢了!   不然,人家怎会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呢?   锦娘只当不知,冷静地淘着米。有条不紊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世上唯有爱人才能让她恐惧,而敌人只会让她变得强大。   ——她如是认为。   徒弟的念咒声传了过来。连日来的勇猛精进,使得他的咒音已十分悦耳,如梵天圣籁,侵入寒流……   锦娘听着听着,忽然起了好胜心,如迅雷烈风般伸出花丝,砸向河面,把一河冰层碎成了晶粉。   这场示威,几乎让她的花丝凝固,收回来时整个识海都结了冰。好歹靠意志支撑着,才没让“威风”崩坏。   她抬起头,静静看向上头的虚空。   而那道视线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不含情感地落在她的身上……   *   早饭烧熟后,锦娘为了让丈夫多睡会,没去叫他起床。直接喊了徒弟先吃。   一夜好眠的男人却早已醒了,卷着被子等妻子去哄。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躺在床上尬睡良久,最后听到开饭声,实在睡不下去了,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起了床。   像个任性孩子,把脸拉得老长。   “呀,原来自己也会起呐。”锦娘表示惊奇。   他“哼”了一声,面无表情责备道:“失职了,还不知错。还好意思一脸笑。”为了表示报复,他不刷牙不洗脸,径直坐下来开吃。   徒弟不过咧嘴笑了一下,早饭后立刻受到师父的报复,被赶去了天寒地冻的竹林中打坐……   锦娘十分瞧不起,“你真被宠上天了。还做人长辈呢,真丢人!”   “还不怪你,做事就该从一而终!平时都……”他板着脸,宛如在训示家法一般严肃,“平时都去哄,今儿把老子晾在那儿干等!老子还以为要海枯石烂才能见到你呢!”   事态如此严重,仿佛天要塌陷了!   锦娘不服都不行,少不得陪着他胡搅蛮缠,顺着毛捋了好一会,才把这只恼羞成怒的大猫扭转过来。   待他自知理亏,去了竹林瞧徒弟,锦娘才得了一口喘息机会,拿了针线活儿在前厅里做。   却在这时,李燕妮来了。   御着寒风,翩然下凡到院子里——自从放飞自我后,她的脚已经不能好好走路了,去哪儿都是飞。   锦娘抽抽嘴角,停住针线活儿说,“燕妮妹子来啦,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踏实点儿么,这天寒地冻的摔下来可要碎几根肋条骨。”   “叫我灵玉。”她言简意赅地说。   今日的画风又与往日不同。摒弃了仙子般的清冷,却多增了三分妩媚,三分高深,外加三分邪气。穿着如火的红衣,把唇角微微一翘,像一个得了天下的女王。   锦娘望着她,眼皮子直想跳。“你以后都不叫李燕妮了?”   灵玉并不搭理这话。   一双妙目打量着眼前的森林别宫,闲庭信步地走来走去。半晌才道,“你家这新房子造得不错嘛,阿泰哥亲手弄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灵玉微微一笑,“我想在河对岸造个大房子,不知阿泰哥有没有兴趣帮忙?银子方面好说。”   “河对岸?这个河对岸吗?”   “怎么?嫌弃我这个邻居?放心,我早就厌烦了人味儿,如今刻求孤绝,巴不得离任何人都远点呢!放心,不会离你家很近!”   孤绝!   锦娘只觉振聋发聩,直接回绝道,“他应该是没空的。再说,家里的活儿刚做完,也该休息休息。”   “没空就算了。”灵玉抬起眉头,无所谓地叹口气。   锦娘见她并不像专门为这事儿来的,倒像在拿房子抛砖引玉,不禁问道:“你好好的小红楼不回去,咋又要折腾房子啦?”   灵玉悠然踱步进来,毫不在乎世俗礼节,向厅里各处瞅一遍。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地说,“造房子嘛,当然是本姑娘要开后宫啦!”   锦娘怀疑自己听错了,“啥?”   灵玉蹲下来,托腮瞅着她发笑。脸上升起一股离经叛道的邪魅来,“后宫,后宫啦!没听说过女人开后宫吗?”   锦娘:“……”   这还是以前道貌岸然的李燕妮吗?成天在脑子里骂别人下贱,自己现在张口就要开后宫!   这人的三观能一天三变!   “……我能问一下你的妃子是谁吗?”   灵玉站起身来,似要存心展示悠闲的步态,从东踱到西,又从西踱到东,才神秘地微笑道,“这个重要吗?本姑娘想要什么样的美男没有?”   锦娘挑起眉毛瞧她,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这家伙是专程跑来炫耀的吧!   “我说,不会是草垛子旁的那几个吧?”   “怎么?”她用挑衅的语气反问,“嫂子不会觉得他们比不上阿泰哥吧?”   “哪里哪里。我家男人是个大老粗,不好跟人家比。关键是,”锦娘消化不良地瞧着她,“这才没两天功夫吧,他们全都要给你当妃子?”   灵玉攻气十足地凑近她,眼神邪肆起来,“怎么?嫂子也想来凑个热闹?行啊,热烈欢迎!”   锦娘哑然无语。用淡漠的眼神瞅她半晌,才严肃地说:“燕妮儿,我真忍不住要劝劝你。别整天把颗心浮在半空,稀里糊涂地做梦。这里可是冷酷又真实的世界,不是你游戏人生的地方。你想过没,那些男人一个个有才有貌,凭啥死皮赖脸瞧上你了?”   灵玉的笑意淡下去,“哦?嫂子觉得我不够这份魅力?”   “不敢。我就提醒你一回,你爱听不听。你有灵泉的事现在没人不知道。你别成天像只孔雀满世界开屏,小心被人拔了毛下锅,不知自个儿怎么死的!”   灵玉通身好似刷了一层霜,凝固半晌,忽然一笑,凑近她耳边说:“承认吧,严锦——你嫉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事耽搁了。晚了点。 第51章 威胁   “我嫉妒你个螃蟹。”锦娘一脸漠然, “……你是巴不得我嫉妒你。”   而真相却是,你自己一直在嫉妒我——锦娘对此心如明镜。   灵玉站直身体,慵懒地俯视锦娘片刻, 缓缓露出玄虚的一笑。仿佛知悉了天机的大师,深不可测地说,“阿泰嫂……你丈夫恐怕还不知你的底细吧?”   锦娘抬眼,“哦?我的底细?听这语气,你好像很知道?”   “我确实知道不少呢。尤其是你上辈子的事。”   “哟,这是要接四奶奶的班么?也要给我断前世今生?”   灵玉天真无邪一笑,骤然化身古灵精怪的阿紫, “嫂子, 想听我给你算命吗?”   “好啊。你算。”锦娘悠然道,“算对了, 我赏你两个铜子儿。”   “哟, 够大方——那我可就说了哦。”她的笑越发天真起来, “说得不讨喜,嫂子可要宽恕我童言无忌!”   锦娘瞥着她, 心里先准备好避雷针。   “你是个穿越的。”她说。   锦娘神态不变。   灵玉仙子俏皮一笑, 眼波流光溢彩, “你不但穿越了, 还重生了。”   锦娘“切”了一声,“我可提醒你,你已经算错了。沿着这方向下去,可要错得离谱。”   “是吗?”灵玉仙子智珠在握, “先听我说完嘛。你穿越成一个丫鬟,因为撺掇小姐与人私奔,被主家发卖到人市。然后,你被阿泰哥买回了家,成了李家庄一个村妇。”   “然后呢?”   “然后呢,就有趣了。按理说,你男人器大活好,每天都能让你爽翻翻,偏偏呀……”   “偏偏怎的?”   “偏偏你是个淫气冲天的,见了漂亮男人就夹不拢腿。跟李俊啦、元庆啦、江员外啦私通,还整天意淫那位世子爷,搞得你丈夫脸面尽失……”   她撅起嘴,俯身说,“最后,一怒之下把你捏死了哟,啧啧……”   锦娘波澜不兴,摇头感慨道,“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灵玉仙子斜乜着她。呵,还挺镇定的!   她娇笑了两声,吸一口气说,“然后嘛,你又重生了……这辈子你倒是惜命,前世的姘夫来勾引你,你一个都不睬。牌坊立得高高的。可惜啊……”   锦娘挑眉道,“可惜什么?”   “可惜——嫂子做的事都被我瞧在眼里呢!”   “做的什么事?”   灵玉挤了挤眼睛,妖气横流地说,“林子里的事呀!”   锦娘目光一凛。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灵玉见状,以为戳中她心事,胜券在握地问,“还要我说下去吗?”   “你倒是说说,我在林子里做了啥?”   灵玉不可置信似的,瞅了她半晌,咂嘴道,“还以为嫂子是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非要我说明白啊?”   “你说。我禁得住呢。”   灵玉俯低身子,轻轻地说:“嫂子在林子里跟四个侍卫还有一只侏儒啪得那么欢,全都忘了吗?哎哟,这才几天嘛!”   锦娘的避雷针碎了。天雷从头贯穿到脚,里外冒了青烟。   “……你在果林子里看到的是我?”   “可不是你吗……我千娇百媚的阿泰嫂?”   锦娘瞅她片刻,把花丝伸向她耳畔。   只听见这妮子脑子里说:“好一朵大白莲,牌坊立得比墓碑还结实。那一晚的浪样儿让本姑娘大开眼界呢。只可惜你老公没看见!”   一时,锦娘心乱如麻。   忖道,“该死的。该不会我也有个前世在这儿吧!不,我不能乱……说不定是重生的李燕妮易容所扮!”   锦娘冷冷问道,“你瞧清了,她耳下没有像你一样的红痣?”   “啥意思啊,你?”灵玉鄙视地皱起眉,“泼人脏水也没这搞法的吧?”   “没啥意思。我郑重声明你看到的不是我。”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抵赖啊。何必呢,明人不说暗话,我又没打算跟泰哥告密。嘻嘻。”   “你倒是可以跑去他跟前嚼一嚼,看看脑袋会不会被拧下来。”   这灵玉仙子挤眉弄眼道,“好嫂子,我才不会说呢。只要你答应我几个小忙,妹子我就把这秘密闷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说出来——如何?”   “是吗?看来这才是你的来意啊!”   灵玉露出得胜的笑,悠然踱了几步,才不紧不慢地说,“第一,让秦漠赶快把我的免死金牌拿来。第二,赐我一个县主府。第三,代皇帝下旨,赐我纳夫的特权。”   她好像要入魔了一般,小脸邪气四溢地说:“让本姑娘可以光明正大囊括天下美男!”   “我要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她嘟起嘴来,眼珠子灵巧一转,“那妹子我可就管不住这张嘴啰。”   “老子要是听到你胡说八道,就把这颗愚蠢的脑瓜子拧下来喂熊!”阿泰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   灵玉虚掩嘴唇,娇俏地“嗷哟”一声。   她回过身,望着缓步走进厅中的阿泰。   还未开口,脑子里的弦却忽然断了,失神忖道:“我的妈,这男人越来越帅了!真是行走的荷尔蒙反应堆啊!……要是让本姑娘管教他,把这邋遢胡子刮了,肯定帅到炸裂吧……麻的,简直看一眼就让人高、潮了!”   锦娘咬牙听着她的脑音,占有欲被刺激得汩汩沸腾,愤怒极了。   “花丝”毫不客气一动,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汲出灵气来。   而灵玉仙子转眼又对秦漠看去,继续垂涎道,“天啊,这一位穿着粗布衣裳,也妥妥是个精灵王子呀!……哎,这样一看,顿时觉得我家那几个有点low了,哎……”   她看到两个迷人男子,生了满脑子淫念。香腮生赤,心旌摇荡。   阿泰瞧着她□□要滴出来的样子,不禁皱紧了眉。   灵玉眼波流转,微微笑道:“阿泰哥真是爱妻如命,一点都不信呢。也罢,就当我啥也没说。我可不是专程来破坏你们家庭的哟。”   锦娘:“你是来卖蠢的。”   她不无委屈,向丈夫瞄了一眼。   阿泰回了个安抚的眼神,再次眯眼向灵玉仙子瞧着。神色有点严峻。   锦娘见状,心中不禁微动。难道这妮子有何不妥?   如此一想……倒真觉得她浪得有点不正常了。   平日虽也满脑子意淫,好歹还要脸皮,喜欢装得冰清玉洁,今儿倒好,一上来就说要开后宫!   正思量着,灵玉已经向秦漠说:“大人,有些话说起来不好听,可我还是想问一声,那些赏赐也该到位了吧?”   秦漠语出惊人,含笑问道:“敢问姑娘你是谁?”   “小哥哥装傻逗我?”灵玉邪笑道,“自己亲封的灵玉县主,忘了吗?”   “李燕妮才是灵玉县主,你又不是李燕妮。”秦漠的脸说撂就撂,“胆敢冒充县主,小心本世子治你一个假冒之罪!”   锦娘微微一笑。   徒弟果然牛!   灵玉仙子气得跺脚,“我原来叫李燕妮,现在不叫了呗!怎么,你真想赖账呀!”   秦漠泰然一笑,“赖账?天家之人说话岂能赖账,三天前,免死金牌、百亩良田的地契,外加千两银票,已经送去李家了。若是本官没记错,是你亲自从本官手里接过去的。”   灵玉仙子如受暴击,眼珠子瞪成牛样,耳朵都急红了。   “喂,那个不是我……说了你们不信,那个根本不是我!”   阿泰冷眼瞥着她,“不是你,谁信?”   灵玉仙子气得跺脚,“真不是我!这事说起来很可怕。真的!”   她被触动内心的恐惧,眼中也变得湿润起来,“那个女的,不是妖精就是女鬼,变成了我的相貌。”   锦娘微微张开了嘴。这蠢妮子到现在还不知那是她前世!   秦漠诱导说,“哦,你何时发现她存在的?”   “就那天晚上,我被追入果林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阴森森跟我说,啊,你胆敢拿灵药救下长贵,是不是活腻了?还说要扒我的皮,喝我的血……”   阿泰恍然,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躲空间不敢出来。”   灵玉仙子生生一滞,露出惊恐之色,“你怎么知道……空间……”   秦漠满脸笑意,“瞧你傻的。这又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嘛!”   灵玉仙子震惊,脸庞极度充血。   一身女王之气破碎,整个人凝成一只呆头呆脑的火鸡。   秦漠怜悯地发笑,“其实呢,那女子并非女鬼,而是你的前世,是这里的原住民。你却是从异世来的。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   傻仙丧失了语言能力……   阿泰冷漠地瞧着她,“你不肯再做李燕妮,是因为那些男人告诉你,有女鬼扮成了李燕妮,跟男人放浪形骸是吧?”   傻仙:“……你怎么知道?”   阿泰轻蔑地撇撇嘴,“看在佛祖面上,老子提醒你这愚蠢女子,赶紧滚回你那空间别再出来。你已经中邪术了!再骨头发轻可没人救你!”   “邪术?”灵玉面色一冷,“什么邪术?”   阿泰嫌恶地移开目光,看向妻子道,“你回屋子拿个楞严咒符来。”   秦漠阻止了师娘,从兜里拿出一个金色符包来,“拿我这个去。赏赐的俗物你没落着,拿了这个也不亏。这可是无价之宝!遇事有护法金刚保你!”   灵玉冷笑起来,“哟,说得可真好听。兜个大圈子,就是想拿个破符咒打发我呗。不好意思,本姑娘还真不稀罕!符哪里求不到?!我认清你们所谓的天家人了——”   她轻嗤一声,天外飞仙般飘然而去……   室内三人面面相觑。   阿泰冷漠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大哥,她中了啥邪术?”锦娘问。   秦漠也瞧着师父,“是啊,师父,她本来就够邪的嘛……”   阿泰沉默一会,“老子对外道之术不熟悉。具体也说不上来。但是,她印堂泛着粉色……着实有点邪门。”   他不耐烦地顿住,看向妻子,“先不提那愚蠢女子。眼下当务之急……”   锦娘扫了徒弟一眼,觉得有些话在他跟前说不太方便,嗫嚅道,“大哥,去后面屋子吧,我有话跟你说。”   “嗯。”   秦漠知趣,躬身一揖,回房用功去了。   夫妇二人回到屋内。彼此相看,面色凝重地沉默了一会。   “哥,这里不会也有个我的前世吧。”锦娘想到这种可能,简直毛骨悚然。   丈夫嘟嘴凝思了一会,不疾不徐地说,“锦娘,每个通过轮回管道的人都或多或少拥有了特殊的能力。四奶奶是天眼,你是花丝。李燕妮是进出空间的能力。而我的能力似乎更多一些……”   他无意识地挠着胡子,低沉地说:“但那个重生的李燕妮,她的能力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堪忧的问题。”   锦娘怔住。   脑袋里,升起一片巨大的阴云。   丈夫沉吟道,“……就算她是前世的李燕妮,相貌难道就一定长得一模一样么?我一直觉得,她像得太过分了。连那颗诡异的红痣都一样。长贵也是云信的前世,为何却只是隐隐相似?”   “哈?”妻子立刻被他歪楼,“长贵……是云信大师的前世?”   丈夫并不理会她,专心致志地摸着胡子,“啧,假如重生的李燕妮……她的能力是我想的那样,可就大事不妙。”   他的眼里飘起一抹冷意,低声道,“唔,老子得赶紧把她找出来……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说不好懂,难道我写得比印式英语还诡异吗?我不信~~~   关于那本垃圾□□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会真相大白的。   为什么李燕妮会认为女主是重生的,在第十一章有伏笔。(提示一下) 第52章 名声   锦娘正要追问丈夫怎样想的, 前院传来炮仗般的一声喊:   “臭婆娘,你出来——臭不要脸的下贱浪货,老娘当你是个要脸的, 不曾想你是这样的大好人!”   接着,传来一阵“咣当”乱响,夹杂着秦漠的暴喝,“混账,大胆泼妇!”   锦娘吃了一惊,和丈夫对视一眼,连忙往前头跑去。前厅的茶壶、凳子散落在地, 乱七八糟。却见兰芳大姐被秦漠制服在地, 披头散发,暴筋瞪眼。如同伏法的凶徒般, 面目十分狰狞。   “大姐?”锦娘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惊得瞳孔收缩。   “呸——谁是你大姐?老娘没你这样的妹子。”兰芳口水直喷, 怒骂道, “你说你呀,是不是烂到芯子下面淌脓水啊, 我家秃头佬那样的男人你也偷, 你怀的啥心思?亏我把你当个人, 你倒好!嘴巴抹糖‘大姐、大姐’地喊, 三更半夜倒发起骚,跟大姐夫困草堆子——要不要X脸哦!”   她性子泼辣,说话如放炮“噼里啪啦”一大堆,炸得空气冒火星子。   锦娘听得傻眼。等明白过来时, 又惊又怒,浑身血液直飙脑门子。   “你别胡说八道!”她拧眉叱骂道,“你是瞎了,还是疯了!”   阿泰的面色黑如礁岩,凶恶至极地瞧着兰芳。   “小漠,且放开这泼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话,语气浮着一丝嗜血。   秦漠依言松手,被兰芳一把搡开。这悍妇天不怕地不怕跳起来,冲上来就要抓锦娘。   锦娘不待丈夫出手,“花丝”已将野猪似的兰芳捆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她瞧着这昔日的大姐,冷冷问道,“你亲眼瞧见是我?”   “不是你是哪个?!你有本事不要赖,老娘提灯去捉奸,你吓得慌里慌张脱口喊我一声大姐哩!你这张专门骗人的X脸哪个冒充得了!啊——难不成是鬼啊!”   兰芳是个极烈的性子,而且脑子十分简单,不给人解释机会,骂得声嘶力竭,嗓子破损,像一头疯狂的恶狗。   锦娘心灰意冷,只觉这些日子处起来的一点稀薄情分,顷刻烟消云散。渣滓都不剩了。   四人正僵持着,事儿还没解决,院外坡下又冲上来一帮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满脸要吃人似的表情。   李元庆的媳妇也来了。   一上来,就狂踹栅栏,“死了一个贱货王寡妇,又冒出来一个!这村子永远不得好了!兰芳你也不要气,她偷的人不止你家一个!前天夜里跟元庆在厢房里头搞了一夜呢。”   “啥,咋回事!你咋晓得滴?”旁边的大全嫂子惊声问道。   元庆媳妇鼓瞪着一双大小不一的眼:“咋晓得?我本来不晓得呢!还以为他弄的是家里丫鬟。不曾想到,今早上他自己笑嘻嘻地说漏嘴,说是东头这个烂货!”   李俊媳妇冷笑道,“你们也忒麻木!等到现在才晓得!死故李俊老早跟这表货搭上啰!上个月都说他俩被熊弄了,真相你们晓得是啥?李俊、元庆跟这表子约好了碰面,被她男的发现啦!毒打了一顿啊!哎哟——还有个事你们不晓得哩,她跟村子外头的老江也轧得火热呢!我前天亲眼看了一张好戏!”   元庆媳妇说:“你确定是她?”   “啧,就是这张表子脸,我说一句白话,叫我天打五雷轰!”   围观者们集体抽气,目光闪烁地瞟着锦娘。   兰芳大姐嘴巴里发出一声怪响,就要把一口痰吐到锦娘脸上。   锦娘迅速把花丝一弹,将她往外一抛,如打保龄球似的,横扫了一个满堂红。十几个女人稀里哗啦滚了一地。   疼得脸都青紫了……   有的径直滚到坡下的河里。   锦娘面无表情,安静地瞧着这幅凶残又冷酷的光景。   这祸事令人猝不及防,从天而降——辩论简直毫无用处。   这些妇人里头,有的是被眼睛蒙蔽了,有的恐怕是“上头”派来煽风点火的!   无论怎样,李燕妮所瞧过的书里的故事,确确实实发生了。   即便她没做过,也被塑造成了“夹不拢腿”的□□女子。   因为有个与她容貌相同的女子,代她履行了情节,满怀恶意把下流的名声留给了她。   她和丈夫正担心会发生不妙的事。没想到,话音才落不久,事情便已砸到了头上……   人生就是这样,随时会遇到拐角,迎头碰上无常的巨浪。   ——锦娘冷冷地望着外面,心中竟意外地平静。   丈夫一直冷眼旁观,仿佛置身事外。   此时,忽然如一头苏醒的老虎般,胸腔里发出一声深沉又冷峻的低鸣,淡淡地说,“唔——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   他声音极其平静,半点情绪都没有。目光如刀锋,如寒潭,发出冷静的幽光。如平常一样,缓步慢摇地往外走。   锦娘立刻意识到,他是来真的……   她连忙一把握住他,轻轻唤了一声,“哥……”   “锦娘,松手。”他近乎温和地说。   锦娘凝视星辰般仰望他的眼睛,带着独有的虔诚说:“看在佛祖面上,不要……”   “锦娘,松手。”他重复一遍,轻声说,“她们虽然罪不致死,但是这些人命,今儿老子还是要了。不然你将来活不下去。哪怕有男人,你也会落得跟寡妇一样的下场!”   “不。我不会。”锦娘清澈如宝石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世人辱我千遍,我心岿然不动……因为,我心里已做好准备,早晚会跟这世界决裂!”   秦漠静默地瞧着他的师娘……   美丽得惊心动魄!   阿泰抿着嘴,持久不说话。夫妻俩在一道分水线内外,静静对立着。   锦娘低声说,“不要因此堕入魔道。说不定这是对方的圈套。你一入魔道,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对峙一般的沉默……   良久,丈夫微微垂眸说,“我听你的,锦娘……不过,老子不会放过罪魁祸首!我向着太阳发誓!”   锦娘温柔地垂下眼睑,默默点了个头。   然后,她缓步越过丈夫和徒弟,和一地茶壶碎片向门外走去。   她淡淡瞧着满地打滚的女人们,宛如一幅地狱众生相。不知为何,此刻心中忽然抵达一种不悲也不喜的境界,思绪比落花还静……   “你们看到的人不是我严锦。是妖异!”她淡淡地说,“都走吧。以后谁敢跑到东头来耍横,我不会手下留情。”   兰芳还要嚷嚷,“不是你能是谁?当着你男人装腔作势……”   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斜飞出去,伴随一声倒嗓的尖叫,她那矮短粗硕的身体趴在了前方三百步远的冻土上……又惊又疼,晕了过去。   众妇如见鬼怪,恐惧地瞧着锦娘。全体跌跌撞撞爬起来,跄路而逃……   锦娘收回几乎冻僵的花丝……缓缓抬头。向上头的虚空瞧着。   丈夫走出来,用暖流包裹住她的身体,也向上头瞧了一眼。神态里带着一股惊人的静谧,把妻子带回了家。   早上撤去的结界,重新升起,包裹住这座森林别宫。原就遗世独立的它,在这个苍凉的冬季,越发露出孤独的气韵。   孤独,而美丽绝伦……   *   “师父,会是那个重生的李燕妮吗?易容术?”   秦漠强作镇静地请教师父。声音里含着无法消释的冰意。   丈夫凝眉,努着嘴默思片刻,“她们来之前,我只是有一瞬间的灵感,一个电光火石的直觉,如今倒有八成肯定是她……”   锦娘凝视丈夫,“大哥,你方才心中所猜的……她的能力,是模拟别人的相貌吗?”   “她应该是具备类似的能力……不然,就算是李燕妮的前世,两人也不该如此惊人的一致。你看她们俩,就像照在镜子里一样,比双胞胎还相似!”   秦漠若有所思,缓缓颔首。   室内沉默了一会。这沉默里浮涌的肃杀,不亚于大战当前。   少顷,丈夫有点疼痛似的皱起眉头,“锦娘,今日的事毋庸置疑是上头的诡计。他们在恶化你的生活,先毁掉你的名声,让你受到世人唾弃,逐步压缩你的生存领地,我估计……”   锦娘打断丈夫的话,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不过,那些人对我来说都可有可无的。她们的重要性还不如熊大熊二呢!”   “可是我想想,终究不甘心。”丈夫的语气流露出一丝后悔。“女子名节重于性命……”   “嗨,你一向脑子冷静,这会子倒想不通了……你莫要再想啦。这种事比苍蝇飞得还快,知道的肯定不止她们这些人。难不成你要大开杀戒,把整个村子屠了?”   丈夫似乎要镇压内心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转移话题道,“接下来,我估计他们会有更恶劣的动作。对我们来说,这将是无比严峻的冬天。”   “冬天再严峻,春天总还是会来的嘛。”锦娘满不在乎地说。   徒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安慰地瞧着师父。   丈夫冷酷地抿紧薄唇,过了一会才说,“我会把始作俑者揪出来,给她一个撕心裂肺的惩罚。不过,就算这样报复了,也不能让老子平静……接下来,我要给他们上一盘正菜!”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妹子猜对了。重生者的能力是复制。 第53章 报复   锦娘蹲在地上擦拭水迹。   听了丈夫的话, 不禁蹙眉道:“把她揪出来恐怕不容易……她极可能已经回上头藏起来了。而且,就算还待在这个世界,她也能变形, 让我们找不到。如今我的名声也毁了,短时间内她没有作乱的必要。就算作乱,恐怕也会换个方向。”   她咬住蓓蕾般的嘴唇,稍顿一会,才轻声说,“比如,变成小漠的样子到处杀人, 再比如, 变成你的样子,到处……”   ——细思恐极, 不敢再往下想了!   秦漠阴沉着脸说, “她甚至还可以变成皇帝的模样。我简直惊奇她到现在还没这么做。”   阿泰站起身, 冷漠地望着外头。   “都莫慌。老子又不傻,难不成还像只狗似的满世界追着她的鬼影子跑?办法当然是让她自己滚出来!”   迷弟、迷妹同时转头, 怔怔向他瞧着……   阿泰瞪住秦漠, 不客气地说:“你师娘想不通就罢了。你也不明白?看来是脑子生锈了, 去厨房抹点油!”   秦漠:“……”   锦娘想:什么叫我想不通就罢了?我有笨到不被人指望的地步吗?   阿泰含笑瞥她一眼, 一言不发走去旁边的隔间,取来一件厚厚的兜帽斗篷,往妻子身上一披。   “随我出去一趟,小漠待在家里持咒。”   “是。”   “去哪?”妻子扣好斗篷。   阿泰掀起嘴皮, 狰狞一笑。   在两人周身打个小结界,隐去身形;抱起妻子,如飞鸿般向坡下掠去。   不过弹指的功夫,他们来到了果林边……   锦娘怀着满腹惊疑,随丈夫站到了一株桔树顶上。   入目是一幅堪称奇特的画面:林边那座草垛子被挖得凹了下去,既像鸟巢,又像小船!   灵玉仙子满面含笑和两个男人并排躺在其中。   ——恰是陆坤和连振海。   而杜子衡在林边踱步。似乎在为他们放风……   满脸微笑幸福得诡异。   鸟巢里,灵玉也是一脸幸福。目光柔柔地望着天空深处,好像那里有绚烂烟花在盛放。表情十分恬美。   连振海抚摸她的腹部,不胜怜爱地聊着闲话,“方才打听过了。是东头那妇人的事儿曝光了。说是夜里跟……张兰芳家的男人无耻私通,哼,前些日子还勾引了元庆,李俊。那些人家的妇人上门跟她打起来了。”   灵玉撇嘴一笑,“切,我还当啥大新闻。狗改不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只是没想到,兰芳男人那样的她都下得了嘴,真是个狠角色。说实在的,她这心理我倒也有几分明白。”   陆坤用自己的大长腿蹭着她,“哦?是何心理?”   “就是喜欢偷别人的呗。尤其是闺蜜家的男人!兰芳跟她要好,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宝贝说得有道理……”   两个男人轻笑着,手掌不规不矩在她身上来回,如摸鱼一般。   灵玉眼睫直颤,贝齿咬唇,羞涩地笑着。身体扭动起来……   锦娘回头瞧向丈夫岩石般的脸,“哥,你也很有雅兴嘛!大寒风带我来偷窥?我可以拒绝看吗?”   “雅兴个屁,老子快吐了。”他皱着口鼻,吩咐道,“待会咱们下去。老子把她摄入结界,你用花丝把人绑住。捆死了!别让她逃进空间。”   “啥?捆李燕妮?”   “嗯。”他冷冷地说。   “诶……”妻子震惊着。   这家伙是被刺激得准备暴走了吗?   她一把捉住丈夫的手,严肃地问,“哥,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既然他们需要她空间里的灵气,为何不把她直接弄走,或者干脆藏起来……为何任由她在咱眼皮底下?”   丈夫诧异地瞧她半晌,微笑道,“哟,其实我的锦娘一点都不笨呐……该聪明的时候顶聪明。”   妻子冷不丁被夸聪明,不禁得意又羞涩,无声地咧嘴一笑。“少骗人……”   丈夫一笑,碰碰她说,“放心,老子早把各种可能都想透了。但是无论上头有何诡计,有一个终极事实无法改变。”   锦娘努力开动脑筋,“……你是说,灵气?他们需要灵气……”   “没错。”丈夫露出一脸的凶恶,“老子这回要照着他们心窝子踹一脚,不然没法子平静。”   ……鸟巢里的画面已不堪入目。   灵玉扭动身体,做种种淫态,口中如同梦呓,说着浪荡之语。   她好像不觉自己在草垛子里,稀里糊涂地说,“郎君去把门关好,我有点冷呢。”   “不冷,这样就不冷了。”陆坤用高壮的身体覆住她。   画音方落,他的脑后挨了一记重击,瞬间晕了过去。   杜子衡和连振海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也都中了暗招。各自瘫倒,失去了意识……   阿泰抬手一吸,将陷在靡幻深处的灵玉抛入结界。   锦娘连忙以数千花丝将其捆了个严严实实。   “上头肯定瞧见了吧?”锦娘紧张得直喘。   ——没出息极了。   “无妨,瞧见也不怕。”阿泰说,“你先把这蠢货抽醒。”   “你咋不抽?”   “亏你说得出口,老子的手可碰不得这种污物!”   又娇柔起来了!   锦娘好笑又好气白他一眼,毫无芥蒂往灵玉脸上抽了一耳光。   一声解气至极的脆响,“啪——”   灵玉醉眼一睁,惊怔至极地瞅着他们。四顾茫然,怒道:“你们搞什么!”   阿泰拿出比恶鬼还凶狠的表情,“废话少说,老子问你,如何进入空间?老实交代!”   锦娘:“……”   灵玉惊怒交加,恨声道,“……想让我告诉你,跪下来舔老娘脚趾吧!你个垃圾下三滥,敢绑架老娘!”   锦娘不消丈夫吩咐,“啪——啪”,又抽她两个大耳光!   上百根花丝拧一块儿抽的,打得她皮开肉绽。   “我早想打你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老实点,我今天打到你嘴烂。”   阿泰惊讶地瞥了妻子一眼,“锦娘,干得漂亮。”   灵玉气得浑身发颤,怒目瞪视他们一会,口中轻念一声“进去”——就要往空间逃!   锦娘立即感受到,这妮子的红痣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   就像她身体里藏着一股强悍的龙卷风,升起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要将李燕妮吸进去。   那空间似乎排斥其他的生命体,她想跟进去也不成。花丝越来越吃力,很快便要松开……   “放开……”灵玉挣扎着,脸涨得紫红。   阿泰瞪眼观察着,半晌,大梦初醒地嘀咕道:“老子明白了……”   他此刻也不嫌弃人家是污物了,一巴掌将灵玉敲昏……   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把短刀来,如解牛的屠夫一般,行云流水向那颗红痣剜了下去。   少量的银血渗出皮肤后,他从她脖子上取出一朵令人惊心动魄的小花来……   花瓣一共三层,最外面是红色,中间是银色,最里面是星空般的蓝色。好像具有实体,又好像没有实体,清莹似水一般的质感……   好似有无限微粒在其间流动。绚烂,美丽,却又强悍到极点。   夫妇俩惊呆了……   这不是那朵食人花的微缩版嘛……   锦娘头晕目眩,脑子里响起战鼓般焦灼的干响。   仿佛到了爆炸的极限。一个巨大的空白笼罩住意识层面。   “微型虫洞……暗能量。”   ——她听到自己如是说。   “什么?”丈夫回头一看。   妻子却突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阿泰惊抽一口气,连忙一把扶住妻子。   *   锦娘再度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是丈夫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里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锦娘,你感觉如何?”   “我怎么啦?”   “你晕过去一小会儿。是不是见到……那朵花吓着了?”   锦娘转动视线,看向一旁地上的灵玉。她的脖子上留下一粒浅斑。没有血迹,也没有疤。“哥,那朵花呢?”   丈夫抬起她的手,“你看。”   锦娘定睛一瞧,她虎口的地方多了一粒鲜艳的红痣!   阿泰:“它自己选中了你。莫怕,若是不习惯,大不了老子就狠下心帮你挖出来。”   “这是什么呢?”   丈夫打量着她的神色,半晌才道,“……我的理解是通往空间的管道,或者说是桥梁。它蕴含大量奇特的微粒,形成花的模样。既能依附于人体,又独立于人体之外。是一种奇特的生命形态。而且它似乎有意识,只要以你的意识沟通它,就能……出入那个空间。”   锦娘默默望着手上。   丈夫一时有点瞧不破她的心思,低声问道,“锦娘,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锦娘目光微闪,摇头道,“没有……我们夺了人家的宝贝啦。”   丈夫撇嘴,不无轻佻地说:“说来惭愧,鄙人虽是皈依三宝的佛弟子,干了这样的事却没有半点愧疚。残忍的表相之下是鄙人的无上慈悲之心。佛祖会明鉴的。”   锦娘拉了拉嘴角。   扶着他站起来,注视一幅无聊画作般瞧着地上的灵玉,“我也很惭愧。明明一向自诩善良的,夺了别人的东西却心安理得。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好像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丈夫目光一动,凝眸端详她的脸。   一向简单透明的妻子,此时却叫他有些琢磨不透了。   锦娘注意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如平日一般羞涩又温柔地笑了笑。“好啦,宝贝到手了,我们这对虚伪的夫妻也可以打道回府了吧?”   阿泰歪起嘴角对她一笑,“重头戏还在后头呢。你去把她头发解下来,遮住耳朵那块斑。”   锦娘愣了愣。也不多问,依言照做。   丈夫待她做完,抬手撤去结界。爬上草垛子,把那两个男人一揪,往帐营里一抛。   然后,以野蛮的速度拔掉周围二十来棵果树,转眼便清出一大片圆形场地来。   “砰砰砰”——他将果树交错堆到了中央。大掌一拍!   红艳艳的火舌从木头内疾速一舔,卷上高空!   丈夫绕火堆不停地走着。昂首挺胸,表情肃杀,目光从眼底往上挑,瞪视着斜上方的天空。   满脸凶戾之气快滴下来。   ——这片十丈方圆的地方,宛如成了邪教祭祀的大火坛。   四方响起了村民如同犀牛迁徙般的脚步声。人都涌来了。   有人在嘶声呐喊:“林子里着火啦,又着火啦——”   不一会儿,果林内外聚集了二三百号人……一个个喘成死狗。   丈夫对锦娘说:“把灵玉仙子架到火堆上去。”   锦娘微微张开嘴巴,瞬间又明白了丈夫的用意。   当下,把花丝一抛,捆住晕迷的灵玉,送去了火堆上方。   凶猛的火舌在灵玉的脚下一尺处肆虐着,试图将她卷入火焰的深处。   围观群众们露出惊惧而迷离的表情,安安静静的……   阿泰戾然望着天上,来回踱着步子,像一头愤怒的雄狮,每迈一步脚下都涌起杀气。   他以令人极度不安的步伐走了一会,向天空大声说:“喂——上头的狗东西,你激怒老子了!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有本事的话就正大光明下来一战,躲在阴沟里对女人使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人物?”   他顿了顿,声音越发狠戾凶残,近乎咆哮地说:“你这只恶心荒唐的大老鼠,老子对太阳发誓,总有一天会踩住你肮脏的尾巴,把你的黑心烂肺掏出来!再拧断你那颗愚蠢的脑袋,撕烂你的脸皮!你给我记住这个誓言!”   他咬牙切齿,粗暴得像地狱里蹦上来的恶兽,“你要灵气是吧!要进空间是吧!好——老子数十声,你立刻把那只该死的女妖送下来,否则,就看着你的灵气下火海吧!”   “一、二、三……”   他嗜血的喊声硬邦邦砸入空气里。宛如要亲手制造一个地狱,无情到了极点。   围观者们无不口干舌燥,眼球都涣散了。   就在他数到九的时候,异况陡然发生!   半空十丈高的地方,忽然掉下一个白衣女子,如同巨大的布偶直直坠落,“啪嗒”落在了火堆旁!   惊声四起……慌作一团!   仰头看去,上方虚空一片平静无波,浩瀚无垠……   阿泰正要上前,妻子却已先他一步,用花丝把那女子吊了起来。   只见她的头颅像瘟鸡般耷拉着。纤白的脖子上,印着两个紫红的大指印。   ——显然,脖子已被捏断了!   右耳的下方,赫然有一个指头大小的洞,正汩汩往下流淌着银色的血液!   锦娘用花丝拨开她散落的发丝,缓缓展露出那张脸来。   众人发出惊魂的呼声:“啊——果然是妖精!”   只见那张脸正在发生令人惊悚的变化:一会是锦娘,一会是李燕妮,一会是秦漠,一会是四奶奶,一会儿是里长,一会儿是元庆,一会儿是江员外的妻子,一会是小孩;一会儿是老人……   众生面孔在那脸上轮番闪现,画面可怖至极!   四周炸锅一般,惊声此起彼伏。   后来,那张不停变幻的脸终于缓缓定格,成了一张惨白清秀、与灵玉有六分相像的妇人脸庞来。   阿泰的目光向人群一扫,一把揪住兰芳大姐的秃头男人,“瞧见没,夜里与你苟合的,就是这只吸人阳气的妖精!”   秃头大肚的男人鼓着眼珠,抖索着肥厚的嘴巴,当场晕了过去!   阿泰又残暴地把李元庆一扯,磨牙吮血地说:“老子清楚,你小子也是上头的人。你别当老子是蠢货!”   李元庆瘫软着,面如金纸,跟前的袍子尿湿了一大片。   阿泰扫视众人,掀起嘴皮子说:“以后谁敢乱嚼舌头诋毁老子的女人,哪怕是一个字,也定然叫你生不如死!这种警告老子只说一遍!言出必行!全都睁大眼睛瞧好了——”   他把李元庆往地上一掼,一脚往他的裤裆里踩去……   元庆撕心裂肺,“啊——”   ……   锦娘静默瞧着这场近乎血腥的报复。   蝼蚁众生被吓得面无人色。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跳跃着,如同镀上一层噩梦般的幻影色泽……   她把灵玉放回地面,毫不犹豫将李燕妮抛进了火海。   一股银灰色的烟雾在火堆里升腾起来……   锦娘静静凝视着。   这个结局,跟那本垃圾书好像有出入了——她不是被阿泰捏死的!   是哪里出错了?还是说,那种书根本不足为信?!   还有,她耳下的那个洞……难道,她原本真的有个红痣吗?   如果是这样,现在被人挖走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没看懂的下回男主有讲解。这章的信息量有点大。 第54章 安慰   锦娘认为, 丈夫这场操作是成功的。   首先,把敌人在意的灵气空间夺到了手。   其次,铲除了李燕妮那个妖孽大患。   最重要的是, 一举逆袭,捍卫了她的清白名声!   可是,两人回到家时,丈夫却闷声说了一句:“老子失策了。气死我了。”   他闷头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趴,一动也不动了。   ——像个考了零分的孩子。   锦娘诧异极了,“咦, 哪里失策了?不是大获全胜了吗?”   他拿被子捂住脑袋, 丧气地说,“输就输在老子不该取下那朵花的, 应该把那灵玉直接架到火堆上……或者干脆绑架回来, 跟他们慢慢熬。”   “不取根本不行啊……当时, 她都快被吸进去了!”锦娘抗议道,“再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不懂。”他瓮声瓮气地说, “老子表面赢了, 其实输了。”   锦娘愣眼琢磨片刻, 没明白。   “哪里输了嘛——李燕妮那只大妖精死了, 不就是最大的胜利吗?”   “你错得离谱。”   他把脑袋深深埋进被子里……   好半天不肯说话。   锦娘:“……”   她家这头庞然大物,有一身坚硬的钢筋铁骨。长近两米,重逾两百斤,横在床上宛如一个海面的浮岛, 十分的壮观。   打起架来像死神,骂起人来像凶犬——可是,这会儿却赖皮地趴在床上,如孩子似的撒娇要人安慰。也真是没谁了。   ——锦娘想笑又不敢笑。   默默酝酿半晌,撸着他粗黑的大辫子哄劝道,“我不懂你的话。但是作为一个丈夫,你保住了妻子的名声。以后我在村子里行走,就不至于遭那些妇人毒舌唾骂了!你知道这有多了不起吗?”   丈夫一时趴着没动。静静的……   可是,这话却像甘露似的渗入他的心里去了。   这朵雄壮的娇花慢慢复活,懒洋洋坐起了身。凝视妻子道,“话虽如此……”   锦娘好笑地瞧着他,轻声道,“要不要我去叫徒弟来,学学你撒娇的样子吧。”   丈夫抖动嘴角,白她一眼说,“谁撒娇了……老子只是心里光火。没想到,上头的畜生虽然龌龊,脑子倒是挺灵光!”   “……此话怎讲嘛?”   他不情愿地沉默好一会,“你瞧见没,李燕妮的耳朵下面……”   锦娘的表情略深,“嗯。她的真身上可能确实有个红痣,被人挖走了。”   丈夫抿了抿嘴,犯了错似的垂下眼眸。   锦娘被萌翻了,忍笑问道,“这说明她也有个空间通道……一朵花?”   “没错。老子自命天下无敌第一聪明,却把这种明显的可能性忽略了。简直是混账透顶!老子一定是被秦漠传染了,脑子里有锈了……”   “好啦,少拿徒弟背锅。”锦娘止住他,“按照你上回的说法……与咱们重叠的有两个空间。一个是灵玉能进去的有灵气的空间。我假设它在下方;另一个空间就是‘上头’呗,那么……”   “嗯,李燕妮的‘花’,就是能出入‘上头’空间的通道。”   他顿了一下,闷声道,“若我猜得没错,和灵玉一样,她们都是唯一能进出的人。没有这个桥梁,谁也别想穿越空间,哪怕无限接近、无限重叠也不行。这就像钥匙一样。”   锦娘:“……”   那么,现在这把钥匙被人夺走啦。   啊哟……   他愤愤地说,“照我猜测,她就是替上头传话的使者,专门在下界发展大量信徒,搜集灵气,再供奉到上头去。就是这么个角色。”   锦娘脑子里一动,“难怪寡妇说上头把她当宝!”   “对。”阿泰懊悔地揉搓着大腿,“老子斗胆猜想,连她自己也不知怎么进出的,大概以为自己就是意念一动就好了!所以,这秘密一直藏在她身上,不为人知道。上头也只能依赖她,进行组织间的信息传递。”   “哇,我难以置信。”锦娘困惑不解,“她如果真的拥有如此尊崇的地位,还需要到处牺牲色相吗?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低贱呢?”   “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阿泰眼神淡漠地说,“毕竟,我们对他们组织的真正形态还不清楚。上头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这点我们也毫无头绪。”   锦娘感觉脑子里蜘蛛丝乱飞,好似织出一张巨大的迷网。   不待她继续提问,丈夫又漠然道,“但是,老子肯定的是,上头有个十分聪明的家伙。老子这回输了他一把。”   “呃,你说出来,我帮你裁判裁判?”   “那人原本肯定是不知她秘密的。”他不无沮丧地叹了口气,“但是,就在窥见咱们对灵玉的做法之后。他明白了一切,立刻就把李燕妮宰了。”   妻子沉默着,整理了一会思绪,“咱们动手时不是在结界里吗?”   “话是没错。”丈夫如忏悔似的,微微低了头,“但是,老子让你把她头发散下来就是欲盖弥彰了。对方聪敏过人,肯定琢磨出来了。”   “咦?可是不散头发的话,一眼就能瞧见她的痣没了吧?那效果不还是一样?”   “所以,老子说不该夺这空间的。”他拉起妻子的手,抚摸那颗红痣,“应该直接把她架火上去,狠狠威胁他就行。”   “……那也行不通。‘花’的吸力太大,我根本捆不住她。到时你的狠话还没撂完,她人已经逃进空间了……那咱们可成大笑话了。”   丈夫用一种“所以都怪你没用”的眼神瞧着她——似乎想把责任赖到她身上来。   锦娘扯了一下嘴角,“好啦,我觉得这事儿真的不怪你……我不明白的是,对方既已发现灵玉的空间被我们夺了,为何还要吃你的威胁呢?他就算想夺李燕妮的‘花’,何时下手不好,非要这时杀了她来助长你的威风?”   丈夫默然不动,半晌才坦诚道,“这就是老子气到要窒息的地方。表面上老子胜利了,但这胜利却好像对方施舍的!”   锦娘:“……我不喜欢这说法。胜利就是胜利,如果你没有这般操作,我也就只能认下□□之名。然后,咱们就眼睁睁看着李燕妮满世界作乱了,拿她没法子。”   “不必安慰老子了。”他任性地消沉着。   “那你说,对方为何要配合咱呢?彼此不是针锋相对的仇人吗?”   “我想,那人可能对李燕妮积怒已久。人被丢下来时,老子甚至能感受到她脖子上残留的冰冷杀气!他很愤怒,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杀了她!”   “啊……”锦娘沉默着。   半晌才回神一笑,揉搓他的脸说,“好吧……其实你还是比他厉害。你一会儿就摸清了红痣的门道,他这么多年却没发现呢。”   “要不是你的花丝死死拽着,老子也发现不了。”他咕哝道。   “咱们对上头毕竟知之甚少。能精准地把握敌人脉搏是不可能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在我心中还是万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丈夫抬眼瞧她。不甘愿似的撇嘴一笑。过了一会,把脑袋埋到了她的胸前。   “老子有记忆以来,一直觉得自己脑子挺好使。这回算是栽了个小跟头。那家伙应该是个对手。他把灵玉那妮子放咱眼皮底下,就是等着老子找出她的门道呢。”   “咦?我提醒你的时候,你不是自信满满地说,这种可能性已经想过了吗?”   他惭愧地埋着头,好像要钻进她的胸膛里去,“老子当时太生气了。想是想到了,就是觉得那些肮脏的垃圾肯定笨得像稻草人,老子轻敌了。如果我能冷静一些,采用文火慢熬的方法就不会这样……”   锦娘揪住他的辫子,想把人拖起来,“好啦,你也只是一时脑子生锈而已,去厨房拿点油抹一下就好了……”   丈夫被臊得恼羞成怒,把妻子往身下一压,威逼地问:“刚才不还说老子是万能的吗?怎么又讽刺上了?又巧言令色骗人!”   锦娘抽了抽嘴角,摸摸他的脸说,“你当然万能!既能吃,又能睡,既能打,又能骂!还能信手拈来地撒娇!我确定别人家丈夫谁也不及你!”   丈夫一脸憋屈……   锦娘抿住笑,弯着两眼望了他一会儿……   幅度很小地做了个噘嘴的动作。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很无奈似的亲了下来。轻声咕哝道,“哼,算你识趣……不然,赏你一顿痒痒肉……”   两人一边低笑,一边亲吻着。辗转来回,细细品啄。   丈夫的技巧属于无师自通,但绝对算高手一流。火热,温柔,舌尖跳跃着富有感染力的深情颤栗,不消几个勾探,就能让她的大脑神经产生致命的麻痹感。   这一次,当两人身上都发烫了,他忽然停下来,十分励志地嘀咕道,“不行,不能再亲热了。打今儿起,老子要开始禁欲。”   锦娘一时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为啥?”   “要保持身心冷静,全心对付敌人。欲望会让老子懈怠,松了心神。”他抚摸着她的胸前,一脸严肃地说。   锦娘拨开他的手,“你觉得会发生啥事?”   “那人比李燕妮更厉害。现在得了空间通道,你觉得会怎样?”   “他,他要……要下来了?”锦娘汗毛竖了起来。   “嗯。”丈夫如战前元帅一般冷峻地说,“既有头脑,又有能力,心肠又够狠……如果再是个银血人,拥有一些特殊能力,唔……”   锦娘想了想那种前景,惴惴地怔了一会。严肃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确实应该全力以赴。我支持你。”   反正,大冷天行夫妻之事特别受罪。做完还得伸出花丝吸灵气,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丈夫见她好似得到解脱,莫名又不爽了。   补充一句道,“当然,你要是想的话,我随时愿意满足你。你是我的妻子,再怎么大敌当前我也不会冷着你。”   锦娘心想:“正话反话都被你说了。”   “我真不用。”她诚挚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只要抱抱就好了。至于那种需要脱衣服的事,一辈子不干都不要紧。”   丈夫板着脸瞪她一会,没好气地说,“行啊。你以后一辈子不许洗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好久没言情了,赶紧上点吻戏……   还有些细节上的疑点没解释,留待后续章节再展开。 第55章 落雪   这夜, 落了一场大雪。   雪势很猛,时不时折断屋后的竹枝,传来细碎的响声。   阿泰心想, 明早妻子醒来,一定会很惊喜。   也许他该早点起来,陪她耍会儿。丢丢雪球,再堆个结实的大雪人。   ——她会开心得很。会弯起眼睛,露出比茶花还好看的笑容。   静夜,一屋子的幽暗。   银色眼睛如两抹叶子,静静凝视着熟睡中的妻子。她把一只手放在脑袋边, 仰躺在他的臂弯里, 模样优雅而恬静,像一只仙家血统的美猫。   真的是……美极了。   世上美人千万种。许多都只是在白天好看, 一到夜晚入睡, 也会流涎、打呼、生眼屎, 掩盖不住臭皮囊的本质。   她不一样。   她睡着时,比白天还要美。肌肤热乎乎的, 泛起淡淡的粉色。一张线条优美的脸蛋, 如初生婴儿般干净, 柔软。气息里永远透着怡人的幽香。   ——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美人。   多少次他从惊梦中醒来, 就这样深深地瞧着她。   心在热火般的深情中融化,摔荡……喜爱到不能自抑。   如果人间存在永恒该有多好!   就这样一直恩爱下去,和他的美人儿在这山水中与世无争地过日子。   可是,这不过是痴人的美梦。他心里知道。   ——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这一个多月来, 他汲取了很多灵气,身体变得比从前强大几十倍。能力上也向强者巅峰迈进。   然而……   原先用楞严咒压制在体内的“深壑”,也开始变得越发凶残!   他的体内存在严重的缺失——却不知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只能越来越渴求,越来越失控。   这种缺失开始影响到了意识层面,不时引发瞬间的空白、混乱和无序!   就像提前迎来了衰老一样。   ——这才是他今日棋差一招的根本原因。   早在几年前,他就曾经崩溃过一次。   大脑如被清空,不能思不能想,只余一片冰冷的空白。就像掉进了生与死的裂缝里。   那时,是云信和尚救了他,传授了经书与咒语,聚拢了他涣散的神魂。   然而,咒语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缺失终究是缺失。   ——现有的残缺体系迟早会一溃到底。他心里很清楚。   只是,他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短短一个多月,好像连咒子也压不住了。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事!   如果他完蛋了,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傻子……   怀里这宝贝疙瘩可怎么办?!   这样一个美人活在虎狼环伺的世界上,恐怕会比王寡妇还惨吧?   想到这种前景……   他疼得眼里浮上了一层泪!   “老子可不能有事……”他在心里近乎狰狞地告诫自己。   咬住牙关,定了一会心神。如抱易碎物一般,极尽温柔地将妻子搂入怀中。   他闭上双眼,缓缓吻在了她的脑袋上。长久不舍离开。   只愿时间不要向前!   只愿这一刻能凝固到天荒地老……   黑夜里,漫天雪花飞坠。   苍茫的群山静默无声。   ……   早晨醒来,窗纸上泛着白光。   锦娘吃了一惊,轻声道,“呀,天已亮了么?我怎么睡过了。”   “早着呢。外头下了雪。”丈夫闭着眼,懒洋洋地说。   “真的吗?!”锦娘连忙钻出被窝,爬到北面墙边。如揭幕一般慎重,把后窗拉开一条缝。   哇……   果然是一片冰天雪地,处处玉树琼花。   ——仿佛一夜之间童话国度降临,满眼的晶莹纯粹!   “噢……我的天呀!”她惊艳地呢喃着。   瞧呆了。   背上传来一道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把她拽回了被窝。窗户也被隔空拉上了。   “小心冻着。起来后再看吧。”他不满意地嘟哝道。   “没想到居然下雪,好惊喜啊!”   她兴奋地笑起来。抱住他的腰,假装冷得发抖,牙齿也夸张地打起了颤。   ——满腔子童心都被激活了。   她在被窝里踩水似的蹬着脚丫子,嘀嘀咕咕地说:“我起来做饭吧……”   丈夫用粗壮的腿固定住她,“这会儿鬼还没回窝呢,你起来干啥?再乖乖睡一会,等下老子起来给你堆雪人。”   “咦……好啊!”妻子吃了糖似的被安抚下来,乖巧不动地缩在了被窝里。   一对眼珠子却已醒透了,骨碌碌转个不停。   丈夫无声地笑了笑,“瞧你,心都热了吧?想要个啥样的雪人?”   “堆咱们全家。一个你,一个我,再加个小漠。哈哈……”   “你也就这点花样。”丈夫瞧不起地说。   妻子害羞地一笑,轻声道,“……你还可以再加个小宝宝。”   “嗯?”   “宝宝呀……”她嫌他木讷,撒娇地抱怨了一声,“咱们的宝宝,听不懂吗?”   丈夫没睡醒似的沉默着,半晌才问,“你想要孩子吗?”   “咦……你不想吗?”   “……唔,我……也想。”他带点犹豫说道。   “你好像不积极嘛。”妻子抬头瞧他。   “谁说的?”丈夫表示不满,翻个身贴紧她,把下巴抵在她脑袋上,“老子就怕万一生个女娃儿像爹,可就不妙了。恐怕要嫁不出去吧……”   “可是我希望像你。你五官深,线条冷,女子若长这样,有点雌雄莫辨的帅气。再有个高挑的身材,必是天下第一的帅女子!”   她满心憧憬着,伸手摸他的脸。   丈夫把她的手塞回被窝,惺忪含糊地说,“好吧。等过了这段时间,咱就把天下第一的帅女子造出来。”   *   再过了半刻钟,夫妻俩双双起来了,兴致勃勃在中院玩起了雪。   丈夫抬手一吸,树上的、菜地里的、屋顶上的雪纷纷滚落,聚到他手上,汇成巨大的雪球,一层一层加厚,压得比木头还凝实。   锦娘从头到脚裹得厚厚的,站在旁边瞎起劲。脸被冻得发红,嘴角弯弯翘着,笑得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茶花。   丈夫揶揄道,“自己不动手,只会耍嘴皮子指挥别人,你这样也叫玩雪?”   “我手好冷。你加油干吧,我已经蒸好馒头准备犒劳你了。”妻子对他讨好地笑。   “哼。巧言令色的家伙!”   秦漠也笑微微地跑来凑热闹。想必在皇城中没亲自玩过,这会儿一放开,玩得很起劲。   在树间飞跃腾挪,不一会儿,便积起了一个超大的雪球,跟他自己一般高。   拍拍打打,满眼缀满童趣。   ——雪光照耀下,这男子玉面丰颊,眉清目秀,就像菩萨座下的金童一样漂亮。   做惯木工的阿泰,无疑有双神奇巧手。   雪人初具形状后,他竟拿来刀子,细细雕刻起来。从衣服到发丝,再到眉眼纤毫处……刀在手中翻来翻去,竟雕出一个活脱脱的锦娘来。   好像从他心里投射出来,栩栩如生,恰是她平时弯着嘴角发笑,清灵温柔的模样。   “哇,可真像……只要神仙来吹口气,就能成真了!”   徒弟惊叹不已。相比之下,他简直没法直视自己堆的那个大肚子了。   锦娘也被丈夫的手艺震傻了。迷妹指数再度攀高,满腔子的崇拜一浪接着一浪拍在心坎上。   “你这么厉害,是不是要上天呐!”她饱含爱意地望着他。   当着徒弟也懒得掩饰了。   阿泰瞥她一眼,矜持又骄傲地笑了笑。绕着自己的作品走了两圈,觉得还算满意。   走到徒弟的大肚雪人旁,嫌弃地摇了摇头,二话不说就动起了刀子。   行云流水,玉屑飞落。   他的神态静默,专心致志。   动作却越来越缓……   每落一刀,心里都好像有什么在崩塌。指尖也微微发了抖。   未来的女儿呀。   天下第一的帅女子……老子的种!   好吧……   他强行定了心神。把神魂倾注在刀尖上,细细刻画着她的模样……   秦漠杵在一旁,傻呆呆瞧着师父的手。   那把刻刀好似蕴含神力,一下也不多,一下也不少,深浅自知,游刃有余,逐渐将那雪堆变成了……一个超凡美丽的人。   ——分明是师父师娘的结合体,又别具一种特殊的风采。   飞扬的剑眉,深邃的大眼。眼尾威严地翘起来。既灵动美丽,又清冷绝俗。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集雌雄气质于一体。   嘴角噙着一抹自信的笑,一看就聪明逼人……   “师父,这是……”   “你未来的小师妹。”阿泰漫不经心地说。   锦娘本还以为他雕的是徒弟,可是怎么看都不像。一听这话才明白过来,简直是无语了!   “啥呀,我不是说……小宝宝吗?”   “你不是说,要个头高挑的么!”丈夫无辜地抱怨一句,打个哈欠说,“不玩了。陪你傻了一早上,老子要进去补个觉。”   把刻刀往徒弟手里一塞,大摇大摆进去了。   锦娘有点尴尬。   这家伙简直没谱,让他堆个宝宝出来玩,他雕出一个跟小漠一般高的大女孩……这样的能玩吗?   漂亮是顶漂亮,要是以后真有女儿,能长成这模样,哪愁嫁不出去?   秦漠站在雪雕面前,怔怔地瞧着……   脸被冻得有些发了红。   这时,锦娘听见河岸传来了“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连忙走去前厅一看,竟是熊大来了!   两条短腿淹没在厚厚的雪中,胳膊下夹着几只野兔子。   锦娘一眼瞧见,只觉心都化了。   连忙跑去厨房,拿了两个热馒头,向河对岸招了招手。   黑熊一时站着没动,远远对她瞧着。   过了一会,才艰难地迈过雪地,涉过冰河,一步一步向坡上走了过来。   锦娘笑靥如花地瞅着它。对待小朋友似的,温柔可亲地说,“天太冷,你不用辛苦啦。家里吃的可以过冬了。”   她把手放到耳边,做了个睡觉的动作,吐字很慢地说:“天太冷,你安心在洞里睡觉吧……明白吗?睡觉……”   黑熊不吭声。既不“呼呼”,也不“嗷呜”。也没作出梦露式的害羞姿态。   它就像一座像公园里的假熊,一动不动地站在雪里。   一对琥珀色的眼球带着野兽特有的冰冷,静谧地瞧着她。   锦娘瞧着它……一瞬间,忽然有了害怕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秦漠:作者大人……以后她真长这样吗?   作者:怎么,你嫌弃啊?   秦漠:不是,小爷我有点太满意了。我说,倒是快点生啊!   作者:别急,你好好演好下面的戏份,保证给你一个萌宝。虽然凶残了点,但保证是一个超级萌宝。   秦漠:哟,我还有戏份?还以为被你删光了呢!   作者:…… 第56章 附身   这种害怕一经产生, 就迅速演变成了恐惧。   锦娘本能地往后退。   黑熊纹丝不动。   野兔子从它臂间滑落,掉进了雪地里。   那模样诡异而阴暗。   锦娘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花丝蓄势待发。   却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强大的力量, 把她卷进了厅内。   ——就像被青蛙的舌头卷走了一样。   阿泰出现了。   他沉着脸跨出门槛。凶戾的眼睛死死望着黑熊。   巍峨的身躯一步一步靠近。   空气似乎拧成两把冷铁长锥,尖向着尖,对峙着……   锦娘只觉血液都结了冰。   熊大肯定不对劲了,她难过地想。   ——阿泰甚至不与它对话呢。   这念头刚闪过,那头熊忽如黑浪掀空,平地拔高两丈!   动作之迅猛,比成了精还可怕。   在半空, 它的鬃毛蓬张如钢针, 根根直立。挥舞着大掌飞扑了下来。   掌风中煞气滚滚,扫得雪雾漫天。   一转眼, 视野里就一片模糊了。   随着丈夫一声叱咤咆哮, 两个巨大的黑影杀到了一处。肉搏之声好似闷雷, “砰砰咚咚”招呼在彼此身上。   锦娘听得心惊胆战,脚筋发软。   雪片如同流沙, 在半空翻滚。好像卷起一个梨花大阵。   两个黑影陷在其中, 飞腾扑纵, 杀得铿铿锵锵……   锦娘想起动物世界里的搏杀。你死我活, 残酷冷血。   她扶着门框,一阵阵心惊肉跳。想帮忙又无从下手。   明明上次杀大老虎时,阿泰只用一招就搞定的。   今天,却好像不分伯仲。这只熊该有多厉害啊!   秦漠不知何时也来了。面无表情在旁观战, 忽然轻声对她说:“师父是不忍下手灭掉老熊,对方正好利用了他这一点。”   锦娘的眼珠子迟钝地转动着,干涩地吞咽了一下。   对方?   难道……   两头“凶兽”杀得昏天黑地,神鬼皆惊。   从院中到坡下,从树梢到冰河,罡风呼呼直响,雪浪滔滔滚滚。   满园菜地被毁成了烂泥。栅栏倒得横七竖八。   坡边的红梅、山茶与苍兰,全被掀上了天……   叫锦娘揪心的事,她什么也看不清。   鏖战持续了小半时辰,那翻腾的雪浪才终于消歇……   她看清屹立着的是丈夫时,不禁浑身脱力,靠在了门上。   这时,她才发现手里的馒头早已被捏成两只饼了。   阿泰以公主抱的浪漫姿势,把浑身是伤的熊大抱了上来。   “呼……呼,嗷……呜。”它奄奄一息地说。   “嗷呜个屁,爹都不认识了。还有脸嗷呜!”   阿泰狰狞地骂着,对妻子唤道,“锦娘,给它浇点灵泉。”   锦娘一僵。她还没进过那个空间呢。碰都没想去碰。   灵泉什么的,自然也没尝试过。   熊大的模样似也等不及了,她干脆甩出花丝从空中汲取灵气。   先救命再说,也顾不上冷了。   “呼呼,嗷嗷。”熊大哀声叫唤着,似在倾诉着什么。   “师父,它怎么了?”   阿泰阴沉着脸,“这蠢货被人附身了。”   熊大无辜地望向锦娘,琥珀色的眼里湿漉漉的。   似乎在表示:你听见了吧,我是被坏人附身了。   阿泰把这只五大三粗的熊横放到檐下,走到妻子身边为她取暖。   强大的暖流从锦娘的脊柱上淌了过去。   “附身?”锦娘面色苍白地问,“会是上头那一位吗?”   附身是他的能力吗?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熊大那种冰冷的视线,跟她上回感受到的如出一辙。冷得像锥子,似要刺进她的肌肤里。   秦漠面色也很凝重。   阿泰抵在妻子背上的手做了一个很小的安抚动作。“对方不是小角色。仅凭魂体操控老熊,战力已是了得。若是真身上阵,或许能跟老子一战……”   锦娘瞥他一眼。咋这么狂呢!   阿泰未注意到她的眼神,若有所思道,“奇就奇在,那家伙居然……也能控制温度。嗯……”   “跟师父一样?”   “嗯……”   三人交换眼神,困惑地沉默了一会。   “师父,眼下该怎么办?”   阿泰回过神,“附身这种邪技,可用咒印破之。老子得把那帮儿郎们唤来,先戳个印子。不然以后老搞窝里反可不行。”   他恶狠狠瞪了熊大一眼,“都像这东西,可有老子受的!”   熊大:“呼呼……”   “呼个屁。再呼呼,老子把你这颗大脑袋呼下来。”   他恶声训斥完,走到满地狼藉的院中,向着山林长啸了三声。   渐渐恢复元气的熊大亢奋地坐起来,“呼呼”不止,如泼妇一般拍打地面,张着嘴直发狠。   好像在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了。”   锦娘抽抽嘴角,停止了灵气的浇灌。   不一会儿,“儿郎”们全都冲出了林子。   轰隆隆响声大作,扬起千堆雪——比上回来的数量还多。   猩猩、灰狼,黑熊,云豹,山猫,狐狸,老虎……居然还有林雕!   足足四五十只,挤满了整个院子。宛如要开森林大会。各自发出不同的叫声。   眼睛如孩子似的,瞅着它们的龙头老大。   锦娘瞧得眼皮直抽筋。   想到丈夫过去就是与这帮家伙厮混,心头泛起说不清楚的滋味。好像既凄凉,又可笑,还有一种动人的童话色彩。   阿泰冷漠地瞥着这帮儿郎。似也觉得这一幕荒唐又幻灭,忍不住露出了嫌弃的神态。   他充满嘲讽地说:“这帮蠢货就只会装乖,一个个像孙子似的,每月就搞几只山鸡孝敬爷爷。有时想一想养这些玩意儿干啥,干脆都宰了下锅得了!”   那些猛兽似通人性,全都不敢出声了。各个敛气屏息,学起了乖宝宝。一只狼居然咧开嘴,露出了哈士奇一般的诡异笑容。   锦娘瞧得忍俊不禁,向老大进谏道:“算啦。孝敬得也不少了。大伙捕个猎不容易。自己可能都饿着肚子呢。”   众兽一致望着她。   丈夫傲慢瞥她一眼,“女人不要多嘴。”   他阅兵似的巡视两步。觉得当着徒弟和爱妻,也没法训话太多。便一声不吭走到下面,给每只脑门子上利索打了个咒印,摁图钉似的。   完事了,拍拍巴掌道,“行了,都滚吧。谁要是再让人附了,老子直接宰掉下锅。”   众兽愣了一瞬,连忙呼啦啦散去。   满院泞泥中,留下五花八门的爪印。各种奇特的臭味比雾霾还顽固地袅绕着,久久无法散去。   秦漠这才回神,唏嘘笑道,“天下无奇不有啊!无奇不有。”   *   熊大被附身的事,让锦娘的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   阿泰去洗澡时,她跟进去,检查他的伤口。   身上有不少爪印。   但是,都没有破皮——他的身体确实强悍得没边儿了。   “有哪儿痛不?不要紧吧?”   “无妨。”丈夫坐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心不在焉地撩着水清理自己。   锦娘拿起毛巾帮他洗,轻声嘀咕道,“真可怕……我看你打架,全身都在发抖。”   “没出息。他就算附在天兵身上,也干不过老子。”   “你谦虚点吧。这么狂倒叫我担心。”   丈夫的威风受到质疑,不满道:“今儿要不是顾及老熊,解决那混蛋还不是三两招的事儿?你不信老子?”   “信。”   “那就好了嘛……”过了会儿,他困惑地歪起嘴巴,“有件事儿老子倒一时没想明白。”   “啥?”   “……以那家伙的实力能在瞬间取你性命,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我也不是容易让人得手的呀!”   “就你这样的…… 还不比捉只兔子简单?有花丝也没用,他能控温,直接给你来个极限速冻,你就完蛋了。”   锦娘顿住了手。倒也是!这么一想,突然后怕极了。   “那他为何不下手呢?”   丈夫沉吟了一会,“想来想去,可能有两个原因。”   “什么?”   “第一,我斗胆猜想,上头的空间是个荒原。贫瘠到了极点。他要生存下来,就必须派人大量掠夺灵气。所以,你被称作敌人也不算为过。”   “但是,现在他下来了。”   “没错。他下来了。”丈夫面容严峻地说,“这盘棋就被他下活了。咱这世界虽比不得灵玉的空间,但是灵气也不缺乏。那么,他的生存问题就解决了。他可以把你放一放,照着称霸世界的方向去努力了。”   “啊…… ”   妻子就此思索着。   “如此一来,老子倒好像更值得忌惮了。所以他附身在熊大身上,先来试水老子的能力,打得过最好,打不过逃了也不亏啥。”   他稍顿一会,又推翻了自己的理论,“但是,这也说不通。就算你的威胁不重要了,将你挟制住的话岂不是等于捏住了老子的命门?”   “其实,我觉得他当时就是想出手的。”   丈夫摇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缝,“战斗你也瞧见了。他若想出手,你根本逃无可逃。我可以肯定的是,他根本没想动你。他甚至装模作样带了几只野兔子来瞧你呢……假如老子没出现的话……”   “我觉得你的说法不对。”锦娘嘟了嘟嘴,“难不成那样的坏人还有不打女人的气节吗?”   “也可能是第二种原因啊……”丈夫戏谑地瞧向她。   “啥?”   他挑起一侧的眉毛,“那个混账觊觎你的美色。想铲除掉老子,把你占为己有。”   “……你别瞎说。开这种玩笑你不嫌寒碜呐!”   锦娘有点生气。   阿泰连忙捏捏妻子的脸,表示歉意。   心里却说,“老子可不是在开玩笑……”   锦娘哼了一声。歪头回忆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其实,如果非要辨出熊大当时的情感……我觉得只有……用‘恨’才能形容。冰冷刺骨的恨。”   丈夫闻言,缓缓皱紧了眉。   哇,这件事似乎有点复杂嘛。   就连他这种聪明的脑袋也想不透了。   他收拾起乱糟糟的思绪,叹口气说:“喂,你这家伙怎么还没进空间瞧瞧?”   “啊,我……忘了。”   丈夫瞥着她,“这种天下少有的新鲜事儿也会忘……我说,你不会是害怕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悲剧的啊~ 第57章 姻缘   锦娘微微一震, 几乎不敢直视丈夫的眼睛。   一个大男人为何要如此敏锐,能一眼看穿别人心底最纤细的情绪?   她沉默着。   握在手里的毛巾滴着水,一下一下落在浴池里。   “是有何不妥吗, 锦娘?”阿泰低柔地问。   她的长睫如蝉羽般颤动着,“我……”   “不要怕。凡事你都可对我说。”   时间如细沙般静静流逝。   锦娘避着他的目光,犹豫道,“哥,这朵花里有意识……似与我有渊源。”   “哦?”丈夫凝视着她。   “它就像一个……黑匣子,里面关着一些记忆……”她试图保持平静,喉头却涌起了痉挛的感觉。   “它想侵蚀你?”   “不……”她吞咽了一下, 缓缓浸湿了毛巾, 在他身上擦洗着。“它应该就是我的一部分,我觉得。”   “那记忆里有什么?”丈夫冷静而不失温柔地问。   锦娘摇摇头, 声音听上去有点颤栗, “它就像一个深渊, 我只窥其一面,就不敢再……”   “你确定这个意识是你的一部分记忆?”   “嗯……”   就像确定自己是锦娘一样。   “啊……”   丈夫明白了似的, 点头道, “那就暂时别去沟通它。等你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再作计较。”   他站起身, 跨出浴池。拿起一旁的大布巾擦拭身体。心中思考着这件事。   锦娘仍跪坐在浴池旁, 凝望着他威猛的背影。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怎样?”她忽然说。   丈夫顿住动作。半晌,微微偏过头,“比如呢?”   “比如……”她的声音被吞没了一般, 良久才说,“……我不知。我只是突然这么一问……”   阿泰缓缓恢复擦拭的动作。过了一会,将布巾丢进篮子里。转身走过来,缓缓把她抱起来。   他吊人胃口似的,瞧了她一会。用认真的语气说,“你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肯定会很生气。但是……只要你亲吻我,只要一个吻就够了,我的锦娘,哪怕我的愤怒已凝结成了铁锥,只要一个吻,我的心就会软化……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你肯回头,我就原谅你。我向你保证。”   锦娘含泪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娇柔地说,“……我现在先赶紧亲你一百下。”   阿泰微笑,“亲吧。老子数着。少一下唯你是问。”   ……   窗外的柏枝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小小的眼睛仿佛黑夜染成一般深凝幽暗,静静注视着窗户缝里那对亲密啄吻的夫妻。   白皑皑的世界,一片粉妆玉砌。   这怪鸟就像白纸上的墨迹一样醒目,然而,却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   早饭后,锦娘拿着火钳,在前院的泥泞里捡拾未被踩烂的蔬菜,不舍得就那样糟蹋了。   阿泰和秦漠修篱笆。   三人各司其职——就和寻常农家人一样,默默地劳作着。   然后,四奶奶大驾光临了。   她坐在一块类似雪橇的木板上,弄了两只老山羊在前面拉她。身穿蓑笠,满载着诗情画意而来。   锦娘一看见,不禁笑弯了腰,忙不迭下去接人。   到了坡下,才忽然想起早上的教训。连忙先对老人打量一二,确定她和往常一样——满脸和蔼又猥琐的笑,才放心迎上去。   阿泰扭头向下面瞧着。   “好几天没见啦。”锦娘绽开甜美的笑容。   虽说与村上人决裂了,四奶奶却是不在其中的。这点毫无疑问。   “给你送点菜来。我老婆子吃不完。”   老人从雪橇上搬下两个筐子,里头装满了青菜、黄芽菜。   “怎么这么多呀?”锦娘吃惊道。   四奶奶冲坡上的阿泰瞟一眼,见不得人似的捣鬼说,“这筐黄芽菜是兰芳给你赔礼的。里头还有五斤猪肉、五斤面……”   “啊!那我……不要。”锦娘使劲儿摇头。   “要吧,要吧。”四奶奶拍她的手,“……她人不坏,就是炮仗脾气。火一烧起来,就像疯狗子到处咬人。哪个劝也不听的。事后一想才晓得自己错了。她没脸来,好说歹说,托我当一回和事佬。”   锦娘咬着嘴唇……   当时不觉委屈,这会儿倒有点想哭了。   “没必要赔礼。大冬天的,谁家吃的都紧张。”她赌气地冷着脸说。   “嗨,你要是不拿,她这个年都过不好。”   “可我不想跟她好了。”锦娘的声音里起了一点哭意,“我才不稀罕那种泼妇呢!”   丈夫立马转过头,动了动嘴角。   媳妇真是可爱得要命。   四奶奶语重心长道,“你听奶奶一回,人活一辈子,哪能没个磕磕绊绊呢?要把心放宽,一笑了之!这才过得漂亮嘛……”   她歪起脑袋,猥琐地挑逗道,“来,给奶奶笑一个?”   锦娘经不住她那种滑稽样儿,表情在哭和笑之间摇摆几个来回,终于噗嗤破功,红着脸嘟起了嘴。   “东西不要白不要。你就先收下吃掉,到时候再赖账,就说被我老婆子贪昧掉了——不就成了?”   锦娘低头,难为情一笑,“哪能这样……行吧,我收下便是了。”   四奶奶开心极了。满脸菊花纹笑得扭起来。   “进屋坐吧,外头冷。”   “不坐。脚上都是泥,不进去了。”她拉住锦娘,轻轻地说,“你们最近要当心啊。”   那张堪称神奇的脸说变就变。立马从和蔼转为阴森,用诡秘的语气说:“天下要乱啦……有恶神下凡了。”   锦娘瞪眼,“哪……哪个恶神?”   她晓得,四奶奶瞧见的指不定就是上头那位——还误以为是神呢!   四奶奶向坡上的阿泰瞄了一眼,摆摆手道,“天机比较严重。我老婆子不敢多嘴。”   她的表情又一换,从黑巫婆变为长舌妇模样,轻声道,“还有个事要教你知道,灵玉那死妮子在到处动脑筋呢。”   “动脑筋?”   “嗯,说你们抢了她宝贝,请那个大高个江湖人帮她拉人马,要来对付你们呢。”   “您咋知道的啊……”   “村里都知道。她逢人就说宝贝被你们夺走了。要请江湖上的正义人士来作主。”   锦娘木然撇撇嘴,江湖人士还真吓不到她……   “我才不怕。”   四奶奶抓起她水葱似的手摸摸,叮嘱道,“总之,要当心点。不要离你男人太远……我走啦。不多说了,羊都冻得发抖了。”   锦娘笑了笑,柔顺地点点头。   她想,四奶奶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以前她以为这可能跟丈夫有关系。   现在看来,丈夫和四奶奶之间相处极平淡。顶多只算互相了解而已。   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   她瞎转着念头,跑回家拿来筐子,把四奶奶带的东西倒下来。并且,拣了十个馒头回了礼。   四奶奶捂在怀里,坐上羊撬,笑眯眯地走了。   气度之潇洒自在,宛如一个传说中的老神仙——虽然丑得要命。   秦漠羡慕道,“每次一看到她,我就觉得自己活得挺木讷。”   “怎么,不会又想拜老太婆为师了吧?”师父戏谑道。   徒弟咧嘴笑起来,“师父这话好像有点醋意嘛。放心,我才不会。”   阿泰回给他一个爆栗子,下坡帮妻子搬东西。   上来时,漫不经心地问,“我说,你这家伙也不小了,家里没给你说过亲?”   秦漠愣了一下。   心说,好家伙,总算想起关心这事儿了——这么多天对徒弟的私事不提不问。   他轻咳一声道,“那个……云信师父没跟您提过吗?”   “提啥?”阿泰皱眉。   “云信师父说……”他犹豫一会,用一种沉静的语气说,“我这辈子的姻缘线断了。”   “断了?”阿泰道。   锦娘停下择菜的动作。   “之前在京城,皇帝赐过两回婚,都是女方未过门人就没了。所以,就耽搁到现在。”   他有点紧张别扭,手里拿了根草棍,在烂泥中无意识地乱捣着,“和尚师父说,我的姻缘很奇特。不能耽误那些人。我曾与人许过生生世世的盟誓。一世的线断了,之后每一世都得断。哪怕到五百世,都得孤独终老……”   锦娘怔住!   阿泰听得光火,低声吼道,“和尚在放屁吧!”   秦漠红着脸发笑,垂眼道,“和尚师父说,我与人许的就是这种绝誓,生生世世,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我是无药可救的痴人……呃……”   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既觉怅惘若失,又尴尬得不能自处,半晌抬起脸,故作洒脱地一笑,“无妨,反正没了姻缘,正好求仙问道。”   阿泰的眉毛拧成疙瘩,“那臭和尚就没说啥破解之道?姻缘线断了就接不上了?老子不信。能断就能接嘛!”   秦漠挠挠鼻子。   忘了刚刚玩了泥巴,手上的草棍在脸上糊了一条长长的泥胡子。   锦娘瞧得眼皮直跳。阿泰也无奈地撇了撇嘴。   刚要讽刺他两句,却听徒弟期期艾艾地说,“和尚师父临走时跟我说,若是师父将来肯、肯……替弟子做主,说不定还有续上的希望。”   阿泰眯起眼睛,审视着忸怩成大姑娘的徒弟,“老子咋替你做主?”   “这个……”秦漠干咳一声,低头说,“和尚师父也没细讲……”   “真的?”师父审犯人似的问他。   “不假……”   阿泰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徒弟只觉快被他的目光碾压到地里去了,罪人似的垂着脑袋。   “老子好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啊……”他阴森森地说。   秦漠抬起头,拔高声音叫屈,“师父,您咋能这样!徒弟好端端向您坦白悲惨身世,您不同情就罢了,还冤枉人有阴谋……师娘,您来评评理看!”   他好像委屈到骨子里了,激动得蹲不稳,一屁股坐进了烂泥地里!   锦娘目瞪口呆。   阿泰把浑身泥水的徒弟提起来,豺狼似的扯起一只嘴角,“啧啧,瞧把你给心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晚了。   谢谢支持我的妹纸们。鞠躬~ 第58章 幻灭   秦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而且是中了毒的猪肝,红得发青——狼狈极了。   他抱住师父的手,比小妾还卑微地请求道:“求您别问了, 我臊得快冒烟了……”   “有啥好臊的?”阿泰噙着狡猾的冷笑,对他不依不饶,“说,云信还给你灌了啥魂汤?”   秦漠可怜地歪着嘴,“这是弟子的小小秘密,才存进心里没俩月,就让它先焐着吧, 发酵……几年再说也不迟。”   “嗯, 跟老子藏奸耍滑?”   “哎,没有。别这样……我是您唯一的徒弟, 把我惹哭了您有啥脸了?”徒弟急得眼睛潮湿, 哀求地瞟着师娘。   锦娘忍住笑, 上前劝道,“好了好了, 不问了。这师父也真是, 谁还不能有点小秘密?小漠你别理他, 快进去换衣服。”   她推了推丈夫, 带着命令意味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阿泰就像被主人管教住的恶狗,不甘不愿瞧她一眼。   “怂样!”他鄙视徒弟一句,缓缓释放了这猎物。   秦漠热汗里裹着冷汗,身上湿透了。   简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   他一边往屋里走, 一边怨念地嘀咕道,“以后我也收个徒弟,天天往死里欺负得了!”   阿泰猛地一抽嘴角,“……”   反了天了!   *   早晨雪势暂缓了一阵子,临近中午,又卷土重来了。   寒风呼号,大雪凶猛地飞掠着。冰冷又迷离的仙境覆盖了人间。   一早上纷沓上演的恐怖与温馨、紧张与甜蜜,在这“仙境”里终究归于平静了……   篱笆只修了一半,被主人搁置了。   “森林别宫”门窗紧闭,将自己与寒冷世界隔绝了开来。   厨房里,镬子“滋滋”冒着水汽。   锦娘端起案板,将擀好的面条下了进去。用筷子轻轻拨开……   食物的香气袅绕着,夫妻俩心里都暖暖的。   锦娘没头没脑地问,“哥,这种天果林那几个帐子都要撑不住了吧?”   丈夫坐在炉膛前烧火,“嗯,李老头两口子昨天跟她说了,让她搬回红楼去住,不管是不是亲生的还想给她当爹娘。毕竟处了近两年了。”   “啊……”锦娘有点意外,“那她回去了吗?”   “没。”阿泰淡淡地说,“她跟三个男人搬到姓江的别宅里去住了。”   “小漠原先住的那个?”   “嗯。”   “她要吃大亏的吧……”锦娘探出身子瞧丈夫一眼,“旁边的锅起大火,我炒一下浇头。”   “嗯。”阿泰抄起一把玉米秆,轻轻一拍便燃了。往旁边炉膛里一扔,又添了几把柴。   “吃不吃亏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接着妻子的话说。   “她如今已失去空间,为何那些人还缠着她呢?”   锦娘在锅里抹上一层菜油。   “不是还得以她的名义围攻咱们吗?”阿泰往火里丢着玉米秆。   “是上头的意思吗?”   “也未必。”阿泰凝视着火光深处,隔了一会才说,“但是,老子必须当作是。”   “这话怎么讲?”   “谨慎一点总没错。”阿泰挠了挠胡子,“那人每步都玩得似是而非,叫人揣摩不透。一个看似愚蠢的动作背后,很可能会布置一个阴险的大陷阱……”   “会有啥陷阱呢?”   丈夫抿住嘴角,没有回答。沉默,一时中止了谈话。   锦娘探出身瞧了瞧他。   他抬起眼,温柔望着妻子。微微一笑。   好像在说:不要怕,老子能应付。   锦娘回他一个脉脉的笑。站直身体,把葱末、姜末炝进锅里翻炒了一会,又加入肉末,芥菜头……   盖上锅盖后,她走到丈夫旁边蹲下,用耳语的音量问,“哥,你觉得要不要救她一下?”   阿泰不解,“救……她?”   妻子露出一点苦恼神情,趴到他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我虽然讨厌那妮子,怎么欺负她都不解气,但是同为女人,眼睁睁瞧着她被三个男人欺骗,哎……万一她以后变得像寡妇那样,会不会太可怜了?”   丈夫像撸猫一样摸着她的背,“你得搞清楚,欺骗她的不是那三个男人。”   “……啥,是上头吗?”她抬头问。   他嫌她笨似的,刮她的鼻子,“欺骗她的是她脑中的假象。她脑子里有太多的风月幻想,而且都相当□□,就算没这三人,也有别人。你同情别人也该有个限度。她可是你的对头啊!”   丈夫垂眼凝视她的脸,嫌她不争气似的,摇了摇头。   锦娘仰着脸,“可是,你咋晓得她满脑子风月幻想……”   难不成你也像我一样会读心?   阿泰无奈地顿了一会,才说道,“难道你没发现她瞧男人时的眼神?”   “呃……”   丈夫附耳对她悄悄说了一句。   锦娘酸了牙似的,扶了扶腮帮子……   阿泰不屑道,“说到底,她是打着‘爱’之旗号,行‘欲’的本质。她需要身边有男人,你想帮就帮得了?再说,你以何立场去帮她?她现在正磨着牙,要集结武林高手来杀了你丈夫,再把你卖……”   阿泰咽了话,目光冷冷地瞧向火膛里。   锦娘听了这话,岂有不明白的?一时心血来潮的慈悲立刻作罢了。   没错,同情敌人又有何必要?   ——我脑子进水了吧!   *   大雪以崩坏的势头持续落下,一连三天没停。   天寒地冻的,要集结江湖高手谈何容易?   ——连传信的鸽子都飞不起来呢。   灵玉无奈之下,只得把夺宝之恨暂时搁置一旁,与三个情郎在江氏别宅内安心过起了甜蜜小日子。   自打失去空间,他们对她还是温柔备至,宠溺到了骨子里。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差给她把尿了!   她现在已完全相信,他们对她的爱恋是纯真的,不含杂质的,虽然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却值得她飞蛾扑火,交付自己……   外面雪雾迷蒙。好像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她感觉自己陷落到了最隐秘的峡谷中,成了脱离规则的世外之人。   心里湿漉漉的,想彻底放纵自己,来一场尖叫的狂欢,嗨上云霄去。像乘着过山车一样,得到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感。   与他们相处数日以来,虽然频有亲密之举,但他们都敬着她,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每次都箭在弦上了,又生生止住。说实话,别提他们忍得痛苦,就连她也……   若不是顾及女儿家的矜持,她真想学石榴姐那样说:   来吧,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就怜惜我!   ——哼!   雪天无事可干……   灵玉斜躺在软榻上,望着她的三个男人。   子衡和振海在对弈,而陆坤在看兵书。他们都是世上一等的伟丈夫,深爱着她一人。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春水中的小舟,悠悠打起了转,不知该去往何方了。   男人们各个专心致志,神态安详。室内弥漫着相濡以沫的气氛。   灵玉实在忍不住了,忽然出声道,“我决定了,就在今天吧。”   爱人们同时扭头,好奇地望着她。   灵玉倔强又大方地说:“今天……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就像见证了一个惊世宣言的诞生,男人们静默无声。   少顷,杜子衡起身走到她面前,饱含怜惜道,“如此仓促不好吧?咱们相处不过才五日。我不希望你后悔。”   灵玉娇俏地噘着嘴,“我不在乎。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反正不过一层膜罢了。”   说完,自己也觉得放浪,红着脸低了头。   男人们的脸上浮起要笑不笑的神情,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坤邪气一笑,走上来捉住她粉嘟嘟的小脚丫子。如欣赏绝世宝物般把玩着,意有所指道,“宝贝儿,你真是为了满足我们?”   灵玉气急败坏,往他脸上踹了一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滚你丫的!”   她往榻上一躺,背对着他们生起了气。   陆坤笑了笑,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想洞房可以,你得先承认自己熬不住了……”   灵玉沉默一会。猛地翻身坐起,把陆坤一推,骑到了他的胯上。带着君临天下的神气说,“承认也没什么!我就是熬不住了,怎么样!今儿就由你侍寝!”   她既骄傲又害羞,红艳艳的面庞上洋溢着勇敢决绝的妩媚,如一朵芳香惑人的蔷薇,在男人们面前盛放开来……   话音落下,室内静悄悄的。似乎有点冷场。   三人互望一眼后,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笑声里充满辛辣、讽刺和侮蔑,其别具一格的真相气质,像一根长针刺破了满室的旖旎。   灵玉愣住。   陆坤忽然收住笑,出手如电点住她的胸前大穴。眼神变得像冷血动物,“今儿才第五日你就合不拢腿了,真让爷失望。”   他狠狠抽了她一个大耳光。   灵玉的眼珠子差点被打出来。   浑身动弹不得,又急又怒又委屈,嘴巴不停地哆嗦着……瞬间已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陆兄赌你一个月,该有多瞧得起你啊!”连振海捧腹大笑,笑着笑着把脸一沉,阴狠地说,“下贱的东西,作为燕妮的后世,你真是一点不负她的盛名啊!”   陆坤暴戾地揪住灵玉的头发,咬着耳朵说,“不好意思,我们都是那贱货一手‘栽培’出来的,长期以来饱受她的‘淫’威,过得生不如死。如今她人死了,爷们儿的仇却没法报了,你说该怎么办?”   灵玉心碎了,泪如雨下道,“原来口口声声说爱都是假话……”   连振海笑了,“谁说过爱你了?陆兄你说过吗?”   “爷爱不起来!”陆坤狰狞得面孔变形,“爷一闻到她散发出的淫、贱气味,胃部就抽搐不已,爱一坨牛粪也比爱她强吧!”   “杜兄呢,你说过爱她?”   “我也没有啊。”杜子衡挑起灵玉的下巴,“谁给你的错觉?我至爱的妻子可是被你害死了啊!”   “不是我,那是李燕妮……不是我,”灵玉用奇怪的声音重复着,好像被逼疯了,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失心疯地嚎啕大哭起来。   三个男人欣赏杰作般,望着她那张哭成邋遢小孩的脸。   “成天像个贞洁烈妇般,说这个下贱那个下贱,到头来最贱的人是谁?嗯?”陆坤的眼里涌起暴虐,又抽她一个耳光。   杜子衡笑微微的,捏起她的下巴说,“有件事好教你知道,你口口声声要把别人的妻子卖进窑子。找最脏的乞丐去伺候……现在,别人要先把你卖进去了。并且,正如你希望的,也要请十几个乞丐伺候你三天三夜!怎样,是不是有一种幻灭又刺激的感觉!”   他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恭喜你——幻灭才是真实人生呐,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灵玉的这半章不是女主视角啰……虽然是配角,还是想把她这条线写完。 第59章 僧人   “谁, 谁让你们卖了我?”   灵玉披头散发,泪雨滂沱的脸露出野狗一般的凄惶。   男人们看着恐惧中的女子,各自汲取到一份复仇的快意, 甜蜜又恐怖地笑着。   “不会的,你们不会的。”灵玉的目光像在找救命稻草。   “我们当然会。”杜子衡肆意扭曲着表情,“不亲眼看到你受尽摧残,我这辈子死不能瞑目啊!”   陆坤和连振海爆发出一阵大笑。灵玉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笑,比鬼的哭声还可怕!   她浑身冷到了骨髓……   陆坤拍拍手掌,大声说,“都给爷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七八个叫花子模样的男人鱼贯而入。   各个衣衫褴褛, 脏得不堪入目——正是灵玉生平最恶心的那种低等人类。   这一刻, 无边恐惧如惊浪般淹没了她。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 我给你们做牛做马。”   她的骄傲碎了, 疯狂哀求着三个男人。   杜子衡提起她往地上一扔, 快意地说:“这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最厌恶叫花子,诸位可要让她知道叫花子的好……完事了辛苦一下, 帮爷送窑子里去。”   被点大穴的灵玉浑身无力, 无法动弹。如同堕进了噩梦的最底层,   叫花子们带着饿鬼般贪婪的笑, 向地上鲜美的肥肉围拢上来。   她张大嘴,却发不出叫声。整个人成了目光空洞的人偶。   对女子而言最可怕的一幕就要在她身上发生了——   她幻想中百花斑斓的世界褪去了颜色,无边的黑暗由远及近漫延而来。   生命中的光明与温暖悉尽消散,水落石出般耸起一座冰冷的墓碑——那将是她灵魂的归宿。   灵玉忽然微笑了。眼里涌现了一抹红光。那诡异的笑定格在她的脸上, 整个人宛如死在了这一瞬。   ——她成了一具凄艳的尸体。   叫花子们对这“尸体”上下其手,无所忌讳!   她似乎沉在梦境深处,发出一种冰块般的声音:“……我自此入魔,生生世世为天魔女。只要灵魂不灭,必叫天下男子同受我今日之辱!你若有妻,妻将受到最低贱之人的奸|淫;你若无妻,母亲姐妹代受此罪!我以灵魂起誓……”   杜子衡三人听得此语,肝胆俱裂,如疯牛般冲上来,揪起身上只剩肚兜纱裤的女子拳打脚踢!   恐惧和仇恨如两把长刀在他们的心间翻搅着,把他们拖入了疯狂……   不知何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平静无波的声音:“放开她——”   这座人间地狱生生一滞。众人转脸看向屋外。   漫天雪花中,走来了一位年轻的僧人。灰色僧袍上落满雪,一身清寒之气。光头上新烫了戒疤,脸庞眉清目秀。   恍似一尊菩萨现世,降临了这座恐怖的地狱。   ——是长贵。   他出家了……   灵玉定定地望着他。   “哎呦,和尚也要来凑热闹啊……”陆坤发出怪笑声,张开双臂表示欢迎。   长贵走进来,敛目合十,“因果可畏。诸位施主请将此女交与贫僧带走吧。”   杜子衡笑得像哭,“好个大慈大悲的和尚啊,单枪匹马上门来,想从爷爷嘴里夺肉,这是准备舍身取义,还是旧情难忘呐?”   长贵低垂眉眼,双掌合十,并不言语。   陆坤夸张地表示敬佩,“哈哈哈,舍身取义也好,旧情难忘也罢,咱们都该成全嘛。大师想把人带走可以,就勇敢地吃我们一人一刀如何?”   长贵平静凝视着他,半晌说,“我希望你不要食言。”   灵玉拼命调动内力,冲向封锁的穴位……   “绝不食言!”陆坤举起手,指天发誓。   他带着一种粉墨登场的笑容,拔出腰间的短刀,走向长贵!如迎接朋友似的伸出手臂,饱含热情地把刀子捅进了他的肚子!   ——轻轻的裂帛之声。   鲜血如红花般在僧衣上盛开了。   灵玉发出了一声母兽般的尖叫,“咿啊——”   另外两个男人无奈似的走上来。第二刀在腰,第三刀在心口。   长贵跌坐下去,艰难地结起了跏趺。   地上转眼已是一片血泊。   ——阿泰狂风一般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放下媳妇,先把凶手和一帮乞丐踢出了院外,瞬间清了场子!   “云……长贵!”他蹲下来,迅速点穴,止血。   长贵面无人色。耷着沉重的眼皮,如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望着他。   阿泰的面色比夜叉还难看。嘶着嗓子骂道,“你小子都出家了,还要痴到什么时候!没本事就别揽这破事!你为何非要白白来送命?”   “没……白……送。”他用气流声说。   目中光芒开始淡去。   锦娘疯狂灌溉灵气,却赶不上他死亡的速度。   灵玉终于冲开穴道,扑上来往她脚下一跪,凄厉叫道,“灵泉,你快取灵泉——”   锦娘惨然望着她。也不顾上自己了,咬了咬牙,将一抹意识向“红痣”连了过去……   阿泰惊恐地看着妻子。“锦娘不必了,他已经没救了。”   灵玉疯癫道,“可以救,灵泉一定可以!你快点!”   锦娘的脸肉眼可见地褪了血色,连嘴唇也白了。   看似一瞬间的功夫,她却好像在地狱底层过了几万年。   当她手里现出灵泉水时,她的眼神已经枯萎得难以形容——整个人好像死了一样。   阿泰望着她,脑子里一阵空白。   直到徒弟奔进来,他才“腾”地站起来,心惊肉跳扶住了妻子。   这时的他哪里还记得长贵?   灵玉一把夺过了碗,端到长贵嘴边。   僧人断续地说,“不必了。如此……是最好……的结局。”   还清孽债,了此孽身,下辈子从头再来。   灵玉如同疯婆子,把泉水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伤口如她所期望的,神奇愈合了……   这具皮囊却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活力——里面驻扎的灵魂已经毫无留恋地走了。   灵玉肝肠寸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脑子里又哪根筋搭错,忽然凄绝向僧人的遗体亲吻过去。   秦漠见状,怒火中烧,一脚把这自以为是的女人踹得远远的,“他是佛门中人,你胆敢玷污!”   灵玉哭得要断气,“他是为了救我,他临死都爱着我……他是爱我的。他为我牺牲了性命,长贵——”   这道在危难时刻降临的爱情之光,比七彩云霞还灿烂,既挽救了她的贞操,也照亮了她的灵魂。   ——哪怕他个头不高,哪怕他是个和尚,她都不打算在意了。   早在他挺身而出的时候,她已经决定接受他了。然而,斯人却已长逝……   灵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   阿泰抱住冰凉的妻子,对秦漠说:“你把他的尸身送回庙里去。别被这疯婆子亵渎了!”   “是。”秦漠立刻夺过长贵的尸身,掠出了门外。   灵玉如被夺走至宝,大叫一声追了出去。   她是如此奋不顾身——只穿着红肚兜、红纱裤,如一株烈火红莲般冲入了大雪中。   *   阿泰铁青着脸,向家中掠去。   没救下长贵,还把妻子搭了进去。此刻的心情可谓糟糕透顶。   决定过去救人时,他曾犹豫要不要把她留家里,却又怕敌人调虎离山,才带了同去——没想到,终究还是出事了。   他亲吻着她冰凉的脸,哑声问道,“锦娘,你感觉如何?”   她没有回应。   “锦娘……”阿泰努力用平常的语气说话,“说话好吗?”   “疼……”她趴在他的肩上,用破碎的声音说。   “哪里疼?”   “疼……”她的目光不聚焦,开始了无意识的呓语,“蚂蚁吃我。”   “哪里疼?”他急得五脏六腑烧起来,“脑子里疼吗?”   锦娘目光涣散着。   似乎堕入了不可超拔的炼狱,身子轻轻抽搐着。僵硬以不均匀的形态在她体内漫开。她的一条腿成了石块,一条腿却是棉花。   阿泰奔到后屋,拉开卧房的障门,解开她的袄裙。然后探入灵力,细细查看妻子的身体。   并无丝毫异常。   那么,“疼痛”一定是来自于记忆。花里封存的全是“疼”的记忆。   ——像被蚂蚁吃掉的感觉。也有可能是……真的被蚂蚁吃掉。   他无从判断。   他望着她雪白的脸,雪白的唇,一阵阵心如刀割。无计可施,只能钻进被窝里紧贴着她。源源不断把温暖传递过去。   “锦娘……”   她的身子好像成了无底的冰渊,怎么也暖不过来。   那冰渊里除了寒冷,只有疼痛。   他难以想象她经受过什么!   如果可以,他愿意更疼一万倍,把这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然而……无计可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充满忧煎地等待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疼痛的风暴似乎饶过了她。   她的抽搐终于减轻了,人渐渐稳定了下来。   阿泰才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了,并且像垂死之人一样恐惧地喘息着。他深吸一口气,稍微定了定神,动作轻柔地把妻子的身体转了过来。   她并没有睡着。眼睛是半睁着的,漏出的光芒如同冷透的灰烬。   阿泰的心再次提了上去。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一种被恐惧腌透的声音来,“我的宝贝,你还疼吗?”   她一时没回应。良久,才微微挪动,把脸贴在了他的大手上。   “不了。不疼了。”她挤出一丝褶皱可怜的声音来。   阿泰望着她。喉结痉挛地滚动了几下。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像个犯错的孩子,无措地望着她。   妻子像生了病的小鸽子,静静栖息在他的大手中。过了一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以为她即将睡着时,发现一滴眼泪沁出了她的眼角。   作者有话要说:  四奶奶曾这样说:她迟早要兜转回去还长贵的情债。灵玉的结局就是这样。后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会活在她虚构出来的七彩云霞般的爱情中。求而不得。   至于入魔的事:这里的时间,前世后世已经对接。相当于把直线的时间卷曲,形成了一个圆环。前世和后世互为因果,彼此都困在了命运轨迹中。长贵和灵玉的故事,其实是男主女主他们故事的一个示现和铺垫。   另:女主下一章就会好起来。 第60章 心疼   阿泰屏住呼吸, 望着妻子的脸。   那颗泪珠坠在眼角,泛着露水般静美的光泽……然后,以令人心碎的速度缓缓滑落了。   湿意残留在她的皮肤上, 渐渐变得干涸——仅此一滴泪之后,她没有再哭。   阿泰感到了严重的危机。   过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问,“……我的锦娘,我做错了什么吗?”   妻子没回应。   片刻之后,好像盲人初见光明般,慢慢打开了眼睛。   那双深锁泪意的眼, 如同远天一对星星, 蕴含着……冷静又凄清的美。   丈夫的心里涌起巨大的悲伤,喉头无法抑制地痉挛着。   “噢……真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知为何, 他有一种尖锐的直觉:   在失去的那段记忆里, 他可能深深伤害了她。所以, 她才心碎到无法说话、连泪也流不出的地步。   他望着她。宛如在等待判决,故作镇静的眼底跳跃着惊恐的碎影。   锦娘蹭了蹭他的手, 声音如一层薄纱飘落下来, “我只是融合了花中的记忆, 有点累了。哥, 你别担心。”   “显然是一段让你痛苦的记忆。”   “不痛苦。”她依恋地抚摸他的手臂,“都是咱们相爱的点点滴滴……不过,突然之下融合记忆,脑袋有点疼。我说, 你是不是吓着了?”   丈夫不信。   可他并不揭穿她,松了一口气似的配合道,“看来在被花吞食之前,我们就是一对。是吗?”   “没错。我们是一对。”她垂下眼睑一笑,“比现在还要恩爱呢。”   表情里微含羞意,甜甜的,恰是她平时的模样。   她已迅速恢复了。恢复到了毫无破绽的地步。   丈夫沉默了一会,叹息道,“那就好。你累吗,我抱你睡会儿?”   锦娘幅度很小摇了摇头,“我得起来做晚饭了。你想吃啥?”   “我没食欲。今晚不吃了。你别起来,我待会儿给你熬点粥……小漠今晚应该会留宿在庙里。”   锦娘问道,“他一人过去不会有事吧?”   “不会。”他注视着她的脸,“你别担心。他的咒符是佛门宝物,轻易不会出事。”   锦娘全然信赖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抬手摸他的眼,露出一个调皮又温柔的微笑。   灾难一般的悲伤从她身上退散了。   她好像只是做了场噩梦,转眼又变回了无懈可击的妻子。   丈夫的心里更疼了……   “雪好像停了。”妻子说。   “嗯。”   “不想躺了,晚上会睡不着。”   “……要不坐到窗口看雪?”   他提了个浪漫的建议。若在平时,他会说这是脑子有病的人才会干的事。   但是现在,他拿这个讨她欢心。   妻子说,“好啊。”   他一笑,抱着她去了北面的窗边,盘腿坐下,将妻子放在自己腿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温馨,他又把被子扯过来,往两人身上一裹。然后,拉开了窗户。   外面的景色让两人同时一愣:   西方的天际拖着一抹长长的霞光。十分辉煌、庄严。清辉普照着冰雪覆盖的群山,视线所到之处流动着一层圣洁的微光!   ——仿佛到了净土世界!   这景象似乎达到了神奇的极致,明明一派静谧,却让人感觉有天籁在回响。   丈夫失了镇定,惊奇道,“竟有如此异相……”   “可能是因为长贵吧。”妻子说。   “……为何如此说?”阿泰垂眸看她。   长贵虽以身布施,功德无量,但还未证到果位,不至引发圣人离世的异相吧——他是这样想的。   锦娘平淡地说,“因为他做了好事嘛。”   丈夫微妙地顿了一会,没说什么。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投向了暮晚中的圣境。   一向对神奇事物趋之若鹜的锦娘,却对这罕见的景象兴致索然,把脑袋靠在他胸前,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安宁很快又回到了这个家中。谁也没再提长贵。好像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秦漠果然留宿在庙里。一夜无话,相拥而眠。   次日,夫妇二人照常过着日子。   只是这天早晨,丈夫赖床赖得不专业,简直有点敷衍——妻子去一哄,他就起来了。   不知怎么想的,学着普通的农夫在院里铲雪。灵力也不用,一铲子一铲子蛮干,虔诚而踏实,仿佛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模样。   就在锦娘做早饭时,村上忽然传来了哭声。   ——大嗓门儿撕开雪境的静默,传出了老远。粗嘎,破碎,要断魂了一般。   锦娘的心微微一沉,连忙走到外面,“是长贵娘吗?”   她知道不是,怎么听都像兰芳!   丈夫顿住铲锹,望着她说,“……锦娘,是张兰芳。”   锦娘默了一下,“她为啥哭啊?”   丈夫倾听了一会。其实刚才就已知道了,却害怕吓着她,没有说。   可是,这会儿也瞒不住了。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夜里,她男人被老虎吃了。”   她惊愕了一瞬,淡淡道,“被老虎吃了?”   阿泰点头。她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要镇定许多。   这说明她的心变深了。他暗叹一口气。   “哥,是那个诅咒要发生了吗?”   “诅咒……哼。”阿泰冷哼,脸上浮出一丝讽刺。   锦娘面色凝重地说,“跳大神的说,山神要求拿未满二十的天家血脉驱邪,不然村里人会一个接一个被鬼兽吃掉——这是冲着小漠来的。”   丈夫凶恶地皱了皱鼻子。“你现在应该明白,当时降下来的所谓神灵是谁了吧?”   锦娘点头,“是上头那位。他会附身。利用跳大神的害人。”   她语气确凿补充道,“他的魂魄能离开身体到我们这里。”   丈夫目光动了动,瞧着妻子说,“魂魄降下来,大概不需要李燕妮的空间通道。只有身体离开才需要,就像神仙的离魂之术。锦娘,你认为呢?”   锦娘知道丈夫十分敏锐,应该是在试探她。她心里轻叹,微笑道,“没错。应是如此。”   丈夫摸着下巴沉思一会,自言自语道,“既然他的魂魄之前就能降下来,为何不直接跑去附皇帝身上?这样不就可以称霸了?现如今小漠几乎没有实权,盯着他又有何意义?”   锦娘望着丈夫的脸,语出惊人道,“也许……是因为他的魂魄不稳,无法长久离开身体。”   两人好像完全倒置过来:他成了“笨”的一位,她倒变得无所不知了。   阿泰闻言,微微一怔,“魂魄不稳?”   这一点,怎么又跟他很像?   锦娘若无其事避开了这话题,继续道,“而且,他对气运强的人也附不上。只能找那些功德浅的人,或者干脆选择野兽。”   丈夫咬住嘴角,缓缓点了个头。   他走到妻子身边,把她拥在怀里。犹疑片刻,故作平淡地问,“我的锦娘,在你融合的那段记忆里……也有他是吗?你好像对他很熟悉……”   妻子仰头望着他的脸,半晌才说,“哥,他是我的仇人。”   “仇人?”阿泰微愣。心想,是那个让你疼到万蚁噬心的仇人吗?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酸死了——连跟她有仇也要吃醋。   锦娘的眼底升起寒意,补充道,“是无论如何必须铲除的仇人。”   阿泰点头,低沉地说:“你的仇人就是我的,锦娘。我向太阳发过誓,要把那家伙的脑袋拧下来!我向你保证。”   锦娘做了个柔情而哀伤的微笑。眼里含着千言万语凝视着他。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过了一会,攀住他的脖子,踮着脚想要亲他。   他连忙把妻子抱起来,迎接了她的吻……   只要一个吻就够了,我就原谅你——锦娘给自己吃定心丸似的,在心头念叨着这句话。   ——院外的树顶上,乌鸦投来冰冷的视线。   漆黑的眼球中映着女子和丈夫亲吻的样子。柔情蜜意,万种缱绻。   花朵般的嘴唇像被露水打湿了,泛着美丽的光泽。   它一动不动,默默地瞧着。   锦娘忽然一睁眼,推开了丈夫,向树上直直看去。   阿泰也倏然扭头……   乌鸦仍然不动,就像抓到偷情鸳鸯的纠察员一样,阴鸷而冰冷地瞧着他们。就在阿泰脚下一动、准备扑上去时,它的黑影一闪,比老鹰还快地飞走了。   “该死的畜生!”阿泰低声咒骂了一句。   这时,西面又传来一波哭声。原先的嘈杂与动荡进一步升级。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起走到前院,向西眺望。   “是里长。儿子儿媳没了。”   “李元庆两口子?”   “嗯。”阿泰窄了眼睛,轻声说,“夜里也被吃了……”   西面的村庄上空,弥漫着极端不祥的气氛。人心的恐慌几乎肉眼可见。 第61章 金刚   “哥, 要不让小漠先待庙里别回来?”锦娘建议道。   阿泰想了想,“嗯,我让金刚去送个信。”   他向林中一啸, 不一会儿,来了一头魁梧的大猩猩。个头跟它泰哥一般高,如出一辙的威猛。   阿泰“叽里咕噜”对它讲了一通,忽然飙起了人话,“……跟他说,不要回来,待在庙里。”   那猩猩深具智慧, 竟用粗声粗气的野兽腔学舌道:“不要回, 在庙里。”   阿泰点了点头,它一脸冷漠领命走了。像个炫酷的特|工。   锦娘骇然, “天啊, 它, 它会……说话!”   “会学舌几句。”丈夫瞥着她的脸,假谦虚地炫耀道, “毕竟是兽类, 讲不了长篇大论。”   锦娘有点傻眼。   她就算融合了未来的记忆, 也跟不上这世界玄幻的脚步啊。   连猩猩都会学舌了, 这是要闹哪样?   阿泰见妻子露出了他熟悉的“小阿呆”表情,心里早已塌软成一片。   ——她还是他的小锦娘。真是太好了!   她只是捂着不能说的秘密,才变得老成。慢慢会好起来的。   我得包容她,理解她, 不能给她压力——阿泰在心里告诉自己。   *   村庄的气氛以坠崖之速滑向了黑色恐怖。   被人们刻意忘却的诅咒,如同复活的魔鬼从地底爬出来,升入村庄的上空,对人们挥舞起了魔爪。   人人自危,惶惶不宁。   锦娘站在门口向西眺望着。静静的。   “回家吧,外头冷。”他揽住她的肩。   “哥,你说他们何时会围过来。”   “中午之前吧。”阿泰像置身事外的智者,冷静地说,“人人都惜命,他们怕等到夜里自己也被吃掉。所以……”   “这么快啊……”锦娘低了头,喃喃自语。   阿泰摸了摸妻子的头,“你先回家找点事干。做女人该做的事。这种糟心破事自有男人处理。你操心个啥,嗯?”   “我……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   丈夫走进柴棚,提起一个巨大的石磙子,大步下了坡去。往西走出三百步,往河岸上使劲儿一夯!   好像爆破了一座房子,“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嗡嗡”震动着……   地上硬生生被夯出一道大沟,截断了东西通道。河水大量被引入了沟内……   锦娘怔怔瞧着。   这样有用吗?只能挡住一时吧?   等丈夫提着磙子回来,她才恍惚步入家中。拿起了一件针线活儿,心不在焉做了起来。   他主动解释道,“没啥。就是不想他们堵到家门口来扰了你。”   “啊……”   锦娘恍然,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他洗了手,坐到矮几的对面喝茶,搭配她烘制的蔬菜小饼吃着。   意态宛如运筹帷幄的军师,很是悠闲。时而喝茶,时而赏花似的瞄着美丽的小妻子……   谁也没说话。家里安安静静的。   西面的村民正在迅速集结。   恐惧唤醒了十年前的惨烈记忆。   经过短暂商议,大家一致认为:尽快解除诅咒——驱邪势在必行。   “阿泰那滚刀肉太厉害了。他能安心把徒弟交给咱?”周长根表示怀疑。   江员外也来了。被村民围在中央,一副主心骨的架势。   他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咱们不要跟他打。拼武力谁也别想斗得过他。”   “那江员外你说该咋办?”   “依江某之间,都先别急。咱们先请神下来,问明白了再作定夺。”   众人面面相觑,认为有理。连忙派人去村外,把之前扶乩的神爷抬了来。   这神爷连仪式也没搞,既不唱也不跳,就被山神上了身——这个神真是一点都不拿乔。   “神爷”浑浊的三角眼变得漆黑一团,眼底泛着一抹红光。   冰冷可怕的气息把所有人吓得三魂离了七魄,集体跪到雪地上瑟瑟发抖。   “山神”用大山一般雄浑又冷硬的声音发出了旨意:“尔等听令,一时辰内必须以天家子向吾献祭,否则每半个时辰会死一人。一天之后,全村被鬼兽覆灭。”   村民们天旋地转,冷汗淋漓。   这可如何是好!不请神也就罢了,请下来反而招来更可怕的诅咒。   村民悲愤交加,把那江员外恨得咬牙切齿。   江员外恍若不知,依旧大义凛然出来主持大局。   他也算有几分领袖气质,斩钉截铁道:“大家都听见了,事态危急。咱们又打不过他……依江某看,只能召集所有人去求他了!跪下来求!求到他们答应为止。这是唯一的道路了。”   “有个屁用!事关性命,求了就能有用?他们又不是傻子。谁高兴拿自个儿的命换别人活?”   “诸位有所不知吧……”江员外卖着关子笑而不语,待所有人都露出好奇,他才感慨似的揭秘道,“他们是信佛的啊!佛门子弟岂能见死不救,贪生忘义?”   众人面面相觑……   “有道理。”周长根缓缓颔首,“他们是信佛的,不可能眼睁睁瞧着咱们死吧!事不宜迟,速速召集大伙儿去东头请命去。”   “万一他们从林子逃了咋办?”大全媳妇紧张地问。   “不会。”江员外胜券在握地微笑,“他们不会逃。因为逃到哪里都一样。”   “这话怎么说的。”有人傻里傻气地说。   江员外笑而不语。   阿泰凝神静听着,终于有所领悟了。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意思,那畜生使的一手好阴谋啊!”   锦娘停下针线,“啥阴谋……”   阿泰皱着眉出神,沉吟不语。   “哥……”锦娘担忧地问。   丈夫“啊”了一声,回神说,“唔,那畜生是想以人命消耗咱们的功德……”   锦娘怔住,眉头蹙了起来。   丈夫“喀吱、喀吱”挠着胡须。过了一会才懒洋洋地说,“一旦有人因咱而死,我们的功德就会变浅……这个毫无疑问呐。”   “人不是你杀的,也会消耗功德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佛弟子罔顾人命,见死不救,护法神会抛弃你嘛。神的眼里可容不进沙子啊。”   锦娘的脸变得雪白,握紧了拳头。   “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丈夫望着她。   锦娘揪紧手中的袄子,“……一旦功德被消耗掉,楞严咒就不管用了。那么,他就可以……附身了。”   丈夫瞧着她,意味深长问道,“他想附谁的身?我,还是……小漠?”   妻子答非所问,“他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如果我们献祭,他就能得到小漠的魂魄。如果不献祭,他就开始杀人。他反正入魔了,根本不在乎。而你和小漠如果坐视不管,就会一点一点消耗掉功德……最后被他附身……”   “他……为何要小漠的魂魄?”阿泰紧紧追问。   锦娘被魇住一般,静静出了神。手在颤抖着。   他连忙绕过来,把妻子抱到腿上坐着,叹息道,“好了好了,老子不问了。你这没出息的傻家伙……”   “他还是聪明得吓人。哥,我们斗不过他的。”她猛然抓住丈夫的手,“我们逃吧……”   阿泰听她夸别的男人聪明,心里的醋缸顿时破了,不是滋味地沉默了一会,“逃了没用。他会拿天下人的性命做威胁。逃什么?你男人难不成还斗不过一个毛贼。”   “他可不是毛贼……”   男人的醋缸稀里哗啦碎了……酸液流遍了全身。   “你不说他是仇人吗?怎么又夸起来了?”   妻子从恐惧中回神,错愕地看着炸毛的丈夫,“我何时夸他了?”   “他不是毛贼,难道我是?”   “……”   大敌当前,人命关天。   丈夫却在家胡搅蛮缠,本该紧张的气氛被他带歪了几十里路。   秦漠御风飘回来时,一眼瞧见师父把师娘抱在腿上。一手搂着腰,一手摁在胸前,动作狎昵得消魂……   他吓得一个趔趄,想避又避不开。   一时重心不稳,“噗咚”栽了下来。摔了个眼冒金星。   三人尴尬得要烧起来!   师父恼羞成怒骂道:“不是让你待庙里么,你火急火燎滚回来干啥?”   徒弟惊愕不已,“不是让我回来的么……大金刚说的啊。”   师父顿了一下,有了不妙的预感,“……它咋说的?”   秦漠爬起来,学大金刚的话,“泰、让你、不要……在庙——这意思,是让我不要在庙里吧?”   锦娘:“……”   我去。那头猩猩自信满满,雄赳赳的,还以为它都学会了呢!   转眼就把话丢掉一半,意思全反了!   阿泰凶恶得要滴下来,咒骂道,“那只愚蠢家伙,下回还是宰了下锅吧。老子跟它说让你不要回来,待在庙里!”   徒弟乐翻了,“嘿嘿”捧腹道,“算了算啦,好歹它尽力了。人家学一句话可真不容易啊,憋得毛都竖起来了。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睛习惯性向后院一扫,突然面色变了,惊叫道,“——师父,雪雕呢!”   阿泰冷眼瞥着他,“一惊一乍叫魂呢,铲掉了!”   “铲,铲掉了?好端端的,铲哪儿去了?”秦漠的脸变得很难看。   阿泰阴森森道,“老子看你一天要瞅几百遍,都快入魔了。砸碎了铲西边田里了……”   秦漠怔了怔,拔腿就往田里跑。   阿泰抬掌把他吸了回来,怒斥道,“混账!”   徒弟眼眶红了,伤心不打一处来,“她好端端的……被你砸碎了。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锦娘:“……”   这都啥呀,还没生呐!   师父气得直冷笑,“你这无药可救的痴子。”   他径直把徒弟拎去外头,捞了一把雪往他脸上凶残地糊去。   “清醒没有?”   徒弟一阵“啊啊”叫唤,被糊得要窒息,不得不屈服在淫威之下,表示自己清醒了。   锦娘简直醉了……   西面村上,已是黑压压一片。   全村四五百人聚集一处,准备向东面发动一场非暴力进攻。   而家里两个男人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居然互相砸起了雪球……一边砸,一边骂,还挺快活!   锦娘忍无可忍地说,“都这时候了,你们能不能靠点谱啊?”   “怕啥,到时候直接把这小子献上去!整天冒痴气,老子看着就碍眼。”丈夫恨极了。   锦娘简直无力搭理他……   河岸上,那些恐惧的灵魂正携带着他们的皮囊向此处行进着。   步伐缓慢,沉痛,以悲伤的节奏踩踏在雪地上。   “嘎吱,嘎吱……”   一大波僵尸正在赶来!   ——锦娘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起这句话。   就在这时,阿泰忽然一巴掌敲在了徒弟脑后。   秦漠白眼一翻,软软往地上倒去。师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在了手里。   锦娘惊异道,“哥,你做什么?”   “既然滚回来了,就拿他献祭呗。留着干啥?”丈夫扭着嘴角,露出一种魅力十足的微笑。   锦娘懵然瞧着他……   明知不可能,却想不出他要搞啥门道。   她不由万分挫败地想:我这笨蛋就是再活几百年也追不上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噢…… 第62章 真身   阿泰对妻子挤眼, 微微一笑。揽着她的肩往家走,丧心病狂设下十几重结界后,才轻声说, “我的锦娘,得靠你帮个忙啦……”   锦娘歪了头,打趣道,“……不是说全都交给男人处理就好了吗?”   丈夫难为情地噎了一会,瞪着她发出威胁的笑。   锦娘忍笑,推了推他,催促快说。   他低下头, 附耳说, “你偷偷去一趟江员外家。我用结界裹着你去。”   “去干嘛?”   “……你想过没有,那人的真身在哪儿?”   锦娘表情一动, “也许……是在上头。”   “不。”丈夫断然否决, “他现在有了空间通道, 不可能还把身体留在没有灵气的地方。”   “你怀疑……在江员外家?”   “嗯。没错。”丈夫顿住一会,分析给她听, “他们不提献祭我还想不到, 一提我倒有了灵感, 姓江的小子彻头彻尾就像个傀儡嘛!你看他的表情永远是一个调调!”   “啊……”锦娘缓缓点了个头。   丈夫咬耳朵说:“我严重怀疑那人的真身就藏在姓江的家里。待会儿我提着小漠过去, 插科打诨帮你拖时间,你躲在结界里过去,去找找看。若能找到,立马把臭皮囊带来。”   锦娘心头扑扑狂跳, 咬住嘴唇,点了个头。“万一不在呢,小漠不会有事吧?”   “不会,老子有的是招儿跟他们拖。”他怜爱地贴了贴她的脸,“你警醒些,万一有不对劲,就钻空间里头。”   “好,你放心。我知道的。”   她对他露出一个笑……显得有点外强中干。   丈夫端详着她,“你害怕见到……他的真身?”   锦娘神色微变,不无慌张地瞧着丈夫。   他轻轻叹了一声,伸手在她脸上抚摸着,“别再为那个记忆煎熬啦。我真是见不得你忧惧的样子……”   他顿了顿,“……其实,就算你有过别人,我也不会怪你。我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锦娘的眼底涌起了水光。   她尽量平静地说,“我没有别人。我在世间轮回的每一生每一世,都只有你。从来没有过别人。”   阿泰怔住。一时被这话牵动巨大的真情,有点难以控制呼吸了。   可惜大敌当前,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他克制又克制,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好,我的锦娘,听你这样说,我高兴得要疯了。等这破事儿了结,你好好跟我讲讲……”   锦娘垂眼,点了点头。   他亲吻她的额头,轻声道,“去吧,警醒着些。一有不对劲,马上进空间。我给你做个小结界。”   他抬手要布灵气。   锦娘握住他的手,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嗯?”   锦娘瞧着丈夫,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有了那些记忆后,我知道了一些操纵……空间的法子。”   “哦?”阿泰好奇。正要发问,眼前忽然有一株花的影子闪过。   ——妻子就不见了。   阿泰石化……   半晌,学着她从前的口吻赞道:“……厉害了,我的妹妹。”   被扔在软榻上的徒弟忽然把眼一睁,调皮笑道,“……厉害了,我的师娘。”   阿泰怒目一瞪,“……!”   这死小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   河岸的裂沟西侧,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村民。   他们自带了小板凳,准备持久作战。一个个神情肃穆,绝望,看上去近乎怨毒。   只有美男江员外温润依旧——那层温润的皮起码有三尺厚,别的表情都渗不出来。   他让大家把凳子往雪地里一倒,跪在了上头——开始求秦漠为他们送命。   天上一轮金太阳照耀着雪野。处处玉树琼花,空中隐隐流动着奇光异彩。   ——这是个美丽的冬日。   江员外披着一件狐裘,站在这冬日的光景里,显得十分俊美。   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哀戚,庄严地喊叫道:“吾等存亡,全都仰靠周兄怜悯啊——”   他准备了一肚子长篇大论,还没来得及发挥,东面立刻飘下来一声豪爽的回应:“行。老子怜悯你们!都别急啊!撒泡尿马上下来。”   江员外噎得不上不下,僵了好半天。   大伙儿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阿泰提着徒弟,昂首阔步出了门。   远处洁白的树梢上,乌鸦向他投来冷冷的、没有情感的视线。   阿泰只当没瞧见,意气风发走了过去。   和人们想象中的暴怒不同,他和颜悦色,带着满脸憨厚的热情迎向了众人。   到了地方,不悦地责备道,“江员外,你们来就来呗,咋把好端端的路给弄成这样?这么大的沟,你们还咋过来?”   ——这就开始装傻扯皮了。   江员外并不配合,躬身长揖,痛彻心扉道,“周兄啊,如今村子被诅咒了,能救全村人的就只有贵人啦!”   阿泰歪着嘴发笑,“要吃他的肉驱邪是吧?我料着啦。这不把人弄来了么?都别跪着了,赶紧找口锅把火生起来,把我徒弟下锅煮了吧。”   手上的徒弟微微颤了颤……   村民互相瞧瞧。   周长根出声发言,“阿泰,早上请了神,又来了新旨意。说直接让贵人献祭。不然明日全村就要死光。阿泰啊——”   “死光?”阿泰说,“山神好狠的心哦。成,献祭就献祭!老子这徒弟调皮不听话,反正也不想要他了。你们说,咋个献法?拿绳子捆起来烧?”   大家见他爽快,不由惊喜过望,纷纷瞧向江员外。   江启拿眼睛瞅着阿泰手里的贵人,为难道,“得让他醒过来。要他亲口立个献祭的誓言。”   阿泰皱眉道,“那咋成?他醒过来还能甘心受死?”   众村民慌忙道,“是啊,赶紧直接烧掉吧。”   江员外嫌弃大家太残忍,不认同地摆了摆手,“不用死,献祭魂魄就行。”   阿泰挑起一条眉毛,“魂都献上去了,不就是死了么?”   “人有三魂七魄,他若不愿,也不必献全部嘛。”江员外慈祥地说。   阿泰森森一笑,“嘿嘿,有意思——不知江员外献了几魂几魄?”   江启微微愣住。随后,好像服了似的摇头微笑,“没错,江某确实向山神献过祭,为的是祈求家国太平,在下的拳拳之心有何不妥吗?”   “没啥不妥。怪不得你看上去跟条蛇似的没温度,原来是魂儿没了。”阿泰怜惜地说。   江员外不认同,充满幸福地说:“拜山神所赐,江某家业兴旺,生活美满,过得心满意足。怎么会没温度呢?”   阿泰哈哈一笑,“既然献祭如此美好,大家一起来嘛。我等如此虔诚,山神一定会十分感动吧!”   众人发懵。这是什么走向?   为啥说着说着都被他拖下水了!   阿泰催促道,“来,大家一起来!每人献祭一魂一魄,山神会笑得打滚,来!”   村民们慌了,献祭魂魄——好阴森啊!   哪怕丢掉部分的魂魄,也不能算完整的人了吧!这怎么行!   周长根说:“山神要的是天家子的魂魄!我等草民献了也没用。”   众口连连称是。   阿泰板下脸,“有用没用是一码事,愿不愿意献又是一码事。少啰嗦,大家一起来吧。老子身为佛门子弟,今儿准备为众生赴死了——江员外,你带头念誓言。来,快点!”   江员外叹气,“周兄,请别胡搅蛮缠吧!再耽搁下去,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山神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必拖着一帮蝼蚁草民呢?他们配么?”   众蝼蚁哀哭不止,“阿泰,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阿泰冷笑……   这时,贵人自己醒了过来,挣扎开师父的大手,懵懂问道:“发生了何事啊?”   大伙如闻天籁,纷纷向他磕头,请求救命。你一言我一句的……“献祭”、“魂魄”等字眼在半空嗡嗡地飞。   江员外又对他解释一遍,秦漠静静听着,满脸浮出一股子凄怆。孑然立在雪地里,浑身绽放着悲壮的光辉,天地都要为他落泪了——气氛受他感染,多了无数伤感的滋味。   众人瞻仰着他俊美无双的脸,皆都安静了下来。   确实有点过分啊,但是不牺牲他,所有人都得死,有什么办法呢……   秦漠声音很小地说,“我不交出魂魄,就会出人命是吧?”   “正是如此。”江员外哀声道。   “哎!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身为佛门子弟岂能贪生怕死?”他对江员外招了招手,镇定地说,“来,誓言给我。”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真的要发生了吗?   阿泰的目光缓缓向树上瞧去。   充满不祥气息的乌鸦也冷冷注视着他。   好像知道他在插科打诨拖时间,冰冷的视线中充满了讽刺。   阿泰心中一凛:这畜生不会早料到他会派妻子去寻真身吧?说不定等着这一招呢。   ——它好像对他的思路了如指掌嘛!   阿泰紧紧抿住了嘴唇。它既然在这里,倒也不必担心锦娘的安危了。   只是,这家伙的来历实在是可疑得要命呐!   跟他拥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智慧,还同样魂魄不稳!   再联系妻子一些古怪的表现……   他的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灵感,心脏狂烈地搏了一下。   他立刻眯眼向乌鸦瞧去。   乌鸦冷冷回视着他。一抹沧桑的冷笑几乎从鸟脸上渗出来。   秦漠瞧完了纸上的誓言,轻轻咳嗽一声,张口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诸天神佛为证,我自愿散去功德……”   就在这时,四奶奶突兀地发出一声野猪似的叫唤!直直从人群中往起一站,浑身疯狂打摆子,两眼直翻,银光迸射!   腮帮子上的肉抖出三尺浪来!   阿泰惊呼:“啊哟——她不会也被神上身了吧?”   “好像是……”见过四奶奶跳大神的村民们纷纷附议。   四奶奶搞出好一番惊人的动静,忽然庄严神圣地安静下来,缓缓张嘴道:“吾乃妙善常德金刚大护法神,吾护持之人,百世为佛子,百世为天帝,百世为兽神,百世为转轮圣王,功德遍十方界不可说!尔等无福无德众生,往昔多造地狱因,竟敢挟义而夺纪,此重罪将令尔等堕无间地狱不得超脱……”   阿泰傻眼:老太太搞什么鬼呢?这根本不是他教的词啊!   诶?不会真有大护法神上她身了吧?   秦漠惊悚地瞧着师父:这就是您老人家留的一手?果然浮夸不要钱,瞎来了是吧!   居然妄称百世天帝,这下小爷要被天打雷劈了!   师父被他注视着,一脸的镇定。   看那些村民吓得面无人色,他心里就很爽!管什么是真是假!   接下来若还镇不住形势,就得再拖时间,等媳妇把那家伙的臭皮囊带来再说!   啊,有点着急了!   咋还不来呢。   阿泰冷眼瞥着乌鸦。   就在这时,他听到村外方向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哭泣!   ——是他的锦娘!   乌鸦反应比他还快,陡然一振翅,如离弦之箭飞离了树梢。   阿泰神色一变,立刻拔步飞掠过去。   河岸上,村民们听了四奶奶的“神降”之后,哭声连成了一片。   苦啊……无论怎样都是死!   为何金刚大护法神不直接把山神捉了下地狱,非要拿他们蝼蚁草民开刀呢?   四奶奶说完后,似乎被神灵耗尽了体力,四脚朝天倒在了雪地里。   口吐白沫……   秦漠目瞪口呆,这也装得太像了。   *   阿泰到达江员外家中时,发现里外仆人都被撂倒了。   他焦心如焚,循着妻子压抑的哭声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间布置高雅、精致的厢房,华贵得皇宫一样。   妻子站在窗下的软榻前,哽声悲泣着。   阿泰慢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锦娘……”   妻子吓得一抽,转身惊怔地望着他。   满脸的眼泪……   阿泰一眼瞥见,她的身后露出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上头布满了蛇鼠虫蚁的咬痕,千疮百孔,溃烂得不成样。   ——简直比地狱深处的骷髅还可怕。   锦娘的手抖得不成样,似乎不想给他瞧见,扭曲地朝后张着,拼命想遮住他的视线。   而不知何时,那乌鸦已站到了桌上,像审判者一样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幕……   阿泰瞥了它一眼。定住脚步,温柔地望着妻子,“锦娘,别怕……我已经想到了,其实他就是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   乌鸦是想向锦娘证明它没有接受李燕妮的灵气,以此博点可怜分。   其实他下来后,早就可以吸灵气了……可是非要让自己保持这种死样子。 第63章 曾经   “不, 他不是你。”锦娘说,“你也不是他。”   她坚定得不容置疑,就像陈述着一个冷酷的真理。   阿泰凝视着妻子。   他的目光就像一条小舟, 快被满载的心疼击沉了。抬了抬手,做了个想抱她的动作。   锦娘如布道一般,坚持不懈向他灌输道,“你们是不同的,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这一点得搞清楚。”   阿泰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了,锦娘。来, 咱们回家吧……”   锦娘没有动。   她抿唇思索着, 沉静没有表情——脸庞早已淹在决堤的泪水中,她对此浑然不觉。   极度悲伤与极度冷静在她身上同时呈现着……   阿泰瞧着心都碎了。   乌鸦站在桌上, 像一只被冻僵的死鸟。   锦娘抬眼, 视线笔直瞧向它。“我把你扔在上头, 让你受了大苦,是我害了你。事到如今, 我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一错到底。”   乌鸦的身体中飘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来:“你要一错到底?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声音让阿泰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锦娘板着脸, 并不知自己在泪流成河, “你马上会知道的。”   她从空间摄出一把尖刀来。像个中风的老人颤抖地握住它, 转身看向身后那具破烂不堪的皮囊。   乌鸦冷静而中立地说:“你打算毁掉我的身体。只要皮囊没了,魂魄就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消失。你要消灭我?”   “没错。”锦娘剧烈喘息着,两手握刀,向那具比骷髅还可怕的身体捅了过去。   “可是你杀了我, 他也会没命。”乌鸦说。   锦娘顿住,眼角余光冷冷扫着他。“不。他会好好的,他是不死之身。”   阿泰目光微闪:老子并非不死之身呐,我的宝贝。   他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上前搂住抖得不成样的妻子。   这时,才总算看清了榻上的……人类。   他光着上身,瘦骨嶙峋,新旧伤痕交织覆盖着残破的躯干。如同被游客们用刀子刻花的枯树。   可是,那张脸光洁漂亮。虽然清瘦,却好看得要命。   ——是威仪胜妙的圣王之相。   但是,这个拥有圣王之相的男人……他剃度了!   他是个光头僧人,头上烫了戒疤……   阿泰瞧着他,宛如受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暴击。   一种致命的熟悉感如一根利箭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撕裂了亘古的混沌。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曾经的自己!   穿越之前的自己就是这模样!   我竟然出过家吗……   他满腹疑云,却不敢当着妻子显露出来,口中不屑地笑道:“这是个秃驴嘛!怎么可能是老子。我果然想多了!”   乌鸦对他充耳不闻,饱含讽刺对锦娘说,“不死之身?他至多还有半年可活。”   阿泰的脸沉下去,“大放厥词的死鸟!老子马上把你的脑袋摘下来……”   锦娘却浑身一震,“半年?”   “当然。他的意识已开始混乱。你不知吗?”乌鸦显然懂得如何击溃人心,不紧不慢道,“你如此沉醉于妻子的身份,却连丈夫的身体状况也不知道……真是可笑。辛苦造出的一个童话,终究不过一场梦幻泡影嘛!”   锦娘死死瞪着他,湿润的眼底泛起了一层红光。   阿泰瞳孔一缩。   他惊恐地发现……妻子入魔了!   ——或许,她早已入了魔!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像被一根尖锥刺到了魂根上,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该死的!这是崩溃的征兆!   阿泰屏住呼吸,疯狂命令自己赶紧挺过去。   他的脸僵硬成了一块岩石!   锦娘并未发现丈夫的异样。   她在恐惧和疑惑中挣扎片刻,最终坚定地说,“不会。半年后他还会好好的,而你才会彻底消失。只要我现在杀掉你,这件事就一锤定音了。”   这话无疑给了乌鸦毁灭性的打击!   它漆黑的身体里涌出一股安静的愤怒,如冰冷的潭水淹没了这屋子。很长时间,它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锦娘盯视了它一会,以绝情的姿态别开眼睛,转过了身。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哪怕万劫不复也不会后悔——她的心里如是对自己说。   乌鸦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响了起来,“你认为只要不行|房,只要他不再强大下去,就不会出事,对么?很遗憾!不完整的灵魂承受不住日益炽盛的爱欲。他很快会意识混乱,变成一个傻子。”   阿泰恰好恢复过来,一下子被戳到了致命痛处,整张脸都狰狞起来,“啊——不吉祥的死鸟,真是可恶到极点呐。老子向太阳发过誓,要把你这愚蠢的脑袋拧下来。老子可没打算食言呐!”   他把妻子抱到一边,动手就要拧掉那颗“愚蠢的脑袋”。   锦娘一把拉住他,手抓得紧紧的。如肺痨病人一般喘息着。好像凶案现场毫无经验的凶徒,慌张地说,“哥……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乌鸦绝望冰冷地说,“你不必再想。我受尽世间大苦,早已背弃道心,由杀戮入了魔,如今所求不过一死。你们动手吧。”   阿泰冷笑,“锦娘,别上他的当。这家伙在装可怜呢。就算在上头吃了苦头,下来都几天了,他咋不吸灵气?他这留着一身的伤给你瞧!可又怕你认不出,就先把一张脸收拾了出来。这只该死的臭鸟十分狡诈。指不定这一身伤是他自己一手捏造的呢!”   锦娘:“……”   眨着一双泪眼,向那具皮囊瞅过去。   阿泰狰狞地掀了掀嘴皮子,又要动手拧脑袋。   乌鸦毛都竖了起来。声音变得越发冷酷,“周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你连自己是不是人类也不清楚吧?”   锦娘率先被这话击溃了,转身呵斥道,“你别说了!”   泪迹斑斑的脸变得一片刷白。   阿泰顿在那里,凝固着。   乌鸦似乎要冷酷到底,“你不过是她从我的魂魄中割裂的一部分,你只是属于我的一小部分。而你的身体不过是……”   “不要说了——”锦娘叫了一声,满眼恐惧。   声音惨然,近乎泣血。   阿泰心疼到极点,想抱住她好好安慰。想告诉她,哪怕自己是牛粪做的,只要她不嫌弃就无所谓。   可是,脑海深处不知中了什么魔咒,好像致命的内核被人击中,漫起了大面积的空白。   他感觉丧失了身体,自己正从这世界坠向无限的虚空里去……   他拼命念起了咒。   然而,妻子的哭泣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锦娘方寸大乱,用痉挛的手抚摸着他僵硬的脸,“你醒过来,不要离开……醒一醒……快醒一醒……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啊!”   她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喊得很小声。   喉咙里压着细碎的啼哭,像在梦里惊悸的孩子,声声透着断肠……   乌鸦倒在了桌上;榻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银灰色的凤眼如星空般深不可测,有一种无情又神秘的美。   他默默注视着绝望中的锦娘,眼里除了千年不化的冰雪,没有其他的情绪。   “你过来。”他冷冷地说。   锦娘听不见,她坚持不懈喊着丈夫,整个人都魔怔了。   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将她逼到了绝境。   黑色梦魇从天而降,一如当初身陷虫洞时的无间永夜!   她抚摸那具凝固成石头的高大身躯,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好像压根就没存活过。   上穷碧落下黄泉,与君世世共婵娟!   这个誓言,终究只是我的幻觉吗?   五百世辗转轮回,恩深情重。   我因为你在“黄泉”受尽蚀身之苦,到头来还是一场求而不得么!   ——她一遍遍在心里追问,痴了一般,瘫坐在丈夫的脚下。   抱住他僵硬的腿,无意识地呓语着:你快醒一醒呀……   榻上的男人依然冷冷的。好像没有情绪。   凤眼中却涌出了两行银色的眼泪。如晶莹夺魄的水银,从那张神祇般俊美的脸上滴落,一滴接着一滴掉在了残破不堪的身躯上。   他的语气依然是一片固执的冰冷,“你过来,我才是你的丈夫。与你许下誓言的是我。他不过是个假人,你得认识这一点!”   锦娘如一朵落花萎在丈夫脚下。单薄,娇小的一团,生机在无声地流失着。   男人滴着银色的血泪,从榻上滚落下来,露出一对被齐膝截断的残肢。   他的表情如寒铁,用上肢爬向妻子,如捞浮木般把她搂进怀里,狠狠地抱紧。   “我被你割裂了魂魄,丢弃在亡荒无人之境。终日与蛇鼠为伴,没有吃的,没有生机。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我历经人世间最深的苦楚,不惜背弃道心,入了魔道……我处心积虑做这一切……为的终究不过是……想回到你的身边……”   锦娘枯萎的目光落在虚空里,断断续续地说:“是你先抛弃了我……我与你恩爱五百世,每一世,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可事发后你不信我,你选择抹杀我这个耻辱,把我抛进虫洞……我在里面受尽无间之苦,而你却出了家,追寻你的大道……是你负了我。所以,我也不要你了。”   男人的脸如同雪雕,默默融化着。   好久,才用嘶哑破碎的声音说,“我的王后……你错得多么离谱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个大章把秘密全抖完的,但下午开了个会,力不从心啊,哎。   本章涉及的疑点和伏笔:   1, 泰哥到底是个啥。身体哪儿来的。   2,杀掉女主的是谁?很好猜。   3,另一个泰哥出家了。这是呼应前面阿难和摩登伽女的故事。女主为何要割裂丈夫的灵魂。   4, 女主不是二十一世纪吗。   这些都会在下一章揭晓。   魔,在本文中指的是“深深的执着和愚痴”。与玄幻文中略有不同。燕妮是由欲入魔,女主是因爱入魔。所以搞了一堆事情。   两个“一半”的泰哥都会没事的。下章的高能剧情后,本文将会滑入诡异的种田言情模式。从此就不烧脑了…… 第64章 莲花   这声含着泪意、故作平淡的感慨, 如一道惊雷贯穿了锦娘的识海。   她好一阵子静止不动。   脑中“嗡嗡”轰鸣,只觉天旋地转,时空陷落。   在绝对的静止中, 一个充满恶意的可能性冉冉浮出了水面:   天魔女既能变成她与人淫|乱,为何不会变成丈夫来杀了她!   那邪恶女子的根本目的,一直都是想从根本上摧毁她啊!   名声、地位,爱情,信仰……   把她的名声搞臭,受国民舆论的唾弃,还不忘在临死前给她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这太符合那人的思路了!   锦娘怀着极大的恐惧把目光转向男人。   他深深凝视着她, 叹息道, “杀你的是天魔女。她复制了我的模样。”   锦娘表情空白。脑中绷紧的神经一根根断裂了。   男人垂眸倾诉道,“我恨过你, 恨你为何不当面问问我就对我下死手。后来我想通了……你不问, 是因为早已认定我心里没你了……是不是?”   锦娘不说话。她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那时日理万机, 忙于国事,难得一点闲暇又醉心钻研佛学。你以为自己在我心中早已没了位置……是不是?”   锦娘死了一般沉默着。面色惨白。   冷汗一层又一层沁出了皮肤表面。   惨烈的真相几乎让她的脸瞬间缩了水,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男人的语气沉静下去, “我不怪你。你犯的错跟你受的苦相比, 根本微不足道。我或许生气过, 但是现在抱着你我就平静了。我只要一个吻,一个吻就够了,咱们互相抵消彼此的错,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当口, 阿泰终于清醒,一把搡开残破的男人,把妻子夺回手里。恶鬼一般对他说,“老子还没死呢!无耻的家伙,不但偷听,还敢学舌!这些话老子说起来是深情,到你嘴里可真猥琐得要命!”   俊美如神的男人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讽,“学舌的不知是谁!”   锦娘迷惘地瞧着他们。做梦一般,天旋地转。   就连阿泰的突然苏醒也没能拯救她此刻塌陷的意识。   她造了多大的孽啊……   以前有仇恨支撑她的行为,现在连恨也立不住脚了。   ——她彻彻底底错了。   当时被推下虫洞后,遭到暗能量的侵蚀!   在那时间不流逝的地方饱受万蚁噬心之苦,她死死抱着对丈夫的爱与恨,熬过了非人的苦刑。   直到后来,她被折磨得疯狂,爱与恨都走向了极端。   意识震荡之下,她觉醒了五百世的记忆,灵魂变得空前强大,最终与虫洞融合,化成了一株暗能量之“花”。   她拥有了操纵时空、入侵意识的能力!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疯狂思念着丈夫。一会想扑入他怀里痛哭,一会又想将他狠狠杀戮。   总之,无论如何想赶快见到他,告诉他错杀了人。   她潜回了帝国。   可是却发现,如她长期以来担心的那样,他抛弃家国剃度修行去了。   那时,她的情绪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受疯魔状态的驱使,她吞噬了丈夫。从他的神识中分离出爱着她的一魂三魄,把其余部分当作垃圾,抛去了亡荒之境。   她握着那一魂三魄,去找丈夫当时皈依的如来世尊,求他为自己再造昔日的爱人。   世尊说,仅有一魂三魄不能住人类的皮囊。勉强住了,也是傻子。   “不是人类也没关系。只要他是活的就行。”   “哪怕贱如野兽,哪怕微如沙尘,也不要紧?”   “是,不要紧。”   “你执念如此深重,再往前便是苦海,恐怕无舟可渡。”   “纵使万劫不复,也绝不后悔。”   ——她是如此疯狂,比摩登伽女还执着一百倍,一千倍。   世尊闻言,当场便依了她,就地取材,为她捏了一个丈夫……   她如获至宝,把他送进了这个时空。   满心想着不求王权富贵,不求锦衣玉食,只愿在青山绿水中过朴素的日子,一直恩爱下去。   她剥离了自己的主体意识、以及觉醒的五百世记忆,只留着某一世在华国生存的零碎记忆,把自己打造成单纯、可爱、讨人喜欢的穿越女子,来与他续接前缘。   而主体意识幻成的花却被她藏在了灵玉身上,带到了这里……   如此种种,处心积虑!   ——造了深重的孽!   可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抓住……   泰哥的身体终究要崩溃的!   爱让人甘美,终究只是时光中的一抹幻影啊。   它真正的滋味是这么苦,这么残酷。无论走多远,总有尝到真滋味的一天。   锦娘神情恍惚,灵魂出窍。瘫倒在地说道:“世尊,我大悟了……”   正鸡飞狗跳过招的两个男人猛然停住,瞧向她的脸。   阿泰正要说话,忽然,有神奇的静谧从天而降……   冰雪覆盖的院落中,袅袅升起了一种玄妙而轻盈的气氛。阳光里漫开淡金色光晕,轻缓流溢,如梦似水。   一朵朵莲花在其中盛开。   ——此处忽然成了庄严的结界,无上胜妙,不可形容。   莲花大如车轮,其中一朵,缓缓托出了一尊大佛。   面若银盘,眼若青莲。头顶光轮,百福圆满。   正是世间难寻的妙色身……   阿泰呆若木鸡。   浑身汗毛竖成了针叶林!   是云信!   是他的师兄云信!   他成佛了!   不,应该说,从前的云信就是大佛显灵、示现,是来度他的大佛……   他以长贵、灵玉、李燕妮之间的因果轮回,向他开示了一场前世今生的玄机……   阿泰的惊怔凝固在脸上,化不开了!   这不叫醍醐灌顶。他简直被“醍醐”给糊了一脸啊!彻底懵了!   锦娘踉跄上前礼佛,稽首伏地,悲泣道,“无上威德妙胜如来世尊,我想通了,大悟了……”   如来发出和雅之声,如天籁入耳。“你悟到了什么?”   锦娘抬起流泪的脸,“当日,我心中愚爱与嗔恨交集,为了一己的偏执,伤害了丈夫。如今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丈夫“们”用吃不消的神情瞥着她……   锦娘咽住一个悲声,继续说道,“当时世尊问我可会后悔。我说哪怕万劫不复,也绝不后悔……可是如今才发现,因我智慧浅薄,心念入了魔,终究造下滔天的大罪了……我悔恨莫及……”   “所以,你悟到了什么呢?”莲花上,如来怜悯地微笑着。   “我悟到爱欲是大罪,是大苦……不可再执着痴妄,往后只愿入佛门下,随佛修行。”   丈夫“们”傻眼。   阿泰几乎因她的话打了个激灵,大声斥道:“不行,不行,你说的什么傻话!”   妻子没脸看他。伏在地上,像只小兔子般瑟瑟发着抖。   阿泰先上前礼佛,虔敬地绕佛三匝,合十叹道,“世尊啊,她脑子笨,被我宠坏了。受一点挫折打击,就以为自己悟了,她能悟出个啥?她的话您可不能信啊!”   锦娘抬头,简直不敢相信他在圣者面前放这种厥词。窘迫难堪,简直想钻地缝里去,“你不要说了……你又不知我在想什么!”   “我还不知你!你悟到的无非是自己有罪,心灰意冷呗。”   阿泰没好气地斥责她,“你佛经都没读几句,就号称自己悟了。你这是大妄语,老子都还没悟呢,你倒悟了!什么笑话!”   锦娘被怼得心口生疼,泪汪汪地瞪着他。   佛陀微微一笑,向地上的女子说:“你因爱入了魔,现在得到的是魔的悟啊,不算究竟。先回头吧……”   他无限慈悲地说,“既能由爱入魔,也能由爱入道。回了头,好好地修……”   阿泰瞥着妻子的脸,用眼神告诉她:“老子说得没错吧!”   锦娘怔怔的,半晌才问道,“世尊,敢问如何才能由爱入道?”   如来拈花而笑。   锦娘懵然。   不懂啊……   丈夫伸手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信口雌黄道,“意思是你要对老子更好一点。”   锦娘:“……”   如来抬起青莲妙眼,注视着伏在远处的残缺男子,发出和雅之声:“墨君寰,你百世为僧侣,百世为天神,百世为大智者,百世为转轮圣王,无量功德遍十方界,却因一朝入魔,造孽无数,功德被业火烧净……如今,你就从头再来吧。我且收回你的法号。”   “是。”墨君寰说。   这时,佛顶光轮流转,绽放出丝丝缕缕的金光向他汇聚。   地上男子残肢再生,肌肤焕新,头生黑发,华衣加身——彻头彻尾焕发了新生!   那一瞬的风华夺人心魄,正如九天神祇降临人间。   锦娘惊喜过望,回身向莲花座上磕头,涕泣不已。   佛陀说:“你们夫妇多世以来是修行的大善者,却因天魔作乱,遭逢情劫。也是往世曾种下的恶因,遇了缘化成的恶果。轮回,步步可畏也。”   “世尊教化极是。”阿泰像铁柱子似的往莲花旁边一站,亲近得不知避讳,“敢问世尊,我这皮囊是您的手笔吧?不知是何物所造?”   “就地取材。以坐骑狮兽之骨为你造了骨架;以须弥山下的云沙、软铁造了皮肉,以狮鬃为你造了毛发……”   锦娘惭愧得眼泪直流。太荒唐了。   她难以想象他知道这些会是怎样的心情……   如来微笑着,又补充道,“以佛身一滴血化为你的血……”   阿泰恍然大悟,“啊,佛身一滴血蕴含无量无边的功德,以我的福德怕是纳不住,故而每月要放血普施众生……老子可算明白啦!”   锦娘听他这种时候还敢自称“老子”,简直是头晕目眩,忍无可忍掐了他一把。   阿泰睨她一眼,啧声道,“干嘛?佛前也不要装。这才叫天真!”   空中留下了一声笑……   再抬头,莲花已不见了。连消失的过程也令人无从觉察。   他好像来过,又好像从未曾来……   好像存在过,又好像从未存在。   玄妙之处,不可言说。   阿泰静立着。往日和云信相处的点滴涌上脑海,一时百感交集。   心头充斥着不可思议……   良久,他轻叹了一声,把跪在地上的妻子拉了起来,嘟嚷道,“现在知道老子为何要赖床了吧!狮子爱睡,佛祖赐了老子一把懒骨头,可怪不得我啊!”   锦娘哭笑不得。见他确实好像毫不在意,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含泪笑道,“行,以后你每天在床上赖到天黑吧,我把饭菜端床上喂你……”   阿泰把妻子举得高高的,揶揄道:“看来开悟后变聪明了嘛!”   锦娘又羞又气,两手掐他的胡子脸。   墨君寰站在一丈外,抿着嘴角注视他们。一身的萧索。   锦娘意识到这点时,心上如缀铁块,缓缓沉了下去。她挣扎着从阿泰手上下来,无措又僵硬地瞧着他。   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来给他磕头赔罪。   她受的苦是天魔女给的;他的苦却是身为妻子的她亲手制造的。   无论怎样赔罪都不为过。   可是,磕头又有什么用?哭又有什么用?   造化弄人,让她有了两个丈夫,还都是“亲”的!抛弃谁也不行!   现在这种撕裂的局面该怎么办呐!   锦娘头好疼……   阿泰扫了妻子一眼,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原身”面前,抱臂瞧着他,客客气气地说,“要不,就先跟我们回家?”   锦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她家的醋坛子么?她狐疑地打量着丈夫。   墨君寰说,“当然。”   两人心平气和地瞧着彼此。仿佛经过如来的点化,戾气全都没了。   嘴角都噙着淡淡的笑意。   锦娘蹭着步子上前,尽量平和地说,“陛下……”   墨君寰的视线笔直投过来,“锦儿,小时候你叫我寰哥。现在何不恢复这称呼?你我夫妻何必见外。”   阿泰扯起了一只嘴角。   锦娘沉默片刻,眼睛微微亮了亮,“寰哥,要不我送你回咱们那个时代吧……我可以穿越时空。”   墨君寰的语气冷下去,“不必了。一味紊乱时空法则,会造成极大的因果错乱,不是好事。人总要向前看。”   阿泰揽住妻子,责备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啊。都是因为你,君寰老弟吃了大苦头,咱们好歹请他在家做做客,好好地招待招待吧。”   锦娘心说:“我何尝不心疼。可是一山容不得二虎,放这两人在一个屋里,指不定明天又会来一场大祸!还不如狠下一时心肠,来个断腕……”   阿泰吃不消地想:“傻家伙可能以为老子被佛光一照就不会死了。哪有这等好事啊!哎,老子不拿他的魂魄进补可不行呐!”   墨君寰心照不宣地瞧着他,提起嘴角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细节的疑点没写完呢。哎。   往下是诡异甜。不要怕。 第65章 黑水   他们来时是早晨, 一番波谲云诡之后,转眼天已将黑了。   时间像被海绵吸走了。   锦娘瞧瞧天色,建议道, “要不,先回家吧。”   “好,先回家。”男人们异口同声。   同样雄浑醇厚的音质,听上去好像出自同一人。   江员外率领家丁、陆坤、杜子衡等人,如临大敌围在院外。   墨君寰步出结界,露出了“至尊上神”的真颜,震得信徒们神魂颠倒。   他站到檐下, 受众人叩拜一番, 才冷冷吩咐道,“都散了吧。本君改变主意了, 暂时搁置末日计划。”   锦娘险些喷出来!   这邪教头子作派, 真是彻底颠覆了她心中那位圣明帝君的光辉形象啊。   末日计划……   阿泰也酸倒了牙, 斜着眼嫌弃道,“现在不搞末日了。你们神君被佛祖度化, 改邪归正了。尔等傀儡们也好好做人吧!”   陆坤困惑地问, “神君, 那京城的计划……”   墨君寰的态度如儿戏, 冷冷地说,“全部搁置,不干了。大家回去种地。”   他径直越过信徒们离开,踏雪无痕, 悄无声息。   那亦正亦邪,神魔一体的风采,简直美得令人窒息。   阿泰也不得不服,嘀咕道,“这假仙的段数比灵玉强多啦!简直跟真的一样。”   锦娘扑哧笑出了声。笑完,眸中又闪过一丝黯然。   其实,墨君寰以前是一个威严又光明的帝君形象。气概如乔岳泰山,风华如耀耀天日,人品如玉洁冰清,是个盖世无双的伟男子。   但世事无常,被他的女人害成了一个阴森的邪教头子。   阿泰见妻子忽然惨淡的目光,不禁叹口气,“好啦……都已经这样了。大人物的命运都诡谲多变,这也不能怪你。”   墨君寰慢下脚步,等着他们。   很快,成了三人并肩的队形。   阿泰个头高,威猛神武,有一种狂野的粗悍。   墨君寰比他低一头,长身玉立,如一株傲雪青松,   锦娘走在他们中间,是一个秀美端庄,清纯如水的小仙子。   一路相伴而行。   各人心里的幺蛾子在沉默中翩飞。   天际有清澈的霞光,雪野一片脉脉无声。   村庄在这光景中伫立着,如同一幅苍凉又多情的古画。   “寰哥……”锦娘犹豫着唤了一声。   “嗯?”他瞧着她。   锦娘叹息:“我对不起你。局面到这地步,实在是……太撕裂了。都是我造的罪孽。”   “撕裂啥?请人家去咱家做客,有啥好撕裂的?”阿泰没心眼地问道。   墨君寰不理会那野兽,语气沉静地说:“锦儿,人要向前看。我知你不习惯。你向来痴心只托一人,这局面你确实应付不来……”   阿泰斜眼瞧他,歪起嘴角笑道,“啥局面?请客她都应付不来,还怎么当老子媳妇?”   锦娘脸红了,窘迫难堪道,“哥,别搅乱啦。你明知我在说什么。”   阿泰这才饶过她似的,撇嘴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怕啥,总不会让你一女侍二夫便是了。你就算想,也没门儿。”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着。   锦娘隐隐觉出了一股硝烟味。她想起上回墨君寰附身黑熊的那次,两人根本就是把对方往死里整,一时,有了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愣神往前走着,莫名开始出冷汗。他们……不会都在想把对方给吞噬掉吧?   天……   那样就意味着,另一个会消失?   阿泰一瞧妻子的表情,便知这家伙顺着自己的话猜出来了。   一时,心里不忍她难过,揽肩安慰道,“放心。老子不动他。大不了就当个漂亮的人形宠物养着嘛,就像养小漠那样,只要你喜欢就一直留着,行不?”   墨君寰眼皮一跳,不着痕迹地打量阿泰。忖道:这野兽果然有一套。   铁汉柔情哪个女人不动心?难怪哄得她死心塌地,连正牌丈夫都不乐意要了。   锦娘被逗笑了,拉起阿泰的手揶揄道,“说起宠物,你这懒大王才最有资格当。”   阿泰嘟哝道,“都说啦,那是老子的天性。”   墨君寰注视着他们,那铁桶一般牢不可破的亲昵感,把他排挤得透不过气来。   这比附在乌鸦身上时看着他们亲吻还难过。   锦娘收敛笑容,叹气道,“泰哥,寰哥,你们原是同一体,是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再帮你们融合回去?”   尽管心里舍不得泰哥,可是,老这样“破碎”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得回头啊!   墨君寰说:“我和阿泰老弟虽来自同一人,但就像一面镜子碎成了两半,各自成了一面破镜子,有了自我的生存意志,想要再拼凑起来恐怕困难。”   阿泰用危险的语气开玩笑道,“没错!除非老子爱他爱到不行,他也爱老子爱到发疯。不然怎么可能。不过,媳妇你放心,老子为了你,准备好好去爱他了。”   锦娘扑哧一笑,无语地瞪着丈夫。   不管什么事到他嘴里都是笑料,他就是有这本事。   墨君寰见她笑了,也寸步不让表白道,“到底源自同一魂魄,阿泰老弟的性格令我十分欣赏。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爱他胜过爱我自己了。”   锦娘捂脸。   天啊,两个人都开始掉节操了。   你们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相信这种鬼话才怪!   锦娘又为难又想笑,调整了一会心情,才轻叹道,“好啦,都别演戏啦。其实,镜子这比喻不太好。你们原是一滴水,是我把你们分成了两滴。合起来应该还能成为一滴的……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变得完整了。”   墨君寰似乎不太认同,用大学者的口吻说,“水里的内容不同,已经无法相融了。他是一滴清水,而我已是一滴污水。勉强相融,就会变成第三滴灰色的水,既不是他,也不是我啦……你愿意吗?”   锦娘脸色灰败下去,没有说话。   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的心是偏的。   她还在魔的境界里,根本没有回头。   她不想要第三人,也不想要第二人,她只想要泰哥一个——现在这样的泰哥。   他率真又聪明,强大又温柔,是一个豪迈的山水儿郎,世间的浮华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些特质让她着迷。   如果泰哥变了性情,这将是多么致命的丧失啊!   可是,不把魂魄融合的话,他会不会崩溃呢?   刚才真应该求如来世尊帮忙的啊!   阿泰见妻子怔怔的,连忙揽住了说,“行啦,别听他的歪理邪论。晚上吃啥?”   ——话题没得到回应。   墨君寰定住脚步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里升起一抹深沉的柔情,看上去好像准备殉情。   他的声音如小夜曲般流淌下来,“ 锦儿,我知道世事变迁,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你的心如今都在他身上,而我……终究成了微不足道的记忆了。”   锦娘撇嘴,“也不是这样。你别说啦。”   墨君寰却继续说,“阿泰老弟的情况特殊,他太过强大,不稳定的魂魄随时可能崩溃。我想,如果必要的话,我就把魂魄献祭给他吧……也算成全你。”   锦娘一呆,“寰哥……”   阿泰要笑不笑瞥着他,目光既像感动,又像讥讽。   墨君寰娓娓说道,“献祭是自愿被吞噬,我的魂魄会被他净化、同化,最终被他吸收,接续原有的碎魂。他会变得强大、完整,但他还是他,性情不会变。你觉得如何?”   锦娘皱眉,“那……你呢?”   “我……”他凄凉又洒然一笑,“我左右已习惯了失去,最后这点东西给了你们也没什么。自此世上再无罪孽深重的墨君寰。岂不快哉妙哉!”   阿泰的眼皮直抽筋。   这狡诈的东西果然阴险,苦情戏唱得行云流水,每一丝表情都隐忍入微。   这样一来,就会在锦娘心中加了分量。   她心软得跟只兔子似的,哪可能对他那么残忍!   阿泰如是琢磨着,刚要开口回击,却听妻子激动地问,“寰哥……你真愿献祭吗?”   两个男人同时一愣。   反应过来后,表情如同冰火两重世界。   阿泰含笑的眼里几乎开出花来。   而墨君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这一刻的表情,连他的情敌瞧着也觉得他可怜了。   墨君寰用死不瞑目的眼神盯着妻子,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说的句句真心。”   锦娘期待得两眼放光,“……那你愿意现在就献吗?”   阿泰:“……”   我的天呐!真没想到。   这一刻的感觉是,愿意为她死一百次,一千次!   墨君寰浑身僵成雕塑,深深凝视着妻子,好半晌,用无怨无悔的语气说:“当然。锦儿,我只有最后一点要求。如果你肯应我,我就算消失也没遗憾。”   “什么要求?”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我只要一个吻就够了。”   阿泰侧目。   锦娘断然否决,“不行。我要是亲你,泰哥会不高兴的。”   阿泰乐了。嘴巴一咧,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心说,这真是简直了……   墨君寰不认识了似的盯着她,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面上惨无人色。   锦娘撮着小嘴,用眼神没心没肺地催促着他。   墨君寰沉默一会,忽地释然一笑,轻柔地说,“好,也罢。那我就献吧……我自愿散去一身功德与怨念,将我残魂献祭于周……”   锦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了,寰哥,别说啦。我以为你在演戏,吓唬你呢。你不许干傻事,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墨君寰:“……!”   他的眼里摇曳着碎光,柔情汇成了一片海。“锦儿,我是真心为你着想的。”   ——原来她还在意自己,他又静悄悄地复活了。   妻子没小时候好骗了。还跟他玩心思呢。而且装得毫无破绽!   那一脸天真纯粹的期待简直把他的心扎碎了,差点就暴起杀人!   幸好忍了下来……   阿泰也有点哭笑不得。   她倒不笨,还知诈他一诈,可惜心太软,不够狠!   干脆就让他献完怎的了?大不了他不吞噬嘛!   哎——到底还是让这家伙把苦情戏唱成了!   阿泰旁观半天,这时站出来说,“君寰老弟如此待我,哥哥我铭感五内啊。不过,你是一滴黑水,真要献祭了,以哥哥我的道行未必能净化得了你!”   他突兀提了一个辛辣的问题,“老子想起一件事……那个,寡妇是你杀的吧?”   墨君寰答得斩钉截铁:“不是。是那天魔女干的。”   “哼,京城皇族的灵洗呢?”   “也是她。”   阿泰眉梢眼角都堆起嘲意,“行,反正她死了,大可全都推到她身上了嘛。”   墨君寰也笑了,“阿泰老弟这语气,可不像要爱我的样子啊!怎么,我坦白自己是一滴黑水,就突然爱不起来了?”   阿泰瞧了瞧近乎傻眼的妻子,忽然勾肩搭背揽住他,“老弟,你干过的事咱就不追究,反正佛祖都没罚你,哥哥我就只问你一件。”   墨君寰瞧着他,预感好像要被泼粪了。   阿泰睃了妻子一眼,刻意放低声音说,“你在上头没灵气,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不会是靠李燕妮吧?你那么依赖她……咳,有没有被她玷污过?”   锦娘连忙推了阿泰一把,“喂,你这样问……太过份了。”   “啊,失礼了。你原谅哥哥是个粗人。”巨汉从善如流,立刻郑重道歉。   墨君寰心说:果然是一桶粪泼了上来。   他镇定地说,“我当时的身体你也瞧见了,可像被灵气滋养过?我虽然破了杀戒,可这淫戒的底线却始终坚守着。锦儿……”   “别说啦,这个不重要。”锦娘安慰他。   墨君寰更不爽了,声音里覆着一层霜说道:“我在上头就是靠装神弄鬼,骗下面的信徒献祭魂魄滋养自己。实在饿到不行,就抓老鼠吃。这就我的生存方法。阿泰老弟满意了。”   锦娘心如刀割,颤声道:“……是我害你受苦了,寰哥。”   阿泰一看势头不对,连忙给了他一个率真到极点的道歉,“君寰老弟确实受了大苦。老子这话问得狭隘了。别往心上去啊!你看,说好要互敬互爱的,老子一激动又冒傻话了。”   墨君寰朗声大笑,“老弟果然是实诚人,为兄岂会往心上去。”   他这样笑,有一种气吞山河的帝王气概。整张脸的魅力简直惊人。   阿泰心说:娘的,老子真遇到对手啦!   果然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嘛!   他也豪爽笑了几声,拍住敌人的肩膀道:“过去的事儿咱不提了,赶紧回家整些好菜,今晚一醉方休!”   一时,有了点皆大欢喜的意思。   秦漠领着一群野兽横穿田野而来,老远就喊道,“师娘,我肚子饿坏啦!”   他飘过来,吃惊地瞧着墨君寰,“这位是?”   阿泰见徒弟一脸孺慕,眼里仿佛在说,“世间竟有如此奇伟人物!”   他立刻忍不住开口刺破了这小子的幻觉。“小漠,来认识一下。他就是你找得千辛万苦的邪教头子。上回附身黑熊,后来附身乌鸦,要你献祭魂魄的那一位!就是他。”   秦漠两眼圆睁:“……”   墨君寰自动端起了长辈架子,和蔼地说:“我是你师娘的丈夫。”   锦娘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秦漠傻眼,“……”   啥……玩意儿?   阿泰本想怼杀回去,却又不忍妻子在徒弟跟前难堪。无奈地把秦漠领到一边,轻声解释道,“他是老子弄丢的一点碎魂,找上门来认亲了……”   秦漠原地石化,半晌结巴道,“所以,弄得天下大乱,一片乌烟瘴气的邪教头子,就是……师父你老人家……吗?”   阿泰朝墨君寰的方向努嘴,“……是他。”   “可是,他不是……你的碎魂吗?不等于就是你?”   阿泰觉得这破官司真是理不清了,没好气地说,“这碎魂显然成精了,你没瞧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互敬互爱,哈哈。。。。 第66章 夜话   “那他认了亲想干吗?”秦漠传音问。   “你说呢?”   “来跟你抢师娘?”秦漠皱眉, 愤然不平,“哼,有志气嘛!确实是成精了。”   不过, 那家伙的一身风姿真是世间少见呐。   虽然师父的雄伟豪迈更胜一筹,但师娘是怎么想的就难说了。   秦漠忽然有了严重的危机感……   阿泰瞅着田里。由金刚带队的野兽“儿郎”们,雄赳赳的站成一排,呆毛在寒风中翻飞,傻得要命。不禁好奇道,“小漠,你这是飞的啥幺蛾子?”   “请他们夜里帮忙巡逻, 防止鬼兽入侵……不过, 现在应该用不着了吧?”   ——敌人都来攀亲了啊!   阿泰教训道:“巡逻个屁。老子看你是觉着好玩,领着这帮东西瞎起哄呢。它们能巡逻啥?回头瞅见谁家小孩长得嫩, 大嘴一张就吞下去了!”   儿郎们:“……”   什么话?我们可是有人性的野兽啊……   秦漠被骂得讪讪的, 掉头向后说, “金刚老弟,要不就先撤吧。危机已经解除了。”   语气中掩不住的怅然若失。   金刚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率领一帮乌合之众, 头也不回地走了。   *   到家, 锦娘以惊人速度做了一桌好菜。   肉食都是“儿郎”们嘴里省下的供奉, 无非是山羊肉,鹿肉,野鸡之类。菜蔬要丰富一些。除了自家种的,空间里也有许多。   那空间, 原是这时空的一个仙境。里面嘉树成荫,瑞兽繁衍,是一片无主的天堂。   她穿越时偶然发现了它,以虫洞将其折叠,藏在了这时空下方。   如今,倒成了私家的果蔬园子。   桌上琳琅满目摆了十几样菜,喝的是高粱酒。   墨君寰久违美食,嘴巴忙得连“官司”都不打了,对阿泰层出不穷的言语攻击一律以宽容大度的笑应付了过去。   像个知书达礼的大妇,毫不理会小妾的尖酸挑衅。   阿泰意识到自己落了下成,立马改变策略,以悍匪般的热情与凶猛灌他喝酒。两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地豪饮,拼光了地窖中十罐藏酒。   谁也没有醉。   锦娘倒是快被满屋酒气熏倒了。   她打个哈欠说:“今晚上来不及收拾厢房了,寰哥要不委屈下,先跟小漠挤挤吧。”   秦漠立马抗议,意有所指道:“我不要,师娘,我怕夜里睡着睡着魂儿丢了。”   锦娘:“……”   墨君寰笑了,很自然地说:“我跟你们挤吧。”   “我们那儿挤不下你。”阿泰一语双关,对妻子说,“锦娘,你先去休息。待会儿我帮寰兄弟收拾。”   “你能收拾个啥?还是我来吧。”她捂着哈欠,去了后面的西厢房。   先打扫、擦拭一番,去卧室搬来一套新被褥,铺好。从空间采来一束白色郁金香,用花瓶装了,放在桌上。   之后,自己先洗了澡,坐在床上等丈夫。   她其实并不困。表面故作轻松,心里紧张坏了。   怕他们打起来,也怕他们伤心。   ——“齐人之福”真是世上最可怕的酷刑!   听到阿泰的脚步声,她连忙往被窝里一钻,假装毫无心事地睡着了。   丈夫走进来,脱下袄衫挂在衣架上,好笑地瞧她一眼。伏到她旁边说:“行啦,别装了。他喝醉了,已经睡下了。澡都没洗就上了床,比老子还脏呢。”   正在洗澡的墨君寰:“……”   锦娘的睫毛颤了几下,笑咪咪把眼一睁,拍拍心口说,“那就好。我怕你们打架。”   “打架有啥怕的。雄兽为了雌兽决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应该感到享受。”   锦娘拉住他的大手,调皮地说,“如果真打起来,就滚到山林那头去打好么,别把咱家房子掀啦。”   丈夫笑了,卖乖请示道,“这还要你说……媳妇儿,我今天可以不洗澡么?跟情敌斗了一天,好累……你闻闻,身上并不臭。”   “还不臭!全是酒气。不洗澡你就去跟寰哥睡。两个人好好相爱去。我绝对不介意。”   “噢……气死我了,你这没良心的。行,老子去洗——你可要知道,老子这身毛出自佛祖的坐骑,珍贵得无法估量,掉一根都是天大损失啊……”   他不停撒着娇,咕咕哝哝地走了。   锦娘被逗得直乐,待他消失了,又满怀心事叹了一声。   盯着屋梁发起了呆……   过了一小会,丈夫回来了。   锦娘简直无语,“这就洗完啦。你就是在水里站了一站吧。”   “瞎说,明明站了两站……老子怕有人趁虚而入,得赶快回来。”   锦娘好气又好笑,拗起来闻了闻他,勉强道,“好吧,放你过关。进来。”   阿泰咧嘴一笑,钻进被窝,把他的“美猫”拎到身上趴着,一如往常以揉搓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喜爱。   笑闹完了,锦娘搂住他的脖子,小声地问,“……哥,你心里怨我不?”   “不怨。老子为你感到光荣。”他抚摸着她柔嫩的背脊,“生生造出老子这等奇伟人物,实在干得漂亮!”   锦娘笑了笑,发自肺腑感慨道,“……你对我真好。只要在你身边,我每个瞬间都觉得幸福。”   阿泰弯了眼,揶揄道,“……你今天不是都悟了,要随佛修行去了嘛!”   锦娘紧张地揉卷着他的胸毛,羞惭万分道,“我那是没脸再……幸福了呀。”   “哼……”他刮她鼻子,低沉了声音问,“媳妇,你老实跟我讲,心里还有他么?”   离此不到五丈远的厢房内,墨君寰一动不动地静止住。   锦娘绷成一只受惊的小龙虾,打量着他的神色问,“我若说有,会被拎起来毒打一顿吧?”   “当然会……不过老子不用手打。”他对媳妇狞然一笑。   墨君寰咬牙:这头畜生!   锦娘鼓起腮帮子一笑。若是往常,她会伸手掐掐他,今日却没心情。   沉默少顷,轻声地问,“你说……君寰哥他是真的还想着我吗?这事儿我不太明白啊。”   墨君寰暗叹:原来根本没信过我啊。   阿泰若有所思“唔”了一声,“你觉得自己把他的爱识摘尽了。按道理,他没有爱你的可能了,是么?”   锦娘露出一个哀伤的小表情,点了点头。   阿泰抿嘴犹豫着,要不要趁机挑拨离间呢?   只要自己稍加诱导,就能在单纯的妻子心里种一颗怀疑的种子,那家伙再强大,以后也孵不出幺蛾子啦。   但是……   这沉默中,墨君寰的唇抿得笔直。   终究,阿泰轻叹一声,开口道,“这个嘛,倒没必要质疑他啦。一起轮回过几百世,多少次从心动到缠绵,再到相濡以沫,结出的爱识种籽多到数不清。每一次‘花’开,都会结籽,落进彼此的意识里,等下辈子缘分一到,籽儿就会发芽,重新开出花来。所谓爱,也是跟人一起轮回的嘛。”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把籽儿捞干净吗?”   阿泰笑了,把妻子圈在臂弯里,“傻家伙,怎么可能捞干净?五百世呐!种籽落得遍地都是,见风就能长啊。就算给它们一片恨的土壤,也控制不了它们开花吧……”   墨君寰闭眼,压下心头一股强烈的酸疼。   这牲口再说下去,老子真要爱上他了——他心里想。   锦娘眼底水光漾动,“可是,我不是原来的我了,他也不是原来的他啦。这花儿开出来还跟以前一样吗?”   丈夫亲了亲她的脸颊,“世上不存在两朵绝对一样的花儿哦。从花开到花落是一个轮回。下次花开还会是原来的那朵吗?我明确告诉你,不是了。我们的轮回也是如此。从生到死,再到生,我还是那个人吗?也不是了。但是,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种性不变。”妻子说。   “嗯,没错。虽然山茶开了又落,没有绝对相同的两朵。但是,无论形态怎样变,它开出来的还是山茶,不会是喇叭花。”   他总结似的露出一笑,“所以,我相信那个漂亮得要死的臭东西确实是真心来跟老子抢媳妇的。”   锦娘豁然开朗,崇拜地说,“哥,我就算有五百世的记忆,智慧也不如你。”   阿泰笑道,“因为你五百世都受尽宠爱,一生复一生,被宠成一个小孩子。一个乖乖的、温柔的小猫。虽然有利爪,凶起来也挺可怕,但本性却是乖巧温柔的,这就是你。”   锦娘害羞地发笑,“你又不是四奶奶,你咋知道的啊!”   “显而易见嘛。”   锦娘不知该说啥了似的,唇边缀着一朵甜蜜又悲伤的笑凝视丈夫,半晌,终于诚实吐露了心曲,“我想请你宽恕我。我的意识里也埋藏着许多种子,一见他就发芽了……我甚至不忍扼杀掉它……尤其是五百世的记忆里,都是受尽宠爱的点滴……”   墨君寰坐在床边,默然没有表情。   喉结在颈部不规则地滚动着……   阿泰把妻子放进右侧的臂弯里,“好了,别难过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命中注定你要水性杨花一回。”   “你要是生气,我愿意跪到床边赔罪……”她紧张地抬起头来。   厢房内,墨君寰狠狠抽了一下嘴角。   阿泰也乐了,把她的脑袋摁下去,“行啦,你罚跪,受罪的反而是老子。睡吧……明早我想吃羊肉面,还有蔬菜小饼子。”   “啊?哦……好的。”妻子像个卑微的罪人瞧着他说,“你放心,我会洁身自爱,绝不会做损你名声的事。真的。我就是诚实地告诉你自己的感受……不会怎样的。”   阿泰有点想笑,故意板下脸说,“晓得——老子晾你也没那色|胆。睡。”   他挥灭了壁上油灯,进入睡眠模式。   锦娘舒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闭了眼睛。   融合记忆以来,她一直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即使朦胧睡着了,也会惊悸抽搐。   这会儿吐露了心声,浑身都放松了,没一会,身体往下“沉”,意识开始模糊了……   她舒服地翻个身,把手搭在他胸膛上,摆个富有仪式感的睡姿。然后,便睡着了。   脸上升起了热气,变得粉嘟嘟的。   障子门被轻轻拉开了……   墨君寰穿着一身寝衣,无声步入了房间。   阿泰把手垫到脑后,漠然盯着他,“都听见了?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希望捞个正宫当当了?”   墨君寰扫视着温馨雅致的卧房,最后,目光落在妻子脸上,“我本来就是货真价实的正宫。”   他抬步上了小台阶,走到地床上。   阿泰“唔”了一声,“你上来干啥?也想老子搂着你睡?”   墨君寰提起嘴角,“未尝不可。”   “切,这脸皮比小漠还厚。老子劝你快回房间去,免得把戾气煽起来,没法收场。”   墨君寰站着不动,如一尊华美的玉像矗立着。半晌,有点死不要脸地说,“给我抱抱。”   阿泰阴笑,把被子往上拉拉,遮住妻子的脸,“老子这身躯你恐怕抱不上手吧?”   墨君寰笔直地凝视他。目光里蕴含着一个帝王该有的震慑力。好像在进行国事谈判,语气充满魄力地说,“抱一会,条件随你开。”   “不开。”   “我向你献祭一魂一魄。以此作为交换。”   好像魂魄天生是用来泡妞的资本,语气豪阔极了。   阿泰被他震住,半晌说,“诶哟,看来有备而来嘛。”   “我很有诚意。”   “这诚意恕老子不能消受。老子就算死也不卖妻。”   墨君寰表情结了寒冰。交易不成,立刻想翻脸了。   邪教头子的戾气从他的仙人皮囊里飘出来,气势还挺吓人。   阿泰挑起一侧眉毛,“老子警告你,她两晚没睡好了,你想把卧室掀翻了就过来。”   墨君寰缓步向他走去,“给你甜头不肯消受,看来非得尝点苦头。”   阿泰看他满脸偏执,眼里红光都起来了。不知怎的,心里忽然不合时宜起了一点恻隐。   “如果我是被抛弃的那一半……真是无法想象那种痛苦啊。”   如此一想,不禁无奈地说,“啊——老子怕你这种鬼样子了。来吧,给你抱。”   他把妻子往被子里一卷,密实地卷成一个襁褓模样,示意他动作快点。   墨君寰跟不上他跌宕起伏的画风,一时愣在那里。   半晌,要笑不笑坐下来,把“襁褓”接到臂弯里。看到她被裹成一只粽子,还在甜甜睡着,不禁觉得荒唐又滑稽,说不出的可笑。   感觉这一幕不像情敌间的相处,倒像一对夫妻在奶孩子……   沉默中,墨君寰感到脸皮在一下一下的抽筋。   他轻轻咳嗽一声,倾诉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婴儿时同睡一个摇床,童年是青梅竹马,少年是彼此的初恋情人,一直好得如胶似漆……”   阿泰瞧了妻子一眼,低声问:“那是个怎样的时代?”   墨君寰把襁褓往怀里紧了紧,像个富有经验的乳娘,“那时代人类已在征服太空,星际间的旅行已经不足为奇。跟现在依山傍水的日子不太一样。”   “那时候也有皇帝?”阿泰道,“老子还以为人类到了一定阶段,皇帝这玩意儿迟早要绝种呢。”   墨君寰赞许似的一笑,“确实曾一度消失。后来又有了。历史也有它的循环。只要因缘际会,发生过的事物还会冒出来。这没什么稀奇的。”   阿泰岂会不知这种道理,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阿泰老弟对未来的事有兴趣么?”墨君寰银色的凤眸望着他,用知心哥哥的语气问。   阿泰立刻嗅到了鱼饵的腥气,似笑非笑地说,“没兴趣。”   伸手就要把媳妇接过来。   墨君寰稍一避让,又抛出一个大诱饵,“一魂一魄,外加我们小时候的记忆。”   “想换啥?”阿泰不善地瞧着他。   “我把人抱过去睡。”   “你去死。就知道有阴谋!”他一把将妻子夺了回来。   只是,一时激动没拿稳,人“噗咚”往地上一掉。   ——两人吓得汗毛倒竖,手忙脚乱抢着去抱。   锦娘摔得眼冒金星。明白过来后,哼唧哼唧爬出被子,趴回自己枕头上,“你俩凑合一对过吧,我宣布退出了。”   阿泰嘴角直抽,把被子盖回她身上,陪小心地说,“没摔坏吧,让哥哥瞧瞧?”   “脸先着的地。”她带着哭腔嚷道,“你自己试试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章会融合。然后就有宝宝了。 第67章 大王   随着原身丈夫的到来, 锦娘的生活开始变成一颠三簸的诡谲画风。   家中不分昼夜都在上演爱情战争。   两个绝世高手过招,再加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弟,堪称“好戏”连连, 精彩纷呈。   连续几日,她遭遇“爱情”大浪的夹击,被宠溺得快窒息了。   现在也不敢求什么,只求他们能少折腾一点,让她好歹睡个整觉。   有时,半夜睡得正香,就会听到卧室外又斗起来了。斗争方式层出不穷, 比小孩还幼稚, 比魔鬼还残忍,比赌徒丧心病狂。   两人以她为筹码, 展开一次一次诡异的博弈。每每玩的都是魂魄, 赌的都是生死。   某夜, 她模糊中又听他们在撂狠话:   “三局两胜,谁输了献祭一魂。”   “好。等着你小子呢。”   锦娘心惊肉跳地醒过来, 霍地卷身坐起来, 仰头向黑暗中祈祷:“大慈大悲威德世尊, 求您来收拾一下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吧!”   如来世尊不肯显灵!   黑暗中, 两双银眸灿若天星,洋洋得意瞧着她发笑。   阿泰走上来,把妻子摁进被窝,“你乖乖睡觉, 老子有硬仗要打。今天不把他收拾趴下喊爹,老子誓不为人。”   锦娘瞪着一双睡成三眼皮的大眼,抱住他的腿哀求,“赌啥都行,别动不动就把魂儿拿出来玩。还是斗银子吧,我把首饰都捐出来,你们随便斗,好吗?”   男人们发笑。   墨君寰道:“别担心。我们就只是出去下盘棋。”   “别出去,就在这儿下吧。我一点不嫌吵。”锦娘见拗不过,无奈地躺回被窝,“都悠着点,别动不动就玩命献祭。卧室里都阴森了……”   墨君寰在她脚头坐下,笑道,“献来献去,左右在自家人身上。怕什么?”   阿泰也说,“他拿老子当自家人,老子就不能跟他客气嘛。来,兄弟!”   黑暗中,响起来棋盘落子声。轻盈得不打格楞,“嗒、嗒、”滴淌下来。   明明有着急风骤雨的凶残,听着听着,却又不乏岁月静好的况味。   锦娘提心吊胆听着,不一会儿,竟受其催眠,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次日醒来,询问输赢。   两人都是嘻嘻一笑,告诉她是平局。   锦娘不怎么信……   可是,她实在瞧不出谁像丢了魂的样子。   这种鸡飞狗跳的节奏下,她的日子迈着醉汉似的步伐向前。照样也一天天流逝了。   天气极冷。   寒气渗透了大山和盆地,处处如静止了一般冰冻着。   因邪教头子放弃了毁灭世界的计划,波谲云诡的天下局势悄然变得太平。村民也从“诅咒”中得以解脱,一切恐惧和荒诞的暗流戛然而止,不再漩动了。   锦娘经常站在竹林边眺望。感觉村庄就像逆来顺受的老黄牛,无论受多少折磨,最后都能原谅这世界,打起精神过日子。   她不由想,道,应该就在这其中吧?   世尊所说“由爱入道”,又是怎么回事呢?   ——每个忙于家务的罅隙间,她总是忍不住要参悟参悟这个命题。   一天天过去了,家里两个男人好像斗上了瘾。   或许是因为一体同源之故,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输赢往往只在豪微之间。剑逢敌手,旗鼓相当。   他们时而跑去山上过招,打得满山雪雾,鸟兽皆惊;时而深夜坐谈,唇枪舌剑,字字藏锋。   ——每次都拿魂魄作赌。   起初锦娘还心惊胆战。   生怕其中一个被玩死,但是随着日子流逝,好像谁也没变成没魂的傻子,她也就淡定了下来。   即便夜里满屋飞着幺蛾子,也照样呼呼大睡了。   他们变着法儿争宠夺妻,好像斗出了一份惺惺相惜的手足情。渐渐的,竟然心平气和坐下来,品茗对饮。   一起纵声大笑,一起谈古论今……   前一秒还剑拔弩张,后一秒又能花好月圆。两人都绝对的收放自如。   也许,一个棋逢对手的知己,就像真爱一样百年难遇。   锦娘有时觉得,他们好像乐在其中,十分享受。   不知何时开始的,她觉得他们变得像极了。   明明身高不一样,长相不同,却越来越有惊人的神似。   有时,她在厨房里做饭,秦漠与其中一位在外头说话,她竟然听不出是谁!   君寰如今丢弃了帝王作派,受阿泰感染也开始自称“老子”。   每逢张口说话,都是拽得要上天的口气。分明就是另一个泰哥。   可是,她走出去一瞧,分明又是那张美绝人寰的脸。   她多次惊疑地问他。“你没被泰哥附身吧?”   君寰会不屑地回她,“怎么,就准他成天像个土霸王,我就不能放开手脚过日子?”   这话说完第二天,他也开始赖床了——也要她哄了才肯起!   两人似乎经过一种神奇的谋合,性格同时升级,变得更狂拽,更聪明,更豪爽,更温柔,更会调情……   除了相貌不同,几乎毫无二致。   锦娘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但是想不出道道。   若说完成了灵魂融合……其中一个不是应该失去知觉么?   难道真是因为英雄相惜,潜移默化影响了彼此?   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天中午,她正在厨房烧饭。   墨君寰可能饿了,晃着步子进来觅食。见案台上有一盘红烧野鸭,径直端起来吃。   锦娘抱膝坐在火膛前,瞧着他把骨头嚼碎咽了下去,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他望着她的傻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轻轻把盘子一放,在她旁边单膝跪下来,用那自带催|情特效的声音说,“噢,锦娘,我的小美人……怎么啦?”   锦娘被撩得目眩神迷,半晌,红着脸问,“你怎么也叫我锦娘啦?”   “还不是跟你泰哥学的?”他毫无破绽地说。嘴角噙着一抹微笑。目光里漾动着克制的深情,沉静又温柔如涓涓细水,倾注在她的脸上。   锦娘满脸通红,感觉简直生受不住,拿手掩住脸不敢瞧他。“啊哟,我去。我做饭呢,别乱放电好吗?”   君寰又笑起来,撸猫似的摸着她的脑袋。   锦娘勉强抬起头,清透的大眼充满狐疑打量他,“你们是不是瞒着我搞了什么猫腻?我觉得……”   ——整天被两个男人以相同的方式撩得死去活来,也太可怕了。   墨君寰弯起眼睛一笑,答非所问道,“我的宝贝,每天这么重的家务,是不是很辛苦?以前贵为王后,现在如此操劳,也真难为你。”   “……还好吧。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我就喜欢做一些单调枯燥的事。”   她心不在焉地答完,忽然带着犹疑问道,“寰哥……献祭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为何这么问?”   “我……”她那清透如宝石的眼睛注视着他,“就是想深入了解一下。”   墨君寰“唔”了一声,低缓地说:“献祭是一种自我舍弃,一种布施。献祭魂魄,就得心甘情愿受对方的净化、同化和控制。就是这么回事。”   “会……死吗?”   “如果对方选择吞噬,就会死。”墨君寰凝视她的眼睛,“如果对方只是控制,献祭者就会成为傀儡。”   锦娘目光游移,静静瞧向火光里,小声问道,“那……你被泰哥控制了,成为傀儡了吗?”   君寰哈哈大笑,然后说,“胡说八道。老子有那么弱吗?”   锦娘陷入一团乱麻,沉吟半晌,径直问道“……为何感觉你们越来越像了呢?”   墨君寰忍俊不禁,忽然叉着她的胳肢窝把人抱起来,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锦娘:“……!”   天啊,他刚吃过鸭子!简直太恶劣了!   她又羞又气,捂脸向屋里告状,“哥,有人非礼——跟我没关系的!”   “嗯,给老子狠狠抽他。”   ——里头的领导给了一句指示。   真的不大对劲!   领导的语气是含笑的,好像在逗她!居然一点醋意都没有。   锦娘转着眼珠子,真是不敢置信。   难道他俩打算“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了?   这天夜里,她睡得正香时,忽然感觉有人在对她做坏事。   这个月来,她和丈夫的相处就像兄妹,基本没亲热之举。   一来,他的身体不宜再摄取灵气,二来,也怕另一个心里不舒服。   大家心照不宣地克制着。   但是现在……   她快被他炽热如岩浆的温度烫伤了。   凶猛充满攫取性的亲吻,就像饿虎扑食一样。   锦娘捶了捶他的背,忽然发现男人身后头发是披着的——天啊,不是辫子!   她大吃一惊,连忙摸摸他胸前……我去,没有胸毛!   她用力把他推开,连声说,“不行,不行。我……”   对方银眸弯弯,温柔凝望她一会,用她熟悉得要命的语气说,“莫怕,我的锦娘……是我。”   锦娘僵硬了半晌,忽然崩溃地给他跪了,“我的大王——小的脑子太笨,求不要玩我了好吗?” 第68章 真相   “没出息的家伙。”他含嗔带笑, 软语责备道,“自己男人都认不出!老子白疼你了。”   锦娘不太高兴,“你是不是打算成精了……再玩下去, 我的脑子要崩了。”   一声轻笑飘落,四壁的灯亮了。   柔和的光晕洒落下来。穿着一身宽大雪白寝衣的墨君寰坐在床上。   一腿伸直,一腿弯曲,姿态闲适洒脱,集阳刚与美色于一身,像童话里走出来一位国王。   锦娘眯眼瞪他一会,宛如审视一个危险又美丽的谜。   她甚至没法把“寰哥”喊出口, 只充满困惑地问, “还有一个家伙呢?”   门被拉开了。   阿泰掀开帘子走进来。一如既往极度豪放,身上啥也没穿。   如洪荒古境中走出的一位天神, 雄伟, 狂野——光溜溜的, 简直不要脸。   锦娘早习惯了,目光只看他的脸, 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那张天生凶戾的脸被眼里的温柔中和了, 显得威严又沉静, 与平日的他没有两样。   “哥, 你们……在搞什么怪?”锦娘困惑地问。   阿泰不言不语,上前把爱妻搂入怀中,动情地抚触着。   好像第三人并不存在。   锦娘:“……!”   这简直是小黄|文的剧情现场啊。   她满面通红推开丈夫,“打住, 我还要脸呢。”   阿泰笑了,“笨家伙,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现在还瞧不出么?”   锦娘目光微动,“你们果然是……融合了么?”   “嗯,当然。”   锦娘顿了一会,困惑地问,“可是,怎么有两个身体?”   融合之后,难道不该一个身体失去意识么?   阿泰如魔术师一般神秘微笑着,“明明只有一个身体嘛,我的锦娘。”   锦娘:“……”   难道我眼瞎了么?   阿泰移开目光,缓步靠近墨君寰……然后,走进了那具身体里!   锦娘倏然瞪大眼睛。   ——他们重合了,变成了一个穿衣服的阿泰!   她呆若木鸡,讷讷地问,“这怎么可能呢?”   灵魂融合也就罢了,身体为何也能融合?   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用兽骨、云砂、软铁造出的奇怪种类啊……   “怎么不可能,我的锦娘?”他上前搂住她,用磁性爆表的声音问道。   锦娘摸摸他硬梆梆的铁臂,与从前的质感毫无二致。   她沉默着,从头清理着思路,问道,“首先,魂魄确实融合了是吗?”   “嗯。没错。我的傻家伙。”   他噙着笑意,那张脸因为这笑容显得惊人的性感。   锦娘却不为所动,强行压制着心头的情绪,疑惑道,“……是寰哥输给你,主动献祭了吗?”   “不是。”阿泰卖关子停顿一会,才宣布答案,“是我们互相献祭。”   “啊……”   阿泰欣赏着她恍然惊悟的脸,补充解释道,“一点一点的献祭,承受彼此的同化和控制,最终互相渗透,融合,形成一个完整的灵魂。就是这样。”   锦娘定定的……眯着眼睛。   阿泰又琢磨不透自己的妻子了。   隔了一会,用朗诵诗歌一般的语气说,“我变完整了,君寰也变完整了。我们的意识完全契合,就像蝴蝶左右两侧的翅膀,完美链接到一处,组成一只漂亮的蝴蝶住进了这个躯壳里……我们谁也不会崩溃了,我的锦娘。”   锦娘泪花儿翻涌,死死抿着嘴唇。   “……莫哭了。你为了这事儿流的泪够多了。”他靠着衣柜坐下来,把妻子放到腿上,温柔地哄着。   锦娘克制住哽咽声,强作平静地问,“是今天才最终完成的吗?”   “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扬起嘴角微笑,“彼此试探,商量,付出耐心和信任,最终走到这一步。”   锦娘注视了他一会,有点突兀地问:“这个过程中,万一有人起吞噬的念头,另一个就会万劫不复吧?”   阿泰的眸中稍纵即逝闪过一抹精光。   半晌,他用读心灵鸡汤的口吻说,“这需要绝对的信任和勇气。尤其对我们这种走一步算百步的人而言,要做到毫不怀疑十分困难。因为我们……都爱着你啊。”   锦娘伸手抚摸他的脸,目光直直凝视他的眼睛,轻轻咬住颤抖的嘴唇。   丈夫低了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目光温柔得近乎忧郁。   他贴近她的脖子,哀求似的咕哝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快问吧。我太饥渴了,浑身都快痉挛了……”   锦娘表示没兴趣,推开丈夫,问道,“哥……那你们的身体为何能融合?”   “没有融合,锦娘。身体只有一个。”   “嗯?”   阿泰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诉说道,“我们完成同化之后,君寰用附身之能与我链接融合,一起住进了这身体里。他说,这身体本钱好,能给你这世上其他女人都得不到的满足。”   “你别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歪。”妻子红了脸,不耐烦地推推他,“直接切入主题好吗?”   丈夫漏出老流氓的魅惑笑声,“噢,好吧。”   “然后呢?”妻子催问。   “他一起入住这具身体后,我们的魂魄组成一只完美的蝴蝶,彼此都感到惊心动魄的健全,那瞬间的感觉简直可以上天入地,力量变成双倍,智慧变成双倍,对你的爱也成了双倍……”   锦娘静静听着。   阿泰说,“然后,我们发现居然还多出两个能力。”   锦娘目光微闪,“难道……”   “你想到了?没错,就是□□和变形。”   锦娘:“……!”   阿泰低沉问道,“还记得那个天魔女李燕妮么?”   “谁能忘了她呀!”   “君寰从她身上挖出的花……里面有神奇的力量,被我融合了。然后,就获得了这种能力。”   锦娘惊怔半晌,才回神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她是如何来这时空的。我没有送她来,而她脖子上却有一朵花,而且对我是绝缘的。”   阿泰感慨一叹,“她的花里藏着一个强大的楞严咒印,每次当她出入上头的空间,其实都在削弱和剥夺她的力量……我想,这一切应该是我佛的安排吧……既是除魔,也是超度。”   “……原来如此。”   锦娘不露任何表情,静静地把丈夫说的话细捋了一遍,“哥,那君寰哥原来的身体呢?”   “啊……”丈夫微妙地犹豫一下,“……他毁掉了。”   锦娘惊疑,“为何要毁掉?”   丈夫说:“……因为我对太阳发过誓,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然,我现在宁可违背誓言也不愿这么做。但是,他自己为了成全我的誓言,自己毁了那具身体。”   锦娘怔怔瞧着他的脸,咬唇沉吟着。   丈夫审视她的表情,“这件事请你谅解,宝贝。是他自己同意这么干的。”   锦娘未置可否,露出一种似乎羞涩、似乎难过的笑容——表情异常的沉静。   阿泰低头亲吻她的脸,呢喃道,“还有什么问题吗?啊,你摸摸我……好难受。”   “再忍忍。”妻子冷静地瞥着他,“那么多天都忍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嘛。”   阿泰缓缓顿住,瞅着妻子的脸庞,“……你,是不是还想问什么?”   锦娘弯起嘴角微微一笑,过了一会,用很缓慢的语速说:“我只是有个小小的想法……呃,万一在你们互相献祭的过程中,有一方产生了邪念,把对方给吞噬了,然后又获得了分|身和变形的能力……我肯定也分辨不出来吧。”   房内空气一滞,滑入一片死寂。   阿泰凝固成了一尊青石雕,眼睛使劲地瞧着妻子。   锦娘的目光与他对峙着,表情如刷一层霜。脚下缓缓往后退,“所以,你究竟是谁?”   阿泰凝望着她,平静地问,“锦娘,你希望我是谁?”   妻子拔高了声音,近乎吼道,“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要的是真相!”   丈夫喉头耸动,用力地盯了她好半晌。   狂野粗悍的身躯在她面前诡异蜕变,现出了墨君寰风华绝代的模样……   一瞬间,锦娘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如纸。   “你杀了我丈夫!”她的嗓音像被揉皱了,听上去跟平时判若两人。   墨君寰眼里闪过难以言喻的痛苦,上前要抱她,用哽咽的声音说:“锦儿,阿泰他还活在我的体内……虽然被吞噬,但他的意识与我融为一体。”   锦娘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冷酷,“别真当我傻子,所谓吞噬就是要覆灭他的主体意识,只接受他的记忆和灵魂力量。一旦吞噬,世上就没有他了!”   她的眼底泛起红光,手心里上万根花丝缓缓拧成一根无坚不摧的铁棍。   墨君寰凝眸瞧着她,“……那晚,你跟阿泰说你还爱着我,莫非这是假的?”   “你认为呢?”   锦娘的眼底流着一条冰河,“你十年前就来了这里,利用兽祸杀死了四奶奶的小孙女。她是我在人世轮回的第一世。你亲手割裂了她与秦漠的姻缘,就是想毁掉后面的五百世!你千方百计想吞噬秦漠,因为他是你的第一世!可以用来修补你的魂魄!”   墨君寰表情莫测地望着她,“既然你知道这些,说明你并不爱我……吗?”   锦娘悄悄拧聚花丝,冷冰冰控诉道,“……我被天魔女诬陷之后,整个联盟都在指控我,辱骂我,你只顾醉心于学问的钻研,想过我的处境,试图拯救我吗?你知道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抑郁而死么?我被推入虫洞后,你有派兵去找过吗?……就算你不是杀害我的仇人,可是,在当年那么多的痛苦之后,你以为我还会爱你吗?”   墨君寰并不辩解,眼底泪水汩汩往外涌。喉头痉挛一般滑动着。   就在锦娘的花丝如闪电般割向他的咽喉时,这风华绝代的男子忽然摇身一变,又成了阿泰的模样。   他像一条久违了主人的大狗扑向妻子,“媳妇,活下来的是我,那小子最后一祭想吞我,被我一个楞严咒印弹回去,把他给反噬了。”   锦娘僵硬地停顿着,紧紧盯着他的脸。   他单膝跪下来,饱含委屈地望着她,“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要骗我?我以为你想要的是他……中午我变成他的样子亲你,你也没拒绝,你骗得我心里好苦。”   锦娘的目光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寒意逼人,“你花样百出,说再多我也不信了。”   阿泰连忙把膝盖往前挪,小心翼翼抱住她的腰,“媳妇儿,你要信我,我刚才变成他,是以为你更喜欢他漂亮的皮囊,我……大错特错了。”   锦娘用花丝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这力量足以掀翻一座小丘,丈夫铁打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锦娘自己倒疼出一身冷汗,捂着手,浑身僵成了一根棍子。   阿泰心疼疯了,连忙度了一些灵力过去。“好了,不气,不气了……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赖床了,行不行?”   锦娘一把推开他,用无情的语气说,“让我进你的意识看一看,不然没法再信你!”   “好,我什么都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对喜欢君寰的同学抱歉一下。线索早就铺好了,作者不能不圆上。   来梳理一下他们的心理:   一:男主关于美丽的蝴蝶是屁话。撒谎。他是灵魂的绝对主宰。这样说只是怕妻子伤心。   一:君寰对女主的感情,是深恨加深爱,比较复杂。他如果得到女主,将会是一场痛苦的虐恋。他一开始就存了吞噬之心,利用献祭诱惑阿泰,在最后关头对他进行吞噬的。当然,阿泰也是。   两人都很强大,不可能与人分享自己爱的女人。必须有人被炮灰掉的……作者也有一点心痛。   二:女主对他并非没有感情。甚至说仍然爱着也不为过。毕竟是原身丈夫。但是,她绝不可能再回头了。割裂姻缘链的事情让她不能原谅。   这里面的种种心理活动是一场爱情罗生门。能写好多章。篇幅关系,我就不啰嗦了。   关于秦漠,有同学会关心如果他娶男主的女儿算不算有悖伦常?   答案是:不算。男主、女主的魂魄都变了。他们早已不是五百世里的那滴水了。 第69章 回头   锦娘从丈夫的意识中出来后, 长久没有言语。   阿泰搂住媳妇的腰,“你看到了,我没骗你吧。”   “是你……是你就好了。”她声音飘渺, 失魂落魄地庆幸着,喃喃地说,“是你就好。我只要你。”   丈夫细品她的神情,轻声揣摩道:“哟,是不是高兴过头了,这模样看上去……怎么都像伤心欲绝嘛。”   锦娘瞧他一眼,抚了抚鬓丝, 语气倔强地说:“我没伤心啊。他不过是我抛弃的人。我反正没有回头路了, 为他伤什么心?”   说完这话,她虚弱地咳嗽一声, 令人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来。   银色花浆般浓稠、芳香而凄美, 滴落在丈夫身上。   阿泰惊恐地瞪直了眼:这是伤到心脉了, 五脏六腑都伤透了。   ——这就叫高兴?   锦娘怔怔站立着,都没意识到自己吐了血。   然后, 她像游魂似的走到铺被的地方, 掀开被窝躺了进去。   好像要说服自己, 轻声嘀咕道:“他没了也罢, 我终于可以平静了……”   阿泰盯着妻子瞧了好半天……   感慨万千地叹道,“锦娘,我总算明白啦。哎,真是要命呐, 你这痴女子!”   “你悟到了什么?”妻子目光涣散,失神地瞧着房梁上。   阿泰无奈又心疼,撇了一下嘴角,“悟到你有多么痴。小漠大大地不及你啊。”   他走到被子边斜躺下来,看着平静成一个纸人的妻子。抚摸她冰凉的脸,用饱含禅意的声音问道:“如来叫你回头,你回头了没?”   隔了半天,锦娘才回应,“我回不了头啦。我只能这样到底了,哥……”   她又轻轻一咳,嘴角又溢出血来。   阿泰连忙用袖子接着,皱眉叹道,“哎,你这家伙沉浸在魔境深处啦。老子不把你捞出来,就要没媳妇啦。”   “我困了,想睡觉。”她翻个身,闭上眼,肺痨似的咳嗽着。   丈夫把她抱进怀里,“乖,不要睡啦。来,来,我问你几件事。”   锦娘不反对,不挣扎,像根枯木头倚偎在他怀里。不言不语。   阿泰说:“我问你,上头的空间原先不是在这里的吧?”   锦娘沉默着,半晌,才静静地说:“没错。是我把它折叠过来的。”   他用手指轻柔地梳理妻子的发丝,“唔,你既然把他抛弃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呗,为何还多此一举,把那空间折叠过来?”   妻子不说话。   阿泰无奈,拍拍她说,“乖,来跟我说说嘛。”   “没啥好说的,我心肠恶毒,想报复他。想让他亲眼看着我有多幸福!”   阿泰轻声叹息,“想让他看着你幸福,大可找另外一个男人嘛!以你的容貌,多少男子愿意匍匐在你脚下,是不是?你何必费劲心机,又是割裂魂魄,又是求如来帮你造人呢……”   隔了好一会儿,锦娘才说:“……因为别人我不习惯。”   “啊,但是我这个男人,你为何能习惯呢?我这样一个用兽骨、砂石混搭出来的怪物种,你简直爱不释手嘛。”   锦娘轻微地颤抖着。良久不语,好像被审判者逼到绝境的囚徒。   阿泰说:“因为我是他的一部分。对不对?”   锦娘缓缓掀开眼帘,空洞地望着壁上的灯,“我立过誓言嘛!誓言岂能轻易违背?说好生生世世只要这一个,我要其他人,岂非太没意思?”   阿泰长叹一声,“痴女子啊,你当初割裂他的魂魄,真是想报复他对你的漠视吗?你把他放在上头,真是为了让他瞧着你幸福?”   “不然呢……”锦娘淡淡的,用没有力量的声音反问。   阿泰咏叹一般缓缓地说:“……其实你呀,自始至终都在等他回头啊!你想的既不是报复,也不是惩罚!就算以为他杀了你,你也没想以牙还牙,你要的不过是把他从佛门夺回来吧……”   锦娘静寂无声。   丈夫以逼问的语气说,“你自始至终都在想延续那个生生世世的誓言,我没说错吧?!”   妻子如寒风中的小叶子,瑟瑟地颤抖起来。   他心如刀割地把她搂紧,“他是聪明人,一早窥到你的用心,出于报复也好,为了道心也罢,果断把你们的姻缘链给割了……哎,我佛慈悲,这给了你这家伙多要命的打击啊……”   妻子死死咬住嘴唇。   他轻轻吻在妻子额上,好半晌才抬头说:“但是,即便到这时候,你还没死心。你剥离了主体意识,只保留着一份单纯的记忆来与我过日子。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每天都在等……”   他再次忍不住心中的怜惜与疼痛,叹出了声,“所以,当他跟我们回家那天,你几乎等不及就提出,要帮我们这两片破碎的镜子拼起来。你希望我们融合的,你想要那个与你轮回五百世的丈夫。”   锦娘捂住眼睛,摇头道,“不,不对。我不要你们融合,我只要你就够了。你是最好的。”   他亲吻她的额头,尽管心中舍不得,却依然剖开了她的伤疤,“不,你一开始想的就是破镜重圆。可是,当他说变化了的两滴水融合,不可能再是原来的水之后,你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你害怕我这纯粹的一半被他玷染,连自己最后的念想也保不住,所以又开始担心我们融合了。你每天都活在梦魇般的恐惧与纠结中……自以为很平静,其实每夜的梦里都在惊悸……老子揪心到现在,总算找到你的症结了。”   锦娘被击溃了……   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丈夫默默凝视她指缝里渗出的泪。等她哭到打嗝了,帮她捋了捋心口,“所以,当时你说自己悟了,世尊说你这是魔的悟。为啥?因为那时,你这痴丫头心里还在盼他回头啊!你悟了个屁!”   他哄孩子似的抱着她晃了晃,无限哀伤地说:“……他后来果真回头了。但已不是当初那滴水了,连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想与人融合,老子也不想。所以,两虎相争,必有一死。这时,你真正的苦果就来了。好端端的半个人死掉了。你感到了撕心裂肺,对不对?”   妻子嚎啕大哭,良久,泣不成声道,“我若不是……在虫洞里……觉醒那五百世记忆,他出家……便也罢了。但是,一世一世恩爱地走过来……我怎么放得下?”   “说你痴还真不假!出家就不爱你了?我告诉你,真正的出家人都是带着爱上路的!佛家讲慈悲,慈悲就是大爱啊!他那是觉悟了大爱,要去证道了……儿女情缘凋谢了,世间却多一尊佛,有何不好?枉你五百世记忆加持,就这么点破觉悟。哎……这痴病入骨,老子可能得耗一辈子来治你。”   锦娘大哭。   丈夫只是瞧着——流眼泪总比吐血好。   一阵致命的伤心淌过去后,锦娘稍微控制了自己,用一双悲伤的泪眼瞧着丈夫。   阿泰对她怜悯地笑了笑,“瞧瞧你,折腾出一摊事来,比摩登伽女还难度化!她没有五百世的记忆,佛祖给她一盆洗澡水就搞定了。你不一样,给你一盆洗澡水……肯定要端起来喝了。”   她别开眼,抽噎了几下,才说:“……你不也说会一口闷?”   他把眼一瞪,“老子一口闷是大无畏,你一口闷就是愚痴。境界不一样的人,干的事儿意义能一样吗?”   锦娘:“……”   “好啦,不要再哭啦。”他用袖子帮她擦眼泪,又弯眼笑起来,“五百世的花凋谢,现在的我们就是它结出的籽。咱把花儿开得美美的,不好么?”   锦娘浑身脱力,愣了一会神,轻声说:“可是,这样还有何意思?花儿终究要谢的,我为何要傻兮兮让它开呀……”   丈夫似笑非笑,“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悟了,悟到了四大皆空?”   锦娘:“……”   丈夫毫不客气给了她一句评语,“就知道你。老子明确告诉你,你悟到的还是个屁。刚才是痴,现在是愚!”   锦娘被他把所有路封死,只觉一颗心飘无所寄,在空玄境界中浮沉。整个人懵懵怔怔,说不出话来……   丈夫打量她的表情,好像断定菜能出锅了似的,煞有介事地说,“嗯,我看火候差不多了,你该回头啦。”   “回头……”锦娘凄然抿了抿唇,“我这种人还能再回头吗?哪里才是我的岸?我害了人啊。”   阿泰充满肯定地说,“我说能就能。不但能,而且岸上还有好光景在等你——走,咱们去你来的时空瞧瞧。”   “诶……”锦娘的目光里多了一点力量,如同灰烬里燃起了火星子,“哥,去干嘛?去杀掉我这个魔吗……要不,干脆灭杀在虫洞里吧!”   阿泰轻轻呼了她脑袋上一巴掌,“滚蛋!少瞎出馊主意,听老子指挥。”   锦娘泪眼汪汪,扶着脑袋,“那……”   阿泰想了想,果断地说:“去你当初被天魔女杀害的地方。”   *   银河帝国,太空城外。   一座青虹似的通天桥昂首探向星空深处,线条写意,光辉夺目,如同有人大笔一挥,画了一条迷你的小银河。   阿泰站在桥头向下看着。   冷银色的太空城里,到处灯火如昼,如一座风格傲慢的天堂盘踞在虚空中。   头顶上,便是绚烂迷离的星河。流星飞落如雨。   尽管接收了君寰的记忆,此刻亲眼目睹,依然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锦娘抬手指了指,“这个是飞星桥。是皇室专用的观景桥。天幕是假的,流星也是人造的。这里其实还在城内。真到外面去,没有氧气装备可不行。”   “我的好家伙,”阿泰用乡巴佬的语气说,“原来你是这里的皇后哦,难怪四奶奶说你是天女下凡……嫁我这大老粗真是委屈你了。”   锦娘嘟了嘟嘴,没心情陪他逗笑,碰碰他的手臂说,“我就是在那桥上被天魔女杀害的……”   “那朵花呢?不是说被她推下了虫洞了么?我咋看不见?”   “它是突然出现的。推下去的一瞬间功夫,把我吞噬了。”锦娘露出回忆的表情,“按道理,它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但是……”   “啊……”阿泰恍然点头,轻声问道,“他们还有多会儿来?”   “……你看。”   阿泰定睛一瞧,只见一男一女从城池顶部走出,向桥上漫步了过来。   他们穿着未来时代的衣裳,简洁华贵,气度十分雍容。   女人的容貌和锦娘一模一样。   身穿一袭白绒冬衣。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   行走时,仪态端雅天然。下颌收紧,一对清灵澄澈的妙目凝视着前方。一身光华,皎若明月,湛若仙泉。是浑然天成的高雅,毫不做作。   既有大国国母之威仪,又有谪凡仙子的出尘……   骨子里散发着一种至圆至善的美好……真的是好看极了。   只是,她的眼底却浮着一丝凄苦之色……   恐怕正为了诬陷之事忧恼不已吧?!   阿泰抬手在结界上加固了一层,顺便瞄了妻子一眼。   想到她这样一个令天下仰止的女人,如今成天蹲在灶膛前烧火做饭,勤勤恳恳劳作,哄他起床,替他洗衣……不知为何,整颗心脏疼得皱起来,说不清是何滋味。   他想,“这等痴心女子,我就算把心挖出来献给她,又怎样呢?”   锦娘站在结界里凝视曾经的自己,以及走在她身边的“丈夫”。   两人以冷静克制的方式相处着。气氛十分清冷。   那时,她根本没分辨出来此刻的男人是天魔女所变。   因为她和丈夫平日的相处,大抵就是这模样。   他因为潜心佛学,婚后不久便开始持淫戒,两人几乎没什么亲热。   少年时花前月下的初恋,在婚后很快就变成了相敬如宾——宫廷侍者们都看在眼里。帝国上下盛传帝后感情冷漠。   所以,被诬陷之后,舆论一致认定她是因为熬不住寂寞才……   那两人缓缓漫步,向桥顶走去。仿佛要去摘星星。   远看去,如同一对鹊桥相会的仙侣。可是谁能料到,变成丈夫模样的天魔女会忽然对她出言羞辱?   那种心碎的感觉,至今想来如在昨日……   阿泰眯眼瞧着他们,揽住妻子的腰,无声无息飘了上去。   “墨君寰”冷冰冰地说:“因为我不碰你,就耐不住寂寞躺到了侍卫身下,你可真是我的好王后!”   阿泰瞧着前世的妻子脸上那种心碎,简直一刻都不能等。   他变成君寰的模样,大步走出了结界!怒斥道:“好个无耻大胆的混账!”   天魔女面色大变,而那王后也惊得凝固了。   阿泰上前去,一把掐住假君寰的脖子,狰狞地说,“让人恶心的东西,你的兴风作浪到此为止了!”   天魔女满脸涨得青紫,那张“君寰”的脸开始走样,如同换面具似的,变成一个个不同的人。   王后满面骇然。   “咔嚓”一声——阿泰毫不犹豫拧断了她的脖颈。   结界里,锦娘睁大了眼睛。   两世淫|乱的“她”,都被“丈夫”杀了……因果交织,真是玄妙莫测。   丈夫眯眼停顿着,盯着天魔女变化不停的脸,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目光缓缓投向桥下。忽然抬手,将残余着一丝温度的天魔女扔了下去!   幽暗的虚空中,忽然现出一个气势恢弘、强悍到极致的花形虫洞,将那天魔女吞噬!   阿泰立即使出全身灵力,向花中打入一个强大的楞严咒印!   锦娘浑身的鸡皮疙瘩立了起来!   所以,李燕妮重生在那个小村庄里,竟是泰哥亲手送去的!   她红痣里的咒印也是他亲手打上去的!   阿泰激动地喘息了一会,忽然仰天大笑,朗声道,“哈哈,因果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哈哈……”   王后惊疑道:“陛下……你?”   阿泰扫她一眼,变回了自己狂野的模样。王后一惊,连连后退。   他撇了撇嘴,温柔地说:“我乃天外之人,奉我佛安排来救你一命!你如今身陷舆论漩涡,赶紧向你那浑浑噩噩的丈夫求助吧,他自有办法帮你洗脱恶名。先过了这一关,来日缘聚缘散且由他去,切记啊,切记!”   王后那双清纯的妙目打量着他,“刚才多谢阁下救命,不知您是……”   阿泰没有回答,转身走入了结界,揽着妻子离开了。   他的心情似乎十分愉快,眉眼间都是阳光。模样简直撩人。   锦娘扭头向后瞧去。   那个穿着白衣的自己立在桥上,沐浴漫天流星的微光,有一种说不出的孤清。   “好啦,锦娘,莫要瞧啦。她会过上好日子的。”阿泰拍了拍妻子。   锦娘回过头,轻声问他,“哥,天魔女这一下去,就成为我们那一世的李燕妮了吧?”   “老子不把她丢下去,君寰兄如何能从上头下来?他不下来,你这痴女子如何能回头啊?锦娘,因果妙不可言呐……”   他哈哈一笑,豪气干云地说,“走,咱们去一年后,去庙里瞧瞧我那君寰兄弟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君寰会不会记得他们呢?…… 第70章 新誓   沿着此处时间而下, 到了此处世界的一年后。   此时,惊动帝国的王后出轨丑闻已昭告天下,真相大白。   此时, 帝王已割舍情缘,拜入空门,成为佛前尊者。   寒冬时剃度受戒,待春暖花开,已证得大阿罗汉的果位。   天降甘露花雨,举国震动……   夫妻俩来到山底时,看到山顶上有一座庄严的山门。辉煌的金殿碧宇, 巍立在尘寰之上。   从山底瞧去, 是千二百五十级白色石阶,通天直上。夹道密植各种花树, 这时节樱花当季, 满天花雨缤纷。   处处瑞蔼盈然, 气象超脱圣洁。   正是一片“无上胜妙地,离垢清凉园”。   夫妇俩静静欣赏一会, 缓步香茵, 拾阶而上。   还没走到半山, 山门忽然开了, 一行僧人鱼贯而出,走到槛外。   看样子是要下山托钵行脚!   阿泰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落发的昔日帝王,如今的大阿罗汉。   气宇轩昂, 高大庄严,样貌之清圣美妙更胜往昔。   那僧侣的目光瞬间飞了过来,落在他们脸上。静静的凝望中,有无尽前世今生的唏嘘,全化作诗意融入了四周花雨。   他身后的僧人们排成一列,徐徐步下台阶。僧衣飘举,威仪俨然。目不斜视向山下去了。   此时静谧,仿佛时间流沙里遗落的珍珠,温润,清美,胜却人间无数。   许久,他迈着轻盈庄重的步伐,缓步走下台阶。   唇边缓缓漾开一朵温暖的笑来。合十道:“贫僧早知故人会来。”   阿泰哈哈一笑,点了点头。合掌还了礼。   锦娘的表情定定的。   听了他的话,只觉识海中星移斗转,花开花落,一场梦幻泡影、如露如电的生灭轮回,在她眼前奔流而过。   曾像大山一般压着她的五百世记忆,静静坍塌,化为了烟尘。   心间有风吹过,扫净灵台。瞬间尘滓尽散,往事都变得轻若鸿毛了。   她终于可以平静了!   锦娘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享受着此刻无以伦比的解脱感。   “我佛慈悲,赐我一场梦……”绝美的僧人温柔地说。   阿泰抠着掌心的痣,取出一朵美轮美奂的花,含笑放入僧侣的钵中,“那可是一场黄泉梦,这朵彼岸花供养你吧。”   僧侣会意而笑,目光柔和地瞅向锦娘。   锦娘默默合掌,庄重地弯身行了个礼。   花开花落,一切只在不言中了……   *   回到自己家中,天色还没亮。   一轮满月挂在半空,月光温婉如水。   锦娘洗了个澡,端着一杯热水,坐到窗下。   如大梦初觉。身上既疲惫,又轻松。说不出的舒适。   阿泰拉开门走进来,打量了妻子几眼,“不想问什么?”   “没兴趣问。”她歪着头一笑,“今儿不想给你表现的机会。”   阿泰在她跟前盘腿坐下,“你不问我偏要跟你说说。”   “可我不爱听啦。”妻子巧笑嫣然。   他扭起嘴角发笑,隔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告诉她,“那场事并非你的错。君寰贵为佛前尊者,佛为何任由你割裂他的魂魄,行出不慈悲之举?因为本意就是要度尽所有人心中魔念,你,君寰,天魔女,灵玉……最后,让我们大家各自轻松上路。”   “咦,灵玉也算吗?”   “算。”阿泰带着玄妙的微笑问她,“你当初为何把灵玉带这里来?”   锦娘喝了一口水,想了想说,“当时我被天魔女加害后,心里很愤怒。因为觉醒了记忆,知道她在轮回到灵玉那一世时和我们结冤的,所以,我去把她掳了来。”   “如来说,你们有此一劫,是因往昔曾造恶因?”   锦娘叹息道,“在那个叫华国的时空,灵玉曾想夺我的丈夫,□□了我,想以暴行毁了我。幸亏他来得及时,把我救下了。之后,以牙还牙进行了报复。找了几个流浪汉……”   阿泰恍然点头,“然后,遭遇暴行的灵玉被天魔趁虚而入,种下了魔种。世世遇到此缘,就会成为天魔女……她在这一世险些又遭此厄运。但是长贵出现,把恶因覆灭了。你看无形之中,她也得解脱了。从一个潜在的魔女成了普通人。”   “可是,她若再遇到这种事呢?她的性格……”   “再遇到,这份因果也不在你我身上啦。当时,陆坤他们那样做是君寰的授意,万一成了事又是一场理不清的官司。当时我叹息长贵的命丢得太可惜,如今想来,他说命没有白送,原来有此深意。”   两人一时为因果之可畏唏嘘一番,感慨不已。   锦娘抱住丈夫的铁臂,轻柔叹道:“说起来,我们救下的王后,她没有五百世记忆,缘尽了,也就放手了,倒也算幸运。而我要倒霉一些,入魔后整天被那一幕幕恩爱折磨,诱惑着……佛若真想度我,为何要如此待我?”   “其中的深意谁又能参透?”一向聪明的阿泰也认了输,眼睛一弯,开玩笑道,“也许仅仅是为了把我赐给你?”   锦娘缓缓张开嘴,好似茅塞顿开,眼里渐渐亮起一抹欢喜的柔情,“说得有道理哦……对啊,可不是这样么!”   “还真信呐?”   “当然信。这样一想,我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啦。”她整个人都俏皮起来,眼睛放光地瞧着他。   阿泰垂眼,若有所思对她笑着。   这一刻,封闭许久的醋坛子终于揭了盖,颇有点自弃地说:“我这种不伦不类的、算不得人类的家伙,跟君寰老弟不能比啊。人家帝王出身,美冠三界,一出家就证得阿罗汉的果位。我呢,只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锦娘眨了眨眼。   ——不妙啊,秋后算账来啦。   她连忙勾住他的脖子,卖乖笑道,“哥——咱不跟那种抛家舍国的臭男人比,好吗?他怎么能跟你比嘛……”   阿泰忍住笑,故意板脸,命令道:“继续说下去。”   锦娘抽了抽嘴角,用认罪的语气坦白道,“其实,我是受记忆中的幻象所迷,觉得那誓言很了不起。感觉五百世都走下来了,就此断掉十分痛心……为何不能永远走下去呢?所以,才生出了疯狂的执念。其实,在我心里,原来那个丈夫也好,分裂出的君寰那一半也好,全都不及你。我是认真的。”   阿泰八风不动地板着脸。   “是真的。”她跪坐起来,软语求道,“哥,我现在已经悟了。我知道自己所求的,也许只是誓言本身。我现在都懂了,不再执着那些虚妄了。”   阿泰这才揪揪她的脸,冷哼一声饶过了她,“究竟是何誓言呢?”   虽然他心里有数,还是想让她说。   “不提也罢。”锦娘垂着脑袋,惭愧地嗫嚅道,“不知道咋回事,现在想起来除了丢人之外,啥感觉也没了。”   丈夫轻声失笑。随后,又迅速把笑意憋回去,“快说,老实交代。”   锦娘牙酸似的摸了摸脸,憋了半天才说:“……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与君世世共婵娟……”   “这不是老子跟你说的话么,咋又成了你五百世的姻缘誓言?”   “是因为这个誓言也映在你的潜意识里。”妻子咳嗽一声,“当初把你分裂出来时,我往你脑海里又植入的。咳,我这人真是有点不要脸……”   丈夫给她吃了一记爆栗子,“哼!这都什么破誓言!老子当时脱口而出时就觉得不吉利。心想,老子果然没学问,咋说这种屁话。没想到不是老子的错。哼,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听就透着一股苦寻不得的血腥味。简直跟诅咒似的!”   妻子连忙端起杯子,孝敬他喝水,“来,快消消气!”   “老子不喝。”丈夫瞪着她,“你要知道,誓言可不能随便发,就跟咒语一样,这些东西都是有灵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的锦娘,你是真的下黄泉了。”   锦娘装可怜,点头道,“虫洞里的苦堪比炼狱酷刑呢……”   “君寰进过一回亡荒之境,也算下了黄泉。”阿泰摇头苦笑,“要命,亏你抱着那狗屁誓言当宝,你瞧瞧……这是造的什么孽。”   锦娘怔怔的,不明觉厉,“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哥,你是不是故意的吧,彻底把我的旧梦捅碎了……我忽然有一种自己蠢得不能见人的感觉。”   他弯起一只嘴角一笑,用强硬的目光瞧着妻子,“碎掉好。老子给你一个新的。”   “不用啦。”锦娘连忙倾身抱住他的腰,“我是这样一个痴人,你何必再筑梦困住我!在一起时,我全心全意对你好;缘分尽了,大家和和和气地散,这才是正确态度嘛。就像你说的花开也会花落,宇宙规则不正是如此?”   她的脸颊贴住他胸前,用大彻大悟的语气说,“哥,我都懂啦……你别考验我啦。”   阿泰似乎怜惜,又似乎无奈,摇头叹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的满月。手中漫不经心抚摸着她柔软的脊背。   他持久地沉默着,似乎在酝酿着严重的大事。   锦娘好奇,抬头瞧他的脸。他静静垂下眼帘。   两人的目光相接,纠缠……   过了一会,他用异样沉静的语气说,“……锦娘,你可知我最喜欢你什么?”   锦娘不太好意思,直起身子说,“喜欢我勤劳,肯吃苦。很听话。”   丈夫摇头,嫌弃道,“你简直太勤劳了,老子让你陪着睡个懒觉都不肯。”   “好吧。”妻子笑了,“我以后改。那你定然是喜欢我的脸!”   阿泰勾唇一笑,“脸嘛,确实喜欢。怎么也瞧不够的。身子更喜欢,怎么享用也不够……话说,老子其实根本没怎么享用嘛。”   ——话音未落,胸毛险些被扯下一把来。   他佯装喊疼,“啊哟”一声,方笑着催促道,“你再想想,这些都没说中答案。”   “那我就不知啦。”锦娘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叫你喜欢……我这样一个痴人。”   丈夫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充满占有欲的目光直直伸入她的眼眸深处,无比认真地说,“锦娘,我最最喜欢的,便是你的痴啊……”   锦娘懵了。   “出家人看你的痴,只觉可悲。可我是在家的男人,对你这世间少有的纯情、痴心的女子,只有感到一次次动心。”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亮得像要扑食的猛兽一样……   他吞咽着激荡的情绪,用沙哑的声音说:“每次看到美若天仙的你坐在灶前烧火,我就会很动心。看到你蹲在地里挑菜,我也会很动心。看到你躺在我身边入睡,我的心简直快化了……而我最最动心的,却是看到你为了一个誓言上天入地,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那一份至真至纯的痴心,我真的、真的……爱到极点了,我的锦娘……”   锦娘:“……”   时间好像从她四周蒸发了。   他的喉结滚动几下,继续说:“锦娘,我不是前世那家伙。我不会出家,我也不会再入轮回!   我不许你生生世世,我只许你这一生到永远!   我会带着你成仙,成神,修到诸天神佛皆俯首!   我要带着你站到万界之巅!   就算宇宙粉碎了,我还要为你再创世……   我要给你一个真正的永远,我的锦娘……”   锦娘听呆了,泪珠子如断线一般滴落,“哥……”   阿泰用双手捧住她的小脸,无比郑重地说:“锦娘,我要你一直跟着我,与我双宿□□,痴心以对!只要你应了我,我一定为你挣下这个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泰哥既不入道,也不会入魔。他要做在世的大英雄,做到极致。登顶万界之巅去。   来看看他的设定:佛身一滴血,给他无边智慧;神兽之王的骨,给他无边野性;须弥山的砂与铁,赐他钢筋铁骨,做个永远不倒的英雄伟丈夫。 第71章 空间   锦娘流淌着幸福的泪水, “哥,我答应……”   她跪坐在他身前,虔诚又柔和地吐露着心曲:“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 更强大;我会努力积累福慧,让自己与你比肩,让自己配得上你的永远……”   “锦娘……”   爱情的火焰升腾着……   丈夫的目光强烈得近乎凶狠,彻彻底底的动了情。柔情在他心中呼啸,不得不以粗暴的方式来表达。他饿虎扑食般吻住了她……   妻子就像一个月亮女神。垂散的乌发如盛开的牡丹。   她拥有玲珑丰润的少妇身体,仙姿玉貌的天人面容,却有一颗永恒纯真的□□。   全身装载的是美酒、烈火与诗, 汇成一曲消魂的大地之歌, 袅袅腾腾萦绕着,如丝如缕缠住了他的一身铁骨……   *   这夜, 锦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天外飞来一头美丽白鹿, 头戴七彩花环, 在她面前变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满脸的灵慧聪颖之相……   她笑吟吟地说:“娘,我来做你的‘天下第一帅女子’啦!”   锦娘很开心, 上前抱住那粉嘟嘟的娃娃。小家伙往她腋下一钻, 倏忽不见了。   锦娘轻轻笑出了声。   ——幸福的情绪溅到了梦外。   丈夫从背后拥着她而眠。听到这笑声, 嘴角也微微地弯了起来。   一夜深恩, 极致缠绵……   那誓言落定后,夫妇之间原来的温馨气氛又发酵出不同层次的甜,如蜜糖,如美酒, 如糯黏的糖球球……   早晨醒来,彼此脉脉地发笑。羞垂眼帘,蹭蹭鼻子,碰碰嘴角,怎么也亲呢不够。傻傻笑着……   玩了一会,她躺在他臂弯里,笑吟吟唱起了小曲儿。   “……啊,星河外,九天上,百花国里有花王……啊,铁马嘶,空断肠,怜奴相思万丈长……啊,瑶池畔,照新妆,托于人间有情郎……”   声音清甜婉转,柔情足以化骨。   丈夫的脸上浮着怜惜的笑,听得痴了……   直到她一曲终了,他才呢喃道,“……什么曲儿?”   妻子在他唇上啄一口,“忘啦,突然想起来的。好听么,哥?”   “好听。”   “我会唱好多曲儿,以后每天给你唱。”   “好。”他不怀好意笑道,“给老子躺好。兽性又被你勾起来了。”   他把头埋在她腰间深深嗅着,以命令的口吻撒娇道,“今儿陪老子睡懒觉。”   锦娘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让小漠发现了不好。他会猜啊,师娘平时都早起的,今儿咋赖床了……会不会晚上干了坏事?他那么大的人不会联想么?”   丈夫顿时失笑,肩膀抖了起来,“要命的,你真是深谋远虑……我说咋回事呢,大冷天的每天起的比鸡早。这长辈当得也够苦。”   锦娘也笑,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穿起了衣裳。“长辈就该有长辈的样子!”   丈夫卷着被子,嘀咕道,“那些破事儿反正也结了,也该让那小子滚回京了……”   这话还没来得及从他嘴里说出来,早饭后,林护卫来了。快马加鞭,浑身挂着冰凌子,睫毛都是白的。“世子爷,京城急信——”   秦漠正在试穿师娘给他做的新衣,闻言懵了半晌。如受暴击。   他满脸嫌弃接过信,拆开一看,表情立马沉了下去。   阿泰觑着他灰败的脸,“……召你回去?”   秦漠皱着眉,压低声音道,“师父,皇帝病危了。”   阿泰的感觉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正中下怀道,“那你赶紧回吧。毕竟是你叔父。”   秦漠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说,“皇室没人了,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剩我一个齐全的……我担心这位子恐怕要落我头上了。”   阿泰拍拍徒弟的肩,“安慰”地说,“怕什么?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天生是干皇帝的料。瞧你,吃了两个月农家饭,一身贵气半点没丢!整天拿师娘当丫鬟使,张嘴就喊肚子饿。还是回去吧,回去有一大帮奴才伺候你。”   “您好像巴不得我赶快滚蛋,永远别回来?”   “你总算准确把握了为师的意思。”   秦漠木着脸承受了这无情的打击,把纸团揉了揉,怀着报复心说,“行,那我赶紧回去登基,封您一个大国师当当。”   师父立刻在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活腻了,滚去收拾东西。”   锦娘在一旁瞧着发笑,安慰徒弟道,“你先回去,得了空再回来。左右要过年了,也该回去跟你爹娘团聚。”   阿泰瞧了妻子一眼。   她还不知,秦漠的爹娘被君寰弄成了傀儡。多少年都不是爹娘的样子了。   这小子竟然忍住,没拿刀劈了君寰。   秦漠心里在想,“当了皇帝,回来一趟就难啦。”   一时间,心头如刮寒风,冷得想哭一把。简直想抱着师父的大腿赖地上了。   想想当上皇帝的前景,就像一个人被抛弃在荒芜的雪山之巅,简直叫人生无可恋。   阿泰瞧着他,顿时又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怜。默然半晌,软了声音道,“行啦,过段时间老子去京城瞧你。”   “师父瞧不瞧无所谓,我是舍不得师娘……做的饭。”秦漠咕哝着,拽着不情愿的步子回了房。   这俩月虽然过得波谲云诡,却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好时光。   他在这里是个真人,说什么干什么全都随心。回去后,却又得做个假人了。   面具起码要戴十层厚……那种破日子一点过头都没有。   阿泰也有点不舍。默了一会,进了他房去,一起帮忙收拾东西。   一眼瞧见桌上有张画作……貌似是个女子。   他凑过去看。   万念俱灰的秦漠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炸毛一跳,扑在了画上。   一张英俊的脸红成了猴子屁股。吼道,“……请给未来的皇帝一点面子,别看!”   阿泰立马有数了……   冷冷瞥了他好一会儿,没好气地说:“还是赶紧滚吧,老子看到你这德性,头都大了。”   *   秦漠离开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不少。   屋子占地一亩多,夫妇二人住着有点空。   阿泰暗暗叹了一口气。   拔掉了那颗“眼中钉”,心里居然有点疼呢。   老子果然是面恶心软——他孤芳自赏地想。   正值腊月十七,年关在即。   劫后的村庄开始过度到新年气氛。磨水粉的,蒸年糕的,做糖瓜的,腌鱼割肉的……冰天雪地里,跃然浮动着一种欢腾的烟火气。   往日的荒诞离奇都平息了。此处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人间。   锦娘很满足。   家里虽然少了一人,但是夫妇间的甜蜜飘得到处都是,空气也染了蜜。   阿泰坐在茶桌旁看书,偷眼瞧着妻子。她浑身充满幸福感的样子,简直让他神魂颠倒,半个字也瞧不进。   她以前虽也恬美温柔,时常透着调皮劲儿,但是,有时会忽然呆呆地出神。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会无意识哼小曲儿。   他从来不知道,她是如此爱唱曲儿。各种山歌小调,经她嗓子里唱出来,动人极了。   她简直成了一只迦陵鸟,“……妹是水来郎是鱼,鱼水时刻不分离。奴种田来郎撒网,小日子过得比蜜甜……”   不切合实际,但是美极了。   阿泰无声咧着嘴发笑,也不去提醒她。   他把她这个模样视作自己的成就。   锦娘做了一会针线,觉得眼睛累了,把半成品的衣裳放进篮子,到他身边说,“哥,我想去空间采点鲜花,你跟我一起吧?”   阿泰来了兴趣,点头道,“行,我也去瞧瞧是个啥地方。”   锦娘用花丝裹住丈夫,瞬间抵达了灵气空间。   ——它与这方世界重叠,无限接近,却只有通过虫洞才能抵达。   这是阿泰第一次踏足此处。   震惊不小……   他们进入的地方,是一处林间空地。约莫五六亩地大小,旁边立着一座青石碑,上面写着“太虚圣境”四个大字。   空地中央有个不大的石池,溢满了碧莹莹的泉水,里头泉眼吐涌。过于充裕的灵气凝成白蔼蔼的仙雾,四处升腾飘溢,令人感觉到了瑶池之畔。   空地外嘉树成荫,遍生奇花异草。青绿的,烟紫的,火红的,金黄的……一眼瞧去,五彩斑斓,千娇百媚。气味也不像普通的森林那样有腐叶气味,反而十分清纯,美好的花香占据绝对主流。   天上看不见太阳,却有温和的光芒充斥四周。   靠近林边,有十几块小菜畦,种着各种菜蔬,生得肥鲜喜人,碧油油的。   阿泰眯眼向林中瞧着。地势起伏很大,向远处延伸。由于雾气缘故,根本看不到哪里是尽头。林深处,有不少野兽出没。看上去都比外面的山兽灵气。   四周的灵气十分浓稠,就像雨天的湿气一般沁入他的皮肤。   阿泰问道,“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啊!锦娘,这空间是你折叠过来的,林子那头是何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空间其实是个上古秘境。   男主会在这里种田、修炼。   注:文中的渔歌取自江南地方小调。非作者原创。 第72章 有啦   锦娘略一回想, “我进不了林子。那些野兽好像也进不来这空地。当初发现这地方时就这样。”   “进不了?”阿泰困惑地问。   “嗯,感觉那边就是一种活物布景,是用来看的。想进去却不行。”   “你尝试过吗?”   “没有……”锦娘说, “我一直只想在这片空地上活动。倒也不是怕林子里危险,而是觉得没必要进去。咦,这感觉……是不是有点怪?”   “有意思。”阿泰淡淡地说,“老子倒想进去瞧瞧。”   他眯着眼,迈着从容的步子向林边行进。   走着走着,妻子说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他也开始觉得没必要进去了!   在距离林子还有两百步时,他的脑子里打消了前进的想法。   进取的意志被削弱了。   阿泰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眼珠子缓慢地睃巡着四周。   心里大概有数了:这是一个超级强大的结界!   而且, 还能影响人的精神世界!   结界上布满精神力量, 有结界者的意志藏于其间。   这意志强大得有如神灵,对他进行了压制。   如果对方怀有恶意, 直接攻击他的识海也不费吹灰之力。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这话半点没错!   他虽然十分强大, 但是离无敌还远呢。   意识到这一点,阿泰的血液里汩汩泛起了泡沫, 一种热血沸腾的振奋感瞬间从头贯穿到了脚。   ——好胜情绪如同尖刀在心里竖了起来。   如果破掉这结界, 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他满心好奇地想。   锦娘远远喊着, “哥, 有问题吗?”   他回身,摆摆手说,“没事儿……”   踱回妻子身边,郑重叮嘱道, “以后你每次来都得我陪着。别一个人来。”   “果然有问题是么……可是,灵玉待在这一年多也没事嘛。”   “你乖乖听老子的。危险应该是没有。但是,小心点总没错。”   “哦,行,我听你的。”   锦娘对他弯眼一笑……   阿泰夸奖似的摸摸她的脸,见缝插针施展了一下魅力,“乖宝。”   锦娘红了脸,心想要不要反撩回去呢。这方面她也不是没有技巧啊!   但是,想想撩完的后果也是麻烦,大白天的,还是算了。   她忍笑移开视线,转身去采花了。   阿泰冲着妻子婀娜的背影瞧着,如同鉴赏的行家盯着一个稀世宝贝,心里情绪满满的。愉悦得很。   过了一会,他调整心情似的,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远处林子,陷入了思考。   锦娘四处徜徉着。   这方空地上,除了一亩菜畦之外,还有果树:桃、香蕉、蜜桔、山楂、梨子……共十几株,都是之前灵玉的手笔。   受灵气滋养,这些树要么繁蕊压枝,要么硕果累累,没有季节区分。   地上还有许多花草。高低错落,葳蕤舒展。不拘什么颜色,都像镀了一层清光,水灵灵的。虽然都是野生的,却长得毫不芜杂。似乎遵循了某种美而善的秩序,各自生长的位置比插花还讲究。   苍兰,红梅,茉莉,杜鹃,含笑,牡丹,米兰,紫薇,六月雪……千姿百态,各有各的娇美。视野里一片斑斓,如织锦堆绣,围成一个小小的花国。   漫步其间,锦娘只觉心头流动着泉水般的快乐,很想转起裙摆,扭扭腰肢,来一段多情又奔放的舞。   但是,又有点难为情……   “哥,我采集一些种籽回去,种咱家四周,行不?”她扬声问。   “行。你做主。”阿泰对她说。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向林边走去……   这一回,他还是在二百步的地方停下了。找了根树枝,在脚边做了个地标。   然后,静静地站住,感受着识海中的感觉。   确确实实,他的识海被压制了。掀不起一丝涟漪来。   他的心里有着不服输的情绪,想向前迈进。但是,大脑无法给身体下达指令,脑子里的机制都瘫痪了。   ——他试图反弹。   咬着牙,拼命沟通自己的脚……   浑身开始冒汗,识海中也产生了死亡般的窒息感。   再不放弃,就会发生了不得的坏事。   阿泰后退了一步。   沉睡在他心中的凶兽被激醒了。他冷硬地蠕动了一下嘴角。   锦娘抱着一大捧鲜花,静立在远处等着他。   阿泰调整了一会,转身走向妻子,“先回吧,锦娘。明日再来。”   “你看上去很困啊,哥……”锦娘担忧地说。   “哼,你男人被这破结界欺负了!得回去睡一觉。回头再来战。”   “要不……先喝点灵泉补一补?”   阿泰嫌弃地皱着鼻子,“不稀罕。谁知灵玉有没有在里面洗过澡……”   锦娘一噎……   想起自己喝了好几回,顿时有点想干呕。   顿住好一会,才弱弱地说:“……不会的,她自己也喝嘛。而且,这是活水……就算洗了,也干干净净的。”   “老子真不稀罕。这些泉水就用来种田浇菜吧……至于灵气,咱们每天晚上勤劳修炼不就好了嘛……”他十分老流氓地挤了挤眼。   锦娘抽抽嘴角。别开眼睛,装作不懂。   花丝一卷,带他一起回了家。   阿泰慵懒地走去卧房,和衣往床上一躺,闭眼说:“锦娘,那个太虚圣境……可能大得很。咱们待的地方可能只是个入口。”   “入口?”   “嗯,一旦把结界破了,里面恐怕别有洞天。老子不信只是一片林子。搞不好是真正的仙境,藏着有各种奇珍异宝。你信不信?”   锦娘帮他脱掉鞋袜,又把外衣也扒了,“信。你尝试着破吧,也别强求。别太累了。”   他扯起唇角一笑。把妻子拎到身上,闭眼亲吻着。   这是不带欲望的吻。一下一下轻轻吮着……就安静地睡着了。   锦娘感觉自己给他当了一回奶嘴……   一时忍俊不禁,特别想笑。隔了一会,才拉过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他累极了,睡到傍晚才起来。足足吃掉一大碗鱼汤,三只馒头。   又变得精神奕奕,斗志昂扬。   晚上,他义正词严命令妻子勤加“修炼”。   魂魄健全后,这种事情上完全放开了手脚。   锦娘总算见识了他真正的兽性……用嗜血形容也不为过。   然后第二天,她也自暴自弃睡起了懒觉……   那日之后,太虚圣境成了阿泰的第二个家。   他跟那个结界耗上了。   每天吃饱睡好,就跑去受“欺负”,如同一尊石雕在地标旁边死死较劲。每次回来,都累得起皱。   锦娘说:“不行就放弃吧?我怕你累坏。”   他不肯,总是对她神秘又淡泊地笑笑,依旧我行我素,每天跑去把自己压到窒息……   十天后,他的坐标向前移了一步!   那一瞬间的舒服,就像长期挤在石缝中的脑袋伸了个大懒腰,无法用言语形容。   脑中豁然变得一宽敞。   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兴奋至极。   晚上抱着妻子,感慨地说:“四奶奶说的不错。我的锦娘是个超级旺夫的女子。”   “咦,我哪儿旺到你了?”   “太虚圣境不是你发现的么?”他踌躇满志地说,“锦娘,老子可能找到了一条通天之道。”   “真的?”   “当然。这可真是天赐的大机缘啊!老子这身皮囊已强大得无坚可摧,唯一不足的,就是精神力量还薄弱。如今,可算有了修炼的法子。”   “这样真的能行吗?”   锦娘疑惑,这种修炼法子无论在正统宗教还是在虚幻小说中,好像都没听过!   “能行。”丈夫微笑,确凿告诉她。   “我要不也每天去站一站?”   “你不必。”他瞧着妻子花朵般的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专心淬炼花丝就好。老子每天拉着你‘修炼’,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性啊……当然,兽性也确实有,这个老子不否认。但是,主要还是让你不停汲取灵气,以此淬炼花丝。”   锦娘“噗嗤”一笑。   他佯装生气,忍笑瞪她好一会,“笑什么。这样一笑,老子一腔苦心都被你羞辱了!你要知道,灵气来来回回,有助于花丝的坚韧!坚持练下去,把它们变成玄铁那么强悍,到时无坚不破,横扫天下,你这小女子需要怕谁?”   锦娘两眼亮晶晶瞧他半晌,有点羞耻地问,“可是,咱们的修炼是否得来太容易了?感觉每天只要……咳,一起睡睡觉就好了?既不用守戒,也不用辟谷,这样就能成仙?”   “为啥不能?世间有八万四千种修炼法门,什么千奇百怪的没有?”阿泰傲慢地说,“这是咱修来的福分。一边淫|荡着,一边就能成仙。”   锦娘的羞耻心被碾碎了,“我去……”   转眼,到了三十晚上,爆竹声声中,家家除旧迎新。   阿泰贴好了窗花,对联,到坡下放了炮竹。点香普施了十方,做了供养。   锦娘用鲜花装饰了家里,又做好一桌子丰盛的菜。   家中一派新春气氛……   虽然只有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间,就是花好月圆。欢乐不比别人家少一分。   锦娘专程去请了四奶奶来过年。   准备好独自窝在家里哭一场的老人,受到邀请后喜出望外。把家里备好的一点年货都抱了过来。   这一晚,吃得酒酣耳热之际,四奶奶按捺不住冲动,泄漏了一个惊人天机。   她笑眯眯的,一双老眼中含着泪花儿,小声地说:“……要仔细些,你呀,肚子里有小娃娃啦!”   阿泰瞧着四奶奶,“……啥?”   四奶奶指着额间天眼的位置,“娃娃。你媳妇儿有啦!”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真的旺夫。四奶奶没断错。 第73章 会面   室内气氛悄然置换。   惊喜的感觉从四面包抄而来, 在锦娘身上挠起了痒痒。她想装作镇静,却抑不住嘴角蹦出的笑花儿。   “真的啊,四奶奶?”   “真的。半个月啦。脉是号不出来, 不过我老婆子有数。入胎时我就晓得了。”   四奶奶眯着水汪汪的小眼,醺然自得。   阿泰岿然坐着,不说什么。   一向凶戾的五官线条被沉静的喜悦抚平了。这一刻的他,显得温和又英俊。   年欢之上,又添孕喜……   这个除夕夜过得圆满动人。   只是,才刚放开手脚狂欢的丈夫,又要断崖式跌入禁欲期, 那种被喜悦和遗憾撕裂的感觉, 真是抓心挠肺。   晚上躺进被窝时,他抚摸着妻子的腹部, 就像被绳子拴着的馋猫, 一会儿咧嘴, 一会儿叹气。   锦娘发笑,打趣道:“不好意思, 得先把你的‘修炼’计划搁一搁啦。”   “可不是!小家伙……来的真不是时候。”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撒娇。   *   京城。   大年初三, 皇帝驾崩。京中封锁城门、宫门, 调兵护符。   百官着白衣白帻, 哭临殿下。按照仪制,在宫中小敛,停了灵。   初五,新帝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昭告天下, 举国同哀。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屠宰,宴乐,婚嫁之事……   是年,为“乾武”元年。   ——秦漠终究登基为帝,君临天下!   此时,积患的朝廷早已腐朽成一具空壳。   宫闱混乱,暗幕重重。   先前皇族子弟遭遇灵洗,死的死,疯的疯,皇权早已旁落。太后一脉的外戚、时任天下兵马大都督的赵况,早已在朝中一手遮天。   新帝上任,不过是有名无实的摆设玩偶。   ——这是百官心照不宣的一致认知。   秦漠的处境,要么是安心被人操控,要么提刀杀出一条血路!   ——不认命,就得从石头缝里往外拱,一旦开始拱了,头破血流也无路可退。   但是,他岂是甘愿当玩偶的人?   于是,见缝插针的谋算,刀光剑影的交锋,诡谲阴狠的暗杀,残酷无情的血洗……这些内容开始涌入他的人生。   那个曾经逍遥如散仙的少年,短短时日内,迅速蜕变成心机深沉的帝王……于风声鹤唳中,一步一步走向了铁血!   世上有纷争,山中无日月。   师父师娘隐在山水间过着平静日子。种田,养花,修炼,道不尽的流年潇洒,说不完的岁月如歌。   阿泰坚持不懈在“太虚圣境”中碾压自己。   每十天,地标前进一步,脑域拓宽一个境界。   若说原先的精神力是一片小潭,经过五个月变深变广,已成为可观的湖泊了。   控温、控兽能力开始变得出神入化。同时,又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控制元素的窍门,开始玩转了金木水火土……   妻子有孕后,他主动揽下了大部分家务。   全都不必亲自动手了——控着元素来即可。   一边玩,一边干活。   木板不必擦洗。抬手轻轻一卷,尘土尽散。这是控土。   衣服也不用刷。一股脑儿放入木桶,倒入皂粉,控水翻滚摔打。出来时,干干净净。   烧饭用“无根之火”,不必烧柴引炭,意念一动,手指一捻,空中火元素便开出花来……   如是等等,花样百出。   锦娘每每瞧着神奇,崇拜不已,“真的好厉害……怎么突然就会了?”   阿泰卖弄玄虚,“锦娘,这就是神技。你想想,人和神的区别在哪儿?”   妻子歪着头想了想,“人是蝼蚁;神嘛,俯视着我们蝼蚁。”   阿泰勾唇微笑,“他如何能俯视蝼蚁?”   “因为他的神识更强大!他的眼能看世界,耳能听十方,意识能抵达别人的识海!世界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小球,一朵小花,蝼蚁众生在其中浮沉。这大概就是神的感觉。”   阿泰赞许地说:“没错,我的锦娘。”   他指了指脑袋,目光灼灼,“神和人的区别就在于精神力量。精神强到一定程度,他的意志能影响世界的秩序,甚至到最后,能毁灭世界……创造世界!”   妻子嫣然一笑,“你作为佛家弟子,怎能摆出创世这种歪理来?”   “哦?”阿泰饶有趣味瞧着她。   “按佛家理论,世界是“本心”中幻化的产物,是梦幻泡影,从不承认神灵创世的说法……神、仙、人类都不过世上众生,我们是平等的……别欺负我笨,啥也不懂哦。”   “哈哈哈,”阿泰朗声大笑,“老子小瞧你了。没错,佛家讲生灭,讲因果,把一切都讲透了。既承认一切,又否定一切!你若去问佛我能不能创世,他肯定告诉你能。但又会补充,你创的世还是梦幻泡影……哈哈,但是,梦幻泡影又如何?虚妄即是真实啊。”   “所以,出世有出世的角度。”锦娘噙着笑,婉然说道,“在世又有在世的角度,这是你的意思么,哥?”   “当然。”丈夫赞许点头,“所以,咱要摆脱人生八苦,就得往上修。我对仙家那一套不太欣赏。搞来搞去都在玩身体,又是筑基,又是结丹,又是辟谷,又是禁欲,忙得要死。结果好不容易长生了,又要渡劫了……哈哈,咱要以修仙为基,修神为主,再辅以佛心加持,这才是在世的巅峰之路!”   锦娘微微笑着,眼里的崇拜几乎滴下来。   没什么比一个野心勃勃、志比天高的男人更撩人啦!   阿泰欣赏着妻子的模样,不禁被拨动情弦。勾唇一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俯身亲吻着。   可是,也就只能浅尝辄止了……   过了一会,看着她显了怀的肚子,不免兴叹了一声。   “哎,瞧瞧,生个孩子老子也真辛苦。咱就要这一个小东西,以后不要了。”   “随你。”锦娘笑道。   阿泰略一沉吟,换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锦娘,这两天我把麦子收了,咱去京城瞧瞧我那徒弟吧。”   “都两个月没来信了。”锦娘有点担忧,“不知咋样了。我让你早点去,你非说要历练他。”   阿泰不以为然,“不在刀光剑影中舔舔血,如何当得了帝王?你放心,别看那家伙在这儿傻兮兮的,他的权谋厉害着呢。天家子弟谁是省油的灯?”   “这个我知道。我可没敢拿他当省油的灯。这个家里也就我最省油。”   丈夫忍俊不禁,笑了半晌。又叹道,“不过,他一个皇帝居然手里没兵,这苦也够他受的。老子还是得去帮衬帮衬,不然那帮豺狼还真以为他是光杆儿皇帝,没人护着。”   “可是真要打起来,你再厉害也抵不过人家几万大军吧?”   “妇人之见。”阿泰笑瞥着妻子,“又不是几万天兵,怕什么?哼,就算天兵来了,老子也敢挑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   夜深人静。   一丝静烟从盘龙戏莲瑜石香鼎中袅袅爬升。偌大的华音殿内,宫灯如水。   护卫,内侍们各站各位,如一棵棵人形的树。没有声响。也没有动作。   偶尔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那是年轻的帝王在批阅奏章。   他穿着一身金色龙纹便服。除了发冠,发丝如泼墨般披垂在肩上。   慵懒而清冷,俊美而雍容,高贵到了无情的地步。   坐姿也好,神态也罢,都显得十分放松。   好像那些诡谲风云与汹涌暗流只是等闲,皆可付诸一笑。   那双华美的凤眼静若寒潭,不悲也不喜。表情像被细致地熨过,平平整整,一干二净是掌权者的从容。气度游刃有余,深沉莫测,任谁也瞧不出这是一位忧患中的帝王。   只是,那张曾经光华丰满、如观音金童的漂亮面孔像水落石出似的,露出了金石般华贵清冷的轮廓——少年终究成了男人。   锦娘牵着丈夫的手站在结界里,一个劲儿说,“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瘦成这样了。”   丈夫一时没吭声,半晌才道,“所以,皇帝这破行当真不是人干的活。要命的……老子还真有点心疼。”   锦娘想着他在山里活蹦乱跳的样子,明明那时也一堆事,却有闲心追着山兽玩得天昏地暗,此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了。   一时心里不是滋味,感慨道:“人生最难得是天真啊……让你早点来,你非不肯。”   阿泰眨眨眼,嘴硬道,“好啦。你也别太妇人之仁。他不是全须全尾坐着么,瞧瞧这通身气派,不是老子吹,比君寰还要强!这说明策略是正确的!老子就是不来他也搞得定!”   “行。反正你都对。”锦娘笑嗔道。   阿泰轻咳一声……   又瞧了徒弟一会,才拉妻子出了结界,在灯下缓缓现了身。   秦漠目光一扫,清冷的表情里顿时多了千钧重量,生生凝定着。几息过后,嘴里无声喊了句,“师父,师娘……”   猛然从龙座而起,大步走了过来…… 第74章 产女   秦漠大步冲到师父跟前, 又猛然刹住。表情绷成石头。   沉默得有点悲壮……   阿泰淡然一笑,十分不内敛地张开双臂,上前抱了抱他, “我的宝贝徒弟受苦了。”   锦娘被他肉麻得一激灵。肉麻完,眼睛又湿了。唇角泛起笑意。各种表情在她脸上割据着,感慨万千。   秦漠抿嘴一笑,搂住师父说:“哪里宝贝了?那会儿把我往回赶,说好来看我,左等右等不见人。信也不回。我后来明白了,是嫌弃我这碍眼, 打扰了你们夫妻恩爱。恨不得赶得越远越好。”   锦娘的笑容略一失控, “……”   当时这师父确实是这么个心理。   阿泰把他从身上撕下来,嘴角抽搐道, “好啦。都当皇帝啦, 别幽怨得跟个小媳妇似的。刚才还像模像样, 这会儿又不成样了。”   师徒俩你损我,我怼你, 重逢之喜回荡在嬉笑逗骂中, 亲乐融融, 自不必说。   秦漠的目光屡次扫过师娘。等一波寒暄过去, 才端肃面容,郑重一揖,“弟子见过师娘。”   躬身时,忽然发现师娘的肚子……   “诶!”他猛地抬头, 满目震惊。   一抹狂喜呼之欲出。   阿泰心说:好家伙,老子当爹的也没这样。   才刚见面,又想抽他了……   “诶什么?”师父没好气地问。   秦漠的狂喜在眼底和唇角闪烁好一会儿,终于逼退回去。   他谢恩般深深一揖,颤声道:“恭喜师父,恭喜师娘!”   阿泰意味深长,带着讥讽说:“哼,同喜,同喜啊。”   锦娘感动地想:“这徒弟待我们真是一片赤子丹心啊……我怀个孩子,他高兴成这样子!”   如是忖着,徒弟已上前来,虚扶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道,“师娘,快坐榻上去,别站着。”   好像是自己的孩子……   阿泰瞧得眼皮直跳。   好嘛,他这师父一上来又可有可无了!他瞧妻子的表情,恐怕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也懒得告诉她了,说出来都替这破徒弟丢人!   “来人……”秦漠抬头喊了一声。   忽然发现到,内侍们的眼神都空落落的,像在站着睡觉。   连林谆也是如此。   他莞尔一笑,捡起从前的调皮口吻说:“厉害了,我的师父。”   “大晚上的先别折腾。说说话。我会住段时间,帮衬帮衬你。”   “如此甚好!”秦漠一击掌,目光灼然,“有师父出马,何愁不能平天下。那些家伙仗着兵力,叫弟子处处掣肘,早窝了一肚子气。正该师父亮相,给他们来个绝对武力压制。”   阿泰被恭维得舒坦,淡着表情说:“行了,老子这不是千里迢迢赶来给你当刀子使了么。”   听了这话,秦漠心里的褶皱都被熨平了。   ——五个月来的委屈和思念得到了深切的安抚。   他展颜一笑,“师父,把那内侍弄醒吧,让他把偏殿收拾一下,给师娘休息着。咱们再说话。”   阿泰想想也是,顺着他所指,收回年轻太监身上的精神压制。那人立刻醒了,一番惊魂失措。   皇帝慢声开口,震住了他,三言两语把人打发去干事。   那小太监挺利索,没一会儿就回来通报收拾完了。   秦漠又亲自去查视一番,才扶了锦娘去歇着。忙出忙进,把师父晾在一边。   阿泰全程无语……   锦娘快被他的孝心融化了,哭笑不得地说,“无妨,我一点也不困。哪有如此金贵?”   “我和师父在隔壁说话,您安心歇着,不要怕。就当自个儿家。”   太监低垂着脑袋,眼珠子鼓鼓瞪着地面。   大半夜的,究竟是何方神仙下凡啦!   侍奉君侧近半年,他还没见过龙颜如此和悦的模样!简直神了!   锦娘被宫女伺候着躺下,十分不好意思。澡也没洗,就被绑架到床上了。奈何盛情难却,只能假模假样歪着。   能听到他们说话,她也心安。慢慢便合了眼,真的睡着了。   外面,师徒二人就着茶点,彻夜叙话,共商大计……   临到天亮,秦漠说:“莫要去住客栈了吧,宫中有的是屋子。”   “如此岂不扰了你的后宫?不妥不妥。”   秦漠听出这是试探,立刻斩钉截铁自我澄清,“没有后宫。也……咳,也从未安排人侍寝。”   “朝中臣子没意见?帝王登基,不立后可不成体统啊!”   “别说立后,就是宫女也不曾收一个。以后也不会有。”   两人交锋似的望着彼此的眼睛。   阿泰有点感慨,又有点好笑,“你不必如此吧……要是真的朝中有压力,也没什么。”   “先前云信师父在时,早已放出了话,弟子必须晚婚。朝中也都知道。”   “他可能就是随口一说。你也就信了。”   秦漠含着一抹淡泊的笑,沉默了一会,“……我还是想等。”   他低垂眼眸,半晌犹豫后,低声倾诉道,“我偶尔在梦里……会见到一个女子。每次都是她……所以这事儿听上去匪夷所思,也并非没有影子的。”   “何时做的梦?是何模样的女子?”阿泰倾身问他。   秦漠咳嗽一声,“不要谈这话题了吧……说出来,师父难不成就肯与我合谋,站到同一阵线上?”   “当然。”师父果断地说,“只要不是我家的女子就成!”   秦漠:“……”   太坏了!   阿泰噎了这家伙一把,心中乐得很。   憋笑瞧他一会,心中有了一点异样的柔软。   眼前丰神秀逸的帝王是自己轮回的第一世。在浊世中辗转颠簸,变成了不同的人,碰了面,结了缘,成了师徒。   而妻子的第一世,却将在她的腹中诞生。   轮回真是荒唐又奇妙啊。   有大智者曾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归宗又成为一。一终究归于道。   ——众生原就是一体、同源的。   在无数次轮回中,多次互为父母子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进而演化出纷繁复杂却又因果相连的大千世界。   在君寰的时代,人们已发现,分别置于不同星球的两个粒子可以合为整体,互为因果,共生共灭。   阿泰不禁心想:我和小漠大概这样的两个粒子吧!   华藏世界是多么奇妙!   他微微勾起嘴角,望着徒弟,露出一个通透的笑容来。   秦漠不太好意思,抿住嘴角,把眼睛垂了下去。   脑中疏忽闪过了梦中少女的模样……   那模样,再等几十年他也是愿意的。   所幸,如今总算看到了希望。   *   阿泰和妻子在宫中住了下来,而且住的是皇帝寝宫。   此举无疑有违宫制,震惊了宫廷内外。   一时,各路消息像忙碌的小鱼儿在水下游走。   秦漠一反勤政的常态,连早朝也不上了。摆出昏君的架势,整天陪着师父师娘,散步、赏花、听戏。   ——把师娘照顾得无微不至。   百官的胃口都被他吊了起来。   按往日经验,这位是个人才。一旦抽疯,必有人倒霉。如今成了势单力孤的皇帝,居然还敢抽疯,不知能抽出什么花样儿来。   大家各怀心思,等着好戏出台。   两日后,赵太后驾临了皇帝寝宫!   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年老女人,穿一身盛装宫服,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来。好像漫步云端的王母娘娘,睥睨万物,目无下尘。   彼时,阿泰和秦漠在亭中弈棋。   锦娘由宫女陪着,坐在秋千上赏花。   随着太监一声吆喝:“太后娘娘驾到——”   宫人们跪了一地。   锦娘收到丈夫的传音,闲坐看戏,事不关己。悠悠荡了两下秋千。   这挑衅的态度立刻招来太后大宫女的厉声呵斥:“大胆!掌嘴,打到她跪为止。”   ——都是不把皇帝放眼里的。   谁也不屑虚以委蛇的迂回。   一上来就将矛盾激化,尖锐地对立起来。   双方都有恃无恐。   阿泰从亭间往下看,淡淡对妻子说:“谁近你三尺之内,抽翻他们。老妖婆也只管照抽不误。”   声音在半空回荡,立刻炸起异口同声的“大胆”。   花园内一片剑拔弩张。   怒不可遏的太后对内侍使了个眼神。   三个太监立刻上前,要对锦娘掌嘴。   花丝无声无息,如流水般一荡……   太后的人马都被掀翻了。环佩叮咚,珠钗滚落。连主子也摔了个满嘴啃泥,出尽大丑。   锦娘晃着秋千,“啊哟,我没给你下跪,你倒给我磕头啦。客气,客气!”   “反了,你们要造反!株连九族!”   被武力压制的太后两眼喷火,面红耳赤地判她一个罪。   锦娘对太后一笑,“再敢瞎嚷嚷,把你抛河里去……”   太后被她那谈笑间收割人命的气势堵得半死,浑身发起了抖。凌厉的目光飘向秦漠,不敢相信地质问:“皇帝,你意欲何为!这妖女是何人!”   锦娘看她对徒弟那嚣张样儿,顿时又把花丝甩了过去。   太后脸上被抽出两条血口子来。   “让你不要嚷嚷……”锦娘说,“他可是皇帝,哪儿轮到你呼来喝去!”   秦漠一面暖心窝子,一面却又担心,皱眉道,“我师娘这样晃来晃去不要紧吗,让她上来吧?”   怀了孕不是应该卧床养胎的吗……   “瞎操心。无妨,她厉害着呢。”   宫人们卧地起不来,太后威仪尽失。沉默的气氛中漾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一场宫廷惊变正在眼前发生。   一刻钟后,墙外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皇帝寝宫被包围了。   未久,走来一个长黑脸膛、眉眼有如山羊的武将,满脸挂着冰冷的阴森,和淡淡的狞笑。   “不知皇上此举……”   质问还没说完,看到了秋千上的美人,竟呆呆失语了。   锦娘撇了撇嘴,警告说:“你再多看一眼,眼珠子要被抠出来了!我不是吓唬你。”   阿泰向那人瞥了一眼。从座上耸立起来,走下台阶。   随着步步接近,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动了他的识海。   “这就是赵况?”他低声问旁边的徒弟。   “正是。”   “有意思……”阿泰说。   原来,这赵括也曾向君寰献过一魂一魄。记忆里有这印象。   看来主子覆灭了,狗狗们无人管着,都出来乱咬人了。   这事儿也够奇怪的——阿泰忽然觉得。   当时,君寰在上头,魂魄只能下来一小会儿,再会装神弄鬼,也没法沟通如此多的信徒吧。   为何这么多人愿意向他献祭?   天魔女再厉害,能发展出这么多的信徒吗?   她本质上不过是残忍,淫|乱的蠢女人,有这么大的本事么?   阿泰忽然有点疑惑。   他也懒得搞大场面耍威风了,径直向赵况冷冷传音道:“本君还没死呢,傀儡就开始上蹦下跳了。”   ——他的声音与君寰毫无二致。   赵况一听之下,面上褪尽人色。梦呓地说了句,“神君……”   天啊,竟然是神君!   在所有信徒的意识中,献祭了魂魄就是让对方操控着生死。   这个雄浑醇厚的声音对他而言就是死神之声呐!   神识上有强大的威压覆没下来,如巨浪一般,几乎让他当场崩溃。   赵况冷汗淋漓,鼻端好像闻到了死亡的腐腥味。   早已习惯战场厮杀的武将感到了一种万劫不复的恐惧,失控地发起了抖。   阿泰居高临下瞧着他,依然用传音的方式问:“本君不是下了令,所有人都回家种地么?你不听话啊……”   赵况无法回答。   阿泰静默着,强大的神识凝成细丝,探入他的意识深处。   然而……   关于如何成为信徒的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了。哪里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看样子被人抹去了。   李燕妮有如此大的本事吗?   他盯着赵况瞧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你交上虎符,解甲归田。好好种地去吧。”   “是!”赵况如获大赦。   秦漠:“……”   事情竟如此简单。之前半年他在夹缝里的窒息周旋,全都是白受的苦。   哎 ……   次日,赵况果然辞官。速度快得有点屁滚尿流的意思。他在百官心中几乎算是不可撼动的大山,谁也没想到,一夕之间莫名坍塌,碎成了渣渣!   此事震惊朝野,一时间,人心惶惶。   皇帝趁机大清洗,肃清余党,将最高权力牢牢握紧手中。   不到一个月时间,朝廷改天换地,气象一新……   *   住在宫里的时间,锦娘仍然每日去“太虚圣境”,种花、打理菜地。   说来也怪,即便到了京城,每次进去也还是在那个地方。   起初她不明白,既是平行的空间,从虫洞垂直撕裂下去,难道不该掉在京城相对应的地点么?   可是没有。   丈夫说,是因为结界上的意志不让她去别处。人一下来,就被传送到了结界里……   “我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些现象……种种现象。”阿泰深沉地说,“……我有一种感觉,君寰那件事还存在其他的推手。也许,我们都成了别人博弈的棋子。”   “博弈的棋子?”锦娘很纳闷,“谁在博弈?”   阿泰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与此同时,更加勤奋地投入了修炼。   因为徒弟死皮赖脸的挽留,他们在京城又多待了些时日。每天依然是吃饭、睡觉、修炼。悠闲得很。   除了赵括的事件后,阿泰没再参与过政事。   期间,他让妻子把徒弟也带下来修炼。汲取灵气,锻造精神。   ——也算尽到为人师父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锦娘的肚子越来越大,逐渐逼近了临盆之日。   宫里准备了八个产婆,以及一大堆毫无必要的上等补药。   太医每日来把脉两次。   吃的、用的、穿的全要经过四道关卡检查……   徒弟神经兮兮的,把一切搞得草木皆兵!   师父起初很不以为然,后来在这瘟病感染下,也开始陷入产前焦虑。   夜里做梦也吓醒过,梦见妻子难产了……而自己无计可施。   唯有锦娘是最淡定的。   所有人都绷紧了弦、成天提心吊胆,几乎临近崩溃点,这日中午,她靠自己完成了一场痛苦涅槃——在“太虚圣境”的花丛中,不声不响地诞下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   当时,丈夫和徒弟正沉浸在修炼中。   忽然听到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哇——哇——”   作者有话要说:  机场码的一章,节奏有点快。若有错别字,明天再改了。 第75章 回村   阿泰发疯地飘向哭声来处。一眼看见妻子躺在大片花丛里, 绽开的杏色裙摆被血湿透了。   臂弯里搂着一只小狗一般大的娃儿, 正“呱呱”啼哭着。   她抬起眼,疲惫又骄傲地向他笑了笑   好像生孩子没啥了不起!   这一幕所蕴含的壮烈与温柔, 给男人带来的震撼不亚于真理。   一向以保护者自居的他,在妻子身旁缓缓跪了下来。   五脏六腑都在颤栗着……   “宝贝……你感觉怎么样?”   这亲昵的私话让一头冲过来的秦漠刹住了脚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不合适。慌忙转过了身。心头“砰砰”跳着, 脑中接近空白。   锦娘无力说话,就连伸出花丝汲取灵气也做不到。累极了。   她虚弱地笑着,用眼神示意丈夫瞧瞧孩子。   阿泰顺从着她,把目光落在小娃儿身上。比想象中干净许多, 幼嫩弱小的一只。白中带粉。别的初生婴儿都又红又皱。她不一样, 挺平滑的, 挺洁净。   虽没睁眼, 却已能看出五官十分周正。   他不错眼地瞧了一会。脱下外袍, 把这只幼小的生灵包了起来。   “小家伙, 你选的好地方,可让你娘受苦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扭头向后喊道, “小漠先来抱着。我带你师娘去清理一下。”   “哦……”秦漠僵硬地转了身。为免冒犯,他不敢多瞧师娘一眼。   目光里带着一丝惊悸,从师父手里接过了婴儿。   阿泰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径直抱妻子去了灵泉边。把水弄热了, 再设个结界, 除了她的衣裳。   他托着她一起走下去, 心疼道,“怎么不吭一声,有你这样生孩子的么,出事了咋办?”   水中灵气狂涌,修补着锦娘的身体   她把头靠在丈夫的胸前,放松地闭了眼。轻柔地说:“吭声有啥用,你在旁鸡飞狗跳的,还不是得我自己生?能出啥事儿?”   她悠长地呼吸着,在暖洋洋的水中睡了过去   孩子的哭声也停了,开始了初来人世的第一场睡眠。   秦漠抱着她,整条手臂悬着空,不敢乱动。几乎半身瘫痪。   千盼万盼,她终于走出预言和梦境,在他跟前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粉团。   这一刻,他满腔都是幻灭的恐慌   他无法将眼前漂亮晶莹的婴儿,与梦里英姿飒爽的少女联系起来。   现实的高山在耸起,梦境的潮水在退去。   眼前这一刻既是一场新生,又像一场消亡。   他的心中好似情怯,好似悲伤,好似失落,又好似喜悦。种种情绪纷繁更迭着,汇成一抹星移斗转的沧桑与心酸。   内心自嘲地想,世上如他这样乖僻、又固执的男人恐怕没有了,还是个当皇帝的。简直是千古笑话!   就算她是那个人,等到长成了,他都三十好几了。   都那么老了啊   该有多不要脸,才好意思肖想年少的小师妹啊。就算他有这脸,人家姑娘乐意么?   这场镜花水月的等待简直是一场要命的苦旅啊。   然而   阿泰把妻子的衣服清理干净,烘干。整齐地穿好,把人抱出了结界。   她睡着了,一时半会,大家都出不去。   他脱下中衣铺在地上,把妻子放在上面。从徒弟手里接过自己的新生孩子。   忽见徒弟有点失魂落魄的,不禁目光微闪,逗他说,“发现了?”   “什么?”秦漠不解。   “云信说的话不对吧。”   “……哪里不对?”   “他肯定告诉你,与你结誓的有缘女子会在你师娘腹中诞生,对吧?”   秦漠也不顾脸皮了,急切道,“……所以呢,哪里不对?”   “你师娘明明生了个小子,哪里对了?”阿泰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   秦漠如遭雷劈!   跟这一刻的打击相比,方才多愁善感的幻灭简直微不足道了。   “我不信,给我瞧瞧。”   “老子有啥好骗你的!你瞧。”阿泰爽快地把婴儿递到他面前。   秦漠用力地注视着玄色锦袍,好半天没动。   阿泰促狭地歪着嘴角……   过了一会,徒弟终究不死心,动手解起了“襁褓”。   阿泰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的,“滚。还真瞧呢。非礼勿视。”   他把娃儿护进怀里,神秘又得意地微笑着。   秦漠端详着师父那张促狭脸,心里气得想哭。   他忽然把心一横,觉得就这条道儿走到黑也罢了,还要什么脸?   当下,铿然说道:“就算是小师弟,也得给我做皇后!你就一个宝贝徒弟,肥水可别往外流!”   “看把你脸皮厚的!”阿泰毫不客气甩给他一句,“老子在这儿坐着呢,啥事轮到你拍板。一边儿去。”   第二波争执,是关于名字的。   因为诞生的地方,盛开着一株如火的海棠,繁盛炽烈,野性十足,做爹的十分直接,为她取名“周野棠”。   秦漠有点介意,嗫嚅道,“师父啊,莫要跟花花草草的沾边儿吧。”   “为何不能跟花草沾边,这就嫌我们乡下人俗气了?”   “哪是这种意思?只是我先前想了几个更大气的字,想跟师父进谏一二呢。”   阿泰瞧着眼前这低声下气的皇帝,颇觉可笑,板着脸说,“说来听听。”   “呃,昭昭日月的‘昭’字不错。‘宸’字,北极之宫,也不错还有,若说生在花草间嘛,用个‘蔚然成荫’的蔚字也不错。周蔚,多好听啊,如何?”他满眼期待地问。   当爹的嗤之以鼻,“切,都是些野心勃勃的字,太贵气了,不适合我们小门小户庄稼人。我们庄稼人就该叫栓子啦,二狗子啦,铁柱啦,兰花呀,水莲啦这种名儿……好记,也好养活!”   秦漠表情皴裂,哭笑不得瞅着他。   别当我不知你底细,装什么乡下人!   他失望地想,算了,野棠总比兰花儿好。   于是,讷讷地说道,“……好吧,那就听师父的。”   阿泰动了动嘴角,盯着徒弟瞧了半晌。忽然松口道,“要么这样,大名儿叫周蔚,小名儿叫海棠,如何?你顺心了吧?”   秦漠惊诧抬眼,不敢相信他的让步。其实,他也知道师父没必要让步的,自古以来孩子哪个不是爹爹取名的,哪有师兄横插一脚的?   他搅和在里头,简直是胡搅蛮缠嘛!   师父这样做,怕是有深意的吧。   他寻思着所谓的“深意”,脸有点红了,嘀咕道,“顺心了”   “哼!”   ……   等到锦娘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了。   因为灵气的润养,产后身体已恢复了活力与健康坐月子也不必了。   又在宫中住了几日,夫妇俩辞行回去。   徒弟挽留再三,终究拗不过师父的去意,只得洒泪而别。赠送了一大堆珠光宝气的婴儿物件,都被锦娘收在了“太虚圣境”中。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一路坐船游山玩水,从北到南兜转了个把月,看遍如画的江山,最终抵达家里,已是十月金秋了。   阔别村庄几个月,再见这片山水,锦娘竟体会到一丝故土的亲切。此时,田里金穗舞动,稻浪滚滚。正是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   他们走进村口。   田里的村民都停下动作,如诧异的小动物般瞧着他们。   有人扬声喊,“阿泰两口子回来啦?”   锦娘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莫名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心里踏实又温暖   相比宫里尊贵的生活,她还是喜欢当个农妇啊。   这里的人虽然蒙昧,有时近乎凶残,却有着泥土气息的本真。他们是大山孕育的生物,和野蛮又美丽的山水是一体的。   不管有多荒诞,她到底还是喜欢这里的。   一帮子婆娘从田埂上跑来,瞧他们的孩子。惊喜,欣羨,嫉妒,叽叽喳喳围在四周。   态度有些生疏,崇敬,似乎觉得他们不可高攀,却又忍不住那份好奇。   大家笑嘻嘻的,把锦娘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夸得天花乱坠。   周蔚被人轮流观赏着。黑宝石的大眼瞅着天上云影,不惊也不慌。那双形状如蝶的大眼,乌溜溜的,好像映着一片湖,清得能汪出水来。表情里有一股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拽劲儿。   村民众**赞:“有史以来,没瞧过这么灵的娃子。好漂亮哦。”   “像娘,不像爹。”   “瞎说,也像爹。鼻梁高。”   四奶奶颠着小脚跑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我看看,让我老婆子看看……”   那张皱成菊花的老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像瞧不清似的,眨呀眨,眨呀眨。   “啊呦,我的好乖乖好乖乖。”她不住嘴地说,“这脸盘子,长大要迷死多少人哦”   锦娘婉然笑着,大方地让她抱着孩子,柔声说,“大名儿叫周蔚,小名叫海棠,跟您的小孙女一个名儿。”   四奶奶的眼泪坠了下来,“这名儿不是吹的,跟仙女儿似的。”   阿泰低垂眼眸,瞥着这个小老太太,嘴角幅度很小地动了动。   兰芳也凑了上来。   去年闹过一场,两人掰了。之后,又各有一段伤心期,那份破碎的友谊就没再粘合起来。   这会儿,她装作啥事也没发生,满口呛四奶奶,“这娃儿当然好!我们不用你天眼断,自己就能瞧得出!也不看看人家爹娘长的啥样,对吧?!”   她泼辣地翻个眼睛,对锦娘邀宠似的一笑。   那些事儿在锦娘心中早没了分量。说到底,兰芳和她男人也是受害者啊   她灿烂又无声地回了一笑,往事烟消云散。   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   四奶奶抱着孩子不肯放。   生怕半路被人夺了似的,非要亲自给夫妻俩护送回来,“屋子西边的田给你们插了秧,种上了。我领的头,兰芳、长贵娘几个帮着干的。这两天就能收啦。”   锦娘吃了一惊,“啊,这怎么好意思!五亩地呢真是辛苦大家了!”抬眼向东一瞧,果然一片金黄稻穗在风里摇曳着!   她们是怕他们回家没粮吃啊……   这一刻,锦娘心头蓦然被一抹真情撞击到,滋生出浓浓的感动来。   周蔚窝在四奶奶的怀里,举着小手臂一下一下轻轻挥着。   河岸的树间,几只彩羽鸟儿在盘旋,发出“呴呴”的鸣唱。   她瞪大眼睛,崭新、好奇的目光紧追不舍盯着它们飞翔的身影。   “小海棠啊,你也想飞啊,是不是?”四奶奶拖着腔跟她说话,嗲出了一股子妖媚之气来。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   到了家,阿泰对妻子说,“你先在门口坐着,我把家里清理一下。”   锦娘便和四奶奶站在门口,聊着村里发生的事。把女儿接到怀里,利索地给她换了块尿布。   四奶奶似喜似哀地瞧着母女俩,湿漉漉的眼睛不停眨呀眨的。   待锦娘帮女儿换好了,她才降下语调说:“你们还不晓得吧,咱村口的那个江员外一家,都没啦……”   锦娘吃了一惊。“没了?”   “嗯,上下五十多口,都死掉了。就他一个人没了影子。”   “啊……”   四奶奶用更低沉的语调说:“都是他杀的。老娘、媳妇都被他干掉了。佣人也没逃掉。然后,他自己逃走啦。”   周蔚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哭。   似乎在抗议听到这种阴暗事,哭得很正式,调动了五脏六腑,声音中气十足。   四奶奶慌忙做了个抽自己耳光的动作,“打你这老东西,让你乱嚼舌头吓着宝宝了。不哭,不哭啊,来,小手打太奶奶的嘴。”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打断道,“没事,四奶奶。她只是饿啦……” 第76章 早慧   四奶奶一听孩子饿了, 连忙催促锦娘喂奶。   锦娘僵了好一会儿,不好意思解衣, 红脸笑道:“我得进去悄悄地喂!”   四奶奶跌足而笑, “好乖乖, 你都当娘啦, 咋还放不开?还像个小姑娘呢。你看咱村里, 一到夏天哪个媳妇不是露着奶下河洗澡的!”   锦娘:“……”   四奶奶拍一拍屁股,“你快去喂,别饿着孩子。我老婆子走了, 免得臊着你,哈哈哈”   锦娘哭笑不得,目送她下了坡。   丈夫本事高强,几句话功夫家里半星尘土都没了。   ——还是那股熟悉的樟木气息, 淡淡的,清新得很。   锦娘走回后面的起居室, 盘腿坐到地垫上, 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想到江员外家的惨事,心中一时恻然。   她与江老夫人、江少夫人只有几面之缘, 没什么交情。可是想到她们被身边亲人加害, 也真是可悲可怜。   阿泰整理了行囊,走回妻子身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孩子叼着的雪白,摸了摸妻子的头说, “别多想了别影响了心情。”   锦娘轻叹, “哥, 你不是说江员外也是君寰的傀儡吗?为何一只傀儡如此凶残?”   丈夫“唔”了一声,一时未答。他从白瓷茶罐里拈出一小撮茶叶,丢进杯中。将开水注了进去。   ——这是锦娘用“太虚圣境”中的花草所制,灵香扑鼻。   怡人的香气静静散发着。   他缓缓开口道,“打从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姓江的跟别人不一样。他生得龙章凤姿,给人的感觉却像一条毒蛇。哪怕表情再温润,也改不了冰冰冷冷的气质,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腐腥味儿。”   “毒蛇这话,你确实跟我提过。”锦娘若有所思道,“其实我每次见他,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我曾一度怀疑,他就是小漠要找的人呢!可是,后来又说是个献祭的傀儡。”   阿泰冷冷勾起嘴角,“如今看来,他并不是简单的傀儡哦。他恐怕是一只惊天动地的魔。”   “诶?”锦娘静美的眸子瞧着他,很诧异。   “自古修神也好,修魔也罢,各有法门。相传,想要修成天魔,有一个强悍又凶残的做法,就是‘杀亲证道’!灭杀自己在世上所有至亲,增强魔性。姓江的这个做法,毫无疑问就是在‘杀亲证道’。”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这是一场天魔的示现啊,锦娘。佛都出现了,怎会少了天魔啊?”   “江员外是天魔?!”锦娘结巴了。   “哼,要不是杀亲这件事,我还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如今,我倒有了十分把握。”阿泰望着杯中的茶汤,“准确地说,那个住在江员外体内、散发着冰冷毒蛇气息的家伙,应该就是天魔无疑。云信是如来的示现。江员外就是天魔的示现”   锦娘懵然,头皮莫名发了麻。   阿泰默默喝了几口茶,掀起眼帘瞧着她,“其实,君寰那件事上我们忽略了一些疑点。”   “哪些疑点?”   “首先,在你与主体意识融合前,我们都以为每个人的能力是因为被花吞噬后才得到的现在你有了全部记忆,还这样认为吗?”   锦娘摇头,“我只能带人穿越时空,没法赐予别人能力。”   “没错。早在星际时代,天魔女就有变形的能力了。根本不是花赐予的。”   锦娘缓缓转动眼珠子,“至于灵玉……她除了能利用我的花出入空间,并无其它能力。”   “而我和君寰同样拥有控温、控兽之能。姑且不论这是谁赐予的,重点是,为何他比我多一个附身技能?”   锦娘皱眉凝思着,“他用这附身技能可没干好事。别的不说,十年前的兽祸就造孽无数……我觉得赐给他这个技能的人绝没安好心。就像天魔女的那个变形能力,是用来害人的!”   “没错。确实是有人赋予了君寰这种技能。那人潜伏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将他诱入魔道深处。他为君寰发展了很多信徒,搜集那么多魂魄献祭给他,以此强大他的残魂,增强他的魔念……”   锦娘皱眉,若有所悟道,“是为了把他打造成一个纯粹的魔?”   丈夫紧盯着她,确凿地说:“你说的对,目的就是为了造魔!造一个真正的大魔头,锦娘”   “造魔。”   “嗯,有佛的地方必有魔。就像有光明的地方必有阴影。无端端的,我佛为何变成云信前来示现?我现在明白了,恐怕不仅仅为了度化咱们几个。”   “那是”   “是为了与天魔进行博弈。对方要造魔,他要造佛。最后,君寰战胜了魔念,回去后立刻证得了大阿罗汉的果位。这场纤细入微的博弈中,天魔输了。”   锦娘呆怔着。   阿泰说:“可能出于某种特殊原因,君寰成了双方同时选中的人。所以,种种事件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将他撕扯着,争夺着,要带往不同的方向。”   “那个一直想方设法要把他拖入魔道的人,就是江员外?”   “没错!那股冰冷如毒蛇的气息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气,无可救药的阴暗、腐朽的味道!”   “可是,他不是向君寰献祭了么”   “没错。他把一魂一魄献给君寰,表面上像被控制了。但是根本目的,恐怕是为了养成君寰这个宿体,最后来个绝地反噬!以天魔的精神力量,反噬君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他为何不直接吞噬君寰?”   “这个我就不知啦”阿泰摸了摸下巴,“也许,他是陨落在这里,需要休生养息?或者有别的顾忌?”   他眯着眼,嘀咕道,“就比如……太虚圣境里的那股强大的神识,或许就是一个陨落的超级神灵……这是我的猜测,目前尚无凭据。”   锦娘瞧着丈夫,“你别说,我觉得你的瞎猜很有道理……”   阿泰抖了抖眉毛,对她微微笑了笑。   他略微倾身,突然把话题一转,低沉地问道:“锦娘,在你的记忆里有吞噬过四奶奶吗?”   锦娘立刻摇头,“说起这事儿,又怪了。我完全没这印象。可是,她的血明明是银色的。”   阿泰“嗯”了一声,伸出大手抹了抹脸,“她这样一个小老太太,对于佛魔之间的博弈有何用处?她的存在与咱们的因果也不太相干嘛……所以,我怀疑,这场博弈当中,还有第三股力量。她应该是属于第三股力量的……”   锦娘头都大了,惊悚地问,“还有第三股力量么?”   “有啥好奇怪的。太虚圣境里的那位完全有资格称得上第三股力量嘛!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件事就成了佛、神、魔三者的博弈……如今回头想想,你当初发现亡荒和太虚这两个空间,绝非偶然呐。”   锦娘懵圈。   丈夫补充道:“恐怕是他们想让你发现的”   锦娘鸡皮疙瘩立了起来,“那么,花为何会出现在太空城内,也就十分值得推敲了,是吧?”   “没错。我上回就说过,咱们都是别人博弈的棋子!他们互相将计就计,互相借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阿泰沉稳地说着,好像对此满不在乎。   眼底却浮着一丝冷意。   锦娘定定瞧着他,忽然有所领悟,“一个要造佛,一个要造魔,另一个难道是要造神?哥,你是被神选中的人么?他让我发现太虚圣境,再带到你的面前,最终是要……把你打造成神么?”   阿泰抿着嘴角。沉默少顷,才徐徐开口道,“锦娘,我的路自己决定。我想成为什么模样,不是他们说了算的。这件事谁是最后赢家还说不准呢!”   锦娘缓缓握住拳头,轻声提醒道,“哥,你要小心。太虚里的那位可别跟天魔打了一样的主意,先让你修出来,达到他的标准了,最后来个吞噬!”   阿泰瞧着妻子,“不要怕,锦娘。这种可能我早想到过了。”   “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行的话,咱就别去那个空间了。”   “为何不去?”他不带笑意地提了提嘴角,“去还是要去的。不要怕,你要信我。嗯?”   锦娘垂了眼睛,点了点头,叹息道,“我知道,就算不去恐怕也躲不过。还是积极面对为好!”   “这样想就对了。”他的目光飘落她的胸前,提醒道,“娃儿睡着了”   锦娘回神,“哦”了一声。放下衣服,把睡熟的女儿抱去房间,盖好了小被子   阿泰起身跟进房间,把妻子揽入怀中。把手伸进了她的衣里   过了一会,附耳说,“去厢房吧。我的禁欲期也该结束了”   锦娘红着脸,轻轻按住他的手,“哥,我有点担心,假设四奶奶的天眼是那人所赐,他不会一直透过天眼在注视着我们吧?”   “放心,我设了几重结界。以我如今的精神力量,凭他几只天眼也穿不透的。”   “真的吗?”   “真的。”他点了点头,一把将妻子抱起来,往厢房走去。   *   自那次谈话后,锦娘总感觉生活里潜藏了一道阴影。   目前虽然风平浪静,可是,不定何时会冒出祸事来。   ——可是,自那之后,“天魔示现”的江启不知死哪儿去了,再也没了音讯。   阿泰依然每日去太虚圣境中修炼。他的精神识海,从起初的潭水变成湖泊,再成江河,渐渐的,修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在妻子眼里,他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人。一抬手,能把金子、银子从地下吸上来。生活简直全面开了挂!   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什么事也没发生。   渐渐的,平静恬美的生活让锦娘淡忘了那些事。   就连五百世情缘的记忆也像看过的一场diàn yǐng,变成了模糊的碎片了。   她的整个身心代入到眼下的生活,重点全都放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   一转眼,到了三年后的夏天。   三岁的周蔚已经长得很高,能和五六岁的小孩儿比肩了。因为异乎寻常的聪慧和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在村里已是个孩子王了。   她敢独自进林子玩,在山兽中间也是大王。   熊大熊二、大金刚、以及林雕,这些野兽猛禽一度是父亲的儿郎们,如今都奉了她为“主公”。   小小年纪,成就斐然。   可是无论谁说起她,都不会说这孩子野。   因为她无论做什么,总有一种冷静又文雅的派头。   好像天生就知怎样做人,骨子里装满了父亲的霸气和野性,同时又懂得用母亲的柔和武装自己。   唯一让锦娘感到遗憾的,就是她太早慧了,少了一点孩子气的幼稚。   想骗她上当一回都特别难!   这年夏天,远在京城的皇帝忽然来信,说即将微服巡访各地,要来拜见一下久别的师父师娘……   夫妻二人这才意识到:山中日月如流水,转眼已阔别这么久了。   一时间,满心升起期待,开始巴巴盼着徒弟的到来。   这日午后,骄阳似火。到处溢满炽热的白光,热烘烘的。蝉声嘶鸣如笛。   阿泰仍进了“太虚圣境”修炼。   锦娘坐在院中树荫下,一边吃着甜瓜,一边摇扇看书。   周蔚独自跑去河里玩。戴着一顶大荷叶,驾驶着一只澡盆儿,到处漂流。顺便捉鱼给娘做晚餐。   河边榕树下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锦娘种了许多红莲。此时,迎着金色阳光开得特别好看。   莲叶下,还经常有鲤鱼出没。   这种天气里,它们就像开会似的,静在莲荫下一动也不动。   周蔚漂到亭亭的莲花旁。   探着脑袋向水里瞅着,敛气屏息举着网兜。清透的眼珠子定凝不动,光芒灼灼,十足像个捕猎的小兽。   可是,也许是今日运气不好,不知怎的水里兴起一阵浪旋儿,把她的盆儿甩了几个转,竟漂去了密集的荷茎之间,卡在里面了。   周蔚连忙放下网兜,使劲儿用手划。   漫漫莲叶间,如同来了一只捣蛋鸭子,不停发出窸窣、扑通之声……莲花被折腾得七倒八歪。   好容易等她摆脱缠绕,重现天日,一眼看到岸上站了个人!   正饶有趣味盯着她瞧呢!   是个男的,特别好看。和她娘亲的好看是同一级别的,可以称为大美人!   周蔚的表情微微一凝。   她记得娘说过,遇到美人一定要当心,因为美往往代表着危险!   一大一小静静对视着。   那人和气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她眨了眨眼,仰着头,乖巧地回答:“李家的。”   对方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来,“叫李什么?”   “我叫李小棠。”她礼貌地说着,顶着荷叶,从盆里摇摇晃晃站起来。带着一股冷静的天真望着陌生人。   过了一会,奶声奶气地问,“不知先生打哪来,要往何处去?要我指路么?”   对方被挠了痒似的,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第77章 正文结束   男人打算长谈似的, 缓缓蹲下来。“你真可爱啊。要吃糖么, 哥哥给你吃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雪白丝帕,里面包着几块晶莹漂亮的糖果。眼睛充满鼓励地瞧着她。   ——他的人, 他的糖, 以及他的笑,都好看得十分危险。   周蔚警惕地摇了摇头, “我不吃糖。我要家去了。”   她垂了视线, 坐回盆里。两只小手划起了水。   可是, 今日的河水有点怪。明明应该顺流而下的, 却偏偏逆着她,阻着她的小盆,怎么也划不走。   不是有水鬼, 就是岸上的人在作怪!   周蔚心想:“糟糕, 我真遇到坏人了。”   不知为何,心情莫名有点兴奋。   她眼珠子一转, 把敦实的小身板往左侧一压。顿时,盆儿大幅度一斜,在水面上翻了盖。   她立刻顺势入水,如一条狡猾的泥鳅潜向荷花荡深处。   岸上的秦漠惊呼一声, 立刻“扑通”一声跃入了水中。   周蔚天生会水。一到水里,就成了一根肥美的水草。鼻孔自动闭气,用全身毛孔呼吸, 与水融为一体。   这是她的天赋, 根本不需爹爹教。   而且, 她还会用灵力控制木元素。这也是一出生便有的小本事。   见男人下来了,她使劲儿向下游。然后,手舞脚蹬几下,装作溺水的样子,浮在莲叶下一动也不动了。   秦漠心魂俱裂,不顾一切劈水飘了过来。   ——这一刻的他,绝没想到三岁的小家伙就懂使诈诱敌了。   他刚要靠近,便见到四周荷花像成了精,茎杆上滋生出细如麻绳的绿藤来,快如游蛇,在他旁边结成一张罗网,“吷吷吷”捆住了他。   秦漠愕然顿住身形,又吃惊又想笑   这是“催木”之法!   虽然灵力很纤弱,以他的实力可轻松震碎,但是,遇上普通武者恐怕真要被她拿下了。   这真是三岁娃娃么!   秦漠心念一转,就势“挣扎”了几下,认命做了她的俘虏。   周蔚耗去不少灵力,累坏了。捉住自己的小盆儿爬进去,像热天的小狗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的丫髻松开了,一头软毛水淋淋垂在肩上。身穿一件圆领藕色小衫子,露出两条肥圆的小膀子,浑身都在滴汤淌水。   见俘虏盯着自己发笑,她立刻拿网兜的棍子指住他,嫩声质问道:“你是捉小孩的么!”   “女侠饶命……”俘虏忍着笑,苦着脸说。   他的笑意实在太明显。杂草一样飘在眼里。好像在说:这小孩还挺像模像样的!   周蔚瞧得冒火,双手握紧棍子,蹙眉问道:“我问你,是不是捉小孩的!”   “不是。”   “你为啥拦我的盆儿?!”   男人又笑了。   周蔚竖起眉毛瞪着他,努力学着父亲凶恶的表情。“你再嬉皮笑脸,我要不客气了!不许瞧不起小孩儿!”   秦漠的表情越发失控   啊哟,我的小师妹,真是戳心窝子的可爱啊。   岸上传来一声含笑的呵斥,“周蔚,不得对师兄无礼!”   “爹!”   小女娃扭过头,瞧向岸上威风凛凛的父亲。过了一会,又倏然把头一甩,惊讶地瞧着藤网里的男人。那表情好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秦漠爆发出几声大笑,一抬手震开绿藤。抱她飞上了岸。   落地时,一大一小身上都已干了。   周蔚惊疑道,“爹,他是我师兄……他就是小漠么?”   平时听爹娘提的最多的就是“小漠”了!   阿泰把女儿从徒弟手里接过去,笑斥道:“豆丁大的人,口气倒不小。小漠也是你叫的?”   “无事。承蒙师妹瞧得起。”   秦漠很开心地笑着,向她示好地皱了皱鼻子。   周蔚无动于衷地瞅着他,不给回应。小脸绷得不苟言笑。   她心想,早知是我师兄,我就要糖了。可惜了!   不过,这点不可告人的遗憾在到家后立刻得到了弥补。   桌上摆放了许多礼物。有吃的,穿的,玩的颜色都很漂亮。她瞧见有小孩儿的东西,立马感到不好意思。尤其想到自己把带了礼物的师兄捆在水里逼供,这份不好意思就更严重了。   她装作没瞧见,一本正经走到娘的身边。   锦娘正在切果子。甜瓜、翠梨、和蜜桃,摆满一大盘。又泡了一大壶灵草茶,配了几样点心。   周蔚瞧出来待客的气氛,不由学着爹的怜惜口吻说:“娘,你辛苦了。”   小人偏要说大人话,逗得三个大人乐不可支。   娘捏了一片桃子放她嘴里,“你玩得也辛苦了去瞧瞧师兄给你带的礼物。”   周蔚嚼着桃儿,悄悄转身向“小漠”瞧着。吝啬又害羞地露出一丝和好的笑容来   秦漠压着满脸笑意,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尊重小孩儿。弓着身体上前来,毕恭毕敬牵了她的小手,领到桌旁,一样一样献给她看。   他拿起一包和刚才一样的糖果,拆开了说,“小师妹,这是梨晶糖,入口即化的。要不要尝尝?”   小娃儿面无表情,过了一会,默默张开了小嘴   秦漠受宠若惊,连忙拈起一块,放进她口中。笑眯眯对她瞅着。   清甜的味道沿着喉咙滑下   周蔚被取悦了,向爹娘瞅了瞅,又向师兄瞧着。严肃的小脸开始冰消瓦解,缓缓绽开一个花朵似的笑容来……   她迅速跟师兄成了好朋友。   这个堪称大美人的师兄一点都不危险,相反,简直好到极点了。他喜欢跟小孩玩,而且无论何时都特别有耐心。   没什么大人架子。   他有很多玩的点子。一会儿陪她演土匪,一会儿又扮将军;一会儿又给她吹笛子。从早陪到晚,两人一起去林子里打仗,一起跟山兽追逐;一起采蘑菇,捉小鱼。   有师兄在,她每一刻都感觉新鲜快活,从没有无聊的时候。   早晨一醒来,等娘帮她梳好头,她就跑去前面,站到师兄的房门口等着。不一会儿,听到里面轻轻一咳,她就出声问,“师兄,你醒了没?”   “还没醒。”里头说。   “没醒怎么说话?”   “在梦里呢。”   她不信。悄悄摸摸拉开门,探出机灵骨碌的小脑袋向里看。两眼像汪着泉水一般,乌溜溜的。   脸上挂着她特有的文雅又天真的微笑。   师兄早已穿戴整齐,坐床上等她了。   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像揭开了一个泉眼,大量的快乐从中喷发出来。   他张开双臂,像迎接太阳一样充满欢喜地说,“过来,我的小可爱!”   师兄在这儿住了半个月。   临了要走,三岁的周蔚哭得肝肠寸断。   她打从出生以来,极少掉眼泪。从树上栽下来过,被村里的小孩打伤过,也被火烫过,从没淌过泪。   这回竟哼唧哼唧的掉泪不止,抱着师兄的腿一遍一遍苦劝他,“不要走,回去就没人陪你玩啦……”   师兄被她逗得想笑又想哭。眼里也湿漉漉的。   他最终还是上了马,绝尘而去。   周蔚在娘的怀里哭得要背气。   天生冷静文雅的派头都碎成了渣   “这样哭下去要成傻子了。”阿泰黑着脸,摸了摸女儿哭得全是汗的脑袋,“十五岁前不让他们见面了。老子养她三年,不及那小子来哄了几天!果然女生外向没错!”   锦娘白他一眼,笑道,“瞧你说的真难听!孩子再聪明也不过三岁,她能懂啥?不过是失了一个可心玩伴,伤心了啊。”   这一场伤心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父母的想象。连续七八天,她都是恹恹的,一个人默默蹲在门口挖泥巴,谁也不搭理。   有时,母亲会陪着过家家,她会嘟着嘴,兴味索然地说:“我师兄不是这样玩的”   父亲对这熊孩子失了耐心,直接把她关于师兄的记忆给封存了。   之后的年月里,他多次往返京城,给徒弟授艺,从来不带女儿去。日行千里,当天去,次日便归来。   而皇帝因为国事繁忙,也终究未能再回到村庄。   *   又是一年后。   太虚圣境中,阿泰终于走到最后一步,成功破除了那个强大的结界。   充满瑞兽的山林幻像消失了。   呈现在他眼前的,并非藏满奇珍异宝仙乡洞府——这是一个没有一丝生机的黑色世界。   和君寰记忆中的亡荒一模一样!   不,准确的说,这是另一个亡荒。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树木花草。一切都是死的。   无边无际的死气像海水一样涌向入口处。若非他赶紧重设结界,灵泉里的灵气将会在瞬间被吞噬。阿泰凝视着外面的世界,面如冷铁。   就在这时,那座写着“太虚圣境”四个大字的石碑轰然炸裂。   一个无比苍老的声音在半空响了起来,“看到了吧”   阿泰凝视着半空,那里若有还无地现出一个高大的虚影。似乎能量不足,时强时弱,瞧不清面容。   虚影用沧桑的语调慢吞吞地说:“万界正面临灭世的浩劫。你眼前的,原是一个灵气充足的修真世界五十年前,已被天魔毁灭。”   阿泰冷冷地问,“你是谁?”   声音说,“万界之巅,众生之父……你得我传承,将为万界新主……灭除天魔,平定……”   话音未完,已渐渐渺然……   阿泰正要追问,却见虚空悠然飘落一册晶光莹莹的书简。   上面是四个金色的古字,赫然写着:“创世本论”!   而虚影已彻底消失了。   此时,灵泉的泉眼已不再吐涌,四周灵雾也不再升腾。   果树枯萎,鲜花凋零。宛如一场示现,这片动人的小仙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死去。   此处彻底成为黑暗亡荒。   阿泰握着书简,伫立到最后一刻最终,以精神力撕裂虚空,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他盯着绿意如涛的山林,使劲儿瞧了一会。   最后,大步走向门堂前做着针线的妻子,默默把她抱进了怀里!   东方一轮朝阳,普照着如画江山,霞光万里。 本书由 月下听雁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