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再回首恍然如梦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大唐第一公主》 作者:罗青梅 文案: 爹不疼娘不爱的裴家十七娘,一朝成为武则天的养女,她妈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爷爷是皇帝,她爹是皇帝,她哥哥是皇帝…… 她丈夫是皇帝,她儿子将来也是皇帝——总之,她全家都是皇帝。 谁说帝王家没有真情? 注明: 1、无血缘关系 2、这篇文中李治是腹黑,和武则天是真爱,喜欢李弘、李贤的亲勿入 3、yy之作,内容纯属虚构,人物年龄、关系、性格均有改动 [提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请大家不要在文下拉踩对比其他文章,也请不要在其他文章底下提起此文,谢谢理解!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裴英娘,李旦 ┃ 配角:武则天,李治,李显,李贤,太平公主 金牌作品简评:   穿越到了唐朝,成为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养女,裴英娘表示压力很大。效仿兄长李旦明哲保身,静观其变,还是放开手脚,积极参与朝政?裴英娘胆子小,首先选了前者,然而世事多变,自保不易,她干脆抛下顾虑,毅然走向一条不一样的荣宠之路。 大唐盛世,辉映千古。作者描写细腻,剧情流畅,重新解读历史人物的同时,尽量贴合史实,大唐的繁华盛世跃然纸上。高宗李治的塑造尤为饱满,有血有肉。不慌不忙间,将大唐宫廷皇室的感情生活娓娓道来,尤其是对父女、姐妹、亲人之间的亲情描写极为感人,值得一读。 ================== 第1章   上元元年,政通人和,百姓阜安。   因为仰慕中原的繁华昌盛,各国商人、留学生、学者、僧人汇集京师长安,丝绸之路沟通东西,人文、物资荟萃于此,李唐帝国国力强盛,声威日益煊赫。   这年孟秋时节,在尊唐高祖李渊为神尧皇帝、窦皇后为太穆神皇后,太宗李世民为文武圣皇帝、长孙皇后为文德圣皇后的同时,高宗李治皇帝称天皇,武皇后称天后,并称“二圣”。   此后,朝中官员和民间百姓便以“天帝”、“天后”称呼二位圣人。   因高宗李治衰弱多病、秉性懦弱,武皇后垂帘参政,逐渐大权在握。   武皇后精明强干,机智敏捷,命人编纂上千卷各类书籍,著《列女传》、《乐书》、《臣轨》,大兴科举,提拔寒门文士,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响亮。   腊月二十五,长安,金城坊西北角,裴宅。   日暮西垂,寒风凛冽。庭前几株劲瘦的枯木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撑开虬曲的枝干,最干净的雪白,衬着最疏狂的墨黑,凭添几分诗情画意。   雪花飘入长廊,扑在脸上,化成冷冰冰的水珠,像淌了一脸泪。   裴英娘时不时伸手去抹,一张粉嫩的小脸蛋,被雪花弄得湿乎乎、黏答答的。   她躬腰缩肩,一手攥着高齿木屐,一手提着六破红绿间色裙,小心翼翼穿过花园的回廊。锦袜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凉意透过柔软的丝帛,钻进脚心。   她冷得直打哆嗦,目光越过高高的围墙和宅邸之外更高的坊墙,眺望着远处义宁坊的方向。   西域来的胡人大多选择在长安西部居住,义宁坊是长安最西边的里坊,自然而然成为胡人们的聚居地。   义宁坊里的胡人多,因此那里修建有始建于贞观年间的波斯胡寺,有胡商信奉的火袄教举办塞袄会的袄祠,有摩尼教的教徒,有皈依犹太教的可萨人,有数不清的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商,有妖娆妩媚、雪肤碧眼的胡姬。   据说,裴英娘的生母褚氏现今住在义宁坊中。   雪落无声,寂静中,隔壁院子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剧烈响声。   裴英娘回过神来,垫起脚探出长廊,看到几根翠绿色的长竹竿在风中摇摆,每根竹竿顶上系着一面色彩鲜明的幡旗。   那是幡子,佛经上说能够避苦难,得福德。每年大年初一,长安家家户户都会立起幡子,为家中年幼的女郎、小郎君消灾祈福,祈求长命百岁。   裴家的幡子却不是为十七娘裴英娘竖的。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婢女们在试竹竿的长度合不合适,郎君裴拾遗上朝前特意吩咐,要为十郎和十二娘竖幡子,她们不敢怠慢。   裴英娘遥望着幡子上繁复的花纹,十分羡慕。   上辈子她父母早逝,从小在各个亲戚家辗转长大,没有享受过被父母疼爱宠溺的滋味。   这一世成为裴家十七娘,本以为能够弥补这点缺憾,没想到却摊上一个严厉冷淡的阿耶,长到如今八岁,她从没得过裴拾遗的好脸色。   倒是她那对血缘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从兄和从姐,被裴拾遗当成眼珠子一样珍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虽然是寄人篱下,但一应吃穿用度,比正经的裴家嫡女裴英娘好多了,兄妹俩住着裴府最宽敞的院子,使唤着最多的使女僮仆,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精致的事物。   要不是深知裴拾遗个性迂腐,裴英娘真的要怀疑从姐和从兄的生母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牵扯。   “十七娘,娘子唤你呢!”   婢女半夏急匆匆追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娘子护着您,您怕什么?”   裴英娘连忙捂她的嘴,“别嚷嚷,我把十兄的脑壳砸破了,阿耶会打死我的!”   裴英娘把从兄裴十郎给打了,原因很简单,裴十郎故意砸了她的鸭花汤饼。   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片汤,撒了芫荽和细葱,汤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汤,面片是玲珑可爱的鸭子形状,她还没吃上一口呢,就被裴十郎给摔了。   当着她的面,砸她的饭碗,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仇加上旧恨,裴英娘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颗小石子,往裴十郎跑远的方向砸。   本来只是想撒气的,结果裴十郎偏偏好死不死,非要停下来回头朝她做鬼脸。   金风玉露一相逢,裴十郎的额头上顿时多出一个坑,被石子蹭破一大块油皮。   裴十郎身娇肉贵,当场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躺在地上干嚎。   听到吵嚷声赶过来的裴十二娘见状,说裴英娘心思歹毒,想打死她的哥哥:“你等着,等叔父下衙回来,我马上去叔父跟前说理,让叔父好好教训你一顿!”   裴英娘平时谨小慎微,什么都没做,裴拾遗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她把宝贝疙瘩裴十郎打了,可想而知裴拾遗会怎么对待她。   所以她要趁着裴拾遗还没回家、城中坊门还没关闭的时候,逃到义宁坊去,找她的生母褚氏。   褚氏和裴拾遗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本是一对恩爱眷侣。多年前因为家族之间的纷争,褚氏提出和离,裴拾遗碍于面子,不肯答应。   褚氏一不做二不休,翻出一把匕首,架在裴拾遗的脖子上,逼迫裴拾遗写下《放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拿到《放妻书》后,褚氏收拾嫁妆,飘然离去。   几个月后,她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到裴家门口,留下一句“此乃你裴氏女”后,再次消失。   裴拾遗对褚氏又爱又恨,这份复杂的感情投诸到女儿裴英娘身上时,却只剩下厌恶和冷漠。   裴英娘知道,不管自己怎么乖巧听话、孝顺知礼,阿耶都不会喜欢她。   既然如此,那她和生母褚氏一样,也离开裴家好了。   半夏揪着裴英娘的袖子不肯放,“十七娘,你是裴家女郎,外头市井腌臜,哪是你能去的地方?再说,坊门就要关了!”   长安城的几条主干大道实行宵禁,每夜有金吾卫来回巡逻。日落时分坊卒关闭坊门,各里坊居民不能出入,直到第二天清晨坊门才再度开启。   裴英娘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眉头一皱,枉费她一番心机,竟然还是被人发现了!   她不慌不忙穿上木屐,凉凉地扫半夏一眼,“你是真想看到我被阿耶打死吗?”   半夏脸色一白,瑟缩着缩回手,一跺脚,昂起下巴,“十七娘快走,我帮你拦着她们!”   裴英娘没有犹豫,一头钻进漫天的风雪之中。   她到底是多活一辈子的人,虽然上一世只活了区区十几年,但加上这辈子,怎么说也能算个成年人了,当然要比小孩子冷静些。现在她怀里揣着几块金饼子,大概有七八两重,一两金差不多能换五千文铜钱,就算寻不到褚氏,她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吸吸鼻子,想表示出对裴拾遗的不屑: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也不要你这个阿耶了!   嘴巴是撅着的,眼神是倔强的,心里却委屈得不得了,这一世她真的想当一个好女儿,想和阿耶撒撒娇,想滚在阿耶怀里闹闹脾气……   裴府的女主人张氏急得手足无措:“十七娘呢?还没找着?”   婢女站在廊下,摇摇头,“娘子,到处都找过了,没找到女郎。”   张氏揪着廊前花盆里养的一朵牡丹花,把花瓣揪得零零落落,撒了一地,“哎呀!真是造孽!不就是头上蹭破一块皮嘛!在那儿喊打喊杀的,看把小十七给吓成什么样了!”   婢女小声道:“婢子方才瞧见十二娘领着人去后院了,还带了几个健奴。”   张氏柳眉倒竖,“她反了!十七娘是我们家的嫡女!”   越想越觉得怕要不好,急急忙忙让使女为她穿上高木屐,“我得亲自过去看着,不能让十二娘欺负小十七!”   张氏是裴拾遗和离之后续娶的正妻,多年无所出,跟裴英娘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和她的关系更疏远,她当然偏心裴英娘多一点。   才刚走过甬道,对面走过来一个头梳螺髻、穿着体面的婢女。   婢女神色惶然:“娘子,圣人亲至!”   张氏大惊失色,差点一个趔趄,多亏婢女眼疾手快,把她扶稳了。   “什么?圣人不是在东都洛阳吗?怎么往咱们家来了?”   据说废后王皇后和萧淑妃死前曾日夜诅咒武皇后,两人死后,太极宫夜夜闹鬼。   武皇后忌讳鬼神之说,大部分时间和圣人李治住在气候温暖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守东宫。   张氏汗如雨下,郎君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微词,天帝、天后亲临裴府,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想到武皇后的雷霆手段,张氏脸色惨白。   裴英娘一路躲躲藏藏,穿过花园和羊舍马圈,悄悄溜到后门的一堵矮墙底下。   矮墙下面一溜青石大水缸,为防止房屋走水时来不及救火,水缸里长年装得满满的,天气冷,水面凝了层薄薄的碎冰。   裴英娘钻进灶房。   她经常到灶房找厨娘讨吃的,和厨娘蔡氏的关系很好。   蔡氏为裴英娘留了一盘点心,笑嘻嘻道:“刚做好的巨胜奴和粉糍,一咬嘎嘣脆,特地给十七娘备下的。”   裴英娘抓起一大把巨胜奴,往手巾里一塞,包起来揣进袖子里,“谢啦!”   她跑得太快,蔡氏还在后面喊:“十七娘,等等!还没浇酪浆呢……”   后院有道小角门,是专为送各房马桶、馊桶开凿的,剔粪工每天挨家挨户上门收走便溺,府上的婢女、僮仆嫌弃气味不好闻,很少从这个门出入。   裴英娘急着逃命,没那个条件讲究,她已经找仆妇要来小门的钥匙,打开那道黑油小门,就能暂时安全了。   眼看就要摸到小角门的门把上,门后遽然响起人声轻语。   听到裴拾遗的声音,裴英娘吓一跳,阿耶平时出入只走大门,今天怎么从小角门回府?   来不及细想,连忙躲进道旁的树丛后。寒冬腊月天,院子里只有几盆矮松树依旧翠绿,勉强遮住她的娇小身影。   “郎君,怎么办?天后殿下已经到前门了。”   裴拾遗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也来了么?”   “奴不曾细看,听管家说王子贤陪同在天后左右。”   王子贤素有美名,武皇后带着李贤登门,应该不是为了诛杀他而来。   裴拾遗想了想,长叹一声,“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要看看,天后预备拿我怎么样!”   小门吱嘎一声,开启又合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等裴拾遗和长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面,裴英娘立刻窜出树丛,刚抬脚,木屐齿子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间。   “啪嗒”一声,她摔在泥泞的甬道上。   包着点心的手巾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个大圈,最后在一双夹缬小头云形锦履前停了下来。   裴英娘趴在地上,抬起脏乎乎的小脸。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淡扫,不怒自威。 第2章   武皇后头绾高髻,未饰花钗,只斜簪一朵含苞待放的浅色芍药花,穿团窠联珠立鸟纹大袖衫,着七破红黑间色裙,衣饰朴素,淡施脂粉,看上去和寻常妇人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又清又亮,一看就知是个思路清晰、聪慧狡黠的妇人。   裴拾遗的官职算不上高,张氏从未进宫觐见皇后,裴英娘自然也没机会面见皇城之中位高权重的天后。   乍一下看到一个衣饰淡雅、面容可亲的妇人,还以为是裴家的亲眷长辈,她拍拍手,站起身,向对方屈身见礼。   武皇后含笑望着她。   裴英娘左顾右盼,身旁没有婢女服侍,只得自己走到武皇后跟前,捡起手巾。里面的巨胜奴已经摔碎了,她没嫌弃,仍旧包好,往袖子里一揣。   几个梳垂练髻、穿半臂襦裙的宫人走到武皇后身侧,“天后,逮住裴拾遗了。”   天后?!   裴英娘张大嘴巴,傻眼了。   至于那句“逮住裴拾遗了”,她压根没注意。   武皇后嗯了一声,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脸擦干净。”   几张湿帕子立即盖在裴英娘脸上,动作轻柔,但不容她拒绝。   少女姣好的五官渐渐显露在众人面前,眉清目秀,圆脸长睫,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努力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强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胆小,武皇后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个,她能不怕吗!   她在威仪的武皇后面前,就像一只蚂蚁,武皇后随便伸一根指头,就能把她当场按死。   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宫人匆匆走来,躬身道:“天后,裴拾遗拦下六王,说动六王为他求情。”   武皇后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裴拾遗和李贤的举动:“今天本是为裴小儿而来,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个圆脸宫人抱起来,带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声,乖乖任宫人们摆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个头戴紫金冠,穿绯红色圆领博山锦袍的少年走到两轮车前,撩起车帘,瞪一眼裴英娘,嫌弃道:“带上这个小脏鬼做什么?把她扔出去!”   宫人们躬身道:“大王,这是天后的吩咐。”   少年冷哼一声。   宫人接着道:“大王,已经为您备好骏马。”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驾,难怪他要瞪自己。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迈的阳刚气质,文官也必须会一身娴熟的骑射本领,否则会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骑马,只有身体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车。   这锦袍少年正当青春年少,怎么不和其他长安富贵公子一样去追求时髦,反而学妇人乘车?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啧啧,圆脸,双下巴,壮腰,胖腿,胖胳膊,小肚子把锦袍撑出一个圆滚滚的山包形状,都这么“富态”了,还不肯锻炼,简直有愧大唐男儿的勇武名声。   锦袍少年还在发脾气,抓住裴英娘的手腕,把她扯下两轮车,“我不管,让这个小脏鬼去骑马好了!”   能被宫人称为大王的,只可能是有封号的皇子。   武皇后的儿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说了,其他三个儿子已经全部封王,李贤在正堂为裴拾遗申辩,眼前这一位,看年纪,应该是七王李显。   李显可是个当过两次皇帝的人。   裴英娘悄悄后退一步,不管李显最后的下场有多悲惨,也是个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宫人面露难色,天后的嘱咐,她们不敢不听啊!   李显一巴掌拍在车辕上,脸上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车!谁敢拦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   雪势陡然变大,宫人连忙撑起罗伞,为李显挡雪。   裴英娘衣着单薄,只能拥紧双臂,在雪中瑟瑟发抖。   李显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堂堂英王,欺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好骄傲的?   这时,一句淡淡的劝阻声穿过茫茫风雪,送到众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如金石相击,贵气天成:“王兄,莫胡闹。”   听到弟弟的声音,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垮下来。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一人一骑慢慢驰到裴府门前。   马上的少年锦衣玉带,轻袍皂靴,雪花纷纷扬扬撒在他肩头,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气度。   少年从雪中行来,衣袍飞扬,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来越清晰。   他头顶软幞,穿藕丝色联珠团窠狩猎纹蜀锦翻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锦缎皂靴,跃下马背,示意宫人把李显的马牵过来。   李显垂头丧气,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二轮马车,老老实实走向一匹黑鬃骏马。   宫人们在一旁窃笑:“还是八王有办法。”   裴英娘暗暗道:原来这个眉眼如画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轮。   殷王李旭轮,即日后的睿宗李旦,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儿子。   他一生历经无数政治风云变幻,平安度过十几次宫廷政变,两次登基,两让天下,游走于李唐皇室、遗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间,屡遭猜忌,也屡遭拉拢,始终能保持清醒谨慎,明理识趣,善于隐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涡中明哲保身,安然无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儿子,个个命途多舛,长子李弘死因成谜,次子李贤被逼自尽,三子李显死于妻女之手,唯有年纪最小的李旦得以独善其身。   史书上说李旦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王子贤聪明机智,可惜福薄寿短,是短命之相,王子显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裴英娘看着手执长鞭、面无表情的李旦,眼皮轻轻抽搐。   他长身玉立,神情淡然,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飞扬,优雅飘逸。   眉目分明,风姿飒然,一双幽黑眼眸,像掺了寒夜里闪烁的星辰,眼风微微往四下里一扫,台阶前的宫人、甲士、护卫们立刻噤声,不敢妄动。   一个字没说,已经让府门前的一众婢女宫人心惊胆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个长安繁华锦绣堆娇养出来的五陵少年郎,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萧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尊贵和傲慢。   李旦确实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说好的性情温文,谦恭儒雅呢?   为什么他身为弟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哥哥李显吓得狼狈服软?   这还是史书上那个韬光养晦、深藏不露,屡次在波云诡谲的宫廷政变中化险为夷的李旦吗?   分明是个古板严肃、不近人情的小老头啊!   小老头李旦扫一眼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英娘,俊秀脸上平静无波。   他们三兄弟随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温暖干燥的东都洛阳,太子李弘留在长安监理朝政,双方相安无事。   前不久,天性软弱的李治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和武皇后爆发一场争吵,执意要回长安。   武皇后也奇迹般地主动示弱,带着兄弟三人返回长安。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颠簸的缘故,李治一住进太极宫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带着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出宫,轻车简行,微服去义宁坊拜访一位婆罗门名医,请他入宫为李治看诊。   从名医家出来,武皇后接到一份密报,二话不说,让领路的金吾卫改道金城坊。   李贤对李显和李旦说,武皇后想杀了裴拾遗,因为裴拾遗上书弹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兴。   李旦望着漫天的飞雪,眉头紧皱:裴拾遗是隶属门下省的左拾遗,是太子李弘最忠实的拥趸之一,母亲想诛杀裴拾遗,真的是因为裴拾遗弹劾武氏兄弟了吗?   据他所知,母亲幼年丧父,母女几人孤苦无依,饱受同父异母兄弟的欺凌,日子过得很艰辛。所以母亲掌握实权后,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封赏家人,而是果断把欺侮过她的亲兄弟流放。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吓死,如今在长安蹦跶得最欢的,是母亲的两个从兄弟。   母亲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会为两个曾对她无礼的从兄弟动怒?   宫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轮车,车帘垂下,挡住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贤先后从裴府出来,裴拾遗、张氏领着婢女仆从跪在门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看到阿耶铁青的脸色和张氏眼角的泪花。   她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呢,还是不小心跳进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够和李旦一样聪明就好了,他数次被卷入朝堂纷争,总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单单是运气好。   想到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骏高大的黑鬃马上。   马上之人面如冠玉,眉峰轻皱,表情冷而硬,像一块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石,棱角分明。   一点都看不出恭谨柔和来。   日后谦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现在只是一个略显青涩、直来直去的少年郎。   也许他留在史书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自保方式,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本该如此傲慢尊贵。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准备怎么处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宫,她也会不知不觉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纷争当中。   或许,只有向李旦靠拢,学会他的审时度势,她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看,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头。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着一脸笑,坐在二轮车中仰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弯月眉,束发的石榴红丝绦垂在耳边,衬得肌肤如凝脂一般,雪白娇嫩。   让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宫宴上刚吃过的一道玉露团,又香又甜,玉雪可爱。   他收回目光,轻拢缰绳,母亲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带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这篇文基本上是虚构YY的,就不较真了……   不过还是要解释一下:   首先是自称,其实日常生活中,皇帝、皇后、王爷啥的,不会每天自称“朕”“本宫”“本王”,平时自称用“我”、“吾”比较多。   还有冕服、礼服啥的,李世民一生就没正经穿过几次,因为实在太遭罪了。唐朝的皇帝私下里的着装很家常的,只是颜色上有讲究。官员一般也不会穿礼服去上朝——除非他要死谏。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在李治的所有儿子中,分别排行5、6、7、8。   大王听起来像山贼,这是对太子之外封王的皇子的称呼,不会当面叫“英王殿下”,只会叫“大王”“七王”“七郎”等等,但是和别人提起来的时候,可以说英王殿下。   武皇后的四个儿子频繁改名、改封号,尤其是李贤,换过四个封号,李显和李旦都改过名字,还不止改过一次,如果照着史实来,估计大家会看晕,所以文里直接定下一个名字,一个封号,之后就不改啦。 第3章   皇城、宫城和皇家禁苑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   东北部的里坊紧挨着皇城,王公贵族大多居住在其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西边里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边,而延平门、延兴门一线以南的里坊人烟稀少,多为农田耕地和园林庙宇。   金城坊在长安西北角,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武皇后一行人沿着东西长街,从安福门进入皇城,再从承天门入太极宫。   长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欢太极宫,更喜欢东都洛阳的行宫,或者是位于长安东北角的蓬莱宫。   这一次李治执意住进太极宫,宫里人心惶惶。   宫墙之外鼓声阵阵,一路上的宫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宫苑,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简洁淡雅,流畅挺秀,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色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宫殿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舒展而不张扬,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宫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武皇后没发话,她不敢随意走动,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内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腰,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宫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湿透了,宫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两腿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内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宫人。   宦者进去不久,内堂里传出一阵娇媚的笑声,像晶莹的露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流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宫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脱出高宗的后宫,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内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色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胸前,让雪白的胸脯显得更丰满,纤细的腰肢显得更诱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贺兰氏偏偏在老虎头上拔毛,穿着一袭宽大华丽的纱罗衫、十二破间色裙,走到武皇后面前,娇笑一声:“姨母,您可回来了,陛下嫌殿中烦闷,非要一大早召我来宫中陪他说话,一晃都天黑了!”   宫人们垂首静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轻轻揪一下贺兰氏晕红的脸颊,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宫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卫盘查。”   贺兰氏露出一个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谢姨母。”   说完这句,她竟然真的转头往侧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寝宫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国夫人,您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吗?   武皇后目送贺兰氏走远,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宫人试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头,指指裴英娘,“带她去换身装束。”   宫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转入后堂。   一个梳翻刀髻的中年妇人小声道:“殿下,可是要为裴小娘子换上公主的旧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岁,号太平公主,极得帝后宠爱。因为宫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宫女、女官们平时提起她,一般不会特意提封号。   武皇后淡笑一声,“不,你去殿中省寻殿中监程福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中年妇人面露讶异之色,程中监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疑惑,但她不敢多问,一径找到殿中省。   殿中监程福生果然早就准备好几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裤,夹袄背心,件件都是宫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来有些陈旧,像是某位贵人穿用过的旧物。   问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纪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适的尺寸,交给中年妇人。   宫女们手脚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缥色散点小簇花孔雀锦上襦,墨绿宝相花纹对襟半臂,缃色折枝并蒂莲罗裙,胸前挂一副大红璎珞,腰间束湖蓝色宫绦,佩刺绣卷草纹香囊,肩披绿地金花妆花缎帛,臂上一溜錾刻花丝金臂钏。   换好衣裳,宫女打散裴英娘的长发,重新为她梳髻。   她缚发用的石榴红丝绦被丢弃在梳妆台下,宫女另外挑了条鸭蛋青丝绦为她缚起螺髻,丝绦留出很长一段,垂在肩头,鬓发间饰以簪环点翠珠花。   因为她还没有打耳洞,耳铛就免了。   宫女还想给裴英娘涂胭脂,刚掀开蚌形银盒子,中年妇人道:“小娘子年纪还小,肤色娇嫩,不必妆粉。”   她围着裴英娘转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再点上美人痣即可。”   宫女答应一声,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间点上一点朱砂。   宫女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黄金琉璃花鸟纹十二棱铜镜,方便裴英娘检查自己的衣着。   镜中的小娃娃皮肤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点朱红,可怜可爱,像瑶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幸好她年纪不大,不然一套傅铅粉、涂胭脂、画蛾眉、贴花钿、贴面靥、描晕红、涂唇脂的程序走下来,她早饿晕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当的裴英娘,两眼一亮,颔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内宫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内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宫里的天子财大气粗,舍得一夜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床前,两边分设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粗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宫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性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色,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色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唇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贺兰氏死在上元元年之前,文里让她多活几年,不符合史实哈,后面也会出现这种状况,大家当成戏说看就好了,不用当真。   贺兰敏之就不写了,他和外祖母杨氏的那段,真的,不知道咋写……   唐朝公主名字能够确定的只有少数几个,大部分公主名字不可考。太平公主的名字也没有官方的说法,有人说是“令月”两个字,也有人说“令月”只是单纯的吉词,不是指太平公主。因为这个最接近,文里就给太平公主安上这个名字。 第4章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对着你潸然泪下,你该怎么办?   裴英娘不知道。   她轻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着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说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带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怀着某种目的,只要她老实听话,武皇后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李治的反应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永远怀着一副慈悲柔软的心肠,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贺兰氏以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时候加以挑拨,就能趁虚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贺兰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户婢。   而她从太宗身边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为宠爱的皇后,再到参与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历经风雨,岂会怕一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贺兰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荣华富贵,全是靠着她这个姨母的庇荫得来的。   想效仿她的母亲,做第二个韩国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武皇后眼含笑意,对着裴英娘点点头。   这个裴家小娘子,年纪虽小,却镇定大方、乖巧顺从,倒是个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亲那群不知所谓的纨绔强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小娘子足够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么,一定会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镇定,手心都是潮湿的汗水好吗?   她按着武皇后之前的嘱咐,鼓起勇气,抽出丝帕,递给李治:“请陛下莫要伤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岁,说话不用顾忌。眼圈一红,别人就会软语温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过手巾,拂去泪水,怔怔道:“你今年几岁?”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吓坏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声道:“八岁。”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门下省左拾遗裴玄之,母亲出自江东褚氏。”   听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轻皱,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书法闻名天下,曾经位极人臣,极得李治信任。   后来他因极力反对李治立武媚为后,被流放至爱州,死在荒凉的山野密林中。死后还被削职为民,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   武皇后亲自下令捕杀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孙女带到他面前。   这份胸襟,让李治大为诧异,诧异之余,是佩服,一直以来,武媚都比他聪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带进宫的时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惊。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儿,当年褚遂良之所以会被诬陷下狱,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发褚遂良有谋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对褚遂良起了杀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什么谋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几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爱州之后,一怒之下,和裴拾遗断绝夫妻关系。   其实裴拾遗挺无辜的,他本人是坚定的太子党,根本没想过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从兄也牵连其中,被武后残忍杀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惨遭戕害的裴郎君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个告发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遗的族兄,平时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谈话,基本上是裴拾遗无意间泄露出去的。   他的无心之言,被那个族兄当成证据,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断然和离。   裴拾遗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恼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他成为太子李弘的死忠。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报复妻子褚氏的绝情,裴拾遗收养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将武皇后视作妖妇。   简单地说: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间接导致裴拾遗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还没走出裴府时,她已经打听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儿,权势之下,父母之仇也不过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武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治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愧疚、怀念的表情,颤声道:“既然皇后喜欢,就留在宫里养大罢。”   裴英娘一脸愕然:等等,你们还没问我的意见啊?   不过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儿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可做她的女儿,倒是可以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开罪武氏宗族。   虽然前景堪忧,但是怎么说也是天帝和天后的养女,总比待在裴家受气强一点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几句话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宫女进殿,把裴英娘带到回廊一间小耳房里。   地上铺设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对鹿纹金花盘,分别盛着寒具、千层酥、粉糍、双拌方破饼、金乳酥,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黄毕罗、天花毕罗和鹅肉脯。   旁边一碗蔗浆,一碗牛酪浆。   宫女跪在食案边,挽起袖子,手执小银匙子,把琥珀色蔗浆淋在一盘盘点心上。   一个头梳螺髻、穿襦裙的宫女跪在食案另一边,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银盘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饿坏了吧?先用些点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专心吃点心。   她确实饿坏了,在武皇后面前,还能勉强忍着,现在出了内堂,才觉得饥肠辘辘。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胜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从打伤裴十郎,到入宫觐见李治,她米粒未进,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肠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议了。   饿坏的结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点心,吃得很香甜。   两个宫女一起上阵,飞快地替她夹点心,转眼间,几盘点心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   宫女们悄悄对视一眼——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裴英娘嘎嘣嘎嘣咬点心,她们也觉得好饿啊!明明她们交班前已经吃饱了呀……   内堂中,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声道:“陛下,你这几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后二人冷战三个多月,生疏了许多。   但在见过裴英娘后,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纾解,不知不觉又想起武媚对他的种种贴心周到之处,忆及武媚为了他和舅舅长孙无忌夺权时的惊心动魄,一时勾动心肠,长叹一口气。   武皇后知道李治已经松动,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太极宫潮湿阴冷,不利于陛下龙体,蓬莱宫风景宜人,殿宇宽敞,请陛下移驾蓬莱宫。”   李治点点头。   裴英娘吃过点心后,被宫女们带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着眼睛爬出床榻,以为自己还在裴府,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饧粥。”   宫女捂着嘴巴低笑,“贵主梦到杏仁饧粥了?”   嘴里说着玩笑话,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服侍裴英娘洗脸洗手漱口毕,把一串錾刻花草凤蝶纹金臂钏套在裴英娘滚圆的小胳膊上。   臂钏是开口的,可以调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牢牢缚在裴英娘的腕上,衬着她雪白浑圆的胳膊,格外好看。   裴英娘年纪小,生得玉雪玲珑,说话、走路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时候又很迷糊,可爱极了。   宫中生活寂寞单调,宫女难得照顾小孩子,所以特别稀罕裴英娘。争相帮她梳头发、扎螺髻、穿衣服、套丝履,有几个还想亲手喂她吃胡麻粥。   太平公主出身高贵,宫女们平日里不敢和公主说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待人和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白面团上嵌了两颗黑珍珠,特别讨人喜欢。   裴英娘见宫女们把自己当成三岁的小娃娃照顾,笑了笑,坐在梳妆台前,任她们摆弄。   裴家的下人见风使舵,对她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宫女们的热情,毕竟她们完全是出于好意。   而且她以后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必须和宫人们打好交道,装乖宝宝什么的,她最拿手了。   她想起宫女刚刚的称呼,“你叫我什么?”   圆脸宫女笑意盈盈,“贵主不知道吗?圣人已经让人连夜草拟好敕旨了,要册封您做永安公主,所以羊姑姑才让我们改口哩!”   羊仙姿出自陇西羊氏,本是名门之后,因为祖父获罪,遭到牵连,没于掖庭,是武皇后近几年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职,但因平时待人宽和,宫人们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职称呼,而是唤她姑姑。   裴英娘没说话,圆脸宫女以为她欢喜傻了,抿嘴一笑。   直棂窗外,天光大亮,人声笑语不绝。   宫女们簇拥着盛装打扮的裴英娘出门。   一路上碰到的宫人都堆着一脸笑向裴英娘问好。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够快的。   庭间有积雪,宫人们正埋头清扫路面。   宫女为裴英娘穿上漆绘木屐,“地上湿滑,贵主走慢些。”   宫墙之外的钟声遥遥传来。   如果在裴家,这时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从五更三点坊门开启时算起,鼓楼的钟声要足足响几百声。她每天都是等钟声响到第二百回 时才起床。   裴拾遗看到她就生气,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后宅里,无事可做,只能睡懒觉。   到内堂时,鼓声渐消。   已经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气宇轩昂,外着花青色织金葡萄锦广袖袍,内穿密合色圆领绸衫,宝带琳琅,孑然独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边璀璨的云霞。   眉宇间隐隐有阴沉之意,不必开口说话,举手投足间已经透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宫女们说,八王李旦古板冷漠,不易讨好。   七王李显虽然骄纵,但心地很好,对人很大方,宫女们更愿意伺候李显。   至于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已经成家立业,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宫女们不敢随意点评。   裴英娘踩着台阶,拾级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绘栏杆后的李旦。   剑眉入鬓,眉骨清朗,眼眸黑白分明,双唇紧抿,看人时,眼底像是总带着几分警惕和隔膜。   像掺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么看他,都看不出恭谨温文来。   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从对方身上偷师,只能硬着头皮接近他。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动,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着老大走,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畅想着美好的未来,爬上台阶,拍拍衣裙,屈身行礼,眉眼笑成月牙儿一般。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豁出脸皮去死缠难打,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李旦低下头,轻扫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个穿着单薄袄裙、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这么乖,这么小,踮起脚的话,大概也只到他腰间。   母亲和王兄李弘最近时有摩擦,朝堂上也不太平。母亲这时候忽然收养裴拾遗的女儿,肯定有所图谋。   而这个小姑娘还一无所知,天真懵懂,笑得像个憨憨的瓷娃娃。   李旦摇摇头,抬脚走开。   裴英娘望着李旦的背影,摸摸自己的脸颊:她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哎,认老大之路,任重而道远。 第5章   帝后二人和好如初,宫人们悄悄松了口气。   宦者们脸上带笑,脚步都轻快许多。   进殿的时候,裴英娘紧紧跟在李旦身后。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来不走,裴英娘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他腰间。   额头磕在冷硬的玉带扣上,被镶嵌红宝石的带扣硌出几道红印子,火辣辣的,有点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双腿习惯性地往前一迈,差点踩在李旦的脚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稳,还有点迷糊。   宫女们笑成一团,上前把裴英娘拉开扶稳,揉揉她的额头,轻声哄她。   裴英娘缚发的丝绦和李旦腰上悬的玉佩流苏缠在一起,一时竟扯不开。   宫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开丝绦。   裴英娘有点难为情,双颊烧得通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头,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发顶,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状的碧玉金丝珠花挤在一块儿,热闹喜气。   他眉峰轻蹙,没说什么。   李治并未起身,长发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炉床上,背后垫一只素缎隐囊,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药。   还未走近,裴英娘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腥气。   药很苦,李治眉心紧皱,强撑着服下半碗,摇摇头,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后举着银碗,柔声道:“陛下,良药苦口。”   李治眉头皱得越紧。   武皇后不容他退缩,继续喂他。   裴英娘担忧地看着李治,虽然对方只是她名义上的皇父,而且收养她极有可能是为了怀念某个已经逝去的人,并不纯粹是真的喜爱她,但李治对她的温和慈爱不是假的。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来了。”李治勉强吃完药,看到满脸忧色的裴英娘,心里不由一暖,笑着朝她招手,“可用过朝食了?”   宫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边,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宫里的粥饭点心好吃吗?”   裴英娘认真地点点头。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盘叫玉尖面的点心,尤其好吃。”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没吃过。   李治刚服完药,口齿酸苦,胃口全无,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裴英娘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有点馋,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没吃它了。”   武皇后在铜盆里洗手,闻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里:“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面片馎饦。”   宦者已经很久没听到李治说想吃什么东西了,不必武皇后强调,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声道:“玉尖面!快蒸一笼玉尖面来!”   御厨擦擦汗,陪笑道:“蒸笼里有呢,要装几盘?”   宦者气得直跺脚:“大家要吃的东西,哪能随便?重新蒸一笼好的来。大家要是吃得高兴,天后自会赏你们!”   御厨们听说是李治想吃玉尖面,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刚送来新鲜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腊肉代替,陈肉哪有新鲜野味好吃。   趁着御厨们拌馅的工夫,专管烧水的小宫女扛起一只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锅中,重新架上蒸笼。   灶膛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管灶火的壮奴把一捆捆松枝塞进灶膛,大冷的天,他却热得直喘气。   内殿中,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请安。   他是男子,朝父母行礼时必须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时,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直起身,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时,微微侧过身子,以示避让。   李治倚着隐囊,问了李旦一些学问上的事,闲话几句,打发他出去,“知道你孝顺,也不用天天都来。”   武皇后在一旁附和了一句,淡淡道:“你去吧。”   李旦垂眸,静静站了一会儿,躬身退下。   远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诧异,李治脾性温和,对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养女很亲切,但对亲儿子李旦却好像很冷淡,这是为什么?   宫女们鱼贯而入,送来三张食案。唐朝是分食制,用餐时一人一张食案,各吃各的。   李治和武皇后面前一人一张,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举着银箸发呆:我已经吃过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盘玉尖面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欢吃玉尖面吗?再多吃几个。”   跪在食案旁的宫女立刻拈起长筷,夹起一枚玉尖面,递到裴英娘面前的银碟子里。   武皇后眼眉舒展,含笑看着裴英娘。   李治也看着裴英娘笑。   宫女们不明白帝后在笑什么,但既然帝后都在笑,那她们最好也得笑。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吃饭吗?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气,把银碟子里的玉尖面夹到自己碗里,轻轻咬下一口。   面皮松软,鹿肉、熊肉馅鲜美异常。   她吃得两颊鼓鼓的,大眼睛随着她的动作时而弯起,时而舒展开,神情享受而自在,像只在温暖的日光下慵懒漫步的大脸猫。   李治哈哈大笑,光是看着裴英娘吃,他就觉得胃口好了很多。   帝后二人不知不觉吃完一碗面片馎饦,宫女们立刻重新盛上一碗。   殿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七八个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穿绯红圆领锦袍的少年踏进内堂。   少年圆脸,小眼睛,小肚子大喇喇鼓着,把锦袍撑得紧绷绷的,匆匆向李治和武皇后问安,咧嘴笑道:“还没进殿就听到阿父的笑声,不知阿父为何事开怀?也讲给我听听呗!”   李治放下筷子,笑而不语。   李显轻哼一声,走到火炉床前,盘腿一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阿父偏心,有了新妹妹,就不喜欢我了!”   说着话,故意一肘子撞向裴英娘。   裴英娘猝不及防,险些扑在食案上。   宫女轻呼一声,连忙把一碗差点打翻的牛酪浆移开。   李显斜着眼睛看裴英娘:“你今年八岁?怎么生得这么矮小?是不是从来没吃饱啊?”   裴英娘心里有点不耐烦,撇撇嘴,不搭理李显的挑衅。   李显和裴十郎很像,骄纵任性,她看着就讨厌。   宫女们说七王李显好相处,八王李旦古板不近人情,她昨天还真信了。   结果呢,李显根本不好相处!   李旦虽然高冷,至少不会刻意针对她。   裴英娘再次确定,李旦果然是李氏兄弟中最靠谱的老大人选。   李治两指微微勾起,轻轻弹一下李显的脑袋,正色道:“显儿,小十七以后就是你的小妹妹,莫要欺负她。”   李显眼珠子一转,对着李治甜甜一笑,“阿父,我晓得!我会对十七妹好的!”   李治点点头,回头去和武皇后说话。   李显脸上的笑容立即收起,侧过身,俯视着裴英娘,轻嗤一声:“本王只有一个妹妹。”   裴英娘撩起眼皮,回赠李显一个白眼,口齿清晰,吐出两个字:“王兄。”   你不认我又怎样?敕旨已经草拟好,我就是你妹妹!   李显愣了一下,他平时来往的小娘子,刁蛮的有,温婉的有,豪爽的有,聪慧的有,木讷的也有,但没有人和裴英娘一样,脸皮这么厚!   朝食毕,宦者见李治今天竟然吃完两碗馎饦,面露喜色,笑向武皇后道喜。   武皇后眼中含笑:“赏。”   不止御膳房,今天伺候用膳的宫女们也都各有赏赐。   女史匆匆赶来,领着众人在殿外拜谢。   等宫女们告退,殿中省的女官向武皇后汇报迁宫事宜。   武皇后看一眼墙角的莲花滴漏,道:“陛下受不得颠簸,不必卤薄出行,预备好车驾,由千牛卫和金吾卫护送,未时前出发。”   女官面色为难,“今天不是朝参日,大臣们休沐在家,怕是来不及。”   武皇后皱眉道:“只是挪个宫室罢了,用不着文武百官送行。”   商量好章程,女官和殿中监程福生立刻率领宫女们搬运行李,预备迁宫。   李治看着宫女们进进出出,想起一事,差人把八王李旦唤到内堂,“你带小十七回裴家一趟,让她和父母拜别。”   李旦应承下来,扫一眼裴英娘,发现她偷偷睨一眼李显,像是松了口气。   裴英娘起身行肃礼,跟着李旦走出大殿,“英娘告退。”   语调轻快,那副逃过一劫的欢喜雀跃已经藏不住了,似乎只要离李显远一点,她就很高兴。   殿中众人都把裴英娘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李显气得咬牙。   李治和武皇后相视一笑,这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膜似乎完全消融了。   李治本来是打算让李显陪裴英娘回家的,但他心细,看出两人不对付,怕李显仗着身份让裴英娘难堪,这才想到李旦身上。   说来也奇,长安世家大族家的小娘子,都爱和李显玩闹打趣,不敢接近李旦。裴英娘却相反,和李显水火不容,却喜欢黏着李旦。   早上两人一起进殿时,她眼巴巴跟在李旦身后,像只蹒跚学步的小鸭子,模样可爱极了。   武皇后瞧出李治心情好,笑道:“陛下,可要赐姓十七娘?”   由李治开口赐裴英娘李姓,裴英娘皇家公主的身份将更名正言顺。   也更利于她的计划。   李治心里正喜欢,想也不想,点点头,“既然要养在宫里,当然得赐姓。”   武皇后马上侧头吩咐羊仙姿,“去裴家宣读陛下口谕。”   李显闻言,撇撇嘴巴,神情颇为不屑。   金城坊在宫城西边,出了安福门直接往西走就行,李旦却吩咐金吾卫往南走。   二轮车经过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徐徐前行。   朱雀大街贯通长安南北,北至皇城朱雀门,南通明德门,宽度达一百五十米。   街旁种植成排的槐树和榆树,街边是又深又宽的排水沟,再远处,是一座座威严高耸的坊墙,王公贵族们的宅院分布在坊墙之后。   屋脊琉瓦探出坊墙,微风拂过,檐下的护花铃随风摇动,发出一阵阵悦耳铃音。   裴英娘趴在车窗上,往外探看。   沿路的风景单调乏味,除了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还是高大的坊墙和一排排大树。   她看了一会儿,正觉得无聊,忽然发现车队拐了个弯,开始往西面走。   过了三坊之地,车队停下。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李旦翻身下马,长靴踩在泥地上,泥水飞溅。   他走到二轮车旁,“在这等着。”   裴英娘看他转身要走,连忙道:“八王要去西市吗?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呢!”   光德坊和京兆府公廨已经过了,再往西两坊之地是光秃秃的城墙,李旦的目的,想必是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的西市。   长安规划严格,商贸交易集中在东、西两市,由市署统一管理。   西市的店肆主要贩卖胡商们沿着丝绸之路运进长安的外国货品,东市则主要经营国内货物。   东西两市汇聚天下奇珍异宝,不管是吃的、喝的、住的、行的、玩的,还是西域的香料,波斯的宝石,草原的牲畜,甚至连来自中亚的奴隶,都能在东西两市买到。   两市每天午后开张,日落前关门,风雨不辍。   李旦听到裴英娘的话,愣了一下。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不论在东都洛阳,还是长安,都认真遵照安排度日。一般上午在书室练字读书,下午去禁苑练习骑射,很少随王公子弟们一起出宫游玩。偶尔被李显拉着逛西市,大多是在下午时分,那时候皇城的官吏们已经放衙,正成群结队外出寻欢,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出行总有奴仆簇拥,根本没注意其他细节。   为李旦牵马的户奴杨知恩看主人露出迟疑之色,小声道:“郎主,市鼓响后,西市才开门。”   裴英娘卖力表现自己,眨巴着眼睛道:“八王想买什么?若是不急的话,等我们从金城坊出来,西市应该开张了,到时候再从这边走好了。”   西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别说李旦,裴英娘自己也想去逛逛。   李旦没有错过裴英娘眼中的向往和羡慕,想起李治看她时亲切柔和的目光,墨黑眼底划过一抹失落。   阿父倚重太子,宠爱七兄,连一个不相干的女娃娃都能获得他的喜爱,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裴英娘不由惴惴,她说错话了? 第6章   里坊外,道路横平竖直,开阔空旷,腰佩弯刀的武侯来回巡视,秩序分明。   里坊内,繁华喧嚷,人流如织。   食店、酒肆、邸店、果子铺、肉铺、药行坐落在巷曲间,着圆领袍的小郎君们在酒肆豪饮,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们流连于脂粉铺,头裹布巾的老丈挑着一担新鲜果蔬挨家挨户上门兜售,头发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杂货铺子的门槛上,笑眯眯和隔壁裁缝铺的绣娘说笑。   长安人早上一般不开灶煮饭,多在坊内的食肆、饼铺吃朝食。   食铺前烟气蒸笼,几口大灶烧得红彤彤的,蒸笼里是一层层白白胖胖的蒸饼,铁锅中汤水滚沸,雪白的汤饼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腾。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咸豆豉还是添辣茱萸,随行人自己决定。   高鼻深目、衣着服饰显然与众不同的胡人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来往于巷曲间。   长安城的胡人多不胜数,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并未好奇观望。   大唐国力强盛,长治久安,外夷、胡族争相归附效忠。   京师脚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气十足,即使是酒肆里打杂的小伙计,也乐观自信,不轻易对人卑躬屈膝。   这份只有强国国民才拥有、深深融进骨子里的自信和洒脱,每每让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人烟阜盛,比肩接踵,处处人声笑语。   和里坊外的肃穆安静截然不同。   车驾行过中曲十字街时,被两条队伍挡住前路。   街巷旁,光着膀子、肌肉筋节的胡人挥舞着蒲扇似的大手,正往一篓刚出炉的胡饼上撒芝麻。   饼里裹了羊肉,抹上酥油,放进炉里烤熟,金黄酥脆,香气直往行人们鼻孔里钻。   排队等候的百姓不约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让来来往往的车马。   杨知恩上前斥退几个挡路的平民,牛车重新慢悠悠摇晃起来。   裴英娘想让随行的宫人帮忙买几个芝麻胡饼,目光扫过沉默不言的李旦,没敢吭声。   宫人带着天帝和天后的口谕叩门,应门的裴家僮仆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进后宅叫人。   李旦让裴英娘进屋和父母拜别,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这么小,就必须离开亲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掺和进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会因为辞别裴拾遗哭天抹泪。   转过回廊,踏进后院,台阶下立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马驹没有配笼头,不能骑乘。   裴十郎围着小马驹转来转去,手里拿着一条鞭子,时不时对着小马驹抽两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给我买了匹好马!叔父还说,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头,就把你关进柴房里,不给你饭吃!”   昨天武皇后离去后,裴十郎仍旧哭闹不停,裴拾遗为了哄他高兴,带他去骡马行挑了匹乖顺的小母马。   裴英娘冷眼看着小马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裴拾遗得罪武皇后,然后她被武皇后带走,一夜未归,说句生死未卜也不为过。   裴家却无人关心她的死活,裴拾遗作为她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有心情带裴十郎去逛骡马行。   原本心底还有几分不舍,现在连那最后一点亲情也彻底湮没,裴家唯一让她留恋的,大概只剩下蔡氏亲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气扬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宫里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饰和宫里的东西比起来,实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机会。但起码要把贴身的用物带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从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归来,惊喜交加,进屋帮忙收拾箱笼。   她两只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儿。   裴英娘问过才知道,原来半夏以为她被武皇后抓进宫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偌大的裴家,还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叹口气,“你愿意跟着我进宫吗?”   李治看她年纪小,怕她不习惯宫里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舍不得从小照顾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两个婢女一起入宫。   半夏抬起头,呆了半晌,才想起来给裴英娘磕头:“十七娘,婢子愿意!”   裴英娘眉头一皱,发现半夏脸上有几道清晰的指痕:“谁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说。   裴英娘合上红地绘穿枝芍药花漆盒妆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颜面,如果你真犯了错,也该由我来惩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着道:“你只有这点胆量,还怎么随我入宫?”   她进宫,可不是为了受气去的。   她不会忍气吞声,她的使女也不能随便被人欺负。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个聪慧有胆气的帮手。她脑子笨,才智有限,年纪又小,不可能成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爱将,但至少要讨得武皇后的喜欢。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实。   半夏说出实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拦着十二娘,她没处撒气,抓着婢子打了两巴掌。”   裴英娘记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继母张氏拜别。   张氏是个没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裴英娘行稽首礼的时候,她眼圈一红,颤声道:“小十七,宫里可比不得家里,天后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以后没人照应你,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千万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张氏是裴拾遗的续弦,平时对她不坏。   张氏还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的心里话,一个梳单髻的婢女突然一头扎进正堂,脸色仓惶,满脸是泪:“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杀你!”   是半夏。   廊檐深处脚步纷乱,裴拾遗双眼发红,鬓发披散,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向正堂走来。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后,目光畏惧,又隐隐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雀跃。   张氏吓得手足无措。   裴拾遗一脚踏进内堂,咬牙切齿,声如洪钟:“我们裴家满门忠烈,誓不与妖妇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妇手中,怎能自甘下贱,认妖妇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妇利用,只能亲手了结你,才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剑尖对准裴英娘,随时能一剑斩断她的咽喉。   张氏大哭起来,直起身爬到裴拾遗脚边:“郎君,小十七才八岁呀!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怎么敢违抗天后的旨意?”   裴拾遗不为所动,一把推开张氏,举起宝剑。   剑尖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顾不上穿鞋履,转身就跑。   前院已经被仆从挡住了,正堂有两道小门,通往张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边奔跑,一边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岁,怎么可能跑得过人高马大的裴拾遗,只能拖延时间,等李旦领人进来救她。   半夏一抹眼泪,抬脚飞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双手叉腰,挡在她面前,“叔父说了,谁也不准踏出内宅一步!”   半夏目眦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声:“裴家由叔父说了算,你敢不听话,我让叔父把你卖到波斯去当女奴!”   半夏冷笑不语,拔下发间的银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殷王!   谁敢拦她,她就和谁拼命!   “啊!”簪子一头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来,裴十郎吓得肝胆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机脱身,路上的仆从看她状若疯癫,不敢上前拦阻。   有人悄悄给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设火炉,铜罐里正煮着一罐黄褐色茶汤。   婢女把研成细粉的姜末撒进茶汤里,用银匙子挖一小勺猪油,趁水开的时候,浸在滚沸的茶汤中烫煮。   李旦百无聊赖,盘腿坐在簟席上,望着袅袅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头散发,冲进前堂,扑到李旦脚下,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响:“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斩杀女郎!”   李旦勃然变色。   裴英娘才跑出几步,就被裴拾遗堵在后院墙角。   剑尖从她颈边擦过,削下一缕青丝。   缚发的鸭蛋青丝绦被斩成两截,无声坠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来的宝剑越来越近,无处可躲,干脆往地上一趴,贴着地面骨碌碌打个滚。   裴拾遗来不及收回宝剑,雪亮的剑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几上。   小几被劈成两断,木屑四处飞溅。   白瓷细颈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红花朵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发寒:裴拾遗真想杀了她!   裴拾遗眼瞳闪闪发亮,果断挥出第二剑。   裴英娘感觉到背后凛冽的杀气,手脚并用,想爬到屏风后面躲起来。   身形忽然一滞,她的裙角被裴拾遗踩住了。   宝剑划破空气,斩向裴英娘的肩头:“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堕了裴家的名   声!”    第7章   宝剑擦着裴英娘的手臂斩落在地,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撕裂的金线在空气中打颤,光芒刺目。   宝剑挥偏了。   厨娘蔡氏死死抱着裴拾遗的双腿,干扰他挥剑的动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遗一脚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闷哼一声,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没有迟疑,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查看蔡氏的状况,生怕一回头,就被裴拾遗抓住。   身后传来裴拾遗的咆哮声,他又追上来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愤怒。   可害怕、委屈、愤怒根本无济于事,裴拾遗不会给她质问的机会。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发髻早就散开,簪环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回廊屋宇越来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动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会跑死。   绝望之中,前方骤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广袖袍,圆领衫,腰间束玉带,带扣上镶嵌的红宝石晶莹剔透。   他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走进内院,眉心紧皱,面容冷峻。   是个古板严肃,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进那人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愤怒。   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兄长,但是个好人,虽然不喜欢她,却真心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从心头滑过,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无边无际的伤心难过淹没。   她的阿耶,想亲手杀了她。   裴英娘搂着李旦不放,把泪流满面的脸埋进他怀中。   李旦一言不发,眼底黑沉。   蕴着淡淡墨香的宽大袖子交叠在一起,把默默流泪的裴英娘掩在柔软温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遗的宝剑举在半空中,将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宽袖轻扫,挥开锐利的剑锋,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裴玄之敢冒着触怒母亲的风险弹劾武氏族人,他以为对方是个顶天立地、风骨凛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风,现在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能对幼小稚嫩的亲生女儿挥刀的人,有什么气节可言?   李旦很想问一问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过是个暴躁冷酷的莽夫吗?   裴拾遗望着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跄了两下,“哐当”一声,宝剑从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来裴家宣读口谕,顺便看了一场好戏。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闻不问,这个小娘子,果然是绝佳人选。   李旦命人在二轮车里铺上厚厚的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刚稍稍松开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发抖。   早上在内殿遇见她时,还是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娇俏小娘子,眉心一点朱砂痣,殷红可爱。   现在人抱在他怀里,披头散发,满脸泪水,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蛋,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   可怜又无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想求得他的保护,所以不敢和他分开。   她才只有八岁,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应该和妹妹令月一样,尽情玩耍嬉戏,不知忧愁滋味,偶尔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着早点长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畏惧害怕,全身瑟瑟发抖,像只被人泼了一身冰水的小猫咪。   虚弱瘦小,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那双冰凉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窍,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二轮车空间狭小,只能坐得下一个人。   他叹口气,抱着抖如筛糠的裴英娘,矮身坐进二轮车中。   路过西市的时候,杨知恩大着胆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买物件?”   李旦看一眼脸色雪白、嘴唇微微发青的裴英娘,摇摇头,“直接回宫,你带上鱼符先行,让尚药局的人预备看诊。”   进宫的时候照例要盘查检视,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军护卫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宫苑,司医已经在内殿等候。   司医写好方子,交待宫女:“贵主受了惊吓,有些发热,没什么大碍,只需服两剂药。这两天可以多吃点温补的汤羹。”   汤药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过药,很快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紧紧抓着李旦的玉佩流苏。   宫女想掰开她的手,费了半天劲儿,只抽出一条金丝长须。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着。   宫女绞了干净帕子给裴英娘擦脸。   她双眼紧闭,在梦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双腿在被褥里踢来踢去,仿佛在痛苦挣扎。   宫女手忙脚乱,一个跪在床头,搂着裴英娘轻声安慰,一个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脚。   李旦皱眉,挥退宫女,把纤长干燥的手指盖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轻轻按压紧蹙的眉心,神情专注,动作温柔。   睡梦中的裴英娘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侧间,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汇报裴拾遗想斩杀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听完羊仙姿的讲述,失笑道:“裴拾遗竟然如此糊涂?”   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预备拿他开刀,震慑东宫。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遗冒犯公主,按例应当鞭打五十。”   武皇后摇摇手,“不必,区区一个酸腐文人,随他去吧。”   以裴拾遗的性子,迟早祸及自身和身边的人。   太子年纪渐长,偏听偏信,被一帮各怀心思的属臣挑唆着和她这个母亲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让下去,也该让太子吃点苦头了。   裴英娘没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驾蓬莱宫,三位亲王和太平公主随行,她是李治认下的养女,当然也得跟着前去。   宫女柔声将裴英娘唤醒,为她梳好发髻,换上一套齐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药,还得赶路。”   羊仙姿已经带半夏见过殿中省的女官,让她暂时挂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气色还好,对着铜镜拍拍脸颊,努力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不然呢,难道让圣人为我推迟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贵主恕罪。”   从今天开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称呼,对裴英娘的态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断的墨黑丝绳,奇道:“这是谁的?怎么放在我枕头边上?”   半夏抬头:“贵主不记得了?您抓着八王挂玉佩的丝绳不放,圣人召八王过去问话,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丝绳剪断。”   裴英娘噎了一下,没说话,眼皮轻轻抽搐:怎么还弄出断袖的典故来了!   她把绞成三段的丝绳掖进袖子里,准备亲手给李旦做一条新的。   在裴家的时候,光顾着害怕,除了那把闪着幽森寒光的宝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她记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么说都是救命恩人,得赔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丝绳才行。   宫女忍冬给裴英娘取来针线篓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让她改成现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凑对。   裴英娘捧着针线篓子,低头翻找,剪子、顶针箍、软尺、小刀、五颜六色的丝绳,还有几卷绢布。   小宫女进殿传话:“贵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让贵主和他一道走,届时路上好照应贵主。”   能称呼李旦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宫里的户婢。   裴英娘松口气,看来,李旦没把裴拾遗发疯的事告诉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难免会为她忧伤。   她进宫第二天,就惹得李治伤心,还怎么在宫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会不高兴。   没想到李旦看着冷情冷性,倒是挺细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着裴英娘上二轮车,她的腿还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宫中不能走牛马,二轮车靠宫人牵着前行。   车轮轧过雕刻摩羯纹石板,慢悠悠晃荡。   裴英娘让忍冬去寻珠线、金线、玉线、鼠线,路上无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车厢里结彩络子,解闷的同时,顺便练练手。   北绣针法粗犷,富有装饰感,南绣针法细腻,色调清雅柔和,她一个不会,光会打络子,因为省事简单。   忍冬带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丝线回来,“贵主说的金线是有的,鼠线和玉线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给了婢子这些。”   裴英娘接过丝线,“这些就够了。”   她说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这时候没有的。忍冬怕她不高兴,不说找不到,只说不好找,果然口齿伶俐。   出了宫门,二轮车套上壮牛,继续晃荡。   李治让宫人给裴英娘送来一盘醍醐饼。   戴纱帽、穿短袍的宦者提着一只几何纹金花大银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车驾后面,贵主若是想吃什么,只管唤老奴来伺候。”   蓬莱宫在长安东北角,相距不远,天黑前能到达。但尚食局奉御还是让主膳宫人准备了点心糕饼,盛放在能保温的银盒里,随时预备供应贵人们的传召。   醍醐是淡淡的黄褐色,醍醐饼却奶白丰润,色泽通透,搁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盘里,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裴英娘吃了几块醍醐饼,正觉嗓子甜腻,宦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奉上一盏热茶:“贵主请用。”   茶汤浑浊,油花闪亮,葱、姜、花椒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茶盅底下还卧着几块肥嫩羊肉。   彼时茶食是王公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着。里坊内卖酒的酒肆一家连着一家,但整座长安城,找不到一家卖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观或者寺庙碰碰运气,修行的女冠和僧侣都是风雅之人,偶尔会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当真吃不惯!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汤,立刻飞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壶温热的蔗浆。   裴英娘现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冲淡嘴里的甜味,哪还喝得下蔗浆。   随手想把银杯递给半夏,余光看见宦者紧张地盯着她看,心里不由一软。   难为他老大年纪,一直紧紧跟在二轮车旁边伺候她。   只得勉强饮下两口。   宦者反而更慌乱,复又抽身退走。   很快举着一罐煮开的清水送到二轮车边。   裴英娘一口气喝完两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叹,宫里的人,果然个个都是人精。   车队走得很慢,寒风中,马嘶此起彼伏,旌旗猎猎飞扬。   两辆并行的二轮车从前方驶过,车中的少女珠翠满头、明艳端方,倚在车窗上,朗声和另一辆二轮车中的人谈笑。   两人的笑声夹杂在一处,一个爽朗,一个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国夫人贺兰氏。   裴英娘眉峰轻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兰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独女,怎么会和贺兰氏搅和在一起?    第8章   一群寒鸦扑闪着双翅,飞过车队上空,天色渐渐暗下来。   李旦把躲在二轮车里吃茶的李显揪出来,“王兄,婆罗门医者交待的话,你忘了?”   李显苦着脸嘀咕:“胖一点怎么了?胖了才显得我威武雄壮!阿弟,你看看阿父身边那帮千牛卫,个个人高马大,那才是我大唐儿郎!”   李旦凉凉地扫李显一眼,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小肚子上,“去骑马。”   语气淡淡的,并不严厉,但足够威慑。   李显脸上的胖肉皱成一朵千瓣牡丹花,委委屈屈走下牛车:“我是兄长,不和你一般计较。”   李旦盯着李显爬上马,留下户奴杨知恩监督:“看着七王,他敢下马,立刻唤我。”   杨知恩应喏,老老实实缀在李显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显臃肿的背影。   李显环顾一圈,发现身边没人敢替自己说话,不由悲从中来:都怪那个神神道道的婆罗门医者!   他乃堂堂英王,身上的每一块肉全是佳肴珍馐、琼浆玉液娇养出来的,不是什么肥胖症!   他是天潢贵胄,他的肥肉也是高贵的肉,用不着减!   李旦听不见李显的腹诽,夹紧马腹,驱马走到队伍后面。   路过李令月和贺兰氏的车驾前时,他轻勒缰绳,停在二轮车旁。   李令月仰头看着他笑,细长的双眼微微弯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说的波斯水晶杯,你帮我寻到了么?”   李旦摇摇头:“没有。”   也不多做解释。   李令月知道他素来寡言,喔一声,挥挥手,漫不经心道:“王兄,我让七兄帮我去寻好了,正好让他多去西市走动走动。”   贺兰氏把围在肩头的印花帔巾扬起,故意往李令月脸上甩,嘴角带着浅笑,亲昵道:“又使唤你兄弟帮你跑腿?”   李令月拂开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选妃了,我不赶紧使唤他,以后阿嫂嫁进来,就没机会了!”   两人笑着打趣一阵,压低声音,讨论李显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个世家大族。   李旦轻夹马腹,勒马转向,慢慢驰到裴英娘的二轮车旁边。   护卫、宦者、宫女们沉默着前行,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飞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旌旗在风中舒卷的声音。   裴英娘十指翻飞,胖乎乎的手指头把丝线拧成一条条麻花形状,来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形状的结子。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清脆的珠玉轻击声。   裴英娘抬起头,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   李旦贵为亲王,座下的骏马装饰华丽,马鞍上镶嵌了数百颗绿豆大小的宝石,系带上悬着一片片麒麟金杏叶,金叶随风飘动,发出窣窣细响。   宝光闪烁,璀璨夺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钱!   李旦居高临下,俯视着眼睛闪闪发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诧异。   他以为这个差点死在亲生父亲剑下的小娃娃,此刻应该躲在车厢里抹眼泪才对。   特意绕过来看她,就是怕她有什么好歹。   没想到她竟然没事人一般,靠在车窗上做针线活儿。   那个泪如雨下,抱着他不放,无助而绝望的小娘子,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除了他,大概没人相信,一个时辰前,裴家小娘子还蜷缩在床榻上瑟瑟发抖。   不愧是母亲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马离去。   裴英娘盯着马鞍上的宝石看了好半晌,忽然发现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没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块双鹿纹山玄玉佩。   应该是丝绳绞断了,没来得及换新的。   她低头看看手上刚编好的蝴蝶络子,粉白两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调。在篓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条棕黑色的,扭了金线,编成燕子形状,好看又大方。   连忙捧在手心里,想问李旦喜不喜欢,抬起头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端正笔直的背影。   裴英娘目光痴迷,啧啧道:“连马尾上都挂了金叶子呀……”   她好想要那匹骏马!   抵达蓬莱宫后,忍冬让宫女去抬热汤,预备服侍裴英娘洗漱。   今天舟车劳顿,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不耐烦见人,用不着去蓬莱殿请安。   果然,夜幕低垂时,羊仙姿往各宫传话,言圣人已经就寝,让他们各自安歇。   药童把熬好的汤药送到裴英娘殿前,“八王吩咐,贵主莫要忘了服药。”   裴英娘白天纯粹是吓病的,现在一觉睡醒,又从太极宫搬迁到蓬莱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蛮可以不用吃药。   药童面色不改,把鎏金宝相花纹银碗往前一递:“请贵主服药。”   小娃娃当久了,裴英娘也想使个性子、耍耍赖。   嘴巴还没撅起来,忍冬已经接过银碗,舀起一匙子黑乎乎的药汁子,送到她唇边:“贵主不怕,吃了药,病才能好。”   裴英娘脸颊微微一热,虽然知道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女娃娃,忍冬这么哄她是正常的,可是好像还是有点难为情。   只能老老实实吃药。   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大天亮。   既没有梦到提着宝剑追杀她的裴拾遗,也没有梦到讨厌的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她心情大好,早上吃了两大碗胡麻粥,一盘玉尖面,两只素馅毕罗。   忍冬和半夏把所有箱笼打开,想为裴英娘挑几件新衣裳。   虽然宫人们为了迁宫一事乱成一团,但女官、女史们有条不紊、忙中有序,百忙之中,仍然记得给裴英娘送来整套首饰衣物和被褥用具,十分贴心。   武皇后要在麟德殿摆宴庆贺迁宫,众人届时都要出席,连太子李弘和太子妃也会从东宫赶来凑趣。   这是裴英娘头一次参加皇室宴会,忍冬想把她打扮得漂亮一点,左看看,右翻翻,挑挑拣拣半天,还找不到满意的裙装。   半夏不懂宫中流行什么样的服色,只能跟在忍冬后面打下手。   裴英娘坐在槅窗下打络子,日光从茜色窗纱漏进屋里,笼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半夏想起一事,悄声道:“贵主,太子妃也姓裴呢!和贵主好像是一家人。”   太子妃裴氏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的女儿,确实和裴英娘同出一族,不过裴氏的祖父曾经做过宰相,而裴英娘的祖父只是个六品官,比不上裴氏那一房显耀。   裴英娘把丝线绕成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从前没来往过,以后也不必特意去结交。你记住,我是天后带进宫的。”   半夏心神一凛,“婢子明白。”   忍冬终于挑中一条单丝碧罗笼裙,“太平公主爱红,平时多穿红色,贵主穿青色最好。”   裴英娘换好衣裳,盘腿坐在铜镜前,等着忍冬帮她梳髻。   镜中的小娘子脸色还有点苍白,穿郁泥地联珠团窠对鸟纹锦对襟半臂,浅色绉绸窄袖交领襦衫,单丝碧罗笼裙,竹根青系带分系在两边,一直垂到翘头履鞋面上,肩上披一条沙绿色葡萄纹锦厚披帛,完全是一副少女打扮——裴英娘气度沉静,宫女们总忍不住把她当大人看待。   忍冬踌躇半天,最后给裴英娘梳了个家常的双螺髻,略施簪环珠花,发间裹丝绦,留出长长一段,垂在肩头。   最后照例在她眉心点上朱砂痣。   这么一打扮,裴英娘依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娃。   忍冬扫视一圈,小声说:“太平公主喜欢描花钿、贴面靥,贵主年纪还小,点朱砂就够了。”   裴英娘浅笑一声,“多谢你替我想着。”   反正李令月喜欢什么,她就得忌讳什么。   忍冬连忙躬身:“这都是婢子的本分,不敢让贵主谢婢子。”   直起身,看一旁的半夏似乎有些担忧,笑着道:“太平公主天真烂漫,为人宽和,平时待宫人们很好,时常赏我们糕饼吃。”   既是开解半夏,也是宽慰裴英娘。   裴英娘想起路上的匆匆一瞥,太平公主年纪不大,只比她大两岁,但模样身形已经出落得丰满标致。   不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是和宫人们描绘的那样好相处,已经有一个名不副实的李显了,千万别再多一个表里不一的李令月。   离开宴还早,裴英娘怕弄脏衣裳,干脆哪也不去,歪在坐褥上,教忍冬打络子。   时下不论男女,佩戴的玉佩、香囊都用丝穗装饰,很少有结络子的。   半夏跟着裴英娘学过,已经会不少样式。   忍冬是头一次学,很快琢磨出门道,啧啧称叹:“贵主的心思真巧。”   裴英娘脸上涨红一片,连忙解释:“这是一个厨娘教我做的,我手不巧,只会做这个。”   忍冬抿着嘴笑。   不得不说,有些本领是天生的。忍冬只学了不到半个时辰,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灵活,甚至比师父裴英娘做得还熟练,而且无师自通,自创了几个新鲜样式。   十根指头像花蝴蝶一样,翩跹飞舞,眨眼间,就编出一对精致的垂丝菊花。   裴英娘低头看看自己刚才做的几只大蝙蝠,歪歪扭扭,形状是有了,但软塌榻的,没什么精神。   再抬头看看忍冬做的菊花、芍药、梅花和大燕,个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菊花的垂丝微微卷起,完全能以假乱真。   她叹口气,沮丧道:“算了,送八王的络子,还是你来替我做吧!”   李旦走到槅窗下时,刚好听到这句话。   一时忍不住好奇道:“什么络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太平公主是个好人哒~ 第9章   忍冬连忙把小篓子里做好的络子给李旦看。   她把自己做的和裴英娘做的放在一起,“八王,这是贵主亲手为您结的络子。”   裴英娘直起身,厚着脸皮点点头。   反正忍冬是她的徒弟,徒弟打的络子,和她这个师父打的没什么差别。而且忍冬打络子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细心指点,也出了力——动口说话也是很费力气的!   李旦眼眸低垂,目光在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络子上停留半刻,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他挑了一只蝴蝶的,一只大雁的。   裴英娘直愣愣地盯着李旦。   大雁的主色调是百搭的黑、灰两色,和什么颜色的衣袍都不冲突,也就罢了。可蝴蝶那只用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色彩斑斓,惟妙惟肖,几乎和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一模一样,是忍冬做来哄她玩的。   李旦怎么会挑中颜色浓烈、样式夸张的蝴蝶?   莫非人不可貌相,八王李旦看似严肃古板……其实审美独特?   李旦似乎并不觉得拎着一只七彩大蝴蝶有什么不对,余光瞥见裴英娘神情有异,皱眉道:“怎么?”   送出东西,又舍不得了?   裴英娘轻咳一声,不敢说自己在偷偷吐槽他的审美,随口道:“八王眼光真好。”   连忍冬和半夏都听得出来她有多言不由衷。   李旦却仿佛没听出裴英娘话里的敷衍之意,点点头,“随我去麟德殿。”   裴英娘逃过一劫,松口气。   她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没办法,李旦人高腿长,来去匆匆,她人小腿短,不小跑起来,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李旦在前面拐了个弯。   裴英娘跟着调整方向。   李旦停在一座宽阔轩朗、飞檐上挑的偏殿前,“公主呢?”   梳翻髻、穿窄袖袍的宫人垂首道:“公主往七王院去了。”   李旦回头,“去七王院。”   宫人小声应喏,打发两个腿脚快的先去七王院,免得李旦又扑个空。   裴英娘乖乖跟在李旦身后,李旦往哪儿走,她也往哪儿走。   李旦忽然脚步一顿,她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往后倒退两步——免得和上次一样,撞到他身上。   结果没撞到前面的李旦,却一脚踩在身后一人的脚尖上。   “唉哟!”   一声惨烈的痛呼,绝不掺假。   裴英娘吓一跳,转过身。   穿红袍的壮胖少年翘着左脚,疼得龇牙咧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根胖如春笋的指头狠狠戳向裴英娘的额头:“你是有意的!”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   李旦皱起眉头,打开李显的手,挡在裴英娘身前,“王兄躲在后面做什么?”   有李旦给自己撑腰,裴英娘立刻收起畏惧之色,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如果李显不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她怎么会踩到他?   李显支支吾吾:“这是我的院子,这里暖和,我站在这儿晒太阳!”   台阶下一阵咯咯轻笑,一个身量丰满,肤色白皙,梳双髻、簪珠翠,穿海棠红鸾凤衔花枝纹宽袖袒领衫,金泥宝相花缘对襟半臂,系香色留仙裙的少女缓步走到李显身边,“王兄,分明是你躲在后面,想捉弄十七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自讨苦吃了吧!”   李显恼羞成怒:“连你也向着外人!”   李旦和李令月同时变色,厉声道:“王兄!”   李显气得一跺脚,“哼!”   眯起细长眼睛,狠狠剜一眼裴英娘,拂袖离去。   李令月对着李显的背影摇摇头,转身拉起裴英娘的手,咧嘴一笑,眉心的芙蓉花钿鲜艳夺目,唇边的面靥像两朵璀璨的笑涡,“你就是小十七吧?阿兄他很好相处的,只是最近格外暴躁而已,你别听他胡说。阿父和阿娘既然认下你,你以后就是永安公主,不是什么外人。阿兄下次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   来蓬莱宫的路上,看到李令月和魏国夫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裴英娘很是疑惑:李令月怎么说也十岁了,应该明白魏国夫人和武皇后之间横亘着杀母之仇,就算她同情魏国夫人,也得有所忌讳,不该和魏国夫人那么要好。   等到和李令月站在一起,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裴英娘恍然大悟。   李令月和宫中其他人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澄澈,比雨后的天空还干净明朗。   李治和武皇后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很好,李令月可能根本不懂母亲和表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是个真正的孩子,无忧无虑,单纯懵懂。   深宫里的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但在李令月面前,都不约而同维持着和睦安宁的假象。   武皇后从不在李令月面前施展她的手段,魏国夫人也没有把对武皇后的仇恨转移到李令月身上。   所以李令月能够坦然和魏国夫人来往,魏国夫人也愿意接受她的情谊。   李令月何其幸运,既能享受帝后的宠爱,又不用深陷在宫廷争斗之中,就像一朵养在温室中的牡丹花,任凭外面风吹雨打,她永远娇艳美丽,华贵雍容。   不过她终有长大的那一天,身为武皇后的女儿,她这一生,终究躲不过权利纷争。   所有感慨,只在刹那间。裴英娘抬起脸,对李令月笑了笑,“多谢公主。”   李令月撅起嘴巴:“才说了咱们不是外人,何必那么生分?你以后唤我阿姊好了!我一直想要个小妹妹,正好你就进宫来了!这两天要不是怕吓着你,我早去找你玩啦!以后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让宫女去我殿里说一声,我那儿什么都有!”   裴英娘从善如流:“英娘晓得了,以后少不了叨扰阿姊。”   李令月顿时笑眯了眼,揉揉裴英娘的脸颊:“待会儿你和我坐一起,宴席上都是长辈们,说话怪没趣儿的,咱们自己玩。”   说着话,她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抓住李旦手上提着的大蝴蝶络子,“这是谁做的?好别致!我怎么没见过?”   李旦瞥一眼裴英娘,淡淡道:“十七娘亲手结的,这只是预备送给你的。”   “真的?!”李令月喜不自胜,当即把蝴蝶系在腰间的丝绦上,想了想,从发间拔下一枝牡丹纹镶嵌红宝石蝴蝶发钗,簪在裴英娘鬓边,“小十七送了我蝴蝶,我也送你一枝蝴蝶好了。”   裴英娘看出这枝蝴蝶发钗样式大方,不是一般女儿家能佩戴的饰物,连忙道谢。   李令月摆摆手,拉着裴英娘,问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读了什么书,在宫里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人欺负她。   裴英娘一一答了,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李旦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像一株沉默的青松。   很快到了麟德殿,宫人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引到李治和武皇后身旁。   殿内已经排起歌舞,龟兹伶人吹奏着欢快悠扬的曲调,舞女们头戴花冠,身着绚丽彩衣,随着乐曲舒展柔韧纤细的腰肢,身姿婀娜,曲臂皎洁,殿中裙裾如云,转袖若雪。   因为今天是家宴,又临近年底,加上李治向来脾气温和,宴席上的气氛轻松随意,几位放浪形骸的皇亲贵族干脆放下酒杯,走到场中,随舞者一起翩翩起舞。   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感觉到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其中有好奇,有艳羡,有探究,也有厌恶和仇视,犹如芒刺在背。   她手心潮湿,没敢抬头。   李治看到李令月和裴英娘手拉手一起进殿,一个明媚爽朗,一个俏丽恬静,犹如一对娇艳欲滴的双生花,心里喜欢,笑向身旁的武皇后道,“我正想着让令月好好照拂小十七呢。”   武皇后笑得温婉:“她们年纪差不多大,不用咱们费心,早凑到一起去了。”   李治十分高兴,站起身,一手拉一个,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坐席上,让宫人把她们的食案摆在自己的旁边,“令月,你是姐姐,小十七比你小,以后你要多照应她。”   李令月肃然道:“阿父,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小十七!”   殿中众人看到李治如此重视裴英娘,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挤出几丝笑容,齐声祝贺李治和武皇后,然后随口夸裴英娘几句。   不知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李治发话过后,殿中似乎有道格外强烈的目光直直扫向她,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头一凛。   她不动声色,假装好奇殿中的舞乐,悄悄打量四周。   可惜那人很警觉,很快收回仇视的目光,裴英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现。   视线逡巡中,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笔直清瘦的身影——李旦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她身旁的坐席上。   李显靠着凭几,口水横飞,正和几个王孙公子高谈阔论。   太子李弘手执镶金银壶,亲自为众位大臣斟酒。   六王李贤和几位进士出身的文臣诗歌唱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典故。   唯有李旦形单影只,默默坐在离李治和武皇后最近的坐席上,一言不发,自斟自饮,仿佛游离于宴席之外。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系在腰间的那只蝴蝶。   李旦知道李令月最喜爱蝴蝶的花样,特意挑走最大最精致的一只蝴蝶,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是想代她送给李令月,帮她和李令月打好关系。   裴英娘心里有点酸酸的,又好像有点暖暖的,不由自主端起一盘红绫馅饼,送到李旦的食案上,“八王,吃点心!”    第10章   甜净软糯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霎时,殿中的歌舞乐曲变得很遥远,很模糊,只剩下小娘子真诚而直接的讨好:“八王,吃点心!”   李旦一怔,握着鎏金兽首形银杯的右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没放下。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险些溢出杯沿。   裴英娘捧着金银平脱葵口盘,眼巴巴地看着李旦。   她脸颊丰润,手指头胖乎乎的,身子骨却瘦小,看李旦的时候,只能抬头仰望,眼神看起来格外真挚。   李旦放下银杯,红绫馅饼里有油腻的猪油,他不爱吃。   然而他还是缓缓伸出手,接过葵口盘。   侍女见状,用长筷夹起一枚红绫馅饼,浇一层薄薄的蔗浆,送到李旦面前的小碟子里。   李旦吃下半枚红绫馅饼,忽然觉得这道茶食似乎并不难吃。   见李旦吃了自己送的点心,裴英娘轻轻舒口气。   手臂被轻轻推了一下,李令月挨到她身边,小声说:“小十七,你胆子可真大,我记得八王兄最讨厌吃猪油的。七王兄有次让尚食局的主膳偷偷往八王兄的胡麻粥里加猪油,被八王兄揍得满头包,连阿父、阿娘都惊动了。”   说完,她咯咯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是不是有意的?八王兄得罪你啦?”   裴英娘顿时头皮发麻,马屁拍到马腿上,说的就是她吧?   想也不想,准备扑到李旦的食案前,尽力挽救自己的过失。   李旦连亲兄弟李显都能下手揍,何况她这个半路蹦出来的妹妹!   一回头,却呆住了。   李旦依旧做得笔直端正,筷子起起落落,一口接一口,好像,吃得挺满意的?   裴英娘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传说也不一定尽实嘛!   李令月爱热闹,刚老实坐了一会儿就闲不住,拉着裴英娘站起身:“英娘,咱们去看看六王兄他们在做什么诗。”   裴英娘暗暗叫苦,她只学过西汉人史游编著的启蒙读物《急就篇》,略微认得几百常用字,而六王李贤是出了名的少年早慧,聪敏博学。他平日来往的多是一些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才子学者,其中不乏被后世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那样的年轻俊才。   一帮博古通今、出口成章的大文豪聚在一块儿吟诗作对,她根本听不懂啊!   两个小娘子提着裙角、蹑手蹑脚靠近李贤时,刚好听到他念完一首吟诵美酒的诗赋,周围的人轰然叫好。   武皇后的几个儿子中,太子李弘文质彬彬,和李治最像。李贤容貌俊秀,唇红齿白,既不像李治,也不像武皇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内敛。   “六王大才,请满饮此杯。”   一个梳高髻、簪花钗,穿孔雀纹锦大袖襦衫的少女端着银杯,越众而出,眼波似水,含情脉脉。   李贤接过银杯,袍袖轻扬,一口饮尽。   少女笑语盈盈,眼神直勾勾缠着李贤,大有痴恋之态。   席上众人交头接耳,目光闪烁。   少女旁若无人,继续围着李贤打转。   李令月气得直咬牙:“真扫兴!赵观音怎么也在?”   冷哼一声,拉着还迷迷糊糊的裴英娘找到李贤的王妃房氏,“阿嫂,你看看那个赵观音,都快黏到六王兄身上去了!你也不管管。”   房氏温柔敦厚,闻言只是笑了笑,“赵二娘是我们的长辈,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   李令月撇撇嘴,“什么长辈,我可不认!”   房氏不欲多说,目光转到裴英娘身上,含笑问:“这是小十七?今年几岁了?”   李令月的注意力立刻跑偏,拍拍裴英娘肉乎乎的小巴掌,昂起下巴,略带得意之色,“小十七今年八岁,比我小两岁,以后要管我叫阿姊。”   房氏捂嘴轻笑,“了不得,我们令月也当姐姐了。”   李令月愈加骄傲,拉着低头做羞涩状的裴英娘,在侧殿的所有女眷席位间转了一个大圈,挨个上前介绍自己的新妹妹。   太平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宝贝疙瘩,众人们不敢怠慢,跟着凑趣,把裴英娘夸了又夸。   一圈转下来,李令月兴奋异常:当姐姐的感觉真好!   裴英娘悄悄舒口气,她的脸都快笑僵了,两只手腕上摞了不下七八只镶金八宝玉镯子,身后的忍冬怀里还抱着一堆金银宝石串坠子,都是各位公主、夫人送她的。   累归累,不过收成好啊!随便一只宝石镯子,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今天算是小赚一笔。   李治身体不好,不能久坐,和众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内殿去了,武皇后也跟着过去照应。   帝后前后离开,席上众人开始大着胆子奉承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   尤其是东宫的几位属臣,当众说太子宽和大度,有昔日太宗之风。   太子秉性纯良,没觉出什么。倒是太子妃裴氏吓得脸色苍白,借口不胜酒力,扶着婢女的手去侧殿休息。   众人各怀心思,宴会不欢而散。   李令月急着去找六王李贤,想提醒他离赵观音远点,匆匆对裴英娘道:“英娘乖,在这儿等着我啊!”   不等裴英娘答话,她已经走远了。   裴英娘怕李令月回来找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回来。   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李令月的人影。   来来往往的宫女、宦者行色匆匆,没人停下和裴英娘说话。   直到晚霞漫天,把廊芜楼阁的飞檐琉瓦映得通红时,才有一道身影缓步踱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眉峰轻蹙,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怎么不回去?”   裴英娘觉得李旦好像有点不高兴,不敢嬉皮笑脸,小声说:“阿姊让我在这里等她。”   李旦轻声道:“等多久了?”   裴英娘看一眼天色,“没,没多久。”   李旦转过身,示意裴英娘跟上,“你阿姊性子散漫,肯定早把你忘了。下次别傻傻等她,留一个宫女守着,也就罢了。”   裴英娘点点头,“我记住了。”   看李旦身上的衣袍,和白天宴席上穿的不一样,难道他是特意折返来接她的?   裴英娘有些受宠若惊,脸上刚浮出一丝笑容,李旦指指宫殿的方向,“阿父过几天要考校你的学问,回去好好温习功课。”   言罢,转身离去。   裴英娘垂头丧气,果然不该高兴得太早,李旦只是顺路经过,刚好看到她,才过来的。   等等,考校学问是什么意思?   回到殿里,忍冬告诉裴英娘:“不止各位亲王、王孙,太平公主也上学,现在宫里事务繁多,一时顾不上这头,等明年闲下来,圣人多半要贵主和太平公主一起上学读书。”   裴英娘有些发愁,裴拾遗没有想过要教导她的学问,也没为她延请启蒙老师,还是张氏看不下去,亲自教她背诵《急就篇》,她才不至于沦落成文盲。   李治根本不需要考校她的学问,因为她肚内空空,没什么墨水,完全不需要考校啊!   忍冬安慰裴英娘:“公主们读书,只是为了闲来陶冶性情罢了,贵主不必担忧,女先生们很随和。”   裴英娘唉声叹气,公主上学,肯定不只是研读启蒙课本那么简单,诗、书、礼、乐,样样都要学,她以后恐怕得天天早起!   那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懒散日子,注定一去不复返。   “太平公主最擅长什么?”裴英娘问忍冬。   忍冬面露赞许之色,“回贵主,太平公主不喜欢读书,只爱研习乐理,教授她琵琶技艺的龟兹奴是位鼎鼎有名的琵琶国手。”   裴英娘点点头,既然李令月爱琵琶,那么她当然不能选琵琶。时下皇亲贵族虽然都欣赏歌舞,但世家贵女们不会自降身份跑去学跳舞,舞蹈属于伶人贱艺,只能歌舞助兴,终究上不了台面,所以跳舞更不可能。   学古琴?阮咸?箜篌?羌笛?   裴英娘掰着指头一一数过去,眉头拧成疙瘩一般:她一个都不想学。   忍冬看裴英娘为难,建议道:“贵主可以学书法。”   裴英娘眼前一亮:这个好!   太宗李世民是书圣王羲之的脑残粉,为了投其所好,也为了陶冶情操,李唐皇室的公主、王子们大多会写一笔好字。   长孙皇后生前也以擅长书法闻名。在她逝世后,李世民伤痛不已,亲自抚养少年失恃的李治和晋阳公主兄妹。兄妹俩跟着李世民,都学会一手飞白书,尤其是晋阳公主,笔迹和李世民的几乎一模一样。   书法风雅高尚,褚遂良当年也是因为擅长书法而被李世民赏识的,裴英娘顶着褚遂良外孙女的名头,效仿外祖父学习书法,既能讨好李治,又不会显得太谄媚,而且和李令月的爱好不冲突。   一举多得。   至于怎么学,宫里不是正好有位现成的老师么!    第11章   李旦是诸位亲王中书法最好的,尤其擅长草书和隶书。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找他拜师学艺,岂不是浪费?   不过拜师之前,总得先打好基础,才不会被师父嫌弃。   学书法,一般是从欧阳询的楷书开始练起,三年之后再学颜柳。把横、竖、撇、捺、点、折、勾、提八个基本笔画学得炉火纯青了,学其他字体基本上水到渠成。   这是裴英娘上辈子练字的经验,不知道适不适用于现在,她记得颜真卿在安史之乱时期好像镇守平原郡,那他这会子可能还没出生?   裴英娘厚着脸皮找李旦求教,李旦盯着她看了许久,表情有点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只是想练字而已,用不着这么严肃吧?   李旦站起身,从架子上一堆堆的卷轴中抽出一卷书。   时下造纸术早已经普及中原大地,但装订成册的线装书本还没出现。宫中的书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纸轴,打开的时候,像展开一幅画似的,要徐徐卷动书轴,一点点展开。   所以古人才有“读书破万卷”的说法,而不是什么“读书破万本”。   裴英娘解开书卷的绳子,打开卷册,发现是一篇手抄的《雁塔圣教序》。   李旦修长的指节在书卷上滑过,指尖刻意在题序上停留了一会儿,轻笑出声。   笑声里有几分促狭意味。   裴英娘双颊通红。   褚遂良是真正开启唐代楷书门户的书法大家,他的《雁塔圣教序》被人称作是有唐各碑之冠,后来的颜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响,开创出自己风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圣教序》是楷书范本,她竟然还跑来问李旦应该先临摹哪本经书小楷!   难怪李旦会用那种诧异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觉得自己快被烧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发红的耳根,嘴角微微弯起,找出另一本书册,“这是《九成宫醴泉铭》,这一卷更适合打基础,练字要有恒心,不用急于一时。”   裴英娘乖乖答应,抱着两卷书册,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阁子。一叠声让半夏铺纸研磨,不能让李旦小瞧了!   夜里,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冯德叫到内殿。   冯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书案,“送到永安公主那里去。”   冯德躬身应喏,飞快瞥一眼书案,发现漆盘里放着几支宣城紫毫笔,一尊白瓷辟雍砚,一块上好的墨锭。   他认出那几支紫毫笔是今年江南西道进贡的贡品,八王院拢共只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给永安公主。   冯德心思电转,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东阁去的时候,笑容格外灿烂。   一刻钟后,冯德去而复返,“公主谢过大王的馈赠。”   他顿了一下,有点心虚,吞吞吐吐道:“这是公主回赠给大王的谢礼。”   李旦抬起眼帘,什么谢礼,让冯德的脸色这么难看?   这时,宫人举着一盘拳头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只石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冯德垂着脑袋,心里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专心吃羊肉粥的样子,她还小,大概觉得送别人好吃的东西,是最大的诚意吧。   说起来,白天是他欠考虑了。裴拾遗显然对亲女不慈,小十七在父亲的忽视中长大,又没有生母护佑,不知外祖父擅长楷书的名声,情有可原。   他不该嘲笑她的。   李旦叹口气,“摆在书案边上。”   宫女应喏,把石榴搁在书案角落里,堆成宝塔形状。   李旦没再说什么,继续伏案读书。摊开的卷册很快摞得高高的。   冯德悄悄松口气。   李旦头天给裴英娘送笔墨文具,第二天阖宫都知道裴英娘要练书法。   李令月头一个极力反对。   这天兄妹几人在含凉殿前齐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边,离李旦远远的,轻声劝她:“八王兄学书法学迂了,整天木头似的一本正经,哪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进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爱静,练这个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坚持,只得道:“那先说好啊,每天最多只许练一个时辰!”   裴英娘点点头,爱好是用来陶冶性情的,她对自己向来宽容,没打算练成外祖父那样的书法大家。   李显凑到姐妹俩身边,使劲泼冷水:“小娘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就凭你那一把芦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学书法?”   裴英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套着两只鎏金海兽莲花纹八宝圆镯,白皙光洁,粉嫩如藕,哪里细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脸蛋圆滚滚的,几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显那是什么眼神,竟然觉得她这一双和莲藕一样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细?   正想开口反驳,羊仙姿从内殿步出,“圣人唤大王、贵主们进去说话。”   年底事务繁多,从腊月到开春,有各种各样的祭祀、朝会。李治强撑着参加了几场大典,刚养好的身体又雪上加霜,从年初一开始卧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灯节那天都没能起身,武皇后只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几场重要仪式。   随着李治的病情反反复复,太子声威愈重,东宫和武皇后的关系也愈加紧张。   裴英娘深处内宫之中,每天只管吃吃喝喝,闲时陪李令月玩耍,或是被宫人带到含凉殿陪李治说话解闷,前朝的纷争,暂时影响不到她的安宁岁月。   可惜,裴英娘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李治要她和李令月一起上学。   李令月很高兴,从今天开始,她不用一个人苦苦受煎熬啦!一拍手掌,笑嘻嘻道:“有小十七和我作伴,我以后绝不逃学!”   武皇后两指微弯,轻轻拧一下李令月的鼻尖,“你是姐姐,要给小十七做榜样,别把小十七带坏了。”   李令月吐吐舌头,假装没听见武皇后的话。   李显咳嗽一声,朗声道:“小十七想效仿卫夫人,当个女书法家呢!”   李治闻言,抬起头,“喔?小十七竟有这样的志气?”   裴英娘冷哼一声,真不知她到底是哪里碍了李显的眼,对方总是特意针对她。如果她今天负气接下李显的话,以后学不出什么名堂来,岂不成了一桩笑话?   可惜李显的激将法对她没用——她太懒了。   她两手一撒,直接道:“英娘不敢好高骛远。”余光瞥见李旦跪坐在一旁,眼珠一转,笑着道,“英娘看八王兄的字写得很好,心里羡慕,才想着学这个的。”   李旦忽然听到裴英娘提起他,眼底浮起一丝错愕。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发髻,温言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跟着旦儿学。”侧头看向李旦,“旦儿,我知道你的字写得很好,眼光高,小十七年纪小,学书法只是兴趣而已,你不要对她太严厉了。”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李旦说的,语气说不上有多亲切,但明显带着笑意,而且还夸他的字写得好。   李旦神情激动,连忙躬身应承:“阿父宽心,旦儿一定会好好教导小十七。”   李治点点头。   李旦很快恢复平静淡然,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裴英娘看着他端正的侧影,心里有些难过。   她明白不被父亲喜爱的那种孤独失落感。   不知是不是和李旦感同身受的缘故,裴英娘一整天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第二天听着钟声起床,吃过朝食,和李令月一起去东亭上学时,还是闷闷不乐的。   李令月扯扯裴英娘垂在肩头的丝绦,“小十七,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朝食没吃饱呀?我让主膳蒸醍醐饼给你吃。”   裴英娘捏捏自己的脸颊,摇摇头,在宫里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起码胖了好几斤。   李令月嘿嘿一笑,细长的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儿,“我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不由分说,拉起裴英娘就跑。   寝宫在北街之后,李令月一路横冲直撞,直接穿过北街,走进一条幽深的回廊。   回廊一侧是流水淙淙、芳草萋萋的园子,一侧是一片开阔的场地,周围有金吾卫把守。   裴英娘摇李令月的手,“阿姊,这是哪里?”   其实她想问李令月,这是她们能来的地方吗?   李令月趴在彩绘廊柱背后,“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裴英娘叹口气,只能陪着李令月胡闹。   场中鼓声阵阵,尘土飞扬,数十个裹幞头、穿缺胯袍的少年郎列队走到高台下,声势雄壮。   朝阳初升,日光和煦,少年们个个俊朗挺拔,神采飞扬。   李令月激动得两眼放光:“来了!来了!”   一人穿过回廊,缓步走到她身后,冷声道:“谁来了?”   嗓音清冽。   李令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三表兄来了!”   “哪个三表兄?”   李令月还没觉察出不对,耐心道:“薛家三表兄,薛三郎,他是我姑母城阳长公主的儿子,你看到那群亲卫没有?三郎是里面最俊俏的那个!”   李旦冷笑一声。   裴英娘扶额。   李旦淡淡瞥她一眼。   他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裴英娘还是忍不住小声辩解:“我、我不认得薛三郎。”   李旦没说话,神色柔和了一些,示意一旁的宫女提醒李令月。   宫女大着胆子扯扯李令月的袖子,“公主……”   李令月目不转睛:“别烦我!我还没找到三表兄呢!”   李旦淡笑一声,“何必麻烦,我命人把薛三叫过来,岂不便宜?”   “真的?!”李令月惊喜回头。   李旦面无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李令月脸色一僵,笑容凝结在嘴角。    第12章   李令月和裴英娘灰溜溜去东亭上学。   麟德殿两侧有两座亭子,一座叫西亭,一座叫东亭。   东亭环山抱水,环境清幽,和学士院离得很近。   裴英娘听忍冬说过,教授她们学问的先生,除了掖庭的女官,还有学士院的儒学士。   李令月仍然对薛绍念念不忘,一路上都在抱怨李旦。   薛绍出身高贵,母亲城阳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之女,李治的同母妹妹。   城阳公主身为嫡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先嫁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卷入谋反案被杀后,改嫁饶州刺史之子薛瓘。   薛瓘是当时长安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城阳公主的第二段婚姻美满顺遂,夫妻感情和睦,先后生下三个儿子。   薛绍便是城阳公主和薛瓘的小儿子。   城阳公主宠幸优渥,地位尊贵,婚姻幸福,但却沉迷于巫术,麟德元年,还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巫蛊事件。   武皇后十分震怒。   李治疼爱嫡亲妹妹,不忍心惩戒城阳公主,只将无辜的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把事情掩盖过去。   几年前,城阳公主和薛瓘先后病逝于房州。李治伤感不已,因见年纪最小的外甥薛绍年幼,下令将他接入宫中抚养。   薛绍酷似其父薛瓘,眉清目秀,俊逸无双,宫人们暗地里叫他“美三郎”。   李令月把两条玫红裙带揉得皱巴巴的,气恼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表兄又不是外人,我喜欢和他一块玩,碍着谁了?八王兄多管闲事!”   裴英娘眼观鼻,鼻观心,不多做评价。武皇后不喜欢薛绍,李旦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也是为李令月着想。   可惜了李旦的用心良苦,他直觉敏锐,窥出武皇后对薛绍有心结,却无法改变李令月对薛绍的爱慕之心。   十来岁的天真少女,正值春心萌动的懵懂年华,眼里只看得见表兄的俊秀风流,哪里听得进亲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呢?   眼看离东亭越来越近,裴英娘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低头整理衣襟——头一天上学,她有些紧张。   东亭正殿三面环水,回廊相接,和裴英娘住的东阁很像。   为两人教授经书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裴英娘进殿后,郑重向老学士行礼。   老学士有些受宠若惊,还礼不迭。可以想见,李令月平时对老学士有多随便。以至于老学士看到一个尊师重道的学生,竟然激动得语无伦次。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褥上,翻开书案上的卷册,发现赫然是一卷手抄的《急就篇》。   她有些啼笑皆非,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天资聪颖之人,李旦是李治最小的儿子,也博览群书、满腹经纶,李令月有几个好学的兄长做榜样,怎么还在学《急就篇》?   侧头去看李令月,发现后者歪在凭几上,以手支颐,目光呆滞,嘴角噙着一丝甜蜜的笑容,显然还在想薛绍。   裴英娘摇摇头,专心听老学士讲解文章。   墙角的莲花滴漏开出两片铜花瓣时,老学士告退。   宫女鱼贯而入,送来茶水和点心。   李令月伸个懒腰,拈起一块醍醐饼,呷一口茶汤,惬意地舒口气:“上学真累。”   裴英娘无言以对:阿姊你一直在发呆好嘛?   歇息片刻,廊外传来一阵环配叮当声,宫女们簇拥着一位头戴纱帽、穿乌褐色圆领男袍的年轻女子步入殿中。   女子面容清秀,神情孤傲,进入内殿后,目不斜视,向李令月和裴英娘行礼。   她行的竟是跪礼。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   李令月靠着凭几,淡淡道:“上官女史不必多礼。”   女子站起身,态度不卑不亢。   半夏凑到裴英娘耳边:“贵主,她是上官家的大娘子,以前是长安最出名的才女,从掖庭出来的。”   掖庭是安置犯官家眷妻女的地方,这女子是掖庭女婢,又姓上官,还是个才女,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宰相上官仪的后人。   难道她是上官婉儿?   裴英娘细细打量男袍女子,看年纪,不太可能。   半夏悄声道:“婢子听忍冬姐姐说,上官大娘子为人清高傲物,连天后的话都敢反驳。天后为了压服她,让她每天穿宦者的衣裳,看到贵主们必须和宦者一样下跪。”   裴英娘恍然大悟,难怪上官女史刚刚朝她和李令月磕头。   兀自感叹,一道冷厉的眼神忽然向她扫过来。   上官大娘子正冷冷地盯着裴英娘看,眼神颇为不屑。   裴英娘忍不住打个激灵:她好像没得罪上官家的人吧?   上官大娘子负责为李令月和裴英娘讲解历史典故、奇闻异事、风俗人情,解答疑惑,授课内容按照李令月的学习进度随时调整,不会专门讲解特定的经史文集。   她展开书册,微微一笑,“今天,我要给贵主们讲一个西汉时的故事。”   李令月顿时来了兴致,撑着下巴,等上官女史的下文。   上官女史眼波流转,娓娓道来:“西汉时,世家妇人们常以珍珠粉修饰容貌。有位河东巨贾,家中藏有一颗祖传的稀世珍珠,传说能美姿容,城中贵妇争相购买,巨贾坚决不肯售卖。直到有人抬出十斛金锭,巨贾才舍得把珍珠卖与他人。谁知,这桩买卖,竟然为他招来牢狱之灾。”   说到这里,上官女史故意顿住不说了。   李令月性子急,立刻催促:“后来呢?卖珍珠怎么招来祸患了?”   上官女史气度从容,并不开口。   裴英娘瞥一眼上官女史,淡淡道,“或许我可以为阿姊解惑。”   李令月歪头看裴英娘:“你听过这个故事?”   裴英娘没有听过,但是她猜得出故事的结尾是什么。   在上官女史的故事中,巨贾的稀世珍珠肯定是假的,他拿鱼眼睛以次充好、招摇撞骗,被人告到官府,最后当然会受到刑律处罚。   上官女史编造出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目的无非是想引出“鱼目混珠”的典故。   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   珍珠是李令月这个嫡出公主,鱼目,当然是养女裴英娘。   李令月伸长胳膊,推推裴英娘,“英娘,别逗我了,快给我解惑呀!”   裴英娘随口胡诌一通:“巨贾得了十斛金锭,欣喜若狂,醉酒之下误伤行人,被行人告到官府,可不就招祸了嘛!”   她不能让上官女史把“鱼目混珠”四个字说出来。今天是她头一次上学,宫里的人都盯着看呢。鱼目混珠的典故传扬开来,成就的,是上官女史不畏强权的清高名声,而她只能充当那个被鄙视的背景板。   裴英娘是武皇后带进宫的,和武皇后一派的人,对她很和气。   和武皇后势如水火的人,则把裴英娘视作武皇后向李治献媚的手段,看她的眼神,直接明了:不屑。   就好像鄙视了她,也能顺带鄙视武皇后似的。   阿耶裴拾遗如此。   上官女史也是如此。   裴英娘冷笑一声,她佩服像上官仪、褚遂良那样勇敢坚持自己政治理念的人,同情他们的悲惨遭遇,但这并不表示她在面对奚落时,必须忍气吞声。   她只是个八岁小娃娃,又不是上官仪惨遭诛杀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要退让?   上官女史想利用她讥讽武皇后,她偏偏不让对方如愿。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讲述,脸上难掩失望:“这故事真没劲儿。”   上官女史没想到一个才八岁的女娃娃竟然反应这么快,皱起眉头,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准备好的故事讲完。   裴英娘抬头直视上官女史,目光淡漠。虽然是仰望的姿势,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   上官女史嘴巴张了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   午时散学,李令月邀裴英娘去她的暖阁赏梅花。   裴英娘小声道:“我有个问题想向上官女史请教,阿姊先回去吧。”   李令月撇撇嘴,拧一下裴英娘的鼻尖,“你呀,真想和八王兄一样,变成一个古板的小夫子?”   她早忘了李旦阻止她偷看薛绍的事,提起兄长,语气亲昵自然。   裴英娘笑了笑,姐妹两人在回廊前分别。   宫女们簇拥着上官女史走过长廊,裴英娘上前一步:“女史请留步。”   上官女史愣了一下,随即神情戒备,“公主有什么差遣?”   裴英娘打发走宫女,让半夏在一旁看守,“学生有一事不知,想向女史请教。”   上官女史僵着脸:“什么事?”   裴英娘直接道:“女史为什么要为难我?”    第13章   上官女史轻咬樱唇儿,一脸倔强:“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公主身份高贵,我只是一介低贱奴婢,怎敢为难公主?”   “我听宫人们说,女史才高八斗,七岁时就能出口成章。”裴英娘望着廊檐下闪烁着金色碎光的流水,缓缓道,“女史才华出众,不输男子,假以时日,一定能从掖庭中脱颖而出,为自己和家人求得一线生机。不该把心机浪费在我身上。”   上官女史脸上涨红一片:一个八岁的、只学了几百个大字的小娃娃,竟然敢来教训她?   她恼羞成怒,慌不择言:“公主以为武皇后真心喜爱你吗?她带你进宫,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像圣人故去的亲人!公主是褚公之后,却只能给别人充当替身以求富贵,难道不觉得羞耻?”   裴英娘抬起眼帘,笑眯眯道:“为什么当替身羞耻?长得像圣人的故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圣人对着我睹脸思人,可以减轻伤痛,我可是大功臣!”   上官女史脸色发青,“蠢儿!”   气得拂袖而去。   裴英娘轻笑一声,有了今天这场对话,上官女史以后应该不敢再为难她了。   得意地拍拍手,余光扫过长廊深处时,忽然瞥见一道瘦削的身影。   轻袍皂靴,宝带琳琅,腰间挂一枚对鹿山玄玉佩,是李旦。   裴英娘面色一僵。   上学前李令月被抓包,现在轮到她了。   半夏小跑到裴英娘身前,面带羞愧:“贵主,婢子想提醒你的,可八王不许婢子出声……”   裴英娘摇摇头,制止半夏说下去。   李旦眉尖微挑,双唇紧抿,眼神有些阴冷。   裴英娘低下头,专心看着自己脚上的翘头锦缎鞋履,红地穿枝花的图案,花丛中卧着一对对彩羽鸭子,活泼灵秀。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她身边停下,头顶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走吧。”   裴英娘惴惴不安,听李旦的声音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惊喜地抬起头。   李旦已经走远了,幞头的两根帛带在风中轻轻飘扬。   她连忙拔腿跟上。   听到裴英娘走动时簪钗轻轻晃动的声音,李旦没有回头,但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一些,“下次莫要莽撞,如果再有人欺负你,让人去寻我殿中的冯德。”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眶微微湿润:原来李旦不是因为她对上官女史不敬生气,而是气她被人欺负呀!   她感动得无以复加,颇想一把抱住李旦的大腿,感叹一句:八王是个好人!   没有听到裴英娘的回答,李旦脚步一滞,回头轻扫她一眼,“记住了?”   眼风略带凌厉。   裴英娘点头如捣蒜:“我记住了!”   有一位亲王为她撑腰,当然好。不过像上官女史这样的小麻烦,用不着抬出李旦来。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只有自己刚强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胆子小,注定做不了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但也不想沦为一朵经不得风雨、只能躲在别人背后的娇花。   娇花容易摧折,需要别人时时呵护。   身为一个省事贴心的小弟,裴英娘不想给老大李旦添太多麻烦。   她要做一株浑身是刺的仙人掌,小猫小狗想欺负她,得先问问她裴十七娘养的一身尖刺。   当然了,如果遇到惹不起的人物,还是得找李旦求助,她是仙人掌,不是所向披靡的大杀器暴雨梨花针。   李旦径直把裴英娘带到含凉殿,“阿娘命你每天午时陪阿父用膳。”   近身伺候李治的宦者们发现,每到用膳的时候,只要裴英娘在场,李治总能胃口大开。   宦者们向武皇后提议,每逢传膳时,可以把永安公主召到含凉殿陪李治吃饭。   武皇后一开始不信,仔细观察几天后,认可了宦者们的建议,因为对着吃得香甜的裴英娘,她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多吃两碗羊肉粥……   于是,裴英娘除了永安公主这个身份外,多了一个御赐陪吃的头衔。   宦者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李治和武皇后坐在上首,李显、李令月陪坐左右。   殿中的钿螺小几上供着一瓶盛开的红梅,清香怡人,应该是李令月献给李治赏玩的。   宫女把裴英娘的坐席挪到李治身旁。   裴英娘屈腿盘坐,李旦走到李显右手边坐下。   武皇后睨一眼埋头吃花糕的李令月,笑着道:“小十七头一天上学,就晓得向先生请教学问,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只惦记着玩儿?”   李令月抬起头,嘿嘿一笑,眉心的花钿皱成一朵含苞莲花,“儿又不用考进士,要那么多学问做什么?”   李显跟着附和:“阿妹说得对!”   李治笑问裴英娘,“小十七,先生严不严厉?”   裴英娘乖乖应答:“先生很好。”   李治目光慈爱,“做学问贵在持之以恒,你还小,慢慢来,别逞强。”   裴英娘眼波流转,莞尔道:“英娘明白,八王兄也是这么教我的。”   “喔?”李治看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旦,点点头,眉宇间有隐隐约约的柔和笑意。   李旦宠辱不惊,端着一碗秋葵汤,面无表情地小口啜饮。   但裴英娘分明看到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她轻叹口气,替李旦觉得难受。   这些天,她已经看出来了,李治并不是不喜欢李旦,而是有意疏远小儿子。   李治只对太子李弘亲近信任,对博闻强识的李贤和李旦都是淡淡的,李显资质平庸,反而很受他的喜爱——怎么说呢,傻人有傻福。   李治天性温柔多情。   想起故人时,他总要迎风洒泪,哭上一场。   宫人们犯错,他不忍苛责,每每只是训斥几句了事。   他心细如发,温柔体贴,常常对裴英娘嘘寒问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   但到了处理朝政时,李治绝不像平时表现出的那样温和老实,手段果决而利落,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无情。没有他的暗中支持,武皇后不可能顺利诛杀大批重臣。   李治再温柔病弱,也是个主掌杀伐决断的帝王。   他下定决心冷淡李旦,就不会轻易改变决定。   李旦表现得再恭谨,读书再刻苦,注定是一场空。   裴英娘的目光在李旦身上停留太久,连李令月都发觉了。   “你怎么老盯着八王兄看?”   裴英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没为什么。”   李令月压低声音道:“你刚刚和八王兄一起过来的,八王兄没提三表兄吧?”   裴英娘摇摇头。   李令月叹口气:“八王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古板了!我上次和三表兄说话,还是人日剪彩胜那天,不知道三表兄最近是不是瘦了……”   她说起薛绍,滔滔不绝,直到武皇后探询的目光扫过来,才闭上嘴巴。   有裴英娘在,李治果然胃口很好,连吃两碗熬得烂烂的黍臛。   武皇后笑意盈盈,眉眼舒展,“小十七可是大功臣,陛下得赏她才行。”   裴英娘眼皮一跳,武皇后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李治歪在隐囊上,笑呵呵地说:“便依皇后所言吧。”   李令月和李显立刻闹腾起来,离开坐席,走到李治身边,摇动李治的胳膊,抢着撒娇:“阿父,你准备赏小十七什么?”   李治想了想,故意逗兄妹俩,“你们觉得该赏什么呢?”   李令月眨巴着眼睛,“就赏小十七实封好了,她是公主,还没有实封呢!”   李显瞪大眼睛:太便宜裴英娘了!   可他没有理由反驳,因为刚才对着裴英娘,他比平时足足多吃三大碗羊肉汤饼!   明明没想吃那么多的,可是一看到裴英娘香甜的吃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李显没好气地瞪裴英娘一眼,从去年秋天开始,阿父一直闷闷不乐,不管裴家小娘子有什么古怪,看在她的陪伴让阿父心情大好的份上,就便宜她好了!   事关自己的汤沐邑,裴英娘不敢吭声。   公主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这些说的都是实封,而加户一般是虚封,听起来风光,其实没什么用。   只有获得实封,才能拥有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财富。   李令月黏在李治身上歪缠,“阿父,你就依了我吧。”   李治点点头,搂着李令月,刮刮她的鼻尖:“难得你细心一回,既然你为妹妹开口了,那就赏小十七实封吧。”   李显轻哼一声。   裴英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摇脑袋,试图恢复清醒。   得到实封,不仅昭示帝后对她的宠爱,还意味着她这辈子完全不用发愁没钱花!她唯一的烦恼,可能是发愁该怎么花钱。   她还攥着一颗枣子发愣,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笑嘻嘻道:“英娘是不是欢喜傻了?快谢恩呀。”   裴英娘连忙直起身,跪在坐席上行叩首礼。   武皇后看一眼受宠若惊的裴英娘,浅笑着道:“这是小十七该得的。”   李治也笑道:“皇后所言甚是。”   裴英娘抬起头,偷偷看向武皇后。   武皇后眉眼带笑,朝她微微颔首。   裴英娘眼眸微垂,现在她可以确定,已经有人把她和上官女史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武皇后听了。   武皇后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从她气走上官女史,到李旦带她来含凉殿,才不过区区半个时辰而已呀!   裴英娘心底一寒,有些后怕。她应该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吧?   后怕之余,脑子里还有些晕乎乎的——她被李治的赏赐砸晕了,暂时不想分心去想别的。 第14章   回东阁的路上,裴英娘已经把对武皇后的畏惧抛在脑后。   她连蹦带跳爬上台阶,满脑子盘算着以后要怎么花钱,她的计划很庸俗、很暴发户:盖一幢别院,买几座山地,包下一大片田亩,雇佣几百个仆人……   怎么想怎么开心!   虽然按惯例,公主出嫁时才能拿到自己的汤沐实封,现在筹划怎么花钱有些为时过早,可她忍不住啊!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语调淡淡的,带着温和亲昵,“怎么这么高兴?”   裴英娘回过头。   李旦缓步登上台阶,腰间的玉佩闪烁着温润光泽。   杨知恩和冯德跟在他身后,一人怀里抱着一只黑陶大水瓮。   李旦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他今天穿一件金茶褐色松鹿纹圆领宫绸袍,色调明快鲜艳,衬得人也活泼起来,俊朗的五官比平日更显生动。   裴英娘理直气壮道:“以后不愁没钱花,我当然高兴啊!”   随即想到李旦贵为亲王,食封是多少来着,好像是一千户?   大财主啊!   李旦双眉略皱,“你是公主,何必为食禄操心?”   这话就有些责备的意味了。   裴英娘悄悄撇嘴,果然是天潢贵胄,心下无尘,不懂得钱财的重要性。   武皇后的父亲武士彟出身寒微,靠行商攒下一笔巨资,然后用做生意赚来的钱财四处结交名门世家公子,成功结识李渊,并获得李渊的赏识。隋末天下大乱时,武士彟贡献出全部家财,资助李渊起兵。   唐朝建立后,武士彟这个大功臣顺理成章获得封赏。李渊还亲自做媒,把美貌的杨氏嫁给他做继室。   没有武士彟的慷慨解囊,哪有李渊对他的信任,没有李渊这个月老,就没有杨氏下嫁,没有杨氏下嫁,自然不会有武皇后,没有武皇后,哪来的李旦啊!   裴英娘偷偷在心里腹诽:八王啊,不要嫌钱财庸俗,你外祖父可是个投机倒把的商人!   她想心事的时候,眼睛依旧平视前方,目光清澈,表情平静。   怎么看,怎么乖巧顺从、老实听话。   但李旦只需轻轻一瞥,就看出裴英娘心里不服气。   他轻笑着摇摇头,把说教的话咽回肚子里。小十七自进宫后一直谨小慎微,今天难得表露出小儿女之态,俗便俗罢,只要她高兴就行。   天边云层舒卷,一阵凉风拂过空阔的高台,呜咽的风声在幽深的长廊间回荡。   蓬莱宫最初是李世民为太上皇李渊修建的,原名永安宫,贞观九年改名为大明宫,龙朔二年易名为蓬莱宫。   蓬莱宫从南往北,依次建有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这三大殿是李治分别举行大朝、日朝和常朝的地方。   紫宸殿往北的含凉殿和东西配殿,是李治和后妃公主们的寝宫。   含凉殿位于太液池南面,亭台楼阁依水而建,跨水架楹,风景秀丽。夏天凉爽宜人,冬天也温暖舒适——不过只仅限于内殿。   春寒料峭时节,蕴着刺骨凉意的冷风从湖面吹拂进来,侍立在殿外高台长廊上的宫人冷得瑟瑟发抖。   走在长廊间,凉风吹拂,连穿着厚襦的裴英娘也觉得有点冷。   她一边走,一边低头展开臂上挽着的淡青色穿枝海棠花蜀锦披帛,拢在肩膀上,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霎时暖和许多。   光顾着整理前襟,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半夏眼疾手快,搀住她的胳膊,“贵主当心。”   裴英娘虚惊一场,抬起头,对着半夏笑了笑。   走在前面的李旦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扬起宽袖,伸出手。   他的右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带有薄茧,是长年伏案练字留下的痕迹。   裴英娘看着李旦的手,不知所措。   李旦眼眸低垂,无声催促她。   裴英娘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攥住李旦的衣袖。锦缎的触感平滑柔软,手心里感觉像抓了一缕云朵。   李旦垂下胳膊,任裴英娘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交叠在一块儿,缓缓走过长廊。   几名宫人抬着一座轿辇,从高台下路过,轿辇四周垂着绯色轻纱,纱帘飞扬间,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个头簪金步摇、身裹绫罗的贵妇人。   时下妇人们出行,要么乘车,要么骑马,良家女子少有坐轿辇的。唯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喜欢乘坐轿辇招摇过市。   裴英娘头一次看到有人在宫中坐轿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道严厉冰冷的视线透过薄纱,直直刺向她。   裴英娘心头一颤,忽然想起去年宴会上那道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眼神。   等轿辇走过,她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刚才轿辇上坐着的是谁?”   听到“阿兄”两个字,李旦怔了一下。   低头一看,裴英娘的眼神追随着远去的轿辇,似乎并没发觉自己喊出口的是什么。   他轻声道:“那是常乐大长公主。”顿了一下,眉尖微微一拧,“以后看到大长公主经过,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态度一定要恭敬。”   高祖李渊的女儿是大长公主,太宗李世民的女儿是长公主,李治的女儿为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是李渊的第七女,李治的姑姑。   裴英娘恍惚听忍冬说过,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关系紧张。   听李旦这么交待,武皇后和常乐大长公主的关系可能不仅仅是紧张那么简单。   裴英娘点点头,不用李旦特意嘱咐,她也会绕着常乐大长公主走——常乐公主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李旦把裴英娘送回东阁。   临走前,他让冯德把黑陶水瓮递给半夏抱着,“回去把水瓮装满,先练《九成宫醴泉铭》,什么时候把两个水瓮的水用完了,再来寻我。”   裴英娘乖乖答应。   笔墨纸砚加水瓮,李旦几乎把她需要的文具备齐了。   东阁的宫女们抱着一匹匹绢布进进出出,忍冬站在廊下清点数目,预备登账。   宦者候在曲桥前,跟着裴英娘步进内堂:“公主,含凉殿的田内侍送来五百匹绢。”   裴英娘啊了一声,想了想,慢慢回过味来:五百匹绢,应该是武皇后给她的赏赐。   汤沐邑看得到,吃不着,武皇后私下里赏她绢布,有点像额外给她添点零花钱的意思。   除了金饼、金锭和铜钱以外,绢布也可以充当货币使用。长安的大户人家,常常命奴仆载着一车车绢布去东、西两市购买米粮杂货。李治表彰功臣时,也经常用绢布表达恩赏之意。   裴英娘算了算,一匹绢大概相当于半贯钱,五百匹绢布就是二百五十贯,约莫能换四十两黄金,也就是四块金锭。   她翻出自己的小账簿,写上日期和绢布数量,在数字旁边记下赏赐的理由:讨好武皇后所得。   合起账簿的时候,目光落在半夏抬进房的两只黑陶水瓮上。想了想,重新翻出一卷雪白干净的净边纸,记下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八王赠送陶水瓮两只。   裴英娘有些犯愁,上次回赠一盘石榴,这次送什么呢?   糖蒸酥酪?玉露团?金乳酥?   她能吃到的点心,李旦那儿肯定不缺呀。   半夏提议:“再让忍冬姐姐打几只络子?”   裴英娘摇摇头,现在宫里的宫女全学会结络子了,人人腰间系一条彩络,送络子不够诚心。   想来想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天上学的时候,裴英娘找李令月讨主意。   李令月低头拨弄着一簇娇红梅花,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道:“八王兄喜欢什么?我想想……”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轻喊一声:“阿姊?”   李令月斜倚凭几,手中的花枝“啪嗒”一声掉在坐褥上,没有反应——她睡着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紫宸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钟声,儒学士展开卷册,准时开讲。   莲花铜漏的清水浇在铜制荷叶片上,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   等儒学士告退,李令月刚好睡醒。   她揉揉眼睛,唤宫女昭善的名字:“备了酪樱桃没有?”   昭善送上一只水晶碗。   鲜红欲滴的樱桃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碗中,光看着就像一幅色彩浓丽的画。   昭善卷起袖子,把雪白的酥酪浇在殷红的樱桃上,再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酪浆,淋在水晶碗里,细细拌匀。   李令月让裴英娘先吃:“这是今年禁苑养出来的头一批樱桃,准备春社那天祭祖用的,好歹让我偷了一点出来,连阿娘那里都没有呢,小十七尝尝。”   裴英娘推却不过,先尝了一小口。   酥酪滋润丰腴,樱桃鲜美多汁,酪浆酸甜爽口,她不爱吃甜,也觉得好吃极了。   李令月吃着酪樱桃,忽然开始嫌弃装樱桃的水晶碗:“酪樱桃盛在波斯工匠做出来的三十二瓣水晶碗里最好看,偏偏宫里的工巧奴烧不出那种样式的水晶碗。去年年底我让八王兄帮我去西市找,他没找到。结果昨天我听表姐说,赵观音竟然抢先寻到那种水晶碗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去年腊月李旦送她回裴家时,特意拐去西市,似乎想买什么。   后来因为她的缘故,李旦没有去成西市。   原来那天他想帮李令月找波斯水晶碗。 第15章   李令月气呼呼的,“今年的樱桃宴,赵观音又要独占鳌头!”   樱桃成熟时节,恰逢朝廷放榜。新科进士往往会相约在城南的曲江池畔游赏宴饮、打波罗球、吃樱桃宴,以庆祝及第,顺便结交新友。   长安城的贵族少女们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园举办樱桃宴。新科进士们打马闲游、吟诗诵句,少女们既不作诗,也不写赋,她们斗花草。   斗花草原本是开春的一项古老习俗,田野山地间的花花草草都能用来比斗。   像太平公主和赵观音这样的天之骄女,当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们斗的,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什么贵重比什么,什么稀罕斗什么。   李令月贵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没人争得过她。偏偏赵观音的出身也不简单,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亲赵瑰是左千牛将军。   常乐大长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连带着李令月和赵观音也互看不顺眼。加上赵观音以表姑之身,爱慕表兄李治的儿子六王李贤,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对赵观音的厌恶,裴英娘有些诧异。   李令月性情单纯,天真烂漫,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和谁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连和武皇后争锋相对的魏国夫人贺兰氏都发自真心喜爱她。   赵观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于交恶于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银匙,“阿姊,我知道一样稀奇的宝贝,保管能胜过赵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没把裴英娘说的话当回事。   裴英娘绕过书案,爬到李令月身边,摇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只要你借几个工巧奴给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样稀罕的宝贝来!”   李令月难得被人歪缠撒娇,心里顿时软绵绵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头我让昭善领你去内侍省,让她给你挑几个工巧奴使唤。”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樱桃宴,赢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这时,廊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上官女史低头走进内殿。   行礼的时候,她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等她走到书案前,不得不抬头时,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肿起来的脸,原本是一张清秀面孔,现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双眼肿成一条细缝。   李令月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开口询问,昭善小声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触怒天后,原本应该关进女牢的,天后格外开恩,只命人略示惩戒,仍然让她担任女史之职。”   李令月觉得上官女史很可怜,“她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不换个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坚持要来的。”   李令月叹息一声,摇摇头。   上官璎珞察觉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惜,冷笑一声,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仪的女儿,绝不会向武皇后低头。   她努力忽视脸上的疼痛感,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怒视裴英娘。   狐假虎威、认贼作母的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得意洋洋,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然而,她没有看到耀武扬威和幸灾乐祸,永安公主低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摊开的雪白卷纸上写着什么,根本不在意她脸上的伤痕。   上官璎珞眼光暗沉,手指紧紧掐着书轴,感觉脸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学后,李令月拉着裴英娘回自己的寝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内苑的园子里招待群臣,咱们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裴英娘让李令月牵着走,“王兄们也在西内苑吗?”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还未娶亲,不用上朝站班,没去宴会。”   午时姐妹俩自己吃饭,菜色简单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饧麦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饭,食案上三菜一汤:醋芹、蒸羊头、烧竹鸡、兔肉羹。另有四只摩羯纹高足盘,分别盛着蒜泥、豆酱、茱萸、黑椒豆豉几样调味料。   唐朝的烹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腊腌几种,别说八大菜系了,连最基本的炒菜都还没出现。   首先,没有合适的灶台、铁锅、铲勺,市井里坊间的炉灶只适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这时候荤油有动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带有异味,会破坏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适合炒菜。   再次,油脂还属于奢侈品,只有王公贵族们家能够随意取用。像寒具、煎饼、油饼骨头之类需要油炸的点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别提把油脂拿来炒菜了。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就着几样简单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两碗稻米饭。   李令月吃得两颊鼓鼓的,推开食案,靠在锦缎隐囊上,让昭善给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饭,我就觉得胃口特别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显也是这样。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无辜:不关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个饭而已呀!   宫女撤走两人的食案,送来两盘鲜浓的酪樱桃,水灵灵的早熟樱桃点缀在雪白松软的乳酪里,鲜艳诱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强撑着坐起来,挥舞着寿桃纹银匙:“我还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让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樱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献佛。   初春的第一批樱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没捞着,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这个送给李旦,应该比上次回赠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着金银平脱漆盘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过回廊的时候,刚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从内殿走出来。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认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还没呢,七王和八王宴请诸位郎君,要了十几坛醽醁酒和河东葡萄酒,才刚开宴。”   忍冬侧耳细听,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笑闹声和悠扬的丝竹音乐。   踌躇片刻,不敢进去打扰李旦宴客,转身正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冯德。   今天李显和李旦宴请诸位王孙公子,冯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哑,随时能冒出一缕青烟。原本打算躲在夹墙底下偷个懒,可巧看到忍冬,顿时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么差遣?”   冯德算是瞧出来了,八王性子严肃,不爱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颇合得来。别殿的宫女杂役可以随意打发,永安公主身边的使女不行!   忍冬举起漆盘,“公主命我给八王送樱桃。”   冯德接过漆盘,笑眯眯道:“难为公主想着我们大王,我替你送进去吧。”   忍冬正为难着呢,闻言松口气。   冯德托着漆盘踏进内堂。   院子里设有火堆烤架,两个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宫人在台阶下宰杀一只羊羔,用珍贵的西域香料腌制过后,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随着油滋滋的煎烤声散发出来,满院浓香。   十几个锦衣华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卧,意态闲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显举着酒杯,穿插其间,和众人高谈阔论,大声品评乐伎们吹奏的乐曲。   李旦独坐一张坐榻,食案上摆了几盘盛果子、点心的高足盘,一只镶金舞马衔杯纹银壶,一只兽首形玛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饮,身旁没有宫人服侍。   冯德垂首弯腰,把漆盘送到李旦面前。   李旦擎着玛瑙杯,扫一眼漆盘,“哪里来的?”   冯德道:“永安公主送来的。”   李旦没说话。   “哟!哪里来的新鲜樱桃?”   李显喝得醉醺醺的,浑身酒气,一矮身,挤到李旦身边坐下,伸手去够漆盘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这个呢!”   手刚伸出去,一只袖子扫过来,把琉璃碗移开了。   李显瞪大眼睛。   李旦护着琉璃碗,面无表情道:“羊肉,还是樱桃,只能选一样。”   李显眨眨眼睛,伸开双臂,搂住李旦,亲亲热热道:“好阿弟,亲阿弟,你不会连一碗樱桃都舍不得给我吃吧?”   李旦不动声色:“你选樱桃?”   李显眼巴巴盯着琉璃碗,神色挣扎。   李旦吩咐冯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腌肘子撤走。”   冯德应喏,扬声叫宫人进殿。   李显惊呼一声,扑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让宫人靠近,“算了,樱桃让给你吃罢!”   冯德想笑又不敢笑,背过身,唤宫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樱桃,当然得配上酪浆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樱桃,坐在廊下消食,让昭善取来她的钿螺紫檀镶嵌宝石曲项琵琶,戴上护甲,五指轻轻拨弄,乐声铮铮,清脆悦耳。   裴英娘斜倚凭几,默默聆听李令月弹奏的琵琶曲。   忍冬从外面走进来。   裴英娘随口问她:“八王在做什么?”   忍冬如实回了。   一声突兀闷响,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请了哪些人?”   忍冬回想了一下,“几位千牛备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随手把价值千金的钿螺琵琶撂在左手边的花几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来,咱们去八王院!”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曲江池会定期开放,老百姓可以进去游玩。芙蓉园成为全民大party的场所应该是开元年间的事,这里提前了哈 第16章   裴英娘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令月拉起来拖着走了。   “阿姊,王兄在宴客,我们晚点再过去吧?”裴英娘小声提议。   李令月头也不回,兴冲冲道:“千牛备身在八王院,三表兄肯定也在!去迟了,又得好几天见不着人。”   千牛卫是禁卫军,护卫王公贵族的安全。而千牛备身是天子的贴身宿卫,负责保护天子、执掌御刀。   千牛备身的遴选极其严格,除了要拼爹,还得拼妈,拼完爹妈,再从优择录。   首先,牛千备身的父亲必须是亲王或者宰相之类的高官。   然后,千牛备身的母亲只能是正室夫人。   再者,千牛备身一定得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嫡次子不能当选,妾室所生的庶子更不可能。   拼完爹妈,牛千备身自己也得争气。除了武艺高强、拥有一身娴熟的弓马骑射本领这个必需条件之外,才学也不能马虎。   文能通读经书,武能上马拉弓,缺一样都不行。   过五关、斩六将,所有条件都符合了,最后还得拉出来看看相貌。   侍立天子左右的千牛备身,代表大唐的颜面,当然必须得挑选英武俊朗、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总不能让天子整天对着几个黑如锅底、其貌不扬的近卫吧?   可以说,每一个千牛备身,必定出身高贵,文武双全,眉目端正,风度翩翩,而且前途远大,假以时日,定然能位极人臣。   用裴英娘上辈子经常听到的一个词语来概括,就是:高富帅。   薛绍的母亲是视一品的长公主,但父亲官职不够,不符合千牛备身的标准。不过他在宫中长大,和几位千牛备身关系很好,常常结伴出行。   李显和李旦宴请相熟的王孙公子,不当班的千牛备身都到了,薛绍肯定也在其中。   李令月越想越兴奋。   裴英娘被李令月拽着走,好几次差点踩着她的石榴裙。   冯德看到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联袂而来,立即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李旦亲自迎了出来,拦下兴高采烈的李令月,“薛三不在。”   李令月不信,“王兄,你又哄我!”   李旦神色淡淡,“后天是姑父的忌日,薛三这几天待在家中。”   李令月回想了一下,懊恼顿足:“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李旦叹口气,颇为无奈。眉峰忽然一皱,目光落在李令月的右手上。   她走得太急,指尖的护甲忘了取,裴英娘被她攥得紧紧的,滚圆的手腕上被划了几条淡淡的红痕。   李令月顺着李旦的眼神低下头,哎呀一声,连忙松开手,愧疚道:“小十七,疼不疼?”   裴英娘摇摇头,朝李旦笑了笑,拉着李令月离开。   李旦站在门槛前,目送姐妹俩远去。   冯德察言观色,上前一步,大着胆子道:“大王,尚药局有种绿玉膏,能舒缓止痛,祛除疤痕……”   李旦转身迈进内殿,“不必了,她们女孩子家,最不缺这些东西。”   冯德立刻收声。   内殿的歌舞乐声已经停了,李显让人在院中围起木栏,把两只偷偷带进宫的彩羽公鸡丢进去。   锣声一响,开始斗鸡。   八王院和含凉殿离得远,李显借李旦的院子摆宴,就是打着偷偷斗鸡的主意。   李旦不愿过去凑热闹,转身往内院走。进书房前,对冯德道:“去一趟东阁,永安公主的手受伤了,让她歇一天,字可以慢慢练。”   冯德躬身应喏。   他估摸着永安公主这时候应该在太平公主的殿中,决定下午再去东阁。   冯德猜得不错,裴英娘确实还在李令月的寝殿里。   她的手腕只是擦破一点油皮而已,抹上药膏,过个两三天就能恢复如初。   李令月却紧张得不行,不许她回东阁,坚持命人去殿中省传唤尚药局奉御。   尚药局奉御官阶不低,只为天子看诊,一般后妃女眷轻易请不动。闻听太平公主殿中传召,以为公主得了什么大症候,急忙赶来。   结果李令月一指裴英娘的手腕,命令道:“千万不能留疤!”   奉御没敢抬头看公主的尊荣,跪在地上,觑眼细看,发现永安公主的伤口只是几条小擦伤而已。   堂堂尚药局奉御,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医者,竟然被支使着干这种小药童的活计!   奉御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精心护养的花白胡须一颤一颤的,很想一针扎死传话的宫人。   李令月催促奉御写药方子。   奉御脾性耿直,只留下一枚卷草纹银盒,盒子里是普通的绿药膏,“每天涂上六次,这几日不要沾荤腥。”   李令月嫌奉御不尽责,让昭善再去唤两名司医来。   裴英娘啼笑皆非,拦住昭善,“阿姊,只是几道小擦痕罢了,不必管它也能好的。”   李令月闷闷不乐,“都怪我不当心,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我以前在廊檐玩,不小心摔在檐下的碎石头上面,淌了好多血,伤口有这么大——”裴英娘伸手比划了一下。   李令月惊呼一声。   裴英娘一摊手,“那么大的伤口,都没留疤呢!”   说着撸起袖子,把粉腻洁白的胳膊展示给李令月看。   那次是裴十郎把她推下回廊的。当时她和婢女们玩游戏,眼睛上蒙着帕子,看不见方向。忽然被推了一把,顿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时,才感觉到胳膊上一阵钻心的刺痛。   张氏心疼了好久,生怕她手臂上会留疤,每天命人煮芦荟膏子为她涂抹伤口。芦荟是从波斯传入中原的稀罕货,价格昂贵。她连抹了一个月,倒是真的没留疤。   看裴英娘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李令月心里好过了一点。   她甩下护甲,“这副护甲我不要了,拿去砸了!”   裴英娘瞥一眼散落在地上的护甲,目露惋惜之色:李令月的护甲每一片都是鎏金镶嵌宝石的宝贝,就这么砸了,未免可惜。   李令月托起裴英娘的下巴,把她的脸扭向自己,“几只护甲罢了,你心疼它做什么?”   宫人把地上的护甲清理干净。   裴英娘像模像样叹口气,这个时代银子不属于货币,金子、开元通宝和绢布是坊间的硬通货。这三者中,铜钱和绢布适合民间小额买卖,而大宗买卖大多用金子交易,不然随便买一车货物就得抬出数百万钱支付。   裴英娘喜欢所有形式的钱,尤其喜欢小小一片,就能换几千、几万铜钱的金子!   李令月看裴英娘皱着眉头,像个大人一样唉声叹气,忍俊不禁,捧起她圆圆的脸颊,“你喜欢,我再让人打几副好的送你,这一副咱们不要了。”   裴英娘点点头,很不客气地提出要求,“要纯金的!”   李令月一挥手,豪气干云,“好!”   裴英娘松口气,装乖卖傻,可算把小姑娘李令月逗笑了。   李令月也松口气,有求必应,总算让小十七忘记手腕上的伤口啦!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温柔贴心的好姐姐,成功哄好了妹妹。   一时皆大欢喜。    第17章   尚药局的膏药功效不错,裴英娘手腕上的擦伤很快养好了。   李令月让殿中监程福生挑出十名工巧奴,安置在西内苑的一间道观内,供裴英娘驱使。   道观是几年前武皇后命人修建的,李令月早在八岁时便以为外祖母杨氏祈福为名出家为女道士。虽然她从未正式修道,但安平观仍旧是她的私产。   裴英娘上午和李令月一道上学,午时陪李治用膳,午后去道观指点工巧奴们的工作,下午回东阁练字,每天的生活过得非常有规律。   李令月就比裴英娘逍遥多了。   开春之后天气转暖,长安的贵族少男、少女们相约外出游玩宴饮,几乎天天都有宴会。   李令月是众人追捧的对象,自然少不了应酬,有时候甚至一天能收到十七八封请帖。   她爱热闹,逢宴必至,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各大世家的宅邸别墅,俨然是蓬莱宫中最忙的人。   邀请李令月赴宴的人,通常也会给裴英娘送帖子。   李令月撺掇裴英娘陪她一块出去玩。   裴英娘去过两次,本来以为可以吃到新鲜的美食,欣赏美妙的歌舞,结果只被迫旁观了几场争风吃醋。   她懒得再去看贵族少女们的明争暗斗,渐渐对各种赏春宴会失去兴趣。   这天李治身体大好,把儿女们全部召集至含凉殿偏殿,笑着问太子李弘:“今年的围猎筹备得如何了?”   李弘放下筷子,恭谨道:“日子选在二月下旬,内侍们已经提前圈出一片林子,诸位王公大臣们蓄势待发,盼着那日能拔得头筹。”   李治颔首,吩咐宦者:“把朕的那套金马鞍预备好。”   宦者应喏。   李弘吃了一惊,连忙跪在坐席上磕首:“阿父病愈不久,怎么受得了围猎辛苦?”   李治脸上挂着笑,“无妨,整日待在殿中,实在烦闷。如今春光明媚,不能白白辜负大好风光。”   李弘还想再劝,武皇后插言道:“说起来也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从侄刚好从岭南归来,碰上这次围猎,正好让陛下检验一下他们的身手。”   李治咦了一声,面带疑惑,“从侄?”   武皇后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陛下忘了?我那两个同父兄弟因罪流放,已经好些年头了。可怜承嗣、三思小小年纪,也得跟着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我前不久梦见阿父哀叹膝下没有子嗣,心中感伤,已经命人前去岭南,把承嗣和三思召回长安,承继武家烟火。”   武士彟是大唐开国功臣,但他的儿子没有一个人继承到他的睿智精明。在他去世后,武皇后和杨氏孤儿寡母,受到异母兄弟以及堂族兄弟的欺辱。可以说,武皇后之所以进宫,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孤注一掷。   武皇后掌握实权后,开始报复昔日曾羞辱过她的异母兄弟和堂兄弟。如今她的两个异母兄弟早已经化为黄土,两个堂兄弟倒是还活得好好的。   前不久裴拾遗弹劾的,就是武皇后的堂兄弟武惟良和武怀运。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武皇后的亲侄子,从小随父流放岭南。   李治皱眉回想片刻,想不起武承嗣和武三思今年多大年纪,“既是你的从侄,理当好好抚育,他们成亲了没有?”   “还没呢。”武皇后执起鎏金舞马纹银壶,亲自为李治斟酒,“我已经挑中两个小娘子了,想求陛下做个媒人。”   李治眉眼舒展,笑容温和,“谁家小娘子?能叫你惦记上?”   武皇后淡淡扫一眼李令月和裴英娘,“陛下到时候就晓得了。”   帝后二人闲话家常,下首的太子李弘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脸色有点不好看。   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坐在另一边的坐席上,因太子李弘在场,只要李弘不开口,他们也不说话。   共坐一席的李令月和裴英娘没有王子们的忌讳,安心吃吃喝喝,时不时插几句嘴。   听到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名字,李令月筷子一停:“我的两位武氏表兄要回来了?”   武皇后笑着点头。   李令月面露喜色,扯一扯裴英娘垂在肩头的赭色丝绦,悄声说:“表兄们回来,贺兰表姐肯定很高兴!”   裴英娘喉头一哽,勉强笑了一下。   傻姑娘,武皇后已经对死赖在长安不走的武惟良和武怀运失去耐心,准备诛杀两个堂兄弟,所以才急着把侄儿召回身边,壮大娘家势力。   武承嗣和武三思回来的日子,只怕就是贺兰氏的死期啊!   从含凉殿出来,李令月迫不及待吩咐昭善:“预备出宫行障,我要去魏国夫人府。”   回头看裴英娘,“小十七,和我一道出宫去吧,听说义宁坊这几天有赛袄会呢!那些胡人会表演各种稀奇古怪的法术,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变没了,可好玩啦!”   裴英娘摇摇头。   贺兰氏天天打着探望李令月的名头进宫陪伴李治,言行大胆,行事放纵,当着武皇后的面也敢向李治眉眼传情。   宫中诸人和常常往来宫廷的公主、命妇们,要么畏惧武皇后,不敢提醒贺兰氏;要么憎恶武皇后,等着看武家人的笑话;要么摇摆不定,决定先冷眼旁观。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权当看不见贺兰氏的种种勾引举动。   武皇后似乎对姐姐的女儿格外宽容,不仅不生气,还笑对旁人说,贺兰氏娇弱可怜,是她的“宝贝小心肝”。   贺兰氏以为武皇后年老色衰,不是自己的对手,胆子越来越大。上个月她竟然借口喝多了酒,直接睡在李治的床榻上。   蓬莱宫的宦者、女官们吓得面如土色,听到魏国夫人的笑声就头疼。   裴英娘不想惹祸上身,一直下意识和贺兰氏保持距离。多次婉拒李令月带她出宫游玩的邀请,也是为了避开贺兰氏。   李令月笑着揪揪裴英娘的脸颊,“你真是越来越懒了。”   裴英娘笑了笑,也不反驳。   李治单独留下太子李弘说话,李贤、李显和李旦送武皇后回寝殿。   武皇后本身就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临朝听政后,性情愈加刚硬威严,儿子们对她敬畏多于孺慕,母子几人一路沉默,唯有衣裙拂过栏杆的簌簌声响。   李显仗着自己年纪小,大着胆子道:“阿娘是想把裴十七许配给武家表兄吗?”   李旦愣了一下,双手不自觉握拳。   武皇后浅笑一声,“小十七还小呢。”   说完这句,转身走进内殿。   像是否认,又像是没有否认。   李显急得抓耳挠腮,“阿娘什么意思?”   李贤凤眼斜挑,瞥一眼李显,“现在是武家兄弟娶妇,又不是你娶亲,你着急上火做什么?”   李显小声嘀咕:“我觉得肯定是裴十七,不然阿娘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你说是吧,阿弟?”   他转头找李旦寻求支持,结果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   李显一脸茫然:“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裴英娘回到东阁,取下发间的簪环首饰,绵密的长发拢成一个圆髻,簪一根灵芝碧玉簪子,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葡萄锦圆领胡服,脚蹬一双鹿皮长靴,兴冲冲踏出正堂。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后,两人也都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   刚走了没几步,迎面只见李旦从廊檐那头匆匆走来,眉头轻皱,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太平公主小时候不是正式出家,不用穿道装,仍旧住在宫里。   唐朝的女道士很自由,吃喝玩乐一样不少,看上哪家俊俏小郎君,可以还俗嫁人。 第18章   “王兄。”裴英娘煞住脚步。   李旦像是有急事在身,脚步微微一滞,匆匆打量她一眼:“去哪儿?”   裴英娘乖乖应答:“安平观。”   但凡去安平观视察工巧奴们的进度,她都会换上胡服男装——圆领袍更耐脏。   李旦点点头,走出好几步后,忽然回头,“路上有人护送吗?”   裴英娘已经走出很远,听到背后李旦说话的声音,连忙转身,“王兄?”   李旦看着她稚嫩的面孔,圆圆的脸颊,圆圆的眼睛,眼瞳清澈水灵,眉心点了一点朱砂,望去机灵又乖巧,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磨难,所以如此干净天真,惹人怜爱。   但他仍旧记得那个在裴拾遗的剑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阿娘贪恋权势,早就盘算着要通过联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拢武氏兄弟的棋子吗?   她还这样小……   李旦半天不说话,裴英娘走近几步,试探着轻声喊他:“王兄?”   李旦眼帘微抬,“路上小心,莫要贪玩。”   裴英娘一一应下,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别的话嘱咐,才转身离开。   李旦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寝殿。   冯德谄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观是宫里的道观,外人根本进不来。而且圣人疼惜公主,让千牛备身给公主做护卫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个千牛备身?”   冯德回道:“执失大郎。”   执失云渐的祖父执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长,归降唐朝后,四处征战,戎马半生,为大唐扩充版图立下汗马功劳,是初唐最有名的异族名将。   执失云渐肖其祖父,武艺高强,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认得执失云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执失云渐和薛绍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来执失云渐给裴英娘当护卫,好方便她打听薛绍的消息。   执失云渐是千牛备身,安国公府的继承人,阿父最亲近的侍卫亲军,阿父怎么会大材小用,让他去保护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暂且放下这事,把户奴杨知恩叫进书房,“拿着我的鱼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纪几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们在岭南可有娶亲。”   杨知恩应喏。   三天后,武承嗣和武三思返回长安。   武皇后命人将兄弟俩带到含凉殿拜见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马大,都是方脸,宽额头,眉眼和武皇后有些像。可能是在岭南受了不少苦,兄弟俩面色凄惶,举止畏缩,身上的锦袍一看就是刚换上的。   武三思进殿的时候,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   殿里的宫人不敢笑,抢着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里滑过一丝窘迫难堪,跪在内殿前,不敢抬头。   李令月没那么多顾忌,噗嗤一笑,“这两位表兄浓眉大眼的,相貌瞧着和阿娘像,性子却一点都不像!”   她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殿前众人都能听清她的评语。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头,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眼神颇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得离这对堂兄弟远点。   李治宽慰勉励兄弟几句,让宫人带他们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着一张漆盘进殿,跪在武皇后身边,小声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来请帖,恳请您后日前去赴宴。”   武皇后翻开帖子,匆匆扫几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两位堂兄在府中摆宴,请我过去凑个热闹,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凭几上,捏捏眉心,“让弘儿陪着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该多走动才是。”   自从裴拾遗弹劾武惟良和武怀运后,太子李弘和武皇后隐隐有争锋敌对的态势。   李治总想找个机会改善母子俩的关系,经常见缝插针,让李弘多和武皇后亲近,奈何李弘听不进去。   李弘也在殿中,听到李治的话,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儿后日要和秘书省的众位侍郎探讨藏书之事,怕是不得闲。”   李治看着李弘挺直的脊背,轻叹口气,“也罢。”   武皇后微微一笑,“太子诸务缠身,就不劳动他了。”   李弘岿然不动,神色倔强。   武皇后并不在意太子的冷淡疏远,眼风扫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身上,“难得出宫一趟,你们姊妹俩陪我一起去。”   又指指李贤,“贤儿也去。”   李贤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李令月拍拍手:“好啊!我还没去过舅舅家呢!”   裴英娘心里七上八下的。武皇后厌恶武惟良兄弟,不会无缘无故接受武惟良兄弟的宴请。而且羊仙姿特意当着李治的面把请帖拿出来,肯定出自武皇后的示意。   武皇后为什么要特地带上她和李令月?   难道武皇后想当着李令月的面杀死贺兰氏?   裴英娘魂不守舍,回东阁的路上,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里,单丝碧罗笼裙被飞溅的泥水浸湿,穿堂风拂过,湿透的裙子黏在小腿上,凉飕飕的。   宫人连忙跪下认罪。   早起时落了一场急雨,台阶下积了一汪雨水。宫人光顾着清扫含凉殿的长廊和高台,来不及打扫偏僻的小甬道,这才让裴英娘遭了殃。   半夏跪在地上,脱下裴英娘穿的漆绘木屐,搁在台阶前。   忍冬回东阁取干净鞋袜。   李显从亭子另一边经过,看到裴英娘的狼狈模样,非要走远路绕过来取笑她,“哈哈,武三思刚刚摔了一跤,你怎么也摔了?”   裴英娘扭过脸,不搭理李显。   李显脚上穿的是长靴,不怕水,故意抬脚去踩水坑,踩得水花四溅,“难怪阿娘想把你许配给武三思呢,你们俩这么有缘,合该做夫妻!”   裴英娘冷哼一声,“听说王兄的正妃已经拟定好人选了,不知阿嫂是哪家闺秀?”   李显脸上一僵。   李显看上房家的大娘子,放言非卿不娶。但房家已经出了一个王妃房氏,李治不愿房家再出一个王妃,在其他功臣世家中挑来挑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不久常乐大长公主进宫,为的就是李显选妃的事。她想为自己的女儿赵观音求一道赐婚的旨意。   常乐大长公主是李治的姑母,两家联姻,亲上加亲。赵观音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年纪和李显也合适。   李治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有些意动。   风声传出来,李显颇为不自在。   一来,赵观音是他的表姑,两人差着辈分。二来,赵观音爱慕六王李贤,对他不屑一顾。   裴英娘此刻说起李显娶妃的事,李显顿时满面紫涨,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顶回去,只能狠狠剜她一眼,拂袖而去。   半夏忧心忡忡,“公主总和七王拌嘴,日子久了,难免积怨。”   裴英娘一脸无奈,李显天生和她不对付,见了她就拼命奚落,她能怎么办?   夹墙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梳单髻的宫人匆匆往裴英娘的方向走过来。   半夏惊讶道:“姐姐怎么这么快?”   忍冬走到裴英娘跟前,一边为她换上干净的鞋袜,一边向半夏解释:“我在路上碰到八王。这边离东阁太远,八王怕公主着凉,让人去太平公主的寝殿取来鞋袜,我才能这么快赶回来。”   半夏点点头,暗暗琢磨:七王靠不上,太子和六王就更别提了——他们至今没和公主说过几句话。唯有八王心善,以后公主碰到难事,去求八王最稳妥。   不管裴英娘怎么担心害怕,两天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武惟良和武怀运设宴招待武皇后,李贤、李令月和她陪同左右。武承嗣、武三思、贺兰氏也受到邀请。   卷棚车行到刺史府门前,忍冬把裴英娘抱下车。   裴英娘低头理理衣襟,跟在李令月后面走进内堂。   前院人声耳语纷杂,武氏宗族来了不少人。   裴英娘匆匆扫一眼前院,忽然发现,她的便宜爹裴拾遗竟然也赫然在席!   武氏族人的家宴,阿耶怎么来了?   裴英娘心里愈发不安。   难不成还真叫李显那家伙说中了,武皇后真想把她许配给武三思?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掰着指头数了数自己和武三思相差的岁数,悄悄松口气。   她和武三思足足差十岁,等她及笄时,武三思都二十好几了。武皇后总不能让武三思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一直不娶,光等着她长大吧?   至于年长于武三思的武承嗣,就更不可能了。   想通这点,裴英娘大大方方和武承嗣、武三思见礼。   武承嗣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镂花卷草纹银香球,“这是我们家的旧物,送给小十七玩罢。”   银香球小巧玲珑,只有核桃大小,可以自由开合,里头放上熏香,随身佩戴,等于带着一个小型香炉在身上,好看精致,还实用。   裴英娘喜欢银香球,但是武承嗣一个五大三粗的青年郎君,怎么随身带这种小玩意?而且还是武家的旧物,拿旧东西送人,太没诚意了,又不是什么前朝古董……   还是老大李旦阔气,送给她的礼物全是价值不菲的稀罕东西,随便送支笔,都是罕有的贡品。   裴英娘正想着那几管宣城紫毫笔呢,就见一旁的武三思随手抽出一支兼毫笔,“听说小十七在习书法,望你将来能学有所成。”   一个比一个敷衍。   裴英娘不动声色,谢过两位表兄的赠礼,让忍冬把早就准备好的络子取出来,回赠给武承嗣和武三思。   反正也没打算和武氏兄弟多来往,以后敬而远之便是。   兄弟俩送给李令月的礼物就珍贵多了,灵芝、宝石、美玉、象牙,什么都有。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喜欢什么,尽管拿。”   裴英娘轻哼一声,“我不要武家表兄送的。”   李令月怕她生气,柔声哄她,“表兄送的东西不好,你去我的私库挑,西域的宝石,波斯的琉璃,随便你选。”   裴英娘甜甜一笑,“还是阿姊对我最好。”   李令月挺起胸膛,“那是当然!”   彼此厮见过后,乐班奏起琴瑟,准备开宴。   武皇后当然占了高台上的主位,其他人等武皇后发话后,才各自入席。   内堂除了武皇后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武氏族人和姻亲,前院招待的是武惟良请来的同僚好友,没有资格进入内堂。   裴拾遗在前院,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手拉手走进内堂时,他脸色青黑,差点捏碎手里的白肉胡饼。   武三思挨到武承嗣身边,“堂兄,咱们小瞧那个裴家十七娘了,你看,她和太平公主共坐一席,感情很好。”   武承嗣眼神闪烁,“太平公主是姑母的亲女,讨好她绝不会错。至于裴家小娘子,以后再看吧。”   席上佳肴果点齐备,胡麻饼、咸甜毕罗、鳜鱼肉羹、风腌果子狸、煲牛头、八仙盘,应有尽有。   忍冬跪坐在食案旁,为裴英娘挟菜。   因为宴请的是武皇后,武惟良兄弟不敢请平康坊的艺伎花娘来助兴,亲自执着酒壶,来回穿插在众人间,殷勤劝酒。   席上的客人全是自己人,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绝。   魏国夫人贺兰氏的坐席挨在武皇后身侧,比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还靠前。   武皇后频频示意宫人为贺兰氏添菜。   贺兰氏笑言自己爱吃清风饭,武皇后立刻示意武惟良:“快去做来!”   武家人悄悄议论:“天后对魏国夫人真是慈爱满怀!”   旁边的人应声附和:“天后是魏国夫人的姨母,咱们羡慕不来。”   武皇后对贺兰氏越好,裴英娘越胆战心惊。   贺兰氏以卵击石,一心作死,谁都救不了她,连对她有愧疚之心的高宗李治也不能。   裴英娘早就知道贺兰氏的结局,原本应该无动于衷的,但眼睁睁看着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步步踏进深渊,心里免不了为她惋惜。   宴席上依旧欢歌笑语。   李令月吃了一壶葡萄酒,已经喝得微醺,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小十七,你怎么不吃酒?”   裴英娘把自己的酒杯翻过来给李令月看。这时候的酒,在她眼里,就和蜜水、米酒差不多,她连吃两壶,根本没有醉意。   李令月眼瞳发亮,“原来小十七深藏不漏,千杯不醉!”   裴英娘扫一眼李令月酒杯里的残酒,让昭善盛一碗酸汤放在食案上,好给李令月醒酒。   欢快的乐曲声中,武惟良提着一只镶金狩猎纹银壶,走到武皇后的席位下面,“常听人说波斯的龙膏酒如何味美,我原本不信,尝过之后,才知玉液琼浆的滋味。今日饮宴,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圣人,唯有一壶美酒,请天后、王子和公主们尝一尝塞外的佳酿。”   武皇后还未发话,贺兰氏抢先道:“喔?什么美酒?可比得过河东葡萄酒?”   武惟良皱眉。   武皇后笑了笑,“既然魏国夫人好奇,就先让她尝一口罢。”   魏国夫人以手支颐,瞥一眼神色尴尬的武惟良和其他探头探脑的武氏族人,笑得张狂。   武皇后转头看向李令月,“令月,给你表姐斟酒。”   “啪嗒”一声,裴英娘手中的银筷滑落在食案上。   武皇后眼波流转,看着神情大变的裴英娘,微笑不语,目光平静深邃,仿佛能看透裴英娘的思想。   裴英娘毕竟年纪小,根本来不及收回惊诧之色。   猜到武皇后的打算,她心底发寒,只是顷刻间,竟出了一身冷汗,冰凉的轻纱里衣贴在皮肤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李令月醉醺醺的,听到武皇后喊自己的名字,放下酒杯,预备起身。   “阿姊。”裴英娘稳住心神,按住李令月的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醉了,站都站不稳,怎么给魏国夫人斟酒?我替你去吧。”   武皇后不仅要除掉贺兰氏,还想顺便杀了族兄武惟良和武怀运。   所以,那杯斟出来的酒极有可能是毒酒。   裴英娘安抚好李令月,替她应下武皇后的指派。   不论武皇后是在试探她,还是想彻底割裂李令月和贺兰氏的情谊,用这种方法逼迫李令月认清宫中的尔虞我诈,裴英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令月那么单纯,不小心把她的手腕擦伤了,都要难过好久。这杯酒如果真由李令月斟给贺兰氏喝下,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裴英娘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走到贺兰氏的食案前,接过武惟良手中的银壶。   她和贺兰氏没有交情,她不会被愧疚折磨。   黑如纯漆的酒液一点点注入甜白色葵口酒杯,贺兰氏轻轻嗅闻。   裴英娘倒完酒,退后两步,不忍多看。   武皇后凝视着贺兰氏,眼神温柔。   贺兰氏举杯饮下龙膏酒,红唇微张,“果然香色绝美。”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闭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气。   还好,武皇后没有丧心病狂到逼李令月亲手杀死贺兰氏,刚才的一切,都是为了试探她。   试探她对李令月是真心亲近,还是假意讨好。   心口的大石轻轻落下,裴英娘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身上穿的里外几层纱衣襦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武惟良和武怀运接着讨好武皇后。   厨娘把精心熬制的羊肉汤送到内堂,席上众人闻到一阵扑鼻浓香,不由食指大动。   贺兰氏再次撒娇,“好香的汤羹。”   武惟良神色不耐,席上众人也开始议论:“魏国夫人未免太放纵了,难为天后肯容忍她。”   武皇后依旧笑得宠溺,“先给魏国夫人盛一碗。”   厨娘把盛好的汤羹送到贺兰氏的食案上。   贺兰氏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舀起汤羹细抿几口。似乎想品评几句,忽然瞪大眼睛,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扭曲,倒在坐褥上,浑身抽搐。   武惟良脸色煞白,瘫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执失思力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是执失云渐是捏造虚构的~   文中主要人物的年龄有改动,目前,小十七八岁,太平公主十岁,李旦十五岁,李显十六岁。 第19章   霎时尖叫声和呼喝声此起彼伏,席间众人爬的爬,滚的滚,哭嚎阵阵。   酒菜飞洒,汤羹四溢。   李贤推翻食案,冲到贺兰氏身边,“快去召医师!”   一声呼喊,又惊又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   裴英娘被李贤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宫人们忙着护卫武皇后,没人管她。   混乱中,她被踩了好几脚,刚想挣扎着爬起来,一双臂膀穿过她的腋下,直接把她提起来,带出内堂。   武皇后的哭声传出很远,“枉我将你们视作骨肉,你们竟然如此狠毒,想谋害我!要不是外甥女先喝下肉汤,此刻我早遭了你们的毒手!”   武惟良和武怀运被金吾卫五花大绑,扔在前院的场院里。兄弟俩嘴里都塞满了破布,喊不出求饶和辩解,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武皇后双眼发红,面色狠厉,“武氏兄弟狼子野心,立即斩首!”   没有审讯,没有认罪。   早就等候多时的护卫拔出弯刀,一刀下去,兄弟俩齐齐毙命。   浓烈的血腥味反而让惊慌失措的武氏族人冷静下来,他们纷纷跪倒在武皇后身边,咒骂武惟良和武怀运,撇清和兄弟俩的关系。   护卫拎着武惟良和武怀运的人头踏进前院,朗声道:“尔等切莫慌张,武惟良和武怀运心怀不轨,意欲谋杀天后,我等奉天后之名,已经将凶徒立地正法。”   前院的官吏望着血淋淋的人头,双膝一软,匍匐在地。   裴拾遗浑浑噩噩,也在下跪的人群当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武皇后竟然把两个族兄杀了!   内堂的哭叫声渐渐隐去,裴英娘找回神智,扭扭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低笑一声,松开手,“你胆子不小啊,竟然不害怕?”他回头看一眼内堂,神情麻木,仿佛刚刚喝下毒汤的人不是他的表亲,“小十七,我劝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姑母没空理会你。”   裴英娘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多谢。”   不管怎么说,刚才武承嗣对她伸出援手,当得起她的一声谢。   武承嗣看着裴英娘蹒跚的背影,嘴角微挑,难怪这几天常听宫里的人夸赞这位永安公主。小小年纪,能临危不乱,光是这份镇静,就够她在宫中游刃有余了。   裴英娘找到忍冬:“太平公主呢?”   忍冬有些害怕,脸色苍白,声音微微发颤:“公主刚刚吃醉了酒,天后让人把她抱进内室休息去了。”   裴英娘放下心来。   武皇后果然早就做好周密安排,李令月喝醉了,不知道贺兰氏就在她眼前喝下有毒的肉汤,宴席上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只需要憎恨武怀运和武惟良。   已经有人快马奔去太医署,请来数位当值医师。   贺兰氏还没死,但却比死还痛苦,毒药一时要不了她的命,只毁了她的面容。   李贤守在病榻前,要求医师立刻开药,起码得减轻贺兰氏的痛苦。   医师们束手无策,叹息道:“魏国夫人中毒已深,世间无药可救,臣等才学不精,求大王恕罪。”   李贤额前青筋暴起,打发走太医署医师,颓然瘫倒。   他明白,毒是阿娘下的,即使有解药,医师们也不敢救人。   武皇后端坐在堂前,命侍者收拾残局。   内室和前堂只隔着一道十二扇金漆屏风,贺兰氏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厅堂间。   武皇后连声哀叹,神情悲痛。   武承嗣和武三思坐在下首,时不时举起袖子抹一下眼角,陪武皇后一起流泪。   茫然无措的武氏族人被佩刀侍卫赶到偏院看押起来,他们能清楚地听见贺兰氏在垂死挣扎。   羊仙姿把裴英娘带进已经打扫干净的内堂。   武皇后似悲似喜,眼圈微红,“小十七,到我跟前来。”   裴英娘不敢抬头,走到台阶前,屈身肃礼。   武皇后目光柔和,摸摸她的脸颊:“你很好。”   裴英娘能够在几瞬间下定主意,果断拦下令月,主动接下斟酒之事,不论是才智,还是胆识,亦或是对令月的情谊,都很让武皇后满意。   武皇后提拔寒门士子,和世家对抗,已经取得初步效果。此刻,她急需壮大武氏宗族的力量,为自己建造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   武皇后手段再高,也无法面面俱到,她需要几个忠诚的左臂右膀,为她分担朝堂内外的事务。   然而,武家的儿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堪大用。武承嗣和武三思看着恭顺,其实一肚子的心思,只能利用,不能委以重任。   李弘读书读迂腐了,李贤巴不得和她这个母亲划清界限,李显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李旦明哲保身,不问政事。   不管是哪一方,都无法为武皇后提供更多的支持。   无奈之下,武皇后只能把目光投向掖庭宫的犯官女眷。   世家之女,从小饱读诗书,只要加以引导,才学、谋略、眼光一样不缺,未必比朝堂上的男儿差。   而且她们身世凄苦,除了依傍权势之外,无路可走,比外头的大臣好控制。   可上官璎珞却和李弘一样,认准死理,清高傲物,绝不向武皇后低头。   可惜了她的一身才华,不识时务的人,即使有七巧玲珑心,也只是根朽木罢了。   武皇后放开裴英娘,细细审视眼前这个内敛沉静的小姑娘。   她不如上官璎珞聪明,但却有敏锐的直觉,性子又这般忠厚,倒是块好料子。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懒散了,年纪也不适合。   如果她再年长几岁,武皇后就不必浪费心思去收服上官璎珞了。   想到身边无人可用,武皇后不由有些发愁,打发裴英娘去内室陪李令月。   裴英娘绕过屏风时,被贺兰氏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武皇后的报复手段直接狠辣,所有人都知道武惟良和武怀运只是替死鬼而已,但是没人敢提出异议。   这就是掌握绝对权势的好处,什么阴谋诡计,心机陷阱,都比不过至高的权力。   内室门窗紧闭,听不见外面的嘈杂声响。   李令月在榻上酣睡,脸颊晕红,神态安详。   帘幕低垂,纱帐轻拢,鎏金凫鸭香炉袅袅吐着一蓬清冽的烟气。   裴英娘叹口气,屈腿坐在花几前,如果她真的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八岁小儿就好了。   昭善忽然郑重向裴英娘行了个稽首礼。   裴英娘一脸讶然。   昭善抬起头,小声说:“奴替公主谢过贵主的苦心。”   裴英娘摇头苦笑,“阿姊对我好,我自然也对阿姊好。”   昭善垂眸不言。   皇室儿女,生来宠幸优渥,太平公主是天后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贵,备受宠爱。但放眼整座宫城,真心对公主的,能有几人?   永安公主进宫后,迅速夺得公主的喜爱。两人耳鬓厮磨,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   昭善看着太平公主从一个咿呀学语的胖娃娃,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不曾见哪家贵女能和公主相处得这么友好。   一开始,昭善怀疑过永安公主的用心,八岁的小儿,正是任性骄纵的年龄,怎么可能如此懂事大度,事事都想在前头呢?她的随和大方,肯定是故意装出来的。   经过方才宴席上的斟酒之事后,昭善才明白,自己的怀疑,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永安公主能获得圣人、八王和公主的亲近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   公主确实天真烂漫,圣人和八王可不好糊弄。   内堂中,武皇后以手支颐,闭眼假寐,伴着贺兰氏的惨叫声小憩。   羊仙姿守在坐席旁,随时盯着侧间的动静。   武承嗣看出武皇后方才对裴英娘表露出的欣赏之意,侧头和武三思对视一眼。   兄弟俩迅速达成默契,他们是天后的亲侄子,太平公主他们或许高攀不上,配一个养女,应该绰绰有余吧?   武三思有些犹豫,悄悄道:“裴十七太小了,等她长大,我岂不是要做七八年苦和尚?”   武承嗣皱眉,冷声道:“你还想回岭南去吗?”   武三思连连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不回去!岭南清寒孤苦,除了深山还是深山,一年四季虫子、蚊蝇天天往床榻上钻,每天睡觉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被瘴气毒死,哪比得上长安的富贵繁华!”   武承嗣握住武三思的手,“那你就得收敛性子,好好奉承姑母,姑母能把我们召回来,也能把我们赶出去。姑父疼爱裴十七,姑母也喜欢她,听说宫里除了七王李显,人人都和裴十七交好,八王和太平公主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娶了她,你就不必怕再被流放到岭南去。”   武三思轻哼一声,颇为不甘心,但想到之前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还是只能点点头,“罢了,就当娶个佛爷回家供着罢,反正她只是个养女,管不了我!”   武承嗣撇撇嘴。   长安城的贵女,个个心高气傲,瞧不起他们兄弟。裴家小娘子小小年纪,能够被姑母青眼相看,获得圣人的喜爱,还和太平公主、殷王交好,岂会是个好相与的?三思只怕不是她的对手。   不过不要紧,姑母才是他们兄弟最大的靠山,只要说动姑母,裴家小娘子还不是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说起来,裴十七出自名门裴氏,外祖父是宰相褚遂良,又被姑父李治认养在宫中,是真正的世家贵女。模样也生得可人,是个小美人胚子,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个眉目清秀、窈窕曼妙的娇媚小娘子。   要不是他和裴十七的年纪相差太多,哪里轮得到三思在这抱怨!   兄弟俩正低声讨论什么时候向武皇后央求一道赐婚的旨意,一个穿圆领袍的宫人蹑手蹑脚走进内堂。   羊仙姿摇摇手,把宫人领到廊檐下:“什么事?”   宫人道:“八王来了。”   羊仙姿愣了一下,“殷王?”   李旦一进门,就看到两枚挂在檐下的人头。   他的两位舅舅,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转眼已命丧黄泉。   鲜血淋漓,院子里飘洒着一股刺激的血腥气。   李旦面不改色,径直走进内院。   羊仙姿在厅堂前等他,“大王怎么来了?”   李旦扫一眼内堂,面容平静,“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在哪儿?”   羊仙姿躬身道:“两位公主在内室休息。”   “劳女史禀告皇后殿下,本王先带她们回宫。”   李旦扔下一句话,穿过夹道,直接往内室的方向走。   羊仙姿不敢拦他。   裴英娘挨在榻边打瞌睡。   小脑袋瓜子一点一点,下巴磕在凭几上,吓得她一个激灵,瞌睡全无。   天色渐渐暗下来,武皇后要等着贺兰氏闭眼才会回宫。   武皇后不走,旁人不敢吱声。   裴英娘扒在窗户下面,踮起脚,偷偷观望被侍卫看押起来的武氏族人。   人人面色惊惧。有人哭丧着脸,颓然坐在地上,有人蜷缩成一团,偷偷饮泣,又怕哭出声会惹怒武皇后,只能强撑起笑脸,又哭又笑,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李令月睡得香喷喷的,一直没醒。   裴英娘苦中作乐,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上,不去想贺兰氏此刻是生是死。   她心想,不知阿耶这时候在哪儿呢?是被关起来了,还是被送回金城坊了?   亲眼看到作恶多端的武惟良和武怀运伏法,阿耶是高兴呢,还是恐惧?   一道身影从穿堂那头走来,裹幞头,踏皂靴,穿一件团窠鹿纹窄袖翻领胡服,双眸幽黑,眉宇轩昂,神情冷淡,不知不觉间透出一丝傲慢骄矜。   看到来人,裴英娘忽然觉得鼻尖一酸,嗓子微微哽住,一声呼唤在喉间酝酿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   李旦似乎有所察觉,停下脚步,目光透过褐色窗格子,照进裴英娘的心底。   裴英娘眼眶湿润,不知不觉委屈起来。   李旦走到窗前,眼眸微垂,轻声唤她:“英娘。”   裴英娘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李旦,李旦是李旦,不是狠辣决绝的武皇后。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严厉的武皇后时,她恭谨小心。看到李旦清俊的眉眼时,反而觉得心中一酸,很想闹闹脾气。   李旦的眼神越柔和,她心里越觉得难受。   门窗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李旦绕了个圈,从另一边走进内室。   昭善躬身行礼。   李旦微微颔首,“卷棚车预备好了,送公主回宫。”   昭善叫来几个宫人,把熟睡的李令月抱出房间。   裴英娘站在窗下,神情恍惚。   李旦向她伸出手,眼神柔和,“英娘乖,阿兄接你回去。”   裴英娘抓住李旦的衣袖,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内室。   一路无人拦阻。   要跨过门槛时,李旦干脆弯下腰,把裴英娘抱起来。   裴英娘搂住李旦的脖子,把烧红的脸颊藏在他背后。   她终于明白刚才心里那种又酸又甜,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了——原来,这就是撒娇的感觉。   裴英娘以前从不撒娇,没有人疼宠,撒娇给谁看呢?   进宫后,她倒是开始养出一点娇惯脾气来。尤其在李治、李旦或者李令月面前时,她无拘无束,觉得最自在。   因为她知道,李治、李旦和李令月一定会纵着她,所以她才敢把自己最柔软任性的一面展示给他们看。   裴英娘趴在李旦的肩膀上,伸手捞起他幞头底下垂着的两根帛带,绕在自己手指上。   贺兰氏、武皇后、武惟良、武怀运……一个个身影从她脑海里淡去。   经过前院,迎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裴英娘皱起眉头,眉心的朱砂愈显殷红。   一道轻风拂过脸颊,突然眼前一黑。   李旦举起袖子,把裴英娘兜头兜脸罩起来,宽阔的手掌按在她头顶的螺髻上,力道温柔,但动作强势,不许她抬头,“别看。”   他天天练字,袖子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裴英娘沉浸在幽雅的淡香中,倦意上头,慢慢合上眼帘。   这一刻,她无比安心。   内堂侧间,贺兰氏抓着自己的咽喉,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唤。   李贤不想听她的惨叫,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想立刻抽身离开,可双脚却像铁铸一样,牢牢钉在病榻前。   他眼看着贺兰氏受尽折磨,容颜枯萎。   “六郎……”贺兰氏眼里迸射出两道诡异的亮光,“六郎,我要死了……你过来,我、我要……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李贤眼圈微红,不忍拒绝贺兰氏,靠近床榻。   贺兰氏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一句话。   李贤俊秀的脸孔霎时变得雪白,瞳孔急速收缩,踉跄几步,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信!”   贺兰氏望着高高的房顶,发出一串近似啼哭的笑声,渐渐没了气息。   宫人立刻去正堂向武皇后禀报。   武皇后抬起眼帘:“她死了?”   宫人埋着头:“太医署秦医师和方医师亲自确认过了。”   “回宫。”武皇后扬起闪缎袍袖,“承嗣和三思留下料理魏国夫人的丧事,我已经和陛下商量过了,你们俩先领个尚书奉御的闲职吧。”   武承嗣和武三思面露喜色,尚书奉御怎么算得上是闲职呢?   两人齐齐下拜,“侄儿恭送姑母。”   蓬莱宫依旧轩昂壮丽。初春时节,太液池边绿柳如烟,水鸭成群结队游过水面,波纹荡漾,金光闪碎。   李旦把李令月送回寝殿。   回宫的路上,李令月朦胧醒来,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昭善道:“公主,已经快到关宫门的时候了。”   李令月讶然道:“我睡了这么久?小十七呢?”   “永安公主也睡着了。”   李令月哈哈大笑,“她吃了那么多酒,肯定也醉了!”   昭善笑而不语,和目睹武皇后连杀三人相比,永安公主或许宁愿喝醉。   下了卷棚车,李令月才知道,裴英娘竟然是被李旦抱回来的!   鼓楼的鼓声都没吵醒她,小小一团,缩在李旦怀里,睡得脸颊红扑扑的。   李令月啧啧道:还是小十七能折腾,八王兄生人勿进,连七王兄都照凶不误,她还敢趴在他怀里睡大觉。   睡就算了,还睡得那么踏实!   李令月回寝殿的时候,鼓声仍未停歇。   她随手把夹缬披帛抛在软榻上,“今天乏了,晚膳只要一碗汉宫棋,不用加肉汤,清清淡淡的才好吃。”   昭善应喏,走出寝殿,发现李旦仍然驻足在正殿门口。   裴英娘已经醒来,站在门槛边沿,踢踢腿,伸伸胳膊,像是还迷糊着。   昭善走近几步,李旦看到她,轻声道:“今天的事,先不要告诉公主。”   “是。”   裴英娘摇摇脑袋,完全清醒过来,想到李令月知道贺兰氏已死后可能的反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李旦转身离开,看裴英娘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眉头轻皱,示意她跟上。   裴英娘后知后觉,顺手扯住李旦的衣袖,跟着他走,“阿兄今天不是陪太子去秘书省了吗?怎么会去刺史府?”   李旦没回头,“刚好路过。”   裴英娘“喔”一声,点点头,乖巧无比。   心里却哼哼唧唧:秘书省和刺史府一个在长安城北边,一个在长安城最东边,这也能顺路?   第二天,武惟良和武怀运毒死魏国夫人的消息迅速流传开来。   同时,武承嗣和武三思开始步入朝堂,积极为武皇后搜罗人手,探听消息。   有武氏兄弟在前面打头,武氏族人觉得武皇后不会对武家不利,很快忘却武惟良和武怀运死时的惨状,照旧上蹿下跳,作威作福。   宦者向李治禀报魏国夫人中毒而死的事,李治的反应很平静。   “厚葬魏国夫人。”   宦者悄悄松口气。   “九郎,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一声清喝从殿外传来,宫人们狼狈退回内殿,“大家,常乐大长公主非要闯进来,奴等拦不住……”   李治淡淡道:“无妨,让姑母进来说话。”   少倾,一个头簪金步摇,身穿赭红色小团花广袖对襟上襦,十二破间色裙,肩披织金穿枝花彩帛的妇人疾步踏进内殿,“九郎,你到底要放纵武媚到几时?!”   妇人修眉俊眼,尖下巴,薄嘴唇,眉眼凌厉,气势凌人,赫然正是李治的姑母,常乐大长公主。   李治吩咐宫人煎茶。   “我不吃茶。”常乐大长公主走到李治身旁,一扫袍袖,屈身坐下,“魏国夫人是你亲口册封的命妇,武惟良和武怀运是堂堂刺史,武媚因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连杀三人,九郎竟连问都不问一声吗?”   她一脸沉痛:“你是我李氏儿郎,怎么如此懦弱,坐视妖妇胡作非为?”   宫人冷汗涔涔,掰碎茶饼的时候,手腕抖得很厉害。   李治被姑母当着宫人的面训斥,神情仍旧淡然,“皇后行事有分寸。”   “有分寸?”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长孙家,褚家,高家,王家,上官家,哪一个不是我大唐的肱骨栋梁?武媚造就的一桩桩冤案,九郎全都忘了?”   宫人心头大骇,银匙子敲在金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李治轻叹一口气,瞥一眼宫人。   宫人放下筛子,垂泪稽首,“陛下恕罪。”   李治挥挥手,“都退下吧。”   “九郎是怕我说的话传到武媚耳朵里吗?”常乐大长公主抬起下巴,“你怕武媚,我不怕。她若是连我都敢杀,谁还能拦得住她?九郎不如干脆把大唐江山拱手送给她好了。”   李治沉默片刻,轻咳两声,忽然低笑起来,“姑母,上官家也就罢了,长孙家为什么会获罪,你真的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小十七和蛋蛋现阶段还属于温馨的亲情~   下一章揭露小十七到底长得像谁~    第20章   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   长孙皇后睿智通达, 怕长孙家仗着外戚之势得意忘形, 乐极生悲,生前曾多次替兄长长孙无忌恳辞机要职位。临终前还谆谆劝导长孙无忌,要家人恪守本分, 莫要忘了两汉时的外戚之祸。   长孙皇后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在她逝世后, 尤其是太宗晚年时期,长孙无忌还是大权在握,逐渐掌控朝堂。   他深知几个外甥的性格, 趁李世民为立太子而举棋不定时, 屡次谏言,一手把秉性柔弱的李治推上太子之位。   长孙无忌可不是真的想保下几个外甥,他推举年幼的李治,大半出于私心:李治性情柔弱,是最合适的傀儡人选。   李治当政的头几年,根本没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不论是他的后宫, 还是前朝,全被长孙无忌把控。   李治到底是李世民亲自养大的儿子,暂且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当了几年摆设。私底下却早已经开始谋划怎么扳倒自己的亲舅舅。   长孙无忌是大功臣,但是他老来狂妄,忘了长孙皇后的警告,一次次越界。他被权势迷花了眼, 再不是那个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谨小慎微的良臣。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治身为帝王,不可能一再容忍长孙无忌的冒犯。而且以长孙家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   隋朝是怎么代周自立的?   就连大唐,也和隋朝脱不开关系,朝中大半臣属,都是隋朝旧臣。   李唐皇室,也是隋朝的外戚之一,李渊和杨广是姨表兄弟。   可以说,从西魏、北周、隋朝,到唐朝建立之间发生的政权动荡,其实只是关陇贵族之间的内部争斗,不论江山最后落到谁手中,关陇集团始终左右朝政,掌握实权。   李家是关陇豪族之一,唐朝的建立,离不开关陇世家和地方豪强的拥护。   关陇贵族,既是助力,也是压力。   太宗李世民时期,先是忙于扩土开疆,稳定朝政,又要发展生产,与民休息,关陇贵族动不得。   李治不怕关陇贵族,休养生息多年,大唐已经开始展露出欣欣向荣的活力,寒门士子早已成为一股新兴势力,朝中许多并非关陇出身的大臣早就对长孙无忌心生不满,科举取士发展愈加完善,接连为朝堂输送大批人才。   他只需借力打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登基之后的头几年,李治不动声色,借助长孙无忌,一步步拔除朝中隐患,以房遗爱和高阳公主一案,牵扯出大半个宗室,诛杀大批对手,稳固朝政。   在长孙无忌沉醉于权势、忘乎所以时,李治早已经在暗中开始削弱关陇贵族的动作。   等到时机成熟,李治以废后为契机,一举击破抱团的长孙家、王家、高家和其他一些关陇世族,摧枯拉朽,斩草除根,把皇权重新收拢到自己手中。   可笑世人以为他坚持废除王皇后,只是单纯为了那个死在襁褓之中的可怜孩儿,哪里明白背后的深意?   高家、王家、褚家,罪不至死,但又非死不可。   就连上官仪的锒铛入狱,也不是单纯因为他草拟了废黜武皇后的诏书。   武皇后的崛起,是经过李治默许的。   太宗时期,武皇后入宫多年,仍旧默默无闻,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如果没有李治,她只能在感业寺落发出家,一辈子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那时候的武媚,身份尴尬,前途渺茫,只盼着能成为后宫之主,站稳脚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怎么敢孤注一掷,和长孙无忌相抗?   早在执政初年,李治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有时候久坐一会儿,就开始精神恍惚,头晕目眩。   彼时几位皇子全部一团孩子气,连忠奸都不能分辨,更别说协理朝政、威慑群臣。   而武皇后聪明狡黠,坚毅果敢,更重要的,她比李治更像一个政客。   她既有母亲杨氏的广博才学,又有父亲武士彟的大胆和进取,是个天生的谋略家。   李治知道扶持武皇后的风险,但他实在没有更多的选择。而武皇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适合朝堂。   长孙无忌和关陇贵族的彻底崩溃,是他们夫妻的共同杰作。   从那之后,李治才开始放手让武皇后帮助处理政务。   常乐大长公主在宫中生活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李治才是那个能决定长孙无忌生死的人。   可她不肯去深想,非要把长孙氏、褚氏、王氏、高氏的倒台全部归罪到武皇后身上,骂她狐媚惑主,干扰朝政。   “姑母,朕已经决定,立二娘为显儿的正妃。”李治不想多谈长孙无忌,那毕竟是他的亲舅舅,“二娘是李家的外孙女,如今又嫁回李家,不管你从前怎么看待皇后,以后还是收敛些罢,她毕竟是二娘的阿家。况且,太子年幼,离不开皇后的辅佐。”   常乐大长公主咬紧牙关,李治的话,正好戳中她的软肋。   她是李唐公主,比谁都深刻体会到身为皇室贵女的种种尊贵之处,所以她希望能把女儿嫁回皇室。公主固然好,但公主的后人有几个能享受到和公主一样的实封?   唯有把观音嫁给李显,她们母女才能重新回到长安贵族阶级的顶端。   李治明白常乐大公主的打算,顺水推舟,应下亲事,想通过联姻,改善武媚和李唐皇室的关系。   常乐大长公主厌恶武媚,可却不想错过一个正妃之位。   李弘和李贤都已经娶亲生子,李旦倒是个好的,可他比观音小。观音只能嫁给李显,才能入宫。   其实还有个更妥帖的法子——让李治纳观音为妃,他是观音的表兄,辈分上更适合。   可李治早就废除后宫,含凉殿的那些女官,只负责服侍他的衣食寝居,从不侍寝。   观音当不了贵妃,只能退而求其次,嫁给亲王。   常乐大长公主明白李治的暗示,想要观音嫁入皇家,就得和武媚握手言和。   她咬牙恨恨道:“贺兰氏放荡,武氏兄弟跋扈,他们是生是死,是武媚的家事,我不多嘴。可她不该把那个裴十七带进宫,还让你册封她为公主。”   她眼眶微红,五官因为激动而变得狰狞:“新城是她害死的!她怎么敢!怎么敢厚颜无耻,随随便便找一个小姑娘,就想抹除新城?!”   李治默然。   常乐大长公主横眉怒目,指甲滑过凭几,发出刺耳的锐响:“我只要看到那个裴十七,就恨不能撕破她的脸!新城死得凄凉,她只凭一张脸,就想锦衣玉食、得享公主的尊荣?”   去年年底,第一次在宴会上看到神似新城的裴英娘时,常乐大长公主差点当场翻脸。   新城公主当年暴亡于通轨坊,朝野震惊。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新城是被驸马韦正矩虐待而死,李治同样这么认为,他震怒之下,处死驸马,流放韦氏全家,为新城报仇。   常乐大长公主怀疑新城的死因,一直命人私下打听,去年秋天,她终于找到新城的真正死因!   新城是被武媚害死的。   驸马长孙诠死后,新城改嫁韦正矩。韦正矩知道武媚不喜欢新城,怕得罪武媚,对她很冷淡。   新城婚姻不顺,曾想进宫找李治求助。   武媚仗着自己是皇后,横加阻挠,不许新城进宫面见李治。   新城绝望之下,回府质问韦正矩,被韦正矩失手推倒,磕在几案的尖角上,才会突然暴毙。   否则,一个年华正好的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病逝?   常乐大长公主立刻派人赶去东都洛阳,把查到的内幕透露给李治。   不出她所料,李治和武媚爆发争吵,帝后失和。   她以为,李治会从此认清武媚的真面目,废掉武媚,重新启用旧日功臣。   没想到武媚的动作那么快,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就找到一个和新城样貌相似的裴英娘。   她更没想到,李治竟然如此纵容武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裴英娘,就原谅武媚。   新城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孩子,是李治的同胞妹妹,武媚是害死新城的罪魁祸首!   常乐大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发间的簪环首饰跟着颤动:“一个裴十七,就能抵得过你的亲妹妹?”   李治低头拢拢衣襟,神色黯然,“说来说去,姑母非要朕亲口承认吗?”   想起早逝的同胞妹妹,他眼中泛起冰冷泪光,“姑母不必迁怒皇后,新城的死,和旁人没有关系。非要找个因由的话,只可能是朕的缘故。”   常乐大长公主的怒骂声一滞,愕然看向李治:“九郎糊涂,新城分明是武媚害死的!那些证据,你不是一一查证过吗?”   “证据?”李治抬起手,他缠绵病榻多年,昔日宽阔厚实的手掌,如今已经连奏折都握不住了,“那不算证据,姑母查到的,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常乐大长公主不信,“那九郎为何命人把墓中壁画上的侍女的脸全部刮掉?为什么处死驸马韦正矩?为什么和武媚争吵呢?”   李治在姑母的一连串追问中沉默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愧疚。   新城公主是李治最小的妹妹。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因为长孙皇后为了生下她,病情再度加重。   宫中所有人和外戚世家,时刻关注着皇后的病情,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一个幼小的婴儿。   两年后,长孙皇后溘然长逝。   李世民伤心不已,把李治和晋阳公主兕子接到身边,亲自抚养。   新城年纪最小,尚且离不开乳母,丧母过后,只能交给宫人照顾。   也许是怕勾起伤心事,李世民虽然给予新城最优渥的生活,最尊贵的身份,破格让她在及笄前享受汤沐邑,把她许配给魏征的儿子魏叔玉,为她安排好一切,但很少见她。   魏征死后,李世民悔婚,贞观二十三年,他将新城嫁入长孙家。   婚事还没完成,李世民因为服用婆罗门神药病逝于终南山翠微宫。   新城不得不推迟婚礼,为父守孝。三年后,她正式嫁给长孙诠。   他们的感情很好,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直到李治开始清算长孙家。   新城披头散发,哭着进宫,恳请兄长饶过驸马长孙诠。   李治狠下心肠,拒绝宽恕长孙诠,把他流放到偏远的荒凉之地。   随着长孙家的败落,长孙诠被当地官员杀死。   驸马的死讯传回长安,新城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这时候东阳公主向李治提议,尽快让新城改嫁,她才能忘掉长孙诠。   李治同意了。   东阳公主举荐的驸马人选是韦正矩。   李治为了弥补妹妹,把韦正矩从一个小小的低级官吏,一路提拔至常朝大员。   新城仍然闷闷不乐,最终抑郁而逝。   李治之所以处死韦正矩,流放韦氏全家,完全是出于迁怒,不是世人猜测的为新城报仇——韦正矩和新城感情生疏,但他绝没有胆子虐待皇室公主。   新城从小孤苦,安分守时,磕磕绊绊长大。她贤惠谦卑,远离朝政纷争,从没有仗着身份插手朝政,但身为大唐公主,她注定会受朝政影响。   驸马长孙诠的死,才是造成新城迅速衰弱的主要原因。   而把长孙诠送上黄泉路的人,是李治。   所以他才会下令以皇后的规格操办新城的丧事,才会再处死驸马韦正矩后,又让人把韦正矩的尸身和新城合葬。   他对不起妹妹,只能通过这些举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武皇后确实曾经瞒着李治,阻止新城进宫为长孙诠求情——常乐大长公主查到的“真相”中,只有这一点是真实无误的。   李治因为这个和武皇后争吵,三成是愤怒武皇后的欺瞒,剩下七成,是为了减轻心中的愧疚。   他疼爱妹妹,但那时候的他年轻,自负,一切以政事为先,长孙家的子弟,不能留。   新城的悲剧,早在她嫁给长孙诠的那一刻,就无法扭转了。   韦正矩,韦家,武皇后,只是替李治担下虚名的恶人而已。   含凉殿气氛严肃,守在内殿外的宫人胆战心惊,还在为刚才听到的谈话恐惧。   重重回廊之外的东阁,裴英娘也满面愁容。   李令月已经哭了一早上了。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哭哭啼啼两个时辰,竟然还能挤出泪花。   裴英娘绞干帕子,温柔解劝,“人死不能复生,阿姊切勿过于伤怀,否则贺兰表姐九泉之下也会不安。”   李令月抬起脸,哭得红肿的双眼像两块掺了酪浆蒸饼,“那天上午我们还好好说话呢,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说完这句话,她哭得愈发伤心。   裴英娘束手无策,哄也哄过了,劝也劝过了,撒娇卖乖,装傻充楞,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李令月就是哭个不停。   说到底,裴英娘和贺兰氏没什么关系,没法和李令月感同身受,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李令月。   正头疼着呢,眼光无意间扫过李令月发间的佛手纹桃木簪,裴英娘心头一亮。   她留下忍冬照拂李令月,带着半夏去寻李旦。   李旦没有出门,照旧在书房抄写古人文章。   他的书房空旷阔朗。三面是高高的书架,架子上累着一卷卷精心裹起来的卷册,书轴上挂着签子,注明绸袋里装的是哪卷古籍。微风拂过,各色彩绸签子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听起来有些像雨声。   书房南面大敞,冬天时会设屏风帷幕,其余季节只悬几道竹帘挡雨,长廊直接通向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底下流过一条浅溪,溪水清澈明净,偶尔游过几条色彩斑斓的锦鲤。   冯德把裴英娘领到书房前。   裴英娘弯腰,把脱下的漆绘木屐搁在长廊边沿,轻手轻脚步入内室。   李旦今天没戴冠,长发用金环束起,穿一件翡翠色圆领袍衫,盘腿坐在书案前,脊背挺直,坐姿端正,犹如一棵屹立在山巅的青松。手中执一支紫毫笔,正专心致志地临摹碑帖。   这样的李旦,少了几分凌厉,更像一个鲜衣怒马,洒脱不羁的少年。   裴英娘走到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她练字只是为了应付,李旦这样的,才是真正爱好书法的雅人,旁人只能学其形,学不来他的风骨。   李旦提笔蘸墨。   裴英娘看辟雍砚底下的墨水不多了,干脆挽起袖子,帮着研墨。   随着她的动作,浓稠的墨汁顺着辟雍砚最外端的凹槽,缓缓流入底部。   裴英娘漫无天际地走神:在墨锭里掺入香料,不知会有什么效果?   李旦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展开书轴,把卷纸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取来玉石镇纸,压住卷纸两端,留在书案上晾干。   站起身,把紫毫笔放进拳头大的水盂中洗刷。   这才主意到书案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娇小的身影。   眼神放空,姿态懒散,一看就是在发呆,手上倒是还一丝不苟地磨着墨锭。   他放下水盂,擦干手,“今天不用上学?”   裴英娘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阿姊哭了好久,皇后殿下心疼阿姊,特许我们在殿中休息,这半个月都不必上学。”   她提起武皇后时,语气平常,没有露出害怕畏惧的情状。   李旦却皱起眉头。   昨天他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各自送回寝殿,守在太液池前,想质问母亲。   李令月才十岁,小十七才八岁,母亲竟然当着她们的面杀死贺兰氏,难道就不怕吓着她们?   李令月是他的妹妹,小十七也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容忍母亲如此对待两个懵懂天真的孩子。   然而他左等右等,并没有等到武皇后,只看到失魂落魄的李贤。   李贤早已成亲,在宫外建有王府,一般不会留宿在宫中。   平日风度翩翩的六王,在宫里横冲直撞,像个吃醉了酒,到处撒酒疯的酒鬼。   李旦把李贤带到自己的寝殿,命人为他醒酒。   李贤抓着他不放,“阿弟,阿弟,你怕阿娘吗?”   李旦不知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以前,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武皇后是他的家人,他为什么要怕自己的亲人?   九岁那年,在目睹武皇后的诸多手段之后,李旦终于明白,母亲不仅仅只是母亲。她和寻常贵妇人不同。一般的贵妇人,相夫教子之余,追逐锦衣华服,贪图奢靡享受,寻求内宅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些武皇后早就得到了,她不满足于此,想和男人们一样追逐权力,她有野心,有贪欲。   对武皇后来说,争权夺利比他这个小儿子重要多了。   从那天开始,李旦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围着父母打转,不再为父母的关注或者忽视而患得患失。   他几乎没有童年,刚刚学会察言观色,就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阿父是皇帝,阿娘是皇后,兄长是太子。   他,只是个亲王。   一个必须谨守本分,鲁钝忠顺的亲王。   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和母亲相处,武皇后在他眼里,比阿父更威严。   李贤似哭似笑,揪着李旦的衣襟,哑声嘶吼:“阿娘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母亲?为什么?!”   李旦守着胡言乱语的李贤,一夜未眠。   大多数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皇后,亲近也不是,敬畏也不是,憎恨谈不上,崇敬?更不可能。   裴英娘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你认得执失大郎吗?”   李旦收回思绪,目光落在裴英娘巴掌大的小圆脸上。   他看得出来,裴英娘也怕武皇后,可她的害怕,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态。   也许他不该一味明哲保身,退让和恭谨并不会让母亲心软,如果他想保护两个妹妹,必须和小十七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   主意一定,李旦霎时觉得豁然开朗,“执失大郎?你问他干什么?”   裴英娘苦着脸,“阿姊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执失大郎是薛表兄的知交好友,我想托他给薛表兄带句口信,让薛表兄进宫一趟,安慰阿姊。”   前段时日,裴英娘往来于安平观和蓬莱宫,李治特意派千牛备身执失云渐护卫她的安全。   执失云渐身材高大,裴英娘每次看他,都得仰起头。   他五官深邃,相貌英俊,眼瞳是暗淡的灰褐色,不爱说话,寡言少语,身手利落,能动手的话,绝不张口,典型的武人风格。   裴英娘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相处了一段时日,但从头到尾,硬是没和对方说上一句话!   李令月老是撺掇她从执失云渐口中打听薛绍的消息,裴英娘很想帮李令月一解相思之情,可执失云渐就像个哑巴一样,连呼吸声都比一般人的轻!   所以她只能来找李旦求助了。   李令月最宝贝的那根佛手纹桃木簪子,是薛绍亲手雕刻的。很明显,这对少男少女,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是因为年纪都小,平时免不了磕磕碰碰。好起来表兄表妹亲亲热热,手拉手一起去看波罗球赛。一时恼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非要另一个认错讨饶,才肯回转。   李令月啼哭不止,大概只有请动薛三郎,才能让她破涕为笑。   裴英娘知道李治默许薛绍和李令月亲近,才敢想出这个办法来,不然就有些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李旦想到李令月的脾气,也跟着头疼,“我带你去含凉殿,执失云渐今天当值。”   兄妹俩到含凉殿的时候,刚好碰上常乐大长公主从里头出来。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青黑,宫人们生怕触霉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带着她躲到廊柱背后。   “阿兄?”   李旦摇摇头,“你记住,离大长公主越远越好。”   裴英娘点点脑袋。   她进宫的头几天,宫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生得像被废后王皇后害死的安定思公主,所以两位圣人都格外喜爱她。   裴英娘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且别说安定思公主夭折的时候只是个小小的婴儿,五官还没成形。而且武皇后头一次看到她时,满脸惊喜,完全不是一个正常母亲看到和夭折的女儿长得像的孩子时该有的反应。   有人说裴英娘酷似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小名兕子,字明达,和李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亲厚。可惜天生病弱,十二岁时不幸病逝。   裴英娘起初也怀疑自己长得像晋阳公主,不过她很快推翻这个猜测。因为李治曾多次在她面前提起晋阳公主擅写飞白书,如果她真的是晋阳公主的替身,李治说起晋阳公主的名字时,不会那么自然。   裴英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常乐大长公主对她的厌恶嫌恶。   她确信,常乐大长公主肯定知道她长得像谁。   如果不是常乐大长公主凶悍跋扈的恶名在外,裴英娘还真想旁敲侧击打探一下,她到底是谁的替身啊?   知道答案,她才好为李治解忧不是!   可惜常乐大长公主是个炮仗,碰上火星子就会炸起来,她没有开口探问的机会。   等常乐大长公主走远,李旦拉着裴英娘从廊柱背后走出来,“在这里等着我。”   不一会儿,他转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绛红袍的英武男子。   裴英娘发现,李旦好像又长高了。执失云渐的祖父是突厥人,天生高大,李旦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竟然差不多高。   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下的木屐,嵌了木齿,有增高效果,然而她刚才站在李旦身边时,还是只到他的腰间。   执失云渐裹幞头,穿绛红圆领袍,脚蹬皂靴,腰佩长刀,英姿飒爽,乍眼看去,和长安儿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仔细看,才能看出他的眉眼五官格外深邃。   他和李旦交谈几句,俯视着裴英娘,冷冷道:“薛三后日进宫。”   声音沙哑,口音很纯正。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执失云渐说话的嗓音是这样的啊!   李旦目送执失云渐离开,看一眼裴英娘,语带戏谑,“小十七很喜欢执失大郎?”   裴英娘抬起头,一脸茫然,李旦从哪里看出来她喜欢执失云渐的?   她喜欢欣赏生得漂亮的人,但绝不会因为相貌而影响自己的好恶。   李旦扭过脸,“回去吧。”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母亲为武承嗣和武三思挑选的联姻对象,是河东豪强之女。母亲重用寒门士子,笼络河东豪强,送出两个侄子,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换来两个豪强门阀的效忠。   小十七逃过一劫。   可阿父的举动,又让他心生警惕。执失云渐是执失思力和九江公主的长孙,阿父很器重他,不会随随便便给他安排差事。   前有宗室远支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裴英娘和她身份类似,由不得李旦不多想。   裴英娘唤他阿兄,信任他,依赖他。   他得看好裴英娘,不能让阿父或者阿娘随随便便把她嫁了。   虽然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早点提防着,总比事到临头再慌手慌脚要强。   裴英娘回到东阁,把薛绍后天进宫的好消息讲给李令月听。   李令月果然收了眼泪,“三表兄要进宫?”   她脸色仍然不好,但至少开始分心想其他事了。   李旦没有跟进东阁,送裴英娘回去后,径直回到含凉殿,求见武皇后。   羊仙姿似乎已经等他多时了,“殿下今早才说,大王这几日肯定要来。”   偏殿轩朗,帐帘半卷,武皇后头梳垂髻,坐在案前批改奏章。   小几上摆满各种书卷账簿,几个着男袍的女官跪在她下首,低头抄录书卷上的内容。   “阿娘。”   李旦行礼毕,跪坐在武皇后身侧。   武皇后打发走女官们,“旦儿,你长大了。”   从前,李旦是几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永远游离彷徨,置身事外,不像李贤那样四处结交名士才子,也不像李显那样和长安的五陵少年郎来往密切。   武皇后曾以为,李旦会是几个儿子中,最让她省心的那一个。   那天,他竟然闯进刺史府,直接带走李令月和裴英娘,委实出乎武皇后的意料。   如果闯进府的是李弘或者李显,武皇后不会吃惊,李弘正直,李显莽撞,听说刺史府出了命案,冲动之下一头闯进去不稀奇。   可李旦不一样,私底下的他如何且不论,在她面前时,他始终柔顺听话,从不多嘴说一个字,不多走一步路,完全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武皇后不会把李旦的异常行为当做是心血来潮,她敏锐意识到,小儿子已经悄悄变了。   李旦迎着武皇后审视的目光,挺直脊背,“阿娘,你预备拿小十七换什么?”   武皇后愣了一下,合上奏本,“怎么,你这是要替小十七讨公道?”   李旦双手握拳,“阿娘,阿父很喜欢小十七,令月和我把她当成亲妹妹,她才八岁,且让她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他向武皇后叩首,“阿父今年的笑容越来越多,还要亲自参加春狩,阿娘,您带小十七进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武皇后看着李旦漆黑的发顶,眉心紧皱,她的儿子们离她越来越远,如今,连最小的李旦,也开始疏远防备她了。   李旦等着她的回答。   武皇后叹口气:“罢了,我好歹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小娃娃。”   李旦亲耳听到武皇后的保证,轻轻舒口气。   他不会忘记赶到刺史府时,裴英娘躲在窗户后面的那道眼神。   她脸上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蓬莱宫外,一抬轿辇自北向南,经过四座里坊,忽然被一群商人挡住去路。   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建在宣阳坊,东边是商贸集中的东市,北边紧邻销金窟平康坊,西北面是皇城,交通便利,繁华热闹。   热闹过头,就是烦扰了。   轿辇几乎是一点点往前挪,走得很慢。   常乐大长公主心里正烦躁,急着回公主府,看到奴仆脚步迟缓,不耐道:“怎么回事?”   户奴回道:“回禀贵主,东市开张,那些商人一窝蜂堵在市署门口,排队领牌子。来往的商队要把牛马牲畜送去安置。两边混在一起,仆不敢快走,免得伤了贵主。”   商人虽然富裕,但地位低下,不能在城中乘车,不能穿丝绸衣裳。户奴虽然是奴婢,提起商人的语气,却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常乐大公主冷笑一声:“不长眼的狗鼠辈!”   她拿武媚没办法,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平头老百姓?   她一声令下,公主府的豪奴们举着棍棒,一拥而上,一顿打砸,把商人们和商队的牛车赶走。   常乐大长公主在路上行人的哀痛呼叫声中放下帐帘。   回到公主府,常乐大长公主立刻命人去寻赵观音,“二娘呢?唤她来见我。”   侍女小心翼翼道:“女郎出门访友去了。”   “去哪儿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常乐大长公主气得面色铁青,“去六王府,告诉女郎,她老子死了,我等着她回来哭孝!”   侍女知道大长公主这回真的气狠了,不敢支支吾吾,飞奔去二门外传话。   “好好的,怎么咒我死?”驸马赵瑰笑着进房,“今天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一声,“我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别惹我。”   赵瑰连忙作揖,不敢多话。   奴仆们把赖在李贤王府内院不肯走的赵观音劝回公主府:“女郎,公主真生气了,您快回去吧。”   赵观音也存了一肚子火,回到家中,先拉下脸,“阿娘,六王这几天心情不好,我没闲心和您斗嘴。”   常乐大长公主额前青筋暴跳,“孽障!李贤生得再俊秀,也不是你的归宿!我已经向圣人求来旨意,你早点收回心思,等着嫁给李显吧!”   赵观音脸色大变,“为什么是七王?我爱慕的是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冷声道:“李贤已经娶妃,六王府哪有你的位置。”   赵观音眼圈一红,“只要能长久待在六王身边,我不介意向房氏低头。”   赵瑰听到这句,心道不好,霍然站起,挡在赵观音面前。   常乐大长公主的动作比他更快,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已经弹到赵观音脸上:“我乃堂堂公主,你是我的女儿,怎能与人为妾?你只能做正妃!”   赵观音捂着脸颊,泪水潸然而下,“我不管,我不要嫁给李显!他蠢笨自大,哪里比得上俊逸出尘的六王!”   常乐大长公主清喝一声,“李贤再好,也不是你的。敕旨已经拟定好,你趁早死心吧。”   赵观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娘好狠的心!我这就去宫中面见圣人,让他收回成命!”   “你敢!”常乐大长公主横眉怒目,“你以为圣人会因为你的几滴眼泪就改变主意吗?现在圣人还不知道你真心爱慕李贤,以为只是少年人间的玩笑而已,才会挑中你做李显的正妃。如果圣人确定你喜欢李贤,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赵观音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圣人大度宽和,一定能体谅我的真心!”   常乐大长公主气极反笑。   赵瑰轻咳一声,把女儿拉到一边,“二娘,你阿娘不是哄你玩的。现在宫里的人只当你年纪小,把你和六王之间的事当成笑话说。如果你跑到圣人面前自剖心迹,别说六王,李显你也嫁不了!”   看赵观音还一脸倔强,不肯服气,赵瑰叹口气,打发走侍女仆从,“你听说过昔日那个名动长安的才子王勃的事迹吗?”   赵观音擦干眼泪,小声嘟囔:“一个不得志的才子,关我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李治是个心机boy。   另外武皇后是狠毒,可是她真的很有才干,作为一个傻白甜,作者真的很佩服她。   好多人以讹传讹,说新城公主死于家暴,这种说法其实蛮不负责任的。   从出土的墓葬和各种史料来看,新城公主并没有受到家暴。她的婚姻有些波折,但是过得很幸福,偏偏不能长久,驸马长孙诠因为家族覆灭而被流放,客死异乡。新城极度悲痛,身体一直不好。她的第二个丈夫韦正矩因为尚主一路高升,肯定不会傻到虐待公主。初唐、盛唐的公主地位很高的,不会发生醉打金枝那样的事。那时候的王孙公子都不敢娶公主,一是怕公主彪悍,二就是怕和韦正矩一样,没把公主伺候好,自己丢脑袋不说,全家老小跟着倒霉。   阿家:对婆婆,婆母的称呼。 第21章   当年大才子王勃在王府担任侍读, 恰逢长安贵族间流行斗鸡比赛。   李贤和李显兄弟尤其痴迷斗鸡。有一次, 李贤的斗鸡赢了李显的,王勃凑趣,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檄英王斗鸡文》为李贤助兴。   有好事者把《檄英王斗鸡文》送到李治面前, 李治勃然大怒, 认为王勃的文章会挑拨李贤和李显的兄弟情谊, 不顾旁人劝阻,立即命人将王勃逐出王府。   李治知道王勃完全没有挑拨离间之心,但那又如何?   李唐皇室的权位更迭总少不了刀光剑影, 李治经历过残酷的兄弟相争, 格外忌讳这点。他嗅觉敏锐,在李贤和李显还没生出什么心思时,果断掐灭一切会导致兄弟不和的可能。王勃触犯了他的忌讳,不算冤枉。   赵瑰说完王勃的故事,看着泪流不止的赵观音,肃然道:“二娘, 你别看圣人脾气温和, 看起来像个佛爷,就以为他真的把你当成亲表妹看。阿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如果真的没有城府,当年怎么能在夹缝中夺得先帝的信任?”   太宗李世民在位时,太子李承乾,吴王李恪,魏王李泰, 齐王李祐,哪一个不是文武双全的好儿郎?   那时候,李世民最宠爱的儿子,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庶出的吴王李恪,而是魏王李泰。随着魏王李泰年纪渐长,李世民对他的偏爱越来越明显,引得朝野侧目,以至于魏征、褚遂良多次上书谏言,指责李泰恃宠而骄。   太子李承乾占据嫡长之位,魏王李泰深得李世民的欢心,吴王李恪才华横溢,朝臣交口称赞,齐王李祐也不容小觑。   当时,李治年纪最小,性情懦弱,他的王兄们根本没把他当成对手。   最后,太子李承乾倒下了,齐王李祐倒下了,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也没有讨得什么好结果,年幼的九王李治以不变应万变,坐收渔翁之利。   常乐大长公主挥退侍女,“天子之怒,岂是你能当得起的?你真敢在圣人面前表露对李贤的情意,到时候别说是李显,连纨绔子弟你都嫁不了!圣人不会容忍你三心二意,影响李贤和李显的兄弟之情。”   如果是以前,常乐大长公主不会说出这种话,但今天和李治一番长谈后,她也不得不收起对李治的轻视之心。这个皇帝侄儿,远比她想象中的心机深沉。   她一直看不起李治,觉得他的太子之位是靠眼泪哭来的,没有长孙无忌,他坐不稳皇位。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   当年李治一点胜算都没有,都能在李泰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抓准时机,让他失去李世民的宠爱,把太子之位揽入怀中。   现在李治已经是天下之主,二娘如果真的惹怒他,她不敢保证能救下自己的女儿。   赵观音泪眼婆娑,“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常乐大长公主狠下心肠,“二娘,难道你想随便嫁个芝麻小吏,以后只能看太平那丫头的脸色过活吗?”   赵观音脸色一变。   “不嫁给李显,你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就算你能嫁个宰相,终归只是臣妇,宫中宴会,太平受万人追捧,你不仅要忍气吞声,还得抢着讨好她。”常乐大长公主幽幽道,“只有嫁入皇家,你才能直起腰杆,和公主平起平坐。嫁给李显,你就是七王正妃,日后造化大着呢!”   赵观音被父母轮番劝说,有些挣扎,一时惦记着文采出众的李贤,一时又不甘被李令月压在头上,想来想去,只能恨房氏,如果不是被房氏抢了先,她就能如愿嫁给李贤,那才是两全其美呢!   知女莫若母,常乐大长公主看出赵观音已经开始动摇,让使女送她回房,“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做一个金尊玉贵的王妃,还是夹着尾巴给太平当跟班。”   驸马赵瑰摇摇头,“其实二娘不一定非要嫁进皇家……”   常乐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一口剪断驸马的话,“休要多言,我的女儿,绝不能低嫁!”   几日后,李治命人颁下敕旨,七王李显将迎娶赵观音为正妃,婚期就定在秋高气爽的孟秋时节。   李令月听说后,连为贺兰氏伤心都顾不上了,“赵二娘怎么成我的七嫂了?她不是喜欢我六王兄吗?”   裴英娘不好多说什么,夹起一枚双拌方破饼,塞到李令月嘴里,转移她的注意力。   昭善端着一只漆盘进殿,盘子里堆着十几朵或粉或红的芍药,花是刚从御花园摘下的,花瓣娇艳,颜色鲜嫩,“请贵主们簪花。”   李令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她今天穿的是荔枝色凤纹罗对襟上襦,鸦青色暗花裙,红黑相衬,华贵典雅,便挑了一朵红得最纯正、最艳丽的芍药簪在鬓边,揽镜自照,“三表兄到了没有?”   昭善跪在坐褥旁,为李令月系上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钟声才响二十下,辰光还早呢。”   裴英娘坐在李令月对面,捧着一碗羊肉汤底的汉宫棋,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李令月贴好花钿和面靥,脸颊轻扫一抹晕红,唇间抹一点朱红,装扮停当,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别吃了,今天阿父要带我们去御楼看波罗球戏。”   波罗球是从波斯传入唐朝的。参赛者分为两队,双方队员手执鞠杖,骑在马上,在场中驰骋,共争击球。球场两边各设一板,板上开孔,孔中加网,抢先将朱漆小球击中对方网囊者得胜。   长安城风行击球斗鸡。如今春光正好,富贵温柔乡长大的五陵少年们天天相约在御楼击球,正好方便世家女眷们相看女婿。   往往哪两家有结亲的意思,便会由男方家的女郎邀女方家的小娘子结伴去看波罗球戏。届时年轻俊朗的郎君们着窄袖锦袍,系银带,裹幞头,驰骋马上,英姿勃发,在场中挥洒汗水。场外的小娘子们焉能不动心?   当然,若有哪家小娘子看上某家小郎君,也能主动携亲朋好友前去观看对方参加的比赛,然后由女方家长辈向男方家求亲。   每年花朝节,武皇后都会召集长安的王孙公子们在御楼前击球,方便贵族少女们为自己挑选夫婿。   李治的眼疾反复发作,很少去御楼观看波罗球比赛,今年是他头一次主动提出要去观赛。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裴英娘依旧吃得慢条斯理的。   李令月无奈,只能撑着下巴,坐在食案旁等她吃完,“今天七王兄也要下场比赛。”   “噗嗤”一声,裴英娘差点被滑嫩的面片呛着,“七王……也会蹴球?”   殿里的侍女们捂嘴轻笑。   李令月也忍不住跟着笑,“不会也得会呀,今天大长公主和赵驸马也会来看比赛,他总得露露脸。前几天八王兄天天押着七王兄去禁苑猎场练习骑射,总该有点效果吧!”   裴英娘不由同情起李显来,胖乎乎的他和一群朝气蓬勃、俊秀风流的年轻郎君列队站在一起时,那对比会有多么强烈……   等裴英娘吃完面汤,李令月立刻唤昭善,“快给小十七打扮!”   裴英娘像个娃娃一样,盘腿坐在簟席上,任李令月摆弄。   李令月喜欢一切热闹喜气的东西,让昭善为裴英娘绾起双螺髻,以丝绦、珠玉、点翠装饰,芍药花旁还镶上一排金玉珠花,把她装扮得十分富贵。   末了,李令月拉着裴英娘站起来,让她对着一面贴金鸾凤衔瑞草纹铜镜转个圈,看她穿一件浅缥色散点小簇花交领窄袖上襦,底下系红黑间色裙,外罩绿地团窠联珠花鸟纹半臂,臂上拢金丝臂钏,挽一条晕色满地娇夹缬披帛,还嫌不够郑重,打开一只卷草纹银盒,拈起一片花瓣形状的翠羽花钿,“再配上这个。”   裴英娘年纪小,平时只点朱砂,头一次贴翠钿,觉得有些新鲜,总是忍不住拿手去摸。   薄薄的翠钿贴在额间,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   李令月笑着拉她的手,“这东西是用呵胶黏的,很牢固,掉不下来。”   姐妹俩手拉着手,去含凉殿向李治和武皇后问安。   李治已经用过早膳,穿一件宽松的露褐色圆领袍衫,歪在凭几上,和太子李弘说话。   李令月和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正在长篇大论的李弘忽然闭口不言,随即躬身告退。   李治的脸色不大好看,眼光扫到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娘子身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令月大大咧咧走到李治身边坐下:“我和小十七想陪阿父一起去御楼观球。”   李治笑呵呵道:“我看你是盼着见薛三吧?他今天也上场?”   李令月笑容满面,点点头,“三郎和七王兄一队!”   李治失笑,转头对裴英娘说,“小十七,待会儿和你阿姊远一点,免得被她聒噪。我可是记得,去年的时候,她把邻座的韦家小娘子给吓哭了。”   裴英娘莞尔,像模像样拱手作揖,严肃道:“多谢阿父提醒。”   周围侍立的宫人都笑了。   李令月轻哼一声,气呼呼道:“韦沉香成天伤春悲秋,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看到园子里的树叶落了要哭,看到花池子里的花朵残了要哭,看到一群鸟飞过头顶也哭。去年场上的比赛打得好好的,她非说什么触景伤情,莫名其妙开始淌眼泪,和我不相干!”   宫人们笑得更欢。   这时,武皇后领着头发花白的尚药局奉御进殿,为李治诊脉。   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着。   武皇后亲自服侍汤药,李治皱着眉头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从头到尾没和武皇后说一句话。   贺兰氏的死,到底还是影响了夫妻间的感情。   李治人到中年,天性中的温柔多情愈发明显,见不得太多血腥。而武皇后正好和他相反,手中的权力越大,手段也越激烈。   天帝和天后二圣临朝的开始,也是帝后逐渐产生裂痕的开端。   裴英娘端起一盘拌了酪浆的醍醐饼,送到李治面前,“药汤闻起来就苦,阿父快吃些甜口的茶点。”   她可以自然而然唤李治阿父,但从不敢管武皇后叫“阿娘”。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发顶,目光慈爱,“还是小十七最乖。”   武皇后眼波流转,瞥一眼李令月。   后者抬起淡施脂粉脸颊,朝她咧嘴一笑,“阿娘看我做什么?”   武皇后笑而不语,心里却不像脸上表现出的那么平静:李治和裴英娘亲如父女,令月竟然一点都不吃味。   她想来想去,最后只能暗叹一声:裴家小娘子不简单,而女儿令月太单纯。   好在裴十七淡泊随和,没有野心,和令月像亲姐妹一样要好,否则她肯定要出手干预。   她的儿女,全都随了他们的父亲,没有一个像她的。   耳畔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武皇后收回心神。   裴英娘不知道说了什么好玩的话,李治和李令月都笑成一团,宫人们也都陪着挤出一张张笑脸。   武皇后已经很久没看到李治笑得这么痛快了。   从她和太子李弘的第一次争吵开始,他总是蹙着眉头,闷闷不乐。不管她怎么温柔解劝,曲意开解,他始终愁眉不展,看着她的眼神,不再饱含爱意和欣赏,而是掺杂着防备和警惕。   她当初带裴十七进宫,就是为了哄盛怒中的李治回心转意。   如今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成效比她原先设想的还要好。   与此同时,李治、令月和李旦俨然已经把裴十七当成真正的家人看待。   武皇后嘴角轻抿,在李治沙哑的笑声中垂下眼眸。也许李旦说得对,裴十七还小,不该承受太多东西,只要她能安安心心给李治当开心果,让李治心情畅快,就足够了。   至于贺兰氏的死,武皇后根本不放在心上,李治对她狠不起心肠,过个十天半月,就会淡忘此事。   少时,宫人进殿通报,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并肩进殿。   李旦今天也要下场比赛,衣着打扮比平时简练。头戴紫金冠,腰束玉带,穿一件红地联珠团窠对鸟纹窄袖翻领罗袍,脚踏锦缎皂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   旁边的李显也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然而和高挑清瘦的李旦站在一起,他的那身锦衣绣袍,硬是被衬得黯然无光。亏得他皮肤白皙,脸圆福相,很符合时下的流行审美,才没被比成草木。   裴英娘两眼闪闪发亮,围着李旦转来转去,“阿兄今天好帅气!”   “帅气?”李旦听不懂,伸手按在裴英娘头顶的两个螺髻上,“别转了,小心头晕。”   裴英娘踮起脚,下意识去扯他的袖子,费了半天劲,什么都没够着——李旦今天穿的是窄袖罗衫,手腕上绑了类似臂鞲的护具,滑溜溜的。   辰时末,殿外传来阵阵清越钟声。   李治一手拉着李令月,一手牵着裴英娘,从含凉殿出发,启程去御楼。   李显和李旦必须提早赶去球场,已经提前走了。   为恭迎圣驾,御楼上上下下装饰一新,屋角房梁上悬挂各色彩绸,五颜六色的花球迎风招展,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到场的官员、命妇们等在御楼前。裴英娘从卷棚车往外看去,香车罗列,宝盖如云,豪奴壮仆们簇拥着无数锦衣华服的男人和珠翠满头的女人,到处是欢歌笑语,气氛热烈欢快。   她心想,难怪半夏和忍冬听说能陪她一起来看波罗球戏时会那么高兴,光是这份热闹喜庆,就足够让生活单调的她们惊喜了。   李治和为首的几位大员闲聊几句,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登上御楼。   武皇后被百官命妇们簇拥着奉承,一时抽不开身,足足一炷香过后,才笑着回到李治身边。   李治命人把常乐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临川长公主和她们的女儿一并请到高楼上。   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是个琵琶高手,曾经教授过李令月一段时间,有师徒之谊。   看到她上楼,李令月拉着裴英娘过去厮见。   淮南大长公主举止高雅,性情温和,让人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送给裴英娘和李令月——每人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淮南大长公主拉起裴英娘的手,摸摸她的指骨,满意地点点头,“小十七和令月一样,是个学琵琶的好料子。”   裴英娘陪笑虚应两声,看着忍冬接过琵琶,暗暗道:回去就把琵琶送人,坚决不学!   李令月笑得促狭,光明正大和裴英娘咬耳朵,“姑祖母没别的爱好,痴迷琵琶几十年,不管看到谁,都撺掇人家学琵琶。当初我就是这样被她哄去学琵琶的!”   裴英娘忍俊不禁,原来李令月学琵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千金大长公主对裴英娘和李令月最为热切,一手拉一个,夸了又夸,比对自己的孙女儿还亲热。送的礼物也贵重,是一匣子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   “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姊妹们风雅,几块石头,给你们拿去玩罢。”   裴英娘的脸都被千金大长公主捏红了。   说起来,她倒是听说过这位大长公主的名声。   千金大长公主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她和高阳公主一样不停作死,丑闻缠身,也不是因为她豢养年轻面首,更不是因为她像淮南大长公主一样才艺特别突出,真相只有一个——她非常没有节操。   堂堂李唐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在武皇后称帝之后,为了巴结讨好武皇后,竟然自降身份,足足把自己压低两个辈分,哭着求着认侄媳妇武皇后做干妈,丢弃李姓,跟着武皇后姓武。   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大长公主的颜面,几乎被她丢尽了。   如今武皇后还只是天后,千金大长公主是帝后姑母,身份高贵,没有露出想给武皇后当女儿的意思,但那份热切讨好劲儿,还是频频惹人侧目。   尤其是常乐大长公主,满脸讽笑,眼刀子时不时往千金大长公主脸上扫过,看那架势,恨不能当场撕了曲意谄媚的千金大长公主,来个眼不见为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令月略过常乐大长公主,拉着裴英娘走到临川长公主的坐褥前。   大长公主是李渊之女,长公主是李世民之女。   长公主虽然占了个天帝姐妹的名分,其实品级和公主的一样。   临川长公主李孟姜是太宗李世民和韦贵妃的女儿,擅长书法,李世民特意为她取了一个和王羲之的女儿一样的小字,以示喜爱。   李孟姜头梳高髻,纤细袅娜,眉眼和李治有几分像,看到裴英娘指间的茧子,笑着道:“我听九兄说,小十七也喜爱书法?”   裴英娘厚着脸皮点点头。   李令月故意大声说:“小十七,姑母会写一手好字,府上藏有不少前人真迹,你得把姑母哄好了,到时候姑母一高兴,说不定会把珍藏的帖书送给你。”   李孟姜失笑,“就知道惦记我的东西。”侧头吩咐使女,“昨天让你们拣出来的那几样东西可带来了?”   使女取出两只鎏金瑞锦纹大银盒,揭开盒盖,墨绿色锦缎上卧着几样笔墨文具,还有两卷用丝绸包裹的书卷,装裹得极为细致,应当是前朝真迹。   李孟姜拉起裴英娘和李令月的手,郑重道:“回去好生研习,莫要辜负辰光。”   裴英娘连忙应声,李令月却皱起脸,“姑母,你送小十七书卷就好了,怎么还送我一份?我可不练字!”   李孟姜笑睨她一眼,“我送我的,学不学你自己决定。”   最后才蹭到常乐大长公主面前。   裴英娘谨记李旦的嘱咐,跟着李令月行礼问好,尽量避免和常乐大长公主面对面。   常乐大长公主态度敷衍,随手摸出两对镶金玉镯子,打发两人。   李令月和靠在母亲怀里的赵观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扭过脸,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等后辈们厮见毕,武皇后浅笑一声,“今天不知哪一队能抢先拔得头筹,枯坐无趣,不如咱们各自选一队,看哪方先胜。”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千金大长公主头一个出声附和:“皇后看好哪一队?我跟着皇后押宝!”   常乐大长公主轻嗤一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心里啧啧道,难怪千金大长公主能安然无恙躲过武皇后对李唐皇室的大清洗,堂堂姑母,大唐公主,在所有人的围观中放下身段,摆出如此卑微、如此不要脸的逢迎姿态,这份投诚的决心,绝对不掺假!   武皇后起头,千金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和临川长公主李孟姜跟着凑趣,李令月撺掇裴英娘一起参加,其他女眷也开始找使女打听李显和李旦是哪边队伍的。   李治也来了兴致,命使女取来两只双凤纹大托盘,一只代表扎红色绸的队伍,一只代表扎金色绸带的队伍。   “支持哪个队,就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样饰物,放到托盘里。届时哪方赢了,输家的宝贝全归押宝的赢家所得,不止如此,输家还必须罚酒三杯。”   众人听了这话,抿嘴轻笑,解下腰间挂的玉佩或是取下手上戴的玉钏,抛在托盘中。   “小十七,你押哪边?”李令月摘下一枝嵌珊瑚金步摇,问裴英娘。   裴英娘摸出一块山玄玉佩,“阿兄是哪一队,我就押哪一队。”   使女举着托盘,在屋里转了个大圈,不多时,两只托盘都装得满满的。   乐班奏起萧瑟,使女们鱼贯而入,送来美酒佳肴。   武皇后手执鎏金银壶,亲自走到常乐大长公主面前,为她斟酒。   当着外人的面,常乐大长公主没有故意为难武皇后,和武皇后言笑晏晏,相处得很融洽,一点都看不出不和的迹象。   说了几句场面话,常乐大长公主示意赵观音起身,“二娘,为皇后斟酒。”   众人已经知晓赵观音是未来的七王正妃,闻言都把目光投诸到她身上。   赵观音娇羞无限,起身为武皇后斟了一杯葡萄酒。   武皇后含笑道:“二娘端庄娴静,有大长公主昔日之风。”   也不知这话是赞还是贬——常乐大长公主年轻时以跋扈刚烈闻名长安里坊,驸马赵瑰曾被她当街打骂,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大汉,硬被媳妇打得泣不成声,只能跪地讨饶。连当时的太宗皇帝都惊动了。   众人摸不准武皇后话里的深意,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应和。   千金大长公主没有想那么多,只要是武皇后说出口的话,她头一个支持!   她举起飞鸟纹酒盅,“皇后喜得佳媳,应当多饮几杯。”   常乐大长公主笑容不变,把武皇后的客气话全盘接下,“我性子暴躁,她比我强多了。”   武皇后眼眉舒展,笑而不语。   李令月偷偷朝裴英娘做鬼脸,“有这么个岳母,七王兄以后有的受!”   宫人们在台上添设坐席,众人彼此寒暄几句,各自坐下。   李治斜倚凭几,笑容浅淡,时不时和几位姑母闲话几句。   李令月不想和赵观音搭话,特地绕到另一边,把自己的坐席移到武皇后身侧。   锣声阵阵,气氛为之一肃。   数十个俊秀挺拔、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额束彩带,手执鞠杖,骑着皮毛油光水滑的纯色骏马,呼啸着奔入场中。   马蹄踏在平滑的球场上,风驰电掣,声势浩大,犹如千军万马。   宝马神骏,马上的郎君们也风度出众,姿态潇洒。   楼中的贵族少女们不由怦然心动,绞衣带的绞衣带的,摇扇子的摇扇子,有人脸上羞得通红,神情忸怩,也有人大大方方,言笑如常。   年长的女眷低声询问自家女郎,瞧中哪一个了?   年轻女郎们欲语还休,眼光随着场上的情郎飘来飘去,恨不能把目光嵌在郎君们身上。   场中的比赛精彩纷呈,朱漆波罗球满场乱飞,鞠杖击打在一处,发出一串串振奋人心的脆响。   一声锣响,一个穿豆绿色圆领缺胯袍的少年郎将小球送入对方的球囊中,御楼掌声雷动,观赛的众人发出热烈的唱好声。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裴英娘,也不由看得心情激荡,忍不住趴在栏杆前,仔细盯着楼下的围场,生怕错过李旦进球的场面。   她押了一块玉佩,李旦进的球越多,她的赢面越大。   武皇后端坐在帘幕下,和常乐大长公主、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等人说笑,并不关心场上的赛事如何。   李令月一颗心全系在薛绍身上,连和赵观音斗嘴的工夫都没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绍,跟着他的动作,绕着半敞的轩窗踱来踱去,时不时跺几下脚,气道:“武三思竟然敢对三郎挥鞠杖!他不知道波罗球该怎么打吗?我看他分明是故意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在场中,两人额前系的是红色绸带,和李旦、薛绍、李显不在同一队。   裴英娘的目光跟着李旦打转。   平时的八王,沉静严肃,雍容矜持,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今天看他在场中驰骋,身手利落,意气风发,双眸燃烧着熊熊斗志,一脸不肯相让的狠厉执着,这才像个争强好胜的少年郎嘛!   就在此时,黄队的四名郎君把李旦围在中间,四根成人手腕粗细的鞠杖,同时挥向李旦!   裴英娘呼吸一滞,提心吊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阿兄当心!”   御楼和球场离得不近,人声嘈杂,场中马蹄阵阵,李旦不可能听见她的喊声,但是他却像是有所察觉,千钧一发间,回眸看向高楼的方向。   高台上帷帐舒卷,彩绸飘扬,帘幕后珠环翠绕,花枝招展。   水晶帘后,有无数张年轻貌美的面孔。   但李旦还是一眼看到那个趴在窗前的小小身影。   他嘴角微弯,小十七向来乖巧柔顺,原来也会露出这种目瞪口呆、惊异激动的鲜活表情。   马嘶声近在咫尺,几根鞠杖从不同方向扫来,眨眼间已经袭向他的肩头。   李旦收回眼神,下腰后仰,在马背上挪了个身,动作犹如行云流水,顺利从鞠杖夹击中抢到拳头大的朱漆小球。   围着他的人立刻调转方向,想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李旦轻笑一声,手腕一沉,挥动鞠杖,隔着大半个球场,把朱漆小球准确无误地击进对方的球囊中。   锣声响起,令官尖声唱筹,示意进球得胜。   高楼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李旦轻勒缰绳,回头找到裴英娘的身影,举起鞠杖,束发的泥金绸带在风中飞扬,端方的脸孔上漾出一个极轻极浅的笑容,胜过浸染了三月朝阳的春风。   李令月攥住裴英娘的手,发出欢快的尖叫声:“八王兄击中球囊啦!”   场中的比赛仍然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李旦衣袍猎猎,神采摄人,东奔西突,风回点击,一次次挥动鞠杖,把朱漆小球送入对方球囊。   裴英娘很快喜欢上波罗球戏。一颗心跟着场上的局势,时而激动,时而担忧,时而恼怒,时而振奋,不论结局如何,能亲眼观看整场比赛,已经让她大开眼界了。   不止李旦让她大吃一惊,素来文弱的薛绍也表现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年轻风貌,就连肥胖慵懒的李显,争抢朱漆小球时,也丝毫不露怯懦,勇武非常。   这才是大唐儿郎,文能熟读经书,武能弓马骑射,自信洒脱,健朗豪爽。   朝中的文臣,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之余,亦能打马游猎,仗剑而行,新科进士,无不是文武双全的俊杰英才。   场上的儿郎中,除了李旦、李显、薛绍、武承嗣、武三思这样的王公贵族,剩下的便是今年的新科进士,这是他们在各大世家前露脸的好时机。   往往波罗球戏结束后,会有数家女郎争抢表现出色的郎君。   武皇后很看重寒门学子,她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除了李治的默许之外,离不开来自寒门士子的支持。这些年来,她任用大批根基浅薄的寒门学士和宰相分权,打击关陇贵族,成效显著。   寒门学子的崛起,让长安城的各大世家十分不满。然而科举制度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根深蒂固。武皇后从不遮掩对寒门士子的器重,世家们不得收起轻视之心,积极谋划,争相把新科进士揽入门下,为自家女郎定下东床快婿。   裴英娘发现,各家公主名下的户奴全挤在窗前,默默关注着场上的比赛,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点评某几个相貌最俊朗的少年郎君。   临川长公主李孟姜干脆让人把她的坐褥挪到窗前,目光灼灼,专心致志地盯着场上的动静。   忍冬悄悄对裴英娘道:“长公主的嫡女今年及笄,还没定下人家。”   裴英娘回头扫视一圈,除了心愿达成的常乐大长公主,其他女眷贵妇都关注着场中的局势。   有人提起薛绍,夸他不愧是“美三郎”,果然生得俊秀。   李令月双眼圆瞪,吩咐昭善:“去看看谁在议论三表兄,我还没吭声呢,谁敢打他的主意?!”   裴英娘失笑,目光无意间落在李治身上。   他患有眼疾,视力不好,大概看不清楼下场中的情景,虽然眼睛一直望着球场的方向,但神色平静无波,完全不像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蹴球比赛。   李显进了一个球,得意洋洋时差点摔下马,他也没什么表情。   武皇后忙着和世家贵妇们应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裴英娘蹑手蹑脚走到李治的坐席旁,矮身挨着李治坐下,“阿父,七王兄刚刚进了一个球呢!”   李治眉峰微挑,“显儿吗?”   他笑了笑,“前几天听他哭诉训练辛苦,原来是为了今天。”   他果然看不清比赛。   裴英娘心里有点难受,干脆坐在李治身边,为他讲解比赛。   “七王兄和武家表兄撞到一块,鞠杖掉了。”   “薛表兄好厉害,三个人都拦不住他!”   “八王兄抢到球了……啊!球被抢走了。”   今天的比赛,那个穿豆绿色圆领缺胯袍的少年表现得十分出色,几次截下小球,突破重重围堵,击球得筹。   裴英娘原先是坐着的,眼看比赛越来越胶着,忍不住站起身,急得直跺脚,“阿兄一定要赢啊!”   李治百无聊赖,权当出来散散心,并不在意比赛结果如何,但听着裴英娘一句句耐心的讲解,不由也跟着操心起来,“哪边得筹高?”   武皇后插言进来:“自然是显儿和旦儿这边的筹数高。”   李治嘴角轻扬,目光空茫,“很好。”   武皇后有些失神,曾几何时,李治也和场中的儿郎们一样,年轻俊朗,鲜衣怒马。   如今,他却连久坐一会儿,都浑身难受。   多年以前,李治是地位稳固的大唐太子,武皇后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不得宠的才人。   她看出李治对自己的爱慕,心里既彷徨又惊喜。   然而世事多变,太宗服用丹药暴亡,她被迫绞断青丝,迁去感业寺。   她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一开始,她以为李治和世间所有儿郎一样,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消遣,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皇帝的真情,只是一场笑话罢了。   没想到李治登基后,竟然突破重重阻碍,利用王皇后和萧淑妃的矛盾,将她重新接回轩昂巍峨的太极宫。   武皇后从不服输,十几岁入宫,熬到二十多岁,仍然只是个小小的才人时,她没有放弃,依旧孜孜不倦学习一切所能学习的东西。   再次回到重重宫闱,她的坚忍和勤恳得到回报,通过自己耳濡目染积累的才智和机谋,她从李治最宠爱的妃子,变成和他并肩而行的盟友。   她不再年轻貌美,但大权在握,所以神采飞扬,如鱼得水。   李治却被病痛折磨,一日比一日苍老衰弱。   武皇后性情坚毅,很少有矫揉儿女态,此刻看着李治疲惫的面容,忆起多年来他的宽容和忍让,心里一软,握住他枯瘦的手,“九郎昔年纵马山林,可比显儿他们强多了。”   李治轻笑一声,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少年时的风流肆意,“不如媚娘骑术精湛。”   朱漆小球落入网囊,发出哐当巨响,锣声再度响起,比赛结束。   裴英娘忍不住踮起脚:她的玉佩能不能保得住,就看李旦和李显争不争气啦!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李世民的几个儿子,从史料上来看,李世民非常宠爱魏王李泰,大臣们天天进谏也没有,难怪太子李承乾要抑郁了……   李治当然也很受宠爱,据说李泰曾和李世民说,如果他当上太子,会杀死自己的儿子,好让李治将来接替他的皇位,是个狠角色啊。   波罗球:马球。    第22章   令官算清双方队伍的筹数, 将一条泥金色绸带系在场边的高杆上, 绸带迎风翻卷,猎猎作响。   裴英娘和李令月齐声欢呼,李旦和薛绍赢啦!   两队人马肩扛偃月形鞠杖, 在雷鸣般的呼喝叫好声中, 徐徐绕场一周。   马上的郎君, 个个都是在富贵温柔乡中熏染出一身风流意态的天之骄子,并不在乎一场比赛的输赢,赢的一方当然意气焕发、神采飞扬, 输的一队也没有气馁颓丧。   毕竟能够强健体魄、尽情挥洒汗水、锻炼骑射技艺, 才是波罗球戏得到朝野上下推崇的主要原因。   而且今天在御楼前打球的众位郎君,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红粉丽人中也。   少年英气内蕴,春衫轻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小娘子们伫倚高楼, 芳心暗许。   一场球戏, 不知又要凑成多少对美好姻缘。   在长辈们的默许下,御楼中的年轻少女们携手奔至高台前,锦袖齐挥,抛出随身佩戴的香包、鲛帕、手钏、绢花。   或豪爽,或腼腆,或轻灵的嬉笑声中,裹挟着馥郁芳香的香包、丝绢纷纷扬扬, 洒在少年们的锦袍绣襦上。   李旦和薛绍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飘落下来的香包、手帕砸得烦不胜烦。   两人隔着漫天飞舞的绢花,相视苦笑,丢下明显乐在其中、正回头使劲朝楼中小娘子招手的李显,策马穿过如落雨一般的香囊、丝绢夹击,躲进御楼。   上楼时,两人已经把落在肩头的手帕、香包清理干净,但袍袖衣缘间还是浸染上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   李令月眼尖,上前几步,摘下一方缠在薛绍发鬓上的湖色罗帕,随手抛出栏杆,轻哼一声:“艳俗!”   随即从袖中摸出自己的手帕,要给薛绍拭汗。   薛绍刚从马上下来,气喘微微,满头细汗,怕腌臜了李令月,连忙后退两步,“不敢劳动公主。”   李令月固执地瞪着他。   薛绍无奈,小心翼翼接过手帕,抹去额间的汗珠。   看到李令月和薛绍别别扭扭的小儿女们情态,几位长公主相视一笑,连常乐大长公主也收起盛气凌人的骄矜之态,满脸慈和。   薛绍是城阳长公主之后,父母早亡,惹人怜爱,又生得唇红齿白,面容俊秀,皇室公主们向来颇为怜惜他。   比赛分出胜负,羊仙姿把输家那边的双凤纹托盘捧到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席案前,让她们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彩头。   女眷们跟着下注,不过是为了附和李治和武皇后,并不关心结果。只有李令月和裴英娘年纪最小,觉得很新鲜,对头一次赢得的彩头虎视眈眈。   众人看姐妹俩兴致很高,便让她们二人最先选。   托盘里琳琅满目,珍珠玉石,玛瑙翡翠,什么都有。   裴英娘有些犯难,不知是该拿那块温润剔透的水仓玉佩呢,还是选一条镶嵌猫儿眼的南珠手串。   公主贵妇们拿出手的物件,哪一样都不一般,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客气推让!   她左顾右盼,想找李令月讨个主意。   李令月和薛绍站在窗前,不知在说什么体己话。   薛绍脸颊微红,神色有些尴尬。   李令月皱着眉头,脸色也有点不愉快。   这对小冤家向来如此。好起来的时候说说笑笑,旁人根本插不进嘴。一时恼了,谁都不理谁,非要对方先赔礼道歉才肯放下架子。   裴英娘不好过去打扰他们,正好看到李旦从李治身边退下,扯扯他的衣袖,仰头看着他,做贼似的,悄悄问:“阿兄,你看这里头的宝贝,哪样最值钱?”   李旦怔了一下,垂下眼眸和她对视,眼瞳像浸在夜色中的星辰,似笑非笑着道:“怎么养出一身市侩脾性?”   他居高临下,目光看起来很柔和,袖子里有淡淡的花露香味,金色绸带垂在肩上,比平时多出几分锐利的英气。   裴英娘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他了,知道他不是真的在指责自己,理直气壮道:“只能挑一样,当然要挑最好的!”   李旦嘴角轻扬,俯下身,宽大的手掌罩在她的发髻上,耐心陪她挑选,“喜欢珍珠还是喜欢美玉?”   裴英娘看看左右没人注意自己,靠着李旦的肩膀,小声说,“哪一个最值钱,我就最喜欢哪个。”   她说话间,螺髻上的珠翠发出淙淙细响,束发的丝绦轻轻蹭过李旦的脸颊,宫用云纱质地精细,冰凉柔和。   李旦笑了笑,细长的指节随意翻拣两下,抽出一块五色彩络网着的赤红色兽形玉佩,“这是阿父的。”   裴英娘眼前一亮:李治贵为天子,他的随身之物,肯定是最好的!   李旦把玉佩塞进裴英娘掌心,看她似乎稀罕得不行,想往袖子里藏,摇头失笑,“拿去还给阿父。”   “啊?”裴英娘目露疑惑。   李旦看着她,笑而不语。   裴英娘想了想,回过味来,原来李旦也会耍小心思呀!   她两手举着瑜玉兽形佩,走到李治身边,“阿父,我帮你把彩头赢回来了。”   李治怔愣片刻,看着裴英娘郑重的神情,眉眼渐渐舒展,像一夜间被春风吹绿的柳梢,霎时展现出璀璨的盎然生机,眉宇间的郁色一点点淡去。   他把裴英娘揽进怀里,叹息一声,“好孩子,多亏你了,不然阿父只能空着腰带回宫。”   裴英娘嘴角轻抿,把玉佩重新系回李治腰间的玉带上,“完璧归赵。”   李治歪在凭几上,微笑着向一旁的武皇后道:“依皇后看,这回该赏小十七什么?”   裴英娘眼皮一跳,佩服李旦的机智,果然,一块玉佩,能换更多好东西!   武皇后随口道:“陛下不如问问小十七想要什么?”   李旦适时开口,“小十七常常出入宫闱,路途颠簸,阿父不如把园子里空置的清辉楼借给她使,随她去捣腾。”   清辉楼在太液池北端,和北衙禁军驻守的玄武门相去不远,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人迹罕至。那一处虽然荒凉,但五脏俱全,花草茂盛,有蜿蜒的清溪、有茂密的丛林,一并连寺庙、道观也不缺,是一座小小的避暑殿宇。   小十七有了清辉楼,就不用每天赶去安平观,自然而然的,执失云渐也就没机会和她多接触。   不管阿父有没有想过要把小十七许配给异族将领,以便拉拢军队中的胡人,早点让小十七和执失云渐撇清干系,总不会错。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的谋算,只觉得听他的肯定不会错,虽然没去过清辉楼,还是立即点头,眼巴巴盯着李治看。   李治朗声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回宫后我立刻让程福生领人去打扫楼舍。”   说笑了几句,宦者佝偻着腰上楼,“大家,郎君们预备好了,等着大家接见。”   比赛过后,李显、李旦和薛绍可以径直进御楼,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必须先去洗漱干净,换下汗湿的衣袍,才能面见天颜。   李治笑道:“宣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锦衣绣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陆续登上高台,满楼的金枝玉叶们挤在纱帘屏风后,点评众位郎君的风采相貌。   有几个大胆的,赖在席位上不走,光明正大和众位郎君面对面交谈。   此时的贵族女子作风大胆,豪爽豁达,年轻少男少女之间可以大方交往,不算出格。   李治夸赞众人几句,各有赏赐,最后命人为场上的郎君送上美酒。   使女们提壶斟酒,送酒的却换成各家小娘子,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和临川长公主的孙女、女儿们越众而出,一人擎着一只镶金摩羯纹酒杯,走到各自心仪的小郎君面前,“请郎君满饮此杯。”   赵观音也在几个同伴的怂恿下,羞答答走到李显跟前,为他斟酒。   李令月自然霸占了给薛绍斟酒的角色,其他有眼色的世家贵女都和薛绍离得远远的,生怕打搅他们表兄妹。   裴英娘也站起身,把一盏泛着琥珀色泽的醽醁酒送到李旦面前:“恭贺阿兄。”   李旦扬眉,没有笑,瞳孔里却溢出一丝浅淡笑意,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千金大长公主笑眯眯看一眼自家激动万分的孙女,找羊仙姿打听,“方才场中有个穿绿袍的小郎君,身手利落,器宇不凡,不知是谁家儿郎?”   回到李治身边的李令月和裴英娘对视一眼,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小声八卦:看来,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已经找到满意的夫婿了。   羊仙姿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走到武皇后身边,附耳低语。   武皇后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让他走近些,我要仔细看看他。”   羊仙姿过目不忘,能一口叫出各位公侯宰相家中儿郎、女郎的名字,哪怕是几年没见过、面貌已经大不一样的半大少年,她也能认得出来。   但今天这个绿袍青年,她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偏偏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武皇后头一次见羊仙姿犯难,不由对绿袍青年有些好奇。   青年面色清寒,走到殿前。   他今天屡次击球得筹,表现十分出色,风头差点盖过两位王子李显和李旦,虽然他的队伍输掉了比赛,但他绝对是场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年郎之一。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议论,目光像倾泻而下的流水一样,汇涌到他身上。   武皇后含笑道:“小郎风采出众,未知是谁家儿郎?”   绿袍青年没有吱声,先从容不迫地举袖作揖,然后一把摘下头上裹着的幞头,抹去脸上的妆粉。   青丝如瀑布一般飞扬开来,眉目清秀,英气勃勃,长眉斜斜入鬓,略显凌厉。   这哪里是个少年郎,分明是位唇红齿白、清丽无双的女郎!   殿中众人顿时哗然一片。   羊仙姿红唇微张,惊讶道:“原来是房家大娘子,难怪我瞧着眼熟。”   武皇后顿了一下,目露欣赏之色,“不愧是房家女郎,果然肝胆过人。”   房瑶光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眉目冷淡。   众人错愕万分,像冷水落进滚热的油锅,刹那间油花四溅,炸得噼里啪啦响。   有敬佩房瑶光骑射不输男子的,有不屑她这般扭捏做派的,有嫉妒她得到武皇后赞语的,有嘲笑她不顾身份和男子们厮混的。   其中,最吃惊的,是和房瑶光一起并肩作战的少年们——他们是临时凑齐的队伍,平时没有往来,加上房瑶光脸上抹了好几层厚厚的铅粉,衣袍底下塞得鼓鼓胀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队友是个娇弱小娘子!   有几个曾在房瑶光面前说荤话、大肆品评平康坊艺伎花魁的少年,脸上涨得猪肝一般,窘迫不已。   李显最为惊愕,下意识甩开赵观音,眼珠子都快掉到地毯上了。   房瑶光面色不变,任众人讥讽或是吹捧,她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李显不由自主走近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了又看,痴迷之态尽显无疑。   李令月不满道:“七王兄怎么一直盯着房一娘看,他把姑祖母和赵观音置于何地?”   裴英娘扬眉,有些惊讶地扫李令月一眼。   “小十七敢取笑我?”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脸颊,挠她的痒痒,等她笑着讨饶,才放开她,正色道,“我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七兄既然应下赵家的婚事,就不该这么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就因为他天天围着房一娘打转,又不敢违抗阿父和阿娘的旨意,房家才会急着催房一娘嫁人。”   房瑶光没有爱慕的情郎,不愿匆匆出嫁。房家长辈怕她和李显闹出什么丑事,以至于得罪常乐大长公主,硬逼着她从几位表兄中挑一个嫁了。   房瑶光执意不肯,“我不点头,谁敢上门迎娶?除非他们想娶个死人。”   房家人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哄着房瑶光出家做女冠,当几年清修女道士,等李显淡忘她了,再还俗嫁人。   房瑶光嗤笑一声:“京兆府的道观,哪一家是真清净的?外头看着干干净净,里面比平康坊还荒唐!我戴上黄冠,七王就不敢来寻我了?只怕照样不得安宁。”   果断拒绝出家修道。   两条路都走不通,房家人束手无策,总不能真狠心逼死自家女郎吧?   李贤的正妃房氏是房瑶光的嫡亲从姐,为了从妹的归宿,曾多次哭着找李贤求助。   李贤受不了房氏的哭哭啼啼,暂且放下殿中浩瀚如烟的书卷典籍,找到鬼鬼祟祟躲在房家对面佛寺里窥看的李显,警告他莫要再去沾惹房瑶光,李治和武皇后不会让他把房氏女娶进门。   李贤说一不二,比太子李弘更有威严,李显不敢当面反驳兄长,灰溜溜离开房家。   哪晓得,他这边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又厚着脸皮去骚扰房瑶光。   李令月说完李显和房瑶光之间的纠葛,两手绞着衣带,小声嘟囔:“我不明白,七兄爱慕房一娘,房一娘是正室嫡出,品貌出众,又没嫁人,阿父和阿娘为什么不让七兄娶她当正妃,非要选赵观音呢?”   裴英娘没说话。   原因太多了,或许李治不希望李贤和李显成为连襟,威胁太子李弘的地位,闹得兄弟相疑。或许李治提防房家,怕房家被权势迷了眼睛,怂恿两位亲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又或许,李治单纯希望通过李显和赵观音的联姻,让武皇后和皇室公主们成为姻亲,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不止李显和赵观音这一对,李治积极撮合李令月和薛绍,除了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外,应该也有这个考量在里头。   裴英娘不知不觉想得出神,她既不是李唐皇室中人,也和武皇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李治将来会怎么安排她的婚事呢?   但愿她不是第二个文成公主。   “哐当”一声,突兀的脆响声把她从沉思中唤回神。   李显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围着房瑶光发痴,赵观音颜面大失,气恼至极,把酒杯掷在案几上,拂袖离去。   旁边几名盛装女郎面面相觑,连忙跟过去解劝。   常乐大长公主眼神阴鸷,恶狠狠地盯着房瑶光,冷笑道:“我当是谁在故弄玄虚,原来是房家大娘子!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做男儿打扮?还混在一群没有婚娶的少年中间,成何体统!”   房瑶光瞥她一眼,脸上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昔日天下大乱,平阳大长公主以女子之身,率兵东征西讨,多次大败敌军,屡立军功,巾帼不让须眉。耀光不才,比不得平阳大长公主文才武略,只会一些雕虫小技,在圣人面前献丑了。”   平阳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胆略过人,曾经亲身参与过几场战事,辅佐李渊和李世民争天下。   她逝世时,李渊和李世民悲痛难抑,下令以军礼安葬她。不想竟然遭到朝臣的极力反对,礼官说自古以来,没有妇人以军中鼓乐下葬,公主也不能例外。   李渊怒斥上书谏言的礼官:公主曾举兵起义,亲上战场,有克敌之功,为什么不能以军礼下葬?   朝臣无话可说,不敢多言。   平阳大长公主是唐朝第一位死后有谥号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位死后有前后部羽葆送行,按军礼下葬的公主。   按辈分,平阳大长公主和常乐大长公主都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属平辈姐妹。但两人为大唐建立的功勋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主动为父募兵、攻城掠地的义军首领,一个是在父兄庇佑下享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房瑶光抬出平阳大长公主来,饶是娇蛮霸道如常乐大长公主,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轻嗤一声,暗中饮恨。   武皇后等着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才微笑道:“你不必自谦,我看这场中的儿郎们,多不及你。”   李显目光呆滞,附和道:“不错!一娘是最厉害的!”   常乐大长公主脸色铁青。   这时只听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响起,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儿郑六娘扑进祖母怀里,“大母,我嫁不了‘房小郎’,认个房姐姐也不错。”   李令月噗嗤一声笑了,悄悄和裴英娘说:“六娘素来眼光高,挑来挑去,整座京兆府快被她翻遍了,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今天瞧中一个,没想到是房一娘,哈哈,合该她有今天!”   裴英娘看李令月笑得幸灾乐祸,心中笃定:郑六娘肯定打过薛绍的主意!   千金大长公主早就看出武皇后赞赏房瑶光,想帮她说几句好话,听孙女儿开口,便顺着她的话,笑眯眯道:“那也要看房小娘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妹妹。”   郑六娘起身离席,挽住房瑶光的胳膊,软语撒娇:“我不管,房姐姐方才喝了我斟的酒,就当是认下我了。”   殿中众人看她娇憨,抿嘴轻笑。   一派祥和中,房瑶光轻轻挣开郑六娘的手,面无表情着说:“家中阿翁尚且要唤令慈一声姑母,我和你隔着辈分,不敢僭越。”   李令月嘴里含着一块粉糍糕,闻言撑不住怪笑一声,差点被呛着。   昭善连忙奉上牛酪浆。   李令月喝几口酪浆,把粉糍糕咽下肚,“小十七,我和你说个好玩的。听说房一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笑过,对谁都冷冷淡淡,一年到头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韦沉香她们背后管房一娘叫‘冰一娘’。”   裴英娘笑着摇头。   房瑶光确实够冷淡的,千金大长公主和郑六娘主动为她解围,她就算不领情,当着外人的面,也该拒绝得迂回些,这么果断地落郑六娘的面子,不得不说有些孤僻过头了。   郑六娘倒是好脾气,见房瑶光不答应,惋惜道:“俏郎君没捞着,会打球的姐姐也没捞着,回去阿翁问起,我怎么答他呀!”   众人笑得更欢,连武皇后也笑着安慰她:“六娘莫要烦恼,京兆府的好儿郎多的是,你随便挑,挑中哪一个,我为你做主。”   郑六娘欢喜道:“真的?”   千金大长公主立即直起身,谄笑道:“多谢皇后美意,有皇后为她掌眼,我这个当大母的,可以放心啦,六娘好福气。”   裴英娘悄悄替郑六娘捏把汗:武皇后手段粗暴,绝不会考虑六娘看上的郎君是否婚配,到时候万一六娘看上一个有妇之夫,敕旨一下,对方不娶也得娶,怕是有的闹腾啊!   正自腹诽,忽然听见李治小声问她:“房小娘相貌如何?”   裴英娘低声说:“长眉毛,鹅蛋脸,生得很俊秀呢。”   李治目露疑色,“喔?那怎么没人认出她是个女郎?我还当她女生男相——你知道的,显儿的眼光,总有点与众不同。”   要不是看李治他说得认真,脸上一副严肃思考的模样,裴英娘还以为他在和自己说玩笑话。   她朝羊仙姿眨眼睛,羊仙姿心领神会,示意房瑶光走到帝后二人面前。   等房瑶光走近了,李治不动声色打量她几眼,又看看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李显,叹息一声。   少顷,房瑶光带着帝后二人的赏赐退下,武皇后朝羊仙姿道:“留下房小娘,我要见她。”   羊仙姿应喏。   未时帝后摆驾回宫,刚回到含凉殿,李治就病倒了。   武皇后立即叫人去请尚药局奉御。   两名尚药局奉御先后从寝殿出来,神情沉重。躲在屏风后面讨论半天,向武皇后提议,汤药已经对李治的眼疾失去所有效用,也许只能大胆尝试针灸术。   太子李弘头一个反对:“针灸术之说荒诞无稽,不能妄用。”   在场的门下省侍中和中书省的中书令不敢轻易表达意见,等着武皇后发话。   武皇后掀开软帘一角,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治,眉间带了几分忧愁,但不像太子李弘那样慌乱,慢条斯理道:“有几成把握?”   尚药局奉御对视一眼,“不敢欺瞒殿下,只有五成。”   李弘皱眉道:“听寺中的高僧说,婆罗门神药能治愈顽疾,不如向高僧求药?”   尚药局奉御面面相觑,不敢答这话——先帝太宗,就是因为吃婆罗门药而暴亡的。武皇后和李治目睹太宗气绝身亡的场面,从不服用任何婆罗门丸药,尚药局也不敢进献婆罗门神药。   武皇后忌讳丹药,倒是真的想过找到那位传说能医治百病的婆罗门神医,请他为李治诊脉,可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不等武皇后说什么,侍中和中书令先委婉劝阻太子:“婆罗门药乃虎狼之药,陛下秉性柔弱,怕是禁不住。”   如果是武皇后反对,李弘肯定会辩驳几句,坚持去佛寺求药,但见提出反对意见的是两位宰相,他便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李治是天子,他的身体状况影响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尚药局奉御不敢随便更改诊治方案,最后还是决定让尚药局暂时按着老药方熬药。   李治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在病榻上一连休息了五六天,病情仍然没有起色。   原先他还兴致勃勃,打算参加今年的春狩,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最后自然未能如愿。   围猎那天,长安城的贵族儿郎们身着猎装,肩负弓箭,骑着高头大马,赶着猎狗、猞猁狲,浩浩荡荡奔向山林。   辰时一刻,武皇后带着李令月在殿门口乘坐卷棚车。   春狩不止是郎君们的盛会,城中女郎们也积极参加,不能打猎,至少可以骑马在林间走走逛逛,欣赏杏花微雨的明媚春光——骑马是世家女郎们必须学会的本领之一,如果连马都不会骑,还可以乘车。   儿郎们争强好胜,为争得更多的猎物而摩拳擦掌,女眷们则完全当是去郊游,披上轻薄的纱罗衫,系上最艳丽的石榴裙,结伴踏马陌上,届时等各家郎君打猎归来,正好一起宴饮庆祝。   武皇后和李令月要去西内苑参加宴会。   太子李弘领着一众儿郎行猎山间,那么太子妃裴氏自然是女眷之中的领头之人。   武皇后不能容忍有人夺走她的权柄,说是去西苑散心,其实是想打压太子妃。   裴英娘不会骑马。没有跟去凑热闹,送别依依不舍的李令月后,留在含凉殿陪伴李治。   用午膳时,宦者把食案挪到榻前,劝李治多用些汤粥。   春天的豆叶汤清淡鲜美,浓香扑鼻,李治略微用了几勺,实在吃不下,摆摆手,“搁着罢。”   裴英娘吃的是樱桃毕罗和饧麦粥。   毕罗松软可口,薄如轻纱的面皮底下,透出一抹朦胧的殷红,柔软的面皮配上紫红的樱桃果,再淋上乳酪,酸甜可口。   李治看她吃得两颊鼓鼓的,也跟着馋,“把汤撤下去吧,小十七吃的是什么?”   宦者立刻把李治的食案撤走,送上一张新的食案,上面摆的吃食,和裴英娘正在吃的一模一样。   李治吃了三枚樱桃毕罗,一碗饧麦粥。   宦者悄悄松口气,叮嘱尚食局送膳的宫人:“下次别那么麻烦了,大家吃什么,也给永安公主送什么,要一模一样的!”   反正不管是谁,只要和永安公主一起吃饭,绝对会被永安公主馋得口水直流。   所以圣人吃不进饭食时,一定要把永安公主摁在食案前,让她当着圣人的面吃东西,圣人绝对会胃口大开!   宫人连声答应。   午后晴空万里,白墙青瓦在日光笼罩中静静矗立,太液池水波潋滟,池中心已经冒出一两支蜷缩成角的荷叶,凉风送爽,空气中蕴着花草果木的清香。   裴英娘看侧殿的一株杏花开得正好,让宫人把坐褥抬到廊檐下,铺设簟席香几,燃上香炉,卷起竹帘,和李治一起坐在廊下赏花。   春日中万物复苏、草木繁盛,连开的花也比其他季节的多几分灿烂生机,一树繁花,颜色不尽相同,刚探出头的花苞颜色最浓艳,开得越好的杏花,颜色越淡,深红、浅红、粉红、浅白层层晕染,像朝霞映雪,清丽娇媚。   盘式鎏金博山薰炉里点的是裴英娘调的四叶饼子香,香味清芬优雅。   李治斜倚着锦缎隐囊,闻着淡淡的香气,听着花朵萎落在地的簌簌声响,眼皮越来越沉,合眼入睡。   裴英娘命人取来一条花团锦簇的织金薄毯,轻轻盖在李治身上。   看他睡得安详,轻轻舒口气。   她坐着赏了会儿花,枯坐无聊,怕玩双陆、打步球会吵醒李治,干脆让忍冬回东阁取来她的笔墨文具,坐在树下习字。   凉风习习,时不时卷下一簇簇浅粉色花瓣。   她一开始还伸手挥开掉在书案上的杏花,后来越写越认真,放任花朵在书案角落摞成一堆,也没空去管。   等李治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足足写了一个时辰的字。   李治一觉醒来,觉得浑身舒泰,笑着探身看她笔下写的是什么,“怎么在抄佛经?”   裴英娘有点不好意思,“我听阿姊说临川长公主曾经抄写九十九卷佛经,想效仿她,每天抄写一段佛经,为阿父祈福。”   人和人的缘法说来也奇怪,她和生父裴拾遗情分浅薄,倒是李治让她感受到什么是父亲的慈爱。不管李治把她当成谁的替身,她还是满怀感激。   李治默然良久,看一眼旁边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小楷的卷册,不禁动容,摸伸手摸她的发顶,叹息一声。   裴英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阿父,房娘子不喜欢七王兄,就算七王兄不娶赵二娘,房娘子也不会嫁给他。”   李治神色震动,看着裴英娘的眼睛,目光里带了几分审视,不复刚才的温柔慈和。   裴英娘面不改色,继续道,“阿父不必觉得愧对于七王兄,房娘子那样的女郎,受不了一丝拘束。我敢说,如果阿父改变主意,让七王兄娶房娘子当正妃,敕旨还没发出去,房娘子肯定已经出家当道士了!”   房瑶光不愿嫁人,又拿李显没办法,干脆另辟蹊径,找武皇后当靠山。   就在前天,武皇后已经任命她为宫廷女官,每天出入都把她带在身边。   今天围猎,房瑶光也去了。听李令月说,房瑶光养了一只新罗国进贡的苍鹰,是捕猎的好手。   房瑶光和她的从姐房氏不一样,她无拘无束,淡漠孤僻。即使没有李治阻挠,李显也不能抱得美人归。   李治看得出来,裴英娘说这些话,完全发自她的内心,不是其他宫人教会的讨好手段。   她只想开解他。   李治收起心防,拍拍裴英娘圆圆的脸颊,难为她小小年纪,能看懂他的心事,还像模像样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知道不能和真心爱慕的人双宿双栖的那种落寞痛苦,不希望李显也在痛苦中煎熬。但他不得不在房一娘和赵二娘中做出选择,房一娘千好万好,偏偏已经有个做亲王正妃的从姐。赵二娘性子骄纵,可她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女儿。   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的隔膜太深了,深到无法调和。尤其是以常乐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和皇后势同水火,矛盾尖锐。   李治隐隐感觉到,一旦自己哪天撒手走了,皇后和李氏宗族之间一定会爆发冲突。   要么是李氏宗族联合起来架空太子李弘,把皇后赶下台。   要么是皇后大开杀戒,除掉所有反对她的宗族长辈。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治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他只能不断和稀泥,尽量软化双方的矛盾。   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   联姻是化解仇恨的最佳捷径,李显胸无大志,赵二娘爱慕虚荣,两人是最好的人选。   然而李治没有料到,整天吊儿郎当的李显,竟然会喜欢上房一娘。   李治这几天确实有些犹豫,考虑要不要收回赐婚的旨意,让李显得偿所愿。   不过小十七说得也对,房一娘宁愿抛弃贵女身份,一辈子当个劳劳碌碌的女官,也不肯嫁给李显,他收回成命,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李治看一眼神情严肃、摆出一副想和他长谈姿态的小十七,忍俊不禁,“你这性子,倒是更像兕子,她总是爱操心。”   兕子性情内敛,聪慧通达,和他一起长大,感情亲厚。每天他踏着钟声去大殿站班时,兕子总会把他送到宫门口。   直到那年她病得下不了床榻,还记得让宫人代她为送他送行。   李治想起往事,眉眼间不知不觉染上几分寂寞惆怅。   他的同胞姐妹们都走得太早了,同胞兄弟们也因为争权夺位折戟沉沙。   他不希望李弘、李贤、李显、李旦和李令月重复上一代走过的老路,他们应该平安一世,安心享受富贵荣华。   裴英娘捧起一盏半夏按着她的吩咐煎好的清茶,送到李治跟前,茶香从杯口细缝间逸出,暗香浮动,“阿父,你还说我像姑母,我看您才是最爱操心的那一个。”   李治被她逗笑了,接过茶盅,浅啜一口,茶水清冽,舌尖有一抹淡淡的苦涩,继而是若有若无的甘香,滋味独特。   他打趣道:“你倒是节省,这么一杯白水打发朕。”   裴英娘偷偷翻个白眼,这杯白水,可是我花了几块金锭才鼓捣出来的!   父女俩一个靠着凭几,一个倚着隐囊,动作都很随意,丝毫没有仪态可言,对坐檐下,静静饮茶。   微风拂过,杏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李旦从杏树下经过,浅白杏花映衬之下,他身上穿的丹朱圆领袍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裴英娘下意识直起身,正襟危坐,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阿兄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看她坐得端正,点点头,先向李治解释:“阿娘惦记着阿父,让我给阿父和小十七送些野味、果点来。”   看裴英娘伸长脖子,一脸好奇之色,又加了一句,“儿子怕腥气冲撞阿父,已经让人把猎物送去尚食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说起来惭愧,这篇文其实很多都不符合历史,年纪、人物关系什么的都改了好多,不会按着历史剧情走,一切为温馨和甜努力,绝对的HE哈~ 第23章   裴英娘知道李旦是空着肚子回来的, 忙让人去尚食局传膳。   半夏在杏树下煎茶, 小火炉上架着一只浅口铜锅,滚沸的茶汤泛着晶莹的青绿色。   李旦一撩袍子,直接盘腿坐在裴英娘的书案前, 翻看摊开的卷册, “不必麻烦, 就着茶汤煮碗馎饦好了。”   裴英娘笑了笑,“我的茶可不能煮馎饦吃。”   让半夏撤去茶水,另换上一口宫里常用的圆形鎏金釜。   宫婢送上团茶饼。   半夏先把茶饼放在火上烤一会儿, 等釜中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时, 撒一把细盐。一手拿茶筛,一手拿银匙,小心翼翼筛出茶末。釜中发出一串咕嘟咕嘟响,水再次沸腾,这时投入茶末,然后依次加葱、姜、橘皮、杏仁。   等茶汤滚沸, 半夏把尚食局主膳送来的羊肉、栗米和馎饦倒进釜中熬煮。   不一会儿, 一锅茶汤煮馎饦做好了。   裴英娘看着鎏金釜里闪闪发亮的油花,心想,这哪里是煮茶,分明是煮火锅。   尚食局不敢真的只用一碗简单的馎饦打发李旦,另外预备了几样小菜:一盘蒸崧,一盘醋芹,一盘凉拌菠薐菜和一只烤斑鸠。   斑鸠是李旦刚从内苑带回来的猎物。   李旦吃馎饦的时候, 李治命人取出棋盘,和裴英娘一起掷骰子玩博戏。   博戏玩起来有些复杂,总的来说,就是双方轮流扔骰子,按着掷出来的大小决定棋子前进的步数,最后看谁的棋子先到达终点。   博戏早在商周时期就有了,赌博中的“博”字,便来自于博戏。   李治从小饱读诗书,玩博戏也讲究风雅,把象牙棋子一一排开,笑着说,输了的必须以杏花为题,作一首杏花诗。   裴英娘暗暗叫苦,作诗?算了吧,背诗她都比不上一肚子墨水文章的李治,更何况作诗。   比起作诗,她更愿意写一篇八百字的赏花作文。   李旦看她眉头紧皱,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在她身后轻声说:“你扔骰子吧,我替你领罚。”   裴英娘顿觉压力骤轻,感激地看李旦一眼,有个满腹经纶的阿兄当帮手,真好啊!   结果李旦的才学并没有派上用场,裴英娘的运气很好,次次都投了个好数字,很快把李治的棋子杀得片甲不留。   一盘如此就算了,两盘只能说凑巧,三盘还可以用运气来解释。   但盘盘都是如此,就怪了。   李治玩一把输一把,被怄笑了,把骰子举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小十七是神仙托生的不成?次次都能投中。”   裴英娘眉眼弯弯,谦虚道:“是阿父故意让着我。”   最后,李治一盘没赢,足足欠下二十首杏花诗。   他让人撤走棋盘,和裴英娘打商量,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换?   裴英娘当然愿意,“一首诗一块金锭,阿父不许赖账。”   李治一口答应,揉揉她的脑袋,“原来我们小十七是个小财迷。”   裴英娘得了二十块金锭,心里得意,转过头去找李旦献宝:“阿兄,多谢你仗义相助,金锭分你一半好了!”   李旦欲言又止,大概是不想当着李治的面训斥她,顿了半天,才把训诫的话吞回去,无奈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罢。”   天黑前,武皇后、李令月和李显返回宫中。   李令月让人抬着几位兄长猎得的野物,兴冲冲跑进含凉殿。   槅窗下已经燃起灯烛,她从一架架树形铜烛台旁边跑过,夹缬曳地长裙在烛光中熠熠生辉,像一条潺潺流动的银河。袍袖飞扬间卷起一阵轻风,烛火轻轻摇曳,投在粉壁上的影子也跟着悄悄移动。   李令月趴在坐褥旁,仔细观察李治的脸色,两手一拍,笑嘻嘻道:“阿父看着比昨天好多了。”   李治也跟着她一起笑,眉眼温和,“今天围猎,谁拔得头筹?”   “还是执失大郎。”李令月倚着李治坐下,啧啧道,“他猎到一只吊睛大老虎!我远远看了一眼,那只老虎可凶猛了,五个壮奴都抬不动!”   说到这里,她一把抓住陪坐在一旁的裴英娘,“小十七,可惜你今天没去,房娘子也捕到不少猎物呢。”   她回头看一眼李治,压低声音,“赵观音不服气,也想猎只野兔,才跨上马,就被一只绿眼睛的猞猁狲给吓哭了,还是房娘子帮她把猞猁狲驱走的。”   裴英娘一摊手,不是很在意,反正猎物最后通通都要送去膳房,她只关心那些猎物做成菜肴好不好吃,不在乎是怎么猎到的。   李令月却因为把她留在宫里而心怀愧疚,“小十七,明天我让人给你挑一匹好马,等你学会骑马了,下次咱们也去林子试试身手。”   裴英娘虚应一声,心里暗暗道,骑马可以学,但是打猎就算了,她连弓都拉不开。   等姐妹俩说笑着离去,李治脸上的笑容迅疾淡去,吩咐宦者把执失云渐传进殿。   执失云渐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头巾松散,鬓发凌乱,雅青色翻领长袍上有撕裂的痕迹,深邃的双瞳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进殿后,他解下腰间的佩刀,站在影影幢幢的烛台下,一言不发,像一座敦实的铁塔。   李治皱眉道:“大郎,禁苑里怎么会有猛兽?”   王孙公子们去围猎,动辄几百号人,不可能说出发就出发,通常早在一个月前就定下出行的日子。   然后底下伺候的人会提前五六天围起猎场做准备,把野兔、野鸡、山羊、野鹿这样比较温顺的动物驱赶到一块,方便主子们行猎。   同时,为防不测,看守禁苑的人会找老猎手清理山林的大型猛兽,像老虎、野豹,甚至山猪、蟒蛇之类的动物,绝不会出现在围猎的山林里。   执失云渐道:“今天诸位公子嫌不尽兴,比往年跑得远了些。”   撂下一句话后,不再多说什么。   李治深知执失云渐的性格,听他如此解释,料想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心下稍安,但还是捏捏眉心,问一声:“有没有伤到人?”   执失云渐硬邦邦道:“臣听到虎啸声之后,立刻赶过去杀了那只畜生,没让它害人。”   李治点点头,“今晚你不必当值,回去歇着吧。”   执失云渐告退。   李治沉默片刻,招手把站在墙角的宦者叫到跟前,“传太子来见朕。”   宦者有些为难,“大家,宫门已经关了,东宫和蓬莱宫离得不近,等宫人过去传话,太子只怕已经睡下了。”   李治看一眼窗下昏黄的烛火,叹口气,“罢了。”   围猎中突然出现野兽,绝对不是意外。   要么有人暗藏不轨之心,想谋害太子和诸位亲王。   要么,就是太子太过懦弱,不能把控全局,管束不了那帮桀骜不驯的公侯世家之子。   今天围场发生的意外,显然是因为后者。   李弘在朝中的风评不错,但他想做一个帝国的接班人,还远远不够。   一个仁孝纯善的太子,固然人人称颂,但真到处理朝政的时候,天子必须有雷霆手段,才能震慑朝野。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帝王是靠善良的品德去感化驾驭群臣的。   李治记得当年自己被册封为太子后,阿父每次和朝臣商谈军机要务时,都会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多学、多练、多思。   他谨记舅舅的嘱咐,表现得仁慈而谦恭,博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声。   那时候,阿父常常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既失望,又欣慰的复杂神情。   李治当时不懂阿父的想法,以为阿父只是单纯不满意自己。   如今太子李弘一天天长大,他才能体会到阿父当时的心境。   李弘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可惜不是个好的继承人。   李治苦笑一声,说起来,他这个做父亲的,当年也没有达到太宗的期望。   太宗知道他的斤两,为了替他扫清障碍,让他的皇位坐得更稳,不惜狠心打压旧日功臣,还拖着残病之躯,几度北征高句丽。   阿父把能做到的都做到了,但他没有想到,他最为信任的几位辅政大臣也有野心。舅父长孙无忌在没了桎梏之后,断然独霸朝纲,再没了以往的勤谨恭顺。   现在的李弘就和当年的他一样,东宫属臣,有哪个是真正能予以器重的?   他原本属意由精明果敢的皇后辅佐太子,母子同心,总比把太子交给外人强。   然而皇后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皇后了。   烛火的灯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李治独坐殿中,心事沉沉。直到月没参横时分,才在宦者的劝告声中囫囵睡下。   李令月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让昭善牵来一匹蜀地进贡的果骝马,催促裴英娘学骑马。   果骝马身材矮小,只有三尺高,毛色油亮,性情温和。   裴英娘围着果骝马稀罕了好一阵儿,爱得不行,想了想,还是让马奴把马牵走,“后天就是樱桃宴了,等忙完那边,我再开始学。”   李令月早把樱桃宴上和赵观音抢风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听裴英娘说起,才想起来,哈哈大笑几声,捧起裴英娘的脸,一通揉搓:“小十七,你真打算帮我搜罗宝贝呀?”   裴英娘挥开李令月的爪子,“言出必行,说到就要做到。阿姊后天等着看我为你准备的惊喜罢!”   李令月满口答应,“好,我就等着小十七让我大开眼界啦。”   心里却不以为意,小十七这么小,能找到什么好宝贝?不过她辛苦这么久,费心为自己忙活,到时候就算她拿出来的东西是块平平无奇的石头,自己也要表现得开心点,免得小十七失望。   春天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婀娜妩媚。   李令月听裴英娘说花朵可以用来做成点茶的干花,泡茶时不仅香气不散,还能重新变回盛放的模样,来了兴致,让宫婢把各种含苞待放的花朵摘下来,预备做干花。   姐妹两个一边摘花,一边说笑,玩得正高兴,这时昭善走过来道:“公主,圣人唤您过去。”   李令月头也不抬道:“唤我过去做什么?”   昭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淮南大长公主在含凉殿。”   李令月哎呀一声,皱起脸,有气无力道:“我当初真不该拜姑祖母为师!”   丢下装花朵的小篓子,不情不愿站起身,拖拉了一阵,终究还是被昭善劝走了。   忍冬等李令月走远,低声和疑惑不解的裴英娘说:“淮南大长公主是太平公主的蒙师,只要大长公主进宫,就会把太平公主叫过去,考校她的琵琶技艺。太平公主烦得不得了,好几次想装病混过去,都被大长公主识破了。”   裴英娘忍不住笑了,李令月肖似武皇后,体态丰满,脸色红润,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别说只是装病,她真生病的时候,也神采飞扬,生龙活虎。   李令月一去不回。   裴英娘听宫人说,李治留下淮南大长公主在含凉殿用膳,李令月在一旁作陪。大长公主说李令月的技艺退步了,午后要亲自教授她几种抹弦的新指法。   裴英娘可以想象到李令月垂头丧气的模样,摇头失笑。指挥半夏和忍冬把收来的花苞全部装进坛子里。   坛子底部铺有一层研碎的石灰,能祛除花朵的湿气,封好坛子,等上一段时间,点茶的干花就做好了。   殿中省的女官过来传话,看裴英娘在忙,笑着道:“贵主,清辉楼打扫好了。”   裴英娘没去过清辉楼,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景。给李令月准备的宝贝前几天已经做好了,工巧奴们暂时安置在安平观,清辉楼对她来说其实没有用处。   她想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李旦为什么让李治把清辉楼划给她使用,后来干脆不想了,反正不要白不要。   而且她之前曾想过,等将来出宫以后,可以在公主府里养点特别的花花草草。现在有清辉楼,或许可以把计划提前。   忍冬认识路,领着裴英娘去清辉楼。   路上碰到盘查的金吾卫,裴英娘把李治给她的一张贴金银制牌子拿出来,金吾卫们立刻让开道路。   一路畅通无阻,绕着太液池走了一大圈,远远地看到一座小巧别致的宫殿,朱门绮户,白墙高阶。   裴英娘直接越过空阔轩朗的大殿,踏上高高的石阶,拾阶而上,爬到高台顶端的小亭子里。站在小亭中,整座清辉楼的构造一览无余。   女官殷勤道:“贵主若想要添置什么,只管吩咐。”   “把园子里的花都拔了。”裴英娘站在栏杆边,俯视着流水环绕的庭院,“那几株梅树也移栽到别的地方去。”   女官一脸茫然,“贵主想在庭中修建假山吗?”   裴英娘摇摇头,“不必多问,照我说的去做。”   女官有些不服气,心道:果然是骄纵任性的金枝玉叶,仗着圣人宠爱她,就胡作非为。   心里不满,脸上便带出几分轻视来。   裴英娘没理会女官,发话的是她,干活的宫婢奴仆,女官不过是传话的人,如果女官敢阳奉阴违,换一个就好了。   忍冬在清辉楼后殿的小院子里看到一棵绿李树,李花已经开败了,细长的尖叶下藏着一颗颗豆大的青色果实。   忍冬笑着说:“等绿李成熟,可以摘来泡酒。”   裴英娘觉得有点好笑,唐朝忌讳吃鲤鱼,因为鲤鱼的“鲤”和“李”字同音。当然一般老百姓不可能真的因为鲤鱼的名字就不吃它,随便换个代称别名,照吃不误。   奇怪的是,绿李的“李”和李姓的“李”字是同一个字,却不用忌讳。   逛过清辉楼,几人按原路返回。   蓬莱宫北面是禁军驻守的地方,守卫森严,廊檐重重,寂静清幽。   周围越安静,从东面传过来的哭声就越突兀。   裴英娘侧耳细听片刻,感觉哭声离自己越来越近,想了想,没继续往前走,带着忍冬躲到几丛茂盛的紫薇花树背后。   两个神色仓惶的宫人从东边拐角的甬道跑出来。   一人声音发抖,哭着道:“怎么办?要不要去禀报姑姑……”   另一人捂住宫婢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你不想活命了?他可是天后的亲侄子!”   两人惊恐万分,不敢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宫墙背后。   女官和忍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裴英娘蹙眉,她不想惹是生非,可身为一个女子,她无法对另一个可能正在受到伤害的同性见死不救。   武皇后的侄子,是武承嗣,还是武三思?   无论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找李旦求助?   不,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莽撞害得李旦和武氏兄弟结仇。   哭叫声越来越激烈,裴英娘不敢再耽搁下去,抽出藏在袖子里的银牌,吩咐忍冬:“去含凉殿找执失大郎。”   执失云渐人高马大,武艺高强,又是千牛备身,应该能顺利把武家兄弟吓退。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回复一下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   绝对的1vs1,蛋蛋不会纳妃,咱都把人物年龄改了,早就和历史不一样了,肯定不会让他娶侍妾的啦~\\(≧▽≦)/~   一娘这个称呼史上真的有,大娘是比较普遍的叫法,因为我叫不出口/(ㄒoㄒ)/~~,就用了一娘,看大家都不适应,后面会改掉的。   女郎、娘子是比较尊重,比较郑重的称呼,平常一点就是“小娘子”,所以女郎和小娘子会混着用。   然后上上一章忘了说,寒门学子这个阶级和现在说的寒门不一样,武皇后她也是寒门出身啊,历史上的寒门,只是和世家门阀对比出来的,人家出身还是不错的,真正的平头老百姓,连认字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以后再也不相信什么古人很含蓄之类的说法了,大家要是看到李世民写给李泰和李治的家信,绝对会大吃一惊的,那叫个肉麻。感觉李世民把李治当成个姑娘一样娇养,都封他当太子了还不让儿子搬出宫哈哈O(∩_∩)O 第24章   执失云渐很快赶到夹墙下, 裴英娘还没来得及向他解释缘由, 他已经听到院墙后夹杂着低泣的呼救声。   他神情一凛,剑眉冷竖,“刷啦”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径直闯进有几名宦者守卫的偏院。   俄而只听里头惨叫连连, 武三思的叫骂声越过墙头, 传得很远:“竖子敢尔!我乃堂堂尚书奉御,天后内侄……”   几声沉重的闷响过后,武三思的怒骂声陡然一停, 继而是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忍冬神色惴惴, “贵主还是回避的好。”   女官也脸色苍白,强撑着道:“请贵主移驾。”   裴英娘前脚刚走,武三思披头散发,提溜着松垮垮的腰带,从院墙后面狼狈窜出来,一边骂骂咧咧, 一边哎哟嚷疼, 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一溜烟跑远,连鞋袜跑丢了,都来不及回身捡。   几个穿窄袖袍、戴纱帽的宦者跟在他身后,四散奔逃。   等武三思一行人全部跑远了,周围的宫婢才敢探头探脑,蹑手蹑脚进院查看里头的状况。   裴英娘站在附近的一间小亭子里, 看到宫婢们抬着一个面色惨白、泪流不止的年轻宫人出来。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救下来的竟然是她和李令月的先生——女史上官璎珞!   上官璎珞侥幸保住贞洁,仍然心有余悸,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放,指甲深深陷进衣料里,连皮肤都抓出几道血痕。   宫婢想把她的手拉开,刚伸出手,上官璎珞呜咽一声,浑身发抖。   宫婢们兔死狐悲,眼圈微红,争相为她盖上干净的衣裳,把她带下去安置。   执失云渐最后走出来,脸上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唯有灰褐色的眸子里泛着冰冷的寒光。   裴英娘走上前,仰头看着他,想向他道谢。   执失云渐不等她开口,从衣襟里摸出忍冬刚才给他的银牌,往她跟前一递。   裴英娘接过银牌。   执失云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皂靴踩在青砖地上,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阁间回荡盘旋。   裴英娘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挠挠脑袋,有点头疼。   她不想坑李旦,但她小胳膊小腿的,真不是武三思的对手,忙乱之中,把无辜的执失云渐给坑了。   执失云渐是李治最信任的千牛备身,将来一定会执掌兵权,又是执失思力的后人,自然是不怕武三思的。可等武皇后夺权后,情势就不一样了,届时武三思水涨船高,四处构害忠于李唐宗室的大臣,武皇后为了清除异己,对他还是很器重的。   武三思心胸狭隘,万一到时候他想报复执失云渐,她该怎么办?   毕竟执失云渐是被她喊过来的。   就当是欠下一份人情债吧。   人情债必须早点了结,拖得越久,将来可能一辈子还不清。   裴英娘拍拍手,拿定主意,“去含凉殿。”   忍冬猜出裴英娘想做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贵主,何必节外生枝,反正人已经救下来了……”   裴英娘摇摇头,打断她的话,“趁现在武奉御还没逃出宫,早点把他的罪名定下来,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然等他明天缓过来,反咬执失校尉一口,我会良心不安的。”   忍冬不敢再多说什么,别看永安公主小小年纪,其实主意大着呢,行事待人,自有章法。她是身份低贱的宫婢,只能劝谏,不能替公主拿主意。   方才对裴英娘有诸多不满的女官神色震动,盯着裴英娘看了许久,脸上现出几分愧色。   裴英娘走到含凉殿的时候,淮南大长公主和李令月已经回偏殿去了。   先一步回到含凉殿的执失云渐看到裴英娘,眉头皱了一下。   李治方才和大长公主李澄霞说了很多家常话,有点疲累,摘下幞头,靠着隐囊假寐,宫人跪坐在一旁,为他捶腿。   看到裴英娘进殿,李治笑了一下,“小十七是不是来寻你阿姊的?她已经回去了。”   裴英娘行到李治身前,郑重行了个稽首礼,抬起头,眼泪刷刷往下掉,“阿父,英娘害怕。”   李治脸色一变,挥退宫人,“小十七,到我近前来,谁欺负你了?”   裴英娘扑进李治怀里,小声饮泣:“英娘不敢说。”   李治看她哭得可怜,心中恼怒,小十七从来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恬淡模样,和谁都能融洽相处,何人如此大胆,把她吓成这样?   他抬起头,冷冷逼视随行的忍冬和女官,“你们是怎么照顾永安公主的?”   李治性情温和,少有动怒的时候,两人吓得冷汗涔涔,仓惶下拜,“奴等失责,求陛下恕罪。”   裴英娘原本只是假哭,但真的哭起来了,发现好像收不住,干脆放任自己趴在李治怀里,把眼泪全部糊到他身上穿的青织金麒麟锦袍上,把他的衣襟蹭得皱巴巴的。   李治感觉到怀里的小十七在瑟瑟发抖,目光一寒,愈加恼怒,扬声叫执失云渐,“执失!”   脚步声由远及近,执失云渐走进内殿,腰间挎着的弯刀刀鞘撞在腰带上,叮当作响。   李治一边轻拍裴英娘的脑袋,一边柔声安抚她,见执失云渐听召,抬头看着他,冷声道:“速去查清,是什么人冲撞了十七娘。”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站在原地没动。   李治以为他听不懂自己的命令,想了想,侧头问还跪在地上的忍冬和女官,“永安公主是从哪里过来的?”   忍冬瞥一眼执失云渐,颤抖着道:“回陛下,刚才多亏执失校尉出手相助,公主才能安然无恙。”   执失云渐一声不吭。   李治搂着裴英娘,狐疑道:“执失,你刚才交班,碰到十七娘了?”   执失云渐点点头。   李治不想在这时候指责他,耐心道:“谁冲撞她了?”   执失云渐看一眼在李治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裴英娘,明白永安公主在做什么:她想让李治彻底厌恶武三思,同时把武三思的仇恨揽到她自己身上。   他顿了一下,老实道:“一刻钟前,永安公主的使女向我求救,我赶到清辉楼附近,看见武奉御意欲向宫婢施暴,出手把他赶走了。”   李治听到“施暴”两个字,脸色一变,眼底怒意翻涌。   他把裴英娘抱进内殿休息,留下忍冬和女官在一旁看守。   随即走到正堂,问执失云渐,“你说的武奉御,是武三思,还是武承嗣?”   执失云渐回想了一下,“应当是武三思。”   李治冷笑,“很好,带上几个金吾卫,速去捉拿武三思,天黑之前,务必把他带到朕面前来!”   执失云渐应喏,握紧腰间佩刀,转身离开。   李治深吸一口气,紧握着几案边缘,眼底黑沉。   一个武敏之,把令月吓得夜不能寐,如今,又来了一个武三思。   为了让皇后和太子将来能有更多可以依傍的助力,他愿意给武家人一个机会,哪怕朝中大臣反对,依然默许皇后把武家人安插进秘书省,让毫无建树的他们担任朝中要职。   可武家人一次次践踏他的宽容,实在可恶!   裴英娘一开始只是假哭,眼泪是硬挤出来的。不知怎么,被李治软语哄的时候,忽然想起狠心的阿耶裴拾遗和从来没见过面的阿娘褚氏,不由悲从中来,变成真哭,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李治已经下令把武三思押进大牢去了。   裴英娘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救人真是麻烦呀。   她告诫自己,一定要记得找上官璎珞讨回报酬!   忍冬听到声音,移灯入帐:“贵主醒了。”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槅窗,夜色深沉,已是漏尽更阑时候,烛火摇晃,软帐低垂,静谧幽暗,半敞的槅窗缝隙处,依稀能看到几点寒星。   忍冬把重莲团花纹帐帘卷起,挂在鎏金铜钩上,“贵主,您在含凉殿睡着了。是八王把您抱回来的。”   裴英娘刚睡醒,脑子还是晕乎乎的,李旦,他什么时候去含凉殿的?   忍冬俯下身,柔声问她:“贵主可觉得腹中饥饿?”   裴英娘不觉得饿,不过听忍冬这么问,还是道:“我想吃鸭花汤饼。”   鸭花汤饼很快送到东阁寝殿。   裴英娘漱口洗脸毕,举起银匙子,舀起一小勺雪白的汤饼。   半夏掀帘进来,找了个借口,支走忍冬,小声道:“贵主放心,天后得知武奉御竟然敢祸乱宫闱,也很生气,连武承嗣也被金吾卫抓进含凉殿,跟着被训斥一顿。天后还亲自去内殿看视您,怕您受委屈,让羊姑姑赏了您好多宝贝。”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今晚的鸭花汤饼格外好吃,笑着道:“你倒是机灵,晓得去打听这些让我宽心。”   武皇后对两个内侄只是单纯的利用而已,他们越被孤立,武皇后反而越满意。裴英娘自信武皇后不会因为她告发武三思而报复她,不过明白是一回事,真告发武三思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   好在有李治做靠山,武皇后不会把她怎么样。   半夏噗嗤一笑,“公主谬赞——八王知道您害怕,特意嘱咐我,等您醒来的时候,立刻把这些事说给您听,奴哪里敢打听天后在想什么……”   裴英娘怔了一下。   她知道李旦面冷心热,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细心,连这点小事都想到了。   第二天去东亭上学,李令月哈欠连天,“昨天姑祖母拉着我练了一下午的指法,我的手指头都肿了。”   她不知道武三思意图欺辱上官璎珞的事,看裴英娘眼睛红红的,疑惑道:“小十七,你是不是哭了?”   裴英娘也打了个哈欠,“我这是困的。”   李令月很轻易就被糊弄过去,举着十根手指头,继续抱怨:“我又不想当琵琶国手,为什么姑祖母对我这么严厉?”   裴英娘劝她:“大长公主疼爱阿姊,才会对阿姊如此重视,阿姊莫要辜负大长公主的一片苦心。”   李令月挥挥手,“我晓得姑祖母是为我好,可她实在太严肃了。”   裴英娘笑笑不说话,心想,阿姊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淮南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能不严厉吗?   儒学士的课依旧单调乏味,李令月本来就没什么精神,听到老学士讲解文章的声音,眼皮越来越沉,啪嗒一声,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瞌睡是会传染的,裴英娘昨晚有点失觉,也想学李令月光明正大在课堂上睡觉。   老学士讲到一半时,朝她笑了一下,捋捋长须,目光慈爱。   裴英娘摇摇头,迫使自己清醒一点,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学士兢兢业业授课,她实在不好意思打瞌睡啊!   而且老学士前几天刚在李治面前夸过她呢。   裴英娘努力支起眼皮,用一种呆滞麻木的眼神,强撑到老学士离开。   等老学士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她立马丢下卷册,靠在凭几上呼呼大睡。   宫婢们看两个公主都累成这样了,不敢打扰,直到掖庭宫的女官过来,才叫醒姐妹俩。   裴英娘从睡梦中苏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看到上官璎珞抱着一捆锦绸书筒走进殿时,她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伸到一半的懒腰硬生生停下来。   上官璎珞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轻扫裴英娘一眼,朝她微微颔首。   除非武皇后的耐心耗尽,直接命人把她拖出宫去斩首,否则她绝不会服输。   裴英娘不由佩服起上官璎珞来,武三思昨天的暴行差点就成功了,她受到那样的侮辱,竟然还能坚持来授课。   这一份固执,即使有些不合时宜,也不免让人动容。   等课堂结束,李令月邀裴英娘一起回寝殿,“我下午不弹琵琶,你也别练字,明天咱们要出宫去曲江池玩一天,今天可以休息。”   裴英娘让李令月先走,“我和上官女史说几句话,一会儿就过去。”   上官璎珞知道裴英娘有话对她说,站在甬道前等她。   甬道两旁栽了一排手腕粗细的海棠花树,海棠花开得正艳,朱红的花朵,浅碧的枝叶,层层叠叠,富丽端庄。   上官璎珞穿一身宦者的装束,倚着花树,脸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也曾是个锦衣玉食、备受娇宠的小娇娘,忽然家逢大变,全家女眷被没入掖庭为奴,从此只能任人驱使。   就像簌簌飘落的海棠花,一旦离开枝头,只能随风飘荡,零落成泥。   裴英娘带着半夏走过去。   “咚”的一声,上官璎珞跪在地上,“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曾看不起裴家十七娘,觉得对方是个胆小如鼠、溜须拍马的庸俗之辈,不屑和她多说一句话。可昨天生死关头,绝望之时,却是裴家十七娘想办法把她从武三思手中救出来。   那么多宫人路过,没有人为她出头,其中甚至有她原先的家人。   她的亲姐妹,眼睁睁看她落进武三思手里,第一反应,不是救人,而是捂住自己的脸跑开,不想让她认出来。   上官璎珞那一刻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她的坚持,她的傲骨,到底是为了什么?阿耶教会她诗书,教会她琴棋,唯独没教她怎么识别人心。   在上官璎珞心如死灰,以为自己无路可逃,准备咬舌自尽时,只有年幼的裴十七为她驻足。   没有她,执失校尉不会来得那么及时。   上官璎珞想及从前对裴十七的种种怠慢之处,脸上像火烧一样,满面羞惭。   她确实高傲,但还没糊涂到好赖不分,裴十七从来没有害过她,还冒着得罪武三思的风险救下她。   救命之恩,她无以为报。   裴英娘看到上官璎珞眼里的真诚和热切,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说,至少她没有救错人。   “女史想报答我的话,不如听我一劝。”裴英娘示意半夏把上官璎珞扶起来,“女史聪慧不凡,苦学多年,才有如今的渊博学识。难道你真的甘愿一辈子在掖庭宫当女奴吗?”   上官璎珞拂去眼角的泪珠,经过此事,她不敢再把裴英娘当成一般的小孩童看待,垂眸道:“公主是想劝我投效武皇后吗?”   她曾对裴英娘说过相似的话,但那时是讽刺居多,今天她是真心询问,语气不再是质问和鄙夷。   裴英娘仰头看着上官璎珞的眼睛,“女史想过要为家人报仇吗?”   上官璎珞浑身一颤,良久无言。 第25章   为阿耶报仇?   上官璎珞垂下眼眸, 眉眼间浸出几分苦涩。   即使她无比憎恨武皇后, 心里也明白,上官家的荣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只剩下在掖庭宫中苟延残喘的孤寡幼儿, 报仇太虚无缥缈了,缥缈得她们甚至从未起过这种念头。   裴英娘肃礼,笑着道:“既然女史没想过报仇的事,那么我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上官璎珞来回咀嚼这四个字,似有所悟。   裴英娘两手一拍, 大大咧咧道:“我救了女史,女史想报恩的话,答应这个请求,从此咱们就一笔勾销啦!”   “我可以答应公主。”上官璎珞想了一会儿, 垂眸看着裴英娘,“不过, 公主为什么笃定我会真心臣服于武皇后?公主不怕我假意归顺, 其实是心怀不轨、卧薪尝胆吗?”   裴英娘笑了一声, “女史日后就明白了。”   不管上官璎珞是真心降服, 还是假意投靠, 只要她接受武皇后的任命,裴英娘的目的就达到了。   武皇后并不在意上官璎珞是否忠诚于她。武皇后那样的人, 如果没有完全控制上官璎珞的把握,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饶恕上官璎珞,耐心等她低头。   而且裴英娘相信, 任何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女子,在受到武皇后的重用后,不可能没有触动。   裴英娘没有房娘子、上官璎珞等人的学识,不懂朝堂上之事。但她相信,能以女子之身参与政事,掌管诏令,和男人一样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这样的诱惑,上官璎珞很难抵挡得住。   而这一切,只有武皇后能够给予她。   即使她心中憎恶武皇后,也不得不归顺于这位注定将改天换地的女皇。   五更过后,天光大亮,从太极宫正门的城楼开始,渺远的钟声依次响起,响彻市井里坊。   坊门缓缓开启,早已等候多时的里坊居民抓着刚出炉的胡饼、肉馅的蒸饼,一涌而出。   武承嗣打马走在前往皇城的长街上,一路魂不守舍,无心观赏路上风景。   恍惚间行到公廨门前,户奴提醒他到了。   武承嗣松开缰绳,下马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在台阶前的水坑里。溅起的泥水弄脏袍衫,有几点还飞溅在他的手背上。   他抹去手上的泥污,脸色阴沉。   户奴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扑在他的皂靴前,试图用袖子为他擦拭鞋帮。   武承嗣心下烦躁,一脚踹开户奴。   “朗朗晴日,武奉御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一个穿小团花圆领绫罗袍的青年缓缓走下台阶,语带讥刺,“奉御可是昨天流连平康坊,春宵一刻,让坊间花娘们掏光了精气神,才这么没精打采的?”   武承嗣皮笑肉不笑,从齿缝里一字一句道:“哪里,比不得王御史风流倜傥。”   王御史哈哈大笑,“方才我和令从弟恳谈,令从弟似乎很想念武奉御呐!”   武承嗣沉默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不劳王御史操心,天后惦念三思,圣人不几日就会放他出来的。”   王御史嘴角轻扬,拍拍武承嗣的肩膀,抬脚走开。   武承嗣对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废王后的余孽,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揣着一肚子火气踏进公廨,正在交头接耳的同僚们看到他,立刻闭口不言,四散离开。   武承嗣忍气画完卯,记下那些同僚的名姓,今天你们敢在背地里取笑我,来日等我得势,一定要让你们尝尝枷锁的滋味!   武承嗣并非常参官,不用去上朝。盘腿坐在书案前,忍受着同僚们的指指点点,握着羊毫笔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几乎把书卷划破。   熬到日中时分,众人相约去膳堂用膳。   他下午不用当班,干脆一掀袍袖,让人预备一份精致的饭食,去狱中探望武三思。   武三思在狱中待了一夜,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看到武承嗣的身影,两眼闪闪发亮,紧紧攥着铁栏,“从兄,快救我出去!”   武承嗣让人把漆盒送进牢房,“你先忍耐几天,圣人还在气头上,姑母不好偏袒你。”   武三思瘫坐在散发着恶臭味的草堆上,掀开漆盒盖,抓起蒜泥、羊肉、酪浆、拌匀的麦饭,往嘴里塞。   武承嗣看一眼被他弃之不用的银匙,目露嫌恶,皱起眉头,“三思,我早就警告过你,我们刚从岭南回来,还没到张狂的时候,必须勤谨小心,先站稳根基再论其他。你怎么冥顽不灵,偏偏去惹裴十七!”   武三思抬起脸,米粒、菜叶黏在头发上,看起来比里坊间的乞丐还不堪。他额前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只是想给那个上官璎珞一点教训而已,姑母不是一直嫌她不识时务吗?谁知道裴十七会刚好路过那儿!”   他发指眦裂,“我看分明是裴十七在故意害我!她不安好心!区区一个养女,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武三思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武承嗣眯起眼睛,冷笑一声,“她不安好心,也得你自己先色欲熏心,鬼迷心窍,闭着眼睛往坑里跳!”   武三思放下漆盘,愤愤道:“一个宫婢罢了,值得什么!没有她多管闲事,谁敢拿我?”   武承嗣看武三思还不知悔悟,摇了摇头,“三思,你忘了武敏之是怎么死的吗?”   武敏之是武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   武皇后厌恶异母兄弟,手握实权后,立刻把兄弟们全部流放至荒野山林。然后大封亲眷,让姐姐的儿子贺兰敏之改姓武氏,承袭周国公的爵位。   武敏之成为武家的继承人,仗着外祖母杨氏,傲慢放纵,肆无忌惮,曾多次冒犯顶撞武皇后。   武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武敏之闹出什么动静,都没剥夺他的爵位。   武敏之得寸进尺,试图染指太平公主李令月的侍女。   武皇后极为震怒,下令将武敏之流放雷州。   武敏之离开长安后,武皇后犹不放心,最终派人把他勒死在流放途中。   武三思正对裴英娘破口大骂,听到武敏之的名字,噎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汗如雨下:“从兄救我!”   武承嗣阴沉道:“圣人十分宠爱裴十七,看样子,差不多已经把她当成亲生的看待,你暂时不能动她。三思,我们奉姑母之名位列朝班,为姑母办差才是眼前的正经事!别为了出一口恶气,因小失大,后悔莫及!”   武三思点头如捣蒜,“我听从兄的,等我出去,一定会离裴十七远远的,绝不去招惹她!”   武承嗣依旧面色青黑,他太了解自己这个从弟了,现在他急着逃离牢笼,什么好话都说得出来,一旦等他出了牢狱,肯定会旧病复发,继续为非作歹。   武三思一咬牙,举起黑乎乎的手掌:“从兄,我可以对天血誓,我刚才说的话,绝没有一句虚言!裴十七……”他顿了一下,恨恨道,“这一次是我咎由自取,和裴十七不相干!”   武承嗣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记住你今天的誓言。”   武三思指着长满青苔的墙壁,双眼血红,神情狰狞,“如果我他日再重蹈覆辙,绝不给从兄添麻烦,一头碰死,以应此誓!”   从阴森幽寒的狱中出来,武承嗣回到家中,换上一身干净的浅青色圆领袍衫。低头整理衣襟时,觉得身上还是有股淡淡的馊味,忍不住扯下衣袍,从头到脚全部换上一身簇新的,这才迆迆然跨上骏马,前往蓬莱宫。   宫门口的金吾卫仔细检查鱼符,摆摆手,示意护卫放行。   含凉殿里有东西配殿和独立的楼阁亭台,李治受不得潮湿阴冷,一般住在宽敞疏阔的正殿。东配殿毗邻太液池,是武皇后平时起居之所。   宫人把武承嗣带到东配殿前。   武皇后正在召见宫廷女官,殿门里头时不时传出她的朗笑声。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纱帽、穿螺青色圆领男袍的女官从半开的朱门后走出来。   武承嗣怔愣片刻,瞳孔紧缩。   宫人挂着一脸殷勤的笑容,把上官璎路送走。回头看到武承嗣,笑着道:“殿下很喜欢上官女史,已经免去她的贱奴身份,命她掌管宫中诏命。”   武承嗣心下大骇,倔强高傲的上官璎珞为什么会突然主动依附武皇后,难不成是被三思吓破胆子了?   姑母向来爱才,会不会为了替上官璎珞出气,再度流放三思?   他心念电转,悄悄把藏在袖子里的金锭塞到宫人手心里,“多谢内侍提点。”   宫人不动声色,也不看金锭的大小重量,随手往衣襟里一揣,笑嘻嘻道:“奉御宽心,您可是殿下的内侄,上官女史再得宠,终究是比不上您的。”   武承嗣勉强笑了一下,小心翼翼走进内殿。   武皇后终于把上官璎珞收揽在自己名下,心情正好。   武承嗣犹豫片刻,见武皇后和颜悦色,不想错过机会,大着胆子道:“姑母,三思他……”   武皇后不等他把话说完,轻笑一声,“你是来为三思求情的?”   武承嗣趴伏在铺了一层波斯织锦地毯的地上,“姑母,三思从小无人管束,才会糊涂至此,犯下大错。求姑母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武皇后笑了笑,“也罢,他毕竟是武家骨血。”   武承嗣松口气,“谢姑母成全!”   等武承嗣告退,羊仙姿小声说:“武奉御手足情深,倒是个好的。”   武皇后长眉微微一挑,“不过是帮着说几句话,求个情而已,又不会伤筋动骨,还能借机收服武三思,顺便减轻我的防备,他当然热心。”   羊仙姿道:“殿下认为,武奉御还是不值得重用?”   武皇后靠在凭几上,垂眸看着手上翻开一半的奏疏,“听话是听话,可惜除了听话之外,也没什么其它可取之处。”   武家儿郎中,没有一个人继承到他们祖父的睿智英明。武承嗣和武三趋炎附势、谄媚油滑,当成清除异己的刀子,用起来很顺手。   可刀子再锋利,工具始终只是工具,随时可以丢弃了再换新的。   她想要壮大武家的声望,需要的,是一个聪慧果敢、有远见、能够支撑起整个武家的后辈,而不是几个只会曲意讨好、仗势欺人的蠢货!   羊仙姿小心翼翼道:“奴听人说,上官女史是被永安公主劝服的。”   武皇后放下奏疏,目光望向窗外,日影从窗格子一点一点筛进内殿,落在彩绘廊柱旁,“十七娘么……”   裴英娘完全不像个刚满九岁的小儿,在得罪武三思后,她果断先发制人,一边找李治告状,把武三思送进牢狱。一边劝说上官璎珞,让上官璎珞主动投诚。   如此一来,既保住了上官璎路的性命,也讨好了求才若渴的武皇后。   作为被讨好的一方,武皇后欣喜之余,也有点惋惜。   如果裴英娘姓武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忘了说一句,内容全YY,但是有一点不会改变,那就是小十七不会影响武皇后称帝,中国上下几千年,就只有这么一个女皇帝,得珍惜爱护! 第26章   武皇后出面求情, 武三思当即得到释放。   不过李治下令, 不许他再踏入蓬莱宫一步,尤其是绝对不能再出现在裴英娘面前。   这道命令很快传遍整座宫闱, 宫婢们议论纷纷。   当然, 李令月懵里懵懂,全然不知情。   这天是樱桃宴举办的日子,天还没亮,李令月打发人去东阁唤醒裴英娘。   裴英娘睡眼朦胧,光脚踩在簟席上, 不停打哈欠。   半夏和忍冬一个为她挽发,一个服侍她穿衣裳。   晨光熹微,如笼薄纱,槅窗下昏暗朦胧, 葱茏树影笼在雕刻海棠花形窗棂上,乍一看, 还以为外面正值暗沉深夜。   光线暗淡, 贴金缠枝花鸟纹铜镜也照不出清晰影像。   宫婢拢起帐幔, 支起窗户, 点燃一排儿臂粗的红烛, 把内室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裴英娘年纪小,不用费心打扮, 一会儿的工夫就穿戴好了。   浅色交领襦衫,郁泥留仙裙,因为天气乍暖还寒, 外罩一件缥色宝相花纹蜀锦半臂,肩披刺绣彩帛,绾着双螺髻,鹅黄丝绦束发,衬得黑发愈显乌浓润泽。   裴英娘让忍冬把她平时戴的鎏金玉镯子收起来,另找出两只闭口镂刻寿桃纹玉镯,笼在手腕上。   艳阳三月的曲江池畔,热闹非凡,莺歌燕舞。   贵族男女早出晚归,率领家中豪奴健仆,呼朋引伴,宴饮欢笑,嬉戏打闹,流连忘返。   每当宴会过后,池水边的脂粉香气盘旋萦绕,半个月之后仍然不散。草丛树下,田野阡陌,总会留下无数从贵女们身上坠落的金簪玉钗,翠钿宝石。   裴英娘精打细算,金锭、首饰,布帛、彩宝,她一样样全都记在账上,而且时不时要拿出来翻看一下。   万一今天出去玩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几件金银饰物,她会心疼的。   所以,开口、卡口的玉镯、臂钏不能戴,只能戴闭口的,贵重的金簪花钗不能戴,容易掉落的珠玉宝石更不能戴!   最后,她只用丝绦束发,几乎不用珠翠。   忍冬觉得太素净,走到廊檐外,用竹剪子绞下一朵含苞待放的一捻红,簪在裴英娘的发鬓旁,“今天京兆府的世家女郎们几乎全都要去曲江池,贵主还是装扮一下为好。”   裴英娘乖乖让步,人靠衣装马靠鞍,全城贵女出动,个个都是傲慢雍容的金枝玉叶,她不能太格格不入。   忍冬也聪明,知道裴英娘心疼饰物,找出一只金丝编成的鸟雀簪子,光华耀动,一看就不是凡物,最重要的是,簪子是扭成薄片状的,背面藏有小巧的勾子,卡在发丝上,除非被人故意用力拉扯,一般不会轻易松脱。   裴英娘戴好发簪,伸手拽了拽,簪子纹丝不动。   她很满意。   然而李令月不满意。   看到昭善领着裴英娘走进内室的时候,李令月立刻板起脸,挥挥手,示意宫婢把她的妆匣送到裴英娘跟前,“喜欢什么挑什么,不许和我客气!”   裴英娘抿嘴一笑,随手拈起一枚李令月从来没戴过的小香球,让半夏帮她别在头发上。   李令月前不久刚过的生辰,年纪长了一岁,五官轮廓愈发鲜明。她今天要和赵观音抢风头打擂台,打扮得十分艳丽,敷粉描眉,眉心贴翠钿,嘴角饰面靥,丰姿端丽,艳压海棠。   等她装扮完,天边隐隐浮起几点亮色。   两人略微用了点饧粥,先去含凉殿。   李治今天精神不大好,一早起来就在吃药。内殿光线昏暗,他歪在坐褥上,一束亮光穿过方格窗棂,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李令月走上前,看李治只穿着一件家常的半旧圆领衫,有些失望:李治不止有眼疾,中年之后,腿脚也不便利,鲜少出宫游玩。今年有小十七陪伴,他明显好了不少,没想到还是不能去曲江池游赏春光。   裴英娘安慰李令月,“等你回来,亲口把看到的风景讲给阿父听,阿父会很高兴的。”   她倒是觉得李治留在蓬莱宫更好,太液池畔风景秀丽,不比曲江池的亭台楼阁差。外面熙熙攘攘的,热闹是热闹,并不适合李治这个病人去游玩。   李令月勉强好受了点,“咱们把宫廷画师都带去,让他们把外边的风景画给阿父看!”   她说风就是雨,想到这个主意,立刻一叠声唤昭善。   武皇后很赞同李令月的想法,把当值、不当值的画师全部召进宫,命他们随行。   画师们不敢怠慢,纷纷去准备颜料画笔工具。其中唯有一个青年,两袖空空,什么都不带,连好心的宫婢为他找来的画笔都嫌累赘,随手扔在一边。   武皇后笑道:“七郎怎么不戴上画具?”   青年神色骄矜,“某自胸有成竹,无须画具。”   裴英娘看青年态度傲慢,有些诧异,敢在武皇后面前这么狂放不羁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李令月撇撇嘴,“那是崔家七郎,字奇南。”   裴英娘恍然大悟,崔奇南风采出众,年纪轻轻便当选宫廷画师,武皇后又对他颇为亲近,而且姓崔,不必说,又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之子。   李令月左右看看,见宫婢们都盯着崔奇南,目露痴迷之色,心中警铃大作,回头对裴英娘说,“小十七,你别看崔七郎生得俊秀,其实是个草包!以后记得离他远一点。”   裴英娘挑眉,难得李令月面对俊俏少年郎时,能保持清醒。   武皇后看到昭善手里一直抱着一个锦盒,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李令月连忙挡在昭善跟前,挺起胸膛:“阿娘,这是我寻来的好宝贝,樱桃宴上才能打开。”   武皇后笑着摇摇头,没多问,摇手打发她们出去,“你们姊妹俩先去外面等着。”   裴英娘听了这话,心口一跳,武皇后也要去曲江池?   半夏偷偷和裴英娘解释,“天后这几年每年都会在芙蓉园接见及第士子。”   及第进士是未来的朝堂栋梁,武皇后推崇科举取士,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拉拢年轻士子的好时机。   裴英娘暗暗佩服。武皇后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怎么说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在这个时代,妇人年过四十,早就该以“老身”自居,含饴弄孙,安享晚年。武皇后却不服老,还能如此面面俱到、雄心勃勃,果然精力旺盛,难怪她是历史上最长寿的皇帝之一。   从含凉殿出来,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边,“小十七,我晓得你好奇锦盒里的宝贝,先给你看一眼好了。”   裴英娘叹口气,她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李令月急着炫耀,连声催促昭善打开盒盖。   盖子轻轻打开,大红锦缎上卧着一只巧夺天工的五色琉璃碗,流云漓彩,晶莹剔透,简直不像人间之物。   尤其是当晨辉穿过层层云霞,落在琉璃碗上时,光彩璀璨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周围的宫人们齐声赞叹。   李令月合上锦盒盖子,得意洋洋,“波斯水晶碗难得,五色琉璃碗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裴英娘干巴巴跟着夸几句,心里有点纳闷:李令月怎么就那么执着于各种碗呢?   不一会儿,李显和李旦也从含凉殿的方向走过来。   李显前不久被房瑶光当面讽刺一顿,好几天抬不起头,今天看起来还有点蔫蔫的。   裴英娘见他没有取笑自己,心中纳罕:房瑶光果然厉害,竟然能把盲目自信的李显给骂成这样。   李旦今天穿一件团窠纹窄袖胡服,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不知道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她觉得李旦好像对自己有点冷淡。   她试探着去抓李旦的袖子,“阿兄?”   李旦没理会她。   裴英娘怕再多嘴会惹他厌烦,只好放开他的袖子,默默退开。   等李旦心情好了,再过来找他吧。   刚抬起腿,李旦眉头紧皱,抬起胳膊,手掌朝下,盖在她头顶上,微微用力,止住她抬脚的动作,“去哪儿?”   裴英娘仰起晕红的脸蛋,大眼睛里写满茫然,“我,我去找阿姊?”   明明应该是肯定的回答,因为李旦冰冷的脸色,她不由自主把肯定变成疑问,或许李旦有话对她说?   李旦低头俯视着她,看她脸上怯怯的,眼睛却骨碌碌转来转去,不知在动什么心思,脸上渐渐浮出一丝笑容,仿佛阴霾过后的雪后初霁。   松开手,轻声道:“去吧。”   裴英娘云里雾里,被半夏抱进卷棚车里时,还晕乎乎的,李旦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干脆丢下不管,她这么乖,惹李旦生气的人肯定不是她。   旭日初升,霞光万丈。戴高冠、着锦绣襦衫、腰佩长刀的金吾卫们迎着朝阳,开启朱红宫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纵横排开,像一条金碧辉煌的游龙,由北至南,顺着启厦门街,缓缓舒展开威武神骏的身躯。   香车宝马,川流不息。   还没到开坊门的时候,密如蛛网的里坊内人声鼎沸,但里坊外的几条大道寂静冷清,道旁只有来回巡逻的武侯和清扫街道的老丈。   宫车驶过宽阔岑寂的长街,旌旗在晨风中飞扬漫卷,猎猎作响。   李令月趴在车窗旁,“小十七,你看,外边的花都开了。”   裴英娘顺着李令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路边两人合抱的大树上堆云砌雪,一树树繁华争相绽放,春意浓烈。   她皱起眉头,这些花儿,怎么看起来有点古怪?   长安城内的几条主干道旁种植的是一年四季都翠色青青的高大树木,应该不会开出这么大颜色这么艳丽的花吧?   凝神仔细一看,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道旁树上的那些“花朵”,全部是用彩绸丝绢扎出来的假花。   裴英娘摇摇头:一匹绢能买五十斗米,足够吃八九个月,如今却被底下那群阿谀奉承的官员用来假充百花讨好武皇后,真是暴殄天物。要知道,武皇后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假花!   有这种玲珑心思,还不如以武皇后的名义给老百姓送些衣食农具,既体贴了老百姓,还能赚个好名声。   芙蓉园风景秀丽,烟波浩渺。自唐建立以来,官员们前前后后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城外引水入曲江,沿着地势高低,筑台凿池,修建楼阁,逐步使芙蓉园成为名冠京华的游春胜地。   车驾停在曲池坊前,武皇后领着一众贵妇女眷,挑了块景色最好的池畔。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立刻四散开来,蹴鞠的蹴鞠,斗鸡的斗鸡,打球的打球,斗花草的斗花草,也有人骑马窜进林间深处,或是三三两两在浓荫中闲庭漫步。   静谧幽深的芙蓉园,霎时变得热闹欢腾,处处欢声笑语。   宫人立刻支起帷幔行障,将三面全部围拢起来,防止老百姓窥视贵人。   宫婢们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地安排布置,草地上铺设簟席、波斯毯,中间摆一张大长条桌,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果品菜肴,四周摆上胡床、坐墩。   眨眼间,已经把芳草萋萋的曲江池畔变成一座用行障围起来的临时宫殿。   行障三面高高竖起,唯独面对着曲江池的一面是开阔的,方便贵人们欣赏风景。   到处是香风细细,环配叮当。   俊朗的少年郎和秀美的小娘子们出出进进,随意走动。   端庄的贵妇们不像年轻人那样兴奋,或坐或卧,意态闲适。   李令月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裴英娘环顾一圈,花红柳绿,水波潋滟,一眼望去,梳高髻、穿纱罗衫、石榴裙的贵族少女们全是一个样,个个妆容华丽,明艳照人,想在其中找到李令月,必须一个个走过去细看。   她放弃找到阿姊的打算,留在帷幕内,端端正正坐在胡床上,专心吃长条桌上的各色美食。   雪白香软的玉露团,精致小巧的冻酥花糕,半透明的透花糍,鲜红的酪樱桃,香脆的巨胜奴,松软的千层酥,应有尽有。   这边是点心,另一张长条桌上是各种生冷菜肴。其中有一盘晶莹剔透的切鲙,是主膳当场宰杀鲜鱼做的,薄如蝉翼的生鱼片铺在碧绿色的荷花盘上,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还有宫人在附近清理出一块地方,炙肥鹅、烤羊肉,忙得不亦乐乎。   裴英娘让半夏过去传话,第一批烤出来的烧鹅中,必须有她的份!   宫婢以为所有贵女都天生胃口小,只给裴英娘送来一只巴掌大小的烤鹅腿。   裴英娘朝半夏竖起一根手指:“一只!”   半夏会意,亲自找主膳讨来一整只烤鹅,挽起袖子,把烤鹅撕成一条条的肉丝,拌上昂贵的胡椒,卷在细薄的面饼里,撒上芫荽、细葱、芥末,盛在葵口盘里,递到裴英娘跟前。   “公主好胃口。”   一个头梳双鬟,穿丁香色齐胸襦裙的少女在裴英娘旁边坐下,双手撑着下巴,“看得我都馋了。”   裴英娘认得双鬟少年,记得她好像是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千金大长公主是武皇后的头号跟屁虫,郑六娘受祖母影响,不像其他李唐宗女之后那样对武皇后抱有敌意。   她把葵口盘推倒郑六娘面前,“六娘一起吃吧。”   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从小耳濡目染,教养早就浸透在骨子里,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   两个优雅的小娘子,很快把一只烤鹅吃完。   宫婢们目瞪口呆。   郑六娘在宫婢准备的香花水里洗净手,拉起正捧着一盏波斯三勒浆慢慢啜饮的裴英娘,“太平公主和赵娘子她们在斗花草,还没分出胜负,咱们也过去瞧瞧热闹!”   裴英娘差点把茶盏打翻,郑家六娘,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个自来熟。   少女们的斗花草快接近尾声,不少人已经败下阵来,退出比赛,唯有寥寥几个小娘子还在源源不断地催促婢女取出自己带来的宝贝。   裴英娘一路走进人群,看到那些淘汰下来的、被随意丢弃在一旁的宝贝:一人高的血红珊瑚,一串珠圆玉润,色泽瑰丽的南珠,造型奇异的玛瑙杯,雕刻成摆件的犀牛角,象牙雕琢的佛像,一盆品种独特的牡丹花……   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啊!   这些贵族小娘子,果然会玩。   李令月和赵观音揎拳撸袖,谁也不服谁。   高台上一只水晶碗,一只琉璃碗。一个世所罕见,美轮美奂,一个流光璀璨,像神仙洞府中的仙物。并列排在一块儿,众人难以取舍,讨论半天,最终还是判了一个平局。   赵观音不服气,“继续比!”   李令月更不服气,“好!”   一个眉峰轻蹙、弱不胜衣的小娘子扯扯赵观音的衣袖,柔声道,“我们今天是出来赏春的,何苦为一个斗花草闹得不愉快?”   赵观音不耐烦地挥开她,“沉香,你别管。”   韦沉香眼圈微红,咬着嘴唇,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   李令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韦沉香,你敢哭,下次我不许你们韦家人再来参加樱桃宴!”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韦沉香的眼泪立马溢出眼眶,淌了一脸。   众人只得放下斗花草的事,先去安慰她。   赵观音气得跳脚,搂住韦沉香,“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韦沉香哽咽道:“没、没人欺负我,赵姐姐,你别比了吧……”   李令月最怕看到韦沉香哭,明明比她年长几岁,整天挂着一张哭丧脸,见人就流泪,一点都不可爱,可赵观音那些人还就把她当成宝一样哄,真是扫兴!   她让昭善收起琉璃碗,觉得好生没趣。   一回头,看到站在一盆珊瑚旁边挪不动脚步的裴英娘,立刻挂起满脸笑,“小十七,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   裴英娘正在估算那株珊瑚可能值多少铜钱,“阿姊,比赛分出结果了?”   “还没呢,还得重新找个稀罕东西。”李令月撇撇嘴,“韦沉香又来装好人了,先不去管她们。”   裴英娘两手一拍,“阿姊不必心烦,等夜里华灯初上,我让人把为阿姊准备的宝贝取出来,赵二娘绝对输得心服口服!”   李令月揉揉她的脸,漫不经心道:“好好好,我等着。”   心里却在盘算,等回宫后,想办法打开李治的私库,偷偷拿几样贡品出来,一定能胜过赵观音家里藏的珍品。   午间开宴,众人或盘腿围坐在帷幕下的地毯上,或把胡床搬到池边,临水用膳。   有几个少年郎,找来几条小船,荡舟湖上,在船中饮酒作乐。   李令月看了觉得好玩,让昭善寻来一条小舟,拉着裴英娘一起上船。在船上坐了一会儿又嫌水上太清净了,催促让船娘靠岸。   武皇后撇下一众女眷贵妇,带着几位随身女官和心腹属臣,在守卫森严的杏花阁召见及第进士。   李令月和裴英娘登岸后,躲在一旁的小亭子里,窥看今年的新科才子们。   隔得太远,进士们全部裹幞头,着红袍,看起来只有高低矮小之分,五官一概看不清。   李令月垫着脚,趴在栏杆上,脖子伸得老长,“听说今年的新进士里有位王姓郎君,才十几岁就杏榜有名,刚才韦家的小娘子说他生得比三表兄还俊,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裴英娘倚着栏杆,轻轻一笑,没跟着李令月一起探头探脑。李令月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薛绍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她不敢苟同,李旦、执失云渐,也都生得很俊朗啊!就连武家兄弟,也面貌端正。   阿父李治也相貌堂堂,人到中年,还气度不凡,年轻的时候肯定风度翩翩,说不定比薛绍更俊秀儒雅。   高台下响起一串从容的脚步声,一个梳单髻、穿窄袖襦裙的丽人拾级而上,“两位贵主,亭中幽冷,不宜坐久,贵主请回。”   来人是房瑶光。   上官璎珞改头换面,成为武皇后器重的女史后,便以男装示人。房瑶光弓马娴熟,不输男儿,却坚持梳高髻,穿女装。   李令月知道房瑶光是武皇后派来的,不敢多待,拉着裴英娘离开。   房瑶光目送二人远去,转身回去复命。   一个穿小团花圆领袍的青年官员迎面走过来,看到她,微微颔首,“房女史,刚才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小娘子,可是圣人去年刚册封的永安公主?”   房瑶光面无表情,“表兄,你想打听什么?”   青年微微一笑,“瑶娘,你不必多心,你应该记得,我有位姨母夫家姓裴。”   房瑶光眼眸低垂,“既然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世,想必连她的生辰八字也了如指掌,何必多问?”   一甩袖,抬脚走开。   青年笑了一声,“还是这个脾气。”   “王御史!”   几名穿红袍的及第进士从阁中走出来,叫住青年,脸色有些不好看。   王御史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   进士们叹口气,“令弟惹怒天后,被武奉御带走了。” 第27章   酉时末, 天已经黑透,无月无星, 四野暗沉。   巍峨古朴的含凉殿静静矗立在深沉的夜色中, 晚风轻轻拂过,罗帐轻摇,树影婆娑, 空旷的廊芜间回荡着金吾卫沉缓的脚步声。   几名宦者手提琉璃宫灯,从黑黢黢的宫墙下走过。当中一人,裹幞头, 穿盘龙锦圆领袍衫, 气度雍容, 斯文儒雅, 眉宇间隐隐带着几丝郁色,赫然正是圣人李治。   他抬头看一眼黑沉沉的夜空,“小十七在上阳台预备了什么?”   宦者笑着道:“大家, 永安公主再三交代,不许奴等多嘴,大家到了就晓得了。”   李治微微一笑,眉间郁色淡去几分,“你向来老成,怎么也和她们一样学会促狭了?”   宦者躬身垂首,知道李治心情不错,顺着他的话笑着打趣自己:“奴少年时也是个活泼爱玩的,因有幸服侍大家, 不敢浮躁,装了十几年的闷葫芦,没想到本性难移,今天还是原形毕露,让大家见笑了。”   李治笑了笑,回头看一眼默默守卫的执失云渐,“大郎前段时日每天往来于安平观,应该晓得十七在鼓捣什么罢?”   执失云渐点点头,五官在朦胧的灯光下愈显深邃俊朗。   “是什么?”李治问他。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右手始终搁在佩刀边沿,灰褐色双眸频频扫视廊柱殿宇间的阴影,随时注意四周的动静,“臣不会说的。”   李治愣了一下,被他气笑了。   执失云渐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旧板着一张端方脸孔,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上阳台建立在宫城最西边,台阶平缓,李治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在宦者们的簇拥中拾级而上。   高台上空空荡荡,凉亭回廊里黑乎乎的,连灯都没点一盏。   李治怔愣片刻,环顾一圈,回头看向执失云渐,等着他解释。   执失云渐手扶弯刀,坚守自己的职责,一句话不多说。   看起来,他虽然知晓裴英娘准备的惊喜是什么,但也不清楚高台上为什么会空无一人。   李治左顾右盼,继续寻找,小十七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他诓骗到上阳台来吹冷风。   “阿父。”   台阶下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喊,一人从另一个方向登上高台,轻袍皂靴,俊秀飞扬,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李治诧异道:“旦儿?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武皇后已经派人回宫传话,说他们一行人戌时才能返回蓬莱殿。   宵禁、戒严可以束缚王公贵族,对武皇后没有任何影响。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每年上元佳节,城中没有宵禁,老百姓们可以走出家门,自由出入于里坊长街间。皇城中的贵人们也会换上平常装束,去繁华熙攘的市井与民同乐,有时候闹到后半夜才会回宫。   李旦面色和缓,眉眼间有淡淡的笑意:“英娘怕阿父寂寞,托我回来为阿父助兴。”   李治深深地看他几眼,感慨道:“好了,晓得你们兄妹俩最亲近,只瞒着我——快把东西取出来罢,不许再藏着掖着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催促之意显露无疑。   李旦应了身“是”,回转过身,拍了拍手。   四名宦者抬着一口沉重的彩漆大弓上前,长弓看起来十分笨重,几个宦者合力才抬得动。   他左手抓起长弓,右手从宫人背负的箭囊里抽出三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三箭连发,对着苍茫的夜空激射而出。   寂静中响起一串尖锐的破空之声。   仿佛是响应羽箭刺破空气发出的锐响,西边的禁苑深处也跟着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哨声,接着只见无数道亮光乍然蹿起,像燃烧的火球一样,呼啸着飞向高空!   高台上的众人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李治也神色震动,注视着那一颗颗平地而起的火球,浑浊的眼眸里倒映着闪碎的流光。   不等他们发出惊呼声,那数条拖着银色尾巴的火球忽然在云层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继而碎裂成无数颗璀璨的星辰。   裹挟着雷霆之势的轰隆声响过后,漆黑的夜空陡然迸射出万点星光,姹紫嫣红一片,七彩的光芒在寂静的黑夜中闪耀,照亮整座宫殿。   华光没有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中。   灿烂夺目,芳华刹那,像一颗颗坠落的繁星,美得出尘脱俗,惊心动魄。   执失云渐在护送裴英娘往来安平观期间,已经见过这种景象,神色如常,没有失态。   李旦侧头轻扫他一眼,拧起长眉。   宦者们头一次看到会在空中炸开的火球,就没这么冷静了,以为是天降异象,下意识趴伏在地,吓得两股战战,汗如雨下。   李治毕竟是天子,在一开始的诧异震惊过后,很快恢复常态,心里虽然仍旧惊愕激荡,但面上却平静淡然,“那是何物?”   李旦轻声道:“烟花。”   李治年纪越大,眼疾越来越严重,不能清楚视物,但此刻在空中绽放的火花,却像是在他眼前炸开的一样。   大概居住在长安城北边里坊间的老百姓们,和他是一样的感受。   那么绚烂美丽,璀璨夺目,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就像有神罗大仙藏在云巅之上,俯视凡尘,挥一挥衣袖,洒下整条银河。   凡间俗子无法亲近亵玩,只能匍匐在地,仰望它的壮丽辉煌。   李治在五彩缤纷的光晖中笑着摇摇头。这样世所罕见的壮观景象,乍然在黑夜中腾空而起,今晚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将夜不能寐,不出三五日,夜空中的异响,会传遍整座中原大地。   难怪小十七前几天特地请求他的准许,说自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要提前布置,得派北衙驻军沿路看守,还提醒他加强长安城内外的防卫,派武侯沿着里坊家家户户解释缘由。   然而老百姓们谁敢相信这只是小娘子们的斗花草?在他们看来,神佛显灵也不过如此。   这场惊喜,还真是又惊又喜。   此刻,启厦门长街上,正在返途中的无数贵族男女和他们的豪奴壮仆们,一个个惊慌失措,肝胆俱裂,反应没比李治身边的宦者好多少。   宫婢们提着裙角四处乱窜,试图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流星坠地!流星坠地!”   有人仓惶落马,瘫在地上,仰望着空中炸响的烟花,面色青白,满脸恐惧。   有人朝着烟花闪烁的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声,诚心向神佛祷祝。   有人手脚发麻,把行障、罗盖挡在脸上,生怕那亮得惊人的火点会砸到自己身上。   松枝火把四散飞落,惊叫声在黑夜中听起来有些凄厉。   好在裴英娘早就向武皇后知会过了,金吾卫们奉武皇后的命令,迅速制住受惊的马匹,安抚躁动的人群,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伤亡。   武皇后率领王孙公子们出行,不必考虑宵禁,长街里里外外有金吾卫严密把守,没有人敢趁机闹事。   武承嗣惊魂未定,头一个冲到武皇后的车驾前,保护姑母的安全。   武皇后掀开车帘,望着天空中次第绽放的烟火,轻笑一声,从容淡然,“承嗣,你害怕了?”   武承嗣低下头,眼中闪过一道羞愧之色。   “可惜啊……”武皇后叹息一声,放下软帘。   武承嗣沉默良久,才从骇然中找回自己的神智,姑母可惜的是什么?   一定和裴十七有关。   他眯起眼睛,瞳孔里燃烧起异样的神采。   宫人四散开来,把烟花的来历解释给惊慌失措的众人听。   众人得知烟花是永安公主献给武皇后和太平公主的礼物,渐渐镇定下来。   别人都平静下来了,李令月不能!   烟花炸响一声,她就跟着欢呼一声,恨不能跳到卷棚车外面,跟着烟花的节奏舞上两曲。   从一开始初见烟花炸响时的畏惧不安,再到被烟花的华丽壮观景象折服的震撼,最后到得知烟花是小十七为她准备的宝贝时的错愕惊喜,李令月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冷静下来。   她趴在车窗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惊叹:“小十七,你从哪里找来的烟花?太漂亮了!”   裴英娘细声细气着说:“阿姊,宫里的工巧奴们擅长造爆竹炮仗,烟花和炮仗差不多。”   “炮仗?”李令月摇摇头,啧啧道:“炮仗哪里能和烟花比!”   她回头看裴英娘一眼,搂着她一通揉搓,喜滋滋道:“哈哈,别说赵二娘,就是阿父和阿娘,也拿不出比烟花更耀眼稀罕的宝贝了!”   宫婢把赵观音的水晶碗送到李令月面前,这是斗花草的老规矩,输的一方,必须把自己的宝贝送给赢的一方。   赵观音输得心服口服,常乐大长公主笃信佛理,她自小跟着母亲念诵佛经,也是个虔诚的信众,刚才烟花炸开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看到神佛降世了。   李令月得意洋洋,让昭善收起水晶碗,“她怎么不自己过来?”   宫婢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韦娘子吓哭了,赵娘子也还没缓过神来……”   李令月胆子大,撇撇嘴,低头把玩着水晶碗,“这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眼波流转,抿嘴一笑,决定不揭破李令月一开始也被吓得手脚发凉的事实。   出了延兴门和延平门一线的里坊,公侯王孙们各自散去。   几骑骏马从宫门的方向疾驰而来。   李旦奉李治的命令,出宫迎接武皇后和两个妹妹。   他先去见过武皇后,然后策马行到卷棚车旁。   裴英娘抬头看着李旦,他的胡服衣袍袖角绣了金线,疏朗的纹路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衬着他幽黑的双眸,格外英气勃发,“阿兄,阿父看到啦?”   李旦点点头,勒紧缰绳,调转方向,伴在卷棚车旁,默默回返。   裴英娘想向他道一声谢,又觉得说谢谢好像有点太见外了,只能没话找话说,“阿兄,阿父高不高兴?”   李旦顿了一下,声音四平八稳:“阿父很惊喜。”   裴英娘笑了笑,“那阿兄呢?”   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李旦手上的缰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在马上回头看她一眼,“很漂亮。”   火树银花,无比瑰丽。   裴英娘笑嘻嘻道:“那是自然。”   武皇后今天的兴致很高,被一个年轻气盛的新科进士当场顶撞,也没觉得扫兴,下午依旧领着命妇贵女们嬉戏游乐。   转眼间就到了日暮西垂的时候,武皇后仍然玩兴不减,丝毫没有折返的意思。   裴英娘意识到出游的队伍可能无法在天黑前赶回城北,立刻派半夏回蓬莱宫找执失云渐帮忙,由他发出信号,示意禁苑内等候多时的工巧奴点燃烟火。   裴英娘原本的计划是回去的路上把斗花草的贵女们请到西苑,亲自为她们演示烟花。可现在武皇后一再推迟回宫的行程,等他们这些人赶回宫,赵观音她们早就各回各家去了,点起烟花,也起不到当面震慑她们的效果呀!   唯有在今天让赵观音输得心悦诚服,才算是为李令月出气——打脸,必须及时,不能拖延。   返程归途时出其不意炸响烟花,是最好的时机。   裴英娘赶不回去,而执失云渐是宫里唯一知情的人,只能再次辛苦他了。   半夏揣着裴英娘的银牌,刚跑出去,就被李旦的户奴杨福生逮到了。   杨福生领着半夏去见李旦。   半夏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向李旦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赶着回宫。   李旦神色不虞,放下鞠杖,把脸色苍白的半夏提溜到裴英娘面前。   裴英娘看到半夏去而复返,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反正李旦又不是外人。   李旦没有多说什么,接过银牌,“何必麻烦,我替你走一趟。”   他说走就走,裴英娘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没能把他留下。   裴英娘那时候还有些担心,李旦什么都不知道,能找到她事先留下的宫人,及时发出信号吗?   没想到他不仅顺利完成她的嘱托,还把发射烟花的时间卡得那么准,正好把赵观音等人吓得魂不附体。   一路无话,安全抵达蓬莱宫。   李旦下马,把小胳膊小腿的裴英娘抱下卷棚车,松手的时候,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下次莫要自作主张,有什么事,先派人知会我一声。”   裴英娘乖乖点头,心想,阿兄白天果然不是在生她的气,不然怎么会这么热心帮她跑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大家猜中了,就是烟花!   初唐没有烟花,也没有鞭炮,那时候的爆竹是真的爆竹子。太宗时期发明出炮仗,烟花发明的具体时间不大清楚,应该是在唐朝,文里让小十七借花献佛啦。    第28章   因为李治事先和两省常参官打过招呼, 两天后按例在紫宸殿举行常朝时,没有人敢对前夜的天降异象大放厥词。   瞎子都瞧得出向来郁郁寡欢的圣人最近心情大好, 谁敢这时候给圣人找不痛快?   烟花震慑住聚居在长安西北部里坊的西域胡人, 信奉火袄教、摩尼教、景教、佛教和其他各种五花八门宗教的胡人们,这几天为烟花到底是哪一派的神谕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抄起木棒、铁锤火拼了好几场, 各有伤亡。   桀骜不驯、喜欢逞凶斗恶的胡人们内部不和,官员们乐见其成,巴不得他们再接着内斗下去。   不管烟花是怎么来的, 只要它掌握在朝廷手中, 就是好的。   主管藩属国和外国交往事宜的礼部侍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短短两天, 已经有十几个小属国轮番登门送上厚礼, 再三表示愿意诚心归顺大唐,忠于圣人。   尤其是那几个会说一口熟练唐话的倭国使臣,恨不能以头抢地, 抱着侍郎的大腿叫祖宗。   唯有拾遗裴玄之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上书,斥责永安公主恃宠而骄,肆意妄为。   众人哭笑不得,永安公主原本姓裴,是裴玄之的亲女,这做父亲的,竟然弹劾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永安公主还是裴家女郎吗?   没人敢附议裴拾遗,和他交情匪浅的东宫属臣也保持沉默。   武皇后匆匆扫一眼裴拾遗的折子,嗤笑一声, “还是那么不知所谓。”   让人把折子扣下,不许让李治看见。   散朝后,中书省中书令和门下省侍中留下没走。   “两位相公,圣人有请。”   武皇后已经返回内殿,李治为什么会单独召见他们?   中书令和侍中对望一眼,不露声色,收起笏板,一路穿花拂柳,跟随宦者走到一座偏僻的侧殿前。   侧殿位于宫闱深处的一座废弃殿宇,周围是花木掩映的园林,地广人稀,人迹罕至。   李治站在廊檐下,注视着竖立在庭中的一堵矮墙,神情肃穆。   数十个宫人在空旷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不知在忙什么。   台阶前一排高大的身影,个个头戴平巾帻,身穿大绣襦衫、肥袴褶,脚踏高头履,威风凛凛,仪态威严,标准的武将打扮,分别是南衙诸卫将军和北衙禁军的将领。   中书令和侍中眉头紧锁,偷偷瞄对方一眼,确定彼此都看不懂场中的情景,放下心来。   不及二人和众位将军寒暄,忽然炸起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天摇地动,神鬼降世。整座宫殿在响声中轻轻摇晃,屋瓦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脚下的土地也在跟着震颤。   两位宰相怎么说也是位极人臣的肱骨栋梁,心志坚毅,心里砰砰跳得像打鼓一样,脸上还平静镇定,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沉稳模样。   裴宰相捋一捋胡须,一派世外高人的翩然风姿,心想:当着圣人的面,不,当着袁猫的面,绝对不能丢脸!   看到袁宰相惊骇之下踉跄了几步,裴宰相噗嗤一声,笑着提醒:“袁公当心!莫要摔了!”   袁宰相靠着栏杆站稳,脸上涨得通红,挥一挥袍袖,暗骂:裴狐狸!   等众人从震惊惶恐中回过神来,庭院中竖起来的土墙已经被炸开一条两掌宽的大口子。   李治吩咐宫人打扫狼藉一片的院子,笑向众人道:“诸位爱卿,若是此等奇物用在战场之上,可有震慑敌军之效?”   袁宰相抢着道:“陛下,这奇物声如雷霆,气势万钧,善加利用的话,岂止能震慑敌军,亦能攻营拔寨,开山裂石,或许用处还远非如此。”   诸位将军们交头接耳一阵,赞同袁宰相的看法,他们是领兵之人,更加能体会火药可能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陛下,此物就是烟花吗?”   李治摇摇头,“不是,不过它是工巧奴们在制造烟花前偶然配置成功的。”   “陛下……”裴宰相想了想,郑重道,“此物事关重大,必须小心谨慎。”   李治明白裴宰相的暗示,挥退宫人,缓缓道:“烟花虽然是永安公主指示工巧奴们造出来的,但她本人并不知晓配置的丹方,前夜朕已经命人将所有知情的工巧奴和药童召回宫中。裴卿大可放心。”   裴宰相松了口气,现在外边沸沸扬扬,市井里坊的百姓们都在议论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为了在斗花草宴会上出风头,无意间制造出烟花的故事。他怕两位公主年纪小,不知烟花的重要性,随意把秘密泄露出去,让外人捡了便宜。   听说永安公主这位主事的都不知道烟花的丹方,他松口气之余,又觉得理当如此:九岁大的小娘子,嘴皮子上下一哆嗦,想一出是一出,真正出力干活跑断腿的还是底下的工巧奴。   烟花之事,不过是永安公主运气好,误打误撞鼓捣出来的。   于是,由李治出面,裴英娘顺利把工巧奴们经过无数次试验确定下来的火药丹方贡献出去。   李治说裴英娘不知情,那么她就是不知情。圣人金口玉言,事情一锤定音,没人敢质疑裴英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工巧奴们被送到一处秘密所在妥善安置,不管是烟花还是火药,都成了军中机密。   裴英娘是在樱桃宴第二天把火药进献给李治的。   她把李治请到西内苑,让工巧奴演示最原始的火药威力。   爆响声炸开时,即使知道那只是工巧奴们的一次试验,李治还是骇然,顾不上自己,一把将大大咧咧站在一边驻足观看的裴英娘抱起,搂入怀中,掩住她的耳朵。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抱起裴英娘时,有些勉强,但他仍然没有松手。   负责保护圣人安危的千牛备身把李治团团护在当中,李治怀里抱着裴英娘,执失云渐挡在两人身前,浅色瞳孔微微收缩。   裴英娘被李治紧紧扣在瘦削的胸膛里,差点喘不过气来,心里既感动,又难受。   感动于李治的关爱,所以为他的命不久矣而感到难受。   直到场中安静下来后,李治才放开裴英娘。   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火药的威势,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稍作平静后,才淡淡一笑,问裴英娘想要什么赏赐。   仿佛火药只是裴英娘随手拿出来的一只小物件。   他温柔的纵容和信任给裴英娘带来莫大的安全感,“烟花是送给阿姊的,火药是送给阿父的,只要阿姊和阿父开心,我就满足啦。”   李治看着她干净纯澈的双眸,摸摸她的脑袋,“小十七,阿父很高兴。”   也许,连武皇后都不知道,她捡回来的裴家小娘子,到底会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火药的事情解决了以后,裴英娘开始关心清辉楼的庄稼。   以前她是被生父忽视的裴家小娘子,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苦哈哈的,每天光惦记着怎么吃饱,怎么吃好,怎么和裴十郎、裴十二娘斗智斗勇,自然无暇想这些。   现在她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养女,近水楼台,不能错过这么好的任性机会。   也算是在其位,谋其政了。   已是初夏时候,天气闷热,太液池的荷叶渐渐浮出水面,碧绿伞盖在艳阳下肆意生长,偶尔被风吹得翻卷,甩下一串串晶莹圆润的水珠。   这天格外闷得厉害,裴英娘从清辉楼走回东阁,出了一身汗,纱襦领子贴在脖颈上,又热又痒。   忍冬和半夏取来澡豆香脂,服侍她沐浴。   半夏有点走神,舀水的时候,直接把一瓢热水往裴英娘肩膀上淋,慌得忍冬拿手去挡。   热水是刚烧开的,夏天的开水,凉得很慢,从侧殿抬到内室来,还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滚烫的水浇在忍冬的手背上,立时红了一大片。   忍冬齿间“嘶嘶”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疼得眼圈都红了。   半夏目瞪口呆。   “发什么傻呢!快去取清凉膏来。”裴英娘起身,湿淋淋的脚丫子踩在地毯上,吩咐一边撒香花的宫婢,“用冷水,最好是冰凉的井水,冲洗忍冬烫伤的手,越快越好!”   宫婢们纷纷站起,抛下手里正在忙的事,有条不紊忙乱起来。   忍冬看裴英娘安排得当,笑了一声,“都是奴不小心,一时走岔神,没躲开,让贵主受惊了。”   裴英娘蹙起眉。   忍冬是为替她挡住热水才受伤的,怎么说也是护住有功,可她怎么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还急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细想一想,裴英娘回过味来。   半夏是她带进宫的贴身使女,从小照顾她,感情深厚。而忍冬只是在她进宫后被分派过来服侍她的,相处时日尚短,才刚刚摸清彼此的脾气。   半夏不当心,把忍冬的手烫伤了。她作为东阁之主,不得不惩罚自己最信任的宫婢。   忍冬怕裴英娘因为处罚半夏而迁怒于她,又或者怕半夏以后会在裴英娘耳边谗言构害她,所以干脆自认倒霉,急着替半夏撇清责任,把事情遮掩过去。   裴英娘板起脸,“是半夏不当心,和你不相干,你的手伤了,等抹好药,先回去歇着罢。”   看忍冬仍旧惴惴不安,她声音缓和了些,“还好没有起水泡,这几天当心些,天气热,伤口不好养。”   裴英娘的语气沉稳温和。   忍冬心中一酸,想起永安公主平时对自己的好,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公主随和豁达,怎么会因为包庇半夏而委屈自己?自己的小心思,完全是多余的。   等半夏拿着清凉膏回来,裴英娘让半夏亲自为忍冬上药。   半夏看着忍冬的手,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忍冬姐姐,对不住……”   忍冬此时已经想明白了,举起自己的手背,故意恶声恶气吓唬她:“快给我涂药,别把眼泪哭到我的伤口上!”   裴英娘的头发还湿哒哒往下淌水,宫婢从上而下,把发丝一束一束裹在巾帕里,一点一点绞干。   再取来小刷子,蘸上兰膏,一一涂抹在发丝上,确保每一根头发都细细抹上油润的兰膏。   镜台前香气浮动。   裴英娘随手拈起垂在肩头的一缕湿发,闻一闻,香得她直皱眉头。   这时候如果有蜜蜂或者蝴蝶飞过,肯定会盘旋在她脑袋上,舍不得走。   等裴英娘的头发晾得半干,忍冬手上的药也涂好了,几名宫婢扶着她退下。   半夏哭丧着脸走到裴英娘身前,“贵主,奴……”   裴英娘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她早发现半夏有些神思不属,以为是小姑娘年纪渐长,有了自己的小心事,没有多问。没想到好几天过去,半夏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白天也会走神。   半夏的眼泪终于溢出眼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给贵主惹祸了!”   她哭着把这几天之所以会神不守舍的缘由如实道来:   前不久的樱桃宴上,有位王姓郎君,是裴家娘子张氏姐姐家的小郎君,年年都要来裴家向张氏拜年。张氏很喜欢王郎,常常留他在裴家小住,半夏在裴家见过他几次。后来王郎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和裴家的来往就少了。   半夏没想到王御史能一眼认出她来,还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王郎君说他很惦念贵主,托奴给贵主送一盒甜糜糕。”半夏呜咽一声,“奴想着王郎君只见过贵主几面,没什么交情,无缘无故的,不好收王郎君送的吃食,没答应……”   裴英娘叹息一声,“那最后你为什么又收下了呢?”   半夏顿了一下,用袖子抹眼泪,“贵主大概不记得,那是好几年的事了,有一次奴夜里打瞌睡,没看好烛火,烧坏了一幅好罗帐。郎君要把奴发卖出去,幸好王郎君刚好路过,替奴求情,奴才能继续留在裴家伺候贵主。”   裴英娘仔细回想,几年前的事,她真的记不大清了,毕竟那时候她浑浑噩噩,还没有适应这个裴氏女的身份。   半夏小声说:“奴不收糜糕。王郎君再三哀求奴,说他只是想和贵主结个善缘。奴看那盒糜糕只是普普通通的糕点,而且他又是张娘子的外甥,还救过奴一次,推却不过,只得把糜糕收下了。”   她说到这里,脸色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回到宫里,奴很害怕,觉得对不住贵主的信任,想托人把糜糕送出去,或者偷偷丢了……谁知,那盒糜糕竟然不见了!”   裴英娘听到这里,“半夏,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半夏饮泣,“奴当时以为糜糕是被其他人偷偷拿去吃了,不敢让贵主晓得。”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呢?”   半夏瑟缩了一下,“我不放心,偷偷找人打听,昭善姐姐说,王郎君他,他是废王后的族侄……”   樱桃宴当天,得罪武皇后的新科进士,正是废王后的族侄。   据说武皇后很欣赏王洵的才学,樱桃宴上,笑着问他:“小郎可是出自太原王氏?”   科举制度打破世家门阀的垄断地位,将一批又一批寒门子弟送入朝堂,俨然已经成为寒门学子鲤鱼跳龙门的最佳选择。   其实,真按人数比例来看,每年能考中进士的,十有八九还是出自名门之后。   所以武皇后会有此一问。   王洵放下酒杯,当着满殿学子的面,一字一句道:“回禀天后,废王后王氏,是小子的亲姑姑。”   废王后是杀害武皇后之女安定思公主的凶手——至少李治是这么昭告天下的。   王洵不直接说自己的出身,非要扯到早已经死去多年的王皇后身上,讥讽之意,昭然若晓。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武皇后,也气得当场变脸。   王御史姓王,也是废王后的族侄,被武承嗣关押起来的王洵,应该是他的亲弟弟。   “所以,王御史送我一盒糜糕,然后你把糜糕带回来,糜糕又莫名其妙不见了?”   半夏仓皇点头,“奴左思右想,王御史是废王后的族侄,现在王小郎被抓起来了,王御史这时候给您送糜糕,糜糕又神不知鬼不觉不见了,那盒糜糕肯定有古怪!”   听半夏说完来龙去脉,裴英娘陷入沉思。   进宫要经过严密的盘查,那盒糜糕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否则半夏带不进来。   王御史特意找半夏套交情,把糜糕送进宫,又派人把糜糕偷偷取走,是为了什么?   想到一种可能,裴英娘笑了。   那盒糜糕确实如王御史所说,只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糜糕,但应该还夹带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王御史真正想送糕的人,不是裴英娘,而是另有其人,偏偏碍于身份,不能直接送。   所以他故意打着讨好裴英娘的旗号,接近半夏。半夏只需要帮他把糜糕带进宫,他的目的就实现了。因为进宫后,自然会有人暗中取走糜糕。   裴英娘的头发还没完全干,发丝铺散开来,像一扇纯黑色的孔雀尾羽。   她手执一柄柳色地手绘山雀桃花团扇,对着湿发轻轻扇动。   说起来,王御史和王洵是继母张氏的外甥,看在张氏的情分上,裴英娘愿意为王洵求情。   可王御史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利用半夏。   忠心是经不起一次又一次考验磨炼的。半夏对她的赤诚发乎内心,一旦中间有了裂痕,想恢复如初,只怕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只有宰相能被称为“相公”,然后宰相不是某个职位,唐朝是群相制,做官到了一定的品级,基本上相当于宰相。不过没有“宰相”这个职位哈。   王家郎君史上有原型,但是文里的王家郎君年龄、人物关系、履历啥啥啥的,全是作者胡编的。   两位老宰相也是作者编的……    第29章   取走糜糕的人是谁呢?   东阁的守卫虽然比不上含凉殿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但也是护卫森严, 没有裴英娘的许可, 脸生的宫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出入东阁。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那个人就是东阁的某位宫婢。又或者, 是个忍冬和半夏很熟悉, 以至于丝毫不会起戒心的熟人。   裴英娘沉吟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 打发走半夏。   半夏欲言又止,含泪离开。   午后,李令月寝殿的宫婢来东阁传话,宫廷画师的樱桃宴饮图画好了, 李令月请裴英娘一起去含凉殿赏画。   裴英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含凉殿的路上, 问李令月:“阿姊, 宴饮图要把曲江池的风景全画上,画师这么快就画好了?”   风景是其次,其实主要是画人,武皇后的左右护卫、随行就有几百号人, 少说也要画上几年, 宫廷画师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天内画完?   李令月轻哼一声, 说:“其他画师还没下笔呢!等他们画完, 不晓得是哪年哪月了。今天给阿父献画的,是崔奇南。他画画从来不多想,每次都是先喝上几天几夜的酒,然后趁着酒醉挥笔一蹴而就。宫廷画师们不喜欢崔奇南的画, 说他离经叛道,偏偏阿父和阿娘都很喜欢他,他才敢那么张狂。”   姊妹俩到了含凉殿,由宦者领着踏进内殿。   李治和武皇后并肩站在窗下,正含笑观赏崔奇南献上的画。   宦者把装裱好的画卷徐徐展开,初夏的明媚日光从如意花型窗棂漫进内殿,洒在卷轴上。   霎时震惊四座,满室寂然。   绢上花团锦簇,人头攒动,芙蓉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全部一个不漏地重现在画卷中。神采飞扬、悠然闲适的贵族男女们散布其间,个个形神兼备,细致入微,连少女发鬓旁的鸟兽簪子也画得活灵活现,没有重复的。   樱桃宴上的繁荣富丽景象,跃然纸上。   宫人们惊叹不已,啧啧称赞。   李令月倒吸一口气,吧嗒吧嗒几步跑到画卷旁,伸手去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审视好几遍,才不甘心地退回裴英娘身边。   武皇后命人传崔奇南上殿。   宦者斟酌着道:“殿下,崔七郎醉得不省人事,恐不能听召。”   崔奇南每逢作画,一定要先喝十几坛酒,然后仗着酒意,一气呵成,喝得越醉,画得越好。作画时可以一连几天几夜不休息。画完后,往往要倒头大睡三天三夜。睡醒后,据他自己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画了什么。   所以宫里的人给崔七郎起了个诨名,叫“醉画仙”。   武皇后爱惜人才,闻言并不生气:“也罢。”   李治笑了笑,“常听姑母说七郎嗜酒,把前几日江南道进贡的醽醁酒赏给他。”   宦者领命而去。   裴英娘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崔奇南也是某位李唐公主的儿孙,难怪他敢如此率性而为,也难怪那些宫廷画师们能够容忍他的特立独行,由着他出尽风头。   中原人杰地灵,藏龙卧虎,不乏旷世奇才,但天资不凡又出身高贵的怪才,可以说是罕有了。   这时,宫婢躬身进殿,“淮南大长公主求见。”   李令月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发髻上的珍珠串坠叮当响,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撒腿就跑,“小十七,快走!”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迈开腿,跟着李令月跑起来了。   李治和武皇后看着姊妹俩仓惶逃离,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   李令月生怕被淮南大长公主逮住,不敢耽搁,一口气跑到太液池边,才放慢步子。回头看一眼含凉殿方向,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喘几口气,“不知窦姐姐又看上谁家小郎君了,姑祖母最近三天两头进宫。”   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端庄沉稳,外孙女却和她南辕北辙,出了名的急躁冒失:一时看中柴家郎君,口口声声非君不嫁,不然就出家当女道士去。等淮南大长公主为她求来李治的赐婚旨意,她早把柴家郎君忘在脑后,天天追在郭家郎君身后跑。   郭家郎君祸从天降,吓得整日闭门不出。   昭善奉李令月的命令,故意落后一步,打听清楚淮南大长公主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追上几人:“公主,大长公主和窦娘子一起来的,大长公主这一回似乎有意招执失校尉为婿,窦娘子刚刚闹着让执失校尉舞剑给她看。”   李令月笑了一声,两手一拍:“窦姐姐这回只怕要失望而归了。”   见裴英娘迷惑不解,她笑着解释:“每一个千牛备身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儿郎,京兆府世家每年抢着和千牛备身联姻。执失校尉十一岁时入选千牛备身,却拖到现在还没订亲。我听阿娘说过,执失校尉志向远大,曾经在阿父面前发誓,说建功立业之前不愿早娶,所以阿父迟迟不为他指婚,等他什么时候外放出去,才会帮他操办婚事。”   裴英娘觉得原因应该没有李令月说的这么简单。   唐朝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重用归附的外族将领,以夷制夷,巩固边疆。执失云渐是异族酋长和大唐公主的后人,身份敏感,他的婚姻,很可能关系到李治在军事方面的布局。   李令月回头张望,问昭善:“执失校尉果真舞剑给窦姐姐看了?”   昭善噗嗤一笑,“执失校尉不肯舞剑,圣人怕窦娘子胡搅蛮缠,让他随便舞了一段。”   她故意停顿一下,拖长声音,“执失校尉不敢违逆圣人的旨意,随手抓起内侍手里的拂尘,舞得虎虎生风——偏偏舞得太好了,把窦娘子给吓得嚎啕大哭,圣人和大长公主正安慰窦娘子呢。”   李令月哈哈笑,“了不得,窦姐姐总把别人吓哭,竟然也有今天!”   她幸灾乐祸了一会儿,怕淮南大长公主随时会想起她,不敢回寝殿,拉着裴英娘在太液池周围的楼阁里闲逛。   池中荷叶田田,微风拂过,莲叶起伏摇曳,浅绿、油绿、银灰色交相辉映。   几枝开残的荷花褪尽粉色外衣,只剩下一两片孤零零的花瓣,黄色莲蕊被南风吹落,跌在挤挤挨挨的荷叶上,刚从花苞中探出头的莲蓬只有婴儿小拳头大小,还没到吃莲子的季节。   李令月不信邪,非要宫婢给她摘几只莲蓬尝尝。   宫婢划着小船,采下一大捧新鲜莲蓬和莲花,送到岸边。   昭善剥开几只莲蓬,撕掉脆嫩的莲衣,里头的莲子只有小米粒大小,吃起来没甚滋味不说,还有点苦涩。   她们两人坐在池边,说说笑笑间,祸害了一大堆没有长成的莲蓬。   有人打东边走来,身后领着几名宫婢,“两位贵主,大王让奴给贵主们送些果品尝鲜。”   他示意身后的宫婢把漆盘送到李令月和裴英娘面前。   四只花边形状的漆盘,一盘饱满圆润的葡萄,一盘金灿灿的枇杷,一盘红艳艳的石榴,并一盘绿色甜瓜。   李令月咦了一声,“王兄怎么晓得我们在这儿?还给我们送鲜果吃?”   来人是八王院的内侍冯德。   冯德的脸色有点古怪,“大王……大王在池中赏景。”   李令月听了这话,吐吐舌头,笑着道:“晓得了,没想到王兄在用功,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不会吵到他的,你去吧。”   冯德退下。   裴英娘洗净手,拈起一枚甜瓜,咬一口,甜丝丝的,“阿兄在池子里做什么?”   总觉得李旦不是那种有闲情欣赏荷花的人。   李令月让昭善给她挖石榴,晶莹剔透的果肉盛在玛瑙小碟子里,愈显鲜红水嫩。   “王兄在看池子里的水鸟。”她压低声音,没像刚才那样大声嬉笑,“每年这个季节,王兄都会躲在池子里看水鸟,古古怪怪的。”   吃完半只石榴,李令月起身回寝殿,“别把阿兄吵烦躁了,咱们回去吧。”   裴英娘跟着站起来,想起那盒下落不明的糜糕,又坐回去,“我等等阿兄,阿姊先走吧。”   “你等王兄做什么?”   李令月使劲扯裴英娘的袖子,没扯动。   裴英娘想了想,说:“阿兄在池子里看水鸟,是为了观察它们的体形和游动的姿态,然后运用到书写时的笔法上去,我的字写得不好,没有筋骨,想向阿兄讨教一下他的心得体会。”   前有东晋王羲之从白鹅拨掌的动作中领会用笔的走势,如今李旦观水鸟,应该也是为了习字。   李令月听到诸如琵琶、练字、读书的事就头大,揉揉她的脸,“池边水气重,别坐久了。”   南风拂过,荷叶随风摇摆,绿浪翻涌,发出哗啦啦的簌簌声响。   李旦躺在小舟上,时不时有淡黄色的花蕊和冰凉的水珠从肥润的荷叶边沿滚落,飘洒在他的茶褐色衣袍上。   让冯德走了一趟,池边渐渐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响起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应该走远了。   李旦静下心来,双眸凝望着碧绿的荷叶丛,继续感悟水鸟腾空而起那一刻的酣畅淋漓。   直到夕阳西斜,晚霞漫天,潺潺的水波间闪烁着淡金色光晖时,李旦才让宦者靠岸。   到了岸边,冯德点头哈腰,笑着道:“大王,永安公主一直等着您呢。”   李旦蹙起剑眉,抬脚走到亭子前。   瓜皮、莲蓬散落一地,裴英娘吃完甜瓜、枇杷,百无聊赖,让宫婢摘来一串串白玉簪、鸳鸯藤和凌霄花,坐在栏杆里头编花环。   武皇后崇佛,年年捐出大笔钱物开凿石窟、修建佛寺,是个虔诚的供养人。   宫里的佛寺每年举办浴佛节,宫婢们负责在佛前供花,几乎每人都会一手灵巧的编花环手艺。   裴英娘在她们的指点下,勉强编出一只没有散架的花环,缠到手腕上,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闻。   李旦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清冽馥郁的花香,黑如点漆的眸子扫视一圈左右,走到她面前,伸手碰碰她头上扎的小髻,又飞快收回手,“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裴英娘站起身,“阿兄要回去了?”   “先送你回去。”李旦牵起她的手,袖子擦过她腕上的花环,花朵簌簌往下掉,“跟着你的人怎么全换了?”   忍冬烫伤手,半夏被禁足,下午跟着裴英娘出门的宫婢是两个尚衣局宫人。   裴英娘个子小,跟不上李旦的脚步,说话间微微喘气,“我正想和阿兄说这个。”   李旦察觉到她的辛苦,放慢脚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夹杂着细微的清苦冷涩。荷花的香气,远远闻着清新宜人,靠近了,才能闻到那一丝萦绕在宫莲里的苦味。   裴英娘脚步一滞,示意冯德和其他宫人远远走开,慢慢踮起脚,“阿兄。”   李旦看她一眼,弯下腰,和她平视。   裴英娘平时和他说话都要抬头仰望着他,几乎能闭着眼睛画出他的下颌形状。头一次认真和他平视,她发现他的眼睫长得格外浓,又长又密,这让他的眼神显得很温柔,仿佛满蕴深情。   此时的他,和初见时那个骄矜雍容的八王似乎一点都不像。   她匆匆扫一眼左右,小声问,“阿兄晓得东阁里哪些人是从前服侍过废王后的吗?”   李旦神情一凛,乌浓的眉睫轻轻颤动,“怎么?”   裴英娘不敢隐瞒,把王浮利用半夏,往宫里送了一盒糜糕的事情如实说了。   李旦双眼微微眯起,“王浮和王洵是你的表兄?”   裴英娘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张阿娘嫁进裴家的时候,我还小呢,不记得他们。”   裴拾遗和褚氏和离之后,为了赌气,前脚送走褚氏的嫁妆,后脚立刻把新妇的嫁妆抬进门,裴英娘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王浮和王洵频繁登门的年月,裴英娘还是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根本不记得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后来她长大了,王浮和王洵一个入朝为官,一个专心进学,很少探望张氏,彼此多年不见,她几乎没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不是半夏提起,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两位表兄。   更何况,现在张氏不再是她名义上的继母,王浮和王洵基本上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李旦不动声色,把裴英娘送回东阁,揉揉她的发顶,“一盒糜糕罢了,不碍事,回头我让冯德把名单告诉你。”   虽然今天刚梳的螺髻被揉乱了,但感觉到他的安抚和回护,裴英娘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目送李旦远去,裴英娘才转身回内殿。   宫婢迎上前,“贵主,崔七郎给您送了一幅画。”   裴英娘茫然道:“送我的?”   她见过崔奇南几次,但每次都是远远站在一边看他几眼,从没打过交道,崔奇南怎么会送画给她?   宫婢把墨绿色丝绸包裹的画卷打开,是一幅很常见的仕女画。   画中一位头梳双刀髻,发簪脂红牡丹花,穿银泥纱罗衫、玫红诃子,手执圆月形团扇的美人,正斜倚在院中的一块山石上,将一只雪白的狸猫搂入怀中逗弄。   仕女仪态万千,肌理丰泽,举止高雅,雍容华贵,怀中的狸猫毛发细微,煞是可爱。   这幅画笔墨横姿,布局优美,粗看觉得平平无奇,只是一幅普通的仕女逗猫图,仔细看,才能感受到那种洒脱自然、不拘一格的温婉浪漫之处。   裴英娘问宫婢:“崔画师的画是直接点明送给我的,还是圣人转送的?”   宫婢答道:“是崔画师的僮仆送来的,太平公主也得了一幅。贵主的这幅是仕女图,太平公主的是一幅月下海棠。”   裴英娘点点头,她和李令月都有,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挂在书室里吧。”   不得不说李旦的效率实在是高得惊人,裴英娘找他打听废王后的旧人,原本以为怎么说也要查上十天半月的,哪知三天后,她从东亭散学回寝殿,发现外边空无一人,宫婢、内侍像是全部消失了一样。   穿过回廊往里走,才慢慢看到人影,内殿还是那几个在当差。   忍冬留在门口等裴英娘,“贵主早上刚走,程中监亲自领着姑姑过来,把所有人叫去训话,这会子还没放人呢。”   裴英娘环顾一周,发现被叫走的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留下的,全是李治亲自指派给她的宫人。   那些被叫走训话的,应该是和废王后有渊源的旧人。   午时,含凉殿的宫人照例过来请裴英娘去用膳。   裴英娘放下紫毫笔,换下汗湿的衣裳,梳了个清爽的家常小髻,穿一身轻薄透气的缥色轻容纱襦裙,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忍冬在一旁为裴英娘打伞。她的手还没完全好,裴英娘本来想让她再休息几天,但想想觉得半夏和忍冬都不在身边,外人看在眼里,难免会起疑心——李旦昨天都出口问了,刚好忍冬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执意要跟着,便默许了。   天气还算和爽,迎面吹来的南风含着花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李令月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和裴英娘汇合,姊妹俩并肩一起走。   昭善和另一个宫人紧跟在李令月身后为她打扇。   李令月一路不停地抱怨:“太热了!还没到盛暑,已经这么热了,往后还不知会多难熬!”   宫里有冰窖,终南山山巅常年积雪,宫里不缺冰。不过武皇后怕李令月贪凉伤身,不许她随意取用寒冰,所以每到夏天,李令月总是抱怨连天。   她生得丰润,格外怕热,平时又喜欢穿颜色深的衣裙,在太阳底下走一圈,一头的汗。   含凉殿依水而建,空阔旷朗,非常凉爽。   李令月一脚踏进含凉殿,顿时觉得浑身舒泰,“还是阿父这里凉快。”   李治歪在坐褥上看书,他眼睛不好,鼻子都快凑到书卷上了,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笑容和煦。   看姐妹俩都热得脸颊红扑扑的,他轻笑一声,招手唤来内侍,吩咐几句。   宫人应喏,敲碎冰块,从掐丝刻花冰鉴中捞出冰藏的水果,把果肉和凝冻状的酥酪浇在细绵如雪的冰粒上,淋上甘甜的蔗浆,一碗祛暑的甜点就做好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盘腿坐在李治身旁,一人捧着一碗,吃得头都不抬。   李治不许二人多吃,看她们吃完一碗,不顾李令月哀求的目光,让内侍把剩下的撤走,“这几天不许淘气,再过三四天,我带你们去九成宫避暑。”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唐朝有简易冰棒…… 第30章   裴英娘觉得九成宫听起来有点耳熟, 细想了想,李旦让她临摹的《九成宫醴泉铭》中描写的宫殿, 好像就是避暑行宫九成宫。   李令月早欢呼一声,搂着李治的胳膊撒娇:“阿父,三表兄也跟去吗?”   李治无奈道:“三郎是扈从之一,自然也去。”   李令月嘿嘿一笑,又问:“王兄们也都去?”   裴英娘笑了一下, 幸好李弘、李贤、李显、李旦都不在, 不然亲耳听到李令月把他们排在薛绍之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弘儿留在东宫, 贤儿、显儿和旦儿都去。”李治侧过身, 两指微微勾起,轻叩裴英娘的额头,“小十七怎么不说话?”   裴英娘后知后觉,摸摸刚刚被李治的指节点过的地方,表情迷茫, “我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李治和李令月都笑了,“小十七饿了?快传膳。”   宦者应喏,催促尚食局进膳。   食案送到坐席前,裴英娘拈起银筷,夹起一片雪白细嫩的切鲙, 拌上芥末,慢条斯理吃着。   其实她刚才想的是,李治不管去哪座行宫, 都把李贤、李显和李旦带在身边,不让他们和朝臣有过多接触,唯独让太子李弘留在东宫监理朝政。为了替太子铺路,李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初唐时,皇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按制一般要去封地居住,即使不去封地,也要搬出宫另住。   其中有两个特例:一个是太宗李世民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一个是第九子李治。   李世民舍不得让李泰离开长安,只让他遥领官职,后来李泰失去圣心,才去了自己的封地。   而李治因为是长孙皇后最小的儿子,更是备受李世民的宠爱怜惜。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把幼小的李治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一直到封李治为太子后仍旧让他住在自己的寝殿一侧,迟迟不放他出阁。   褚遂良等人实在看不下去,多次上书劝谏。   直到贞观十八年,朝臣们哭诉说太子李治整天在天子身边侍奉,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没法教授太子学问经籍。李世民这才不得不忍痛下令,让李治搬去东宫居住。不久之后又反悔,重新把李治召回身边。   李治即位后,按照旧制,先后把几名庶子打发去封地。但也和太宗李世民犯了一样的毛病,不舍得让最喜爱的几个嫡子出阁,坚持把他们留在身边教养。   看样子,李治不会让李贤、李显、李旦离开长安去封地生活。   不舍得儿子们远去,就得做好儿子们一个个长大,彼此开始猜疑、争斗的准备。李治非常忌讳兄弟相争,当年把大才子王勃赶出李贤的王府,也是警示其他人,谁敢挑拨几位皇子,哪怕才高八斗,也会落一个被无情放逐的下场。   如今太子李弘地位稳固,李贤虽然性情急躁,但名声才学很好,没有和太子相争的意思,李显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李旦谨慎隐忍、默默无闻。   李治暂时可以不必担心兄弟阋墙的事发生在他的儿子们当中。   李显即将娶妇,他的王府已经修缮好了,地方在开化坊下曲,是前朝隋炀帝杨广的旧宅,据说占地颇广,足足有半个里坊那么大。   开化坊位于皇城南部、朱雀长街东侧,和长安城最繁华喧嚷的销金窟平康坊只隔一座里坊之遥。可以想见,等李显出宫后,必定每天斗鸡走狗、花天酒地,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享乐当中。   不知道李旦将来会在哪座里坊开府,裴英娘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劝李旦,让他离平康坊的烟花之地远一点。   用过午膳,李令月迫不及待,急着回寝殿收拾要随身带去九成宫的行李箱笼,匆匆和裴英娘在廊檐前分别,风风火火地走了。   裴英娘回到东阁,殿中监已经把她殿里的宫婢像过筛子一样筛了一遍,一下子空出十几个空缺。   这么大的动静,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裴英娘一直等着羊仙姿过来探问,应对的说辞已经准备好了,结果左等右等,并没有人来。   傍晚,上官璎珞找个借口送冰品到东阁,“贵主,八王替您把事情担下了。”   裴英娘之前和上官璎珞通过气,毕竟事关废王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得未雨绸缪,不然等将来事情闹到武皇后面前,她的隐瞒会成为一根扎在武皇后心里的刺。   这时候就显出交好上官璎珞的用处来了,有她在一旁时时提点,裴英娘总能在第一时间摸清武皇后的心思。   李旦直接找武皇后说了王浮和糜糕的事,略过裴英娘和半夏不提,只说糜糕是他的宫人带进宫的。   武皇后没有责怪李旦,废王后和萧淑妃都是世家出身,根深叶茂,在宫中留下一两个漏网之鱼,不足为奇。   上官璎珞把一盘还泛着丝丝凉气的酥山放在裴英娘面前,纱帽一角微微晃动,“贵主其实不必这么谨慎……”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天后她并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真细究起来的话,武皇后的仇人实在太多了,连武承嗣和武三思的阿耶也死在她手上。可武皇后仍旧重用仇人之子,因为她知道怎么用权势和利益去收揽别人。   上官璎珞效忠武皇后的时日不长,但哪怕只有区区一个月,也足够她被武皇后的气魄和手段降服。   同样的,别说裴英娘和王浮、王洵没有私下里来往,就算她真的替王浮兄弟夹带东西进宫,武皇后也不会在意。   裴英娘摇摇头,“我和女史不同。”   武皇后很看重上官璎珞的才华,所以能容忍她的桀骜叛逆。   而裴英娘和武皇后的关系很微妙。她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但显然李治更喜爱她。武皇后对她只是单纯的利用,李治、李旦和李令月才是真正爱护她的人。   现在看似一切风平浪静,保不齐哪天习惯谋定而后动的武皇后忽然心血来潮,利用裴英娘换取其他更大的好处。   是以裴英娘敢得罪武三思,但不敢和废王后扯上一点关系。她现在只盼着自己能平平安安熬到出宫开府,然后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心享受公主的种种特权了!   到时候,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且不论,连唇红齿白、俊秀挺拔的面首也能一打接一打的养。   送走上官璎珞后,裴英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的年纪,嗯,再过几年,她也能着手为自己的公主府忙活啦!   她取出宝贝小账册,从头到尾浏览一遍,估算了一下自己现在拥有的私产数目,心情好了点。   又抽出另一本薄一点的册子,提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八王代英娘揽下麻烦事一桩。   写完之后,她扯动丝绳,卷轴轻轻滚动,前面的卷册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粗略一数,大概有几百条详细的记录。   其中有李治的赏赐,有李令月的馈赠,出现最多的,是李旦的名字。   小到一盘果子,大到一斛南珠,李旦几乎是隔几天送她一样礼物。   当然,他出手大方的同时,不忘严厉督促她习字,有时候看她懈怠了,会把她叫到书室去训诫几句,直到她乖乖认错,才放她离开。   时而严厉,时而又很宽容。   总之,对她很好就是了。   裴英娘想了想,抹去八王两个字,换成阿兄。   下次见到李旦,要向他道一声谢。   想是这么想的,可第二天看到身穿杏红锦袍、头簪鲜花的李旦时,她光顾着笑了,哪还记得要说声谢谢?   李旦扫她一眼,眉睫乌浓,眼神有点冷冰冰的。   裴英娘的笑声陡然一滞,赶紧扭过脸,努力收回笑容。   李治打算在去夏宫之前把李显和赵观音的婚期定下来,今天是纳徵的吉日,李旦作为男方傧相,要亲自把婚书送去常乐大长公主府上。   傧相必须是风流潇洒、才貌双全的年轻郎君,李旦和薛绍有幸入选,成为李显的傧相。   薛绍和李旦一样,也是一身杏红长袍,鬓边簪花,他生得斯文俊秀,这么打扮不会显得突兀,反而多几分风流。   但是李旦不苟言笑,突然头顶一朵娇嫩鲜花走来走去,真的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裴英娘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干脆回头躲进李治怀里,肩膀一抖一抖,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其他人不觉得李旦戴花有什么好笑的,但看到裴英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圆圆的脸颊像粉嫩嫩的联珠果一样,可怜可爱,不由也跟着笑了。   李治看一眼神情肃穆的李旦,再低头看一眼笑得眼睛亮晶晶的裴英娘,摇头失笑。   李令月也钻到李治身边,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小十七,八王兄的脸色都发黑了,你快别笑了。”   她劝裴英娘不要笑,自己却咯咯咯咯笑个不住。还起身跑到薛绍身边,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笑话他像外头市井走街串巷的卖花郎。   薛绍有些羞赧,摸摸鼻尖,低下头。   李旦脸上平静无波,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垂下眼眸,转过身,和薛绍并肩走出内殿。   裴英娘陪李治说了会儿话,从含凉殿出来,冯德立刻堆着一脸笑迎上前,“贵主,大王有请。”   裴英娘吓一跳,李旦还没走吗?   急促的脚步声从角落传来,李旦拐过墙角的海棠花砖地,直接走向裴英娘。   裴英娘连忙一甩宽袖,摆出一副诚心受教的姿态,作揖不迭,“阿兄别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李旦愣了一下,“不敢什么?”   裴英娘抬起头,“不敢……不敢笑了?”   难道李旦不是因为她刚才笑他头上那朵红花而生气?那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旦蹙眉,深深看裴英娘一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定定神,郑重问她:“樗县人马氏,你可认得?”   “马氏?”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眉头皱得越紧,转身正要走,裴英娘忽然想起什么,踮起脚,抓住他的袖子,“阿兄,你说的马氏,夫家是不是姓蔡?”   裴英娘不认得马氏,但她恍惚记得裴家的厨娘蔡氏好像本来姓马。   马氏是良籍出身,几年前被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丈夫卖与人为奴。她虽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但自诩清清白白,一下子从好人家的娘子落魄到堕入贱籍,羞于提起自己的娘家姓氏,从此以丈夫的姓氏蔡氏自居。   马氏和丈夫有个儿子,年纪只比裴英娘大几岁。马氏被丈夫卖掉后,儿子四郎三餐无继,逃出家门,不知所踪。   去年裴英娘能侥幸从裴拾遗的剑下逃生,多亏马氏替她拖延了一会儿,不然她很可能撑不到李旦赶到内院。   从裴家脱身之后,裴英娘感激马氏多年的照顾和救命之恩,托张氏帮忙,为马氏赎身,赠予她大笔金银,打算送她回家乡和亲人团聚。   马氏惦念在外面流浪的儿子,不愿离开长安。   前不久,裴英娘听说马氏的儿子找到了,还为马氏高兴了好几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事情原委,神色不见轻松,“这么说,马氏曾是你的家奴?”   裴英娘点点头,紧紧攥着李旦的衣袖,不安道:“阿兄,马氏怎么了?”   她送给马氏的金锭、金饼子,几乎是她当时全部的积蓄。天子脚下虽然寸土寸金,但南部里坊地广人稀,宅邸价廉,马氏置了一间临街的小宅院,有银钱傍身,还有张氏照拂,儿子也找到了,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李旦犹豫了片刻,掰开裴英娘的指头,轻轻捏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别怕。”   裴英娘无语凝噎:李旦肯定没有安慰过人吧,轻飘飘丢下别怕两个字,她更害怕了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傧相这个词出现得很早,有男傧相,也有女傧相。   话说上次忘了贴李世民和小九李治的肉麻事件,以下是李世民在打仗的时候写给李治的信(这封信目前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写给李治的,有学者持不同意见),欢脱版的翻译:   耶耶两次收到大内的书信,但是没有收到稚奴(李治的小名)的手书,心里担心得要死。刚才忽然收到稚奴的亲笔书信,我的担心害怕马上消失无踪,就好像死而复生一样。从今以后,稚奴的头风病发作了,一定要立刻写信告诉耶耶,耶耶生病,也会写信告诉稚奴。今天收到辽东战事消息,抄录一份给你。耶耶想你想得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然后有个小八卦(真实存疑),据说李世民去打仗的时候,临别之际,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对李治说:不到咱们父子再相见的那天,我不会换下这身衣裳。   然后,李世民他真的一直没换…… 第31章   薛绍站在不远处的丁香树下, 等着李旦一起出宫。宫人怕误了吉时,连声催促, 李旦没有多做耽搁,匆匆走了。   裴英娘没从李旦嘴里打听出什么,只好自力更生,去找上官璎珞。   还没到偏殿,迎面却见穿一身姜黄色锦袍的武承嗣跨出门槛, 眉飞色舞, 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避无可避,这时候再躲到一边去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裴英娘面色不变, 慢慢迎上去。   “小十七打哪儿来?”   武承嗣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裴英娘的去路,含笑问她。   裴英娘眉头微微蹙起,最近武承嗣对她格外热情, 明明她刚把武三思送回家去闭门思过,他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她惊心。   她退后一步,示意武承嗣先走, “表兄先请。”   武承嗣不让路,她先让好了。   宫婢们忍不住偷偷瞟武承嗣,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拦下永安公主。   武承嗣碰了个软钉子, 也不恼,呵呵笑两下,抬脚走开。   “武奉御怎么会进宫来?”裴英娘继续往侧殿走,问一旁的忍冬。   武承嗣还没娶亲,但到底是外男,按理不该频繁出入后宫的。   忍冬等旁边的宫婢都退开了,才小声道:“听说圣人在为八王选妃……”   裴英娘怔了一下,为李旦选妃?   想想也是,李显的婚期定在秋天,今天是纳徵,双方会把迎亲的具体日子确定下来。等李显的婚事忙完,确实该轮到李旦了。   忍冬接着说,“武奉御是天后的外甥,奉天后的旨意,暗中打听各家贵女的相貌品性,供圣人挑选。”   李治如果想知道哪家贵女的品貌如何,直接找几位姑母、姐妹进宫一趟,马上能掌握整座京兆府适婚小娘子的一手资料。武皇后舍近求远,特意让武承嗣去忙活李旦选妃的事,只怕有别的想法。   也许,武皇后想让李旦娶一个和武家亲近的姻亲之后?   毕竟李弘、李贤和李显娶的正妃都不大合武皇后的心意,李旦是她最小的儿子,她肯定希望儿子和自己更亲近一点。   裴英娘不记得李旦的正妃出自何家,反正八王正妃绝对不姓武就是了。   武承嗣注定白忙活一场。   上官璎珞不在偏殿,房瑶光手执算筹和软尺,坐在书案前低头计算什么,坐席上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卷和画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贵主。”   照例的面无表情,唯有眼睛清澈灵动。   “房女史。”裴英娘扫视一圈,没看到上官璎路的人影,对着房瑶光笑了笑,转身离开。   上官璎珞可能在东亭那边,她执掌诏令,时常需要和外边的儒学士打交道。她以男装示人,除了表明自己只对武皇后效力、无心婚娶之外,也是为了进出宫闱方便。   房瑶光忽然叫住裴英娘,“贵主……”   裴英娘转身看她。   房瑶光放下软尺,站起身,踌躇片刻,脸上竟有点罕见的难为情,“听说贵主前几日收到一幅崔七郎亲笔绘制的仕女画?”   裴英娘点点头,随即明白房瑶光为什么会难以启齿了,“女史喜欢崔七郎的画?那我把它转送给女史好了。”   实在难以想象,高冷孤僻的房瑶光,竟然会崇拜崔奇南那样的浪子。   房瑶光也不客气,郑重谢过裴英娘,“谢贵主割爱。”   “好啊!原来你对我不理不睬的,就是为了崔七那小子!”   一道人影冲进内殿,指着房瑶光,一脸悲愤,质问道:“瑶娘,崔七就是个风流种子,不知招惹了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你这么聪明,怎么也被他骗了?!”   裴英娘目瞪口呆:李显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房瑶光沉下脸,看一眼裴英娘。   裴英娘当即后退两步,“辰光不早了,下次再和女史畅聊。”   抬脚走出侧殿,还没走远,就听到李显杀猪般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   裴英娘摇摇头,啧啧两声,李显真是愈挫愈勇,每天被打得哭哭啼啼回寝殿,第二天又哭哭啼啼来找房瑶光倾诉衷情,难为他能坚持这么久。   她一点都不同情李显。   今天是李旦和薛绍代他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行纳徵礼的日子,他竟然还围着房瑶光打转,不论是对赵观音,还是对房瑶光,都不尊重。   李治为了缓和武皇后和长公主们的矛盾,强迫李显迎娶赵观音,李显不能决定自己的正妃人选,确实可怜。   可他不思反抗,一边浑浑噩噩听任李治和武皇后安排,一边又缠着房瑶光不放,左右摇摆,想鱼和熊掌两者兼得,已经把众人对他的那点唏嘘怜惜消磨光了。   最近连李令月都难得认真严肃一回,劝李显早日下定决心,要么和赵观音举案齐眉,老实过日子。要么鼓起勇气,求李治和武皇后收回赐婚的敕旨。   李显扭扭捏捏,不肯去见李治,“瑶娘不愿嫁我,我去找阿父和阿娘退婚,万一鸡飞蛋打,两边都捞不着,还被阿父和阿娘厌弃,岂不是两手空空?”   李令月被李显气得横眉冷竖,使劲揪他的耳朵,“难道你想磨得房姐姐同意了,就立马娶她?那赵观音怎么办?”   李显挺起胸脯,理直气壮,“瑶娘要是肯嫁我的话,谁还稀罕赵观音呀……”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拖拖拉拉的,哪像我们李家儿郎?我带你去见阿父!”   李显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栏杆不撒手,“我不去!阿娘会生气的!我怕阿娘!”   那天裴英娘也在场,旁观了李令月和李显的拉锯战,最后李显涕泗横流,成功让李令月心软,事情不了了之。   下午李旦从宫外回来,先去含凉殿见过李治,送上赵家的答婚书,然后径直来东阁找裴英娘。   他的衣裳没来得及换,但头上簪的花已经摘了,不知是嫌弃不好看,还是不想再看到裴英娘辛苦忍笑。   “马氏现今被大理寺关押,案件由大理寺丞主审。”李旦开门见山。   裴英娘的心一紧,“她犯了什么事?”   李旦眉心微拧。他早发现裴英娘的心智格外早熟,懂得很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懂的事情,但待人处世方面,她又单纯稚嫩得让人心疼。   不是历尽千帆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而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明知一切关怀和好意可能会变质,还是充满感激,珍惜每个人对她的好。   这样的她,时而乖巧懂事,沉稳果决,时而又懵里懵懂,处处是破绽。   有时候李旦会想,英娘真是好哄啊,随随便便送她一盘果子,几块珠玉,她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有时候他又想,英娘实在太好哄了,以后万一有人假意哄骗她,她是不是也会无知无觉地把别人的利用当成真心?   李旦忍不住摸摸裴英娘的脑袋,浓黑的发丝在他手掌间留下温柔的触感,“你还小,不要管那些。”   他不想纠正裴英娘在自己面前的不设防,不管她是聪明得惊人也好,还是糊涂得气人也罢,总归是他救下的小十七。   裴英娘叹口气,“阿兄既然特意和我提起马氏,就该知道我不会对她不闻不问的。”   整个裴家,她最舍不得,就是张氏和马氏。她们两人都是最普通的市井妇人,精打细算,胆小怕事,有些懦弱,有些迂腐,不敢和裴拾遗唱反调,但私下里都对她很好,马氏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李旦俯下身,看着裴英娘的眼睛。   他知道裴英娘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在得知大理寺的女犯和永安公主有牵连的时候,没有选择隐瞒此事,而是直接透露给裴英娘听——明知她年纪小,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不希望多年以后,裴英娘从别人口中得知马氏的遭遇,遗憾终生。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阿父也不能。”   当年太宗李世民曾想将一个罪犯斩首示众,大理寺少卿不遵敕旨,按着律法,坚持只判了一个流刑,把李世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也坚决不改判决。   以太宗之积威,尚且不能威逼大理寺少卿更改判决,裴英娘只是个深宫女眷,更不可能撼动大理寺的权威。   裴英娘皱眉说:“我没想过要影响大理寺的判决呀,只想尽我所能,让她好过一点。”   也不知李旦是怎么看她的,她再大胆,也不会狂妄到和律法作对。恃宠而骄也是讲究场合的,她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而且大理寺公正严明,马氏又说出她的名字,大理寺肯定会郑重行事,秉公执法,不会无缘无故冤枉马氏。   李旦看着裴英娘陡然间板起的脸,浅笑了一下,眉宇轻轻舒展,“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要徐徐图之。”   他说完这句,不再多说,裴英娘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多问,“那阿兄能帮我送点钱粮衣物给马氏吗?”   大理寺的监狱可以派人进去服侍犯人,马氏只是一介民妇,应该享受不到那样的待遇,只能给她送钱了。不论什么时候,钱总是最靠谱的。   李旦点头应下,“现在大理寺已经知晓马氏和你的渊源,你可以不必顾忌。”   裴英娘送走李旦,让人把半夏叫到寝殿。   短短两三天,半夏好像陡然瘦了一大圈,眼角微微发青,满脸苦涩,跪在裴英娘的坐席前,面如死灰,“奴以后不能再伺候贵主了……”   “谁说你以后不能再伺候我了?”裴英娘打断她的话,“还是说,你想出宫?”   半夏张大嘴巴,愣了半天,半晌,眼圈发红,泪如雨下。   “回房休息,好好睡上一觉,务必养好精神。明天八王会带你出宫一趟,你小心应对,回来和我细说外边的情景。”   听到出宫两个字,半夏立刻脸色发白,听说还要她回来,才悄悄松口气。   “你记得裴家的蔡氏吗?”裴英娘问她。   半夏点点头,“贵主想把她召进宫?奴记得她有个儿子,不愿和儿子分离……”   “不。”裴英娘从没想过要带马氏进宫,她和从小为奴的半夏不一样,是良家妇出身,被迫与人为奴,已经很可怜了,何必再把她带进深宫煎熬。   而且马氏不愿再做伺候人的活计,赎身之后,立刻恢复娘家姓氏,和好赌的丈夫划清界限,在通轨坊开了一爿糕坊,用手艺养活她自己。   这样的人,心中自有不可磨灭的志气,不适合为奴为婢。   半夏听裴英娘说完马氏被大理寺关押的事,半天回不过神。   水晶帘下的狻猊兽香炉香烟环绕。   半夏擦了擦眼睛,“贵主放心,奴晓得该怎么做。”   “顺便回一趟裴家。”裴英娘把忍冬收拾好的金铤交给半夏,“和张娘子说一声,王洵不会有事的,不出三天,他就能安然返回王宅。”   武皇后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拉拢寒门学子,不可能因为王洵的几句冒犯之语就剥夺他的功名,那岂不是叫天下士子寒心?   从头到尾,武皇后根本没有开口吩咐过什么,抓走王洵的人是武承嗣。   事后武皇后完全可以说一切是武承嗣自作主张,然后放走王洵,略加勉励,接着提拔王洵做官。   这样一来,既震慑了王浮和王洵兄弟,出了一口恶气,还能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有武承嗣的嚣张作对比,士子们肯定会对武皇后心怀感激。   武承嗣只是武皇后的一颗棋子而已。   王浮担心幼弟的安危,沉不住气,借半夏的手,和宫里的王家内应联系,让裴英娘吃了个闷亏,其实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他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武皇后这会儿肯定在偷乐:抓住一个王洵,就能让王浮乱了阵脚,一石二鸟,天助我也!   半夏一心想将功折罪,第二天出宫的路上,把装金铤的包袱抱得紧紧的,恨不能把裴英娘交给她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藏起来。   李旦先带她去裴家。   裴家的门僮认出半夏,飞快进去通报。   张氏迎了出来,今天不是休沐日,裴拾遗不在家。   半夏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把王洵的事说了。   张氏得知王洵不会遭罪,还能入朝为官,眼圈一红,放下心来,开始数落王洵的年轻气盛:“小郎从小脾气古怪,我以为他长大了,又考中进士,该懂事些的,没想到他不管不顾,当面和天……”   她顿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止住话头,小声问:“十七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圣人对公主很好。”   张氏瑟缩了一下,跟着半夏改口,讪讪道:“公主性情和顺,圣人肯定喜欢。”   张氏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虽然她自忖对裴英娘还算关爱,但她畏惧丈夫裴拾遗,平时总是明哲保身,曾经多次袖手旁观裴十郎和裴十二娘欺负裴英娘,不敢吱声,等到那兄妹俩得手了,才意思意思责问他们几句。   现在裴英娘成了永安公主,连裴拾遗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张氏生怕裴英娘会找自己算旧账。   半夏取出几只鎏金匣子,打开来,宝光闪烁,“这些是公主送给娘子的,公主有句话托我转告娘子:郎君现在是火中取栗,迟早会祸及自身,娘子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十七娘不怪她,十七娘还想着她!   张氏鼻尖一酸,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中,哽咽道:“好,我听公主的。”   张氏嫁入裴家的时候,还没有裴英娘。几个月后,褚氏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还裴家。张氏那时候是娇贵的新妇,觉得裴英娘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养在身边也不会真和自己一心一意,而且自己肯定能为裴拾遗生下更多的儿女,便没怎么在意过那个连哭起来的时候都没什么声响的小娃娃。   后来裴英娘一天天长大,那么乖巧听话,懂事聪慧,知道阿耶裴拾遗不喜欢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内院,每天和婢女们一块玩,从不掐尖要强,任性生事。   大抵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总会特别早熟。   张氏可怜裴英娘,偶尔送她一些吃食衣物,小小的人儿,每次都会郑重向她这个后母道谢。   世事多变,但裴英娘没有变过,不管她是裴家不受父亲喜爱的十七娘,还是金尊玉贵的永安公主,她始终如一。   张氏感慨不已,十七娘是裴玄之的女儿,可她和裴玄之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幸迁怒到别人身上。   半夏默默坐在簟席上,等张氏平复,缓缓道:“娘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张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苦笑一下,“我是个糊涂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教我,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摇摇手,挥退侍立左右的婢女。   半夏等其他人走光了,才起身挪到张氏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   张氏愣了一下,当即变色,“公主现在是金枝玉叶,哪能和他们论亲戚!”   她急得不行,抓起半夏的手,“别说公主不是我生的,肯顾念我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就算公主是我的血脉,如今也是圣人之女!你回去千万告诉公主,小郎他们的事,和公主不相干。我已是裴家妇,王家只是我姊妹的夫家,我那几个亲侄儿还没吭声呢,轮不着他们去攀附公主。公主不用管他们!”   半夏点点头,有了张氏的这些话,王浮以后休想靠张氏接近公主。   张氏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寻常妇人,不大关心外边男人的事,平静下来后,问起裴英娘在宫里的生活起居。   她倒是没问别的,只陆陆续续问一些裴英娘平时吃得好不好,夜里睡得香不香,和太平公主等人相处得如何之类的琐碎事情。   半夏不愿多说裴英娘在宫里的事,她已经因为一时的心软犯下大错,不想再因为多嘴给裴英娘惹麻烦。她得珍惜裴英娘对她的信任。   挑着能答的问题答了,怕李旦等得不耐烦,坐不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张氏不敢多留,起身把半夏送到门口。现在半夏代表的是永安公主,不再是裴家的小奴婢,她不敢怠慢。   半夏看到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躲在廊柱背后探头探脑,似乎想上前和李旦搭话,冷笑一声。   最终,裴十二娘在裴十郎的怂恿下鼓起勇气,端着一盅乌梅浆走到李旦身前,脸颊微微沁出一抹羞红,“天气炎热,请大王用些冰饮。”   声音轻柔婉转,哪里像以往在裴英娘面前的尖酸冷硬? 第32章   一个人的童年过得幸不幸福, 一般可以从他的待人接物和为人处世中看出来。   比如李令月,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 所以天真无邪,活泼烂漫。   裴英娘不一样,她刚进宫的时候,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时至今日,李旦还记得裴英娘一开始的讨好和畏惧。   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怕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闷头拼命追赶,走得气喘吁吁, 满头细汗, 束发的丝绦晃来晃去,飞得高高的。   其实她只需要开口让他等一等就好了。   一直不开口,可能是因为怕惹他厌烦,还有可能因为从没有人等过她,所以她没有想过要求别人, 只会努力跟上。   阿父毫无原则地宠溺她,足足快半年,才把她从一个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说话的裴英娘,宠成一个会撒娇、会搞怪、偶尔还会耍耍性子的永安公主。   李旦甚至不必打听,光是那天看到裴拾遗举剑挥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就知道裴英娘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裴十二娘轻咬樱唇,举着茶盅,面带期待地仰望着李旦。少女面容姣好, 淡施脂粉,美目含情。   李旦看也不看她一眼,袍袖轻扫,径直离开。   裴十二娘怔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难掩失落。   半夏冷笑一声,经过裴十二娘身边时,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十二娘的冰饮留着自己用罢。”   裴十二娘又气又急,“你是什么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她气急败坏,示意婢女上前替她教训半夏。   半夏冷冷地看着她。   婢女们畏畏缩缩,不敢动手,小声提醒裴十二娘:“十二娘,半夏可是公主的使女……”   话里带了几分埋怨的意思,她们是奴婢,不敢为了十二娘的一时意气得罪公主。十二娘不识时务,她们不是傻子!   裴十二娘气得额头突突地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到半夏从裴家出来,李旦跨上骏马,扯紧缰绳,引马调转方向。   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蹿到他面前。   骏马扬起前蹄,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哧声。   李旦眉峰一皱。   户奴杨知恩大踏步上前,喝道:“大胆!”   裴十郎只想拦住李旦,没想到会惊到骏马,也吓了一跳,拍拍胸口,谄笑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和八王说几句话。”   李旦没理睬他。   裴十郎讪讪笑了两声,绕过杨知恩,给李旦作揖,“大王,十七娘是我的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分开过,她走了以后,一点音讯都没有,我特别想她……”   半夏听到这里,霍然站起,“一派胡言!”   裴十郎僵了一下,暗暗瞪半夏一眼,继续厚着脸皮说:“求大王帮我带句话给十七娘,我晓得她喜欢我那匹枣红马,没舍得自己骑,一直让底下的马奴好好养着,只等着送给她呢。她什么时候得闲,抽空回来看看我们,叔父也怪想她的。”   听他的口气,还真是兄妹相得,情谊深厚。   李旦扬起绞了银丝的鞭绳,眼风轻扫,看一眼裴十郎,“说完了?”   裴十郎面色一喜,八王可是武皇后的小儿子,攀上他,自己一定能当选千牛卫!   谁知李旦并没有和他预想的那样顺口夸他几句,轻夹马腹,扬长而去。   护卫、扈从们连忙跟上。   裴十郎轻啐一口,小声嘀咕,劲风扬起路边的灰尘,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尘土。   傍晚倦鸟回巢的时候,半夏从宫外返回,裴英娘问她马氏到底犯了什么事。   半夏没有隐瞒,“她失手把蔡四郎的生父打死了。”   马氏的丈夫看到她赎身出来之后,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又跑过来歪缠,三天两头找她讨要赌资。   马氏不肯给,后来实在受不了丈夫的苦苦哀求,陆陆续续给了他几千钱。   前不久,马氏的丈夫又输光了,躺在马氏的糕坊门前撒泼,闹着要马氏把糕坊卖了给他还债。   马氏气极,雇了几个坊间的大汉,把丈夫打跑了。   她丈夫是个无赖,哪肯轻易放弃,见吓不住马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儿子蔡四郎骗出去,卖给胡人商队当僮仆。   马氏救回儿子,和丈夫据理力争,争吵的时候失手把丈夫推倒在门槛上。   她丈夫脑袋磕在缺了一角的门槛上,挣扎了两下,当场气绝身亡。   半夏把马氏的遭遇简短地描述一遍,“马娘子说杀人偿命,怨不得谁,安排好糕坊和蔡四郎,主动去长安县公廨认罪。本来这事该由长安县县令审理的,蔡四郎不服气,趁人不注意,跑到大理寺为母鸣冤,还把马娘子伺候过公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想借公主的名头给他阿母撑腰。之后马娘子就被移交到大理寺那边去了。”   半夏轻哼一声,“幸好八王听到风声,让人把事情压下来了。不然外面人都会以为公主仗着圣人宠爱,罔顾国法。”   裴英娘长叹一口气,马氏遇人不淑,被迫和儿子分离,与人为奴。好不容易求得自由身,和儿子团圆,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丈夫手里。   至于蔡四郎绝望之下抬出她的公主名头,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对方只比她大几岁,还是个半大少年。生母锒铛入狱,他就像溺水的人,慌乱之下什么都想抓在手里。她是名义上的公主,对平民老百姓来说,自然是头一个想到的靠山。   况且她的名声被连累只是不痛不痒的小事,马氏的生死,比那点虚名更重要。   半夏眼圈微红,显然是哭过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嘶哑:“八王让杨知恩送我去大理寺见马娘子,我按着公主的吩咐打点了里头的差役。马娘子和我说,她害了一条人命,只能拿命赔。还说四郎糊涂,害了公主,求公主不要生气。”   裴英娘哪会真和蔡四郎计较,叹息了几句,打发半夏回房休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裴英娘没把马氏的事告诉其他人,李治喜爱她,不表示会为她破例插手大理寺的刑讯,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让李治为难。   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为马氏安排周旋,看看能不能减轻她的罪责。   一晃三五天过去,因为李治头风发作,启程去九成宫的计划一推再推。   太子李弘提出要亲自侍奉汤药,被武皇后回绝了。   李弘不满武皇后的独断专行,当面顶撞武皇后。母子俩短短几天之内,多次发生争执。   东宫属臣鼓动朝臣上书,劝谏武皇后放权给太子。   这其中,自然属裴拾遗蹦跶得最起劲。   虽然武皇后和李弘在李治面前很默契地保持平和,偶尔还笑谈几句,但李治还是敏感地察觉出母子俩之间的暗涌。   与此同时,大理寺对马氏的审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天裴英娘陪李治用过午膳,等李治合眼睡下,独自出了含凉殿。   东廊楼宇空阔,凉风习习。   她站在栏杆前吹风,凉风裹挟着花草香气鼓满她的衣袖,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   脚步声从东廊另一头响起,李旦风尘仆仆,为她带来马氏的消息。   罪名已经定下了,只等最后的判决。   李旦试着安慰裴英娘,“通轨坊的街坊近邻愿意为马氏作证,按照刑律,马氏没有性命之忧。”   深知李旦性子沉闷,只会实话实说,不会说些空话来哄劝自己,裴英娘勉强笑了一下。   她很感激李旦的理解和帮助,他是天潢贵胄,奴仆在他眼中,只有可以信任的和不值得信任的之分,奴仆的是非,不会影响他的生活。   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观念而轻视她的做法,默默帮她来回奔忙,让她可以为马氏尽一点心意。   裴英娘站在廊檐下,看着远处太液池金光潋滟的池水,怅然道:“马娘子是个好人,如果她当年嫁的是个好郎君,现在肯定过得很和美。”   即使马氏嫁的郎君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田舍汉,也比摊上一个赌徒丈夫强。她会和丈夫举案齐眉,儿女绕膝,安稳度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即使有裴英娘赠予的银钱傍身,有张氏时不时照应,马氏还是拿胡搅蛮缠的丈夫没有办法,只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断绝后患。   裴英娘不免想到阿娘褚氏身上,阿娘和阿耶自小青梅竹马,脾性相投,又是门当户对的世交,然而成婚后,两人还是以悲剧收场。   她眉头紧皱:嫁人这么麻烦,以后干脆不出嫁好了!建一座道观,出家当女道士去。快活逍遥,还不耽误养面首。   裴英娘脸上的愁苦神情让李旦轻轻蹙眉,他知道她少年早熟,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她收起天真童趣,像个大人一样发愁,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   以前是以前,现在她是他的妹妹,应该和令月一样无忧无虑,尽情玩耍。   他垂下眼眸,两指勾起裴英娘的下巴,略显粗鲁地揉揉她紧皱的眉心,看她露出迷茫又困扰的表情,像只刚出窝的小狸猫,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多大的年纪,也学会伤春悲秋了?”   马氏的遭遇,让裴英娘觉得伤心又愤怒,然而马氏确实失手杀了人,她无能为力。   她正想好好感慨一下人生,忽然被李旦这么一打岔,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蔫头耷脑,什么情绪都没了。   傻呆呆站了半天,干巴巴嘟囔一句:“阿兄又不是女子,当然不明白我们女孩子的心事。”   “越说越离谱了。”   李旦松开手,敲敲裴英娘的额头,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天天好吃好喝的娇养着,她的脸蛋是越来越圆润了。   裴英娘举起两只胖乎乎的巴掌,捂住自己的脸,不许李旦再揉。   兄妹两人厮闹了一会儿,裴英娘觉得自己心里好过了一点。   两人往含凉殿主殿方向走的时候,李旦忽然问裴英娘,“英娘喜欢养马?”   “啊?”裴英娘歪着脑袋,抬头看李旦,“阿兄怎么问起这个?”   李旦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提起,“我刚得了几匹好马,你喜欢的话,先让你挑一匹。”   裴英娘眉眼微弯,笑着说:“阿姊送了我一匹果骝马,阿兄又送我一匹,我得早点学会骑马才行。”   “哪天我教你。”李旦拍拍裴英娘的脑袋,发现她似乎长高了一些。   冯德匆匆走来,屈身道:“大王,圣人传召。”   “阿父醒了?”裴英娘笑着往前走。   廊檐旁边种了一株古老的紫薇花树,花枝蓊郁蓬勃,罩下一片浓荫,落花满阶,树影参差。   裴英娘光顾着走路,脚下的木屐踩在零落的花瓣上,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公主当心!”   离得最近的宫婢内侍七手八脚拥上前。   裴英娘踉跄了一下,没摔下去,漆绘木屐滚落到台阶底下,哐哐响。   她心有余悸,想抬手,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分别被两个人紧紧攥着,动不了。   一边是李旦,另一边竟然是执失云渐。   裴英娘想起来了,李治小憩的时候,执失云渐在东廊执勤,从她出了含凉殿开始,好像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来着。   “我站稳啦。”她轻轻踢掉另一只还套在脚上的木屐,摇摇自己的胳膊,示意两人放手。   执失云渐立刻松开手,退后一步,隐入人群之后。他身材高大,应该很醒目才是,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往角落里一站,仿佛立刻和周围的回廊绘柱融为一体,很少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的存在。   李旦没松手,弯腰把裴英娘抱下台阶,放在栏杆上,让她垂腿坐着,“崴着了?”   裴英娘试着踢踢脚,“没有崴着。”   半夏把裴英娘的木屐捡回来,屐齿摔坏了一小截。   李旦不许裴英娘起身,“在这等着,让人去取双新的来。”   裴英娘点点头,老老实实坐在栏杆里头等着。早起时落了一场急雨,廊檐外边湿漉漉的,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捻金细绢丝履,踩脏了多可惜!   半夏回东阁取木屐,半晌方回。   裴英娘换上新鞋,站在紫薇树下踩两下,她一直穿不惯木屐,三天两头就磕磕碰碰摔一次,偏偏现在天气热,非穿不可。   李旦去见李治,一直没出来。   裴英娘估摸着父子俩可能在商量什么要紧事,不好去打扰,和冯德交待了两句,转身回东阁。   李治身体不好,受不得阴冷潮湿,含凉殿里没有摆放降暑的冰盆。   武皇后另辟蹊径,让能工巧匠在正殿四角的屋脊上想方设法安设机关,用流水驱动木扇,吹出阵阵凉风,正殿清爽怡人,比四面开阔的东廊还要凉快。   李治斜倚凭几,让内侍取出一幅幅画卷,“七郎亲笔画的,你觉得如何?”   内侍跪在地上,把画卷一一摊开。   画绢上无一例外,画的全是眉目清秀的妙龄少女。   李旦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七郎的画,当然好。”   “可有喜欢的?”李治试探着问。   李旦垂眸,目光落在坐席的龟甲纹边缘上,“没有。”   他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喜欢委婉迂回的李治一时有些为难。   “阿父。”李旦侧身,双臂平举,肃然稽首,“阿父和阿娘的儿子中,我年纪最小,五兄美名远扬,六兄才智双全,七兄单纯至孝,都比我更得阿父的喜爱。此生我不入朝,不做官,不领兵,只当一个闲散王孙,阿父还不放心吗?”   李治蹙起眉头。   气氛为之一肃。   八王这是在质问圣人!   侍立在正殿内的宦者、宫婢们冷汗涔涔,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宛如一具具泥胎木偶。   父子俩相对无言,鎏金凫鸭香炉腾起袅袅轻烟。   沉默片刻,李治轻咳一声,做出让步,“既然没有喜欢的,这次就不让你挑了。”   本想趁着李显即将娶亲,把李旦的婚事也定下来,这样一来,李治才能早日安心,太子李弘也能少一些后顾之忧。但李旦到底是他的亲儿子,算计得太多,未免让儿子寒心。   李旦得到想要的回答,嗯了一声,墨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起身从容告退。   “大家……”宦者收起画卷,小心翼翼道,“千金大长公主那边……”   李治摇摇手,“旦儿和显儿不一样,显儿不论娶谁当正妃,耽误不了他寻欢作乐。旦儿年纪最小,看着老实,其实性子反而最犟。回头提醒朕和姑母说一声,让她打消心思,免得弄巧成拙。”   勉强给李旦定下一个正妃,只会惹得他心生厌恶,还不如多等一两年,等他自己开窍。   李治打发走欲言又止的内侍,执起几案上的一枚八角铜镜,明亮的光线透过如意型槅窗,落在平滑的镜面上,镜中的男人眉眼憔悴,鬓边霜白。   他伸手扯下一根白发,拈在指尖。   他老了,什么算计筹谋、雄韬伟略,都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君权神授的帝王,也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和神明一样,掌控一切。   唯有早作打算,尽量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他才能放下牵挂。   旦儿是男子,不必他费心,令月有皇后和薛绍照应,只剩下小十七了……   李治放下铜镜,手指微曲,叩响几案,“唤执失进来。” 第33章   李治的头风频频发作, 身体一直不见好, 武皇后传出话来,今年不去夏宫避暑,九成宫的行程取消了。   李令月大失所望,她连在夏宫时该穿什么衣裙都计划好了!   当然,李治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李令月是个存不住心事的人, 郁闷了半天, 很快抛下夭折的夏宫之行, 为其他琐碎小事烦心去了。   这天李治精神好了些, 众人聚在廊檐下纳凉吃甜瓜。   甜瓜名叫御蝉香,淡蛾绿色,香气浓厚,甘甜适口。   李令月漫不经心地挖着瓜瓤,偷偷和裴英娘商量:“小十七,明天陪我去姑祖母家赏花。”   赏花?   裴英娘撩起眼皮,淡淡扫李令月一眼。   李令月最怕裴英娘用这种了然于心的眼神看她,明明是妹妹, 怎么感觉小十七有时候更像姐姐?   她两手一撒, 决定让着妹妹, “好吧,不是赏花,姑祖母家有个好厨子,会做一样叫灵沙臛的冰品,赵观音她们都吃过了, 我竟然还没吃到!明天咱俩去姑祖母家见识一下。”   她四下里看看,离李治和武皇后的坐席远一些,举起一柄紫竹柄绘牡丹花开团扇,遮住脸,躲在团扇后面,朝裴英娘挤挤眼睛,“姑祖母再三求我去她家坐坐,八王兄也去,你晓得的,前几天郑六娘和八王兄在议亲……”   裴英娘愣了一下,“怎么是郑六娘?”   郑六娘当初在御楼前闹了一场乌龙,想招女扮男装的房瑶光为婿,一时引以为笑谈。   李治和武皇后怎么会把她许配给李旦?   李令月撇撇嘴,“赵观音要嫁给七王兄做正妃,姑祖母不甘心,也想把孙女送进宫,现在只有八王兄没有娶亲,六娘的年纪最合适。”   “八王兄答应了?”   裴英娘想象了一下沉默寡言的李旦和娇憨天真的郑六娘站在一起的样子,心里觉得怪怪的。   这感觉,就好像哪天房瑶光忽然笑眯眯和李显说话,而李显反过来对她爱答不理一样。   “就是因为八王兄不答应,姑祖母才这么热心地邀请我们去她府上赏花。”李令月一边扯着团扇底下坠的杏黄色流苏玩,一边说,“我听六娘说,姑祖母为了这次赏花宴,做了万全的准备,把郑家所有适婚的小娘子全接到公主府了。嫡支的旁支的,只要姓郑,一个不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活泼明艳的,端庄贤惠的,什么样的都有!明天八王兄得挑花眼啦。”   裴英娘放下银匙,一手托腮,撑着下巴发呆,原来明天的赏花宴是一场相亲大会啊。   主角分别是:李旦,以及一群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郑家小娘子……   李旦和李显盘腿坐在李治左手边的坐褥上,刚好和裴英娘、李令月正对面。甜瓜吃到一半,发现裴英娘神游物外,兄弟俩都有些诧异。   裴英娘用膳的时候很专注,拿李显讽刺她的话来说,她上辈子可能没吃饱,所以这一世胃口奇好,吃什么都香喷喷的,让人看着眼馋。   李治也发现裴英娘魂不守舍,笑着叫她的名字,“十七是不是瞌睡了?”   裴英娘回过神来,扬起脸对着李治甜甜一笑,继续啃甜瓜。   太子妃裴氏贤惠端庄,李贤的正妃房氏温柔和顺,李显的正妃赵观音……性格不论,至少也是相貌可人,不知李旦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妃?   其实郑六娘也挺好的,说不定快言快语的她正好能和李旦互补呢?   第二天,裴英娘和李令月坐着卷棚车,李旦骑马陪伴在一旁,兄妹三人轻车简行,抵达千金大长公主的公主府。   李显嫌赏花没趣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开得再漂亮,风一吹雨一打,还不是凋零了?一大早领着豪奴壮仆去平康坊闲逛,没和他们同行。   赏花虽然只是借口,但千金大长公主还是认认真真张罗了数百盆牡丹花,用雕镂花几陪衬,摆在亭台楼阁之间,供众人赏玩。   牡丹花是由李治、武皇后移植到长安和洛阳的,因其花色艳丽,花形雍容,一直备受权贵豪族们推崇钟爱。   最普通的牡丹,一盆也价值几千钱。千金大长公主举办一次赏花宴,起码要挥霍掉数百万钱。   裴英娘算了一下账目,偷偷咋舌,皇家公主,果然个个是土豪!   牡丹含香吐蕊,花团锦簇。   颜色有深碧、浅红、浅紫、深紫、檀色、淡黄、粉白、殷红、朱红等不下十几种。   品种则有雄红、大魏紫、蓝田玉、紫金盘、菱花晓翠、红云飞片、黄花魁、天香湛露、梨花春雪、瑶池春、春水绿波、玉面桃花几十上百种。   还有好些连李令月都叫不出名字,回头问主人郑六娘,郑六娘也一头雾水,“都是花奴伺候的,我也不晓得呐!”   她把使女叫到身边,不管李令月问哪一盆牡丹,使女都能把牡丹的品种、来历和奇特之处娓娓道来。   使女口齿清晰,连裴英娘这个不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众多艳丽妖冶的牡丹中,有一丛牡丹尤为壮观,花开时,竟有两三百朵花苞,而且富贵袅娜,香艳各异。据说是千金大长公主从大雁塔的高僧那儿求来的。   众人啧啧称奇,推选其为今天赏花宴的花王。   虽然公主府的牡丹花宴比不上东都洛阳的牡丹花会,但自有其别致精巧的意趣。   来客都晓得大长公主今天宴客的目的并不在花上,品评完花王,各自三三两两散去,免得郑家小娘子们年轻脸皮薄,不敢找李旦搭话。   李令月撇下毫不知情的李旦,拉着裴英娘去吃灵沙臛,看到郑六娘亦步亦趋在身后跟着,疑惑道:“你怎么也来了?”   李旦领着李令月、裴英娘登门的时候,千金大长公主亲自出门相迎,一手拉着李旦,一手拉着郑六娘,那份欢天喜地的热切劲儿,只差没让他们俩直接拜天地了。   这会子众人刻意留出繁花似锦的花园给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亲近,如此天赐良机,郑六娘怎么不去找李旦说话?   郑六娘撅起嘴巴,苦着脸嘟囔:“都是大母一厢情愿,八王前几天不喜欢我,今天也不会喜欢我,我才不要去自讨没趣。”   李令月哈哈大笑,揽住她的胳膊,“回头姑祖母骂你,你可别掉眼泪。”   三人一路分花拂柳,顺着羊肠小道,拐到郑六娘的院子前。   使女们在杏树下安设食案坐墩,按着李令月的嘱咐,特意送来一大盘晶莹翠绿的灵沙臛。   裴英娘欢呼一声,挑了一只坐墩,矮身坐下——虽然坐墩比不上椅子,但是终于有个可以让她垂腿坐的家具了!跽坐实在是太考验耐力了,还是垂腿坐最舒服。   灵沙臛里掺了碾碎的冰沙,吃起来甜甜的,凉凉的,口感细腻顺滑。   裴英娘恍然大悟,原来灵沙臛就是豆沙。   亏得李令月天天唠叨,她还以为灵沙臛是什么世所罕见的美味呢!   尝过灵沙臛,李令月和郑六娘让使女搬来棋盘,坐在树下打双陆。   两人揎拳撸袖,吆五喝六的,鬓边的簪环珠花摇摇欲坠,吓得一群灰羽鸟雀仓惶钻出藏身的树丛草窝,振翅飞远。   裴英娘在旁边看她们玩双陆,看得昏昏欲睡。   公主府的使女个个是人精,看她闲着无聊,像是要打瞌睡的光景,提议道:“院子后头有个小池塘,养了许多鱼虾,岸边有几座小亭子,风景秀丽,外边有人看守,一般人进不去,公主可以去亭子里垂钓。”   裴英娘对垂钓没兴趣,不过池边的小亭子应该很适合午睡。   她前一阵子为马氏的事情劳神,夜里总睡得不安稳,天天犯困。夏日天长,白天又热又闷,总觉得怎么睡都睡得不痛快。   她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和李令月耳语几句,让忍冬和半夏带上坐褥衾枕,预备去小亭子里小憩一会儿。   使女把裴英娘领到池塘边的飞檐小亭子里,在四周安放落地大围屏,放下翠色湘竹帘,只留下对着池塘的那一面敞着。   等裴英娘斜倚在坐褥上坐定,使女们悄悄退开,守住通往小亭子的甬道,以防哪个眼神不好的家奴跑进来冲撞公主。   半夏负责看守钓竿。她两眼圆瞪,目光炯炯,专心致志地盯着潺潺的水面,想在裴英娘睡醒前,能钓上几条鱼哄她开心。   忍冬手执刺绣梅花团扇,跪坐在坐褥旁,为裴英娘打扇。   池边绿柳依依,遍植翠柏,树影婆娑,浓阴匝地。起伏的水波冲刷着岸边的圆润山石,发出温柔细碎的哗哗声。   裴英娘枕着竹枕,小睡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船桨破开水浪的欸乃声响。   她睁开眼睛,日光从竹帘间的缝隙一点一点筛进亭子里,光斑朦胧柔和,纤细的眼睫交错间,依稀看到一个头顶紫金冠,玉簪束发,穿荔枝色圆领广袖葡萄纹锦袍衫的年轻郎君立在小舟之上。   小舟像离弦的箭矢一样,正往小亭子的方向飞驰而来。   阿兄?   裴英娘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李旦神色匆忙,不等小船靠岸,一掀袍袖,跳到小亭子里,躲到屏风后面,对着裴英娘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裴英娘还困惑着,睡眼朦胧,愣了一会儿,没吱声。   公主府的家仆放下软帘,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的,故意把一只粉底皂靴捋直,放在软帘下,露出半边,摇动船桨,将小船划往另一个方向。   池塘不大,但引的是活水,和公主府另一面的水渠是相通的。   岸边一群身裹绫罗绸缎、头戴金簪玉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正分头四处搜寻李旦的身影。看到池中有只小船慢悠悠晃荡走,船舱前隐隐约约有双男子的靴鞋,立刻提起裙角,顺着小船远走的方向追过去。   衣裙珠翠摩擦的声音渐渐远去,李旦站起身,目光淡漠。   转过身时,微微一怔,嘴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裴英娘两颊晕红,呼吸声绵长平缓,竟然又睡熟了。   “大王……”忍冬放下团扇。   李旦摇摇头,示意周围侍立的使女不要出声,缓步走到钓竿旁。   半夏立刻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李旦执起钓竿,重新挂上鱼饵,甩出蚕丝鱼线,凝眸望着涟漪微皱的水面。   裴英娘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和忍冬说笑,“我刚才梦到阿兄被郑家小娘子们追着到处跑,可好玩了!”   李旦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平时不管是她,还是李显、李令月,三五不时会被李旦抓到机会训诫几句,但还从没看到谁敢训诫李旦的。   裴英娘刚才竟然梦到李旦狼狈逃离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场面有趣。   亭子里霎时安静下来,连粉墙外的蝉鸣声都好像消失了。   忍冬僵了一下,想笑不敢笑。   半夏轻咳几声,偷偷指一指李旦,小声说:“公主,八王在垂钓呢……”   李旦沉默不语。   他刚刚钓起一只黑背大鱼,低着头,纤长的手指解开缠绕的鱼线和鱼钩,大鱼落进铜盆里,活蹦乱跳,鱼尾拍打着铜盆边沿,溅起阵阵水花。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觉得李旦解开鱼线的动作有点凌厉凶狠。   “这几条鱼都是阿兄钓起来的?”她眼波流转,就着忍冬拧干的帕子,匆匆洗把脸,蹭到李旦身边,“阿兄真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永恒真理。   李旦淡淡看她一眼,她枕着镂空的竹枕睡的,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红印子。   他没想笑,但看着她刚睡醒来懵懂的样子,不自觉嘴角一勾。   使女过来端起铜盆,裴英娘连忙道:“取只水瓮来,把这几条鱼带回宫去。”   李旦抛下钓竿,“几条鱼罢了,不必费事。”   示意使女把铜盆撤走。   裴英娘拦着不许,坚持让使女去找水瓮,“阿兄不要,送给我好了,我自己带回去。”   李旦以为她想养鱼,拍拍她的脑袋,“钓上来的鱼活不了几天,回去我叫冯德找一缸小鱼给你养。”   裴英娘摇摇头。   她最后果真把几条鱼带回宫了。   回宫的路上,经过东市和平康坊,快要到崇仁坊时,车驾忽然被一伙争执不休的行人拦住去路。   腰佩弯刀、穿圆领袍的武侯卫士站在人群中间,努力把两群打得不可开交的壮汉撕开。   杨知恩神情一凛,右手悄悄按在刀柄上。   长街空阔,和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里坊不一样,来往的车马会隔开距离,轻易不会发生碰撞,自然就不会有口角纷争。   而且长街沿路有武侯巡逻,除非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一般老百姓,绝不会在长街闹事,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条长街。   杀无赦可不是说着玩的。   两名户奴上前询问武侯卫士,杨知恩问过李旦的意思,小声嘱咐,“莫要泄露郎主和贵主们的身份。”   户奴会意,不一会儿折返回来,他虽然没有说出李旦的身份,但是那几个武侯卫士常年在皇城周围执勤,哪会认不出贵人的车驾,一五一十把纠纷告诉他,还表示可以派二十个壮丁护送李旦回宫。   “是胡人和坊民在闹事。”户奴垂首站在李旦的骏马旁,“事关胡人,武侯卫士不敢自作主张,已经派人去请示街使了。”   李旦皱眉,“绕过去。”   中原重农抑商,商人不能科举,不能在坊内乘车,即使腰缠万贯,也无法踏入权贵阶层。唐人经商置业,会受到多种限制,朝廷甚至多次禁止汉人从事两国贸易。   而胡人在经商时,比中原人自由多了。   西域胡商从中看到商机,凭借自己的异族身份和地理优势,逐渐控制丝绸之路的商路和坊市,成为丝绸之路黄金贸易的枢纽,因此建立起一座座繁华城邦,积累下惊人的财富。   这些胡人中,有年年辗转万里之遥,频繁来往于中亚、婆罗门、大唐、波斯,吃苦耐劳的西域行商,也有许多不事生产、靠投机发家的胡商。   后者专门从事高额的放贷业务,借机盘剥坊民。有时候甚至连朝中的官吏也会找胡商借钱。   许多坊民被放贷的商人害得家破人亡,胡商和坊民间时有摩擦。   已经有官员针对胡人的肆意妄为上书李治和武皇后,提议对胡人严加管束。   李旦是皇子,身份敏感,不想掺和到胡人和坊民的纠纷中去,以免被哪个闲着没事干的拾遗奏上一本。   武侯卫士们七手八脚把两帮争斗的壮汉看押起来,清理道路,目送车驾驶过。   李令月头一次看到打群架的场面,趴在车窗前,兴致勃勃,指着地上几个捆在一起的胡人点评:“怪不得都说胡人不食栗米,只吃牛羊肉,他们生得好高大!”   裴英娘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眉尖微蹙。   一道雪亮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的视线,像某种野性未脱的小兽,凶狠地盯着她。   那是个衣衫褴褛、面庞黧黑的少年郎君,看去似乎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双手捆缚在背后,瘫坐在凌乱肮脏的菜叶之中,眼神阴鸷。   裴英娘觉得对方看起来有点眼熟。   她犹豫了一下,掀帘把半夏唤到跟前,“我有话和八王说。”   李令月摇裴英娘的胳膊,“你叫八王兄过来做什么?”   裴英娘想了想,随口道:“那些坊民很可怜,有几个小郎君看起来和咱们一样大,我问问阿兄他们会被抓到哪里去。”   李令月哦了一声,没多问。   李旦勒紧缰绳,引马回转,在卷棚车旁俯下身,“怎么?”   裴英娘手撑着车窗,凑到李旦的耳边,指指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郎君,“阿兄,那是马氏的儿子。”   蔡四郎的五官和马氏很像,都是长眉凤眼,薄嘴唇,只不过马氏性情温婉,面容亲切柔和,而蔡四郎的眉眼更锋利,看起来有些刻薄。   李旦漫不经心回头扫一眼蔡四郎,“小事而已,先回宫,我留下杨知恩照应。”   裴英娘扯扯他的衣袖,“人多口杂,不晓得他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咱们不方便插手。阿兄派个人去裴家,张娘子会帮我打听的。”   李旦嗯了一声。   车驾继续往北边的蓬莱宫驶去,蔡四郎死死盯着卷棚车,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丝绸之路这个说法是后世提出来的,当时没有这个称呼,不过小说里就不讲究了哈。   话说唐朝时,借着丝绸之路发财的其实不是大唐子民,而是控制丝绸之路交通要道的一部分胡人(后世称之为粟特人),粟特人有钱到长安的王公贵族都羡慕嫉妒恨。   初唐时商人的地位还是可以的,武则天的父亲就是靠投机经商发家的,但总体还是以抑制为主,当时生产水平比较低下,一个农耕国家要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养活更多的人口,确实不能太鼓励商业,这一点是从当时的社会环境考虑的,不是朝廷傻白甜,非看商人不爽。 第34章   回到蓬莱宫, 裴英娘把装在水瓮里的鱼献给李治, “这是阿兄钓的。”   李治看她捧着黑漆水瓮,一脸认真严肃的神情,摇头失笑,示意宦者上前抬走水瓮。   “是旦儿钓的鱼?让膳房做一道切鲙吧。”   李旦这才明白裴英娘为什么坚持把几条半死不活的鱼带回宫,看她一眼, 垂下眼眸。   李治再问起他宴会上的情形时, 他顿了一下, 不想辜负裴英娘的苦心, 掩下厌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舒缓平和,“热闹是热闹的。”   简单一句,其他的不肯多说了。   李治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轻轻叹口气。姑母的打算是好的,但李旦和李显不一样。   李令月无知无觉,专心致志埋头吃一盘泛着丝丝凉气的酥山,时不时被冰凉的酥酪凉得哎呦一声。   裴英娘甩甩酸疼的胳膊, 悄悄舒口气, 李治和李旦最近似乎起过争执, 父子关系有些紧张。那几条鱼是她为父子俩搭建的台阶,哪怕只能让他们稍微缓和一点点,也不枉她一路抱着水瓮的辛苦。   日暮苍山,晚霞漫天,半边天际烧得红彤彤一片, 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粼粼光泽,仿佛荡漾的水波。   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把哈欠连天的裴英娘送回东阁。   “明天散学后在东亭等着。”   裴英娘没有多问,回去倒头就睡。可能是白天出了一趟门,有些劳神,这晚她睡得很沉,连忍冬不小心把扇子砸在簟席上的声音都没能惊醒她。   李旦让裴英娘等,第二天散学后,裴英娘就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栏杆前等。   李令月午后一般会待在寝殿练习琵琶或是午睡,散学后直接回去了。   攀援在粉墙上的凌霄花已经开败了,花苞只剩下零星几朵,郁郁葱葱的藤蔓枝叶爬满半边院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工匠搭了一座新的绿墙。   墙角栽有几丛据说从剑南道移植来的芭蕉,长势泼辣,阔大的叶片绿得肥润,看起来汁水丰沛。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盛暑时节常吃的绿豆糕,看起来明快清爽,但吃起来却甜腻腻的,甚至甜得微微发苦。   明明知道不好吃,但只要看到那点清透的绿,还是想吃。   裴英娘越想越觉得馋,喝了几盅牛酪浆,才觉得好些。靠着栏杆看了会儿书,颇觉无聊。让半夏为她取来一管紫竹羌笛,试着吹奏,呜呜吹了半天,一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她有些气馁,随手把紫竹羌笛撂在一边。   前不久她开始学乐理,儒学士建议她学一种乐器。   公主身份尊贵,不必学成才女,但养在宫里的金枝玉叶,不可能粗莽无知,什么都不会。   比如舞蹈和音乐,公主可以自己不会,但一定要会鉴赏,要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时下王公贵族家都会豢养舞伎歌女,有些艺伎的水平之高,连宫廷国手都不得不退一射之地。   世家妇人参加宴会时,舞姬们翩翩起舞,观舞的人有时候得认真品评,说出个一二三四来。不能看到什么都赞一声好,那是会被笑话成粗鄙小家子气的。   裴英娘见识短浅,和自小耳濡目染、从会走路起就知道该用什么方式享乐最风雅的李令月不一样,必须从头学起。   其他高雅的如文章诗赋,琐碎的如吃喝玩乐,各个方面,她的课程全部都要涉猎。这样才能保证她将来能够随时和其他女眷有话题可聊,不至于长成一个呆笨无趣的小古板。   裴英娘挑来挑去,觉得羌笛最方便携带,干脆选了这个。   谁知她学了七八天,还没吹出一个调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拾起羌笛,放在唇边,十指随意翻飞,一曲悠扬的曲调如潺潺水流一般,从羌笛中逸出。   裴英娘目露崇拜之色,李旦怎么什么都会!   随即想到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都是弱冠少年时就掌握琴、棋、书、画、诗、乐各种技艺,天家的皇子们,个个饱读诗书,可不是什么绣花枕头。   李旦吹了半支曲子,撇下羌笛,抽走裴英娘手上的书卷。展开来,发现是一卷手抄的《列女传》,翻开的部分是一篇《黎庄夫人》。   武皇后为了谋求政治资本,收揽人心,早年曾命北门学士重新编撰《列女传》。   儒学士见裴英娘进步飞快,从太液池的荷花开始打苞时起教授她《列女传》,目前已经学到贞顺篇了。   李旦以前不觉得《列女传》如何,但从头到尾把《黎庄夫人》扫过一遍后,想到儒学士平时肯定教导裴英娘效仿书中的女子,忽然觉得字字句句都大为刺眼。   合上书轴,把书卷抛到宫婢手中,“这种书,是写来哄你们小娘子玩的,以后不必读了。”   阿娘的一言一行,哪一点符合《列女传》宣扬的贞顺仁爱?   就连因睿智聪慧、谦恭柔和而美名远扬的祖母长孙皇后,平生所为,也并不符合她所著的《女则》。   上位者说的什么,写的什么,都不可信,唯有他做了什么,才是实打实的。   裴英娘其实不怎么想学《列女传》,之所以天天背诵,是为了应付头发花白的儒学士。   不过李旦不让她学,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李旦绝不属于那种墨守成规的酸腐文人。   裴英娘抿嘴一笑,紧紧拽着李旦的手,感觉到他指间一层薄薄的茧子,有些粗砺,但莫名让她觉得安心。   李旦领着她往西边走。   蓬莱宫的主体建在龙首原的南坡上,宫殿东北方向地势最高。每年冬至大朝时,大臣们从丹凤门进入蓬莱宫,要爬上高高的台阶,才能到达含元殿。站在龙首山顶峰,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的长街坊市。   越往西,地势则越平缓。   几名马奴已经在围场等候,四匹油光水滑的纯色宝马正低头吃草料。每一匹都膘肥体健,神骏威武,马鬃梳成几条整齐的辫子,辫子上还扎了漂亮的珠串绸带。   裴英娘想起李旦说过要送她一匹马的事。   李令月忘性大,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教会她骑马,结果在送她一匹果骝马之后,就再也没提起骑马的事了。   没想到李旦倒是还记得,裴英娘还以为他那天只是随口一提的呢。   她提起裙角,露出石榴裙底下一双高齿木屐,有些为难,“阿兄,我今天就要开始学吗?”   李旦示意马奴牵马上前,把一只糙豆饼塞到裴英娘手心里,“别怕,今天先和它玩一会儿,让它熟悉你的指令。”   裴英娘看着黑马湿漉漉的大眼睛,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黑马低下脑袋,舔舐她的掌心,吐出舌头,把豆饼卷走。   裴英娘忍不住咯咯笑,黑马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又潮又痒。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蹄,一脸紧张。   马奴牢牢牵着缰绳,细声细气教裴英娘怎么和黑马打交道。   李旦默默站在一旁,看裴英娘不像刚才那么怕了,拍拍她的脑袋,“英娘,你自己慢慢玩,申时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点点头,黑马温顺,她巴不得早点学会骑马,这样她就能和李旦、李显、李令月一样,去禁苑跑马啦!   李旦走之前,叮嘱马奴,“小心侍候,不许永安公主上马。”   马奴躬身应喏。   裴英娘没有闹着今天就上马,她可不敢拿自己宝贵的小胳膊小腿开玩笑。牵着梳辫子的五花马,慢慢绕着围场徐行。   马奴把四匹马一一牵出,让裴英娘挑选,她来回看了看,还是喜欢第一匹。   五花马很快记住她的气味,时不时拿脑袋拱拱她,找她讨食吃。   墙外人声嘈杂,间或传来纷杂的呼喊清喝和清脆的马蹄声,偶尔还会响起一阵阵热烈粗豪的欢笑。   忍冬告诉裴英娘,不远处是皇子们平时比赛波罗球的球场。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李旦今天穿得简单利落,一身半新不旧的绀色窄袖圆领袍,裹幞头,戴护臂,原来是为了和李贤、李显他们一起打波罗球。   过了小半个时辰,宫婢把坐褥、几案挪到廊檐下,请裴英娘去廊下休息。   裴英娘把脱下的木屐搁在台阶边沿,矮身坐在簟席上,捶捶腿,半夏跪在她身后,为她揉肩。   忍冬送上茶点和酪浆,酪浆是冰水里湃过的,揭开盖子,杯口水汽萦绕。   裴英娘吃着茶点,喝着甘冽的酪浆,想起李旦,“八王他们还在比赛?”   忍冬去球场打听,回来时说:“还没分出胜负呢。”   裴英娘想了想,剧烈运动以后好像不能立刻喝太多冰饮?球场上的都是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少年郎君,正是随意放纵的年纪,可能不会注意到这点。   她放下茶盅:“等比赛结束,你送一壶乌梅浆过去,不要搁碎冰。”   忍冬答应一声,下去忙活。   波罗球场和麟德殿离得很近。球场这边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麟德殿的宫婢、宦者们忍不住偷偷溜到球场外围,探头探脑,想一睹诸位皇子皇孙在马上的英姿。   冯德眼尖,一眼看到宫婢中有几个生面孔,挥手把内侍叫到一旁,“那几个人是哪个殿伺候的?”   内侍觑眼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看着好像是赵娘子的侍婢。”   冯德皱眉。   常乐大长公主的女儿赵娘子即将嫁给七王李显为正妃,但天后一直没有册封赵娘子的意思。常乐大长公主为了替女儿长脸,三番两头进宫央求圣人,要求给赵娘子一个县主的封号。   圣人以本朝还没有册封公主之女的先例为由,婉拒常乐大长公主的请求。   常乐大长公主十分不甘心,常常打发赵娘子进宫,试图靠恒心打动圣人。   冯德这几天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赵娘子的侍婢在宫中乱逛。   常乐大长公主跋扈刁蛮,赵娘子也不遑多让,加上她即将嫁给七王,宫里的人不敢得罪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哪天含凉殿的圣人动怒,亲自训斥赵娘子。   一声锣响,场中的比赛宣告结束。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郎君们甩开偃月形鞠杖,大笑着纵马飞驰,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烟尘。   赵家的几个侍婢盯着马上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们,脸颊晕红,无限娇羞。   冯德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不论什么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心比天高,认不清自己身份的可怜虫。   他转过身,优哉游哉等着看热闹。   脖子还没完全扭过去,忽然看见忍冬手里捧着一只鎏金银壶,穿过回廊,径直往球场的方向走来。   冯德愣了一下,迅速以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重新把脑袋转回来,笑眯眯迎上前,“永安公主可是疲乏了?”   他知道永安公主在隔壁的围场学骑马,八王交待过,如果永安公主身边的宫婢找过来,就让永安公主先回寝殿休息,免得公主累着了。   忍冬笑了笑,“酷暑难耐,公主让我给八王送一壶果浆来。”   冯德感慨不已。八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童时,他就在八王院伺候听差,从东都洛阳到长安蓬莱宫,八王从来没有和哪位兄弟姊妹如此亲近。   一开始,圣人收养永安公主的时候,宫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如今还不到一年,永安公主已经完全融入宫廷,迅速博得圣人、八王和太平公主的喜爱,甚至在民间也渐渐传出聪慧纯孝的名声,哪里像个普通的九岁小儿?   天后果然不愧是天后,不会随随便便带个懵懂的女娃娃进宫。   冯德心念电转,愈发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谨慎对待永安公主。   忍冬含笑望着他,“球赛结束了吧?”   冯德回过神来,掩下心里的思量,把忍冬带到球场的西廊。   比赛后,诸位郎君大汗淋漓,瘫在廊下休息。   唯有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兴致勃勃,在廊下圈出一块地方斗鸡。帷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明明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强撑着为两边的斗鸡呐喊助威。   廊下的郎君们闲散适意,都是男人,不必顾忌,一个个横七竖八,或歪或躺,毫无形象地在坐席间滚来滚去。   甚至有人脱下外袍,只着白色内衫和大口裤,俨然把西廊当成他们的寝室。   其中最伤风败俗的,当属宫廷画师崔奇南,他竟然扯开衣襟,卷起袍袖,大咧咧露出汗湿的胸膛!   冯德频频皱眉,八王从来不会这么放浪形骸!   忍冬目不斜视,穿过一地横躺斜卧的纨绔公子,走到李旦面前。   李旦也热得满头是汗,但衣襟袍袖仍然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圆领袍的系带都没解开。   内侍在一旁绞帕子为他擦洗。   冯德谄笑着道,“大王,永安公主给您送来解热的乌梅浆。”   李旦抬起头,汗津津的长眉显得有些凌乱,这让他的五官凭空多出几分凌厉。   忍冬毫无防备,竟被李旦的眼神吓得一窒。   李旦指指食案,“搁着罢。”   忍冬不敢吱声,放下鎏金银壶,屈身告退。   冯德看出李旦心情不好,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大王,永安公主可真是贴心呢。”   李旦轻轻嗯一声,执起印花飞鸟云纹葵口杯,斟一杯淡褐色的乌梅浆,一口饮尽。   酸甜的果浆滑入喉咙,让他的烦躁稍微纾解了一点。   “怪不得你对阿父认下的小娘子那么好。”   六王李贤不知何时从观看斗鸡的人群中脱身而出,凤眼微微上挑,“难为她小小年纪,心思如此周到。我看她和显一直合不来,倒是很惦记你。”   李旦淡淡道:“英娘乖巧懂事,谁对她好,她也会对谁好。”   宫婢把李贤的坐褥挪到栏杆下。   李贤轻扬袍袖,盘腿而坐,细细打量李旦几眼,压低声音问:“阿弟,你知道了?”   李旦扭过脸,看着廊檐下因为输了比赛,正一路追着斗鸡咆哮的李显,“王兄,我但愿自己不知道。”   李贤双手紧握成拳,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我们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不可能一直快活无忧。阿弟,逃避是懦夫的选择!”   懦夫?   不想涉足权力争斗,就是懦夫吗?   李旦自嘲一笑,缓缓站起身,提起鎏金银壶,径直离开。   李贤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   一旁的户奴赵道生小声道:“大王,八王会不会去天后面前告密……”   李贤摇摇头,止住赵道生的话头,“我这个幼弟,什么都看得通透,他不会插手的。”   况且,李旦插手也不要紧。太子这一次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阿娘的把柄,就算阿娘想要补救,也为时已晚。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上一章李治爸爸有一句台词呀,有台词呀,大家怎么把爸爸忽略了呢……   小十七真的长大那天,基本上就是李治爸爸谢幕的时候,所以前期会写得比较细,到后面会加快进度的~   《黎庄夫人》大概讲的是一个贵族女子婚姻不幸,然后别人劝她改嫁,她不同意,表示即使婚姻不幸,也要从一而终。   五花马,以前是名马的名字,后来代指骏马。古代的马匹很贵重,好比现在的豪车。那时候的郎君们也会想方设法装饰自己的骏马,好带出去显摆。方法有修剪马鬃,把马身上弄出各种图案,给马披挂上一身金叶子什么的。五花马不一定指修剪出特定图案的马,有种马鬃编成辫子形状的,也可以叫五花马。 第35章   忍冬走了没一会儿, 裴英娘起身, 继续和五花马交流感情。   日头已经渐渐偏西,廊檐两旁栽种有高大蓊郁的林木,枝叶郁郁葱葱, 几乎遮天蔽日。   马奴把马牵到树下,尽量让裴英娘待在荫凉的树影里。   公主身娇肉贵,一张柔嫩莹白的脸, 像西域进贡的一种晕色珍珠, 散发着高洁璀璨的柔和光辉,可不能晒黑了。   八王院的户奴杨知恩匆匆走过, 驻足观望一阵,见李旦不在, 悄悄退开。   裴英娘叫住他,“你是从宫外回来的?”   杨知恩会说一口地道的长安本地方言,李旦通常派他出宫打听消息或是料理一些琐碎事情。   杨知恩袖手应喏。   “打听清楚了?”裴英娘喂黑马吃下一枚糙豆饼,拍拍手, 登上台阶, 站在廊檐下, 俯视杨知恩, “蔡四郎的事,可打点好了?他怎么会掺和到胡人争斗中去?”   杨知恩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裴英娘笑了笑,在半夏端上来的铜盆里洗净手,“这事是因我而起的, 阿兄不会瞒着我。”   杨知恩佝偻着腰,不敢抬头看裴英娘,“蔡四郎并非主犯,年纪又小,张娘子已经派人把他赎出万年县衙。仆找昨天的武侯卫打听了一下,据说蔡四郎的亡父此前曾向胡商借贷。”   裴英娘恍然大悟。   蔡老大嗜赌如命,为了凑齐赌资,连利息极高的放贷也敢借,然后利滚利,加上逢赌必输,欠下的钱越来越多。到最后走投无路,为了应付追债的胡人,竟然狠心卖妻卖子。   马氏赎身之后,蔡老大再度上门纠缠,最后夫妻俩闹得不死不休,一个送了性命,一个失手酿成大错,锒铛入狱。   蔡四郎无力拯救自己的母亲,便把仇恨投诸到盘剥蔡老大的胡商身上。   裴英娘想起蔡四郎那个阴狠麻木的眼神,带着野兽的凶狠冷漠,律法道德,世间万物,他都不放在眼里,他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所到之处狼烟滚滚,似乎想毁灭目之所及的一切。   杨知恩说蔡四郎不是主犯,裴英娘不敢苟同,她有种直觉,坊民和胡商的冲突,应该就是蔡四郎挑起来的。   不能因为蔡四郎才十四岁,就小看他。   当初他敢去大理寺为母鸣冤,把马氏的事情闹大,甚至于惊动李旦,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冲动吗?   旁人都觉得他痴心妄想,莽撞蠢笨,公主的家奴又如何?一个皇室养女,越到这种关头,只会迅速和家奴撇清干系,绝不会冒险施救一个昔日奴仆。   蔡四郎也没抱什么希望,可为了那一丝可能,他仍旧义无反顾,口口声声公主家奴,把毫不知情的裴英娘拉下水。   半夏和忍冬都对蔡四郎很不满,想找公主求助,方法多的是,他先把公主是马氏靠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损害了裴英娘的名声不说,还会让大理寺提高警惕,判决愈发严格。如此损人不利已,实在糊涂!   裴英娘倒是或多或少能猜出蔡四郎的打算。   他的目的,并不是逼迫裴英娘向大理寺施压,而是把马氏杀夫的事情闹大,闹得越大,同情马氏的人越多,牵连进案件的人越复杂,马氏就能多活几天。   一开始是身为永安公主的裴英娘,现在是城中放贷的胡人和坊民,不知道蔡四郎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哪方势力。   为了救马氏,蔡四郎只怕连李治和武皇后都敢编排。   裴英娘叹口气,不知道该为蔡四郎的孝顺感慨,还是为他的疯狂心惊。   李旦从球场过来,听杨知恩说了蔡四郎的事,没有多想,直接道:“送他走,越远越好。”   裴英娘在一旁扯一扯李旦的衣袖,“马娘子还在大理寺呢,这时候送他走,谁知他会不会再跑回来?”   李旦不语,他的人亲自送蔡四郎走,就不会让他有逃脱的机会。不过这种事,英娘不需要明白。   “先暂时把蔡四郎看管起来吧。”裴英娘想了想,决定给蔡四郎一个机会,毕竟他是马氏唯一的儿子,“告诉蔡四郎,马娘子的判决极有可能是流刑,他们母子还有团圆的一天,如果他再闹,就不一定了。”   杨知恩看李旦没说话,知道他默许裴英娘的做法,躬身应承,自去忙活。   回东阁的路上,裴英娘觉得李旦似乎有些不高兴,嘴角轻抿,眉头微蹙,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莫非今天的球赛他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裴英娘挺起胸脯,学着儒学士平时授课时老气横秋的语气,缓缓道,“何况一场球赛呢?阿兄下次一定能赢的。”   李旦怔了一下,眼底漾出一丝清浅的笑容,郁色略微淡去几分,弯腰抱起她,“今天累不累?”   裴英娘有些羞赧,她虽然生得矮小,但年底就要十岁了,还被李旦抱着走,好像有点不合适。   不过李旦现在心情不好,为了安慰他,她这个做妹妹的,只能委屈一下,装乖卖巧,哄兄长开心啦。   她伸手去够李旦肩头低垂的幞头帛带,把乌黑的帛带绕在指间当成花绳玩,“我不累,明天还能接着学。”   李旦淡淡一笑。   到了东阁,李旦放开裴英娘,“明天还是和今天一样,散学过后冯德会去接你。”   裴英娘点点头,李旦虽然是富贵闲人,但来往应酬不会少,不可能天天接送她。   李旦摸摸裴英娘的头顶,欲言又止,既然她已经深处宫闱,注定躲不开纷纷扰扰,还是不要吓着她,让她先好好玩几天吧。   裴英娘目送李旦离开,突然捧着肚子,扑哧扑哧笑个不停。   半夏和忍冬莫名所以,一脸茫然。   裴英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踉跄着回到寝殿,躺在坐褥上,让半夏给她揉肚子。   八王院和东阁隔着重重回廊和几座高楼主殿,李旦一路沉默,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八王院。   冯德唤内侍上前为李旦宽衣,内侍刚伸出手,忽然神色大变,跪倒在地。   李旦蹙眉,走到竹帘后,自己除下外袍,披上一件干净清爽的宽袖交领袍。   冯德气急,轻轻踹内侍一脚,轻声责骂:“你没吃饱还是怎么的?这么简单的差事都干不好!”   内侍瑟瑟发抖,抬起头时,神色惶恐:“大王、大王的幞头带子……”   “带子怎么了?糊涂东西……”冯德恶声恶气,回头看向李旦。   他骂人的话噎在嗓子眼里,脸色也变了。   “大王。”冯德小心翼翼靠近李旦,“刚才永安公主……”   李旦坐在书案前,撩起眼帘,扫他一眼。   冯德不敢隐瞒,支支吾吾着说:“永安公主她、她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他让内侍把钿螺八角铜镜送进房,跪在地上,双手把铜镜举得高高的,让李旦自己看。   李旦看着铜镜,他的幞头还未解下,低垂的两根帛带被人系在一起,绕成结子,编出一只蝴蝶的形状。   蝴蝶编得栩栩如生,随着他的动作,翅膀轻轻扇动,活灵活现,因此非常的显眼。   冯德知道李旦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平时随侍左右时,基本上老老实实跟在李旦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抬头,所以没发现帛带的异常。   但是其他人可就不一样了,可以想见,回八王院的路上,有多少宫婢、内侍看见平时严肃沉默的八王肩膀后面挂着一只大蝴蝶!   不用说,蝴蝶自然是裴英娘的杰作。只有她能肆无忌惮地把李旦的幞头带子揪着玩。   冯德哭笑不得,永安公主平时不是很稳重内敛的吗,怎么也这么调皮?八王肯定会生气的!   出乎他的意料,李旦并没有恼怒,只是摇头笑了笑,继续埋头翻看书卷。   不但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眉眼舒展,和刚才沉默不语的样子判若两人。   仿佛一幅死气沉沉的水墨画,忽然有了鲜活的生机。   冯德松口气,挥退内侍。   五天之后,裴英娘才开始第一次真正的骑马。   今天她不是一个人单独来围场的,李令月死乞白赖,非要跟着过来和她一起练习骑术——原因无他,薛绍今天在隔壁球场参加马球赛。   天气晴好,太子李弘和礼部侍郎在麟德殿宴请各国使臣。   倭国一向仰慕大唐风尚,效仿大唐,也组建了一支波罗球队,听说球队的队员大部分是倭国皇族王孙。倭国使臣认为自己国家的波罗球队乃天潢贵胄,非常具有实力,曾多次提出,想和大唐的波罗球队切磋一下球技。   太子向来仁厚大度,慷慨应允下来,球赛就选在今天。   朝廷官员们自诩是中原上国,觉得和倭国的比赛只是闲暇时的消遣,不用太兴师动众,没有劳动李贤、李旦,派出的队员是十二卫中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没有超过二十岁的。   李令月骑在一匹温顺的三花马上,有些担心,“倭国人虽然个子小,但凶狠粗野,三表兄不会受伤吧?”   裴英娘也坐在马背上,不过她身后还坐了一个房瑶光。李治听说她最近在学骑马,特意找武皇后借人,把骑射本领高超的房瑶光派来亲自教她。   “阿姊放心,太子和诸位相公在场观看比赛,倭国人不敢伤人。”   李令月点点头,觉得裴英娘说得对,可她依然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事实证明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李令月忧愁来忧愁去,还真是一语成谶。   薛绍摔下马了。   球场的喧闹声传到围场这边,李令月来不及派人去球场探听状况,一勒缰绳,像一道迅疾的风,呼啸而去。   沿路的宫婢、宦者躲闪不及。   裴英娘现在还只能牵着笼头在平坦的围场上慢腾腾转圈,拦不住骑术娴熟的李令月,慌忙叫忍冬把自己抱下马,“快让人去球场,拦住太平公主!”   李令月待人很宽和,但涉及到薛绍,天晓得她会不会找倭国人撒气。事关两国外交,不能由着她任性。   一声马嘶在耳畔响起,房瑶光一言不发,夹紧马腹,纵马追了上去。   裴英娘松口气,怎么把房瑶光给忘了!有她在,肯定能追上李令月。   半盏茶的工夫,房瑶光提溜着愤愤不平的李令月,返回球场。   李令月不住挣扎,“房女史,我只是过去探望三表兄,又不会惊扰使臣和太子,你抓着我干什么?”   房瑶光面色冷淡,不顾李令月的言辞威胁或是讨好奉承,坚持把她送回裴英娘身边。   “阿姊,这会儿外边正乱着呢,咱们贸贸然过去,只会给三表兄添麻烦。”裴英娘揽住李令月的胳膊,细声细气安慰她,“等昭善打听清楚情况,我陪阿姊一起去看三表兄。”   李令月冷静下来,顿足道:“我就说倭国人没安好心!”   裴英娘没有反驳,倭国人口口声声仰慕大唐风采,恨不能把整座长安城原样搬回他们自己国家。那些倭国使臣和留学生讨好朝廷官员的手段,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裴英娘作为旁观者,都替他们觉得脸红。恭顺到没有脊梁的倭国人竟然敢在太子李弘面前伤人,实在诡异。   不一会儿,先一步去打探消息的昭善匆匆回到围场,“薛三郎的胳膊摔伤了,太子殿下命人把薛三郎抬下场救治。”   李令月听说薛绍果真受伤了,顿时急红了眼睛,哪还顾得上其他,二话不说,提起裙角,再度奔向球场的方向。   裴英娘知道这回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下李令月的,匆匆吩咐几句,带着半夏跟上去。   薛绍被人抬到东廊诊治,两名尚药局司医为他除下外袍,揉捏青肿的部位。   李令月冲进回廊,一眼看到薛绍绵软无力的胳膊,知道他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鼻尖微酸,眼里有泪光闪动,“谁把三郎撞下马的?”   周围的司医、内侍连忙拜伏行礼。   薛绍的马童擦擦眼睛,愤愤道:“是那个脑袋尖尖的倭人!郎君抢到波罗球,他为了撒气,故意用鞠杖的尖端刺郎君的马,马受惊扬蹄,郎君才会摔下来的!他还驱使他的马踩踏郎君!我亲眼看到的,马蹄对着郎君的胸口,足足踩了三下!”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李令月气得牙齿战战,薛绍自幼父母双亡,备受兄长和长辈们的怜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她冷声道:“王兄呢?我要见他!”   薛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强撑着道:“别……公主,莫要……”   他只勉强说出几个模糊的字眼,疼得冷汗连连,再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来。   李令月不甘心,恨不能立刻把倭国人揪到面前胖揍一顿,又怕薛绍生气,抽出丝帕,小心翼翼拂去薛绍眉尖的冷汗,“好,我不管那个倭人了。表兄,你别动,好好躺着,让司医给你把胳膊接上。”   薛绍的胳膊软塌榻耷拉在胸前,一看就知道骨头已经断了。他痛得一阵阵晕眩,早已经支持不住,怕李令月着急,强打精神,勉强笑了一下,但发乌的嘴唇破坏了他的笑容,“我没事……男儿大丈夫,哪、哪有不受伤的……”   李令月强忍着愤怒和心疼,挤出一丝笑容,“表兄放心,我知道轻重。”   薛绍眼皮颤动,昏睡过去。   裴英娘领着老态龙钟的奉御匆匆赶到。   奉御平常只为圣人李治看诊,薛绍是普通护卫,请不动奉御,只能由司医为他治伤。   裴英娘深受李治疼爱,有个头疼脑热,为她请脉的一般是尚药局直长,有时候是奉御本人。   刚才她让房瑶光赶去尚药局,骗奉御说自己摔下马,成功把奉御诓来了。   奉御其实不想来的,他只服侍圣人,其他王孙公子,他懒得理会。可永安公主眼下风头正盛,和太平公主一样,是圣人的心头肉。万一他推脱不去,让永安公主落下残疾,圣人岂会饶恕他?   天子一怒,犹如雷霆霹雳,无人可挡。   奉御当下不再犹豫,带着几个小童匆匆赶到围场,结果却看到一个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的永安公主。   奉御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裴英娘哪里还有闲心安抚他,直接拽着他的袍子,把他带到东廊来。   难为奉御老大年纪,跑了一路,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看到薛绍的伤情,立刻吩咐司医剪开薛绍的衣裳,然而命药童打开他的药箱,取出夹板和绸布。   气度沉着,早没了刚才生气时的恼羞成怒。   裴英娘暗暗佩服,别的不说,光看奉御这么大的年纪,还能保持强健的体力,必定对养生之道很有心得,难怪李治和武皇后如此信任他的医术。   李令月紧紧攥着裴英娘的手,“英娘,多亏你想得周到,我只顾着生气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时候,请来奉御为薛绍诊治才是最重要的,倭人和球赛的事,可以事后再去理会。   裴英娘没说话,轻轻回握李令月。   她能感受到李令月在轻轻颤抖。   李旦曾经想阻止李令月和薛绍往来,武皇后多次明里暗里表示出对薛绍的不喜。   这一切都不能影响李令月和薛绍的感情。   裴英娘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李令月不嫁给薛绍,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她将来的痛苦煎熬,免于她夹在母亲和丈夫中间的艰难处境?   此刻裴英娘明白,自己的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李令月年纪虽小,但她对薛绍的衷情早已经深入骨髓,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的官方语言不是长安的本地话哈~ 第36章   薛绍受伤离场, 比赛中断了差不多一炷香的辰光。   倭国使臣诚惶诚恐, 立即派人把踢伤薛绍的倭人捆了, 送到太子李弘面前,表示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哪怕以死谢罪也行。   李弘皱眉问左右的侍者:“三郎的伤势如何?”   侍者把司医领上前,司医小声说:“回禀太子殿下, 奉御已经为薛郎君接上手臂的骨头, 但是薛郎君的五脏六腑仍然有内伤,恐怕要将养大半年才能好全。”   李弘和弟弟李贤个性迥异。   李贤武能上马打球,文能出口成章,喜好结交文人墨客,同时也能仗剑起舞, 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李弘秉性柔弱, 仁德纯善,见不得血腥纷争,闻听薛绍重伤, 当即道:“比赛只是为了切磋而已,既然三郎受伤了,今天的比赛就到此为止吧。”   倭国使臣拜伏在地,长揖不起,训斥被五花大绑起来的雪庭武吉:“武吉,你竟然敢在比赛中重伤薛郎将!有何颜面再忝居使团一员!”   雪庭武吉目眦欲裂,气喘如牛, 额前青筋根根隆起,似要爆裂一般。   倭国使臣怒喝:“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名沉默的倭国人忽然暴起,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雪庭武吉头上脸上。   雪庭武吉任同伴殴打自己,一言不发。   东宫属臣凑到李弘身边,“殿下,事已至此,不能让倭国使臣在殿下面前伤人。”   李弘点点头。   属臣走到高台前,示意守在廊下的护卫们把倭国人拉开。   倭国人对自己的同伴凶狠无情,但看到护卫上前,立刻收手,乖顺得像匍匐在兽王脚下的野犬。   雪庭武吉喉头滚动,忽然森然冷笑两声,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上的绳索在刚刚的混乱中断裂开来,松垮垮挂在他的胳膊上,“某无意伤害薛郎将!”   言罢,竟然头也不回,直直撞向一旁的廊柱!   众人哗然,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雪庭武吉即将血溅当场。   李弘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台下。   东宫属臣想到一种可能,毛骨悚然,顷刻间汗湿重重衣裳,“快,快拦住那个倭人!”   护卫们一拥而上,七八双手同时伸向雪庭武吉,但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眼看无法收场,东宫属臣冷汗涔涔。   廊檐下侍立的宫婢忍不住捂住眼睛,不敢看发生在眼前的惨剧。   斜刺里遽然闪过一道高大身影,“哐当”一声,一把雪亮的横刀闪着凛冽的寒光,轻巧地拍在雪庭武吉的后颈上。   一心求死的雪庭武吉已经碰到廊柱了,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他完成主人的嘱托了!   额头刚刚触到冰冷的廊柱,突然觉得颈项一阵剧痛,手脚发麻,浑身无力,一个趔趄,软倒在地。   执失云渐收刀入鞘,俯视着双眼血红的雪庭武吉,灰褐色双眸平静无波,冷冷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护卫们心有余悸,七手八脚把额头青肿的雪庭武吉重新捆成一只粽子。   东宫属臣紧紧揪成一团的心重新跳动起来,立刻质问倭国使臣:“大胆,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无礼至此!”   倭国使臣手脚并用,爬到李弘脚下,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连声告罪,称自己和雪庭武吉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知道雪庭武吉会如此刚烈。   东宫属臣正想反驳,李弘看使臣哭得可怜,有些不忍,“罢了,倭国人悍勇不畏死,或许确实不是有意为之,不必逼迫太过。”   属臣知道太子几乎没有心机手段,而且容易心软,轻叹口气。   执失云渐拾级而上,走进内殿,长靴踏在摩羯纹地砖上,一声比一声沉重响亮。   倭国使臣瑟瑟发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仿佛一下下重重地踩在他的心口上,碾得他浑身骨头酸麻。   千牛备身执掌御刀,哪怕不在御前,身上也带着一股不惧神佛的凛然杀气。尤其是这一位执失校尉,不仅祖上是为大唐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的突厥名将,自己也曾亲上战场,斩杀数十个人高马大的高丽奴!   等脚步声在身旁停下,使臣悄悄抬起头,一眼瞥到执失云渐握在手中的横刀,想到曾有数十人死在这把横刀的锋刃间,顿时吓得脸色青白,汗如雨下。   执失云渐径直入殿,看都不看倭国使臣一眼,沉声道:“殿下,为何不继续比赛?”   李弘没想到执失云渐还在惦记比赛,怔了一下,缓缓道:“三郎已经受伤了……”   执失云渐面色不变,“受伤而已,马上儿郎,焉有不受伤的。”   李弘眉峰轻蹙,看一眼倭国使臣,招手把执失云渐叫到身边,“大郎,只是一场比赛而已,不必太过当真。”   执失云渐挺直脊背,直直盯着李弘的眼睛,深邃的眼瞳带着淡淡的威压。   李弘的眉头皱得越紧,心里暗暗道,武人逞凶好斗,大郎是突厥之后,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能让他和倭人继续比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东宫属臣却觉得比赛必须继续下去,大胆谏言:“殿下,今天的比赛不能取消,不然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我们因为惧怕输球,才以薛郎将为借口,中断比赛。”   李弘有些犹豫,“我泱泱大国,难道连一场比赛都输不起么?何必斤斤计较得失?民富力强,政治清明,礼待外宾,优容异族,才是我们引来万国来朝的根本。”   东宫属臣语气婉转,“殿下,同样是输,不战而降哪比得上奋战到底。”   如果以德真能收服人心的话,周朝末年怎么会天下大乱?大唐之所以能睥睨左右,震慑诸国,还不是因为唐军骁勇善战,兵强马壮,在太宗的带领下横扫天下,荡平了虎视眈眈的异族!   忍让和宽容换不来忠诚,唯有威慑可以令人臣服,今天绝不能让倭人如愿!   执失云渐沉默不语,像一座巍峨的铁塔。他不想开口劝李弘,但是如果李弘不改变主意,他是不会走的。   李弘本身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看两人都坚持,只得答应,“也罢,大郎,管束好球队,不许他们在比赛中刻意生事。”   执失云渐淡淡应一声,“是。”   礼部几个官员商量了一会儿,宣布继续比赛。   倭国使臣悄悄抹把汗,讪讪笑道:“薛郎将受伤了,执失校尉可要再挑一个千牛卫上场?”   执失云渐冷冷瞥他一眼,走下高台,绕到雪庭武吉跟前,缓缓抽出横刀。   场中寂静无声,唯有刀刃擦着刀鞘而出的刺耳声响。   雪庭武吉瞳孔微微一缩,挺起胸膛,在日光下缓缓合上眼睛,欣然赴死。   倭国使臣不敢吱声,雪庭武吉是执失校尉救下来的,现在执失校尉要当众杀掉他为薛郎将出气,谁也救不了他!   刷刷几声,雪庭武吉身上的绳索一一落地。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雪庭武吉睁开眼,看到一双浅褐色眸子,像捕猎时的鹰隼一样,锐利冷漠。   执失云渐声音低沉:“上马,我们接着比。”   雪庭武吉眯起眼睛。   执失云渐没再看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奴,甩下横刀,捞起鞠杖,翻身上马。   东宫属臣追到球场边上,“执失校尉,我们少一个人,岂不是胜算更小?”   执失云渐勒紧缰绳,理好袖子上的系带,“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能赢。”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东宫属臣却觉得豪气满怀,扬眉大笑,“好,我等着执失校尉击球得筹!”   奉御为薛绍接上两只胳膊的断骨,说他伤势复杂,暂时不宜挪动。   李令月生怕薛绍有个好歹,为了确保他的骨头能养好,想把他留在宫里养伤。   但薛绍是外男,不能直接留宿后宫。   裴英娘提出建议,“先把三表兄抬到麟德殿后殿去,那边从来不住人。”   李令月此刻心乱如麻,立即点头应和,一叠声吩咐宫婢去后殿打扫收拾。   裴英娘提醒李令月,“这事得得和羊姑姑打一声招呼。”   李令月会意,吩咐另一个近身伺候的宫婢去武皇后宫中报信。   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小心翼翼把薛绍抬到麟德殿后殿,安置在偏殿内室。   薛绍一直昏迷不醒,浓眉微微皱起,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起来愈发惹人疼惜。   奉御要为薛绍上药,药童扯起帐幔,恭恭敬敬把两位公主请出侧殿。   宫婢送上一盘寒具、一盘千层酥、一盘醍醐饼和一壶三勒浆。   李令月没心思吃茶点,坐在簟席上,靠着紫地穿枝花锦缎隐囊,神思不属。   裴英娘命人把甜腻的茶点撤下,让半夏下去煎茶,天干物燥,更适合喝些清淡解躁的茶。   “点茶的蔷薇花是阿姊和我一起摘的,阿姊尝尝味道如何?”   李令月神情麻木,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盅,浅啜几口。   一开始她并没有尝出味道,牛嚼牡丹一样灌下两杯茶,才渐渐品出回甘来。   “这是什么茶?怎么不搁盐,也不放酥油?”   裴英娘其实也不知道绞胎花边杯子里的茶是什么茶,她并不是一个爱吃茶的人。但因为这时代流行于宫廷的重口味桂皮花椒姜葱茶,愣是被逼着鼓捣出从前根本不了解的清茶来,对比之下,还是清茶符合她的口味。   葱姜茶当然也有可取之处,煎过茶的茶汤用来煮面片馎饦,或是煲肉汤,别有一番滋味。   但拿来日常饮用,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裴英娘吩咐户奴们炒出来的茶已经有七八种了,她完全是个门外汉,根本分不出区别,干脆统一叫清茶。   受她的影响,李治和李旦都开始吃清茶了,李治喜欢三停茶叶一停花的萼绿君点茶,喜欢那股子淡而不散的馨香。李旦钟爱鲜支点茶,他口味有点古怪,只喜欢味苦的底茶。   给李令月准备的茶,是香色绝美,回甘无穷的木樨花点茶。   裴英娘低头想了想,轻声说:“花是阿姊摘的,不如就把这茶叫做太平茶,阿姊觉得如何?”   “太平茶?”李令月有些发怔,继而嘴角微弯,眉眼间终于透出几点笑意,“竟敢拿我当名号,那以后你得月月给我献茶!否则我不依!”   裴英娘皱起脸,故作懊恼状,可怜兮兮问:“每个月都要吗?”   李令月不由莞尔。   这时,昭善小跑着冲进后殿,“赢了!我们赢了!”   李令月咽下甘冽的清茶,喊住她:“谁赢了?”   昭善跪在坐褥前,喘着气道:“公主,执失校尉刚刚领着剩下的人继续比赛,把倭国的球队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足足赢了他们三十个点呢!”   李令月冷笑一声,“赢得好!”   裴英娘放下茶盅,狐疑道:“执失校尉怎么会上场比赛,他不是已经过了二十岁么?”   今天太子派出的队伍全是二十岁以下、朝气蓬勃的五陵少年郎,最小的一个程家小郎君据说只有十三岁。   昭善笑着说:“公主想是记错了,执失校尉去年才十八岁呢!”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只比李旦大几岁?   裴英娘目瞪口呆,执失云渐整天跟在李治身边,气质沉稳厚重,又天生一张端方深邃的脸孔,她还以为对方起码二十多了!   不管怎么说,波罗球比赛的结果暂时让盛怒的李令月稍稍新平起顺了一些。   内殿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奉御和药童一边说话,一边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李令月连忙迎上去,“三表兄醒了?”   奉御摇摇头,“薛郎君服过药,暂时不会苏醒,公主可以等明日再来探望他。”   李令月不放心,又怕自己留下会碍手碍脚,只得吩咐昭善守在内殿侍奉,自己揣着一肚子火气回寝殿。   裴英娘一路跟着李令月,看她真的进了寝殿,才转身回东阁。   转过回廊时,在庭院里擦洗水缸的内侍看到裴英娘,大惊失色,有个手脚笨的,更是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水缸里,溅起一蓬晶亮的水花。   裴英娘一头雾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啪嗒啪嗒”一串响,内侍们丢下手里的木刷、水桶、草木灰,扯开嗓子大喊:“永安公主在这里!”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十几个内侍、宫婢拥上前,几乎把裴英娘架起来抬着往前走。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不知道东阁的粗使宫女为什么会一起发疯,围在裴英娘身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所有宫婢都一脸喜极而泣、劫后余生一样的激动神情,她只是出去了一个下午,又不是十天半月没回来,宫婢们用不着这么想她吧?   正糊涂着呢,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把掀开月洞门前垂挂的藤萝花帘,像一卷猎猎西风,刮到裴英娘面前。   宫婢们看到来人,立刻噤声,松开裴英娘,躬身退下。   裴英娘抬起脸。   李旦面色阴沉,静静看着她,眸光比盘旋在终南山巅的积雪还要冷。   他虽然严肃,但平时总是态度温和,很少在裴英娘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座隐忍着磅礴怒气,随时会爆发的冰火山。   一旦地底的融流超过负荷,冲破束缚,将会是毁天灭地般的浩劫。   裴英娘不禁有点怕,悄悄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言行,好像没犯什么错呀?   于是大着胆子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和讨好,娇软中是自然而然的亲近信任。   这让浑身散发着森冷怒意的李旦迅速回过神来,闭一闭眼睛,揉揉眉心,半蹲下身,轻轻攥住裴英娘的胳膊,“尚药局的人说你摔下马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   李旦把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好几个来回,似乎在确认她的胳膊和腿脚是不是真的没有受伤。   裴英娘想明白李旦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   她让房瑶光恐吓奉御,说自己摔伤了,好把奉御骗去球场,奉御信以为真,尚药局的其他当值司医可能听了一耳朵,以为她真的受伤。不知是谁多嘴把消息告诉李旦,李旦才会这么紧张。   “摔下马的是薛表兄,我好好的呢。”裴英娘伸胳膊、踢腿,站在原地蹦跶几下,努力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受伤,“怪我当时只顾着薛表兄那边,忘了给阿兄送信,让阿兄受惊了。”   她依稀记得李旦今天出宫去了,所以才没想到八王院,没想到李旦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球场发生的意外,沉默半晌,“薛三在麟德殿?”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派人征询天后的意思,天后应允薛表兄留在偏殿养伤,不过天后命人把偏殿围起来了,只让内侍出入,宫婢不准进去,连阿姊这几天都不能进去探望薛表兄。得等他的伤势好一点,挪宫以后,阿姊才能去看他。”   李旦没有继续问薛绍的状况,“你们见过太子?”   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英娘,你还小,以后再学骑马罢。”   薛绍摔下马,是被倭人暗算的,和她学骑马没有一点关系啊!   裴英娘暗暗叫屈,但看李旦眼底浮动的幽冷暗光和他眉宇间的如释重负,心里不由一软,现在不是反驳李旦的时候。   她乖乖点头,“我听阿兄的。”   心里却悄悄思量:反正过几天,等李旦消气,再找他撒撒娇,李旦一定会顺着她的!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裴英娘疑惑道:“阿兄,我们要去见阿父吗?”   李旦看她一眼,“阿父刚刚已经来过一次了。”   裴英娘先是错愕一阵,随即觉得愧疚难安,脸上烧得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红。   李治肯定也是听说她摔伤了,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东阁探望她。她何德何能,极少踏出寝殿的李治竟然会因为担心她,顶着烈日出门!   李治惦记着裴英娘的摔伤,不顾宦者劝阻,亲自到东阁看试,结果扑了个空,路上吹了冷一阵穿堂风,回到含凉殿,马上开始发热。   宦者连忙一叠声去叫奉御。奉御赶到,为李治扎针——此前武皇后力排众议,决定让奉御尝试用针灸术为治疗李治。   李旦和裴英娘踏进内室的时候,奉御刚刚除掉最后一根细如须发的毛针。   奉御一头汗,躺在床榻之上的李治也脸色青白,霜白的发鬓和眉间全是豆大的汗珠。   宦者把李治扶起来,让他能够舒舒服服靠在隐囊上,小心翼翼为他擦汗。   裴英娘眼圈一红,都怪她思量不周,才会害得李治和李旦受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们的担心是实打实的。   她几步扑到床榻边,“阿父,英娘不孝……”   李治挥退宦者,揉揉裴英娘的脑袋,“小十七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他的手掌心里也满是汗水,潮乎乎的。   裴英娘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依偎在李治身边,双手紧紧攥着红地金锦床褥,指节用力到发白。   宫婢送上汤药,裴英娘拂去眼角的泪花,接过飞禽卷草纹银碗,“我来服侍阿父吃药。”   她跪在床褥前,举起银匙。   李治含笑望着她,艰难饮下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裴英娘为什么会让房瑶光骗奉御说她摔下马了。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不关心原因,只在意裴英娘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第37章   等李治睡下, 李旦牵着裴英娘离开含凉殿。   武皇后从侧殿走来, 七破间色裙被暮色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晖。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轻抿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把她藏在袍袖底下, “阿娘。”   武皇后匆匆点头回应, 径直进了内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远,拉着裴英娘走开。   夏日将尽,太液池满池荷花依然开得热闹,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莲花在层层翻涌的绿浪中亭亭玉立, 绮丽的霞光也夺不走莲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动,池边有许多低飞的蜻蜓和细小的飞虫, 嗡嗡嗡嗡一片响。   荷叶长势迅猛,一夜间忽然盖住大片湖面,暗绿色的杆子顶着一张张翡翠圆盘, 一直伸到岸边的回廊里。   李旦拂开垂在栏杆上的荷叶,单手折下两朵浅粉色的荷花苞,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着李旦,另一只手轻轻攥着花苞,把娇嫩的花朵揉得发蔫,“阿兄,对不起。”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什么,因为没人会在乎。现在不一样了,她情急之下随口扯的一句胡话,会让关心她的人信以为真。   她不曾经历这种随时随地被关怀的宠爱,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向李治和李旦打声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紧了些,“下次要记得和我说一声,晓得么?”   裴英娘乖乖点头。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她也是有牵挂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绍受伤的事情告诉李治。   她轻描淡写,“薛三打球的时候摔下马,这几天暂时在宫里修养。”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没有受伤的时候,就猜到她扯谎是为了替真正受伤的人求医,不过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薛绍。   他立刻派人分头去看望薛绍和李令月,青春正好的小儿女,这会儿不知吓成什么样了。   武皇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鬓边的白发上,把阻止的话吞回肚子里。   她不喜欢沉迷巫术的城阳公主,也不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对薛绍很满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经认准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侧首,扫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会意,悄悄退出含凉殿。   当天下午,薛绍的两位兄长进宫,坚持要把薛绍带回薛府。   李令月听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说出宫就出宫?”   等她匆匆赶到麟德殿,薛绍的兄长已经把薛绍带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顿足,“宫外的太医署里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哪比得上尚药局的奉御医术好?”   她扬声唤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儿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宫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拦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里,心情畅快,兴许更利于他养伤。阿姊担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让尚药局派两个直长去照顾三表兄。”   李令月一开始很恼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张,但是想想他们才是薛绍的兄长,把受伤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确实合情合理,薛绍肯定也不愿待在宫里,再经裴英娘一劝,火气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叹口气,“只能这样了。”   姊妹俩联袂去找李治,到含凉殿的时候,才知道李治已经派人去尚药局传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头,我不该给他添乱的。”   奉御在为李治施针,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寝殿,裴英娘把她带到东阁吃茶点。   东阁比不上含凉殿幽凉,但临着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风,整座厅堂空阔通风,微风吹过水面,拂在脸上,让人觉得慵懒舒适。   裴英娘嫌庭院单调,让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风车,用竹管相接,把低处的流水浇到高处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进贡的太湖石,日日被流水冲刷,纹理圆润,玲珑剔透。   宫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点上几炉熏香。盘式错金博山炉小巧精致,香烟从山峦形状的炉顶逸出,盘旋缭绕。水多的地方蝇虫也多,纱帘挡不住,只能靠熏香。   半夏坐在台阶上扇炉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熏香交缠在一处,没有被冲淡,反而显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轻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饮一口酸凉的乌梅浆,恨恨道:“六王兄说倭人是我们的藩属国,向来忠心,不能为了三表兄的伤大动干戈,否则有失气度。”   她一拍小花几,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三表兄的马童亲眼看见倭人故意刺伤三表兄的马,难道只能这么算了?”   裴英娘眼波流转,笑了笑,“阿姊放心,我们不能明着给倭国人找麻烦,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没法报。”   早在中原内乱时期,倭国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当他们目睹大唐的繁荣稳定后,转变政策,俯首称臣,数次派遣数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来大唐学习先进的生产技术、天文数学、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历史文化。   倭国人以他们的盲目崇拜和狂热仰慕成功赢得朝廷上上下下的欢心,很多人对倭人抱有好感,觉得他们和野性难驯的西边异族相比,更恭顺谦卑。   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倭国使团成员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薛绍僮仆的话,并不足以服众。   比赛中发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但报仇这种事,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边,和她低声耳语一通。   李令月将信将疑,“这样就能教训那几个倭人?”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在一边架桥拨火,确保万无一失。”   锅里的茶水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响,姊妹俩在高雅的茶香中,确定下计划。   一时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说奉御离开含凉殿了。   裴英娘连忙站起身,顺手把懒洋洋的李令月拉起来。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为薛绍出气,兴奋不已,来来回回把计划推演好几遍,“要是他们打不起来怎么办?那个煽风点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选!”   刚巧轮到千牛备身换班,一行腰佩长刀、着绿色团花锦袍的千牛备身迎面走来,打头的,赫然是用精湛的球技把倭国球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执失云渐。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长公主去世得很早,执失家的儿郎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后,其实和皇室的关系早就疏远,大多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建树。唯有执失云渐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关系很亲密,甚至连薛绍这个公主之子都不如他亲近皇家,李旦、李令月当着人称呼他的官职,但私底下唤他叫大郎。   执失云渐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开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计划和盘托出,“等到重阳登高那天,你可得帮忙呀!”   执失云渐瞥一眼裴英娘,不必问,这个计划,绝对是永安公主想出来的。   李令月等了半天,看他不说答应,也不拒绝,忍不住催促他,“大郎,三表兄平时最敬佩你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吧!”   执失云渐表情不变,点点头,应承下来。   李令月轻轻舒口气。   裴英娘左右看看,叮嘱一句,“执失校尉,这事最好不要和别人提起。”   毕竟是使心机算计别人,不大光彩。   执失云渐背光而立,瞳孔看起来有点像清透的琥珀,“你放心。”   说完抬脚走了。   李令月拍拍裴英娘的手,“英娘,你不用担心执失校尉,他会守口如瓶的。”   裴英娘勉强笑了一下,她完全不担心执失云渐的口风,她担心的是李令月看人的眼光啊!执失云渐就是个闷葫芦,而且还是个直来直往的武将,让他去干挑拨离间的事,合适吗?   李治针灸过后,换了身干爽的轻纱衣裳,歪在凭几上欣赏歌舞。看到姐妹俩手拉手进殿,笑着道:“别另设坐席了,都坐到我身边来。”   宫婢连忙撤去准备好的簟席,把盛放茶点琼浆的小几移到李治的坐褥前。   裴英娘和李令月挨着李治坐下,殿里没有外人,姐妹俩偷懒没有跽坐,腿一盘,坐得很随意。   裴英娘仗着自己年纪小,直接把半个身子靠在宫绸隐囊上。   李令月有样学样,也抓起隐囊,垫在背后。   舞伎在殿前翩翩起舞,龟兹乐人吹奏音乐,另有几个戴纱帽、穿彩衣的小童在庭前嬉戏,做出各种滑稽古怪的形态,逗李治发笑。   裴英娘细细端详李治的脸色,看他笑容满面,气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心里偷偷松口气。   这才有心思观赏舞曲,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分辨出龟兹乐人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儒学士看她实在不开窍,最近试着教她学古筝,前几天才向她演示过打谱,当时弹奏的正好是这首《春莺啭》。   据说李治有天坐在廊下赏花,听到枝叶间隐隐有清越的莺声,偶有所感,遂命宫廷乐师白明达创作《春莺啭》。   隋唐两朝崇尚胡乐,唐朝的宫廷乐师大多是隋朝旧部,白明达是龟兹人,擅长作曲,曾经很受隋炀帝的宠爱。他所作的《春莺啭》流传很广,是宫廷乐曲中的经典曲目。   裴英娘瞥一眼龟兹乐人怀中的钿螺箜篌,捏捏自己的手指头,学羌笛是个错误,她至今还不能吹出完整的曲调,古筝她也学不来,或许她可以换一种乐器,改学箜篌?   一曲奏罢,宦者躬身进殿,“大家,太子殿下求见。”   李治微微蹙眉。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起身离席,“阿父,我们明天再来陪您。”   李治挥挥手,让宦者把她们送到殿外。   太子李弘头束金冠,穿红地瑞锦纹圆领袍衫,面色苍白,神情郁郁,看到姐妹俩步出内殿,柔声问李令月:“三郎挪出宫去了?”   李令月固然埋怨李弘心慈手软,但对这位自小被册封为太子的长兄,还是以敬慕居多,“大表兄把他接回府去了。”   李弘点点头,“三郎是外男,不能久居宫中,搬出去才是正理。”   等李弘走远,李令月叹口气,小声和裴英娘说,“六王兄是个好人,就是太好了,总让小人得志!”   李弘聪颖仁孝,是个无可指摘的君子,但作为一个帝国继承人来说,他的心思过于纤细敏感。   他小时候读史书,看到书中一些不符合人情世理的故事,竟掩卷叹息,不忍心读下去。哪怕属臣劝了又劝,也不肯再读。   他关心民间疾苦,曾多次上书谏言,规劝李治放宽刑律,饶恕逃兵。   饥荒年间,他不忍看饥民挨饿,多次私自命家奴开仓放粮。还曾把自己名下的土地赠送给贫穷的老百姓。   李弘美名远扬,备受朝臣推崇。然而,那些朝臣,当真是因为李弘的美德而拥护他的吗?   李治多病,武皇后临朝听政,名不正言不顺。对于野心勃勃的皇室贵戚和大臣们来说,脾性软弱,但思想固执的李弘继承皇位,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事实上,李弘也和李治一样体弱多病,近几年他只参与朝廷的重大决议,很少过问日常琐碎政务,监国理政的重任,主要由几名东宫属臣代他打理。   裴英娘回头看向含凉殿,李弘清瘦伶仃的背影渐渐隐入朱漆宫门。   殿中的舞伎、乐师已经从侧门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馥郁的馨香。   李弘一步一步走到内殿的屏风前,姿态端庄优雅。   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一步步走近。   别人以为李弘和武皇后作对,是为了争权夺利。唯有李治相信,李弘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单纯不满武皇后的逾矩,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必须规劝警戒母亲,让母亲做一个贤良恭顺的后妃。   “倭人使团的事查清楚了?”李治轻声问李弘。   李弘先肃然行礼,然后才回答李治的问话:“儿臣惶恐,倭人使团有何不妥?”   李治猜到他被蒙在鼓里,吩咐左右:“传执失进来。”   执失云渐交班过后,在仗院休息。   宦者一路小跑,足足花了半刻钟,才找到他。   执失云渐疾步进殿,面色平常,但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   李治神情疲惫,指一指太子李弘,“大郎,你和太子说说,那个雪庭武吉,为什么会故意重伤三郎?”   执失云渐应喏,把他连夜调查的结果如实道出。   倭国的遣唐使团规模不小,每一次大概有四百人左右,其中有倭国官员,有僧侣,有学者,有留学生,个个都是倭国精挑细选的杰出人才。这些人才,或多或少都和倭国的皇族有姻亲关系,有些本身就是皇族血脉。   波罗球场上发生的一切,说起来很简单。倭国的掌权者老了,可他迟迟没有立下嗣子,几个继承人勾心斗角,想嫁祸对方,借上国之手,除掉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   雪庭武吉是倭人内斗中的一枚棋子。   李弘听到一半,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儿臣错怪三郎了。”   波罗球戏对孱弱的李弘来说,只能远观,无法亲自尝试。场上的比赛激烈粗野,他远远坐在高台上观看比赛,根本看不清雪庭武吉的那一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从头到尾,只有薛绍的马童言之凿凿,其他人都是意气用事。   一旦雪庭武吉的罪名成立,他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整个倭国使团都会被他连累。   李弘再三思量,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平时处理纷争时,崇尚“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御下原则:   罪行轻重有可疑时,他会选择从轻处置。宁愿不依常法,自己失职,也绝不错杀无辜的人。   李弘不想因为胡乱揣测冤枉倭人,影响两国情谊,加上以为马童是为了替薛绍报复雪庭武吉才故意污蔑他的,在处理此事时,自然而然会偏袒处于弱势的倭国使团一方。   李治深知李弘至纯至孝,没有过多苛责——李弘天性如此,无法扭转。   他暂且撇下薛绍受伤的事,转而问起东宫属臣:“这件事理当由他们为你料理,为什么大郎能迅速查明倭国使团的异样,他们却没向你提起?”   李弘眼眸低垂,“想是因为政务繁忙的缘故。”   李治拧眉,李弘可以软弱,可以认死理,但他必须能掌控自己的部下属臣,否则一旦他撒手走了,李弘要怎么威慑群臣?   执失云渐直接反驳李弘,“戴至德和倭国僧侣来往甚密,十分同情倭国的大王子。薛绍受伤后,倭国大王子的使者前往崇仁坊戴府求情,戴至德和他密探了足足半个时辰。”   戴至德是李弘的左膀右臂之一,辅佐李弘多年,是陪伴李弘长大的良师益友。   李弘微微变了脸色,“戴公是个君子,不会做出这种欺上罔下的小人之举!”   执失云渐默然不语。   满室寂然,殿前的鎏金兽香炉静静喷着一股股清冽的香烟。   李弘心底发沉,双手握拳,直起身,“阿父,儿臣着相了。”   李治叹口气,耐心道:“戴至德确实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今天可以因为同情倭国大王子瞒下倭国使团的内乱,谁知以后还会瞒下什么?你可以饶恕他,也可以接着重用他,但你必须要让他明白,隐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你才有权决定要不要宽恕倭国的大王子。”   李弘闭一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神情颓唐落寞,“儿臣谨遵阿父教诲。”   他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起身告退,早忘了自己求见李治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弘,大部分蠢作者胡诌的,千万别当真……   分享一个小八卦:据说唐朝时有女子马球队,然后名誉队长是——武皇后。 第38章   李治没有让人拦住李弘。   脚步声渐行渐远,珠帘轻轻晃荡, 花鸟纹地砖上落下一道道摇曳的重影。   李治骄傲于李弘的仁德聪慧, 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现在他只希望李弘能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在适当的时候狠下心肠。   太子还年轻, 唯有等他跨过那道坎, 才能真正脱胎换骨,肩负起大唐江山。   李治明白那有多么艰难,因为他当初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   “执失。”李治看着执失云渐, 沉声道, “太子性情柔和, 他日你若能全心辅佐太子, 太子必会报之以国士之礼。”   执失云渐解下束发的金环, 拜伏在地,“陛下无需试探臣的忠心, 臣曾在大父、大母灵前立誓,此生忠于大唐, 绝无二心。”   李治面色稍缓, “朕信你。”   他拿起几案上一卷用浅绿加金锦仔细包裹的卷轴,轻掷到执失云渐面前, “回去好好研习, 朕等着你在战场上重现昔日胜州都督的风采。”   胜州都督即执失云渐的祖父, 他死后被追赠为胜州都督。   执失云渐拾起卷轴,面色不改,眼瞳里却有雪亮的光芒闪耀。   盛暑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蒸腾的暑气被清朗的和风代替,白露为霜,寒蝉凄切。   太液池的荷花开完最后一茬花苞前,裴英娘终于学会骑马。   这天她骑着三花马在围场的树下晃荡,暗黄色枯叶随风飘拂,落在她的发髻上。   一双洁白粉腻的手伸向她缚发的丝绦,替她解下缠绕在发丝里的叶梗,“英娘,等显王兄成婚那天,咱们一起骑马去英王府观礼!”   裴英娘回头,李令月头绾单髻,遍簪珠翠,着联珠纹对襟半袖,深赭色夹缬襦裙,手挽长鞭,笑吟吟看着她。   “阿姊又说玩笑话了,我们还是乘车妥当些。”   裴英娘热衷学骑马,是盼着能在山林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可不是为了在熙攘拥挤的里坊巷曲间走走停停,供道旁好奇的路人围观。   李令月撇撇嘴,驱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坐在卷棚车里,什么都瞧不见,多无趣!”   提起李显的婚礼,她又立马哭丧着脸,“可惜三表兄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去。”   薛绍本来是李显的傧相之一,现在他受伤了,必须卧床休养,只能无奈缺席李显的婚宴。   “傧相挑好了么?”裴英娘松开缰绳,忍冬立刻上前抱她下马。   李令月跟着下马,随手把长鞭往身后一抛,“还没呢,阿娘想要让武表兄担任傧相,姑祖母不答应。”   裴英娘挑眉。常乐大长公主不愧是作风彪悍的李唐公主,一次次乐此不疲地挑战武皇后的权威,现在竟然连李显的傧相人选都要插手管一管。   姊妹俩从围场返回东阁,恰好撞见七八个宫人抬着一座金光闪闪的轿辇出宫。   豪奴们前呼后拥,横冲直撞,气势凶悍。   路上的宫人们远远看到轿辇,躲闪不迭。   不用猜,纱帘里头横卧着的慵懒身影,肯定是常乐大长公主。   裴英娘还记得李旦的嘱咐,拉着李令月退后几步,躲到粉墙下的芭蕉丛后。   李令月不明所以,来不及等常乐大长公主一行人走远,小声问:“为什么要躲着姑祖母?”   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真要细究的话,得从长孙无忌架空李治开始说起。   裴英娘有些犹豫,她不想提起李治的伤心事。   前不久是新城公主的忌日,李治强打精神,带着她微服出行,去了一趟通轨坊南园。   那里是新城公主生前养病的地方。   新城公主死后,李治一时激愤,杀了驸马,驱逐流放驸马全家几十口人,公主府的奴仆属臣也死在他的盛怒之中。   南园就此荒废,断井颓垣,残花败柳,庭院中长满杂草藤蔓,正殿的落灰有半指厚。   在通轨坊南园看到新城公主幼时的画像后,裴英娘总算明白,为什么李治第一次看到她时,会伤心流泪——如果不是那幅画绢斑驳陈旧,她差点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自己。   原来她长得像早逝的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和兄长、姐姐们不一样,她自小远离宫廷,幽静柔顺,从不掺和宫闱纷争。   可她却因为朝中的政治动荡而失去丈夫,抑郁而死。   何其讽刺,何其无辜。   新城公主的死是帝后的忌讳。不管是频繁来往于宫廷的公主、命妇,还是宫中的宫婢、内侍,从不会当众提起新城公主。   而李旦、李令月长大时,新城公主早就不在了。   唯一知情的几位大长公主都是人精,不曾在裴英娘面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藏不住心事的千金大长公主也没说过什么似是而非的话。   唯有常乐大长公主每次在宫宴上看到裴英娘时,总是面色阴冷,眼神像淬了毒液,阴寒无比。   裴英娘以前不明白常乐大长公主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在得知新城公主生前和姑母常乐大长公主感情很好之后,恍然大悟。   常乐大长公主大概觉得她只是个替身,不配享受李治的疼爱和公主的尊荣。   裴英娘以前就对常乐大长公主敬而远之,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之后,更是看到对方就立刻退避三舍。   一个辈分高、暴躁易怒、敢和武皇后针锋相对的皇室公主,不是现在的她能应对得了的。   而且,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绝不会和常乐大长公主这种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坚决不退缩的人硬碰硬。   当然,如果李治、武皇后在场,裴英娘就用不着躲了——李治会毫无原则地为她撑腰,而武皇后能自动吸引常乐大长公主的火力。   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李令月,哪敢出去领常乐大长公主的眼刀子呀!万一常乐大长公主今天气不顺,想拿她撒气怎么办?   裴英娘小小地扯个谎,“我和房女史合得来,大长公主看到我会不高兴的。”   李令月信以为真,李治命房瑶光教裴英娘骑马、蹴鞠,两人有师徒之谊,来往密切。   轿辇远去,两人相视一笑,钻出芭蕉丛。   傧相一直以来都由男方家选定,和新嫁娘没什么关联,常乐大长公主非要和武皇后打擂台,有越俎代庖、故意为难武皇后的嫌疑。   如果武皇后是个豁达大度的后妃,很可能会先做出让步,顺着常乐大长公主的意思,另选一个傧相。   可惜武皇后不是,她坚持要自己的从侄武承嗣做傧相,“且不论尊卑上下,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儿子的婚宴安排都得听大长公主分派?她是不是连显儿的王府也要一并接管了?”   驸马赵瑰劝常乐大长公主莫要和武皇后作对,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三郎受伤,替代他的人可以从王孙中挑选。武氏儿郎,寒门之子,罪囚之后,哪一点及得上三郎?让武承嗣担任傧相,也不怕惹人笑话!”   这几句话几经辗转,被几个早就看常乐大长公主不顺眼的人听见了,立刻添油加醋一番,跑去武家告密。   武承嗣现在已经承袭了武家的爵位,得知常乐大长公主竟然讽刺他不如没有实职的薛绍,心中暗恨。   武三思被李治训诫后,整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见武承嗣气得青筋暴跳,当即揎拳撸袖,叫嚣着要为兄长报仇。   武承嗣拦下武三思,牙齿咬得咯咯响,“来日方长,你我兄弟终会有扬眉吐气的那天!”   这一场拉锯战最后自然是武皇后占了上风,武承嗣代替受伤的薛绍,担任李显婚宴的傧相。   婚宴当天是个大晴天,碧空澄澈如镜,万里无云。   李显作为新郎官,头戴缨冠,穿一身簇新的吉服,神采飞扬,宝带琳琅,装扮得十分庄重。   从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来看,裴英娘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另有所爱。   她悄悄腹诽,难怪武皇后会同意李显娶赵观音为正妃,知子莫若母,武皇后早就看出李显不在乎正妃是哪家小娘子,他只是把娶亲当成代表自己成家立业的象征。   傧相李旦锦衣绣袍,风姿洒然,低头从织金镶边宽袖中掏出一大叠纸卷,递到李显手心里。   李显嬉皮笑脸,看也不看,直接把纸卷往怀里一塞,“阿弟,还是你对兄弟仗义!”   一旁的武承嗣也摸出一小把裁成条状的纸条,笑呵呵道,“我的才学虽然不及八王,也想为七王解忧,昨夜我遍阅古籍,勉强得了几首,还请七王不要嫌弃。”   李显笑出满脸褶子,拍拍武承嗣的肩膀,“表兄啊,多多益善!”   不一会儿,李弘、李贤也命各自的户奴送来一叠叠整齐的纸卷。   李显来者不拒,袖子、衣襟、长靴、衣兜,甚至连下裳里面都塞满各种纸条。   等诸位王孙公子散去,王府的博士、属臣们纷纷围上前,把写满字迹的荷包、香囊、彩绦挂在李显的腰带上。   李显还嫌不足,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哗啦一下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滚圆的胳膊,“快,再抄几首在我手臂上!”   王府的婢女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李显的命令,其中一个会写字的被人推上前,硬着头皮拈起兼毫笔。   李旦皱眉,用眼神示意婢女们退下,“王兄,适可而止。”   李显眨眨眼睛,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试图打动李旦,“阿弟呀,等你以后娶亲的时候,我保证不会作弄你的!今天我要迎亲,你就睁只眼闭只眼罢?”   李旦轻扫袍袖,扭过脸,“迎亲的时候天都黑了,你能看得清写在手臂上的字?”   李显双手紧紧攥住李旦的衣袖,不让他走,愁眉苦脸着说:“万一我身上带的纸条全用光了,赵家人还不肯开门,怎么办?”   李旦深吸一口气,抬起衣袖。   李显不肯松手,半个身子几乎要趴在李旦身上,“阿弟,你可得帮帮我呀!”   李旦眉头轻蹙,语气有些无奈,“到时候我在你身边照应,我说什么,你照着念就是了。”   李显立刻容光焕发,挺直胸膛,“有阿弟在,我就放心了!”   裴英娘一开始以为李旦他们是在帮李显塞红包,好方便贿赂赵家那群堵门的小娘子、小媳妇,尽快接出新妇赵观音。   看到后来,发现李显的袍袖里塞的全是一摞摞的纸条。   等李显被王府长史请走,她耐不住好奇之心,啪嗒啪嗒跑到李旦身边,扯扯他的衣袖,“阿兄,那些纸卷是什么讲究?”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   她最近长高了些,不像之前那样伶仃瘦小,脸颊圆润,笑眉笑眼,穿一身碧缥色云纹地海棠穿枝花纹芙蓉织锦上襦,半见色银泥藕丝裙,丝绦束发,螺髻旁垂着绿香球。因为年纪渐长,眉间不再点朱砂,饰以翠色花钿,衬得肤色如凝脂一般。   恍惚已经能看到她长大后的模样。   到那时,英娘还会这么亲近信任他么?   李旦眼底微微一沉,摸摸裴英娘的发顶,“纸卷上面写的是诗赋。”   “诗?”裴英娘更加糊涂了,诗句再好,哪有红包顶用!   李令月手执一柄宫绸团扇,走到两人身边,笑着给裴英娘解释:“迎亲的时候要作诗,显王兄怕自己作不出来,提前预备好几十首新诗,免得到了赵家手忙脚乱。”   李显迎娶赵观音,到公主府门前时,按着规矩,必须先吟几首诗。等堵门的赵家姑嫂妯娌满意了,打开府门,他才能顺利进入公主府。   然后经过赵家姑嫂们的一顿棍棒夹击,到了赵观音的绣楼下,李显又得吟诗。这时吟的诗叫“催妆诗”,主题无非是赞美赵观音年轻貌美,无须过多打扮,赶紧下楼来,跟着他回王府吧!   催妆诗念完一首又一首,把赵家姑嫂哄高兴了,赵观音也打扮好了,这时李显可以和赵观音行奠雁礼。   行礼之前,李显要念“撤障诗”。   行礼之后,李显仍然要继续赋诗。   最后新婚夫妇拜别常乐大长公主和驸马,回王府的路途中,会碰上捣乱的障车之人。李显得吟诵几首“障车诗”,让障车之人心服口服。当然,财帛酒菜也不能少。   把赵观音领回王府,行完礼,入青庐,要洞房了,还不算完,李显这时候必须吟诵“却扇诗”,哄劝赵观音放下遮面的团扇。   裴英娘听得咋舌,娶个媳妇这么艰难,难怪李显要夹带小抄!   她抬头悄悄瞥李旦一眼,还好李旦博闻强识,饱读诗书,不然等他成亲的那天,也得和李显一样夹带纸条,才能过关。   李旦似乎能看懂裴英娘在想什么,眼眸微垂,拍拍她的脑袋,似笑非笑,“瞎琢磨什么呢。”   裴英娘捂住头顶,襦衫袖子滑到手肘,腕上一长串细如须发的团鹤牡丹纹金臂钏窸窸窣窣响,杏眼里写满疑惑:李旦怎么知道她在嘀咕他?   黄昏时暮色西垂,是迎亲的吉时。   李显意气风发,乘坐迎亲花车,带着李旦、武承嗣等傧相,由几十个锦衣华服的五陵少年郎簇拥着,浩浩荡荡前往公主府。   数百个家奴宫婢跟在队列之后,迎亲的队伍宛若一条游龙,所过之处,烟尘滚滚。   王府院子里的青庐已经搭好了,裴英娘和李令月掀开帐幔,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青庐是新婚夫妇洞房的地方,一般搭设在庭院里。   日暮苍山,青庐里已经燃起火烛,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穿枝鸾凤衔同心百结绣帐愈显浓丽鲜明,地上的波斯地毯闪烁着耀目的光芒,富丽堂皇,雍容至极。   几位前来观礼的公主和王妃拉着裴英娘和李令月说话。千金大长公主最为热情,一个劲儿夸李令月今天穿的月华裙好看。   郑六娘偷偷朝裴英娘挤挤眼睛,趁人不注意,飞快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出拥挤的青庐。   “公主,求你救救房姐姐。”   裴英娘吓一跳,“房女史怎么了?”   郑六娘左右看看,凑到裴英娘耳边,小声说:“天后让房姐姐待会儿给七王和赵二娘送合卺酒。”   裴英娘微微蹙眉,武皇后这是在报复常乐大长公主。   人人都晓得李显爱慕房瑶光,今晚是李显和赵观音的洞房之夜,武皇后故意让房瑶光出现在青庐里,还让她为新婚夫妇送上合卺酒。不说赵观音却扇之后看到房瑶光会有多生气,就是旁观的人,也会觉得尴尬别扭。   事情传到常乐大长公主那边,武皇后的目的达到了,无辜的房瑶光则会被常乐大长公主母女视为眼中钉。   郑六娘生怕裴英娘会拒绝,不等她开口,一径攥着她走到东边回廊下面。   房瑶光头梳双刀髻,穿一件绛色底盘绦如意纹半臂,轻纱里衣,豆青褐国色天香纹罗裙,系宫绦,独自一人坐在栏杆前,神情平静。   裴英娘没有走进去,站在回廊下,抬头看着房瑶光,“房女史想好了?”   房瑶光看她一眼,点点头。   郑六娘顿足,“房姐姐,你就说你肚子疼,我和公主帮你打掩护,随便找个人帮你顶掉送合卺酒的差使,不就好了?为什么你非要得罪常乐大长公主和赵二娘呢?”   房瑶光淡淡道:“我问心无愧。”   郑六娘急得语无伦次,“房姐姐,我晓得你的为人,可赵二娘不晓得啊!她那人爱记仇,几年前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到现在还时不时拿出来挤兑人。你真的老老实实把合卺酒送上去,她敢当面把头冠砸到你脸上!”   裴英娘按住郑六娘,“房姐姐已经下定决心,顺其自然吧。”   房瑶光投效武皇后,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摆脱被逼嫁人的命运。她有能力,有抱负,希望能凭借自己的才华,获得相应的尊重和地位,从此不再受家族束缚。   今天武皇后派她给赵观音添堵,明面上是为了气常乐大长公主,实则也是为了试探她。   武皇后乐于看到房瑶光和常乐大长公主结仇。正如她对武家兄弟和上官璎珞之间的矛盾不闻不问一样,房瑶光和常乐大长公主的关系越紧张,她越满意。   武皇后可不希望她的心腹们团结友爱,拧成一股绳,万一他们私底下阳奉阴违,联合起来哄骗她,她岂不是会很被动?   房瑶光清冷率直,跟上官璎珞关系和睦,和武家兄弟井水不犯河水。武皇后找不到她的弱点,想起李显似乎对她念念不忘,顺手把常乐大长公主母女借来用一用,试探她的同时,恶心一下常乐大长公主,一举两得。   如果房瑶光今天找借口推脱,以后将很难得到武皇后的倚重。   这些曲曲折折房瑶光懂,裴英娘也懂,但郑六娘不懂。   她一甩袖子,眼圈微红,“我好心好意为房姐姐着想,房姐姐却不肯领情,难怪大母总骂我有眼无珠,上赶着给冷情冷性的人献殷勤。”   小娘子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笑容满面,一眨眼,阴云密布,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房瑶光扫她一眼,无动于衷。   郑六娘自小备受长辈疼宠,偶尔不小心擦破一块油皮,还没哭出声呢,已经被一大群人围着安慰哄劝了。   此刻她泫然欲泣,房瑶光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句!   郑六娘想到自己为房瑶光跑前跑后,还强行把不知情的永安公主拉过来帮忙,不由悲从中来,“哇”的一声,真的哭了。   裴英娘啼笑皆非,带着哭哭啼啼的郑六娘转过回廊,在一处临水的栏杆前坐下,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郑姐姐,房姐姐有她的打算,你别伤心了。”   她刻意加重“郑姐姐”三个字的音调,郑六娘比她大,为什么却得由她这个妹妹来安慰她呀!   郑六娘呜咽不止,显然没有听懂裴英娘的暗示。   她揪着一张湖蓝绸帕子,负气道:“幸好房姐姐是个女子,她要是男子,那天在御楼的时候,圣人早就赐婚了。这种无情无义的男子,我才不要嫁!”   裴英娘顺着郑六娘的话安抚她,好容易等郑六娘平复心情,立刻把一直远远缀在她们身后的半夏叫到跟前,“去青庐请太平公主。”   半夏应喏,不一会儿,带着一头雾水的李令月回来。   “新娘子快到门口了,你们怎么不去瞧热闹,躲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呢?”李令月看到郑六娘紧紧扣在裴英娘腕上的手,心里有点不高兴,英娘是她的妹妹,只能和她最要好!   她轻敛衣裙,硬挤到两人中间坐下,“六娘的眼睛怎么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婚礼一般是在黄昏时举行,基本的婚服是红男绿女,新郎穿红色,新娘穿青色。   新郎如果地位高的话,婚服和平民的略微有些不一样。   新娘会拿一把团扇遮住面孔,等到新郎家,进了青庐以后,才放下扇子。   关于作诗,新郎进门要作诗,喝酒要作诗,催新娘子下楼要作诗,带新娘子出门要作诗,请新娘子放下扇子要作诗,总之就是不停作诗……   另外,一般新郎不用全程自己作诗,傧相可以替他开口。(小说里有夸张哈~)   青庐:就是庭院中间搭一个帐篷,新郎新娘在帐篷里喝合卺酒,洞房。   障车:唐朝时娶亲是乘坐花车的,新郎把新娘接回家的路上,会有好事者上前拦住婚车,讨要赏钱,新郎的损友或者新娘的爱慕者也可能会故意挡住婚车,为难一下新郎。 第39章   李令月碰碰郑六娘的胳膊, 促狭道:“该哭的是赵家人,你伤心什么?难不成你舍不得赵二娘出嫁?”   郑六娘被李令月的话气笑了, 吸吸鼻子, 说了房瑶光的事。   李令月叹口气,“阿娘和姑祖母都太倔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要斗来斗去的呢?”   裴英娘和郑六娘不敢接这个话。   李令月想了想,两手一拍, “不行, 我去找房女史,合卺酒我替她送。”   裴英娘连忙拉住李令月的衣袖, “阿姊, 这酒必须得由房女史送。”   李令月笑了笑, 拍拍裴英娘的手,“英娘别怕, 阿娘不会生我的气。”   裴英娘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武皇后当然不会生李令月的气, 但武皇后很可能会怪罪房瑶光啊!   郑六娘擦干眼泪, “公主, 房姐姐自己愿意去青庐送酒, 咱们劝不住她的。”   房瑶光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清冷固执,说不嫁人就不嫁人,全家齐上阵也没用。据说房夫人连上吊的馊主意都尝试了,房瑶光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剑斩断白绫, 转身就走。   李令月对房瑶光的事迹略有耳闻,跟着犯愁,“那该怎么办?”   裴英娘想了个补救的办法,“待会儿显王兄迎亲回来,我去找阿兄,让他看住显王兄,喝合卺酒的时候,尽量不让他和赵二娘注意到房女史。等房女史送上合卺酒,立刻派人把她带出青庐。”   李令月和郑六娘眼前一亮,“也只能这样了。”   李令月说风就是雨,商量好法子,立刻往青庐的方向走。   裴英娘拉住她,“阿姊,今晚咱们都别去观礼。”   李令月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向来爱热闹,从几天前起,就盼望着今夜的婚宴。哪怕她不喜欢赵观音,也不想错过青庐观礼。而且她在场的话,可以帮忙转移赵观音的注意力。   裴英娘小声说:“万一赵二娘还是看到房女史了,肯定会恼羞成怒,我们最好避远些,免得被她埋怨……她以后毕竟是我们的阿嫂。”   抬头不见低头见,姑嫂关系不能闹得太僵。   李令月不甘心,揪着衣带考虑了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王府门前一阵喧闹,新郎李显和新妇赵观音共乘婚车,在夜色中回到英王府,路旁燃着数千支火把,火光摇曳,新妇发髻上的花钗珠玉亮如星辰。   裴英娘看到李旦下马,立刻迎上前,无奈她个子小,挤在人群当中,一眨眼就被小娘子们宽大繁复的纱衫襦裙淹没了。   她掀开几只挡在眼前的纱罗大袖子,奋力往前挤。爆竹声声,王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费了半天劲儿,她才挪动两步远。   李旦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裴英娘踮起脚张望,只看到小娘子们发髻上华光闪耀的花钗步摇,一串串珍珠、玉石珠串轻轻晃动,折射出一道道绮丽光芒。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把她抱起来,带离拥挤的人潮,“小十七也急着看新妇?”   裴英娘很不客气地拍拍男子的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咧嘴一笑,把她揽得更紧,“人来人往的,小心摔着你,我抱你去青庐。”   裴英娘回头张望,“我不去青庐,快放我下去!”   武承嗣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说起来,上次我在刺史府救你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你还没谢过我呐!”   裴英娘挣扎了几下,武承嗣人高马大,她的小胳膊小腿,根本撼动不了他。   她忍不住低斥,“武表兄,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要下去。”   武承嗣哈哈大笑,庭院里人声鼎沸,他的笑声汇入宾客们的笑闹声中,并不突兀。   裴英娘脸上的神情越着急,他笑得越开怀,脚步越从容。   “你急急忙忙想见谁?”武承嗣勾起嘴角,“我可以带你过去,只要你开口求我。”   裴英娘脸色一沉。   武承嗣好笑地看着她。   圣人和李旦把裴英娘当成小娃娃一样宠爱,只有武承嗣知道,裴英娘和自己是同样的人。   就像他辛苦隐忍,甘心成为姑母的棋子一样,裴英娘也深藏不漏,远比她表现出来的乖巧内敛要复杂得多。   他们都有长辈亲族死在武皇后手中,又因为尚有利用价值,被武皇后接到身边抚养。   李显、李旦、李令月是天潢贵胄,自小长在宫廷之中,锦衣玉食,穷奢极侈,不知人间疾苦。   他们不一样。   他受过流放之苦,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裴英娘父母和离,幼年孤苦,没有享受过长辈的疼爱宠溺。   他是武家血脉,此生荣辱全寄托在武皇后身上,除了效忠武皇后以外,无路可走。   裴英娘是天家养女,必须想方设法获得圣人和姑母的喜爱,一旦遭到圣人的厌弃,除了一个圣人养女的虚名以外,她什么都捞不着。   他们处境相似,本该结成同盟,互为犄角。   刚回到长安的时候,武承嗣曾试着向裴英娘示好,甚至愿意等她长大,将她纳为武家妇。可裴英娘从头至尾,从没有理会过他主动释放的善意!   如果她只是蠢到看不清形势也就罢了,但武承嗣看得出来,裴英娘分明对朝堂上的局势洞若观火!   她可以为一个不相干的薛绍忙前忙后,可以为一个低贱的家奴送出大笔钱帛打点关系,甚至连算计过她的王浮和王洵两兄弟,因为和她的继母沾亲带故,后来也受到她的暗中照拂——王洵获释后,立刻得到圣人的接见,如今在鸿胪寺任职。   圣人久居深宫修养,怎么会忽然宣召王洵?必然是裴英娘对圣人说了什么。   却独独只对他武承嗣不假辞色。   武承嗣眼底黑沉,莫非裴英娘也和常乐大长公主一样,瞧不起他是寒门出身?   也是,她乃裴家女,出自名门望族,外祖父褚遂良不仅曾高居宰相之位,还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家。   而武家祖辈曾走街串巷卖豆腐,根基浅薄,侥幸靠大父的高瞻远瞩跻身功臣之流,仍然得不到世家的尊重,被望族斥之为下贱寒门。大父死后,武家早就没落,只因为出了一个武皇后,才能重新崛起。   武承嗣手上微微用劲,把裴英娘攥得更紧。   越得不到的东西,他越不会轻易罢手。   眼看离新郎、新妇一行人越来越远,而武承嗣始终不肯松手,裴英娘急中生智,想起刚才郑六娘痛哭的样子,扯开嗓子,眼泪哗哗往下淌。   和开口恳求武承嗣相比,她宁愿当众哭鼻子。   武承嗣刹那间竟然有些发愣,然后面色一僵,裴英娘不是很早熟稳重的么,怎么说哭就哭!   婚宴上的宾客整齐划一,全挂着一张标准的笑脸,忽然看到有人哭,实在刺眼。   满院子的视线立刻集中到裴英娘身上,“小娘子怎么哭了?是不是和长辈走散了?”   还有人警惕地盯着武承嗣,疑心他是不是趁乱拐骗谁家小娘子。   很快有人认出裴英娘来,笑着上前献殷勤,“公主是不是被爆竹声吓着了?莫怕,那是在恭贺英王娶亲呢。”   裴英娘一抹眼泪,声音发颤:“我要找八王兄!”   她生得眉清目秀,一头黑鸦鸦的乌发挽着小巧的双螺髻,发髻间盘了碧色丝绦,娥眉杏眼,可怜可爱。哭过之后,眼角微微发红,眸子被泪水洗刷得又黑又亮,委委屈屈的娇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里发软。   “快别伤心了,我这就叫人去请八王。”千金大长公主左拉右拽,厚着脸皮把辈分不如自己的王妃、命妇们推开,走到武承嗣面前,伸出手,“英娘过来,姑祖母抱你过去。”   千金大长公主开口,武承嗣哪敢放肆,阴沉着脸松开手,冷冷看着裴英娘迫不及待地扑进千金大长公主的怀里。   “不敢劳动姑祖母,我来吧。”   低沉的嗓音在裴英娘身后响起,一道颀长稳健的身影渐渐靠近她。   裴英娘惊喜回头,发现已经有人把李旦叫过来了。   她立刻破涕为笑,伸手勾住李旦的脖子——这样说悄悄话方便。   李旦不着痕迹地轻扫武承嗣一眼,接住裴英娘,嘴角微微上扬,朝千金大长公主颔首,转身离开。   廊檐前悬挂的彩灯罩下微弱的光线,李旦快步走过回廊,轮廓分明的脸时而暴露在光线下,时而隐匿在暗夜中,忽明忽暗。   亮的时候能看清他俊秀的五官,浓睫微微上卷,面色沉静。暗的时候只能模糊看到一双雪亮的眼眸,像浸在夜空里的星子。   裴英娘简单说了一下房瑶光的为难之处,“阿兄,你可得把显王兄看紧了,别让他闹出什么笑话来。”   她刚刚哭过,说话还带着一点鼻音。   李旦半天没吭声。   裴英娘以为外边的吵嚷声太响了,他没听清,勾紧他的脖子,重复了一遍。   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李旦神色微动,淡淡道:“晓得了,我派人过去看着。”   他回头朝回廊深处看了一眼,两名着窄袖袍的内侍连忙小跑着上前。   “你们一步不离地跟着七王,别让他看到房家娘子。若是看到了,不许他胡闹。”   他掏出一块鱼符,“七王不听劝的话,把这个给他看。”   内侍应喏,小心翼翼接过鱼符,躬身退下。   庭院里,千金大长公主看着李旦笔挺端正的背影,笑呵呵道:“旦儿友爱兄弟姊妹,是个好的,可惜六娘不争气。”   心腹婢女小声提醒她:“公主,您刚才怎么冒失了?武奉御怎么说也是天后的从侄……”   千金大长公主挥挥手,满不在乎,“你也太小心了,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在武皇后面前再谦卑,到底也是皇室公主,武承嗣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小郎君,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她。而且别看武皇后对裴家的小娘子冷冷淡淡的,就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养女。恰好相反,武皇后如果很欣赏某个后辈,绝不会每天把那人挂在嘴边。   千金大长公主可以笃定,武皇后现在故意忽视裴英娘,必然有她的打算。   所以,千金大长公主鼓励郑六娘主动接近裴英娘。   李治已经暗示过王公贵族家的夫人们,他和武皇后不会替李旦择选正妃,八王妃将由李旦自己挑选。   李旦不喜欢六娘,六娘没有赵观音那样的福气。但她和太平公主、永安公主交好,以后的前途不会差。   千金大长公主抚抚蓬松的发鬓,把发间摇摇欲坠的晕色牡丹花重新簪稳。   她是庶出的公主,父亲在位时,还算过得风光,等到李治即位,血缘关系已经疏远了。而且历代皇帝,只对自己的同胞姐妹恩赏有加,其他庶出的公主,不过是面上瞧着得意罢了,真正能拿到实封的,少之又少。   如今她辈分高,偶尔能仗着老脸,从李治那里求一点好处。一旦她撒手走了,身后的儿女孙辈,一个个不事生产,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偌大一个郑家,还能繁荣几年?   矜持和骄傲,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   所以,她必须在自己还硬朗时,早点为后辈们寻到靠山。   别人笑话她自甘下贱,恨不能给武皇后当走狗。她不痛不痒,一点都不在乎,为了儿女们的将来,她愿意扛下所有骂名。   千金大长公主扶着婢女的手,脚步蹒跚,缓缓汇入觥筹交错的宾客们中。   两个内侍离开后,李旦抱着裴英娘,走往青庐相反的方向。   裴英娘趴在李旦肩头,左顾右盼,“阿兄不过去帮显王兄作诗吗?”   新娘子还没却扇,李旦不过去帮忙,万一李显想不出却扇诗,赵观音不肯放下扇子怎么办?   都要洞房了,只差临门一脚,这时候可不能马虎。   “有崔七郎他们在,足够了。”   裴英娘轻轻喔一声,扭着身子,想下地自己走。   刚才是为了说悄悄话方便,现在事情已经交代清楚,李旦可以放下她了。毕竟她长高了不少,年纪也大了,再被李旦抱着,委实不大妥当。   李旦眉头紧拧,“别动。”   有灯光从敞开的庭院照过来,映在他俊朗的面颊上,眉宇之间隐隐约约带有几分阴郁。   裴英娘第一次在李旦脸上看到这种暗沉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再扭来扭去。   小手环着他的肩膀,金臂钏在满绣锦袍上来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宾客们的喧闹声越来越远了。   李旦径直把裴英娘送到卷棚车上,“你先回去。”   裴英娘掀开帘子,“阿姊呢?”   王府门前张灯结彩,宫灯闪烁,恍如白昼。   李旦站在台阶前,背光而立,“她晚些走。”   青牛哞哞低叫,缓缓拉动车辕。   卷棚车驶过宽阔的巷曲,道旁的火把还未撤去,光影晃动,空气中有浓烈的硝烟余味。   拐弯的时候,裴英娘回过头,离得太远,看不清府门前的人影,但她知道李旦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她靠在车壁上,揉揉眉心,想不明白李旦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算是因为武承嗣的无礼而愤怒,也不用这么吓人吧?   夜风吹起车帘,卷棚车慢条斯理穿过里坊。   李显娶亲,观礼的都是达官贵人。坊内的坊民关门闭户,未经允许,不能出门闲逛,往常应该比肩接踵的巷曲空荡荡的。远离英王府后,车窗外幽深安静,唯有熊熊燃烧的火把不甘寂寞,时不时爆出一声噼里啪啦的炸响。   裴英娘放下车帘,暗暗道,管他呢,反正李旦总是为她着想的。   第二天,才用过早膳,李令月兴冲冲找到在廊下消食的裴英娘,和她分享八卦,“英娘,幸亏你机灵,昨晚没闹起来,不过赵观音还是看到房娘子了。好在她知道分寸,没喊打喊杀的。”   裴英娘一手托腮,歪着凭几,抬头看着容光焕发的李令月,啧啧道,“阿姊精神真好。”   一场婚宴下来,人人疲累,恨不能歇个十天半月的才够,只有李令月依旧生龙活虎。   宫婢抬来坐褥和小几,燃起香炉,送上茶食和刚刚煎煮好的太平茶。   李令月脱下木屐,盘腿坐在裴英娘身边。廊檐外面在落雨,她头发上微微带着几分潮意,因为穿了木屐,脚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李令月抓起茶盅,囫囵饮几口,指一指坐褥上摆放的一架箜篌,“你以后真学这个?”   裴英娘轻抚凤首钿螺箜篌,笑着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学箜篌格外快,阿父前几天还夸我呢!”   李治通音律,晓乐理,有了他这个高手的夸奖,裴英娘自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将来说不定能练成一个箜篌国手。   李令月拈起一块醍醐饼,扫一眼箜篌,目光嫌弃。   琵琶的大小正好适合抱在怀里弹奏,箜篌又笨重又占地方,得三四个人才抬得动,多麻烦!   雨势稍微大了些,水珠落在丁香树的叶片上,淅淅沥沥一片响。   宫婢们解开丝绳,放下半卷的湘竹帘子,免得溅起的水花吹到廊檐里。   昭善冒雨走来,“英王和英王妃进宫觐见圣人,圣人请公主们到含凉殿去。”   姑嫂相见,必须特意打扮,以示郑重。   裴英娘天还没亮时就被忍冬和半夏叫起来装扮,又困又累,一早吃馎饦的时候,差点栽在面片汤里。   李令月今天也换了一身簇新玫红襦裙,满头珠翠,“总算来了,她们非给我戴什么假发,好看是好看,扯得我头皮疼。早点见完赵观音,我立马把发髻拆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小心翼翼站起身,没办法,发髻太重,猛然站起来,可能会摔个倒栽葱。   裴英娘吃吃笑,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梳的又是家常的小髻,暂时用不着假发、假髻。   而李令月五官渐渐长开,身形愈加窈窕,宫婢们开始为她梳繁复的高髻。高髻必须拿假发填充,有时候还会直接用那种木头制成的假髻。   顶着一头沉重的假发、假髻和珠翠簪环,饶是健朗如李令月,也支持不了多久。只有遇到节庆重要场合,她才肯梳假髻。   宫婢们撑起罗伞,护送姐妹俩去含凉殿。   李令月头重脚轻,外面又在下雨,到处湿漉漉的,走起来不大稳当。宫婢们怕她摔着,前呼后拥,一边一个,身前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个,架着她走。   走到半路,迎面看到李旦遥遥走来。   雨越落越大,他没穿木屐,长靴踩在砖地上,水花四溅。   等李旦走近,裴英娘谨慎地打量他几眼,发现他面色和缓,好像又变成平时的八王了。   李旦的目光落在她裙底的彩绘枹木屐上,扫视左右,“公主穿不惯木屐,雨天路滑,怎么不提醒她换双鞋?”   忍冬不敢吱声。   裴英娘想开口解释两句,忽然想起之前几次穿木屐摔倒,好像都是在李旦面前,脸颊一热,不好意思张嘴。   李令月闻言回过头,“英娘过来,我牵着你走。”   裴英娘看一眼李令月头顶高耸华丽的发髻和她身边围着的四五个宫婢,摇摇头,走到李旦跟前,伸出手。   不让抱,拉手还是可以的。   李旦眼眸微垂,牵起她的手,锦边袍袖和她的绣球锦襦袖交叠在一块。   宫婢们连忙围拢到两人身边,把二人笼在伞盖里头。   雨水浇在罗伞上,乒乓响。   亭台楼阁矗立在朦胧的雨幕中,栏杆台阶上溅起一蓬蓬水雾。   伞下的空间不小,但四面八方都有裹挟着雨水的秋风往伞底下钻,裴英娘怕李旦淋湿,朝他靠近了些。   李旦低头,大概以为她怕冷,松开手,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罩在袍袖底下。   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墨香,让裴英娘不由自主想起他的书室,清净简单,萧疏阔朗。   李显成亲之后,常住英王府,不能像以前一样日日待在蓬莱宫中。   李旦什么时候娶亲呢?   裴英娘抬起头,看着李旦的侧脸,他五官俊秀,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温润厚重,但细看之下,就能看出他眉宇间的孤傲冷淡。认识这么久,他永远冷静自持,连偶尔微笑时,笑容也像是一板一眼雕刻出来的。   偏偏是这个不苟言笑的八王,对她这么温和体贴。   裴英娘微微一叹,等李旦娶亲之后,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这么好了。   其实倒也没什么,人都是要长大的。再亲密的兄弟姊妹,也会有生疏的时候,何况她并不是李旦的亲妹妹。   她不贪心,李旦给予她的关爱呵护,已经足够多了。    第40章   裴英娘盯着李旦的袖子看。   她发现飞溅的雨珠落在李旦的袖子上, 竟然像露珠在荷叶上滚动一样,会慢慢沿着皱褶滑下来, 不会打湿袍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入水不湿的鱼油锦?   鱼油锦是贡品, 裴英娘之前听李令月提起过,今天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识。   她的目光太热切了,李旦不得不敲敲她的脑袋,提醒她:“看路。”   到了含凉殿, 早有内侍捧着热水、姜茶、干燥的巾帕上前伺候。   三人一人齿间噙一块嫩姜芽, 走进内殿。   儿子成婚,李治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正歪着凭几和武皇后闲话。看到兄妹几人进来, 立即催促侍者去预备滚热的姜汤。   他自己多病, 受够了病痛的折磨,因此格外怕儿女们患病。   李旦道:“不必搁姜、盐, 热茶就好了。”   宦者小心询问:“大王饮清茶还是饮茶汤?”   自从永安公主鼓捣出清茶, 圣人宫里便常备着两种煮茶的罐子。   李旦蹙眉, 雨天湿气重, 吃茶汤太腻, 而且他已经习惯每天早晚饮清茶, “清茶。”   宦者又问裴英娘。   裴英娘小声说:“我也要清茶。”   李令月不吃清茶,也不饮茶汤,她要了一壶温乳酪。   嫩姜芽噙在齿间,有股辛辣的芳香,隐隐约约还有一丝丝淡淡的甜味。裴英娘觉得嫩姜芽还挺好吃的, 接过茶盅后,没有吐出姜芽,直接啜饮一口茶水。   甘美的茶水和姜芽接触,一下子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涌上头。姜芽和茶水,味道竟然这么古怪!   裴英娘咽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含着一口姜茶水,脸颊涨得通红。   李旦似有所觉,侧头看她一眼。   裴英娘勉强把茶水吞下去,扭过脸,悄悄吐舌头。   李旦微微笑了一下,眉眼刚刚皱出一个温柔的弧度,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他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裴英娘穿了木屐过来的,一路蹚水,鞋袜仍然干爽,唯有裙角上溅了几星泥点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怕失礼于人前,她随手把宽大的袖子轻轻一笼,遮住裙角。   抬起头来,看到的却不是新婚夫妇李显和赵观音。   进来的竟然是武承嗣!   武承嗣头顶软幞,腰束革带,穿一身小团花罗袍,进殿以后,不敢抬头,行礼毕,等着李治和武皇后问话。   武皇后并没有宣召武承嗣,眸光流转,看向李治。   李治笑着道,“今天显儿带着新妇拜见翁姑,我记得承嗣也是娶了亲的,叫他一起来热闹热闹。”   武皇后心里微微一沉。   武承嗣和武三思刚刚回长安时,她确实为兄弟俩安排了亲事。但后来她有了别的打算,便推了武承嗣的婚约。娶亲的是武三思,他已经娶了一个正室,纳了两名姬妾。   李治不会无缘无故关心武承嗣,今天他特意把武承嗣叫来,很可能是想彻底打消武承嗣的念头。   一时之间,武皇后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名字,是谁向李治告密的?她明明只对武承嗣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难道是裴英娘自己看出来的?   武皇后眯起眼睛,飞快地扫一眼右边坐席。   裴英娘正仰着脸和邻席的李旦说话,忽然觉得脊背一凉,忍不住打个激灵。   想回头去看,李旦遽然俯下身,“英娘。”   这一刻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只在咫尺之间,裴英娘几乎能看清李旦眼瞳里的倒影。   她呼吸一窒,愣了半天,轻声呢喃:“阿兄?”   李旦不语,纤长的手指擦过她的发鬓,轻轻摘下她发髻间的一朵绿香球,退回自己的坐席。   这一刻的他,生动鲜活,依稀有几分打波罗球时的风流肆意。   裴英娘半天回不过神。   过了半晌,仿佛还能感觉到李旦的指腹贴着发丝摩挲的触感。   武皇后旁观兄妹二人嬉闹,收回目光,裴英娘再聪明,也是个没开窍的小娘子,怎么可能知道武承嗣的心思。   告密的人到底是谁?   李治含笑看着武承嗣,“我记得承嗣娶的好像是秦家的小娘子?”   武皇后心念电转,李治会有此问,今天定然是不会轻轻放过武承嗣的。和武承嗣的意愿比起来,她当然更重视李治的态度。   一切思量只在顷刻间,武皇后亲自为李治斟茶,笑意盈盈,“承嗣还没娶亲呢,原是定好了秦家五娘子,谁知他没福气,秦五娘和他没缘分。”   李治长眉微挑,“竟有这样的事?”   武皇后笑容温婉,“也许是因祸得福也未可知,陛下若有可心的人选,莫要便宜别人,先顾念我侄子吧。”   武承嗣跪在下首,听到帝后二人的对话,心下大骇。   姑母不是说会把裴英娘指给他的吗?   他配不上嫡出的公主,至少可以娶一个名义上的嫡公主!   李治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武承嗣的幻想,“正好袁家有个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我瞧着和承嗣倒是相配。”   武皇后脸上浮起几丝惊喜的笑容,欢喜道:“承嗣,还不谢恩。”   武承嗣双手握拳,闭一闭眼睛,颓然稽首。   姑母没有开口,他不能贸然暴露自己的目标。否则不止圣人会厌弃他,还会惹怒姑母。   他眯起眼睛,瞥一眼置身事外的裴英娘。他不急,是他的,早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双锋利的眼眸。   李旦手执犀角杯,啜饮清茶,偶尔撩起眼帘,扫他一眼。   武承嗣收敛心神,老老实实低下头。   向来默默无闻的八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敏锐。   等裴英娘从李旦刚才反常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时,李治已经把武承嗣的婚期定下了。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显王兄成亲,阿父真高兴,抢着做媒人。”   裴英娘虚应几声,没敢回头去看李治和武皇后的脸色。   她总觉得,李治突然关心武承嗣的终身大事,很可能和自己有关。   雨下个不停,李显和赵观音进殿的时候,看起来蔫蔫的,好像精气神都被雨水冲走了。   拜翁姑,行大礼。赵观音举止端庄,一丝不苟,挑不出一丝错来。   裴英娘不由得对赵观音刮目相看,经过昨天房瑶光出现在青庐的事,她还以为赵观音会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呢!没想到她竟然能忍气吞声,主动讨好武皇后。   赵观音给李令月和裴英娘准备了礼物。   裴英娘从含凉殿出来,打开忍冬手里的黑漆钿螺匣子,里头是几块玲珑剔透的美玉。   “我是不是要送回礼?”她拈起一块深青色美玉,和腰上挂的一块貔貅玉佩比在一起看了看,好像成色不错,温润光泽,应该很值钱。   李令月跟在她后头走出来,“这是规矩,我们接着就是,不用回礼。”   这时候雨刚好停了,云层散去,天边挂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彩色云霞,积水顺着屋檐溅落,滴答滴答响。   裴英娘看李令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道:“已经见过七嫂了,阿姊可以把发髻拆了吧。”   李令月摇摇头,珠翠叮当响,“回去才能拆。”   她的动作太大,扯动发髻,疼得她倒吸几口凉气。   裴英娘忍俊不禁,“那我先送阿姊回去,免得阿姊累着了。”   把头顶高髻的李令月送回寝殿,她顺着回廊,一径回到东阁。   东阁闹哄哄的,宫婢们来来回回,小心翼翼搬运几只红地对鹿纹锦匣。   内侍道:“公主,八王刚才命人送来的。”   裴英娘摩拳擦掌,难怪她早起时眼皮跳个不停呢,今天竟然可以收两份礼物!   “是什么?”   内侍躬身道:“是岭南道上贡的鱼油锦。”   裴英娘扬眉,她刚刚才拉着李旦的袖子赞叹不已,一转眼李旦就把鱼油锦送过来了,阿兄真是贴心呐!   不仅贴心,还大方。   她喜滋滋唤来半夏,“照着我之前说的,裁几件男装,剩下的料子做斗篷。”   穿襦裙骑马终归不如男袍胡服方便,她原本打算用李治赏她的蕃客袍锦裁胡服,现在有鱼油锦,一样做两套好了。   书室和琴室相通,中间垂着一挂水晶帘,帘下的梅花小几上供着几瓶木樨,满室暗香浮动。   裴英娘从帘下走过,盘腿坐在书案前,翻出账本,拈起紫毫笔,饱蘸浓墨,打算记下李旦的馈赠。   展开纸卷,发现已经没有下笔的地方了。   宫中的书本都是一卷一卷的卷轴,一卷摊开来,其实写不了多少字。往往一本经书,要抄几十上百卷才能抄完。   如果是线装书,薄薄一本就够了。   此时民间已经有收展便利的经折装出现,但是士大夫们瞧不上,觉得还是卷轴装书册最为风雅。甚至连书卷也被人看不起,朝廷下发敕旨时,以竹简写就的敕书最为贵重。   裴英娘想起武皇后命人著书的事,她大力推广北门学士的著书,是为了扩大她的影响力,收揽人心。当时秘书省刻印的一批书目,用的好像是比卷轴装更方便的装帧方法——当然,还是比不上明朝中叶的线装书。   裴英娘打算哪天去秘书省逛逛,宫中技术老道的熟纸匠、装潢匠由秘书省管辖,想改进装帧手法,只能向匠人讨教。现在的造纸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造出来的纸页粗糙发黄,容易腐坏,还不适合装订成书。质量好的纸极难得,只有王公贵族能随便取用。   想改善装帧技术,首先必须先从提高造纸技术开始做起,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裴英娘不大懂具体的生产技术,但是宫廷的工巧奴们懂啊,他们一辈子只从事一项差事,个个都有一肚子的经验和点子,只是碍于学识和身份,没办法归拢出一个明确的方向,或是提出了也不受人重视。   就像烟花和火药一样,她从头到尾除了搜罗丹方和提出大致的比例以外,并没做什么,工巧奴们才是真正做实事的。   就让她再一次抛砖引玉好了。   微风从敞开的厅堂吹进书室,帘影晃动,花香盈袖,米粒大小的金黄花朵扑簌扑簌落满小几。   裴英娘合上书卷,指头轻轻摩挲着绢帛制成的薄签子。   武承嗣的事应该是李旦告诉李治的,不然不会这么巧,昨天武承嗣刚刚惹怒她,今天李治就突发奇想,亲自给武承嗣做媒。   当时王府里的宾客们不清楚内情,看到武承嗣抱起她,可能以为武承嗣是好心带她找李旦。   唯有人老成精的千金大长公主看出她极力想挣脱武承嗣,但千金大长公主何等滑溜,绝不会为她抱不平。   再有知情的,就只剩下在场的李旦了。   裴英娘没有找李治诉苦,告状的人,只可能是李旦。   也只有李旦会在意她哭红的眼睛。   所以,她得尽快向武皇后卖个好,转移武皇后的火气。   打定主意后,裴英娘反而没那么忧愁了。一手托腮,摸摸鬓边的乌发,绿香球被李旦摘走以后,总觉得发鬓旁边空落落的。   武皇后其实并不生气,她不在乎武承嗣现在娶的人是谁。以后她不满意,下令让武承嗣和离就是了。   但李治的插手让她觉得有点意外。   李旦、李令月、裴英娘告退后,李治看李显和赵观音虽然笑容满面,但华丽的妆容遮不住眉宇间的憔悴,挥手让他们小夫妻先回去。   李显昨天在公主府吃了不少苦头,全身骨头酸疼,巴不得回王府睡上几天几夜,拉起神色不虞的赵观音,笑呵呵离去。   武皇后示意失魂落魄的武承嗣先出去,挥退侍立的宫人,微笑道:“十七刚进宫的时候,还像个小娃娃,一眨眼,也开始抽条长个子了,她的容貌和品性都是拔尖的,等她长大的时候,京兆府不知会有多少好儿郎倾心于她,望眼欲穿,盼着她出降。”   李治鬓发松散,倚着凭几,含笑听武皇后絮叨家常。   武皇后又说起裴英娘樱桃宴之夜为李令月燃放的烟花,不咸不淡扯几句其他的琐碎,最后话锋一转,“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李治沉默良久,眉头轻轻拧起,眼角的皱纹刻得越深。层峦尽染,秋意深浓,他鬓边的霜色就像渐渐荒芜的山林,缓缓露出群山最深处的雪峰,一日比一日更刺眼。   “媚娘,新城不可能死而复生,是我对不住她。十七的婚事,让她自己做主吧。”   武皇后哑然片刻,终归是不死心,“那执失云渐呢?”   李治双眸微微低垂,默然不语。   含凉殿发生的一切,躲不过武皇后的眼睛。李治看好执失云渐,虽然他没有开口说过什么,但他想撮合执失云渐和裴英娘,这一点毋庸置疑。   武皇后看不上执失云渐。裴英娘是她带进宫的,武承嗣是她的从侄,除了年纪相差太大之外,实在是再般配不过了。   而且,裴英娘的身份太微妙了,武皇后舍不得把她外嫁,她只能嫁给武家的人。   “等十七长大……”李治坐起身,直视着武皇后精明外露的双眼,“让她自己选,执失云渐,还是其他家儿郎,我不会逼她。”   他顿了一下,略显浑浊的双瞳隐隐有怒意翻腾,“唯有武承嗣不行!”   武皇后望着李治的眼睛,怔愣片刻。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感业寺。   太宗驾崩后,她被迫落发出家,整日青灯古佛,不停劳作。昔日年轻貌美的才人,不过数月,已经凋零憔悴。铜镜里的女尼神情麻木,找不出以往的娇媚活泼。   那日她奉命洒扫庭院,在院中汲水,寺里的年轻比丘尼们欢呼雀跃着奔出山门,说是圣人来了。   她又惊又喜,然后喜极而泣。李治还是太子时,曾向她表露出非同寻常的情意,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她可以离开感业寺!   什么人伦,什么规矩,她通通顾不上,留在感业寺,她只能孤苦煎熬至死,离了这座牢笼,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她抓起水桶,想回房梳洗,换上自己偷偷带进寺的那件荔枝色宝相花纹襦裙——李治曾经夸过那件衣裳。   她擦干眼泪,满心欢喜,抬脚时,目光不小心落在晃荡的水面上。   水井旁栽的是松树,日光从细密的松针间斜斜撒下,水桶里的井水干净澄澈,水面依稀映出她的倒影。   她早不是翠微宫的才人武媚了,感业寺里的武媚,狼狈苍老。于宫里的妃嫔来说,十四五岁才是最好的年纪,二十多岁的她,已经年老色衰。   更何况她现在是个剃发出家的比丘尼。   哪怕李治还顾念着旧时的情谊,看到此时此刻的她,只怕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憎恶吧?   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为他之前的情不自禁感到羞耻。   她在水井旁站了许久,心里有百般滋味沉浮,直到几只山雀啾啾鸣叫着飞过树丛,才恍然回过神。   她提起水桶,下定决心。   不管李治还记不记得她,她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要么触怒李治,落一个更悲惨的境地,要么打动李治,逃出感业寺。   不管怎么样,总比在牢笼一样的感业寺了此残生要好。   转身时,院子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   她心里一惊,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   李治站在木窗后面望着她。   她其实并不看好李治登基,这个年轻的太子,纤弱敏感,优柔寡断,诗书才学是通的,但总是斯斯文文、和和气气,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严,和英明睿智、深不可测的太宗一点都不像。   偶尔她会故意逗弄李治,送茶时,手腕一抖,把茶盅翻倒在他身上。   他从不生气,每次都慌慌张张先问她有没有烫着,俊秀的脸上写满无措,面红耳赤,羞涩腼腆,连耳垂都红透了。   那时只觉得好玩,堂堂太子,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一转眼,和她说句话会脸红半天的青年郎君,已经是整个大唐的主人了,眉宇间也染上帝王的威严雍容。   她忆起往事,忽然想起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僧服,脸上也脏兮兮的,没有妆粉,没有画眉,慌忙侧过身子,不想让李治看到她的丑态。   窗后的李治没有动,只是执拗地、安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有比苍穹还深邃的柔情。   “媚娘。”他轻声说,“我来接你了。”   那一刻,武皇后泪如雨下。   白云苍狗,多年过去,武皇后忘了很多事,但她依然记得那天是个和煦晴朗的日子,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斑驳的井台上,碎石缝间爬满湿滑的苔藓,水洼闪烁着晶亮的光晖。   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中,武皇后始终坚毅果敢,从不认输。   阿耶死后,人走茶凉,两位兄长不仅不尊重继母、友爱继妹,还对她们母女横加欺凌。姐姐嫁给贺兰氏,远离并州,只剩下她和杨氏相依为命。她不肯向兄长们摇尾乞怜,一气之下,愤而进宫,想靠自己的年轻美貌,博一个锦绣前程。   一开始,太宗喜欢她的年轻明艳,宠爱过她一段时日,还为她赐名武媚,但是那段风光的时日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失宠。   从十几岁天真明朗的少女,煎熬到二十多岁心事苍凉,她再未获得任何殊荣。   直到李治出现在感业寺,将她重新接入宫廷,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她为妃。   她性情刚毅,厌恶一切软弱,但偏偏是软弱的李治,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武皇后终究还是感激李治的。   此时此刻,再看着这双经过岁月侵蚀的眼睛,她心中蛰伏已久、从不曾安定的野心,霎时安静了许多。   既然李治已经为裴英娘做好安排,那她先放开手吧,反正不管裴英娘将来嫁给谁,她总有办法让裴英娘效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声说一句,其实小十七长大的前期,李治还在呀呀呀~    第41章   武承嗣徘徊在含凉殿外, 等着武皇后出来。   台阶下坑洼不平,他急躁地走来走去, 偶尔一脚踩在水坑里, 泥水四溅。   高台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五个宫婢簇拥着武皇后走下台阶。   “姑母……”武承嗣连忙打起精神,迎上前,“陛下怎么说?”   武皇后目不斜视, 似笑非笑, “承嗣,昨天你做了什么?”   语气柔和, 并没有诘问。   但威仪赫赫, 令人不敢怠慢。   武承嗣愣住。   武皇后长眉舒展, 淡淡道,“你倒是胆壮, 有三思犯错在先, 还敢对十七动手动脚。”   武敏之、武三思, 再加上武承嗣, 武家儿郎接二连三冒犯公主。   武皇后这会儿只想笑, 果然是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两位兄长狠毒卑劣,他们的儿子,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不要紧,她本来就对侄子没抱什么期望, 只要他们听话忠心就够了。蠢人也有蠢人的用处。   武承嗣脸色惨白,“侄儿只是和永安公主闹着玩而已……”   武皇后打断他的辩解,“欺侮也好,玩闹也罢,陛下已经认定你居心不良,不必多费口舌,以后莫要再轻举妄动。”   武承嗣咬牙切齿,不甘道:“侄儿真的没机会吗?”   武皇后瞥他一眼,心里微微一动。九月的秋风凉爽舒适,她眼角上挑,皱出细小的纹路,“那倒不一定。”   武承嗣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武皇后。   武皇后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下武承嗣心里直犯嘀咕:姑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含凉殿的宦者守在殿门前,看着武皇后和武承嗣一前一后离去,立刻招手唤来小内侍,“去八王院。”   不一会儿,李旦去而复返。   宦者将他领进内殿,殿内重新燃起灯草状的四叶饼子香,香气清芬高雅。   李旦踏着从容的步子进殿,空气里的淡香甜净舒缓,和含凉殿以往常用的那种馥郁浓烈的香不一样,想必是东阁的宫婢调的,蓬莱宫里只有裴英娘喜欢鼓捣这些小玩意。   不管宫里是风平浪静也好,还是波云诡谲也好,裴英娘总是乐此不疲地忙着她的琐碎小事。   他不由想起前不久裴英娘送给他的几块墨锭,说是里头掺了香料,用来写字画画,能散发出一股淡香,还能防蛀防潮。   那时他正在读一本经书,心无旁骛,头也不抬。   裴英娘站在敞开的厅堂外,双手捧着漆盘,眉眼带笑,耐心等他放下书卷,才走进书室,放下漆盘,小手轻轻推他的胳膊,保证她的墨锭比上贡的墨丸还好用。   他一向是不耐烦和别人多话的,那天却故意拖拖拉拉,不肯试用裴英娘的墨锭。   直到她软语撒娇,再三恳求,他才让人取来水瓮,开始磨墨。   墨锭确实是香的,但到底是什么样的香,他早忘记了。只记得她跪坐在书案旁,弯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眼巴巴地盯着他,一脸希冀和紧张,嘴角轻轻抿起,缚发的浅色丝绦垂在肩头,样子乖巧极了。   乖得他不忍心看她皱一下眉头。   不管他心里有再多沉郁,看到她开开心心忙活的样子,郁气总是会立刻烟消云散。   “大家,八王来了。”   宦者的声音在内殿回荡。   李旦收拢回忆,缓步走到李治面前。   李治抬头,示意李旦坐到自己身边,“这里没有外人,你到我近前来。”   李旦垂首,屈身在李治右手边坐下。   “武承嗣当真如你所说,对十七有不轨之心?”李治挥退宦者,沉声发问。   李旦面不改色,反问李治:“阿父既然已经为武承嗣指婚,想必已经信了儿子的话,为何还要再确认一次?”   他不知道武承嗣为什么会盯上裴英娘,但他可以确定,武承嗣故意为难裴英娘,绝不只是单纯出于戏弄。   李治望着李旦俊朗的侧脸,少年一日日长大,五官轮廓愈发清晰,进殿的时候,他的影子罩下来,高大稳重,清冷如松,竟有几分恢弘磅礴的气势。   他越来越看不懂儿子了。   儿女渐渐长大,终将一个个离他远去,他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安宁,剪断他们的翅膀,把他们永远束缚在宫廷之中。   清淡的白烟围着鎏金狻猊香炉盘旋环绕,一如李治此刻纷乱的思绪,他揉揉眉心,缓缓道:“我为武承嗣赐婚,并不是惩罚他的逾矩。”   李旦眉头轻皱,目光带着疑问。   李治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让他们不敢打十七的主意。”   太宗李世民膝下亦有养女,当年,那位公主的出降,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但驸马却因为尚主,得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其他公主的驸马,因为身份所限,必须谨小慎微,官衔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反而不及他风光得意。   如今京兆府的世家公子们知道李令月早已心有所属,加上畏惧武皇后,不敢贸然亲近李令月,裴英娘是他们接近天家的唯一机会。   攀龙附凤,从来不只是女子的晋升捷径,男人们也会谨慎选择联姻对象,以期达到青云直上的目的。   以前裴英娘还小,李治心里虽然为她选定了执失云渐,但觉得将来说不定会有变数,这时候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   武承嗣的野心,让他警醒。   现在的小十七,就像小儿持千金于闹市,一个不留神,就可能落入别人精心设下的陷阱。   敲打武承嗣,也是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膏粱纨绔。   李旦拢袖,剑眉轻扬,淡淡道,“所以,阿父不信我的话?”   李治苦笑,到底是年轻,脾气这般暴烈,“旦儿,我信你。但以后武承嗣如果肯安分下来,昨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吧。”   李旦垂眸,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不是顺服,而是倔强的拒绝。   “我知道你疼爱十七,但是她和令月不一样。”李治靠在凭几上,长叹一声,“不管令月做了什么,你母亲不会怪罪她的任性,十七不同。”   而且,李旦还只是个懵懂的少年,他不懂男人的执念,越得不到的东西,心里会记得越牢,欲望会越强烈,直到哪天因为求不得而愤怒绝望,做出无可挽回的疯狂举动。   轻轻放过此事,才是最妥当的。   李旦明白裴英娘的处境。   如果说妹妹李令月像太液池里娇养的荷花,那么裴英娘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她现在得到的富贵尊荣,完全来自于阿父的宠爱。   阿娘的心思太难猜了,她喜欢裴英娘,但不代表她会像阿父一样真心把裴英娘当成自己的孩子宠溺。   他可以不把武承嗣当回事,李令月也可以,唯有裴英娘不行。   李治看着李旦点漆般的双瞳,语重心长,“旦儿,对十七来说,平安长大,然后远离长安,远离宫廷纷争,她才能过得开心顺遂。我不能照拂她一辈子,你也不能,等到时机成熟,我会下旨把她送出长安。”   时机成熟,就是他年老衰弱,不能再继续为儿女们遮风挡雨的时候。   李治轻轻扣住李旦的手,“贤儿、显儿是兄长,你不必管他们,你只要记得,不论任何时候,你都要护住两个妹妹。令月可以待在长安,十七必须走,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来不及送她走,你要亲自护送十七离开。”   李旦猛然抬起头。   李治没有错过李旦眼底的慌乱和反抗,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仅仅只在听到裴英娘得离开长安时,已经在激烈抗拒了。   内殿静了静,香烟袅袅,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甜香,父子俩相对无言。   沉默良久,李旦的声音打破寂静:“儿子明白了。”   他起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犹如山野间傲然生长的青松。   李旦从含凉殿出来的时候,内侍们已经把台阶前的积水污泥清理干净。廊檐下一盆盆芍药、菊花静静绽放。芍药妩媚,菊花清丽,花瓣层层卷卷,丝丝缕缕,肆意舒展。   他恍惚记起几个时辰前从裴英娘发髻间摘下的那朵绿香球,玲珑娇艳,小小的,香而软,像她的脾性,柔和乖顺。   她偶尔也会调皮,偶尔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淡然,她有很多秘密,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始终如一的。   李旦扭过头,看着含凉殿高耸的芜顶,宽袖下的双拳慢慢蜷紧,他怎么可能舍得送走裴英娘。   因为连日阴雨,重阳的宴饮活动一推再推。这天终于放晴,帝后二人率领王公大臣和王子公主们,登高、饮菊酒、食蓬饵糕,龙首原山巅觥筹交错,一团热闹喜气。   秋高气爽,是一年到头最宜人的时节之一。   重阳登高,寓意高寿。   李治原本不想应酬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戚,让武皇后和太子代替他宴请群臣。   裴英娘劝李治,“阿父带着我们一起登高,我们才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针灸的疗效显著,李治的头风最近发作得少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让他纾解心中的郁苦。   李治经不住劝,干脆换上一身光彩鲜明的圆领锦袍,和李令月、裴英娘一起登山。   三人手执竹杖,脚趿木屐,一路拾级而上。   宫婢们早在沿路铺设绒毯厚毡,南坡山势缓和,道路宽阔,不算难走。   满山菊花盛开,姹紫嫣红,映着初升的朝阳,分外艳丽。远处的山岚浅淡深浓,枯黄、淡金、朱红,层层递进,绚烂璀璨。   攀到山顶,山间的平地上已经支起围幛。李治有些疲累,先去围幛中休息,李令月和裴英娘陪他坐了一会儿,等他盹着了,耐不住寂寞,手拉手钻出围幛,在旁边闲逛。   裴英娘举目四望,长安城的里坊街市犹如星罗棋布,整齐划一,徐徐铺排开来。   南北东西几条长街宽阔笔直,将长安城切割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格子中间有巷曲,有民居,有佛寺,有宅院。   白天坊门大开,老百姓们自由出入里坊长街,高大整齐的建筑,繁华喧闹的东西市,意气风发的坊民们,组合出一幅幅昌盛繁荣的太平景象。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依稀能看到南方大雁塔高耸孤立的尖顶——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去过大雁塔。曲江池和大雁塔离得很近,但那次樱桃宴她没有单独离开过,无缘亲眼观赏一下不知抄了多少遍的《雁塔圣教序》。   隐隐约约有丝竹音乐声传来,那是武皇后和太子李弘在另一处支设起围幛,摆宴欢庆佳节,宾客中有朝中大臣、外国使节,文人学者和少数受到邀请的僧人、留学生。   李令月让人去请执失云渐,“原来说好请他帮忙的,没想到登高饮宴一拖再拖,不知道他忘了没有。”   又悄悄对裴英娘道,“你听说没有?阿父封执失校尉做行军总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武官们平时领的是散官,并不带兵,行军总管是战争时期才会设置的领兵官衔。   执失云渐要去打仗了?   李令月唉声叹气,“早知道他要上战场,我就不麻烦他了。”   她忧愁了一会儿,很快抛开这一点小愧疚。   大唐建国以来,唐军纵横睥睨,横扫东西,少有败仗。朝廷上下和民间崇尚豪迈阳刚的健朗之气,打仗于公侯世家的公子们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从执失云渐十一岁入选千牛备身开始,所有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   得知他即将远赴战场,众人并不感伤。   不一会儿,宫婢孤身回来,“执失校尉和新罗使臣相谈甚欢,奴不敢打扰。”   裴英娘很想问一问宫婢,她真的明白什么叫相谈甚欢吗?闷葫芦执失云渐和谄媚的新罗使者相谈甚欢,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等等,她想起来了,今天的目的不就是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吗……   李令月两手一拍,喜滋滋道:“大郎果然守信!我还以为他忘了呢,没想到他已经动手了!”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一直时有摩擦,除了他们两国之间的矛盾之外,还因为这两国都想争当大唐的头号狗腿子,以期吸收中原王朝的先进文化技术,得到更多好处,和另一方抗衡。   裴英娘不能把倭国使团怎么样,干脆另辟蹊径,选择从新罗使臣下手,让这两个本身互看不顺眼的使团彻底撕破脸。   她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个替罪羊出来。新罗近几年趁大唐无暇东顾,一直在暗中蚕食南部百济的国土,同时吞并北部高句丽。李治曾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新罗问责,新罗国王屡教不改,次次乖乖谢罪,表示自己的绝对忠心,献上几箱珍奇礼物,送走使臣后,转头继续扩大疆域。   一个表面谦卑,实则野心勃勃,一个两面三刀,厚颜无耻,正好凑一对。   李令月提醒宫婢:“记得,一定要把倭国使臣的席位安排在新罗使臣前面。”   至于怎么激怒新罗使臣和倭国使臣打起来,就得看执失云渐架桥拨火的本事是不是和他的武艺一样出类拔萃了。   宫婢抿嘴一笑,“公主放心,奴一定会把公主的差事办妥的!”   李治打了个瞌睡,醒来时,发现李令月和裴英娘笑得眉眼弯弯,像两只刚刚偷吃了珍馐的小狸猫。   他正想细问,武皇后领着太子李弘、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过来敬酒,三位王妃也在其中。   宰相、宗室王孙和三省六部官员紧随其后,乌压压一大群人。   大臣们轮番歌功颂德,然后是使臣们繁荣啰嗦的贺词,接着是六王李贤和新科进士们的斗诗大会……   裴英娘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累。   趁着众人的目光都被侃侃而谈的李贤吸引走了,她执起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跪坐,为李治斟酒。   菊花酒甘美清凉,养肝明目,正适合李治饮用。   李治打发走一拨拨献殷勤的朝臣们,专心和坐在右手边席位的太子李弘说话。   李弘入秋以后时常生病,面色有些苍白。   李治细细问他每天几时起身,几时就寝,一日膳食吃得香不香,事无巨细,有些问题连太子妃裴氏都答不上来。   裴英娘看太子妃有点窘迫,含笑道:“阿父歇口气,尝尝今年新酿的菊花酒。”   李治笑了笑,示意宫婢给裴英娘添座。裴英娘年纪还小,没有单设坐席。   太子妃裴氏低头整理臂上的藕荷色夹缬披帛,悄悄松口气,太子近来行踪缥缈,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李治问的问题,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宫婢抬来一张胡床,安放在李治身边。胡床并非床榻,是一种方便携带的坐具。   裴英娘左右看看,太子李弘、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分别坐在李治的左右两侧,唯有李旦的坐席前只有一张食案,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李令月耐不住性子,急着看热闹,已经迫不及待观察倭国使团去了。   裴英娘想了想,让宫婢把胡床挪到李旦的坐席旁边。满朝文武和宗室们都在宴席上盯着呢,这时候坐在李治身边太打眼了,还是挨着李旦自在些。   李旦正襟危坐,手里握着一只玛瑙杯,杯中酒液晃荡。他的心神显然不在美酒中,眼睛望着远处的群山叠嶂,神色平静。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撩起眼帘,看到裴英娘捧着一盘蓬饵,高高兴兴走到他身旁,矮身坐在胡床上,低头吃铒糕。   她吃得慢条斯理的,动作不快不慢,优雅端庄。但对面的太子妃和房氏、赵观音似乎还是被她的好胃口惊着了,时不时扫她一眼,目光中带着惊异。   她歇口气,饮下半盏三勒浆,目光逡巡,视线最后落在李旦的食案上不动了。   李旦垂眸,伸手把自己没动过的茶食推到裴英娘面前,“自己拿。”   “多谢阿兄。”裴英娘甜甜一笑,很不客气的把整只花口高足盘端走。   李旦笑了一下。   宴席上真正能静下心来吃喝赏景的人少,只有她能吃得这么热火朝天的。   他看着她臂上斜簪的茱萸枝,想起李治说的话,握紧玛瑙杯,手指微微扭曲。   以前不觉得,只要想到裴英娘可能离开长安,可能永远从他身边消失,那种孤独寂寥感顷刻间铺天盖地涌过来,彻底将他淹没。   如果没有遇到她,也就罢了。   一旦遇上了,这辈子注定无法忘怀。   李旦暂时分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裴英娘不能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大家会纠结眼镜……其实眼镜很早就有了,古代叫“叆叇”,李治的病,不是近视眼或者远视眼呀,戴眼镜没有用的……   另外野史中好像有日本和新罗的使臣因为不满位次顺序而打架的,最后日本仗着朝中有人赢了   第42章   虽然不是重阳佳节的正日子, 但登高饮宴的欢乐气氛一点不减。宴会上的男女老少,不管是宗室王孙,后妃女眷,还是文武官员,亦或是外国使臣, 都穿戴了茱萸、菊花相关的饰物:有腰佩茱萸香囊的,有头挽茱萸果实发钗的,还有在纱帽旁簪菊花的。   裴英娘今天的打扮也呼应时节, 穿的是缠枝菊花罗交领上襦, 系荷叶罗裙,绾着双螺髻,略施珠翠,腕上缠着绯色地银朱万代长春纹刺绣披帛,披帛小小地挽了个结,中间别了一簇茱萸枝, 深红色的果实,颗颗饱满圆润,累累可爱。   她一个人坐着无趣,吃完茶食, 手里绞着绛色裙带, 左顾右盼,打量身旁的李旦几眼,发现他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头顶软幞,腰束玉带, 脚踏粉底皂靴,一袭秋色联珠狩猎纹窄袖圆领袍,清净朴素,腰带上只结了一条杏子红攒花宫绦。   “阿兄今天怎么不戴茱萸?”   李旦淡淡道,“忘了。”   裴英娘想了想,摘下披帛间缠着的茱萸枝,轻轻扯下一小串小巧玲珑的茱萸果子,捧在手心里,“阿兄,我分你一半好了。”   虽然茱萸并不是真的能够辟邪驱霉,但少了它,难免少了过节的吉祥意头。就好像人日不剪彩胜,上元节错过花灯会,端阳没有吃到黍粽一样,总觉得节日算是白过了。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手心里的茱萸枝,肥圆的叶片,殷红的果子,有些像她今天穿的衣裳,艾衫绿裙,俏丽秀净。   她长高了,手指头不像刚练字时那会儿胖嘟嘟的,渐渐养出纤长优雅的韵致,白皙的手掌和指节间微微透出几许鲜嫩的粉色。   她刚进宫时,他可以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教她怎么运笔,怎么弄弦,怎么用胭脂调出颜料,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丛丛荷花。   如今,他既然已经起了别的心思,自然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便待她了。   英娘信任他,亲近他,依赖他,把他当成兄长。   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着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会怎么看他?   大失所望,震惊,恐惧,还是厌恶?   李旦能想象到裴英娘会怎么疏远自己,怎么逃离自己。他不想让她讨厌,可和看着她离开,此后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比起来,他宁愿被她憎恶,也要把她留下来。   他从没有向阿父要求过什么,权势地位与他来说,只是寻常,这是他第一次强烈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半天不说话,眉眼间有化不开的郁色。   裴英娘歪着脑袋,盯住李旦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会突然发起呆来。   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   李旦是盘腿坐着的,裴英娘站起来刚好可以轻易够到他的衣襟。   秋色系带一丝不苟掖在衣缘底下,她凑到他身前,微微俯身,两指一勾,抽出圆襟系带,把茱萸枝别上去,笑着打趣他,“阿兄难道怕难为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微弯,眉心的芍药花钿薄如蝉翼,浅淡如云霞的丁香红,衬得一双眸子愈显乌黑发亮。   李旦犹豫着抬起右手,摸摸裴英娘的发顶,脸上泛起一丝轻浅的微笑。   她什么都不必知道,只要好好长大就够了。   他可以等。   裴英娘觉得今天的李旦好像有点古怪,来不及细究,听到半夏在身后唤她,“公主,七王妃让人送了一盘糖蒸酥酪过来。”   雪白剔透的酥酪,盛在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盘里,面上撒了一层栗丝、枣圈、山楂、核桃,红白黄褐相间,色彩斑斓。   坐在对面的赵观音举起镶金酒杯,隔着卖力吹奏乐器的龟兹乐人,遥遥向裴英娘示意。   裴英娘微笑着朝她颔首。这不是赵观音第一次主动示好于她了。   自从嫁给李显后,赵观音仿佛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英王妃,收敛脾性,侍奉翁姑,敬畏丈夫,昔日高傲刁蛮的公主之女,俨然成为和太子妃裴氏、李贤的正妃房氏一样端庄柔顺的贤德内妇。   最近连李令月都不好意思再给赵观音冷脸看了,私下里和裴英娘嘀咕:“我常听六娘说女子嫁了人以后可能会性情大变,还不信,如今才算是眼见为实,赵二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随和了?”   面对赵观音近乎于低声下气的热情讨好,裴英娘的反应有些冷淡。   不是她故意拿捏作态,实在是赵观音的转变太突兀了,突兀得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而且赵观音总是趁李令月不在的时候跑来关心她,拉拢挑拨之意昭然若晓。   裴英娘可以确信,赵观音并不是真心想和李令月改善关系,而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先博得李令月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然而再利用七王妃的身份和李令月作对。   赵观音确实成长了不少,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和李令月争抢风头,开始学会用心机算计人。   裴英娘拈起银匙子,随意吃了两口酥酪,放下不吃了。   “公主,是不是不够甜?”半夏奇怪裴英娘竟然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要不要搁点酪浆?”   裴英娘摇摇手。   这时,忍冬回到裴英娘身边,悄声道,“公主,那边打起来了。”   裴英娘双眉舒展,笑得不怀好意,“咱们过去看看。”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成一团,食案上的酒菜茶食翻了一地,汁水淋漓,一片狼藉。   鸿胪寺的官员们在一旁商量着要不要前去劝架。   少卿王洵冷声道:“谁耐烦理他们!随他们闹去!”   其他人听王洵这么说,不敢插手多管,这位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连天后都敢得罪。听说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躲过武承嗣的构害,九死一生放出来,依然我行我素。圣人不仅不怪罪他,还夸他“类昔日魏公”。   既然少卿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反正两国打得越凶,对他们只有好处。   王洵倒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叫来两名僮仆,吩咐道:“看着他们,不许他们闹到圣人面前去。”   其他藩国使臣生怕牵连自己,早在两国使臣叽里咕噜吵起来的时候躲开了,围幛内只剩下冷眼旁观的王洵等人和随时预备收拾残局的宫婢、内侍。   两国使臣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厮打在一处,打得难舍难分,在波斯地毯上滚成一团,各自的扈从也跟着缠斗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李令月趴在围幛缝隙处,笑得前仰后合,回头朝一个穿翻领胡服的年轻男子拱手作揖,“大郎,多谢你!”   不等执失云渐说什么,她眼前一亮,欢欢喜喜越过执失云渐,迎上前,“英娘,快来瞧热闹!”   裴英娘朝执失云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任李令月拉着,走向围幛。   一双乌皮靴挡在两人面前。   裴英娘抬起头,挡住两人去路的是一个身穿圆领襕袍的年轻郎君,桃花眼,挺鼻梁,斯文俊秀,眉目端正。   李令月皱眉问:“王少卿杵在这儿做什么?”   王洵拱手道:“里头腌臜,公主还请移步。”   李令月哪里舍得错过倭国使团的狼狈惨状,不肯走,“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   王洵一动不动。他相貌斯文,说话轻柔,乍眼一看,和儒雅清秀的薛绍有点像,但举手投足间却带出几分清冷高傲,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裴英娘扭过脸,发现有人匆匆走到执失云渐身边,把他领进围幛里去了。   她侧耳细听片刻,执失云渐掀帘进去后,围幛里的打闹声似乎静了一静。估计两国使臣打出真火了,鸿胪寺忙着趁火打劫,继续挑拨两国关系,把执失云渐叫进去,是为了震慑两国使团。   这时候确实不好给鸿胪寺添乱。   裴英娘扯扯李令月的衣袖,指指另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阿姊,咱们可以去那边看,那边肯定看得更清楚。”   李令月不疑有他,跟着裴英娘转身。   待两人离去,王洵双眼微眯,盯着裴英娘的背影看了许久。   她果然没有认出他来。   说起来,确实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最后一次去裴家,是为了庆贺姨母的生辰。   那天格外冷,天色阴沉,北风呼啸,院子里滴水成冰,花木枯瘦凋零,青石上凝了薄薄一层白霜,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姨母怕他冻着,命人把寿宴挪到阁子里,四周燃着熊熊的炭火,烧得内室温暖如春。   他穿着厚厚的锦袍,热出一身汗,连鼻尖也凝了几颗汗珠。   开宴前,婢女把裴十郎、裴十二娘领进阁子里拜寿。   裴十郎坐不住,在坐褥上扭来扭去,四处张望。看到宴席上有道不常吃的蒸羊头,不等别人举筷,撸起袖子,让人把整碗蒸羊头端到他的食案前,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   姨母张氏懦弱,不敢管教姨父收养的两个孩子,还得替裴十郎遮掩,陪笑和王洵说,“可怜他们兄妹父母早亡,我平日里舍不得拘束他们。十郎年纪小,没把你当外人,才会这么无拘无束的。”   王洵沉默不语,心底冷笑,裴家怎么说也是河东名门世家,竟然有如此粗鄙不堪的儿郎!   张氏似乎也觉得难为情,岔开话,问使女:“十七娘怎么没来?”   使女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王洵没听清,依稀听到“锁在屋里”几个字。   张氏眉头轻蹙,“大冷的天,那屋子四面漏风,还没有生炉子,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她踌躇了几下,一咬牙,吩咐使女,“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让管家开锁,你亲自过去,把十七娘带到我跟前来。若是有人拦你,就说是我的主意,郎君归家问起,只管来问我。”   使女退出阁子,不一会儿,领着一个头梳环髻,穿豆绿衫子,葱黄襦裙的女娃娃走进来。   王洵认出对方是姨父裴玄之和发妻褚氏的女儿裴英娘。他以前来裴家时,见过几次,那时候她才刚刚开口说话,被乳母抱在怀里,嫌“表”字拗口,总把“表兄”叫成“大兄”。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看到裴英娘,立刻放下筷子,指着她大声喊:“叔父说十七不听话,罚她跪书室,婶母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张氏低斥裴十郎,神色更加尴尬,“十七娘是来为我祝寿的。”   裴英娘才几岁大,紧紧挨在使女身边,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还是年纪小的缘故,走路有些蹒跚。   裴十郎窜到她面前,不许她进阁子,“你还没跪满两个时辰,不许你进来!”   王洵坐的地方刚好正对着门口,裴英娘站在门槛外,往里看了一眼,眼神淡漠,完全不像个懵懂幼童。   裴十郎伸手推她,“你得回去接着罚跪!”   裴英娘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咕咚”一声,摔倒在廊檐底下。   使女们惊呼一声,七手八脚拥上前,想扶她起来。   裴十郎蛮横地推开使女,不许别人帮忙。   裴英娘没有吭声,既不委屈,也不害怕,自己慢腾腾爬起来,低头拍拍弄脏的衣裙,绕过裴十郎,跨进门槛。   裴十郎怔了一下,拽住她的衣袖,不许她走,“你竟然敢不听我的话!”   张氏气不过,顾不上在王洵面前丢脸的事,直起身,呵斥裴十郎,“十郎,莫要任性,十七娘是你的妹妹!”   裴十郎冷哼一声,“我只有一个妹妹,谁晓得她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和叔父长得一点都不像,肯定是外头捡来的!”   张氏看裴十郎竟然当着王洵的面编排裴英娘的出身,又羞又气,浑身发颤,发髻上的珠翠首饰叮叮响,拍案而起:“裴峤!休得胡言!”   王洵没有闲心管别人的家事,见张氏气狠了,才慢悠悠道:“十郎年幼,姨母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张氏平素温和怯弱,少有发怒的时候,裴十二娘怕裴十郎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轻声细语几句,暂时将裴十郎安抚下来。   裴英娘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走到张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张氏摸她的手,触手冰凉,再看她穿得单薄,身子隐隐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水杏眼儿仍然亮晶晶的,带着鲜活气儿,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十郎的刁难,可怜她小小年纪,从会说话起,就格外早熟,一言一行,比别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还懂事知礼,却始终得不到郎君的喜爱,眼圈顿时一红,“十七,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张氏心里愈加难受,如果裴英娘是她的女儿,她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哪能容忍她被如此磋磨?   郎君当真狠心,那个行事决绝的褚氏,也果真如府中旧人说的一样,冷情冷性。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茶食果品和菜肴汤羹。   裴英娘大概是饿狠了,埋头吃一碗热黍臛,吃得头都不抬。   宴席过后,使女仍旧把裴英娘送回书室去,裴玄之命她在书室思过,还没到下衙的时候,管家不敢让她在外面多待——裴十郎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找叔父告状呢!   张氏虽然可怜裴英娘,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不敢多管,只能吩咐使女时不时送些热水热汤过去。   王洵没有在裴家过夜,赶在关坊门前,出了金城坊。   天边搓云扯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踏琼碎玉,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雪粒子。   后来王洵陆陆续续见过裴英娘几次,张氏偶尔会带她回娘家赴宴,她在外边的时候比在裴家稍微活泼些,笑眉笑眼,腼腆柔顺。   王洵那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一心读书进举,重现王家昔日的荣耀,没怎么在意姨母家的小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还好,不相干的小娃娃,他无暇留心。   可王洵总会时不时想起裴英娘的那道目光。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道眼神扫过阁子时,珠帘轻轻摇曳,火盆里的木炭毕毕剥剥响,其他人无知无觉,唯有他怔愣良久。   那时候他没有朝裴英娘施以援手,多年以后,因为一时意气触怒武皇后,身陷囹圄,求告无门,却是裴英娘救了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团花绫罗的青年缓步走到王洵身边,“洵儿,我和你说过,英娘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王浮是家中的长子,常去裴家拜望姨母张氏,他和裴英娘见面的次数多些。他这人惯常周到体贴,每次去裴家,总会给裴英娘、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带些小礼物。裴英娘小时候和他很亲近,只要他登门拜访,就会偷偷在内门守着。   三四岁的小娃娃是不记事的,王浮还依稀记得裴英娘蹒跚学步的模样,但对现在的裴英娘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   王洵扭过脸,他性子孤僻,偏偏生了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面孔严肃死板,眼神却像春水一般灵动,仿佛总有几分故作正经的意味,“阿兄,不管英娘记不记得我,是她向圣人求情把我救出来的,你以后莫要去烦她了。”   王浮皱眉,“怎么,被武承嗣恐吓几句,你就怕了?”   他出自太原王氏,乃簪缨世家之后,绝不会轻易朝一个出身卑贱的武承嗣低头!   王洵摇摇头,桃花眼里现出几分执拗,“阿兄,那是我们王家的事,和英娘无关。”   经年不见,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裴家十七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圣人宠爱的永安公主。眉眼带笑,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的娇憨活泼气,和从前那种麻木的沉静淡泊完全不一样,一看便知是在宠溺和呵护中娇养出来的。   圣人肯定很疼爱她。   刚才她和八王李旦共坐一席,举止亲昵自然,想必八王也是极关爱她的。   太平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几乎每天把妹妹挂在嘴边。京兆府的公侯世家们,已经被太平公主无时不刻的炫耀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安公主是太平公主的亲妹妹。   “阿兄。”王洵敛容正色,郑重道,“公主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才为我开口求情的,她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于心有愧。我们是王家儿郎,理当襟怀坦荡、知恩图报,不能自私自利,以怨报德。阿兄,应承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再利用姨母去接近永安公主!”   王浮捏紧双拳,合上双目,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苦笑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为难一个孩子。”   兄弟二人各有心思,沉默以对。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位穿窄袖袍的宦者笑嘻嘻走过来。   看到兄弟二人并肩而立,宦者停下脚步,笑问道:“不知两位可曾见过执失校尉?”   王洵心情沉重,没有吭声。   王浮笑着回道:“执失校尉在围幛里面。”   宦者点点头,示意内侍进去传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永安公主。   王浮和王洵对视一眼,这名宦者是圣人身边的近人,圣人为什么会同时传召执失云渐和裴英娘?   王洵还在沉思,王浮先笑了笑,指着方才裴英娘离开的方向,“永安公主和太平公主往北边去了。”   宦者谢过二人,领着剩下的内侍去寻裴英娘。   作者有话要说:   怕大家误会,强调一下,王家兄弟不会喜欢上十七的~ 第43章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得难舍难分, 围幛内闹成一团。   李令月笑得前仰后合, “真该让三表兄一起来瞧热闹!”   薛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但尚药局奉御之前叮嘱过,要他留在家中休养几个月后, 才能进宫当值,不可仗着年轻硬朗,不把内伤当回事。   薛绍性情随和,奉御让他安心休养,他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邀几个相熟的伙伴朋友上门吃酒之外,深居简出, 老老实实待在薛府内宅调养身体。   李令月不放心, 时不时打发昭善带着厚礼去薛府探望。   一来二去的, 宣阳坊的坊民只要看到有牛车驶到薛府门前,便知是公主的奴仆派人来看薛家三郎了。   昭善不敢多嘴说什么, 背地里找到裴英娘, “奴等频繁登门, 薛家郎君似乎略有怨言,长此以往, 只怕对公主的名声有碍。”   裴英娘听了昭善的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顿时雪亮:薛绍的伤肯定有猫腻!   她不由暗骂尚药局奉御老奸巨猾,想必是武皇后暗中授意他故意夸大薛绍的伤情,以便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青春年少的郎君小娘子, 忽然分开几个月,感情难免会生疏许多,再见面的时候,谁晓得李令月会不会已经移情别恋了呢?   薛绍的两位兄长故意给昭善脸色看,多半是为了让李令月寒心。他们向来对武皇后敬而远之,不希望薛绍和李令月太过亲近。   薛绍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否默许兄长冷淡昭善,还是毫不知情,也被瞒在鼓里?   李令月和薛绍的感情纠葛,裴英娘不便插手,她只能劝李令月尽量低调些,“三表兄年轻,脸皮薄,阿姊隔三差五遣人去薛府看望三表兄,三表兄会不好意思的。”   李令月哈哈笑,细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是这么说,为了不让薛绍难堪,她最近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大张旗鼓往薛府送伤药。   今天的菊花宴,薛绍有伤在身不便登山,薛家两位兄长随意找了个借口,也没来。   李令月想到薛绍不在身边,面色微微一黯,有些意兴阑珊,挽着裴英娘的胳膊,两人一道走下缓坡。   刚好宦者一路找过来,笑嘻嘻道:“公主,圣人传召。”   李治不耐烦久坐,早早离开宴席,在帐中休息。   裴英娘和李令月走进围幛的时候,已经有一人坐在矮榻前铺设的簟席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深邃的五官俊朗英挺,好看是好看,但眸子黑沉,面无表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治招手把姐妹俩唤到跟前,一手拉一个,笑着道,“大郎即将远行,你们俩回宫以后,一人送他一幅字,当做临别赠礼。”   裴英娘点头应承。执失云渐不日就要远赴战场,为大唐守卫国土,浴血奋战。李治此举,是为了勉励拉拢他。   李令月不说话,悄悄把裴英娘拽到一边,“英娘,我好久没练字了,而且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代我写一幅吧。”   裴英娘摇摇头,笑着说:“阿姊可以改送别的给执失校尉,他不会介意的。”   老实说,执失云渐也不像一个会欣赏书法的人。   李令月松了口气,矮身挨着一只圆滚滚的坐墩坐下,琢磨该送什么礼物给执失云渐。   琢磨来琢磨去,她最后决定送执失云渐一件明光铠,“盔甲赠英雄!”   她觉得自己的主意特别好,下山的时候,问昭善:“西市可有售卖明光铠的铺子?”   昭善没来记得答话,裴英娘先出声阻止她的异想天开,“执失校尉是武将,家中肯定常备盔甲,阿姊送别的吧。”   临别赠礼只是个象征,主要是为了表示李治对执失云渐的重视,送些寻常物件就够了。煞有介事送一副明光铠的话,含义就不一样了,李令月敢送,执失云渐不一定敢收。   “盔甲也不行么?”   李令月撇撇嘴,她出手大方,送别人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一套明光铠而已,她根本没当回事。反正她不会把自己写的字送出去,上学时她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她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实在不好看。   裴英娘想起刚进宫那会儿,李令月三天两头往东阁送宝石、珍珠的日子,对李令月来说,价值连城的南珠,也不过是泥丸土石一般,算不得什么,让她随便挑一样赠礼,确实有点难为她,不由失笑,“盔甲不行,弓箭鞍辔,或者匕首什么的,应该能送,阿姊随意挑一样好了。”   李令月不想多费脑筋,回到寝殿,干脆让昭善从库房里寻出一把西域藩国进贡的宝剑,“听说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我没试过,料想那些胡人不敢哄骗我,宫里只有这一把,给大郎拿去防身。”   裴英娘笑而不语,宝剑虽好,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平时比斗,已经很少有人使剑了,朝中官员们平时佩戴宝剑,只是为了风雅而已。   不过,李令月送宝剑给执失云渐倒是不错,至少不会像送明光铠那样引来太多瞩目。   昭善把宝剑收起来,预备等执失云渐出发那天送过去。   李令月自觉可以应付李治的嘱咐,开始有闲情关心裴英娘,“你的字写好了?”   裴英娘眉头轻蹙,“还没呢。”   她有些发愁,不知该写什么合适,文人们临别时喜欢吟诗诵句,她肚子里墨水有限,写不出诗赋。   最后她决定抄经书。   入秋后,东阁的花木渐渐褪去繁盛,叶子落尽了,庭院显得萧疏冷清,唯有水车仍旧兢兢业业地转动着,流水浇在太湖石上,淅淅沥沥响。   裴英娘一大早爬起床,吃过早膳,命人铺纸磨墨,预备用功。   昨天她打算抄经书,但经书卷帙浩繁,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抄哪一部的哪一篇比较合适,只能托人去问上官璎珞。   上官璎珞挑了几篇合适的给她送来,她得尽快抄完,挑几篇好的给李治过目。   书案一角摆了只小巧的盘式博山薰炉,炉顶雕刻成海外仙山的样式,仙鹤、神龟趴伏在层峦叠嶂的山巅上,姿态闲适,香烟从雕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逸出。   裴英娘低头写了会儿字,放下紫毫笔,揉揉手腕。   半夏送上茶食和温热的酪浆。   裴英娘吃了半盘醍醐饼,喝了两盏杏酪,斜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书室南面大敞,夏天挂竹帘,冬天用围幛屏风遮挡。今天艳阳高照,她让宫婢把屏风撤下去了,光线落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护花铃轻轻摇晃,空气里有细微的粉尘浮动。   静谧中,回廊另一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双对绣鹿纹锦缎皂靴缓缓踱到书室前。   裴英娘仰起脸,不自觉堆起一脸笑,“阿兄!”   李治行动不便,脚步声迟缓沉重。李令月活泼娇憨,脚步声急促欢快。武皇后不管去哪儿,都前呼后拥,有大批女官、宫婢随从,脚步声整齐划一。   唯有李旦的脚步声是从容不迫,不骄不躁的。   李旦头顶软幞,脚踏罗靴,穿一件茶褐色翻领窄袖胡服,身姿如松,风流潇洒,神色却郑重严肃,“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宫去。”   “出宫?”裴英娘直起腰,“去哪儿?”   李旦站在书案前,轻声说,“去城外。你有什么要送给马氏的东西,一并收拾了。”   裴英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一声不吭站起来。   马氏的案子审理了几个月,最后判了流刑。   裴英娘曾央求李旦,想亲自为马氏送行,李旦但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以为李旦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原来他一直放在心上。   恰好前几天尚衣局把新裁的男袍送来了。裴英娘回到寝殿,换下身上穿的退红色宝相花纹襦裙,罩一件方胜锦圆领袍衫,脱下脚上穿的红地锦绣丝履,另换上一双罗皮靴。   半夏手举螺钿八角铜镜,围着裴英娘转一圈,似乎觉得很新奇。   忍冬拿着篦子,问裴英娘:“公主想梳什么髻?”   裴英娘想了想,“梳个和阿兄一样的。”   她换过装束,急急忙忙往外走。   李旦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男袍的少年郎走到自己面前。   唇红齿白,头发乌黑,不仔细看,别人可能真的会把她当成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侯王孙。   李旦怔愣片刻,盯着裴英娘看了好一会儿。   “阿兄?”裴英娘推推李旦的胳膊。   李旦猛然惊醒,轻咳两声,“不必去阿父那边请示,我已经交代好了。”   时下穿男装的贵族女子并不少见,裴英娘不觉得自己穿男袍有什么奇怪的。平时出去玩,当然可以怎么漂亮怎么装扮,今天是去为马氏送行,还是得谨慎低调些。   既穿了男袍,裴英娘蠢蠢欲动,想自己骑马。   李旦不同意,她只好作罢,仍旧乘坐卷棚车出行。   拉车的壮牛颈间挂了一串铃铛。裴英娘靠坐在车壁上,听着清脆悠长的铃声和车轮子缓缓轧过长街的咕噜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卷棚车上下颠簸,她睡得不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光线涌入车厢。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等她清醒,淡淡道:“不是想骑马么?”   出城之后道路坑坑洼洼,乘坐牛车太颠簸了。裴英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锅里不停翻腾的面饼,已经快颠熟了。听到能骑马,轻轻吁出一口气。   李旦退后一步,示意身后的妇人把裴英娘抱下卷棚车。   马奴牵马上前,裴英娘发现他牵着的赫然是自己在宫中常骑的那匹三花马。   原来李旦早就准备好了呀!   两人并辔而行,奴仆护卫随伺左右。   刚刚抱裴英娘下车的妇人也骑马缀在队列之后,全神贯注地盯着裴英娘,以防她出什么意外。   裴英娘的骑术还有点生疏,李旦刻意放慢速度,时不时瞥她一眼,看她紧紧抓着缰绳,姿态放松,看样子似乎并不害怕紧张,浓眉微微一挑。   她向来是这样的,连任性时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没有八九分的把握,不会贸然提出请求。   他放下心来,但还是让妇人不离裴英娘左右。   往西走了二十多里,在最前方领路的杨知恩勒紧缰绳,停在道旁的一座草棚前。   李旦已经打点好了,裴英娘左右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差役、武侯之类的人,唯有寥寥几个头扎红巾的男子守在草棚周围。   半夏撩起芦心布帘子,裴英娘走进草棚,只听“噗通”一声,一个衣着简素的妇人跪倒在她面前,“蒙公主搭救,妾无以为报!”   裴英娘示意半夏扶起马氏。   马氏眼圈微红,在狱中待了几个月,她仍旧面容整洁,举止丝毫没有畏缩怯弱之态,身上穿的粗布衣裙虽然已经浆洗得发白,但干净挺括,连一丝皱褶都没有。   裴英娘支走半夏,草棚里只剩下她和马氏。   马氏笑了笑,“公主不必为我忧心,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托公主的福了。”   草棚里设有坐榻几案,李旦已经派人提前打扫过了,几上还备了茶水茶食。   裴英娘为马氏斟了一杯茶,马氏连忙道:“哪敢劳烦公主……”   裴英娘打断她的话,“阿婶,如今判决已经定下来了,我想问阿婶一句话。”   马氏似有所觉,脸上神情骤变。   裴英娘已经猜到答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问:“推倒蔡老大的人,到底是谁?”   光是听半夏转述,裴英娘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蔡老大死后,马氏的反应太镇定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衙门认罪,而且似乎怕事情闹大,既不去找张氏求助,也没想过求自己帮忙,只想悄无声息地了结这桩错手伤人的案子。   如果不是蔡四郎把事情宣扬出来,马氏早就定了死罪。   “公主。”马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脚发颤,趴伏在地,“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面上……”   她主动投罪时,毫无畏惧,被判流刑时,平静淡然,但此刻却浑身发抖。   裴英娘之前只是怀疑,并没有往深里想,在看到马氏的那一刻,才确认自己的猜测。   马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在灶房宰杀鸡鸭时都会于心不忍,不停念诵往生咒,如果蔡老大真的是她失手杀死的,她不会表现得这么慷慨从容。   裴英娘长叹一声,“阿婶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想说的话,她早就说了。   推倒蔡老大的人,是蔡四郎。马氏代替儿子认罪,宁死也要保住儿子,她把真相说出来,马氏固然能逃过流刑的惩罚,然后呢?子弑父,可不仅仅只会判一个流刑,蔡四郎必死无疑。   如果她说出真相,马氏永生永世不会原谅她。   没了独子,马氏痛不欲生,又能苟活几年?   为人父母,有像裴拾遗和褚氏那样因为旧怨迁怒到女儿身上的爷娘,也有像马氏这样的母亲,可以为儿女牺牲自己的性命。   马氏泪如雨下,“公主,四郎只有五岁大的时候,我就入府当了奴婢,他那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就流落街头,到处讨饭吃。他才十四岁,身上的疤一条摞一条,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别人家的小郎家中再穷,至少有父母疼宠,四郎除了一个天天打骂他的阿耶,什么都没有。都怪我当年太软弱了,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如果我狠得下心,早点和蔡老大义绝,四郎不会吃那么多苦……”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话,忽然顿住,苦笑一声,“以前在裴府时,我也经常这样拉着公主说话。”   在裴府时,马氏十分惦念下落不明的蔡四郎,但身为奴仆,无法自由外出,她只能把一腔慈母之情投诸在年纪小的裴英娘身上,时不时省下一些点心果品,给她当零嘴。   裴英娘不用上学,不用承欢父母膝下,不用和兄姐一块嬉闹,只能和婢女们一块儿玩。后来和马氏混熟了,便常常去灶房找她讨吃的。   她坐在廊檐底下吃东西的时候,马氏坐在一旁,笑眯眯盯着她看,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琐碎小事。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蔡四郎小时候有多顽皮,多聪明。   裴英娘知道马氏有多么想念蔡四郎。   她把跪着不肯起身的马氏扶起来,“阿婶有没有想过,蔡四郎是怎么想的?”   马氏拂去眼角的泪珠,伸手轻抚着额角的一块伤疤,伤口是最近留下的,“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对他说,如果他敢去认罪,我马上一头碰死。他不信,后来有了这个伤口,他才肯听话。”   裴英娘有点明白蔡四郎为什么会孤注一掷,到处拉人下水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愧疚。   马氏淡淡一笑,“公主不必为我伤心,四郎是为了救我才无意间推倒他父亲的,如果不是他回来得及时,我早被蔡大掐死了。”   裴英娘微微一叹。   马氏抬起手,想和以前一样捏捏裴英娘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去,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公主才多大,应该笑口常开,无忧无虑,不必因为我这种人伤感。”   啪嗒一声,半夏掀开帘子,进房添茶水。   临别前,裴英娘告诉马氏,“我已经让人把蔡四郎送去益州了,阿婶到益州的时候,正好母子团聚。”   马氏笑中带泪,再一次拜谢裴英娘,“公主,我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柳叶络子,塞到裴英娘手心里,“给公主当个念想。”   送走马氏,裴英娘攥着柳叶络子,久久无言。   裴府的灶房有四口大灶,夏天的时候里头热得像蒸笼一样,待不住人。到了冬天,从早到晚烧柴火,灶房比别的地方暖和。   她冬天常常待在灶房里,既可以烤火,还能吃到马氏亲手做的茶食点心,比一个人待在冷清的闺房好多了。   马氏总和她念叨,小娘子是贵人,哪能一天到晚待在奴仆们的地方呢?   后来看到她被裴十郎欺负,而裴拾遗冷眼旁观,一味偏袒侄子后,马氏不再提起那些话。   裴英娘还记得灶房污浊但是暖烘烘的空气,大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的水花,蒸笼里是白胖香甜的乳酥、轻高面,膀大腰圆的厨娘拎起一只大水桶,在廊檐下洗刷厨具,污水缓缓爬过水沟,从洞口流出去,汇入里坊的排水沟中。   那时候她觉得灶房是裴府最好玩的地方,马氏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厨娘。   半夏故意指着路边的枯树大惊小怪,想逗裴英娘说话。   裴英娘眼帘微抬,趴在车窗上,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经过东市,李旦打发人去李显的王府传话,领着裴英娘在东市闲逛,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然后去英王府蹭饭吃。   东市店铺林立,繁华热闹。   市鼓响后,店肆陆续开张。绸缎衣帽铺子,珠宝首饰铺子,胭脂水粉铺子,还有酒楼、邸店、客舍、蒸饼铺,家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卖胡饼的食店门前排起长队,巷曲拐弯的地方水泄不通,摩肩擦踵。   裴英娘拉着李旦的袖子,紧紧跟在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什么都想买,可惜今天出来得匆忙,她没带金锭。   李旦注意到她望着胡饼店时恋恋不舍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果然是孩子,这么好哄,刚才还没精打采,一转眼,又开朗起来了。   他朝杨知恩点点头。   杨知恩会意,揣着铜钱前去排队。不一会儿,带着热乎乎的胡饼回来。   “甜口的咸口的都有,甜的是芝麻胡饼,咸的是羊肉胡饼。”   裴英娘眼睛一亮,接过胡饼,迫不及待咬一口,轻嘶一声,直吸气。   刚出炉的胡饼,着实烫人。   李旦皱眉,扭头看着杨知恩,“茶。”   杨知恩犯难了,外边没有卖茶的地方,去哪儿找茶?   护卫上前道,“前头有家卖熟水、浊酒的食店,他家朱大娘子和我相熟,郎君放心,他们家的汤水干干净净,仆常来她家吃酒的。坊间只有朱大娘子会煮茶。”   李旦点点头,拉着烫得说不出话的裴英娘走到食店里。   裴英娘伸出小舌尖,两只小巴掌像扇子一样,对着舌尖扇风,含糊不清吐出一个字:“春!”   半夏疑惑不解,“公主要什么?”   李旦摇摇头,吩咐护卫,“不必煮茶,来一碗烧春。”   淡绿色的浊酒盛在陶碗里盛上来,半夏看着陶碗,面露嫌弃之色。   裴英娘顾不上其他,端着陶碗小口啜饮,浊酒对她来说甜滋滋的,根本不算酒。   喝完半碗烧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李旦真是太讲究了,这时候还找什么茶!直接来碗白水就好了!等那个什么朱大娘子煮好茶,她早把剩下的胡饼吃完了。   而且,朱大娘子煮的茶肯定是葱姜桂皮茶。   裴英娘还想吃胡饼,李旦只许她吃一个,“外面的东西不能多吃。”   何况待会儿还要去英王府吃饭。   裴英娘没有坚持,反正她只是想尝个新鲜而已。   李旦和裴英娘登门造访,李显热情得不得了,连裴英娘都受到他近乎于讨好的款待。   不是李显娶亲后突然成熟,懂得善待别人了——赵观音不许他出门,他在王府里无所事事,连斗鸡都提不起兴趣,这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来看他,哪怕是裴英娘,他也觉得她亲切可爱!   宴席上琳琅满目,菜色丰盛至极。   英王府豢养了舞姬、歌伎。吃饭的时候,头戴彩冠,肩披缦衫,着七彩罗裙的舞姬们在庭前翩翩起舞。李显嫌不够热闹,让人把最近从西域商人那儿买来的胡姬叫到宴席上,铺上绒毯,命胡姬在毯上表演胡旋舞。   正埋头吃汉宫棋的裴英娘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雪肤碧眼的胡姬看了又看。   胡姬遥遥下拜,瑶鼻樱唇,雪肤花貌,头发是淡淡的金黄色,衬着她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瞳,有种近乎于摄人心魄的美。袒领上襦外面罩了件半透明的罗衫,雪白的肤色从纱衫中透出来,腰肢不堪一握,彩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脚腕上戴了彩宝珠串,更显得玲珑窈窕,柔媚可人。   李旦面色一沉,看一眼裴英娘,扭过脸,盯着李显,压低声音说:“姑祖母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要失了分寸。”   李显啊了一声,左右看看,努力装傻,“你说什么?”   李旦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李显战战兢兢,等着李旦发落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直到吃完饭,宫婢撤下食案,送上果品酪浆,李旦也没说什么。   送走李旦和裴英娘,李显悄悄抹汗,“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阿弟。”   正值下午,衙门放衙,坊市开张,是长安城白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街市上人来人往,牛车缓缓走在长街上,裴英娘吃饱喝足,靠在卷棚车里打盹。   快到宫门前时,有人认出李旦的车驾,策马迎上前,高声催促:“八王,公主,快去含凉殿!”   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似乎是李治身边的近侍。   裴英娘忽然一阵心悸,睁开眼睛。    第44章   含凉殿前人仰马翻。   裴英娘攥着胡服袍角, 疾步登上台阶。   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正殿前, 两旁的回廊里站着很多人, 有朝中的宰相、尚书,有东宫的属臣、博士。   众人议论纷纷, 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含凉殿的内侍们簇拥着裴英娘走来,不约而同停下讨论,目光汇集在她身上。   裴英娘无暇顾及,穿过幽深的回廊,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进内室。   李旦跟在她身后, 比她镇定许多, 面色淡然, 唯有浓眉微微拧起。   袁宰相捋一捋胡须,警惕地瞥一眼不远处的裴宰相, 回身问员外郎:“永安公主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宫里的种种传言看来, 圣人对永安公主极为疼爱。永安公主所获盛宠, 几乎不逊于太平公主。   这个永安公主,似乎和裴狐狸是亲戚。   员外郎张口道:“若是从裴家来说, 同出一支,不过关系已经疏远,少有往来。”他顿了一下,小声问,“袁公怕永安公主和裴家联合?”   袁宰相摇摇头, 忧心忡忡。圣人虽然不理朝政,但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娃娃如此疼宠,永安公主日后的归宿,很可能会影响到前朝政局。   永安公主将来到底会落入谁家?   好在她生父姓裴,裴家肯定是无缘尚公主的。想到这里,袁宰相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忽然想起圣人和太子都还病着,他右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收起笑容。   宦者在内室门前徘徊,远远看见裴英娘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脸如释重负,“公主,您总算来了!”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廊檐下,闻言抬头盯着裴英娘看,目光有些阴冷。   裴英娘径直进殿。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和直长都来了,侍御医和药童们进进出出,忙成一团。武皇后脸色铁青,正在侧殿和奉御说话。   两名奉御满头是汗,答话时有些结巴。   武皇后眼底翻腾着怒意,但隐忍不发,静静听奉御讲解李治的病情,偶尔开口问询几句。   李令月眼睛哭得红肿,淌了一脸泪,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颤抖着道:“英娘,你回来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肩膀,挨着床榻边沿坐下。   李治面色苍白,在帐中昏睡。   平时他总是含笑坐卧,鬓边虽然有些许白发,但因为面容温和,气度雍容,看起来仍然年轻俊雅。偶尔玩笑时,依稀能看到他年少时的风流俊秀。   此刻他鬓发散乱,躺在枕上,气息微弱,皮肤黯淡无光,眼圈微微发青,两鬓的头发,已经被霜雪染透了,再找不出一丝墨黑痕迹。   裴英娘鼻尖微酸,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角,李治真的老了。   他夹在武皇后和儿子之间,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缺少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决断和魄力。但他温柔而强大,把她笼在羽翼之下,让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尽情欢笑。   没有李治,她不一定会过得不好,但少了李治的疼爱,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是父母慈爱。   身后传来一阵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武皇后缓步踱到床榻前,扫一眼泪流不止的李令月和裴英娘,“你们先出去。”   声音威严而厚重。   裴英娘今天穿的是胡服,没有带帕子,只好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拉住想说什么的李令月,“母亲,我们就在一边坐着,不会打扰奉御的。”   她头一次当面称呼武皇后为母亲。   武皇后长眉微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看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可如果裴英娘不是个看重感情、知恩图报的人,她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娃娃另眼相看呢?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退到一架狩猎图落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宫婢送来温水和绞干的帕子,给她们擦脸。   “我看到阿父换下来的衣裳……”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不松手,“上面有血迹。”   裴英娘轻轻回握李令月,试图安抚她,“阿姊,奉御会治好阿父的。”   李令月心烦意乱,神情痛苦,“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王兄也病了……”   直长们在侧殿医治太子李弘,圣人和太子同时病倒,朝中的常参官能进宫的都进宫了。裴宰相和袁宰相已经命人去里坊寻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蓬莱宫内外戒严,左右千牛卫把含凉殿守得铁通一般,护卫森严。   李旦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理事的皇子,宰相们请他去议事,被他拒绝了。   他站在病榻前,垂首静立,一言不发,眉眼一如既往的温润俊朗。   周遭的紧张和压迫丝毫影响不到他,哪怕是武皇后频频扫视他几眼,他也始终保持缄默。   裴英娘心想,这才是李旦,他不像太子李弘仁厚迂直,不像六王李贤锋芒毕露,也不像七王李显胸无城府,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游离在权势之外,超脱得近乎懦弱无情。   他早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平静。特意选在今天带她出宫为马氏送行,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裴英娘眨眨酸痛的眼睛,泪珠盈睫,视线所及之处,模糊一片,她眼里看到的李旦,也变得朦胧起来。   这样的八王,才是真正的八王,他的明哲保身,冷淡而从容,甚至有几分凉薄。   刚进宫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等到平安长大,便能出宫开府,从此远离宫闱,自由自在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李治对她太好了,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李令月和李旦,亦让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她早就没法当一个来去自由的过客。   当初她曾天真地想过,要和李旦一样,尽量游走在武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拉拢。   如今李旦做到了隔岸观火,她却陷进去了。   奉御要为李治施针,李旦和武皇后都避了出来。   羊仙姿蹑手蹑脚走到武皇后身边,小声耳语几句,武皇后冷笑一声,“太子醒了?正好,打发他回东宫修养,殿中忙乱,叫他不必过来辞别。”   羊仙姿佝偻着腰,退出内室。   李令月站起身,哽咽着道:“阿娘,阿父怎么样了?”   武皇后淡淡一笑,揉揉李令月的脸颊,“我儿不必担忧,你阿父是天子,定能安然无恙。”   李令月怔怔地看着武皇后。   不论什么时候,阿娘总是这么冷静沉着。   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阿娘曾指着她,骄傲地说:“令月类我。”后来,她一天天长大,宫婢们时不时会提起这句话,姑祖母们也常常夸她和武皇后一样聪明美丽。   可李令月心里明白,自己和阿娘一丁点都不像。   阿娘精明睿智,总揽朝政,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并且乐在其中。她懒散迟钝,不想理会那些繁琐政务,儒学士教她的书,她都不愿意背诵,更别提其他了。   她只希望阿父可以健康长寿,阿娘和王兄们能友好相处,他们永远是亲密友爱的一家人。   王兄揭露阿娘刻意拘禁两位姐姐,把阿父气病了,也打破了宫廷中平静和美的表象。   她应该怪谁?   怪阿娘狠毒,怪王兄多事,还是怪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李令月想起现在跪在内室外面的两个女子,才二十多岁,却面容仓惶,苍老凄苦,举止畏缩怯弱,看起来像是有三四十岁。   那是她的姐姐啊!她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姐姐们却被幽禁在掖庭宫一座窄小的院子里,院门一关,就是足足十几年!   而下令幽禁她们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李令月心乱如麻,头一次发觉,母亲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   “公主。”趁着武皇后闻言安慰李令月,有人走到裴英娘身后,小声道,“回东阁去吧,事关两位公主,你留在这儿不合时宜。”   是上官璎珞。   裴英娘望着屏障隔开的内室,摇摇头。李治还没醒,她哪能说走就走。   上官璎珞叹息一声,默默退开。   宫婢端着一盆盆清水出出进进,水晶帘轻轻晃动,摇曳的光影落在裴英娘的身上,她的心也跟着那一串串剔透的宝石上下沉浮。   在进宫的路上,内侍和她说,今天早些时候,太子李弘发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武皇后囚于掖庭,下令释放两位姐姐,带着她二人进宫,披发赤足,穿一身粗麻衣袍,走到含凉殿,向李治请罪。   父子二人不知说了什么,最后李弘竟然表示要让出太子之位,出家修道,替母亲武皇后赎清罪孽。   李治气急攻心,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李弘悲伤过度,从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悲惨境遇说起,历数武皇后多年的种种不仁之后,也踉跄倒地。   武皇后赶到含凉殿时,父子二人都昏迷不醒。   偏偏当时李旦、李令月和裴英娘都不在宫中,连个能劝解的人都没有。   李令月去了千金大长公主的公主府,李旦和裴英娘出城为马氏送行,李显被赵观音拘在家里,出不了门,李贤在王府举办诗会。   刚好为太子李弘留出单独面见李治的机会。   裴英娘闭一闭眼睛,太子告发武皇后,绝对不是一时兴起。   几乎所有人都提前知晓太子的举动,不约而同避得远远的。   到底是谁怂恿了太子?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六王李贤推开几个拦阻的宫人,闯进殿,凤眼精光外露,冷冰冰道:“阿父怎么样了?”   李显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奔跑的样子,像一只会喘气的大号波罗球,“王兄,等、等等我……”   宫婢把两位皇子领进屏风里头。   不一会儿,屏障内传出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李贤的声音透过锦屏,传到裴英娘的耳朵里:“一个养女,阿父都能视如己出,长姐可是我们的亲姐姐!”   锦屏外的宫婢们偷偷摸摸打量裴英娘几眼,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怜惜。   裴英娘眼眸微垂,不动声色。   一双皂靴挪到她跟前。   她抬起脸,李旦朝她伸出手,目光柔和,“英娘,我送你回去。”   裴英娘扭过脸,看着高高的屏障。   “等阿父醒了,我再带你过来。”李旦俯身,几乎把裴英娘拥在怀里,微微使力,拉着她站起来,“奉御说阿父只是气狠了,睡上一觉,吃两剂药,就能恢复。”   裴英娘不说话,任李旦拉着走出内室。   廊檐下的两名女子换了装束,穿一身簇新的半臂襦裙,头发高高挽起,金簪珠翠满头,脸上抹了妆粉,搽了胭脂,说话走路虽然还小心翼翼的,但已经慢慢找回骨子里的那份骄矜。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是萧淑妃的女儿,对武皇后恨之入骨,可救她们出来的,却是武皇后的儿子李弘。   姐妹俩没有胆子去质问武皇后,只想早点离宫出去开府居住。义阳公主担心武皇后会暗中加害她们,一直跪在内室外面不肯走。   宫婢们怕李治醒来会怪罪,带她们下去梳洗打扮,好吃好喝伺候着。   两人吃饱喝足,仍旧跪坐在廊檐下。   李旦和裴英娘走出寝殿的时候,和两人打了个照面。   义阳公主轻哼一声,似笑非笑,扭过脸。   宣城公主淡淡扫裴英娘一眼,看到李旦牵着她的手,目光闪了一闪,低下头。   李旦目不斜视,拉着裴英娘离开。   宫婢们远远跟在二人身后,李旦忽然轻声说,“我没有想到阿父会气成这样。”   早在一个月前,他就知道太子李弘抓到了母亲的把柄。不止他,李贤、常乐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或者更多的人,都知道了。   事关武皇后和太子之间的暗流汹涌,没有人敢插手多管。   他也一样。   裴英娘没吭声。   李旦叹了口气,手上握得更紧了些,带着一丝压迫,“英娘,我知道你听得懂。”   裴英娘仰起脸,刚刚哭过的眼睛,眼角周围有些红肿,眼瞳却清亮,“阿兄,我明白,我没有怪你。”   她没有资格指责李旦冷漠。他是皇子,身份敏感,不管是帮太子李弘,还是帮武皇后,都不合适。因为一旦偏向哪一方,他很可能泥足深陷,无法抽身离开诡秘莫测的政治漩涡。   明哲保身是李旦一贯以来的处世之道,这一点,她比其他人更有体会。   他并非真的冷淡无情,撇开冷眼旁观太子和武皇后的明争暗斗不谈,他关心李显,疼爱李令月,对自己呵护备至。   裴英娘不能苛责他什么,如果她处在李旦的位置,可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只是难免伤心。李治因为种种考量冷落李旦,李旦也为了撇清干系远离朝堂。天家父子,不管平时如何,一旦关系到权利纷争,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得他们没有余力去顾及彼此的感情。   接下来一路沉默,李旦没再解释什么,裴英娘也没多问什么。   李旦送到东阁的内殿前,摸了摸裴英娘的头,看她一步一步走进寝殿,轻叹一口气。   冯德上前两步,躬身道:“大王,天后命人把太平公主送回寝宫去了。”   李旦淡淡嗯一声,母亲对几个儿子威严有余,慈爱不足,唯有天真懵懂的李令月例外。   他转过身,袍袖轻轻扬起,“太平公主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姑祖母既然想讨好母亲,肯定会小心照顾李令月,不会中途放她离开。   冯德左右看看,小声说:“是英王妃命人把太平公主送回来的,仆听宫婢说,英王妃的使女不小心把汤羹翻倒了,弄污了太平公主的衣裙,公主才会提早回宫。”   李旦双眼微微眯起。   东阁的宫婢使女们小心翼翼伺候裴英娘梳洗。   她神色萎靡,半夏和忍冬对视一眼,绝口不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只拿李治一定会好转之类的话安慰她。   书室里还点着香,书案上摊开的卷纸是裴英娘早上离开前临摹的一章经文,墨迹已经被风吹干了。她早上走得急,宫婢们怕把书案弄乱了,东西还是按原样摆的,书卷四角用翡翠镇纸压得严严实实,任凭秋风吹拂,竹帘晃动,宣纸纹丝不动,泰然自若。   “收起来吧。”裴英娘随手指一指书案,李治这一病,执失云渐不知道能不能走得成。   天快黑时,含凉殿的内侍打着灯笼走到东阁,“公主,圣人醒了。”   大臣们已经各自散了,唯有宰相们留在侧殿议事。   含凉殿的主殿和侧殿灯火通明,宫婢们往来其间,人影幢幢。   这样严肃冰冷的气氛,让裴英娘有点喘不过气。   她定一定神,跟着传话的宦者走进内殿寝室。   李贤、李显、李旦守在屏风外面,六王妃房氏和七王妃赵观音全都来了,连太子妃裴氏也在。   李旦听到脚步声,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看到进来的是裴英娘,瞳孔翕张,骤然变色。   他疾步走到裴英娘面前,“谁带你过来的?”   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裴英娘怔了一下。   刚刚去东阁传话的宦者全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李旦拉起裴英娘的手,眉心紧皱,“你先回去。”   一人冷冷道:“她也是阿父的女儿,理应过来侍奉汤药。”   李旦回过头,视线和李贤的碰撞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微妙地黑了太子,和历史上不一样呀不一样,大家千万别当真。祥瑞御免,祥瑞御免,祥瑞御免。 第45章   内殿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女子的声音悲切凄凉。   幽咽的哭诉声中, 偶尔传出李治的几声咳嗽。   李旦推开神情慌张的内侍, 拉着裴英娘走出内殿。   “现在不是时候。”他把裴英娘交给候在殿外的冯德,“这几天乖乖待在寝殿里, 除非我亲自去接你过来。”   裴英娘茫然无措,下意识扯住李旦的衣袖,想了想,又收回手。   宫中平静悠闲的生活让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小孩子,事实上她并不是。依赖只会让她越来越软弱。   李旦双眉轻皱,握住她缩回去的手,轻轻按了两下, 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放心, 阿父已经醒了,等这边的事情了结, 我去接你。”   他看到裴英娘慢慢镇定下来, 就像搬迁到蓬莱宫的那天, 裴玄之的长剑堪堪擦着她的脖颈划下,她扑进自己的怀里, 浑身发抖。那时的她可怜而无助,连做梦时都在流泪。但睡了一觉之后,她像是什么都忘了,坐在摇晃的卷棚车里编络子,十根指头缠着色彩斑斓的丝线, 耐心地翻过来挑过去,一点点编出灵活的花样,表情认真而平静。   他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俯身抱她一下,闻到她发间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揽在肩背上的手臂结实而有力,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透过轻薄的襦衫,萦绕在周围。裴英娘愣了好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时,李旦已经飞快松开手,转身进殿。   仿佛刚才的拥抱是她的错觉。   她默默转身,深秋的夜里寂静清冷,空中缀着寥寥几颗寒星,夜风吹拂着她的襦衫罗裙,赭色裙带轻轻扬起,一下一下抽打在她的手背上。   “公主莫怕。”冯德提着一柄八角琉璃灯笼,引着裴英娘走下台阶,小声安慰她,“圣人刚才醒来的时候,还问起您呢。大王不让您过来,是为您好。”   裴英娘笑了笑,“只要阿父醒了就好。”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囚禁了十几年,而她身为养女,却备受恩宠,刚巧她又是武皇后带进宫的,现在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李治面前哭诉冤屈,她确实不方便在场。   李贤故意派人把她叫过来,应该就是为了拿她的荣宠来衬托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让李治看看,两位亲生女儿是多么的可怜,武皇后的手段是多么的毒辣。   如果刚才没有李旦拦着,她真的走进内室去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看到她,会更加义愤。而李治,说不定出于对女儿的愧疚,从此渐渐疏远她。   夜风从太液池的方向吹过来,拂在脸上,冰凉刺骨。   裴英娘回过头,看一眼在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含凉殿,是她疏忽了,哪怕她现在仅仅只是个十岁的小娘子,也逃不开阴谋算计。   武皇后废除了李治的后宫,偌大的蓬莱宫,只有她一位女主人。   李治疼爱的孩子,全是武皇后的骨肉,兄弟几人,是同胞至亲。   饶是如此,皇室内部依然少不了勾心斗角。   说到底,还是权势熏心。   裴英娘嘴角轻抿,脸上的仓惶褪去,眼神变得清明坚定:既然逃不开,那就迎头赶上好了。   对面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数名宫人簇拥着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匆匆走过来。   冯德诧异了一下,用眼神询问裴英娘,不知该不该避开。   裴英娘摇摇头。   李弘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嘴唇微微泛着不健康的淡青色。   宫人们想搀扶他,被他推开了。   他挺着脊背,从裴英娘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踏进含凉殿。   高楼之上,风声凛冽。   武皇后立在廊檐前,俯视着高台下拾级而上的儿子。夜色深沉,人影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长子。   他的双眼像两簇燃烧的火焰,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   “弘儿还是来了。”   武皇后喟叹一声。   曾有言官私底下把她比作西汉时的吕后,说她牝鸡司晨,冷酷无情。李弘呢,就好比汉惠帝刘盈,贤德仁厚,堪为君子表率。   武皇后对言官们的议论嗤之以鼻。   刘邦曾几度想要易储,直到他死的那一年,还心心念念想要册立戚夫人所生的刘如意为太子。如果不是群臣激烈反对,不是吕后笼络老臣,帮刘盈巩固地位,刘盈焉能活到继位?   戚夫人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当面叱骂吕后为“老妇”。刘邦死后,她被吕后做成人彘,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在权势面前,没有自保的实力,就不要贸然去得罪掌权者。   武皇后还是昭仪时,同样独得李治的宠爱,她可没有像戚夫人那么蠢。那时候的她,为了站稳脚跟,连宫里稍微有头有脸的宫人都要笼络讨好。萧淑妃吐她一脸唾沫,她能笑嘻嘻自己舔干净。   直到她确定能够把王皇后和萧淑妃一网打尽,才露出爪牙,斩草除根。   吕后和刘盈的矛盾,在武皇后看来,简直可笑荒唐。   现如今,李弘竟然也和刘盈一样,做出了同样的蠢事。   刘盈尚且只是暗中保护刘如意,同情戚夫人,没有公然和吕后作对。   李弘比刘盈更糊涂,直接把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带到李治面前,当众斥责她的麻木不仁,几乎是等于昭告天下,他以母亲为耻。   武皇后嘴角轻轻扬起。   李弘、李贤、李旦,她的三个儿子,终究是李唐皇室的王子,他们身上流着李姓的血。   只有把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稳妥的。   上官璎珞抖开一件光彩夺目的金线锦斗篷,披在武皇后肩上,“殿下,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寝殿吧。”   “不急,我有话对陛下说。”武皇后淡淡一笑,拢紧斗篷,细长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笑容慈和温柔,“我是义阳和宣城的嫡母,她们不是想出降嫁人吗?驸马的人选,我帮她们挑。”   她走下高台,步入含凉殿,斗篷在夜色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太子妃裴氏、房氏、赵观音坐在屏风外面窃窃私语,忽然觉得殿中的气氛为之一肃,宫人们屏气凝神,除了她们三人说话的声音,其他的声响好像都消失了。   三人回头,看到武皇后走进来,面面相觑,飞快站起身。   武皇后示意宫人掀起珠帘,缓步走进内室。   太子妃裴氏唉声叹气,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不能缓和一点,圆滑一点,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固然可怜,但救她们的法子多的是,何必闹得这么难堪呢!   房氏低声安慰她。   赵观音紧咬樱唇,呼吸有些紊乱。   房氏安抚好裴氏,回头看着她,“二娘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赵观音强撑着笑了一下,“我没事,多谢阿嫂关怀。”   房氏不疑有他,回过头去继续劝慰裴氏。   赵观音软倒在簟席上,靠着凭几才能勉强坐稳,身上的衣衫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武皇后刚才进殿的时候,刻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只是一个淡淡的、没有任何暗示的眼神,她竟然吓得浑身发颤,差点跪倒在地。   宫中出了变故,半夏担心裴英娘会因为心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特意提前烧了汤婆子,笼在锦被里,给她暖脚,让她能睡得舒服些。   锦被温暖轻柔,裴英娘抱着一块塞满豆壳、菊花瓣的软枕,闻着淡淡的清苦香气,一觉睡到天亮。   正午前,李令月宫里的昭善过来传话,叮嘱她这几日最好不要出去,尤其是不要出现在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附近。   裴英娘问昭善,“阿姊呢?”   昭善叹口气,“公主哭得眼睛都肿了,天后让人守着她。”   裴英娘走到书室,翻出前几天无聊时用写废的宣纸叠出来的小船、宝塔和小房子,“给阿姊拿着解闷。”   昭善笑了一下,拿着东西走了。   下午冯德给裴英娘送来几筐贡橘、乳柑和柿子,贡橘金黄,乳柑橙红,柿子软烂,一筐筐堆在太湖石底下,热闹喜气,像民间的丰收年景。   忍冬和半夏故意说笑,“八王不会让人把今年的贡橘全搬来了吧?”   裴英娘坐在廊檐下,剥开一只橘子,光线从竹帘缝隙间筛进回廊,笼在她身上,静谧安宁。   江南道的贡橘,刚从枝头摘下,当天便会被搬上船,由运河一路北上,送到东都洛阳,再由快马送至长安。橘子还散发着新鲜的芳香,橘皮汁水充沛,撕开来,手指湿漉漉的。   半夏取来帕子为她擦手,“公主想吃橘子?我给您剥,您手上有伤口,溅上橘子汁会很疼的。”   她手上有两道浅浅的擦伤,昨天急着去含凉殿看李治,不小心蹭破的。   半夏剥好橘子,小心撕掉橘瓣上的白丝,一瓣一瓣盛在高足盘子里,不一会儿堆了满满一盘。   裴英娘把一整盘橘子都吃了。   半夏吓一跳,怕她伤胃,不敢再剥橘子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裴英娘很快把几筐橘子和乳柑吃完,剩下大半筐柿子是寒凉的东西,她不能多吃,干脆让半夏收走晒成柿饼。   趁着深秋天朗气清,正是晒柿饼的好时候。再晚几天,入了冬,就没这么好的天气了。   李旦走进东阁时,宫人们搬水缸的搬水缸,抬木桶的抬木桶,笸箩、簸箕铺满整座庭院,忙得热火朝天。   裴英娘趿拉着木屐,站在水车前,指挥半夏把半匹纱绢剪成罩子的形状,预备用来防蜜蜂和小虫子。   李旦哑然,扫一眼笸箩上摊开晾晒的橘皮,一眼望去,庭院里全是金灿灿的,牙齿不由有些微微发酸。   早知道她连吃果品时都有这么好的胃口,应该少送一点的。   裴英娘穿过一地云霞似的橘皮,走到李旦跟前,“我可以去见阿父了?”   李旦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没有拉她的手,“走吧。”   裴英娘连忙跟上去。   短短十几天内,武皇后已经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挑好驸马,连婚礼都办妥了。   忍冬悄悄和裴英娘说,武皇后那天当着李治和太子李弘、李贤等人的面,随手指着殿中侍立的两名护卫,就这么把两位公主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李治没有反对。   众人惊诧不已,不是为武皇后的雷霆手段,而是震惊于李治的态度——义阳公主可是他的长女呀!   两名护卫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升任刺史,接到任命,不日就要远赴地方,离开长安。   武皇后不许两位公主在长安开府,命她们随夫上任,没有诏令,不得私自返回长安。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走的那天,痛哭流涕,“武氏的孩子,才是阿父的孩子,我们不配承欢膝下!”   随着两位公主出嫁,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裴英娘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不少。前几天,总有人在暗中窥视东阁,武皇后打发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后,那些人才渐渐消失。   裴英娘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去看望李治了。   可她不知道,在经过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后,李治究竟还想不想见她。    第46章   含凉殿还是从前的含凉殿, 廊芜环绕, 亭台参差,气势恢宏, 巍峨古朴。   站在飞楼上眺望太液池,水光潋滟, 垂柳依依,清澈明净的池水中倒映着岸边的婆娑花影。宫人划着小船, 清理池中的枯荷衰枝,船桨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荡开阵阵涟漪。   裴英娘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殿前有雄浑的鼓乐声传来。   一百二十八位乐工披甲持戟, 按着《秦王破阵乐舞图》, 摆出左圆右方、两翼舒展的战阵之形,来回交错, 互相刺击, 动作整齐划一, 气壮山河。   数十名龟兹乐人擂响鼓, 奏琵琶,杂以箜篌、筚篥、羌笛, 曲调高昂,声腾云霄。   乐人们高声吟唱:“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殿前和廊下观舞的文武大臣们胸怀激荡,纷纷离席, 站在廊檐下,跟着乐人们一起朗声诵出唱词。   飞楼直接通向配殿的阁楼,回廊正对着殿前的空地,倚在飞楼前,台下的破阵乐舞一览无余。   殿前和廊下阔朗,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同时观看场下的舞乐。今天文武大臣们都来了,东廊是头裹纱帽、穿圆领衫袍的朝臣们,西廊是环肥燕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   李旦把裴英娘带进阁子里,吩咐使女为她梳洗打扮。   等乐舞声停歇时,裴英娘从阁子里走出来。穿对襟直领上襦,白罗衫子,系一条大红石榴裙,头绾双螺髻,簪珠花凤钗,胸前挂一副七宝璎珞,腰佩锦绶,脚上踏小头云形花绫履,肩挽一条红地花鸟纹夹缬披帛。   仍是个小娘子的装扮,但衣裳层层叠叠,绣满纹样,一针一线,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光是金银丝线就摞了好几层,极为华贵隆重。   裴英娘头一次穿这么厚重的衣裳,浑身不自在。衣袖宽大繁复,腕上戴的镶嵌宝石绿玉镯时不时会卡住,她伸手整理衣袖,抚平皱褶,指尖摸到锦绸精细的纹路,触感细腻。   李旦垂下眼眸,问她:“害怕吗?”   裴英娘摇摇头,目光从殿前威武高大的乐工们身上扫过,落在大殿前。   李治头戴玉冠,着青织金麒麟锦圆领袍衫,端坐在大殿的高台上。   她想过李治可能会缠绵病榻,可能会忧郁感伤,唯独没有猜到,他竟然会选在今天为出征的执失云渐送行。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意外出现没有影响到原定的出征计划,前几天裴英娘把抄好的经文送出去了,执失云渐回赠她一把匕首。   香风细细,环佩玎珰,宫人们簇拥着盛装的李令月逶迤而来。   李令月广袖飘飘,淡施脂粉,走到裴英娘面前,拉起她的手,“英娘,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阿父那边。”   裴英娘点点头,心中的忐忑不安立刻不翼而飞,李治不仅不会疏远她,还刻意让她在这种盛大庄严的场合露面,回护之意不言而明。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别怕,只是敬杯酒而已,就和平常一样。”   她神情平静,气度雍容,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渐渐有了年长几岁的稳重沉着。   裴英娘看着李令月的侧脸,她是武皇后的几个孩子中和母亲长得最像的,细长眉眼,面颊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可亲。   她回握李令月,轻轻唤她,“阿姊。”   李令月扭过脸,眉眼微弯,眉宇间的惆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促狭的笑意,“是不是害怕了?”她摇摇裴英娘的胳膊,“怕什么!有我呢!”   裴英娘笑了一下,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治斜倚凭几,衣襟松散。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英王李显围坐在他身旁,几位王妃坐在另一边。   乐舞散去,他把执失云渐和担任此次出征大总管的程锦堂叫到高台上说话。   李旦长身玉立,倚在栏杆前,袖子轻轻一扫,示意裴英娘和李令月,“去吧。”   裴英娘屏气凝神,紧紧抓住李令月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飞楼。   登上石阶前,她回过头,李旦站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缄默背后的关怀。   歌舞既毕,乐工们陆续散去,大殿前鸦雀无声。   宫人簇拥着装束华贵的姐妹俩穿过重重回廊,跨过回环连接的曲桥,缓步走到高台下。   回廊里、石阶前、高楼上,所有人静默不言,目光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不约而同地投射在姐妹俩身上。   李令月昂首挺胸,在众人的凝视中,紧紧拉着裴英娘,迈着端庄从容的步子,登上高台。   西风烈烈,两人沐浴着灿烂的日光,明眸皓齿,衣饰华贵,云鬓间的珠花宝石光芒闪烁。   廊下的朝臣和诸位公侯命妇们仰望着她们近乎于耀眼夺目的身影,各有思量。   李治含笑望着姐妹俩,笑容清淡,日光倾洒而下,在他鬓边的白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令月,小十七,过来。”   李令月和裴英娘走近几步。   李治一手一个,摸摸两人的脸颊,指尖温热,“代朕敬将军们几杯酒。”   宫婢举着漆盘上前,裴英娘拿起漆盘上的犀角杯,“恭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灰褐色眸子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双手接过犀角杯,饮尽杯中泛着琥珀色泽的酒液。   另一边的程锦堂也饮了李令月送上的美酒。   两人敛容正色,郑重向李治行礼,肃然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治勉励二人几句,命太子李弘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出城。   李弘气色虚弱,眼角微微发青,穿一身宝蓝地瑞锦纹细绫袍衫,儒雅俊秀,脚步略微有些蹒跚,和程锦堂、执失云渐把臂而行,一起走下高台。   程锦堂不动声色地搀着李弘,动作小心,执失云渐则目不斜视,只管走他的。   六王李贤看一眼李治,转过头去望着太子的背影,面色复杂。   姑祖母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阿父不会废掉王兄。   他捏紧鎏金酒杯,手指微微扭曲。   龟兹乐人重新奏起舞乐,肩披缦衫、腰缠璎珞的舞伎们舒展玉臂,翩翩起舞。   廊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朝臣们重新入席,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裴英娘挨在李治身边,食案上有她爱吃的蟹黄毕罗、乳酥和黑椒胡饼,使女跪在一旁,手执长筷,夹起一枚毕罗,放在她跟前的在小碟子里。   她低头绞着玫红裙带,没动筷子。   和李令月说笑的李治忽然扭过脸,拍拍她的头,“怎么不吃?是不是没胃口?”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裴英娘鼻尖发酸,嗫嚅了一声,执起筷子。   李治笑了笑,半个多月没见,小十七多半是吓坏了。   从前,在她眼里,他是个温厚敦实的父亲。经过此事,小十七还会和以前一样看他吗?   她会不会被他的冷漠凉薄吓破胆子,从此和其他人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喜怒不定、冷血无情的帝王?   那种出自内心的孺慕敬爱,自然而然的亲近,大概是不会再有了。   李治微微叹口气。   他额角隐隐有些微汗意,举办出征仪式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可他没有选择。   义阳和宣城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太子的莽撞行为不止触怒了武皇后,也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他必须尽快平息风波。   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妄图利用太子和武皇后的矛盾,搅乱平静的朝堂。   “阿父。”   一声娇软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李治抬起眼帘。   裴英娘捧着一张丁香色帕子,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犹豫着想为他拭汗,又怕动作太大,引得别人侧目,干脆把帕子往他手心里一塞,“阿父累了。”   今天的出征仪式意义重大。   太子李弘揭发武皇后的不仁,将李治气得呕血病倒,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劝谏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案头。   李弘体弱多病,政务都是由东宫属臣替他料理的。以他的心性,难以承受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光是众人的非议,就足够把他压垮了。   李治特意召集群臣欢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武皇后没有出席,六王李贤、七王李显都在场,李旦也在飞楼上观望。廊下是朝中的文武官员,领着二品虚衔的老臣,官居三品、掌握实权的宰相,两省常参官,只能参加大朝会的七品芝麻官,外国使臣,宗室王孙,皇亲国戚,世家名流,一个不落,能来的都来了。   李治这是在当众竖立太子李弘的威信,稳固他的太子之位。   同时,李治也是在为她正名,昭告天下,即使她只是个皇室养女,也容不得别人轻视。   裴英娘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出身高贵,但因为卷入宫闱争斗而落得幽禁的悲惨下场,纵然是武皇后挟私报复,可李治的不闻不问,也是造成两位公主悲剧的原因之一。   李治的温柔和宠溺,让裴英娘忘了对方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天子,他对武皇后和武皇后所生的子女有多疼爱,对其他庶出子女就有多无情。   长孙无忌、高阳公主、巴陵公主、房遗爱、柴令武、李元景……   皇室成员,血亲外戚,甚至是亲生骨肉,李治都能果断地痛下杀手。   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其他皇帝少。   他比同胞兄弟李承乾和李泰更沉着冷静,手段也更高明,他先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吴王李恪,逼死姑父、姐姐、叔父数十人,然后等羽翼丰满,时机成熟,和武皇后联手,一举击垮长孙无忌、高家、王家的关陇体系。   王皇后和萧淑妃是他的枕边人,但涉及到前朝争斗,他狠决凉薄,照样没有丝毫留情。   多年的病痛和中年以来的深居简出让人忘了李治早年的雷霆手段,他是太宗李世民亲自教养长大的,该狠心的时候,他比谁都铁石心肠。   武皇后是唯一的例外,也只有这一个例外能让他优柔寡断了。   新城公主抑郁而亡,李治愧对妹妹,提起新城公主时,总忍不住泪洒衣襟。   但裴英娘知道,如果再给李治一次机会,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不会因为妹妹放过驸马。   这样的李治本该让裴英娘心生畏惧的,可她忘不了刚刚进宫时,李治对她的呵护和关爱。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问安,他歪坐在簟席上,眉眼温和,笑容和煦。光线从槅窗外撒入,笼在他身上,花白的两鬓泛着柔和的晕光。他招手唤她,像个普普通通的长辈,“小十七,快过来。”   他喜欢喊她小十七,不是别的,只是亲昵,仿佛她永远是个小娃娃。   乐声平缓柔和,如黄莺出谷,龟兹乐人们正在奏《春莺啭》。   裴英娘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神,轻轻握住李治的手,轻笑着问:“阿父,《春莺啭》真的是您让乐师谱写的?”   李治怔了一下,眉头轻轻蹙起,沉默半晌,眉宇间的阴郁淡去几分,“怎么,听说你最近在学这支曲子?”   李令月笑嘻嘻凑过来,“谁向阿父告密的?我和英娘苦学了好久,就等着冬至的时候给阿父一个惊喜呢!”   李治朗声欢笑,多日的积郁沉痛仿佛随着他的笑声散发得干干净净。   他一手搂着李令月,一手搂着裴英娘,“好,冬至那天,为父等着你们的惊喜。”   义阳和宣城已经远离长安,走了也好。走了,才能平安活下去。   台下的众人把李治和李令月、裴英娘之间的亲密孺慕看在眼里。   台上的李贤、李显和几位王妃自然看得更分明。   赵观音悄悄扯李显的衣袖,“你看看太平和永安,圣人喜欢嘴甜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李显举着一杯波斯龙膏酒,一脸茫然,“学什么?阿父很喜欢我呀!”   赵观音气急,李治对李显那算喜欢吗?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待罢了,她的丈夫,怎么能窝窝囊囊,当一个闲散亲王?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阵乐部分参考了《西域传来之画派与乐舞》和《通典》,破阵乐舞是大型歌舞,音乐的话可以把它当成军歌。跳这个舞需要一百多个男人打扮成士兵模样,模拟战场上的动作,气势磅礴,非常壮观,据说后来有几千人一起跳的,还有把战车拉到场子里跳的。   破阵乐舞在唐朝时很出名,当时很多外国人也知道这支乐舞。 第47章   李显不理会面有不豫之色的赵观音, 乐呵呵和李贤碰杯。   赵观音为之气结,狠狠揪一下李显。   李显哎呦一声,回头瞪她, “你揪我干什么!”   不远处的裴氏和房氏默契地对视一眼, 抿唇微笑:少年夫妻, 果然爱小打小闹。   赵观音看到两位嫂子脸上的笑容,疑心她们在笑话自己,又羞又恼,咬牙暗恨, 退回自己的坐席,目光在俊秀的李贤和白胖的李显之间来回晃悠。   如果她嫁的是李贤该有多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治费了半日神,头晕脑胀,让李贤和李显留下继续陪群臣宴饮,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提前离席。   裴英娘不放心, 命人唤来奉御,为李治诊脉。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内殿的水晶帘已经全部撤下,换上厚重的帐幔。奉御的声音从仙鹤牡丹锦帐后遥遥传来:“婆罗门药是虎狼之药, 虽有提神之效, 但毒害甚大, 陛下三思啊!”   裴英娘心口狠狠跳了一下。   奉御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什么,李治一直没说话,只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   尚药局的直长送来奉御的药箱, 奉御焚香净手,开始为李治施针。   李令月坐在屏风外面,双唇轻抿,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奉御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眉头紧皱,神情严峻,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刻了,“陛下已经睡了,两位公主请回吧。”   摇晃的锦帐后飘出一缕缕清香,狻猊鎏金炉子里点的是助眠的甜梦香。   裴英娘怕惊醒李治,没有进去打扰,拉着李令月,蹑手蹑脚离开。   李令月眼神空茫,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像沾染了霜色,凝重而伤感,恍然道:“英娘,如果……”   她只说了两个字,又忽然闭住口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扬起一脸笑,懒洋洋伸个懒腰,发鬓间的珠钗轻轻摇晃,“我大概是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会儿。”   裴英娘猜得出李令月没有说出口的话:如果李治撒手走了,武皇后和李弘、李贤他们是不是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答案是肯定的,连李令月也明白。   正殿外的歌舞依旧欢乐喜庆,姐妹俩在回廊前分别,揣着一肚子心事,各自回自己的寝殿。   裴英娘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她把李旦给忘了。   李旦一早来接她出去,之后会不会一直待在飞楼等着送她回来?   她想了想,让忍冬去含凉殿找李旦。   “如果阿兄被人拉去入席吃酒,就不必找他了。”   忍冬屈身应喏。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盛,白色和粉色的花朵点缀在蓊郁的枝叶间,交相辉映,娇艳婀娜。   花枝一枝挨着一枝,伸到廊檐下,花朵叶片簌簌掉了一地。   裴英娘倚着栏杆,伸手撇下一朵浅色芙蓉,花瓣晕红,像胭脂在脸颊边抹开的样子。   急促的脚步声在廊檐深处响起。   她抬起头,忍冬这么快就回来了?   忍冬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在她身后的人着墨绿色联珠鹿纹翻领胡服,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五官深邃,肤色比常人要白一些,但又不是那种白皙的白,更似来自西域的美玉宝石,在明亮的日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晖。   裴英娘怔了一下,站起身,芙蓉花从指间滑落,“执失校尉不是出城了吗?”   执失云渐走到她面前,灰褐色眸子扫一眼左右,轻声道:“太子病了。”   李弘还没走出蓬莱宫就晕倒了,程锦堂不敢声张,一面让人把太子送回东宫,一面派执失云渐悄悄回蓬莱宫禀报李治。   裴英娘蹙起眉头,李治才刚睡下。   “宫中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执失云渐警惕地看着四周,“只能请公主代我走一趟。”   裴英娘眉心一跳,压低声音问:“太子病得很重?”   太子今天的气色确实不大好。   执失云渐知道她和寻常的世家小娘子不一样,并不瞒她,点点头,“莫要让旁人知晓。”   裴英娘心里一沉。   “我这就去含凉殿。”   她定一定神,提着裙角,步子迈得飞快。   执失云渐站在繁盛的花枝下,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好呀!”一声清斥突兀响起,惊起在树梢梳理羽毛的飞鸟,细枝上的花朵也跟着颤了几下,“我当你为什么中途折返回来!原来是为了躲开我,好和心上人辞别!”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   一个头梳双鬟髻,穿鹦鹉衔花草纹交领窄袖上襦,系藕丝罗裙,臂上搭织金描边绣国色天香披帛的女子从木芙蓉树底下钻出来,几步跳上台阶,顿足厉声质问:“执失大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慕永安公主!”   执失云渐双眼微微眯起,淡淡道:“窦娘子慎言。”   窦绿珠冷笑两声,“你敢说你不喜欢永安公主?那你为什么会把你祖母传下来的匕首赠给她?!”   她听大母说过,那把匕首是九江大长公主的遗物,是当年执失驸马征战之时从某个西域小国缴获的战利品。执失驸马凯旋时,把匕首当成礼物送给九江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嘴上说不喜欢利器,但一直把匕首带在身边。后来大长公主病逝,公主身边服侍的旧人怕驸马睹物思人,偷偷把匕首藏起来了。驸马临终之前,让人取出匕首,送给长孙执失云渐当念想。   那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随随便便拿去送人!   执失云渐眉头皱得越紧,没有开口解释。   “你拒绝亲事的时候,亲口说过,没有建功立业之前,不会考虑成家之事。”窦绿珠眼圈有些发红,“我当初竟然还信以为真。如果不是我刚才悄悄跟着你回宫,还真会差点被你蒙骗过去。”   她眼角淌下泪来,“所有人都晓得我对你的心意,你却一而再再而三践踏我的真心!还拿建功立业来当借口搪塞我!如果你已经有了心上人,照实和我说,不管你喜欢的是金枝玉叶,还是寒门之女,我窦五娘拿得起,放得下,不会缠着你不放的!”   廊檐另一头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执失云渐遽然转身,几步走到树枝底下,遮住自己的身形。   窦绿珠擦擦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你连和我说几句话都觉得不耐烦吗?”   执失云渐没吭声,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心里确实是不耐烦的,不过现在不是和窦绿珠较真的时候。   窦绿珠默默垂泪,她乃名门世家之女,还是公主之后,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女,执失云渐凭什么这么轻贱她!   她都哭得这么伤心了,他依旧冷冷的,连句安慰的话都舍不得说,还让她闭嘴!难道他真的不懂得什么是怜香惜玉吗?   裴英娘很快到了含凉殿。   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走来,脚步匆忙,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步子停了一停,嘴角轻扬,“公主。”   数日不见,她出落得愈发好了,渐渐有了少女的娇艳秀美,弯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神采奕奕。   “武奉御。”裴英娘谨慎地后退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更平稳一些。   武承嗣似乎想说什么,想起武皇后的吩咐,没敢耽搁,匆匆带着人径直往南边走了。   忍冬小声提醒裴英娘,“公主,武奉御前几天又升官了,现在是秘书监。”   裴英娘嗯了一声,继续往里走。   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立在殿门前,一个戴纱帽、着圆领袍,一个梳高髻、穿襦裙,两人都朝她眨眨眼睛。   上官璎珞一边眨眼睛,一边悄悄挥动右手,做出一个阻止的暗示。   房瑶光五指握拳,轻轻晃了晃。   裴英娘心头雪亮:武皇后已经知道太子的事了。   程锦堂祖上是开国功臣之一,程家满门荣耀,但程姓仍然属于寒门,难以并入世家之列。武皇后想要笼络程锦堂,易如反掌。   他故意支开执失云渐,是为了向武皇后报信。   裴英娘微微一叹,既然武皇后已然知晓,那么她就无须遮掩了,否则肯定会惹得武皇后不快。   她快步走入殿中,武皇后头梳垂髻,斜簪宝钗,着交领襦衫,七破间色裙,坐在屏风前翻看奏折。   殿里点了一炉香,香烟袅袅。   重重帐幔后,李治仍在熟睡。   “母亲。”裴英娘仓惶奔入内殿,“执失大郎说太子殿下发病了。”   武皇后撩起眼帘,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情。   “果真?”她唤上官璎珞进殿,“让两名奉御速去东宫为太子诊治。”   又叫房瑶光去请宰相,“别惊扰了陛下,请两位相公过去照应。”   裴英娘退到一边,看着武皇后忙乱。   执失云渐的顾虑其实是多余的,武皇后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太子下毒手。   武皇后沉得住气,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才刚刚离开长安,她需要重新赢得李治的信任。太子再度病倒,武皇后不仅不会不利于太子,相反,她会把太子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以示她的宽容大度。   裴英娘想通这点,悄悄松口气。   武皇后调派人手,把自己的慈母心肠发挥得淋漓尽致。招手把裴英娘唤到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片刻,微微一笑,“好孩子,你先回寝殿去吧。”   裴英娘敛裙告退。   走到廊檐拐弯的地方时,忽然听到一阵嘤嘤泣泣的哭声。   木芙蓉的浓阴中,一个秀眉俊眼的妙龄少女堵在执失云渐身前,声泪俱下,“我到底哪一点不合你的心意,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她紧紧攥着执失云渐的衣袖不肯放,一声声哭诉自己的委屈。   执失云渐惯常的面无表情,表情隐忍,如果不是他此刻腰间没有佩长刀,裴英娘怀疑他可能会一刀把少女拍晕。   她脚步一顿,忍冬凑近几步,附耳低语:“公主,那是窦娘子,淮南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儿。”   裴英娘记得窦绿珠,李令月和她八卦过,窦绿珠在李治面前歪缠执失云渐,非要执失云渐舞剑给她看,结果被执失云渐杀气凛然的剑舞给吓哭了。   淮南大长公主和武皇后来往密切,窦绿珠时常随祖母进宫。在执失云渐面前碰钉子之后,她不肯放弃,仍旧围着执失云渐打转。   她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直白得近乎放肆,三五不时会闹出一点小动静,连明目张胆和薛绍眉来眼去的李令月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裴英娘有些哭笑不得,执失云渐悄悄返回宫中报信,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给缠住了!   这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放慢脚步,故意和忍冬大声说话。   窦绿珠虽然胆子大,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女郎,正是脸皮薄的年纪,听到说话声越来越近,松开紧紧扒着执失云渐的双手,飞快擦去眼角的泪珠。   执失云渐抬眼看向裴英娘,眼神锐利。   趁着窦绿珠背对着自己,裴英娘摇摇头,动作微不可察。   执失云渐脸色微沉。   裴英娘忽然有点同情执失云渐,出征之前,还得为宫闱纷争提心吊胆,等他上了战场,能专心打仗吗?   窦绿珠转过身来,看到来人是裴英娘,脸色变了一变。   执失云渐走到台阶下,眼睛看着裴英娘。   窦绿珠额头突突地跳,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一跺脚,狠狠瞪执失云渐几眼,提起裙角,飞也似地跑开了。   裴英娘只当窦绿珠是不好意思,等她离开,轻声道:“阿父还没醒,皇后殿下已经让奉御去东宫了。”   执失云渐没有露出震惊、诧异之类的神色,点点头,他早知道武皇后手眼通天,才会急着进宫禀报,消息泄露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转身就走:“我现在去东宫。”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天色,“你不怕耽误了出征的吉时吗?”   军中纪律森严,他为太子奔走,事后很可能会遭到军法处置,轻则丢掉官职,严重的,可能会枉送性命。   执失云渐回头看着她,剑眉入鬓,气度沉着,“我应承过圣人,太子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微风拂过,吹动花枝,飒飒响。   裴英娘拈起一朵飘落在栏杆上的芙蓉花,洒在流淌的清溪里,花朵搅乱平静的水面,晃荡着飘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英王府门外,赵观音阴沉着脸走下卷棚车,使女们搀扶着醉醺醺的李显跟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公主府的下人早已等候多时,不敢多看赵观音铁青的脸,小心翼翼道:“驸马在里头等着二娘……”   “阿耶来了?”赵观音脸色好了一点,欢欢喜喜走进内院,垂花门前立着一道人影,淡青色圆领袍衫,身材魁梧,面白无须,正是她的阿耶驸马赵瑰。   “阿耶!”赵观音几步奔上前,揽着赵瑰的胳膊,“今天怎么没在宫宴上看到您和阿娘?阿娘呢?”   她左顾右盼,并没有看到母亲。   常乐大长公主喜欢热闹,如果不是有其他事缠身,不会缺席宫廷饮宴,尤其是今天的宴会上还表演了破阵乐舞。   赵瑰不答反问,“英王呢?”   赵观音撇撇嘴,“谁耐烦理会他!吃酒吃醉了,使女们看着呢!”   赵瑰脸色一沉,“他是你丈夫!”   赵观音抿着嘴角,不说话,脊背挺得直直的。   赵瑰叹口气,苦口婆心,“英王虽然顽劣,却也忠厚,你自从嫁给他,他可曾有什么不周到的?或是欺辱过你的地方?”   赵观音不吭声。   赵瑰心烦意乱,揉揉眉心,挥退周围侍立的使女下人,带着赵观音走到一处四面敞着的小阁子里,在这里谈话,不用怕人偷听。   “你阿娘为什么不能进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赵观音眼皮轻轻抽动了两下。   “二娘,你母亲执念太深。”赵瑰看着女儿年轻娇美的面庞,即使成了婚,眉宇间仍然不脱稚气,“你母亲这一次手伸得太长了,太子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天后已经下令,一年之内,不许她入宫觐见。”   赵观音脸刷的一下白了,“阿娘可是堂堂大长公主!”   “庶出的姑母,哪能和圣人自己的妻女相比。”赵瑰冷声道,“你母亲总是看不起天后,天后又何曾把她放在眼里?她也只能揪着天后是太宗宫中的旧人这一点不放了。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不明白,天后的出身来历一点都不重要,圣人喜欢她就够了。”   常乐大长公主的母亲系出名门,和关陇、河东世家是祖辈交,父亲是开国皇帝高祖李渊,身份尊贵。她同情王皇后和萧淑妃,一直对武皇后曾是太宗才人的过往耿耿于怀,觉得武皇后玷污了李唐皇室的名声,不配为一国之母。偏偏她的母家在武皇后清算长孙无忌派系后随之衰落,一蹶不振。   所以常乐大长公主处处看武皇后不顺眼。   赵瑰劝常乐大长公主和软些,不要和武皇后硬碰硬,她是李治的亲姑姑,这辈子锦衣玉食,荣宠一生,何必和一个后妃为难?   常乐大长公主嗤之以鼻:我一日姓李,就不会容忍武氏跋扈!   赵瑰无可奈何,尚主是赵家的福分,也是赵家的磨难。   他总觉得妻子迟早有一日会引火上身,所以赵观音嫁给李显时,他其实还是很开心的,至少,有英王妃这个身份庇护,赵观音不会被常乐大长公主连累。   可赵观音如今竟然和她母亲一样,搅和到武皇后和太子、李贤之间的明争暗斗中去了!   赵瑰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笺,“这是你写给义阳公主的?”   赵观音紧咬樱唇,一脸倔强。   “糊涂!”赵瑰冷笑一声,把信笺撕得粉碎,“天后是你的阿家,英王是你的丈夫,圣人是你的阿翁,义阳公主是谁?她是萧淑妃的女儿!你和她私下里联络,能讨得什么好处?”   赵观音扭过脸,一言不发。   赵瑰面色冷肃,接着道:“你母亲所谋甚大,我管不了她。你是我赵家的女儿,不能和你母亲一样执迷不悟!”他顿了一下,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平公主,所以觉得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可怜。如今她们已经远离长安,你该收起你的同情了,莫要再和她们有什么牵扯!”   赵观音是赵家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人捧着长大,何曾被阿耶如此厉声呵斥过?当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通红,“我只是写封信问问她们的近况而已,天后连这个也要管?”   赵瑰气极反笑,沉声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庶人李忠,是圣人下令赐死的。”   赵观音反驳一句:“阿娘和我说,是天后……”   是武皇后阴谋害死李忠的!   赵瑰不等她说完,一口剪断她的话,“诏令是圣人亲自下发的。”   李忠是李治的长子,生于东宫,曾被册封为太子,后来遭到废黜,改封梁王,不久之后被贬为庶民,囚禁于黔州。麟德元年,李治一纸诏令,结束了李忠坎坷波折的一生。   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武皇后的构害,可究其根本,李忠的死,是注定的。他曾是皇位继承人,还占着长子的名分,业已长大成人,即使他没有谋反之心,他的存在,依然是太子李弘的威胁。   唯有他死了,那些不满武皇后的朝臣才会彻底死心,转而拥护太子李弘。   李弘曾为长孙无忌等人叫屈,敢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和母亲叫板,但从没有为长兄李忠翻案,只上书请求收敛李忠的骸骨——李忠是李治赐死的,如果李弘为李忠抱不平,等于是直接打李治的脸。   “朝中的文武大臣,只因为曾经和李忠私下里有过往来,就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削职夺官,锒铛入狱。上官家就是这么倒台的。”赵瑰合上双目,叹息一声,“二娘,你以为你只是给义阳公主写了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没什么大不了。为父告诉你,如果这封信落到天后手里,只要她想,这封信就是你参与谋反的罪证。”   赵观音瞪大眼睛,想起武皇后在含凉殿指挥大臣们时的赫赫威仪,目露惊恐之色。   “阿耶!”她声音发颤,抖如筛糠,“我没有掺和进去,我只是给义阳公主写了封信!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瑰苦笑,拍拍赵观音的手,这个女儿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竟然被吓成这样。   心疼归心疼,他没有安慰赵观音。   知道怕了就好,有惧怕,才能保住性命。   “为父身份所限,护不住你。英王才是你以后立身的根本,你母亲已经回不了头,你还小,别跟着她一错再错。”   送走赵瑰,赵观音心有余悸,擦掉眼泪,命人把撕碎的碎片一把火烧了。   纸片化成烟灰,一碰即碎。   她仍然不放心,看着使女把烟灰扫进水沟里,才松了口气。   “郎君呢?”   使女小声答:“郎君吃了醒酒汤,在后院歇息。”   赵观音想着阿耶的话,咬咬牙,“煮碗羊肉馎饦,郎君爱吃那个,我过去瞧瞧。”   使女答应一声,心里暗暗叫苦,大王根本不爱吃羊肉馎饦呀!   李治为太子殚心竭虑,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空。   裴英娘靠坐在床榻边,接过宦者递上前的丝帕,拂去李治额角的冷汗。   本来是晴好的天气,下午忽然落了一阵急雨。留守含凉殿的直长发现李治有些发热。   裴英娘刚回去没一会儿,又被武皇后重新召到含凉殿,为李治侍奉汤药。   奉御和武皇后在殿外低声说话,奉御刚刚从东宫折返回来,暗示武皇后,太子李弘病势沉重,恐有性命之危。   他纤弱敏感,心血已经耗尽。那日在李治面前历数武皇后罪状的慷慨激昂,其实是强弩之末。   武皇后沉默了很久,把消息压下来了。   她问奉御:“能治好吗?”   奉御紧张得直擦汗,“细心调养的话……”   武皇后摇摇手,不想听奉御的套话,“能不能治得好?”   奉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请恕微臣直言,太子殿下的病,多半出于心病,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武皇后轻轻嗯一声。既是心病,那就表示还能救治。   奉御汗如雨下,等了半天,没听见武皇后有什么特别的吩咐,躬身退下。   武皇后坐在簟席上,四周围着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金色的光芒投射在她脸上,她眼里似有水光潋滟。   她竟然也有伤悲的时候。   她很快从伤感中恢复清醒,眉眼沉静,目光扫向内殿,“英娘,你过来。”   裴英娘放下帐幔,轻手轻脚走到武皇后面前。   武皇后淡淡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裴英娘敛容正色,“英娘明白。”   武皇后只叫了她过来,就是不想让李令月和李旦、李贤他们知道太子的病情。她得守口如瓶。   “你做好准备,等九郎……”   听到武皇后脱口喊出九郎两个字,裴英娘怔愣片刻。   武皇后似乎也很惊讶,顿了一下,接着道,“等陛下醒来,预备迁宫。”   李治想看到母慈子孝,兄弟友爱,想要所有人都各得其所,和平相处。   她不想一次次伤李治的心,可是长安太浮躁了,每次回到长安,她都静不下心来。   “我们回洛阳。”武皇后站起身,间色裙裙划过书案上堆叠如山的奏本,“过完冬至就走。”   李弘不是不想看到她吗?她给李弘一个机会。   以往每次都是李治为她退让,这一次,就让她先退一步。   第48章   李治业已苏醒, 武皇后把李贤、李显、李旦都叫了来, 母子几人在内殿和李治商谈移宫之事。   迁宫并不是说迁就能迁的, 何况是从长安到东都洛阳。   本朝的皇储制度成熟, 太子东宫建置了一套完备的职官系统, 相当于一个小朝廷,太子留下摄理朝政,不必搬迁。但朝中那些文武大臣,多半要随二圣一道出行。   李令月得知即将迁宫的消息, 兴冲冲和裴英娘讨论, “等到了洛阳的合璧宫, 我们俩可以住一起,东阁和我的寝殿离得太远了!”   裴英娘虚应几声,李治还病着, 受不了长途颠簸, 迁宫的计划不一定能成行, 至少不是现在。   不一会儿, 宫人掀开帐幔, 李旦率先走了出来。   李令月问他:“阿父可好些了?”   李旦点点头,和李令月说了会儿话。   天快黑了, 殿外点起宫灯, 影影绰绰的, 灯光摇曳,霞光烂漫,殿内昏暗朦胧。   裴英娘想着太子和执失云渐那头不知怎么样了, 有些走神,没注意到兄妹俩在说什么,直到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把她惊醒,“英娘,阿父叫我们进去。”   裴英娘回过神,发现李旦双眉轻皱,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带着询问。   他生得颀长高大,这么俯视着她,虽然表情是温和的,但问询的姿态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裴英娘有点心虚,仰起脸朝他笑了笑,跟着李令月走进帐幔。   李旦蹙眉,站在越来越昏暗的大殿内,久久无言,袍衫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大王?”宫人看他一直站着不走,打起帘子。   李旦摇摇头。   裴英娘和李令月进了内殿,武皇后和李贤、李显已经从侧殿出去了,李治靠在枕上,合目假寐,宫人跪在一旁,小心翼翼为他按摩太阳穴。   不知是不是从槅窗透进榻边的光线笼在李治身上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比白天要红润些。   “上次没去成九成宫。”李治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笑着道,“下个月去骊山的温泉宫避寒。”   夏宫九成宫是避暑行宫,冬宫温泉宫则是避寒离宫。   李令月欢呼一声,没有问为什么不去洛阳,她最近谨慎小心了很多,只问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绝口不提母亲和几位兄长之间的暗流汹涌。   哪怕她知道现在的其乐融融只是假象,犹如开春时节河渠里的浮冰,日头一晒,立刻消融于无形。   “前年我一个人住在偏殿,怪冷清的,今年我要和英娘住一起。”李令月倚着李治撒娇。   李治看一眼裴英娘,笑着应了。   看到李治笑眯眯的模样,李令月觉得心情好了些,要这个,要那个,提出一大堆要求。   李治全都应下,刮刮她的鼻尖,“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李令月嘿嘿一笑,“等我想到了,再来找阿父讨。”   李治朗声大笑,说了会儿家常话,打发李令月出去,“天色不早了,回去早点就寝,别高兴得睡不着。”顿了一下,轻声道,“英娘留下来。”   李令月愣了一下,起身退出内殿。   殿里的宫人陆陆续续告退,等听不到脚步声了,裴英娘走到床榻前,“阿父?”   李治揉揉眉心,“执失还在东宫?”   床榻边的烛火映在他的眼瞳里,亮得惊人。   裴英娘点点头,李治还是知道了,难怪迁宫洛阳变成了去骊山避寒。   不止执失云渐在东宫,朝中很多和武皇后对立的贵戚之后此刻都在东宫,他们怕武皇后会趁李治昏睡的时候,加害于太子。   尤其是东宫属臣,如临大敌,紧张万分,带领东宫十率,把东宫包围得和铁桶一样,生怕遭了武皇后的毒手。   李治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下,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片薄的银牌,“交给执失,让他即刻启程去剑南,不得有误。”   裴英娘接过银牌,眉头轻皱,脸上满是错愕:李治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她去办?   “小十七……”李治摸摸她的头,目光慈爱,“去吧。”   雏鸟总有长大离巢的一天,一味的呵护并不能保证他们可以健康长大,即使有他的种种安排,谁知以后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就好像皇后和李弘,一个是他大力扶持的妻子,一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曾经以为他们会母子同心,携手稳固朝纲,可惜世事变幻太快,皇后有不输于男人的野心,而李弘太年轻,尚且不懂得韬光养晦。   已然身在局中,就没有抽身而退的可能。要么,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生死荣辱只能任人发落,要么,成为执棋者,哪怕满盘皆输,至少不必看人脸色过活。   与其寄希望于将来靠谁来庇护小十七,不如让她自己成长。   至少,他还能在闭眼之前,教会她怎么在权力纷争中自保。   裴英娘捏着银牌,踏出含凉殿。   夜风寒凉,像掺了雪粒子一样,吹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许多。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台阶前,锦衣绣袍,眉目端正,眼睫浓而密。   他刚好站在一盏宫灯下面,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他沐浴在光晖中,俊秀的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五官间既有儒雅和煦的温柔,又像是刚出鞘的利刃,散发着摄人的阴冷。   “阿兄。”裴英娘收起银牌,几步走到他跟前,“阿姊呢?”   “她先回去了。”李旦的目光落在紧紧跟在裴英娘身后的几名护卫身上,这几名护卫是李治的心腹,平时很少离开含凉殿,“阿父要你出宫?”   裴英娘点点头,“去东宫。”   她的声音平稳而从容。   半个月前,她差点落入李贤的算计之中,虽然李贤并不是特意针对她,只是想利用她对付武皇后,但那种命运不能自主,只能随波逐流的无力感,让她心惊胆战。   明哲保身不是万全之道,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想保持中立,根本无人理会,因为中立是需要资本的。   唯有让双方都忌惮,都要拉拢,才能屹立不倒。   李旦垂眸,沉默了一会儿,拉起裴英娘的手,“我送你过去。”   卷棚车驶过寂静空阔的长街,西风烈烈,身着甲胄的精兵跟在卷棚车后面,奔跑的脚步声沉闷如雷。   蓬莱宫,栖霞阁。   殿前回廊下一溜几丈高的花灯,华光璀璨,灯光漏进槅窗,把床褥前映的恍如白昼一般。   李令月横抱一把镶嵌钿螺海兽葡萄纹琵琶,轻拢慢抹,弹了半天,始终奏不出一支完整的曲调。   “公主,夜已深了,先就寝吧。”昭善移灯入帐,拿着小银剪子一盏一盏剪灯花,烛火晃动,内殿更加亮堂了。   李令月撂下琵琶,倚着彩绘团花纹床栏,合目静坐了一会儿。   昭善不敢再劝,抖开一张杏子红提花薄毯,披在她身上,亲自去侧殿提热水,灌好汤婆子,塞到薄毯下面。   李令月闭着眼睛,将睡不睡,任她忙活。   宫婢蹑手蹑脚走进内殿,“公主,永安公主从含凉殿出来,连夜出宫去了。”   李令月睁开眼睛,“去了哪里?”   宫婢道:“恍惚是东宫的方向。”   李令月淡淡嗯了一声。   宫婢环视左右,小声道,“公主,您得早作打算呀!”   李令月眼眉微微一挑,“打算什么?”   宫婢爬到李令月跟前,砰砰几声,接连磕几个响头,“公主仁厚,待奴不薄,奴实在不忍心看公主被蒙在鼓里!”   昭善脸色大变,想要开口呵斥宫婢,李令月抬抬手,示意宫婢接着说,“谁瞒着我什么了?”   宫婢一把抱住李令月的腿,沉声道:“公主以赤诚之心,善待永安公主。永安公主却曲意谄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与世无争,其实在暗中争夺圣人的宠爱。公主才是天家血脉、金枝玉叶,永安公主何德何能,竟然与您平起平坐!如今圣人和八王都被永安公主哄骗,待她甚至比对公主更加亲近,长此以往,宫中人只晓得永安公主,谁还记得您才是圣人唯一的嫡女?您胸怀宽广,不欲和永安公主一般计较,奴却实在为您寒心!”   昭善阴沉着脸,厉声呵斥:“燕容,休得胡言乱语!”   燕容满脸是泪,倔强道:“奴晓得自己说的话不中听,可奴句句发自内心,只求公主能看清小人的真面目,奴死而无怨!”   她以头抢地,声声凄切,不一会儿,额头撞得血肉模糊,着实惨烈。   昭善不忿她挑拨李令月和裴英娘,可看她如此忠心耿耿,心里有些不忍,叹息一声,“公主怎么待人,容不得你来指手画脚,你逾矩了!”   燕容横眉冷对,“奴忠心侍奉公主,眼看公主落入歹人的圈套,岂能装作懵懂不知?逾矩又如何?奴死而无憾!”   昭善眉心直跳,气得直哆嗦。   李令月却微微一笑,“很好。”   她随手褪下腕上戴的一只花鸟纹镶金翡翠镯子,掷到燕容的怀里,“你果然忠心。”   昭善嘴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偷偷瞥李令月几眼,看她虽然在笑,但脸色黑沉,不敢吭声。   燕容擦掉眼泪,捧着翡翠镯子,惶恐道:“奴句句发自肺腑,不敢领公主的赏。”   李令月俯身拍拍她的手,“对我忠心的人,我岂能不赏?”   燕容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青肿的额头有暗红色的血迹溢出。   李令月柔声道,“可怜你一片忠心,下去好好养伤。以后我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燕容喜极而泣,小心翼翼收起翡翠镯子,屈身告退。   待她走远,昭善大着胆子道:“公主,您可千万别……”   李令月挥挥手,打断她的话,“你亲自去盯着燕容,查清楚她最近和我的哪位阿嫂暗中来往过。”   昭善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才听懂李令月的指示,“公主,您怀疑王妃想挑拨您和永安公主?”   她以为燕容只是出于不忿才说出那番话的,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因为燕容可是武皇后亲自选派来伺候李令月的啊!   李令月轻轻叹口气,“除了她们,还有谁呢?”   只有她的几位阿嫂能不知不觉收买她的近身侍婢,阿娘向来直来指往,如果不喜欢英娘,早就逐英娘出宫了,不会使出这种迂回手段。她不喜欢薛绍,便从来不给薛绍好脸色看,不会表面上假装喜欢,私底下刻意为难薛绍。   水晶帘下轻烟袅袅,内殿暗香浮动,光影摇曳,寒意一点点浸上来,李令月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拥紧薄毯。   她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四位兄长是皇子,阿父把其他人都远远隔开了,宫城中只有他们一家人,没有其他庶出兄弟,庶出姐妹,他们血脉相连,本该亲密友爱的。   昭善为李令月摘下簪环,打散发髻,扶她睡下。   “公主,要不要提醒永安公主查一下东阁的使女?”   那人既然敢在武皇后眼皮子底下朝李令月身边的使女下手,永安公主那头肯定也不干净。   李令月躺在枕上,轻笑一声,“英娘比我警醒,而且没人能煽动得了她。”   她猜不透阿父的心思,不明白阿父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让英娘掺和到宫闱纷争中去。   但她知道英娘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是姐姐,她说过会一直保护英娘,但她做不到,因为她不想面对母亲和几位兄长的明争暗斗。   阿父知道她的心愿,为她准备了一条平稳的坦途,她将来会嫁给薛绍,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李唐公主。   不管兄长们和母亲斗得有多厉害,手段有多无情,没有人会伤害她,她永远是宠幸优渥的太平公主。   英娘不一样,她本来可以远远躲开的,可她看重感情。阿父在这种波云诡谲的时候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她没有犹豫,义无反顾地去了。   她们终究都要长大。 第49章   东宫守卫森严, 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   月朗星稀,夜色浓稠,乌蓝的天空静静俯视着长街里坊。旌旗在夜风的吹拂中猎猎作响,火把熊熊燃烧, 晃动的火焰照映在军士的铠甲上, 泛着冰冷的寒光。   气氛肃杀。   快到东宫时, 裴英娘掀开车帘,“阿兄, 送到这里就够了。”   李旦勒紧缰绳,回头扫她一眼, 垂下眼眸。   裴英娘对他笑了笑, 眉眼微弯, 双瞳里有火光的倒影,闪闪发亮,“我只是进去送块腰牌,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不是李弘的亲妹妹, 不是武皇后的亲族,她以后的一言一行,将代表李治的态度。李旦不同,他也是皇子之一, 不能贸然掺和进太子和武皇后的对峙中来。   李旦翻身下马,袍袖轻轻扬起,“我只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之后如果她没有出来, 他会直接闯进去。   裴英娘明白李旦的意思,“阿兄放心好了。”   李旦走到卷棚车前,重复一遍,“记住,只有半个时辰。”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紧绷的面孔郑重而严肃。   裴英娘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东宫又不是龙潭虎穴,而且她年纪不大,东宫的人不会为难她,李旦完全不必这么紧张的。不过看他说得认真,她并不觉得他啰嗦,心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熨帖,李旦真心为她着想,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管着她。   卷棚车继续往前行驶,停在宫门前,太子左卫率拦下车驾,“吾等奉詹事之命守卫东宫,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来者何人?”   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撩起帘子,帘下露出一张俏丽明净的清秀脸孔。   左卫率依稀认出少女是宫宴上和太平公主一起代圣人为将士敬酒的永安公主,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她目如点漆,贵气逼人,年纪虽小,却气度沉着。   左卫率不敢多看,退后两步,拱手抱拳,“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裴英娘瞥一眼跟在卷棚车旁的千牛备身秦岩。   秦岩上前一步,捧起手中的千牛刀,“此乃圣人之物,你还要多问么?”   千牛备身是圣人的近身护卫,为圣人执掌御刀。左卫率听他开口时,已经汗流浃背,又见他连圣人的御刀都拿出来了,哪敢再拦着,回头吩咐宫门两旁的士兵让开道路。   忍冬搀扶裴英娘下车。   左卫率示意身旁的卫士进去报信,然后亦步亦趋跟在裴英娘身后,恭敬道,“公主头一次来东宫,不熟悉路途,某愿为公主带路。”   裴英娘微微蹙眉,和秦岩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   “劳烦你了。”裴英娘淡淡一笑,笑容天真,像个懵懂无知的富贵小娘子,“执失校尉是不是来了东宫?我找他说几句话。”   左卫率双眉紧皱,认真回想了一阵,“某不曾见过执失校尉。”   裴英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那太子殿下是否安歇了?阿父让我来东宫传达他的旨意,我必须当面告知太子殿下。”   武皇后把太子重病的消息隐瞒下来了,现在除了太子一系的官员们,其他人并不知晓太子当众晕倒之事,当然,更多的人是假装不知道。   左卫率面露难色,“这……公主,实不相瞒,太子殿下此刻性命攸关!”   裴英娘吓了一跳,杏眼圆瞪,焦急道:“王兄怎么了?快带我去见他!”   声音惊惶恐惧。   左卫率叹口气,领着裴英娘,穿过重重回廊,走到内院前。   廊下人影晃动,宫婢、内侍进进出出,神色仓惶,尚药局奉御和直长被东宫属臣们围在中间,探问太子的病情,人声嘈杂,一时竟找不到主事之人。   “你带她进来做什么?!”一人越众而出,奔至左卫率跟前,一巴掌打在左卫率脸上,“她是武皇后的人!你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吗?”   这几声质问格外响亮,中气十足,几乎冲破云霄,霎时满院子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陡然一滞,鸦雀无声。   王侯显贵,东宫官员们不约而同停下议论,无数道目光如闪电一般,汇集到裴英娘身上。   裴英娘躲到秦岩身后,探出半边脸,看着因为盛怒而双眼血红的裴拾遗,心里出奇的平静。   阿耶是太子的心腹之一,会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   这样嫌恶的语气,是裴拾遗面对她时的正常表现。   她抓紧秦岩的衣袖,眼眶慢慢红了,颤抖着道,“我阿父是天子,是阿父让我来的,我要见王兄!你管不着!”   廊下的人群里响起几声窃笑。   裴拾遗咬牙切齿,撸起宽大的袍袖,想伸手抓住裴英娘。   秦岩横眉冷目,缓缓抽出雪亮的直刀,“拾遗可是要对公主不敬?”   裴英娘意识到有人为自己撑腰,大着胆子甩开裴拾遗,“你敢对我不敬,我回去告诉圣人和天后,让他们贬掉你的官职!把你流放得远远的!”   人群中的窃笑声更响了。   裴拾遗脸色铁青。   僵持中,东宫詹事缓步走上前,示意属臣拉走裴拾遗,“公主和太子殿下兄妹情深,裴拾遗也是怕吓着公主。”他轻轻叹口气,“带公主进去吧。”   旁边一个头勒金冠的年轻男子皱眉道:“这合适吗?”   东宫詹事挥挥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无碍。”   裴英娘跟着东宫詹事走进正殿,秦岩缀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内殿香烟袅袅,但空气中并没有馥郁的香味,只有浓重的腥气和清苦的药味。   太子李弘躺在枕上,脸色青白,眼底青黑,如果不是靠着奉御的参汤丸药吊着一口气,还不知能不能撑得过今夜。   太子妃裴氏和几位妾室坐在一旁垂泪,眼睛早已哭得红肿。   裴英娘眼里涌出泪花,陪着裴氏一块低泣。   裴氏摸摸她的头顶,强颜欢笑,苦涩道:“可是吓着公主了?殿下只是病了而已,吃过药就好了。”   裴英娘摇摇头,哽咽道:“阿父刚刚还问起王兄……”   裴氏叹息一声,泪如雨下。   一片凄切的嘤嘤泣泣声中,奉御忽然扬声,“殿下!殿下!”   太子没有回应。   奉御回头呵斥宫人:“还愣着做什么!快为太子灌服参汤!”   宫婢们六神无主,手忙脚乱。   吱嘎一声,一名头梳单髻,身穿淡黄色窄袖襦,红黑间色裙的使女端着漆盘推门而入,“参汤煎煮好了!”   宫婢们冲上前,接过漆盘,把摩羯纹银碗送到床榻前。   侍奉汤药的药童舀起一勺淡色汤汁,递到李弘唇边。   裴英娘忽然匆匆抹一下眼睛,站起身,“王兄乃千金之躯,怎么不先试药?”   奉御愣了一下,面色青紫,“公主是什么意思?”   裴氏拂去眼角泪花,轻声道,“公主多虑了,煎药的下人是府中家奴,忠心耿耿,谨慎小心,不会出差错的。”   裴英娘不为所动,直视着奉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愿为王兄试药。”   奉御不做声。   秦岩大踏步走到床榻边,强行接过银碗,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攥紧药碗,银匙子划过碗底的声音有些刺耳。   她舀了满满一勺参汤,嘴唇微微张开,想要一口饮下。   “啪嗒”一声,一把玉如意横空飞到她身前,把她手中的药碗打落在地。   汤水四溢,药碗在波斯地毯上骨碌碌转了个圈,最后嗡嗡响着滚到太子妃裴氏脚边。   裴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之上忽然坐起身的太子,“郎君……”   宫人们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裴英娘低叹一声,随手把银匙抛开。   “殿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东宫詹事带着一队精兵冲进内室,把裴英娘和秦岩围在当中,“不能放公主离开!”   太子妃裴氏和东宫姬妾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心惊胆战,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东宫詹事雷厉风行,示意精兵把女眷们送到另一处看管起来。   “郎君……”裴氏看一眼裴英娘,再看一眼太子,不知如何应对,踉跄着被精兵们拉走,哭声慢慢远去。   李弘面色阴沉,鬓发蓬松,苍白俊秀的脸依旧憔悴,但眼瞳明亮,完全不像个重病之人。   他看着自己刚刚扔出去的玉如意,有些发怔。   东宫詹事催促道:“殿下,您得早作决断!眼下正是大好时机!既然永安公主自己撞上来,我们何不趁机让她饮鸩酒而死?圣人疼爱永安公主,若是得知她为您试药而亡,一定会彻底对天后寒心!”   李弘挣扎着揉揉眉心,气息急促,拿不定主意。   “殿下莫要妇人之仁啊!”东宫詹事回身,用眼神示意两旁的精兵制住秦岩,“抓住公主!取鸩酒来!”   在东宫詹事规劝李弘的时候,裴英娘一直没说话,仿佛两人并不是在谈论她的生死。   “王兄。”她目光沉静,轻声道,“没有用的,我已经让使女回去报信了。”   在左卫率说没见到执失云渐时,她就和秦岩达成默契,两人故意吸引东宫守卫的注意力,忍冬和剩下的护卫悄悄出宫,这时候应该快到蓬莱宫门前了。   碰上裴拾遗,实在是意外之喜,刚好方便她装傻卖痴,降低东宫詹事的警惕。   只希望忍冬能听懂她的暗示,不要把李旦牵扯进来。   东宫詹事脸上闪过狠厉之色,冷声道:“那就更留不得公主了!”   精兵们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团团围住裴英娘。   秦岩挡在裴英娘身前,拔出直刀,双唇紧抿。   直刀饮血,只在刹那间。   “住手!”李弘猛然爆喝一声,光着脚跃下床榻,“都给我住手!”   东宫詹事愕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行至李弘脚下,“殿下,不成功,便成仁!何况永安公主是武氏心腹,并非天家血脉,您不能心软!您忘了武氏的狠辣手段吗?”   李弘衣襟松散,面容灰败,单薄纤弱的身躯微微发颤,仿佛支撑不住东宫詹事的逼问,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倒坐在床榻上,捂住脸颊。   东宫詹事立即回头,号令精兵:“动手!”   “谁敢?”   话音落处,嗖的一声,一支黑色羽箭划破寂静的夜空,宛如长虹贯日,穿过重重围幛,钉在东宫詹事脚下的地毯上,箭尾颤都没颤一下。   殿门前隐隐有打斗的声响传来,一人手执长弓,迈进内殿,目光锐利冰冷。萧瑟的夜风鼓起他的袍袖,衬得他身姿笔挺,彷如屹立在山巅的青松。   “阿兄!”裴英娘一眼认出冲入内殿的身影,既欢喜又担忧,欢喜的是李旦来得及时,又担忧他此后和太子只怕难以像以前一样兄友弟恭。   李旦阴沉着脸,撇下长弓,走到裴英娘面前,确认她安然无恙,眼底的怒意稍稍平静了一些,回头看向太子李弘,冷声道:“王兄,我也进来了,你连我也要杀吗?”   李弘打了个哆嗦,扭过脸,颓然道:“罢手吧。”   他或许能狠心利用裴英娘的死去离间阿父和阿娘,可李旦是他的亲弟弟,他下不了手。   东宫詹事知道大势已去,如丧考妣,半晌,喉间发出嘶哑的笑声,“此事乃我一人主谋,和太子殿下无关!”   他霍然站起身,大笑数声,瞪着双眼,冲向一旁的朱漆廊柱。   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斜刺里钻出来,强劲的手臂扼住东宫詹事的肩膀,把他掀翻在地,“你真死了,太子才是百口莫辩。”   “执失!”秦岩喜形于色,“你小子还没死呐!”   逢凶化吉,他格外高兴,打趣执失云渐,“你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窜出来!”   执失云渐没理睬他。   殿外的打斗声已经平息下来,整齐响亮的脚步声靠近正殿,十几个着丹色圆领袍、身姿矫健的千牛卫奔入内殿,刀光闪烁,双目如电,宛若一群在黑夜中逡巡领地的野兽。   东宫精兵不是千牛卫的对手,加上迟迟听不到李弘开口指示,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很快节节败退,束手就擒。   东宫詹事瘫在地上,哈哈大笑:“若不是太子仁慈,不忍心毒杀永安公主,岂能容你等在东宫张狂!”   执失云渐冷冷瞥他一眼,眉眼深邃,面孔犹如刀削,淡淡吐出两个字:“愚蠢。”   “阿弟……”李弘捏捏眉心,苦笑道,“放他们走吧,今晚的事,我一人担了。”   李旦笑了一下,笑声里略带嘲弄,“王兄,你担得下吗?”   他挥手示意千牛卫退下。   千牛卫们押着茫然无措的东宫精兵和表情狰狞的东宫詹事退出内殿,唯有执失云渐和秦岩没走,仍旧留在李旦和裴英娘身边。   殿内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阿兄,外面的人……”裴英娘拉拉李旦的衣袖,“能放就放了吧,不能惊动其他人。”   李旦轻轻颔首。   李弘自嘲似地一笑,抬起脸,“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去告诉母亲吧。我已经受够了!与其一天天在恐惧中活着,不如痛痛快快了结此事,是生是死,总得有个结果。”   裴英娘俯身捡起玉如意,温润剔透的红色美玉,雕刻了热闹喜庆的吉祥纹饰和堆叠的花朵,只可惜摔碎了一角,断口处突兀锋利。   她走到床榻边,把残缺的玉如意递给李弘,“王兄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喝下参汤呢?”   太子并不是真正的毫无心机城府,从一开始揭发武皇后幽禁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时,就谋划好了接下来的种种应对之法。触怒武皇后,当众晕倒,和武皇后决裂,让李治对武皇后心生隔阂,夫妻反目,最后太子再身中剧毒,武皇后自然会首当其冲,成为李治唯一的怀疑对象。   看似拙劣可笑的计划,因为太子一直以来的迂直高洁,和武皇后的淡漠冷酷,不仅不会让人怀疑,反而一环扣一环,成为一道死结,任武皇后如何睿智精明,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裴英娘误打误撞,破坏了太子的计划。东宫詹事决定将计就计,将她擒住,逼她喝下鸩酒,毒发身亡,如此一来,李治必然会冷落疏远武皇后。   李弘合上双目,叹息一声,再睁开眼睛时,目光清冽,“你明知那碗药有蹊跷,是故意试探我的?”   裴英娘点点头,直言不讳:“王兄,我认得那个端药进来的使女。”   那个使女是羊仙姿的同乡,裴英娘听上官璎珞说过,羊仙姿对同乡非常照顾,时常把天后赏赐给她的金银彩帛分送给同乡。   太子的病太蹊跷了,前几天他病得虽重,至少还能行动自如,突然晕厥,实在奇怪。而且东宫如临大敌,却没有人去找李治求助,只有执失云渐冒险入宫,所有人牢牢守着东宫,仿佛在等着什么的到来。   现在裴英娘明白了,他们准备好了陷阱,等着武皇后一脚踏进来。   如果武皇后不中计,那他们就主动出击,把武皇后扯下来。   由羊仙姿的同乡端来的汤药,就是太子派系为武皇后准备的杀招。   李弘凄然苦笑。   他不想毒死任何人,用自己的身体来当赌注,也是担了风险的。裴英娘的到来,本该有利于他实施自己的计划,有阿父疼爱的公主亲眼目睹他被羊仙姿的同乡下毒戕害,母亲的嫌疑就更重一分。   然而他没有想到,裴英娘会抢着为自己试药。   毒药剧烈,他提前服用过解药,饮用一些不会有大碍,裴英娘懵里懵懂,一旦喝下汤药,必死无疑!   他睁开双眼,面色逐渐平静下来,接过碎了一角的玉如意,似悲似喜,“你还是个孩子。”   所以他不能继续装睡,不能眼睁睁看着裴英娘死在他的谋算之中,她只是个无辜的小娘子。   哪怕他知道,打掉那碗汤药,他的全盘计划将功亏一篑。   李弘是李治的儿子,他有扳倒母亲、彻底把权柄归拢到自己手中的野心,有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但他没有李治年轻时的狠决果断。   裴英娘恍惚从他身上看到李治因为妻子和儿子左右为难时的痛苦无奈,缓缓道:“王兄,阿父和母亲决定迁去骊山温泉宫,你且好生养病罢。”   李弘怔愣良久,“你不去母亲面前告发我?”   他设计陷害母亲,暗中扣下执失云渐,差点默许精兵杀死裴英娘,她竟然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轻轻放过此事?   裴英娘摇摇头,摸出袖中的银牌,“是阿父让我来的,阿父他……只想看到你好好的。”   不论是李弘,还是武皇后,李治一个都不想伤害,她只能瞒下这件事。   毕竟,武皇后已经先退一步,不能再挑起她的怒火。   李弘双手颤抖,抬起头,目光越过帐幔,投向李旦。   李旦站在昏黄的烛火下,长身玉立,眉目俊秀。   他最小的弟弟,从来不温不火,不咸不淡,自自在在做他的闲散皇子,既不关心朝政,也不亲近阿父或者阿娘。   连胸无大志的李显有时候都会因为一时的意气和李贤翻脸,李旦明明年纪最小,却是最不掐尖要强、任性骄纵的那一个,他沉稳得像个清心寡欲的僧侣。   “王兄。”李旦开口,“我带来的人,全是阿父的护卫。”   他没有倒向武皇后。   李弘鼻尖发酸,眼里闪出隐隐约约的泪花。   作者有话要说:   怕大家觉得转变太突兀,解释一下哈,之前十七是以自保为主,所以该装傻时装傻,安安心心当个小孩子,现在发现人心是无法控制的,李治也意识到他的优柔寡断没有丝毫用处,开始为将来铺路,所以之后十七要主动啦~\(≧▽≦)/~   然后人参在唐朝的地位没有后世那么高,参汤是我胡诌的…… 第50章   花形玄绫云履轻轻踩在脚凳上, 啪嗒两声细微轻响, 宽大的襦衫袖子像潺潺的水波垂落而下,黑地刺绣月梅梢蜀锦披帛随风滑落,无声萎落在地。   裴英娘走下卷棚车,站在石阶前, 仰望着夜色中高耸的宫墙, 喟然长叹:李弘是皇太子, 不可能坐视武皇后独揽朝纲。武皇后贪恋权势,亦不可能甘心退守后宫。这对母子, 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可走。   如果李治能狠得下心肠,或许还能解开如今的困局, 但李治真能铁面无情, 悍然对武皇后下手的话, 他就不是李治了。   更何况武皇后现在羽翼丰满,在朝中颇有威望,不是轻易说废黜就能废黜的。不然东宫属臣不会将她视作心腹大患,意欲除之而后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裴英娘遗落的披帛, 抖去尘土,笼在她肩上,看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那双手顿了一下, 在她肩头多停留了一会儿,张开蜀锦披帛,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的。   裴英娘拢紧披帛, 蜀锦厚实,她觉得暖和了很多。   李旦轻声道:“英娘,你觉得冀州怎么样?”   “冀州?”裴英娘愣了一下,仰起脸看着李旦,“冀州怎么了?”   李旦不语,下颌微微紧绷。   裴英娘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解释,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蜷曲的手指间,有几道暗红的勒痕。   她想起危急关头那支破空而来的羽箭,耳边似乎还回想着弓弦震动的嗡鸣声,李旦冲入内殿时手中一直紧握着长弓,大概是那时候拉伤的。   她拉起李旦的手,轻轻拂开他的手指,从袖中摸出一张帕子,盖在伤痕上,“阿兄的手受伤了。”   语气带着愧疚和心疼。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她,李旦不会和李弘作对。   粉腻娇软的手指握着自己的手掌,像浮在半空中的云朵一样,软软的,暖暖的,仿佛还有几分香甜,掌心有些微微发热,又有些酥软,明明知道她纯粹是出于关心,李旦还是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缓缓抽回手,“不碍事。”   裴英娘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不许他退开,就着忍冬手中的宫灯那一点暗淡的光芒,仔仔细细查看一遍,“还好没有破皮,天气愈发冷了,阿兄天天练字,伤口露在外面,容易生冻疮的。”   李旦干脆由着她小心翼翼把自己的手掌包起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你怎么晓得我天天练字?”   裴英娘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的,“阿父告诉我的,阿父说阿兄小时候天天坚持练两个时辰的字,还专门在庭院里修了个洗砚池呢!”   看着她弯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双眸,李旦不由自主摸摸她的头,难怪阿父喜欢英娘的陪伴,她总能迅速从阴郁的泥沼中抽身,在平凡无奇的细枝末节中找到乐趣。听着她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如果不是双掌还隐隐酸痛,他差点忘了他们刚刚从东宫脱身出来。   宦者提着八角琉璃灯走下石阶,“公主,圣人等候多时了。”   他不动声色瞥一眼李旦,似乎奇怪李旦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英娘淡淡嗯一声,跟在宦者身后,缓步拾级而上。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来,冀州好像是李旦的封地?他还不满一岁时便获封冀州大都督、右金吾卫将军,遥领冀州。刚才他提起冀州,莫非是目睹太子和武皇后的阴谋算计,想远离是非之地,出镇冀州?   这确实像李旦的处世之法,可李治和武皇后不会准许他独自去冀州。   而且冀州大都督只是个虚职而已呀?   她回头看向台阶下幽暗的前庭,没有找到李旦的身影。   夜风吹动衣袍,发出飒飒细响。   微凉的秋风拂在脸上,隐约有清冽的暗香透过微风,熏得人精神一震。   裴英娘进宫时,李弘和李贤已经成婚,和她几乎没有交集,李显爱捉弄嘲笑她,唯有李旦和她相处的时日最长,也最和睦。一开始她是抱着偷师的目的主动靠近李旦的,但李旦严厉背后的温柔很快让她忘了那点小心思,真心喜欢上这位兄长。   她轻叹一口气,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和不舍,如果李旦离开长安,她肯定会很想念他。   前殿沉寂冷肃,后殿内室提早烧起火盆,暖意融融。   李治斜倚凭几,鬓发花白,面容清俊,灯光映衬之下,有些鹤发童颜的感觉。   “执失校尉往剑南去了。”裴英娘交待完这句话,不再多说其他。   执失云渐本来是为了保护李弘才赶去东宫的,他是习武之人,很快瞧出李弘的不对劲,东宫詹事怕走漏风声,仓促把他扣下。他设法逃出东宫私狱时,刚好和慌慌张张的忍冬迎面撞上。   劝服好太子后,裴英娘把银牌交给执失云渐,让他连夜去追赶程锦堂,他应该在战场上纵横睥睨,而不是于宫闱争斗中枉送性命。   李治没有多问什么,催裴英娘早些回东阁就寝。   裴英娘觉得李治可能已经知道太子装病的事,不过既然李治不问,她便也不提,回了东阁,洗漱一番,倒头便睡。   半个月后,李治和武皇后率领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皇室宗亲数千人,抵达骊山温泉宫。   温泉宫背倚骊山,面朝渭水,楼台轩馆高低错落,顺山势而建,弧形飞桥曲折连接,廊芜环绕,壮丽轩昂。还没到山脚下,已经能看到屹立在山间的外城宫墙。   出发时,李令月闹着要和裴英娘住一起。出发后,她光顾着和薛绍你侬我侬,哪还记得裴英娘也在她身旁?   骊山脚下的道路不像长安城内的长街那么平坦,乘车的话,简直就像坐在一辆蹦蹦车上一样,每走一步颠两下,再走一步,又颠两下。裴英娘已经让人在卷棚车内垫上厚厚的褥子,还是差点被颠散架。   她头晕目眩,实在受不了颠簸,下车改换骑马。因为是在宫外,忍冬为她寻来一顶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帷帽戴上,轻薄的银丝纱一直坠到她的脚面上,把她从头到脚笼在轻纱之中,以防外人窥看。   李令月也骑马,也戴帷帽,也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可她还是频频回头和薛绍眉目传情。   薛绍受伤之后深居简出,在薛府内宅一待就是几个月,乍然一下出现在人前,姿容更胜以往,风度翩翩,俊秀无双,引马走在人群中,有如鹤立鸡群,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猜测李治和武皇后很可能在年底之前为薛绍和李令月赐婚。   李令月和薛绍没有理会传闻,表兄妹阔别已久,再见时并没有生疏,反而像是比以前更融洽了。   当然,吵嘴依旧是不必可少的。   裴英娘实在猜不透两人是怎么交流的,帷帽罩下来,只能依稀看清身前几寸之内的地方,难道他们俩天赋异禀,能看透帷帽后的情景?   离宫附近山峦起伏,风景秀丽,深秋时节层林尽染,山岚绚烂。   眼看快到离宫脚下,因天色还早,李治忽然来了兴致,命队伍在一处山脚下休息,和武皇后一道饮马于山溪边,说说笑笑,追忆夫妻年轻时巡幸地方的往事。   裴英娘下马时,遽然有一人一骑闪电般从她身边疾驰而过,马蹄高高扬起,掀起道旁的尘土,幸好她戴着帷帽,才没有落得一个灰头土脸。   “哈哈哈!”风中传来李显得意洋洋的笑声。   裴英娘气急,悻悻甩开缰绳,觉得李显很可能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可惜尚药局奉御和太子勾连,被她识破后,已经畏罪告老还乡,不然可以让奉御给李显瞧瞧脑袋,看他到底还有没有救。   忍冬和半夏捧着清水和帕子上前,为裴英娘清理衣裙间溅上的灰泥。   马蹄踏踏,十数个锦衣绣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纵马行来。   这一路上车队走走停停,时常停下修整,这些贵族子弟们见道旁山光绮丽,草木葳蕤,仗着骑术好,干脆抛下车队,结伴去林中狩猎,猎得的猎物交给尚食局宫人当场烹制,一边游玩,一边行路,快活逍遥。   王侯公子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马当先的六王李贤。   李贤着一袭绛色博山锦袍衫,狭长凤眼微微挑起,眸光灿灿,风流倜傥,一边徐徐前行,一边高声和众人谈笑。户奴赵道生骑一匹白马,紧紧跟在他身侧。   裴英娘退到路边一株枫树下,目送李贤一行人浩浩荡荡远去。   太子以为武皇后是他日后最大的敌人,却忘了关注他的兄弟。李贤博学多才,名声远播,既和文人学者交好,又与世家子弟来往密切,朝臣们对他也是极为推崇,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李弘的心头大患。   枫叶被秋色浸染,红得烂漫,轻风扫过,卷起几片打卷的枫叶。   落叶随风起舞,和秋风玩闹了一阵,最后缓缓飘落,洒在清澈蜿蜒的溪水中。   水面荡开一阵涟漪,山谷清幽,两岸松木苍翠,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咕咚”一声巨响,打破山间宁静。   李令月不知何时走到裴英娘身边,冷哼一声,“崔奇南又故弄玄虚了。”   溪涧旁人头攒动,贵族少女们围在水边,不知在看什么。   不一会儿,一人钻出水面,湿淋淋的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身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胸膛的栗色肌肤,甩甩头,露出俊俏的面孔,大咧咧走向对岸。   少女们交头接耳,发出吃吃的笑声,追随着崔奇南一路往南走。小溪旁道路曲折,少女们走得气喘吁吁,身后遗落一地的金钗、花钿、步摇、珠串。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远远缀在少女们后面,不敢靠近,等护卫走远了,立刻一拥而上,争夺草丛间的金银饰物。   “崔小郎这是在做什么?”裴英娘好奇问。   李令月撇撇嘴,“谁晓得?听说是为了亲近山水,领悟自然。”   裴英娘噗嗤一笑,她怎么觉得崔奇南只是闲着无聊,下水洗个澡而已。   山间露水重,姐妹俩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鞋履很快湿透了,只能换上长靴,翻身上马,在山道旁并辔而行,慢慢闲逛。   李令月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鞭绳,“英娘,我想好了,今年我住沉香殿,沉香殿的内殿砌有汤池,夜里也能泡汤,你和我一块儿住吧。”   裴英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阿姊,我喜欢楠竹,听阿父说飞霜殿有座庭院植满竹林,我已经把那个院子定下了。”   她并不是真的痴迷楠竹,这时节没有竹笋吃,又不是炎炎夏日,住在竹林旁边没什么意思。但是为了搪塞李令月,只能拿楠竹当借口了。   恋爱中的少女喜怒不定,一会儿一脸甜蜜,看山觉得山美,看水觉得水清,看天觉得天蓝,看到枯萎的老树也觉得别有一番刚劲之美,笑眯眯和任何一个经过她面前的人说话。一会儿阴沉着脸,眼神阴森,看谁都像是仇人,就像溽暑时刚从地窖中搬出来的藏冰,随时随地往外散发凉气。   这一路行来,裴英娘被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的李令月缠着不放,听了一大堆她和薛绍之间的别扭烦恼,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裴英娘深切地认识到,不论是哪朝哪代,永远不要和情窦初开的少女讲道理,远远躲开是最轻松省力的法子。   李令月有点失望,“楠竹院多冷清啊,除了竹子,就只有竹子了。”   裴英娘虚应两声,心里暗暗道:阿姊,听了你一路的唠叨诉苦,我现在只想要冷清呀!   山谷中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两人往下看去,李治和武皇后头戴斗笠,脚着木屐,手执竹杖,正顺着落花满阶的山中小道往上攀登,宫人婢女们团团围绕左右。   谷中翠盖浓阴笼罩,白天也阴暗幽深,日光很难照得进去,山路有些湿滑,武皇后踩在一块苔藓上,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宫人连忙拥上去搀扶。   李治的动作比宫人们慢了一步,但仍旧执拗地伸出手,揽住武皇后的腰肢。   宫人们识趣退下。   帝后二人在清雅秀丽的湖光山色中相视一笑,恍惚回到年轻时恩爱缱绻的旧日时光,搀扶着彼此,拾级而上,身后落英缤纷,雪白的花朵和火红的落叶洒满石阶。   裴英娘和李令月默默注视着李治和武皇后,久久无言。直到帝后二人的身影隐入葱茏的树影中,什么都看不到了,才拨转缰绳,引马往回走。 第51章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中回响。   几人几骑策马迎面行来, 马鸣啾啾, 尘土飞扬,户奴牵着弓背窄长的细犬, 跟在队列之后。   为首的李旦着窄袖袍,乌皮靴, 背负黑漆长弓, 宝钿金鞍旁挂着野兔、山鸡和其他珍禽野兽, 显然是刚刚行猎归来。   他连打猎也是独自去的,很少和其他高门显贵的纨绔公子同行。   裴英娘安抚座下的三花马,小心翼翼靠近李旦, 一把掀开帷帽垂纱, 露出一张秀眉杏眼的清秀面孔:“恭贺阿兄满载而归。”   李旦英姿勃发, 鬓角隐隐有些微汗迹, 嘴角轻扬,示意杨知恩把刚才猎得几只野兔送上前, “山中寂寞, 拿回去养着玩儿。”   裴英娘探头去看,草篓子里卧着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皮毛柔顺,玉雪可爱。   她下意识估摸了一下篓子里的几只兔子够不够做一碗炖兔肉,品评道:“不够肥。”   李旦噎了一下,摇头失笑。   杨知恩和周围的户奴、甲士也忍俊不禁。   裴英娘后知后觉,说完话,才觉得有点羞赧。她年纪小, 骑的马比李旦的要矮小些,平时和他说话要仰着头,骑马也矮他一大截,仰着脸去看他,“还是给阿姊养吧,我连花花草草都养得半死不活的。”   东阁的庭院光秃秃一池太湖石,只有水缸里养了重瓣淡紫色的玉楼人醉和单瓣粉红的泣露芙蓉,几乎没有栽植花草,尤其是那些需要精心呵护的奇花异草。   李旦脸上的笑意更浓,摸摸她的头,指尖不小心碰到薄如蝉翼的垂纱,垂带像水一般倾泻而下,“送给你就是你的,拿去炖汤也使得。”   “那阿兄送阿姊什么?”裴英娘拢起碍事的垂纱,绕在发鬓上,吩咐忍冬收下兔子,目光频频扫向队伍最后的几匹空鞍马,每一匹马都载着丰盛的猎物,马背上血淋淋的,有山羊、狐狸、大雁,还有几只她认不出来的动物,毛色黑亮,体形壮硕。   该不会是野猪吧?   “不必我送什么了,她顾不上我。”李旦侧身下鞍,走到裴英娘的三花马前,伸出手,目光沉静。   裴英娘犹豫了一下,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近来她连手都不让李旦牵了,不过看他好像很坦然的模样,可能是从前抱她抱惯了,才会如此,而且当着周围奴仆护卫的面,不能驳他的面子,只好松开鞭绳,就着他的怀抱下马。   她忽然明白李显为什么会怕李旦了,李旦平时与世无争,隐忍退让,但有时候执拗起来,又非常固执,除非乖乖听他指派,否则就等着接八王的眼刀子吧!   淡淡的墨香萦绕在鼻端,裴英娘心思一动,起了玩兴,抓着李旦的胳膊丈量了一下,再掐掐自己的手腕,偷偷吐舌头:李旦武能纵马球场,林间狩猎,文能引经据典,写出锦绣文章,真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说起来,李治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太子肖父,也身体病弱,纤细敏感,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倒是一个比一个健壮高大,连李令月也是一个体态丰满的高个子。   李旦由着裴英娘折腾,直到确认她站稳,才放开手。   长靴踩在泥块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声。   宫婢在水边搭起行障帷幕,架起火堆烹制野味,香烟袅袅,送出一股股微带腥气的浓香。轻袍皂靴的五陵少年郎和满头珠翠的贵族少女们团团围坐在绿树红花间,开怀畅饮,说说笑笑。   有人奏起琵琶和管萧,乐声如水般静静流淌。   李旦领着裴英娘走到树荫下,薛绍捧着一束含苞怒放的山花从他们面前经过,花朵姹紫嫣红,映得他俊秀的脸孔也比平时鲜活几分。   裴英娘笑着道:“原来三表兄也有知情识趣的时候。”   李旦神情冷淡,瞥一眼薛绍手中的野花,移开目光。   薛绍神色忐忑,抱着山花,磨磨蹭蹭走到李令月跟前。   李令月正耐心喂自己的爱驹吃果子,听得哗啦一声响,一把野花伸到面前,花朵红艳,送花的人脸上更红,像是随时能烧起一把焰火。   她心里甜蜜,接过野花,刚要张口嬉笑两句,薛绍已经掉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仿佛有什么凶猛野兽在身后追着他似的。   李令月气得跺脚,“我又不吃人!跑什么!”   说的是抱怨的话,嘴角却高高扬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休憩一番,吃饱喝足,众人上马的上马,乘车的乘车,继续赶路。   远远看到温泉宫高耸的阁楼和飞檐,李令月笑着拍手,“露天的汤池能看到山谷的景色,今天天公作美,一边泡汤,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山间美景,最合适不过了。”   她和裴英娘约好晚上一起泡汤。   星辰汤是李治专用的汤池,后妃女眷的浴池有海棠汤、梅花汤、莲花汤。莲花汤和飞霞阁离得近,飞霞阁前有大片莲池,山下的莲花已经开败了,山中的莲花还亭亭玉立。李令月指名要在莲花汤泡汤,昭善已经提前赶去准备。   众人陆陆续续到达温泉宫。宫婢们四散开来,洒扫庭院,归置行礼。离宫长年有专人看守打扫,干净整洁,但因很久没有住人,瞧着有些冷清。   楠竹院没有牌匾,因为遍植楠竹,宫人便管这一块叫楠竹院。   忍冬和半夏打开箱笼,地上铺设波斯绒毯,墙壁挂一幅绘《月照终南山》的帛绢,窗前悬起防蝇虫的纱帘,架子上摆上累累的书卷,箜篌抬入琴室,笔墨纸砚堆满书案,空空荡荡的内殿很快塞满琐碎安宁的烟火气。   山中水汽重,纵马跑过山林,马蹄声惊醒枝叶间的露水,外面是和煦的晴日,山间却淅淅沥沥,像在落雨。裴英娘一路戴着帷帽,有轻纱遮挡,襦裙还是湿透了,刚到楠竹院,便先褪下外袍,仍然觉得衣裳湿哒哒的贴在皮肤上,干脆一并连里头的云纱中衣也换了。   连茶都没喝一口,李令月派宫婢过来催促裴英娘,“公主在莲花汤等着您呢。”   裴英娘自己动手,匆匆梳了个家常小髻,穿一件墨绿地小团花对襟窄袖上襦,下面系一条隐花裙,外罩宝相花纹蜀锦半臂,肩挽缠枝牡丹花夹缬披帛,赶往莲花汤。   转过九曲回廊,前面豁然开朗。飞霞阁建在高台之上,临着一大片开阔的池水,岸边绿柳成荫,绿意盎然,池中荷花盛开,绿波起伏。   花红柳绿,亭台倒影,仿佛还在风光旖旎的春末夏初时节。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爱吃莲子,驻足看了一会儿,没看到多少莲蓬,忍冬摘了一捧靠近回廊的荷花,给她拿在手里赏玩。   几名头梳单髻、着圆领红黑窄袖襦的宫婢从廊檐下走过,领头的冯德看到裴英娘,隔着老远就点头哈腰。   走得近了,裴英娘发现宫婢手中端着一盆盆芍药、山茶,红、白、紫、绿,什么颜色都有,有的花苞小巧可爱,只有拳头大小,有的花瓣张开来有铜盆那么大,丝丝缕缕,华贵雍容。   裴英娘想到一种可能,心虚道:“阿兄送我的?”   李旦的心眼没有这么小吧?她只是随口夸薛绍知情识趣而已呀!   看来,李旦真的很不喜欢薛绍。   冯德嬉皮笑脸,“可不是,大王说楠竹院太清冷了,让仆送些鲜花给公主妆点庭院。”   他仔细觑看裴英娘的神色,看她有些为难,顿了一下,笑着道,“这些花虽娇气,但只要照顾得好,能一直开到落雪呢。大王怕公主不得闲,给您挑了个花奴照看。”   一个瘦小的宫婢越众而出,给裴英娘磕头。   “公主别看秋葵年纪小,她力气大着呢!”   冯德的话音刚落,秋葵站起身,走到廊檐下,搓搓手掌,扛起一只石凳,轻轻松松举过头顶。   路过的宫婢们围过来看热闹,廊檐下叽叽喳喳一片说笑声。   秋葵扛着石凳,在庭前走了几个来回,脸不红,气不喘,看样子还能再举几块。   宫婢们两眼放光,齐声叫好。   裴英娘啼笑皆非,养花和力气大有什么关系?   她扭头嘱咐忍冬:“带她去楠竹院吧。”   连花奴的名字都是照着忍冬和半夏取的,这个力气大的秋葵还真是非收下不可。   听说星辰汤是完全露天的,夜里在星辰汤泡汤,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倒映在泉水中,既壮观又绮丽。   莲花汤算不上露天,池子周围有重重屏障遮掩,只有头顶一小片天空没有任何遮挡。   日暮低垂,倦鸟归巢,霞光笼在泉水之上,水波荡漾,流金闪烁。   李令月倚着池壁,合眼假寐,昭善跪坐在地毯上,为她揉肩。   汤池修筑成莲花的形状,每一瓣花瓣可以单独划出一片供人泡汤。李令月直接把整座汤池占下了,没人敢同她争抢,其他命妇女眷全去梅花汤了。   偌大的侧殿里,只有李令月和裴英娘两人懒洋洋泡在泉水中。   昭善斟了一杯菊花酒,送到李令月跟前,李令月接过玛瑙酒盅,啜饮一口,惬意地舒口气,“英娘,过来和我一起吃酒。”   裴英娘头一次泡温泉,稀罕得不得了,从花瓣这头游到另一头,笑嘻嘻道:“我不想吃酒,有茶食就好了。”   李令月轻笑一声,“那有何难?”   扭头用眼神示意昭善,昭善屈身退下,很快端着一只大托盘回来。   托盘外面镶了一层薄薄的金饰,里头不知是不是用木头制作的,能稳稳的漂浮在水面上,里头盛着四只高足葵口盘,醍醐饼、红绫馅饼、双拌方破饼、寒具、粉糍,各色茶食,应有尽有。还有一盘咸口的蟹黄毕罗、羊肉蒸饼。   姐妹俩坐在池中,一边泡着温暖的泉水,一边饮酒吃茶点,好不快活。   不觉到了酉时末,淡淡的月光洒在水面上,泛着冷冷的幽光。裴英娘泡得骨酥筋软,眼皮沉重,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泉水里。   李令月笑着拉她起来,“不该让你吃那么多茶食的,别泡晕乎了。”   姐妹俩披衣起身,穿上宫婢烘干的衣裳。离宫的内殿铺设有暖道,利用泉水的蒸汽供暖,即使外面风雪交加、滴水成冰,殿内也温暖如春。   两人刚从汤池沐浴出来,不觉得冷,只着中衣,斜倚在槅窗下的坐榻上,长发铺散开来,在清幽冷寂的月色下晾头发。   月光从回纹槅窗漏进内殿,铺洒一地朦胧浅晕。   裴英娘的头发又厚又密,铺开来像上好的丝缎一样,细滑柔软,李令月的头发已经晾得差不多了,她的发丝还水润潮湿,忍冬和半夏一人拿一张帕子,细细为她绞干发丝。   宫婢取来金银平脱铜镜和妆匣,打开一只鎏金卷草纹小钵,顿时香气浮动,几个小宫婢一人拿一支小巧的毛刷子,蘸取兰脂,均匀涂抹在裴英娘和李令月半干的发丝上,每一根发丝都仔仔细细抹上,然后挽起长发,用轻纱松松缚起来,等半个时辰后再解开。   裴英娘慵懒地靠着隐囊打瞌睡,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枚香喷喷的透花糕。   李令月永远精力无限,梳好头发,伸手推她,不许她瞌睡,“宜春殿养了昙花,咱们去看昙花吧,你看过昙花盛开时的模样么?”   裴英娘迷迷糊糊点点头,又摇摇头,脸颊浮上两坨浅浅的红晕,双眼迷离,实在困倦极了,硬撑着和李令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   李令月就爱看她迷糊时乖巧懵懂的样子,平时的小十七冷静从容,根本不需要依靠她这个姐姐,她只能趁这个时候欺负妹妹啦!   她揪揪裴英娘的脸蛋,越揪越觉得好玩,“小十七,楠竹院太远了,跟姐姐一起住吧!”   “住?”裴英娘脑袋瓜子一点一点,眼皮越来越沉,下一刻,又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住哪儿?”   “住沉香殿呀……”李令月继续诱哄,忽然听到东边传来吵嚷之声,眉头微蹙,侧耳细听片刻,扭头吩咐昭善,“去看看。”   昭善躬身退下。   不一会儿,一个梳双鬟的宫婢急匆匆回到阁子里,附耳道:“公主,是七王妃,八王……”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话,李令月慢慢收起笑容,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双唇紧抿,差点打翻梅花小几上供着的花瓶。   裴英娘隐隐约约听到李旦的名字,清醒了一点儿,坐起身,揉揉眼睛,“阿兄怎么了?”   李令月面色阴沉,双眉紧皱,勉强笑了一下,“没事儿,英娘不是困了么?你先睡会儿,我过去看看。”   她随意穿上一件海棠红圆领袍衫,绾好发髻,带着那个梳双鬟的宫婢匆匆走了。   裴英娘打了个哈欠,没有李令月在耳边絮絮叨叨说话,她反而不困了。   忍冬捧来热水服侍她洗脸润面。   半夏蹑手蹑脚钻进阁子。   裴英娘盘腿坐着吃茶,抬眼问她:“出什么事了?”   半夏小声说:“七王妃走错路,不小心闯进八王的浴池去了。”   “哐当”一声,裴英娘手上的茶盅翻倒在地,“谁?”   半夏重复一遍:“八王。”   “我过去看看。”裴英娘懒得换衣裳,直接在中衣外面罩一件月白无纹素罗袍子,打散头发,松松挽一个垂髻,脚踏漆绘木屐,“阿姊往哪个方向走的?”   宫婢领着裴英娘赶到翠霞亭,亭子前灯火辉煌,人影幢幢。   李旦站在台阶前,身姿如松,袍袖被晚风吹起,猎猎作响,金线织绣的纹路在月色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让他的身影显得孤独寂寥。   李令月挡在赵观音面前,厉声质问着什么。   赵观音紧咬着樱唇,一言不发,神情倔强。   一个十五六岁、穿姜黄色襦裙的小娘子站在她身旁,嘤嘤泣泣,满脸是泪。   裴英娘越过李旦,直接走到李令月身后,扯扯她的衣袖,悄声道:“阿姊,不管七王妃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走岔道了,这事不宜闹大。”   李令月猛然回过神,刚才传话的宫婢,好像是燕容?   她眼底黑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阿嫂,我让人送你回去,免得王兄担心你。”   赵观音脸色煞白,强撑着不肯低头,“不劳你费心!”   转身便走。   “赵姐姐!”穿黄色襦裙的小娘子左看看,右看看,被李令月盛怒的样子吓得直打颤,“公主,赵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宜春殿的回廊四通八达,我头一次来,不认识路,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赵姐姐是为了找我才进来的……”   李令月没理会她。   小娘子嗫嚅两声,委委屈屈地啜泣几声,带着两泡眼泪去追赵观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脑补一个场景:   太平:兔兔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呢?   小十七磨刀霍霍,阿姊,别拦着我! 第52章   月光明亮, 照在李令月光洁圆润的脸庞上, 细长的眉眼间镀了一层幽冷的寒意, 像终南山云遮雾绕的雪峰。   她留下燕容在身边服侍,是为了查清背后怂恿燕容进谗言的人是谁,如今看来,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从小到大, 赵观音一直喜欢和李令月争风头。   李令月从不会仗着身份欺负别人, 生气归生气,其实不怎么讨厌赵观音, 因为赵观音至少没有恶意, 不会面上装着和气,背地里使心机害她。   簪缨世家的富贵小娘子,锦衣玉食,呼奴使婢,个个娇宠着长大, 随便拎出一个, 都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谁也不肯服谁,口角纷争是常有的事,不必斤斤计较, 一直挂在心头。等彼此年纪大了,懂事了,自然会忘记小时候的任性别扭。   可赵观音现在人大心大,连她身边当了十年差使的使女都被收买了!   裴英娘温言细语, 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气呼呼的李令月劝回沉香殿。   等李令月睡下,她披着月色走出正殿,刚跨出门槛,看到李旦立在回廊前,摇曳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兄。”裴英娘走近几步,“六王走了?”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赵观音都不可能闯进李旦的浴池,不然李旦不会表现得这么平静。他虽然内敛低调,但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而且杨知恩和冯德都跟着他一起来了离宫,哪会轻易放人进去。   更重要的是,大咧咧站在一旁任李令月帮他出头,实在不是李旦的处事风格。   浴池里的人不是李旦。   他身上穿的是白天的衣裳,圆领衣襟里面的中衣仍是那件荼色交领的,头上依然束着紫金冠,发丝干爽,连脚下的罗皮靴都没换,根本不像是泡汤之后的样子。   裴英娘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和在山谷骑马时一模一样的气息。   赵观音看到的应该是六王李贤,如果是李显的话,夫妻间完全不必忌讳。   幸好李旦为李贤遮掩,不然今晚的事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难怪赵观音面对李令月的诘问时哑口无言,想必是自知理亏,怕她看出端倪,不敢多嘴。   无意间看到李旦也就罢了,如果扯出李贤,事情传到武皇后耳朵里,她这个英王妃算是做到头了。   “这事除了赵氏,只有我和六兄知道。”李旦没有因为裴英娘猜出实情而感到意外,拍拍她的头,“不要告诉令月。”   李令月已经火冒三丈,如果她知道赵观音撞见的是李贤,肯定藏不住怒气,事情早晚会传得沸沸扬扬的。   “我晓得。”裴英娘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韦娘子也看见了吗?”   如果真按韦沉香所说,赵观音是为了寻她才闯进内殿汤池的,那事情就棘手了。她肯定知道赵观音进去时,汤池子里的人是李贤。   韦沉香姓韦,光这一点,足够裴英娘警惕她了。   “她是后来进去的,没看见六王兄。”李旦没把整日哭哭啼啼的韦沉香放在心上,小吏之女,巴结着家族长辈和赵观音才屡屡有随驾出行的机会,心思再多,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宫中像韦沉香这样的女人太多了。   裴英娘叹口气,或许真是她多心了,韦沉香只是个我见犹怜的娇弱小娘子,并没有做出什么逾矩之事,和李显根本没有私下往来过,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猜测,就贸然怀疑对方。   拐过回廊,裴英娘往东回楠竹院,李旦缀在她身后,也往东边走。   “阿兄不是住在北边吗?”裴英娘扭头看他。   李旦面不改色,轻声说:“我要去百戏园。”   温泉宫除了可以泡汤,还修建了球场、百戏园、围场,李显痴迷百戏,一到温泉宫就钻进百戏园,连泡汤都顾不上。   李旦要把今晚发生的事如实告诉李显。   谁都可以瞒,唯独不能瞒着李显。   宜春殿,枕霞阁。   赵观音飞跑进内室,扑在床榻上,泪水汹涌而下,妆粉、胭脂顺着眼泪冲刷出两道斑驳的痕迹,看起来有点滑稽。   宫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解劝。   韦沉香气喘吁吁,小跑着跟进房,“赵姐姐……”   “出去!都出去!”   赵观音随手掀翻食案,哐当几声,茶盘、酒盅滚落一地。   宫婢们噤若寒蝉,屈身退下。韦沉香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也出去了。   殿内光线暗沉,烛火晃动了两下,渐渐熄灭。   纱帐半掩,月色清淡,赵观音趴在红地花鸟纹锦被上面,潸然泪下。   她真的不是故意闯进去的,那一片没有点灯,黑灯瞎火的,她怎么分得清锦帐背后是浴池还是花园?她更没有想到,里头的人,竟然是六王李贤!   李显知道她曾爱慕过李贤,李令月知道,李旦知道,除了圣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连李贤自己也知道。   刚才李贤看着她的目光,憎恶鄙夷,仿佛她是一个不顾伦理、恬不知耻,想故意挑逗他的荡妇。   李令月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他们都瞧不起她。   赵观音是冤枉的。   她确实曾经爱慕过文武双全的李贤,不甘心嫁给碌碌无为的李显,但是她更舍不得王妃的尊荣,嫁给李显之后,她真的没有想过再和李贤有什么牵扯!阿耶的警告她字字句句记在心头,怎么可能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去勾引李贤?   她再任性,廉耻心还是有的。   可没有人相信她。   李贤嫌恶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知哭了多久,哒哒几声,有人掀开水晶帘,缓步走到床榻边,宽大的手掌盖在她的肩膀上,把她翻了个身,看她涕泪横下,吓一跳,“怎么哭成这样了?”   这声音赵观音早已经听惯了,平时只觉得烦人,此刻听起来,却觉得一阵心酸委屈,泪水流得更凶了。   李显手忙脚乱,直接抬起袖子给她擦眼泪。   锦边袖角绣有狩猎纹图案,刮过细嫩的皮肤,火辣辣的疼,赵观音又是心酸,又是气恼,又是羞愧,一把拍开李显的手。   李显也不气,蹲在床榻前,仰着脸看她,“你别怕,阿弟都告诉我了。”   赵观音怔了一下,“八王和你说什么了?”   李显道:“阿弟说你不小心走进浴池,撞见六王兄了。”   赵观音的心一沉,八王果然是个冷面无情、说一不二的人,当面不曾说什么,转头立刻把真相告诉李显,如此的简单利落。   她忽然觉得不那么怕了,苦笑一声,抹去眼泪,“郎君想要和离,还是休妻?”   李显挠挠脑袋,诧异道,“为什么要和离?”   床榻前光线昏暗,他一脸错愕,不像是在故意装相嘲笑她。赵观音渐渐平复下来,定一定神,凄然道,“你放心,是我有错在先,我阿娘不会缠着你不放……”   李显哎呀一声,双手搭在她的石榴裙上,“你是说今天的事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故意的,用不着小题大做。”   他顿了一下,又变成平时的嬉皮笑脸,“其实你是故意的也不要紧,我六王兄规矩大着呢,你如今是我的王妃,他绝不会和你同流合污的!他意志坚定,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这几句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赵观音感动也不是,生气也不是,愣了半天,抓起李显的胳膊,狠狠咬下去。   李显没有躲开,虽然疼得龇牙咧嘴,还是任她咬,“我肉多皮厚,随便你咬!”   赵观音泪如雨下,牙齿磕在锦袍上,隐隐发酸,怎么咬都咬不下去。   李显叹了口气,依旧是一脸肥肉,但神情罕见的庄重严肃,“二娘,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确实比不上六王兄。可你嫁了我,以后还是安安心心当英王妃吧。我倒是没什么,如果你惹恼了我阿娘,那就麻烦了。阿娘真生气的话,连阿父都没办法,我不敢违抗阿娘,肯定保不住你的。”   如此没有担当的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坦坦荡荡,窝囊得不像个天潢贵胄。   赵观音又气又笑,眼睫泪水未干,嘴角却已经扬起一丝笑容,跌跌撞撞扑进李显的怀里。   李显是蹲着的,一下子温香软玉满怀,哎哟一声,仰面摔倒。   他也不嫌脏,干脆摊开手脚,躺在百花地毯上,哈哈笑,“娘子近来像是胖了不少。”   赵观音贴着李显厚实的胸膛,任他胡言乱语,心中暗暗道,阿耶说得对,李显才是她在宫中立身的根本,她以后得好好对李显,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天,李显出面代赵观音向李贤道歉。   李贤没有多说什么,以后看到赵观音,仍旧和从前一样,冷淡疏远,避如蛇蝎。   李旦等人也无话可说,李显愿意包容赵观音,他们作为外人,不能干涉太多。   房氏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辗转找到裴英娘打听那晚的情形。   大多数人不知道那晚的意外,少数几个知情人以为赵观音看到的是李旦,连李令月都没想到李贤身上,但房氏何等聪慧,还是从李贤的只言片语中窥出蛛丝马迹了。   以前赵观音年纪小,又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房氏从不把她放在心上,现在不同了,赵观音是英王妃,房氏不会允许她败坏李贤的名声。   面对房氏的旁敲侧击,裴英娘一问摇头三不知,使劲装傻。李旦宁愿豁出名声保全李贤和李显的兄弟关系,牺牲不可谓不大,她不能拆李旦的台。   房氏没有从裴英娘口中探听到什么,加上赵观音老实了不少,和李显的感情更是突飞猛进,过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场景成了过眼云烟,突然变得蜜里调油一般,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那晚的事。   众人心照不宣,这事便算是轻轻揭过去了。   山中气候温暖湿润,有温泉调养,又远离长安,少了些许烦心事,李治气色大好,闲时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乘车外出游玩,几个月间,几乎把骊山附近的州县城镇全逛遍了。   这年的上元节,长安城照例放夜三日,全城百姓倾巢出动,欢庆佳节,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温泉宫里也预备了数千盏花灯,火树银花,喧闹了一整夜。   圣驾率领妃嫔女眷在冬宫避寒,一般是住到来年春暖花开时节回长安。李治这一住,却乐不思蜀,很有些不想走的意思。   花朝节后,眼看李治还不动身,底下的大臣们坐不住了,悄悄找宦者打听什么时候回长安。   近身侍候的宦者传出话来,说圣人要一直住到来年年底才挪宫。   温泉宫虽然风景如画,但到底是离宫,王公贵族们在此住了几个月,纷纷想念起长安的繁华热闹,明里暗里劝李治开春后早些动身回蓬莱宫。   李治不愿搬迁,宗室贵戚们无奈之下,陆陆续续返回宝马香车挤满长街的京兆府。   李贤、李显耐不住寂寞,已经偷偷搬回长安去了,跟着他们一起溜走的还有乌压压一大群少年郎和宗室贵戚,年轻的皇子中,只有李旦留下来没走。   李治笑说李旦天生稳重,受得住清苦,比他的几个兄长沉得住气。   裴英娘心想,可不是么,李旦确实是几兄弟中最能隐忍的。   如果可以,她希望李旦能过得快活逍遥,而不是在武皇后的威压下装聋作哑。   太子留守长安,监国理政。武皇后远在骊山避寒,仍然通过武承嗣和其他心腹大臣牢牢掌控朝政,大臣们的升迁贬谪、公文的下发实行、科举取士的章程,依旧是她说了算。东宫属臣们绞尽脑汁,也影响不了武皇后对朝堂的控制力。   母子虽然依旧剑拔弩张,但因为分隔两地,吵也吵不起来。武皇后偶尔写几封措辞严厉的信训斥太子,太子身为人子,不能反驳,老老实实回信请罪。   一来一回间,溽暑已过,秋意深沉,转瞬间又到了隆冬时节。   腊八那天,落雪纷飞,满地碎琼乱玉,裴英娘和李令月偶然来了兴致,吩咐使女搬来箜篌和琵琶,合奏一曲《春莺啭》。   李治斜倚凭几,听着姐妹俩的弹奏,想起年轻时在庭院闲坐,听到美妙的莺声透过蓊郁的枝叶时的情景,命人取来琵琶,横抱膝上,也加入其中。   如果说裴英娘和李令月是在努力重现清脆宛转的飞鸟鸣叫,那么李治奏出来的调子,就是黄莺在初春的清晨时发出的啼鸣。   飞霜殿外雪落无声,他懒洋洋靠在坐褥上,十指轻弹,乐音琳琅,殿前仿佛有飞鸟钻出树丛,冒着风雪,啾啾应和。   裴英娘头一回知道,原来李治竟然会弹琵琶,而且音律精准,指法娴熟,不输以擅长琵琶闻名的淮南大长公主李澄霞。   李令月拍手笑道:“怪不得我琵琶弹得好,原来是女儿肖父。”   李治放下琵琶,歇口气,接过宦者递到手边的帕子,在额角轻轻按了两下,笑吟吟道:“快别说这话了,叫姑母听见,你又得装病。”   淮南大长公主去年并未随行,今年因为患了关节痛,需要靠温泉调养,特意带着家奴搬到温泉宫来探望李治和武皇后,现今就住在宜春殿的偏殿之中,三五不时把李令月叫去指点她的指法,入冬以来,李令月已经“病”了好几次。   李令月悄悄吐舌。   这时,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李旦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走入温暖的内殿。   大雪断断续续,时下时停。   李旦头束一顶紫金冠,穿淡赭色骑士狩猎纹圆领金线锦袍衫,腰系玉带,脚踏长靴,身姿笔挺,面容清隽,空着手走进内室,先向李治问安。   李治淡淡道:“山下状况如何?”   李旦正襟危坐,缓缓道:“雪虽然落得密,但持续的辰光不长,天晴之后很快化了,山民们的房屋建在开阔的山谷中,暂且没有大碍。”   每年冬天都有老百姓因为严寒冻饿而死,富裕昌盛的天子脚下也不外如是。李治怕朝臣报喜不报忧,故意隐瞒灾情,最近时常派李旦出去查看附近城镇的状况。如果长安城脚下出现雪灾,那么其他地方只会更严重。   父子俩讨论了一会儿今年的天气和衙门准备的应对之法,宦者送来热汤热茶,这个时节吃桂皮花椒茶汤倒是合适,既暖身子,又开胃,煮过的茶汤还能煮馎饦、汉宫棋吃,方便省事。   裴英娘看到李旦肩头有还没融化的雪花,伸手轻轻拂去,顺便把怀里的钿螺铜手炉塞到他手心里,“阿兄暖暖。”   李旦心头微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裴英娘心口砰砰直跳,扭头和李令月说话。   以前的李旦人前冷漠严肃,人后温和体贴,她一开始怕他,后来亲近他,现在又开始怕他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旦渐渐褪去少年稚气的缘故,裴英娘总觉得他越来越深沉,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已经完全是个青年郎君的样子,从容冷峻。   被他注视着时,常常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李旦注意到裴英娘的躲闪,嘴角轻扬,墨黑眼底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转眼,过了正月,天色一直阴沉沉的,没有转晴。离宫的老人说,今年开春前还得落雪。   这一日裴英娘在飞霜殿后殿陪李治下棋,山间果然纷纷扬扬,又撒起鹅毛大雪,雪花落在温泉宫上方,被温热的水汽蒸腾,很快化成白霜,淅淅沥沥,恍如落雨。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阁子南面没有放置屏风锦帐,直接大敞,能看到整座庭院的场景。   裴英娘手中拈着棋子,忍不住抬头去看殿外簌簌飘落的雪花,有些感慨,恍惚记起入宫之时,好像也是个雪天。   那时候的她孱弱消瘦,八岁了,还和别人家五六岁的小童一样矮小,唯有脸颊和双手是圆润的。   光阴荏苒,几年过去,她不用垫脚就能拍到李旦的肩膀了。   梅花小几上摆着一只土陶瓶,瓶中供有数枝怒放的红梅花,宫人跪坐在槅窗下煎茶,茶水滚沸,咕嘟咕嘟响。   李治等着裴英娘落子,等了半天,没等到黑子落盘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她正望着庭院发怔。   她小时候便是个唇红齿白、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离宫住了两年,终日在明净的山水中浸润,出落得愈发清丽秀美,绿鬓朱颜,容光摄人。   等她及笄时,不知会羞煞多少富贵娇女。   李治想象了一下裴英娘将来艳压群芳的场景,不由莞尔,随手抽出一条花枝,拍她的脑袋,“怎么,小十七想悔棋?”   裴英娘慢慢长大,渐渐没人喊她小十七了,只有李治一直没改口。   花枝拍在头顶,一点都不疼,几朵梅花蹭落下来,洒在她的碧缥色穿枝海棠花襦裙上,清淡鲜嫩的绿,陡然多了几分艳色。   裴英娘轻笑一声,收回心神,纤长白皙的指节点点棋盘,脑海中回忆着李旦教她的棋谱,谨慎地选好位子,松开指尖的琉璃棋子。   回廊深处脚步踏响,四五个穿窄袖袍的宫人冲进庭院。其中一人手举卷轴,满面荣光,跪在庭前,欢喜道:“大家,剑南快马送来的战报!”   作者有话要说:   剥了壳的蛋蛋哥,怎么可能给别人看?   第53章   李治看过战报后, 龙颜大悦,朗声道:“好!不愧是安国公之后。”   裴英娘见李治高兴,连忙命人撤走棋盘。   博戏全靠扔骰子决定前进的步数,谁运气好, 谁赢得多,她和李治玩博戏, 把把能赢。   下棋就不一样了, 就算她把棋谱全背下来, 也毫无还击之力, 从学会下棋以来, 她一次都没赢过李治。   裴英娘曾找李旦求教棋艺,李旦一开始认认真真教她,后来认识到她实在没有下棋的天赋,委婉告诉她,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而已,不必强求输赢。”   除了李旦偶尔会让着裴英娘以外,不管她和谁下棋,总是输多胜少,连很少摸棋盘的李令月都能把她杀得丢盔弃甲, 弃子投降。   裴英娘不为难自己, 不会下,就不下,就像她当初果断放弃羌笛、洞箫一样。   偏偏李治就是喜欢要她陪着下棋。   裴英娘怀疑李治是不是以前和她玩博戏输多了,想趁机报仇。   现在离宫的人都知道裴英娘不擅长棋艺, 侍立的宫婢一看到她使眼色,立刻心领神会,抿嘴一笑,上前收走棋盘。   一旁的李治没有注意到裴英娘的小动静,问宦者,“大军几时还朝?”   宦者跪在廊檐下,“按路程,差不多是七月间。”   李治点点头,沉吟片刻,“朕亲笔书信一封,你亲自将信送往阵前,当面交给执失,不得有误。”   宦者躬身应承。   宫人送上笔墨纸砚,李治正襟危坐,下笔一挥而就,封好书信,交给宦者,宦者收好书信,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裴英娘不敢打扰李治,乖乖坐在侧殿吃茶食。   李治办完正事,回头一看,几案上空空落落,刚刚下了一半的棋局已经不见踪影。   裴英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翠涛酒上前,缚发的浅碧色彩绦随风摇曳,鬓边一对红鸦忽,衬着雪白的肤色,愈显明艳,笑嘻嘻道:“天气寒冷,阿父饮些清酒驱寒。”   李治摇头失笑,接过玛瑙酒盅,目光不经意在裴英娘身上徘徊,白生生的鹅蛋脸,略带少年人的丰腴稚嫩,五官渐渐长开,眉清目秀,俏丽明媚,一双水杏眼儿,乌黑发亮,顾盼生辉。   他饮下一口清酒,心中暗暗道,也许,是该给小十七定下人家的时候了。   大军得胜的消息很快传遍离宫,李治老怀宽慰,整天乐呵呵的,武皇后却反应平淡。   武皇后临朝听政后,李治很少和她发生争执,唯有在用兵之事上,帝后二人常常意见相悖。   唐朝初年,吐蕃平定诸羌,成为统一的王国,势力大盛,开始与中原王朝来往。   太宗时,吐蕃的立国之君松赞干布向唐请婚,指名非嫡出公主不娶,被中原朝廷拒绝。   吐蕃当即以吐谷浑挑拨唐蕃关系为借口,发兵攻击吐谷浑,并侵扰唐朝剑南松州一带,叫嚣着要一路直接攻入长安,迎娶太宗的嫡出公主。   李世民任命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执失思力为白兰道行军总管,牛进达为阔水道行军总管,刘兰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率兵骑五万还击吐蕃。   牛进达的先锋部队从松州出发,夜袭吐蕃营帐,斩杀千余级,吐蕃退走。   此次大败后,吐蕃松赞干布重新派遣使臣入朝,再次向唐求婚。   李世民许之,册封宗室之女为文成公主,下嫁吐蕃赞普。   此次联姻后,大唐和吐蕃和平往来,友好相处,一直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高宗即位时,年纪尚轻,根基不稳,边境诸国蠢蠢欲动,吐蕃和吐谷浑频频发生摩擦。   咸亨元年,吐谷浑不敌吐蕃,遣使向唐求助。   高宗派薛仁贵前往迎击吐蕃,为吐蕃所败,同年,吐蕃灭吐谷浑,大唐安西四镇俱废。   自此,沿边诸羌都投降了吐蕃,吐蕃连年骚扰大唐边境,唐多次派兵讨伐,但败多胜少。   究其原因,因为吐蕃占据天然的地理优势,可进可退。而唐军无法深入高原,即使打了胜仗,也是惨胜,军费开支也是压在朝廷头上的一大难题,因此唐军始终无力对吐蕃进行大规模的彻底打击。只能牢牢固守在剑南、陇右一带,派兵沿境防守,形成以防守为主的战略体系。   大唐对西域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   朝臣们劝李治以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为主,“少发兵募,且遣备边”。   李治不甘心就此放任吐蕃侵扰西域,一边增兵防守边境,一边积极培养将领人才,想一举解除吐蕃对西域诸州的威胁。   正如李治早年不顾武皇后反对,坚持派兵攻打高句丽一样,他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布局和谋划时,一反常态,异常坚定。   初唐时,除了西边的突厥诸胡之外,盘踞在大唐东边的高句丽也不能小觑,只有稳定辽东局势,继位的新君才能安心。   太宗李世民当年之所以会拖着病体东征,就是为了替年轻的李治扫平障碍,让他能够没有后顾之忧。   当时有大臣担心李世民重蹈覆辙,和隋炀帝一样因为连年对高句丽用兵导致内乱,李世民坚持东征,对左右大臣说:“朕故自取之,不遗后世之忧也。”   可惜李世民御驾亲征,依然未能灭掉高句丽。   李治即位后,牢记李世民的叮嘱,不曾对高句丽掉以轻心。从永徽六年到显庆年间,他利用百济、高句丽、新罗之间的矛盾,一步步使高句丽陷入孤立境地,并趁高句丽发生内乱时,抓准时机,任命在此前的战事中脱颖而出的薛仁贵为左武卫将军,再次征讨高句丽,最终完成了李世民的遗愿,诛灭高句丽王朝。   大败高句丽后,薛仁贵官拜安东都护,率兵留守平壤城,大唐东境从此安定。   东境已平,西境又再起烽火。   李治苦心孤诣,筹备多年,迫切想一举击溃吐蕃,不给太子留下后患。   武皇后和李治曾多次因为西域的军事部署而争吵,这倒不是因为武皇后没有军事嗅觉,轻视吐蕃,而是利益相关,朝廷的将领人才大多忠于李唐皇室,武皇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必须打压他们,自然不希望李治频频用兵。   而且此时大唐虽然国富民安,繁荣昌盛,但仍然耗不起一场举国之力的战争,隋亡的教训历历在目,不管是武皇后,还是朝中大臣,都认为面对野心勃勃的吐蕃,唐军不能冒进,只能固守边境,防止吐蕃侵犯。   李治深知太平盛世得来不易,暂时向群臣妥协,但仍然不放弃打击吐蕃的计划。   执失云渐十一岁入选千牛备身后,便被李治接入宫中教养,教导他军事谋略的是能征善战的老将谋臣,教授他诗书礼乐的是举世闻名的鸿儒学士,而一遍遍向他强调西域战略地位的,是李治本人。   李治对执失云渐寄予厚望,派他前往剑南,便是为以后对吐蕃用兵做准备。   此次剑南大胜,虽说领兵的人是大总管程锦堂,执失云渐只是其中一道行军,但战报中说他稳扎稳打,不冒险躁进,关键时刻又能出其不意,屡立奇功,有昔日卫国公李靖之风。   看到悉心培养的后辈表现杰出,李治自然欣慰不已。   武皇后对执失云渐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太宗李世民给李治留下一批忠心耿耿的将才,其中大多数人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出身高贵,根基牢固,对临朝听政的她恭敬有余,忠心不足。她可以驱使寒门学子,收服世家文臣,但军中的武将软硬不吃,根本不听从她的号令。   执失云渐的祖父是归顺大唐的突厥酋长,祖母是九江大长公主,又是李治手把手教出来的,显然也是一个只忠于李姓的武将。   武皇后更喜欢油滑殷勤、识时务的程锦堂。   帝后二人一个喜气洋洋,一个淡漠冷静。   宫里的人谁也不敢得罪,无奈之下,不得不谨小慎微,当着李治的面时嬉笑奉承,夸执失云渐骁勇善战,是当世奇才。等到了武皇后跟前,绝口不提剑南战事。   裴英娘看不懂李治的军事举措对朝政会产生什么影响,不过有一点她模糊知道一些。   随着吐蕃的强盛和突厥的复兴,唐无力解决西境威胁,选择以守势为主,在边境举兵屯守,威慑吐蕃诸胡,使得边陲兵强马壮,而京师空虚,埋下隐患。   从武则天当政,到玄宗李隆基在位时期,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的防御体系,这便是边疆的十个节度:安西节度抚宁西域,北庭节度防制突骑驰、坚昆,河西节度隔断吐蕃、突厥,朔方节度捍御突厥,河东节度与朔方相掎角以御突厥,范阳节度镇御奚、契丹,平卢节度镇抚室韦、靺鞨,陇右节度备御吐蕃,剑南节度西抗吐蕃、南抚蛮獠,另有岺南五府经略,负责绥静南方各少数部族。   这一套防御体系在对外防御上是较为严密的,它们之间可以相互配合,互为犄角,同时,又可以彼此牵制,互相防范,不至由于兵力过重而导致边将作乱。   从李治,武皇后,到玄宗李隆基,三代帝王煞费苦心,才最终确立这套严密又灵活的防御体系。   但制度是一回事,具体运行又是另外一回事。将帅久任,不按时换防;一人兼任数镇节度使,增加了边将谋反的可能性,为其作乱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安禄山身兼卢龙、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又向朝廷请求任命自己的亲信为将官,手握重兵,声威赫赫。终于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起兵,拉开了长达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的序幕。   强盛的大唐自此由盛转衰,中原以北十室九空,生灵涂炭,饿殍遍野,骨肉分离。   一场叛将作乱引发的战争,将辉映千古的大唐帝国拉下泥沼,险些覆灭。   朝廷艰难收复部分失地后,依然无力束缚地方藩镇,虽然曾多次发兵讨伐割据一方的藩镇,但收效甚微,最终,唐还是亡于藩镇之手。   裴英娘占着历史的便宜,知道节度使拥兵自重会导致的危害,但武皇后和朝堂上的那些谋臣就不知道吗?他们老谋深算,比她更清楚屯兵边境的利弊之处,可朝廷没有其他选择,战争会拖垮一个强盛的国家,老百姓们安居乐业,太平已久,朝廷不能贸然起兵攻打吐蕃,即使能战胜对方,也是得不偿失。   派兵严守边境,是眼下最稳妥、最省力的办法。   李治想通过战争解除忧患,难于登天,不止武皇后反对他的军事构想,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更偏向于由进攻转为防御。   裴英娘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人微言轻,不可能像李弘、李贤那样上书李治,分析时局,她真上书了也没人把她当回事,还会斥责她狂妄愚蠢,把朝政当成儿戏。   而且安禄山的叛变,只是引发朝堂动荡的直接原因,玄宗当政后期,耽于享乐,政治腐败,繁华之后隐藏着尖锐的社会矛盾,才是衰败的真正内因。   这些复杂的情势,裴英娘只知道一些大概,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和李令月讨论过,李令月嘻嘻哈哈一阵,取笑她是不是爱慕哪位凯旋将士,还闹着要去找李治为她赐婚。   裴英娘哭笑不得,只能悄悄把自己的担心讲给李旦听,如果说有谁会认真听她讲述自己对朝政的看法,大概只有李旦。   李旦听她絮絮叨叨抱怨一通,笑了笑,“昔日突厥举兵压境,满朝文武商量着迁都,唯有大父坚决反对,他任用胡人,以夷制夷,其中艰险,不亚于与虎谋皮,大父雄韬武略,方能稳定局势,击灭诸胡,如果换成另一个人,或许都城早就换了。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谋划,成败如何,和隐患无关,得看布局之人能不能掌握全局。”   言下之意,只要当政者时刻保持清醒,能威慑边疆守将,边境隐患不足为虑。   裴英娘听李旦说得自信从容,心中暗叹一口气,阿兄啊,那个掌握不了全局,导致大唐崩盘的人,就是你儿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关于吐蕃、节度使、高句丽等内容,引用摘抄自《隋唐五代史》军事卷相关部分和林语堂的《武则天正传》。   虽然是放飞写的,但是军事上还是想尽量贴近史实一点,所以引用了资料,以后如果有引用摘抄的内容,会在内容提要写明,大家买之前看一下内容提要,可以斟酌着看还是不看O(∩_∩)O哈!   隋、唐两个朝代都想灭掉高句丽,原因比较复杂,简单一点说,因为之前汉末时天下大乱,接着魏晋纷争,五胡乱华,中原无暇东顾,高句丽渐渐发展强大,隐隐有屹立东亚的架势,而且高句丽不像当时的日本那么听话,对唐朝抱有很强烈的敌意,唐朝皇帝如果想要坐稳江山,必须除掉高句丽这个威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李治坚持要灭高句丽。   另外文里还是把军事方面的内容写简单了很多,文里的叙述粗暴幼稚,事实上安史之乱的爆发原因很复杂,史学家们意见不一,只有一点:绝对不是杨贵妃的锅~她的兄弟是真祸害没错   还有由于涉及到民族和谐,后文会虚拟出一个异族国家……不能写真民族 第54章   不管武皇后心里怎么想, 执失云渐的归期还是一日日近了。   为了亲自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治决定端午前返回长安。   明明还有几个月,李令月已经开始迫不及待收拾箱笼行礼。   离宫并不冷清,每天都有马球、百戏、宴饮、歌舞。为了讨李治和武皇后高兴, 程福生选出数千名才艺绝佳的教坊歌姬伶人, 陪侍帝后左右。   离宫的宫婢差事轻省, 赏赐丰厚,不用勾心斗角, 远离尔虞我诈,还能每天陪着帝后游乐, 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 殿宇楼阁内外,处处是欢歌笑语。   李令月也很享受在离宫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成天对着翠微青山, 缥缈水色, 实在单调乏味得很。李治如果再不提起回长安的话, 她也会和李贤、李显一样, 偷偷溜走。   只有裴英娘是最不想迁回长安的。   李治在温泉宫调养两年, 成效不错, 等回到蓬莱宫,不知他的头风是不是又要频繁发作。   而且温泉宫远离朝堂, 即使武皇后和太子李弘有矛盾,也是在书信奏折间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化成笔墨文章, 杀伤力有限,母子关系依然紧张,但不至于当面撕破脸。   回到长安,就不一样了。   这一次,武皇后不会手下留情。   温泉宫的平静岁月,给裴英娘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如今该到梦醒的时候了。   她不能改变什么,只能做好准备,等着武皇后和李弘爆发冲突的那一天。   新年前后降下几场大雪,山下累起几尺厚的积雪,幽幽山谷,莽莽群山,早已是千里冰封,一片冰雪琉璃世界,骊山温泉宫照旧翠柏青青,繁花似锦。   李旦每天来回往返于冬宫和山下城镇,眼看着瘦了不少。   这天雪后初晴,五彩斑斓的朝霞映着洁白的新雪,灿烂夺目。裴英娘拦住刚刚跨上骏马的李旦,“阿兄,我和你一道下山去。”   她头梳螺髻,穿一身青地花树对鹿纹翻领宫锦胡服,腰束玉带,脚踏长靴,站在台阶前,仰起脸,雪光和霞光映在她光洁的脸庞上,黑亮的眸子里仿佛掺有揉碎的星光,嫣然道:“阿兄放心,我不是溜出去玩的。”   李旦松开缰绳,回首示意杨知恩,“把公主的帷帽取来。”   杨知恩沉声应喏,转身去楠竹院。   裴英娘见李旦同意自己随他一起下山,先是喜笑颜开,等听到他让人回去取帷帽,笑容立刻隐去,忍不住小声嘀咕:“我都穿上男袍了,还要戴帷帽?”   声音轻轻的,软而娇,不像抱怨,反而有种撒娇的感觉。   裴英娘很少撒娇,因为心底确信李旦真心疼爱她,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小女儿态。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八九岁时就老成早熟得让人心疼,长大后,更加懂事体贴,绝不会仗着身份的改变而任性。   唯有在李治和李旦面前时,她才真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像只乖巧听话的小狸猫,天真娇憨,温婉和顺,偶尔也恃宠而骄,伸出猫爪子挠一挠别人,然后弯起眼睛,得意地蹲在高处舔爪子。   裴英娘自己并没有发觉这一点,但李旦自从对她有了一些异样的绮念之后,几乎时时刻刻关注她的一言一行,怎么可能错过她态度的悄然转变。   英娘对他是不同的。   李旦明白这一点的刹那间,仿佛铺天盖地的潮水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那一瞬间,他思绪纷乱,五脏六腑内涌动着激烈尖锐的情感,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狂喜居多,还是后怕居多。   狂喜的是裴英娘待他和别人不一样。   后怕的是假如裴英娘真的只把他当成兄长看待,他依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打破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障碍。裴英娘迟早会发现他的真面目,他怕自己会伤害到她。   狂喜只是一瞬,很快转化为沉着和隐忍。李旦知道,他暂时不能暴露自己的心意,否则会给裴英娘带来麻烦。   别的不说,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会坚决反对。李治不愿把裴英娘留在宫廷,而武皇后手段更利落,她很有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除掉裴英娘。   李旦不想拿裴英娘的性命去赌武皇后对他有几分慈母心,他舍不得,也赌不起。   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有一个裴英娘而已。   不过即使希望渺茫,李旦依然坚信,等裴英娘长大那天,谁都抢不走她。   因为她只能是他的。   他微微一笑,看着裴英娘上马,淡淡道:“山下乡民粗野,还是戴上的好。”   裴英娘脾性温和,从不在小事上反驳李旦,老老实实戴上帷帽。虽然头顶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但雪后北风凛冽,像尖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不仅冷,还疼,戴帷帽也好,可以挡风。   她的骑术已经练得很好了,上鞍的动作利索熟练,李旦似乎还是不放心,放慢速度,和她并辔而行。   护卫甲士不远不近的跟随在二人身后,马蹄踏着随琼乱玉,溅起细碎的雪粒子,队列徐徐前行。   下山的路被积雪覆盖,反而比平时好走,裴英娘勒紧缰绳,让枣红马小跑了几步,回头看李旦。   他脊背挺直,坐姿端正,手里松松挽着缰绳,眼睛是冷的,但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默默看她撒欢。   裴英娘发现他的半边袖子湿透了,软绵绵搭在织锦障泥上。想起刚才下山时,路上遇到被积雪压得低垂的枝丫,他会抬起袖子,拨开垂枝,让她先走,袖子大概是那个时候打湿的。   她心里既感动又疑惑:阿兄这么温柔,为什么别人都说他不如李显随和呢?   马蹄不知踩到什么硬物,打了个趔趄,陡然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雪层簌簌响动。   积雪下有活物!   裴英娘吓一跳,她的马儿不会无意间踩死人吧?   正自六神无主,忽然觉得背后一暖,李旦不知何时跃到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缰绳,迫使马儿调转方向,同时扶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   唰唰几声,杨知恩和其他几个护卫跃下马背,抽出横刀,围住从雪地里爬起来的陌生男子,“什么人!”   男子衣衫褴褛,冻得面色青白,衣裳上就不说了,连头发、眉毛、睫毛全都白花花一片,眨眨眼睛,便有雪花从他的眼睫掉落,“我是来见永安公主的。”   他形容狼狈,但腰背挺得笔直,说话的声音慷慨从容,还有些倨傲。   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太落魄了,裴英娘差点以为他是一名清高傲物的世家公子。   她试探着道:“蔡四郎?”   男子的目光越过团团包围他的护卫,直直望向她。   不会错了,这种倔强的、不服输的狠戾眼神,裴英娘记忆深刻。   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李旦在她身后问,“你是为了他下山的?”   裴英娘心头一颤,耳根发红,下意识往前躲,怎么忘了李旦还搂着她的腰呢!   冰天雪地里,她热得头顶冒烟,虽说她素来亲近李旦,但现在毕竟年纪大了,得尽量和兄长保持距离,不能和小时候那样让他抱来抱去的。   好在李旦还没有娶亲,不然八王妃肯定要多心。   李旦没有强搂着裴英娘不放,松开手,侧身下鞍,长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响。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平淡,脸色却比山间的寒风还冷。   裴英娘怕李旦误会,连忙跟着下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阿兄,你和阿父最近不是在为山下的老百姓发愁么?正好我得了一样好物件,可以帮助老百姓们抵御严寒!”   李旦脚步一顿,握紧的双拳渐渐松开,“东西在哪儿?”   裴英娘转身,纤纤素手指着蔡四郎,“得问他!”   蔡四郎几乎冻成了一个冰人,如果不是裴英娘的马恰好踩醒他,他可能会一直睡到冻死。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杨知恩怕他来不及回话就一命呜呼,从马背上解下酒囊,让他先饮几口烧春暖暖身子。   哪只蔡四郎并不领情,看都不看杨知恩一眼,迈开僵直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裴英娘跟前,沉声道:“我把公主交待的东西带回来了,并牛马骆驼一起,存放在山下的佛寺中。”   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张书帖,双手捧着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接过书帖,疑惑道:“你怎么不在山脚下等着?”   她怀疑蔡四郎是昨晚动身的,夜里风雪未歇,冒雪赶山路非常危险。   蔡四郎伸手抹把脸,露出那张肖似他的母亲马氏,俊秀得近乎阴柔的脸,凤眼微微挑起,“今天是公主信上约定的日子,我怕耽误公主的计划。”   裴英娘默默叹息,流放之地和骊山相距数千里,路途遥远,就算他耽误十天半月也没什么,根本无需如此严格地恪守约定。   “难为你了。”她感慨一句。   杨知恩适时上前,小声征询裴英娘:“公主,这位郎君连夜冒雪上山,不及时诊治的话,十有八九会冻出毛病来,仆先带他回温泉宫?”   裴英娘点点头:“劳你费心。”   杨知恩忙称不敢,眼神示意左右随从把蔡四郎带走。八王不喜欢蔡四郎,他得先把这小子支开。   蔡四郎眉头紧皱,左右看看,屈身向裴英娘行礼毕,跟着随从离开。   等他走远,裴英娘捧着书帖,喜滋滋给李旦看,“阿兄,两千套棉衣,刚从南边运来的!”   “棉衣?”李旦接过书帖,匆匆扫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丝绢制衣?”   裴英娘道:“不是丝绢,是棉花。”   “西域的草花絮?”李旦愕然,西域诸国每年进贡的棉布,只有区区数十匹,裴英娘竟然能一下子拿出两千套棉衣?   能拿出两千套棉衣也就罢了,她竟然还想把价格高昂的棉衣分发给山民?   裴英娘还嫌不足,继续道,“去年种出了头一批,只能先赶出这么多,到明年肯定能裁更多棉衣、棉被。”   李旦想起几年前的那场烟花,喉头滚动,欲言又止,伸手摸摸裴英娘的头顶,指尖只触到帷帽,就飞快收回。   刚才已经吓着她了,不能得寸进尺。   “阿兄记得清辉楼么?”长靴踩在积雪里,深深陷进去,得用力拔,才能拔出来,裴英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像只蹒跚学步的小鸭子,“我在清辉楼试种西域的棉花,十株只有一两株成活,棉籽也少。还好护送马氏和蔡四郎去羁縻州的人帮我寻到了当地土人的棉花种,才能顺利种出棉花。”   早在汉代时,西域就有棉布出现,但棉花一直没有传入中原,到唐朝时,岭南道边境也开始有人种植棉花,南方诸州偶尔会有棉布进贡,棉布被王公贵族当成稀罕珍品。可在中原,棉花依然顶着“白叠子”的名头,充当达官贵人花园中的观赏花草,没有得到重视。   豪富人家自有锦缎丝绸、貂裘皮袄,老百姓穿不起丝织品,冬天大多以麻布御寒,军中将士的冬袍,也是丝麻所裁。   宋元之时棉花陆陆续续传入中原,元朝曾大量征用棉花,但南北老百姓广泛种植棉花,还是明初时候的事。   以上从陆路和海路传入中原的粗绒棉花产量低,质量差,后来逐渐被细绒棉花取代。   裴英娘一开始打算先把菜油鼓捣出来,没有炒菜吃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可忙活来忙活去,倒是棉花成了她最先种出来的作物。   西域的棉花品种不适应长安的气候,勉强能够开花结棉桃,很难推广种植,她本以为试验可能以失败告终。幸好远赴南方的蔡四郎办事利落,成功从深山野林中的少数部族处求得另一种棉花品种,试种出第一批棉花,她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至于土豆、玉米、辣椒什么的,现在根本没有踪影,彼时海上贸易虽然发达,广州有大批外国人从事贸易活动,但商队规模有限,还远远没有到能纵横几大洋的程度。   裴英娘只能望洋兴叹。   至少先种出棉花了,菜油会有的,炒菜会有的,高产量的粮食作物也会有的。   裴英娘收回思绪,感叹道:“可惜没有赶上大军出征,如果那时候将士们能穿着棉衣出征,说不定能打更多的胜仗。”   然后李治论功行赏,她就可以要更多赏赐了。   李旦眉头微微一蹙,打断裴英娘的遐想,“现在献给阿父,也是一桩功劳。”   “也是阿兄的功劳。”裴英娘眉眼微弯,笑嘻嘻道,“没有阿兄的那些户奴帮我跑腿,我哪能隔着千里之遥种出棉花来。”   南方的棉花品种也不适合关中地区的土壤和气候,目前只能在沿海边疆地区种植。   裴英娘想着既然中原不能种,那不如干脆在边疆地区建立一个棉花种植园好了,遂掏出自己的全部积蓄,让蔡四郎一次性买下数万亩荒地种植棉花。那边的地价委实便宜,税收也轻,人工更廉价。   事情如此顺利的主要原因,除了蔡四郎吃苦耐劳、胆大心细以外,还离不开李旦的帮助。派去羁縻州的户奴亮出了皇子随从的身份,立即得到当地官员的鼎力支持。当地官员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有和皇子、公主的仆从打交道的机会,巴不得裴英娘多买些地,白送她都可以。   公主在他们的治下置地,他们求之不得。   于是,裴英娘买、买、买,当地官员卖、卖、卖加送、送、送,她名下的棉花种植园就这么捣鼓出来了。   李旦轻笑一声,“你倒是瞒得紧。”   他根本不在乎马氏和蔡四郎在流放地过得好不好,之所以会派忠仆过去照应,只是为了让裴英娘心安而已。   没想到她不声不响间,又做出一件会震惊朝野的大事。   民生关乎社稷根本,棉花如果真能推广种植,假以时日,必定能代替丝麻。   到那时,永安公主之名,肯定会随着棉花的普及,传遍大江南北。   有了民心,她的地位将会更稳固。   李旦沉声道,“阿父知道吗?”   裴英娘点点头,“我下山之前告诉阿父了,阿父很欢喜呢。”   她一边走,一边和李旦说话,一脚踩在雪坑里,连拔了两下,长靴纹丝不动,拔不出来。   李旦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到裴英娘的窘迫。   裴英娘脚下一使劲儿,“啵”的一声,往后踉跄了两下,右脚是拔出来了,可长靴还在雪地里呐!   同样穿一袭男袍的忍冬连忙撒开牵着的枣红马,上前扶住她。   李旦回头时,便看到裴英娘以一种金鸡独立的姿势,努力朝前面垫脚,试图把右脚重新塞回靴筒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元朝对中原经济、文化的破坏真的超乎大家的想象,明朝开国的时候,全国上下连几个懂得专业知识的农业专家都找不到,明朝可以说是从废墟里开创出一个崭新的朝代,可惜费了几百年时间重新建立起民族自信,又被清给灭了……   朱元璋的某些想法其实很好,可是手段比较粗暴直接,他要求官员建立类似于孤儿院、福利院的场所收养孤儿,抚育老人,强制实行,谁办不到撤谁的官,然后那时候的官员就建了一堆豆腐渣工程,假装收养孤儿……   推广棉花时,朱元璋也是很粗暴的强制实行~长江流域广泛种植棉花,是明初之后的事。 第55章   没有李旦的吩咐, 周围的护卫随从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敢上前。   杨知恩交待过他们,郎主和永安公主出行时, 不喜欢随侍左右的人靠得太近, 尤其是不要离永安公主太近。   郎主内敛沉稳, 御下宽和,不会轻易动怒, 可一旦真发起火来,那就是雷霆之怒, 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众人眼神交流, 默契地达成共识,他们还是假装没看到永安公主的窘状好了。   裴英娘靠在忍冬身上,等着谁把靴子送到她脚下, 忍冬只有一双手, 得先搀扶她, 没法空出手去捡靴子。   等了半天, 无人伸出援手。   裴英娘眸光流转, 匆匆扫视一圈, 暗暗纳罕:阿兄身边的随从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如果这时候是在李治身旁,别说她鞋子掉了, 就是走路时稍微晃两下,宦者们早就一窝蜂冲上来搀她了。   李旦的随从倒好,一个个呆若木鸡, 纹丝不动。   没人帮忙,裴英娘只好自食其力,右脚慢慢往前探,眼看就要够到靴筒了,不小心打了个晃儿。   忍冬手上微微使劲,把她扶稳了。   嘎吱嘎吱几声,李旦踏着积雪,快步走到裴英娘面前,弯下腰,半跪在雪地上,托住她的脚。   宽大的手掌握着脚踝,即使隔着层层绸布锦袜,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温热的触感。   裴英娘一怔,呆呆地盯着李旦束发的白玉冠。   山风徐徐吹拂,红缨轻轻颤动,鸦羽般的墨发一丝不苟的紧抿在发冠下。他低着头,眼眸微微低垂,浓密的眼睫罩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剑眉入鬓,侧脸英俊,神情专注而温柔,拔出粉底鹿皮靴,帮她穿上。   靴底重新平稳地踩在松软的积雪上,重心恢复,可裴英娘的心似乎还吊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脚踝处一阵阵发烫。   李旦站起身,自然而然扶住她的手臂,把她送到在路旁嚼野草的枣红马旁,“还是骑马吧。”   隔了半晌,裴英娘才回过神,脑子仍然晕乎乎的,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应答,“哦。”   李旦笑了一下,像清风吹散雾霭,俊朗的眉眼刹那间生动无比。   裴英娘有点不敢看他,听到脚步声走远,才掀起眼帘,偷偷瞥一眼他的背影,拍拍胸口,刚才呼吸一窒的感觉肯定是她的错觉。   商队已经在山下等候多时,领队的户奴远远听到清脆的马蹄声,连忙整整衣襟,拍拍袍角,走出草棚,跪在路边迎接。   几人几骑缓缓踱到他身旁,马蹄溅起一簇簇飞雪,停在他身前。   “你是阿福?”一把又清又亮的好嗓子,带着笑意,恍如三月艳阳天的春风。   阿福叩首,“见过贵主。”   裴英娘翻身下马,忍冬接过缰绳,牵着枣红马去棚内吃草料。   阿福和阿禄是一对亲兄弟,本是山南东道均州人。李治拨给裴英娘的人手中,兄弟俩的语言天赋最好,能在短短数天内学会一种新的方言,和当地人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   这么难得的人才,裴英娘当然不会让他们干一些听差洒扫的粗活,直接任命兄弟俩为领队,派他们和蔡四郎一起赶赴羁縻州,来往于长安和南北各道州县,联络消息,处理地方上的一切大小事务。   蔡四郎非常能吃苦,而且胆量奇大,敢一个人深入虎穴,和盘踞山中、杀人不眨眼的部族首领讨价还价,但性格偏激,只能威慑异族,无法统率商队。阿福和阿禄心思灵活,八面玲珑,正好和他互补。   三人中,蔡四郎负责唱红脸,阿福和阿禄负责唱白脸,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成功把厚黑学发挥得淋漓尽致。短短两年多,三人摸索出一条南北商道,商队从当初的三十人,扩大到如今的几百人,还吸纳了几支落魄的小商队,其中有二十个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是胡人。   阿福向裴英娘禀报胡人的来历,“他们是从波斯逃出来的,去过广州郡,会一口地道的金陵口音。”   长安人戏称波斯人是“富波斯”,因为和唐朝保持来往的国家中,波斯富裕繁荣,文化昌盛,是可以和唐并立的强盛帝国,萨珊波斯对隋、唐宫廷的审美有很深远的影响。   前几天裴英娘得了一串宝石项链,李治命人打开漆盒匣子,取出项链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露馅了——那串项链不管是材质,还是颜色,或者样式,都和她上辈子见过的项链太像了。   结果李治说那串宝石项链是昔年波斯使者所献,害她虚惊一场。   胡人锻造宝石、器物的工艺炉火纯青,李治赐给裴英娘的项链是波斯工匠所制。中原人没有佩戴项链的习惯,李治听说她喜爱各种珠宝玉石,才会突发奇想,把那些镶嵌宝石的项链送给她。   听阿福提起波斯商人,裴英娘心里一动,“波斯胡人擅长辨识珠宝,留下他们。”   阿福应喏,小心翼翼翻出装订成册的账簿,“请贵主过目。”   裴英娘嗯一声,用眼神示意忍冬接过账本。   账本的纸张粗糙不平,发黄发暗,是制作线装书过程中造出来的失败作品,裴英娘没有浪费淘汰的劣质纸张——质量再差,还可以用来当账本,算纸,或者草纸也行啊!   阿禄领着李旦去交接棉衣。   平坦宽阔的山谷中,几十架牛车一字排开,十数个穿窄袖袍、窄腿裤、黑瘦精干的青年男子站在车轮旁,小心翼翼地看守着车上的棉包,以防棉衣被树枝上淌下来的雪水打湿。   车板上一摞摞堆成山包似的货物,除了裴英娘说的棉衣外,还有十车土货。   李旦让杨知恩带人清点棉衣,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十辆牛车上。   一捆捆看不出品种、根部裹着湿润泥土的树苗,分门别类储藏的种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花朵和果实,一把把颜色诡异的草根,还有晒干的树叶、枝干。   一旁的阿禄看李旦面上有些疑惑,拱手解释:“贵主说不拘什么奇珍异草,果蔬野味,只要是中原没有的,全都一并收集带回长安。这些是仆等沿路收购的土物。”   李旦挑眉。   藩属国和各道地方官员常常向朝廷进献一些北地少见的奇花异草,他偶尔看到几株稀罕的花草,全都送到裴英娘住的阁子里去,让秋葵代为伺弄。   裴英娘的院子实在太冷清单调了,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住的地方。   送的次数多了,裴英娘直接告诉他:“阿兄,不管是价值万金的牡丹,还是路边的野花野草,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漂亮。下次你别送了,白可惜了那些花。几十万钱一盆,摆在庭院里,能看不能吃,还得费心伺候它们。”   李旦当时只当裴英娘和自己客气,仍旧一盆盆送。   离宫不是蓬莱宫,除了他们一家以外,还住着许多宗室皇族,裴英娘的院子太冷肃了,外人瞧见,免不了会小瞧她。   没想到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   看着牛车上齐整的果苗蔬菜,灰扑扑的草根枝条,李旦神色不变,心里却哭笑不得,原来英娘不爱花花草草,喜欢种菜种果树?   难怪她总往清辉楼跑,御花园东北角栽植了大片果树,还有为了增添野趣供妃嫔女眷游玩而特意开垦的菜园麦田,是个种植果蔬的好地方。   和李旦看到十车土物时平淡的表现不同,裴英娘几乎是欢呼着扑到牛车前。   番茄、土豆、青椒、红薯、洋葱、辣椒、玉米……一个都没有。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扒拉一阵,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光会吃现成的,根本不记得平时吃的果蔬原本长什么样子。   “先不忙着送上山,直接运往长安,送到醴泉坊,那边有人照应。”   阿禄应喏,躬身退下。   李旦束手站在牛车旁,看着裴英娘两眼放光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静默不语,听到这句话,忽然眉峰轻蹙,“醴泉坊?”   裴英娘点点头,“醴泉坊和西市离得近,我找阿父讨了块好地方。”   言下之意,她的公主府,应该就选定在醴泉坊了。   李旦眼底一沉。   随行的小吏清点好数目,按着李旦这些时日拟定的名单,前去附近州县分发棉衣。   牛车一辆辆驶离山谷,车轮轧过积雪,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辙痕。   李旦吩咐随从将剩下的两车棉衣送到温泉宫去,“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向圣人禀报。”   最好是趁着飞霜殿正堂有歌舞表演时进去,那时候最热闹。   随从应承一声。   安排停当,李旦似乎不急着回去,牵着爱驹,往山谷的另一头去了,随行的护卫只带了杨知恩一个人。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不是李治交待了什么特别的差事让他去办。   李旦不主动提,裴英娘便不问,忙完自己的事,坐在草棚下翻看账册,等他回来。   既然是一块下山的,当然得一块上山。   火塘里燃了堆柴火,木柴噼里啪啦烧得欢天喜地的,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脸上,熏得她昏昏欲睡。   忍冬跪在火塘旁,把她的长靴、外袍摊在火塘旁的木架上烘烤。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霍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柱,隐隐有雷声传来。   不一会儿,忽然阴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   裴英娘放下账册,走到门前,看着悬在草檐前的雨帘,眉头微蹙,“朝霞不出门,今早出门时漫天云霞,果然变天了。”   她回头吩咐阿福,“八王应该快回来了,带上斗笠、蓑衣,去西边迎一迎他。”   雪后初晴,树梢上已经隐隐冒出些微绿意,没有人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李旦走的时候轻袍皂靴,连斗篷都没穿,也没带防雨的雨具。   阿福走了没一会儿,远处隐隐约约有几道人影靠近,隔着稠密的雨帘,看不清那些人的形貌。   裴英娘踮起脚:李旦回来了?   豆大的雨珠顺着棚顶的苇草杆子,砸进雪地里,一转眼钻出一口口窄深的孔洞,连成线的雨珠落入雪洞,滴滴答答响。   那些人走近了些,有男有女,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后面跟着几辆装饰豪华的卷棚车。   能驾驶牛车、宝马冒雪在山中游玩的,非富即贵,又出现在温泉宫脚下,多半是王公贵族。   裴英娘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几个骑马的女子,她们的装束有些奇怪,既不是男装胡服,也不是襦裙袖衫,帷帽下似乎还戴了玉冠——只有男人能够戴冠,戴冠的女子实在罕见。   阿禄蹑手蹑脚走进草棚,“贵主,来了一伙女真道人,想借地避雨。仆没有透露贵主的身份。”   裴英娘没吭声,原来是女真,怪不得能戴冠。   忍冬小声道:“听说常乐大长公主最近时常将一位女真人请到山上论道。”   武皇后因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事惩罚常乐大长公主,下令不许她的轿辇进宫。如今一年的禁足期早就过了,常乐大长公主是和淮南大长公主一起搬进温泉宫的。   有淮南大长公主和李显代为说情,武皇后没有为难常乐大长公主。   阿禄听见忍冬的话,道:“仆仔细问过了,那位女真人确实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座上宾。”   护卫仔细辨别过那行人的身份,确定他们住在温泉宫,才会放他们靠近茅屋。   裴英娘往火塘里扔了根枯树枝,“既然是女真人,不能怠慢,空出一间房屋给他们避雨。”   出家修道的女真大多是皇亲贵戚之女,没什么好忌讳的。   阿禄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须臾,女真人的家奴捧着一只鎏金折枝牡丹纹六曲银盒,在阿禄的带领下走进草棚,向裴英娘转达女真人的谢意。   裴英娘漫不经心地扫一眼银盒里艳红的樱桃,山下雨雪交加,山上百花盛开,有樱桃也不奇怪。   一道好奇的视线不小心撞进她眼里,她眼风淡扫,回望过去。   梳圆髻的小童脸上立即涨得通红,连忙低下头。   忍冬皱眉,暂时隐忍不发,打发走小童后,冷笑一声,“公主好心借地方给他们避雨,他们家的主人不亲自过来致谢也就罢了,随随便便送一盘樱桃来,是什么意思?方才那家奴竟然还敢窥看公主!”   裴英娘心里惦记着李旦,没心思理会其他人,看到忍冬生气的样子,反而笑了,“理他们做什么,记下名姓,回宫以后再理论。”   果然她和常乐大长公主犯冲。   另一头,头扎圆髻的小童一路跑得飞快,踩着脏乎乎的雪泥,窜进茅屋,拦住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阿婆,我看到十七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文中的叙述幼稚简单,金手指随意,大家看看就好~   关于波斯的内容,后面会模糊化或者和历史不一样,说起来很复杂,简而言之,历史上的他们是被阿拉伯帝国灭掉的,当时王室曾一路东逃到长安寻求庇护。   波斯灭亡,标志着中亚、西亚的古典文明时代结束,进入中世纪,开始qing真化。   梅子说的波斯,全部特指的是萨珊王朝波斯哈~隋朝和初唐的宫廷审美,服饰,器物,文化等等,受萨珊王朝的影响非常大。   李世民在位的时候,中亚、西域的情况比较复杂,波斯曾找唐朝求助,李世民没有理会。   到李治登基的时候,李治粑粑表面上看起来是只小绵羊,其实野心很大,他身体好的时候,全力经略西域,分置州县,建都督府,只要人家愿意当小弟,来者不拒,归附的西域诸国,几乎全部收、收、收。那时候中亚的城邦,大部分都倒向李治粑粑治下的唐朝了。 第56章   老妪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小童的嘴巴, “休得在人前提起十七娘!仔细娘子听见, 又得罚你!”   小童支支吾吾,扑腾着胳膊去抓老妪的手。   两人闹成一团, 动静一直传到里间,一个二十七八岁、面容清秀的使女掀开帘子,清喝一声:“闹什么呢?莫要扰了娘子休息。”   老妪勉强笑了一下, 拖着小童离开。   “娘子……”使女喝退小童和老妪,回到里间, 轻声道, “奴认得那几个护卫,他们是八王相王的人。相王深居简出, 性格孤僻, 只和两位公主略为亲近。太平公主今天没有下山,留我们在茅屋里避雨的小娘子, 肯定是永安公主。”   窗外大雨滂沱, 草屋里光线昏暗。一名头戴黄冠、身穿道袍的女冠盘腿坐在软榻上, 听了使女的话,鸳鸯眉微微拧起,“还不是时候。”   使女疑惑道:“娘子应常乐大长公主之情前来讲道, 不就是为了找机会见一见十七娘么?”   女冠合上双目,脸上淡然无波,“十几年没见过,不必急于一时。”   “温泉宫人多口杂, 十七娘现在是永安公主,日日要陪伴圣人左右,回了温泉宫,娘子想要单独见十七娘,只怕难呀!”使女拿着铁钳拨弄铜盆里的炭火,絮絮叨叨道,“哪像现在,除了十七娘,再没有旁的外人,相王也下山去了,这可是天赐良机!”   女冠合目假寐,任她啰啰嗦嗦一通,岿然不动。   使女看女冠主意已定,欲言又止,低头思索片刻,默默退下。   当年是使女亲自把襁褓中的十七娘送回裴家的。那时候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奴,十七娘更小,只有一个月大,像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猫咪一样,又小又软,哭起来的时候都细声细气的。   她放下十七娘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狠心无情的大恶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场,躲在裴家门前的巷曲间,亲眼看到裴家家仆抱起襁褓,才偷偷离开。   一晃眼,十七娘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使女是个身份卑微的家奴,没有生养过,不懂得为人母是怎样的感觉,只知道母亲是世上最疼爱儿女的人。她实在想不明白,娘子是十七娘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能够狠心十几年不见自己的亲女儿?   她只是送十七娘回裴家,就惦记了十七娘许多年,每到大雪纷飞时节,她便会想起那个气息微弱的小女娃,担心她在裴家过得不如意。   娘子是贵人,难道贵人们的母女之情,和她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么?   雨一直落个不停,茅草搭建的屋顶承受不住瓢泼大雨,渐渐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是滴滴答答滴几滴雨珠,不一会儿,狂风骤雨,刮起屋顶的茅草,雨水顺着缝隙哗啦啦淌进里屋,火塘里烧得噼里啪啦响的柴堆都被浇灭了。   阿禄披着蓑衣,四处探查一番,将坐在草棚前欣赏雨景的裴英娘请到山民家中避雨,“雨势太大了,草棚底下不安全。”   山民家和草屋相距两三里路,得乘坐卷棚车过去。   到了山民家中,裴英娘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抬头一看,也不过是几间稍微结实一点的茅屋罢了。   护卫们已经提前打点好,山民一家不知回避到何处去了。裴英娘站在窗前,探头往外看。   天色几乎黑透了,四野潮湿一片,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忍冬和阿禄愁眉苦脸,“这鬼天气!看来得冒雨上山了。”   山下什么都没有,不适宜留宿。   不知是不是天公听到忍冬和阿禄的抱怨,半个时辰后,雨势忽然转小,风停雨歇,乌云散去,重新现出瓦蓝碧空,山谷西边隐隐有晕色光华流转。   雨声隐去,谷中响起阵阵马蹄,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一人一骑,踩着泥泞的雪泥,从山下疾驰而过。   裴英娘眼睛一亮,急急忙忙套上烘干的长靴,正想出去迎接李旦,忽然听到山谷中响起奔雷之声。   李旦身后远远缀着数十骑人马,个个都着一身窄袖胡服,披蓑衣,佩横刀,满脸凶煞之气。   看样子,他们似乎听命于李旦。   阿禄和忍冬本来想拦住李旦,看到那帮威风凛凛的亲卫,迟疑了一下,“公主,要不要叫住八王?”   裴英娘摇摇头,李旦以为她还在茅屋等候,才会领着亲卫大摇大摆经过,既然他不想让她看见这帮亲卫,还是不要拦住他为好。   亲卫们目不斜视,几十骑人影犹如狂风一般,迅疾远去。   雨后轻寒,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忍冬立刻回屋,翻找半天,抖开一件蛮毡斗篷,披在她的锦袍外面。   斗篷的料子是西域出的一种细毡,本是为遮挡风雪用的,厚实宽大,盖在身上,肩头仿佛压了好几斤重。   裴英娘压得喘不过气,刚想解开斗篷,听得屋外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李旦掀开芦草布帘,眼睛四下里一扫,带着凛冽的风雪气,“上山。”   雨后的雪地不是一般的难走,牛马慢腾腾往前挪动,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谷中。   凉风习习,树枝轻轻摇曳,偶尔淅淅沥沥,在众人头顶洒下一蓬绵绵雨滴。   裴英娘牵着缰绳,和李旦并辔徐行,“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拍拍她的头,“没事,过几天王兄会率领群臣来温泉宫迎接阿父和阿娘回长安。”   裴英娘蹙眉,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但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还没到山上,远远有几十骑人影迎面飞驰而来,领头的护卫看到李旦和裴英娘,勒紧缰绳,滚鞍下马,欠身向两人行礼。   山上并没有落雨,但能听到半山腰雷声阵阵。李治担心兄妹俩被雷雨阻在山间,特意派人下山接他们回宫。   裴英娘心中微暖,暂且抛下李弘要来温泉宫的事,问来人,“飞霜殿的歌舞散了?”   护卫躬身答道:“陛下看到公主进献的棉衣等物,十分高兴,提早散宴,召集群臣在正殿议事。”   裴英娘扬眉,回头看向李旦,她是准备献上棉衣没错,可她的人手脚没这么快吧?   李旦淡淡一笑,眉眼微微弯起,点点头。   就知道李旦最好了,总是如此周到体贴!裴英娘喜笑颜开,两手抱拳,沉声道:“多谢阿兄。”   李旦眉头轻皱,手中的长鞭一甩,鞭绳轻轻磕在裴英娘的袍角上,“跟谁学的?”   裴英娘吐吐舌,嬉笑道:“跟你学的。”   李旦怔愣片刻,继而摇摇头,神情是无奈的,但眼睛里有明亮锐利的笑意。   回到温泉宫,众人满身狼狈,袍角衣袖全是泥点尘污,先去换衣洗漱。   忍冬扶着裴英娘回楠竹院,刚跨进回廊,随行护卫中的一人快步走到裴英娘身侧,轻声道:“公主,执失有难。”   是曾经保护裴英娘去东宫的秦岩。   裴英娘环顾左右,也压低声音道:“执失将军不是刚打了胜仗么?”   千牛备身升迁本来就快,执失云渐又是李治寄予厚望的后辈,屡屡得胜不说,还俘获了敌军首领,加上是安国公继承人,官阶升得很快,如今听说已经是从四品的将军了。   秦岩小声道:“拾遗弹劾他滥杀无辜、折磨俘虏,败坏唐军军风。”   裴英娘脸色一沉。   秦岩说的拾遗,自然是裴拾遗无误了,不然他不会特意来找她帮忙。   好好的,裴拾遗弹劾执失云渐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执失云渐是李治为李弘培养的将才吗?   裴英娘沉声问:“执失将军真的滥杀无辜了吗?”   秦岩挑眉,似乎惊讶于她的冷静从容,“阵前之事,真相到底如何,还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很可能真的杀了一批战俘,裴拾遗对他的弹劾,不是栽赃陷害。   裴英娘心里有点烦躁,解开斗篷前襟,道:“你先去查清楚执失将军到底有没有私自冤杀战俘,若是杀了,查清他杀的是什么人。待会儿我去见圣人,先和圣人禀明此事,圣人自有计较。”   秦岩答应一声,“有劳公主。”   他抬起头,扫视左右,瞅准一个方向,大踏步离开。   忍冬一直没说话,等秦岩走远,才大着胆子道:“公主何必插手前朝的事呢?执失将军以后要继承安国公的爵位,哪用得着您为他操心。”   裴英娘轻笑一声,“操不操心,不是我说了算。”   秦岩是李治的近身护卫,他来找她帮忙,肯定经过李治的默许。   李治已经带她走出第一步,以后的路,要她自己来走。   楠竹院的宫婢等在廊檐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公主,您总算回来了!”   忍冬问道:“怎么了?”   宫婢回头张望一阵,轻声道:“窦娘子一早来探望公主,公主下山去了,半夏请窦娘子明天再来,窦娘子赖着不肯走,非要等公主回来。”   忍冬狐疑道:“哪个窦娘子?”   宫婢还没吭声,里头一人听到说话声,抢先冲了出来,鼻梁挺直,眼若秋水,长眉斜飞入鬓,淡紫色上襦,宫绸石榴裙,梳着高高的云髻,脆声道:“公主,执失云渐被人弹劾了,你得帮他!”   裴英娘愣了一下,原来窦绿珠和秦岩一样,也是来为执失云渐奔走的。   她还记得两年前在蓬莱宫,窦绿珠哭得稀里哗啦的,执失云渐当时面无表情,一点反应都没有。若是一般世家小娘子,恐怕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了,窦绿珠却没生气,一转眼两年多了,还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执失云渐,听说他被弹劾,立刻来找自己求助。   这和李令月口中那个见一个爱一个,三心两意的窦家小娘子一点都不像。   看来,窦绿珠真的很喜欢执失云渐。    第57章   “窦娘子请回吧。”裴英娘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往里走, “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窦绿珠不肯走, 紧紧跟在裴英娘身后,亦步亦趋, 喋喋不休:“执失离开长安去打仗的时候,特地回蓬莱宫向公主辞别,他和公主情深意笃, 公主不能见死不救。才两年多,公主不会把执失忘了吧?执失是个好人!”   裴英娘哭笑不得:窦绿珠以为执失云渐返回蓬莱宫, 是为了和她辞别?   细想一想, 还真有点像,毕竟外人不知道执失云渐后来去了东宫。   裴英娘沉吟片刻, 转过身, 眼神清亮,“执失将军确实是个好人, 不过我能不能救他, 会不会救他, 怎么救他,和窦娘子无关。”   秦岩是执失云渐的同僚和知交好友,算是和她共过患难, 她已经答应秦岩会帮忙,不能再给窦绿珠什么允诺。执失云渐显然对窦绿珠无意,窦绿珠没有求她出手的立场。   裴英娘心思既定,便不再犹豫, 窦绿珠人不坏,但是性格有些古怪,连李令月有时候都要绕着她走,不必和她多啰嗦,说多了,反而会牵扯不清。   她转身踏进回廊,示意迎出来的半夏拦住窦绿珠,“送客。”   解释不清,直接打发走就是。   窦绿珠惊讶地瞪大眼睛,永安公主年纪小,她以为只要哄两句就好了,没想到公主说话行事,虽然态度温和,语气淡然,但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飒爽气势,竟把她堵得无话可说。   太平公主不是整天炫耀她得了一个天底下最乖巧最柔顺的妹妹吗?怎么永安公主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   窦绿珠不甘心地揪着印花披帛,把上好的丝绸揉得皱巴巴的,小声嘀咕:“我的话还没说完呐!”   半夏尽忠职守,牢牢守在廊檐前,伸直双臂,“公主要去面见圣人,窦娘子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请恕公主无暇和您多谈。”   说的是客气话,但语气着实不客气。   窦绿珠在楠竹院赖了大半天,使女们的耐心已经被她磨光了。   “公主真忘了执失么?”窦绿珠跺一跺脚,挥舞着粉拳,朝院子里喊:“我不会放弃的!”   一旁的婢女悄悄抹把汗,硬把扒拉在栏杆上耍赖的窦绿珠拽走了。   半夏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窦绿珠的背影,性子如此不着调,怪不得殿前千牛卫都对这位窦娘子避之唯恐不及,执失将军被她看上,还真是倒霉。   婢女紧紧拉着窦绿珠,不敢松手,生怕自家娘子不管不顾冲进楠竹院,惴惴道:“五娘,圣人刚刚才在殿前的宴席上当众夸赞永安公主,说她有功于社稷,朝中几位相公争相附和圣人,连常乐大长公主都干巴巴应了两声,您怎么还把永安公主当成娃娃哄呢?”   窦绿珠嘟着嘴巴,“我哪晓得她私底下是这样的?大母明明和我说永安公主是个听话懂事、百依百顺的软和人呀!”   婢女唉声叹气,暗暗道:能把圣人、太平公主都哄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被疑心重的武皇后和孤僻的相王诚心接纳,永安公主怎么可能真的如大长公主所说,是个没有心机的小娃娃,要知道,光是装傻,也是需要脑子的!   而且永安公主贵为公主,您只是国子监主簿之女,她在您面前,怎么会和在圣人跟前一样!   婢女心里叫苦连天,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大长公主是长辈,永安公主在她面前当然乖顺了。您不一样,您和公主是同辈呀!”   窦绿珠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两手一拍,长叹一声,“都怪执失!爱慕谁不好,怎么就爱慕永安公主呢?我以后怎么争得过她!”   婢女从小服侍窦绿珠长大,早已经习惯于自家主子的随心所欲,不管听到什么话,都能平静以对,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既然您晓得执失将军爱慕永安公主,为什么还来找永安公主帮忙?假如永安公主真的为执失将军求情,执失将军解决掉麻烦以后,只会感激永安公主一人,您不是在撮合他们吗?”   窦绿珠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微笑,“这你就不懂了吧!执失喜欢永安公主,不代表永安公主也喜欢他呀!我来求永安公主帮忙,就是想探清她是怎么看执失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兵法如此,挑选夫婿也如此!”   她双眉微微皱起,懊恼道:“如果永安公主真的和执失两情相悦,我该怎么办?”   当初她在执失云渐跟前发过誓,说如果他另有心上人,自己绝对不会纠缠他。可豪言壮语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呀!他去剑南打仗,一走就是两年多,她还是忘不了他。   婢女点点头,喔一声,不予置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心里却无法平静:五娘疯了,竟然想和公主抢驸马!   她想起这些年攒的金银财帛,算起来应该有几万钱了,得尽快托人送回家乡去,不然五娘触怒公主,牵连到她,那些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财宝就得拱手让人了。   飞霜殿,宴席已散,空气中残留着脂粉浓香,宫婢宦者来回穿插其间,清理食案高台前的残羹冷炙。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殿内燃起灯烛,槅窗下一溜丈高的花树形灯架,几百支蜡烛熊熊燃烧,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李治在侧殿和裴宰相、袁宰相议事。   李旦穿一身石青色宽袖锦袍,站在半卷的珠帘下等候。隐隐听到里头人声嘈杂,不像是君臣商谈国家大事,倒有些像是在把酒话平生。   “阿兄。”   宫婢宦者们垂首簇拥着裴英娘进殿,她换了装束,头挽双螺髻,略施珠翠,鬓边簪一朵半开的绿香球,穿一件鸾凤衔花枝纹对襟窄袖襦,红黑高腰间色裙,肩披锦帛,脚着丝履,裙摆一直拖到脚面,缓步走动时,曳地长裙擦过摩羯纹地砖,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仰起脸,笑着问,“你等多久了?”   李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眉杏眼,唇色鲜艳,仿佛初春时节初熟的樱桃。   “阿兄?”裴英娘又唤他。   李旦避开她问询的眼神,单手握拳,挡在脸颊边,轻咳一声,“还有半炷香的辰光。”   答非所问,不过裴英娘听懂了,李治半炷香过后接见他们。   半炷香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她不想干坐着等,左顾右盼,走到槅窗下的坐褥前,轻敛衣裙,矮身坐了,“除了袁公、裴公,还有哪些人?”   李旦站着没动,“六部尚书也在。”   宫婢送来食案,裴英娘拈起银筷,夹起一枚醍醐饼,空着的左手拍拍旁边的坐席,“阿兄,过来坐着等罢。”   李旦瞟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奈,摇摇头,走到食案前,掀起袍角,盘腿坐下。   裴英娘挽起宽大的衣袖,亲自为李旦斟茶,碧绿色茶汤缓缓注入葵口茶盏,水声流淌,浓香四溢。   李旦看着她斟茶的手,十指纤纤,白若霜雪,指尖搽了淡赭色凤仙花汁,皓腕上一串金镶玉镯子,茶水映照着摇曳的烛火,流光闪烁,却无法掩盖这双手散发出来的玉润光辉。   她小的时候手指头圆润饱满,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捏在掌心里软软的。被她的手指头紧紧攥着时,能感受到那份天真无邪的信任和依赖,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动容。   裴英娘放下银壶茶盏,“阿兄,吃茶。”   李旦回过神,接过茶盅,杯口缭绕着蒸腾的水汽,浅啜一口,茶水并不烫,刚好适宜入口的温度。   像泡茶的人,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好,总之每一点他都很喜欢,一开始不觉得什么,等习惯以后,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漫不经心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喝完一盏茶。   兄妹俩优哉游哉喝茶吃点心,重重锦帐之后的侧殿就没那么平静了。   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也积极上书,决定掺一脚,最后连完全不相干的刑部尚书也不消停,撸起袖子,强行混入战局,把怀里的笏板拍得哐哐响。   工部尚书焦头烂额,还没和其他几部尚书分出胜负,底下分领的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四司内部不甘寂寞,自己窝里反了。   工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不是在御前,他早就蹦起来打人了!   因为是宴会后的常朝,在场的大多数是四品以上官员,规矩不像大朝那么严格,众人各执一词,吵来吵去,殿内口沫横飞,好不热闹。   往常中书省发出诏令,门下省审核反驳,双方争执不休,吵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候还会打起来。政事堂是议定敕旨的地方,也是中书省和门下省打口嘴仗的地方。   今天尚书省自己吵起来了,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官员冷眼旁观,头一次觉得,在圣人面前大吵大闹,实在有辱斯文!   李治放任大臣们争吵,等他们一个个吵得口干舌燥,有气无力时,才慢悠悠道:“羁縻州的棉花庄子是永安公主的庄田,朕乃天子,不会仗着长辈身份朝自己的女儿伸手。”   一锤定音。   六部官员面面相觑,傻眼了。   裴宰相抿嘴一笑,抢着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永安公主心系黎民,实乃宗室表率,理当嘉奖。”   袁宰相暗暗瞪裴宰相一眼,拱手道:“臣附议。”   圣人摆明了要抬举永安公主,只有六部官员被棉花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迷花了眼睛,想把这座金矿搂入自家怀抱,委实可笑。   裴宰相和袁宰相难得意见一致,余下的大小官员莫不悚然。   众人想起圣人当年悍然废掉王皇后时的雷厉风行,沉思半刻,俯首道:“臣等附议。”   李治浅浅一笑,示意在一旁侍立的宦者,“宣永安公主和相王进殿。”   宫婢掀开珠帘,侧殿的空气暖而闷,飘飞的细尘里隐隐有四叶饼子香的清冽香味。   裴英娘深吸一口气。   李旦侧头看她一眼,“别怕,常朝时阿父向来随意,只当是参加宫宴好了。”   他伸出手,犹豫着想牵裴英娘,想到她如今年岁大了,胳膊抬起,揉揉她的头,“害怕的话,躲到我身后。”   裴英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怕当然是怕的,不过已经迈出好几步了,哪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两人并肩走进内殿,果然如李旦所说,宴席后的常朝气氛散漫,裹幞头、穿圆领袍衫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跪坐在簟席之上,看到二人进殿,纷纷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打量兄妹俩。   不知道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她怎么觉得大臣们好像脸色不大好看?   朝臣们在看她,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众人,心里慢慢有了底,走到李治的坐席前,屈身行礼。   “小十七过来坐。”李治眼眉带笑,招手唤她。   裴英娘笑了笑,不作推辞,大咧咧挨着李治坐下,眼波流转,扫视一圈内殿,“阿父唤我来做什么?”   众人心神一凛,刚刚永安公主目光逡巡,只是淡淡一道眼风,举手投足间的那份镇定从容,绝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   果然便宜不是好占的。   李治斜倚凭几,意态闲适,“棉花能织出布匹,供天下人抵御严寒,往年西域也有此物,但只能在西域栽种。你和旦儿进献的棉株能在中原种植,于国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内殿霎时静了一静,烛火燃烧的声音里掺杂着朝臣们紧张的呼吸声。   裴英娘下意识想回四个字:金银财宝。   不过这话可以对李旦说,可以对李治说,也可以对武皇后和李令月说,当着外人的面,就说不出口了。   她站起身,后退两步,郑重稽首,“阿父,英娘不敢巨此奇功,英娘自民间而来,曾亲眼看到黎庶百姓饥寒交迫,颠沛流离。阿父和母亲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天下才能得享太平。母亲常常教诲英娘,不能贪图享乐,要时刻关心民间疾苦,英娘不才,不能为阿父和母亲解忧,愿意献出万亩良田,略尽绵薄之力。”   此话一出,内殿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像是销声匿迹了。   六部官员先是愕然,然后羞愧难当,赧颜汗下。他们揎拳撸袖,吵来吵去,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永安公主年纪虽小,却胸怀宽广,大公无私,实在难得!   李治似乎不意外裴英娘的选择,唇角微微勾起,“你想好了,送出来的东西,以后你要是后悔了,阿父可不会还你。”   裴英娘抬起头,杏眼里水光潋滟,“但凭阿父吩咐。”   李治笑而不语。   目的已经达到,裴英娘不再贸然多嘴,乖乖坐回李治身边,多说多错,她不是老狐狸们的对手,装装样子唬住他们就够了。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头,眉宇间笑意浓厚,转头仔细询问李旦这个冬天探查到的灾情和各地府衙的救治措施。   李旦语气平和,对答如流。   裴英娘一边帮李治整理几案上堆叠的奏折和书册,一边侧耳听李旦侃侃而谈,忽然一个愣神,脑海里仿佛有电光闪过。   李旦不是说过不入朝的吗?!   墙角的莲花滴漏已经全开了,铜制花瓣一片一片浮出水面,铜管的水滴浇在花萼和叶片上,淅淅沥沥响。   天色已晚,朝臣们踏着清浅月色,各自返回自己居住的庭院。   李旦和裴英娘一前一后走出飞霜殿。   裴英娘仰头看着李旦的背影,灯下的他愈显高大清瘦,影子罩下来,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有种温柔保护的感觉。   听到身后之人的脚步越来越迟疑,李旦扭过头,眉头轻蹙,月光流水一般流淌而下,他的脸藏在清冷的月色中,侧脸英俊沉静,双眸幽黑。   他轻声道:“别担心,六部官员不敢为难你。”   裴英娘轻轻舒口气,觉得心里的担忧是杞人忧天,阿兄还是阿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是为她着想的。   她笑了笑,加快脚步跟上李旦,两人的背影越拉越长,最终融为一体。   蔡四郎和阿福、阿禄这次返回长安,除了运送棉衣以外 ,还奉裴英娘的命令,带来一批经过精心挑选、质量上乘的棉种,另外择选了十个经验丰厚的农人。   裴英娘头一天在李治和众位朝臣们面前清高了一把,第二天说到做到,不仅送出棉花种植园的地契和全部明细账本,还把棉种和农人一并送去工部,“羁縻州相去甚远,事不宜迟,烦请列位先在长安附近州县土地肥沃的地方试种棉花,以免一来一回,耽误辰光。”   官员们感动得无以复加,聚宝盆一样的宝贝,金山银山都难以与之比拟,永安公主说白给他们,还真就白给他们了,不愧是二圣挑中的养女!   歌功颂德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李治和武皇后案头,其中不乏赞颂裴英娘堪为宗室表率的奏疏。   有上官璎珞和房瑶光里应外合,武皇后对裴英娘的表现并无不满之意。裴英娘是她带进宫的,代表她的眼光,而且裴英娘时常把她抬出来当噱头,无形中提高了她在民间的威望,为她赢得民心。她不在乎裴英娘的目的是什么,只注重结果,只要裴英娘一日逃不开她的掌控,她可以默许裴英娘擅作主张。   武皇后不怕裴英娘有异心,她只认才能,不管忠心与否。   再刚烈的骏马,终有被驯服的一天,实在驯服不了,一锥子宰了便是。   在一片整齐划一的赞颂声中,裴拾遗弹劾执失云渐的折子,显得格外突兀。   李治暂时压下裴拾遗的奏折,大军还未凯旋,他不想影响军心。   开春时节细雨纷纷,草木沐浴着春晖雨露,绿得肥润鲜明。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治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上巳节时头戴金冠,着柘黄色圆领袍衫,在渭水畔主持了祓禊仪式。   从汉魏流传下来的古老节日,到唐朝时仍然是重要节令,但是以往祭祀、驱邪的严肃意味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全民娱乐。   宗室皇亲和文武百官们打秋千、放风筝、打马球、步打、拔河、射柳、走马、斗鸡、斗百草……渭水河畔人头攒动,席间觥筹交错,美酒佳肴,琳琅满目,处处是欢声笑语。   秦岩借着送风筝的名头,穿过一道道竖起来的围幛,找到裴英娘,压低声音道:“查清楚了,执失下令斩杀了两百个突厥牧民。”   裴英娘愣了一下,执失云渐的祖父曾是突厥酋长,他身上有突厥血脉。   围幛内外人声鼎沸,草地上铺设地毯,有擅舞的宫婢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李令月和众位贵族小娘子们围在波斯地毯上斗百草。中间空出一片地方摆放矮桌,金银器皿,绫罗绸缎,珍奇古玩,异兽仙石,应有尽有。   裴英娘领着秦岩转过围幛,走到一处安静的角落,“理由正当吗?”   秦岩眼皮轻轻抽搐一下,他怎么觉得永安公主的重点不太对呀?   执失杀了两百个突厥牧民,一般的小娘子听到这里,不是应该谴责执失冷血无情吗?她竟然只关心执失有没有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杀人理由?   好吧,其实这件事的重点确实在于执失杀人的理由是否正当。 第58章   “圣人已经派人去调查此事。”秦岩眉头紧皱,“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只怕不能善了, 拾遗不会无缘无故弹劾执失。”   话说出口后,他犹豫了一下, 裴拾遗是裴英娘的亲生父亲……   裴英娘倒是不忌讳,直接道:“可能和东宫有关。”   执失云渐只忠于李唐皇室,但李弘并不是唯一的皇子, 东宫一系的属臣大概又要有新动作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权势的诱惑太大,不论是武皇后, 还是李弘, 亦或是他们各自的心腹部署,都不甘于受制于人。李治的平衡之术只能暂时拖延缓和矛盾, 无法彻底解决争端。   裴拾遗偏执迂腐, 李弘通常只和他谈论学问,不会把机密要务交托给他去办。他是东宫属臣手中的一把刀, 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东宫属臣想让他弹劾谁, 他就去弹劾谁,不分青红皂白,只看是不是对太子有利。   秦岩发愁道:“执失那个闷葫芦, 也就圣人喜爱他,王御史八成会被他活活气死!”   裴英娘心里一动,“王御史?”   “大理寺的王御史。”秦岩微微一笑,“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子孙, 为人正直,和千牛卫相熟,圣人派遣王御史去料理执失,也算是明着偏袒执失。”   王浮?   裴英娘想起那盒无端失踪的糜糕。   自那次以后,王家和萧淑妃遗留在宫中的人手被武皇后彻底清理干净。王浮和王洵兄弟命大,他们只和宫中老人私下里联系,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武皇后的举动,否则早就身首异处了。   年轻气盛的王洵受过一番磨难之后,沉稳了许多,两年间从鸿胪寺少卿到屯田司员外郎,看似默默无闻,实则一步步从外围踏入真正的实权圈子,稳扎稳打,前途不可限量。   身为兄长的王浮却沉不住气,屡屡表现出对武皇后的敌意,和同僚武承嗣势如水火,针锋相对,俨然成为朝中反对武皇后一派的领头人。   李弘识人不清,被身边的属臣牵着鼻子走。王浮虽然憎恶武皇后,但没有因此倒向李弘,向来和东宫没有牵扯。执失云渐忠于李治,既不应承太子的招揽,也不奉承武皇后。   现在东宫首先朝偏向太子的执失云渐发难,李治让中立的王浮前去访查真相,各方人马陆陆续续登场,怎么看怎么诡异。   剪不断,理还乱。   春风扑面,风里蕴着淡淡的花草香气。宫婢在树下架起火堆炙烤羊肉,肉香浓郁,微微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   裴英娘低头整理翻飞的缥色裙带。如果她是王浮,肯定会把原本简单的事情闹大,最好是闹得不可收场,将太子和武皇后全部拉入泥潭,以此达到报复武皇后的目的。   她轻声说:“王御史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务必提醒执失将军,莫要因为王御史是旧友,就掉以轻心。”   秦岩怔了一下,没有多问,点头应下。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到河边。   锦帐似云,华盖如织。肩披缦衫的美姬载歌载舞,悠扬的丝竹管乐声中,时不时爆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李弘、李贤和李显赶在上巳前从长安来到温泉宫,过完清明,李治和武皇后就要返回长安蓬莱宫。李贤和李显都是爱玩的人,祓禊仪式结束后,命人在河边搭起锦帐,开始斗鸡。   锦衣绣袍的公子们衣襟大敞,围着锦帐大喊大叫,笑闹声直达云霄。   李显的“大将军”节节败退,李弘凤眼微微眯起,满脸笑容,吩咐身边的侍从预备酒宴,准备庆祝得胜。   李显不甘心认输,围着锦帐跑前跑后,急得直跺脚,嗓子都快扯坏了。   裴英娘左右四顾,忍不住疑惑道:“阿兄呢?”   刚刚在河边浣洗衣裳时,李旦还在的。她往河水扔鸡子祈福的时候,李旦怕她跌入河里,一直守在她身边,深青色袍角染了几分春色,比水波荡漾的渭水还要明朗。   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秦岩小声问:“公主在找哪位王子?”   “自然是八王。”   一人插话进来,头梳双鬟髻,身着高腰槐花黄襦裙,眨着晶亮的眼睛,广袖飘飘,踱到裴英娘面前,脆声道:“公主,八王和圣人往南边去了。”   秦岩看到来人,脸色一变,拱手抱拳,匆匆道:“不打扰公主了。”   二话不说,挎着横刀,急急跑开。   郑六娘撇撇嘴巴,双手叉腰,故意大声喊:“至于嘛!我又没想过要嫁给秦校尉!秦校尉不必吓成这样。”   秦岩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   千金大长公主为了替郑六娘觅得一个好夫婿,这几年快把京兆府的年青少年郎们相看遍了,没有成婚的千牛备身是她最看好的人选。去年千金大长公主借着一次宫宴,笑言要秦岩做郑家的东床快婿,李治问过秦岩的意思,没有应允,但也没有否决。   有窦绿珠纠缠执失云渐在先,秦岩一听说郑六娘的祖母是大长公主,而且是一位和武皇后走得非常近的大长公主,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特意告假回府,求告自己身为正二品仆射的阿耶,“儿不会娶郑六娘的!”   秦阁老一巴掌甩在秦岩脸上,“要么娶郑六娘,要么年底娶亲,你选一个吧!”   秦阁老的官职品阶虽高,但本朝一、二品大员是授予年老功臣的虚职,三品官才是执掌朝政、简在帝心的实权人物,秦家远离权贵中心已久,下一代中只有秦岩有可能重现秦家昔日荣光,现在秦家没落已久,如果李治或者武皇后真要赐婚,秦家不敢断然拒绝。   秦阁老迫切希望秦岩能够娶一位家世出挑的贵女,帮助秦家重振声威。郑六娘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能够借着郑六娘的祖母巴上武皇后,未尝不是一条兴旺家族的捷径。   等秦岩建功立业,都到猴年马月了,秦阁老等不起。   秦岩坚决不肯娶郑六娘,“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果娘子娶进门,和我相看两厌怎么办?我要娶亲的话,一定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否则不如不娶。”   秦阁老气得火冒三丈,拔出昔日在战场上斩杀敌将的直刀,对着秦岩的面门就劈,把秦夫人唬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一命呜呼。   秦家闹得人仰马翻,事情传到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酸溜溜道:“六娘蕙质兰心,家世容貌,样样拔尖,哪一点配不上秦家小子了?他不想娶,我还舍不得六娘嫁呢!”   自此两家算是结了怨。   郑家的小娘子们嫌弃秦岩是粗莽武人,一看到他便讥讽奚落,句句话带刀子。秦岩哪里是郑家人的对手,只要看到郑家人,拔腿就跑,比听到李治的传召跑得还快。   郑六娘轻哼一声,“秦郎君虽好,我不稀罕。大母一厢情愿,与我何干?他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裴英娘不好说什么,拉着郑六娘的手,岔开话道:“今年的斗花草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郑六娘心思烂漫,闻言立刻抛下秦岩,笑嘻嘻道:“再稀罕的东西,哪比得上几年前震惊京兆府的烟花!”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又占了上风吧?”   李令月今年偷偷拿了李治私库里的一样宝贝,以往能和她抗衡的赵观音现在成了她的嫂子,行事收敛许多,按理不会故意和她作对,京兆府应该没有人能拿出比贡品更罕见的宝物。   郑六娘垫脚四处探看,“公主过去瞧瞧?我刚刚看到一只白色的孔雀,是柳家大娘子带来的,张开尾羽时,像落雪一样,可漂亮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找到小娘子们斗花草的帐篷,进了围幛,却没看到李令月和其他贵女的身影。   郑六娘皱眉,掩着鼻子道:“什么味道?是不是羊肉烤糊了?”   宫婢急急忙忙跟进帐幔,“公主,里头腌臜,请公主随奴往这边来。”   宫婢掀开帘子,领着两人拐过几座四面围得密密实实的帐篷,走到河边。   李令月和其他贵女在河中泛舟,彩漆画舫漂在碧绿色水面上,身裹绫罗绸缎,肩披印花彩帛的小娘子们倚着栏杆,打闹嬉戏,裙裾如蝶翅般斜斜展开,随风摇曳,恍如一幅画卷。   “英娘!六娘!”李令月站在船头,百蝶穿花纹夹缬披帛蜿蜒而下,垂入水中,水里的鱼儿误以为披帛上的纹样是真的落花,纷纷围着锦帛啄食。她示意宫婢靠岸,“你们俩快上来。”   画舫靠近岸边,仆妇划着舢板,将裴英娘和郑六娘送到画舫上。   “阿姊不是在斗花草么?”裴英娘脚下穿的是漆绘枹木屐,上船之后,小心翼翼靠着栏杆,拢起刺绣莲戏鲤鱼蜀锦披帛,“怎么上船来了?”   李令月啧啧道,“还不是阿嫂……”   她拉着裴英娘走到画舫另一头,左右扫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才小声说:“二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没人见过的瑞兽,既不像牛,也不像马,四只蹄子,两只眼睛,长长的尾巴,稀罕是稀罕,可实在太臭了!熏得我们待不住,只能躲到船上来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捂着鼻子,觉得自己好像还能闻到那股难闻的恶臭。   裴英娘没有想到,斗花草还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呀!谁在那里!”   “快来人!”   船舱里忽然惊叫四起,一片喧哗吵嚷,几位梳翻刀髻、穿纱罗衫、织锦诃子的小娘子先后奔出船舱,脸上涨得通红,“大胆狂徒!竟敢窥伺我等,恬不知耻!”   画舫之上乱糟糟的,李令月想过去看个究竟,裴英娘扯住她的袖子,“阿姊,先靠岸吧。”   船桨划破潺潺流动的水波,画舫缓缓驶向河岸,早有金吾卫听到动静,蹿到船上,“何人惊扰贵主?!”   护卫们先簇拥李令月和裴英娘下船。   屐齿踏上河岸松软的沙土,软绵绵的。裴英娘半边身子靠在忍冬怀里,将将站稳,李令月已经提着裙角,一口气跑到刚刚发出尖叫的小娘子跟前,“刚才谁躲在船舱里?”   小娘子哭哭啼啼,一抹眼泪,咬牙切齿道:“是崔七郎!”   李令月面不改色,跺足道:“我就晓得是他!”   不一会儿,护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浑身酒气的男子下船。裴英娘好奇地盯着他看半天,还真是崔奇南。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十数个少年郎逶迤而来,李贤走在最前面,犹如众星捧月。   “我和七郎打了个赌。”李贤远远看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崔奇南,凤眼斜斜上挑,笑得促狭,小声和李令月说,“他赌输了,按照约定,我让人为他穿上仆役的衣裳,把他送到船上当苦力。你看他醉得七歪八倒的,爬都爬不起来,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你把他交给我罢。”   李令月不肯放人,“你们吃酒取乐,是你们的事,凭什么拿我们当消遣?这一次是把人塞到船上,我如果忍气吞声,下一次王兄是不是要把外男送进我们的闺楼?”   李贤听出李令月是真动了火气,敛容讨饶,“我绝无此意,画舫本是空着的,若不是你们临时起意的话,七郎会在河上漂一天。我才听赵道生说你们也上了船,这不就立刻赶过来了么!”   李令月回头瞟一眼酒气熏天的崔奇南,气哼哼道:“好吧,这次不同王兄计较,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李贤带走崔奇南之前,郑重向几位刚刚受惊的小娘子赔礼道歉。   小娘子们一脸娇羞,手指揪着衣带,羞答答道:“不碍事的,六郎请便。”   声音温柔如水,哪里还有刚刚怒骂崔奇南的泼辣劲儿?   郑六娘悄悄翻个白眼,偷偷和裴英娘嘀咕:“六王又招蜂引蝶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   李贤相貌俊秀,又是个锋芒毕露、处处留情的性子,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气度,时常勾得闺中女儿春、心萌动,一心恋慕他的赵观音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公主。”忍冬忽然握住裴英娘的手,把一团卷起来的纸卷塞到她手心里,附耳道:“这是常乐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送来的,奴不敢自专,请公主过目。”   裴英娘不动声色,继续和郑六娘说笑。   斗花草因为一头奇臭无比的“瑞兽”匆匆结束,画舫游船又出了崔奇南的插曲,李令月觉得很是扫兴,领着众位小娘子回到锦帐内,命宫婢们送上美酒佳肴,“咱们来斗酒罢!”   贵女们欣然应和。   醽醁酒、烧春酒、翠涛酒、兰生酒、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一壶壶清冽的酒液摆上众人的食案。   李令月一把抓住想偷偷离开的裴英娘,堆起一脸笑,讨好道:“好妹妹,乖妹妹,姐姐今年就指望你赢啦!”   裴英娘无可奈何,接过鎏金飞鸟纹玛瑙杯,一口饮尽。   琥珀色的清酒纯净甘美,她一连喝了十几杯,脸不红,气不喘,稳稳端坐在簟席之上,夹起一枚寒具,嘎嘣嘎嘣咬一口,眉宇间英气勃勃,“等她们都醉倒了,我再接着喝。”   李令月坐在她身旁,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亲自为她夹茶食,“都听你的!”   转眼间,席上果然东倒西歪,醉倒了一大片。   裴英娘就和喝蜜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饮下清酒,喝到最后,抬头四顾一圈,发现竟然还有一个小娘子强撑着没有醉倒。   这倒是奇了。   李令月也不由错愕:英娘在乐理之上马马虎虎,刺绣女红也不大出挑,唯有饮酒天赋异禀,说一句千杯不醉也不为过,这几年连军中嗜酒如命的军汉都喝不过她,今天竟然有人能坚持到现在?   昭善在一旁小声道:“是窦家五娘子。”   李令月心头雪亮,原来是窦绿珠,那就不奇怪了。   别人不清楚内情,她却知道阿父想把英娘许配给执失云渐,所以当初才会借着她的名头将执失云渐调去东阁当护卫。   窦绿珠也看出阿父的打算了?   李令月眼珠一转,掩唇微笑,“窦姐姐这回要输得心服口服了。”   窦绿珠喝得头晕眼花,拿酒杯的手颤得像抖筛糠一样,一杯酒还没喝下肚,先抖了一半出去。   负责当裁判的郑六娘不依,让使女重新斟满酒。   使女皱眉,劝窦绿珠量力而行,“五娘,别逞强了,永安公主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   窦绿珠晃晃脑袋,“不行,我还能喝!”   她嘴里说着话,手腕发虚,酒杯是往唇边凑的,但不知怎么的,一杯酒全部灌到自己脖子里去了。   郑六娘哈哈笑,“窦姐姐,你醉了!”   窦绿珠怔怔地盯着翡翠酒盏,鼻尖一酸,眼泪哗哗而下,抹了胭脂的脸颊冲出两条雪白的泪痕,“我没醉!”   郑六娘笑而不语,走到围幛当中的空地上,两手轻拍,吸引帐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一次夺魁的又是永安公主!”   李令月眉眼弯弯,抚掌笑道:“快交出彩头!”   席上众位贵女哄然大笑,或是真心奉承,或是假意抱怨,解下随身佩戴的饰物,充当彩头。   昭善托着漆盘转了一圈,回来时漆盘里金光闪烁,宝气琳琅,玉佩、金钗、步摇、戒子,还有几副七宝璎珞。   “窦娘子一直哭,谁劝都不中用。”昭善跪在李令月跟前,“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李令月忙着清点战利品,闻言头也不抬,“窦姐姐哪天不哭个两三回,倒不像她了。不妨事,等她哭累了,我再过去。”   趁着李令月志得意满,裴英娘悄悄溜出围幛,展开藏在袖中的纸卷,细细审视片刻,揉揉眉心,沉声道:“取火烛来。”   忍冬取来火烛,点燃灯芯。   纸卷很快烧得一干二净。   几日后,圣驾启程离开温泉宫。   裴英娘坐在卷棚车中,一路摇晃颠簸,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城。   蓬莱宫依旧肃穆壮丽,东阁的庭院绿树红花,生机盎然,水车轻轻转动,清亮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纹理圆润的太湖石,发出温柔的哗哗声。   乍暖还寒时候,缸里的碗莲冒出细嫩的尖角,柔嫩的叶片蜷缩在一起,微风拂过,叶包轻轻颤动,有点可怜相。   裴英娘扒在水缸旁,葱根般的手指轻轻点在嫩叶上,“总觉得碗莲的叶子看起来好像能吃。”   莲藕能吃,莲蓬能吃,莲花裹上面糊,下热锅炸成薄薄的炸荷花瓣,口感香脆,也能吃,为什么只有荷叶不能吃呢?   周围侍立的宫婢抿嘴微笑。   秋葵跪在芙蓉树下刨坑捉虫卵,看到裴英娘围着水缸稀罕,以为她盼着碗莲早日开花,拍着胸脯道:“公主,有奴在,一定能把您的院子打点得漂漂亮亮的!”   她低叹一口气,“可惜温泉宫的那些花儿带不回来。”   这些天她打算添点花草,天天在庭院里转来转去,摸摸石头,捏捏土壤,舀起小溪里的水喝两口,尝尝味道。还不知从哪儿挖来一大篓湿臭的污泥,浇在花池子里,引得洒扫庭院的宫婢们抱怨连连。   裴英娘环视一周,她的院子很好啊!有活水,有假山,有绿树,还有一丛丛芭蕉,不需要其他鲜花来妆点。   她忽然两手一拍,“秋葵,我有一样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秋葵两眼放光,搓搓巴掌,眼巴巴盯着裴英娘:“公主,只要是您的吩咐,奴一定全力以赴!”   “明天半夏会领你去清辉楼,那里栽植了很多不常见的花,宫里的人不擅长此道,总把花养得半死不活的。”裴英娘叹口气,拍拍秋葵的肩膀,“那些花儿以后就交给你照料了。”   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秋葵是调弄花草的高手,蔬菜也是花草,能把花草养得精神,应该也能把菜种得壮实吧?   秋葵不知道裴英娘想打发她去种菜,感觉到那只矜贵白皙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高兴得浑身发抖,欢欢喜喜道:“公主放心,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伺候花草的,不管什么花儿,奴都能养得好!”   裴英娘点点头,也欢欢喜喜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忽悠完秋葵,她想起从羁縻州带回长安的棉种,回屋换了身圆领锦袍,黑鸦鸦的墨发盘成圆髻,裹上幞头,脚着罗皮靴,打扮成长安城随处可见的富贵小郎君模样,领着忍冬、半夏和随行的护卫二十人,浩浩荡荡出宫,赶往长安西北角的醴泉坊。   回宫之前,她曾找李治讨要一份御赐的鱼符,方便自由出入禁苑和蓬莱宫。   李治问都没问一声,当场解下腰间锦绶系着的红色瑜玉佩,给她当信物,还吩咐左右,以后她要出行,金吾卫不得拦阻。   有李治的金口玉言在前,又有瑜玉作为凭证,裴英娘一路没有耽搁,顺顺利利出宫。   宫门轩昂威武,卷棚车驶离丹凤门时,她掀开车帘,回望矗立在艳阳春日下的城墙。   有多少特权,就得有多少依仗,她不会辜负李治的期望。   城中热闹喧哗,卷棚车一路缓缓徐行,往南经过四个里坊,再往西走五坊之地,一座低矮的坊墙渐渐出现在前方。   醴泉坊内有天然泉眼,坊中建有泉池,专供御用。   李治给裴英娘预备的宅邸和泉池相去不远,她还没到出宫开府的年纪,宅院没有挂牌匾,只派了甲士看守。院墙通向长街的方向单独开了一道门,方便她出入宅院,不必和一般老百姓那样,只能从坊门进出醴泉坊。   阿福和阿禄迎了出来,兄弟俩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黑得像炭一样,一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公主,棉种试种成功了!”   裴英娘笑道:“果然?”   阿福和阿禄点头如捣蒜,“多亏公主仁德,以后关中百姓可以无惧风雪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没把两人的奉承当回事。   蔡四郎匆匆跑到前院,看到兄弟俩一左一右围着裴英娘讨好卖乖,眼眉微凛,脚步倒是没有凝滞,飞快走到影壁前,欠身行礼,然后腰板一挺,老老实实站在廊檐下,等裴英娘传唤。   裴英娘暗暗点头,蔡四郎脾性怪异,浑身戾气,像一把刚出鞘的薄刃,带着玉石俱焚的刚烈气势,但是为人却出奇的忠诚稳重,行事滴水不漏,果决沉着,胆子又大,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助手。   她和阿福、阿禄交待了几句,打发走两人,“四郎随我来。”   庭院侍立的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看向蔡四郎,目光既羡慕又嫉妒,还没走远的阿福和阿禄不能免俗,也暗暗瞪蔡四郎一眼,才转头走开。   护卫随时跟在裴英娘身后,腰间横刀刀鞘和革带摩擦,发出的细响声提醒蔡四郎,公主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他是低贱的户奴,得和公主保持距离。   院落深深,回廊曲折,裴英娘领着蔡四郎走到一座宽敞的厅堂前。忍冬和半夏撤下堂前的神仙人物金银围屏,铺上簟席,裴英娘脱下罗皮靴,俯身跪坐,“你母亲如何了?”   蔡四郎没敢跟进厅堂,站在廊下,沉声道:“阿娘很好,南方天气温暖,雨水丰沛,阿娘自到了那边,从来没有生病。”   他顿了一下,脸色灰败,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娘让我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四郎之所以不畏生死,积极为棉种一事奔走,除了报答裴英娘的救命之恩外,还想多积累一些功劳,为马氏求一份赦免。   他才是推倒蔡老大的人,马氏为他顶罪,免除了他的刑罚,也让他从此陷入害死亲父、连累亲母的自责之中。   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天干着刀口上舔血的差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裴英娘以献出棉花种植园为契机,开口为马氏求情,朝中大臣生怕她会反悔,头一次上下齐心,赶在一天之内办完所有程序,免除了马氏的流刑。   蔡四郎欣喜若狂,预备南下接马氏回长安。马氏却托提前去打点种植园的人传信与他,她甘愿待在流放之地,做一辈子的苦役,为他赎罪,如果他强行带她回长安,她立刻一头撞死。   发现蔡老大气绝身亡的时候,蔡四郎决定去县衙认罪,马氏也是这么逼他的。   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毅然决然离开家门,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到哐当一声,马氏果真撞墙自尽了。   好在糕坊的墙壁里头是竹篾,马氏只是撞上额角,没有伤及性命。   蔡四郎当时只有十几岁,无意间害死亲父,痛苦不已——哪怕阿耶不慈,亲手把他卖给胡人为奴。   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马氏又以自己的性命胁迫他发下毒誓,他不得不做出退让,眼睁睁看着马氏替自己赴死。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为了救母亲,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他甚至把从未见过面的裴英娘拖下水。   他没想过要从裴英娘那儿得到什么帮助,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母亲死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大理寺。   最后母亲得救,裴英娘打点好一切,淡淡问他:“你还想救你的阿娘吗?”   他捏紧双拳,双眼血红:“救!”   “好。”裴英娘点点头,眸子里似有揉碎的星光,“那就老实听话。”   本以为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没想到才不过两年多,他的心愿就实现了。   可母亲却不愿回来。   蔡四郎心事沉沉,脸上没有一点欢喜之意。 第59章   裴英娘记得马氏崇佛, 笃信因果报应,她自己不愿意回来, 那么谁也勉强不了。   除非蔡老大能死而复生。   廊檐下郁郁葱葱, 草木葳蕤。春风拂过, 树影婆娑,花朵扑扑簌簌,落满石阶。   蔡四郎站在花丛前, 清秀的脸孔掩映在烂漫春光中, 眉宇之间阴郁难除。他右边脸颊上有条浅浅的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处, 不仔细看, 看不出来, 从侧面看上去, 就有些狰狞了,原本斯文俊秀、稚气未脱的面孔,添了几分狠戾之气。   听阿福说, 那是山匪砍的。   商队跋山涉水, 从南往北,经过重重大山,遇上山匪劫道是常事。有一次商队在山中遇险,蔡四郎不愿抛下货物, 孤身一人和山匪周旋。   山匪看他年纪不大,胆量却壮,起了惜才之心, 把他掳回寨中当喽啰。   他假意投诚,趁山匪们不察时,闯入山匪头子藏身的山洞,用一柄生锈的铁杵,杀死五个山匪头目。然后和山下的阿福里应外合,一把火将整座山寨一烧了个干干净净。   几十个山匪,包括他们的孩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蔡四郎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手段狠辣,十二三岁时,便能以一人之力,挑拨数十个胡人和坊民发生冲突,是个可造之材。   裴英娘觉得他胆大心细,又是马氏的儿子,才把他收为己用。   现在她有些头疼。蔡四郎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帮手,不仅听话,还愿意揽下所有脏活累活,阿福和阿禄不敢做的事,他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可他做事未免太不留余地了。   商路能够迅速打通,和他的心狠手辣离不开关系。现在沿路山匪私底下管他叫玉面夜叉,只要看到商队的旗帜,无不望风而逃,没人敢惹他。   马氏如果知道蔡四郎这几年为了立功犯下多少杀孽,更不可能答应回长安。   裴英娘轻声说,“也罢,兴许再过几年,阿婶自己会想通的。”   不知是在开解蔡四郎,还是在安慰自己。   蔡四郎眼眸低垂,望着阶前飘洒的杏红花朵,嘴角微微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知道,阿娘不会回来的。   裴英娘倚着凭几,轻咳一声,岔开话,“听说你刻意为难商队中的胡人?”   蔡四郎眉心一跳,瓮声瓮气反问:“谁说的?”   话刚问出口,跪在廊前煮茶的半夏立刻变了脸色,低斥道:“没规矩!”   蔡四郎握紧双拳,脸上浮起几丝激动的红晕,梗着脖子辩白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几个胡人,但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   裴英娘眉峰微蹙。她相信蔡四郎说的是真话,那么阿福和阿禄的暗示,多半是谗言。商队才刚刚起步,领头的人已经开始勾心斗角。看来,她平时太过放任阿福和阿禄了。   不过这些都只是小节,商队目前还在她的掌控之中,阿福、阿禄油滑是油滑,还不至于陷害蔡四郎,他性格偏激,确实容易招致别人的误解。   蔡四郎见裴英娘沉默,犹豫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追问:“公主为什么要留下那几个胡人?”   他痛恨一切胡人,如果不是那些人引诱蔡老大赌博借贷,他们家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我晓得你不喜欢胡人。”裴英娘想了想,柔声道,“我收留胡人,是有缘由的,日后你自会明白。”   蔡四郎点点头,目光坚定:“我听公主的。”   裴英娘蛾眉微微一挑,她什么都没解释,蔡四郎就这么信了?   “公主。”蔡四郎扫一眼左右,压低声音,“您真的把棉花园子全部捐给朝廷?”   裴英娘笑了笑,“账册已经交接过了,岂会有假。”   她能理解阿福、阿禄和蔡四郎的心情,棉花院子是他们一手创建起来的,现在她把他们呕心沥血的成果拱手让人,他们不理解,是人之常情。   蔡四郎袖子里的手蜷成一团,沉声道:“不,还有一本账册。”   裴英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蔡四郎侧脸的刀疤上,心里微微一动,“什么账册?”   “是这两年剿匪所得的财宝。”蔡四郎上前几步,小声道,“我不放心让别人记账,每一笔都是我亲自记的,粗略算来,大约有几百万钱,那是公主的东西,我不会把它交给别人。”   裴英娘啼笑皆非,蔡四郎捣毁一处山匪贼窝后,视所有山匪为囊中之物,走到哪儿就去哪儿剿匪。当地官府不敢碰的硬茬,他带上一伙精兵,三两下就一窝端了。   她只当他是嫉恶如仇,原来竟然是为了黑吃黑!   “那些财宝我得来无用,全部卖了,换成财帛粮食,施舍给沿路的百姓,铺路造桥,施粥舍米,你自己看着办吧。”裴英娘缓缓道,“也算是你的功德。写信告诉阿婶,她会很高兴的。”   蔡四郎看着她含笑的双眸,怔了怔,隔了半晌,点点头。   院门“吱呀”一声,两名护卫快步走到廊檐下,打断裴英娘和蔡四郎的对话,“公主,八王来了。”   李旦?   裴英娘不由错愕,站起身,穿上半夏准备的一双木屐,哒哒走下前廊,“阿兄怎么来了?”   她迎出厅堂,迎面看见李旦穿过夹道,缓缓向她走来。   柔和的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他肩头。他穿着一袭绀青色蕃客袍锦圆领袍衫,裹幞头,踏皂靴,缓步走在艳阳下,袍袖飞扬,身姿如松,黑眸微微低垂,嘴角轻抿,视线锐利而明亮。   一时之间,裴英娘忽然觉得李旦有些陌生。   原来的李旦韬光养晦,默默无闻,现在他依旧深藏不露,锋芒内敛,但举手投足间,已经隐隐有上位者的决断气势。   “阿兄!”她怔了一下,笑着迎上前,“你怎么晓得我在醴泉坊?”   李旦淡淡嗯一声,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庭院,从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洛阳的嘉庆李,刚送到长安的。”   裴英娘接过布包,打开来,扑面一股果实成熟的甜腻芳香。   她笑了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点。   李旦回首,杨知恩连忙带着人悄悄离开。   忍冬和半夏对视一眼,退回廊檐底下。半夏轻轻推一下站在原地没动的蔡四郎,“四郎,你先下去吧,公主和八王要谈正经事。”   蔡四郎垂下眼眸,转身走出庭院。   推开院门时,他忽然挑眉冷笑,几步蹿到墙角的芭蕉丛后,伸手一抓,攥住一人的衣领,“你在偷听?”   阿福吓得脸色苍白,他连呼吸声都屏住了,这煞神怎么发现他的?   蔡四郎狠狠踢他一脚,“说!”   阿福惨叫一声,欲哭无泪,抱住脑袋,哆哆嗦嗦着道:“我没偷听!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   蔡四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冰冷寒光,“路过?”   阿福看到他的笑容,双膝一软,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强撑着道:“我是来求见公主的!我有话禀报公主!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找公主告状!把你一路上的罪行一样样讲给公主听!”   蔡四郎没说话,嘴角仍然噙着一丝笑,但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阿福浑身发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把抱住他的腿,“我只是想找公主打听以后怎么安排那些胡人而已,你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蔡四郎瞳孔微微缩起,轻轻踢开阿福,“是你向公主告密,说我为难胡人的?”   阿福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腰,色厉内荏,“没错,是我说的!你派那些胡人去剑南,分明不怀好意!剑南一直在打仗,而且山路崎岖,有去无回,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蔡四郎冷笑一声,“再有下次,以后你们兄弟遇到危险,不必来找我求助。”他顿了一下,“我一定会袖手旁观。”   “你竟然敢威胁我?”阿福横眉冷竖,咬牙切齿。   “我知道你们是世家子弟出身,不甘于一辈子为人奴役,再过几年,公主会放你们自由。”蔡四郎收起笑容,走到阿福身边,眼神冰冷,附耳道,“我不一样,除了我阿娘,我只听公主的话,如果公主因为你的谗言厌烦我了,我无路可去,只能流落街头,你说我敢不敢威胁你?”   热气吐在鬓边,却比寒冬腊月的雪水还要阴冷,阿福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公主是我的恩人,你如果敢欺瞒公主,我还是会如实禀报的!”   “很好。”蔡四郎退后一步,轻嗤一声,抬脚走开,“还算有种。”   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福深吸一口气,颓然坐倒在地,用袖子抹汗:这个蔡四郎,委实难缠!   初熟的嘉庆李酸甜可口,裴英娘接连吃了三四个,长安附近州县的果树才刚开花,不知李旦是从哪儿寻摸到的果子。   她一口接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的,李旦忽然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别多吃。”   温热粗糙的指节按在手背上,有些发麻。春日将尽,阳光洒在身上,隐约可以感觉到夏日的燥热。   裴英娘飞快抽回手,眼睁睁看着半夏收走剩下的嘉庆李,可惜地低叹一声。   上个月她贪嘴吃了许多柑橘,牙齿发酸,什么都咬不动,只能天天喝黍臛。嘉庆李比柑橘还酸,虽然好吃,也得适量。   李旦耐心等她吃完一盏茶,说起正事:“你出宫的事,还有谁知道?”   裴英娘见他神色严肃,敛容道:“我出宫的时候连阿父都不晓得。”   李旦双眉略皱,指节微微勾起,轻轻叩在食案的圆角上,“我刚才看到姑祖母的长史在府外逡巡。姑祖母最近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裴英娘眉心微蹙,“常乐大长公主的长史在跟踪我?”   李旦点点头。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把常乐大长公主前不久派人给她送口信的事如实说了,“她拿到了我的生辰八字,还想约我去英王府一叙。”   那张被她烧毁的纸条上,写了她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常乐大长公主的邀请,于她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她当时想都没想,立刻把纸卷烧了。之后常乐大长公主锲而不舍地向东阁传递口信,她没有理会。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   裴英娘反而笑了,“阿兄不必忌讳什么,要么是裴玄之,要么是褚氏,不论是谁投向常乐大长公主……”   轻风吹拂花枝,窸窸窣窣响,她抬头看着庭前飞舞的落花,淡淡道:“我不在乎。” 第60章   裴英娘不在乎, 李旦在乎。   他抬起手, 手心朝下,盖在裴英娘头上,揉乱裹得平整严实的发髻, “英娘。”   这一声语气柔和, 近似呢喃, 仿佛烟雨时节氤氲着扑鼻花香的杨柳风。   “我去打发姑祖母,你不必为难。”   裴英娘鼻尖微酸,拉下李旦的手,轻轻握住, “阿兄, 谢谢你。”   李旦呼吸微微一滞, 空着的右手掩在宽袖底下, 紧紧握拳。   隔得这样近, 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兰膏香气。白玉似的指头握着他的左手,指节纤长, 那么细, 那么软,好像攥在他的心上一样。   她坐在他身侧,脖颈低垂,乌浓发鬓下露出一截雪白皮肤, 眉尖轻蹙,唇色鲜红,胸脯微微鼓起, 男装圆领袍也藏不住一身玲珑曲线,昔日瘦小的小娃娃一日日长大,渐渐有了少女的妩媚端丽,眉眼间已经可以窥看出日后的袅娜风姿。   庭前的落花虽美,远远不及她的俏丽明媚。   李旦深吸一口气,右手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勉强克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移开目光,半晌,缓缓道:“有我在,没人能欺侮你。”   裴英娘没有听出这一句背后的深意,低头掰着李旦的手指头玩。他生得高挑,手掌也格外宽大,指间薄薄一层茧子,是长年累月练字留下的印记。她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手掌旁,比比大小,   “阿兄放心,我心大着呢,大长公主以为光凭我阿耶或是阿娘就能拿捏住我,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对裴拾遗或者褚氏的孺慕之情,随着岁月磨砺,早就烟消云散,血缘关系于她而言,仅仅只是身份证明而已。   李旦一动不动,淡淡嗯一声,悄悄压下心头的躁动。裴英娘永远不会知道,刚刚一刹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夏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找到在府门前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常乐大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大长公主想见我们贵主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今天见一面罢,贵主在府中等候大长公主大驾光临。”   长史被护卫从人群中提溜出来,面红耳赤,轻咳一声,板起脸道:“永安公主是侄孙女,我们大长公主是长辈,岂有长辈纡尊降贵来见后辈的?永安公主去公主府向我们大长公主请安才差不多。”   半夏嗤笑一声,“我们贵主人多事忙,过期不候,爱见不见。”   说完这句话,转身踏进府门。   啪嗒一声,朱红大门当着长史的面关上了。   长史气急败坏,额前青筋暴跳,他是大长公主府身边伺候的心腹,去哪儿都是被人巴结的,连气朝中官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唤他一声长史,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忍气吞声回了公主府,添油加醋一番,恨恨道:“永安公主仗着圣人宠爱,目无尊卑,骄纵任性,仆被她的使女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多少年的老脸,没想到竟然被人当成犬狗一样折辱!要不是仆惦记着回来向公主复命,早就一头撞死在那刁奴面前了!”   常乐大长公主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好一个永安!区区一个养女,竟然敢狂妄至此!”   她霍然站起,长袖带起食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银杯砸在地砖上,乌褐色茶汤飞溅一地,“她不是想履约么!送褚氏去醴泉坊,我倒要看看,对着她的亲娘,她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长史巴不得一声,立刻飞奔出去传话。   驸马赵瑰在院中练剑,一套剑法练下来,出了一身薄汗,走到廊下饮茶歇口气,远远看到常乐大长公主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皮一跳,唤来使女,小声问:“谁又惹公主生气了?”   使女战战兢兢道:“奴恍惚听见……”她顿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接着道,“听见长史在抱怨永安公主怠慢他。”   赵瑰嗐了一声,“朝中文武最近都捧着永安公主,赞颂的奏折摞起来,差不多能有我高了。平白无故的,惹她做什么?”   不提永安公主最近名声大振,是个外柔内刚的硬茬,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负一个还没及笄的后辈,传出去,不是白白惹人笑话么!   而且还不一定能欺负到。   赵瑰沉吟片刻,接过侍者递上的布巾,狠狠搓一把汗湿的脸,系上衣带,“不行,我得去和二娘说一声,不能让她掺和进来。”   当即吩咐门房牵来爱驹,预备去一趟英王府。   醴泉坊。   半夏气走长史,快步回到内庭,“公主,我们这样得罪大长公主,会不会太冒失了?”   裴英娘坐在镜台前梳理长发,花鸟纹金银平脱葵花铜镜前映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忍冬跪坐在一旁,手执半月形穿枝牡丹纹玉梳,梳齿蘸取些微香泽,抹在每一根发丝上。   庭前花落无声,暗香浮动。   李旦已经走了,裴英娘换了身女儿家的半臂襦裙,花绫的料子,清淡的缥色,纹样简单朴素,仔细看,才能看到纹路间有隐隐约约的光华流转,低调又清高的奢华。   “大长公主脾气暴躁,只有这样才能打乱她的计划。”裴英娘挽起一缕发丝,对着铜镜看了看,“还是梳双螺髻吧。”   和亲生父母见面,还是要装扮一下的。   半夏退回廊下煮茶,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中,茶香一点点浸透整座庭院,花草的味道默默隐去,空气里是沁人心脾的清冽香气。   庭前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四五个年轻使女,簇拥着一名道装打扮的中年妇人,缓缓步入院子。   妇人淡施脂粉,虽是出家修行的打扮,但风韵犹存,举手投足,和寻常贵妇人没有什么不同。   裴英娘没有从她的眉眼间找到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心底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之感,直觉告诉她,中年女冠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褚氏。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先学会的词语,是阿耶和阿娘。讽刺的是,阿耶裴拾遗不亲近她,阿娘褚氏抛下她后,十几年对她不闻不问,她没有喊出口的机会。   当年受不了裴拾遗的偏心,想逃离裴家寻找生母时,她没有奢望褚氏看到她后,会出于慈母之心,收留她,疼爱她,只要褚氏不像裴拾遗那样厌恶她,她就满足了。   武皇后打断了她的逃家之行,她从孤苦伶仃的裴家十七娘,摇身一变,成为永安公主,有了慈爱的父兄,友爱的姐妹。   她已经想不起当年冒着风雪逃离裴家时,是怎样的心境,只记得那时褚氏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虽然褚氏从来没有给过她希望。   时至今日,看着头戴黄冠、身披道袍的褚氏出现在面前,她心中没有一丝波动。眸光流转,笑了笑,客气道:“劳女真亲自走一趟,恕我轻狂了。”   忍冬和半夏领着护卫、使女们退出去,廊檐前只剩下裴英娘、褚氏和褚氏的使女。   褚氏神色平静,眼眸低垂,进院以后,淡淡扫一眼裴英娘,一边落座,一边淡然道:“公主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平直的语气,没有疑问。   裴英娘盘腿坐在廊下,既不起身行礼,也不正襟危坐以示尊重,“我的生辰八字,只有阿耶和阿娘晓得,来的人是女冠,女冠的身份不言自明。”   褚氏不做声,她的使女忍不住皱眉喊道:“十七娘,你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了么?”   “亲娘?”裴英娘淡笑一声,仿佛使女说了个引人发笑的大笑话。   使女看一眼褚氏,又看一眼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娘子当年抛下十七娘,也是不得已的。娘子和裴郎君义绝,十七娘却是裴家血脉,娘子不忍委屈十七娘,只能忍痛将你送回亲父身边。这些年娘子住在义宁坊,无时不刻不关心十七娘,不信十七娘可以问问裴家的门房,我常常送他些布帛米粮,找他打听十七娘的消息!”   褚氏双眉微拧,神情严肃,放任使女替她解释情由。   庭阶寂然,茶炉里的火熄了,香味一点点淡去。   裴英娘端起茶盏,抿一口茶:“照你所说,前些年我在裴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女冠想必一清二楚?”   使女脸色一僵,有些心虚,“我、我听说十七娘过得不好……”   “那时候女冠冷眼旁观,现在我已经不是裴家十七娘了,女冠约我相见,又是为了什么呢?”裴英娘抬起眼帘,直视着褚氏的眼睛,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她见过褚氏,不是那天暴雨时在骊山脚下的偶遇,也不是出于母女血缘的心理感应产生的错觉。   褚氏回望着她,冷冷道:“你果真甘心认武氏为母?”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不仅冰冷,还带着凛冽的刀锋,开口第一句话,就刮得人心头生疼。   裴英娘做好了和褚氏的准备,但她没有想到,亲生母亲和她说的第一句话,真的是不带丝毫温情的质问。   她自嘲一笑,她们哪里像是一对阔别已久的母女,哪怕是武皇后,也比褚氏待她温和多了。   “褚氏一门,尽皆丧于武氏之手。”褚氏一字一句道,“你虽然姓裴,但也是褚家外孙女,怎么能贪生怕死,甘心充当武氏的爪牙?”   裴拾遗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裴英娘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鎏金摩羯纹茶盏,“那么女冠觉得我该怎么做?宁死不屈,以死明志?”   褚氏嘴唇嗫嚅了两下。   裴英娘没心思去猜她说了什么,接着道,“还是卧薪尝胆,一步步取得武皇后的信任,寻机为褚氏报仇雪恨?”   褚氏猛然抬起头,眼里滑过一抹诡异的亮光。   裴英娘苦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阿娘。”   这一句称呼喊出口时,她愣了一下。   褚氏也似乎略觉诧异,扭过脸不看她。   唯有使女面露喜色:十七娘肯叫娘子一声阿娘,说明她们母女还是能够相认的!   裴英娘望着院墙上方晴朗的碧空,沉默半晌,沉声道:“褚娘子,事到如今,不必再隐瞒什么了……”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我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女儿?” 第61章   褚氏变了脸色, 攥紧道袍袖角,指节用力得发白,“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怀疑!”   使女呆了一呆, 惊惶道:“十七娘,娘子是世家贵女,怎么会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你确实是裴家女!奴伺候娘子十几年,娘子和裴郎君还未和离前, 便有了身孕,奴可以证实此事!十七娘不信的话,可以去太医署寻当年为娘子接生的医者,一问便知。”   她话里有几分抱怨的意思, “您怎么能这么怀疑自己的母亲?!”   裴英娘没有理会使女,手里把玩着鎏金茶盏, 缓缓道:“这不仅仅是我的怀疑, 裴玄之、裴十郎、裴十二娘,裴家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么想的。”   和离的前妻,忽然送回来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 裴家人并没有惊喜,只有惊疑不定。其中,疑惑占了大部分比重。   裴英娘确实是褚氏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裴玄之手上有当时的医者书写的详细记录,还有官府开具的凭证。   但是裴英娘的生父到底是谁, 只是褚氏的一面之词,裴家人将信将疑。   正像裴玄之的从弟后来劝他的话:“如果那女娃娃果真是大兄的女儿,那么和离时褚氏必然已经知道自己有孕在身,褚家家破人亡,嫡系男丁全部流放至爱州,褚氏孤苦无依,怎么会在明知自己有孕时狠心同大兄和离?这个女娃娃只怕是褚氏和别人生的孩子,故意送来给大兄添堵的!依我看,那女娃娃未免太瘦太小了,一点都不像几个月大的孩子,倒像是不足月的早产儿。”   裴玄之爱面子,心中越怀疑裴英娘不是自己的血脉,越坚持要抚养她,还下令不许裴家下人议论她的出身。因为如果他拒绝抚养她,等于间接承认自己的妻子无媒苟合,生了一个生父不明的女儿,甚至可能孩子是在他们还未和离时怀上的,那简直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打他的脸。   不管裴英娘是不是他的女儿,他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如果说一开始裴玄之只是有些怀疑,对襁褓中裴英娘还算有几分慈爱的话,那么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五官眉眼和褚家人没有一点相似时,那一点点怀疑,就成了笃信。   裴英娘一无所知,以为裴玄之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由爱生恨,把对褚氏的复杂感情投诸到她身上,才会疏远她。   她曾试图讨好裴玄之,换来的,是无情的嘲弄和讽刺。   后来,她派人调查当年褚氏和裴拾遗和离的细节,渐渐明白,裴玄之的憎恶从何而来。   裴玄之厌恶她,但又要维持表象,给她一个裴家十七娘的身份。她的存在,对裴玄之来说,是一个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奇耻大辱。   她年纪还小时,裴家少不了闲言碎语,其中裴十郎和裴十二娘最无所忌惮,每每当着奴仆的面嘲笑裴英娘来历不明。奴仆们不敢碎嘴,但那些“野种”之类的话,还是不小心传出去了。   裴玄之知道后,大发雷霆,罕见地惩罚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那时候裴英娘傻乎乎的,以为裴玄之是因为疼爱她才会动怒。   多年以后,她终于明白,原来裴玄之的怒气,并非出于回护自己的女儿,而是被人戳破心病后的恼羞成怒。   曾几何时,其实裴英娘也怀疑过,她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亲女儿。   如果裴玄之不是她的阿耶,那么她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呢?   如今,看到褚氏惊慌失措的反应,裴英娘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裴家血脉。   “褚娘子当年抛下我时,只留下一封口信,连解释的话都不愿多留一句,真的是因为负气吗?”裴英娘直视着褚氏的眼睛,捕捉到她的慌乱,微微一哂,“还是说,褚娘子是故意的?”   使女双眼圆瞪,嘴巴张得大大的,扭头看一眼褚氏,再看一眼裴英娘,半天回不过神。   褚氏沉默半晌,轻咳一声,坦然承认:“我虽然憎恨裴玄之,但从来恪守妇道,没有败坏褚家女的名声。同裴玄之和离之后,我就在义宁坊出家修道,不曾结交外男,你确实是他的亲女。”   裴英娘听到答案,眸中滑过失望之色,合上双目,过一会儿,复又睁开,眼里水光潋滟。   她宁愿自己不姓裴。   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只是个不晓事的女娃娃。那个原来的,可怜的,孤零零的裴十七,尚在襁褓之中时,连话都不会说,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她实在太小了,匆匆降临凡尘,又匆匆挥别人世,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她的离去。   而导致她过早夭亡的罪魁祸首,是她的亲生父母。   褚氏和裴玄之夫妻多年,深知裴玄之的个性,故意含糊其辞,抛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婴,飘然离去,就是想引导裴玄之怀疑她的身世。   裴玄之这些年对她有多冷淡,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就会有多后悔。   裴玄之有多痛苦,褚氏就有多快意。   褚氏多年来时时刻刻打听裴英娘的近况,但又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并非有什么苦衷。她利用自己的亲女报复裴玄之,探听消息,只是为了确认裴玄之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愚蠢罢了。   裴英娘扔下茶盏,慢慢站起身。   她接替原来的裴十七,懵里懵懂间成了裴家十七娘,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慢慢融入新的身份,这些年来,她是真的把裴玄之和褚氏当成亲生父母看待的。   事实证明,他们不配为人父母。   她冷笑一声,低头理理袖子,幽幽道,“褚娘子,没有裴十七娘了,我是圣人亲封的永安公主,我的阿耶,是圣人。”   “我不会拦着娘子为褚氏一族报仇,但是娘子想利用我接近圣人或者武皇后,是痴心妄想。今日一见,你我的母女情分彻底了结,日后再见,娘子还是莫要唤我的小名了。除了圣人,没人有资格这么叫我。”   再和褚氏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裴英娘觉得厌烦,她走到廊檐下,穿上木屐,拂袖离去。   落花坠在她的肩头发梢,袍袖里鼓满了春风,轻轻飞扬,她的背影决绝而缥缈,恍若世外仙姝。   “十七娘……”使女怔怔地喊一声,大着胆子推一推褚氏,“娘子,十七娘走了,您怎么不留下她……”   “鲁姣。”褚氏的隐秘心思被裴英娘毫不留情地戳破,脑袋里一阵眩晕,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心神,哑声道,“我们回去。”   常乐大长公主信誓旦旦说裴英娘和武皇后关系紧张,要她帮忙劝说裴英娘支持太子李弘,她还没开口,已经一败涂地。   任务失败,多留无益。裴英娘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她再胡搅蛮缠,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鲁姣看着褚氏气得青白的脸,咬了咬嘴唇,搀扶着褚氏离开。   前庭通向后廊,裴英娘缓步走到廊檐下,低头拂去落在身上的花朵。   半夏和忍冬眼神闪烁,迎上前,压低声音,“公主,裴拾遗……”   裴英娘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丝甜美的笑容,眉宇间却没有笑意,“裴拾遗。”   她举起袖子,向廊下失魂落魄的男人做了个揖,动作恭敬,神态敷衍,“从血缘上来说,我确实是裴拾遗和褚娘子的女儿,让您失望了。”   在半夏故意激将长史的时候,裴英娘暗中派蔡四郎赶去金城坊,请来裴拾遗。   她原先的计划,是让裴拾遗和褚氏当面对质,理清当年的纠葛,现在不需要了。   裴拾遗呆若木鸡,眼里有震惊,悔恨,恼怒,羞耻,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着一一浮现。   裴英娘竟然真的是他的亲女儿!   褚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故意留下疑问,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   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仇人,十几年来,放纵从侄、从侄女在眼皮子底下欺辱亲女!   他甚至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几年前她正式入宫的那天,如果不是厨娘舍身相救,他很可能一剑砍中女儿的脖子!   如果女儿真的死在他的手里……   “十七娘……”裴拾遗捂住脸,踉跄了几下,颓然坐倒在栏杆旁,笑容苦涩,“阿耶不知道……”   “我说过,我是永安公主。”裴英娘止住裴拾遗的话头,冷冷道,“褚娘子没有资格唤我的小名,拾遗同样没有。”   如果褚氏当年好声好气将她送回裴家,裴拾遗确认她是裴家的血脉,就一定会对她好吗?以裴拾遗迂直固执的个性,说不定还是会因为褚氏而迁怒到她身上。   怀疑她的身世,只是裴拾遗忽视她的借口罢了。   “今天冒昧请拾遗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了结这桩陈年往事。从此以后,拾遗和褚娘子究竟是爱是恨,亦或是其他,和我无干,你们自己折腾去吧。”   她轻笑一声,看也不看裴拾遗一眼,抬脚从他身边走过。   忍冬和半夏连忙跟上。   脚步声慢慢远去,裴拾遗忽然猛然一巴掌甩向自己,涕泪齐下,似哭似笑,满面风霜之色,像是陡然间老了十几岁。   他和张氏成婚多年,一直无所出。十多年来他陆陆续续纳了几房姬妾侍女,始终没有人谁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他渐渐熄了心思,转而疼爱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兄妹俩是他的族侄、族侄女,和他血缘亲近,总比随便过继一个从没见过的远房后辈要强。   至于裴英娘,是褚氏生下的野种,被他视作耻辱,一想到他必须替褚氏和别人养大孩子,他就气得胸闷气喘,恨不能亲手掐死裴英娘。   现在,褚氏却说,裴英娘是他的女儿……他唯一的血脉……   是他亲手把女儿推出去的,裴英娘不仅仅和他离心,还恨他入骨!   报应!这都是报应!   裴拾遗狂笑数声,霍然爬起来,挣扎着奔向院外,“褚宛贞!”   都是褚宛贞害的!如果不是褚宛贞太过绝情,断然同他义绝,他怎么会迁怒于十七娘?如果不是褚宛贞故意含糊其辞,他哪会怀疑十七娘的身世!   后廊临着一片莲池,春暖花开时节,水波荡漾,绿柳成荫,一群灰羽肥鸭嘎嘎叫着划过水面,荡开层层涟漪。   裴英娘坐在四面大敞、花木扶疏的阁子里,倚着栏杆,翻看蔡四郎私藏的账册。   他没读过书,两年来跟着阿福和阿禄勉强学了些常用字,账册上东一笔西一笔,字迹歪歪扭扭,难看是难看了一点儿,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可惜认真是认真,但记账的方式凌乱草率,没有章法,一笔笔算下来有点麻烦。   “公主。”蔡四郎走到石阶下,似乎怕吵了她,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裴拾遗出府以后,去追褚娘子的牛车了。”   裴英娘没有抬头,淡淡应一声,“和咱们不相干,随他们去。”   蔡四郎听到咱们两个字,眼里爆出一丝喜色。点点头,退回阁子南面的回廊,挺直腰板,继续值守。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大家的脑洞比我的剧情精彩曲折多了……之前我剧透过,文里小十七的叙述身份从头到尾都是裴英娘……意思就是十七的身世没有隐情啦~   以后尽量不卡在容易误会的地方断章…… 第62章   翌日, 裴英娘听忍冬说,裴拾遗告假了。   “据说是染了风寒之症。”忍冬跪在食案前,把一壶蔗浆徐徐倒进八曲琉璃碗里, 淡褐色的甜浆淋在绛红的酪樱桃上,丰腴鲜浓。   裴英娘唔一声, 不予置评,不论是十几年前, 还是现在, 裴拾遗都不是褚氏的对手。   不知他是被褚氏气病了,还是在争吵时不小心伤到脸,无颜出门见人。   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患病才告假的。   秋葵在庭院里刨土栽花,栽的是紫茉莉和凤仙花。紫茉莉驱蚊,花朵香浓,凤仙花颜色艳丽,还可以用来染指甲,不仅好看, 还实用。   她忙活大半天, 抹把汗, 就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洗干净双手, 走到廊檐下, “公主, 清辉楼的芸薹菜已经开花了,黄灿灿的一片,可好看啦!您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裴英娘挑眉, 拈起的樱桃重又放下,“还早呢,你小心照看着,什么时候长出果子了,我再去。”   秋葵点点头,心里有些纳闷,芸薹是用来蒸着吃的,公主要芸薹的果实做什么?   裴英娘不知道秋葵在嘀咕什么,倚着凭几,心里忍不住雀跃,等榨出芸薹油,她就可以吃上炒菜啦!   她早前已经命工匠打造出合适的灶具和锅具、铲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梨杨县。   春雨绵绵,道路泥泞,枝头的杏花随风飘洒,被来往的车轮碾碎在泥土里。   一辆牛车沐浴着朦胧的杏花春雨,缓缓驶入驿站,守卫的驿将上前盘查。   车夫勒紧缰绳,一双骨节分明、宽大厚实的手拨开布帘,递出一张驿牒。   驿将见男子五官深邃,剑眉星目,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料想是哪家王公贵戚,又见他手中的驿牒是门下省发放的银牌,更殷勤了几分,谄笑着道:“郎君里面请。”   不一会儿,接到消息的驿长亲自出面接待男子,撩起袍子爬上二楼,点头哈腰,谄笑道:“这里虽然穷乡僻壤的,也不能委屈了郎君,滚烫的清酒,大碗的热黍臛,馎饦、索饼、羊肉汤饼都是现成的,灶房已经烧上火了,郎君可要梳洗,还是先用饭?”   窗前浮动着细细的粉尘,淅淅沥沥的雨声透入窗内,男子盘腿坐在窗前软榻上,没吭声。他的五官出奇的英俊,眸子和常人不同,是一种淡淡的灰褐色,神情冷肃,英华内敛。   驿长不禁啧啧称叹,这位郎君英武挺拔,高大威武,腰配横刀,又有异族血统,很可能是京兆府的天子近卫。   穿窄袖衫的男仆轻咳一声,打发走驿长,“我家郎君旅途劳顿,要小睡一会儿,酒菜茶饭备好了,送到外间就行,莫要吵嚷。”   驿长点头应是,蹑手蹑脚下楼,轻声嘱咐驿将,“这可是大贵人,不能怠慢了,快去准备酒饭,温一壶剑南烧春,不许拿浊酒搪塞!”   楼上最靠里的房间,男仆送走驿长,关上房门,四处探查一番,摘掉头上的方巾,冷笑一声,“我以为执失将军是个直来直去的武人,没想到你摆起架子来,也挺有派头的。这一路走来,人人都把你当成富贵清闲的纨绔公子哥。”   执失云渐抬起眼帘,淡淡看一眼男仆,“彼此彼此。”   这一句彼此,分明是在暗指男仆的僮仆身份也扮演得极好。   王浮气得直翻白眼,闷葫芦挤兑起人来,比朝堂上那些专门以骂功出名的文臣厉害多了!   “再过两日就能到京兆府了。”执失云渐眼眸微垂,试着轻轻握住刀柄,手指蜷曲,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依然使不出力,无法抓起横刀。   他松开手,看着自己的手掌,眉头轻皱,“我的伤还没好,你警醒些。”   王浮叉着两腿,大咧咧坐在窗下,把方巾当成扇子摇,“你放心,我们走的时候,伪装成赶考的州学子,那些人疑神疑鬼,心眼子比胡饼上撒的芝麻还多,肯定会把过路的文人商旅当成首要目标,绝对想不到你会直接佩刀出行,反而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执失云渐眉头皱得愈紧,不再多话,缓缓合上双眸,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需要适当休息,保持体力。   吱呀一声,驿将推开房门,端着一只大托盘进房。   王浮听到脚步声时,已经霍然站起,规规矩矩站在软榻旁,此时便迎上前,接过大托盘,“有劳你了。”   随手塞了一把钱给驿将,匆匆关上房门。   托盘里是两只大海碗,雪白的羊肉汤撒了胡椒,羊肉一片片堆叠在一起,摞得冒尖,浓郁的香味里带着刺激的辛辣。   这一路上为了确保安全,他们尽量绕开繁华市镇,常常半天看不见村落城郭,干粮早就啃完了,买不到新鲜吃食,只能空着肚子赶路。   王浮饿得前胸贴后背,闻到香气,不由食指大动。刚刚放下海碗,便立马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羊肉,往嘴里送。   斜刺里遽然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抽走他手中的竹筷。   滚热的汤汁溅在手心里,烫得王浮龇牙咧嘴。他倒吸一口气,看一眼跌落在地上的羊肉片,满脸心疼,压低声音怒喝道:“外面的吃食不让我碰就算了,这里是朝廷驿站,你未免太小心了!”   执失云渐嘴角轻抿,跃下床榻,支起窗户,朝下面看了一眼,“他们来了。”   王浮瞪大眼睛,几步蹿到窗前,楼下院子里,四个穿圆领缺胯袍的男子正在驿长的带领下走进驿站。   “怎么会?!”王浮冷汗涔涔,不及多说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执失云渐扛起他,往窗户前一扔,“从马厩棚顶走。”   王浮自小饱读诗书,是个纯粹的文人,弓马骑射是他的短处,猛然被执失云渐塞出窗户,顿觉头晕目眩,耳畔风声呼呼,雨滴打在他脸上,冷飕飕的,他怀疑自己会不会直接摔死。   半天后,他回过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完好无缺,脑袋也没磕出一个大血洞。一双手抓着他的腰带,拖着他在窄小的屋脊攀爬移动。   他心有余悸,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执失将军不愧是御前千牛卫!”   执失云渐没有做声。   两人顺着相连的回廊爬到马厩的房顶,王浮估摸了一下房梁到马槽的高度,小心翼翼跳进墙角的草堆里,站起身,拍拍袍袖,“好俊的马,正好便宜我们了。”   执失云渐拦住王浮,解下缰绳,随手拔下玉冠上的一根玉簪,手腕一沉,把尖锐的部分刺进骏马身体。   骏马扬起前蹄,发出痛苦的嘶鸣,撞破木门,冲出马厩。   前院的人刚好找到房间,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这时后院陡然响起马嘶和仆役的惊叫,其中一人冷哼一声,哑声道:“他们从马厩走了!快追上去!”   纷杂的脚步声朝马厩围拢,眼见无处可逃,王浮急得跳脚,心跳如鼓,神色焦灼,“你发什么疯?”   执失云渐不语,接连放走四匹马后,一把按住王浮的脑袋,拎着人藏进草堆。   脚步声越来越近,七八个人冲进马厩,“他们抢走我们的马跑了。”   一人冷声问:“往哪个方向走的?”   驿将指着北方,战战兢兢道:“京兆府的方向。”   王浮躲在满是腥臊恶臭的草料里,屏气凝神,不止呼吸,连心跳仿佛都停滞了。   “走!”   随着一声呼喝,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想起身,思及那碗羊肉汤,没敢动,依旧老老实实趴在草堆下面。   果然,脚步声去而复返,一人朗声道:“都搜过了,驿站没人。”   一人狞笑着道:“那执失将军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武人,王御史心高气傲,一肚子风花雪月,我们已经追上他们,他们逃不了多远的!”   这回一直等到脚步声消失了足足一刻钟后,王浮才扯扯执失云渐的衣袖,“他们找到惊马,肯定会再回来的,我们是不是要绕道?”   执失云渐眉头紧皱,“不,我们必须尽早赶回京兆府。”   可去往京兆府的路上必定埋伏了千军万马,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贸然往北,无异于以卵击石。   “走丰水。”执失云渐沉吟片刻,沉声问王浮,“你会不会凫水?”   王浮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会和不会有什么区别?不能因为我耽误执失将军的大事,就走丰水吧。”   两人商议好章程,偷偷摸到仆役房,打晕两个烧煮热水的仆役,换上他们的衣裳。   刚好到了吃饭的时候,厨工抬着几只大木桶过来送饭。干杂活的仆役们一拥而上,争抢捞桶底的汤骨头,比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执失云渐心黑手狠,故意踩伤一个仆役的脚趾头,然后把他推到另一个仆役身上,怂恿两人厮打。   拉架的拉架,吃饭的吃饭,看热闹的看热闹,抢羊骨的抢羊骨,闹成一团。   趁着混乱,执失云渐和王浮悄悄离开驿站。   刚才两人换装前,已经偷偷放出两匹健马,这会儿正好一人一匹,跨上马鞍,绕道西北方向,勒马狂奔。   走了三个时辰,王浮累得气喘吁吁,座下的骏马也渐渐现出疲态,远远看到一条蜿蜒盘旋的大河出现在群山脚下,他面露惊喜之色,“到了!”   迫不及待往前奔去。   执失云渐勒一下缰绳,迫使狂奔的健马放慢速度,“等等。”   王浮已经对执失云渐心服口服,不敢莽撞,闻言立刻收紧缰绳。   “前面山头有埋伏。”执失云渐夹一下马腹,催动健马原地打了个转儿,灰褐色眸子逡巡一圈,“有二十多个人。”   他的手落在刀柄上,手指仍然没法合拢,但勉强能握紧横刀。   “我去引开他们。”王浮忽然引马上前,笑了笑,缓缓道,“我是圣人钦点的巡察,他们不敢伤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梨杨县是杜撰出来的地名。 第63章   细密如蛛网的雨丝落在眼睫上, 眼前的景象泅湿一片。   王浮眨眨眼睛,抹去脸上的水珠, 喉头滚动,心口剧烈跳动。   他还没有看到武皇后自食其果, 没有为王氏一族报仇雪恨, 怎么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荒郊野外!可他是朝廷命官,是堂堂御史,不能贪生怕死,堕了太原王氏儿郎的名声。   国事为先,至少他死得其所, 比因为废王后而遭到牵连、无辜死在流放之地的阿耶要强。   他咽了口唾沫, 手腕微微发抖, 几乎握不稳缰绳,“执失, 我幼弟王洵性情执拗, 这几年瞧着长进了不少,其实比以前更倔了。我若不在了, 武承嗣和武三思肯定会想方设法为难他,还望你看在我的情面上, 帮他一把。”   执失云渐瞟一眼王浮, 灰褐色眸子淡然沉静,松开缰绳,面无表情道:“你的弟弟,你自己照顾。”   王浮气得金星直冒, 脑袋一阵眩晕,他都做好牺牲自己保全执失云渐的准备了,这家伙竟然如此冷血无情,连将死之人的遗言都不愿应承,他不知道天大地大,死者为大的道理吗!   愤怒冲淡了恐惧,他转过脸,五官扭曲,直勾勾地瞪着执失云渐,咬牙切齿,“你就不能让我死得心甘情愿一点吗?”   执失云渐愣了一下,似乎诧异于王浮突如其来的愤恨,过了半晌,轻声道:“王御史说笑了,你不会死在这里。”   他抽出横刀,强忍着虎口处撕心裂肺的痛感,刀削似的面孔在雨中透出摄人的威压,“我拼尽全力的话,或许还能挡住他们,王御史留下,不过是白白枉送命罢了。”   王浮张了张嘴,想分辩几句,低头看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再看一眼执失云渐伤痕累累的手背,没有吭声。   他手无寸铁,确实支撑不了多久,对方想杀掉他,就好像砍瓜切菜一样,易如反掌。他能拖延的时间有限。   “逆着河流方向往北十里,有一处村落,村口有家逆旅,看店的人是国公府的老仆。”执失云渐握紧横刀,双目平视前方,脸上腾起凛然杀气,“找到他,你就安全了。”   王浮呼吸急促,双手握拳,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水光闪动,“执失,我……”   不等他的话说完,执失云渐轻轻拍一下他座下的健马,送他离开。   含着花香的春雨扑在脸上,缠绵悱恻。   王浮回过头,看到执失云渐一骑绝尘,毅然冲向山坡的高大背影。   横刀在雨中闪烁着雪亮的光芒,一如它的主人,平时看着沉默寡言,并不起眼,出鞘时锋芒毕露,无人可挡。   王浮逼迫自己转过脸,咬紧牙关,躬着背脊,策马狂奔,他一路上都在拖后腿,现在只剩下他了,他必须逃出去!   仓惶逃出二里地,天地间除了马蹄踏碎尘土的清脆声响,只剩下绵绵的细雨声,追兵没有追上来。   看到离河边越来越近,王浮心中狂喜,等不及勒马停稳,滚下马鞍,刚刚爬起身,脸上忽然露出惊恐之色。   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执失云渐被他们杀了?   追兵越来越近,王浮反而不怕了,拍拍散乱的衣襟,唇边浮起苦笑,他还是辜负了执失云渐的牺牲。   追兵转瞬间飞驰到王浮面前,泥水飞溅,一匹高头大马停在他身前,马蹄高高扬起,差点踩在他的长靴上。   “你是王御史?”马上之人勒紧缰绳,冷声问。   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面容清秀,五官精致,但偏于阴柔,一双眸光潋滟的凤眼斜斜挑着,颊边有一道狭长的刀疤,破坏了整张秀美的脸孔,透出几分阴郁狠决的戾气。   王浮淡笑一声,负手而立,“不错,我乃御史王浮,你们到底是奉谁的命令,追杀我等?”   “追杀?”少年嗤笑一声,眼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王御史连追杀你的人和接应你的人都分不清?”   少年的眼神满是不屑。   王浮虽然家逢大变,但仍然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何曾被一个明显是市井出身的庶民如此轻视?当下心头恼怒,恨不能拂袖而去,想到生死不明的执失云渐,再想想自己的狼狈处境,派头实在摆不出来,只能捏紧双拳,深吸一口气,“你是谁的部曲?执失将军呢?你们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他?”   少年倚在马上,漫不经心指一指身后,“医工在为执失将军诊治,王御史随我来吧。”   他把王浮领到方才的山道前,叫来一个面皮黑瘦、油腔滑调的青年,“带他去见执失将军。”   青年似乎知道王浮的身份,语气恭敬,态度亲热:“王御史,公主命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啦!谁知执失将军和王御史看到我们,一个立刻抽刀,一个掉头就跑,倒叫我们一头雾水。”   山中扎了几座帐篷,医工僮仆端着盆碗盏碟进进出出,空气里有浓郁的药香味。   王浮掀开帐篷,往里看了一眼。   执失云渐赤着上身,盘腿坐在软榻上,一名头发花白的医者正在为他施针驱毒。他双眼紧闭,满头大汗,紧实的胸腹上也布满汗珠。   王浮松口气,悄悄收起藏在袖子底下的匕首,他还以为刀疤少年是哄骗他的,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随刀疤少年回来,没想到这个邪气少年竟然真的是救兵!   医者忙活半天,累得气喘吁吁,交待几句,带着药童走出帐篷。   王浮听到他慢条斯理和刀疤少年禀报:“执失将军中的毒并不难解,不过还缺几味药材,某暂时压制住了毒性,现在必须立刻赶回京兆府,为执失将军配药。”   少年点点头,秀气的面孔在雨丝中显出几分异样的柔和,“公主在宫中,不便过问此事。我让阿福送你回京兆府,直接去醴泉坊下曲东南角的宅邸,你想要什么药,都可以从西市买到。”   王浮身边的黑瘦青年立刻翻个白眼,大声抱怨:“蔡四,为什么不是你回京兆府?凭什么要我跑腿?我可是堂堂主事!”   蔡四郎嘴角微微勾起,冷笑一声,“就凭公主把她的凭证交给我保管。”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剑鞘上镶饰着鸽子蛋大小的彩色宝石,五彩斑斓,华光闪耀。   黑瘦青年看到匕首,顿时垂头丧气,偷偷嘀咕一声:“神气什么!如果不是你阿娘救过公主,公主才不会这么重用你!”   抱怨归抱怨,他不敢耽误正事,一叠声催促僮仆套马,领着医工和几个药童,急匆匆离开帐篷。   蔡四郎收回匕首,淡淡扫一眼帐内闭着双眼养精蓄锐的执失云渐,抬脚走开。   王浮眉头轻皱,趁人不注意,溜进帐篷,几步奔至执失云渐身边,摇摇他的胳膊,把他叫醒,“执失,接应我们的人是谁?可信吗?”   执失云渐睁开眼睛,眸光灿然,“王御史不必忧心,他们是永安公主的部属,不会加害于你我。”   “永安公主?”   是十七娘?   王浮怔了怔,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嘴唇哆嗦了几下,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执失将军怎么确认他们的身份?万一……他们是假冒的呢?”   执失云渐揉捏酸软的手腕,试图恢复力气,“我曾经将一柄家传匕首赠送给公主,那柄匕首是大父传给我的,我不会认错。方才接应之人拿出了那柄匕首。”   王浮哦了一声,幽幽道:“执失将军很信任永安公主?你们的交情很好?”   记得重阳宫中大宴时,执失云渐和十七娘仿佛相谈甚欢。那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执失云渐一介武人,怎么会和深处后宫的十七娘有话可聊,还聊得颇为投契。后来听宫中伺候圣人的宦者说,执失云渐曾经担任过十七娘的护卫。   这次执失云渐遭到裴拾遗弹劾,听王洵说,十七娘在暗中帮他周旋。   执失云渐动作微微一滞,抬起眸子,迎着王浮的视线,坦然道:“王御史想探听什么?圣人和我说过,永安公主的话,代表圣意,我当然信任她。公主是金枝玉叶,王御史还是谨慎些的好。”   他语气郑重,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王浮笑了笑,“我没有妄自揣测你和永安公主的意思,只是……”   只是事关十七娘,忍不住想多问几句。   不过十七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自身难保的王氏儿郎,有什么资格打听十七娘呢?   曾经他是有资格的,但那份旧时情谊,已经被他自己一手断送了。   姨母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浮儿,十七娘不欠你王氏!也不欠我张氏!连裴氏和褚氏都没有资格要求她做什么!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要求十七娘冒着触怒天后的危险,帮你疏通关系?就凭她小的时候你给她带过几次吃食?你好歹也有个少年才子的名号,应该胸怀坦荡,怎么竟然一肚子阴私算计,连外面那些市井奴都不如?再者说了,如果天后恼怒之下赐死十七娘,你有把握能救她吗?”   他没有把握,此前的种种举动,单纯凭着一股意气行事。这几年他集结了一批同样憎恶武皇后的同僚,骂武皇后时,人人慷慨激昂,妙语连珠。但真论起和武皇后相争,所有人都支支吾吾,不敢张口,看似牢不可破的同盟,其实处处是漏洞,终究只是一盘散沙而已。   “王御史懂得分寸就好。”执失云渐合上双眸,手指的搭在从不离身的横刀刀柄上,“待到返回京兆府,王御史更要谨言慎行,我不想听到任何不利于公主的谣言。”   王浮回过神,听懂执失云渐的暗示,苦笑一声,“我们好歹功过患难,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润润嗓子,“你不用多心,我只是随口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旦哥哥最近忙着给自己上色,等他出手,就得嘤嘤嘤~\(≧▽≦)/~啦 第64章   春日将尽,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太液池依然绿柳环绕, 水色空濛。   回廊曲折连环,通向湖中的赏花阁, 阁子建在绿水之上, 四面大敞,推开窗户,指尖便能够到悄悄探出池水的荷叶尖角。竹帘卷起,鎏金铜钩拢着浅色轻纱,坐在阁子里举目四望, 满眼皆是浓淡绿意。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廊下煎茶, 从醴泉坊运送入宫的清泉水, 甘冽清甜,煮出来的茶汤碧绿晶莹。   微风拂过, 梅花小几上供着的芙蓉花送出缕缕甜腻暗香。   裴英娘叹口气, 把琉璃棋子丢进翡翠碗里,皓腕上的一串镶嵌珍珠金镯子叮当响, “阿兄,我们来玩博戏吧。”   李旦挑眉, 唇角微微勾起, 两指拈棋,“下完这一盘再说。”   淡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不容拒绝。   裴英娘忍不住嘟起嘴巴,心里偷偷腹诽, 李旦明明知道她的棋下得不好,还总爱拉着她下棋,和不愿服输的李治如出一辙,实在太狡猾了!   如果玩博戏,她绝对能大杀四方!   博戏一定程度靠运气,围棋就全看执棋者的运筹帷幄的本事了。   裴英娘匪夷所思的好运气派不上用场,很快投子认输,李旦不许她轻易放弃,“下棋不在输赢,在于从中体悟道法,要有恒心,有毅力,不能动辄服输。”   裴英娘悄悄翻个白眼,觉得李旦今天肯定是故意来气她的。   耐着性子下到最后,等宫婢数清裴英娘输了多少子,李旦才命人撤走棋盘。   裴英娘忘了刚才的抱怨,笑嘻嘻道:“比上一盘输得少,阿兄,我是不是进步了?”   李旦看她一眼,没有说出自己故意让了她几步的事实,下巴轻轻一点。   裴英娘绞着垂在腰间的刺绣裙带,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心想:有进步我也坚决不学下棋。陪你们这些一肚子弯弯绕绕的人下棋太伤自尊了。   半夏送来泡过两遍的芽茶。   裴英娘接过茶盅,啜饮一口,余光看见李旦坐着没动。   半夏神色忐忑,望向裴英娘。   裴英娘无奈起身,趿拉着彩绘木屐走到廊下,抬起手,让忍冬为她卷起缥色锦襦袖子。   小几上一溜二十几只卷草纹银罐子,她一一揭开,看看颜色,闻闻香味,最后选了木樨花点茶。   茶汤配上点茶花,香色绝美。   沏好茶,她端着茶盅,亲自送到李旦跟前,笑眯眯道:“阿兄吃茶。”   李旦这回动了。   裴英娘眉尖微蹙,李旦以前没有这么讲究吧?他身边一直都是冯德和杨知恩那几个老人伺候,衣食起居精细是精细,但远远没有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有时候奴仆有什么疏忽不周到的地方,他也能将就。   怎么现在越大越爱挑挑拣拣了?   自从裴英娘为李旦泡过几次茶后,只要她在场,不是她亲手泡的茶,李旦不肯喝。   如果不是李旦向来温和体贴,严肃正经,裴英娘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支使自己干活。   她伸头看看半夏泡的茶,再扭头看看自己泡的,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茶盏,一样的香气,完全没有区别。   难道她泡茶的方式有什么独特之处?   桨声欸乃,一只小巧的画舫划破水浪,停在阁子前。宫婢们掀开纱帘,扶着一个头梳环髻,穿杏子红联珠团窠纹窄袖上襦,泥金黄并丁香色高腰间色裙,肩挽百蝶穿花夹缬披帛的少女踏上石阶。   “阿姊来了。”裴英娘让半夏再去沏一盏茶。   李令月体态丰满,格外怕热,手中执一柄月白地双鱼戏水团扇,边走边摇扇子,玛瑙扇坠时不时撞在镶金玉镯子上。进了阁子,环顾一圈,挨着裴英娘的坐褥坐了,笑着道:“你又亲自给八兄泡茶了?都是你惯的!我就不信,你如果不动手,八兄真就不吃茶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端起茶盘中的茶盅,往李令月面前的小几上一放,“那阿姊也是被我惯的了?”   李旦只是要她泡茶而已,李令月可比李旦难伺候多了,做什么都要拉着她一起,恨不能把她揣在袖兜里带出去显摆。今年光是陪李令月参加各种赏花宴,她几乎把长安城王侯世家们的宅院逛了个遍。   李令月心虚地笑了笑,“反正你偏心八兄就是了。以后八兄娶亲,八王妃一定得找你讨教讨教泡茶的手艺,总不能让八兄烦你一辈子吧?”   这话传到李旦耳边,他喝茶的动作微微一滞。   裴英娘也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李旦,目光刚好和李旦的不期而遇。   李旦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有清淡的笑意,眸子黑而亮,情绪深沉。   裴英娘心中一紧,双颊腾起一股火辣辣的热意,连忙扭过脸。   李令月低头看着杯口萦绕的热气,放下扇子,唤昭善上前,“取冰来。”   裴英娘眼眉一跳,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别贪凉,虽然是温茶,喝下去亦能沁人肺腑,保管比你吃冰饮还凉快。”   回头看李旦低头吃茶,似乎没注意到这边,趴在李令月耳边道:“阿姊忘了司医的嘱咐?”   李令月想起前不久肚子疼时闹的笑话,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就温茶罢。”   昭善正想开口劝李令月,见她被裴英娘拦下了,笑着摇摇头。   铜缶里水花翻腾,春水煎茶,连香气都又轻又软。   阁子不远处,几名宦者簇拥着身穿一袭石青色圆领袍衫的李治,缓缓走下落英缤纷的桃花夹道。   落花纷纷扬扬,洒在李治的衣襟衫袍上,宦者们犹豫了两下,没敢上前。   秦岩匆匆赶到夹道前,抱拳道,“陛下,永安公主的人找到执失和王御史了。微臣刚从醴泉坊回来,执失中了一种奇毒,需要调养数日,暂时无法进宫面见陛下。王御史只受了点轻伤,已经随微臣入宫,在御花园中等候陛下接见。”   李治没有意外,拂去肩头落花,“十七说执失送回来的信不对劲,果然如此。”   秦岩看一眼左右,宦者们早已经远远避开了。   他轻声道:“陛下,执失说驽失陀部很可能要反。”   “他杀的牧民是驽失陀部的猎户?”李治双眉轻皱,“可有确凿证据?”   秦岩眼中迸射出熊熊怒意,愤恨道:“那些人不是执失下令杀的,是康阿义下的手。”   康阿义是此次战事的行军总管之一,父亲曾是驽失陀部的酋长,归附大唐后,改姓康氏。康阿义和执失一样,都是突厥后人。   “执失返朝途中,发现驽失陀部暗中和西域胡人交易,用牛马布匹换取冶炼的兵器,正准备抓住那些胡商问个究竟,康阿义先下手为强,把整个小部落的人全杀了,还栽赃到执失身上,想赶在回京前除掉他。还好执失警醒,觉察出危险,提前逃了出来。”   至于王浮,完全是倒霉,揣着敕旨到了阵前,正准备大逞威风,还没下马呢,迎面看到大批追兵挥舞着寒光粼粼的长刀冲上来,吓得掉头就跑,不小心被康阿义的人当成执失云渐的同伴,被迫一起逃亡。   李治听秦岩讲完来龙去脉,眉头皱得愈紧。   他能感觉到朝廷对西域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阿耶在时,能领着唐军纵横睥睨,横扫东西,他不行。   李家出自关陇体系,祖上是军人世家,族中男儿英勇不畏死,未及弱冠时战死沙场的不在少数。阿耶十几岁时就领兵上了战场,作战时常常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不仅是个彪炳史册的英明皇帝,更是个杰出的将才。   李治不一样,他是宫廷里娇养长大的,看完一场豪迈雄浑的秦王破阵乐舞对他来说都是负担,更别提亲上战场督战了。   而且,朝廷也负担不起一场又一场的对外战争。国力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看似太平安稳,其实他一直如履薄冰,生怕会毁了阿耶的心血,一场大战,很可能拖垮一个强盛的帝国。   隋亡的教训历历在目,阿耶戎马半生,就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平稳的朝堂,让他可以安安稳稳做皇帝,休养生息才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吐蕃崛起,假以时日,必成大唐的心腹大患,如今突厥又隐隐有了复兴之相。   康阿义的反叛,绝不是偶然。   李治揉揉眉心,“传信程锦堂,命他戴罪立功,捉拿康阿义。”   康阿义在程锦堂眼皮子底下诛杀执失云渐,程锦堂竟然一无所知,还以为执失云渐是畏罪潜逃,上书李治为执失云渐求情,糊涂到这个地步,先前立下多少战功,都不够抵罪的。   秦岩抱拳应喏,躬身退下。   “传王浮。”   王浮踩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回廊,踏进桃花灿烂的庭院,恭敬行礼。   李治站在桃树下,两鬓霜白,神情温和,一身广袖博山锦袍衫,虽已人到中年,但风姿洒然,气度雍容。   圣人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俊秀飞扬,风采出众的少年郎。   但王浮此刻没有心思感叹圣人的过人身姿,心中想的,是阿耶临死前说的话。   “世人都道武皇后心狠手辣,接连害死废王后、萧淑妃,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如果没有圣人的默许,谁能欺压我王家满门!我驰骋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岂是武皇后一介妇人说流放就能流放的?浮儿,日后回了京兆府,切记莫要再提起你姑母,若你有幸能入朝堂,不仅要小心武氏,还得提防圣人。你姑母死前最恨的人,并非武氏,而是圣人啊!”   恨到骨子里,却不能把恨意说出口,不然,王家族人焉能苟延残喘?   王浮那时候暗暗叫苦,圣人是天子,他是罪臣之子,生死都在圣人一念之间,要怎么做,才能提防圣人?   后来他跟随族人,从崖州返回京兆府,朝廷将王家府邸归还给王氏一族,还让王家别支抚育他们兄弟。他刻苦读书,科举晋升,重新回到权贵圈子,志得意满时,猛然想起阿耶临终前的嘱咐。   圣人很少临朝,朝堂上是武皇后说了算,太子李弘偶尔和武皇后共同执政,可惜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病一场,东宫的事务,由东宫属臣们把持。   王浮不知道该怎么提防圣人,思量再三后,他用了一个最愚蠢的方法:公然和武皇后作对。   他渲染自己对武皇后的不满和憎恨,明里暗里联系王家旧人,时不时跳出来和武皇后为难,哪怕他知道自己是在以卵击石。   有他吸引圣人和武皇后的注意力,王洵和其他族弟才能“默默无闻”,安心建功立业。   王浮不知道自己的法子有没有奏效,至少目前王家正一步步繁荣壮大,王家儿郎开始重新走进朝堂。   圣人似乎忘了他们。   但此刻,面对圣人淡然的目光,王浮头皮发麻,汗水湿透重重衣衫。   他终于明白,圣人从来没有忘记他是废王后的族侄。   武皇后其实并不难对付,她和太子李弘打擂台,正是收揽人心的时候,不论是谁,只要能为她办事,她倒履相迎,不拘身份门第,只看才华本领。   如今执掌诏令的女官上官璎珞是上官仪的女儿,管理文书的女史房瑶光是雍王李贤的妻族嫡女,武皇后还不是照样对她们信任有加?   王浮相信,只要王洵以后不再犯蠢,武皇后也会重用他的。   可圣人不同,圣人心思难定,不论是名声响彻朝野的功臣,还是后宫中和他相伴多年的姬妾,亦或是血缘相近的亲人,只要触犯到他的忌讳,圣人照杀不误。   武皇后并非寻常妇人,杀人一般带有政治目的,动手前总有迹象可循。圣人杀人,才是真正的雷厉风行,干脆狠辣,因为他秉性柔弱温和,很少动怒,身边人往往看不出他的喜怒,一旦他下定主意,那就是阎王爷亲自抓人,无可挽回了。   王浮初入朝堂时,圣人已经因为身体的缘故不理事了。前几次圣人传召他,总是隔着整座大殿和他说话,中气不足的声音传出来,模糊不清,要宦者在一旁提醒,他才能听懂圣人在说什么。   那时他在心底偷偷抱怨圣人,现在他宁愿一遍遍去猜圣人在说什么,也不想和圣人离得这么近。   李治沉默半晌,目光越过晴光潋滟的池水,落在对面阁子里。   裴英娘和李令月依偎在一起谈笑风生,一个绿鬓朱颜,俏丽明媚,一个如花似玉,丰姿端丽。李旦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如果他们各自成家生子以后,还能如此友爱,也不枉他如此煞费苦心了。   “你姨母是小十七的继母张氏?”   王浮冷汗涔涔,以为李治要盘问他,不想听到的却是这句问话,呆了一呆。   他没有听过谁叫裴英娘小十七,连裴英娘小的时候,姨母张氏也没有这么喊她。似乎只有裴家的几个厨娘、下仆曾这样唤裴英娘。   看来,宫人们说圣人疼宠十七娘,并非虚言。   王浮心念电转,道:“回陛下,正是。”   李治垂眸,轻扫袍袖,“你可识得裴玄之和褚氏?”   王浮惶恐道:“裴拾遗是微臣姨父,偶有来往,褚氏和裴家断绝往来已久,微臣不曾见过。”   李治点点头,“这是小十七第二次救你了。”   耳边似有惊雷炸响,王浮哆嗦了两下,汗流浃背,拜伏在地。   原来圣人什么都知道!   “你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应该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日后该怎么做,不必朕说出口罢?”   王浮不敢抬头,苦笑一声,咬牙道:“微臣明白。”   都怪执失云渐!   他不敢抱怨圣人,不想抱怨裴英娘,只能怪执失云渐了——如果不是执失云渐惹出这一大串子的麻烦,他怎么会被迫任命,此后不得不听从于裴英娘?   十七娘不坏,可他不想受制于人啊!   阁子里,裴英娘正和李令月说笑,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头四顾,水上波光起伏,圆圆的莲叶被微风吹皱,岸边绿柳轻摇,并没什么奇怪之处。   一只飞凤花鸟纹银盘伸到她面前,盘子里躺着一枚烤梨。   炉端烤梨必须用文火细细闷烤,不能急躁,否则梨子不够甜软。   裴英娘接过银盘,烤梨已经从中间切开,叉起一块细嚼慢咽,梨肉又甜又热,吃进肚子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甜滋滋的。   炭炉里烧得毕毕剥剥响,李旦坐在火炉前,衣袍撩起系在腰上,单手握着铁钳,额前有些微汗珠浮起。   裴英娘忍俊不禁,“一杯茶换一个烤梨,还挺划算的。”   李令月朝李旦伸出手:“我也要。”   李旦瞟她一眼,空着的左手从篓中拈起一枚梨子,抛到李令月怀里,“自己烤。”   李令月气哼哼地瞪着李旦,忽然眼珠一转,窃笑一声,挨到裴英娘身上,“英娘,给我吃一口。”   裴英娘把银盘捧到她面前。   李令月摇摇头,指着盘子,“你喂我吃。”   裴英娘失笑,拿錾刻穿枝花小银签子叉起一块梨肉,送到她唇边,“阿姊这么懒,以后三表兄会嫌弃你的。”   李令月挥舞着粉拳,“他敢?”   “薛三确实不敢嫌弃你。”   一声含着笑意的打趣飘入阁子里。   “阿父!”裴英娘和李令月看到来人,立即笑容满面,起身相迎。   李旦也放下钳子,漫不经心扫一眼池水对岸的桃林,才缓缓站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下:文中部族都是虚拟的,和真实民族没有关系。 第65章   裴英娘踮起脚, 指尖凑到李治鬓边。   “公主……”一旁的宦者们面露惊诧之色,三步并作两步, 想上前拦着。   李治淡淡扫一眼左右,宦者们立即垂下头, 躬身往后退。   裴英娘松开拳头, 给李治看她刚才从他的发丝间摘下的花瓣,“阿父头上有朵桃花。”   桃花娇美,少女柔嫩的掌心也染了几分细腻粉艳。   李治眉眼微弯,神态温和,拈起裴英娘掌中的桃花瓣, “水溢芙蓉沼, 花飞桃李蹊, 桃花落尽,快到夏日了。”   裴英娘低下头, 想笑不敢笑, 李治念的句子是首闺怨诗,她前几天刚背会。   李令月洗净双手, 移到小火炉前,捡起李旦刚刚放下的钳子, “到夏日就吃不着烤梨了, 今天赶巧,我给阿父烤一只炉端梨吃。”   李旦和裴英娘让开位子,一人一边,搀扶着李治靠坐在软褥上。池边时有凉风吹拂, 裴英娘怕李治受凉,吩咐宫婢把山水人物六曲屏风抬进阁子里挡风。   屏风以湘妃竹为框,屏面是洁白的丝绢,上面绘以苍茫秀逸、烟霞环绕的山水风景。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丝绢,洒下一片浅淡光斑,宁静的山水陡然活了起来,画面上似有光华潺潺流动。   李令月头一次伺候别人,虽然有宫婢在一旁帮衬,烤出的梨子还是黑乎乎的,色、香、味中,勉勉强强占了个香。外面已经烤得焦黑,里头的果肉还是硬脆的,咬一口,齿间一时热,一时冷,有种半生不熟的感觉。   李治勉强吃了两块,喝口茶,笑着摇头,制止正准备烤第二只、忙得热火朝天的李令月,“我吃不了多少,别忙活了。”   擦净手,指一指宫婢撤下去的棋盘、棋桌,“刚才你们在下棋?来,十七,陪我手谈几局。”   裴英娘下意识躲到李旦背后,李旦和她下棋,总是会留几分余地,而李治平时温和,到棋盘前时,一反常态,下子毫不留情,完全以看她头疼为乐。   李治对她几乎有求必应,也只有在下棋的时候,不论她怎么撒娇卖乖,全没用。   都说棋品看人品,在李治身上不适用。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裴英娘和李治玩博戏的时候没放水,李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的。   天知道她真的不是有意的,运气这种事,她也做不了主呀!   李旦侧过脸,裴英娘柔若无骨的双手攥着他的胳膊,探出半个脑袋,一脸畏惧,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圆,眸子里满是乞求之意。   他轻轻笑了一下,拍拍裴英娘鬓旁的簪花,柔声道,“去和令月玩吧。我来与阿父手谈。”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李旦这么讲义气,不枉她之前任劳任怨,为他沏了那么多次茶。   李治执白子,李旦执黑子,父子俩默不作声,摆开架势,开始在方寸之地上拼杀。   裴英娘坐在旁边围观,一开始李治气势如虹,李旦节节败退,就在她以为李旦要投子认输时,棋局忽然峰回路转,李旦很快扭转败局,和李治争抢主动权,双方陷入胶着状态。   到后来,裴英娘已经看不懂父子俩到底谁占优势了。   一对碗口大的蝴蝶从阁子前翩跹而过,李令月眼前一亮,拈起团扇,“走,英娘,咱们扑碟去!”   裴英娘接过半夏递来的一把绿地绣梅花山鸟天净纱葵花扇,欣然起身,下棋不好玩,看别人下棋,更不好玩。   池岸遍植花木,绣球、牡丹、芍药、茶花竞相绽放,姹紫嫣红,香气浓郁。   李令月追着彩蝶踩入花丛,裙角拂过花枝,花粉簌簌飘落。   两人围着池子西南角转了一个大圈,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别说抓蝴蝶了,连蝴蝶翅膀都没够着。   半夏和忍冬找来竹竿,黏上纱网,一转眼的工夫便网了四五只色彩艳丽的彩蝶,笼在纱罩里,给裴英娘和李令月玩。   李令月围着纱罩稀罕了一会儿,过足了瘾,让人把蝴蝶放了。宫婢取蝴蝶的时候很有分寸,没有伤到它们的翅膀,蝴蝶重获自由,扑腾着双翅飞向远方。   穿过曲桥,回到水阁,宫人端着温水巾帕和香膏上前伺候。裴英娘和李令月在阁子外面洗了脸和手,蹑手蹑脚踏上石阶。   风声轻柔,宫婢、宦者们大气不敢出一声,里头静悄悄的,偶尔响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李治和李旦还未分出胜负。   李令月爱热闹喜庆,喜欢打双陆,对黑白棋子没兴趣,坐得远远的。一时觉得腹中饥饿,让昭善去膳房取茶食点心。不等昭善回来,她趴在凭几上,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   裴英娘松开自己挽着的织金藕丝褐刺绣对凤牡丹披帛,展开来盖在她身上,怕披帛滑落,尾端松松系起,打了个蝴蝶结。   她忍不住笑了笑,觉得眼前的李令月像一只被打包妆点的瓷娃娃。   父子俩全神贯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动静。   李治神色平静,似乎胸有成竹。   李旦额前爬满细密汗珠,双唇紧抿,眉头微蹙,显然苦恼至极。   裴英娘有些心疼,高手过招,付出的心力不是她能体会得到的,早知道李旦和李治下棋下得这么辛苦,还不如让她陪李治解闷。她下棋通常是想一步下一步,没有深谋远虑、铺排陷阱,李治猜不出她的节奏,有时候反而会因为想得太多,被她的下法难住。   她想了想,抽出袖子里的丝帕,为李旦拭去汗水。   她刚才在花丛里转了大半天,洗手之后抹了茉莉花仁制成的珍珠粉,袖子里暗香浮动。   李旦愣了一下,微微扭过脸,下颌紧绷。   裴英娘跪坐在簟席上,伸直胳膊,一边给他擦汗,一边朝他使眼色:赢了又没彩头,输了便输了罢,输给自己的父亲,一点都不丢人。   李旦低下头,方便她的动作,紧抿的唇角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裴英娘不明白,他不能认输。   父亲在试探他,他既不能故意藏拙,也不能突然迂回婉转,他得和从前一样落子,但他的心态早就和少年时不一样了,所以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无比艰辛。   李旦定了定神,捏紧棋子,重新投入棋局之中。   裴英娘怕打扰他的思路,收回手,撑着下巴,坐在旁边发呆,不能替李旦解忧,就坐着陪他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她收回手之后,李旦鼻尖仍有余香缭绕。   淡淡的香气中,他徐徐落下一子,余光看到裴英娘茫然懵懂的样子,心头的烦躁渐渐隐去。   她愿意陪着他,就够了。   现在还没到时候,他必须镇定。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无声厮杀。   出乎裴英娘的意料,这一局最后竟是李旦赢了。   她两手一拍,起身为李旦斟了杯茶,谁赢,谁就能吃第一杯茶,“阿兄辛苦了。”   李旦接过茶盏,谦逊道:“阿父,承让了。”   李治亦有些疲累,缓口气,挥挥手,和煦笑道:“不错,棋艺又精进了。”深深看李旦一眼,转而对裴英娘道,“十七的茶泡得这样好,以后不知谁家儿郎有福气,能天天喝到你沏的茶。”   李治时常提起李令月和薛绍的婚事,但很少和裴英娘说类似的玩笑话,她呆了一呆,意识到李治确实在打趣自己,挑起柳叶眉,笑嗔说,“阿父嫌我烦了?可惜我嫁杏无期,阿父还得担待我几年。”   李治失笑,端起茶盅,浅啜一口。   也许是时候和十七挑明了,若是她不喜欢执失云渐的话,还可以选别人。秦岩、崔奇南也不错。   李旦垂眸,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底却骤起波澜,阿父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如果是,那阿父的态度确实和他猜测的一样。   想也不想,直接断绝他的希望,连个争取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面不改色,袖中的双手紧紧蜷握。   茶香袅袅,李令月嘤咛一声,朦胧醒来,揉揉眼睛,“我的醍醐饼呢?”   阁子里的人都笑了。   兄妹几人送李治回含凉殿,等他歇下,才一起告退。   宦者放下重重帷幕,燃起一炉四叶饼子香,清烟围绕着狻猊鎏金香炉,盘旋蒸腾。   李治屏退侍者,靠在凭几上,鬓发松散,眉间现出几分颓丧疲态。   一名着窄袖袍的千牛备身疾步入殿,拱手抱拳:“陛下,相王每日晨起练字,午时独自用膳,下午和儒学士们讲道论书,除了偶尔和英王相约出游以外,几乎足不出户,不曾有什么异常之举。”   李治沉声问:“常乐公主府没有他的人?”   自从褚氏现身之后,常乐大长公主府忽然厄运连连。先是驸马赵瑰骑马时不小心摔断腿,然后是常乐大长公主被噩梦魇着了,大病一场,瘫倒在床,神志不清,连起身服药都得靠使女搀扶,赵观音回公主府为母侍疾,也病了,之后接二连三,时不时有公主府的家奴暴病而亡,这个月听说已经死了三个甲士、两个使女。   公主府上上下下惊恐万分,战战兢兢,四处求医问药,要不是知道武皇后的忌讳,他们早把巫师请进家门了。   驸马无奈之下,上书李治,想请明崇俨登门做法,为公主府除灾解厄。   李治没有答应,只赐了些贵重药品给姑母。   常乐大长公主是庶出公主,并非他的嫡亲姑母,他对这位脾气暴躁的长辈耐心有限,之所以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轻慢欺侮十七,不过是为了安抚她背后的其他宗室罢了。   现在十七已经名声远播,获得宗室的认可,李显和赵观音也举案齐眉,有了夫妻过日子的烟火气。李治不会继续纵容常乐大长公主仗着高祖之女的身份任意妄为。   他准备等褚氏和裴玄之的争端消停以后,警告姑母,还没来得及下手,公主府已经闹翻天了。   李治没有怀疑裴英娘,她不爱多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会贸然反击,真要报复,也不会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这一点和他很像。   有时候李治发觉裴英娘根本没把姑祖母的针对放在心上,她似乎笃定姑祖母会自食恶果,所以懒得理会姑祖母的挑衅。   不是十七,那会是谁呢?   也不知道是哪一点让李治心生警觉,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李旦身上。   同样是幼子,李治知道,李旦绝不像表面上那么谦逊古板。   李治比李旦幸运,阿耶李世民是可以名垂千古的睿智帝王,但在后宫内帷之中,李世民有种让人匪夷所思的迟钝。   他疼爱魏王李泰,屡屡为李泰做出破格之举,李泰提出想要邀集崇文馆学士编撰书目时,他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当时连东宫洒扫的小奴都明白,李泰是在收拢人心,和太子李承乾抗衡。英明神武的阿耶,却无知无觉。   朝堂上的太宗皇帝,赏罚公正,心机深沉,回到寝宫,他也只是个平凡的父亲。   李治从小在李世民身边长大,李世民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同样知道父亲的好恶。   太子李承乾被废后,拥立李泰的呼声一日日高涨。李治明白,阿耶疼爱李泰的同时,也给了自己太多的殊荣和优待,李泰容不下他。   所以,在李泰得意忘形之下对他耀武扬威后,他“吓得”夜不能寐,短短几天,瘦得弱不禁风,每天满面愁容,长吁短叹。   李世民手把手将他养大,很快发现他的异常,追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李治泪如雨下,不肯说。   直到李世民再三逼问,才吞吞吐吐说了李泰威胁他的事。   李世民把他当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根本不会提防他。   他靠眼泪和舅舅长孙无忌的帮助,成功让李世民彻底厌恶从前最疼爱的兄长,将皇储之位收入囊中。   李治比谁都清楚,李世民最反感宫廷阴谋,一旦揭开李泰的真面目,李泰永远不可能再重夺李世民的欢心。   李旦比李治年轻的时候做得还要好,好到连武皇后曾和李治开玩笑,说李家或许要出一个大文豪了。   但李治不是李世民,在兄弟相争之上,他比阿耶更敏锐。   因为他是看着两位嫡亲兄长一步步走入困局长大的。   千牛备身回话的声音打断李治的思绪,“回禀陛下,卑职仔细探查过公主府,相王的部属的的确确从未和公主府的人有什么接触,杨知恩常去东市为相王寻找珍奇古玩,奇花异草,没有暗中和朝臣来往。”   李治顿了一下,“奇花异草?”   千牛备身道:“永安公主喜欢收集各地的果木种子,相王搜集到的草木名花,大多数都送去了醴泉坊。”   李治眉头微皱,长叹一口气。   之前在温泉宫派遣李旦去处理雪灾之事,其实也是试探他的意思。李旦谨守本分,回到长安以后,重新归于沉寂,确实不像是有野心的样子。今天和他下棋,他的棋风一如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李旦可以装模作样,但棋风是骗不了人的,李治看得出来。从前父子俩下棋,他也总是全力以赴,即使被逼入绝境,满头大汗,也不放弃。   常乐公主府一连串的倒霉事,应该不是李旦授意别人做的。   或许是哪方投机取巧之人想讨好武皇后,也不一定。   李治并没有因为李旦的嫌疑解除而轻松多少,如果说武承嗣对十七的执念是求而不得的恼羞成怒,那么李旦的呢……   他还小,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十七立足的根本是她已经改姓李氏,这一点不容更改。   李治挥退千牛备身,扭开狻猊香炉炉顶的锦泥罩子,让香气更好地散发出来。   他得尽快为十七订亲,她和令月差不多大,同时出嫁,也未为不可。   在那之前,他得先让李旦收心。   三天后。   裴英娘和李治在凉亭对弈,李令月坐在一旁逗弄一只毛皮油亮的狸花猫。凌霄花藤攀援着栏杆,爬上凉亭翘起的飞檐,枝叶油绿,不久过后便能绽出一枚枚艳红花苞。   宦者躬身走进凉亭,小声道:“大家,人都来了。”   李令月抬起脸,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狸花猫,花猫懒洋洋地趴在波斯地毯上,任她揉捏,“谁来了?”   宦者抬眼看向李治,见李治点头,才轻咳一声,缓缓道:“回禀公主,今天大家要为八王选妃,世家女郎们应召前来,已在太液池畔等候。”   “阿兄又要选妃了?”   裴英娘原本一手支颐,一手摇扇,等着李治落子。听到宦者的话,目瞪口呆,手里的葵花扇跌落在间色裙上,继续往下坠落,镶金翠竹扇柄缀着貔貅形状的玉石扇坠,累沉沉的,打在脚尖上,有点疼。   得亏她今天穿的是宫锦云头履,脚趾才险险躲过一劫,没有砸出包来。   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好端端的,又选妃了?   半夏拾起葵花扇,拂去细尘,毕恭毕敬递回裴英娘手边。   裴英娘有点心不在焉,接过扇子,心里浮动着一种古怪的感觉,她真没想到,难得鼓起勇气来陪李治下棋,竟然会遇到这种状况。   李治看一眼裴英娘,指间的白子迟迟没有落入棋盘,“怎么,很意外?”   裴英娘皱眉想了想,摇摇头。她入宫时李旦没有婚娶,后来李治病重,太子病倒,几次迁宫,李旦的婚事一拖再拖,现在李治病愈,李旦确实该娶亲了。   不知道李旦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窦家的,还是刘家的?   “我过去看看。”李治把棋子放回琉璃碗,站起身,“今天有切鲙吃,你们俩先回含凉殿。”   裴英娘和李令月同时起身,目送李治走远。   李治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回廊深处的转角,李令月立刻收起恭敬之色,哈哈一笑,“阿父给八兄挑媳妇,这么好玩的事,我哪能错过呀!”   一把拉起裴英娘的手,“走,咱们过去看看,回头好给八兄报信。”   裴英娘浑浑噩噩,被李令月一路拖拽着到了太液池畔。   侧殿前珠环翠绕,环配叮当,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们或立或倚,三三两两围在一块儿谈笑。虽说是为选妃而来,但世家之女们并无扭捏之态,远远看去,有点像是赏春花会。   李令月趴在栏杆后,摇着紫竹柄团扇,一边把各家小娘子的来历讲给裴英娘听,一边啧啧道:“我瞧瞧,怎么竟是生面孔?那一个穿红裙子的倒是不错,就是黑了点,八兄好像喜欢身姿娇小、皮肤白的……”   她忽然变了脸色,“怎么回事?韦沉香怎么也来了,八兄正妃,岂会选一个七品小吏之女!昭善,过去看看!”   昭善应喏,悄悄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去而复返,小声道:“公主,听说这次圣人并不是为八王选正妃,而是先挑几个侍妾美姬赐给八王,为八王开枝散叶,所以今天请来的小娘子要么是庶女,要么是世家的旁支远亲。”   李旦不愿匆匆成亲,但相王府还是筹备建造好了,偌大的王府可以没有内妇操持庶务,暂时由长史统管内外院,但后院没有姬妾,就奇怪了。   李治先为李旦纳妾,也算情有可原。   李令月心里有点膈应,温泉宫那夜的事和韦沉香脱不了干系,“就算是选姬妾,也得从世家之女里头挑,韦沉香还不够资格。”   昭善嘴唇蠕动了两下,迟疑了一会儿,“韦娘子是八王妃推荐的。”   李令月轻哼一声。   裴英娘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怔忪片刻,“窦五娘也来了?”   “哪里哪里?”李令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蹙起眉头,“窦姐姐果然本性难移……她忘掉执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下,1VS1,不会纳妾……名义上的妾室也不会有 第66章   窦绿珠见一个爱一个的散漫性子, 还是几年前的事, 李令月以为她自从看上执失云渐以后, 就改了呢!   她嘀咕几句,忽然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小娘子们的方向, 几乎要笑岔气, “六娘怎么又来了?”   昭善过去, 悄悄找到正坐在栏杆前生闷气的郑六娘,领着她走进凉亭里。   李令月看着头戴珠翠双钗,身穿簇新蜀锦襦裙,唇边贴面靥,额间饰花钿,明显精心打扮过的郑六娘, 目光同情, 促狭道:“你不会真喜欢我八兄吧?”   正妃选不上, 来应选妾室?不是昏了头,就是用情至深, 认准李旦非他不嫁了。   郑六娘揎拳撸袖,摘掉鬓边一朵硕大的百两金,扔到李令月怀里, 追着她拉拉扯扯嬉闹了一会儿, 气呼呼道:“我是被大母骗来的!她说……”   她突然眼珠一转,面上浮起晕红之色,闭紧嘴巴, 低头绞着裙带,不说了。   李令月推推她的胳膊,“姑祖母说什么了?”   郑六娘轻哼一声,“反正我是被骗的,要不是刚才碰上窦五娘,我还不晓得今天是为八王选妃呐!”   李令月心里一动,笑着问:“窦姐姐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她也是被骗来的?”   郑六娘低头整理衣裙,“她不是自己来的,窦家七娘、八娘、九娘今天都来了,她来给妹妹们壮胆。”   “原来如此。”李令月点点头,难得窦绿珠坚持几年没变心,眼看执失云渐就快回长安了,她应该不会这么快移情别恋。   “你和韦沉香一起来的?”李令月揪着攀援到凉亭里的花藤,把叶片撕得粉碎,脸色阴沉。   郑六娘愣了一下,转头和斜倚在栏杆旁的裴英娘对视一眼。   裴英娘以扇遮面,露出一双秋水般的清亮眼眸,朝她摇摇头。   韦沉香的身份其实不算低微,不然赵观音哪会和她成为手帕交,做李旦的妾室还是够格的,李令月怀疑赵观音的用心,才会对韦沉香格外挑剔。   李令月和李显、李旦年龄相近,难免对这两位兄长更在意一些。   郑六娘想了想,道:“公主多虑了,我看韦娘子似乎也无意于选妃,她今天连衣裳都没换呢,打眼看去,就她穿得家常。”   并不是说穿得家常不好,但是这种进宫觐见的郑重场合,不特意装扮一番,有怠慢皇家的意思在里头。不论那人生得如何貌美出众,只要表现出轻慢之意,李治绝不会挑她。   李令月将信将疑,“既然她不想做相王妃,那何必来参加遴选?不来不就行了!”   郑六娘笑了笑,“你可冤枉她了,她不是故意卖弄姿色,还不是你那个嫂子非撺掇着她来,她推却不过,只好来了。刚才她还和我抱怨呢,说是英王妃硬把她赶进宫门的。”   三人说笑间,含凉殿的宦者欠身走进凉亭,“大家请两位公主入殿。”   李令月吐吐舌,踮起脚张望一阵,没看到李治。   “阿父怎么晓得我们在这儿?”   宦者眼观鼻鼻观心,不吭气。   郑六娘站起来,理理锦绸披帛,“我得回去了。这一次怪我疏忽大意,才会中计,下一回大母再敢骗我,我就离了长安,走得远远的!”   李令月和裴英娘目送她走远。   宦者在前头领路,两人一路分花拂柳,沐浴着初夏的和煦日光,回到含凉殿。   李令月走着走着,忽然拍手大笑,莞尔道:“六娘有心上人了!”   裴英娘摇着葵花扇,回想刚才郑六娘说话时的娇羞情态,确实像芳心暗动的怀春少女,“阿姊怎么看出来的?”   “她不晓得今天是给八兄选妃,打扮得这么郑重,兴冲冲进宫来,总不会是为了讨好阿父吧?”李令月眉眼带笑,细长眉眼弯成两道月牙,笑得胸有成竹,“她肯定以为进宫能够见到那位郎君,才特意装扮的!”   裴英娘细想了想,秦岩这几天来回蓬莱宫和国公府传递消息,并不当值,如果真按李令月所说,郑六娘是为心上人进宫的,那么她的心上人不可能是秦岩。   她觉得有点可惜,秦岩和郑六娘其实挺般配的。   用膳在含凉殿的后殿。   裴英娘和李令月在廊前脱下木屐,换上锦履,顺着回廊步入内殿,竹帘半卷,墙角的鎏金凫鸭香炉袅袅喷着一股清烟,后殿南面大敞,临着满院似锦繁花。   水声潺潺,落英缤纷。穿红着绿的宫婢们三三两两散落在花丛中,提着竹篓,手执银剪子,绞下几朵含苞待放的芍药,送到廊檐下,装点盛透花糍的银盘。   李令月叉起一枚透花糍,细嚼慢咽。   庭院内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裙曳地声,宫婢托着几案盆碗进院。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在最后面,阳光笼在他肩头,背光的脸看起来有点模糊,但五官仍然深刻俊朗,轮廓分明。   他走到廊檐下,脊背挺直,面容冷肃,长靴踩在摩羯纹地砖上,哒哒响。   李令月吃了茶食,刚端起一杯茶润润喉咙,看到执失云渐,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执失怎么回来了?”   大军不是还在回程的路上吗?   裴英娘也面露诧异之色,执失云渐的伤这么快养好了?   蔡四郎说执失云渐毒入肺腑,双手差点废了。她之前以为他要将养个大半年才能好,还为他伤感了一阵子呢。   裴英娘放下葵花扇,略微欠了欠身。   执失云渐眼眸低垂,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公主。”半夏的声音在裴英娘背后响起,“执失将军找您借一样东西。”   裴英娘扭过头,执失云渐站在廊檐下,慢条斯理地扎紧袖子,宫婢端着泡了满满半盆紫苏叶子、香茅草的铜盆上前,服侍他洗手。   他的手宽大厚实,手背有数道疤痕,伤疤愈合后留下浅浅的印迹,并不狰狞,只是多了几分沉重的沧桑感。   “执失要表演切鲙。”李令月瞪大眼睛,惊讶了一会儿,摩拳擦掌,侧头和裴英娘说,“他的刀法最好,切出来的鱼片比东海进贡的鲛绡还薄,别人没有他这样的手艺。前几年他在大朝会上表演过,自那以后就不肯在人前显露身手了,没想到今天他竟然肯再做一次切鲙!不晓得阿父怎么说动他的。”   裴英娘哭笑不得,执失云渐好歹也是带着赫赫军功回来的,而且还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刚养好伤,头一回进宫,李治竟然让他切生鱼片给她们俩吃?   她不由得一阵心虚,怎么有种烽火戏诸侯的感觉?   银盘和一碟碟做蘸酱用的芥末、蒜泥、豆豉、酸果都准备好了,只等执失云渐下刀。   他站着没动。   裴英娘看他两手空空,腰间也没有佩戴横刀,反应过来,执失云渐大概是想找她借一把趁手的利器。   刚好蔡四郎回长安时,把那柄匕首带回来了,那是他的旧物,他用起来应该很顺手。   执失云渐的伤才好,可能用不惯膳房的刀具。   裴英娘缓缓道:“匕首在书室西北角,我记得好像是用一张黑地宝相花纹的包袱皮包着的。”说完这话,她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浮起,饮过人血的匕首拿来切鱼片,好像不大合适吧……   半夏答应一声,正要回去取匕首,裴英娘叫住她,“等等。”   她站起身,走到回廊前,回廊建在高台上,她刚好能和执失云渐平视。隔得近了,她发现他鬓边梳了几条小辫子,辫发抿在幞头下,平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应当是突厥男儿的某种风俗,“执失将军要借匕首么?我阁中有柄短剑,是波斯所贡之物,削铁如泥,不知能不能入将军的眼。”   毕竟待会儿切鲙做好了,是给她和李令月吃的,事关自己的肠胃,马虎不得。那把波斯匕首是李旦今年送她的生辰礼,还从来没用过呢,绝对干净卫生。   执失云渐轻声道:“够锋利就行。”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敢情执失云渐根本没想过拿杀过人的匕首切鱼片有什么不对?只要好用就可以?   幸好她多问了一句,不然她哪能吃得下……   半夏取来匕首,李旦送裴英娘的生辰礼,当然不可能是凡物,执失云渐抽出剑刃,雪亮的寒光映在他脸上,庭院里霎时静了一静,细微的粉尘在空气中浮动,剑气凛冽。   李令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八兄送你的匕首?你又不像房娘子那样喜欢舞刀弄枪,好好的,八兄送你一把宝剑做什么?”   裴英娘回到坐褥前,矮身坐下,宽大的衣袖像水波一样倾泻而下,盖在石榴裙上,笑着道:“至少比阿姊送的花王好。”   李令月一掷千金,把今年洛阳牡丹花会的魁首花王买下来了,送给裴英娘当生辰礼。   秋葵看到那株绿牡丹的时候,喜极而泣,稀罕得不得了,差点跪倒在花盆前。   裴英娘却无动于衷——几百万钱,就买了一朵牡丹!李令月的钱如果多得花不完,可以分给她呀,为什么要买一株只能看不能吃的牡丹花呢……   相比之下,李旦送她的匕首和夜明珠简直是贴心,又实用又贵重。   她对匕首没兴趣,但是她喜欢胡人装饰剑鞘的宝石呀!胡人擅长鉴宝,他们的宝石珠玉大部分是真品,不像东西市鱼龙混杂,市面上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仿制品——真货倒可能是真货,但是商人们一般真假掺着卖,连宫里的工匠都没法辨别好坏。   其实李旦问裴英娘想要什么的时候,她暗示过李旦可以直接送钱送珠宝,简单直接,省事方便。   李旦残忍地否决了她提的要求。   不过第二天李旦就把宝石摞宝石的短剑和鸡卵大的夜明珠送到东阁——还是向她妥协了。   李令月轻哼一声,拒绝接受裴英娘的委婉批评,“我送的绿玉百年难得一见,胜过百两黄金,八兄只是投你所好罢了!”   裴英娘扑哧一笑,“生辰礼就是要投其所好才对,阿姊过生辰的时候,三表兄送你一幅画,比不上崔七郎的,你还不是很喜欢?”   “那哪能一样呢!”李令月脱口而出,随即皱起眉头,哪里不一样呢?   裴英娘和李旦,她和薛绍……   “英娘!”她霍然侧过身,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发鬓上的胡蝶钗缀着珠串,流苏轻摇,叮叮当当响。   “唔?”裴英娘和半夏摆好蘸碟,抬头看她,眼神澄澈天真。   英娘经历了那么多事,不该还有这样如孩童一样纯真的眼神,可她就是如此,看透宫中纷争,依然珍惜每一个人对她的好,哪怕她知道这一切犹如镜花水月,很可能长久不了。   李令月勉强笑了一下,“你总是偏心八兄,我要生气了。”   裴英娘看她神情有异,一时摸不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不高兴,挽起她的胳膊,撒娇道:“谁说我偏心阿兄的?我明明最喜欢阿姊了。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又大方又稳重,谁都比不上你。”   李令月脸色平缓,刮刮裴英娘的鼻尖。想到她刚入宫的时候,就和八兄最亲近,那时候她形单影只、孤苦无依,宫里也只有八兄照拂她,现在两人比别人亲密些,倒也算正常。   那么不对劲的就是李旦的态度了,李弘和李贤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儿女绕膝,李显被赵观音管得紧了些,才后院凋零,但听说私底下有不少风流韵事……   八兄在等什么呢?   剑刃划破鱼腹的声音传到李令月耳中。   宫婢们抬着两口瓷缸走到廊檐下,执失云渐伸手如电,手腕微沉,牢牢抓住一尾活鱼,按在俎上,剑刃刷刷几下,眨眼间清理鱼杂鱼头。银芒闪耀间,薄如蝉翼的鱼片仿佛落雨一般,飘洒在铺了一层冰山的银盆里。   庭院里侍立的宫婢、宦者们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叹。   执失云渐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似漫不经心,又像全神贯注,优雅而赏心悦目。   一盘晶莹玉润、轻薄细嫩的鱼片送到食案前,李令月挑起一枚鱼片,蘸上芥末、芫荽和捣成泥的橙肉,滋味鲜甜,不带一丝腥气,和记忆中的一样味美。   她满腹心事,丰腴鲜嫩的切鲙也没法让她轻松起来。   裴英娘看一眼执失云渐,谨慎地夹起一枚鱼片,送入口中,执失云渐这么沉稳可靠,他做出来的切鲙,应该能吃吧?   宦者们簇拥着李治从回廊另一头走进后殿时,执失云渐已经洗净手,坐在廊檐下吃茶。   李令月频频走神,心不在焉,裴英娘只好担起活跃气氛的责任,向执失云渐打听剑南的风土人情。   执失云渐想了想,道:“剑南山势陡峭,溪涧沟谷,茫茫大山,连绵千里。”   他没有去过剑南道繁华的市镇城郭,一直在大山里打转,看到的都是险峻巍峨的高山丛林,汹涌澎湃的河流险滩。   裴英娘又问他当地的气候如何。   执失云渐正襟危坐,“白天凉爽,夜里幽凉。越往西边越冷,不到八月就大雪纷飞。”   裴英娘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地图,执失云渐不会是跑到高原去了吧?   这时李治缓步进殿,含笑看两人一眼,“在说什么呢?”   他气色不错,唇边噙着欢快的笑意。   裴英娘心中暗暗道,阿父这么高兴,是不是阿兄的姬妾人选挑好了?   李令月直起身,笑眯眯道,“执失正和英娘描绘他在剑南道的见闻。”   “喔?”李治神态放松,盘腿而坐,“朕也来听听,你这两年可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   执失云渐垂眸,望着杯中晶莹碧绿的茶汤,一言不发。   李治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嗤笑一声,“你这小子……”   执失云渐仍然不开口。   裴英娘见状,岔开话道:“阿父耽搁了好久,错过执失将军的切鲙了。”   执失云渐本来就不是口齿厉害的人,刚才她要他讲一讲剑南道的地理风物,基本上是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别的话绝不多说。如果是秦岩或者其他人去了一趟剑南道,还立下战功,被人问起在战场上的经历时,牛皮几天几夜都吹不完,他呢,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概括了,老实得近乎单调乏味。   李治要执失云渐主动开口,有点强人所难。   看到裴英娘为执失云渐解围,李治挑眉,笑了笑,道:“也罢,方才辛苦大郎了,你先去东廊歇着,待会儿朕有话和你说。”   执失云渐应喏,起身离开。   “令月也回去吧,今天你姑祖母来了。”   李令月当即皱起脸,她大意了!看到窦绿珠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   “儿告退。”她回头看一眼裴英娘,“英娘,狸奴还在凉亭呢,记得派人去接它。”   不等裴英娘回答,慌慌忙忙走了。   狸花猫也是薛绍送李令月的生辰礼物之一。   李治吩咐身边的侍者,“跟着公主回去,让她慢些走,别摔着。”   侍者们屈身答应,陆陆续续散去。   半夏和忍冬也悄悄退下。   廊檐下空无一人,庭阶寂寂。院里的花朵在骄阳下曝晒了半天,开始打蔫,溪水仍旧静静流淌,水声淙淙。   “十七。”李治靠着锦缎隐囊,轻声问,“你觉得执失怎么样?”   裴英娘跪坐在茶炉前,为李治煎茶,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粉藕般的皓腕,闻言笑了笑,“执失将军忠心耿耿,乃良臣将相。”   李治眸光暗沉,看着她姣好的侧脸,接着问,“你觉得他将来会是个好驸马吗?”   驸马?   李令月的驸马只可能是薛绍,执失云渐怎么会是驸马?   裴英娘抬起头,瞳孔张大,满面愕然。   “阿父……”   她手腕轻轻颤抖,差点握不稳银匙。   “几年前我就有这个打算,那时候你还小。”李治柔声道,“现在不必瞒着你了。”   裴英娘不自觉攥紧银匙,指节发白,久久无言。   咕嘟咕嘟的茶水沸腾声唤回她的神智,她往缶里加了一瓢冷水,把雪白的水花压下去。   “执失云渐……”她定定神,直接叫执失云渐的全名,“他知道阿父的心思吗?”   李治点点头,“他三年前就知道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也就是说,早在窦绿珠大胆追求执失云渐之前,李治就有指婚的意思了。   她觉得这有些匪夷所思,执失云渐和她来往时,从来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以为他们俩经过武家兄弟的事,是默契的同盟,根本没有想过其他。   毕竟执失云渐比她大了差不多十岁,而且老成稳重,在她眼里,执失云渐甚至像她的长辈。   “执失……执失云渐是怎么想的?”   李治微微一笑,“他曾以先祖之名立誓,愿意用军功来换取迎娶你的资格。”   裴英娘讶然,想起李令月对她说过,执失云渐志在建功立业,不愿早娶,才谢绝了各大世家的联姻……   “你别怕。”李治揉揉裴英娘的脑袋,“执失虽然少了点少年人的活泼开朗,但他表里如一,会一心一意待你好的。”   裴英娘心乱如麻,干脆拨弄炉灰,把细火慢烧的炉火熄灭。   两世为人,她从来没有纠结过感情之事,上辈子是来不及喜欢上别人,这辈子是年纪小,还没想过……   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想到可能要和执失云渐携手共度一生,裴英娘眉尖微蹙。   她跪在李治面前,稽首道:“阿父,我……我不想这么早嫁人。”   “只是赐婚而已,不必急着出降,等你什么时候想嫁了,我再昭告天下。”李治默默叹息一声,他没想到裴英娘会吓成这样,看她脸色苍白,心里有些不忍,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怜惜占了上风。   他苦笑了两下,如果是从前,他根本不会心软,册书拟定,定下成婚的日子,裴英娘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还是老了。   “也罢,赐婚的敕书还在中书省,没有存档。”李治拉起裴英娘的手,声音不自觉带着安抚的哄劝味道,“我这就命人把敕书收回来。”   他扬起手,立刻有一个身手利落的年轻男子飞奔入殿,跪在他身后,听他吩咐了几句,抱拳道:“卑职遵命。”   等男子走了,裴英娘颤声道:“那……执失云渐怎么办?”   “我没有允诺过他什么。”李治拔下发冠上的玉簪,挑开茶炉的盖子,炭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空气流入后,木炭重新燃烧,“他自己说的,如果你不愿意,他不会领旨。”   裴英娘靠在李治怀里,心头一阵恍惚。执失云渐是个正人君子,肯定会说到做到,即使敕旨发出去了,他也绝不会用赐婚的敕旨来逼迫她。但是,什么都可以随波逐流,唯有感情不可以随便将就,她不想匆匆嫁人,然后和对方相看两相厌,最终成为一对怨偶。   “你觉得愧对执失的话,可以给他一个机会,试着慢慢接受他。”李治不用费心去猜,就能看出裴英娘此刻在想什么,“十七,我找不出比执失更稳妥的人了。”   这一句叹息,不知藏了多少无可奈何和深切关怀在里头。   裴英娘看着李治鬓边的白发,鼻尖发酸,李治是真心为她着想的。   温暖的和风中,她听到自己声音响起:“好。” 第67章   裴英娘安慰自己, 或许她只是太惊讶了, 才会下意识抗拒, 也许过段时间,她会想通的。   她不讨厌执失云渐,给对方一个机会, 也是给她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她仍旧觉得心口闷闷的, 有些喘不过气。   她煮好茶, 泡了两杯,一杯给李治,一杯给她自己。   岭南岩茶不必窨花也有一股馥郁的花香,甘馨适口,释躁平矜,能让她冷静下来。   她想着心事, 没注意杯口缭绕的热气, 手腕轻翻, 一口滚烫的茶吞进喉咙里,顿时满头冒汗, 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烫了一遍。   像是被烈火炙烤之后,又被针扎一样,疼得她嘶嘶直吸气。   李治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唤来宫婢, “怎么就怕成这样了?”   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揽着她的肩膀,让她把舌头吐出来。   裴英娘怕他担心, 躲闪着不给他看,含含糊糊道:“过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话,眉头皱得愈紧,显然还是疼的。   李治垂下手。十七小时候就瘦小伶仃,唯有脸颊和双手圆润,现在长高了,身形愈发清瘦,如果不是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出的勃勃英气,她看起来依然比同龄的小娘子要小。   还是他太心急了。   半夏匆匆进殿,仔细检查裴英娘红肿的舌头后,道:“还好没有烫出泡来。”   李治松了口气。   食案上有还没化掉的冰块,是刚刚装饰生鱼片用的,雕成层峦雪峰的形状,看起来凉意逼人,裴英娘想掰一块含着,李治按住她的手,“一热一冷,待会儿更要难受了,忍一会儿吧。”   裴英娘垂头丧气,抓起两柄绢扇,一边一个,对着自己的嘴巴使劲儿摇,下次再也不吃热茶了。   含凉殿外,宦者们追上李令月,“公主,大长公主在东边,您得往北边走,才能顺利回寝殿……”   李令月霍然转身,眼眉冰冷,沉声道:“谁说我要回寝殿了?”   宦者们互看一眼,面面相觑。   李令月掉头继续往前走,“相王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宦者领着李令月到了麟德殿。   后楼建有球场,场中正进行着一场波罗球赛,台下尘土飞扬,十几骑人影左奔右突,偃月形鞠杖击打在一块,响声震天。   李令月看到薛绍也在场中,嘴角轻抿。   宦者进场,跟着波罗球转移的方向跑前跑后,一匹黑色健马停在他面前,马上之人身着锦绣袍服,玉带皂靴,神情冷峻,眉宇之间略带几分阴郁,正是相王李旦。   宦者指了指李令月的方向,李旦把手中鞠杖掷到宦者怀里,引马朝李令月驰来。   “八兄怎么在打球?”李令月仰着头,笑眯眯道,“太液池边风景优美,风光正好,八兄不过去看看?”   李旦瞥李令月几眼,居高临下,不答反问:“今天怎么不上学?”   李令月看他对选妃之事如此漫不经心,基本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心里一沉,脸上仍旧堆着灿烂的笑容,欢喜道:“阿兄不晓得吗?刚才阿父把执失云渐召进宫来,为英娘赐婚,今天双喜临门,当然不用上学了!”   李旦脸色骤变,瞳孔猛然一缩,双手狠狠勒紧缰绳,一夹马腹,如风驰电掣一般,往含凉殿的方向,纵马狂奔。   烟尘滚滚,他刚刚驰出几步,猛然扯住缰绳,黑马惊怒交加,扬起前蹄,发出高亢嘶鸣。   他回头看着李令月,双眉略皱,翻身下马,示意等候在球场边的杨知恩牵走暴躁不安的黑马,眼风淡扫,轻声说,“令月,你在试探我。”   李令月握紧双拳,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并拢成一簇花瓣的形状,“八兄,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怎么能……”她看一眼左右,奴仆们站得远远的,没人会听到他们兄妹俩的对话,但是她仍然说不出口,因为一旦真落实了李旦的心思,她怕后果不可挽回。   “八兄……”她揉揉眉头,叹口气,“兴许你只是舍不得英娘出降,才会有这种…这种错觉,她向来敬重你,出宫以后也不会疏远你的。何况阿父早就为她定下执失云渐了,执失人品端方,家世显贵,相貌出众,是最适合英娘的人选,八兄千万别因为一时糊涂……”   他在想什么?   李旦自嘲一笑,从小到大,他哑忍淡泊,不争不抢,默默无闻,以至于头一次想要争取什么,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不赞同。   在他们眼里,他对什么都淡淡的,很少真正看重什么,这一次也应该和以前一样退让,和以前一样大度,才能皆大欢喜。   阿父忘了,他不是李显,李显会因为娶了赵观音,生米煮成熟饭而一天天淡忘房瑶光,他不会。   越是欲望淡薄的人,一旦动了念头,那就是刻骨铭心,至死方休。   他望着场中专心对敌的薛绍,“令月,我以前阻止你和薛绍见面,你恨我么?”   李令月怔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我晓得八兄是为我好。”   李旦一开始不赞同她和薛绍来往,后来见她主意已定,他很快改变态度,不仅没有再横加阻挠,还试图缓和武皇后和薛绍的关系。   可当时的状况和现在不一样呀!   “那时候是我不对。”李旦轻声道,墨黑眼底闪动着微不可察的冷冽光芒,话锋一转,“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但是八兄的心意不会改,是吗?”李令月咄咄逼人。   李旦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半晌后,答非所问,“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把英娘置于难堪的境地。”   一声锣响,波罗球落入球网,场中的儿郎们振臂欢呼,气氛热烈。   薛绍的笑声传进李令月耳朵里,她抬头看着晴朗日空,想起第一次看到薛绍时的情景。   陌上少年,轻袍皂靴,俊眉秀目,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像雪后初霁的第一抹阳光。   长安城的世家官宦子弟中,不乏长相俊逸的美男子,薛绍固然俊秀无双,但远远没到迷倒众生的地步。   可李令月就是喜欢他,一看到他就心生欢喜,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捧到他面前,换来他腼腆羞涩的笑容。   她合上双目,不一会儿复又睁开,“八兄,刚才我确实是在试探你。不过阿父的确把执失云渐召进宫来了,木已成舟,你还是……还是早作打算吧。”   李旦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   含凉殿后殿,尚药局的司医为裴英娘送来消肿止痛的药汤,浓浓一大碗乌褐色汤汁,煎药的时候可能放了甘草,闻起来甜丝丝的。   她喝完大半碗,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轻舒一口气。   李治等她消停,温言道:“执失还在东廊等着,你去送送他。”   裴英娘答应一声,深吸一口气,走到侧殿外。   执失云渐站在廊下,长身玉立,表情淡然,听到回廊里响起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天气慢慢热起来,宫婢们已经换上轻薄的纱襦间色裙。殿中冷寂,四五个宫婢在树荫下踢蹴鞠,步球比马球简单,宫中女子闲暇时常常约着一起打步球。   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和银铃般的笑声掺杂在一处,像轻快的民间小调。   东廊和西廊隔着一座空旷的庭院,院中奇石耸立,爬满苍苔。   李旦踏进西廊时,一眼看到对面东廊的情景。   裴英娘和执失云渐并肩而行,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交谈。   李旦的目光落在裴英娘的脸上,她在笑。   他轻抿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不知不觉跟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始终平行,但没有交汇。   日光斜斜照下来,越过彩漆廊柱,罩下一道道阴影。   李旦在粉尘浮动的光影中穿行,目光始终牢牢钉在对面,俊朗的脸孔时明时暗,暗影温柔,眼神却冷冽。   高耸的怪石挡住了视线,裴英娘没有注意到对面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满腹心事,看似谈笑如常,其实正琢磨要不要干脆应了李治的赐婚。   想保持中立,嫁给执失云渐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武皇后将来可能会打压他,但为了稳定边疆局势,不会贸然杀他,更有可能把他打发去西域的都护府,让他镇守境内归附的异族。胡人凶悍,不服管束,执失云渐身负两族血统,有天然的优势。   虽然都护府远离政权中心,但天高皇帝远,刚好可以躲过武皇后登基前后跌宕起伏的宫闱政变。大都护统领府中事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而且听李治话里的暗示,执失云渐应该是真心喜欢她的。   虽然她不确定这份喜欢从何而来,但她深信执失云渐的为人,执失云渐不会骗她。   可她心里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并没有一丝欢喜。   裴英娘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但她隐隐约约觉得,如果她真喜欢一个人的话,听到赐婚的旨意时,心里除了震惊和惶惑之外,总应该有些其他的感觉。   比如后知后觉的欣喜,忐忑,羞涩……   执失云渐看出裴英娘的魂不守舍,脚步微微一滞,手捧一把匕首,往她跟前又递了一递。   裴英娘扭头看过去,是李旦送她的那把短剑。   执失云渐方才把短剑清洗打磨过了,剑鞘上的宝石依旧熠熠夺目,红的绿的闪闪发光,宝气流转。   裴英娘盯着短剑,久久无言。   她想起李旦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不论起笔写得好不好,不要犹豫,下笔一气呵成,落笔之前就露怯的话,写不出好字。”   那时候她已经练了几年的楷体,李旦开始正式教她草书。   感情的事同样如此,必须干脆利落,不能拖泥带水,拖得越久,越纠缠不清,最终害人害己。   想通这一点,裴英娘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胸襟开阔。仿佛拨开重重云雾,窥见万道金色光芒洒落,豪气满怀。   她何必为赐婚而烦恼?李治答应过她,全看她愿不愿意。   执失云渐是君子,她也该用君子之礼待他。   “执失将军,对不起。”她接过短剑,用力攥紧,肃礼郑重道,“赐婚一事,恕我不能应承。阿父那边,我会和他坦诚一切的。”   “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执失云渐沉默片刻,垂下眼眸,云淡风轻道,“圣人给我向你展示心意的机会,我求之不得。至于结果如何,不能强求。”   他移开眼神,心里暗暗道:也强求不来。   公主永远不会知道,当年派去禁苑护卫她的扈从,圣人原本是指定秦岩的。   秦岩年纪小一些,和她更匹配。而圣人为他挑的妻室人选,另有其人。   他主动和秦岩比试了一场,赢得机会。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服气,可能是年轻气盛,也可能是出于直觉——执失家的儿郎,有种野兽一样的直觉,想要什么,就径直去追求,无人可挡。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但是公主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太笨了,以为获得圣人的许可就能如愿以偿,忘了公主外柔内刚,瞧着温顺乖巧,其实一直牢牢守着她的底线。   她不愿意,那就算了罢。   总归还有其他机会。   战场上的将领不会因为吃了一次败仗就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他经历过战争,心性远比裴英娘想象中的坚定。   裴英娘把执失云渐送到太液池最南端,再往前走,就是前朝了。   “将军珍重。”   经过此事,他们注定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来往了。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抬头看看廊檐前垂挂的凌霄花藤蔓,忽然探出手,摘下一朵艳红的凌霄花,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花朵已经落入她掌中。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依旧挺拔高大。   裴英娘茫然四顾,一阵轻风拂来,吹落花朵,管状的红花掉在廊下的水池里,随着潋滟的水波飘远。   她挠挠脑袋,心里有点发虚:这件事,应该算是顺利解决了吧?   呆了一会儿,她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余光瞥见回廊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倚栏而立,墨绿色的翻领袍服上绣了对鹿的纹样,鹿角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阿兄!”裴英娘不自觉扬起一脸笑,几步走上前,丹地凤鸟衔绶纹披帛轻轻扬起,“你怎么在这儿?”   李旦眼眸微垂,浓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平时站如松,行如风,浑身上下规规矩矩,圆领袍服从来不解开前襟,衣带永远系得一丝不苟,比年长的李弘、李贤还稳重,唯有打球时微露锋芒。   这会子却像是变了个人,垂着眼睛看裴英娘时,目光隐忍而专注,让她不由得一阵心悸。   这样的李旦让她有点怕,但她还是接着往前凑,下意识道:“谁惹阿兄生气了?”   她和李旦相处时,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李旦这几年的纵容给了她一种莫名的自信——李旦绝不会生她的气。   李旦笑了一下,紧绷的情绪因为裴英娘自然而然的亲近而松弛下来,揉揉她头顶的螺髻,“执失走了?”   裴英娘点点头。   李旦的右手停在她鬓边,没有放下,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阿父和你说什么了?”   裴英娘难得有点羞窘,叹口气,“阿父乱点鸳鸯谱,我已经拒绝了。”   她不想多谈自己的事,眸光流转,促狭笑道:“阿兄的姬妾选好了?”   李旦脸色和缓,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没有姬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走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收回手,匆匆转过身,“回含凉殿。”   裴英娘啊了一声,赶紧跟上去。   李治站在三层阁楼上,迎风而立。   初夏的风和爽舒适,扑在脸上,带来花草的泼辣气息。   高台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拾级而上。   高个子的青年仿佛揣了一肚子火气,步子迈得飞快,眨眼间攀了十几个台阶。   矮个子的小娘子提着裙角,闷头追赶,没有故意拖拖拉拉撒娇让前面的人停下等她。   但高个子青年还是觉察出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看小娘子走得气喘吁吁,停住不走了。   等小娘子走到跟前,他伸出手。   小娘子似乎抱怨了几句,把挽着的披帛塞到他手心里,让他拉着自己走。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李治能感觉到青年脸上无奈中藏着宠溺的笑容,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扯紧披帛,将偷懒的小娘子带上高台。   宦者走近李治,躬身道:“大家,相王和永安公主来了。”   “不见,说朕已经歇下了,让他们明天再来。”   宦者不敢多问,下楼走到殿外,“可是不巧,大家刚吃了药,才睡下呢!相王和公主明天再过来?”   裴英娘不疑有他,问了几句李治吃的是什么药,午膳用得香不香,原路返回东阁。   走之前她看看李旦,“阿兄不回去?”   李旦摇摇头。   裴英娘心想,李旦脸色不好看,不知是谁惹了他,他可能是来找李治告状的。   她没有追问什么,带着忍冬和半夏走了。   李旦目送裴英娘走远,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底下,回头扫宦者一眼,目光冰冷,“回去禀报一声,相王再次求见。”   宦者打了个激灵,忙不迭走回侧殿,爬上阁楼,“大家……永安公主回去了,相王、相王他不肯走。”   李治倚着轩窗,淡淡一笑。   这执拗的性子,也不知到底是随了谁。   当年他执意要册立武媚为后,十七的外祖父褚遂良坚决反对:“陛下偏宠一个女子,臣不该多嘴,但是陛下要册封先帝宠幸过的后妃为皇后,可曾想过,千秋万载以后,世人会怎么看待陛下?!”   最后他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了武媚皇后之尊。   虽然武皇后渐渐羽翼丰满,逐步脱离他的掌控,今时今日,他依旧不后悔。   他步步为营,在掌控朝政以后才在舅舅面前暴露出野心。李旦太年轻了,轻而易举让他看出端倪。   又或许……李旦太聪明了,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防备,才故意露出破绽。   李显胸无大志,还常常和李弘、李贤发生争执,李旦却从来没有和李弘、李贤起过争端,兄长们都晓得他深藏不露,但没有人防备他。   他这么谨慎,怎么会破绽百出?   李治揉揉眉心,他好像主掌一切,其实原本的计划都被李旦打乱了,如果再等两年和十七透露执失云渐的心意,她不会这么慌乱的。   常乐公主府的异常,只怕还是李旦的手笔。   李治眉头紧拧,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忧愁,“让他进来吧。”   李旦跟着宦者走上阁楼。   没有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守在门外的内侍听见房里有激烈争吵的声音,甚至依稀听到李治厉声责问相王,而相王竟然同样厉声反驳。   内侍吓得战战兢兢,抖如筛糠。   里头那个真的是温文儒雅、不问世事的相王吗?   足足一个时辰以后,李旦拉开房门,径直离开。   内侍等了半天,没听到里头传唤,生怕李治有什么意外,小声道:“大家,可要温水梳洗?”   李治轻轻应了一声。   内侍蹑手蹑脚走进房间,李治斜倚在软榻上,表情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怒火中烧或是颓然失望,虽然明显是不高兴,但气色还好。   他悄悄缓了口气:还以为相王把圣人气晕了呢!   杨知恩候在台阶下,看到李旦走下高台,连忙迎上前,压低声音道:“郎主,褚氏搬出常乐公主府,回道观去了。”   李旦脚步没停,“人手撤干净了?”   杨知恩道:“郎主放心,那几个市井奴并不知晓仆的身份,没人能猜疑到仆身上。”   “圣人已经看出来了。”李旦漫不经心道,“用不着再遮遮掩掩。”   杨知恩诧异了一会儿,恭敬应喏。   “今天……”他想起一事,小心地瞥一眼李旦,“今天圣人挑了两名美姬,已经送往相王府去了。”   相王府最终选在兴庆坊,位于长安东北角,和东市很近。李治早前曾下令,让李旦尽早出宫居住。   李旦面不改色,慢条斯理道:“送去英王府,告诉英王,人是我送的,如果英王妃闹腾的话,让她去找常乐大长公主问问缘由。”   杨知恩拱手抱拳,“是。” 第68章   英王府。   赵观音气得面容扭曲, 浑身发颤,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阿耶摔伤腿, 阿娘病倒在床, 她回公主府侍疾,辛苦了大半个月, 抽空回一趟英王府收拾衣物时,竟然发现侧院又添了两个新人!   而且听长史说, 那两个美姬是世家出身、身世清白的贵妾, 不能随意打杀!   “李显, 你欺人太甚!”   赵观音冲进正厅,室内香烟袅袅, 酒气熏天,乐工们吹拉弹唱,一名雪肤碧眼的胡姬在庭中铺设的波斯毯上翩翩起舞, 身姿妖娆, 体态婀娜。   李显斜倚在坐褥上, 望着胡姬飞扬的彩裙下露出的雪白双腿, 满脸垂涎之色, 两个年轻貌美的使女跪坐在他身旁, 一个为他剥石榴, 一个替他揉肩。   席上美酒佳肴, 觥筹交错,府中宾客、官吏们分坐左右首,正交头接耳, 品评胡姬的美妙舞姿,看到英王妃怒气腾腾跑进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英王软弱,英王妃跋扈,看英王妃的脸色,今天肯定不会善了。   宾客们不敢掺和英王的家事,敛容正色,悄悄从侧门退出正殿。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乐工们纷纷退下,胡姬也光脚走到廊下,向赵观音施礼。   赵观音看着胡姬雪白如玉的双足,纤巧的脚踝上箍了一串银铃项圈,走动时发出清越铃音,更衬得胡姬姿态娉婷,妩媚动人,引得人心驰神荡,忍不住想把那双玉足捧在手心里呵护。   赵观音冷笑一声,“我见不得这些妖里妖气的东西,掌嘴。”   她身旁的使女立刻上前,啪啪几声,连抽胡姬几巴掌。   使女惯常教训府中女奴,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胡姬的脸颊被抽得红肿,但妆容依然整洁,鬓发也没有散乱。   李显倒吸一口气,他花费百金从西市胡人商队手中购得胡姬,因为顾忌着赵观音,还没碰过胡姬一下呢,真让赵观音的人把胡姬打坏了,那一百两黄金岂不是白花了?   虽然国法在前,虎妻在后,他不敢纳胡姬为妾,但是宴客的时候可以请胡姬出来跳一场胡旋舞,在宾客们面前显摆显摆的同时,顺便过过眼瘾,吃不到嘴里,还不能让他多看几眼嘛!   他心疼地瞥一眼胡姬娇媚的脸庞,坐起身,无奈道:“怎么回来就发脾气?”   胡姬听到李显开口,泪盈于睫,捂着脸颊跪倒在地,叽里呱啦,用母语求饶。   赵观音懒得看胡姬一眼,越过跪倒一地的歌姬侍女,踏入内殿,冷声道:“后院的两个姬妾,是怎么回事?”   李显哎呀一声,挥退身旁两个在赵观音的逼视下抖如筛糠的使女,“那是阿弟送来的,和我没有关系啊!”   他指天发誓,“真的是阿弟送的,不信你去问问长史!”   李显懦弱是懦弱,但还不屑于撒谎。他这人没什么志向,只管吃喝玩乐,府中中馈事务全由赵观音做主,连长史都是赵观音的心腹。   赵观音双眼微微眯起,李显只有一个弟弟,“相王?相王每天醉心学问,从不多管闲事,好好的,怎么会送姬妾给你?是不是你和他抱怨了什么?”   李显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我哪敢朝阿弟抱怨啊,他肯定会骂我的。”他小心翼翼地瞥赵观音一眼,“是不是你得罪阿弟了?我老实和你说,阿弟可不好对付,他真生气的时候,我是绝对不敢和他犟嘴的,他连阿父和阿娘都不怕。你惹怒他了,只能自己去想办法找他赔罪,我帮不了你啊。”   赵观音眉心直跳,一脚踩翻使女辛辛苦苦剥好的一盘石榴籽,“胡说!我是阿嫂,相王是小叔子,平白无故的,我怎么会得罪他?”   李显哆嗦了一下,浑身肥肉直颤,“这个嘛……”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声道,“二娘啊,如果惹阿弟不快的不是你,那肯定是你母亲。你母亲太不消停了,明明晓得阿弟和十七感情好,还想打十七的主意,阿弟能不生气嘛!”   赵观音愣了一下,“怎么又扯上永安公主了?”   李显看一眼滚落一地的石榴籽,满脸可惜之色,闻言抬起头,“你不晓得?你母亲撺掇十七的亲娘,不知在谋算什么,那个出家修道的褚氏和她从前的丈夫裴拾遗在金城坊当街厮打,都惊动巡街武侯了!褚氏可是你母亲的座上宾啊!现在京兆府谁不晓得你母亲为难永安公主呀!不然你以为我阿父为什么对你母亲不闻不问?上次岳父病了,阿父还特地让奉御出宫为他看病呢,这一次你们家全病倒了,阿父就随随便便赏了一匣子药,你还看不出来?”   赵观音半信半疑,她知道阿娘想把永安公主拉到太子这边,之前她曾多次示好于永安公主,一部分是为了离间李令月和永安公主的关系,其实也是在为阿娘牵线搭桥,褚氏还是她帮忙请进公主府的,永安公主再狠心,总不能不听自己生母的话吧?   永安公主比赵观音想象中的凉薄,不仅断然拒绝褚氏的拉拢,还挑拨褚氏和裴拾遗争吵。   赵观音便劝阿娘,“看来永安公主的生父生母影响不了她。不过她是皇室养女,早晚要出降嫁人的。阿娘何不寻个姻亲家的适婚儿郎去求亲,永安公主嫁了人,难道还能和夫家作对?”   公主们出降后,就算不喜欢驸马,也得提拔驸马,因为驸马官职的高低,代表公主的脸面。   阿娘听了她的建议,已经开始挑选求亲人选了,谁知公主府忽然飞来横祸,阿耶摔伤了,阿娘病倒了,府中的仆从接二连三暴亡,才把这事给搁置下了。   赵观音嗤笑一声,坐到李显身边,揪住他的耳朵,轻轻一扯,“你的意思是,相王送美姬给你,就是为了替永安公主出气?”   她不信!   李显哎呦两声,护住自己的耳朵,悄悄白赵观音一眼,“你别不信啊,现在连我都不敢欺负十七了。阿弟和令月怪我心胸狭窄,十七也越来越滑头了,我每次欺负她,占不了便宜不说,还被阿父好一顿训斥呢。”   赵观音面色阴沉。   李显收起玩笑之色,接着道:“我是十七的兄长,偶尔欺负她一下没什么。你母亲就不一样了,二娘,我老实和你说,就是我的亲姑母在世,也得看我阿父和阿娘的眼色行事。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母亲于我们兄弟姊妹来说,只是个隔了好几层的庶出姑祖母,我阿父已经够忍让了。你说她没事儿去惹十七做什么?难道她看不出来我阿父有多喜欢十七?”   赵观音沉吟不语。李显不中用,阿娘投靠太子,也是在为将来做打算。武皇后虽然厉害,但只是个后妃,太子才是皇位继承人,在阿娘看来,武皇后迟早会退守后宫的。   赵观音身为人女,劝不动常乐大长公主,只能尽量帮母亲出谋划策。这才把目光投向永安公主——柿子捡软的捏,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眼珠子,她不敢真得罪了武皇后,永安公主不是李家血脉,打她的主意,应该没什么吧?   没想到圣人会因为母亲利用永安公主而动怒,一向不问世事的相王也一反常态,为了一个名义上的妹妹大动干戈,用两名姬妾来警告她们母女。   李显看赵观音抿着嘴角不说话,以为她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再接再厉道:“这一次泰山大人的病,说不定就是上天给你们家的示警呢,你快劝你母亲收手吧!就算我阿父和阿弟不出手,你母亲也奈何不了十七,她不知鼓捣了什么,现在名声响亮着呢,连东市酒肆伺候人的酒博士都知道她的事迹。”   李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欺负裴英娘,总之一看到那个娇小清瘦的小娘子,他就忍不住想开口讥刺她几句。以前裴英娘年纪小,由着他过嘴瘾。如今她长大了,脾气也大了,李显再想口头上占点便宜,已经不可能了。裴英娘敢闹到李治面前去!   她倒不会添油加醋,只需要往李治面前一站,眨眨眼睛,眼圈微红,李治就完全偏向她了,李显怎么解释都没用,次次都偷鸡不成蚀把米,憋屈死了。   李显老实了不少,他的岳母和娘子倒是又折腾起来了,听说褚氏是岳母请出山的时候,他哭笑不得,他是不是和裴英娘八字不合?   赵观音勉强笑了两下,“我阿娘知道分寸。”   她母亲如果肯听劝的话,她之前何必煞费苦心交好永安公主,她想尽量让母亲以不得罪永安公主的方式拉拢到她,母亲能够耐着性子一次次尝试撬动永安公主的防备,已经是难得了!   她霍然站起身,“不管那两个美姬是怎么来的,你敢碰一下,我迟早让你好看!”   李显点头如捣蒜,下巴一层挤一层,笑眯眯道:“你放心,我看都没看她们一眼,都是长史去安排的,我哪会这么无情无义呢!”   他其实还是有点蠢蠢欲动的,不过在外面的酒肆花天酒地和回到府里左拥右抱是不一样的,二娘毕竟是他的妻子,他得给二娘留点脸面。   赵观音已经摸透李显的性子了,不怕他出尔反尔,出了正殿,唤来使女,吩咐仆从去套车,“回公主府。”   公主府愁云惨淡,奴仆们个个满面颓然,上到长史、管家,下到洒扫庭院的下等女奴,全都打不起精神,连府门口的那株丁香树都枯萎了半边,剩下的枝叶蔫头耷脑,将落不落。   赵观音皱起眉头,暗暗道,什么法子都试过了,阿娘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看来,必须请一个巫祝,才能赶走公主府的晦气。   使女领着赵观音去看常乐大长公主,屋里一股闷闷的、陈腐的味道,久病之人住的房间,不管怎么打扫,怎么焚香,这股味道始终挥之不去。   但是她母亲身体强健,很少患病,并非长年缠绵病榻之人,这场病,实在太蹊跷了。   “阿娘。”赵观音走到床榻边,轻喊一声。   常乐大长公主睁开眼睛,满面怒容,“相王把美姬送去英王府了?”   赵观音蹙眉,回头看一眼,使女连忙磕头道:“不是奴说的!”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连连,面目狰狞,“你不必瞒我,那边人刚送去,就有人来向我报信了。相王长本事了,兄弟的内院,岂是他能插手的?不管那两个美姬是什么身份,你只管叫人打死,我去找九郎评理!我是他姑母,他不敢偏袒相王!”   赵观音知道母亲脾气急躁,但是看到她眼里阴冷的怒意,还是一阵心惊。   母亲最近越来越易怒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阿娘,只是两个美姬而已。英王什么都听我的,我是正妃,还不至于被两个身份不明的美姬拿捏住。”赵观音接过使女递来的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喂常乐大长公主喝下,“阿娘身子不舒服,何苦为我操心?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相王是圣人的嫡幼子,哪是他们能比得上的,母亲果真是病糊涂了。   常乐大长公主不肯吃药,胳膊一横,推开药碗。   银碗翻倒在地,药汤洒得到处都是。   赵观音吓了一跳,惊坐而起,顾不上自己被烫红的手,先揭开丝被,看常乐大长公主没有烫着,才去侧间清理自己脏污的衣裙。   使女一边为赵观音涂抹药膏,一边悄悄道:“娘子,公主这几天夜夜惊叫,奴听人说,这恐怕是中邪的缘故,汤药是治不好的。”   常乐大长公主还在怒骂李旦,周围侍立的使女七手八脚把她按回枕上,竟然被她挣脱了。她披头散发,把床榻拍得震天响,叫嚣着要去蓬莱宫教训李旦。   赵观音别过头,不忍看母亲癫狂的样子,这些天母亲越来越糊涂,已经不止一次烫伤她了,她手臂上有好几道印痕,是母亲生气的时候掐的。   母亲虽然脾气不好,却视她如掌上明珠,怎么会忍心掐伤她呢?   赵观音合上双目,咬牙道:“你去外边市井悄悄查访,巫医、巫祝,或者是婆罗门神医,胡人的司祭也行,只要谁能治好我阿娘,赏他百两黄金!”   常乐大长公主还在发狂,双眼血红,几欲噬人。   使女们强行按着她,灌了一大碗安神汤药下去,才让她安静下来。   等常乐大长公主睡熟了,赵观音又去看阿耶赵瑰,赵瑰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子已经睡下了。   “我先回英王府,若是府里有什么事,差人去王府报信。”   使女恭敬地颔首应承。   赵观音还是不放心留李显一个人在王府,那个胡姬今天被她的使女当众打了几巴掌,肯定不服气,万一她趁李显心软的时候爬上李显的床怎么办?   赵观音没把一个胡姬放在眼里,但是想到府里藏着一个异国美人,心里就不舒服。   扈从护送赵观音回英王府,正殿已经收拾干净了。使女迎上前,禀报说李显吃过饭后,在偏院看百戏。   赵观音点点头,演百戏的都是男人,李显还算老实。   这时长史找到内院,“娘子,那两名美姬听说娘子归家,要来拜见娘子。”   赵观音一挥手,冷笑道:“不见。”   “这……”长史迟疑了一下,“娘子,这两位美姬可是有品级的,据说是世家女……”   既然是世家女,应该知道她英王妃的脾性,刚进府,就敢来给她找不痛快了?   赵观音气极反笑,“好,我倒要看看,是哪家闺秀落入我们英王府了!”   长史退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长裙曳地的窸窣声响,两名头戴花钗,贴面靥,饰花钿,身穿深青色襦裙,脚踏青鞋的女子缓步入殿,肃礼道:“拜见王妃。”   赵观音手里端着一盅黄褐色茶汤慢慢饮用,她来回奔波,没来得及用膳,茶汤里搁了细盐、羊肉和酥酪,可以舒缓她的肠胃。   半盅茶汤入肚,她缓缓抬起头,漫不经心道:“赐坐,你……”   她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手腕发抖,茶杯翻倒在簟席上,直勾勾盯着刚刚进殿的女子,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韦沉香眼圈通红,泪水潸然而下,拜伏在地,“赵姐姐,是相王逼我的!”   另一个郭氏女早就知道英王妃赵氏和跟她一起入选的韦沉香是手帕交,进府的时候,就等着两人相见时看热闹呢!此刻见英王妃果然动怒,嘴角微抿,偷偷往旁边挪了几下。   热闹好看,难免会惹祸上身,她还是离远一点罢。   赵观音猛然站起来,几步冲到韦沉香面前,指着韦沉香泪水横溢的脸,咬牙切齿,指尖差点戳进韦沉香的眼睛里。   韦沉香颤抖了两下,一把抱住赵观音的腿,哭求道:“姐姐救我!我真的是被逼的!”   赵观音挣开韦沉香,想骂她,骂不出口,心里哽着一口气,半天说不出话。   韦沉香扯住她的裙角不放,“姐姐从前待我那般好,我一直把姐姐当亲姐姐看,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姐姐的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赵观音浑身发颤,胸腔中怒火翻腾,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了几下,才勉强站稳,“相王是怎么逼你的,你一字一句给我讲清楚!”   韦沉香掏出帕子抹眼泪,低泣道,“圣人本来没挑中我的,入选的是郭氏和柳氏,相王忽然指名要我顶替柳氏,我当时还以为是相王有意于我,可以完成姐姐的嘱托……谁知相王的从仆径直把我送到英王府来了。我认出王府,不肯进来,相王的从仆说……”   赵观音额前青筋暴跳,“他说什么了!?”   韦沉香呜咽不止,哭哭啼啼道:“相王说,常乐大长公主和姐姐你一而再再而三插手他的内院事,他无以为报,只能效仿姐姐……效仿姐姐,为英王解忧。”   赵观音喉间一阵腥甜,目龇欲裂,脸色铁青,好一个相王!他不仅故意把消息送去公主府,激怒她的母亲,还把韦沉香送来恶心她!   她拔下发髻上的嵌宝牡丹纹簪子,目光阴沉。   韦沉香瑟缩了两下,手脚并用,爬到几案后,求饶道:“姐姐,我和郭姐姐是圣人亲封的孺人,我们进府时,虽然没有花车相迎,也是行了大礼的,你伤了我们,圣人会怪罪你的!”   郭氏眼皮一跳,这个韦沉香,好好的,带上她做什么!果然是个不简单的!   当下也顾不上看热闹了,提起裙角,仓惶逃出正殿。英王妃是个混不吝的,怒气上头,说不定真的敢划伤她的脸,她才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少,娇花一样的年纪,毁了脸,以后还怎么争宠?   前殿闹得人仰马翻,使女们忙忙去请英王李显,李显茫然道:“娘子又闹了?”   一边听使女禀报其中缘由,一边疾步赶到正院,累得气喘吁吁时,正好看到赵观音正扯着一个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小娘子抽巴掌。   “哎呀,怎么自己动起手来了?你是什么身份,太失礼了!”   世家贵女,亲王正妃,岂能当众动手打人呢!   李显奔入内殿,抱住赵观音,“有话好说,别生气。”   赵观音挣扎了几下,挣不开,挥手朝李显脸上招呼,恶狠狠道:“还没勾搭上,郎君这么快就心疼了?”   李显被打得发懵,忍着怒气,沉声道:“你清醒一点,好好的,怎么连我也打起来了?”   使女们唬得脸色发白,齐齐奔上前,架住赵观音,娘子打了孺人,还可以遮掩过去,要是把英王打伤了,那可不得了!   赵观音回过神,看一眼李显脸上的指痕,再回头看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韦沉香,忽然捂住脸,痛哭道:“你弟弟做的好事!”   李显顺着赵观音的目光看到韦沉香,愣了一下,韦沉香和赵观音是闺中密友,常来英王府玩的,他见过几次,“你……你怎么在这儿?”   韦沉香看向赵观音,畏惧又惶恐,“赵姐姐……”   赵观音昂着下巴,冷哼一声,不看她。   李显皱眉道,“你照实说罢。”   韦沉香躲到李显背后,啜泣着把刚才和赵观音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李显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观音,“你还插手阿弟的内院事了?”   赵观音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她和阿娘确实想过往李旦的后院塞人,但是明里暗里试了几次,都没成事,李旦根本不上套!   这样子,便是默认了。   李显变了脸色,背着双手转来转去,暴躁道:“你没事手伸那么长做什么?阿弟的后院是阿弟的事,我们几个兄长都没资格管,你操的哪门子心?”   他跺了跺脚,“阿弟说不定以为我也掺和进去了,不行,我得找他解释解释!”   趁众人没反应过来,他一溜烟跑了。   没办法,李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韦沉香,只能溜之大吉。   翌日,蓬莱宫,御花园。   儒学士在亭子里高谈阔论。今天他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学联句,为了让两人触景生情,感受到山水之美,特意把课堂搬到花团锦簇的御花园里,对着山光水色学联句,有事半功倍之效。   当然,这只是儒学士的一厢情愿。李令月和裴英娘看到外面景色优美,哪还有心情听课?早凑到一起开小差了。   两人年纪渐长,一开始天天上学,现在只需要自己在寝殿用功,每月只逢一、五日到东亭上课,一、五日也是举行大朝的日子。   裴英娘盯着黑漆小几上摊开的书卷,表情专注而认真,其实正竖起耳朵,听李令月讲八卦。   “英王妃气晕了?”她惊呼一声,余光看到儒学士往这边看了一眼,连忙低下头。   李令月不管儒学士频频扫向她的责备眼神,撑着下巴道:“我就说韦沉香没安好心吧!二娘不信,就爱偏袒韦沉香。这回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以后英王府有的闹腾!”   裴英娘的目光落在几案上,山形笔架上架着一枝紫毫笔,是李旦送她的。原来的那几枝早就不能用了,李旦年年送,她多得用不完,别人恨不能摆在书架上供起来的紫毫笔,成了她日常用的文具。   经过赵观音和韦沉香这一番自讨苦吃,以后应该没人敢动歪心思了。   她叹了口气,扯紧绸带签子,收起书卷。   李旦最近的异常不是偶然……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七为什么会果断拒绝执失,正因为十七尊重执失,确认执失是真心的,才会拒绝他,不然总不能一直吊着执失,过个几年,再说:对不住,我觉得我还是不能答应,你再去找一个吧……   古代的话如果不直接拒绝,别人会当做她默认的,所以果断一点对双方都好。   十七两辈子都没有恋爱经历,在对待爱情方面比较粗暴直接,如果确定目前不能接受,就拒绝,至于以后怎么样,不在她的控制之中,她能做到的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喜不喜欢的,才会犹豫迟疑。   另一个原因后面会讲到…… 第69章   “公主留步。”   散学后, 儒学士叫住裴英娘,颤颤巍巍走到她面前, 郑重作个揖, “某有个不情之请。”   裴英娘停在回廊台阶前,很想说既然您老都说是不合情理的请求了, 那么干脆就不请吧!不过儒学士对她很好,不仅耐心教导她, 不厌其烦帮她讲解典故, 还处处为她着想, 顾忌到她的养女身份,在李治和武皇后面前夸奖她时, 既能哄得帝后高兴,又不会给她招致麻烦,如此用心良苦, 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了。   虽说还没到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的地步, 但儒学士无疑是个好人。   裴英娘平素很尊重儒学士, 还了一礼, 含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儒学士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卷, “此乃某几位好友所作, 虽然用词粗了些, 但胜在用句颇有新意,望公主闲时一观。”   裴英娘示意身后的半夏上前接过纸卷,“能得先生一句夸赞, 必然是锦绣文章,学生一定会用心研读。”   儒学士捋须笑道:“并非文章。”   裴英娘长眉微微一挑,抽出一张边缘有毛边的纸张,粗略看一眼,原来是一篇诗赋。   她不大懂吟诗作赋,但直觉儒学士给她的几首诗应该都写得很好。   儒学士似乎不放心,忍不住重复一句:“务请公主拨冗一读。”   裴英娘顿时了悟,原来儒学士想要献诗啊!   彼时交通不发达,消息传递靠快马运送。   交通闭塞,自然不利于文化的传播发展。长安城这种繁华都市固然繁荣昌盛,欣欣向荣,但出了长安城,就是大片荒芜山野,城镇乡野地方的老百姓们还在为温饱奔波,一日能吃两顿饱饭,便算是老天保佑,大部分人基本上目不识丁。   藏书典籍由各大世家垄断,朝廷藏书和学院藏书只供官吏学子借阅,平常老百姓不得其门而入。谁家能找出一两本书,就算是殷实人家了。   在这个朝代,文化是专属于权贵阶层的。   文人们有时候为了找人问询某个典故,求教某个问题,需要大费周章。甚至可能往往花上几个月的工夫,还是不能寻访到想要研读的书目,钻研学问、著书传世何等艰难。   李弘、李贤、李旦之所以少年博学,因为他们不仅天资聪颖,而且从小长在宫廷,轻而易举就能遍阅古籍,身边还有无数鸿儒学者教导,等于随时随地有几本人形词典、人形百科在旁边陪读,想不学成个才子都难。至于李显,虽然才学平庸,其实肚子里也是有墨水的,扔到文风凋敝的地方,勉强也能混个夫子当当。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能读书进举、靠才学扬名天下的,大多是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寒门学子和庶民之子想鲤鱼跳龙门,难如登天,至于那些家境穷困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大浪淘沙,少数几个凤毛麟角历经千辛万苦,侥幸爬进上层圈子,还得被世家子弟排挤,几十年寒窗苦读,临到头来,仍然拼不过世家子。   所以武皇后破格提拔人才,给了许多出身平平的学子晋升出头的希望,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她日后能坐稳朝堂,并不是单单靠阴谋手段。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重新把目光放回手中的诗赋上。   唐朝人狂热崇尚诗赋。诗人们为了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才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比如写几首诗寄赠给某某友人,这种诗通常都是要供人传阅的,诗人之间也会诗歌唱和,以为雅事,巩固交情的同时,互相宣传。   比如把自己的诗献给当时的名人名流,如果诗有幸被某位名人夸赞,那效果等于黄金时段全国投放广告,立马就能引得洛阳纸贵,一举成名天下知。   比如积极参加当朝权贵举行的各种饮宴诗会,当场赋诗,艳惊四座,借机扬名四海,或得到某位大人物青眼相看,顺利跻身朝堂。   最锲而不舍、成本最低的法子,就是在旅途中,看到一处风景名胜,就去题一首诗,犄角旮旯都不放过,越有名的地方越要留下墨宝,迟早有一天能被人注意到!长安城附近的寺庙道观,墙上密密麻麻,全是各地学子题的诗……   用后世的话说,想要出名,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得会自我营销。   唐朝的诗人很擅长造势推销自己。李白就是其中翘楚,他走的是权贵路线。   儒学士献诗的举动,也是权贵路线中的一种,他主动献诗,等于在暗示裴英娘,她也是长安名流人物中的一员。   “有劳公主。”儒学士拱手道,“若有能打动公主,让公主过目不忘的词句,请公主费心一二。”   裴英娘笑了笑,“先生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怕是会有负先生所托。”   她现在的公主身份确实能拿出去唬人,但是她完全对诗赋一窍不通啊!让她向李治推荐人才倒没什么,但儒学士直接把诗赋献给她,明显是想请她帮作诗的人扬名,她又不是什么名声远播的才女,那些于文坛上成名已久、眼高于顶的文人怎么会信服她的眼光?   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贤才应该是儒学士的首选。   儒学士皱眉道:“公主何须妄自菲薄?光是培育推广永安棉,无私捐献万亩棉田,您不仅有功于社稷,更惠及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永安棉传入万千百姓家,从此天下寒士无须畏惧凛冬,农人们也多了条生计。长安百姓无人不知您的名声,羁縻州本是荒凉之地,得益于您的棉田,现今沃野千里,商路繁荣,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地已经有人为您建祠立碑,您当然担得起某的嘱托!若能得到您的品评,也不枉某那几位小友抛家舍业,来长安一趟了。”   裴英娘本想认真谦虚几句,忽然一僵,等等,先生,永安棉是怎么回事?   “公主不知?”儒学士看出裴英娘的震惊,惊讶道,“永安棉之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此中诗作里便有两篇咏唱永安棉的诗句,是某的小友沿着运河一路北上途中的亲身经历,他曾在渡口看到百亩永安棉盛开,恍如落雪,美不胜收,当地百姓在田间地头采摘棉花,吟唱小调,好一番太平盛世景象,他和某感叹了好一番呢!某亦心驰神往,只恨不能前往一观。”   裴英娘暗暗腹诽,果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人,那是在采摘棉籽,不是在摘花呀,棉花的花朵怎么会像落雪?   儒学士接着道:“公主虽是后宫女眷,但能尽其所能造福万民,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天下女子表率,天后亦曾在朝堂上夸赞公主,公主为何当不起?”   不愧是儒学士,一顶顶高帽子扣下来,裴英娘完全没有招架之地,只能微笑以对。   这是她的心得,面对朝堂上那些笑里藏刀的大臣们时,不能慌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只需要安静地微笑就好了。   被她那双水波潋滟的杏眼盯着看,饶是儒学士人老成精,脸皮贼厚,也不好意思再吹捧她了,轻咳两声,客气两句,拱手告辞。   裴英娘笑眯眯道:“先生慢走。”   难怪李治喜欢儒学士,谁都喜欢听顺耳的话,哪怕甜言蜜语背后往往另有小心机,心里也舒坦。   儒学士老脸一红,颠颠跑得更快了,想他清高了一辈子,临到老来,要仗着老师的身份为几位小友走后门,他也很难为情呀!   没办法,谁让他的几位小友出身太低微。长安城的诸位郡王、国公爷常常摆宴延请学者文人,但是他们连请帖都拿不到,更遑论在宴席上大展诗才了!   儒学士怜惜人才,不忍看小友们因为家世被人看轻,只能另辟蹊径,求自己的学生帮忙。   永安公主家喻户晓,尤其在民间极受推崇,小友若能得到她的赏识,未必不能名震长安!   裴英娘回到东阁,把儒学士献给她的诗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啧啧道:“谁说文人清高傲物,不通人情的?”   儒学士眼光毒辣,献给她的诗赋都是文采斐然、出类拔萃的佳作,哪一篇传抄出去都能扬名。其中有两篇,不仅字字珠玑,才藻艳逸,字里行间还隐隐透出对裴英娘的讨好赞颂之意,同时不忘拔高立场,站在天下百姓的角度,歌颂盛世繁华,把李治和武皇后也顺带大夸特夸一顿,夸完他们不算,顺带着连朝中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并隐晦地吹嘘一遍,简直是狗腿肉麻到了极点。   但是此人实在是才思敏捷,明明知道他是在曲意奉承,被讨好的人还是会觉得熨帖无比。   裴英娘看完诗赋,好比大热天饮下一杯冰雪甜浆,心头敞亮,通体舒泰,不由自主合掌一拍,“人才啊!”   不论哪个朝代,人才都是稀缺资源。   她立刻提笔写信,请儒学士把几位学子下榻的邸店逆旅告知她。工匠们前些时日刚刚造出第一批合格的白纸,正好请这几位学子帮忙多邀一些文人撰写文章,为她的永安纸造势——反正永安棉都出来了,“永安”这个名头不用白不用,品牌效应威力巨大,比自创新品牌要省力多了!   儒学士惊喜交加,知道永安公主不拘一格,任用的从属什么出身的都有,甚至连卑贱的奴隶都能获得她的赏识,但是没想到永安公主真的把他的请求放在心上,短短一天,就来问询小友们的状况了!   儒学士激动万分,很快回信。   那几位寒门学子住在崇仁坊的一家邸店中。   崇仁坊西面靠近皇城官衙,东南角对着繁华热闹的东市,南面是饮酒作乐的销金窟平康坊,交通便利,地理位置优越,坊中酒肆、邸店林立,是前来长安求学、考试、谋官的外来人士住得最集中的里坊。   裴英娘另写一封信给留守醴泉坊的蔡四郎,让他将几位学子接到府中居住,尤其是那个叫卢雪照的,务必要哄好——以后的宣传人员就是他了!   蔡四郎当天下午就给裴英娘回信,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已办妥。   裴英娘怀疑蔡四郎是不是因为他那一笔歪歪扭扭的字自卑,故意言简意赅,拿简简单单三个字来回复她。   她再度去信一封,详细写了怎么安置几个学子,怎么考察他们的人品,怎么确定是否可以留用。留用的人要干什么差事,归谁管辖,每次可以支取多少钱。   蔡四郎这次的回信多了几个字:已安排妥当。   信笺一来一回中,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五。   时下人们认为五月是恶月,五月五日更是恶月恶日,这一天要沐浴斋戒,饮酒辟邪。   端五日,插菖蒲,食角黍,饮雄黄酒,系五彩丝,佩五彩香囊,祛五毒。   南越一带端五有赛龙舟的习俗,北方没有这个风俗,唯有角黍是一定要吃的。   角黍就是粽子,膳房预备的角黍有板栗馅、肉馅、大枣馅几种,主料并非纯糯米,味道不错,但是裴英娘觉得单调了点。   端五就是要在各种馅料的粽子之间犹豫徘徊,才有过节的感觉呀!   她特意让人从南方寻来新鲜的箬叶,快马送到长安,淘洗干净糯米,泡发一夜,包了几样灵沙臛、核桃、松子仁、火腿肉、猪肉馅和各种各样蜜饯馅的角黍,林林总总几十样,锥形的、菱形的、四方形的、圆球形的,煮熟后立刻送到含凉殿,请李治品尝。   白粽晶莹如玉,肉粽浓香软糯,李治不能多吃,一样尝几口。   武皇后和李令月喜欢那些种类繁多的蜜饯粽子,吃到后来,干脆玩起猜谜的游戏,看看谁先尝出粽子是什么馅的。   粽子煮了许多,剩下的全部散发给内外殿当差的宫人,羊仙姿领着宫婢、侍者们在殿外叩头谢恩。   李治和武皇后心情很好,除了每年端午的旧例外,另外添了几样赏赐。   宫人们眉开眼笑,殿外山呼不绝。   裴英娘坐在食案前,袖子高挽,自己剥粽子,吃粽子这种事,得亲力亲为,如果不是自己剥的,吃起来不香甜。   吃完粽子,宫人送来香花水和樱桃花、沉香屑捣的脂膏,服侍她洗手。   她低头看着铜盆里上下起伏的花瓣,忽然听到李治在唤她。   李治笑容满面,含笑看着她。   裴英娘擦净手,起身挪到李治身边,李治示意一旁等候多时的宦者上前。   宦者手里托着一张金盘行到案前,盘子里放着几缕五彩丝线和五毒香囊。   李治拈起一缕五彩丝,系在裴英娘的手腕上,“诸邪退散,十七一定能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裴英娘晃了晃手,丝线系得牢牢的,李治系的时候缠了好几道,既不会勒疼她,也不会轻易松脱。她从袖中摸出一只五毒香囊,“这是英娘亲手缝制的,阿父不要嫌弃。”   端五这天放眼望去,处处是五毒纹样的装饰,衣袍、鞋袜、巾帕、簪环首饰,全是毒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的图案。裴英娘也抽空给李治、武皇后、李旦、李令月几人亲手做了几个五毒香包。她针线不好,偷懒学了挑花的绣法,用十字单面挑针,绣了几样毒物在香囊上,远看活灵活现,五彩斑斓,虽然不及宫人缝的香囊精致,但胜在活泼传神。   当然,李弘、李贤、李显和几位阿嫂的香囊她也预备了,但都是半夏和忍冬做的,只有第一针和最后收针是她挑的线。   裴英娘的香囊是用改进的织机织出的第一批青布制成的,可以说这几只香囊独一无二,全天下再找不出一样的。香囊底下缀了长长的丝穗络子,每个人的络子形状不一样,李治和武皇后的是万代长春,李令月的是蝴蝶牡丹,李旦的是云鹤松鹿。   裴英娘为李治系上五毒香囊,理好丝穗,口中喃喃道:“愿阿父福寿康宁,岁岁平安。”   李治揉了揉她的头顶。   一旁的武皇后为李令月系上五彩丝,轻笑道:“不许耍赖。”   角黍是包起来的,外面没有标识,吃进嘴之后才能确认里头是什么馅,武皇后猜对了更多口味,赢了李令月。   李令月一挥手,爽快道:“愿赌服输,儿岂会言而无信?”   心里暗暗道,反正她私库里的那些金银财宝全是阿父、阿娘赏的,阿娘挑走几样,不过是换个地方藏宝而已,随便拿吧!   裴英娘帮李旦系五彩丝时,发现他掌心有道明显的疤痕,伤口锐利,看形状,显然是利器所伤。   她愣了一下。   李治和李弘、李贤、李显几人谈笑风生,没有注意到她的迟疑,武皇后似乎察觉到什么,细长眼睛微微眯起,淡淡扫她一眼。   裴英娘垂下头,飞快抽出丝帕,盖在李旦的手上,挡住伤口。   她面不改色,仔细缠好丝线,打了个简单的结,浅笑道:“愿阿兄绿琪千岁树,寿比泰山松。”   这是把李旦当成老寿星打趣了,杨炯是初唐四杰之一,念他的诗不会太超前。   李旦唇角微微勾起,轻轻拍一下裴英娘,不动声色间,自然而然收起受伤的手。   武皇后审视的目光移开了。   出了含凉殿,李旦轻声说:“围猎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解释。   裴英娘听懂了,点点头,担忧道:“阿兄还是当心些好,别碰生水,忌讳生冷的吃食……”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嘱咐,李旦耐心听她啰嗦完,“相王府的池子修好了,想不想去看看?”   裴英娘点点头,问出一个盘亘在心头已久的疑问,“阿兄食邑多少户?”   李旦望着太子李弘离去的背影,有点心不在焉,随口道:“一万。”   裴英娘咋舌,几百户就够一个公主吃穿不愁享乐一生了,亲王竟然是食邑一万户!   “阿兄。”她咽了口口水,目光崇敬,“你好有钱。”   作者有话要说:   端五不是错别字哈~以前是这么叫的,那时候端五应该不是为了纪念屈原,赛龙舟也不是标配。五毒到底是哪五毒各地有些不一样,基本都有蛇、蝎、蜈蚣,其他两样有的地方是蜘蛛、青蛙,有的是蜥蜴,蟾蜍,壁虎什么的。   兴庆坊原名隆庆坊,是李隆基和其他藩王年轻时候集体住过的地方,后来为了避讳,才改成兴庆坊。李隆基即位以后,迁走其他藩王,扩建成兴庆宫。之前出现一次忘了改成隆庆坊,后面会改过来。隆庆池据说是武则天当政期间形成的,文里提前了。   唐朝封爵有食邑,但是一般是虚封,听起来风光,只有加实封的才真有钱拿。实封几百几千户的意思就是那一块儿地的税收朝廷替你收,然后供给你一个人花,还旱涝保收,如果当年饥荒大难啥的收不到钱,朝廷会自动把税收给你补上。   亲王食邑万户,但是实封绝对没那么多,文里是十七想多了。   也有人说实封的意思是可以世袭的部分有这么多,虚封是只赐给本人享用的,个人不大赞同这一点,文里就没采用这个说法。   前面忘了说,很多成语典故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故事,比如不情之请、今非昔比之类的成语唐朝好像是没有的,当时的人不可能说出这几个词,“您”这个称呼那时候也没有,但是写文的时候真的照史实来那得专家的水平才行……文里就全部放飞~\(≧▽≦)/~啦啦啦   另外说李白走权贵路线不是黑他啊,梅子很崇拜李白的,李白大大这人呢,自信心爆棚,早期通过推荐和名门联姻,提高自身的阶级地位,积极进取,志向远大,绝对不是那种餐风饮露、不食烟火的淡泊性子,李白大大的理想是寻得一个明君,做一个千古名臣,然后事实证明李白大大的诗写得非常好,政治才能方面还是欠缺了一点…… 第70章   醴泉坊。   穿窄袖衫、梳单髻的使女在廊檐下晾晒衣裳, 隔着一片平滑如镜、菡萏丛生的池塘, 几名裹幞头, 着宽袖袍服的青年男子抱着、捧着、托着、顶着一摞摞书卷,七手八脚, 忙着晒书。   阿福进院子的时候,看到院中的山石上, 栏杆上, 花池子里,连美人蕉丛上面都铺满书卷, 摇头失笑, “何须劳烦几位郎君自己动手?仆这就命府中家奴前来伺候。”   一个正弯腰展开一叠书卷的男子抬起头,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雪亮白牙,憨憨道:“来京兆府的路上碰上梅雨天,箱子里的书卷都发霉了,难得晴日,我们借着曝书, 正好松动松动筋骨, 不必麻烦府上的女婢了。”   阿福不管卢雪照说的是不是客气话,侧头吩咐使女去叫人来帮忙。交待完,顺手接过卢雪照书童怀里的一卷书, 铺在庭中石桌上,笑眯眯道:“诸位郎君可是公主的贵客,仆若是真依了诸位郎君, 难以向公主交差。”   几名男子闻言,纷纷放下手上忙着的事儿,再三谢过永安公主的款待,和阿福一起彼此互相吹捧一番,接着忙活。   不一会儿,使女们应召前来,府中使女虽然不认字,但自有一套收拾清理书目的标记方法,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很快把男子们的几口大书箱搬空了。   亭子里已经备好消暑的茶食、凉茶。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酥山,但灵沙臛、甜瓜、冰碗应有具有,其中有一种晶莹剔透、水晶琉璃状的茶食,凝成花朵的形状,盛在碗里,仿佛鲜花怒放,花蕊一抹玲珑可爱的嫩黄,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碗底描绘的卷草纹花样,看似温润透明,吃进肚里,凉爽滑嫩,清凉可口,不见凉气逸出,却比雪水还甘冽冰凉,中间夹有酸甜的果肉,其细嫩精致处,就是最上等的仙家醍醐,也不过如此了。   几位落魄学子虽然出身寒微,但南来北往,结交了不少仁人志士,见识并不浅薄,生平从未吃到过这样的茶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永安公主的府邸,随随便便拿来待客的茶食,都如此不凡!   卢雪照放下匙子,拍案赞道:“如冰似雪,酸甜适口,不知此物有什么讲究?”   阿福淡淡一笑,“此物名为六月雪,乃我等奉公主之命,从诸羁縻州寻访所得。如今正是盛暑,府中常备六月雪,每天清晨卯时灶间厨娘在廊下调煮此物,郎君可前去一观。”   卢雪照挑眉,和阿福约好明天去灶房一游,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决定一起去看个究竟。他们能从南方一路游历至天子脚下,还大咧咧主动投效权贵,都是狂放不羁之人,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忌讳,谈笑之间,嘻嘻哈哈定下时间。   阿福看快到午时了,怕耽搁太久,回头示意婢女抬着一张大托盘进亭子,笑着道:“公主命人从宫里送出来的角黍,咸、甜二味皆有,不知合不合郎君们的口味。”   托盘里角黍摞角黍,垒得小山包一般。   卢雪照等人连忙起身,拜谢不迭。   应付完诸位学子,阿福抹去额角汗珠,顶着火球一样熊熊燃烧的烈日,拐进隔壁侧院。   侧院正厅,一个清瘦的少年跪坐在屋檐下,正埋头书写着什么。日光斜斜照进前廊,细尘浮动,他在明亮的光线和繁杂的蝉鸣声中专心运笔,眉头紧皱,双唇轻抿,脸颊边的刀疤看上去没有那么狰狞,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像狂风暴雨忽然化作绵绵春雨,温存轻柔。   阿福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砖地上一堆揉得皱巴巴的纸团,都是少年写废的纸卷。   他冷哼一声,抬脚走到少年跟前,“上好的青纸,一张六文钱,你已经浪费多少张了?这个月的工钱还剩多少?”   家奴为主人效力,没有工钱一说。公主命人造册,记录下府中所有奴仆的名姓籍贯,除去办差的赏钱不算,还按月发放工钱给他们,阿福已经攒下不少了。他私底下偷偷估算了一下,蔡四郎心黑手狠,办起差事来跟不要命似的,赏钱自然也就丰厚,加上工钱,一个月少说能有几万钱。不过他存不住钱,一有钱就托人送回南边给蔡氏花用,看他平时总穿那几套衣裳,房里没有添新的物件,从来不去东西市花天酒地,也没和府中的使女勾搭,手头的银钱应该不多。   蔡四郎恍若未闻,神情专注。徐徐写好回信,搁下笔,举着信纸仔仔细细检查几遍,浓眉微皱,似乎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   阿福啧啧道:“你要是真嫌自己的字丢人,让我来写啊!我可是你的老师,我的字比你这个徒弟的字写得好多了!”   蔡四郎把信纸揉成一团,掷到阿福脚下,一字一句道:“公主的信是写给我的,回信得由我来写。”   阿福撇撇嘴,“公主的信有注明是写给你蔡四的吗?分明是你强行把信抢走的……”   蔡四郎不语,抬头冷冷地扫阿福一眼。   狼崽子一样冷漠阴狠的目光让阿福心底不由发寒。想起蔡四下令将山寨的寨门堵起来,把寨里来不及逃生的山匪和他们的家人活活烧死时的狠辣,他颤了两下,搓搓手,强笑道:“算了,不跟你抢。”   蔡四郎重新铺纸,深吸一口气,像完成一样神圣的使命一样,全神贯注,重新把在心头打了无数遍草稿的回信化成文字,写在青纸上。   等他终于挑好一张写得最满意的,阿福已经躺在栏杆前打了个瞌睡。听到纸张摩擦声,他揉揉眼睛,一边伸懒腰,一边道,“裴拾遗一天三回在府门前晃悠,要不要和公主说一声?”   蔡四清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犹豫的表情,他很想把裴拾遗痛揍一顿,打回金城坊去,但是裴拾遗毕竟是公主的生父……   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比如裴拾遗,比如他的阿耶。   “我会在信上禀报的,先不管他。”   他揉乱刚刚选好的回信,重新蘸墨,预备再重写一张。   阿福目瞪口呆,他光是在一边旁观,都快要被折磨疯了,蔡四郎竟然这么有毅力,还打算继续重写!   他剿匪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耐心?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根本不和那些山匪废话。   阿福摇摇头,蹑手蹑脚离开侧院,再看下去,他肯定会忍不住冲到蔡四郎面前掀桌的。   蝉声一浪盖过一浪,吵得人心烦意乱。   蔡四郎却心平气和,一笔一划,小心翼翼把歪扭的字拗得整齐美观一点。   公主的外祖父是大书法家,公主的兄长相王能写一笔好字,公主自己也从小练字,他得把回信写得漂亮一点,不能污了公主的眼睛。   “啪”的一声,他再次揉乱纸张。   三天后,蓬莱宫,东阁,书室。   裴英娘看完蔡四郎的信,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抬起头,庭院里烟雨朦胧,雨丝已经落了好一会儿了。   太湖石静静矗立在斜风细雨中,院中草木葳蕤,芭蕉阔大肥厚的叶片被雨珠冲刷得晶亮玉润。   芭蕉是秋葵养活的,之前其他花匠试着在东阁种过芭蕉,勉强成功保住几株,但无一例外全都蔫头耷脑的没精神。不知秋葵用了什么法子,把芭蕉伺候得蓊郁泼辣,长势喜人,叶子绿油油的,仿佛随时要从叶尖淌下几滴绿蜡,像抹了一层玉膏。   忍冬和半夏在廊檐下擦头发,她们刚才在偏殿的园子里摘凤仙花,预备捣成花泥给裴英娘染指甲,冒雨跑回东阁,头发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   秋葵头顶一张硕大的荷叶,小跑进回廊,“公主,相王来了。”   裴英娘把信纸收进书匣,盖一层刺绣飞禽虫兽纹巾帕挡住机关,起身相迎。   李旦今天带她和李令月去隆庆坊。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落雨,身边的人一时疏忽,没带雨具。他一路沐浴着雨丝走来,一身湿气,锦袍肩头有淋湿的痕迹。   裴英娘示意忍冬去准备姜汤,“多搁些姜,浓浓熬一罐,不要搁蜜饯。”   回头看李旦,“阿姊呢?”   说好一起去相王府寻宝的。   “母亲今天礼佛,她陪母亲去西内苑了。”李旦顺着回廊走到书室前,没有进去,矮身坐在半卷的珠帘下,接过裴英娘递到手边的热手巾,擦干手,“落雨了,还想不想出宫?”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天空,云层翻卷,天光明亮,这场雨是急雨,不会持续很久,而且雨势也不大,“就今天吧,我想顺路去一趟东市。”   姜汤煮好了,盛在银碗里呈上来,光闻着味道就让人眉头直皱。   裴英娘试了试碗口的温度,把银碗推向李旦,“阿兄先把这个喝了吧。”   李旦笑了笑,端起银碗,一口饮尽。   姜汤辛辣,他一气喝完,额间隐隐冒汗。   裴英娘盯着李旦的手看,如果不是前几天看到他掌心有伤口,她现在根本看不出他的异常来,那道伤口很深,刚受伤的时候肯定血肉模糊,也不知养好了没有。   看他端碗的姿势,好像已经愈合了。   也有可能还血淋淋的皮开肉绽,李旦向来喜欢隐忍,身上有伤,也不会露出什么痛苦的表情。   李旦放下银碗,“你先出宫,我去含凉殿见阿父,在宫门口等着我。”   裴英娘答应一声。李旦和李治近来不知又闹了什么别扭,父子相见时总是剑拔弩张的,她本来想帮着缓和一下他们的关系,李旦却隐隐有抗拒之意,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暂时不敢多管。   出宫门的时候,雨刚好停了。   宫人牵挽着卷棚车,套上壮牛,刚走没几步,只听马蹄震响如雷,水花四溅,南边迎面有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皆着圆领缺胯袍,腰配横刀,脚踏皂靴,腿边垂着箭囊,箭囊里插满箭矢。   半夏在车窗外道,“公主,是执失将军和秦校尉他们。”   裴英娘掀开软帘,远远看到执失云渐策马狂奔的身影,快到宫门了他还不放慢速度,不用猜,肯定是有紧急军务禀报。   两边人马在窄小的过道前相遇。   裴英娘让杨知恩退避到墙角下,“国事为重,请执失将军先行。”   扈从们领命,护着卷棚车后退。   执失云渐从卷棚车旁驰过时,目光轻轻扫了一下守在卷棚车外的杨知恩。   秦岩在他身后道:“那是相王的户奴,不晓得车里的女眷是谁?难得碰到一个肯主动为我们让路的贵主。”   执失云渐轻吁一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秦岩吓了一跳,差点惊马,看他径直走向卷棚车,忙也扯着缰绳停下来。   裴英娘听到长靴踩在湿漉漉的凤纹砖地上发出的脆响,示意半夏掀开车帘,走下卷棚车,“执失将军别来无恙。”   从上次一别之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裴英娘今天不骑马,便没有穿男装。头戴一顶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轻纱垂带,状如银丝,从头罩到脚。飘扬的垂带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身着半见色散点小簇花上襦和缥色高腰花绫裙,外面罩一件退红色花绫半臂,穿枝宝相花纹夹缬锦帛一头披在肩上,一头系在腰间,底下缀着长长的丝穗。   秦岩在一旁暗暗纳闷,执失这家伙怎么确定车里的女眷一定是永安公主?   执失云渐扔了长鞭,低头在腰间的箭囊里摸索一阵,翻出两只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挡在他面前的杨知恩,看着裴英娘道:“我和秦岩办差途中,无意间看到陇右道青州的当地农人栽植一种胡瓜,青皮丹瓤,甜似蔗浆,我问过了,京兆府没人见过那种胡瓜,这是种子。”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里浮出惊喜之色,听执失云渐的描述,他拿回来的该不会是西瓜籽吧?   “有劳将军了。”   大热天吃不着西瓜,是何等的寂寞!如果执失云渐带回来的真是西瓜籽,那青州肯定已经有人种出西瓜了,不管这两包瓜籽有没有用,明年夏天她都能吃上凉争冰雪甜争蜜的西瓜啦!   执失云渐淡淡嗯一声,交待完事情,转身即走。   秦岩凑到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甩着手里的鞭绳,压低声音道:“原来你沿路让人寻访作物种子,是为了讨好永安公主啊,我说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农事了……”   执失云渐脚步猛然一滞。   雨止风停,不一会儿又燥热起来了。阳光透过云层,罩下一道道金色光束。   宫门前传出哒哒轻响,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缓缓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来,气度优雅雍容。   是相王李旦。   秦岩记得相王和永安公主似乎感情很好,不敢轻狂,调笑执失云渐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然而我们的十七正在一旁惦记着吃瓜……   关于西瓜到底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的,众说纷纭。   西瓜这个词明确出现在记载中,是宋朝时候的事,当时的古人推测西瓜应该是五代时传入的。   不谈文字记录,反正长江流域广泛种植西瓜绝对是两宋时候的事。   之前出现的“瓜”这个字,说的是甜瓜、凉瓜各种瓜,并非指西瓜。   因为有人从遗址中挖出了西瓜籽,所以部分专家坚持认为中国早在秦、汉时期,甚至更早的时代就开始培育西瓜了。   个人觉得,如果唐朝真有西瓜的话,应该会有诗作传下来,没有西瓜这个词,也该写出西瓜的特点,但是当时确实没有关于西瓜的明确记载,所以文里设定西瓜此时还没有传入中原。   等研究院的专家们啥时候把那传说中的西瓜培育出来了,西瓜种植史就会有新说法啦。 第71章   好在李旦只随意瞥了二人一眼, 微微颔首示意, 没有停留,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秦岩松口气, 目送李旦和裴英娘一行人走远,“执失, 你和相王来往多吗?”   执失云渐扭过脸,闷头往前走。   他想起那日在蓬莱宫时无意间看到的身影, 他和永安公主在回廊走了多久,相王就在对面跟随了多久。   都说相王与世无争,沉迷训诂,他那天看到的,却是一个锋芒外露、气势摄人的男人。   “前些时候太子带领诸位王孙公子在禁苑围猎……”秦岩几步追上去,踮起脚, 强行揽住执失云渐的肩膀,附耳道, “听说忽然有马受惊, 冲撞太子的坐骑,相王为了救太子,还受伤了……”   执失云渐扫一眼左右,灰褐色的眸子里有暗流闪动, “是谁下的手?”   秦岩家虽然落魄了,但他家祖上是山东望族,曾跟随高祖征战南北,和关中高门互通婚姻, 关系网四通八达,消息灵通。朝堂上并没有太子遇险的传闻传出,秦岩远在陇右道,竟然能得知这个消息,可见他们家簪缨世家的底子还是在的。   秦岩轻哼一声,道:“嫌疑最大的人是武承嗣,当时他和太子离得最近。”   武承嗣是天后的从侄,自入朝后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秘书监了。他别的本事没有,光会阿谀拍马,残害忠良,为武家造势,武皇后为了威慑群臣,放任他为所欲为。   朝中大臣畏惧武皇后,不敢得罪武承嗣,看到他就避得远远的,唯有大理寺的王浮喜欢同他唱反调。   执失云渐沉默不语。   “你觉得会是武承嗣吗?”秦岩问他,“圣人向来疼爱太子,如果知道此事,肯定会惩治武承嗣,东宫为什么把消息隐瞒下来?相王他们这些知情人也都守口如瓶,实在怪哉。”   因为武承嗣背后站着的是武皇后。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东宫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经不起任何打击摧残,一旦揭破武承嗣暗害太子的阴谋,就是和武皇后彻底撕破脸皮,他们当不起这个风险。   东宫属臣已然明白,太子不仅无法和武皇后抗衡,还得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自从前几年的几次纷争,尤其是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事件过后,武皇后已然彻底对太子失去耐心,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可以说,太子的废立,全在武皇后一念之间,他们只能隐忍,任何试图和武皇后争权的行为,都会激怒武皇后。   “秦岩。”执失云渐轻声说,“记住我们的身份。”   秦岩收起玩笑之色,郑重道:“你放心,我们家几经沉浮,到我出生的时候,族里人才荒芜,一个四品官都没有,还能牢牢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靠的可不单单只是先辈们的那点功劳。我只是过过嘴瘾,不会真的掺和进去。”   不管武承嗣是真的想要害死太子,还是有人借机挑拨陷害武皇后,都和他们无关,他们只忠心于蓬莱宫的主人,谁能顺利登基,谁就能发号施令。   执失云渐抬头看着高耸入天,几乎遮天蔽日的宫墙。   他曾想忠于太子,但太子羸弱偏激,令他失望。他这辈子注定忠于李家,然而,太子并非唯一的皇子……   卷棚车行到永嘉坊的时候,忽然有几匹快马追上裴英娘和李旦,“大王,天后传召。”   李旦脸色微微一变,回首看着蓬莱宫的方向,双眉紧皱。   他下马走到卷棚车前,“英娘,今天去不成王府了,改天再带你过来。”   裴英娘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掀开帷帽,把垂纱兜在帽檐上,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娇俏面孔,“母亲传召,阿兄还是尽快赶回去吧。让杨知恩送我去王府好了。”   永嘉坊和隆庆坊近在咫尺,只隔了一条长街和两座坊墙,马上就要到了,原路返回有点可惜。难得出宫一次,她还想到处逛逛。隆庆坊和东市相去不远。   李旦沉吟片刻,点点头。   杨知恩连忙上前几步,抱拳道:“郎主,仆一定会时刻不离公主左右。”   “未时前必须回宫。”李旦说完,想了想,又道,“公主玩得高兴的话,酉时前回去也可以,不要扰了她的兴致。”   杨知恩恭敬应答。   李旦跨鞍上马,拨转马头,突然感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裴英娘抓着他的袖子,轻声说,“阿兄,母亲发现你手上的伤口了,你要小心。”   那道伤口来得蹊跷,李旦遮遮掩掩,里头必定有什么缘故,她不想深究,轻易信了李旦的解释,不代表别人也会。   李旦点了点头。   出乎李旦的意料,他赶到佛寺时,武皇后并未盘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她随手将一封写在绢帛上的信递给李旦,“你看看。”   李旦不动声色,翻开绢帛,这是一封措辞非常客气的国书,看笔迹,应当是鸿胪寺卿抄录的。   “吐蕃想要求亲?”   庭间香烟袅袅,僧侣坐在树下念诵经文。李令月带着宫婢们趴在小池子前的栏杆旁,看知客僧放生乌龟。   满蕴着浓厚佛香的风里时不时传来她的嬉笑声。   武皇后拈起一束香,腕上的珠串滑落至手肘处,“不错,吐蕃的国书还在路上。这一封是我命人悄悄抄下来的,吐蕃指名要求迎娶令月。”   从文成公主入吐蕃,一晃已经几十年了。   吐蕃第一次求亲时,太宗李世民婉言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吐蕃赞普找了个借口,率兵攻打吐谷浑,直逼剑南,并叫嚣要一路打入长安,夺走公主。   唐军大败吐蕃,吐蕃遣使谢罪,献上大笔金银珍宝,再次请婚。   这一次李世民答允了他们的求亲,择选一名远支宗室女,封为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   现如今,文成公主早已病逝,当年随她一起出嫁的宫人也大多撒手人寰。   李旦合上绢帛,冷声道:“母亲,文成公主守了几十年的寡。”   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普时,赞普已经迎娶了尺尊公主,文成公主并非他的正妻。婚后没几年,赞普就离世了,文成公主的青春韶华,基本在寡居中度过。   公主和亲,重要的是象征意义。公主嫁过去以后,和丈夫的感情亲密与否,不会影响双方的关系。文成公主和吐蕃赞普只做了几年夫妻,依然完美地发挥了她的政治作用。   可是作为李令月的兄长,李旦更关心妹妹出嫁以后能不能过得舒心如意,她是嫡出公主,不可能与人做妾——平起平坐的宗妇也不行。   何况李令月早已认定了薛绍。   而且文成公主性情坚忍,以宣扬中原文化为己任,不在乎吐蕃赞普是否喜欢她,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李令月不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根本不可能适应吐蕃的生活。   男装打扮的上官璎珞接过武皇后燃起的香,供在佛前。   武皇后看一眼鼎中弥漫的青烟,合上双目,“旦儿,你以为我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其实,当年李世民应允吐蕃的求亲,是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吐蕃谢罪,两国结为姻亲之好,都是遮羞布而已。吐蕃崛起,唐军无法攻入高原,只能和吐蕃交好,送出公主,换来边界安定。   年轻的吐蕃赞普非常聪明,先兵后礼,陈兵边境,以武力威慑大唐,逼迫李世民答应和亲的请求。既能最大限度保存兵力,又能成功达到他的目的,和唐达成盟约。   文成公主出嫁时,陪嫁非常丰厚,不仅有数不清的财物珠宝,还有几千能工巧匠。   外人不知道,朝臣们心里却一清二楚,据当时送文成公主出嫁的宗室王亲说,吐蕃将文成公主视作唐求和的象征。文成公主一行人刚到吐蕃时,尺尊公主就悍然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公然和文成公主争夺嫡妻身份。   文成公主纵然心中委屈,又能如何?   “王兄来了!”   李令月看到李旦,欢欢喜喜迎上前,手里托着一只绿壳小乌龟,“英娘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宫去了么?我正想着捉只小乌龟给她玩。”   礼佛单调沉闷,无聊透顶,她耐着性子在佛寺逛了几圈,已经把好玩的地方玩遍了,如果小十七也在就好了!   李旦收起绢帛,轻声道,“她在隆庆坊。”   李令月咬了咬嘴唇,悄悄瞥一眼武皇后。   武皇后但笑不语。   上官璎珞示意身旁的扈从:“送公主去隆庆坊。”   “真的?”李令月欢呼一声,小心翼翼收起乌龟,“母亲,下次我和英娘陪你一起来。”   她生怕武皇后反悔,迫不及待地催促扈从,转眼就带着宫婢们出了寺门。   “这一次吐蕃想求娶令月做赞普的正妻。”等李令月离开,武皇后接着道,“他们准备充分,我们断然拒绝的话,只能刀兵相见。”   如果吐蕃只是求亲还好,但他们点名要求娶李令月,这就难办了。   武皇后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尤其是在军事部署方面,李治异常坚决,她插不进手。   “母亲担心阿父会为了长久计,应允吐蕃求亲?”李旦皱起眉头,“阿父知道吐蕃想求娶令月么?”   “他很快就会知道。”武皇后回头看着李旦,“旦儿,你的两位兄长心思太多了,至于显儿,他说的话没什么用。如果朝中有人敢劝谏你父亲答应吐蕃的求亲,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儿子明白。”   武皇后缓缓道:“你也去隆庆坊吧,不要告诉令月,让她好好玩一天。”   李旦捏紧藏在袖子里的绢帛,大踏步离开。   武皇后看着幼子离去的背影,细长眉眼渐渐舒展开,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还是太年轻了。”   一旁的上官璎珞垂眸不言。   武皇后扫她一眼,淡笑道:“你和永安公主交情很好?”   上官璎珞老老实实道:“永安公主与奴有救命之恩,奴一日不敢忘怀。”   在武皇后面前,不必有太多心机,她是上官仪的女儿,武皇后能破格录用她,看重的是她的才学本事,并非她的手段。   武皇后点点头,很满意上官璎珞的坦诚。她微笑着道:“相王刚刚一直不敢提起英娘,令月问起英娘的时候,他脸色都变了。”   上官璎珞心里一动,没说话。   武皇后淡笑道:“他以为不提,我就想不到英娘身上吗?”   庭院里静了一静,香烛熏熏,梵音飘扬,金佛似喜似悲的笑容越过朦胧烟雾,笼罩在众人身上。   上官璎珞有点紧张,直接问:“殿下莫非想让永安公主代太平公主和亲吐蕃?”   难道武皇后当初接裴英娘入宫时,就有这个打算?   “你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武皇后眸光流转,脸上的精明算计之色一览无余。   作者有话要说:   删除争议内容,评论里有详细解释。确认了一下,松赞干布当时很年轻,不小心把他的年龄算错了……   前面说过,文中时间线和历史不符,人物年龄不符,如果按太平的角度来说,历史上的文成公主这时候其实还在世。   …………   文里有个地方写得比较隐晦,有点绕,解释一下,在秦岩看来,是武皇后想要害死太子,李旦救了太子,那么事情没有得手,武皇后肯定知道李旦受伤了,只有李治不知道。   而事实真相是,李旦和裴英娘都知道太子曾经想过用自己做诱饵陷害武皇后,所以李旦觉得太子这次惊马不是武承嗣做的,救下太子以后,在场的人出于自保,隐瞒了这个小风波,武承嗣为了撇清嫌疑(姑母没让他害死太子),也没说出去。   所以事实上李治和武皇后都不知道李旦受伤,李旦也不想让武皇后知道。 第72章   一声梵唱响起, 身披袈裟的僧侣敲响木鱼, 其余僧众紧随其后。   半刻钟后,钟鼓齐鸣, 诵声戛然而止。   钟声渐歇,余音庄严肃穆, 缭绕在殿前阶下,盘旋徘徊。庭中经幡随风飘扬, 两名比丘僧默然伫立在石塔旁,聆听风中若有若无的佛音,姿态虔诚。   上官璎珞汗湿衣衫,定定神,道:“殿下,永安公主非寻常贵女, 和亲怕是不妥。”   武皇后嘴角带笑,“你都吓成这样了, 何况旦儿……”她顿了一下, 回首看一眼殿中威严的金佛,“关心则乱,心之所系,才会格外忧虑。只有神佛能笑看世间悲欢离合,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成不了佛。”   即使是她,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候。李旦做了二十年心如止水的贤王,让她既欣慰又隐隐不安。   如今, 她终于明白小儿子的弱点在哪儿了。   隆庆坊。   裴英娘发现相王府四角竟然修建有供甲士警示巡逻用的望楼,不由咋舌,李旦的警惕心如此之高,简直不像个养尊处优的亲王。   相王府占地颇广,隆庆坊中靠近春明门方向的中曲和下曲全被王府囊入其中。府中回廊相连,殿宇空阔,亭台楼阁,轩昂别致,比不上蓬莱宫恢弘壮观,胜在曲桥流水,风景秀丽。   几座主殿临水而建,周围廊庑环绕,飞桥跨水相接,围出一个个彼此独立的庭院。   庭中豢养有仙鹤、孔雀和一些裴英娘认不出来的珍禽异兽,水鸭、鸳鸯在池中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脚掌划出一圈圈涟漪。   杨知恩尽职尽责,带着裴英娘里里外外闲逛,连空着的后院寝室也大咧咧让她随便看。   裴英娘凭栏远眺,廊前凉风吹拂,甚为凉爽。   杨知恩说:“星霜阁建好以后,除了郎主以外,公主是头一个登上望台的。”   星霜阁建在高台之上,四周飞桥拱卫,楼高五层,夜里可在阁楼最高层的露台观星,星夜下俯瞰楼前盛开的花海,犹如霜雪,所以取名星霜阁。   王府的管家在一旁笑道:“这是将来夫人住的地方。”   杨知恩皱眉,暗暗瞪管家一眼,谁让你多嘴的!   管家脸色一白,理直气壮地回瞪杨知恩:明明是你自己刚刚叮嘱我,让我对公主热情一点的!一会儿嫌我不够谄媚,一会儿又嫌弃我话太多,你行你来为公主解说啊!   裴英娘没注意到杨知恩和管家正在用眼神激烈“争吵”,抬头看一眼高耸的星霜阁主楼,心中暗暗道:阁中主殿、偏殿风格各异,朝晒庭院,午晒厅堂,光照充足,冬暖夏凉,而且回廊宛转连接,完全不必担心刮风下雨,是个好居处。   李旦不在,裴英娘大致在府里转了一圈,看看天色,估摸着东市的点肆应该开张了,戴上帷帽,“去东市看看。”   杨知恩立刻让人套上几只牛车,车板上捆着一卷卷绢布。   裴英娘啼笑皆非,不过没有出言阻止。   绢布应该是李旦给她预备的零用钱。她自己带了金铤、金饼,半夏身上也揣了钱,但绢布都装好车了,不用白不用。   杨知恩在前面带路,裴英娘疑惑道:“不是要出府吗?”   出府只能走大门,坊门在西边。   杨知恩道:“往南门走,往东市去更近。”   裴英娘会意。李旦是正一品亲王,有随意于坊墙上开凿门洞的权力,南门应该是相王府专属的一道坊门。   一般平民百姓必须严格遵守规定,早上等坊门开启,才能出坊。夜里坊门按时关闭,坊中居民不能随意外出。而王公贵族可以在自家宅邸和坊墙相通的地方另开一道侧门,出入自由,不必受坊中武侯管束。   从南门走果然更方便,卷棚车才驶入长街,裴英娘就听到昭示东市坊门开启的钟声,坊前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不止有城中蜂拥而至的百姓平民,还有许多奇装异服的胡人异族。   裴英娘一时有些犹豫,她只想随意逛逛,没有料到东市开张时会这么拥挤,“算了,先去醴泉坊吧。”   醴泉坊和西市离得近,回宫的时候人潮应该慢慢退去了,到时候拐去西市看看,也是一样的。   杨知恩悄悄松口气,郎主交待他事事听从公主,所以他刚才没敢开口劝阻,其实他并不赞同公主去东市。   东市热闹是热闹,但鱼龙混杂,尤其这两天许多外国商队从海路抵达广州,经运河到达洛阳,辗转将货物运送至长安,东市比平时更热闹百倍。公主绫罗绸缎裹身,珠翠钗环绕鬓,看起来娇滴滴的,去人多的地方太打眼了。   醴泉坊下曲一处宅院前,阿福抱着一摞书卷出门时,看到停在府门前的车驾,喜出望外,“公主来了!”   他回头把书卷往仆从怀里一扔,正准备迎上前,一个清瘦的身影飞快从他身边刮过,飞扬的袍角带起一阵轻风。   蔡四郎头一个赶到石阶前,垂首站在卷棚车外等候。   半夏掀开车帘,扶着里面的人出来,一双锦缎如意云履踩在脚凳上,目光慢慢向上,缀着玉饰珠串和镂空卷草葡萄纹银香球的丝绦垂在花绫裙边,衣裙摩擦,窸窸窣窣响,轻薄的垂纱飘带笼下来,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你们倒是机灵。”裴英娘刚下车就看到阶前站着一大溜人影,一边往里走,一边含笑问,“在忙什么?”   蔡四郎想跟上去,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他,一个方脸浓眉的扈从指指身后,硬邦邦道:“不可僭越,退到五步之外去。”   阿福扯扯蔡四郎的衣袖,“早和你说过要守规矩,你忘了?”   笑着把他拉走。   蔡四郎眉心紧皱,脸色阴沉如水。   阿福劝他:“公主平易近人,不代表咱们真的能放肆。那人是相王的随从,你快收起你那张鬼脸吧,公主会偏心你,相王可不会!”   蔡四郎垂下头,双手握紧成拳。   阿福向裴英娘禀报卢雪照等人最近的状况,末了,问道:“公主要不要见见他们?”   “不见。”裴英娘干脆道,还没到时候。   她问了些其他事务,随意找了个借口遣走阿福和其他人,唯独留下蔡四郎,“查清楚了吗?”   蔡四郎瞥一眼守在廊檐下的杨知恩,“回禀公主,都查清楚了,卢雪照几人来京兆府以后,曾接连去过几位国公爷府上毛遂自荐,无一例外被府中门客随意打发了。他们只和城中学子或是坊中游侠偶有往来,几乎不和其他人交际。”   裴英娘听完,若有所思。   “还有那些胡人。”蔡四郎等裴英娘喝了几口茶,接着道,“他们果然是鉴宝高手,我带他们看过库中的珍宝,将近有三成是用其他劣质玉石烧制成的,并非货真价实的琉璃宝石。”   醴泉坊库房里的珠宝大多是其他王公贵族在宫宴上送给裴英娘的,李治、李旦、李令月送她的在宫里,没运出来。   饶是裴英娘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由愕然,三成是假货,这比例未免太高了!   连见多识广的世家豪门贵妇们都频频上当受骗,市面上有多少以次充好的珠宝首饰就更别说了。   宫里的那些珠玉里头应该也有假冒伪劣的,胡人不仅擅长辨识假货,其实也精通造假。   说到造假,琉璃现在这么珍贵,李令月当年曾经把那只琉璃碗当成世所罕见的宝贝,如果让胡人烧一批没人见过的琉璃出来……   此时世家贵族们迷信日常使用金银器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疯狂追捧金银器和各种各样的西域宝器。裴英娘在宫里生活多年,平时用的、玩的、看到的器物,不是金的、银的,就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舶来品。   这时候瓷器质量粗劣,不受重视,远远不像后世那样受欢迎。李治、武皇后和李令月从来不用瓷器的用具。   裴英娘以手支颐,陷入思索:琉璃不好烧,还可以烧瓷器呀!胡人长期垄断商路,她需要找到一个能撬动他们墙角的突破口……   她半天不说话,蔡四郎一动不动地站在廊前,静静等着。   这时阿福去而复返,匆匆走进庭院,“公主,裴拾遗求见。”   裴英娘愣了一下。   蔡四郎冷笑一声,道:“裴拾遗近来常遣人在府门外打探。”   醴泉坊和金城坊只隔一条长街,所以裴拾遗能来得这么快。   裴英娘皱眉道:“不必理会他。”   她现在连将来的宣传部长卢雪照都没时间见,哪有心情去应付裴拾遗。   羞愧也罢,懊悔也罢,父女疏远的局面是裴拾遗自己造成的,哪怕裴拾遗这会子病入膏肓,马上就要咽气,她也不会心软去见他。   阿福迟疑了一下,“裴拾遗在前门,倒是好打发。还有两个女子在侧门纠缠,求见的人递上来的是张娘子的帖子。”   张氏要见她?   裴英娘抬起头,嗤笑一声,示意半夏,“你去侧门看看。”   张氏想见她的话,怎么会这么小家子气,大大方方让半夏带个话征求她的同意就行了,何必这么迂回婉转,遣人在侧门撒泼?   那两人肯定不是张氏派来的。   半夏穿过重重回廊,缓步走到府门前,没有出门,只站在门槛背后往外遥遥扫两眼。   阿福指着两个穿窄袖襦裙、作婢女打扮的少女,“就是她们,她们说张娘子想念公主,想得茶饭不思,非要我进去通报。”   半夏一甩袖子,道:“那不是张娘子的使女,撵走罢。”   她不知道张娘子身边的使女是不是换了人,但裴十二娘的贴身侍女,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有了半夏的暗示,阿福不再犹豫,呵斥道:“哪里来的刁奴!连公主都敢瞒骗!贵主跟前,岂容你们放肆!”   不由分说,指挥两旁甲士,一顿乱棒打下去,把两个假借张氏身份颐指气使的使女打得惨叫连连。   账房里头的阿禄听到府门外的求饶声,背着双手走出来,忧愁道:“你怎么当街打人?小心坏了公主的名声。”   阿福嘴里叼着一根甜草根,坐在台阶前,摆摆手,“你放心,我有分寸。幸好是我,如果是蔡四,她们早见阎王去了!”   两名婢女意识到即使有张氏的帖子,也不能蒙混进宅邸,不敢再继续磨缠,抱着脑袋狼狈逃走。   裴拾遗堵在前门,她们怕被郎君认出来,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回到金城坊裴宅,径直奔进内院,哭诉道:“十二娘,公主府的人把我们打出来了!”   裴十二娘手中的茶盅翻到在地,嘶声道:“成事不足的东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把张氏的名帖偷出来,你们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她气得发抖,尖声道:“打死!通通拖出去打死!”   婢女们惊慌失措,连忙磕头求饶。   裴十二娘不为所动,掀翻食案,“来人!”   她喊了半天,没人理会。   半晌过后,才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慢吞吞走进房,瞟她一眼,低头拍拍裙摆上的灰尘,懒洋洋道:“十二娘,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吧!你以为府中的婢女是你能随意打杀的吗?你真敢打死她们,明天大理寺的人就会来捉拿你。”   “我叔父是朝中拾遗……”裴十二娘涨红了脸。   妇人两手一拍,哈哈大笑,“今时不同往日,郎君看到十郎和十二娘就倒胃口,怎么可能纵容你打杀婢女?她俩是我们裴府的家奴,十二娘很快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没有资格决定她们的生死。”   两个婢女听了妇人的话,自觉有了底气,对视一眼,挺直腰杆。   她们又不是十郎和十二娘的私奴,为什么要对十二娘忠心耿耿?府上是郎君和娘子说了算,现在郎君已经厌弃他们兄妹,娘子也不理睬十二娘,她们为什么还这么糊涂,听信十二娘的威逼利诱,跑去醴泉坊冒犯公主?   如果刚才不是她俩逃得快,早被人打死了!十二娘根本不关心她们的死活,只会拿她们泄愤!   两人心底发寒,再看向裴十二娘时,两人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不屑,根本没有丝毫敬畏可言。   裴十二娘脑袋里一阵阵发晕,踉跄了两下,颓然倒地。   连最后两个贴身侍婢都不听话了,她果然到了大势已去、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第73章   前几天, 裴十二娘无意间听到张娘子和身边的婢女说, 叔父想把他们兄妹送回新野县老宅去。   裴家老宅不在邓州新野县, 张娘子说的老宅,是十二娘他们这一支的老宅。从她阿耶没了以后,那老宅只留了两个老仆看守,房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哪能住人?!   而且新野县穷乡僻壤,怎么比得上繁华热闹的京兆府?真回去了,她以后怎么结交王孙公子,怎么嫁入侯门世家?新野县连个像样的望族人家都没有, 回到老宅, 她只能下嫁给当地的芝麻小吏!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裴十二娘咬紧牙关,不管怎么样, 她绝不离开京兆府!就算卑躬屈膝, 她也要留下!   庭院里响起使女说话的声音:“郎君回来了, 快去预备香汤、澡豆供郎君洗漱, 去灶房催蔗浆和茶食。”   裴十二娘推开中年妇人,奔向前院。   叔父那么疼爱她和十郎, 真的忍心送他们走吗?她不信!一定是十七娘对叔父说了什么,叔父才会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叔父心里还是疼他们兄妹的!   她径直冲进前院厅堂,迎面看到裴拾遗阴沉着脸往里走,鼓起勇气小跑过去, “叔父!你真的狠心把我和十郎赶走吗?以后你不管我们了?”   她扯着裴拾遗不放,“叔父忘了刚把我们接来的时候说过的话吗?叔父答应会照顾我们兄妹一辈子的!”   裴拾遗一扫袖子,甩开裴十二娘,冷冷道:“你们父亲的忌日就快到了,为人子女,回去为亡父扫墓,理所应当。”   裴十二娘眼里滚出泪水,涕泪横溢,倔强道:“我不回去!我父母双亡,得叔父抚养,才能吃饱穿暖,平安长大,叔父就是我的父亲!我要留在叔父身边,回报叔父的养育之恩。”   裴拾遗脸色铁青,“你们兄妹父母双亡,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你们是怎么回报我的?十七娘是我的女儿,你们轻贱她,欺负她,现在还有脸面说想回报我的养育之恩?”   “明明是叔父默许的!”裴十二娘再度扯住裴拾遗的长袍一角,抹了胭脂妆粉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扭曲,绝望道,“从前我把十七娘当成使女吆喝,叔父你明明在场,不也什么都没说吗?为什么事到如今……”   裴拾遗变了脸色,勃然大怒,“你们怎么能和十七娘比?此前只怪我裴玄之识人不清,被你们兄妹这种忘恩负义之徒蒙骗!裴府蓬门草户,留不得你们!”   他说完话,冷笑几声,抬脚即走。   裴十二娘想抓住裴拾遗的胳膊,刚伸出手,就被使女们拦下了。   “谁敢拦我?!”她扫视一圈,恶狠狠道。   使女们愣了一下,继而噗嗤一笑,跟看百戏杂耍似的看着她,目含鄙夷,“十二娘,郎君不想见你,你还是回房去吧。”   七手八脚,把裴十二娘强行送回房。   裴十二娘又哭又闹,指甲在婢女们的手腕上抓住一道道血痕。   婢女们疼得嘶嘶直吸气,烦不胜烦,干脆把门带上,守在门外,不许她出去,生怕她惹怒裴拾遗,连累她们受训斥。   裴十二娘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扑倒在床褥上,痛哭流涕。   仆妇把前院的争执禀报给张氏听,张氏手里摇着一把刺绣百花绢扇,慢悠悠道:“看紧了她,别让她闹出什么丑事来。”   裴十郎是小郎君,天天出去吃酒应酬,她拦不住,裴十二娘是内宅小娘子,她还是能管一管的。   软弱了半辈子,她总得学会硬气起来。   仆妇躬身应了,压低声音道:“娘子,郎君说要过继一个小郎君到您名下,您看要不要和公主说一声?”   张氏嘴角微微勾起,端起一盏酸甜的乌梅浆,浅啜几口,“罢了,这事我已经托付给我娘家兄弟去办,何苦烦扰公主?裴家的事,和她没关系。”   她管不住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十七娘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欺负,她隔岸观火,没有费心去维护十七娘。如今裴家又将迎来一个孩子,等郎君把那个抱养的孩子接到裴家,她一定要竭尽全力,好好抚养那个孤苦孩儿,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她一定会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   公主说得对,郎君凉薄自私,她得早点为自己打算,小郎君才是她日后的依靠。   等小郎长大,说不定能给公主添个助力。   蓬莱宫,紫宸殿。   李旦快走到侧殿东面的回廊前时,忽然脚步一滞,意识到他刚才可能乱中出错,让母亲瞧出端倪了。   吐蕃和中原隔着莽莽荒山茂林,消息不通,吐蕃使臣根本不知道现在宫里有两位公主。而且吐蕃王室从第一次向唐请婚时起,就想娶一个有真正皇家血统的公主为王妃,这一次他们指名向李令月求婚,朝廷要么婉言拒绝,要么欣然应允。   除非吐蕃主动要求,朝廷不可能用其他人代替李令月。   英娘暂时是安全的。   李旦心里陡然一松,轻轻舒出一口浊气。   至于被武皇后看出心里的隐秘,并不重要,和英娘的安危比起来,这些不过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八弟怎么在此?”   十几个头戴纱帽的宫人簇拥着六王李贤走下阶梯。   李贤穿一袭紫色圆领花绫罗袍,腰束玉带,脚踏锦靴,神采飞扬,一边走,一边侧头和员外郎王洵交谈着什么。看到李旦,诧异了一下,凤眼微微上挑,含笑问:“可是有什么要事向阿父禀报?”   李旦神色淡然,垂眸道:“繁琐小事罢了。”   李贤知道他油盐不进,不好拉拢,笑了笑,“听说你过几天就要搬去相王府了?届时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我过去看看你府上的波罗球场修得如何,不许忘了。”   李旦应下。   兄弟两人各有心思,淡淡交谈几句,那边有宫人疾步跑过来,“大家有请相王。”   “王兄,改日再详谈。”李旦漫不经心瞥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王洵,跟着宫人离开。   李贤收起笑容,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李旦踏进内殿侧间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甜气息。   李治盘腿坐在书案前,小几上供着一只盘式鎏金博山薰炉,炉顶雕镂出仙山云鹤、彩云飘飘的仙家气象,香气从山间丝丝缕缕逸出。   “这是十七新调的香,叫什么富贵香。今年宫人们晾晒的荔枝壳都让她收去捣腾了。”李治见李旦的目光落在薰炉上,说笑两句,指指左侧的坐席,示意儿子挨着自己坐,“她也老实,说这香味道馥郁,就取了这么个俗气的名字。”   李旦呷口清茶,轻声道:“富贵香是英娘特意为阿父调制的,能静心养气,舒缓疲劳。”   李治眉眼带笑,皱纹舒展。随即想到李旦那个让他头疼的念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宫人跪坐在角落里打扇,送出缕缕轻风,卷帘内香气氤氲,薰炉笼罩在轻烟中,猛然看去,炉顶还真仿佛是一座座漂浮在云海中的海外仙山。   “你看到吐蕃的国书了?”李治笑了一会儿,拈起一封奏疏,递给李旦。   李旦接过来翻开看了一下,奏疏里的内容和武皇后给他看的那张绢帛一模一样。   “阿父打算怎么做?”   李治叹口气,“我原本打算多留令月几年的。”   李旦听出李治的暗示,顿了一下,“阿父想下旨赐婚?”   为今之计,也只有趁吐蕃使臣还没有正式递交国书前,把李令月和薛绍的婚事正式定下来。   李治摇摇头,“那太刻意了。”   他翻开另一封奏折,“执失和秦岩没有捉住康阿义,让他跑了。”   程锦堂接到捉拿康阿义的敕旨时,还没反应过来,康阿义和部下早已经收拾细软,逃之夭夭。等程锦堂意识到不对劲,连夜派人去追时,哪还找得到康阿义的人影?   康阿义逃走之前,一把火将粮草烧得干干净净,程锦堂顾此失彼,再三衡量之后,放弃追击康阿义,带着大军返回长安。   康阿义逃到青州后,带领整个驽失陀部叛出羁縻州,一路摧枯拉朽,连拔六座城池,诸羁縻州本来就兵力不足,任用当地部族自行管理,生乱之后,那些部族首领们望风而降,朝廷设立的都督府已经有一半彻底废弃。   程锦堂负伤归来,需要卧床静养,李治只能让提前赶回京师的执失云渐和秦岩率兵前去平叛。   执失云渐领兵前往陇右道,火速平定了叛乱,但是没能活捉康阿义。   康阿义带着亲信和族中几千个身强力壮的男丁逃进沙漠。唐军无法适应当地的气候,而且补给不足,必须撤军。   李治怕执失云渐孤军深入,被神出鬼没的康阿义截断后路,下旨将他召回长安。另外委派两名总管前去接管前线战事。   这场动乱只有少数知情人清楚来龙去脉,民间百姓还不知道西边诸州燃起烽火。   李旦一目十行,匆匆看完奏报。执失云渐的字一如他的人,看似平平常常,毫不起眼,仔细看,才能看出棱角分明,锋芒内敛。   原来执失云渐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刚从九死一生的沙场归来,就先向英娘示好……   李旦眉头紧皱,掩下心思,缓缓合上奏折,道:“突厥复兴,康阿义躲在暗处,陇右道随时可能再起烽烟,这时候我们确实不能和吐蕃闹翻。阿父说不能赐婚,难道是想……”   李治点点头,“我已经吩咐礼部和内侍省去准备婚宴了。”   他笑了一下,苍老的面孔透出几丝罕见的促狭意味,“来者是客,等吐蕃使臣抵达的时候,正好可以邀请他们参加令月的婚礼。”   那时候李令月嫁都嫁了,吐蕃使臣除了干瞪眼以外,别无他法,朝廷完全不用费心去找借口推脱。   李令月和薛绍情投意合,成婚是早晚的事,之所以没有订亲,一来是武皇后不喜欢薛家人,李治和李令月想等武皇后对薛绍改观。二来是明崇俨向武皇后献言,说李令月选定好的公主府有些不妥,武皇后深信明崇俨,下令暂停工程,太平公主府目前还没建好。三来是薛绍的兄长此前还未娶亲,薛绍不能赶在兄长之前娶媳妇。   现在吐蕃使臣即将前来求婚,别说李治想尽快为李令月举办婚礼,连武皇后也巴不得薛绍赶紧把李令月娶进门。   薛绍的兄长前不久刚刚把娘子迎进门,薛家那边更没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李治绝不会送自己的女儿去吐蕃和亲。   不论其他,当年选定和亲的人选时,考虑到吐蕃气候严寒,道路崎岖艰险,朝廷特意从远支旁氏挑出身体健壮的文成公主前去吐蕃,连使女也都是尽量往高大强壮的方向找,不然,和亲队伍不一定能坚持到吐蕃。   长安城中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怎么可能经受得起吐蕃的风霜严寒。   “薛绍那边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上个月向我打探过是不是该主动求亲,我让他先等等。阿父只要派人在他面前漏个口风,他明白该怎么做。”李旦说完,话锋突然一转,“那英娘呢?”   李治愣住了。   “阿父,吐蕃使臣很可能在来京兆府的路上听说英娘的名声,不论他们是从党项诸羁縻州的方向入关中,还是走剑南道的山路,都不会错过当地人对英娘的传颂。南方有棉田种植园,西方有见过烟花的胡人。”李旦稽首,郑重道,“令月嫁给薛绍,可以躲过吐蕃的求亲。如果吐蕃中途改变主意,把国书上指名的人选改成英娘呢?”   等吐蕃使臣来了,再急急忙忙发嫁英娘,肯定来不及,吐蕃使臣不是好糊弄的。   李治沉默一阵,“所以呢?你觉得该怎么办?”   李旦面不改色,垂眸坦然道:“阿父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这样的语气,看来是已经做好打算了。   李治气极反笑,一口接一口喝茶,半天不说话:李旦脑子倒是转得快,刚听说了吐蕃求亲的事,就瞅准时机来逼他下旨,前后才不过两个时辰,这小子太会把握时机了!   如果不是事关小十七,他真想赞一句机灵。   香烟袅袅,宫人们继续扇动着罗扇,神情平静,仿佛听不懂父子俩在说什么。   李旦抬起头,直视着李治审视怀疑的目光,“阿父,我确实有私心,但是并非危言耸听。”   送嫁这一招只能用一次,李令月可以嫁给薛绍,十七嫁给谁?   执失云渐是个好人选,可十七已经明确拒绝了这桩亲事。   这一次可不是订亲,是真的送十七出嫁啊!   难道,真的要……   李治看一眼李旦,揉揉眉心,“你先回去,朕要考虑考虑。”   面前的青年态度平和,但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发出逼迫的威势,让他不得不抬出皇帝的身份,用了“朕”这个字眼。   李旦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起身告退,沉声道:“儿等着阿父的决定。”   殿外阳光明媚,廊下的护花铃轻轻晃动,铃音清脆。   王洵在凉亭等了半天,看到李旦大踏步走出来,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朝中官员已经隐隐约约知道吐蕃派遣使臣前来求亲的事,不论是太平公主,还是永安公主,都和相王关系亲厚,但相王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你最近和六王走得很近?”李旦走进凉亭,淡淡问王洵。   他头顶紫金冠,眉宇轩昂,神态轻松,这一刻,天家骨血赋予他与生俱来的雍容威仪显露无疑。   王洵垂首道:“六王向我征询学问之事,无关朝政。”   李贤想召集文人才子编纂书目,注释典籍,和当年的魏王李泰一样,通过这种手段收揽人心。   又或者说,李贤其实是在效仿武皇后,网罗人才,培植自己的势力。   李旦负手而立,看着正殿翘起的飞檐,道:“注意分寸,六王性情急躁,别骑虎难下。”   王洵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成功让武皇后和武承嗣对他放松警惕,彻底沉寂下来,不能再一脚踏进漩涡,功亏一篑。   王洵道:“我明白。”   兄长王浮是王家抛出去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弃子,阿兄为了他们,毅然决然放弃自己的前途,他不能辜负阿兄的苦心。虽然他不明白相王为什么会时时提点他,但是他有种直觉,听相王的不会错。   他瞥一眼李旦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说,“某斗胆问一句,这次吐蕃求亲,想求娶的是哪位公主?”   圣人和天后没有公开消息,朝中大臣众说纷纭,没有统一的说法。李旦是亲王,应该能第一时间获知吐蕃使臣此番入朝的确切来意。   “不管是哪位公主,吐蕃使臣只能空手而归。”李旦缓缓说完,顿了一下,叮嘱道,“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朝中有异动,立刻传信于我。”   王洵看他胸有成竹,心里悄悄松口气。   下午公廨放衙,大批官吏骑着高头大马,从皇城方向来到西市闲逛。   沿街酒肆里传出欢快的奏乐声,雪肤胡姬在堂中翩翩起舞,酒客们的叫好声震得酒肆门庭颤动,酒幌子在风中舒卷飞扬,刺啦啦响。   一队骆驼排着整齐的队列走过巷曲,留下一股极其难闻的腥臊味,直到半刻钟后,那股味道还久久盘旋在高墙下,熏得人胃口全无。   卷棚车里的裴英娘连忙放下帘子,皱眉掩鼻:大热天的,这味道实在太折磨人了!   匆匆买齐东西,她催促杨知恩,“回宫吧。”   杨知恩巴不得早点回宫,外头太腌臜了!尤其是那些茹毛饮血的胡人,还没走近就一股子味,他恨不能让人把卷棚车团团围住,将百步之内的行人全部赶走!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他真敢这么做,今晚不知会有多少谏官连夜写奏折弹劾永安公主和他的郎主。   三步一停,五步一缓,一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挤出重围,离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西市。   走了大概有六坊之地,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上裴英娘。   “总算逮到你了!”   一名眉眼细长,明艳照人,身量略显丰腴的女子侧鞍下马,随手把长鞭往身后的仆从怀里一抛,抱怨道:“我从宫里追到相王府,又从相王府赶去东市,次次扑空,好容易赶到醴泉坊,你又去西市了!”   裴英娘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笑了,掀开车帘,看着半夏搀扶她爬进卷棚车,“阿姊不是在禁苑么,怎么也出宫了?”   李令月满头是汗,挤到裴英娘身边坐下,气喘吁吁道,“礼佛怪没意思的,我又听不懂那些和尚唱的经文。”   李家有胡人血统,并非传统的世家望族,即使夺得天下,依然被中原世家高门瞧不起,有些世家甚至不屑和李家联姻。当年李渊和李世民起兵反隋的时候,为了给李家制造声望,迎合当时老百姓们私底下流传的谶语,宣称老子李耳是李家先祖,大力扶持道教,使老子和道教的地位空前拔高。   李渊和李世民都曾下令,将道士、女冠排在比丘、女尼之前,甚至老子的地位排在孔子前一位,基本确立了“道、儒、佛”的先后顺序。   朝野上下的佛教徒对此十分不满,几十年来多次上书,要求僧尼排在道士前面。佛教徒和道教徒曾多次当庭争辩,两教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彼此瞧不顺眼是肯定的。   李治折中处理,将道士、女冠和比丘、女尼东西相对,不分先后。但他同时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设立祠堂,置令丞管理,明显是偏向道教的。   武皇后不同,她更愿意扶持佛道,只不过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她没敢暴露出野心。前几年为了弱化她的强势,她曾要求百官研习《老子》,积极营造端庄贤惠的后妃形象。再过几年,为了降低李唐皇室的影响力,武皇后将会打压道教,抬高佛教,两教之争,不仅是信仰之争,也关乎朝政。   裴英娘收回思绪,摸出自己的丝帕,抬手为李令月拭汗,“阿姊先歇会儿。”   李令月放松身体,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抱怨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我今天光追在你后面打转了!明天你不许出宫,得陪我玩一天!”   裴英娘笑着道:“好,明天阿姊可以随便使唤我。”   快到光宅坊时,宫门方向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有人拦下杨知恩,低声问他:“车里可是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   杨知恩轻声答了,那人来不及下马,引马走到卷棚车旁边。   李令月掀开车帘,趴在车窗旁,一边摇扇子,一边笑嘻嘻道:“你怎么来了?”   薛绍眉眼低垂,穿一身淡青色圆领素罗袍衫,眉目如画,斯文俊秀,额前有晶莹的薄汗。   他翻身下马,缓缓道,“公主,你愿意下嫁薛家,做我的妻子么?”   南风拂过,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周围霎时安静下来,连拉车的壮牛、扈从座下的健马都老老实实闭上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众人面面相觑,悄悄走远了些。   李令月呆了一呆,继而堆起一脸灿烂笑容,咬了咬唇,娇嗔道:“傻子!你怎么挑在这个时候求亲?”   她满身是汗,衣裳灰扑扑的,肩膀又酸又痛,只想回宫泡会儿香汤,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三表兄早不求亲,晚不求亲,偏偏挑在她狼狈的时候剖白心意,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她满心抱怨,但嘴角却不自觉翘起,整个人犹如浸泡在清澈温暖的泉水里,浑身舒泰,眼睛里亮晶晶的,翻腾着无法掩饰的雀跃欣喜。   裴英娘不想打扰这对柔情蜜意的有情人,只想静静地坐在一边当背景,但看到李令月都已经迫不及待了,薛绍还傻傻地站着发怔,不由失笑道:“三表兄,回去准备纳徵吧。”   薛绍像是陡然从梦中惊醒一样,轻咳一声,脸颊瞬间烧得涨红一片,连脖子、耳朵都红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这就回去……”   李令月嫣然一笑,掀开车帘,跳下卷棚车,大大方方道:“表兄,你可想好了,做了驸马,以后你只能听我的!”   薛绍不敢看她,低下头,羞涩道:“你,你是公主,理当如此。”   “那好。”李令月抿嘴一笑,容颜如花,“我等着你。”   薛绍咳了两下,拱手告辞。   裴英娘忍俊不禁,薛绍都敢当众求亲了,怎么害羞成这样?不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比李令月鬓边的红鸦忽还要红,看起来就跟要冒烟了一样,还同手同脚,手足无措,上马的动作异常僵硬生疏,不是仆从在一旁搀扶,他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薛家仆从护送着薛绍远去,哒哒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呼啸的风声中。   “英娘,我要嫁给三表兄了!”李令月回到卷棚车里,抓住裴英娘的胳膊,使劲摇晃,“上次你放的烟花还有剩的吗?给我留着!”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薛绍才刚求亲,李令月已经连婚礼上的细节都想好了,这也太快了!   公主出嫁也要按着规矩来,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迎亲,每一步都要严格执行。定亲之后,说不定要拖个两三年才能举办婚礼,李显和赵观音从赐婚到请期,中间就拖拖拉拉了好久。   裴英娘心想,还早着呢!阿姊太心急啦!   姐妹俩回到蓬莱宫,在太液池前分别,各回各的寝殿。   秋葵捧着十几枝翠绿的莲蓬,快步走到裴英娘面前:“公主,圣人已经把太平公主出降的日子定下了,就在这个月月底。”   裴英娘挑了一只莲蓬,正低头剥莲子吃,听了她的话,吃惊地瞪大眼睛,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怔怔道:“月底?这个月?”   这也太快了吧!   难道李治怕薛绍临时反悔,想快点套牢这个准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   宗教部分参考《隋唐五代史》的分卷《隋唐五代宗教史》。   古代宗教势力很强大,寺院霸占广袤田地,大肆发展庄园经济,上层僧侣有文化、有地位、有经济实力。   我们现在看到的佛教,是世俗化以后的佛教,杀伤力小了很多。 第74章   “太平公主不日就要出降薛家?”   赵观音怔愣良久, 手里的冰碗冒着丝丝凉气, 扣在碗沿上的手指冻得麻木。她嘶嘶两声, 放下碗,若有所思。   李显刚冒着大太阳从外边回府, 满脸淌汗, 他本来就生得胖, 裹一身繁重的亲王礼服, 更像一个饱涨丰满的大圆球,张开手脚,摊在簟席上,直喘气,“公主府就在宣阳坊,和咱们离得近。你是嫂子, 以后常去公主府走动,别和妹妹太生疏。”   赵观音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李令月不喜欢她,她为什么要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当下冷哼一声, 起身甩手走了。   一旁的使女这才敢上前为李显擦汗, 赵观音不喜欢她们离英王太近,只有等赵观音了,她们才敢近身服侍李显。   李显坐起身, 一连灌了五杯凉茶,还想再喝时,一双洁白细腻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郎君,冷饮伤身,莫要再喝了。”   李显的目光落在葱根般的指节上,顺着藕臂,慢慢往上爬,抬起头,看到一张雪白清秀的面孔。   韦沉香眉尖轻蹙,吐气如兰,“姐姐多日来为公主和驸马劳心,无暇顾及郎君,望郎君多多体谅姐姐。”   李显愣了一会儿,飞快抽回手,脸上涨得通红,摆摆手,“晓得啦,她最近心里不痛快,我让着她就好了。”   他扭过脸,不敢看韦沉香,“我要小睡一会儿,韦娘子、你、你……你回房去吧。”   韦沉香咬了咬嘴唇,雪白的贝齿衬得樱唇愈发鲜红,眉心的花钿是桃花形状的,娇艳欲滴,“外面怪热的,郎君先泡会儿汤再睡午觉,别闷出毛病来。”   说完话,她欠了欠身,催促使女收走食案上的冰碗,亲自为李显脱下汗湿的衣裳,换上轻便的家常罗衫,看他躺在榻上睡迷糊了,悄悄退下,临走之前,不忘叮嘱使女在殿内守着,“别忘了去灶房催香汤,让郎君沐浴过后再睡。”   使女们连声应承。   等脚步声听不见了,李显才敢睁开眼睛,看着大敞的门厅,神色挣扎。   细声细语,柔声叮嘱,赵观音从来不曾给过他这样的体贴温柔,可惜韦沉香是赵观音的手帕交……   她刚刚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段雪白如玉的脖颈,衣襟里有淡淡的香气。   李显忍不住浮想联翩,忽然想起赵观音发怒时血红的眼睛,一时凛然,摇摇头,把脑子里的绮思赶走。   二娘的阿耶和阿娘还病着呢,不能对不起二娘。   使女把李显的犹豫看在眼里,借口出去倒水,蹑手蹑脚走到廊檐底下。   本该早就离去的韦沉香等在拐角的地方,看到她,立刻问:“英王说什么了?”   使女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大王没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来,大王很喜欢娘子,只是碍着夫人,才不敢和娘子亲近。”   韦沉香微微一笑,随手摘下腕上套着的一只镶金镯子,塞到使女手心里,“这镯子样式常见,你放心收着。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   使女推让了几下,喜滋滋收了。夫人脾气暴躁,目无下尘,仗着是公主的女儿,飞扬跋扈,除了好脾气的郎君,谁乐意为她兜揽?郎君新娶的孺人温柔敦厚,出手大方,早晚会夺走郎君的宠爱,以后这王府后院肯定要变天!   可怜夫人还蒙在鼓里,以为有郎君的尊重忍让,就能高枕无忧,殊不知孺人早就一点点软化郎君了!   使女感慨了一会儿,端着空盆回正厅。   韦沉香站在回廊里吹了会儿风,回房抹去脸上的脂粉,发髻上的珠钗、簪花也一并除下,确认身上没有李显衣袍间的熏香味道,起身去侧院寻赵观音。   赵观音害头疼,躺在榻上合眼假寐,婢女跪坐在一旁为她按揉太阳穴。   “赵姐姐……”韦沉香示意婢女离开,挽起袖子,手执美人捶,小心翼翼为赵观音捶腿,“公主的病好些了吗?”   赵观音掀开眼皮,冷冷地瞥韦沉香一眼,“不劳你关心。”   韦沉香眼圈微红,“妹妹待姐姐真心实意,绝不掺假!姐姐整日愁眉不展,妹妹心里也不好受,只恨不能为姐姐解忧。”   赵观音打开韦沉香的手,翻个身,冷声道:“出去!我不想见你。”   韦沉香啜泣两声,退出里间。   一名梳双鬟的使女端着铜盆,迎面走来,和她错身而过时,飞快道:“夫人找了几位道人去常乐公主府做法。”   韦沉香不动声色,含笑点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紫宸殿,前殿。   王浮环顾一圈,眉头紧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发现今天等在廊檐下的朝臣好像比平时多。   “裴公!”   “袁公!”   “秦公!”   各种恭维讨好的声音此起彼伏,滑不溜秋的六部官员和即将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们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王浮眼中浮起几丝错愕,又不是大朝日,那些被授予二品品位,安心待在府中养老,深居简出,没有大事绝不露面的功臣们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王御史没听说?”旁边一人为王浮解惑,“听说几位相公都想赶在今天向圣人提亲,请求圣人许婚。”   王浮眼皮抽搐了两下,“提亲?太平公主不是已经和薛家三郎定下婚期了吗?”   “不是太平公主。”那人走到王浮身边,附耳道,“是永安公主。御史是没看到,刚才裴相公和袁相公进丹凤门的时候,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了,两家人都想把永安公主娶进门呢!要不是秦公力气大,把两位相公拉开了,今天咱们可有好戏看啦!”   王浮骇笑道:“袁相公疼爱幼子,为幼子求娶公主也就罢了……裴相公凑什么热闹!他可是公主血缘上的族亲!”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虽然裴拾遗和裴相公关系疏远,但他们祖上可是兄弟呀!退一万步说,就算两家没有亲戚关系,同姓怎能成婚?!   那人噗嗤一笑,“裴相公的儿孙娶不了永安公主,不是还有外孙、外甥嘛!如今永安公主在民间颇有名望,不仅圣人喜欢,亦受百姓们推崇,样貌出挑,是个美人,性子又是出了名的随和,有公主的身份,没公主的脾气,谁不想娶?听说裴家那几个表公子为了尚主,都争破头啦!从前都说‘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听说要尚主,一个个撒腿就跑,娶了公主,阖家大小都得提心吊胆,唯恐没有伺候好公主,落得一个家破人亡。今时不同往日,世家里盼着尚主的少年郎,可以从兴安门一直排到启厦门去。当年程锦堂和执失云渐出征之时,两位公主代圣人为将士们践行,公主们姿若仙姝,风采过人,多少人至今还不能忘啊……”   王浮听同僚越说越离谱,皱眉道:“永安公主乃金枝玉叶,圣人的掌上明珠,房侍郎慎言。”   房侍郎脸色一僵,干笑两声,讪讪道:“一时忘情,请御史担待这一回。”   王浮嘴角微微勾起,皮笑肉不笑。   他目光逡巡,认准人群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疾步走过去,“执失!”   执失云渐不耐烦和身旁的文臣们应酬,倚着门廊,低头擦拭刀鞘,听到喊声,抬头瞥他一眼,淡淡道:“王御史。”   王浮挤过拥挤的人群,挨到他身边,啧啧道,“这么多人想着尚主,你怎么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怕圣人把永安公主许配给别人?”   王浮怎么说也和执失云渐共过患难,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没用的,圣人不会送永安公主去和亲,更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吐蕃使臣,随意为永安公主指婚。”   太平公主和薛绍自幼一起长大,感情亲厚,成婚是早晚的事,如今不过是提早办婚事罢了。永安公主不一样,她没有爱慕的心上人,圣人不会匆匆送她出嫁。   王浮听执失云渐说得笃定,笑了笑,“我正想劝慰你几句,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通透。”他看着满面红光的大臣们,嗤笑一声,“圣人不会这么糊涂,永安公主自己也未必愿意。”   以前的永安公主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娇弱小娘子。自从前几年,尤其是圣驾从温泉宫返回长安后,她一改昔日低调从事的作风,多次积极献策,大大方方结交朝臣和京中文人,甚至有想插手两国贸易,从中分一杯羹的迹象。   圣人不仅默许,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扶持永安公主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清晰明了。   永安公主稳扎稳打,初露峥嵘,圣人肯定舍不得放她去和亲,朝臣们也不放心把永安公主送出去帮着壮大吐蕃的实力,永安公主本人更不会甘心离开长安。   只要她不点头,圣人可能拼着和吐蕃交恶的风险,断然拒绝吐蕃使臣的求亲。   王浮还记得圣人那天对他说的话,圣人对永安公主寄予厚望,不会随随便便为她指婚。   “说起来,吐蕃使臣不晓得在哪个旮旯里窝着呢!他们指名想求娶太平公主,未必会想到永安公主身上。”王浮踮起脚,拍拍执失云渐的肩膀,话锋陡然一转,“你别太老实了,虽然圣人自有打算,你也别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啊!现在正是你表现的大好时机!你这小子虽说闷了点,至少表里如一,而且会一身好武艺,肯定比那几个只晓得花天酒地的纨绔强……”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异于常人的眸子扫一眼廊前挨挨挤挤的众位大臣,不说话。   永安公主会怎么打算,他猜不出来,但他知道圣人会怎么做。   “执失!”秦岩穿过人群,挤到执失云渐和王浮身边,神情有点尴尬,搓搓手,笑嘻嘻道,“今天我阿耶也跑来凑热闹,妄想让我尚主,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啊!”   他虽说不是什么品行高洁的名士,但绝对重义气,不会在明知道执失云渐仰慕永安公主的前提下,跑来和兄弟抢媳妇!   执失云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抬脚走开。   秦岩张大嘴巴,呆了一会儿,沮丧道:“执失生气了?连句客气话都不屑和我说,这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他真的毫不知情啊!   王浮翻个白眼,拍拍秦岩,指指大殿的方向,“秦校尉,别自言自语啦,该进殿了。”   原来宦者在殿前唱名,常参官们正一个接一个陆陆续续进殿,执失云渐听到宦者叫到他的名字,才走开的。   宦者领着执失云渐从回廊另一边走了。   列队等着接受召见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王浮浅笑着道:“圣人单独召见执失,裴相公和袁相公的脸色都不好看呐……”   秦岩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只要执失不是一怒之下想和他绝交就好!   他心有余悸,“我得赶紧娶妻,不然下一次不晓得阿耶会看上谁家小娘子。”   万一阿耶看准的小娘子又是哪个兄弟的心上人,他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去兄弟们家蹭吃蹭喝啊?    第75章   执失云渐跟随宦者走进侧间棋室的时候, 李治和武皇后都在。   帝后二人沉默不语,专心对弈。   房里没有架设冰山盆景降暑, 但仍然凉爽舒适,水晶帘下一炉花萼香, 烟气清芬淡雅。   一只狸花猫悄无声息地窜上软榻, 软垫踩着绿地卷草纹绸缎隐囊, 一跃而起, 趴在棋盘上不肯动了,蓬松的尾巴轻轻一扫, 黑白棋子纷纷掉落。   棋局被打乱了。   武皇后看着散乱一地的棋子,挑挑眉。   李治笑而不语, 往后一靠, 斜倚着隐囊,端起茶盅吃茶。   宫婢们吓了一跳,纷纷放下手中的罗扇, 上前帮忙收拾残局。   狸花猫眯缝着淡绿色的眼睛,低头舔爪子,任宫婢们怎么诱哄,都不挪窝。   宫婢们急得直跺脚。   这时,水晶帘后响起一阵明朗的笑声,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撩起珠帘,帘幕轻启处,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蛾眉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顾盼生辉,巧笑嫣然,“阿奴又调皮了!”   她走到软榻前,俯身抱起狸花猫,狸花猫似乎和她很亲近,仰着脑袋蹭蹭她,嘴里发出娇嫩的喵叫声。   “十七断定我会输?”李治呷一口茶,淡笑道,“阿奴不突然跳出来的话,我说不定已经赢了。”   武皇后笑睨李治一眼,道:“陛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英娘看陛下快输了,放出阿奴帮陛下解围,陛下不夸她就算了,还埋怨她,我都替英娘委屈。”   裴英娘含笑道:“还是母亲最公道。”   侍立的宫婢们都笑了。   宦者瞅准时机,领着执失云渐走进棋室,躬身道:“大家,执失将军来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扭头看一眼执失云渐,又飞快移开目光。   “英娘跟我来。”   武皇后作势要起来,裴英娘连忙把狸花猫交给宫婢,上前搀扶。   宫婢簇拥着两人离开。   裴英娘从执失云渐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淡赭色裙裾扫过摩羯纹金砖,簌簌响。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面无表情。   李治叹了口气,“大郎,你看到了,十七另有打算。”   裴英娘根本不怕吐蕃的求亲。   一来,吐蕃求娶的是李令月。二来,她确信李治和武皇后不会把她嫁给吐蕃赞普。三来,李治和武皇后真同意了,她也能想办法让帝后收回成命。   所以朝中文武正摩拳擦掌想要尚主时,她优哉游哉躲在东阁消暑纳凉,即使她得知吐蕃使臣一行再过几天就要抵达长安,也没有要选驸马嫁人的意思。   “实在不行,我可以出家做女冠。”裴英娘对忧心忡忡的李令月说,“吐蕃使臣总不能硬逼着我还俗吧?”   女道士生活富足,自由自在,不想嫁人的时候,可以用女冠的身份搪塞别人,想嫁人的时候,随时能还俗出嫁。   用出家修道来掩人耳目,李家人可谓是驾轻就熟,经验丰富。   历史上,李治和武皇后就是用太平公主正式出家修道来回绝吐蕃的求亲。   几十年后,李隆基也效仿祖父母,用了这一招。杨玉环原本是寿王妃,和寿王成婚多年,感情融洽。荣宠多年的武惠妃病死后,李隆基感到生活寂寞苦闷,逐渐移情到儿媳妇杨玉环身上,为了达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目的,一封诏书,送杨玉环出家修道为长辈祈福。然后暗度陈仓,将杨玉环接入宫中册为后妃。   当年李治即位时,坐视武皇后被送入感业寺削发为尼,一方面是因为他根基不稳,受制于长孙无忌。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李治顾忌到武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故意迂回。出了家就是世俗之外的人,太宗后宫旧人的身份自然而然会慢慢被人淡忘,此时再接武皇后回宫,阻力肯定会小一些。   总之,作为李治言传身教的学生,裴英娘知道该怎么选择对自己更有利,她不怕朝中大臣风言风语,更不怕吐蕃使臣以势压人。   李令月听完裴英娘的打算,立刻催促她,“那你快去和阿父、阿娘说呀,早点定下来,我好安心。”   裴英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等我戴上黄冠的时候,阿姊把太平观送给我好了!”   李令月早在八岁的时候就出家为女道士了。武皇后为她选定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园子修建太平观,因为李令月当时不算正式出家,太平观便一直空置着。   李令月挥挥手,“送你,你想要什么,随便拿!”   只要英娘能留在长安,别说是一座太平观,公主府她也愿意让出去!   今天早些时候,裴英娘赶在上朝之前,把出家修道的事和李治说了。   李治没有立即答应。   武皇后倒是对裴英娘的主意很感兴趣,笑说要亲自为她赐号。   李治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在他看来,十七嫁给执失云渐,两全其美。但是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谋算,强迫十七顺从他的心意。   刚入宫的十七谨小慎微,对他和皇后言听计从,现在的十七真的把他视作父亲,才会明明白白吐露她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让十七失望。   常朝不像大朝那么严谨,大臣们入殿后围坐一团,低声交谈。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透过薄薄的琉璃座屏,传入侧间棋室。   大臣们等候多时了。   宫婢们撤走棋盘,李治缓缓站起身,说了裴英娘即将戴冠修行的事,道:“大郎,除了十七以外,你可有其他属意的人选?”   裴英娘宁肯做女冠也不愿仓促嫁人,执失云渐不觉得意外。如果她会因为恐惧吐蕃求亲就自乱阵脚的话,当初就不会坚定拒绝他了。   圣人这是想补偿他?   他微微一哂,背光下刀刻似的脸庞依然英挺俊俏,五官分明,“没有其他人。”   李治皱眉,拍拍执失云渐的肩膀,沉声问:“想清楚了?”   执失云渐点点头。   不是想清楚了,而是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可能。对他来说,七情六欲出自天然,喜欢就是喜欢,不必去费心想为什么喜欢,怎么喜欢,只要喜欢就够了。   狸花猫出了棋室,在宫婢怀里扭来扭去,闹腾着要下地。   宫婢怕抓伤太平公主的宝贝狸猫,不敢用力捉它,眼睁睁看着狸花猫三两下蹿到廊前的紫薇花树上,钻进蓊郁的枝叶里,不见了。   宫婢神色忐忑,手心冒汗。听说这只猫是驸马送给太平公主的,再过几日公主出降,肯定要带这只猫去公主府,万一它跑远了找不回来,该怎么是好!   裴英娘笑道:“不管它,等它饿了,自己会循着香味回来。”   宫婢松口气,感激地朝裴英娘行了个肃礼。   武皇后扭头看着裴英娘,眼眉带笑,“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在春天?”   裴英娘看到武皇后脸上异乎寻常的笑容,不由心惊肉跳,“回禀母亲,英娘的生辰确实在春天,刚好是花朝节的头几天,二月初七。”   武皇后抿嘴一笑,望向远方,目光似乎透过满院繁花绿树,投向悠远的过去,“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瘦瘦小小的,踮起脚也够不到旦儿的胳膊,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我记得你比令月小两岁。”   有时候她看着裴英娘,不免会想起自己刚进宫的时候。野心勃勃的并州小娘子,想靠容色跃上枝头当凤凰,最终却只得意了短短数月,恍如昙花一现,风光过后,慢慢凋零,人生中最青春美好的年华,蹉跎在冷冷清清的宫闱之中。   没有李治,她不可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比丘尼,一步步走进权力中心,最终成为大权在握的天后。   除此之外,聪明,隐忍,运气和手段,缺一不可。   裴英娘不是她,也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武皇后和李治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彼此都对对方的性情了如指掌。   李治知道她不甘心退守后宫,她同样知道李治培养裴英娘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得到李治如此的信任和重视,武皇后肯定会心生警惕,横加阻挠,但是这个人是裴英娘……   武皇后一点都不担心。   她想起李旦的那个建议。   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细细一想,其实对谁都好。   与其便宜别人,不如挑一个既让李治喜欢,也让她觉得顺眼的。   “令月要出阁了。”武皇后嘴角微微勾起,“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团孩子气,如果阿耶没有早逝的话,我不会离开母亲的身边……”   裴英娘默默听着武皇后感慨,不敢插话,心里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武皇后性情刚毅,不苟言笑,这会子怎么忽然触景伤情,回忆起往事来了?   她尽量不开口,微笑着把武皇后送到偏殿前。   二圣临朝听政,已是惯例。   房瑶光和上官璎珞一左一右,候在偏殿回廊两侧。两人手上抱着空白的书卷和笔墨,方便随时随地记下武皇后的指示,等散朝后撰写成具体的谏书。   武皇后入殿前,回头盯着裴英娘看了许久。   盯得裴英娘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姑母。”   一个身材高大,戴幞头,穿小团花绫罗圆领袍的男人匆匆迎出来,看到裴英娘,目光闪烁了两下,“姑母召侄儿来,不知有什么事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大家都猜到啦,要做女冠啦,前面好几次提到这个,因为身份转变需要缓冲期,不可能马上赐婚,那会天下哗然的……   李家皇室虽然豪放,还是会意思意思做一下表面功夫的。   李隆基前半生和武家人斗,当上皇帝以后最宠爱的妃子却是武惠妃——妥妥的带着阿武影子的女人,因为是武则天家的人,武惠妃当不了皇后,好像死后追封了皇后。   杨玉环是武惠妃儿子的王妃……   寿王好惨,没了亲娘,媳妇也没了…… 第76章   武皇后要武承嗣散朝之后去蓬莱殿, 她有事情交待他去办。   至于是什么事, 武皇后没说, 武承嗣也不敢多问。   裴英娘差不多有一两年没看到武承嗣了,听说他的侍妾前不久刚刚为他生下庶长子。   他的样貌没变多少, 气质明显和从前大不一样, 大概是耀武扬威久了, 身上那点在流放之地养出来的谨慎油滑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跋扈,走起路来高视阔步,趾高气扬,活脱脱一个媚上欺下的权臣。   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簇拥着武皇后进殿。   武承嗣站在门槛外边,点头哈腰,恭送武皇后。   上官璎珞回头看裴英娘一眼, 眉头轻蹙,眼底滑过淡淡的忧虑。   裴英娘朝她摇摇头。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七娘了, 武承嗣不能拿她怎么样。   武承嗣看着武皇后走远,转过身, 嘴角勾起, “公主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态度敷衍, 语气随便。   武承嗣始终把裴英娘看成和他一样的人。   裴英娘淡淡一笑,眉眼微弯,“令从弟找到差事了?他也老大不小了, 天天流连平康坊,醉生梦死,挥金如土,长久下去,怎么支撑家业?表兄的那点俸禄,可承受得了?”   武承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捏紧双拳,脸色铁青。   李治当年下令不许武三思入朝为官,武皇后和武承嗣都没当一回事,以为过一段时间,等李治气平了,随便找个由头,这事便能遮掩过去。   谁知李治竟然真的一直不松口。   李治多病,头风发作起来往往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哪有闲情去记住一个小小的武三思,分明是裴英娘一直在暗中提醒李治,李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驳回武三思谢罪的折子。   裴英娘这是在警告他。   武承嗣冷笑一声,走近几步,阴沉着脸,咬牙一字一句道:“公主以为圣人能护你到几时?”   这句话简直大逆不道,但是武承嗣笃定裴英娘不敢说出去。内朝的大臣们已经吵翻天了,圣人马上就要为她指婚,嫁出去的养女,能得意几天?   她不敢得罪武皇后。而圣人迟早会忘了这个养女,到那时,裴英娘还不是得乖乖听他的话?   就像朝中那些大臣一样,威逼利诱,听话的给甜头,不听话的扣一个罪名往牢里一扔,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裴英娘挑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把武承嗣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摇摇头。   难怪武皇后称帝以后,始终没有动过把皇位传给武家人的念头,武家子弟,没有一个人继承到武皇后的睿智和坚忍。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不要贸然激怒敌人。   裴英娘敛裙,嘲弄地笑了笑,“表兄这是想步令弟的后尘?还是说,表兄想做第二个武敏之?”   她笑意盈盈,做出要喊人的动作。   武承嗣耸然一惊,立刻后退两步,群臣在前殿,圣人和姑母在侧殿,裴英娘竟然真的豁得出去!   她难道不知道惹怒自己的后果吗?   他睚眦欲裂,面上浮起狰狞之色,“你不怕……”   “怕什么?”   一把铿锵清亮的好嗓子,如金石相击,清脆琳琅,贵气天成。   说话的人缓步走到裴英娘身前,直视着武承嗣,面色平静,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凛冽的怒气沉浮,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轻声道:“武表兄觉得英娘要害怕什么?”   武承嗣压下心中恼意,堆起一脸笑,拱拱手,干巴巴道:“相王。”   李旦淡淡扫他一眼。   武皇后独断专行,醉心揽权,和儿女们不大亲近,很少表露出慈母之态。但她对几个儿女还是很疼爱的。   武承嗣身为武皇后的侄子,比别人更清楚武皇后的忌讳。他可以随心所欲构害欺辱大臣,但绝不能对几位亲王不利。   太子李弘多次顶撞武皇后,已然遭到厌弃,六王李贤近几年公然和武皇后唱反调,也是个不老实的。武承嗣不怕得罪太子或者是李贤,因为武皇后需要有人帮她敲打两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但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不曾参与朝政,兄弟俩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一个韬光隐晦,深不可测。在没有利益纠葛之时,武皇后乐得溺爱自己的小儿子,绝不会允许武承嗣冒犯李显和李旦。   武承嗣不敢在李旦面前造次,勉强说笑几句,见李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屈身告辞。   李旦着一身石青色锦袍,头顶紫金冠,背影宽阔高大,光线透过廊檐下低悬的竹帘,笼在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几何纹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在李旦身后去见李治时的情景。   那时候李旦能轻轻松松把她抱起来,现在她长高了,李旦在她眼里依然还是那么伟岸可靠。   她忍不住低喊一声:“阿兄!”   语气依赖,带着撒娇的意味,仿佛回到几年前。   娇软的呼喊让李旦僵了一下。   他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过身,“长这么大,还是只会用那一招吓人?嗯?”   裴英娘还以为李旦会和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头顶呢,歪着脑袋等半天,没看到李旦抬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悻悻然,笑着道:“昔日卢国公靠三板斧走遍天下,我这是效仿卢国公,一招鲜,吃遍天。”   对付喜欢欺软怕硬,表面上看嚣张威风,实则外强中干的武承嗣,哪用费什么心机呀,吓住他就够了。   李旦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像秋夜的星光,清冷黯淡,泛着丝丝凉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揉了揉裴英娘的头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市井流言?卢国公屡立奇功,矫健悍勇,是位福将。这话莫当着程将军的面说。”   他说话时,既有铿锵冷漠的时候,也能温情似水。   裴英娘点点头,“我晓得,这话我只在阿兄面前说。”   程锦堂是卢国公的重孙子,她不会大大咧咧当着程锦堂的面拿卢国公开玩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宦者们搀扶着李治走上石阶。   执失云渐跟在李治身后,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和李旦的视线交错了一下。   李旦扭头吩咐站在廊下的冯德:“送公主回东阁。”   冯德应喏。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手,“去吧。”   前殿响起钟声,内朝要开始了。   裴英娘没有回东阁,出了紫宸殿,径直去找李令月。   她走了没一会儿,执失云渐也告退去了前殿。   廊下只剩下李治和李旦父子二人,宫人们看出两人要谈正事,远远避开了。   等其他人都走了,李治问李旦:“你是怎么说动你母亲的?”   李旦抬起眼帘,日光漫进回廊,落在他幽黑的眼瞳里,“母亲有她的考量,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   廊前花木扶疏,阶前一片木槿花开得热闹喜人,几经风吹雨打,花色依然鲜亮。   李治指节微微曲起,轻轻敲打着彩漆栏杆,“你明明厌恶武家人,为什么让十七改姓武?”   武皇后和李治说,同样的借口不能用两次,李令月很快就要出降,裴英娘也嫁人的话,太刻意了,吐蕃使臣未必心服口服。唯有准许裴英娘出家修道,才能打发走吐蕃使臣的同时,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但是出家总得找个像样的理由,这事才能更顺理成章,总不能说裴英娘闲来无事,忽然想当修真女冠吧?   武皇后提议裴英娘改成武姓,认在武家门下,出家为荣国夫人祈福。   她笑眯眯和李治商量:“就说英娘见武家子嗣凋零,为了孝顺我,自愿放弃李姓,出家为她外祖母祈福。陛下感动于她的诚孝,依然保留她的品阶,除了她从此改姓武以外,一切照旧。”   古人曾云忠孝难两全,孝悌之道在前,国法都得让步,裴英娘自愿为母解忧,一片孝心,谁敢非议?   听完武皇后的话,李治不由愕然,足足呆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   说是一切照旧,但改成武姓,十七从此就是武家人了,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武皇后不会无缘无故起这样的心思。   李治知道武皇后确实早就有把十七和武家绑在一条船上的想法,当年她之所以劝他为十七赐姓,其实是为了给十七一个公主身份,以后再下诏把她嫁入武家。如此,武家人可以娶一个名义上的李唐公主,借以抬高身份。   李治对武皇后的念头心知肚明,顺水推舟给了十七名分,但并不想让十七嫁入武家。   武皇后看出李治和李令月都真心喜欢十七,武家人又实在挑不出一个能配得上公主的优秀子弟,只能暂且放弃这个计划。   李治没有想到武皇后仍然不愿放弃,娶不了十七,就另辟蹊径,把十七变成武家的人?   这个主意,绝不是武皇后突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肯定有人对武皇后说了什么,武皇后才会起这样的心思。   而那个人,除了李旦,李治再想不到第二个人身上!   李治脸上阴云密布。   他这个年纪最小、默默无闻的儿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甘于沉寂,一出手,就搅个天翻地覆。   他竟然连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敢算计!   从礼部官员献上抄录的吐蕃国书以来,朝野震动,人人忙乱,唯独李旦从容不迫,抓住时机,逼得李治不得不改变初衷,一点一点软化妥协。   细细想来,好像一切都在李旦的谋算之下。   李治犹豫迟疑,左右摇摆,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旦没有给他喘口气的机会,见缝插针,推波助澜,逼得他现在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   大臣们在前殿等候,十七明确拒绝过执失云渐,武皇后虎视眈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是事实上,传说中的吐蕃使臣至今还不见人影!   “这样阿父才能放心。”   面对李治怒意翻涌、山雨欲来的责问,李旦没有慌乱,平静道,“我明白阿父的顾虑。您怕什么,担心什么,我就先解决什么。英娘成了武家人,阿父还会坚持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吗?”   李治神色微微一顿,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   如果十七变成武英娘,那就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让她继续保持中立。   先有他的重视爱护,后又有武姓傍身,十七将来能更加游刃有余地应对波云诡谲的朝堂动荡。   李治应该为十七感到欣慰,李旦把能想到都想到了,甚至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想得更长远。   但是他心里并没有欢喜,反而隐隐有些不安焦躁。   就和他当年没有想到武皇后有朝一日会独揽朝政一样,李旦也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武承嗣为什么老惹十七,说明两点:   一,武皇后出于恩威并施的考虑,对武承嗣偶尔欺负别人的行为视而不见。武承嗣始终把握分寸,只敢私底下过过嘴瘾,威胁恐吓一下,不敢做出实质性伤害举动。   二,武承嗣胆子这么大的根本原因是他觉得十七和他境遇相似,不相信李治真心喜欢十七。而且他这几年把很多地位尊崇的大臣拉下马,自信心爆棚,觉得十七肯定也怕他。 第77章   李令月在染指甲。   宫人们挑选出颜色最纯正、开得最艳丽的凤仙花瓣, 洗净后掺入明矾, 细细捣碎成泥, 敷在她娇嫩的指尖上,裹好丝帛, 等它干透。   敷一次指甲不够, 必须坚持反反复复染上半个月, 指甲的红色才好看鲜艳, 保持得久。   廊下铺设簟席软榻,竹帘低垂,鎏金凫鸭香炉喷出一股股淡雅清香。   李令月斜倚凭几,刚搽了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枕着软垫,怕汁液弄脏衣裙,膝上盖了层薄纱。   暑气熏蒸, 她困意上头,昏昏欲睡。   一只毛皮油亮的狸花猫揣着爪子, 趴在她脚边的猩猩红地曼陀罗花纹波斯圆毡上,双眼眯缝, 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庭院前一架蔷薇争芳吐蕊, 生机勃勃,叶茂花繁,鲜润葳蕤。   裴英娘分花拂柳, 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裙裾扫过之处,落英缤纷。   夏日阳光充足, 院中的花泥是特意从南方一船船运送到长安的塘泥,湿润肥沃,廊前阶下繁花环绕,蔷薇、茉莉、玉兰、木槿、芍药开得如火如荼,姹紫嫣红。   枝头堆满怒放的鲜花,花藤、花枝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微微低垂。无风花自落,砖石地上铺满厚厚的落花,走在其间,花香四溢,漆绘枹木屐像踩在绵软的毡子上,脚步声和缓轻柔。   她走到廊檐前,脱下的木屐搁在石阶下,摘掉帷帽,蹑手蹑脚走到李令月身边。   李令月面色红润,已经睡着了。   裴英娘笑了笑,把刚刚从院子里摘的一朵淡粉色芍药花别在李令月鬓边。花朵娇艳,衬得沉浸在梦乡中的少女肤色皎洁,更显明艳妩媚。   昭善抿嘴一笑,亲自为裴英娘斟茶,清甜的浆水缓缓注入茶盏,杯底的干花一点点舒展开花瓣,重新绽放。   她尽量压低声音说:“婢子按着贵主说的,往凤仙花里加了几勺鲜梨汁,敷出来的颜色果然更好看呢!”   裴英娘浅啜几口甜茶,轻声问:“面脂和玉膏做好了?”   “做好了。匠人把贵主说的几样香膏全做出来了,就等贵主验看。”昭善笑着说,“公主闹着要先用,婢子记得贵主的吩咐,没敢答应。”   裴英娘点点头,放下茶盏,石榴红折枝梅花锦帛从手肘滑脱,跌落在簟席上,“先拿去给人试用,确定没什么岔子之后再呈上来。”   那些方子裴英娘只听别人提起过,从来没看到实物,没想到宫里的匠人竟然真的捣腾出来了。大概他们按照自己的经验增加或减少了部分配料,才能真的做出来。   但凡是匠人们做出来的膏脂,少不了滑石、铅粉之类的添加物,不知道直接用有没有害处,在没有试用之前,裴英娘暂时不敢让李令月把那些脂膏往脸上、身上抹。   昭善答应一声,“上次贵主给的那匣子红玉膏,公主用过之后说香润轻透,这时节搽正合适,想找贵主再讨一盒。”   裴英娘回头吩咐半夏,“你记得待会儿送两盒过来。”   半夏点头应承。   李令月婚期将近,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是地位尊崇的嫡出公主,还是免不了会忐忑不安。哪怕她确定自己喜欢薛绍,愿意和薛绍携手共度一生,真到要嫁人的时候,依旧害怕紧张。   裴英娘虽然没有嫁过人,但是很理解李令月的心情——简单来说,就是婚前恐惧症嘛!   为了转移李令月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紧张惶惑,裴英娘使出浑身解数哄李令月开心。   染指甲,捣胭脂,做面脂,调香粉,绣锦帕……这几天李令月调理身子,鼓捣妆粉之物,忙得团团转,终于不再沉浸于惶恐不安中了。   裴英娘陪着她忙活,连日心神交瘁,也累得精疲力尽,筋骨酸软。   好在婚宴的准备工作自有内侍省、宫廷女官和礼部官员操心,不需要她们亲自张罗,不然裴英娘绝对会撂挑子不干的。   不管哪朝哪代,结婚都是一桩甜蜜而麻烦的事。   这会儿看李令月睡得恬静,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着绣满散点小朵花的隐囊,眼皮开始打架。   凉风习习,花香浮动,她不知不觉间合上双眼,朦胧睡去。   梦中听到廊下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她身边压低声音说话。   声音时而温和,时而严肃,时而略微拔高一些。   李令月偶尔低声笑回一两句。   裴英娘半梦半醒,男人说话的声音像夏夜里的凉风,透着露水的清凉和木樨花的浓香味道。   她在模糊不清的对话中酣眠,觉得安稳而舒适。   可能是怕吵醒她,说话的声音很快停下来了。   裴英娘嘤咛一声,在睡梦中哼了两下。   耳畔传来两声低笑,继而响起一阵织物摩擦的声音,一张轻而薄的添花锦披帛盖在她肩头。男人怕锦帛滑落,小心翼翼掖住锦帛一角,缠在隐囊上,动作笨拙而生疏,粗糙的指节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胳膊,很快缩回去。   她缓缓睁开眼睛,光线穿过卷翘的浓睫,一点点漏进澄澈的眼瞳里。   男人坐在她身前,背着光。一袭丹朱色圆领袍衫,衣襟解开半边,衣带随意散落,姿态闲适,头戴玉冠,微染霜白的头发掩在玉冠底下,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矍,眉宇之间带了几分忧郁之色。   轻风拂过,落花扑扑簌簌掉落。   昭善跪坐在廊下烤茶饼,半夏蹲在红泥小火炉前煮茶,梅花小几上琳琅满目,醍醐饼、红绫馅饼、千层酥、粉糍、透花糕盛在高足金花银盘里,琉璃壶波光潋滟,黑色的龙膏酒轻轻晃荡。   他和李令月相对而坐,在浮动的幽香中静静品茶。   这一幕温馨恬淡的情景深深篆刻进裴英娘的记忆里,直到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阿父。”她下意识轻声喊他。   李治和李令月听到她醒了,不约而同扭过头,看着她微笑。   一个唇角带笑,温柔和蔼。   一个如花似玉,娇媚妍丽。   裴英娘揉揉眼睛,坐起身,宫人端来温水、香脂,服侍她洗脸。   香花温水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   “英娘累坏了。”李令月直起身,接过半夏递来的一杯热茶,送到裴英娘跟前,等她抿两口,含笑接着道,“比阿奴睡得还香。”   阿奴仿佛能听懂李令月在说什么,竖瞳微缩,尾巴甩了两下,很不高兴的样子。   李治轻笑两声。看裴英娘睡得两颊红扑扑的,剪水秋瞳,粉面桃腮,因为刚睡醒,眼神茫然,傻呆呆的,像是陡然间回到十一二岁时迷迷糊糊的模样,不由心生怜爱,柔声道:“困倦的话再多睡会儿。”   裴英娘摇摇头,不慌不忙喝完一盏茶,凑到梅花小几旁,低头挑茶食吃,“有没有岭南的绿蚁酒?浊酒虽然粗俗,吃醍醐饼的时候配它最好。”   说到吃,她身上的迷糊劲儿顿时烟消云散,又成了随遇而安、整天朝气蓬勃的小十七。   李治往旁边扫了两眼。   宦者心中暗暗叫苦,贵人们平常吃的是最上等的清酒,绿蚁酒连清酒都算不上,是下等浊酒,平民老百姓才拿它待客,宫里哪会备着这样的东西啊!   抱怨归抱怨,公主想吃酒,圣人要他去膳房寻酒,正是他表现的大好时机,别说是绿蚁酒了,仙酒他也得想办法弄来!   宦者小跑至膳房,连声催促。   宦者运气好,很快找到绿蚁酒,宫中有专管酿酒的博士,他那儿藏有不少过滤前的浊酒。   裴英娘脸上睡出来的春意还没消退,吃了几杯浊酒后,眼圈泛红,眸光水润,像是要吃醉的前兆。   她当然不会醉,先醉的是看她吃酒也跟着一起豪饮的李令月。   “我没醉……”李令月摇晃了几下,绑着丝帛的指尖挥舞了两下,还要接着喝。   裴英娘啼笑皆非,想吃酒的人是她,为什么喝醉的却是李令月?   她和昭善一起把李令月扶到软榻上,低声细语哄她。   李令月合起眼帘,沉入黑甜乡。   裴英娘让昭善留在软榻边为李令月打扇,回到李治身边,盘腿而坐。   她穿的是月华裙,做这个动作本来是有些不雅的。但她一脸坦然自若,正经端庄,看上去就像是老老实实跽坐一样。加上她把刚才李治盖在她身上的锦帛展开系在腰间,锦帛合起来只有拳头大小,握在掌心像是没有一点分量,全部张开来却比铺地的毡子还大,笼在纱裙上,像展开的蝶翅。有锦帛挡着,没人看得出底下一双腿正大咧咧盘着。   李治余光看到她竟然老老实实跪坐,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忍不住瞟她一眼,很快猜出她肯定在偷懒,摇头失笑,任由她折腾。   裴英娘继续一杯杯吃酒,扭头看李治,直接道:“阿父想和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前面没有改成李英娘,后面也不会改成武英娘,作为第一章开始的叙事角度,从头到尾都是裴英娘~ 第78章   李治欲言又止。   敕书小十七出家为荣国夫人杨氏祈福的书简已经由中书省签名, 发往门下省存档、审核了。   从裴姓改为李姓,又从李姓改为武姓, 小十七会不会以为他不再喜爱她而惶恐不安?   他从宽袖中抽出卷起来的绢帛, 递给裴英娘,语气柔和, 试图用这种谈笑家常的语气来安抚她, “这只是权宜之计。”   裴英娘展开绢帛,从头到尾细细浏览一遍, 吃了一惊,茫然道:“母亲要我认在武家门下?”   李治低头看着她,缓缓道:“不是要你改认周国公为祖,而是已经认了。十七, 从诏书下发的那一刻开始, 你就是武家人了。”   裴英娘哑口无言。   不是出家就好了吗, 为什么连姓氏也要改?李治和武皇后虽然苦恼吐蕃使臣的求婚,但还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又不是吐蕃兵临城下, 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帝后之所以忙着发嫁李令月,只是懒得寻其他借口, 不想打破和平局面、交恶吐蕃罢了。如果吐蕃非要胡搅蛮缠, 尚武的文臣武将们不怕和他们打一仗。   李治踟躇,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李旦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李旦几乎是逼迫着他作出这样的决定。   他想不出该怎么开口, 小十七还小,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感激……而且她乖巧顺从, 万一糊里糊涂应承了李旦,将来后悔怎么办?   以李旦的性子,绝不会放手的。   知子莫若父,何况李治也是曾经经历过情爱的男人,李旦排除万难,一点点解决阻挠他的麻烦,费尽心思才获得武皇后和他的认可,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小十七。   他希望他们能互相扶持,做一辈子的兄妹,而不是因为感情纠纷变成互相仇视的怨偶。   裴英娘心中思绪万千,望着庭中百花齐放的妖娆盛景,走了会儿神,轻咳两声,莞尔道:“下旨册封哪有我自己主动上书要求为荣国夫人祈福虔诚,我立刻去信卢雪照,让他为我写一篇上表。”   以卢雪照的才华和脸皮厚度,肯定能把文章写得情文并茂、感人肺腑,令观者无不潸然泪下,痛哭流涕。吐蕃使臣中懂汉字的译者看完卢雪照的文章后,也得哭着为裴英娘的孝心鼓掌。   绝对的发人深省——也就是后世说的洗脑。   骆宾王因为一篇声讨武皇后的檄文而名扬天下,正好卢雪照需要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精妙绝伦,立刻让昭善取来李令月殿中的纸笔墨砚,刷刷几下,伏案写下一封短信,命人送去醴泉坊,“要卢郎君先放下其他事,尽快把这篇文章写出来。”   宫人连声答应,带着书信离开。   李治沉默了一会儿,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小十七已经长大了,知道怎么做对她自己有利,不需要他再手把手教她怎么应对武皇后和太子。她确实柔顺,但唯独在感情之事上异常坚定。她几乎百依百顺,但得知赐婚的旨意后,立刻和执失云渐划清界限,这样的十七,不会在婚姻大事上委屈她自己。   其实说与不说,没什么关系。   让李旦自己做决定吧。   “阿父……”裴英娘回头看李治,“我以后唤阿父什么呢?”   武皇后是姑母的话,她得称呼李治为姑父?   李治笑了一下,“还是叫阿父吧,阿耶也可以,听着顺耳。”   裴英娘点点头,心里暗暗思量,在李治面前当然可以放肆,武皇后、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那边就不能马虎了。她得时刻提醒自己,免得被他人奚落。   “对了……”裴英娘想起一事,神情变得郑重严肃。   李治不由也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着她发问。   裴英娘眉头轻皱,“阿父,我的道号是什么?”   李治怔了一下,半晌后才轻声答:“令月的道号是太平,你的自然是永安。”   裴英娘轻轻吁出一口气,李令月的道号就是她的封号太平,她真怕李治和武皇后心血来潮,为了辈分,给她取一个道号叫“太真”,那她真的会气得呕血的!   没错,裴英娘最关心的是自己的道号,只要不是太真,叫什么都行。   至于改姓武氏,和道号比起来无足轻重。她才不会告诉李治,改成武姓根本不算什么,等武皇后称帝,大家都要改,先改后改都一样,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千金大长公主舍弃李姓,自降两辈,哭着求着认武皇后当干妈,改封延安大长公主,可以说是几辈子都洗不清的污点,哪怕没有到遗臭万年的地步,也差不离了。   她提前改成武姓,到时候可以躲过一劫,谁敢骂她厚颜无耻,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掏出李治的敕书:是圣人让我改的!   反正又不是头一次改姓。   而且,从皇室养女摇身一变,成为武家族女,其实并不坏呀!反正她已经以公主的身份刷足了李家宗室的好感,现在又搭上武皇后的关系,以后不管李唐皇室和武家哪个占了上风,她不仅能自保,还可以左右逢源,占尽便宜——当然,前提是她不像武家兄弟那样不停作死。   武皇后称帝之后,让李令月改嫁给中郎将武攸暨,为的就是确保李令月的安全。李唐公主,武氏宗媳,是李令月可以在武周期间立身的资本之一。   裴英娘直接成了武士彟的孙女,靠山更稳了!   不过现在她岂不是成了武皇后的从侄女?武承嗣和武三思的从妹?   比给曾欺辱过杨氏和武皇后的武家兄弟当女儿要强,但是想到和武承嗣成了从兄妹,裴英娘心里就膈应。   “我不要管武承嗣叫阿兄。”她撇撇嘴,不满嘀咕。   李治惊讶地挑了挑眉。他以为小十七可能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知所措,结果她却一点都不意外,只关心自己的道号好不好听,纠结要不要改口管武承嗣叫从兄?   他讶然片刻,怀疑小十七是不是在强颜欢笑。   然而裴英娘絮絮叨叨、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唇边浮起几点微笑,李治压下心底的疑惑,揉揉裴英娘的头顶,“都随你。你的品阶比武家人高,他们不敢欺负你。”   裴英娘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   因为血缘的关系,武皇后很信任武家的人,但是她并没有给武家人太多倚重,武家人是她清除异己、抬高声望的帮手,而非继承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给武承嗣找点事情做,让他长长记性。   李令月不过是醉后打了个盹,前后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醒来时依旧是炎炎夏日午后,院中盛放的花朵还是那么灿烂夺目,她居然被告知:乖巧贴心的宝贝妹妹没了!从此变成武家的人了!   她拍案而起,惊怒交加,恶狠狠道:“谁敢抢走英娘!”   李治和裴英娘怕打扰她午睡,都已经离开了。   殿中的侍婢们看着李令月咬牙切齿的模样,捂嘴吃吃笑。   昭善拧干帕子,为李令月擦脸擦手,轻声细语道:“公主,贵主成了武家女儿,以后还是您的妹妹呀!”   李令月眉头紧皱,烦恼至极,“从妹和表妹哪能一样!谁这么多事,非要让英娘改姓武,出家还不够吗……”   她忽然愣住了。   除了李旦,还能有谁?   看来,八兄是真的认准英娘了……   李令月沉吟不语,有些发愁,之前她觉得李旦过一段时间可能会转变心意,所以瞒着英娘。现在看李旦这来势汹汹的架势,连姓氏都说改就改,英娘这么听话,哪是八兄的对手啊……   她心神不定,扯走昭善手里的巾帕,胡乱擦把脸。手指上缠着的丝帛刚刚解开了,十指纤纤,指尖色若胭脂,比花钗间镶嵌的红鸦忽还鲜艳。   八兄那么强势,英娘还是个懵里懵懂的小娘子呢!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这会子在想什么,一定会心生警惕。   但是她不知道。   她刚送李治回含凉殿,看天色还好,和风阵阵,没有急着回东阁,顺着回环相连的曲廊,一边欣赏池中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一边蹙眉想着心事,慢慢走到太液池西岸。   池边荷叶繁茂肥润,挤得密不透风。光线落在这里,都是暗沉的。   半夏让宫人摘几片刚刚舒卷开的嫩荷叶给她,笑着道:“煮黍臛的时候加点莲叶,能清暑气,黍臛太腻了。”   裴英娘心不在焉,继续往前走。   回廊空阔,微风时不时拂过,荷叶荷花轻轻摇晃,响声绵密,像春夜细雨,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她走到一处飞桥前,木屐踩着摩羯纹阶梯,拾级而上。忽然听到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唤她,“英娘。”   裴英娘抬起头。   李旦站在飞桥上,眼眸微微低垂,低头俯视着她。他刚好站在背光的阴影处,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一双眸子异常雪亮,即使隔着一段长长的阶梯,裴英娘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灼人。   她仰着头,和李旦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怔怔道:“阿兄。”   李旦缓步而下,袍角拂过栏杆,簌簌响。   他很快走到裴英娘面前。   成年男子引而不发、暗藏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气势太摄人了,裴英娘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李旦目光微沉。   裴英娘有点怕,又有点疑惑,看到李旦不高兴,脑子里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往前走两步,这下子和李旦近在咫尺,完全面对面了。   李旦双眉轻皱,像是在笑,又没见他扬起嘴角。   裴英娘嗫嚅两声,哼道:“笑什么?”   她才不怕李旦呢,她只是不想看到李旦不高兴而已!   李旦抬起手,伸到裴英娘鬓边,摘下一朵粉白芍药,突起的指节轻轻合拢,碾碎花朵,嘴角微微勾起,轻笑道:“怎么戴这么多花?”   语气婉转柔和,尾音缠绵,有促狭调笑的意味,和他锋利敏锐的眼神截然不同。   裴英娘仰起脸,“啊?”   半夏和忍冬连忙上前请罪,小心翼翼道:“贵主,圣人不许我们提醒您……”   宫人取来一只飞禽花鸟纹金银平脱镜。   裴英娘接过葵花形状的平脱镜,换个方向,揽镜自照。   “……”   镜中的少女绿鬓朱颜,眉清目秀,漂亮是漂亮,但不管是谁,顶着一头姹紫嫣红的鲜花,除了热闹喜气之外,只剩滑稽了。   就像个移动花架,艳而俗。   裴英娘恍然大悟,难怪刚醒的时候,李治和李令月笑得那么古怪呢!原来阿父和阿姊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的发髻上插满了含苞待放的芍药花……   不止螺髻上堆叠插满了,两鬓和发尾也没落下,还一朵叠一朵,硬生生堆出一团艳粉。   刚才她低头喝茶的时候,觉得头顶的金花发钗比平时沉重,以为要么是自己的错觉,要么是睡久了脑壳发晕,哪想到竟然是李治和李令月在捣鬼!   更可恶的是,她戴着满头花经过大半个寝宫,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到,李治竟然不提醒她!不仅不提醒,还不许宫人们吱声!   简直冷酷无情!   她顶着一头花,看起来肯定很搞笑,李治还能面不改色地和她商谈正事,果然是经验丰富、深藏不露的大唐皇帝!   裴英娘哼哼道,以后再也不要喜欢阿父了!    第79章   宫人们忍俊不禁。   半夏和忍冬想上前帮裴英娘摘掉满头的芍药花, 刚跨出两步,一道清冷的眼神从她们身上扫过。   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煞住脚步。   裴英娘捏着平脱镜, 左顾右盼,怎么一个个的都没动静了?   一只干燥宽大的手笼向她鬓边, 手背擦过她的耳朵尖时, 有意无意停留了两下,触感温热。   李旦眉眼中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眸光低垂,视线落在裴英娘绸缎似的墨发上,指节微微勾起,一朵接一朵, 替她摘掉东倒西歪的芍药花。   现在英娘是他的表妹。   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但是机会来得刚刚好, 一步步筹谋算计,他终于不用掩藏自己的心思, 可以光明正大地表露他的绮念。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裴英娘,李英娘, 武英娘……不管小十七是什么身份, 最后只能是他的。   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仿佛此时此刻, 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裴英娘摘花。   四周鸦雀无声,连聒噪的蝉鸣都隐在午后斜阳中, 宫人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裴英娘老老实实站着不动,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她晕晕乎乎地想:李旦还是那个李旦,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   “阿兄……”她怔怔道,“以后我得改口叫你表兄吗?”   她以为李旦会给出和李治一样的回答。   可李旦却点点头,轻轻嗯一声。   他生得高大,声音像雨丝一样,从头顶慢慢飘落下来,飘进裴英娘心底。   她抬起头,仰着脸茫然地看他,“表兄?”   李旦没说话,眼神深邃,眼底波澜起伏。   裴英娘忽然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故意气他似的,一口接一口道:“阿兄,阿兄,阿兄……”   李旦眉头轻皱,盯着她晕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   杏眼水润,眼波流转,雪白柔嫩的肌肤底下沁出一抹淡淡的艳红,像璀璨的霞光笼罩在皑皑白雪上,清冷中生出别样的艳丽,摄人心魄。   他呼吸一窒,宽袖里的手悄悄捏握成拳,掩下胸腔里翻腾的躁动,“你刚才吃酒了?”   “我……”裴英娘很想说一句我没醉,想起这句话代表的意义,又悻悻然闭上嘴巴。   李旦低低叹口气,语调无奈而又纵容,“我送你回东阁。”   他拉起裴英娘的手,指尖的茧子有些粗糙,刮在她娇嫩的掌心上,不疼,但是却像一道闪电猛然间劈过一样,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下意识缩回手,李旦已经好几年没这么牵她了吧?十几岁的小娘子,还被兄长牵着走,好像不大合适……   李旦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英娘……”他哑声说,带着淡淡的压迫,“你醉了,小心路上摔着,我送你回去。”   他再一次伸出手。   裴英娘这一次没敢打开他,乖乖让他牵着往前走。   她没醉,她能连喝几斗酒,怎么会因为吃了几杯浊酒就醉了呢?   李治和李令月故意给她戴一头的芍药花,看上去好像只是偶然灵机一动,想和她开个玩笑,其实是为了警告宫人们,就算她以后是武家人,他们依然会和从前一样待她,甚至会比从前更好。谁敢因为她的身份变了就怠慢她,得先掂量一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够不够稳。   李旦应该也是如此吧,故意让宫中所有人看到他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疼爱珍视她,哪怕她不再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裴英娘眼眶微微湿润,指节用力,把李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表兄……”   她试着认真喊了一声,忍了忍,还是撑不住笑了。   表兄她叫不出口,那八郎?八王?相王?   她在心里偷偷清喝一声:李旦!   反正直呼他的名字都比叫表兄顺口多了。   李旦顿了一下,不用回头,便能猜出裴英娘这会儿在偷偷嘀咕什么。   他笑了笑,声音低沉,“随便你怎么叫吧……”   只当是情趣好了。   醴泉坊的宅邸原本要挂上公主府的牌匾,敕书下达以后,公主府成了永安观。   卢雪照的效率非常高,仅仅只花了几个时辰,下笔一挥而就,写出一篇辞藻华美、真实感人的奏表,托人送入宫中。   这篇奏表很快在朝臣们手中转了个圈儿,于是裴英娘又多了一个诚孝的名声。   这一次不止文武大臣争相为她表功,连武承嗣都得上书狠狠夸赞她一通,没办法,武皇后命人把她的名字添进武家族谱里,同在一条船上,武承嗣必须忍气吞声,极力附和裴英娘。   至于她血缘上的亲生父母得知她改成了武姓,会气恼成什么样,就不关裴英娘的事了。   她忙着搬家。   正式出家,当然得搬到道观去住,才能站得住脚。   忍冬和半夏提前几天搬去永安观安置行李物件。李治亲自为裴英娘挑选长史、扈从、小吏、女官数十人,个个都精明能干,包揽了开府的一切大小事务,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她在宫里住到下旬,赶在暑气将消前,搬离东阁。   李令月红着眼圈,把裴英娘送到宫门口,挽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原来以为我会先搬出宫,谁知你居然抢在我前头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手,笑着道:“要是我还留在宫里,阿姊出阁以后,我想见你一面多有不便。都搬出来了,来往更便宜呢!我每次回宫探望阿父的时候,肯定会经过宣阳坊,阿姊只管等着我去府上叨扰吧!”   李令月破涕而笑,“一言为定!你要是敢过门不入,我让人撵着你的车驾走!”   姐妹俩难舍难分,直到昭善再三劝慰后,才收了眼泪。   宫中规矩严,哪有住在外边快活自在,裴英娘其实早就盼着能够搬出宫自己住了。每次想吩咐蔡四郎他们办什么事,必须用书信交流,耽搁辰光不说,有时候很多话不方便在信上说,或是文字表达不出完整的意思,往往会耽误事情。只有搬出宫自己住,她才能掌控整个宅院,真正掌握自己的人手。   她唯独舍不得李治……阿父身边一下子少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宫中生活烦闷寂寥,他一个人,要怎么度过漫漫长日……   武皇后忙于政务,李旦前些天已经搬去隆庆坊了。   偌大的蓬莱宫,以后还有谁能日日陪伴李治用膳,逗他欢笑,陪他看阶前落花?他头风发作的时候,谁能日日夜夜服侍汤药,劝他多用些膳食?他伤心苦闷时,谁愿意听他诉说心事?   裴英娘狠下心肠,和李令月辞别,骑马出宫。   眼看离宫门越来越近,她扯紧缰绳,回头望一眼含凉殿的方向,眼角泛起湿意。   方才她去含凉殿辞行,李治不忍看她离开,借口头风犯了,没让她进殿。   宦者含笑把李治的话转述给裴英娘听:“圣人说,在外头不像宫里清净,贵主别被市井里坊的热闹迷花了眼,记得时不时回来看看圣人。”   李治的原话是:“小十七是个大忙人,你长大了,青春正好,确实该到处走动走动,多和京兆府的少年郎君们来往,将来满城郎君随你挑。不过小十七别只顾着外头那些俊秀飞扬的新人,就忘了我这个垂垂老矣的旧人!”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但裴英娘能听出其中的感伤。   李治也有疏忽的时候,她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一言一行摸得透透的。不用仔细看,她就认出水阁高楼上那道略显佝偻的身影是李治。   他躲在高台上,目送她离开。   连和她正式告别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   宫门缓缓关闭,高耸的阁楼渐渐隐入宫墙之中。   裴英娘扭过头,合上双眼,浓睫交错,把酸涩的泪水绞碎。她知道,李治肯定会一直站在高台上送她离开,哪怕他早就看不到她了。   阿福和阿禄摩拳擦掌,激动万分。   早在半个月前,他们就购置了崭新的衣袍鞋袜、头巾腰带,还特意花钱去香池子泡了澡,剃了脸,不仅从头到脚簇新着,还硬生生洗掉了几层皮。现在兄弟俩都顶着一张红红的脸,站在永安观前,等着迎接贵主銮驾。   贵主依然是视一品的品阶,永业田、汤沐邑照旧是皇室嫡出公主的待遇,虽然变成武家女儿了,但观里当差的随从们不是睁眼瞎,宫中送出来服侍贵主的长史、女官全是圣人的心腹,贵主显然还是宠幸优渥!   兄弟俩之前还担心贵主搬出宫以后会不会和圣人疏远,然后被有心人构害中伤,从此远离宫廷,陷于沉寂。现在他们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好好的老实当差就好了,没事儿杞人忧天做什么?与其担心贵主失宠,不如好好为贵主分忧!   看看蔡四郎,这些天跟发了疯一样早出晚归,一门心思为贵主奔忙,不管外面有什么样的谣言,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志,难怪贵主最器重信任他……   阿福还在走神,阿禄猛然推他一把,“你看,相王来了!”   数十个着窄袖袍衫的仆从簇拥着一人一骑穿过长街,慢慢行到永安观前。为首的男子穿一袭荔枝色联珠团窠纹翻领长袍,玉带皂靴,气宇轩昂。   “那是二圣最小的儿子……”阿禄压低声音说,“贵主的兄长。贵主和相王感情很好,你别吊儿郎当的,态度恭敬点。”   阿福点点头,挥挥手,漫不经心道:“我晓得呐。”   其实他见过相王好几次。   他忽然皱眉,转身吩咐站在门边的僮仆,“进去和蔡四说一声,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账房里,别出来。”   僮仆答应一声,掉头飞快跑进来回打扫了十几遍的宅院。   “为什么不许蔡四出来迎接贵主?”阿禄好奇问。   因为蔡四的胆子太大了,迟早会害死他自己……阿福扯起嘴角笑了笑,“他那人脾气古怪,礼数不周到,这种场合,还是别让他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相王不是贵主。贵主是世家女,又在宫中长大,却一点都不在乎门第身份,所以偶尔会忽视身边人的态度,把很多异常的东西当成理所当然。   相王不一样,那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蔡四糊弄不了相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醉”的意义就是:一般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表示已经醉得不清醒了…… 第80章   小童很快跑回阿福身边:“蔡四不在账房, 管家说他去迎接贵主了。”   阿福脸色一变,偷偷瞥一眼步履从容、面色冷肃的相王李旦。   但愿相王不会注意到蔡四……   巷曲间熙熙攘攘, 人头攒动。   男女老少们堆在巷口, 交头接耳,驻足眺望, 想一睹永安公主的风采。   公主在醴泉坊永安观出家修道的消息已经传遍街头巷尾, 坊门还没开启时,便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老百姓集聚在巷子里, 等着公主的车驾路过。   永安观在坊中下曲,深宅大院,高墙拱卫,一般人只能远远观望, 无法亲近。   听说公主今天出宫会路过巷子, 从正门进入永安观, 远近的坊民们生怕错过这唯一可以亲近公主的机会,坊门开启后, 立刻呼朋引伴,三五成群, 揣着芝麻胡饼、油煎饼、羊肉蒸饼, 早早占好位子,一边当街吃早饭, 一边谈论公主这些年的善举。   卢雪照也在其中。   他听到身旁两个老丈在闲话家常:   “你家大郎可找到差事了?”   “哈哈,劳您惦记。公主的书坊招录纸匠,我让他去碰碰运气, 本以为他瘸了腿,没人会要,谁知书坊竟录用了。”   问话的人笑着道:“我早就说过,大郎虽然腿脚不便,脑子却精明,公主慈悲宽厚,爱惜人才,肯定要录用大郎的!”   老丈显然心情极好,笑嘻嘻道:“当初要不是听人说书坊是公主名下的产业,大郎哪有胆子去书坊参加考核,其他工坊、店肆看到一个瘸子上门,早挥起棒子把他打出去了!”   先前问话的人笑着恭维几句,又道,“我听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说,公主要派工匠、家奴去江南道江州一带开窑烧瓷,我打算把那几个不中用的痴奴送过去,要是能过了考核,就是他们的造化了!”   老丈道:“考核要会认字,或是会算数,或是嘴皮子利索,或是会一门手艺,再不济,身体健壮的能应选护卫,府上几位郎君都是有本事的人,老兄弟得开始预备盘缠行李了!就是江南道太远了……”   那人哈哈笑,“我管他们呢!只要他们有口饭吃,天涯海角随便他们去闯!”   卢雪照忍不住插话:“什么是考核?”   两位老丈听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知道他是外地客旅,再看他穿着打扮不凡,文质彬彬,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热情道:“郎君是南边来的学子吧?公主礼贤下士,求贤若渴,郎君若是想投效贵主,可算是找对人啦!”   卢雪照抿嘴一笑。   公主确实如儒学士和这两位老丈所说,随和豁达,重视人才,只看才学,不看门第出身。他们一行人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达官贵人,其中大部分都打出了尊重人才的名头,但真正能做到的其实少之又少,口口声声说英雄不问出处,骨子里其实还是瞧不起寒门学士。   他们这些有点家底的,虽然免不了受气,但是过得还算如意。那些出身底层的黎民百姓,更难以得到权贵的信重,很多只能沦为家奴仆从,许多天资聪颖、惊才绝艳的人物,苦于身份低贱,一辈子碌碌无为,委实令人叹惋。   卢雪照自负才华,想支撑门户,改换门庭,为后辈挣一条更顺遂的坦途,可惜蹉跎多年,并未闯出什么名堂,最后干脆孤注一掷,来天子脚下作最后一搏。   头一次听儒学士提起永安公主时,他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公主只不过是个不懂民情、靠结交文人来博取名声的富贵女郎。及至公主府的家仆找上门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自我安慰:就算公主是沽名钓誉之人,她能如此重视他们这些落魄学子,已经比他预料中的好多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只要公主愿意给他们展示才华的机会,他们必须谨记公主的恩德,回报公主的知遇之恩。   后来公主给予他们的信任和倚重远远超出卢雪照的想象。重用人才,不在于礼遇甚厚,也不在于赏赐的金银财宝,而在于知人善用,合理地分配差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每个人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才能,并且不断进步。   朋友们觉得公主让卢雪照为她代笔,轻慢了他的才华品格,他们哪里知道,卢雪照求之不得!   他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甘心归隐田园的靖节先生,他寒窗十年,苦读不辍,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名扬四海!品性高洁又如何?柴米油盐,样样都要靠铜钱换取,他不事生产,如果还不放下架子,一家子老小,都得陪着他忍饥挨饿。   公主从他的文章中看出他的志向,给他青云直上的机会,他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哪会因为写几篇奉承的文章就撂挑子不干。   卢雪照感慨之时,两位老汉争着把考核的事讲解给他听。   公主可以随意差遣家奴、健仆,跟随者众,仆从如云。但因为公主不断开办工坊,因此人手远远不够,开始陆续从坊间招录工匠。   一开始,百姓们怕被录用了之后会沦为公主的私奴,应者寥寥。太平盛世,政治清明,一般人不愿屈身为奴。   只有几个实在走投无路的闲汉,看到府中管事给出的工钱甚为优厚,硬着头皮前去应选。   那时候有多少人嘲笑那几个闲汉,现在就有多少人羡慕他们的好运气:这才没两年,一个个都置办了宅子,娶了媳妇,连壮牛、牛车都买上了!   不少人肠子都悔青了——他们怎么就迟疑了呢?公主想要扩充府中奴仆的话,随便掏出几十万钱,就能从东西市买到一堆身强体壮的男奴,怎么会欺压平民百姓呢!   如今公主名下的工坊不愁找不到壮劳力,一听说管事要招人,百姓们立刻蜂拥而至,打破头也要抢到考核的机会。   考核不问籍贯出身,一则看身体是否健壮,二则看懂不懂农活或是工艺,三则看是不是能写会算,四则看脑瓜子灵不灵活,还有一项,是专门给那些会一点偏门左道的开设的,只要有擅长的本事——不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本事,就能前去应选。   老汉絮絮叨叨和卢雪照一一道来:“有人说自己能从天上云彩的形状判断天气,有人的耳朵特别好使,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有人什么都不会,光会吃,闭着眼睛能尝出汤羹放了多少栗米多少水……这些人都被录用了……”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压抑着兴奋低声喊:“贵主来了!”   正说得口沫横飞的老汉听到车马喧闹声,立刻浮起满脸笑,两手一拍,抛下卢雪照,一溜烟钻进人群里,和其他人一起,痴痴望着东边的方向,翘首以盼。   一声嗤笑在卢雪照耳边响起,他的好友,鄂州人孟嘉平含笑道:“卢兄,今天非要拉我出来,就是为了听坊民们怎么夸赞贵主,好为以后撰文添几笔赞语的?”   卢雪照抹把脸,笑着摇摇头,“冬郎,你没听出来吗?”   孟嘉平看他神色郑重,掩下玩笑之意,拱手道:“愚弟轻狂,请贤兄不吝赐教。”   哒哒的马蹄声传入众人耳际,数十个穿窄袖衫、头裹罗巾的宫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进巷曲。腰佩长刀的武侯分列左右,维持秩序,不许百姓冲撞贵人的车马。   十几骑着翻领袍的近卫当先撞进众人的视线,环绕着当中一匹宝钿金鞍壮马,马上的少女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垂纱罩面,看不清相貌衣着,只能依稀从飘飞的垂带见窥看到玲珑妙曼的窈窕身姿。   巷子里霎时沉寂下来,没人敢呼喊,不止呼吸,连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等到近卫们簇拥着少女远去,众人才如梦初醒,大声道:“我看到贵主了!”   “我也看到了,贵主朝我笑了一下!”   “胡说什么!就你这幅尊荣,谁看到谁恶心。贵主不小心看你一眼,已经是凑巧了,怎么可能对你笑……”   说的是奚落的话,但周围的人全嘻嘻哈哈,显然是在打趣。   ……   卢雪照指着欣喜若狂、久久不愿离去的坊民们,缓缓道,“府上的家仆对贵主忠心耿耿,这不必说。贵主从几年前开始就陆续雇佣坊中平民,尤其是醴泉坊和东西市附近招录的人最多。贵主还未出宫,人心声望已然齐备,这还只是在京兆府……”   他们一路沿着运河北上,所见所闻,比长安脚下听到的各种传闻更令他们震撼,老百姓们对永安公主的推崇,是促使他们为公主效忠的根本原因。   荒芜的山野开垦出一片片田地,人迹罕至的荒僻郊野眨眼间变成繁华的市镇,河流上陡然窜出一个个商贩集中的渡口,数不清的马队、驼队、商队来往其中……   沿途的老百姓喜笑颜开,提起公主,无不感恩戴德,甚至有人激动的落泪,他们的生活远远还没达到富足的水平,但公主为他们打破壁垒,为他们找到光明的希望。   有十几个商队同时来往南北东西,不辞辛苦,不畏艰险,接连打通数条商道。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能不能赚到金银布帛,只为探查路线,寻访各地的商机,为后人造福。   在他们的带领下,商路异常繁荣,从前不为人知的蔬果物种迅速得到普及,而随着商路的扩展和连接,永安公主在民间的名望,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如今公主出宫居住,京兆府的万千百姓们,是不是也将匍匐在公主脚下,甘于受公主驱使?   孟嘉平听完卢雪照的话,怔愣良久,“贵主……贵主是否……”   “不。”卢雪照摇摇头,“贵主没有野心。”   朝中寒门学子和世家对立,天后通过提拔寒门学子和宰相们分权,修书传世,以博名声,讨好的,始终是占据上位的人。   贵主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都是二圣默许的。”卢雪照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眼里有异样的光彩闪动,轻声道,“没有圣人的支持,天后的默许,贵主的仆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走遍南北东西,深入陇右道和诸羁縻州。圣人宽和,会宠爱贵主不出奇,天后亦能容忍贵主收揽人心,还让她改了武姓,将来不论朝堂有什么动荡,贵主肯定能安然无恙。”   “冬郎,幸好我们来了京兆府……”他望着拥挤的人群,仿佛能看到自己日后屹立在龙首道的情景。   龙首道是通往含元殿的必经之路,大朝时,每个上朝的大臣必须先爬上高耸的龙首道,才能登上大唐的政权中心。   卢雪照有种敏锐的直觉,有朝一日,公主会把他送上龙首道的。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后,几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护卫忽然蹿出墙角。   他们手里拿着捆绳、棍棒等物,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个十七八岁,样貌甚为年轻俊秀的清瘦少年走在最后,缓步踱出幽巷,脸颊一道淡淡的刀疤,透出几分阴郁,眼神冷冽,随手指指几个流连在巷口的身影。   “抓。”   护卫们一拥而上,按着他的指示,分别扑往不同的方向。   一顿拳脚相加,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很快招认出各自的目的。   “问清楚了,有常乐大长公主府派来的,英王府派来的,还有……”   蔡四郎低头把玩着一把弯刀,指尖在雪亮的刀刃间游走,削铁如泥的利器,在他手上,就和泥偶玩具一样,“还有谁?一并说清楚。”   “还有裴府和褚氏派来的人。”   蔡四郎沉默不语。   护卫小心翼翼问:“刚刚抓到的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他的语气有些低三下四,一来是蔡四郎名声在外,虽然年纪小,但积威难犯。二来公主似乎很信任蔡四郎。三来蔡四郎要求他们出动时,他们拖拖拉拉不肯动身,觉得完全是多此一举。哪想到刚才他们埋伏在街角时,果然抓住了几个想趁着混乱挡住公主去路的亡命之徒。   理亏之下,他愈发害怕蔡四郎。   “杀了。”蔡四郎干脆道。   敢携带利器冲撞公主的车驾,必定都是死士,不必盘问,杀了干净。   护卫毛骨悚然,连声应喏,刚转过身,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等等。”   他连忙回头。   蔡四郎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先关着,等我禀明贵主再杀。”   护卫低头应是。    第81章   护卫去处理刚刚抓到的几个探子,很快折返, “刚才抓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人中, 有一个细皮嫩肉的,说他是裴家十郎君。”   蔡四郎面不改色, 低头迈进朱漆门槛, “不管是谁家郎君,捆了扔进马棚, 先饿他三天。”   护卫张大嘴巴,犹豫了一下, 抱拳应喏。   这是蔡四郎制定的一套刑罚, 三天不喂食水, 不许瞌睡,时时刻刻会有人在旁边守着,看到被罚的人想合眼时, 马上打醒他。   如此几天下来,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铁打的筋骨也受不了。   护卫心里直犯嘀咕,裴十郎怎么说也是贵主的从兄, 真要这么折辱他吗?   他摇摇头, 反正是蔡四下的命令,贵主事后要怪,也是怪蔡四,和他没有关系。   阿福和阿禄捧着一堆花花绿绿的香包、彩络、鲜花,迎面走出来, 围观的百姓刚才往车驾上扔了许多花瓣、彩绦、香囊,他们清理了大半天,拣出几样干净的,预备送进内院。   看到蔡四郎,兄弟俩都止住脚步。   阿福问道:“你跑哪儿去了?贵主刚才问起你呢!我……”   蔡四郎听说裴英娘找他,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高挑清瘦的身影转过月洞门不见了,阿福剩下的话才慢慢吐出来:“我说你不在……”   开化坊,英王府。   使女顺着抄手游廊,悄悄摸进一间逼仄狭窄、潮湿阴暗的寝室,“娘子,夫人出门去了。”   韦沉香抬起头,苍白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中现出几分病弱的惨白,咳嗽几声,断断续续道:“你看……看,咳、咳,看清楚了?”   “婢子看清楚了!”使女蹲下身,为韦沉香捶背,等她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走到炉子前,倒一杯热茶,送到韦沉香手上,“听说夫人请来的神婆会神仙道法,夫人足足花了十万钱,神婆才肯去公主府为大长公主驱邪。”   茶汤滚烫,里头加了驱寒的草药,汤汁泛着乌褐色,闻起来便知苦涩,韦沉香眉尖微蹙,小口小口喝着茶汤——这是她全天的食物。   使女眼圈微红,义愤填膺,“娘子,夫人太狠心了!您只不过是和郎君说了几句话,夫人就把您关在这里受苦,不许您出去就算了,还不许您吃东西,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夫人也不想想,您是圣人亲赐的孺人,总得服侍郎君啊,难道夫人要您以后一直躲着郎君吗?”   缓缓放下茶杯,韦沉香苦笑道:“姐姐是正室夫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等她气消了,肯定会放我出去的。”   使女叹口气,“您啊,就是性子太软弱了,夫人才敢这么对您!”   韦沉香泪如雨下,“不,不怪姐姐,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   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使女虽然是个女子,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跺足道:“不行,再这么下去,您早晚会被夫人害死,我去找郎君,让郎君为娘子做主!”   她说完,不顾韦沉香挣扎着要起来阻止她,转身跑远。   门帘轻轻晃动,炉子里的茶水还在咕嘟咕嘟冒着水泡,韦沉香擦干眼泪,躺回枕上,合上眼睛。   半晌之后,房里响起一声轻蔑的低笑。   醴泉坊,永安观。   长廊曲折回环,通向正厅。   从进府的外厅、前院,一直到内院、寝房,百花齐放,林木葳蕤,阶前廊下,数千盆牡丹、芍药、玉簪、鲜支、玉茗竞相绽放,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粉的,姹紫嫣红,流光溢彩。   裴英娘在浓郁的花香中穿行,裙裾扫过铺满落花的砖地,香气久久不散,几只团扇大的彩蝶似乎把她的穿枝海棠花罗石榴裙当成怒放的一捻红,围着她翩翩飞舞。   她扫一眼铺天盖地、累累垂垂的各色花朵,心中啧啧道:这每一盆花,都是钱呐!   如果是在宫里,她还能静下心来欣赏眼前的似锦繁花,但是永安观是她的府邸,她的居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全是用她的汤沐邑采买来的呀!   开的不是花,是她的钱箱子!   裴英娘面色不虞,很想让人把程长史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顿。   程长史是李治亲自挑选的人,皇帝的心腹,见多识广,花起钱来不仅仅是如流水,根本是一江奔涌不息的洪水,排山倒海,浪涛呼啸,一转眼的工夫,数百万钱就没影了。   几万、几十万钱对他来说,只是小数目。   似乎察觉到裴英娘心里正在酝酿火气,程长史眼珠一转,拱手笑嘻嘻道:“贵主,这些花,是圣人、太子殿下,六王、英王、相王、太平公主和诸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国夫人命人送来的。除了盆景,还有珍奇古玩、绫罗绸缎、金银器皿、珠宝玉饰、西域香料等各样礼物。因为盆花太多,府里实在摆不下了,才挤得到处都是,还有几百盆堆在后院呢!”   听说院子里的几千盆花不是长史花钱买的,裴英娘轻轻舒口气。   低沉的笑声在身后响起,一人缓步走到她身旁,把一枝半开的雪白莲花递到她跟前,宽袖里蕴满馥郁浓香,浓眉舒展,目光柔和,“不喜欢?”   花海拥簇,整座宅子浸泡在浓烈的花香中,搬出宫的第一天,能看到这样的盛景,裴英娘怎么会不喜欢。   当然,得知所有的盆花是别人送的,她心里更喜欢了。   “喜欢。”裴英娘接过李旦递过来的莲花,笑眯眯说,“这么多花,我也能和大长公主一样,在观里摆个赏花宴了!”   话说出口,她忽然灵光一闪,长史不是说花太多了摆不下吗?如果专门租一个园子,把所有花转移到那边去,造一个百花园之类的花园,供长安百姓赏花,收取门票,不知道能赚多少……   长安是大唐最繁华最富裕的城市,百姓们生活富足,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常常成群结队去郊外赏景。曲江池每次开放时,坊中百姓携家带口,倾巢而出,几乎可以说是全城出动……   城中的普通官吏富户之家,那就更不差钱了,百花园建起来,不愁没有客源。   至于怎么吸引客流,根本不需要她发愁,不管是富得流油的豪富,还是家境普通的平民,都喜欢看新奇稀罕的东西,越稀罕的越会受到追捧。她这两年命人从全国各地搜罗各种蔬果植物,商队带回来成百数千种植株,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都有。   植物不够有趣,还有动物!貔貅,仙鹤,孔雀,灵禽异兽,应有具有。   植物园和动物园相结合,来一个生态园林。   裴英娘越想越觉得可行,眼珠咕噜咕噜转来转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兴奋和算计。   李旦背倚栏杆,含笑看着她。   她想心事的时候,整个人神采飞扬。阶前五彩缤纷,花团锦簇,她站在万紫千红之中,杏面桃腮,云发丰艳,秀目流转,往他脸上盈盈一望。   她这么轻轻一瞥,眸光灵动清扬,满院繁花也不由得黯然失色。   他的小十七长大了。   李旦单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在想什么?”   裴英娘眨眨眼睛,如实说了自己的打算。   李旦神情不变,忍了忍,不想在她出宫头一天打击她的热情,“忙完令月的事再说。”   裴英娘轻哼一声,李旦分明是在搪塞她。   李旦掀唇微笑,拍拍裴英娘的头顶,她接下来很快就要戴上女道黄冠了,等她除冠的那一天,就是她戴上花钗宝钿出嫁的时候,“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罢。隆庆坊有一处荒芜的园子,和我的王府只隔一座矮墙,我前几天刚命人把山墙打通。空着也是空着,给你当百花园。”   “真的?阿兄不怕市井坊民污了你的园子?”   裴英娘狐疑地瞥李旦一眼,李旦虽然宠她,但偶尔涉及原则问题时还是很霸道固执的,撒娇服软全试过了,他不点头就是不点头。   他毕竟是生养在宫廷的嫡亲皇子,生而尊贵,有点不知人间疾苦,又或者是太过清醒淡漠,不愿浪费心思,除了几个亲近的家人之外,并不关心其他人的悲欢喜乐。在外人看来,甚为冷漠绝情。   裴英娘不觉得李旦这样有什么不好,世上之人千百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是谁都能活成品性高洁、万人敬仰的圣贤。   李旦不是圣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相王,是尊贵的帝后幼子,是饱览坟典的学士,也是个年轻气盛、外冷内热的普通男人。   性情不同,立场不同,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李旦身为年纪最小的皇子,想通过明哲保身的方式保护他自己,没什么不对。   如果裴英娘是他,说不定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旦冷漠也好,热心也罢,裴英娘都喜欢。   正如李治优柔寡断,摇摆不定,做出一个决定后,常常会反复否决,裴英娘不会因为这一点而看不起阿父一样,她也不会因为李旦的某些小毛病而侧目。   李旦也是如此,虽然他有时候不大理解裴英娘忙活的事情,但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反对的话。   当然,也没有很赞同就是了。   所以裴英娘每次想出什么新的计划,都敢照实和李旦说,但没有想过要拉他入伙。   今天她只是随口一提,李旦就主动送出一个园子,怎么这么好说话?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俯身看着裴英娘,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微风拂过层层叠叠的花海,吹进回廊,她缚发的赭色丝绦垂在腰间,随风飒飒飘动。   他随手挽起摇摆的丝绦,缠在指间把玩,“英娘,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一个空置的小园子而已,以后整座相王府都是她的。   他手里轻轻摩挲着她的丝绦,动作温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是又分明有点古怪。   裴英娘呼吸一窒,感觉心跳猛然加速跳了两下,等等,阿兄好像有点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从此,十七发现,哥哥每一天都很不对劲。 第82章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游廊转角处传来,半夏匆匆走进庭院, “贵主, 相王,杨知恩在外求见, 有要事禀告大王。”   裴英娘如梦初醒, 有种终于能喘口气的感觉。   李旦笑了一下,松开丝绦, 勾起她的指尖,继而整个拉住她的手。   宽大的手掌握着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头, 他指腹粗糙的茧子和她细嫩的手背摩挲, 温热酥麻。   裴英娘下意识挣了两下, 没挣开。   李旦攥着她的手指,像是担心她跑了一样,抓得非常紧。   “躲什么?”察觉到裴英娘的躲闪, 他皱了皱眉,清俊的面孔霎时严肃了几分。   谁都可以畏惧他, 唯独她不能!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他暴露出心思, 英娘不能疏远他!   他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如果事情超出他的掌控,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他刚才还温柔似水,陡然间面色阴郁,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森冷的气息。   裴英娘有点心虚,她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 不好意思被李旦拉着手而已呀……   向来温和儒雅的李旦,怎么会突然发怒,甚至隐隐暗藏暴戾?   她眉尖轻蹙,小声说:“阿兄,你抓疼我了。”   语气惶惑不安,但她看着李旦的眼神仍旧信任亲近,几年朝夕共处,李旦是她最信赖、最倚重的兄长。   李旦对她那么好,不会朝她发脾气。   听到她委屈的抱怨,李旦怔了一下。   他脸色阴沉,久久不吭声。   裴英娘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笃定李旦会消气,但还是有点忐忑。   她歪着脑袋看李旦,像以前惹他生气之后讨好撒娇时一样,杏眼飞快眨动,“阿兄,你别……我真的不躲了!”   她揎拳撸袖,把自己的双手塞进李旦手心里,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随便你抓好了。”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求而不得的苦涩和欢喜交杂在一块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阿娘和阿父不会阻止他,她不再是他的妹妹,以前痛苦的压抑和辛酸的隐忍,尽可抛却。   他花了几年光阴走到这一步,已经比他预想中的顺利多了。   李旦缓缓合上双目,再睁开时,眼神清明,嘴角微微勾起,终于露出几点笑意。   虽然淡淡的,但总比刚才那副山雨欲来的样子要好。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   李旦握住她的手,力道微微放松了些,“是我不好。”他顿了顿,捧着裴英娘白皙纤细的手,捏了几下,柔声问,“疼吗?”   裴英娘摇摇头,不疼不疼,她只是故意说疼吓吓他而已。   李旦低声笑了笑,袖子一抖,把一块色泽淡黄温润、纹理犹如水波的玉饰放在她掌心里,美玉雕镂成云朵的形状,浅黄中泛着一抹灵动的湖水绿,“拿去嵌冠。”   “喔。”裴英娘呆了呆,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原来李旦是要送礼物给她啊。   早点拿出来多好!害她不得不靠装傻卖萌安抚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十几岁了还嘟着嘴巴说话,她真的很难为情。   也就在李治和李旦面前这样了,当着半夏、忍冬,阿福、阿禄和其他管事、长史的面,她说一不二,从容稳重,几百号人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别看她年纪小,她也是很有威望的!   裴英娘低头欣赏玉饰,指尖时不时戳一下云朵上的细纹。看样式和颜色,和她要戴的道冠很相称,连大小、纹样都很契合,难为李旦会注意这样的小事。   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为她打算筹谋。   李旦望着裴英娘发根底下一截洁白柔嫩的脖颈,目光幽深。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程长史和其他使女早就默默退开了。空气中暗香浮动,几只粉白蝴蝶围着彩绘栏杆翩跹,微风过处,落英缤纷。   “我走了。”李旦轻轻握一下裴英娘的手,再松开,“一个人住这里,害怕吗?”   李治、李令月远在蓬莱宫,他要回隆庆坊。她才十几岁,乖顺懵懂,其他事情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在某些事情上,她总是很迟钝——执失云渐的心思她一直没看懂,直到阿父揭破,才恍然大悟。   天子近卫,国公府的继承人,斩杀数百敌首的年轻将军,一而再再而三耐心为她奔波,那点心思,外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有她以为执失云渐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这样的小十七,刚刚长大了一点,就要离开亲人,一个人管理偌大的永安观,观里仆从虽多,但下人终究是下人,所有事都得由她自己应对。   令月出阁,尚有薛绍护着,英娘呢?   她这么小,这么乖,与世无争,随和散漫,被人哄骗了怎么办?   刚才李旦拉着她的手,靠得那样近,近到能看见她眼瞳里清晰的倒影。她身上有若有若无的幽香,他是个成年男子,又对她心怀绮思,感受到她的娇软纤柔,几乎控制不住。   虽然他尽量勉强克制,但身体的反应不由人,气息肯定早就乱了。   可她一点防备都没有,仰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她没有抹胭脂铅粉,肤色天然,双颊生晕,唇色鲜红,墨黑发丝间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胸脯微微鼓起,青襦红裙勾勒出日渐丰满玲珑的身姿,剪水秋瞳,明眸善睐,眼波流转之处,勾得人心荡神摇,不能自持。   她已然是个能唤起别人心底欲望的俏丽女子,却对此一无所知。   只要李旦想,他随时可以吻下去。   一手揽住她细瘦的腰肢,一手抓住她纤巧的皓腕,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抱个满怀,桎梏住她的动作,任意轻薄,为所欲为。   她力气小,绝对反抗不了。   李旦眉心微拧,心底愈发焦躁,如果不是为了给裴英娘一个更名正言顺的身份,减少别人的非议,他现在就想把她接到隆庆坊去。   有他在,谁都不能欺负她。   夜里她害怕了,他可以把她搂在怀里细声安慰。白天他们一起用膳,吃完饭,他抱着她一起看书或是练字,他不会管着她,她想偷懒的时候,只要朝他撒撒娇,他可以放弃所有原则。她平时喜欢的东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他全都准备好了……   李旦捏紧双拳,不能再想了,再想,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吓坏她。   “我不怕。”裴英娘嫣然一笑,眉眼微弯,“观里这么多人守着我呢!阿兄不必担心我,阿父的人,你还不放心吗?”   李旦揉揉她的发顶,轻声说,“我留下几个扈从给你差遣,不管发生什么事,立刻让他们去隆庆坊报信,我随时能过来。记住了吗?”   裴英娘点点头,想了想,口里重复一遍:“我记住了。”   李旦抬脚踏出回廊,走出几步,忽然回头,皱眉问:“那些南人呢?”   听说裴英娘接待了一批南来的学子,还把他们留在醴泉坊住,那些人不会还在永安观吧?   裴英娘哭笑不得:“自然是搬出去了。”   她是出家修道的女冠,卢雪照他们如果不搬走,天晓得明天会传出什么香艳流言来。   李旦低低嗯一声。   裴英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把他送到道观门外,像模像样行了个道家人的礼节,“阿兄慢走。”   李旦跨鞍上马,回头看她一眼,扬起长鞭,“回去吧。”   裴英娘目送他离开,直到他和护卫们的身影转过街角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后院。   蔡四郎在垂花门前等她,“贵主,抓住了五个死士,十二个打听消息的探子。”   裴英娘挑眉,她在南方一带安排了许多人手,商队走遍大江南北,专门用金银换取各地的物资,然后采买瓷器、丝绸和茶叶,同胡人交易,动作越来越大,瞒不了人,朝堂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她的动静,永安观周围有探子是正常的事。   但是她出宫头一天,竟然有死士上门刺杀她?   谁心思如此歹毒,又或者说谁恨她恨到骨子里,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想了几个嫌疑最大的人,又一一否决,蹙眉问:“能查到背后指使的人是谁吗?”   蔡四郎摇摇头,“死士之所以成为死士,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查不出什么。”   “那就把他们扭送去大理寺或者长安县县衙。”醴泉坊属于长安县管辖的范围,裴英娘记得长安县县令也给她送来几十盆牡丹,“剩下的探子别轻易放走,问清楚他们的主子是谁。”   礼尚往来,她也给那些人送点小礼物好了。   蔡四郎屈身应是,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裴英娘的手上。   方才他站在游廊另一侧,看到相王抓着她的手,她好像挣扎了两下,两人僵持了好久。   他眉头轻皱,清秀的眉眼蒙上几分阴冷,相王是不是在欺负贵主?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巷曲间。   街边的坊民看到一匹匹膘肥体健的壮马飞驰而过,宝钿金鞍,笼头闹装在日光下闪耀着夺目光泽,知道是王公贵族经过,不敢冲撞,纷纷躲远了些。   杨知恩以为使女进去通报以后,应该很快能看到郎主,没想到郎主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他立刻迎上前,把公主府的动静一五一十说了。   李旦反应平静,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常乐大长公主的急病,驸马赵瑰惊马摔伤,全是他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奇怪为啥旦旦哥突然变得强势,之前为了符合规定删除了大段大段旦旦哥的心理活动,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写了,之前一直委屈了旦旦哥……    第83章   一路疾驰,转眼到了开化坊。   李旦松开缰绳, 翻身下马。   扈从跟随他一起下马, 十几双皂靴同时踩在青砖地上, 咚咚响, 震得空气中灰尘颤动。   杨知恩牵着马, 紧跟在李旦身侧, 他已经派人把公主府看守起来了, “英王妃辰时离开英王府,进了公主府,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李旦抬头看一眼英王府的方向, 门前有甲士豪奴把守。   李显应该没有外出, 他喜欢讲排场,出门一定会呼奴使婢,驾着香车, 赶着宝马,带上几十甚至上百人浩浩荡荡出行,而今天在府门外值守的几个甲士是他平时贴身不离的亲随。他现在肯定还在府里。   李旦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李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领了官职也不会老老实实去皇城点卯, 即使他的差事只需要坐在公廨里吃几杯茶,“英王呢?”   “英王一直没出门。”杨知恩的话印证了李旦的猜测,“巳时,英王派人去太医署请医工为府中的女眷诊脉。”   李旦扬起嘴角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赵观音去公主府了, 能惊动李显的女眷,只可能是他的孺人或是宠姬。   他停下脚步,“回隆庆坊。”   不用猜,李显这会儿肯定正和宠姬你侬我侬。正妃犯下大错,眼看都快捅破天了,他还一无所知,抱着美人风花雪月。   李显不着调也不是一两天了,李旦想想就觉得头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总归这事和他有关,就由他替李显辛苦一次,以后李显再这么糊涂,他绝对不管。   一行人过门不入,上马直奔隆庆坊。   到相王府时,报信的人已经等在门前,“果然有人从公主府出来,想去大理寺告密,仆已经将人扣下了。”   “等英王妃出来,把告密人和问出的口供直接交给她。”李旦道,“让她好自为之。”   他不在乎赵观音会落得什么下场,但是母亲如果借机朝常乐大长公主发难,势必会牵连到李显和李令月,他顺手帮这一次,下一回,就全看赵观音自己的造化了。   杨知恩抱拳应喏。   酉时末,赵观音乘坐卷棚车离开公主府。   马蹄阵阵,两个身穿窄袖袍的护卫拦下卷棚车,挡住他们的去路。   赵观音掀开车帘,清喝一声,怒斥随从:“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我的车驾?还不打发了?”   随从面有难色,拱手道:“夫人,他们是相王府上的人……”   赵观音愣了一下,想起韦沉香天天哭天抹泪装可怜,赖在英王府不肯走,前仇旧恨交织在一起,怒火愈盛,“相王府的人就能拦我了?”   “某不敢冒犯王妃。”方脸浓眉的护卫打马行到卷棚车前,皮笑肉不笑,“某只是奉命给王妃带几句话罢了。”   赵观音冷笑一声,面容冰冷。   护卫俯下身,压低声音道:“郎主想问王妃,可还记得城阳长公主?”   城阳长公主早就过世了,和她有什么关系?赵观音冷冷道,“相王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护卫挑眉,语气冷漠,“话已带到,郎主没什么其他想和王妃说的。”   他挥挥手,几个壮汉押着两个手脚被捆起来的女人上前,“王妃应该认得她们。”   赵观音忍着一肚子气,漫不经心扫那两个女人一眼,登时变了脸色,嘴巴半天合不上。   那是她最信任的婢女!正是这个婢女建议她寻巫师为阿娘驱邪……   护卫一字一句道:“她们想去大理寺告发王妃沉迷巫术,诅咒二圣。某把人抓回来了,怎么处置,王妃自己决定。”   赵观音浑身僵直,冷汗涔涔,汗水顷刻间湿透重重衣衫。   她想起来了,城阳长公主是驸马薛绍的母亲,她是圣人的嫡亲姐妹,却因为巫蛊事发,连累驸马被贬,随即和驸马一起灰溜溜离开长安,不久病逝于房州。   阿娘对城阳长公主的事讳莫如深,可见城阳长公主应该是理亏的一方,不然阿娘肯定会为城阳长公主抱不平。   圣人的嫡亲姐妹,长孙皇后的女儿,惹上巫蛊官司,只能黯然挥别长安的繁华富贵,悄悄远走。   而仅仅只贬谪驸马,是因为圣人包庇城阳长公主,让驸马替她认下罪责。否则城阳长公主很可能被削去封邑。   一股凉气沿着脊背窜到头顶,赵观音脸色惨白,她不是嫡亲公主,她阿娘也不是,天后早就看她阿娘不顺眼了,如果天后利用两个婢女指认她,她满身是嘴也说无法辩白!   “再过几天就是太平公主出阁之日,郎主不希望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影响驸马和公主的婚宴。”护卫示意手下人放开两个挣扎不休的女人,目光同情,英王虽然顽劣,但根子不坏,英王妃这般闹腾,迟早会累及英王,“王妃还请好自为之。”   李旦的护卫走了好一阵儿之后,赵观音还手脚发软,半天回不过神。   驾车的家奴战战兢兢道:“夫人……”   “快回府!”赵观音猛然回神,双手发抖,声音发颤,“把那两个吃里扒外的贱奴看紧了,立刻回王府!”   她身边肯定不止这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贱人,英王府里一定还有她们的内应!   三天后,醴泉坊,永安观。   裴英娘头戴黄冠,着葱白色花纱道装,手执一卷书简,站在廊檐下,看着奄奄一息、狼狈不堪的裴十郎,神情复杂。   裴十郎面色青白,双眼血红,蓬头垢面,比饿了半个月的弃儿还凄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着道:“十七娘,你放过我吧!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脸上的表情麻木而诡异,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讨饶的话,趴在尘土中蠕动,像一只濒死的野狗。   “他怎么成这样了?”裴英娘闻到一股难闻的恶臭,掩鼻皱眉。   蔡四郎看她蹙眉,立刻挥手让护卫把裴十郎拉下去,“裴十郎暗中窥视贵主,我让他长点记性。”   坐在廊下抄写账本的阿福悄悄翻个白眼,裴十郎再怎么说也是贵主血缘上的族兄,蔡四这傻子,也不知道迂回委婉一点,这么老实干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裴英娘并没有生气,只是喔了一声,淡淡道:“注意分寸,别真把人打死了,送回裴家去吧。”   蔡四郎点头应是。   “十七娘!”被人拖走的裴十郎不知忽然从哪儿爆出一股力气,挣脱护卫,手脚并用着爬到台阶前,仰起头,眼睛亮得出奇,“十七娘,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还记得我刚到裴家的时候吗?你对我笑,给我千层酥吃,你把我当兄长,我没想那么对你的,我只是不甘心……”   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打晕裴十郎,还是由着他继续忏悔。   蔡四郎双眼微眯,大踏步走下台阶,他生得清瘦,身上全是骨头,没比裴十郎壮多少,但抓起裴十郎时就像拎起一只小鸡仔一样,毫不费力。   “等等。”裴英娘轻声道。   蔡四郎没有犹豫,马上松开手。   “啪嗒”一声,裴十郎摔在地上,头晕眼花,直抽冷气。   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彩绘木屐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仰起头。   裴英娘逆光而立,俯视着他的眼神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波澜,“我不记得了。”   裴十郎本来想抓她的裙角,听到这几个字,怔怔地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裴家的人,我只记得张娘子和马氏,其他的,我都忘了。”裴英娘缓缓道,“不开心的,不想记得的,我全忘了。”   她只记得对她好的人,只记得开心的事,那些不愉快的,辛酸的,难过的过往,都是过眼云烟,她连回忆一下都觉得是在浪费光阴。   “不,不……你记得……”裴十郎嘴唇哆嗦,不管十七娘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曾经是她的兄长,她不会忘掉的!   如果十七娘什么都忘了,不在乎了,那他和十二娘岂不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叔父已经厌弃他们了,要把他们送回老宅去,婶母过继了一个小郎君,压根不管他们的死活,十七娘不能忘了他们!哪怕十七娘恨他们入骨,也不能忘了他们!   那比折磨他更让他觉得不甘心,他宁愿十七娘耿耿于怀,也不想看到十七娘抛下他和十二娘,过得快活如意!   裴十郎五官扭曲,脸上浮起阴森的狞笑,“不,你记得我们,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小时候怎么被我们欺负……”   一只大手像狂风一样卷过,在他脸颊上连抽十几下,把他的话打断了。   他的牙齿被打落了,鲜血淋漓,脸皮高高肿起。   “忘不掉的人是你。”裴英娘没有阻止蔡四郎的动作,冷笑一声,“你也只剩下这么点乐趣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的人生,将永远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   护卫们一拥而上,把绝望的裴十郎拖走。   使女们很快拎着水桶、扫把过来,清扫裴十郎刚刚打滚撒泼的地方。   阿福停笔,捧着账本上前,小心翼翼瞥几眼裴英娘,“贵主,仆把账册抄录好了,呈贵主过目。”   裴英娘笑了笑,推开凭几,接过账本,“以后该换个称呼了。”   “是,仆一时疏忽了。”阿福点头哈腰,心中暗暗松口气,贵主还是平时的贵主,“请娘子过目。”   他话音刚落,半夏匆匆小跑至回廊,喘口气,凑到裴英娘身边,附耳道:“娘子,上官女史的信。”   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写了寥寥七八个字的布帛。   裴英娘展开布帛,扫一眼,脸色骤变。   “套车,我要立刻进宫。”她飞快站起身,差点打翻梅花小几,“四郎,带上那几个纸匠。”   蔡四郎精神一震,挺直脊背,“是。” 第84章   裴英娘来不及换衣裳,戴上一顶垂纱帷帽, 在半夏和忍冬的搀扶下跨鞍上马。   蔡四郎骑着一匹黑马, 紧紧跟在她身后, 双眼眨也不眨,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座下的五花马, 生怕路上会出意外。   书坊的工匠们正慢条斯理地忙着上浆、晒纸, 忽然接到指示, 乱成一团。   好在第一批历书、佛经、《道德经》早已经刊印好了,只需要装匣,另有数百张各色厚薄均匀、细腻平滑的纸笺, 一并装了, 送到府门前。   蔡四郎揭开盒盖仔细检查一遍,交于忍冬,忍冬双手平举匣子, 递给裴英娘验看。   裴英娘匆匆翻看几眼,确定无误,“走吧。”   一行人没有耽搁, 飞快穿过长街, 驰向蓬莱宫。   上官璎珞的信只写了一句平平无奇的问候, 在其他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裴英娘曾经和她约定过特殊的暗号,一眼便看出其中深藏的意思。   李令月不日就要出阁,武皇后不知怎么想的, 忽然嫌弃薛绍的两位嫂子并非世家贵族出身,身份太低微,不配当李令月的妯娌,想下旨命薛大郎和薛二郎休妻。   先前武皇后只是偶尔念叨一两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今早武承嗣进宫汇报修建武家宗祠的进度,不知说了什么,武皇后听完他的话后,命上官璎珞草拟敕书,下定决心逼迫薛家兄弟休妻另娶。   一旦敕书送达皇城,就算最后被驳回,消息传出去,薛家人得知武皇后看不起萧氏和成氏,会怎么想?薛绍的两位兄长会怎么看待李令月?   最重要的是,薛绍会不会暗恨武皇后,继而迁怒于李令月?   薛绍毕竟是世家贵族子弟,看着性情温和,也是有脾气的,还没成亲,就受此侮辱,心绪肯定会受到影响。   青梅竹马的青年儿女,眼看就要水到渠成了,武皇后一棒子打下来,即使打不散这一对恩爱缱绻的少年夫妻,也会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裂痕。   巍峨高耸的宫墙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蔡四郎翻身下马,上前出示鱼符和令牌。   等着金吾卫验看身份的工夫,蔡四郎折返回裴英娘身边,“秦校尉向贵主道好。”   “秦校尉?”裴英娘掀开帷帽,忍冬搀扶着她下马。   秦岩排队等着进宫,看到裴英娘,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拱手道:“上仙别来无恙。”   裴英娘噎了一下,李治和武皇后赐予她的封号是永安真师,最近她听到各种称呼,“上仙”、“真师”,还有叫她“仙子”的。   幸好没有人管她叫“大仙”、“仙女”之类的名号。   蔡四郎看出裴英娘的不悦,冷声道:“秦校尉可以唤贵主娘子。”   秦岩纳闷,扫蔡四郎一眼,你这家奴没改口,为什么要管我怎么称呼?   蔡四郎面无表情,任他打量。   “秦校尉要去见圣人?”裴英娘看到秦岩怀里揣着一封竹简,不知是不是什么舆图或是军报。   陇右道的战事渐渐趋于平静,据说唐军已经抓到康阿义。   “正是。”秦岩收回眼神。   两人寒暄了几句,那边验看结束,有人唤秦岩的名字。   秦岩拱拱手,和裴英娘作别。   他回到队列之中,拍拍前面一个人的肩膀,“执失,你怎么不过去?真师出家修道,以后见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你不主动去求见就罢了,迎面看到还自己躲开,大好的机会也不会自己把握,你是怎么想的啊?”   秦岩虽然没有和其他五陵少年郎一样追逐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但听得多了,还是知道些讨好小娘子的手段,别的不说,至少要殷勤热情,见到人就嘻嘻哈哈上去称赞两句,混个脸熟也好,哪有和执失云渐这样,躲在角落里当鹌鹑的?   执失云渐没有回头,背影高大稳健,“先去面见圣人。”   他握着刀柄,眼神坚定,沉稳如山。   从李家公主到武英娘,她的身份变了,但人没有变,他的心意亦不会变。   但是她应该不想见他。   圣人说过,逼得太紧会让她反感的。   验看鱼符的金吾卫知道二圣看重裴英娘,检查过凭证后,让他们先行。   其他等着进宫的官吏不敢多说什么,默默让出道路。   裴英娘挑眉,她虽然急着进宫,但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躁。   她环视一圈,含笑道:“请众位相公先行。”   众人以为她只是客气一句,拱手作揖,没挪步。   裴英娘站着不动,微笑里带了几分压迫,重复一句:“列位先行。”   这一次没人敢继续说客气话了,排着整齐的队伍陆续进入宫门。   裴英娘走在最后。   紫宸殿。   上官璎珞正交待宫婢们搬运书卷,看到裴英娘出现在侧殿前,吃了一惊。   信是她送出去的,但她没有想到裴英娘会来得这么快。   “真师这就来了?”上官璎珞领着裴英娘往内殿走,小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英娘摇摇头,武皇后下旨让薛家兄弟休妻,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之所以马不停蹄地赶来,是为了阻止这件事传扬出去。   李令月会是天底下最开心、最幸福的新娘子,她不允许任何人搅乱阿姊的婚姻生活。   “哐当”一声,两个宫人抬着的箱子翻倒在地,卷轴骨碌碌滚动,书卷散落,碧玉书签和金箔书签散落得到处都是。   宫人吓得面色惨白,手脚僵直。   女官也脸色难看,“快看看,象牙书签有没有摔坏?”   宫婢们七手八脚捡拾滚落在地的书卷和各种书签、书轴。   上官璎珞带着裴英娘绕到另一边,“这几天天气晴朗,天后命人整理书房的藏书。”   裴英娘点点头,嘴角浮起一点志在必得的笑意。   这时候的书卷全是卷轴装,容易受潮、虫蛀,必须隔一段时间拿出去曝晒。   她来得正好。   武皇后和武承嗣在内殿议事。姑侄俩一个坐在软榻上,低头翻阅奏疏,一个跪坐于下首簟席,神情恭敬。   裴英娘进殿时,发现殿中原来不止武承嗣一人,还有个唇红齿白、俊眉秀目的青年。   青年正襟危坐,裴英娘走过他身边时,他欠欠身,以示尊重。   裴英娘没见过他,但看他态度大方,谦逊得体,心里便先存了几分好感。武家人中,难得有个谨慎本分的。   武皇后放下奏本,抬头浅笑,“英娘来了。”   “姑母。”裴英娘肃礼毕,回眸朝武承嗣笑了笑,“大兄。”   武承嗣面色一僵,掩下怒气,颔首回礼。   裴英娘成了他的族妹,他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注定是一场空,偏偏他还得摆出笑脸接纳裴英娘,因为姑母明确说了,以后他们必须携手共同进退,如果他敢拖裴英娘的后腿,姑母不介意把武家交给裴英娘,由她主事。   武承嗣气得呕血,回家把寝房、书房的摆设物件砸得稀巴烂,出了府门,还得忍气吞声,摆出一张笑脸,和裴英娘以兄妹相称。   他看着裴英娘的笑脸,心里怒火翻腾,脸上却不得不挤出亲和的笑容,指指身旁的青年,“这是你伯父的三子,妹妹以后唤他三兄便是。”   又来一个三郎。   裴英娘和青年见礼,上官璎珞在一旁轻声道:“这位是校书郎武攸暨。”   武攸暨?!   裴英娘呆了一呆,差点失态。   武皇后瞥她一眼,调笑道:“英娘怎么看着三郎发呆?莫非三郎生得太俊了?”   武攸暨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握拳轻咳一声,垂下眼眸。   裴英娘回过神,笑着道:“头一次见三兄,不免好奇多看几眼。”   武攸暨是李令月的第二个丈夫,武皇后为了让李令月嫁给武家人,下旨杀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   裴英娘定定神,示意宫婢把她带进宫的书匣抬上殿。   “英娘闲来无事,为阿姊备了几样贺礼,先呈送姑母过目。”   “喔?”武皇后听出裴英娘的来意,现出几分好奇之色,“什么贺礼?”   裴英娘冷静下来,莞尔道:“姑母见过便知。”   宫婢打开书匣,先拿出两本合页装订的线装《道德经》。   武皇后曾号召北门学士修撰书目,对书籍卷轴之事略有了解,看到薄薄的书册,面露诧异。   她翻开线装本,纸页雪白细润,字迹清晰整齐,并非宫中常见的手抄书籍。   时下书坊大多雇佣抄书工、抄书匠抄写书卷,费时费力,抄出来的书卷质量参差不齐,佛经典籍大部分集中在寺院庙宇,由僧侣学子们抄录。   武皇后第一次主持修书时,曾命人试过雕版印刷,效果不尽如人意。   世家名门和鸿儒学子瞧不起印刷书卷,而且雕版印刷出来的成品确实低劣,远不如手抄书卷。   武皇后继续翻看书匣中的书本,每一本都清洁干净,字迹一模一样,纸张细腻匀净,散发着新鲜的墨香,“这些都是雕版印刻出来的?”   “是。”裴英娘颔首道。   武皇后沉默不语。   雕版印刷迟早会取代手抄书,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裴英娘不仅带人改进了印刻技术,还将书卷交叠成纸页,装订成册,如此那些动辄几十卷、几百卷才能抄录完的古籍佛经,只需要薄薄一本书就能录入所有内容,便捷简单,易于携带,字迹更方便辨认,看起来似乎只是改进了装订手法,其中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   她当初召集天下学子修撰《列女传》、《臣轨》等书目,为的可不仅仅只是扬名而已。   武皇后的思绪越飘越远,天下学子的称颂,老百姓的敬仰,士林的推崇,都不算什么,科举制度的创制和推行,动摇立国根基,册装书和雕版印刷的改进,将会推波助澜,进一步撼动根深叶茂、盘踞千年的世家体系。   她不信裴英娘想不到其中的深远影响,不然向来小气的她不会花费巨大的财力、物力在这些事情上。   英娘把注定会改变千万人命运的东西献给她,是为了换取什么?   “英娘想要什么赏赐?”   武皇后喜怒不形于色,很快掩下心中的震撼和错愕,恢复平时的端庄沉静,合上《道德经》,淡笑道,“听说前不久你在大宴上和外国使臣斗酒,赢了倭国人,找陛下讨了五百两黄金,这次姑母给你五千两?”   裴英娘所献,绝对不止五千两,但是武皇后笃定,裴英娘想要的东西,和她想象中的应该不一样。五千两黄金只是打趣罢了。   五千两黄金,用裴英娘的算术法来换算,约莫是四千万钱,这可是笔大数目。   如今宫里的人都知道裴英娘喜欢金银珠宝,李治、李旦和李令月送她礼物时,首选是真金白银、宝石珠玉,其他人看圣人、相王和公主都这么大咧咧送了,上行下效,很快舍弃那些华而不实的珍品,也跟着送金银。   一旁的武承嗣咬咬牙,姑母果然真心想把裴英娘纳入武家,竟然特意找上官璎珞和房瑶光打听过她的喜好!   不管赏赐是多是少,姑母愿意为裴英娘费心思,光是这份厚爱,就足以令人侧目了!   然而裴英娘并没有露出欢欣雀跃的表情,含笑退后两步,郑重稽首,道:“姑母疼英娘的话,英娘确实想向姑母讨一样赏赐。”   线装书本来是为李旦准备的,那一次裴英娘怕武皇后会生李旦的气,想帮他在武皇后跟前卖好。   但是纸张的改进实在太费工夫,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每一个步骤需要反复试验,光是浆水什么时候煮开,掺入什么材料,就让纸匠们忙活了几个月。更别提后来雕版的印刻了。   《道德经》、佛经和历书是最受欢迎的读本,也是做出雕版后能最大限度反复利用的,所以她让人印制了许多。   东西终于准备好了,然而武皇后和李旦早已经和好如初,不需要她费心思去调解。   不过她的辛苦并没有白费,李旦用不上,这不是还有李令月嘛!   作者有话要说:   初唐就有雕版印刷技术,但是直到宋朝,雕版印刷书才得到认同,走入市井。   宋朝有活字印刷术,但是事实上一直到清末,活字印刷术都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雕版印刷始终是主流,然后清末民国的时候,外国的机器来了……   具体情况以后会贴出来的~ 第85章   武承嗣和武攸暨一前一后走出紫宸殿。   周围奴仆环伺,宫婢跟随。   武承嗣扫视一圈, 清清楚楚看到宫人们脸上的讨好和畏惧, 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 冷哼一声,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每次看到裴英娘都要气个半死, 下次一定要想办法给她一个教训, 以为改姓武就能高枕无忧了?她高兴得太早了!   他眯着眼睛, 盘算着怎么给裴英娘使绊子,余光看见从弟武攸暨停住脚步,立在台阶下, 站着不走了。   他回头看武攸暨, “三郎,还有事?”   他这位从弟胆子实在太小了,不关己事不张口, 装聋作哑充糊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得罪人, 但至少比武三思稳重听话, 勉强是个好帮手。   武三思不能为官, 武承嗣急需找一个同族兄弟入朝,彼此扶持,互为臂膀,矮个子里挑高个,武攸暨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生得清秀俊美, 脾气温和,看着没什么本事,却擅长交际,很会笼络人心,不到一个月就和同僚热络起来,帮武承嗣打探了不少消息,武承嗣虽然嫌他太软弱了,但还是越来越倚重他。   武攸暨拱手道:“大兄,姑母让我协助真师料理刻书之事,我虽是掌校理典籍的,但从来没有经手过刊印之事,委实没有头绪,想等真师出来,向她讨教一番。”   武承嗣脸色阴沉。   又让裴英娘占了上风!姑母不仅应承她的请求,大方册封薛绍的两个嫂子萧氏和成氏为乡君,帮薛绍长脸,还把主持修撰佛经典籍的重任交托给她,下一步,姑母是不是打算让裴英娘取代他?   武承嗣越想越觉得裴英娘可恨,握紧双拳,阴测测道:“三郎,你还年轻,头一次办这样的差事,免不了有很多想不到的地方,日后有什么烦难,不妨和兄长说说,兄长虽然才学不显,到底比你经过的事多,或许可以替你解忧。”   武攸暨微笑道:“那就先谢过大兄了,愚弟若有拿不定主意之事,一定先和大兄商议。”   见从弟如此上道,武承嗣满意地点点头。有武攸暨这个内应在,正好方便他插手刻书之事。   他拍拍武攸暨的肩膀,笑眯眯道:“好好当差,过不了半年,兄长就能想办法把你调到尚书省。你现在这个校书郎当得太没趣了,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去平康坊吃顿酒,连花娘的缠头都送不起。”   “都是为圣人分忧,差事清闲,也有清闲的好处。”武攸暨垂首不慌不忙道。   武承嗣皱皱眉头,看武攸暨态度恭敬,不想当着宫人的面呵斥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大兄慢走。”   等武承嗣走远了,武攸暨抬起头,看着大兄扬长而去的背影,轻叹口气,摇摇头。   他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裴英娘出来。   正好几个宫人说说笑笑走出侧殿,他上前打听:“烦扰几位,天后是否留下真师在殿中用膳?”   宫人听他说话客气,脆生生答道:“校书郎还是先回去吧,圣人听说真师入宫,已经派人接走真师了。”   武攸暨谢过宫人。早听说圣人疼爱真师,真师出家后头一次回宫,必定有很多话和圣人说,大概没空见他。   他想了想,决定回去以后先写出一个章程来,再去永安观拜访裴英娘。   裴英娘打算见过武皇后之后,就去含凉殿向李治请安,不想刚走出内殿,便看到几个眼熟的侍者等在廊下,见她出来,争相拥上前,一个个满脸堆笑,挤出一脸褶子,“真师,大家等候多时了。”   裴英娘回头和上官璎珞告别,上官璎珞把册封萧氏和成氏的敕书送到她手上,目送她走远。   直到看不见裴英娘了,上官璎珞才折返回内殿。   内殿静悄悄的,墙角的莲花铜漏张开铜制荷叶盘,清水汩汩而下,水声潺潺。   侍立的宫人们屏气凝神,房瑶光坐在光线充足的槅窗下抄写着什么。   武皇后端坐于软榻上,意态闲适,手里正翻看裴英娘刚刚进献的一本装订成册的线装佛经。   不知裴英娘用了什么奇怪的法子,每一本书的封面上都印刻有一幅一模一样的观音像。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眼光敏锐,一眼看出拈花微笑的观音是按着武皇后的眉眼画的。   她们认得出,武皇后当然也看得出来。   她合上佛经,目光流连在观音像上,徘徊流连,若有所思,“英娘去含凉殿了?”   李治担心裴英娘在外面受委屈,这几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昨晚还因为梦到裴英娘在宫门外大哭而半夜惊醒,非要在殿外守卫的千牛备身亲自去宫门外看一看,确定裴英娘没大半夜跑到蓬莱宫求救,才肯睡下。   不止李治如此,裴英娘搬出去以后,李令月也像失了伙伴的鸟儿一样,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要不是即将出阁,她早就闹起来了。   武皇后正准备明天派人去接裴英娘进宫,刚好她自己来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圣人身边的常侍接真师走的。”   她习惯叫裴英娘公主,不过看天后的意思,似乎对裴英娘另有打算。她直觉裴英娘以后不可能恢复李姓,只能改口叫真师了。   武皇后低头轻抚着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娇养多年,她的双手依旧和年轻时一样白皙柔嫩,“你觉得,英娘知道是我刻意让你送口信给她的吗?”   上官璎珞俯首,轻声道:“奴不知。”   “她知道。”武皇后笑了笑,风韵犹存的脸上有片刻的温柔慈和,“其实她知不知道没什么差别,她不在乎。”   也许令月喜欢裴英娘不只是因为她们俩投缘,令月知道谁真心对她好。   武皇后叹息一声,斜靠着凭几,淡笑道,“令月比我强,她有个好妹妹。”   她也曾有过姐妹,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武皇后合上双目,思绪越飘越远。   她生于并州,阿耶早逝,兄长不慈,她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那时候姐姐对她很好,出嫁以后担心她在武家过得不如意,时常打发人往娘家送些吃食布帛。还四处打听,想帮她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早点送她出阁,免得她在武家受气。   武皇后不甘心草草出嫁,落得一辈子籍籍无名,选择应召进宫,妄图靠年轻貌美为自己挣一个锦绣前程。   十几年后,她历经坎坷,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一国之母。整个武家随着她的风光得意而鸡犬升天,她的母亲杨氏成为荣国夫人,守寡的姐姐武氏成为韩国夫人。   武皇后给她的姐姐武氏锦衣玉食,让姐姐的儿子改姓,以继承武家的爵位,给姐姐的女儿公主一般的奢靡用度,姐姐是怎么回报她的?   武氏趁她身怀有孕的时候,妄图爬上她丈夫的床。   武皇后流产了,那是她当上皇后以后怀的第一个孩子。   事发之后,武氏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母亲杨氏代姐姐求情,口口声声道:“媚娘,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呀!”   武皇后刚喝了药,躺在床上,听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想,这世上果然只有权势才是最可靠的,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   她再没有开口和武氏说过一句话。   几天之后,武氏吊死在自己的房间。宫里很快传出流言,说武皇后毒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杨氏惶惶不安,找武皇后哭诉,试探着问她准备怎么处置武氏留下的一双儿女。   武皇后对母亲的迂回不屑一顾,直接戳破她委曲求全背后的意图,“母亲放心,他们会健康长大的。”   她没有否认姐姐的死因和她有关,姐姐很聪明,知道她不会手下留情,干脆几尺白绫了结自己,还能落一个体面干净。   不管武氏自尽而死是出于畏惧和愧疚,又或者是为了保护武敏之和贺兰氏,武皇后永远不会原谅武氏。   从武氏假借她的名头接近李治的那一刻起,她没有姐姐了。   紫宸殿后殿。   “阿父怎么晓得我今天进宫来了?”裴英娘收好上官璎珞交给她的敕书,低头看看身上穿的道装,刚才出门走得急,这一身家常道袍颜色素净,李治看了可能会不高兴。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今天是她出家以后头一次进宫,李治必然格外注意她的衣着打扮。   李治喜欢看到她和李令月每天装扮得漂漂亮亮、精神奕奕的,不爱看她们穿清淡的颜色。   每年剑南进贡大批蜀锦,匹匹光彩鲜明,花纹绚烂,李治几乎是一车一车往东阁送。裴英娘每季裁的衣裙要特意空出几间库房来薰香,得亏她年纪小,皮肤娇嫩,什么颜色的衣裳都能压得住,几种颜色同时穿上身也不俗气,只有富丽柔媚。   侍者笑道:“刚才大家接见执失将军和秦校尉,秦校尉顺口提起来的。”   李治急着见裴英娘,侍者怕耽搁久了李治责怪,带着她绕道一条青石铺设的小路,顺着逼仄的夹墙,很快赶到含凉殿后殿。   后殿阶前遍植海棠花树,树冠笼在廊檐前,绿意盎然,枝叶繁茂,层层叠叠的绿中探出一朵朵朱红花朵,缤纷灿烂。   裴英娘心里一动,走到花树下,示意侍者:“帮我摘两朵花。”   侍者们踮起脚,伸手抓住树枝,摘下几朵海棠花。   裴英娘挑挑拣拣一番,侍者们摘的是低处的花朵,不是颜色淡了,就是碰伤花瓣了,都不够艳丽。   她低头挑来挑去,没看到喜欢的,忽然听到廊下静了一静,周围的人都不说话了。   沉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一双大手伸到她面前,掌心几朵海棠花,朵朵娇艳。   粗粝的手掌上布满愈合的疤痕,这是一双执刀的手,久经风霜,饱饮敌血。   裴英娘抬起头,看到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   她犹豫了一会儿,接过海棠花,“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武皇后流产,查过的资料里有很多记载了这一次流产,刚好是韩国夫人和李治传出绯闻的时期,但是只是野史如此,然后我放飞了一下下,胡诌一通,真实史实具体如何,不敢保证…… 第86章   执失云渐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裴英娘头顶的笼纱黄冠上。   黑鸦鸦的发丝从此以后要藏在头巾下, 有些可惜。她的头发又黑又亮, 本该挽成各式漂亮精致的发髻,用璀璨的花朵金玉来装饰的。或是什么也不戴, 松松挽着, 漆黑柔亮, 胜过波斯国最精美的缎子。   裴英娘晃晃脑袋, 道装打扮就是这点不好, 太引人注目了,每个人看到她, 都会盯着她看一会儿。宫人们不敢明目张胆打量她,当着她的面老老实实忙活自己的差事,等她转身, 立刻抬起头,时不时偷偷瞥她几眼。   裴英娘进宫才一两个时辰, 已经被各种躲躲闪闪的眼神看得没脾气了。   “很古怪吗?”她不禁自言自语。   执失云渐没说话, 抬脚走开。   在裴英娘看不到的角度, 他眼帘微抬, 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笑意像寒夜里掠过的星子, 稍纵即逝,很快恢复成平时的面无表情。   裴英娘蹙眉,虽然看不到执失云渐的脸,但她总觉得他肯定在笑话自己。   有那么好笑吗?   她摇摇头, 对着宫人取来的钿螺八角铜镜,把海棠花簪在黄冠前,头巾微微后拢,露出光洁的面庞。   光线从淡青色竹帘一点点滤进长廊,罩在怒放的花朵上,犹如画龙点睛,在她头上点燃两簇燃烧的火焰,衬得她的肤色愈显皎洁莹润,一双点漆黑瞳,闪动着狡黠灵动的神采。   映衬之下,她身上的道装顿时多了几分清艳,没那么朴素了。   李治看到她时,第一眼也被她鬓边簪的海棠夺去注意力,“海棠花什么时候开得这么好了?”   “海棠早就开啦,阿父没留意罢了。”裴英娘没坐宫人为她预备的席褥,挤到李治身边坐下,撒娇道,“阿父这几天想不想我?”   李治笑了笑,笑容宠溺,接过侍者送上来的鎏金蔓草花鸟纹银壶,给裴英娘斟了杯蔗浆,看她饮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盏。   裴英娘喝下一大杯甘甜蔗浆,心里略觉松快了些,和武皇后说话时得小心翼翼,每个字、每句话都要斟酌再斟酌,不能触犯她的忌讳,太耗费精力。从紫宸殿出来时,她都快累虚脱了。   还是和李治待在一块轻松闲适。   不过想到武承嗣刚才气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裴英娘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笑:既然改姓了武,认了武士彟当祖父,当然不能浪费这个姓氏。武承嗣作威作福好几年,也该吃点苦头了。   侍者跪坐在簟席旁布置食案,茶食、糕点摞在高足金花银盘里,堆成小山包一般,小几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刻花三足盘放不下,宫人们另挪了张小几过来,并排拼在一起,接着陆陆续续往内殿送吃食。   看她们两眼放光,源源不断往里送食盘的架势,像是要把膳房搬空。   内侍挽起袖子,手执长筷,亲自为裴英娘拣点心,“真师不在,大家的胃口都变差了。”   裴英娘挑眉,今天的朝食她只吃了一碗羊肉馎饦,肠胃正空虚,“茶点撤了,预备膳食吧。”   糕点再好吃,终究是饭后茶点,饭点前后,还是大鱼大肉更符合她的口味。   李治也道:“直接摆膳。”   内侍喜笑颜开,忙不迭应喏,公主还没吃呢,大家就馋了,果然不愧是传说中能让人胃口大开的永安公主!   宫婢们鱼贯而入,佳肴珍味很快摆满食案。   咸甜毕罗,玉露团,绣球丸子,腌的醋芹、野菌,葱醋鸡,清炖牛犊,烤鹅,炙斑鸠,鲜乳炖鹧鸪,鱼脍,凉拌菠薐菜,旋鲜瓜姜,清凉臛碎,鳜鱼臛,蛤蜊汤……   因天气热,主食备了除了黄米肉羹、汉宫棋、羊肉汤饼,还备了清风饭。   淘洗过的水晶饭拌上酥酪、龙脑香、石蜜粉,用海棠花金缸盛放,垂入深井,等金缸冷透,清风饭便做好了。清风饭和酥山一样,虽然解暑,但吃多了伤胃,宫中多女眷,受不得阴寒,一般只有大暑时节才做它。   裴英娘体虚,平时不敢多吃冷饮,前一阵因为小日子闹头疼,忍冬连冰碗、六月雪都不许她碰,这会子看到晶莹雪白的水晶饭,不由食指大动,点点摩羯纹银盘,她要吃这个。   大暑节气早过了,不知道膳房的仆役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刚好她好久没吃了。   内侍忙执起八棱壶,往水晶饭上淋一层薄薄的牛酪浆,双手平举至眉间,送到裴英娘的食案前。   宫人为裴英娘挽起袖子,她高高兴兴拈起忍冬纹银筷,迫不及待伸向银盘。   李治轻笑一声,按住她的手,示意内侍挪走银盘,改用小碗盛,“别淘气。”   裴英娘眼睁睁看着银盘离自己的筷子越来越远,恋恋不舍地叹口气。   宫人们都笑了。   这时,窗外也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水精帘被人劈手掀开,李令月疾步奔进内殿,“英娘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的宫人们才跟在她身后小跑进来。   裴英娘看她未梳高髻,穿藕荷色对襟上襦,红黑间色裙,衣着简单,未饰簪环,料想是刚听说自己在含凉殿就赶紧过来了,来不及换衣梳妆,心里一热,起身迎上前,“阿姊。”   李令月走到裴英娘跟前,按着她坐下,不许她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缓口气,忍着笑道:“英娘,你打扮成女道士,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看起来更像娃娃了!”   裴英娘心中的感动不翼而飞,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取笑她的道装!她都拉下脸皮顶着两朵大红花来吸引注意了,李令月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轻哼一声,扭过头和李治说话。   李令月扯扯她的衣袖,她爱答不理。李令月再接再厉,揪揪她的头巾,她依旧不回头。   李令月怕她生气,围着她讨饶,“好妹妹,你理一理我呀。”   裴英娘听她说得可怜,瞥她一眼,纡尊降贵般,缓缓道,“我像娃娃吗?”   李令月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我错了,英娘不像娃娃,更像是菩萨跟前的仙童!给你戴上花冠,就更像了!”   说完打趣的话,怕裴英娘不依,飞快挤到另一边,和李治一起笑成一团。   裴英娘看着笑得红光满面的父女俩,算了,难得回一次宫,不和他们计较了。   仙童也好,娃娃也罢,至少不难看不是?   热热闹闹吃完一顿饭,有两个女儿相伴,李治果然吃得香甜,比平时多用了一碗肉粥。   饭后,李治惦念着刚才提起的海棠花,裴英娘让宫人们在海棠树下铺设簟席香案,供香炉,设棋盘,父女几人围坐庭前,一边下棋,一边赏花。   正正经经下棋,裴英娘可谓盘盘皆输。   李令月坐在旁边围观,一边看,一边吃醍醐饼,一边饮茶,一边叹气。   叹得裴英娘眉头紧皱,想一把掀了棋桌:观棋不语真君子,阿姊你再叹气,再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要打人了!   “阿姊,你来执棋吧。”又输了一盘后,裴英娘拍拍手,不由分说,把仿佛成竹在胸的李令月拖到棋桌前,按在李治对面,“让妹妹看看阿姊的棋艺如何。”   李令月干巴巴笑了两声。   李治笑而不语。   这回轮到裴英娘一边看,一边啃醍醐饼,一边饮茶,一边叹气了。她有些纳闷,李令月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嘲笑她不会下棋?   李令月蔫头耷脑,暗暗瞪李治一眼,阿父太无情了!这种时候也不晓得让她几局,好歹得让她在妹妹面前赢一盘挣点面子吧?   日光西斜时,尚药局奉御在殿外求见,亲自催促李治服药。   待李治吃过药睡下,裴英娘和李令月告辞出来。   裴英娘要赶在日落前回永安观,李令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私房话,才舍得放她走。   蔡四郎等人身份低微,不能进内宫,只能在宫门前守候。   等到裴英娘出宫门,蔡四郎立刻套车,“贵主,纸匠、工匠还要送进宫吗?”   “不必,带他们回醴泉坊。”   裴英娘带纸匠进宫只是为了向武皇后展示出她绝无私心的姿态,她料定以武皇后的处事风格,不会真的扣下纸匠。   其实武皇后扣不扣人,结果都是一样的。宫中有擅长雕版印刷术的匠人,醴泉坊的工匠只是改进了造纸和雕版而已。刊印书籍费时费力,但基本工艺简单易懂,不像火药之类的绝密技术有严格的配料方子,裴英娘的第一批线装书一旦问世,不出两个月,别人就能仿制出一模一样的来,甚至比她的做得更好。   与其到时候陷于被动,不如她主动向武皇后献书。   这是裴英娘和武皇后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能够安安心心折腾,除了李治的扶持之外,亦离不开武皇后的默许。   北方世家林立,地方豪强根深叶茂,每逢战事,颠沛流离的老百姓们躲进豪强的庄园之中,为豪强充当仆役,以期躲过战争。豪强们只关心家族安危和家族财产,对朝廷的废立不大在乎,谁打下江山,他们就忠于谁。   长久以来,家族势力比官府的拳头更硬,朝廷官员费尽心思,也干涉不了地方事务。   裴英娘没有硬碰硬,她的人手基本在南方活动,彼时南方还未完全开发出来,经济落后,荒无人烟,被北方世家视为蛮荒之地,百里之内常常寻不到一处市镇。   有李治和武皇后保驾护航,又没有世家掣肘,裴英娘的计划很快铺展开来。   但世家们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很快嗅到隐藏在蛮荒背后的巨大利益,他们很快意识到南方不仅仅只有广州和扬州两处繁华地,积极奔走,上下钻营,想空手套白狼,攫取裴英娘的成果。   不是单纯的分一杯羹,而是彻底夺走所有商路。   如果没有武皇后在背后威慑群臣,裴英娘现在的生活哪能这么平静顺遂,光是商队打击山匪势力,和胡人、土人交易,就不知道触动了多少豪门世家和地方豪族的利益,二圣都站在她这边,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如果裴英娘还是裴家十七娘,她将举步维艰,才刚刚踏出第一步,就会招来别人的觊觎,果子还没成熟,很可能功劳就被人摘走了。   因为她是二圣养大的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扶持的养女,才能一帆风顺,按着谋划一步步开展事业,最终积攒下大笔财富。   裴英娘没有投身于争权夺利中,但她确确实实享受到了绝对权势保护下的安定顺遂。   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她更要尽己所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忍冬搀扶裴英娘上车。   锦缎忍冬纹镶嵌珍珠鞋履刚踩上脚凳,有人从宫门里飞驰出来,勒马停在牛车旁,“真师。”   裴英娘扭头,认出来人,摘下垂纱帷帽。 第87章   来人翻身下马,喘了会儿气, 仰起俊秀的面孔, 拱手轻声说:“真师,谢谢你。”   裴英娘叹口气, 薛绍还是知道了。   她不怕武皇后发出敕旨, 因为还有收回的机会, 唯独担心薛绍听到风声以后会耿耿于怀。   感情中一旦产生裂痕, 不管怎么挽救, 都于事无补。   “我不是为表兄筹谋,之所以为表兄的两位嫂子请封乡君, 完全是在为阿姊打算。”裴英娘直接道。   薛绍苦笑一声,眉宇之间难掩惆怅抑郁,“真师帮公主, 也就是在帮我,再者说, 我和公主成亲在即……我代公主谢你, 也是一样的。”   李令月不顾武皇后的反对, 坚决要嫁给薛绍, 让武皇后十分不满。   其实薛绍迎娶李令月, 也担负了巨大的压力, 不论是曾照拂过他的常乐大长公主等人,还是他的两位兄长,之前鼓励他和李令月亲近,现在都不乐意看到他尚主——因为武皇后已经完全大权在握了。   而且尚主的驸马中, 只有寥寥几位和公主举案齐眉,夫妻恩爱,剩下的大多只能忍气吞声,被公主呼来喝去、任意驱使不说,还要忍受其他贵族子弟的讥笑嘲弄。   薛绍的两位兄长疏离皇家,和反对武皇后的宗室走得很近,对薛绍迎娶李令月之事态度冷淡。他们没有胆子给李令月脸色看,私下里偷偷劝说薛绍,要求他疏远李令月。   薛绍彷徨了一段时期后,选择重新回到蓬莱宫任职。   他被倭国使臣重伤的那段日子,一直闭门不出,便是在和两位兄长僵持中。   裴英娘当时冷眼旁观,心中想着,如果薛绍扛不住压力,自此不再出现在李令月面前,那他配不上李令月的衷情。   如果这段感情只是李令月一头热,还不如就此分开,免得以后伤害更深。   让裴英娘欣慰的是,薛绍义无反顾地回来了。   他对李令月的感情,并不比李令月对他的少,只是性格内敛,从不外露罢了。   裴英娘忆及往事,正色道:“表兄,你既然下定决心迎娶阿姊,就得担负起责任,以后一心一意和阿姊过日子。你那两位兄长的事,你能避就避,实在避不了,早点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薛绍脸上浮起几丝尴尬之色,沉默半晌,点点头。   两人没有其他话可说,拱手作别。   裴英娘坐进卷棚车,壮牛抬起前蹄,拉动车辕,缓缓驰出宫门。   她撩起帘子,回头张望,看到薛绍拨转缰绳,回宫去了,背影寥落。   可惜这个时代同胞兄弟不能分家,不然可以让薛绍和薛家两位兄长分家。   太宗时,宠幸优渥的高阳公主下嫁房家,仗着太宗的宠爱,把房家搅得乌烟瘴气。在帮助丈夫房遗爱夺取爵位失败以后,她改而撺掇房遗爱和房遗直分家,还诬告大伯房遗直对她不规矩。   太宗将高阳公主训斥一通,自此对这个女儿冷淡了许多。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好恶强令臣子分家。有高阳公主的前车之鉴在先,薛绍不可能彻底脱离薛家。   这是一个家族血脉相连的时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牛车徐徐前行,驶过胜业坊时,裴英娘掀开车帘,吩咐紧跟在卷棚车旁边的蔡四郎,“去隆庆坊。”   蔡四郎点点头,也不问缘由,当即示意护卫改道往东边走。   忍冬愣了一下,犹豫着说:“娘子,日落时关坊门,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坊门可能关闭了。”   相王府在隆庆坊,贵主和相王感情亲厚,特意去相王府拜访,不可能说几句话就走,稍微耽搁一会儿,天就黑了。   裴英娘从车厢角落里拽出一只鎏金钿螺卷草纹书匣,打开盒盖,低头翻看,指尖划过一本本装订精美的古籍,笑着道:“关了就关了,在相王那儿蹭顿饭吃,夜里回去,找他讨几盏灯,星夜回府,别有意趣。”   忍冬想起来永安观并不在坊卒的管辖范围之内,贵主品阶仍在,可以自由出入里坊,这才没接着劝阻。   卷棚车驶入隆庆坊后,刚走了没几步,在一处拥挤的巷曲前停了下来。   前面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蔡四郎翻身下马,在车窗外小声道:“贵主不必惊慌,我去前面看看。”   裴英娘放下书本,掀帘往外看,路口被堵起来了,她只能看到摩肩接踵的围观人群。   不一会儿,蔡四郎折返回来,眉头轻皱,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   “出什么事了?”裴英娘问他。   蔡四郎罕见的有点疑惑,清秀的脸此时才露出几分少年郎应该有的稚气,慢吞吞道:“听巡逻的武侯说,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郑家六娘子,上门抢亲……”   “抢亲?”   裴英娘一阵错愕,继而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去看热闹,抢亲这么好玩的事儿,她还从来没见识过呢。   而且还是郑六娘抢亲!熟人呐!   裴英娘不等忍冬过来搀扶,一把撩起帘子,“六娘想把谁家郎君抢回郑家去?”   蔡四郎伸出手,准备扶她下车。   身后忽然有陌生凛冽的气息袭来,斜刺里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直接越过蔡四郎,一手握在裴英娘欺霜赛雪的腕上,另一只手轻轻一勾,揽住她的腰肢。   滚烫的手停在腰间,温度透过重重道袍内衫,触感分明。   裴英娘怔住。   蔡四郎瞪大眼睛,手腕一翻,手刀直直往那双手砍下去!   那双手的主人纹丝不动,眼帘微抬,淡淡瞥他一眼,目光沉静,仍旧扭头去看裴英娘。   蔡四郎来不及收手,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摁住他的脖子,捉住他的手,往后一翻,把他拖开,“你想干什么?”   蔡四郎猛然回头,挣扎了两下,没挣开。   他冷笑一声,另一只空着的左手伸到腰间摸索了一会儿,拔出一把匕首,剑尖寒气闪动。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裴英娘反应过来时,蔡四郎已经和杨知恩过了好几招。   一个人高马大,招式熟练,一个清瘦单薄,但气势凶悍,勉强打成了平手。   裴英娘哭笑不得,推推突然出现的李旦,“阿兄,还不让你的人停手?”   李旦没说话,侧头瞥杨知恩一眼。   杨知恩会意,点点头,松开手。   蔡四郎脸色阴沉。   杨知恩拍拍他的肩膀,“小郎看着一把子骨头,反应倒是挺快的,几岁了?”   蔡四郎抿抿唇,眼神幽暗,看也不看他一眼,牢牢盯着远处的裴英娘,缓缓收起匕首。   裴英娘在李旦的搀扶中踩着脚凳下车,发现李旦还拉着她的手不放,抬起胳膊,摇了两下,示意他放开,“阿兄怎么在这儿?”   李旦可不是那种有闲情逸致闲逛看热闹的人。   “你来隆庆坊做什么?”李旦不答反问,松开她,视线在她头顶的黄冠上停留了一会儿,他送的玉饰镶嵌在冠上,很好看。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李旦没有因为她穿道装而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果然只有阿兄最善解人意了!   “我来隆庆坊,当然是为了找你啊。”   如此自然而然的语气,一点不加考虑。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我跟着你好一会儿了。”   他今天有事外出,回府时听扈从禀报说裴英娘仓促进宫,准备跟过去看看状况,走到永兴坊的时候,远远看到蔡四郎护送着卷棚车迎面走来,认出是裴英娘的车驾,知道她从宫里出来了,便放下心,打马跟在他们身后。   他今天被李显拉去平康坊,吃了几坛烧春酒,在太阳底下骑马走了半天,神色微醺,不想让裴英娘看到他的醉态,打算默默送她回醴泉坊再回来,如果不是看到她忽然改方向往隆庆坊走,他不会在她面前现身。   裴英娘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眉头轻蹙,这种香味很奇怪,不是李旦身上平时熏香的味道。   这股香味太甜腻了。   她抬头看李旦,发现他眼圈微红,眼波潋滟,神态和平时迥异,眼角眉梢有若有若无的春情,抓起他的袖子,轻嗅几口,几乎闻不到熟悉的墨香味。   “阿兄,你吃酒了?”   李旦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裴英娘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扶她下车的动作有点轻佻,而且双手烫得吓人,敢情是吃醉了撒酒疯呢。   她觉得有点好玩,喝醉的李旦,原来是这样子的呀!   李旦垂眸盯着她看,眼底黑沉。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此刻醉意朦胧。   裴英娘笑了笑,猛然想起一种可能,眉尖紧蹙,“阿兄……你不会是刚从平康坊回来的吧?”   从隆庆坊下曲出来,走两坊之地就是遍地秦楼楚馆的平康坊,长安富贵公子天天流连其中,为坊中的花娘头牌争风吃醋,挥金如土。   李旦还没娶亲,怎么抵挡得住平康坊的旖旎风月?   不等李旦回答,一旁的杨知恩轻咳两声,“今天英王下帖子,郎主前去赴宴,只吃了几杯酒就出来了。平康坊的花娘白天不迎客,要到夜里才出来!”   四周静了一静,街口的喧闹声也似乎停滞了。   李旦刚刚还面带笑容,瞬息间脸色暗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翻涌着压抑的怒火。   裴英娘狐疑地扫杨知恩一眼,她只提起平康坊,没当着人的面念叨花娘之类的吧?   这种事拦又拦不住,她也没立场拦,只敢偷偷腹诽几句罢了。   一旁的忍冬悄悄翻个白眼,不打自招,说的就是杨知恩了。既是要为主子遮掩,就不能想一个好听点的理由吗?   逛花楼是李旦的私事,裴英娘不好多管,想了想,轻声说:“阿兄既吃了酒,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不然夜里肯定闹头疼。我不去打搅你了,明天晌午时再过来。”   她给杨知恩使眼色,要他送李旦回相王府。   杨知恩刚刚说漏嘴,自觉闯了大祸,正是惶惶不安的时候,看到裴英娘的眼神,下意识凑过来。   李旦皱眉,眼风微微一扫。   杨知恩顿时吓得冷汗涔涔,打了个寒噤,仓惶退开。   李旦目光逡巡一圈,扭头一把扣住裴英娘的手,“别走。” 第88章   裴英娘没喝醉过,也没照顾过醉酒的人。她只看到李令月醉过几次, 但每次周围都有婢女服侍, 婢女们比她有经验多了,也耐心多了, 不用她亲自照看。   她仔细回想以前昭善是怎么照顾李令月的, 觉得顺着哄应该不会错, 没敢推开李旦——怕这样做会愈发激起他的脾气, 眨眨眼, 柔声说:“好,我不走。”   她轻轻晃两下手腕, 李旦扣得死紧,双手像铁钳一样,不许她挣脱。   裴英娘叹口气, “阿兄,我真的不走。”   李旦嘴角紧抿, 手越来越烫, 烫得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要烧起来了。   他的脸色倒是还正常, 一双黑亮的眼睛, 像蒙了一层雾, 浸满烟雨蒙蒙的春意。   裴英娘放弃挣扎, 跳下脚凳,试探着问他:“我们回相王府?”   李旦垂眸,双眉微皱,眸中有沉郁的忧愁苦闷。   裴英娘不由一阵心悸, 阿兄本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富贵闲王,他不该露出这样痛苦惶惑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他呢?   “我们回相王府。”这一次她换了肯定的语气。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像轻风吹走迷蒙烟雨,现出碧蓝晴朗的天空。   裴英娘暗暗感慨:阿兄果然是喝醉了啊,像个用闹脾气的方式来撒娇讨关注的小孩子一样,不能厉声指责他,只能温言细语慢慢哄。   果然是锋芒内敛、与世无争的相王,连撒酒疯都这么温和而迂回。   让她隐隐觉得心酸。   她叹口气,看李旦脚步蹒跚,不敢让他骑马,但是他们俩手拉手走回相王府好像不对劲啊……   一个锦衣绣袍的青年男子,拉着一个年轻女道士,这么手拉着手一路走回去,明天整座长安城的老百姓都要挤到王府门前瞧热闹了。   裴英娘愁眉苦脸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朝忍冬做了个手势。   忍冬会意,回到卷棚车旁,翻找半天,寻出一枝拂尘来。   裴英娘出家修道,有正式的谱牒,有朝廷下发的公文,有李治和武皇后御赐的封号,有专供她修行的永安观,总之吐蕃使臣是什么错都挑不出来的。   其他琐碎事务自然也都样样齐备,这枝拂尘是她提出要求,李治命宫里的匠人做的,用的是白马尾鬃,黄杨木柄,缀以镂花金环,小巧别致,漂亮大方。   ——裴英娘平时拿这柄拂尘赶蚊子、驱飞蝇,偶尔还能挠挠痒什么的。   反正阿兄不知道这柄拂尘是做什么用的……她收起心虚,拽住拂尘一端,把黄杨木柄塞进李旦手心里,然后放下袖子。   她穿的是道袍,自然是宽袍大袖,李旦的锦袍也是宽袖,层层叠叠的衣衫落下,如徐徐流动的飞瀑,把拂尘和交握的手拢进袖子里。   从外面看,完全看不出他俩正手拉着手。   杨知恩打了声呼哨,周围的扈从、使女围过来,簇拥着裴英娘和李旦往相王府的方向走。   轻车简行的后果就是没有设围幛,不能喝令道旁好奇的路人回避。   裴英娘想起一件事,回头张望。   蔡四郎立马推开杨知恩,走到她身边,“贵主?”   “你去看看,郑六娘要抢谁家郎君?问清门第,记得再问问那郎君排行第几,连父母、官职什么的一并问清楚了。”给李旦这么一打岔,裴英娘差点忘了郑六娘闹出来的大新闻。   蔡四郎轻轻嗯一声,转身汇入拥挤的人群中。   “真听话。”杨知恩暗啐一口,咬咬牙,蔡四那小子下手太毒了,刚才和他扭打的时候明明没觉得什么,这会儿才觉得腰腹隐隐的疼,显然是受了内伤,不知那小子什么时候下的手。   当着他们的面阴毒狠辣,当着娘子的面就乖巧忠顺,哼,我早晚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一行人回到相王府。   甲士进去通报,一个头戴方巾,身穿圆领窄袖袍衫的老者小跑着迎出来,看到李旦和一个女道士并肩拾级而上,怔了怔。   等认出女道士的身份,他很快变了脸色,挤出一脸灿烂笑容,点头哈腰,殷勤无比,“郎主,娘子,热汤备好了,可要先洗漱,再用膳?”   这语气,这问话,就像老管家迎接一对年轻小夫妻。   杨知恩同情地瞥冯德一眼,轻咳一声,“郎主醉了,快去命人熬醒酒汤来。”   他朝冯德打了个眼色,警告他小心点。   冯德啊了一声,老脸一红,他还以为郎主心想事成了呢……原来是喝醉了,连忙沉下脸,不敢再多嘴,唯恐让裴英娘瞧出端倪来。   裴英娘没看到杨知恩和冯德私下里的动作,穿过青石条铺就的甬道,过厅堂,进垂花门,顺着幽深的回廊,走到内院门前。   冯德领着她进了一座正院,墙角几丛肥绿阔大的芭蕉,廊下一架繁茂攀爬的花藤,腾须探出新绿的嫩叶,蔓上花朵已经落尽,只剩墨绿藤蔓,不知养的是什么花。院中一汪绿池,水波荡漾,高高低低的山石错落其间,萧疏俊逸。   正厅是待客的地方,高几、坐褥、香案、蒲团,上首一座十二扇黑框落地琉璃镶嵌云母大屏风,随处是金玉宝石器具,陈设雅致,富丽堂皇。   裴英娘没有多看,绕过正厅,进了侧间。   李旦一路沉默,握着拂尘,任她牵着走,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裴英娘时不时仰头看李旦,这样的李旦让她觉得陌生而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穿墨黑半臂,银红襦裙的使女端着铜盆、巾帕、澡豆、香脂等物走进侧间,预备服侍李旦洗脸。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样貌清秀,圆脸长睫的美貌使女,放下铜盆时,不自觉盯着裴英娘看了好几眼。   裴英娘眉头轻蹙,使女打量她的眼神明显不是单纯的好奇,让她觉得不舒服。   使女像是忽然惊醒一样,款款下拜,“明茹冒犯真师,求真师恕罪。”   其他使女手上的动作慢了一下,不约而同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面无表情,松开拂尘,刚起身,感觉到手腕一紧——李旦还握着她的手腕呢!   使女们脸上难掩惊讶,郎主平时淡漠温和,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抓着永安真师不放?   这时,冯德捧着一只黑漆描金盘走进侧间,盘中盛着醒酒汤、醒酒石、甘蔗和冰碗。   他把鎏金八棱银碗往裴英娘跟前一递,“劳烦娘子了。”   裴英娘先接过一个胖使女递来的湿帕子,给李旦洗脸、擦手。她没服侍过人,动作有些生疏笨拙,不小心把水滴洒在李旦的前襟上,泅湿了一小块。   一旁的使女们欲言又止,想帮忙,被冯德一道冰冷的眼风吓退。   李旦靠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乖乖让裴英娘按着擦脸。   裴英娘暗暗腹诽,如果李令月在场,一定会趁机在李旦脸上画一只花猫。   想到这个主意,她不由有些意动,不过李旦平时积威颇深,她想象了一下李旦醒来之后发现被捉弄时生气的样子,忍不住打个颤,没敢付诸行动。   “甘蔗是干什么用的?”她洗净手,看着盘子里切好的甘蔗,好奇问。   冯德笑眯眯道:“也是醒酒用的。”   “真师不曾照料过酒醉之人,还是奴等来吧。”刚刚偷偷打量裴英娘的圆脸使女缓步上前,想去端醒酒汤。   冯德板起脸,皱眉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使女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郎主……”   冯德气得跺脚,给两旁使女递眼色,其他使女挽住圆脸使女的手臂,拽着她退出侧间。   屏风外面隐隐传来圆脸使女的辩解声:“奴只是担心真师照顾不好郎主……”   冯德满头是汗,惴惴不安。   裴英娘噗嗤一笑,端起醒酒汤,舀起一勺汤汁,喂李旦喝下,“阿兄,你的宠姬刚才给我脸色看,等你酒醒了,等着给我赔罪吧!”   李旦的眼神有点茫然,喝下她喂到嘴边的酸汤,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眨都不带眨一下的。   冯德看李旦好像是真的醉了,不是故意装出来哄裴英娘玩的,连忙代为解释:“娘子误会了,郎主府中没有宠姬,方才那使女不懂规矩,都是仆管教不严之过,让娘子见笑了。”   裴英娘挑挑眉,冯德不会骗她,可如果那个使女不是宠姬,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刻薄样儿?   她摇摇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使女暗暗爱慕李旦,只是李旦还没收用使女。使女心有不甘,才会失了分寸。   李旦喝完整碗醒酒汤,不知是酸汤里加了什么安眠的药,还是酒意上头,亦或是太过疲累,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   裴英娘抬头一看,发现李旦靠着软枕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紧皱的,满腔心事,纾解不开。   裴英娘趁机脱身,揉揉酸疼的手腕,“预备香汤,给阿兄换一身干爽衣裳。”   喝酒之后满身酒气,换了衣裳睡,才能睡得舒服。   冯德躬身应喏。   她退到屏风后面,抬头看一眼窗外,流萤点点,月色清冷,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候。   翌日凌晨,太极宫报晓的钟声遥遥传来,天光大亮。   李旦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极新极浅的碧色,恍如水波盈盈。   这是他的寝室,他躺在每天歇宿的床榻上,槅扇打开半边,微风拂进室内,低悬的浅碧色床帐皱起一道道波纹。   耳畔传来一声嘤咛,守在榻边的裴英娘仰起脸,揉揉眼睛,眼神还空濛着,柔声唤他:“阿兄?醒了?”   锦帐低垂,琉璃屏风后面有淡淡的光亮,穿枝海棠花纱帘密密匝匝,围出一方小天地,外边的日光照不进来。   她坐在黯淡的光线中,仰着脸看他,朱唇雪面,双眉纤细,一双明亮水润的眼瞳,黑鸦鸦的鬓发下是凝脂般的雪肤,枕在榻边睡了一夜,脸颊边有淡淡的红痕,慵懒娇媚。   那红痕落在李旦眼里,仿佛在他的胸腔里点起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烧得他血脉贲张,热血在四肢百骸奔涌,身体亢奋到极致,开始隐隐发疼。   疼得他头痛欲裂。   他猛地抱起裴英娘,把她压在床褥上。   她瞪大眼睛,脸上涨得通红,殷红的嘴唇里发出低泣般的呜咽声,柔弱无骨的双手拍打他的胸膛,挣扎起来。   那点力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和他高大的身躯比起来,她那么娇小,腰肢不堪一握,躺在他怀里,像朵在风中轻颤的花朵,软软的,香香的。   他哆嗦着手,解开她的衣襟,手指触到拢在薄衫下的肌肤,细而滑,上好的温玉也没有这样的细腻触感。   她躺在杏红地联珠团窠纹锦被上,鬓发散乱,珠钗横斜,满脸是泪,眼瞳被泪水洗过,愈发清亮,也愈发诱人。   他控制不住心底涌动的热潮,合拢双臂,低头吻着她的眉眼,温柔的,霸道的,不容拒绝的,紧紧抱住她,和她肢体交缠,密不可分。   微风拂动,锦帐轻摇。    第89章   帐影中, 她含泪看着他, 眉蹙春山,脸泛桃花。   眼角一抹酡红,泪花闪动,似哀怨的泣诉, 又似动情的催促。   李旦全身血气上涌,心脏在颤栗,身体在发抖, 嘴唇也微微发颤。   他吻过的地方, 开出一簇簇艳红花朵。   她又香又软, 像是要化在他的怀抱里,贝齿咬着红唇,徐徐抬起凝酥玉臂,揽住他的脖子。   喘息声近在耳畔,他渴望已久,禁不起这样摄人心魄的诱惑, 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俯下身, 滚烫的唇印上那双娇软樱红的丹唇。   呼吸交融缠绵, 他抱紧怀中的人, 搂得越来越紧,紧到要把彼此融为一体。   浪潮起伏间,汗水淋漓,痛苦和欢愉同时喷薄迸发。   轻风拂过, 吹动廊下的藤萝,枝叶拍打在轩窗上,沙沙响。   寂静的寝房里响起一串油花爆响的噼啪声,烛火摇晃了两下,光线渐渐暗沉。   李旦睁开双眼。   侧殿里只点了一枝灯,屋内幽光沉浮,帐幔低垂,卷草纹熏香球轻轻晃动。   屋外有隐隐约约的笑闹声传来。   秋风寂月夜,春梦了无痕。   他坐起身,掀开锦被,赤足踏上花青色曼陀罗枝叶纹波斯毯,缓步走到窗下。   月色寒凉,回廊里点了灯烛,灯火明明灭灭,笼下一片摇晃的淡影。   朦胧月影中,道装打扮的少女斜倚在廊前的美人靠上,指着庭前飞舞的流萤,和身旁的使女们说说笑笑,水杏眼儿,顾盼传神。   其实她并不爱笑,但天生一副带笑的清秀眉眼,眼波盈盈流动间,总给人一种在微笑的感觉,英气勃勃,俏丽明媚。   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她的肌肤闪烁着皎洁的光泽,细腻的肌理仿佛能渗出一阵阵清淡幽香。   梦中的旖旎景象和眼前的现实重叠,李旦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缓缓闭上双眼。   第一次喝醉,是在宫里的重阳节宴上。   那年他十一岁,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郎,敏感而傲慢,因为阿父和阿娘的忽视意兴阑珊,一个人坐在花瀑匝地的石阶前,一杯接一杯吃酒。   李显悄悄使坏,命人把醽醁酒换成辛辣的烧春,等他喝得眼神迷茫时,蹿出蓊郁花丛,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道:“每次都是阿弟你数落我,今天我总算能看到阿弟吃醉发酒疯是什么模样了!”   他把琉璃酒杯放回小几上,咧嘴一笑,目光平静深邃。   李显脸色骤变,二话不说,抱头鼠窜,不甘心道:“几坛酒下去还不醉,难不成你也是个千杯不醉的酒博士?”   其实李旦当时已经醉了。   他吃醉酒后依然和平时一样,头不晕,眼不花,不需要人照顾。   但他却模模糊糊想要做些什么,凭着直觉找到李治和武皇后,拉拉李治的衣袖,再拉拉武皇后的袖摆,“阿父,阿娘。”   李治忙着应付宗室皇亲们的奉承讨好,武皇后则偏头和几位享誉朝野内外的文人说话,伶人们在殿前翩翩起舞,鼓乐悠扬,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派喧闹和乐。   夫妻俩心不在焉地应他一声。   太子李弘坐在李治身侧,众人夸他温文儒雅,宽厚贤德。   李治百忙之中扭过头,含笑看了太子一眼,面带欣慰。   没有刻薄的嘲讽,没有冷漠的对待,李旦贵为亲王,自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任何苛责。但是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长大,从此不再奢望任何注定不属于他的温情。   可感情的事不由自主,他终究还是动心了,抛却一直以来的克制和冷静,想把那个曾抓着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娘子揽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今天坊门刚刚开启不一会儿,李显把李旦拉去平康坊的胡肆,对他大吐苦水,抱怨家中妻妾相争,不得安宁。   李旦听了一肚子的鸡飞狗跳,冷眼旁观李显和侍酒的美貌胡姬眉来眼去,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本来就有三分醉意,经日头一晒,酿成五分,再看到裴英娘巧笑倩兮的生动模样,愈加熏熏然。情不自禁扣住她的手,像小时候趁着酒意试图找阿父撒娇一样。   李旦这一生不缺什么,也不想要什么,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唯一的执念,就是裴英娘了。   如果连裴英娘也拒绝他,他剩下的人生必然一片荒凉,了无生趣。   巷曲间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裴英娘转身踏上脚凳,她要走了。   李旦没想过会不会吓到她,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如果能直接把她带回相王府,留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   裴英娘很快看出他喝醉了,还猜出他在使性子。   许多年前,十一岁的倔强少年,鼓起勇气抓住父母的衣袖,为的,只是撒撒娇而已。   那一次他失败了。   这一回,他醉酒之后的小性子得到这世上最温柔、最体贴的抚慰——裴英娘没有生气,也没有疑惑,她想也不想,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回相王府。   坦坦荡荡,简简单单。   他的小十七,总是能触及到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大王……”   墙角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穿翻领缺胯袍的精壮汉子从半敞的窗户钻进房内,拱手道:“既然大王醒了,仆这便送娘子回醴泉坊去。”   李旦手指微勾,轻轻叩在窗前的钿螺书架上,平静道:“是圣人派你保护英娘的?”   汉子沉声答:“是。”   他抬起头,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五官平常,平常得混入人群后,马上能融入其中,就像水滴汇入大海,再想找出他,难如登天,“圣人说,娘子毕竟是还未及笄的闺阁女郎,他允诺过大王不插手娘子的婚事,但是大王也得谨记自己立下的誓言,不能任意妄为。尤其是大王和娘子单独相对时,更得注意自己的身份。”   李治送给裴英娘的护卫,不仅要担负起保护她的重任,还要时刻盯紧她和李旦的来往,提防李旦犯糊涂。李治是过来人,他知道男人冲动之下是什么都顾不得的。   李旦笑了笑,眼里似揉进流萤,幽光闪烁,“圣人多虑了。”   身边的人答应会为他保守秘密,条件是他不会利用兄妹之情哄骗英娘。   他们想多了,他对英娘的感情已然深入骨髓,她掉一滴眼泪,他就慌得手足无措,怎么可能在没有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做出那种轻狂的举动。   何况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他不会如此轻贱英娘。他对李令月说过,会风风光光迎娶英娘进门。那不是他对令月的保证,是对英娘的。   她现在是永安观的女冠,不能在外留宿。   李旦望着廊下兀自和使女谈笑的少女,轻声道:“送她回去,路上警醒些。”   汉子没说话,拱拱手,翻出侧间。   娘子送醉酒的相王回府,他一开始怀疑相王是不是在装醉,后来看到相王喝下醒酒汤后真的老老实实睡着了,心中羞愧不已,原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相王了。   庭院里,冯德扎着袖子,袍角撩在腰间裤带上,手执长杆,杆子上系了纱袋,在院子里捕捉萤火虫。   他爬上爬下,累得气喘吁吁,一边抹汗,一边邀功,“娘子,仆给您装满这只纱袋,您回去的时候把它挂在牛车外边,又好看又能照明。”   裴英娘起身踏上木屐,走到芭蕉丛下,接过冯德系好的纱袋,和身边的忍冬说:“前人囊萤映雪,刻苦勤学,今天我囊萤夜归,只为好玩,儒学士要是晓得,肯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使女们笑成一团。   裴英娘拎着纱袋,扭头往回走,迎面撞进一道温柔专注的视线里。   高大如山的身影伫立在窗前,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她。   目光相接,男人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阿兄醒了?”裴英娘登时扬起一脸笑,脱屐上廊,拾级而上,衣袂翩翩,几步走到窗外,举起手里刚刚得的萤虫纱袋,往窗前照了照。   纱袋挑在一柄细竹竿上,昏黄的荧光映出李旦清俊的面孔,眉宇间仍有淡淡的抑郁萦绕,但眼神清亮,显然心情正好。   裴英娘松口气,“脸色好多了。”   她低头拢一拢在院中捉萤虫时不小心散开的衣襟,“阿兄醒了就好,我得回去了。”   李旦心事沉沉,她不放心,想等他醒来再走。   进府时还天光大亮,一晃眼,暮色四合,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等她安顿好李旦,走出侧殿时,天边已经缀上几点星辰。   她坐在外边回廊等李旦睡醒,这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更深露重,和李旦谈心肯定是不可能的,她该回永安观了。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天上高挂的圆月,幸好她有李治御赐的令牌,能犯夜出行,不然刚走出隆庆坊,巡逻的金吾卫一拥而上,堂堂前皇家养女,武家女儿,道家真师,也得乖乖伏法,去牢狱一游。   李旦没有挽留裴英娘的意思,唤来杨知恩,“送娘子回永安观。”   杨知恩面露诧异,这么晚了,娘子为什么不干脆住下来……   李旦眉头轻皱,清淡的语气转为威严冷厉,“护送娘子回永安观。”   杨知恩打了个颤,恭敬应喏,“是!”   “我走啦。”裴英娘走出几步,想起一事,转身回到窗下。   李旦垂眸看着她。   “纱袋留给阿兄赏玩吧。”裴英娘举起细竹竿,萤火虫在纱袋中发出微弱的光芒,时明时暗。   李旦抬起胳膊,双手越过半开的窗户,接过竹柄。   冯德亲自送裴英娘出门。   他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这么好的机会,郎主怎么不出来送一送娘子?   随即想到李旦刚才好像只穿了里衣,未着鞋袜,就那么站在风口,可别着凉了啊……   “那个叫明茹的……”   裴英娘的呢喃声立马勾走冯德的注意力,他眼皮直跳,啊呀一声,“她呀?仆已经把她打发去别院当差了,郎主不喜欢生人老往他跟前凑。”   这一句可是他早就想好了的说辞,明茹是生人,郎主根本不知道她!娘子,你快接着问啊,我还有很多话,可以证明郎主是个洁身自好、端庄持重的正人君子!   然而裴英娘只是喔一声,“打发走了?也好。”   冯德等了半天,没听到裴英娘继续追问,有些失落。   快到南面府门时,几个甲士迎面疾走过来,看到冯德,抱拳道:“执失将军求见郎主。”   “执失?”裴英娘愣了一下,抬起头,这个姓氏可不算多见。   跟在甲士身后的男人停下脚步,以为被奴仆们簇拥着出门的裴英娘是李旦的某位红颜知己,眼眸微垂,没看她。   “郎主刚醒,你们直接进去吧。”冯德道。   甲士应承一声,领着执失云渐继续往里走。   裴英娘犹豫着要不要和执失云渐打个招呼,看他仿佛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吭声。   两边人错身而过时,执失云渐看到忍冬和蔡四郎,怔了一下,淡褐色双眸迅疾扫视一圈。   他很快认出裴英娘,眉头霎时紧皱。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梦应该挺明显的啊……然后绝对不会是酒后乱啦,上一章说了,旦哥哥喝醉酒之后只会安静的,含蓄的,别扭的撒娇,不会乱xing啦……   然后就算旦哥哥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十七会用她的喵喵拳把旦哥哥揍醒的 第90章   “执失将军……”   “公主……”   两人同时出声。   执失云渐意识到自己叫错了, 作揖以示赔礼。   裴英娘顿了一下, 想了想,微笑着说:“执失将军可以唤我十七娘。”   执失云渐鬓边梳着特有的小辫,好像是信奉袄教的,可能不习惯叫她“真师”。袄教教徒神秘莫测, 家族内部代代信奉火袄教,从不对外招揽信徒,外人除了知道他们会定期举办赛袄会以外, 其他的一无所知。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 武皇后命人把裴英娘的名字添在武家族谱里时, 愕然发现以她的年纪,在武家刚好也是排行十七。李治和武皇后觉得有趣,反反复复和身边内侍提起此事,等内侍们不厌其烦、一遍遍奉承说裴英娘果然和宫廷有缘分,说得口水都干了,帝后二人才罢休。   “十七娘!”   一声带着惊慌的呼唤, 却不是执失云渐喊出来的。   回廊深处想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裹幞头、束革带、穿小团花绫罗窄袖圆领袍衫的俊秀男子慌慌张张跃下台阶, 抢上前, 深深一揖, “真师可是要回永安观?”   裴英娘吓了一跳,盯着男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王洵很有分寸,绝不会当众叫她十七娘, 这会儿脱口而出,肯定不是听到她和执失云渐的对话才这么叫的,更像是情急之下不小心喊出口的——看他满头大汗、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吓得不轻。   执失云渐回头看一眼黑黢黢的回廊,皱眉道:“不是让你躲在门厅么?怎么进来了?”   相王府可不是徐府,郑六娘不敢硬闯。   王洵叹口气,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依然难掩羞赧之色,苦笑道:“郑六娘子派人回公主府取来大长公主的帖子,护卫不敢拦她,她追进来了。”   “六娘?”裴英娘恍然大悟,盯着王洵,慢慢道,“六娘抢走的人,是王侍郎?”   王洵嗫嚅了几声,脸更红了。   傍晚时分蔡四郎向裴英娘禀报,说郑六娘趁着公廨下衙,百官相约去平康坊吃酒的时候,把尚书省的某家小郎君当街捆了。那小郎君不肯束手就擒,挣脱了束缚,逃进隆庆坊。郑六娘带着奴仆一路追赶,把小郎君堵在徐员外郎府上。   因那郎君没有露面,围观的人群并不知晓郑六娘的心上人是谁,只知道公主府的壮仆豪奴守着徐府的大门,只许进不许出,连徐郎君出府去鸿胪寺办差,也得先和郑六娘说一车子的好话,求她通融。   裴英娘听完蔡四郎的话后,惊愕不已:郑六娘并不是跋扈任性的人,竟然罔顾礼法,当街抢人,不知是哪家俊俏郎君,让她这般爱慕,以至于连小娘子的名分和矜持都不管了。   没想到那个小郎君,竟是张氏的外甥王洵。   八卦的两位主人公,都是裴英娘的熟人。   说起来,王洵当年进士及第时,宫里的人确实对他的相貌风度多有赞誉,还有人说他风度翩翩,赛过美三郎薛绍。李令月那时候很不服气,拉着裴英娘窥看樱桃宴,想看看王洵是不是真的比薛绍更清秀俊美。   薛绍俊秀斯文,性情内敛,王洵俊雅秀逸,看起来是个腼腆的小郎君,其实性子和薛绍截然不同,他是个倔强固执的人,哪怕他这几年沉寂下来,看起来好像成熟稳重了许多,骨子里还是桀骜不驯的。   这时,几名使女匆匆跑进前庭,“郎君,郑六娘子进来了!”   王洵的脸由红转黑,甚至隐隐有些泛绿。   看他吓成这样,裴英娘想笑不敢笑——怕王洵恼羞成怒,“执失将军求见相王,是为了帮王侍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缓缓道:“我方才去徐府找徐郎君议事,恰好碰见王侍郎,郑六娘追得太紧,坊中门户紧闭,只能就近把他带到相王府来。”   冯德早就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听执失云渐一番解释,笑着道:“原来如此。某这便让人去打发六娘子。”   这种小事,不必惊扰郎主。   他挥挥手,四五个家奴领命而去。   王洵焦头烂额,衣衫尽数汗湿,听到廊外的说话声,意识到郑六娘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下意识躲到裴英娘身后,“求真师帮忙为我遮掩一二。”   裴英娘挑挑眉。   天不怕、地不怕,敢当面给武皇后脸色看的王家小郎君,也有如此狼狈恐惧的时候。   六娘真厉害呀!   执失云渐抓紧佩刀,道:“我去引开她,你随十七娘出去。”   他和王洵说着话,眼神却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明白他的意思,朝他微微颔首,郑六娘今天的行为太过出格,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还是先把王洵带出去比较稳妥。   王洵松口气,红着脸感激道:“多谢将军和真师施以援手。”   两边人达成默契,分头行动。   执失云渐径直穿过回廊,去吸引郑六娘的注意力。   裴英娘让王洵混进蔡四郎他们中间,领着他从夹道另一头出府。   走过长廊时,她忍不住回头看。   廊下站了很多人,烛火透过槅窗,落在庭院里,光线昏暗。   相王府的仆从把郑六娘和她的贴身侍婢围在中间,不许她往里走。   “王洵,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不敢娶我?”   郑六娘踮起脚,双手搭在唇边,“是男人的话,你就出来和我当面对质,不然我不会走的!”   执失云渐高大的身影穿过幽暗的回廊,皂靴踩过木板,哒哒响。   郑六娘脆生生道:“王洵!你给我站住!”   提着裙摆追了过去。   出了相王府,王洵心有余悸,悄悄抹把汗,“劳烦真师了。”   裴英娘坐进卷棚车,轻声问:“六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王洵始乱终弃的话……   王洵顿了顿,敛容正色道:“真师放心,我不曾对任何小娘子有逾矩之事,亦没有随意和别人许诺什么。”   这么说,就是六娘一厢情愿了?   裴英娘叹口气,“王侍郎恕我多嘴,躲也不是法子。”   王洵笑了一下,眉间蕴着苦涩,“郑六娘子百折不挠……为今之计,只能躲。”   别人的私事,裴英娘不好多管,车驾驶过长街,回到醴泉坊,路上碰到巡逻的金吾卫,查问过身份,放他们继续前行。   王洵在快到永安观时提出告辞,预备去坊中寻一家逆旅歇宿。他身上穿着官袍,没带凭证银钱,裴英娘让蔡四郎跟着过去照应他。   第二天一大早,裴英娘用过早膳,坐在廊下软榻上翻看账本,半夏跪坐在一旁烤茶饼,絮絮叨叨,把打听到的八卦讲给她听。   “六娘子闹着要嫁给王侍郎,大长公主坚决反对,公主府闹腾了好一阵呢!昨晚六娘子追着执失将军走了,执失将军是个冷面人,一点交情都不讲,带着六娘子在隆庆坊绕了一圈又一圈,把六娘子气哭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拈起一枝鲜绿莲蓬,“后来呢?”   “后来?”半夏把烤好的茶饼放进铜缶里,歪头想了想,“后来执失将军抬脚走了,六娘子哭了一阵儿,也走了。”   闲话一阵,蔡四郎走进庭院,“贵主,王侍郎回王家了。”   裴英娘嗯一声,撂下王洵和郑六娘的事,转而问起卢雪照。   八卦虽然好玩,但一定得和八卦保持距离,尤其是这种少年男女的情感纠葛,更得敬而远之,万一不小心掺和进去,成为老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主人公之一,那就不美了。   “卢郎君几人在邸舍住得很好。”蔡四郎道。   裴英娘挪出宫之前,卢雪照一行人搬去附近的邸舍暂住。邸舍是裴英娘名下的一处几进宅院,本来就是为招待各地仁人志士预备下的,房间整洁干净,食物精美丰富,院中还布置了假山流水,修有曲桥凉亭,风景优美,环境清幽,很适合那些南来的学子居住。   裴英娘低头剥莲子,道,“让卢郎君他们收拾行李,准备换个住处。”   蔡四郎答应一声。   如果是阿福和阿禄,肯定会忍不住好奇,追问裴英娘卢雪照的新住处在哪里,蔡四郎则只知道听从裴英娘的命令,对其他的一切漠不关心。   忍冬脱下木屐,走进回廊,走到裴英娘身边,“娘子,这是长史送进来的。”   裴英娘接过她手里的帖子,翻开细看几眼,“武攸暨?”   忍冬道:“武家僮仆候在门外。”   裴英娘皱了皱眉,“今天还要去隆庆坊一趟,打发了吧,让他明天来见我。”   她给李旦准备的礼物还没送出去呢,昨天李旦喝醉了,忘了和他提,今天不能再忘了。   武攸暨的僮仆得到回信,回到武家,“郎君,真师今天不得闲,请您明天再去醴泉坊。”   武攸暨正坐在矮榻上吃饭,吃的是酸汤索饼和芝麻羊肉胡饼,是家奴从坊间买回来的,“真师在忙什么?”   僮仆迟疑了两下,“听观里的人说,真师今天要出门。”   武攸暨点点头。   僮仆看他没有其他事吩咐,默默退出正厅。   刚走到二门外,背后响起一声阴沉的呼喝:“小子,三郎让你去永安观干什么?”   僮仆转身,看到问话的人,心底隐隐发寒,小心翼翼道:“郎君让小的给真师送帖子。”   “武英娘在观里?”   僮仆听他直呼真师的名字,头垂得更低,“真师似乎要出门一趟,小的看见观里的仆从在套车。”   他心头惴惴,出了一身冷汗,半天听不到男人吭声,悄悄抬起头。   石榴树下空空荡荡,男人已经走远了。   僮仆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第91章   隆庆坊, 相王府。   书室三面书架堆叠, 对着庭院的一面大敞着,南边一座十二扇黑框镶嵌云母琉璃大屏风,挡住日晒。风从回廊吹进室内,帷幕、水晶帘轻轻晃动, 木质地板上光影流转。   院中草木葳蕤,芭蕉冉冉。   李旦坐在半敞的书室前,看着书案上敞开的黑漆匣子, 浓眉微微一挑, 拈起一本书册。   幽蓝封皮, 纸页间隐隐有金色莲花暗纹,上书《大唐西域记》几个字,简洁明快,精美雅致。   他盯着书名看了一会儿,翻开书册,雪白的纸张上印刻着大幅图画, 画中所绘情景颇为怪诞,笔法新奇大胆, 线条简练豪放, 色彩浓烈, 寥寥几笔,刻画出西域诸国的异域风情。   再接着往下翻,便是《西域记》的序文和正文了。正文前标有有目录,每页底端有奇怪的符号标识, 似乎是某种特殊印记,正文底下,缀有详细的注释和音释,注明乃某某人所言。   《西域记》由玄奘大师口述,其弟子辩机笔撰,一共有十二卷。李旦的书室里收藏有寺中僧人手抄的绢本,摞起来,堆满一口大箱子,四个豪奴才能抬得动。   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却只有薄薄一本书册,随手一卷,能够塞入袖中,这样一本小巧的书册,竟将《西域记》所有内容收录其中,还分别作了详细的标注解释,并以书画装饰,既美观大方又实用轻便。   李旦见过经折装的书册,比起卷轴来说,经折装的携带简单,大臣们平时的奏疏大多是经折装的,但眼前这本线装叠页式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裴英娘一大早兴冲冲过来,说是有礼物送他,他以为会是什么新鲜点心或是南方新制的茶饼,没想到竟是一箱装订的书册。   仆役使女们侍立在门庭外,冯德背靠栏杆,脑袋一点点,正偷偷打盹。   书室里香烟袅袅,裴英娘坐在李旦的书案旁吃茶。   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她神态轻松,坐姿马马虎虎,大概是怕他责怪,没敢盘腿坐,勉强维持一个跪坐的姿势,时不时抬头瞥他几眼,等着他的品评。   李旦笑了笑,不知她怎么这么厌恶跽坐,平时坐不了一会儿,就扭来扭去浑身不舒服,非要靠着隐囊或是歪在凭几上才舒坦。在蓬莱宫时,有李治纵着她,她胆子越来越大,没有外人在跟前,绝不正坐。   他每次去内殿请安,十次有九次看到她不是歪着就是靠着,看到他进殿,才赶紧整理衣裙,慌慌张张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端正姿势。   他摇摇头,放下书册,走到床榻边,找出自己平时用的隐囊,回到书案前,把隐囊塞到裴英娘背后,拍了拍,含笑道:“靠着坐吧。”   裴英娘刚入宫的时候,为了不让别人看轻她,李旦常常板起脸严厉教导她。其实那时候只要她稍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他绝对狠不下心。好在她那会儿年纪小,看不出他严格底下的妥协,不敢任性。   李旦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而裴英娘虽然有点怕他,但知道他是为她着想,所以从不曾冷淡疏远他。   现在回想从前,李旦有些后悔,他那时候不该对裴英娘那么严厉的,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子,骄纵也好,端庄也好,跋扈也罢,他都喜欢。   她不用学成一个诗书满腹、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亦不用努力去学那些繁琐的持家本事,她只要开开心心就好了。   裴英娘看到隐囊,立刻眉开眼笑,舒展宽袖,换了个最懒散的姿势,趴靠在隐囊上,“阿兄,你没认出来吗?”   她低着头,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头点在书案上,芦笋般的纤指敲敲《西域记》的封皮,“你再仔细看看。”   李旦早就认出来了,封面上大唐西域记几个字是他的笔迹,“你临摹的?”   裴英娘跟着他练草书、隶书的时候,偷偷临摹过他的字体,虽然没有练到十分像,但也足够以假乱真,拿出去骗骗人是没什么问题的。李治的笔迹她也学会了,他有次看到李治口述,让裴英娘帮忙代笔批阅奏章,她写出来的飞白书和李治的一模一样。   儒学士曾感慨,裴英娘不愧是褚遂良的外孙女,家学渊源,字写得不算特别出色,但极其擅长临摹。   裴英娘摇头,失笑否认:“你不记得了?我请你写的啊!”   李旦皱眉回想了一阵,裴英娘偶尔会请他写几个字,说是要拿回去好好瞻仰学习,他当然不相信这个理由,但懒得深究,往往她求什么字,他当场一挥而就,从没留意写的是什么。   “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李旦合上《西域记》,他很喜欢书册的新式装订法,但对西域佛国没什么兴趣。   裴英娘呷口茶,缓缓道:“佛寺僧人主掌译经之事,想要篆书刻文,传播线装书,必须先和僧侣们打好交道,第一批刊印的书目,历书是庶民唯一能看懂的,佛经和《西域记》是预备赠送给各大佛寺的。”   这个时代长安佛寺中的高级僧侣基本承担了翻译、抄书两样职能,僧侣们在文化传播、交流方面影响甚大。推广线装书,不仅需要朝廷大力推行,还要赢得文人、僧侣们的支持,否则世家豪门永远将线装书斥为“下流”,那不管它有多便捷,都难登大雅之堂。   这就好像推广某种时尚一样,平头老百姓穿一身奇装异服出门,还没走出二十里地,就会被人指着鼻子直斥伤风败俗,骂一个狗血淋头。   但是如果穿那套衣裳出门的是天后或者公主,那么风向就不一样了,不出一个月,上行下效,城中权贵女眷争相效仿,市井坊民也有样学样,以为风尚,奇装异服自此摇身一变,成为流行。   正所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上而下强制推行,比从下而上一点点影响士大夫们,要简单省力多了。   裴英娘把头一批刊印的书目献给武皇后时,就准备好了要同时示好朝中文武大臣们——没办法,这个时代,权贵阶层始终引导社会潮流。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也就是说,由他写就的书名,会随着这一箱子线装书的发行,流入万千百姓家?   他不说话的时候双眉略皱,表情冷肃,看不出喜怒。   裴英娘歪着脑袋看他,“阿兄,我先斩后奏,你不生气吧?”   其实她有恃无恐,笃定李旦不会和她生气。不过看他皱眉,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如花似玉的一张清秀面孔,明眸善睐,含笑仰望着他。离得这样近,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又仿佛比婢女燃的龙脑香更浓烈。   李旦很想摸摸她的脸颊,手腕抖了一下,胳膊抬起,手指落在她的鬓边,揉揉她的发髻。   他怎么会生气,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虽然他只是写了几个字,但是随着这些书籍流入万千百姓家,他必定会跟着声名鹊起。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希望的,向世人展示出一个谦恭好学、醉心书本的贤王姿态,减轻长辈、兄长们对他的防备。   看他果然没生气,裴英娘粲然一笑,水杏眼瞪得溜圆,巴掌大的小脸,眉间贴翠钿,青春正好的年轻女郎,无须妆粉,也明媚如三月春光,“阿兄,你再仔细看看里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旦轻咳一声,收回手的同时,也强迫自己收回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低头继续翻看书册。   他很快发现几处古怪的地方,指尖点点书页,书中有很多不常见的地名、佛寺,每次重复出现时,地名前标注有奇怪的符号,“这是什么?”   裴英娘轻声答:“是句读。”   古籍中一开始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后来慢慢出现句、读,在语句大段停顿时,用“句”表示语意已经说完,用“读”表示短暂停顿,后面还有内容。   彼时,书卷中的文字大部分没有标点,圆圈,逗号,书名号,问号,感叹号,省略号,人名、地名的特殊符号……一概没有。   所以解读古人文章,不同的人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来,除了古文艰涩难懂,不易理解,今古词句的意义发展演变之后,会造成歧义以外,也和句、读不能准确表达作者的原始意义有关。   宫里的人和嫡系宗室贵族们都知道,六王李贤文武全才,既通文墨,也擅弓马,开朗活泼,礼贤下士,而相王李旦沉迷训诂,不苟言笑。   训诂听起来很神秘,简单来说,就是用当代人能够看懂的通俗语言去解释古人的文章。有时候他好几个月只钻研一篇文章,废寝忘食,焚膏继晷,辛苦大半年,仅仅只是为了印证某句话到底有多少种意义。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训诂,不过既然他放任自己沉迷训诂的名声传扬出去,那她干脆帮他把这一点发扬光大。   肥水不流外人田,外人都以为李旦喜欢钻研古籍,那标点符号的推行和白话注释的重任就交给阿兄吧!   李旦很快想明白标点的意义,神色震动,垂眸看着裴英娘,默然不语。   裴英娘没有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埋头在匣子里翻找着什么,喃喃道:“训诂太枯燥了,我让人收录了几篇讲述波罗球的文赋,还配了插图,给阿兄闲来解闷。”   李旦最近有些反常。   富贵乡里长大的贵公子,不该这么苦闷的。裴英娘搜罗了许多讲述西域诸国风土人情的书目——李旦年纪轻轻的,应该看一点轻松有趣的书。   李旦凝视着裴英娘,嘴角微翘,低笑出声,“我什么时候说过训诂枯燥了?”   裴英娘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哼一声,“我就是知道。”   两人低声说着话,墙角的莲花铜漏不知不觉间浮出六片莲瓣,已到巳时了。   使女们来来回回好几次,不知道该不该传膳,冯德怕打扰李旦和裴英娘,不许她们吭声。   他回头望一眼书室,娘子斜倚隐囊,姿态放松,郎主坐在书案旁,含笑望着她,嘴角微翘,面色柔和。   两人低声谈笑,不疾不徐商量着什么,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这一刻花开无声,温情脉脉,凉爽的秋风徐徐吹拂,屋檐下的护花铃随风飘动,鸟雀振翅而起,飞过瓦蓝天空。   冯德心想,也许过不了几个月,王府就能迎来一位女主人。 第92章   杨知恩匆匆穿过回廊, 被人拦下来了。   他皱眉看着挡在门厅前的冯德, 不满道:“我有要事向郎主禀报。”   冯德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娘子在里头呢!”   杨知恩听说裴英娘在书室里,踟躇片刻,“这事和娘子也有关系。”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冯德听完后,脸色骤变,嘴唇哆嗦了几下, 让出道路。   李旦早就看到杨知恩了, 看他脸色沉重, 抬手示意他进去。   他快步走进书室,凑到李旦身边,附耳道:“郎主,吐蕃使臣今早入朝请婚,他们点名要求娶的……不是太平公主。”   李旦唇边的笑意僵住,脸色倏然暗沉下来, 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凌厉。   裴英娘早在杨知恩进来的时候移开视线,低头吃茶, 觉察到室内气氛陡然变了, 放下茶盅, 作势要起身,“不打扰阿兄了,我去东市逛逛。”   李旦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敛起阴郁暴戾之色,平静叮嘱道:“早点回去, 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他起身送她。   裴英娘走到廊下,穿上漆绘木屐,回眸笑着道:“阿兄送到这儿就好了,让冯内侍送我出去罢,你有正事要办,别和我虚客气。”   李旦不语,沉默着把裴英娘送到府门外,看她坐进卷棚车里,才转身回去。   他快步走过长廊,衣袂猎猎,“预备鱼符,我要进宫一趟。”   东市市鼓还未停歇,坊门刚开不久,商旅、驼队、马队陆陆续续驰进宽阔的大街,市署小吏来回奔忙,检查过往商队的过所凭证。   裴英娘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起眉头,掀帘吩咐蔡四郎:“看到驼队就躲开。”   蔡四郎点点头,扫视一圈,命扈从右转。   转角的地方是一家胡肆,敞开的店门传出悠扬的乐声,男人们的吆喝呼喊和胡姬柔婉娇媚的笑声此起彼伏。   裴英娘倚在车窗前看热闹,牛车徐徐驶过胡肆门口,牛脖子上系着的铃铛轻轻摇晃。   “哐当”一声,一个宝塔般肥壮圆胖的男人跌跌撞撞走出胡肆,和挑着扁担、沿街兜售果蔬的老农撞个正着。   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老农一拍大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正要进店寻欢的酒客和路过的行人停住脚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肥壮男人半天爬不起来,听到哭声,抬起头,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指责他,要求他赔偿老农,瓜菜有些摔烂了,有些滚了泥土,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男人瘫坐在地上,晃晃脑袋,好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众人以为他故意装傻,忍不住开口骂他欺压穷苦老农。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旁边是一家胡饼店,排队等候芝麻胡饼出炉的坊民们无事可做,正好围观。   蔡四郎面无表情,指挥扈从继续前行。   裴英娘哭笑不得,“等等,你不认得英王?”   蔡四郎冷声道:“认得。”   裴英娘摇头失笑,明明认得李显,看到他的狼狈惨状,问都不问一声,还闷头往前走,这真是……   她叹口气,指指一边佝偻着腰捡拾果蔬,一边抹眼泪的老农,“过去看看,把那一担子瓜果买下来,多给几百钱,给老人家压惊,记得看看他摔着没有。”   蔡四郎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他很快提溜着醉得七倒八歪的李显回到牛车旁,道:“老丈的膝盖碰青了,没有内伤,我多给他两贯钱赔礼。”   裴英娘放下心来,两贯钱听起来不多,但彼时米价也不过几文钱一斗而已,一两贯钱足够老丈过几个月的。   李显抬起圆胖的脸蛋,眼神朦胧,酒气熏天,一撩袍子,趴在车辕上,抱着牛尾巴嘟囔着什么。   壮牛不耐烦地扫扫尾巴,挣脱他的手,他的眼睛跟着牛尾巴打转,不一会儿,又抱上去了。   周围的扈从们忍笑上前,想把李显扯开,费了半天劲儿,扯不动。   裴英娘很想把李显丢在路边,但怎么说也叫了他几年王兄,不能真的不管他,“把英王抬到马背上去,看好他,别让他摔了。”   扈从们沉声应承,七手八脚把李显从车辕上撕下来,抬到马背上。   “娘子!”   车驾后面传来一声呼喊,刚才被李显撞倒的老丈追上牛车,气喘吁吁,“娘子且慢!”   车驾周围奴仆环伺,老丈根本看不到裴英娘,但想着乘坐卷棚车的一般是贵人家的女眷,便以娘子称呼。   蔡四郎翻身下马,走到老丈跟前,右手握住腰间匕首的剑鞘,冷冷道:“还有何事?”   老丈看他脸色阴沉,颊边一道长长的刀疤,吓得一哆嗦,堆起一脸笑,“得娘子馈赠,某无以为报,实在惭愧。某身无长物,这几只葫芦鲜嫩翠绿,是今早刚从地里撷的,给娘子添个菜蔬。”   他从箩筐里拣出几只葫芦,小心翼翼等着蔡四郎回答。   蔡四郎没说话,接了葫芦便走。   老丈轻吁一口气,目送车驾走远,挑起一担子烂菜瓜果离开,菜虽然摔烂了,他舍不得扔,带回家去能吃上十天半月呢!   蔡四郎随手把葫芦交给忍冬,“老丈送的。”   裴英娘盯着他看了半晌,示意忍冬退下,缓缓道:“四郎,你是不是觉得老丈多此一举?”   蔡四郎不吭声,薄唇轻抿。   裴英娘眉尖轻蹙,“你以前流落市井的时候,三餐无继,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蔡四郎怔了一下,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你别忘了,我不是天家血脉,我生于市井。如果我没有进宫,那么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裴家娘子,并非高贵的公主。”裴英娘郑重道,“你也一样,四郎,不管身份怎么变,你不该瞧不起市井百姓。”   李显可以不把黎民百姓当回事,裴英娘不能,因为她来自民间,体会过人间疾苦。她两辈子都是普通人,有点自私,有点懒散,不管世道如何,一心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不是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圣贤,但至少应该对劳苦大众抱有基本的悲悯之心,因为她自己曾是其中一员。   蔡四郎显然不把老丈当回事,已经失却市井长大的平常心,变得冷漠而麻木。   马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裴英娘不希望看到他有朝一日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权贵鹰犬。他就像一头野狼,需要时常敲打,不然不知道他会养成什么性子。   蔡四郎双手握拳,紧紧咬牙,半天不说话,清秀的面孔腾地涨红一片,似乎很难为情。   知道愧疚,说明他不会忘本。   物极必反,裴英娘不想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放轻声音,“好了,去英王府。”   东市往西走两坊之地,就是开化坊。   英王府门前熙熙攘攘,车马盈门。   裴英娘诧异道:“英王府在宴请宾客?”   李显不在,那宴客的主人只可能是英王妃赵观音了,她在宴请谁?   半天听不到回答,裴英娘心头疑惑,回头张望。   蔡四郎眼圈通红,神色隐忍,狭长凤眼里竟有泪花闪动!   看到她回头,他扭过脸,粗鲁地擦擦眼角,神情倔强。   裴英娘一时哑然,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轻叹一口气,柔声道:“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提醒你而已。四郎……你真敢掉眼泪的话,马上回观里去,让阿福出来替代你!”   这小子,十几岁了,怎么脾气这么大,说他几句,竟然敢哭!   蔡四郎低下头,沉声道:“我在市井流浪的时候,当过乞索儿,给富户帮过工,替酒肆扫马厩,干一天苦力活儿,只为了换一个蒸饼吃……我没有瞧不起人,只是担心那老丈纠缠不清,娘子没见过市井无赖,无赖们惯常装可怜讹诈钱财。”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淡然,但语气分明带着委屈哀怨。   裴英娘看着蔡四郎发红的眼角,一阵头疼,青春期的少年郎,果然敏感。   回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李旦正值年少,好像从来没见他失态过……   不等裴英娘说什么,蔡四郎先自己敛了黯然神伤之态,拱手道:“娘子恕罪。”   他转身走到驮着李显的骏马前,示意左右扈从抬李显下马。   英王府的人认出李显,慌忙迎上前,“郎君可算回来了!大长公主问过七八遍了。”   蔡四郎和府中长史交谈几句,回到卷棚车旁,“前不久英王妃接大长公主到王府小住,今天大长公主广发帖子,宴请诸位宗室皇亲。英王和英王妃昨天起了争执,独自外出,王府派了十几个人出去寻他。”   原来是常乐大长公主宴客,怪不得排场这么大,看府门前等候的车马和豪奴,来赴宴的人应该全是王公贵族。常乐大长公主大病一场,几个月没出现在人前,刚刚病愈就迫不及待召集亲朋好友相聚,不愧是喜欢热闹、每宴必至的大长公主。   蔡四郎刚刚红了眼睛,说话带着一丝鼻音,“长史请娘子进府,英王妃想要当面向您道谢。”   裴英娘摇摇头,“回醴泉坊。”   她才不要进去看常乐大长公主的脸色。   蔡四郎垂首应是。   裴英娘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揭过老丈的事不提。   牛车刚刚调转方向,迎面行来几匹宝钿金鞍马。为首的男人高鼻深目,体格健壮,满脸络腮胡子,头戴方巾,身着兽纹锦绣长袍,腰间系彩绦,打扮明显与众不同,扯紧缰绳,翻身下马,“车中可是永安真师?”   虽是异域人,但一口纯熟的官话,嗓音纯正清亮。   永安公主的名声实在太响亮,每次出门一定有数十人跟随在车驾后面,几乎有顶礼膜拜的架势。   裴英娘被堵过几次之后,出门小心了许多,随从们谨记她的嘱咐,不会轻易显露她的身份。   能够叫出她名号的人,要么认得蔡四郎,从而推测出她的身份。要么就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一直远远跟在车驾后面,等着合适的时机出面和她相见。   然而她并未见过对方,不知是敌是友。   裴英娘心念电转,手指叩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蔡四郎会意,朗声道:“你认错人了。”   当即不和男人废话,挽起缰绳,压低声音和左右扈从道:“回相王府。”   男人噎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裴英娘一行人扬长而去。   他挠挠脑袋,傻了半天,怔怔道:“不是说中原人讲究礼仪,从不撒谎的吗?” 第93章   吐蕃使臣此次入朝的准备非常充分, 不仅随行带来吐蕃赞普亲笔所撰的求亲书和各种奇珍珠宝等礼物, 还对皇室成员了如指掌。   使臣尚陵钦恭敬谦逊,举止有度,先在大殿之上热情恭贺李治和武皇后即将送太平公主出阁,然后点名他们的赞普想要迎娶永安公主。   尚陵钦用地道的汉话笑言:正好可以喜上加喜, 双喜临门。   裴宰相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永安公主已然改姓武氏,为仙逝的国公爷和荣国夫人祈福, 公主品阶虽在, 但身份所限, 无法匹配吐蕃赞普。   尚陵钦笑眯眯说,他们不在乎永安公主是李姓还是武姓,总归是帝后养大的闺女,吐蕃王廷愿意以王后之礼迎娶天后侄女。   众人哗然。   吐蕃不仅提前得知李令月即将出阁,偷偷调换了国书,还将裴英娘的身份调查得一清二楚, 明显是有备而来啊!   李治不由后怕:吐蕃怎么会忽然改变求亲人选?吐蕃王室不是一直想求娶一个血统纯正的嫡出公主吗?   还有,是谁把小十七的来历告知吐蕃的?   如果吐蕃使臣仅仅只是知道小十七的出身家世也就罢了——这个只要稍加打听就能查清楚, 但是尚陵钦言谈间提及新城, 竟然连小十七酷似新城也知道, 这就不简单了。   这时候李治不得不庆幸李旦的未雨绸缪,不是李旦一再逼迫他下决定的话,他不会让小十七出家修道。假如小十七没有修道,他根本想不出其他理由去搪塞吐蕃使臣, 那么,他岂不是得答应吐蕃的请求,把小十七送去吐蕃和亲?   李治和武皇后对望一眼,帝后二人没有丝毫犹豫,以裴英娘已然出家修道为由,当场回绝吐蕃使臣。   吐蕃使臣很不服气。   朝中大臣也和李治一样,惊疑不定:吐蕃想要迎娶的人不是太平公主吗?怎么悄无声息就换人了?   众人掩下惊诧和疑惑,乐呵呵和使臣打太极,暂时把请婚的事敷衍过去——太平公主婚期已定,你们别想了。永安公主?也别肖想了!没看到宰相们为了替家中儿孙争抢尚主的资格,已经打得头破血流了么!   向来面不和、心也不合的宰相们不计前嫌,一致对外:我们娶不到永安公主,你们的赞普也别想娶!   隆庆坊。   裴英娘回到相王府,冯德亲自迎出来,没问她为什么去而复返,殷勤道:“娘子,郎主进宫去了,酉时前后才能回来。府中豢养有宫廷乐班,乐伎们擅长龟兹乐,其中有康姓乐师十五人,乃康国旧人,会箜篌、琵琶、管萧、羌笛、大鼓、小鼓、五弦,个个皆是国手,娘子可要传唤他们?”   裴英娘听说李旦不在,脚步一滞,站在拐角的芭蕉丛下,“我不进去了。”   扭头对蔡四郎道,“你出去看看那几个穿着古怪的胡人是不是还跟在后面。”   蔡四郎沉声应是,带着四五个扈从出去。   冯德立马变了脸色,“何人如此大胆?敢冒犯娘子?”   “倒也说不上是冒犯。”裴英娘回想方才那个胡人的衣着,若有所思。   一刻钟后,蔡四郎折返回来,“他们往鸿胪寺馆去了。”   鸿胪寺掌朝会宴飨、诸藩朝贡,接待外宾使臣、各国留学生,鸿胪寺馆位于含光门东北角,和鸿胪寺紧挨着,王洵曾在鸿胪寺担任少卿一职。   难道是吐蕃人来了?那汉子身后的奴仆脸上涂有朱色装饰,昭武九姓胡人并没有这样的风俗。   裴英娘沉吟片刻,吩咐扈从重新套车。   冯德问道:“娘子要回醴泉坊?”   “不。”裴英娘掠掠发鬓,理好黄冠头巾,“去蓬莱宫。”   说来也巧,一行人赶到宫门前时,刚好看到鸿胪寺少卿领着方才那个络腮胡子男人等候验查身份。   “呵!”男人看到蔡四郎搀扶道装打扮的裴英娘走下卷棚车,握紧拳头,上前质问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认错人了吗?!”   蔡四郎面不改色,冷冷瞥男人一眼,没理睬他。   男人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裴英娘手执银色拂尘,淡笑道:“阁下是?”   男人打量她几眼,看她是个娇小美貌的小娘子,不好意思露出凶相,收起拳头,瓮声瓮气道:“我叫阿芒。”   鸿胪寺少卿快步走到裴英娘身侧,“真师,这位是吐蕃使臣尚陵钦的随从。”   李治和武皇后在麟德殿设宴款待尚陵钦一行人,鸿胪寺少卿奉命带阿芒和其他诸国使节前去赴宴。   裴英娘嫣然一笑,“原来是吐蕃使者,使者刚才为何厉声喝问我的扈从?”   鸿胪寺少卿冷汗涔涔,真师不会是想在宫门前和吐蕃使者大吵一架吧?真师,我知道你不想和亲,但也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法子惹怒吐蕃使者啊!   阿芒没想到裴英娘恶人先告状,反而先问起自己来了,惊讶之下呆了半天,疑惑道:“我刚才在英王府门前看到真师的车驾,前去和真师见礼,这小子骗我说我认错人了。”   “原来如此。”裴英娘点点头,低声询问蔡四郎,然后扬起一张灿烂笑脸,“使者误会了,刚才我的扈从护送醉酒的英王回府,然后去相王府接我入宫,你确实认错人了,当时卷棚车中空无一人,扈从并非有意怠慢使者。”   在英王府时,前有古里古怪的李显独自醉倒胡肆,后有常乐大长公主在英王府大宴宗室,又发现被胡人跟踪,裴英娘一时想多了,以为对方来者不善,才会否认身份。现在到了蓬莱宫脚下,有李治撑腰,她自然不怕和阿芒对质。   反正只是小事,随便找个理由应付他就行。   阿芒张大嘴巴,什么叫睁眼说瞎话,他总算见识到了!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绝对可以确定,当时卷棚车里绝对有人!   金吾卫开始放行,裴英娘退后一步,示意阿芒先走:“请使者先行。”   阿芒存了一肚子气,但看着裴英娘春花般的笑脸,又觉得自己好像小题大做了,实在不好甩脸色给她看,别扭半天,拱拱手道:“不了,还是请真师先行。”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气,掉头就走。   阿芒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仆从出声催促,才回过神。   裴英娘先去后殿找李令月,路上正好碰到行色匆匆的房瑶光。   “我正要去寻真师。”房瑶光喘口气,因为走得急,头上的纱帽微微晃动,“吐蕃使者坚持求娶真师,相王让我给真师带句话,请真师稍安勿躁,不必惊慌,二圣绝不会同意和亲的请求。”   尚陵钦提出裴英娘出家修道的时间太巧合了,他们认为唐廷瞧不起吐蕃王室,暗示如果这一次不能为他们的赞普带回王后,两国将兵戎相见。   裴英娘出家确实是为了委婉拒绝吐蕃的求亲,这一点双方本应该心知肚明,李治和武皇后肯费心思送李令月出阁,让裴英娘出家,而不是直接回绝,已经很给吐蕃面子了。吐蕃使臣揪着不放,显然不想善罢甘休。   宴席上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瞧着其乐融融,实则暗流涌动,气氛僵持。   房瑶光徐徐说完麟德殿的状况,“真师是为了此事进宫来的?”   裴英娘点点头,“阿……相王什么时候进宫的?”   “吐蕃使臣刚入朝不久,相王就来了。”房瑶光道。   裴英娘怔忪片刻,清早杨知恩急急忙忙通报的消息,就是吐蕃使臣的事?既然和她相关,李旦当时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呢……   是怕她害怕吗?   她眉尖轻蹙,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理由。   房瑶光还要回到宴席上去,裴英娘和她分别,继续往李令月的寝殿方向走去。   李令月听说吐蕃使节入朝,正想遣人去永安观提醒裴英娘,看到她忽然出现在空阔的庭院里,呆了呆,跺足道:“英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会会吐蕃使节。”裴英娘挽着李令月的胳膊,细细打量她,她这些天汤水调养滋补,面色红润,气色极佳,“阿姊出阁的时候,一定能艳惊四座,把三表兄迷得神魂颠倒。”   “你也会打趣我了!”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担忧道,“吐蕃使节求婚书上写的是你的名字,你不躲着就算了,怎么自己送上门来?”   “我不送上门,他们整天歪歪缠缠,怪烦人的。”裴英娘从容道,“阿姊放心,我保管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既然吐蕃使臣觉得她这个女道士名不符实,那她就展示点神仙手段给他们瞧瞧,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货真价实的修真法术。   殿前觥筹交错,酒香四溢,堂中身着彩衣的美人翩翩起舞,婀娜生姿。   曲调暂歇时,鸿胪寺少卿领着几个高鼻深目、身材孔武有力的男子入席。   李旦放下玛瑙酒杯,“他们是什么人?”   杨知恩压低嗓子道:“是尚陵钦的随从。”   李旦眼眸微垂,“他们不像随从,再去查。”   杨知恩应喏。   弃宗弄赞十三岁即赞普位,先后降服周边部落,兼并城邦,统一吐蕃,称雄雪域高原,甚至威胁到唐廷,是个年轻有为、眼光卓绝的一方霸主,但是他去世得太早了,身后只留下一个幼小的继承人。如今吐蕃由尚陵钦摄政,尚氏族人总揽大权,领兵在外,逻娑城中的吐蕃赞普只是个傀儡而已。   独揽朝纲的尚陵钦舍得抛下君队,亲自担任此次求亲使臣,让李旦大为意外。   他直觉这一次吐蕃使团没有那么好打发。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下,吐蕃的人全是虚构的……   第94章   紫宸殿后殿。   李令月侧耳倾听前殿的丝竹音乐声, 再三向裴英娘确认:“英娘, 你真的要去赴宴?”   裴英娘点点头, 气定神闲道:“阿姊放心,之前为了给你预备惊喜, 我准备了好多小玩意儿, 前一阵子宫人们陪我演练了十几遍, 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李令月咬了咬嘴唇, 下定决心,“不行, 我和你一起进去。”   她不知道怎么驳斥吐蕃使节,至少可以给英娘壮胆呀!   裴英娘轻轻握住李令月的手, “有阿姊相伴, 我更有信心了。”   麟德殿内,李旦听完宫人的禀报,皱眉道:“她要进来?”   宫人用耳语的音调道:“娘子和太平公主已经到郁仪楼了。”   李旦霍然起身。   六王李贤看他一眼, 目带疑惑,“八弟?”   李旦站得笔直, 平静道:“我吃醉了, 头疼,出去醒醒酒。”   李贤没再追问,扭头过去和宾客谈笑。   殿外,裴英娘和李令月在宫人的簇拥中拾级而上,正要进殿,迎面看见李旦沉着脸走出来, 李令月无知无觉,笑嘻嘻迎上前,裴英娘却下意识哆嗦了一下——总觉得李旦好像山雨欲来,满身寒气。   “你们来做什么?”李旦皱眉冷声道。   李令月这才发现李旦神情不虞,结结巴巴道:“我、我们来赴宴啊!”   李旦沉默不语,视线落在裴英娘脸上,略带责备。   裴英娘鼓起勇气道:“我不会给阿父添乱的。”   他不是为了这个生气……李旦垂目,俯视着她,“听话,老老实实回永安观去,吐蕃使团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裴英娘抬手挽住李旦的胳膊,轻摇两下,像是在撒娇,叹息道:“阿兄为我奔波,我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李旦的神色变了变。   李令月满脸狐疑,看一眼裴英娘,再看一眼李旦,悄悄走开几步。   裴英娘接着说:“之前我独自出宫赴宴,阿兄从不多管,只会叮嘱我几句,教我怎么和朝中相公们打交道,怎么理清京兆府的姻亲派系,今天虽然吐蕃使团是为求亲而来,但是阿兄肯定明白阿父绝不会送我去和亲,只是一场寻常的宴会而已……”   她顿了一下,正色道:“阿兄这一次怎么畏手畏脚起来了?”   李令月听到这里,心里一紧,紧张地等着李旦的回答。   李旦揉揉眉心,为什么不敢让英娘进去?因为太过恐惧,所以才会患得患失……他敛起愠怒之色,让开道路,缓缓道:“也罢,随我进去。”   裴英娘朝李令月笑,悄声道:“我就说阿兄会放我们进去的!”   李令月心不在焉,勉强笑了一下,回头看一眼李旦阴沉的脸,以后八兄不会找英娘算账吧……   殿中的人看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跟在李旦身后联袂而来,惊诧不已。   管弦的乐音凝滞了一会儿,茶碗、酒杯翻倒在簟席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众人面面相觑,说笑声戛然而止。   裴英娘眼波流转,扫视众人一圈。   尚陵钦大刀阔斧地坐在主宾之位上,鹰钩鼻,眼眶深陷,目光凌厉。   阿芒和十几个长袍男人围坐在他左右,其他人神态恭敬,举止谨慎,唯有阿芒埋头吃喝,一手羊骨,一手酒杯,红光满面。   宫人向主位的李治和武皇后通禀。   李治皱了皱眉,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武皇后倒是笑意盈盈,淡然道:“小娘子们爱热闹,带她们过来。”   宫人们为裴英娘和李令月添席。   尚陵钦眯着双眼,细细打量裴英娘,她以为穿一身道装示人,就真的能让他们信服吗?太天真了。   等李令月在武皇后身边坐定,裴英娘看一眼殿外空旷的庭院,笑着道:“舞乐虽好,但庭中景致冷清,有些可惜。”   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她说话,本以为她要朝两位圣人撒娇,借机暗讽吐蕃使者,没想到她竟然突然点评起院中景色来了,一时茫然。   前殿是为打波罗球和表演舞乐修筑的,为了使球场平滑,当初修建时不惜耗费万金洒油铺设地面,并未栽植花木,哪里来的景致可言?   武皇后何等机敏,很快猜出裴英娘的用意,笑着道:“我亦觉得院中景色凋零,可惜廊下皆是砖石,花木无法生长。”   裴英娘抿嘴一笑,道:“英娘潜心修道,近日略有所学,愿为姑母献上几丛莲花。”   旁边有人嘀咕道:“莲花罢了,随意移植几缸来不就行了?”   裴英娘莞尔道:“移植有何意趣?况且费时费力……英娘能令莲种顷刻间生长开放,只需让人备几只大缸,几把莲种便可。”   众人哑口无言,几个博闻强识之人立刻领悟过来,裴英娘这是要表演道家的瞬间种莲术。   传说汉末时左慈曾以空竿变鱼、茶碗生莲、杯中分酒等道术戏耍天下诸侯,曹操、孙权等号令千军万马的枭雄,皆如孩童一般,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曹操心怀怨恨,曾多次加害左慈,左慈每一次都能运用神仙法术逃之夭夭,飘然而去。曹操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拿一个道人束手无策,只能暗中饮恨。   众人对传说中的神仙幻术早就神往已久,每次看到书中描述的场景,都忍不住浮想联翩,只恨无缘一观,可惜世上修道的道士虽多,但无人能够再现左慈的神仙本领。   朝中大臣又是惊喜又是惊愕:永安公主出家是为了什么,他们心知肚明,这才几个月,公主真的学会通天本领了?!   等席间彻底安静下来,裴英娘站起身,“太液池的莲蓬已经成熟,姑母只需命人取成熟的莲种来,备几口大缸,我便能施展法术了。”   “某愿为真师走一趟。”尚陵钦放下酒杯,站起身,匆匆行一个吐蕃人的礼节,沉声道。   已经坐回席位的李旦微不可察地扫他一眼。   李治和武皇后同时看向裴英娘,李令月也哗啦一下扭过脸,担心地看着她,手指紧紧揪着衣带,淡粉指节勒出雪白印痕来。   裴英娘朝几人笑了笑,“太液池水汽重,不敢劳烦尚使者,免得污了使者的衣袍。”她顿了顿,目光逡巡,指指正叼着一块炙羊肉啃得满嘴油光的阿芒,“尚使者的随从阿芒和我颇有缘分,不如请他为尚使者代劳,为我摘取几枝莲蓬来。”   众人的视线犹如河川汇入大海一般,汇集到阿芒身上。   阿芒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下意识把羊肉啃完,啃得只剩光秃秃的羊骨,才擦擦手,咽了咽口水,磕磕巴巴道:“我、我?”   众人耐心等他啃完羊肉,最后只等到这怯怯的两个字,不由失笑。   尚陵钦目光暗沉,脸色有些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阿芒傻乎乎啃羊肉,被席上众人暗中耻笑而感到愤怒,还是不满裴英娘点名阿芒代替他。   裴英娘从容不迫,淡淡道:“请使者去一趟太液池,池中莲蓬,只要是成熟的,随使者采摘。”   她回眸看尚陵钦,“我请尚使者的随从为使者走这一趟,使者觉得如何?”   尚陵钦冷笑一声,“依从真师便是。”   阿芒看裴英娘似乎胸有成竹,不免起了豪兴,两手一拍,“好!”   他朗声大笑,起身随宫人前去太液池。   趁着他去摘莲蓬的工夫,裴英娘示意宫人把几口雕镂白鹤展翅大缸搬入庭中,“请尚使者近前一观。”   这是让尚陵钦检查大缸是不是动了手脚。   尚陵钦呷口茶,微笑着道:“某信得过真师。”   刚才阻止他亲自去摘莲蓬,现在又主动让他去检查大缸,他偏不去!   裴英娘挑挑眉,含笑扫视一圈,刚好看到几张满脸堆笑、极尽谄媚的面孔。   新罗使者和倭国使者都想往前挤,好占个视角更广阔的位子围观裴英娘变戏法,奈何护卫牢牢看守在回廊周围,他们无法靠近,只能相互推挤,把对方挤开,给自己人留出更多空间。   自从几年前重阳节宴的那场闹剧过后,数年过去,在王浮、王洵兄弟俩的热心“斡旋”下,新罗使者和倭国使者不仅没有握手言和,反而关系愈加紧张,甚至影响到两国内政,听说这几年战火已经从外交使团烧到国内战场上,虽然只是小打小闹,但是双方还是折损了不少兵将。   以前两国使者还只是背地里互相埋汰,现在基本上是见面眼红,一言不合就抱在一处扭打。   裴英娘点点新罗使者和倭国使者,漫不经心道:“还是先验看一番为好,免得尚使者心存疑惑。”   明摆着说尚陵钦是故作大方。   尚陵钦脸色一僵。   唱白脸的是她,唱红脸也是她,太欺负人了!   新罗使者和倭国使者被裴英娘选中,喜出望外,忍不住欢呼出声,两帮人冷冷地朝对方翻个白眼,窃窃私语一阵,选派出双方最德高望重、资历最老的使者检查水缸。   新罗使者高挑清瘦,倭国使者面色白皙,既能够从各自本国脱颖而出、当选使节,自然都是长相儒雅俊秀之人。   两人沐浴着众人或歆羡或好奇的目光,神气活现,得意洋洋,缓步走到水缸前,先点头哈腰,恭敬向裴英娘见礼,然后围着水缸左看看,右看看,新罗使者还大着胆子敲了敲水缸,听回声沉闷,拱手朝尚陵钦道:“尚使者切勿多心,这几只水缸只是寻常石缸。”   倭国使臣不甘落后,亦含笑道:“真师乃光风霁月之人,尚使者多虑了。”   尚陵钦心中暗吐一口血,他什么时候多心了?他根本没有说他怀疑裴英娘会暗中使障眼法啊……   这些人,是不是从蛮荒之地出来的,不懂得什么叫心照不宣吗?   新罗使者和倭国使者一前一后挤兑尚陵钦,互看一眼,同时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看对方。   裴英娘忍俊不禁,新罗和倭国离吐蕃十万八千里,中间隔着整个大唐疆域,两国确定吐蕃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根本不怕交恶吐蕃,所以她才会挑中两人来当第三方见证人。   两个抢着上位的小弟,不用白不用。   阿芒很快抱着十几枝老莲蓬匆匆折返回来,大踏步穿过庭院,走到裴英娘面前,“莲蓬摘来了!”   裴英娘含笑道:“一事不烦二主,请使者剥出莲种,撒入缸中。” 阿芒喔一声,蒲扇似的大掌粗鲁地撕开莲房,剥出几十粒莲子,随意往水缸里一撒,哐当当响个不停。   裴英娘轻扫拂尘,脸上的神情变得肃穆严肃,“请使者归坐。”   阿芒本来想站在一旁围观,但是怕打扰裴英娘作法,怏怏地拍拍脑袋,转身回到坐席间。   裴英娘轻声道:“倒水,合盖。”   宫人们往水缸里注入清水,然后盖上一层毡席。   半夏和忍冬早就在廊下扫出一片空地,赶走其他侍立的护卫,架设香案、榻几、软帘。   众人眼看着廊前忽然腾起袅袅香烟,云遮雾绕,恍如仙境一般,瞠目结舌。   裴英娘端坐在香榻上,垂眸不语。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的几口大水缸。   虽然殿中少说也有几百人在场,但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少卿,裴英娘抬起脸,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嫣然道:“好了!”   半夏和忍冬上前,掀开毡席。   众人忍不住起身离席,挤到回廊前。   李治和武皇后也顾不得矜持,站起身。   李令月更激动,直接推开食案,跑到廊下,神色忐忑:一定要成功啊!   唯有李旦沉得住气,虽然双眉微微皱着,但眼神坚定,不见担忧。   压抑的低语声中,只听水声淅淅沥沥,平静的水面下,忽然窜出数枝青绿荷杆,卷起的荷叶在众人的注视中慢慢舒展开圆盘,亭亭玉立,继而一阵窸窸窣窣,仿佛有仙人在暗中施展神力,荷叶丛中倏忽冒出数朵粉嫩花苞,花朵次第绽放,水珠顺着花瓣滚落,鲜艳妩媚。   日光下,几缸莲花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发芽、生长、繁荣、花开。   一枯一荣,只在瞬间!   在场诸人惊魂不定,足足呆了半晌,人群中方爆发出不可置信的吸气声,满殿哗然。   永安真师竟然真的让十几颗莲子瞬间长大,还发叶、开花了!   裴英娘捏了个手势,轻扬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含笑看向尚陵钦,“雕虫小技,让使者见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碗中生莲只需要在莲子上动点手脚就行,手机打字不方便,下一章解释科学原理。 第95章   “她不是女道士!”   阿芒两手搭在额前, 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朵看了又看, 绿叶鲜润,红花娇艳, 莲瓣莲叶高高低低, 绿盖叠翠, 铺满整个大水缸, 微风拂过, 晶亮的水珠从莲瓣滚落, 风中送来一阵阵清苦幽香。   他目瞪口呆,骇笑数声,侧头和尚陵钦耳语:“陵钦, 唐国公主肯定是下凡的女仙师!”   尚陵钦面色黑沉。   不等尚陵钦说什么,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抢先赞叹道:“实在是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呐!”   惊讶之下,两人已经想不出别的词了。   席间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赞美称颂的话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裴英娘收敛笑容, 谦逊道:“使者谬赞。”   她回头吩咐半夏和忍冬,“此乃仙家物, 好生看守。”   两人点头应是。   倭国使臣自觉刚才被裴英娘选中,说明上国公主心里亲近倭国, 不愿错过讨好她的机会, 自发守在水缸前,“我愿为真师护法!”   裴英娘笑而不语。   新罗使臣冷笑一声,目带不屑,甩袖道:“痴心妄想!”又换上一副谄媚笑脸, “能有幸观此奇景,某实在是三生有幸。”   忍冬和半夏眼帘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倭国使臣。   倭国使臣面上讪讪,默默退下。   殿前的人纷纷放下酒碗杯箸,三三两两站在廊前,观看水缸中的莲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裴英娘确定护卫牢牢把守在水缸前,不许闲人靠近,放下心,在众人掺杂了好奇、欣赏、艳羡和敬畏的复杂视线中拾级而上,回到李治和武皇后的坐席前,“幸不辱命,但愿能博得二圣一笑。”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武皇后笑着道:“难为你的巧思。”   李治点点裴英娘的额头,又笑又叹,轻声说:“小十七莫非真是仙女不成?”   裴英娘悄悄吐舌,直起身,凑到李治身边,附耳道:“阿父快帮我转移吐蕃人的注意力吧,不然我就得穿帮了!”   李治早猜到她这幻术必定藏有秘法,闻言开怀大笑,摇摇头,宠溺道:“你呀你!”   扭头吩咐侍立在阶前的宦者,“命乐伎排演《破阵乐》。”   宦者应是,走到殿前,拍拍手。   龟兹乐人们立刻擂起大鼓,鼓声轰隆,声震云霄,百里之外都能听到隐隐的雷鸣,气势宏伟。   数百身穿盔甲、手执画戟的健壮舞者奔入前殿,随着威武雄壮的乐声,做出穿刺冲杀动作,队列不停变换阵势,发扬蹈厉,声势雄浑。   席中众人饮酒作乐,意态闲适,微醺欲醉,忽然听到鼓声,不由凛然。   更有甚至,随着庭中舞乐且歌且舞。   裴英娘挑眉,破阵乐既是舞乐,也是威慑周边城邦的下马威,李治这是想先礼后兵?   一场慷慨激昂的破阵乐舞,振聋发聩,观者无不肃然起敬,心生畏惧。   尚陵钦的脸色更黑了。   趁着席间众人欣赏乐舞,李令月挪到裴英娘身边翻她的袖子。翻了半天,什么小巧机关都没翻到,不由疑惑道:“英娘,你怎么把莲花变出来的”   裴英娘眨眨眼睛,促狭道:“天机不可泄露……”看到李令月眼里滑过一抹失望,连忙改口,“我逗阿姊玩的,一会儿等散席了再告诉你。”   李令月点点头,耐住性子,等着宴散。   席上美味珍馐,琳琅满目,她一边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饮,一边琢磨是不是水缸里有什么古怪,莫非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提前和英娘串通好了?   不对,英娘刚刚进宫没一会儿,哪来得及和外国使臣联络……   裴英娘埋头吃樱桃冻酪,初秋时节的新鲜樱桃,比岭南道送来的荔枝稀罕多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装神弄鬼,吐蕃这回没有理由继续质疑她的道士身份。其实她还可以趁势再表演一个滴水成冰、仙人摘桃、隔空作画什么的,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抛头露面争风头。   万事过犹不及。   她端着琉璃碗,正吃得开心,余光看见尚陵钦趁众人不注意,打发两个随从去水缸旁查看水里的荷花。   随从蹑手蹑脚穿过人群,靠近水缸。   李令月也看见了,紧张得脸色发白,忐忑道:“英娘,怎么办?吐蕃人过去了!”   她不知道裴英娘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一把莲子瞬间开枝散叶,长出荷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裴英娘使的绝对不是什么神仙法术。万一被吐蕃人瞧出不对劲,露馅了怎么办?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手,“刚才乐舞演奏起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悄悄把莲花换了。”   李令月轻吁一口气。   她拉起李令月,“这里太闹了,不管他们,我们去后殿待着。”   李令月迫不及待想知道裴英娘的秘密,点头如捣蒜,“好,我们去阁子里,那边清净,隔着窗还能看到殿前的乐舞。”   两人起身向李治和武皇后辞别。   武皇后示意宫人跟着姐妹俩,“只许待在阁子里,别跑远了。”   这边阿芒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告退,一拍大腿,扯扯尚陵钦的衣袖,“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永安真师一点都不紧张,表演完法术就离开了。你别浪费工夫啦,那几缸莲花肯定没有古怪!”   尚陵钦瞳孔微微一缩,沉声道:“有没有古怪,只有看过才知道。”   阿芒双手并用,攥着太平毕罗,咬下一大口面皮,摇摇头。   侧殿的阁子翘角飞檐,共有三层。   姐妹俩登上二楼,坐在窗前美人靠上。   裴英娘让昭善端来一碗热茶,把几粒浑圆的莲子塞进李令月手心里,“阿姊,你不是想知道其中奥妙吗?你看看,能看出什么古怪?”   李令月摸摸莲子,摇摇头,“这只是普通的莲子呀!”   裴英娘揭开茶盅,“你把莲子放进来。”   李令月按着她的指示,将莲子投入茶杯中。   裴英娘盖上杯盖,垂眸暗数十几下后,“阿姊,揭开盖子看看。”   李令月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揭开杯盖,“啊!”   茶碗中莲叶、莲花漂浮在碧绿的茶水中,挤挤挨挨,好不热闹。盖上杯盖前明明只有一杯茶水和一颗莲子,过一会儿就开出花来了,实在奇怪。   “这是?”李令月端起茶杯,盯着水中的莲叶,伸手碰了碰,“它怎么开出花来了?”   裴英娘接过宫人找来的小银剪子,夹破一粒莲子,将莲壳里捆扎的小团倒在掌心,给李令月看,“原因在里头。”   瞬间生莲术其实非常简单,事先准备好莲子,凿开,祛除莲肉,挖成空心,把用通脱木的木茎髓制成的荷花、荷叶紧扎成一团小球,塞入莲壳,用细线捆缚,一端在莲壳中,一端捆系小铅块,再用树脂将莲壳粘合。   阿芒往水缸里撒的莲种并未开花,依然还是莲种。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检查过大缸后,裴英娘偷偷把空心莲壳和阿芒摘来的莲子混在一起,命人往缸中注入热水,盖上毡席,树脂在热水中融化脱离,莲壳一分为二,通脱木的木髓吸收热水,迅速膨胀,铜线叶梗根根窜起,铅块下沉,莲子坠入缸底,而莲花、莲叶恍如瞬间长大绽放,齐齐浮出水面。   通脱木的木茎能制成各种花朵,只需掺入染料,便能做出世间百花,仔细看也看不出区别,完全能以假乱真。   这个生莲术是裴英娘给李令月预备的惊喜,私底下演练了很多次。一开始她手忙脚乱,处处是破绽:比如莲花、莲叶软塌榻浮不起来,或是铜丝竖直得太快溅出水花,或是没把握住水的温度和通脱木的分量,花开不出来……   后来练得多了,她很快能游刃有余地唬人。   装神棍这种事,最重要的是气势和气氛,把架子摆出来了,再把气氛调动起来,那事情基本就成功了一大半。   正如后世变魔术一样,魔术师不仅要手快胆大,还得会忽悠人,会造势,会宣传。   几百人注目之下,更容易造成心理暗示和从众效应。   加上武皇后暗中配合,幻术完成的效果比裴英娘预料的要好得多。   李令月揎拳撸袖,把几颗莲子翻来覆去,又揉又捏,连声喊昭善,“再倒几杯热茶来!”   虽然听懂其中的精妙了,但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知道第一个表演这个法术的人当初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她摩拳擦掌,袖子高挽,一连试了五六颗莲子,每回揭开杯盖时都忍不住惊呼赞叹,“实在是巧夺天工!”   姐妹俩正笑闹,突然听到殿外传来吵嚷声,倚窗服侍楼下,却是吐蕃使者和倭国使者在水缸前争吵。   李令月皱眉道:“缸里的莲花怎么没了?”   几只大水缸刚才还开满荷花,这会子空空落落,只剩几缸绿水。   裴英娘抿嘴一笑,“这就得问吐蕃使者了。”   楼下,吐蕃使者和倭国使者争执不休,倭国使者揪着吐蕃使者的衣襟,怒气冲冲,“真师施展仙术,你们不诚心瞻仰就罢了,竟然对真师不敬,仙家之物,被你一碰就没了,你怎么赔!”   吐蕃使者百口莫辩,他奉主人之命偷偷靠近水缸,想看看缸中莲花、莲叶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谁知刚伸出手,莲花、莲叶就如同幻像一样,瞬间枯萎、沉入水底了!   倭国使臣气急败坏,仿佛自己家的祖坟被人刨了一样,硬抓着吐蕃使者不肯放。   闹到李治和吾皇或跟前,李治淡笑道,“吐蕃远处西境,没有见识过这些,一时好奇,也是有的。”   右侧席位上的裴宰相直起身,笑着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几朵荷花罢了,使者不必愧疚。”   他们越表示自己宽宏大量,越不在意被使者无意间毁掉的莲花,尚陵钦的脸色越难看。   阿芒在他耳边聒噪:“我就说你不该派人过去的吧……看看,好好的花儿,说没就没了。仙师的莲花,我们凡人碰不得……”   尚陵钦暗吐一口血,双手紧握成拳。   楼阁之上,裴英娘听说尚陵钦愿意送上珍宝以示赔偿,两手一拍,“赔!当然得赔!不用和他们客气。”   匠人们花费好几个月,试验无数次,才做出几百颗藏了通脱木的空心莲子。她方才辛辛苦苦一番作态,免费表演给在场诸人看,除了叫好声之外,啥都没捞着,正好找吐蕃使团讨点辛苦费。   李令月吃吃笑,伸手掐一下裴英娘的脸,“快老实交待,你不是让人把莲花换成真的了吗,怎么吐蕃人碰一下,那些花都不见了?”   裴英娘撇撇嘴,从头到脚都写满无辜,“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他们靠近水缸呀!”   毁灭证据这种事,要及时干脆,不能留下把柄。重新换掉的莲花、莲叶根部洒了特制的药水,只能支持一刻钟,不管吐蕃使者碰不碰它,缸中莲花都会烂掉的。   尚陵钦的举动,正好配合裴英娘的计划,让莲花的枯萎变得更顺理成章。   裴英娘在众人面前施展法术,坐实她的修道之名,让吐蕃使团无话可说。不止如此,他们还得因为随从一时的手贱无端端送出大笔金银。   赔了夫人又折兵,尚陵钦心中郁闷不已。   偏偏在此时,阿芒还在一声声赞美裴英娘。   尚陵钦额前青筋暴跳,咬咬牙,闭上眼睛,耳朵不能堵起来,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   宴席散后,李治留下吐蕃使团转去中殿议事,几名阁老陪同,其他人吃饱喝足,各自散去。   李旦找到刚刚和李令月分开的裴英娘,叮嘱她:“哪儿也别去,在这里待着,我忙完事情,送你回醴泉坊。”   裴英娘愣了一会儿,李旦又没入朝,有什么事要忙的?   她没多问,点点头,“好,我在亭子里等着。”   凉亭旁边栽有几株皴皮枣树,树冠张开来盖住整座亭子,枝叶间开出细密的枣花,宫人摘了几颗刚结的枣子给裴英娘看,青绿色的小果子,还没有指甲大,藏在细长的枣叶间,平时很难被注意到。   半夏跪坐着给裴英娘剥石榴,鲜红莹润的果肉堆在摩羯纹金花银盘里,很快摞了一盘子。   忍冬往金花银盘里浇一层酥酪,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拈起匙子,刚吃了两口,听到半夏咦了一声。   “怎么?”她问。   半夏踟躇了一会儿,指着拐角的回廊,“相王和执失将军……”   裴英娘抬起头,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李旦和执失云渐一前一后经过回廊,仆从护卫紧跟其后,一行人脚步匆匆,往麟德殿走去。   裴英娘张望了一阵,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疑惑:李旦和执失云渐平时好像不怎么来往呀?他刚才说有事要忙,是不是和执失云渐有关?   前殿议事,后殿寝居。中殿两边开阔,凭栏可以远眺太液池的粼粼碧水,厅内布置简单淡雅,瞧着不像是商讨国事的地方,更像一个闲时供人修葺的书室。   李治端坐主位,命人赐坐尚陵钦和阿芒等人。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茶水、茶食和鲜桃、梨子、石榴、荔枝之类的鲜果。   尚陵钦直觉这场宴后的小聚很有可能是鸿门宴,趁着众人落座寒暄、无人注意到自己,和身后的随从交换几个眼色。   阿芒深吸一口气,“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们想做什么?”   尚陵钦凉凉扫他一眼,没吭声。   和风阵阵吹拂,铜铃摇摆,铃声清脆悠扬。   李旦顺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渐渐能听清殿内客气而恰到好处的恭维说笑声。   “相王。”   执失云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嗓音浑厚。   李旦转过身,紫金冠下一张眉宇轩昂的清俊面孔,双眸幽深,眼底沉静如渊,淡扫执失云渐一眼,“何事?”   声音淡漠冷清。   相王对谁都是如此,冷冰冰的,无悲无喜,随时随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执失云渐曾看到他和裴英娘坐在凉亭里对弈。   那时的相王像变了个人似的,手执琉璃棋子,眼眉含笑,面容温和,神情温柔专注,时不时抬眼看着裴英娘,教她下棋时该怎么布局,怎么取舍,温言细语,耐心十足。   执失云渐直视着李旦,一字一句道:“相王对十七娘……仅仅只是兄妹之情吗?”   朱栏拱绕,阶前风声飒飒,吹得两人衣袍猎猎。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魔术并不高大上啊,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其实古代的很多法术现在都慢慢破解了,有化学实验,心理暗示,精密的数字、概率运算等等……总之都是古人智慧和套路的结晶!   但是传说中的神仙索目前没有人破解,印度和日本号称发现了背后的秘密,其实木有…… 第96章   初秋的明朗日光落进执失云渐淡褐色的眸子里, 他面色冷凝, 缓缓道:“现在不相干,以后不一定。”   李旦闻言, 眼都没眨一下, 敛起笑容, 冷声说:“我的以后, 是一定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 心里异常笃定而平静, 英娘和他说过,她对执失云渐没有男女之情。   李旦还记得裴英娘说出这句话的刹那,他是怎么一点点露出释然的微笑, 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他的心境陡然间豁然开朗,肩头千钧重的担子立刻烟消云散。   幸好她不喜欢执失云渐……不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阶下响起一串沉闷的脚步声, 秦岩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台阶,打断两人的对话, “圣人要召见我们?”   看到李旦也在,而且负手而立, 满脸冷肃, 他立刻收起吊儿郎当之态,拱了拱手,讪讪道:“呵呵,相王也在呀。”   李旦朝他微微颔首, 率先转身走进内殿。   秦岩吐了口气,拽住执失云渐的胳膊,“你和相王说什么呢?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脸色都不好看呐!你是不是得罪相王了?”   执失云渐没回答,沉声道:“人呢?”   “在后面呢!”秦岩见他似乎不愿多说,没追着问,拍拍手,四五个穿圆领袍衫的金吾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沉默着爬上大殿。   男人浑身肌肉筋节,挣扎了几下,抬起黝黑的脸,怒视执失云渐,低啐一口,冷笑着怒骂:“走狗!”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岩咧咧嘴,踢踢男人的伤腿。   男人闷哼一声,双眼血红,睚眦欲裂,“竖子尔敢!有胆放开本将军,和本将军过过招!”   秦岩摊摊手,“好不容易才抓住你,放了你,万一你又跟老鼠一样溜了,我哪担待得起呀!”   男人森然一笑,秦岩不等他吼出什么脏话来,袖子一抖,摸出一团破布,往他嘴里一塞,摇摇头,目带同情惋惜,“老实点吧,你也就能神气这么一会儿了。”   破布在特殊的药汁里浸泡过,吸饱了能使人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的药水,男人很快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一点点离他而去。   李旦踏入内殿,殿中没有歌舞助兴,只有两个乐人跪坐在墙角簟席上吹奏排箫,不知是不是殿中空旷的缘故,箫声听起来格外苍凉。   鸿胪寺少卿陪坐吐蕃使团一侧,殷勤劝酒。   尚陵钦和阿芒恰好是爱酒之人,没有客气,一杯接一杯酒喝下肚,两人面色如常,显然都是海量。   阿芒喝得高兴,取下身上的酒囊,请席间众人品尝他从吐蕃带来的奶酒。   众人欣然应和,纷纷端起酒碗,和他共饮。   李治身子不适,不能饮酒,含笑望着众人嬉闹,眼风淡扫,询问的目光直直看向李旦。   李旦撩起袍子,坐到六王李贤身侧,点点头,动作微不可察。   李治放下镶金兽首酒杯,叹口气。   裴宰相立即俯首,诚惶诚恐道:“陛下何故闷闷不乐?”   李治斜倚凭几,望着南面半敞的槅窗,感慨道:“昔日康阿义出征前,朕曾在此设宴为他践行,世事易变,一晃不过几年,他竟然……”   他说到一半,长叹一口气,似乎沉痛至极,实在说不下去了。   裴宰相泪如雨下,义愤填膺,“康阿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愧对陛下的信任厚爱,陛下何必为此等小人神伤?依微臣之见,待总管将康阿义带回京兆府,陛下不可顾念旧情、怜惜于他,应立即将其斩首示众,明正法典!”   其他大臣亦纷纷离席,附议裴宰相。   刚才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转眼唐廷大臣们哭哭唧唧跪倒一片,阿芒喝酒的动作一停,“这……”   尚陵钦冷笑一声。   执失云渐跟在李旦身后入殿,此时也跟着起身离席,面无表情道:“陛下,微臣三天前已将判将康阿义捉拿归案,他此刻就在殿外。”   李治欠身,惊讶道:“果真?”   执失云渐抱拳道:“不敢欺瞒陛下。”   李治面露喜色,“果然不愧是朕之郎中将!”   温言勉励执失云渐一番,沉下脸,仿佛在为是不是该判康阿义斩首而踟躇。   裴宰相抹去眼角泪花,忽然扭头看着尚陵钦,“尚使者觉得,像康阿义此等不忠不孝之人,该如何处置?”   尚陵钦冷淡道:“杀了便是。”   他倒要看看,唐廷大臣们想怎么给他设套子。他可不认得什么康阿义。   裴宰相等人听了尚陵钦的话,继续劝谏李治。   李治愁眉苦脸,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执失云渐沉默起身,单手握在横刀刀柄上,慢慢走出大殿。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鲜血喷洒和人头落地的声音。   两名乐师跪坐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殿外的情景,眼看着执失云渐手起刀落,康阿义顷刻间身首异处,两人哆嗦了几下,紧紧攥住排箫,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执失云渐返回内殿,面色如常,呼吸和缓,翻领缺胯袍上有淋漓的血迹。   尚陵钦和阿芒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皱眉看着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掏出一卷写有字迹的兽皮卷,抛在黑地毡毯上,“这是判将康阿义的贴身之物。”   立刻有侍者上前翻看零落一地的兽皮卷,“陛下,这些符号似乎是异族文字。”   “喔?”李治环视众人,“众卿可识得这些文字?”   侍者手托兽皮卷,围着席位转了一圈,殿中众人一一上前辨认,摇头道:“微臣不曾见过这种文字。”   侍者走到李旦跟前时,他抬起头,朗声道:“儿识得。”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旦。   李旦拈着银筷,漫不经心挑开被鲜血染红的兽皮卷,细看几眼,一字字、轻声说:“这是吐蕃文字。”   一时满殿死寂。   阿芒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惊愕,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两下,酒液洒在錾花小几上。他小声询问尚陵钦:“你和康阿义里应外合?”顿了一顿,眉头皱得老高,“你劝唐王杀掉康阿义……”   尚陵钦眯缝着狭长双眼,眸光森冷,小声辩驳:“我根本不认识康阿义!刚才那句是随口答的!”   “他们陷害你?”阿芒看看愕然的裴宰相和其他大臣,再看看云淡风轻的相王,“好好的,唐国大臣会大动干戈,只为了诬陷你?”   尚陵钦忍气吞声,双手按在小几上,“他们不敢和我们开战,只会使这些鬼魅伎俩。”   阿芒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是吐蕃文字,把兽皮卷拿来给我看看!”   殿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汇集到他身上,连李治也有些意外,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尚陵钦忍了又忍,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侍者将兽皮卷捧到阿芒面前。   阿芒一目十行,匆匆扫几眼,指指兽皮卷左下角,啧啧道:“陵钦,这份盟约不仅仅是用你的口吻写的,还有你的私印呢!你果真没和康阿义暗中定下协议?”   他往尚陵钦身边靠了靠,附耳道,“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想利用康阿义打乱陇右道的局势,趁机抢夺他们的安西四镇?你和我交个底,我好知道怎么应对唐国大臣。”   尚陵钦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一脸天真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阿芒咧嘴一笑,拍拍手,“没有就好。”   见他还笑得出来,尚陵钦忍不住扶额,“唐国处心积虑陷害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他们还藏了多少后招,这一次是我疏忽了。”   阿芒若有所思,“你觉得他们会杀了我们?”   尚陵钦神色莫名,摇摇头,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这一趟是专程来求娶唐国公主的。   他眼底闪过阴狠怨毒,“纵然不杀,也不会让我们好过。”   早知道唐国公主不好娶,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才启程,没想到一个外姓养女更不好娶!先是破阵乐舞威慑,再是当场格杀判将警告,现在连构害他的证据都拿出来了,后面到底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诡计?   我们只是想娶你们的公主当王后而已呀!又不是要和你们争地盘!而且永安公主明明只是个养女,为什么你们上至二圣亲王、宰相阁老,下到官员小吏、黎民百姓,全都舍不得她远嫁,恨不能一脚踢开求婚使者?   尚陵钦冷笑连连,抬眸看一眼阿芒,好在这次出使阴差阳错把这小子带出来了,唐廷再大胆,肯定不敢杀阿芒。除非他们想和吐蕃彻底决裂。   阿芒把尚陵钦算计的眼神当成举棋不定,自作主张,扭头看向李旦,“这确实是吐蕃文,相王既然熟通吐蕃文,不如请阁下将其照实译成贵国文字。”   李旦撩起眼帘,点点头。   侍者卷起兽皮卷,送回李旦案前。   尚陵钦皱起眉头,阿芒轻声道:“我们以诚相待,他们不会无故为难我们的。”   尚陵钦悄悄翻个白眼。   李旦抄起兽皮卷,轻轻掂量几下,起身走到殿前。   众人不明所以,目光跟着他打转。   李旦忽然一扬手,毫无预兆地把兽皮卷往台下一扔!   殿中哗然,几个年轻的侍郎忍不住站起身。   殿前玉阶下架设火盆,宫人跪坐在火盆前炙烤牛羊肉,抹了蜂蜜的肉皮烤得金黄酥脆,油花滴落,烧得滋滋响。   兽皮卷跌入火盆,火焰舔舐着朱墨文字,很快烧了个精光。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的大臣,剩下的人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旦回到席位前,坦然道:“兽皮上所书,不过是些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罢了。”   李治含笑道:“既然如此,那都烧了吧。”   侍者们恭敬应喏,很快收敛康阿义的尸身,将殿前收拾干净。   阿芒这回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咦?他们不是要陷害我们吗,怎么自己把东西烧了?”   尚陵钦暗暗瞪阿芒一眼,“这种事,心领神会就好。”   连阿芒都怀疑尚家和康阿义私底下互立盟约,那封伪造的盟书确实天衣无缝,如果唐廷果真当堂对质,尚陵钦也得头疼。   然而李旦二话不说,轻易毁了盟书,说明他手头肯定还有更多更确凿的证据……   尚陵钦没有和康阿义联络过,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兄长们是不是清白的,大兄一直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陇右道乱起来时,他曾带着亲随离开过一段时间……   阿芒挠挠脑袋,“我没领会到他们的意图啊?”   尚陵钦回想出门前兄长对自己的叮嘱,一一默念兄长们的名字,劝自己不要生气,缓了半天,轻哼道:“总之,这回我们不能把永安真师迎娶回吐蕃。”   阿芒叹口气,惋惜道:“下凡的仙子,咱们娶不到,也算情有可原。”   不知道是被阿芒气狠了,还是认识到唐廷留住裴英娘的决心,此次出使必然只能空手而归,尚陵钦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宴席散后,领着随从灰溜溜离开——当求婚使一点都不风光!他不该软磨硬泡抢这个差使的!   无须明言,殿中众人明白:吐蕃使团放弃求婚了。   气氛霎时一变,裴宰相捋捋胡须,得意地瞥一眼袁宰相,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哼!配合圣人演戏这种事,还是得老夫来!   袁宰相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骂:这帮老狐狸,简直有辱斯文!   李贤深深看一眼李旦,让户奴赵道生为他卷起袖子,亲自为李旦斟酒,琥珀色酒液缓缓注入酒盅中,“八弟果真懂吐蕃文字?”   李旦欠欠身,捧起酒盅,一饮而尽,“略懂一二。”   李贤微微一笑。   阁老、大臣们陆续告退,李治单独留下李旦说话。   待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和几个内侍,李治问:“你怎么和大郎说的?”   不知李旦动了什么手脚,能伪造康阿义和吐蕃大臣的盟约,但更让李治吃惊的,是李旦能够和执失云渐通力合作。   他们两不说水火不容,也该彼此互相防备才对,竟然能配合得如此流畅,李治实在纳罕。   “有利于社稷的事,执失不会拒绝。”李旦没有多解释。   李治嗯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对十七……果真是改不了么?”   铜漏滴滴答答,兽香炉喷出一股股清烟,秋风从槅窗吹进内殿,半挽的水晶帘轻轻晃动,光华流转。   李旦在淡雅的香气中笑了笑,五官柔和,神情却冷冽,“我这几年恪守承诺,阿父还不信我么?”   李治哑然,原本他确实是不信的,他觉得李旦的感情或许只是少年郎一时的意气冲动,一时的错觉,亦或是其他……   但是现在不得不相信了。   “我可以保护英娘。”李旦一字字道,目光如磐石般坚毅,“只要阿父点头。”   李治皱眉良久,问出一个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疑问:“为什么你一定要先得到我的准许,再和十七坦白?”   李旦和裴英娘朝夕相对,裴英娘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他极为信赖亲近。他本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和裴英娘坦露心意,然后再从他这个父亲这儿寻求许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先打动他,再去和裴英娘坦陈心迹。   李旦垂眸,望着小几上的鎏金双鹿纹茶杯,杯口萦绕着湿漉漉的热气,缓声道:“我不想看到她有任何顾虑。”   裴英娘将李治视作真正的父亲,一旦身为兄长的李旦朝她吐露爱恋之意,她必定惊慌失措,说不定还会因为愧疚而一味逃避。   她所有的担忧、忌讳、迟疑,李旦会一个个解决。   他不会给她退缩的机会。   内殿安静了片刻,李治放松身体,斜靠在凭几上,脸色渐渐平缓,“也罢,我应承你了,成与不成,只看十七怎么选……”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不能倚势强迫她点头!”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起身稽首,“谢阿父成全。”   斜晖透过枣树繁茂的枝叶,照进凉亭时,李旦披着一身璀璨霞光,踏上石阶。   裴英娘吃了很多茶食和鲜果,又灌了几杯甜蔗浆下肚,饱极生倦,歪在美人靠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睡眼朦胧,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仰起脸。   李旦走到她面前,眼眸低垂,卷翘的浓睫罩下温柔的暗影,“困了?”   他伸出手。   裴英娘下意识想去牵他的手,刚抬起胳膊,意识清醒了一会儿,慢腾腾站起来。   李旦含笑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收回手,示意半夏上前搀扶她,“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经建福门离开蓬莱宫。   裴英娘靠坐在卷棚车里,听着车轮轱辘声,回想李旦刚才微笑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阿兄笑得好古怪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吐蕃的人和事,都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历史上没有~    第97章   裴英娘在民间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京兆府的百姓们言之凿凿, 都声称自己亲眼看到永安公主凭空变出一池莲花,还引来彩霞普照, 鸟雀齐飞的绮丽吉兆,将气势汹汹的吐蕃使团吓得五体投地, 痛哭流涕, 当场表示愿意臣服于上国,永世交好。   这还只是开始,随着武皇后下令北门学士推广永安书, 街头巷尾的流言越传越玄乎, 后来变成了裴英娘能撒豆成兵,吞云吐雾, 挥一挥袖子, 变出万亩良田……   蔡四郎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转述市井间的传闻, 不仔细听内容,单看他的脸色, 完全看不出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裴英娘啼笑皆非,疑惑道:“怎么他们还是称呼我为永安公主?”   不提她改姓了武这点,既然老百姓们深信她能够腾云驾雾、一日千里,不是应该叫她“永安仙子”什么的吗?   蔡四郎垂眸轻声道:“或许是他们叫惯了的缘故。”   裴英娘笑了一会儿, 丢开此事。   她背倚凭几,坐在敞开的凉亭里抄写经书,兼毫笔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笺纸上。   书坊在刊印书本的同时,造出了适应不同阶层需求的纸张, 供裴宰相等人炫耀的洒金纸,为初入朝堂的士子们预备的稍微便宜一些的印花纸,给高门贵女们附庸风雅特制的彩花纸……   光是卖纸,她这几年的投入已经换来盈利。别看纸张寻常,只需在乡间建几间纸坊,日夜不停开工,一年的利钱,也是笔大数目。   裴英娘自己用的是带有莲花暗纹的宣纸,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晕染,字迹潇洒。   她掀起眼帘,对照着书案前摊开的手抄本《妙法莲华经》,端详半晌,点点头,自觉临摹得有八分相似。   这卷由鸠摩罗什亲笔所书的《妙法莲华经》,是大慈恩寺的僧人赠送给裴英娘的礼物之一。   彼时的僧人们积极和皇室宗亲来往,借助权贵势力宣扬佛教,并非什么出尘脱俗、不理俗务的世外高人。   此前裴英娘明显亲近道家,僧人们扼腕叹息良久,后来见裴英娘出家修道,他们更是心痛不已。当裴英娘需要借助他们推行线装书,主动向僧人们示好时,僧人们立刻打蛇随棍上,趁机游说裴英娘,劝她迷途知返,早日皈依我佛——不是劝她出家,只要她不痴迷道家丹术就行。   佛道相争几十年,僧人们无法坐视一个在民间颇有威望的皇家公主以女道士的身份示人而无动于衷。   鸠摩罗什出身高贵,少年博学,佛理造诣极深。年纪轻轻时,便名动西域三十多国,令当时霸占中原的诸胡政权垂涎不已。他在佛学和译经方面的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僧人们丝毫不计较佛经的刊印给寺庙抄书带来的冲击,非常支持裴英娘刊印佛经,还将寺中珍藏的鸠摩罗什真迹大方赠送给她。   裴英娘受宠若惊,权衡一番,决定投桃报李,手抄两份《妙法莲华经》,分别献给李治和武皇后。   剩下的就不需要她去操心了,她只需要摆出一个姿态,僧人们自然会利用两本经书,大力宣扬她不仅崇信道教,也笃信佛教。   裴英娘肚内墨水空空,不管是佛经,还是道家学说,对她来说都太艰涩难懂了,她不想掺和进佛道之争,干脆保持中立。   任尔东西南北风,她每一个都保持敬畏,不得罪。   鸠摩罗什虽然来自于西域外邦,但汉字写得很好,笔迹俊逸清秀。据寺中僧人说,鸠摩罗什字如其人,在世时是个相貌倜傥、优雅从容的美貌男子。   他风度翩翩,追随者众,前秦后秦为了争夺他,曾两次发动战争。   如今京兆府流传的译经,几乎全是由鸠摩罗什主持翻译而成的版本。   裴英娘抄完半卷经书,收起卷轴,忽然想起一事,让半夏取来一只黑漆描金匣子,从中拈起一串质感厚重、朴素无纹的串珠。   “大慈恩寺的主持说这是鸠摩罗什生前戴过的……”裴英娘其实不大相信,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应该不会说谎哄她玩吧?   她示意蔡四郎走到回廊下,“你拿去,派个妥帖的人,转交给你母亲。”   马氏笃信佛理,南下时,除了盘缠衣裳以外,行礼中赫然有两本鸠摩罗什翻译的经书。她收到串珠肯定会很高兴。   蔡四郎怔愣片刻,接过串珠,小心翼翼掩进袖子里。   “阿婶还是不愿意回来?”裴英娘蹙眉问。   蔡四郎神色颓唐,摇摇头。   裴英娘叹口气,洗净手,欠身去够装茶食的花瓣三足盘,注意到他表情有异,似乎欲言又止,挑眉道:“想说什么?”   蔡四郎脸上掠过一丝薄红,吞吞吐吐道:“我、我想求娘子为我取字。”   裴英娘低头夹起一块醍醐饼,闻言筷子停了一下,抬头惊讶道:“我记得你没满二十岁?”   蔡四郎淡淡道:“不一定非要满二十。”   他身世坎坷,没有长辈在身边,确实不需要等到二十岁。   取字不是等闲小事,裴英娘斟酌了片刻,“等我拟定几个好的,你自己挑选。”   “娘子说哪个好,我就选哪个。”蔡四郎坚持道。   裴英娘失笑,你要是见识过我起名字的本事,肯定会后悔今天说的这句话。   她身边的使女,春夏秋冬已经凑齐了,外院伺候的几个,分别叫阿橘、阿杏、阿榴、阿梨,全是吃的。再有管茶房、花房的,不是照着吃食取名,就是菊呀、梅呀、海棠之类的花名乱叫一气。   头一次为人取字,一定要郑重,裴英娘摩拳擦掌,预备去书室挑几本书。   阿福穿花拂柳,走到凉亭前,“娘子,吐蕃使者求见。”   “吐蕃使者要见我?”裴英娘愣了一会儿,放下吃了一半的醍醐饼,“是尚陵钦,还是那个自称叫阿芒的?”   阿福道:“是一个满脸胡子的魁梧汉子。”   那肯定是阿芒了。   裴英娘低头看看身上穿的道装,扭头吩咐半夏,“把我的拂尘和丹炉取来。”   丹炉不是炼丹用的,是她命工匠浇铸的烤炉,不过外表做成了丹炉的样式——作为一个“虔心修道”的女道士,观中当然要备齐道士的必需品。   正如炼丹最难的是控制火候一样,烤鹅的火候掌控也是一大难题,半夏叮嘱两个穿道袍的小童,“看好炭火,不许打瞌睡!”   小童已经熟练掌握烤鹅的技巧,笑嘻嘻应了。   阿芒和随从在蔡四郎的带领下走进庭院的时候,看见内殿云雾缭绕,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不由肃然起敬。   几人在青条石铺设的甬道上站了好一会儿,手执拂尘的裴英娘才慢慢踱出门廊,淡然道:“使者有何事指教?”   “不敢不敢。”阿芒连连摇头,挥了挥手,两个随从抬着大箱子走上前,他掀开箱盖,顿时满院珠光宝气,箱子里金的、黄的、红的、绿的,堆满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   饶是裴英娘不缺钱,也不由得眼皮抽搐了两下,含笑问:“这是?”   阿芒道明来意。   原来那天碰过莲花的两个随从回到鸿胪寺馆后,上吐下泻,手脚绵软,大病一场,一碗碗汤药灌下去,丝毫没有好转,五大三粗的壮实汉子,转眼奄奄一息、一副将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阿芒又是伤心又是惊愕,细细回想,觉得可能是两位随从冒犯了裴英娘,才会受到天神惩罚,想求裴英娘谅解二人的冒犯之举。说不定裴英娘原谅他们之后,他们就能好了。   裴英娘听完阿芒的请求,沉默良久。   她知道那两个随从为什么会生病,洒在莲花莲叶上的药水带有很强烈的毒性,他们直接用手接触,当然会中毒啊!   阿芒看她半天不说话,惴惴道:“求真师大人大量,宽宥我的族人。”   裴英娘眉眼微弯,扫一眼箱子里的宝石,叹口气,“我再三警告过,不能接近水缸。使者族人不听劝阻,执意靠近,该有此祸。”   阿芒瞪大眼睛,哆嗦着道:“那,那还有救吗?”   “也不是没有办法救治……”裴英娘故意停顿半刻,等阿芒和其他人呼吸都窒住了,才接着道,“我这便开炉为使者族人炼丹,请使者稍等片刻。”   阿芒立刻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等多久都行!我就站在这里等,劳烦真师了!”   裴英娘回到正堂,“关门。”   半夏和忍冬合上门。   小童抹了把汗,一边擦手,一边道,“娘子,烤鹅还没好呢!”   “不急。”   裴英娘让小童烤鹅,只是不想浪费工匠精心设计出来的新式丹炉而已。   她走到侧间,往软榻上一倒,抱着隐囊,眯起眼睛假寐,“取几颗赤色药丸,在铁屑里滚九遍,再在绿豆粉里滚九遍,等会儿拿出去给阿芒。”   药水有毒,府中自然常备解药,赤色药丸就是两名随从所中之毒的解药。铁屑和绿豆粉一半是故弄玄虚,一半是针对药性,加一点能有助于解毒。   阿芒站在日头底下耐心等待,虽然初秋天气凉爽,但当头晒大半天,不免口干舌燥。   随从摘下水囊,毕恭毕敬递给他,他摇摇头,推开水囊。   槅窗支起半边,整座庭院一览无余。   裴英娘抬头间,看到几名随从注视阿芒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冷哼一声,想收买人心,什么法子不能用,竟然敢来利用她?   算了,看在一箱子珠宝的面子上,随他在下属们面前塑造仁厚宽和的君主形象吧。   阿芒求到丸药后,千恩万谢,离了永安观,直奔含光门,回到鸿胪寺馆,亲自喂两名随从服下丸药。   半刻钟后,两名随从呼吸趋于均匀,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红润神采。   阿芒嘱咐左右侍从细心照料两名随从,回到自己的房间。   海兽莲花纹地砖上铺有波斯毡毯,他扯开衣襟,露出幽黑胸膛,随意盘腿坐在毡毯上,饶有兴趣地打量房中的布置。   如果不是此次出使亲眼见识到长安的繁华昌盛,他恐怕依然以为朝中内大相、内副相、副整事等人描述的唐国帝都只是一座人口众多的普通城邦而已。   他确实艳羡唐国惊人的财富和广袤的土地,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中原灿烂的文化和唐廷包容开放的气象。   难怪当年禄东赞坚持劝谏波拉迎娶唐国公主……   阿芒浮想联翩之时,一名方脸汉子推门进房,“王上,丸药入水即溶,火烤即化,药师无法辨别丸药到底是用什么炼制的,请王上定夺。”   阿芒抬眸,表情由爽朗平静转为威严内敛,眼底的憨厚荡然无存,隐隐透出几分鹰视狼顾之相。   他笑了笑,摆摆手,“不必浪费工夫,她既然敢大咧咧以丸药相赠,定然不怕我们验查。”   汉子心思敏捷,皱眉道:“永安真师发现王上的身份了?”   “发现与否不重要。”阿芒眼前浮现出莲花倏然绽放时的盛景,沉默了短短一息,淡淡道,“此次我们来长安并非为了求娶唐国公主,别忘了正事。”   汉子恭敬道:“是。”   阿芒低头轻抚腰间的佩刀,“尚陵钦呢?”   汉子答道:“都护受鸿胪寺少卿邀请去宫中观看波罗球赛,走了大约两个时辰。”   “别掉以轻心。”阿芒眼中掠过一抹坚毅,“参加完太平公主的婚宴,立刻动手。”   汉子垂首应承。   醴泉坊,永安观。   裴英娘让半夏把阿芒所送的宝石一一登账造册,合眼欲睡,忽然闻到一股甜香。   两名小童抬着刻花高足盘走进侧间,盘中的烤鹅金黄油亮,色泽浓艳,光是看着,就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她立刻坐起身,“拿一壶甜糟酒来。”   吃烤鹅一定要佐酒,糟酒香醇,就着糟酒,她能吃光整只烤鹅!   半夏去灶房取甜糟酒,使女进来安放食案、碗碟,忍冬洗净手,跪坐在食案旁为裴英娘撕鹅肉。   裴英娘袖子高挽,眼巴巴盯着忍冬白皙的手——撕下来的鹅肉。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道影子当头笼下来,遮住日光。   裴英娘抬起头。   穿一身绯红圆领锦袍的男子背光而立,静静看着她,清俊面庞半明半暗,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灼灼。   “阿兄?”裴英娘起身相迎。   李旦的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坐吧。”   声音低沉。   他扫视左右一圈,使女们对望一眼,默默退下。   忍冬看一眼裴英娘,裴英娘朝她点点头,她放下烤鹅,也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两人独对,裴英娘拢着袖子,把一碟撕好的鹅肉推到李旦面前,“阿兄来得正好,刚出炉的烤鹅,我一口没吃呢,便宜你了。”   李旦瞥一眼撕成丝状的鹅肉,嘴角微微一勾,轻笑一声。   他拿出一只鎏金葡萄纹银葫芦,放在食案上,“这是乾和酒。”   裴英娘把葫芦拿起来端详一阵,拔开塞子,轻嗅几口,“河东乾和酒,据说是不掺水的酒?”   “掺没掺水我不知道。”李旦淡笑着道,“这是冀州的酒。”   他说话的时候,裴英娘已经斟了两碗乾和酒,小口啜饮,喉间顿觉辛辣。   乾和酒口感醇厚,浓度比烧春、翠涛酒要高。   她再饮几口,细细回味,“这是葡萄酒?”   李旦嗯一声,手指微曲,轻轻敲打食案边沿翘起的金饰,“英娘,等令月出阁,我会上书请旨,离开长安。”   裴英娘手腕抖了两下,差点没握住酒碗,猛然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愣半晌,喃喃道:“阿兄要去哪儿?”   “冀州。”李旦平静道。   裴英娘恍惚想起,这好像是李旦第二次提起要去冀州的话。她一时心乱如麻,惊讶、错愕、慌乱、无措……各种情绪杂糅在一块,不知怎么,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烦恼和焦躁。   她推开酒碗,负气道:“为什么要走?阿父身体不好……你舍得走吗?”   李旦看着她,神情温和,但语气淡漠冷静,“我已经决定了。”   刚喝下的酒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裴英娘浑身发热,眼前有片刻的眩晕。   她扶住食案,咬了咬嘴唇,“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十五。”李旦端起酒碗,轻轻摇晃,琥珀色酒液微微晃荡。   裴英娘垂眸看着酒碗里粼粼的乾和酒,心里暗暗道:烤鹅放了这么久,肯定不好吃了……   心里翻腾着乱七八糟的鸡毛蒜皮,就是不肯去想李旦即将要走这件事。   李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下酒碗,身体突然前倾,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手臂上,“英娘,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鸠摩罗什大家都知道,他是真的,但是关于他的真迹、珠串什么的,是胡诌的……   还有文里写胡人建立的政权都想抢他,不是因为他美得倾国倾城,是因为当时胡人普遍信佛啊。 第98章   李旦起身间, 袍袖扫过食案,银葫芦翻倒在地, 酒水汩汩而出,洒了一地。   裴英娘晕晕乎乎中听到滴答的水声, 心道, 忍冬昨天才刚刚给这屋子换上新的波斯氍毹啊,十两金子一张的胭脂色百花细织锦绣氍毹,颜色娇艳, 被酒水污了, 多可惜!   她想转身去扶酒葫芦,挣了两下, 没挣动。李旦坚实有力的臂膀牢牢桎梏住她, 不许她逃避。   脸颊边传来粗糙的触感, 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   裴英娘看到一双幽深的眸子。   李旦眼眸微垂, 眉宇间势如沉渊,天潢贵胄的傲慢威严显露无疑,像是从云端俯瞰着她一般,等着她回答。   他的视线带着灼人的温度, 落在哪里,哪里就热腾腾烧起来。裴英娘定定神,蹙眉道,“阿兄晓得的……我不会走,我要陪着阿父。”   当年从李治手上接过敕造银牌、踏进东宫的那一刻起, 她就做了选择。   眼下蓬莱宫内外风平浪静,岁月平稳,仿佛妥协的双方很愿意一直这么维持下去,其实只是假象而已。尚药局奉御几乎是常驻在太子寝宫中,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六王李贤,而向来谨慎、不愿看到兄弟相争的李治竟然对此不闻不问——李治没有放弃太子,但是太子已然时日无多。   一旦东宫响起丧钟,局势又将变得波云诡谲。   裴英娘眼光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李旦。她知道李旦是为她好,他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刀光剑影,想带她躲开剧变动荡,可是她没办法抛下苍老病弱的李治……她无力更改太子的命运,至少可以陪在李治身边,伴他度过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   而且她也舍不得李令月。   她心烦意乱,不知是该指着李旦痛骂一顿,还是揪住他的衣袖挽留他。   头顶响起清淡的笑声。   裴英娘怔了怔,抬起眼帘。   李旦脸上没有她想象中的阴沉失望,唇边隐隐含笑,柔声道:“舍得我走吗?”   眼神里分明藏有促狭玩味。   “你……”裴英娘忽然福至心灵,“你骗我?”   什么请封折子,要去冀州,下个月就走……全是在逗她玩!   李旦扬眉淡笑,手指擦过她娇嫩的脸颊,恋恋不舍地轻抚几下,慢慢收回手,“冀州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裴英娘应该生气的,但是想到李旦不会走,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气得起来?让她心绪不宁的焦躁惶惑不翼而飞,只剩下后怕和欣喜。   她伸手抱住李旦的胳膊,轻哼一声,继而浮起满脸笑容,欢欢喜喜道:“只要你不走,随便你逗我好了!”   这一抹完全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欢喜雀跃,让李旦沉默了一瞬。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了,英娘特别乖巧,特别好哄。   那时候他一边想着英娘真是好哄啊,一边忍不住担心,要是将来有人哄骗她,惹她伤心,该怎么办?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他不再为这一点担忧,因为他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但是此刻看到她眼角发红,笑中带泪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想逗一逗她,等她着急的时候,他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她……   李旦收回思绪,低低笑出声,眼眉舒展,揉揉裴英娘的发顶,“不生我的气?”   裴英娘摇摇头,眉头轻皱,似乎还有些忐忑,不放心地追问,“阿兄真的是骗我玩的?你不会走吧?”   李旦望着她微皱的眉心,想伸手为她抚平。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舍得走。   他缓缓道:“我不走。”   胳膊被轻轻捶了一下,裴英娘又气又笑,右手捏成拳头,威胁一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气哼哼道:“这一次我就不和阿兄计较了,下次你再敢逗我玩,我真要生气了!”   李旦握住她的拳头,和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比起来,她的手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嫩花骨朵。他珍而重之地捧着娇软的花骨朵,轻轻重复一遍:“我不会走的。”   裴英娘虚惊一场,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歪着脑袋看他,一副自己受了很大委屈的娇嗔模样,“你保证?”   李旦笑了笑,眼瞳黑亮,郑重道:“我保证。”   裴英娘这下放心了,笑着拍拍他的手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兄真敢偷偷走的话,我马上派人把你捉回来!”   说完打趣的话,她想了想,又道,“如果情势不由人,阿兄处境危险的话,还是得走,不用顾忌我,我能保护自己。”   李旦有片刻的失神,眉心轻拧,眼底似有恼意翻腾,“英娘……”   “娘子!”门外忽然响起蔡四郎的声音。   他匆匆穿过长廊,抱拳道:“千金大长公主来了。”   “姑祖母?”裴英娘抬起头,“她老人家怎么来了?”   大长公主礼数周到,登门拜访的话,应该会提前派人递帖子的,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大咧咧上门。   蔡四郎站在朱漆门槛外,不动声色瞥一眼神色莫名的李旦,目光在翻倒的酒瓶上停留了一会儿,低下头,“长史已经把大长公主请到正厅款待。”   裴英娘欠身坐直,疑惑道:“大长公主自己来的?”   蔡四郎回想了一会儿,答道:“大长公主只带了两个随行的仆妇。”   裴英娘挑眉,回头看李旦。   李旦摇摇头,“你去见姑祖母吧。”他站起身,袍袖扫过几案,“我走了。”   裴英娘跟着起身,一直把他送到外院回廊尽头,“阿兄慢走。”   等杨知恩和护卫们簇拥着李旦走远,她才后知后觉,暗暗道:李旦今天来,就是为了逗她玩的吗?   她暂且放下这事,去正厅见千金大长公主。   裴英娘成为武家女儿后,千金大长公主对她比以前愈发热情和蔼了,每次看到她都搂着好一阵摩挲亲热。   裴英娘上一次见千金大长公主,是在武皇后举办的盂兰盆斋会上。那时千金大长公主正为郑六娘选婿的事情忙活,斋会上的年轻儿郎,被她找各种由头强拉到郑六娘身边,郑六娘烦不胜烦。   当时宫廷画师崔奇南为了躲避大长公主,装扮成白衣侍者,烛火照耀之下,被贵妇人们当成冤鬼,闹出不小的动静。   千金大长公主没有穿大袖礼服,也没有梳高髻,只着云罗衫、锦绸裙,簪环朴素,白发随意挽了个家常发髻,坐在正厅垂泪。   看到裴英娘,她哭得更伤心了,“英娘,劳你走一趟,帮我劝劝六娘。”   裴英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郑六娘为了逼王洵娶她,不顾闺阁女子的名声,日夜跟随王家车马,闹得满城风雨。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六娘虽然不拘小节,但应该不会痴狂到这个地步呀?   正好千金大长公主求上门,她可以当面问问六娘,劝她稍微收敛一点。   千金大长公主和丈夫感情还算和顺,夫妻俩一共生育了三儿二女,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开枝散叶,祖辈几代都住在公主府中。   千金大长公主亲自领着裴英娘去郑六娘的绣楼,一路上絮絮叨叨,愁眉苦脸,“怎么劝她都不听,这都有四五天了,她只喝了些浆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说不了几句,便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使女们连搀带扶,小心翼翼架着她往前走,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倒下去。   裴英娘耐心安慰大长公主几句,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千金大长公主会特意请她来劝说郑六娘,原来劝说是假,想让她劝动郑六娘吃点东西才是真——她可是李治的御用陪吃,陪吃效果远近闻名。   到了绣楼前,大长公主停在楼下,吩咐身边使女,“带真师上去。”   裴英娘拾级而上,进了二楼里间,房里绣榻软帘,陈设精致,珠帘半卷,木质地板上铺设毡毯,窗下软榻上,斜倚着一个鬓发松散的少女。   她身上盖着海棠红穿枝宝相花锦被,面色苍白,眉尖轻蹙,正合目安睡。   “六娘,永安真师来了。”使女小声唤醒少女。   郑六娘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道士站在榻前,恍惚了一会儿,苦笑道:“大母怎么把真师请来了?”   裴英娘挥退房中的使女,矮身坐到软榻边沿,细细端详郑六娘,正色道:“我今天来,是劝你吃饭的……”   郑六娘微喘几口,按住裴英娘的手,“快别……一看到你吃饭,我就饿!我忍了好几天,饿得手脚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饶了我吧!”   裴英娘看她虽然饿得满头冷汗,但言笑如常,心里了然,压低嗓子道:“大长公主不愿意许婚吗?”   “不,我不是用绝食来迫使大母心软点头。”郑六娘脸色晦暗,勉强笑了笑,“我是为了逼王洵来见我。”   裴英娘皱眉,叹息一声,“六娘,王洵是废王后的亲侄子……”   “我知道。”郑六娘半坐起身,拥着锦被,笑道,“他是王家郎君,我是郑家女郎,我们不合适……可我看到他就欢喜,看不到他就伤心,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其他人,只喜欢他一个,如果没碰见他也就罢了,既然碰见了,我怎么甘心错过呢?”   她眼里泪光闪动,“我早晚要嫁人的,大母已经为我安排好婚事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嫁不了王洵,我只能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郎君。”   “所以你才……”裴英娘怕郑六娘难为情,仔细斟酌着措辞,“你才这么紧追着王洵不放么?你可曾想过,他或许对你无意?”   郑六娘脸上腾地一热,咬唇道:“真师知道我素日的为人,不怕你笑话,我和王洵,绝对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裴英娘一时默然,难道这两人曾经暗中往来,早有私情?那王洵为什么不愿意娶郑六娘?莫非他始乱终弃不成?   郑六娘似乎能看懂裴英娘在想什么,噗嗤一笑,“真师别误会,王郎一本正经,几棍子下去砸不出一声闷哼,他没有对不住我……”她顿了顿,笑容一点点褪尽,“可是他实在太、太……”   她“太”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王洵的性子到底有什么不妥。   裴英娘没有追问,王洵可以算是她的表兄,她和对方来往不多,但隐隐约约知道王洵少年时桀骜孤僻,入朝为官后开始收敛脾气,变得沉默寡言,但骨子里仍然固执,不管他是出于家族仇恨而是其他原因拒绝郑六娘,六娘的打算,恐怕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时,使女在外头叩门,“六娘,窦娘子来了。”   郑六娘眼前一亮,掀开锦被,光着脚下榻,几步冲到窗前,几乎探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张望。   裴英娘怕她着凉,跟过去,展开锦帛披在她肩上,余光往楼下一扫。   一名头梳双鬟髻,面容秀美、簪玉饰翠的美貌少女站在枝叶茂密的丁香树下,正和使女低声交谈。   她身边跟着两个年轻随从,虽然是头巾裹发,粗布衣裳,但难掩一身儒雅气韵。   郑六娘几乎要喜极而泣,颤声道:“我就知道……他会来的!” 第99章   窦绿珠打点好使女, 款步上楼,看到裴英娘出现在郑六娘的闺房中,有些惊讶。   裴英娘朝她微微颔首。   窦绿珠扯起嘴角笑了笑, 一旁的郑六娘早等不及了,飞扑过去攥住她的手, “王郎他怎么说?”   “我要挟他,他才肯来的。”窦绿珠小声说, “你大母那边……”   郑六娘有气无力道:“你们能进来, 必然是我大母默许的。”   下人禀报窦绿珠带着两个英姿不凡的仆从进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忍心看郑六娘一直以泪洗面,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应该无忧无虑、尽情欢笑才对。   裴英娘和窦绿珠退出房间,王洵低着头走进去,从裴英娘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怔了怔, 左脚绊右脚, 差点摔倒。   房门没关, 窦绿珠打开闺房四面的窗子, 亲自守在门外, 既能让两人自自在在倾衷肠, 又能随时看到房里的状况。   裴英娘扶着栏杆下楼,王洵看到她尴尬得面红耳赤,她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廊前负手而立的男人听到脚步声, 转过身,俊秀面孔上扬起淡淡的笑容,“真师。”   他微微一拱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风流内蕴,天然比别人多出几分潇洒肆意。   “崔郎君。”   裴英娘忍不住盯着崔奇南多看两眼,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上短打衣裳,装扮成窦家僮仆,实在是滑稽得很。   王洵和崔奇南之前并无交情,这两年来往变得频繁,王氏族人借以和崔氏搭上关系,两家似乎有联姻的打算,只是崔家目前没有挑出合适的人选。   她刚才在楼上看到崔奇南的时候,只意外了短短几息,很快想明白,王洵是崔家内定的女婿,崔奇南跟过来可能是想确定王洵和郑六娘不会暗中私定终身。   半夏用袖子扫了扫美人靠,搀着裴英娘坐下。   绣楼前空无一人,树影婆娑,丁香树叶子在微风中摇摆,发出轻柔的沙沙响。   崔奇南的声音打破沉寂,“真师是不是觉得我跟随洵郎过来,是怕他心软,特地跟过来看着他的?”   廊下遍植紫茉莉,日头当头晒下来,花朵蜷成小小一团。半夏摘了几朵躲在浓阴中开放的红花,给裴英娘闻香味,紫茉莉的香非常浓郁,沐浴的时候掺一些在香汤里,香味能持续好几个时辰,蓬莱宫的宫人平时喜欢摘它泡汤,私下里管它叫泡澡花。   她捧着花朵,漫不经心道:“那崔郎君是过来做什么的?”   王洵和郑六娘能不能抛下家族矛盾,结成一对和美夫妻,是他们自己的事,外人再着急,终究不能替他们俩过日子。   崔奇南淡笑道:“我倒是希望洵郎能够抛开顾虑,我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喜欢郑六娘子的。”他叹口气,面上满是惋惜,“可惜洵郎想得太多了。”   “也不一定是他想得多。”裴英娘看着草木葱茏庭院,缓缓道,“崔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历,我阿耶和阿娘自小一起长大,成婚后何等恩爱,最后却翻脸成仇,相见两相厌,几乎成为长安的笑柄……王侍郎或许是不想重蹈覆辙。”   裴拾遗和褚氏相互咒骂的场面已经成了坊中一景,一个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朝廷官员的稳重气派,一个举手投足间根本没有修真道士的淡然,如果不是还顾忌着高门望族的身份,他们很可能和市井闲汉一样厮打争执。   裴英娘似笑非笑道:“他们是怎么从夫妻变成陌路的,崔郎君应该比我更清楚。王侍郎是张娘子的外甥,亲眼目睹裴家的旧事,遇到相似的情境,当然会犹豫不决。”   她觉得,一段感情,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能扯上外人,尤其是家人,否则最初的热血深情之后,面对现实的种种磕磕绊绊,热情总有一天会被消磨干净。   王洵踌躇,说明他没有勇气承担来自家族的压力。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收回凝望园景的目光,“你……知道了?”   这一句问话莫名其妙,半夏耳朵竖起,盯着崔奇南看。   裴英娘没有回答,绣楼转角处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王洵踉跄着走下楼,“崔兄,我们走吧。”   崔奇南皱眉,“你真的决定了?不反悔?”   王洵平静地点点头。   “王洵!”   楼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郑六娘鬓发散乱,追下楼来,咬牙道:“……你是个懦夫。”   王洵僵了一下,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郑六娘双眼含泪,哽咽着一字字道:“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槛,下个月郑家就会把我嫁给武攸暨!我花钗礼衣踏进武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以后我的丈夫是你们王家的仇人,我的儿女也是,你我从此陌路,至死不复相见!”   她凄怆决绝,每一个字像是在嘶吼,犹如杜鹃泣血。   王洵的脚步停了一停,就在郑六娘以为他会回头的时候,他加快脚步,身影转过蓊郁的树丛,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崔奇南摇摇头,跟着他走了。   郑六娘刚才在楼上和王洵一番恳谈已经用尽了力气,此刻失望之下,心力交瘁,跌坐在地。   “六娘……”裴英娘扶起郑六娘,“不要一时意气冲动,世上好儿郎多的是,你真的想嫁给武攸暨吗?”   “不错,京兆府多少年轻儿郎,哪一个就比王洵差了?”窦绿珠缓缓走下楼,“一家女,百家求,你到时候说不定得挑花眼。大长公主把你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不会逼你嫁给武攸暨的。”   郑六娘惨然一笑,“大母再疼我,终究得为郑家考虑。我阿耶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允许我任性。”   王洵不愿娶她,她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嫁给武攸暨。   窦绿珠一时默然。   她们都是世家贵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没受过什么磨难。家族庇护她们长大,给她们尊贵的家世,享之不尽的财富,忠顺勤劳的奴仆,等到她们长大,也到了该回报家族养育之恩的时候。   男人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为家族繁荣呕心沥血。她们作为内宅小娘子,无法出仕,婚姻是她们最大的筹码。   除非她们能够像房瑶光那样,彻底脱离家族,为武皇后效力,否则只能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用婚姻为家族铺路。   裴英娘眉尖紧蹙,嫁给武攸暨现在看来是个好选择,但是……她不由得想起历史上那个因为武皇后的私心而无辜枉死的妇人。不过只要李令月和薛绍过得安稳顺遂,武皇后应该不会再突发奇想赐死武攸暨的原配妻子,那么郑六娘就还是安全的。   郑六娘靠着栏杆坐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缓,抹去眼角泪花,强笑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忧。我刚才说的并非气话,武攸暨性情温和,是个体贴谦逊的好郎君,我嫁给他,没什么委屈的。”   她眼眸微垂,黯然道:“我什么都试过了……他还是不愿意放下顾虑……”   裴英娘和窦绿珠对视一眼,窦绿珠轻声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强求不来。”   郑六娘抬起头,望着王洵离去的方向,目光一点点变得坚毅起来,“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至少日后嫁了人,我不会因为错过他而后悔。”   成与不成,总得要个结果。   成了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成,她便彻底忘了他,老老实实嫁人,按着大母期许的那样,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她眼角还湿润着,嘴角已经浮现出粲然的笑容,一手抓住裴英娘,一手扣着窦绿珠,笑嘻嘻道:“我饿了!”   郑六娘肯吃饭,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使女们鱼贯而入,端来香汤澡豆,为郑六娘梳洗一番,等她重新挽上发髻,换了身干爽衣裳走出屏风,几案上已经摆满各色茶食点心。   裴英娘和窦绿珠陪郑六娘用饭,等她吃过饭睡下,一起告辞出来。   千金大长公主亲自送她们出门,路上听窦绿珠说了王洵的事,叹息一声,“若是王家小郎点头,我倒是可以拼着这张老脸给他们求一道赐婚旨意,可惜呀,小郎偏偏是废王后的侄儿!”   王家和郑家没有横亘着什么血海深仇,但是郑家是铁板钉钉的武皇后派系,郑家不想惹武皇后震怒,王家不愿和害死族中数十人的帮凶结亲,郑六娘和王洵,不论深情与否,只能掩埋心事,各自婚嫁。   郑六娘不甘心认命,豁出颜面闹了这么一场,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忽然听到窦绿珠在身后叫她,“不知真师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抬起头,窦绿珠站在窦家的卷棚车前,含笑看着她,“六娘心愿已了,虽然不尽如人意,到底也是解了一桩心事。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这些年她痴心不改,执失云渐却始终不为所动。她知道自己的言行有胡搅蛮缠之嫌,但就是忘不了他,现在想想,还不如学六娘一样,干干脆脆,简单明了。   裴英娘茫然片刻,陡然醒悟过来,窦绿珠说的,可能是执失云渐。   她摇摇头说:“那是窦娘子和执失将军的事,和我不相干,恕我不能奉陪。”   窦绿珠哑然,看着裴英娘在使女的搀扶下坐进卷棚车,牛车轱辘轱辘驰远,铜铃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音。   牛车穿过宽阔的长街,经过四坊之地,停在永安观门前,半夏笑着道:“又堆满了!”   她回身掀帘,扶裴英娘下牛车。   观中的仆从正在清理道观门外的甬道,老百姓们每天慕名前来瞻仰永安观,一开始有人带着新鲜的鸡蛋、野果、莲花摆放在甬道上,后来愈演愈烈,菜蔬果子只是寻常,竟然还有人把家里的牛羊牵来,系在路边的榆树上!   这些东西裴英娘自然不能收,收了明天府门前一定会堆出几座山来,“拿去分发给坊中的乞儿小童。”   兔子不吃窝边草,为的是保护自己的老窝,山匪都晓得和土匪窝附近的村庄、市镇交好,以期得到庇护,裴英娘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示好坊民的机会。   她交待完事情,扭头登上石阶,仆从刚洒过水,海兽莲花纹石砖上湿漉漉的。   一人静静站在石阶上,等她进门的时候,轻声道:“真师。”   裴英娘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门,“你担心六娘?”   王洵从公主府出来后,就来醴泉坊等她回来,必然是想问郑六娘的状况。   观中的仆妇迎上前,王洵让开道路,让仆妇们服侍裴英娘净面洗手,低声道:“她怎么样?”   裴英娘低头用绞干的帕子擦手,“六娘很好,这会儿吃饱喝足,睡了一觉,估计正和大长公主一起看嫁妆。”   王洵笑了笑,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王洵……”裴英娘直呼他的名字,“你确定六娘嫁给武攸暨比嫁给你更好吗?如果她嫁给武攸暨,过得不如意呢?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敢娶她?”   王洵道:“我见过武攸暨。”   裴英娘愕然。   “十七娘。”王洵敛起笑容,“你恨裴拾遗和褚氏吗?”   裴英娘径直走上回廊,“你觉得你和六娘有朝一日会变成他们?”   以前她怨恨过裴拾遗和褚氏,但是到后来,她要关心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无暇想起他们。现在她连他们的相貌都想不起来了,那点恨意早就烟消云散,他们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信心,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变得和裴拾遗一样面目可憎。”王洵自嘲似的一笑,喃喃道,“武攸暨比我强,他会对六娘好的。”   他拱拱手,转身离开。   裴英娘倚着栏杆,目送他走远。   第二天武攸暨派人给裴英娘送来告假的单子,说他今天有要事缠身,不能随她一起去书坊查看印书的进度。   “什么要事?”裴英娘问送信的人。   小童垂首,笑嘻嘻道:“郎君急着去西市寻一只大雁。”   大雁?   裴英娘会意,打发走小童。   大雁是纳采、问名的必备之物,武攸暨准备大雁,应该是为了正式去郑家提亲。   巳时前后,秘书省的郎官带着书手们登门,裴英娘命人请来在邸店居住的卢雪照等人,由他们出面和书手们探讨经籍文章。   秘书省归礼部管辖,掌管天下经籍图书,太宗时任命魏征为秘书监,同时担任副相,以示对图书典籍之事的看重。现如今宫廷藏书一共有十万卷左右,听起来仿佛是个天文数字,其实许多经文动辄要抄满几十上百卷,整个国家的藏书室只有十万卷图书,并不算多。   彼时民间藏书和地方藏书还没有发展起来,哪位鸿儒家藏书上千卷,基本就可以天下闻名,引得当地文人士子蜂拥而至。   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建议,等线装书推广开来,首先要鼓励地方藏书和民间藏书。然后效仿秘书省,在民间开办学院——秘书省内设立小学,专门教授宗室子孙和功臣子弟,太极宫暑热潮湿,不适合居住,开办幼儿园倒是挺适合的,秦岩、执失云渐这些功臣子弟,小时候都曾在秘书省上学读书。   李治和武皇后赞同李旦的意见,但是两人在由谁主掌开班学院的事情上起了争执。这种能流芳百世的功德,谁都想要分一杯羹,李治属意亲近宗室的功臣之后,武皇后属意有她一手提拔的北门寒士。   李旦作为提出建议的人,一声不吭,悄然避开帝后的冲突,任两帮人吵得不可开交。   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到了巳时末,半夏进来通禀:“相王到了。”   李旦也是印书的负责人之一,书手们汇聚永安观,正是为了等他过来商讨正事,书坊建在地广人稀的南边里坊,从永安观这边去更近便。   李旦直接去见卢雪照和秘书省的书手们,裴英娘没过去打扰他们,吩咐半夏和忍冬把准备好的点心、茶食送过去,等那边谈论得差不多了,让人把蔡四郎叫来。   蔡四郎刚才就待在书手们身边,他把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复述给裴英娘听。   刊印书目是一项大工程,有些古籍需要重新编撰,裴英娘提出要在文章中加入标点符号,书手们叫苦不迭——因为这意味着所有文集都要重头校正整理。   还有一些人坚决反对标点符号,认为这些古古怪怪的符号破坏了经籍文章的本意,扭曲古时贤者的理论,容易误导人。   李旦和书手们为此争论了一上午,最后双方谁也没说服谁。   裴英娘暗暗吐舌,想起以前学过的一句话,进步的、激进的、新鲜的新事物出现时,一定会受到来自旧世界各方势力的打击。   不知道李旦能不能扛得住压力……   沉思间,一双粉底绣骑士狩猎纹皂靴踏过回廊,慢慢踱到她跟前。   裴英娘仰起头,含笑看着男人,“阿兄!”   她站起身,挽着袖子,亲自给李旦斟茶,嘘寒问暖:“辛不辛苦?累不累?那些书手是不是特别难应付?”   李旦挑眉,一撩袍角,泰然安坐,由着她递东拿西,做小伏低地服侍,“心虚了?”   裴英娘把盛茶食的高足盘挪到他面前的几案上,一脸无辜,“这不是心虚,是心疼!”   她当然心虚了,她躲起来不见秘书省的人,就是为了避免口角纷争,但是总得有人去说服他们,思量再三后,她决定把李旦和卢雪照推出去当冤大头……   李旦摇头失笑,呷一口微苦的莲心茶,“秘书省那边有点棘手,你暂时不要见他们。”   这话的意思,就是全权接管,等疏通好秘书省,再让她去摘果子领功劳?   哎呀,李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贴心大方。   裴英娘客气道:“哪能什么苦差事都让你去办?等武攸暨闲下来,让他去和秘书省打交道,他是从秘书省出来的。”   武攸暨脾气和顺,和秘书省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连几个私底下对武皇后颇有怨言的人都放下成见,每天和他称兄道弟,亲热得很。   裴英娘觉得武攸暨更适合去鸿胪寺。   “他一个人不够。”李旦想了想,蘸取茶水,手指在几案上划出几个名字。   裴英娘探头过去看,他写的名字,刚好都是保持中立,既不亲近太子和李贤,也未曾公开支持武皇后的朝臣。   他还真是谨慎。   裴英娘把名字一一记在心里,“好,我后天就去找阿父讨人。”   “后天?”李旦扬眉,“后天你有空?”   裴英娘啊一声,“后天就是阿姊出阁的正日子了!”   “别让令月晓得你连她的大喜之日是哪天都忘了。”李旦接过半夏重新沏的茶,浅啜几口,“今晚早些安置,明天卯时我过来接你。”   出嫁在即,李令月寝食难安,裴英娘早就和她约定好,最后两天会进宫陪她。   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琐事,忍冬过来请两人挪去正厅用饭。   吃过饭,李旦和书手们出发去书坊,裴英娘作为书坊的主人,没法躲懒,戴上帷帽,骑马同行。   先去看纸坊,卢雪照等人看到满地晾晒的新纸,两眼放光,围着又摸又嗅,当场挥毫泼墨,赋诗几首。   裴英娘立刻命人把他们写的诗篆刻在纸坊的粉墙上,工匠们看到平时高高在上的诗人竟然如此看重他们的活计,激动不已。   看过纸坊,再去书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砖墙小院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最里面是一块平整的大场院,场院上空无一人,穿过场院,来到一间宽敞的小院子,雕刻匠人们或坐或蹲,正专心致志地刻写雕版。   李旦随意拣起几块工匠雕刻好的雕版看,发现有的只雕刻文字,有的只有简单的线条。   裴英娘看他疑惑,解释道:“分工合作,效率更高。十个人,每个人负责雕刻一样他们擅长的东西,比他们每个人雕一块完整的雕版快多了。”   李旦很快明白她说的效率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样确实能加快进度。”   参观完基本流程,书手们意犹未尽,议论纷纷,李旦不许他们多做停留,下令立刻返回。   裴英娘暗笑:李旦这明摆是在报复了。   一行人重又浩浩荡荡回到醴泉坊,在坊门前告别,各自散去。   卢雪照走到裴英娘面前,抱拳道:“真师栽培,温明铭感五内。”   温明是卢雪照的字。   裴英娘扯紧缰绳,勉励卢雪照几句,待他走远,轻轻吁出一口气。   “累了?”李旦和她并辔而行,刚才一直没说话。   裴英娘掀开垂纱,拢在帷帽上,点点头,面带疲累之色。   她许久不骑马,今天同行的人算是她的下属和同僚,她要在他们面前立威,就不能露出娇弱之态,因此来回路上都没有提出要休息的话,忙了大半天,早累得手脚发软了。   李旦看她连打趣的力气都没有,不再多言。   回到永安观,裴英娘几乎是被半夏和忍冬合力抱下马的,两人一边一个,搀扶着她往里走,李旦跟在后面,一直到内院。   他站在门外,看着她拆下道冠躺在窗前软榻上,隔着半开的槅窗,眼眸微微低眸,轻声道:“明天我过来接你。”   裴英娘实在累极,刚沾上衾枕就想沉入梦乡,勉强撑起眼皮,“好。”   李旦没走,手指敲打着窗沿,接着道:“后天等薛绍接走令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李旦看着她强打精神,想睡不能睡的样子,笑了笑,这个时候,她依然柔顺乖巧,没有因为困意上头而焦躁,他俯下身,“记住了,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不许到处乱跑。”   “我记住了。”裴英娘听他语气郑重,干脆坐起身,打个哈欠,眼角闪烁着困倦的泪花,重复一遍,“真的记住了!到时候我哪里也不去,等着你过来。”   李旦掀唇微笑,“说定了。” 第100章   曲江池畔。   天气愈渐寒凉, 池中仍然荷叶田田,莲花亭亭玉立,争相怒放。岸边亭台楼阁, 曲廊回环,栏杆前俱都摆满各色鲜花, 石砖地上铺设缠枝百花纹氍毹,彩绦飞扬, 一盆盆鲜花沿着波光荡漾的河岸铺展延伸, 光华灿烂,蔚为壮观。   冯德站在船头,环视一圈,自得道:“不枉某家废寝忘食,这一番布置,就是仙境也差不离了。娘子看到此景,一定欢喜,心旌摇荡之下, 还不是郎主说什么, 她就应什么?有某家相助, 郎主不费吹灰之力, 就能心想事成!”   杨知恩掀开纱帘, 长靴踏在洒满花瓣的甲板上, 有些滑溜,皱眉道:“花里胡哨的,我觉得不妥!”   冯德白他一眼, 冷笑一声,“粗莽汉子,懂得什么风花雪月?”   杨知恩被当面嫌弃,倒没生气,大咧咧道:“万一娘子不喜欢呢?”   以他平时的观察来看,裴英娘似乎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冯德一甩拂尘,坚定道:“娘子一定会喜欢的!娘子那样的玉人,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繁花盛景?你这不解风情的臭军汉,趁早一边儿去,别把郎主的画舫熏臭了!”   杨知恩摇摇头,待画舫靠近河岸时,撩起袍子,跳上岸,回望彩绸飘扬的画舫,心里直犯嘀咕:好像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扈从奔至曲桥前,拱手道:“郎主传唤。”   杨知恩凛然正色,跨上骏马,向北飞驰至相王府。   李旦头戴紫金冠,身着金线锦圆领袍,脚踏皂靴,坐在廊下吃茶。   他刚把裴英娘送进宫去。   “备好了?”   杨知恩沉声道:“回禀郎主,仆刚四处看过,都备好了。”   李旦点点头,“明天婚宴后,你先领她去坊门前,我稍后就到。”   杨知恩应喏。   婚礼当天照例是要戏弄驸马的。   这天皇亲贵妇们入宫送添妆,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七王妃赵观音在殿中围观李令月的翟衣、花钗时,低声议论等薛绍入宫迎亲,要怎么为难作弄他,只是作诗太便宜他了,须得棍棒交加,把他打得服服帖帖才行。   不管几位王妃私底下交情如何,出阁大礼这种大喜事,每个人都暂且忘却平时的不和,言笑晏晏,言语温柔。打眼望去,几位王妃坐在席上谈笑,除了衣着格外富贵、仆从格外恭敬以外,仿佛和民间送女出嫁的妯娌没什么不同——忽略掉裴氏、房氏之间的暗潮汹涌,确是如此。   裴英娘仍是道装打扮,和几位王妃寒暄一阵,假装听不懂裴氏和房氏话里的机锋,找了个由头,逃之夭夭。   赵观音心中暗骂裴英娘狡猾,房氏和裴氏频频试探殿中的命妇,她满心不耐烦,也想走,但是身为新娘的嫂子,她必须帮忙招待各位贵妇,不能和未出阁的裴英娘一样躲懒。   宫中张灯结彩,喧闹了一整天。   李治颁下敕旨,宣布赦免京兆府的罪人,大臣们歌功颂德不迭。   至夜,众人们纷纷散去,明天是婚礼的正日子,还有的忙。   李令月忧心忡忡,无心观赏宗室命妇们送来的添妆礼,婚宴前夜,悄悄和裴英娘商量:“三郎柔弱,你们下手轻点,别把他打伤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王妃们说着玩罢了,明日表兄进宫,阿姊看谁真敢打他?”   棒打新郎是为了显示女方家对出嫁女的看重,警告新郎新娘的娘家不是好惹的,婚后不能欺侮新娘。李令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欺负驸马薛家人就得梦中偷笑了,薛绍哪敢欺负她呀!   因此,基本上无须棒打驸马,王妃们提起这节,只是凑趣罢了。   李令月不放心,撇撇嘴,“万一有人暗中下黑手呢?”   她翻来覆去,不肯入睡,撩开缠枝牡丹花纱帐,叫昭善的名字。帐外烛火未灭,光线罩在脚踏上,依稀能看清纹理间的鎏金卷草纹,“执失云渐是傧相,他身强体壮,比崔奇南可靠多了,我得叮嘱他几句!”   裴英娘坐起身,亵衣滑落,半边香肩露在外面,入秋后天气凉爽起来,夜里渐渐有些冷,早起时能看到院中打了一层薄霜。她冷得一个哆嗦,抓起锦被拢在肩上,笑劝李令月,“明天让人给执失云渐递口信也来得及,这会儿宫门都关了,坊门也没开,打发人出去,也是白忙活。”   她把李令月按回枕上,“阿姊早些睡吧,明天你可是新妇,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   李令月在枕上翻来翻去,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笑,使劲摇裴英娘,“英娘,我睡不着!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说话吧。”   别家女郎出阁前夜,因为马上要离家,自此成为别家妇,不能和小娘子时一般娇宠自在,多半是喜忧参半,又希冀又惶恐,因而辗转难眠。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出阁以后照样能随心所欲,并没有一般新娘的畏惧忐忑,她是兴奋得睡不着。   裴英娘白天陪着李治和武皇后料理李令月的婚宴仪程,累得精疲力尽,给她铺一张软席就能扑上去睡一觉。终于能安置了,又被李令月这么一番折腾,打着哈欠求饶:“阿姊快睡吧,明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装扮呢。”   李令月眼睛睁得大大的,纱帐密密匝匝低垂,昏暗的光线中她目光灼灼,搂着裴英娘嬉闹,不许她入睡,“还早呢,你再陪我一会儿。”   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   裴英娘翻个身,不理会李令月,“我不管,我睡了!”   她可不想在李令月的婚宴上打瞌睡。   任李令月怎么摇她、揪她的鼻子、挠她的痒痒,她甜梦一觉,一直睡到寅时。   公主大婚,礼仪繁冗琐碎,册封公主、驸马,祭拜宗祠,设大帐,迎婚车,宣读婚书,催妆、障车、转毡、坐帐、对席、却扇、同牢、合卺、洞房……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使女们一夜未睡,寅时叫醒裴英娘和李令月,开始为李令月梳妆。   天还没亮,窗外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房里燃起数枝儿臂粗的红烛,烛火噼里啪啦燃烧,将殿中映得恍如白昼。   黄昏时分才是迎亲吉时,按理不用这么早装扮,但李令月的婚礼在宣阳坊万年县公廨举行,之前还有公主和驸马的册封仪式,因此要提前打扮起来。   李令月坐在黄金琉璃螺钿八角铜镜前,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在肩头。   昭善等人为她挽发,伺候她浣面。先涂玉簪粉润泽肌肤,然后傅上铅粉,颊边晕开胭脂,画蛾眉,她眼眉细长娇媚,昭善先画的是小山眉,她嫌太淡了,命昭善抹去,另换了艳丽的青蛾眉。   裴英娘手上托着花鸟金箔花钿,呵气化开鱼胶,贴在李令月的眉心上,端详一阵,笑嘻嘻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李令月端坐着不能动,伸长手打她,傲慢道:“今天我是新娘,你得哄着我,不许取笑我!”   宫人们捂嘴低笑。   女官羊仙姿袖子高挽,亲自为李令月描斜红,她是宫中描红的高手,昭善她们的手艺都不及她。   妆饰毕,唇边饰以面靥,润口脂,昭善选的脂膏是杏子红,色如盛开的杏花,朱红的双唇,和浓丽的酒晕妆交相辉映,直将李令月映衬得愈发妩媚动人。   梳妆后,裴英娘和昭善扶着李令月去屏风后面更衣。   今天李令月要梳高髻,戴九枝花钗,饰珠翠,届时她顶着满头宝钿珠玉,走动不便,行走需要靠使女搀扶,索性先换上衣裳,免得换衣时弄乱发髻。   青色翟衣重叠九层,里头穿素纱中衣,衣裙上绣有吉祥的雉鸡图案,光彩鲜明,绚丽斑斓,敝膝、大带、鞋袜俱是青色,绶带、玉佩、香囊为红黑色。   裴英娘和七八个使女一起为李令月更衣,整套翟衣穿戴下来,几人额头上冒出细小汗珠。   换好衣裳,接着是梳髻。   昭善手执玉梳,蘸取茉莉花水,小心翼翼涂抹在李令月发丝上。   抹完茉莉花水,接着搽兰脂,然后是刨花水。   这一番忙活,天早就亮了,明亮的光晖映照在窗前,将浅绿色窗纱照得雪亮发白。   裴英娘不会梳髻,走到铜树花枝烛台前,想吹灭房中烛火,忽然想起新婚三日不能熄烛的忌讳,忙闭上嘴巴。   她敲敲脑袋,果然一忙起来就晕头转向,差点忘了忌讳。   那边李令月装扮好了,花钗宝钿满头,在烛火和从槅窗漏进房里的日光斜照下,宝石金玉折射出璀璨光彩,熠熠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天亮以后,长公主、王妃、郡王妃们陆陆续续进房观看新娘的妆容,李令月年轻貌美,装饰之后,更是百媚千娇。   众人赞不绝口,打趣说薛绍真是三生有幸,方能得到她的垂青。   公主出嫁,长安城内锣鼓喧天,举城欢庆。   王妃们笑说,宫外从兴安门南面,到宣阳坊西边的长街上,绵延十几里,路边树上俱扎了彩绸彩花,犹如百花盛开,煞是好看。   她们进宫时,差点误以为长街千树一夜花开,惊奇了好一阵。   兴安门到宣阳坊,正是李令月的婚车即将驰过的地方。   李令月心中感动,拜别李治和武皇后的时候,忍不住眼眶一热,差点落泪。   “别把妆容哭花了。”武皇后拍拍李令月的手,淡笑道,“你是公主,何须伤感?”   李治亦含笑解劝李令月,絮絮叨叨,说了些要她和薛绍彼此尊重,不能任性妄为之类的话,俄而脸色一变,道要是薛绍敢欺负李令月,一定不会轻饶他。   李令月笑中含泪,因为穿着繁重的礼服,不好和以前一样撒娇,加上即将出阁,自觉该稳重些,听完李治的嘱咐,正色道:“阿父莫要担心,我都晓得的。”   李治脸上的笑容淡去,看着盛装打扮的李令月,不由想起她小时候在殿前欢笑嬉闹的情景,神色怅惘。   婚宴开始前,先要举行册封礼,正式授予公主汤沐邑和封号,颁发玉册金印,以及驸马的品阶官衔。   庶出公主出嫁时才有正式的公主封号和汤沐邑,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刚出生不久就获封公主,仪式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礼官前来通报,驸马薛绍在傧相崔奇南和执失云渐的陪同下,已经抵达大帐前。   太子李弘、六王李贤,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都是一身锦绣长袍,俊秀飞扬,气宇轩昂,闻听驸马来了,齐齐前去“迎接”薛绍。   裴英娘见李治颇为伤怀,在一旁玩笑道:“该给驸马升官啦!”   众人都笑了。   李治脸上也浮起几丝欢笑。   薛绍身穿公服,青衣红裳,骑着高头大马,在傧相、随从们的簇拥下,缓缓驰向大帐。   他本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俊美少年郎,今天戴璎冠,着庄严肃穆的礼服,眉目分明,姿态优雅,愈显俊秀温文。   观礼的众人不由齐声赞美,嘻嘻哈哈道:“难怪薛三郎能囊获公主芳心!”   众人注目之下,尤其是几位大舅子在礼台前虎视眈眈,眼神冷冽,薛绍不免有些紧张,下马时长靴差点被金鞍上垂悬的丝绦绊住。   崔奇南顺手扶住他的胳膊,轻拍两下,“怎么?欢喜傻了?”笑了笑,眨眨眼睛,眼角微红,明显是刚喝过酒,“现在就腿软,夜里洞房花烛,你还有力气吗?”   薛绍摸摸鼻尖,如果不是要靠崔奇南帮他作诗对付几个亲王大舅子,他才懒得理会这个不着调的家伙。   身后响起稳重沉缓的脚步声,薛绍回头找另一个傧相执失云渐求助,“执失,待会儿看好七郎,免得他胡言乱语,吓到公主。”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盯着观礼的人群,视线牢牢盯在大碗喝酒的阿芒身上,冷声道:“我今天是奉命来看着吐蕃使团的,无暇顾及其他。”   薛绍噎了一下,婚宴还没开始,一个傧相已经喝得半醉,另一个根本不理睬他,待会儿迎娶公主,宫人们的棍棒砸下来,只能靠他自己硬着头皮撑下去,他怎么这么命苦!   礼官当众宣读赐婚诏书,李治和武皇后不仅赐予李令月田亩财帛,还为她加封三百户食邑,以示厚爱。驸马薛绍除了封爵以外,官拜左奉宸卫将军。   宫人们手持棍棒,守在临时搭设的大帐前。   薛绍和崔奇南看到宫人们脸上的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不由得直冒冷汗。   裴英娘心中暗暗发笑,嘱咐宫人们注意分寸,“公主会心疼的。”   这句带着调笑的话传进薛绍耳朵里,他脸上腾地一热,转眼就红得火烧一样。   热闹了一整天,不觉便到了天色将晚时候,对席、却扇之后,便是夫妻交拜。   薛绍和李令月交拜的礼堂设在万年县公廨,众人把新婚夫妇送上鲜花彩绸装饰的翟车,笑看翟车慢慢驶远。   沿路十几里,燃起数千支火把,犹如两条火龙,为翟车指引方向。   翟车驶出不久,天空中响起尖利呼哨,彷如惊雷,雷声过处,爆出璀璨烟花,数不尽的星子在夜空中坠落,银河倾洒,火树银花。   李令月回眸看着夜色中静静矗立的巍峨宫墙,咬了咬唇,泪水终于溢出眼眶,轻轻滑落。   “公主。”薛绍柔声唤她,握住她的手,眼睛比天边燃放的烟花还亮,红着脸道,“我会对你好的。”   李令月扑哧一笑,回握他的手,“我也会对驸马好的。”   裴英娘跟随翟车出宫,让车夫把卷棚车停在坊门前,掀开车帘,目送翟车驶进宣阳坊,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明知李令月婚姻和顺美满,但看着姐姐出嫁,她还是不由怅然。   以后李令月和薛绍才是最亲近的家人,随着他们生儿育女,这份牵绊将愈加牢固。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长大之后各自婚娶,必然会慢慢疏远,不能和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半夏看出裴英娘心中伤感,劝慰道:“公主府在宣阳坊,娘子以后和公主来往更方便呢!”   裴英娘笑了笑,说好要时常去公主府蹭饭吃,她这会儿已经想好到时候要点什么菜了。   几名宫人骑马匆匆经过卷棚车旁,看到她,扯紧缰绳,勒住马匹,气喘吁吁道:“娘子,圣人不好了!”   裴英娘一阵心悸,踉跄了两下,差点摔下卷棚车。   刚才在婚宴上,李治屡屡露出疲态,她以为他是不忍看李令月出阁,想了好多玩笑话哄他开心。   李治很配合,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新婚夫妇坐帐时,还是撑不住,不顾武皇后反对,服用了几颗铒药。   铒药和丹药相似,药性强烈,能够短时间振奋精神,服用多了,毒性伤身。   李治这些年一直汤药不断,偶尔还会用铒药提神。   奉御们苦劝良久,李治黯然道:“除了铒药,还有什么能治愈朕的病痛?”   奉御们无言以对。   裴英娘也劝过李治,李治每次都含笑听她啰嗦,过后仍旧偷偷服用铒药。   一定是铒药药性太烈了!她心急如焚,不等侍从取来脚凳,跳下卷棚车,抓住宫人的手,嘶哑着声音追问:“怎么不好了?”   “圣人晕厥,奉御们束手无策,天后命我们请公主、驸马回宫。”宫人飞快道。   他说话间,几个宫人已经驰马走远了。   “娘子恕罪,我也得走了。”宫人挣开裴英娘的手,鞭子在空气中甩出一声脆响,疾驰而去。   “我的银牌呢?”裴英娘心急如焚,李令月和薛绍刚刚行完交拜礼,武皇后连他们都要召回宫,那李治此刻一定十分凶险!   她转身回到卷棚车上,催促车夫,“不等相王了,立刻回宫!”   车夫不敢耽搁,吆喝一声,把鞭子舞得呼呼响。   “不行,乘车太慢了。”裴英娘手心里全是汗,掀开帘子,吩咐随行的扈从,“停车,牵马来!”   她今天穿的是宽袍大袖的道装,因为是李令月的婚礼,特意装扮了一番,不好骑马。这时候她急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了这些,跨上马鞍,不等坐稳,就夹紧马腹,甩响长鞭。   落后的扈从们手忙脚乱,追着跑远的三花马疾行,一开始还能听到鞭花响声,过了崇仁坊之后,半夏忽然一个激灵,冷汗涔涔,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暗影,低喝道:“娘子呢?!”   长街上灯火通明,沿路两旁伸出一排排熊熊燃烧的火炬,除了火把燃烧的声音,前方一片死寂。   扈从们目瞪口呆,汗如雨下。   婚宴才散,杨知恩立刻领着随从赶往坊门口,转了好几圈,没发现裴英娘的车驾。   他下马询问街角戍守的武侯,武侯们面面相觑,讨论了几句,抱拳回道:“娘子好像回宫去了。”   杨知恩皱眉,郎主不是已经和娘子说好去曲江池的吗?   他拨转马头,顺着平坦宽阔的长街往北走。刚走出半里路,迎面撞见惊慌失措的半夏和永安观扈从,上前道:“我奉郎主之命前来迎接娘子。”   半夏满脸是泪,嗓子已经哑了,“娘子不见了!”   杨知恩心口猛跳,长鞭跌落在地。   夕阳西下,落日熔金之时,安静了一整个白昼的平康坊人潮涌动,喧呼不绝。   灯红酒绿不夜天,彩袖飘扬舞翩跹,夜晚是平康坊最热闹的时候。   秦岩手执横刀,守在一处临街阁楼上,眼看着里坊内的酒肆、青楼次第燃起灯火。   入夜之后,锦绣华服的富贵少年郎们成群结队赶往各自相好所在的销金窟,车马竞道,人声鼎沸。   他低啐一口,和身后的属下抱怨:“这些王孙公子一夜送出去的缠头资,足够本公子花用一个月的!骄奢淫逸,好吃懒做,全是蠹虫!”   属下茫然道:“您不也是世家公子吗?”   秦岩昂起下巴,得意道:“我哪能和他们一样?我……”   他正欲滔滔不绝,余光看到身穿一袭华丽锦袍的执失云渐拾级而上,连忙把吹牛皮的话吞回嗓子眼里,“执失,公主的婚宴这么快结束了?”   执失云渐走到回廊尽头,往下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吐蕃使团提前走了,我一路跟着他们过来。”   秦岩忍不住为薛绍掬一把辛酸泪,“你身为傧相,竟然中途离开?”   执失云渐面无愧色,“他知道轻重缓急。”   秦岩还想调笑两句,属下在一旁道:“来了!”   两人立刻敛容正色,往楼下看去。   一辆华盖马车急急驶过巷曲,赶车的车夫鬼鬼祟祟,神态紧张,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是不是吐蕃人?”秦岩轻声问。   时下世人出行一般乘坐牛车,能坐马车的,一定是王侯世家公子,或是异族勋贵。   执失云渐沉吟片刻,“不是。”   他挥挥手,示意两旁的护卫:“放马车过去。”   护卫们躲在暗影中,静立不动。   “那辆马车古里古怪的。”秦岩小声嘀咕,“不拦下来看看?”   执失云渐望着对面彩绦飞扬的酒肆,吐蕃使团正在里面聚饮,“正事要紧,不能打草惊蛇。”   秦岩点点头。   裴英娘依稀听到马车外的喧闹人声,睁开眼睛。   可能有人给她灌了什么药酒,喉间火辣辣的,烧得厉害,她扯着嗓子喊半天,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   马车继续前行。   裴英娘试着挣扎几下,想发出声响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牢牢捆缚着。   冷汗早已湿透衣裳,长街两旁早就埋伏了人手,她刚驰出不远,就被人拦下,根本来不及呼救,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被人打横抱走。   再醒来时,便是在这辆马车上了。   她惊魂失魄,定定神,劝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慌乱。   传话的人肯定是被收买的,那么至少说明李治没有危险!   她松口气,虽然前途叵测,仍然不自觉扬起笑脸。   笑了半刻,她才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那几个宫人分明是尚药局的侍者,所以她才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谁能手眼通天,买通宫里的人?   夜风吹起车帘,阁楼上人影幢幢,裴英娘似乎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脸上浮起惊喜之色,张张嘴,声音嘶哑。   执失云渐和秦岩的脸一晃而过,马车走远了。   车轱辘滚过泥土的声音悠长沉缓,听在绝望的裴英娘耳朵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走神,心里胡乱想着,她答应过李旦会在坊门口等他的……   阿兄发现她被人掳走,一定会来救她的。   马车慢慢驶入一条窄巷,幽禁的巷子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声一声,像是踏在裴英娘的心头上,折磨得她心惊胆战。   车帘被一把掀起,男人看着裴英娘,眼底闪动着快意疯狂之色,狞笑着道,“双喜临门,今天是太平公主的大婚之日,你们俩姐妹情深,不如一起洞房。”   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脸,像毒蛇爬过,“放心,你还没及笄,不识风月,我会好好疼惜你的。好教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欢爱滋味。”   一股冷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裴英娘心底生寒,咬紧唇。   楼下忽然响起马蹄奔腾之声,踏破平康坊的歌舞升平。   执失云渐和秦岩霍然站起。   数十个金吾卫手执火把,腰佩横刀,气势汹汹,一路奔袭而来,月色下刀光粼粼,剑影晃动。   领头的男人骑雪色骏马,面色阴沉如水,眼神阴鸷。   执失云渐翻过栏杆,几步跃下楼,挡在白马前,低喝道:“相王!”   李旦扫他一眼,径直前行。   执失云渐飞身上前,扯住缰绳,沉声道:“吐蕃使团就在酒肆里,你明知今晚他们的赞普要干什么!”   他们严防死守这么多天,就是要降低吐蕃使团的心防,让那个年轻的赞普朝尚陵钦动手,他们刚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为了此事,圣人和天后假装身体疲累,提前离席,阁老们也知趣的提早离开,吐蕃人非常警觉,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惊动他们,前期的装聋作哑定然功亏一篑!   执失云渐紧紧握住缰绳,“相王想去哪家酒肆取乐,可以明日再来。”   李旦瞳孔微微一缩,“让开。”   “相王!”执失云渐手上带了几分力气,“你再往前行,恕我得罪。”   “她被人掳走了。”李旦神情隐忍,眼中浮起阴郁戾气,厉声道,“我不管什么吐蕃使团,纵使把整座平康坊翻过来,今晚也要把人找出来!谁敢拦我,提刀来见!”   声音穿过平康坊透着脂粉浓香的空气,像半夜惊雷,震得执失云渐和紧随其后的秦岩皆是一怔。   两人愣神间,李旦已经命人敲响示警鸣钟,一字字道:“关闭坊门,挨家挨户找,不管是高门贵族,还是皇室宗亲,全部赶出巷曲,一个个查!”   正是深夜寻欢的时候,王孙公子们搂着歌姬醉生梦死,忽然被冲进门的金吾卫提溜着衣领扔到大街上,纷纷当街大骂。   有些被翻红浪的更凄惨,衣裳都来不及穿,便被人光溜溜赶出房,迎面一阵凉风吹过来,一个个抖如筛糠,涕泪齐下。   这个嚷嚷:“我乃平国公之子,谁敢拿我?!”   那个嘶吼:“我可是副相家的姻亲,贱奴安敢放肆?”   金吾卫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缓缓抽出横刀,一刀砍在平国公家的庶子身上,冷声道:“再多嘴,某的刀会砍得更稳。”   雪亮的刀刃擦过耳尖,砍下几缕发丝,凉意透骨,平国公庶子吓得浑身哆嗦,跌倒在尘土里,屁滚尿流爬走。   顿时满街寂然,众人委顿着瘫倒在地,噤声不语。   外面的动静传到酒肆里,侍酒的博士、胡奴四散奔逃,正搂着雪肤胡姬喝酒的男人皱起眉头。   一个方脸汉子匆匆走到他身边,附耳道:“相王带着人闯进里坊,说是在抓刺客。”   喧嚣声越来越近,男人心里暗道可惜,推开胡姬,用吐蕃语道:“时机不对,收手。”   汉子迟疑了一下,点头应是。   长街外,李旦沉着脸,目光逡巡,像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一般,扫过灯火通明的里坊阁楼。   杨知恩等人静默不语,跟在他身后,带着希望闯进一间间胡肆,里里外外翻找一遍,然后失望懊丧而出。   耽搁的辰光越长,杨知恩心里愈发紧张。   找不到娘子,他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压抑冷肃的气氛中,忽然响起一声掺杂着喜悦的高呼:“找到马车了!”   是秦岩的声音。   李旦立刻转身,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杨知恩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终于找回呼吸的节奏。   酒肆雅间,房里没点灯,床帐低悬,月光透过纱帐,照进槅窗,依稀能看清房中的大致轮廓。   武三思一定是疯了。   不用和他废话,光是看到他眼底的疯狂,裴英娘就可以确定,这个男人绝对是疯了,威慑恐吓不会吓退他,反而会令他更加癫狂。   她抿紧嘴巴,牙齿轻轻含着舌尖……   “想自尽?”武三思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   一团软布塞进嘴里,裴英娘无力抵抗,含恨扭开脸,不想看武三思满脑肥肠的丑恶模样。   “嫌我恶心?还是嫌我出身低贱,配不上你?”武三思的气息拂在她耳畔,“你落到我手里了,还敢瞧不起我?”   裴英娘胃里一阵阵翻腾,恶心与呕,闭上眼睛。   “看着我!”武三思气极,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睁开眼睛,“看看我怎么一点点撕开你的衣裳,怎么强占你,怎么让你尖叫……你现在不是公主了,还摆出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嗯?”   裴英娘紧闭着眼睛,浑身发颤。她想哭,但是这种时候哭泣不会得到同情,反而会助长武三思的暴虐心思。   她双手握拳,李旦会找到她的,一定会的……   “就是这了!”   楼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马鸣嘶嘶,火把毕剥燃烧。   守卫的人还没吭声,便被金吾卫一个个当场斩杀。   锦袍护卫们簇拥着面色晦暗的男人冲进内院,男人沉默着跃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睚眦欲裂,双眼几乎能迸出血来。   压在身上的人被人一把拎起,扔在墙角,裴英娘几乎要喜极而泣,泪光朦胧中,看到探进帐中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间略有薄茧。   光凭这一双手,她便认出他来,哭着道:“阿兄!”   喊出口后,才发现嘴巴仍然被塞着,声音嘶哑,只有无意义的啊啊两声。   李旦阴云密布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几下挑开绳索,飞快拢住她凌乱的衣衫,取下她嘴里的软布,俯身抱起她,抱得紧紧的,勒得怀里的人低声闷哼也没松手,眼底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郎主,得尽快离开此地。”   看到裴英娘安然无恙,杨知恩捡回一条命,悄悄缓口气,大着胆子提醒。   事关裴英娘的清誉,必须谨慎。   李旦点点头,命人送来一件织锦斗篷,把裴英娘从头到脚罩在里头,拢得密不透风,每一根头发丝都掖进斗篷,才觉得满意,横抱起她,一步一步下楼。   楼下已经备好车驾,为避人耳目,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牛车。   杨知恩抢上前掀开帘子,李旦抱着裴英娘上车,帘子轻轻放下,他搂着她不放,双臂还在隐隐颤抖。   刚才不敢松懈,现在找到人了,他才觉得全身无力,一阵阵后怕浮上心头,心里像是被人掏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他找到她了,她就在他怀里,那块残缺的部分一点点被填满,他终于恢复神智,紧紧抱住裴英娘,把恐惧藏进心里。   “郎主。”杨知恩在车窗外道,“该怎么处置武三思?”   “他还没死?”李旦神色冰冷。   杨知恩道:“他还活着。”   李旦慢慢闭上眼睛,旋即睁开,放下裴英娘,掀开车帘,他要亲手杀了武三思。   “阿兄……”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指尖冰凉。   裴英娘咳喘几声,挣开斗篷的束缚,嘶哑着道,“别。”   李旦的瞳孔急速翕张,冷冷道:“你替武三思求情?”   他差点强占了她!她竟然还替他求情?!   “天……天后……”裴英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艰难道,“你…不…能……杀……”   武三思是武皇后的从侄,纵使犯下滔天罪过,也必须先问过武皇后的意思,才能杀他,不然会犯了武皇后的忌讳。   而且,谁杀武三思都可以,不必李旦亲自动手。   夜色冰凉,秋风拂在脸上,凉爽宜人,但此刻只有无尽寒凉。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她怕连累他,怕他和武皇后因为此事起嫌隙。   可他不需要她这样为他着想。   李旦轻笑一声,揽住裴英娘,一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迫使她仰脸看着他,另一只手拉起她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   裴英娘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感受到他身上的狂怒压抑的气息,他的脸雪白冷厉,没有一丝血色,但是她摸到的却是滚烫的肌肤,烫得她一阵心悸。   他牢牢抱紧她,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英娘,不要把我当成兄长,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恋慕你、想拥有你、和你共度一生的男人。”   裴英娘呼吸陡然一窒,睁大眼睛。   李旦低头,炙热的吻落在她眉间,平静道:“我必须亲手杀了武三思。”   他替她拢紧斗篷,跃下牛车,接过杨知恩递到他面前的横刀,缓步上楼,刀尖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冷芒。   作者有话要说:   出嫁仪式一部分参考资料,大部分自由发挥,不准确O(∩_∩)O哈! 第101章   凉风吹拂, 珠帘高卷, 半敞的槅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铮然的铜铃声。   殿内灯火辉煌, 奉御为李治施针毕,转过屏风,低头让小童擦去他额前颊边的汗珠,洗净手,整理好衣裳,这才蹑手蹑脚行到侧殿,恭敬道:“陛下已无大碍了。”   正凭栏眺望太液池夜景的盛装妇人扭过脸,眉眼细长,风韵犹存,保养得宜的白皙脸庞上神色平和,淡淡问:“陛下近来常服铒药?”   李令月的出降仪式繁琐冗长,武皇后早猜到李治会撑不住,提前让几名奉御背着药箱跟在身侧。   果然不出她所料,礼官刚宣读完赐婚书,李治就神思恍惚,头晕目眩,服用几丸内侍送上的铒药后, 才勉强撑到翟车驶离大帐。   回到寝殿时,李治已经口不能言——他的风疾发作了。   奉御刚刚擦了汗, 这会儿被武皇后一问,立刻又汗出如浆,“回禀殿下, 这个月服食过三次。”   武皇后点点头,轻挥袍袖,“你去吧。”   奉御悄悄松口气,躬身告退。   宫人撤下屏风,移走灯盏。羊仙姿小声道,“殿下,夜深露重,该安置了。”   武皇后回到内室,昏黄暗淡的光线中,李治合目安睡,呼吸平稳。   她坐在床榻边看了一会儿,重又回到侧间,坐在镜台前。羊仙姿为她卸下满头簪环珠翠,洗去脸上的妆容,更衣换上寝袍。   再回到内室,李治仿佛睡得不大安稳,锦被掀开半边,眉心紧皱。   武皇后躺下身,鲛绡床帐如水纹一般徐徐滑落,遮住摇曳的烛光,淡影投入帐内,像殿外的月光,清冷柔和。   她记得李令月出生的那天,恰好天光放晴,宫人凑趣,说公主出生时,南边有璀璨霞光映照,是为吉兆,她听了自然不信,但心底却忍不住欢喜。   宗室皇亲故意闪烁其词,提起李令月的同胞长姐,也没影响她的好心情。   人人都以为夭折的长女是被她亲手掐死,三人成虎,谣言传到后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疑心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女儿,只为了嫁祸给当时意欲置她于死地的王皇后。   李令月的出生,再次唤醒宫人们的回忆。后来她的儿子们亦听到传言,太子李弘暗地里以她为耻,认为她心如蛇蝎,不折手段,和汉时吕后无异。   武皇后比吕后幸运,她有李治的信任和扶持。   这些年,她从没有开口解释过什么,她知道什么是越描越黑,一旦她开口为当年的疑案辩白,将会有更多人叱骂她心虚,并以此笃定她就是真凶。   她不在乎那些骂名。   筹谋多年,她一步步爬上权力巅峰,成为和圣人并肩的天后,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任那些人去骂吧,他们除了过过嘴瘾以外,还不是得匍匐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武皇后疼爱李令月,并不是如宫人们私底下猜测的那样,因为她觉得愧对长女,才将慈母柔肠投诸到李令月身上。   她怜惜自己的每一个儿女,但是他们会长大,会有自己的私欲,他们不能一辈子服服帖帖听从她的管教。   而她掌控权力已久,不甘心回归一个纯粹的母亲身份。她容不得任何忤逆,即使和她血脉的亲儿女,也不能。   李令月和她的兄长们不一样,她乖巧,单纯,不会因为朝堂上的风云动荡和她起冲突。   武皇后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嬉笑欢闹,天真烂漫,长成一个花骨朵一般美丽雍容的少女,穿戴起花钗翟衣,嫁给她的爱郎。   她觉得自己也能做一个温和慈爱的母亲。   帐外的烛火摇晃了两下,渐渐黯淡下来,武皇后听着李治绵长的呼吸声,过往岁月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中。   李治年纪比她小,少年时的他丰神俊朗,风度翩翩,刚即位时的他谦恭仁厚,胸有丘壑,那时他是年轻气盛的帝王,她是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渔翁得利的宠妃。   一晃眼许多年过去,李治老了,头发斑白,身体衰弱,看起来像是比她更年长。   武皇后感激李治给予他的一切,但是心里同时做好了一旦他驾崩以后,该怎么揽权的准备……有时候她也为自己的冷情冷性而心惊,又觉得理当如此,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心肠必然比寻常人要冷硬。   窗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细语,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羊仙姿手托灯盏,走进内室,轻声唤她:“殿下。”   半睡半醒的武皇后霍然睁开眼睛,侧首看一下李治。   他疲累至极,虽然眉头仍然皱着,但此刻睡得很熟,没有被说话声惊醒。   武皇后掀开鲛绡软帐,发髻松散,走到外间来,“什么事?”   “相王深夜求见……”羊仙姿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轻声说,“宫人们不敢拦他。”   武皇后蹙眉,随意披一件锦袍,走到外间廊檐前。   白玉阶下人影幢幢,十几个金吾卫手执横刀,神色紧张,但没有和人打斗,一路且走且退,似乎忌讳着什么。   待到他们围着的人走到烛影下,武皇后一眼认出,那个面色冷厉、气势如渊水深沉的男人,是她的小儿子李旦。   他仍旧穿着婚宴上的那身锦袍,手里握着一把长刀,缓缓登上石阶,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顺着刀刃蜿蜒,触目惊心。   他是二圣的嫡子,又孤身一人进宫,肯定不是来行刺作乱的。金吾卫们畏惧他的身份,更畏惧他此刻遇佛杀佛的凶狠冷漠,不敢伤他,也不敢卸下他手中的利器,面面相觑,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把他牢牢围在中间,防着他暴起伤人。   羊仙姿担忧道:“殿下,可要唤醒圣人?”   武皇后摇摇手,命使女推开宫门。   眼看李旦逼近主殿,金吾卫们不敢再让他上前,呼喝道:“相王莫非要惊起二圣不成?”   他们不敢说谋反二字,一旦这个罪名扣到李旦头上,死的绝不是李旦,而是在场的其他人。   李旦停住脚步,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直直看向殿中的武皇后。   羊仙姿提着八角宫灯迈出朱漆门槛,金吾卫们看到武皇后示意他们退下,立刻收刀,纷纷退去。   武皇后细细打量李旦几眼,神情温柔,“怎么深夜进宫?”   哐当一声,李旦随手把沾满血迹的长刀掷在海兽葡萄纹地砖上,平静道:“我杀了武三思。”   廊下静了几息,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武皇后面色不改,淡笑道:“为什么杀他?”   李旦眼底黑沉,“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武皇后沉吟片刻,点点头,看也不看鲜血淋漓的长刀一眼,“杀了就杀了,不必来回我。”   李旦静静看着她。   武皇后忽然明白过来,敛起笑容。她微笑的时候和普天下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没什么不同,一旦收起笑容,便变成了那个言笑间诛灭几朝老臣、能够在朝堂上震慑群臣的天后。   她冷笑着道:“你怀疑我?”   “母亲。”李旦忽然大踏步上前几步,缓缓道,“你想要从我身边拿走什么,尽管拿,我不在乎,唯独不能碰她。”   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只有她了。”   平淡的语气,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却字字发自肺腑,暗藏冷冽决绝。   如果裴英娘不在了,他的人生,大概只剩下一片荒凉,他将冷眼旁观亲人们自相残杀,随波逐流,麻木不仁。   夜风送来秋日的清寒,李旦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让武皇后的眉头皱得愈紧。   她知道李旦说的是谁,也猜到武三思做了什么蠢事,那个满脑子只有酒色的从侄,果然还是按耐不住了。   有些男人就是如此幼稚,无法从其他方面战胜对手,就企图以这种最下流的方式征服对方,以期报复。   沉默半晌后,她说:“武三思没有经过我的准许,我不知情。”   李旦对她没有任何威胁,而裴英娘对她来说用处很大,她不必和最小的儿子闹僵。   “现在不知情,不代表以后。”李旦微微一笑,双眸在夜色下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但愿母亲把我今天说的话一直放在心上。”   他郑重行了揖礼,转身离开。   长靴踏过白玉石阶,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血腥气萦绕在阶前,徘徊缭绕,久久不散。   武皇后怀疑武三思的血是不是流光了,李旦绝不会一刀送他上路,那太仁慈了。   羊仙姿神色忐忑,紧张地看着李旦远去的背影。   武皇后摇摇头,“无妨,派人打扫干净,安置吧。”   入帐前,她吩咐羊仙姿,“明天派几个医者去武家,武承嗣如果还能喘气,即刻让他进宫见我,爬也得爬进建福门!”   羊仙姿疑惑道:“不曾听说武尚书患病……”   武皇后笑而不语。   宫门外,杨知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松口气,迎上前,“郎主。”   李旦道:“去武家。”   他走向被扈从们紧紧簇拥在中间的牛车,掀开帘子。   凉风吹拂进车厢,躲在斗篷底下的裴英娘僵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时候,先睡一觉好了。   反正她睡着了,李旦别想吵醒她!   斗篷明显翻动过,几缕墨黑发丝漏出来,铺洒在衾被上,车厢里的软枕、隐囊也有被人挪动过的痕迹。   李旦笑了笑,跃上牛车,揽起“昏睡”中的裴英娘,轻轻拥住。   如果他还是兄长的话,经过今晚的惊吓,被他这么搂着安慰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他刚刚都说了那样的话了,竟然还敢抱她?!   裴英娘心里胡思乱想着,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任李旦抱着,感受到他身上有刺鼻的血腥味,更不想睁眼了。   他真把武三思杀了。   算了,杀了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牛车停在一处里坊前,守卫的武侯在外面低喝:“何人犯禁?”   车窗外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武侯拔刀的声音陡然停下来,接着听到坊门大开,亲卫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旦放下裴英娘,为她掖紧斗篷,“别怕,我马上送你回去。”   等他走了,裴英娘偷偷摸摸眯缝着眼睛朝外打量,确定李旦没偷偷躲在一边看她,才睁开眼睛,趴在车窗上往外探看。   夜色深沉,二十几名佩刀护卫静静守卫在牛车外边,李旦的身影快速穿过坊门,看不见了。   裴英娘坐回车厢,拢紧斗篷,认真地思索,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武三思已经死透了,她没心思去想今晚的事,脑海里翻来覆去,一直重复着李旦刚刚说的那几句话……   她总算明白李旦一直以来的压抑隐忍从何而来。   她下意识忽略此刻的尴尬处境,暗暗回想李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态度的。   她两世亲缘单薄,没有和真正的兄长相处过,说起来,会不会是因为她有时候太依赖他了,他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又或者,他的喜欢只是一时激愤下的怜惜罢了,并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她没法说服自己李旦那几句话只是随口说说的,明白他的心意后,回想从前,他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静夜里忽然想起拍门的声音,搂着姬妾酣睡的武承嗣惊坐而起,顷刻间汗流浃背。   来者不善。   他推开软绵绵伸出藕臂,想缠着他继续温存的姬妾,披衣起身。   管家连滚带爬,仓惶奔进内院,“郎君,相王、相王带人杀进来了!”   武承嗣脸色骤变,沉着脸走出正厅。   人高马大的护卫们踹开府门,一声不吭,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见人就抓。   重重宅院内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惊醒的仆从、使女哆哆嗦嗦着抱头鼠窜,妇人的尖叫声和武家族人的喝骂声掺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喧闹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台阶前的阴影中,负手而立,凝望着幽幽的灯火,静默不语。英俊的面庞半明半暗,看不出喜怒。   武承嗣额前青筋暴跳,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冷声质问:“此乃武家宅院,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尚书,相王明火执仗,来势汹汹,闯我府门,惊我族人,不怕天后怪罪?”   李旦瞥他一眼,淡淡道:“拖进来。”   几名缁衣亲卫拖着一具尸首走进院子,随手把尸首往泥地上一抛。   “啊!”   跪在台阶下的武氏族人抖如筛糠,发出一声声惊叫:那是武三思!   虽然尸首早已经面目全非,但是他身上的衣裳他们不会认错,尸首就是武三思!   相王把武三思杀了!   武家人浑身发颤,瘫软在地。有几个还想和李旦据理力争的,此刻也面色青白,毛骨悚然。   武承嗣心底发寒,脑袋一阵阵发晕,趔趄了好几下,差点站不稳,但他是武家爵位的继承人,必须撑住,否则何以服众?   他定定神,冷笑道:“相王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残杀无辜?”   李旦缓步走下台阶,袍袖轻扬。   武承嗣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李旦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武三思竟然是他亲手的?!   他惊愕期间,李旦已经走到他面前,平时看去他面如冠玉,这会儿近在咫尺,武承嗣只觉他有如修罗。   李旦轻声说:“他没有那样的胆子。”   武承嗣冷汗涔涔,咬牙道:“我不明白相王在说什么。”   “你明白。”李旦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紧张的呼吸声,“是你撺掇他的?”   武承嗣明白,今天如果不把话说开,李旦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他吞下屈辱,冷声道,“他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每天早出晚归,流连平康坊,饮酒作乐,醉生梦死。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去理会他?”   声音渐渐低下来,“我确实不服气……但是我知道分寸,今时今日,我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你确实不知情。”   武承嗣心口一松。   李旦微微一笑,接着道:“但是你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是武三思的帮凶,你选择隔岸观火,把他推出去试探二圣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看重她。”   武承嗣心惊肉跳,手心里全是汗水。 第102章   窗外月朗星稀, 夜色明净。   一个人影缓缓穿过幽静的回廊, 走进书房。   他在书架前仔细摸索一阵, 找到纳彩当日从郑家带回来的《答婚书》,在朦胧的光线下徐徐展开,轻轻吐出一口气。   秋风吹开半掩的纱帘,他斯文俊秀的脸孔在幽暗中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像静夜里悄悄盛开的白昙。   急促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骤然响起,武攸暨吓得手腕一抖,好险没把手中的绢帛扔出去。   “郎君!郎君!”   书童满脸惊惶,跑得鞋子都掉了,光着脚奔进书房,“郎君!扫雪和扫秋被人抓走了!”   武攸暨转身放好《答婚书》,“谁抓走的?”   “是大郎君!”   武攸暨皱眉,好好的,武承嗣抓他的书童做什么?   他跟着书童前往正院,一边疾行,一边侧耳细听风中传来的大哭求饶声,眉头皱得愈紧。   他住的院子很偏僻,离正院较远, 竟然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府中已经快闹翻天了。   转过长廊,前院的人语喧闹越来越清晰, 静夜里惊叫四起,阴森可怖。   火把熊熊燃烧,将几座庭院照得恍如白昼。   到处是身穿圆领袍、腰佩长刀的甲士, 一个个凶神恶煞,面容肃杀,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杀机。   武攸暨不由得想起阿娘对他描述过的,当年武皇后初初册封为皇后时,派兵去武家老宅拿人时的情景。   冷汗湿透重重衣衫,他勉力镇定,踏进正院,眼睛飞快四下里一扫。   甲士豪奴手执火把,分列左右,手中的刀光闪烁着冷冽幽光。   廊下的武家人搂抱成一团,披头散发,战战兢兢。   院内灯火通明,李旦负手站在廊檐前,俯视着阶下几个被捆缚起来的武家家奴,面色不悲不喜。   武攸暨认出五花大绑的人中有两个是自己的书童,眼皮直跳。   “是他!”武承嗣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背后钻出来,单手推搡着他往前走,“是他的书童把永安观每天的护卫安排和亲卫轮换顺序透露给武三思的!”   李旦垂眸看向武攸暨,目光如电。   武攸暨扭头,看着满头大汗的武承嗣,茫然道:“大兄!”   武承嗣狞笑一声,双眼血红,右手软塌塌垂在腰间,似乎是断了,“三郎,不要怪大兄狠心!要怪只能怪你识人不清,把祸害招进武家来,为了保住武家,我只能委屈你了!”   他手上用力,脚下同时轻轻一勾。   武攸暨猝不及防之下,跌倒在石阶前,手臂直直撞在地砖上,关节处隐隐有咔嚓声,钻心的痛感让他忍不住闷哼。   “不是他。”李旦漫不经心淡扫武攸暨几眼,如果武攸暨心怀不轨,他不会容许他接近裴英娘。   武承嗣咬牙切齿,惊怒恐惧之下,竟觉得有些委屈。   李旦刚才命人把他的右手打断了——以此惩罚他袖手旁观,没有主动向裴英娘示警。   他咽下这口气,不去管被护卫生生扭断的胳膊,以为这下子可以把李旦这位阴晴不定的活阎王送走,没想到李旦竟然还要求他找出武三思的帮手!   他要是知道武三思的帮手是谁,早就说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恨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武三思!如有隐瞒,我不得好死!”   李旦走下石阶,染血的袍角停在武攸暨面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武攸暨的眼睛,“你没有害人之心,但是你身边的仆从早被武三思收买了。”   武攸暨能够在一帮清高耿介的文人中游刃有余,自然是心思敏捷之人,闻言心念电转:武三思收买他的僮仆,调查永安观的亲兵护卫,他想暗害的目标不言自明,也只有永安真师遇险,相王才会这般震怒。   可恨他每天来往于永安观和武家,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武三思私底下的动作,永安真师待他至诚,他却成了武三思的帮凶……   武攸暨苦笑一声,认命道:“我确实不知武三思有歹念,但扫雪和扫秋是我的贴身书童,我实在撇不开关系,有同谋之嫌,不敢多言,但凭相王处置。”   李旦站起身,朝身后甲士使了个眼色。   两名甲士上前,架起武攸暨,将他带走。   武承嗣悄悄松口气,终于把武三思的事情料理干净了,然而他的喜色还来不及扬起,立刻化为震惊恐惧:   李旦看着他,淡然道:“武家肯定还有武三思的同伙,你务必在三日内找出那人是谁。否则,不仅仅是让你断一只手那么简单。”   武承嗣牙关咯咯发抖,李旦竟然敢,竟然敢这样威胁他!他可是刚刚上任的刑部尚书!   像是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么,李旦瞥他一眼,“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姓武。”   他是天潢贵胄,帝后之子,李家儿孙,而武承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戚,武皇后固然需要家族血缘上的鼎力支持,但他杀了武承嗣,武皇后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   李旦转身离开,甲士豪奴们收刀入鞘,顷刻间,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满院狼狈不堪的武家族人,提醒武承嗣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错觉。   他缓缓闭上眼睛,手臂阵阵剧痛。   他听得懂李旦的暗示。   仆从小心翼翼探问,“郎君?”   武承嗣霍然转身,“快去查,一个个查,武三思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什么地方,连他每天如厕几次,我通通都要知道!”   为什么他偏偏摊上这么一个蠢货从兄弟?!   仆从们胆战心惊,忙不迭应是。   温柔缱绻的风声中,骤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歪在车壁上打盹的裴英娘听到车窗外刻意压低的人声耳语,立刻卷上斗篷,把自己裹成一只吐丝结茧的春蚕一样,啪嗒一下,猛地躺倒在铺了厚厚几层绒毯的木制车板上。   想不出该怎么应对李旦,她思量再三,最后决定:还是接着装死好了。   一只手轻轻掀开车帘,似乎怕发出响声吵醒她,动作顿了一下,看她仍然合目安睡,才接着掀帘。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响,他坐进车厢里,腰间玉带磕在隐囊上,镶嵌的红鸦忽勾出几缕丝线,要扯开,必须挪开牙色地散点小团花纹隐囊。   裴英娘感觉到李旦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吸乱了一下,很快恢复平缓。   李旦看一眼双眼紧闭的裴英娘,干脆解下玉带。她把隐囊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时寻求一个依托一样,挪开的话,梦里的她肯定会不安。   就这么让她抱着吧。   夜风灌入车厢,他身上的血腥味被吹淡了些。   裴英娘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李旦,心里乱糟糟的,看他蹙眉,她下意识想开口安慰她,嘴巴张了张,想起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尴尬别扭,又闭上了。   她正觉心烦意乱,忽然被一双宽大的手揽起,继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冰凉的下巴擦过她的额头,细密的胡茬刮得她微微酥麻。   她忍不住想伸手挠几下,但醒来的话,就得和李旦面对面了。   她闭上眼睛,她能忍!   牛车晃晃荡荡,她意识朦胧,神思越飘越远,后来竟真的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床帐飘扬,香烟袅袅,帐顶是繁茂的穿枝百花纹样,绛花绿叶,生意盎然。   这是她在永安观的寝室。   回到熟悉的地方,裴英娘轻轻吁出一口气,回来的路上光顾着想怎么回应李旦了,这时才发觉手脚瘫软。她在枕上翻了个身,发现身上干爽舒适,有人服侍她擦洗过,为她换了一身崭新的亵衣。   她的视线落在帐帘外,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房里点了一盏灯,月光透过窗格,漏进室内,一点点和微弱的灯光交融。   光线浮动中,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坐在水晶帘外的软榻上,眼眸微垂,皱眉看着手中一卷书册。   夜深人静,已是四更时候,李旦竟然坐在她的床边看书!   烛火一星如豆,摇曳不定,难为他能看清书中的字。   她暗暗想:可别把眼睛熬坏了呀……   李旦听到细微的响声,抬起头。   裴英娘连忙闭上眼睛。   床帐内没有动静,锦被中的少女依然沉浸在梦乡中,李旦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翻看手中书册。   裴英娘假装梦中不耐烦,踢几下锦被,顺势翻个身。看着床榻里侧包裹锦绮的檀香木架子,悠悠叹口气。   这一声叹息原本应该不会被发觉,但李旦立刻变了脸色,抛下书卷,分开帐帘,矮身坐到床榻边。   裴英娘不敢发出声音,藏在锦被底下的手悄悄捏紧。   指节粗粝的手探入帐内,罩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热。   手很快挪开,接着裴英娘感觉自己被人扳了个面,仰躺在枕上。   李旦拢起床帐,随手往半月形鎏金铜钩上一卷。   他想干什么?   裴英娘全身僵直。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一张湿软的、带着馨香的帕子拂过她微微发烫的前额。   李旦的吐息声近在耳畔,他轻声道:“小十七,别怕,阿兄在这儿。”   裴英娘鼻尖一酸。   那年她险些死在裴拾遗剑下,梦中泪落不止,抓着李旦的衣袖,就像抓住浪涛中的浮木一样,死死抱住不肯放。   那时的她,对李旦而言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没有推开她。   李旦留在永安观不走,是因为担心她像小时候一样因为受惊而梦靥,所以一夜未睡,就这样守着她?   裴英娘悄悄攥紧锦被,指节用力得发白。   看她似乎又睡熟了,李旦收走铜盆和巾帕,默默凝望半天,重新放下床帐。 第103章   发现李旦守在床榻旁侧, 裴英娘再也睡不着了。   深秋的夜里依稀还能听见悠远的蝉鸣声, 孤单冷清, 不似夏天里如海浪一般喧嚣聒噪。   她怕惊动李旦,不敢翻身,手指在锦被底下划来划去。   宫绸被里,光滑细柔,躺在其中,像睡在温暖的云朵中,十分舒适。   然而她就是睡不着。   水晶帘外传来潺潺的水声。   李旦在倒茶。   裴英娘能想象到晶莹的茶水缓缓注入茶盅的情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嗓子暗哑干涩。   她平时夜里醒来,一定要喝一杯温茶润口。半夏和忍冬知道她的习惯,侧殿长年烧着红泥小火炉,专们供她夜里沏茶用的。   她现在真的、真的好渴。   李旦似乎也很渴,喝完一盏茶后,又斟了一杯。   水声那么轻柔,就像甘甜的玉露倾洒在干枯的禾苗上……   裴英娘口干舌燥,为什么一盏茶要倒那么久!   她觉得自己渴极了,如果这时候李旦不在, 她能一口气灌下整整一大壶茶。   水声之后是一阵袍袖摩擦声,茶盏搁回黑漆梅花小几上, 轻轻一声钝响。   李旦站起身,转过屏风,推门出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   这么晚了,他出去做什么?   裴英娘等了半天,没听到李旦回转的声音。   她冷哼一声,或许李旦是茶喝多了……   房里茶香四溢,浓烈的香味偷偷摸摸钻进床帐,直往裴英娘鼻子里钻。   她大着胆子坐起身,先躲在床帐后,拨开一条缝隙,窥看房中情景。   烛火未熄,小几上的杯盏茶壶在月色笼罩下莹莹生光。   裴英娘光着脚踩在没过脚踝的毡毯上,蹑手蹑脚走到小几旁,翻开一只没用过的水晶杯,斟满大半杯茶,一口气饮尽。   清冽的茶水润泽干燥的喉咙,浑身舒畅,她轻舒一口气,忍不住又倒了两杯,一一喝尽。   重新摆放好茶壶和茶杯的位子,她左右看看,自觉天衣无缝,回到床榻上,整理好床帐,盖好锦被。   终于可以睡了。   等裴英娘朦胧睡去,一个人影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侧间。   月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照出微微勾起的嘴角,唇边一抹温柔的笑意。   茶壶里的水都被她喝光了,她竟然还以为自己没有露出破绽。   灯台里的烛油烧尽了,烛火晃动了两下,化作一缕缕轻烟。   李旦就着月色的照明坐回簟席上,脊背挺直,姿态端正。   他陪着熟睡中的裴英娘,直到晨光熹微,光亮如水一般一点点漫进槅窗,才起身离开。   裴英娘是被忍冬唤醒的。   她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起身洗漱,披衣,梳髻,戴冠,对着铜镜里如花似玉的少女懒洋洋打哈欠,直到使女们端着食盘、提盒拾级而上,才陡然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半夏呢?”   忍冬的手腕轻轻抖了抖,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放在裴英娘手边,“娘子,她告假了。”   裴英娘沉吟不语。   “娘子。”使女跪在廊外禀报,“相王来了。”   李旦不是一直在永安观吗?   裴英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为她的名声着想,李旦昨晚留守在永安观的事情是瞒着人的。今天一大早他特意在使女们醒来之前离开,然后又在众人的注目中折返回来探望她,还真是煞费苦心……   等等,李旦来了?!   裴英娘很想立刻倒地装死。   她扫一眼廊檐下的木质地板。早膳她通常是在庭院前吃的,对着红花绿树吃饭,眼睛清亮,心境开阔,胃口更好。   彩衣使女们在园子里修建花枝,洒水浇花,忍冬和秋葵跪坐在簟席旁烧水煮茶,她面前的小几上琳琅满目,摆满各种吃食……   这种时候,倒地装死好像不太适合。   而且木质地板很硬,倒下去说不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她握紧银匙,低头吃馎饦。   李旦今天没穿圆领袍和皂靴,着一袭绯红色宽袍大袖衫,锦缎束发,趿拉着漆绘枹木屐走过庭院,意态潇洒。   他平时很少做这样的装扮,永安观的使女们纷纷纳罕,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被忍冬一个严厉的眼风扫过去,吐吐舌头,三三两两散去。   忍冬也走了。   庭院里很快空无一人,只剩李旦和裴英娘,一个坐在廊檐前,一个站在石阶下,大眼瞪小眼。   秋日的清晨凉爽宜人,霜露在朝阳霞光的璀璨光华下悄然蒸发,秋葵在院子角落里种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果实累累,红的黄的都有,一夜过去,熟烂的果子委顿一地,蝴蝶围着散发出甜香的果子翩跹。   李旦站在栏杆前,含笑看着裴英娘。   他不说话,只是这么看着她,视线比夏天的骄阳更灼热。   裴英娘咬咬唇,放下银匙,抬头直视李旦,看到他眼底微微泛青,想起昨晚他就那么坐了一整夜,心里莫名发虚。   她迟疑片刻,轻声问:“阿兄用过朝食了?”   想来想去,只有说这句话不觉得别扭。   李旦脱屐上廊,轻扫袍袖,坐到裴英娘身边。   裴英娘嘴巴张了张,她确实想请李旦一起吃饭,但没有允许他坐到自己身边啊!   李旦挽起袖子,骨节分明的手拈起银筷,垂眸看她,“想吃什么?”   裴英娘下意识道:“红绫馅饼。”   这四个字说出口,不止她呆了一呆,李旦也默然片刻,唇边扬起一丝笑,夹起一枚红绫馅饼,放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英娘。”他轻声唤她,气息萦绕在她耳畔,“你想好了吗?”   裴英娘手心发麻,垂下头。   何曾见过他如此强势,虽然态度温和,语气平淡,但步步紧逼,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吐蕃使团的求婚书才刚刚送达,你暂时不能还俗。”李旦没听到她回答,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缓缓道,“我可以等你在出家期间想通。”   裴英娘心头一颤,抬眸看他。   李旦扬起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鬓,“但是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裴英娘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移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旦收起笑容,铛铛两声,银筷飞快夹住裴英娘的筷子,不许她逃避,“讨厌我吗?”   裴英娘连忙摇头。   她怎么可能讨厌李旦。   李旦满意地低笑一声,松开她的筷子,一字字道:“那就应承我,为我还俗。”   院中秋色灿烂,美人蕉渐渐开不出花朵,肥阔的绿叶依然长势良好。   裴英娘默默吃饼,眼珠转来转去,李旦对她这么好,只要她撒撒娇……   李旦扬袖,手掌按在她的发顶上,“别想打其他主意,也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既然说出口,就不会收回去,你明白吗?”   裴英娘不由泄气——李旦怎么连她在想什么都猜得到?!   她放下筷子,郑重道:“阿兄……”   这一声叫出来,她觉得格外尴尬,但李旦面不改色,静静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或许你只是一时错觉……我,我不该那么依赖你的。”   “是不该,还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李旦淡笑几声,慢慢道:“英娘,我比你年长七岁,我不是十几岁敏感易变的少年郎,会因为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产生错觉,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顿了一顿,坦然道,“我想要的是你。”   裴英娘脸上腾地一红,昨晚那几句话再次炸响在她的耳畔,那时惊魂未定,除了惊诧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现在两人单独对坐,听他一个字一个字直接坦白心意,她根本没办法冷静。   她扭头看着朝阳下碧莹莹的芭蕉丛,“倘若有一天你后悔了呢?”   李旦怔愣片刻,笑了笑,笑容里难掩惊异,好像裴英娘问了一个很滑稽、很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怕我会变心?”   裴英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问得很认真,很严肃,绝对没有开玩笑。   李旦握住她的手,指头摩挲白皙的手背,很多话可以对阿父、母亲说出口,当着她的面,反而觉得是多余,“没有倘若,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撂下这句话后,起身离开。   脸上的热度慢慢降下来,裴英娘两手托腮,坐在廊下发了会儿呆,等日头渐渐攀爬到半空中,忽然后知后觉,竟然把昨晚的事给忘了!   她满脑子只有李旦,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复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根本无暇去害怕恐惧。   她唤来忍冬,“昨天跟着我进宫的人呢?”   忍冬恭敬道:“相王说观里的人需要重新排查,暂时不能放他们回来。”   裴英娘刚才已经看到几个陌生的面孔,同时发现除了半夏他们以外,还少了几个人。   李旦已经把永安观重新梳理一遍,守了她一晚上,现在又去为她奔忙么?   她咬了咬嘴唇,收回思绪。   武三思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买通宫里的内侍和永安观的内卫,刚好选在婚宴结束后动手,时机卡得太准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帮手。   又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出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为武三思提供各种帮助。   裴英娘太掉以轻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触及北方士族的利益,以为交好文武大臣,就能安安稳稳开展自己的计划,忘了有些时候,即使没有正面利益冲突,只要双方不在同一阵营,就会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派遣死士埋伏在永安观附近?   除了世家大族,别无他想。   武三思只是他们借刀杀人的工具罢了。   这一次遇险,看似是私仇,其实是世家大族的反扑。   树欲静而风不止。   越是这种时候,她反而愈加清楚自己关心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裴英娘拢拢衣襟,回想李旦刚才含笑的眼神,心里渐渐敞亮。   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她还没回答他呢!    第104章   红泥小火炉里摇曳着一簇暗黄的火焰, 一块圆如满月的褐色茶饼摊在鹤首银支架上, 炉前茶香馥郁, 使女袖子高挽,手执银箸,时不时翻动茶饼。铜缶里一汪清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细泡,据说这是天没亮时从醴泉坊的泉眼所接的泉水,用这个煮茶,茶汤滋味更醇厚。   可惜秦岩牛嚼牡丹,无心欣赏使女煮茶的优雅风姿。一杯杯浓茶灌下肚,他额前隐隐冒汗,小声嘀咕:“相王把我们叫来,就是想让我们尝尝相王府的清茶吗?”   庭院里铺设席案,十几个和他一样茫然的高门子弟围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下,窃窃私语一阵,讨论不出所以然来,干脆继续坐着老实吃茶。   相王一直不出面,秦岩摸不清他想干什么,只能耐住性子等下去。   他知道长安高门大户渐渐流行起茶盅中满盛的清淡茶饮,尤其是宫里传出二圣每天饮茶后, 大街小巷,里坊人家, 争相效仿钟鸣鼎食之家,煮茶成风。   以前茶叶的价格非常昂贵,非富贵人家无力购买, 即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也并非人人吃得起茶。但近几年南北商路顺畅,越来越多的商旅行船的行船,赶马队的赶马队,将茶叶源源不断运送至长安,茶叶不再是一两一金的稀罕物——至少在中原不是,它迅速霸占各大货栈食店的货架,仿佛一下子成为和盐米酱醋一样的必需品,开始陆陆续续流入万千百姓家。   当然,老百姓们吃的茶,和宫廷侯门煮的茶,肯定有优劣之分,但就和栗米菜蔬盐酱醋一样,人人都要吃的东西,永远不愁销路。   秦家忽然想起,秦家名下好像有几十座茶山。他的伯祖父、远房从叔、舅父等人不知怎么和裴英娘搭上关系,在她的建议下派家奴前去南方探访适合种茶的山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下大片荒山。   南方除了几座繁华港口之外,还属蛮荒之地,人烟稀少,气候湿润,地价不说便宜到白送,也差不离了。   现在南方某条大江支流河畔,绵延几十里的青山绿野,全是秦家的产业。   秦岩那个整天之乎者也、手不释卷的伯祖父,清高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忽然放下书本,当起田舍翁,整天和管家探讨适合茶树生长的土壤、湿度,茶叶的炒制、晾晒,怎么防虫害,怎么剪枝之类的农家事。   秦家人看得眼睛发直。   没有人笑话秦岩的伯祖父自甘堕落,不务正业,因为在他的主持下,秦家日进斗金,逐渐收回散落在北地的旧时产业。   家世出身是高门子弟的底气,钱也是啊!不然长安城的富贵儿郎们就不会放下架子,和家财万贯的粟特人打得那么火热了。   秦岩的伯祖母前不久在花会上以百万金购下两盆绿牡丹。秦岩夜里醉酒归家,烛火照不进花池,不小心把豆绿色的花苞当成莲蓬,随手摘了,嚷嚷着僮仆剥莲子给他吃。   等他踉踉跄跄走到灯火通明的正厅前,发现手里攥着的是一朵碧绿的牡丹花苞时,吓出一身冷汗。   伯祖父和伯祖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挥手命人把花盆搬走。   就在两年前,秦岩在院子里和表兄们步打,波罗球飞进内堂,把架子上的一只琉璃碗砸碎了。他被盛怒的伯祖母一路追到外院,胳膊上青紫一片,全是伯祖母揪的!   秦家人私底下说,伯祖父频繁和永安真师书信来往,肯定不仅仅是探讨种茶那么简单。   秦岩之前不信,捧着绿牡丹花苞、心惊胆战,以为伯祖母要请出家法,结果却得到两位长辈一番嘘寒问暖,喝到伯祖母亲手喂到他唇边的醒酒汤的时候,他终于信了!   能让勤俭持家的伯祖母在花会上随手花费百万金出风头,还不计较他随手摘花的鲁莽,伯祖父一定赚了一座金山!   秦岩心里一动,扫视一圈,发现院中盘腿而坐的富家公子,无一例外,其所出家族,全部和裴英娘有密切来往。   他眯缝起眼睛,相王这是……开始帮裴英娘讨利息了么?   回廊里想起一串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李旦在几名甲士的簇拥中走进庭院,锦绣袍服,面如冷玉。   众人连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劳诸位久候。”李旦环视一圈,淡淡一笑,挥手示意使女捧出一只只朱青彩漆大漆盘,盘中分别陈列着一封用蜡封起来的书信。   众人一头雾水,接过书信,信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写明所寄何人。   李旦不多解释,抬脚便走,扔下一院子云里雾里的高门子弟。   府中内侍冯德点头哈腰,送走李旦,转身回到庭院,轻扬拂尘,“刚才的书信,请诸位转呈给家中长辈,令祖、令尊看过书信后,自有计较。”   席间众人都是金玉锦绣堆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掩好书信,各自散去。   秦岩把书信掖进怀里,也准备告辞,冯德喊住他,“秦将军且慢,郎主请将军入内详谈。”   冯德穿过回廊,转过层层叠叠的假山,领着忐忑不安的秦岩走进书室。   天气渐渐凉下来,书室南边架起硕大的黑框木围屏挡风,书架上磊放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一叠叠锦绸包裹的书卷。   北面另设了两座雕花檀香木书架,横板上罗列着一排排崭新的线装书,线装书应该刚刚刊印不久,秦岩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味。   他家中的书室里也多出几个书架,用来摆放朝廷大力推广的线装书。   伯祖父近来洋洋得意,天天领着访客去书室转悠——他喜欢钻研茶道,永安书坊最近推出一套讲述琴、棋、书、画、礼、乐、茶、球的风雅书目,其中有篇《论茶》是伯祖父亲笔所写,随着线装书的流传,伯祖父终于过了把“茶道宗师”的瘾。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样事物,裴英娘偏偏把它们联合起来了,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从一开始棉花的发现,到农作果蔬的采集,再到商路的开发,逐渐织出一张天罗地网,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彼此勾连,逐渐把越来越多的世家贵族网罗其中,书籍的推行,茶叶的普及,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伯祖父说得对,二圣不会无缘无故扶持一个娇弱小娘子,因为喜爱而格外宠溺纵容不出奇,但放手让她在南方大刀阔斧地开设驿站、港口,不断送出海船出使远洋诸国,就不一般了。   鎏金凫鸭香炉喷吐出一股股清香,竹帘高卷,风从围屏两边镂空的花枝图案吹进书室,笔架上成排的兼毫笔轻轻晃荡。“咕咚”一声,是毛笔被丢进水盂里浣洗的声音。   秦岩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敛容垂首。   李旦盘腿坐在书案前,听完冯德的通禀,眼帘微抬,“执失云渐怎么没来?”   秦岩肃然拱手道:“吐蕃赞普上次没有得手,他剩下的机会不多,这几天肯定会再次动手,这种时候,执失片刻不能离开。”   李旦点点头,“就像昨晚一样。”   秦岩眼皮抽搐了两下,心里一紧。   那辆古怪的马车从楼下经过时,他和执失云渐都没有想到,里头正躺着绝望无助的裴英娘。没有人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武三思竟然趁着太平公主大婚,众人忙于恭贺新婚夫妇时,掳走裴英娘,欲行不轨。   好在李旦一路紧追,及时阻止武三思的恶行,否则秦岩可以肯定,自己一定会后悔自责一辈子。   他想起执失云渐得知裴英娘失去踪影时,那双在暗夜里闪烁着狂怒阴狠的眼睛,有如深夜密林中忽隐忽现的狼眸,没有丝毫感情,只有兽类的厮杀本能。   和秦岩比起来,执失云渐不仅仅只有后怕和自责。   秦岩对出家修道的裴英娘,只有简单的欣赏和好奇,执失云渐却是早就想娶她为妻的!   因为不想惊动吐蕃使团,他果断放马车离开,如果李旦没有来……   执失云渐几乎要疯了。   秦岩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但只是看着执失云渐顷刻间惨白的脸,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绝望。   那一刻执失云渐茫然无措,久久失神。   这可是执失云渐啊,喜怒不形于色,战场上临危不乱,来去如风,被数倍与他的敌军包围,战到身边亲兵全部阵亡,只剩下手中一把横刀时,依然冷静沉着的执失云渐,竟然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秦岩以为执失云渐会震怒,会狂乱地绞杀一切可疑的目标,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执失云渐很快镇定下来,找到武三思以后,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去探望裴英娘,径直离开平康坊。   高大健壮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月夜之中。   此刻听李旦轻描淡写,轻飘飘扔出“像昨晚一样”几个字,秦岩冷汗涔涔。   如果执失云渐在这儿,一定会被这几个字活活气死。   李旦低头,手里拈一枝笔管极为纤细的毛笔,不知在纸上勾画什么,轻声说:“昨晚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应该清楚。”   秦岩正色道:“这是自然。”   昨晚李旦大闹薛府,杀了武三思和十数名武家家仆。坊门还未开时,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城中世家和武三思走得近的,无不噤若寒蝉——因为今天一大早武家人入宫求见武皇后,大哭着爬进正殿哭诉委屈,磕得满头是血时,武皇后冷笑一声,“武三思是本宫从侄,本宫待他不薄,他胆大包天,妄图行刺本宫,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武家人如丧考妣,最后是被人抬出宫的。   至于武承嗣,他包扎好胳膊后,领着护卫到处抓人,逮着谁咬谁,坊中人暗地里说他肯定被武三思气疯了,急着找替罪羊为武家洗脱罪名。   武皇后亲自坐实武三思想要行刺,昨晚平康坊、武家的异动有了合理的解释,没有人会想到裴英娘身上。   秦岩虽然爱多嘴嚼舌,但绝不会冒着触怒武皇后的风险碎嘴,更何况其中关系到裴英娘的名声,他知道轻重,连面对家中长辈的追问时,都不曾吐露实情。   李旦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西边书架。   冯德会意,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经折装的绢帛,递给秦岩。   秦岩翻开绢帛,脸色变了变。   上面不仅清晰地记录秦家族中子弟的姓名年纪、官职品阶和姻亲关系,连他们娶了几房姬妾、姬妾的来历都有注明,而且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标注了他名下的所有产业,甚至连府中几位老仆的私产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合上绢帛,苦笑道:“相王担心我走漏风声?”   “许诺再诚恳,总有情势不由人的时候。”李旦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面色如常,“秦岩,如果秦家传出任何一句含沙射影的话,这份单子会立刻传遍大街小巷。”   秦岩哆嗦了一下,抿紧唇。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秦府,迎面刚好看到伯祖父在随从的搀扶下上马,他正好要出去办事。   秦岩叹口气,挽住缰绳,“伯祖父,今天你不能出去显摆了,侄孙有要事和您商量。”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又酒醉误事,摔碎你伯祖母的宝贝了?”   秦岩悄悄翻个大白眼,掏出信封,“伯祖父请看。”   秦荣看他神色郑重,知道事情不简单,接过信封,“回书房。”   躲进暗室里看过信后,秦荣没有慌乱,召集族中素有威望的族人,等众人吃过茶后,沉声问秦岩,“可是永安真师有什么凶险?”   秦岩眉心一跳,“伯祖父怎么会这么问?”   他按着李旦的吩咐,慢慢道,“确实有人想对她不利,被圣人及早发觉,人已经抓到了,二圣都很不满。”   昨晚的事,对外以武三思意欲行刺武皇后遮掩过去,但有人想谋害裴英娘这一点,无须隐瞒,不仅不能隐瞒,还得宣扬出去。   秦岩猜不透李旦在想什么,此刻看到伯祖父闪闪发亮的眼睛,想到那封信,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李旦在逼迫他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世家回报裴英娘的提携,他想趁机把所有可能对裴英娘下手的敌人一把掳干净。就像过筛子一样,筛掉那些举棋不定的、驻足观望的,只留下果断站在裴英娘阵营的可靠之人。   秦荣刚刚看过心中的内容,比秦岩更早一步猜出李旦的意思,慢条斯理呷一口茶,在族人紧张的注目中,淡笑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秦家落魄已久,终于盼到出头的机会了!” 第105章   池子里的莲花渐渐落尽, 碧荷仍然亭亭玉立, 院中一架虬枝盘旋的葡萄藤,挂着累累的果实。   裴英娘从低垂的藤蔓下走过,拂尘扫过夹道两侧支着浅蓝花苞的勤娘子。花枝间露水未干,踏着木屐上廊时,她发现手肘处传来一股潮湿的凉意, 低头一看, 原来秋罗袖角已经湿透了。   她回到内室,脱下道袍,另换上一身干爽的螺青色圆领袍衫,解下黄冠, 满头墨发挽成一个男式发髻, 用丝绦束紧,耳边没有耳裆坠饰,脸庞白皙,眉目清秀。   忍冬手执鎏金卷草纹银盒,从妆盒中挑出一枝梅花纹玉簪, 挑起一星儿红玉膏, 呵气软化, 轻轻点在裴英娘脸上, 细细揉开,笑着打趣,“娘子穿上男袍,猛一打眼, 倒像是哪家小郎君。”   裴英娘揽镜自照,闻言扑哧一笑,她觉得头梳圆髻的自己更像观中的小道士。   彩衣使女手托漆盘,在镶嵌琉璃屏风外面小声道,“娘子,相王府送过来几篓新鲜果子。”   裴英娘怔了一下,放下钿螺八角铜镜,“拿进来。”   使女蹑手蹑脚进房,忍冬示意她把果盘摆放在黑漆小几上。   刚洗净的果子,果皮上滚动着晶莹水珠。   裴英娘扭头去看,几案上一盘鲜桃,一盘石榴,一盘雪梨,一盘柑橘,还有一盘紫红色、状如鸡卵的果子,她认不出来。   使女在一旁殷勤道:“这是洛阳初秋的第一批鲜果,坊间买不到呢。”   裴英娘挑眉,随手拿起一枚拳头大的桃子。   洛阳的桃子远近闻名,果形优美,果肉饱满丰盈,嚼之清甜细嫩。洛阳当地的官员每年亲自将采摘下的头一批鲜桃送至长安,供皇室王孙们享用。   殿中省三天两头往永安观送各种新鲜吃食,裴英娘这儿不缺桃子,但是这些果子是李旦送来的。   以前可以当成是兄长的疼爱,现在明了他的心意,不能和之前那样随随便便。   “回送几篓莲蓬过去。”   这几天观中的下人忙着清理小池塘,摘下来的莲蓬多得吃不完,厨娘们剥莲子剥得叫苦连天。裴英娘不爱吃莲子羹,一车车往外送,还没送完呢!   使女出去吩咐。   午时三刻裴英娘午睡醒来,使女通禀道:“相王府送来几坛蜜煎果子,请娘子过目。”   不是才送过么?   裴英娘刚睡醒,脑袋有些昏沉,洗过脸,吃了两杯栗丝芽茶,“什么蜜煎?”   忍冬把几只坛子一一揭开,闻闻味道,“一样是乌梅煎,一样是樱桃煎,一样是枣煎,剩下三坛是木樨煎。”   这几样是裴英娘往年最爱吃的口味,尤其是木樨煎,她爱拿它来煮茶、配茶食、调汤羹吃。   “相王府的长史倒是心细。”忍冬若有所思。   裴英娘先让使女舀半勺木樨煎解馋,滚烫的茶水掺入木樨煎,顿时甜香四溢。   她挥挥手,“还是送莲蓬。”   永安观的牛车满载着十几筐莲蓬,驶往隆庆坊。   不多时,车夫赶着牛车折返,这回车上装的是一卷卷书册。   使女们把书册抬到裴英娘的书室里,摞起来有半人高。   相王府的内侍面见裴英娘,揖礼毕,含笑道:“郎主说娘子在观中修养,必定寂寞,送这些书卷来,与娘子解闷,这些是前朝真迹,请娘子务必认真研习。”   他轻咳一声,“这些书卷一一登记在册子上,郎主日后会仔细检查娘子的功课。”   说到仔细两个字时,他刻意拔高声音。   裴英娘吐吐舌头,不敢再叫人往相王府送莲蓬了。   午后吹起一阵北风,天色昏暗,不一会儿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水珠打在残荷上,雨声琳琅。   裴英娘坐在廊前翻看李旦送来的几页名单,这沓名单是内侍刚刚亲手交给她的。   名单太长,她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完,掩上书卷,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没想到私底下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她尽量低调行事,还是免不了招来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点亘古不变。   她不怕来自世家的打压阻挠,在其位,谋其政,不同阵营的人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利益,完全是出于本能,无可非议。   但是他们的手段太恶心了。   她拈起笔,笔尖在几个平日里蹦跶得最起劲、常常在宫宴上对她冷嘲热讽的世家子弟名字上画上圆形记号,命人把名单送回相王府,“就是他们了。”   送信的人是蔡净尘。   裴英娘为蔡四郎准备了好几个名字供他自己选,因为马氏信佛,她挑的名字都是和佛经有关的,蔡四郎最后选了蔡净尘这个名字。   据他自己说,马氏很喜欢净尘两个字。   洗净尘土,洗去他的一身罪孽。   蔡净尘冒雨赶往隆庆坊,相王府的甲士认出他是裴英娘的随从,摆摆手,直接放他进府。   冯德亲自出来迎接,“劳小郎把书轴交给我。”   蔡净尘抹去脸上的雨珠,冷着脸道:“娘子让我亲手递交给相王,你不是相王。”   冯德一噎,心中笑骂他不通人情,领着他去见李旦。   李旦在棋室与一名老者对弈。   蔡净尘扫一眼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旦挽袖落下一子,接过名单,翻开细看几眼,“回去告诉你们娘子,万事齐备,不必忧心。”   蔡净尘记下他的话,转身要走,李旦叫住他,“让她早些安置,莫要劳神。”   这一句语气轻柔缱绻,衷情之意显露无疑,蔡净尘愣了一下,正望着棋盘苦思冥想的老者瞳孔微微一缩,眼中闪过恍然大悟之后的了然。   蔡净尘很快回过神,拱拱手,和冯德一起告辞出去。   等回廊外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老者捋捋胡须,浅笑道:“难怪圣人不愿松口许嫁,原来永安真师即是日后的相王妃,此前犬子痴心妄想,多有得罪冒犯,望相王海涵。”   李旦听到相王妃几个字,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不知者不怪,袁小郎年轻气盛,酒醉之后,难免会胡言乱语,袁公不必介怀。”   袁宰相心中暗暗腹诽,听你的口气,好像比我儿子大十几岁一样,明明他只比你小三岁!   腹诽完,他暗暗后怕,小儿子酒后口出狂言,扬言此生非裴英娘不娶,如果不能尚主,宁愿没名没分做她的情郎,也不愿讲究其他小娘子,被人耻笑了好一阵。   当时袁宰相一心想和裴宰相别苗头,鼓励小儿子追求裴英娘,没有严惩他的放浪之举,反而觉得吊儿郎当的小儿子说不定会因为仰慕裴英娘而改头换面,老怀宽慰,盼着儿子早日变得懂事稳重……没想到相王竟然也恋着裴英娘!   二圣肯定知道相王的心思,之前曾有谣言说执失云渐是内定的驸马,后来赐婚的事不了了之,天后让裴英娘改姓武,大费周章开宗祠在武家族谱上添上她的名字……   裴英娘遇险,一直以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相王突然一改行事风格,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所过之处,腥风血雨。   袁宰相心底隐隐发寒,儿子竟然敢肖想二圣挑中的相王妃,而相王脱口说出儿子做下的蠢事,说明相王一直惦记着儿子曾说要给裴英娘当情郎的事……   李旦端起茶盅,扬眉道:“袁公怎么迟迟不落子?”   裴宰相轻轻哆嗦了一下,回去必须赶紧、立刻、马上给儿子订亲!   同时忍不住幸灾乐祸,他儿子只是醉酒后说了些冒犯之语。裴狐狸却是亲自上阵,整日带着十几个年轻俊朗、一表人才的外孙、表侄在圣人面前蹦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谋妻之恨,不共戴天,相王焉能轻易放过裴狐狸?   袁宰相差点笑出声。   棋局很快分出胜负,袁宰相顺势告辞。   送走表情古怪的袁宰相,李旦重新取出裴英娘勾画的名单,指尖点在其中几个人名上,对侍立在一旁的杨知恩道:“看准了,到时候别认错人。”   杨知恩点点头。   “两位阁老我都见过了,裴公是个老狐狸,事不关己不张口,袁公年事已高,不愿惹事。”李旦随手扫乱棋盘上的棋子,“他们都不会插手,届时你可以便宜行事,不必畏手畏脚,失手伤人也没什么。”   武皇后派系的人全部站在裴英娘这边,不用顾虑。裴宰相和袁宰相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提前确定他们的态度,才好方便制定后面的计划。   杨知恩心头凛然,抱拳应喏。   短短两天,郎主雷厉风行,几乎没有闭眼的时候,看来这一次,郎主是真的被激怒了。   回府的路上雨势忽然变大,蔡净尘不想耽搁裴英娘的正事,一刻不停,继续在瓢泼的大雨中疾驰前行。   回到永安观,阿福刚好在府门前送客,看他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一样,劝他先去换一身干净衣裳,“别把娘子吓着了。”   蔡净尘犹豫了一会儿,回房换了身短打,湿透的头发随便擦两下,重新束好,走去正院求见裴英娘。   使女说裴英娘在阁子里观赏雨景。   蔡净尘看一眼回廊前垂挂的雨帘,等不及回房取雨伞,直接一头扎入雨幕中。   到阁子时,他身上刚换的衣衫已经湿透。   衣裳白换了,他懊恼地想,早知道直接来见娘子了,不该听从阿福的馊主意。   皂靴刚刚踏上石阶,阁子里传出几声压抑的低泣声。   蔡净尘皱起眉头。   裴英娘要看雨景,阁子里没有架设屏风。曲栏环绕,帘幕低垂,她歪坐在软榻上,背后垫了几只隐囊,凝望着雨中的荷塘,神情平静。   半夏在忍冬的带领下走进阁子的时候,裴英娘抬起头,看她眼圈通红,举止怯懦,含笑道:“快洗了手,去给我煮一壶木香茶来!忍冬她们的手艺都不及你,你煮的茶最合我的脾胃。”   半夏潸然泪下,扑在软榻前,哽咽道:“我、我只会煮茶……”   她是娘子带进宫的,除了从小和娘子一起长大的情分以外,她什么本事都没有。先前她心软为王洵带糜糕进宫,差点害了娘子。自那以后,她行事小心谨慎,从不和外人搭话,一心一意服侍娘子,生怕辜负娘子对她的倚重,可是她还是犯了大错!竟然让歹人在她面前掳走娘子,虽然娘子被相王救回来了,但是她终究是万死难辞其咎!   早就有人暗地里愤愤不平,说半夏仗着旧日情分,一直占着裴英娘贴身侍婢的位子,却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半夏不服气,可细细一想,除了会煮茶以外,她哪一点比得过忍冬?甚至她煮的茶不见得有多好,只是娘子偏心她罢了。假如当时陪在娘子身边的人是忍冬,也许忍冬能及时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半夏擦去眼泪,“看到娘子安然无恙,奴便放心了。娘子遣奴去外院当差吧,奴没脸见娘子。”   裴英娘叹口气,“你会武艺吗?”   半夏呆了一下,摇摇头。   “你能打得过十几个大汉吗?”   半夏接着摇头。   “是我自己掉以轻心,才会落进别人的埋伏。”裴英娘俯身摸摸半夏的脸,“护卫是负责保护我的,你只是照顾我起居的使女,又不是以一当百的壮士,前晚的事,不怪你。”   半夏咬了咬嘴唇,眼泪夺眶而出,“娘子……”   裴英娘拍拍她的脑袋,“相王放你回来,说明你自始至终没有任何错漏之处。你不必害怕,安心留在我身边当差。”   半夏仰起脸,看着裴英娘温和的眉眼,泪如雨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这么蠢!这么笨!我不配留在娘子身边……”   阁子里侍立的其他人早就被忍冬赶出去了,她留在廊柱旁看守,看半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   裴英娘眼眸微微低垂,等半夏哭顺气了,笑着捏捏她的脸,“以前在裴家的时候,你为了我和裴十郎的书童打架,那时候你也才十岁,打架只会撸起袖子胡乱抓,把那个书童抓得满脸血。后来阿耶要卖了你,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怨我么?”   半夏曾说王洵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因为烧坏一幅上好的罗帐被裴拾遗发卖,刚好王洵路过替她求情,她才能继续留在裴家。   她没有说出全部实情,裴拾遗不会因为一幅罗帐就要卖掉一个身家清白的使女。   裴拾遗惩罚半夏的真正原因,是她为了保护裴英娘,把裴十郎书童的脸蛋挠花了。   那时候裴英娘年纪太小了,刚刚适应新身份,每天浑浑噩噩,花了半个月才理清裴家的内宅关系,很快把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想起来的时候,王洵利用半夏的事已经过去一两年了,裴英娘觉得半夏很可能仰慕过王洵,怕惹她伤心,没有再提昔日往事。   半夏听裴英娘提起以前的事,哭得更凶了,“娘子对我这么好,我只恨不能报答一二,怎么会怨恨娘子……”   裴英娘叹口气,“傻丫头,其他人效忠我,是因为我的身份。你不一样,不管我是公主,是女道士,还是裴家十七娘,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从小陪在我身边,我为什么不能偏爱你一点?其他人再有本事,再聪明,我不喜欢。我的使女不必个个都浑身上下长满心眼,你只需要老实忠厚,就足够了。”   阁子外雨声绵绵,半夏心里既发酸,又发苦,一把抱住裴英娘的腿,嚎啕大哭。   这几年盘旋在她心底的郁闷、忐忑、害怕、惊恐,全部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半刻钟后,她抬起脸,吸吸鼻子,啜泣道,“我给娘子煮茶。”   裴英娘笑了笑,“别忘了把手洗干净。”   半夏破涕而笑,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出阁子。   蔡净尘站在转角的地方,看她出来,双眼微眯,“前天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晚他不当值,去城外接应商队。听阿福说,娘子回来得很晚,而且牛车是直接驶入内院的,为了让牛车穿过夹道,相王命人拆了好几座花架。   蔡净尘细心观察过,跟随娘子进宫的人,全部被相王扣下了,除了刚刚回返的半夏和一个平平无奇的护卫外,其他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   永安观里里外外的仆从、护卫也有不少变动,被长史以各种理由打发走的人,全是蔡净尘平时觉得形迹可疑的,他正想暗中调查一下,还没下手,人已经全没了。   前晚肯定出事了。   蔡净尘能感受到府中的气氛变了不少。   相王几乎每个时辰都派人来永安观问一遍娘子的起居。内侍事无巨细,不止问娘子见了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连娘子吃了几碗饭、几块寒具都要问得一清二楚,好回去交差。   相王打听得这么仔细,只有一个原因——他需要从这些细节去揣测娘子的心情。   相王明明可以直接开口问的,但他却舍近求远,用这种会引起娘子反感的方式关心娘子……   蔡净尘可以笃定,相王不敢,或者说不想提起那晚发生的事。   娘子一定受了什么委屈。   可娘子言笑如常,除了第一天精神有些萎靡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依旧乐呵呵和使女说笑吃茶,早间去园子里闲逛,午时打个盹,下午起来翻看书坊刊印的样书。   完全不像是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   他想来想去,没有头绪,那个平平无奇的护卫是圣人送到娘子身边的,他问不出什么来,只能从半夏这里寻求答案。   半夏被突然窜出来的蔡净尘吓了一跳,但是这两天被不停盘问的遭遇让她很快镇定下来,“你没听说吗?前晚宴席上有人想行刺,娘子当时和那些歹人只隔几步远,受了不小的惊吓。都怨我,我没保护好娘子。”   蔡净尘瞳孔翕张,仔细端详半夏的面孔,抬手让她离开,“原来如此。”   半夏在骗他。   他没有因为半夏的欺骗而生气,他知道半夏死心塌地忠于娘子,她选择说谎,说明前晚发生的事确实不能透露给外人知道。   既然隐瞒是为娘子好,那他就不必继续探查了。    第106章   骤雨初歇, 寒蝉凄切。   雨水顺着飞檐坠落, 敲打在青石条铺设的甬道上,时疏时急,水声嘀嗒。   风声呼啸,芭蕉丛肥阔的叶片拍打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响声。   寝房里点了炉子, 炭火烧得正旺, 鎏金花鸟纹铜炉里赤红一片,烛火摇曳,淡黄的光晕倾洒在铜炉上,光华万千。   裴英娘悄悄睁开眼睛。   帐影朦胧, 木炭毕剥燃烧。端坐炉前的人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在灯下细细品读,清峻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前晚李旦守了她一夜,昨晚他也来了,每次都是入夜后神不知鬼不觉进来,然后在晨光熹微前默默离开。   今天裴英娘刚睡下不久, 听到窗棱咯咯吱吱响, 凉风拂起纱帘, 一双锦缎皂靴踩在竹根青缠枝蕃莲氍毹毯上, 李旦带着一身寒凉水气,走到屏风外头,看她已经安睡,自顾自翻出书册, 坐在炉前看了起来。   裴英娘犹豫着是继续装睡呢,还是起来和李旦打个招呼。   自从剖白心意以后,他像是突然挣脱桎梏一样,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以前恪守规矩,言行谨慎的相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深夜潜入她的寝室。   他肯定提前把使女们打点好了,李治派来的亲卫因为前夜疏忽,被他责罚了一顿,不知今晚是不是还尽忠职守,躲在外面听壁角……   如果闯进来的是别人,早被裴英娘一顿棍棒打出去了,但是这个人是李旦,她一点都不怕,也没有生气。这种时候,知道李旦一直守在身边,她夜里确实睡得更安稳了些。   烛火燃尽,火光急促晃动几下,化为几缕青烟,飘散在空气中。   屏风外面骤然暗下来,李旦似乎看得很入神,依然手不释卷,就着微弱的炭火光芒,继续看书。   裴英娘叹口气,坐起身,掀帘下床,光脚踩着没及脚踝的氍毹毯,走到屏风后面,揭开灯罩,换上一枝新蜡烛。   柔和的灯光如水一般从纱罩中流泻而出,侧间恢复明亮。   葱白裙裾扫过氍毹毯,窸窸窣窣响,李旦抬起头,眼瞳清亮。   他早知道她醒着。   裴英娘被他看得脸上微微发热,点好灯,搂着隐囊,歪坐在铜炉旁的软榻上,“歇会儿罢,别把眼睛熬坏了。”   李旦从善如流,抛下书卷,含笑看着裴英娘,眼神专注。   裴英娘轻咳两声,浑身不自在,眼睛四下里乱瞟,就是不看他。   李旦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威压,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巍峨高山。   裴英娘呼吸一窒。   李旦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不一会儿走回来,抖开一条衾被,盖在她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拢得严严实实的。视线落在她光着的双脚和纤巧的脚踝时,动作停了一下。   欺霜赛雪、凝酥娇嫩的玉足,枕在海棠红穿枝曼陀罗花锦褥上,灯光映照之下,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引人遐想。   裴英娘感觉到李旦瞬间的紧绷和屏住的呼吸,心口砰砰直跳,赶紧把脚缩到衾被底下,斜眼看着他,神情戒备,说好在等她想明白之前做正人君子的!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退回炭炉另一侧,挽袖斟了一杯茶水,递到裴英娘手里。   裴英娘低头吃茶,茶盅是温热的,清甜的茶水滚入喉咙,沁人心脾。   窗外北风呜呜吹着,庭院里的花木沙沙响,两人隔着一炉燃烧的炭火对坐,火光映在脸上,暖洋洋的。   咚的一声,裴英娘把空了的茶盅放回几案上,她知道,李旦在等着她开口。   她不主动说什么的话,李旦肯定会就这么沉默着坐到天亮,太狡猾了!   她脸上浮现出几丝懊丧,要说什么呢?   李旦暗示过好几次了,如果她不答应,他可能真的躲到冀州去,从此天各一方。   裴英娘舍不得他走。   但是用拖拖拉拉的方式挽留他,对他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公平。   所以她必须先理清自己的思绪,明确自己的想法,再给李旦一个确定的答复。   他等了这么久,她不能含含糊糊敷衍他。   两世都没谈过恋爱,裴英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会在确定自己没有动心时粗暴直接地拒绝别人,还从来没有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踟蹰犹豫这么久。   她不讨厌李旦,作为妹妹,她亲近他,信赖他,当然也是喜欢他的,但是突然从兄妹变成恋人——不,按李旦的想法,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实在有点不适应。   不过除了最初的错愕震惊,她其实并不反感李旦的感情,一个人独处时,想及从前种种,偶尔会有后知后觉的欢喜掠过心头。   但是她还没及笄,成亲好像太快了呀……要知道,她以前可是打算等到十八岁再去想选婿的事呢!反正李治和李旦都愿意纵容她,不会催她出嫁,拖到二十岁也没人敢说什么。   她那时候哪里想得到,李旦正一门心思等着娶她!   裴英娘总不能和李旦说,我挺喜欢你的,但是我不想嫁人,不如我们先谈恋爱吧,等彼此摸清楚对方的脾性,时机成熟了再成亲?   即使是民风开放、洒脱豪迈的长安老百姓,也没有婚前恋爱一说。   而且对李旦而言,喜欢的话,就得马上娶回家去。不习惯?成亲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他骨子里是个古板规矩的人,做出超越兄妹界限的逾越之举,就会负责到底。   何况他都二十多了,在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能当祖父母。他等了这么几年,再让他等下去,未免太不近人情。   “表哥……”裴英娘试着喊了一声,不等李旦作出回应,她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拍着隐囊,连连摇头,“不行,我叫不出口。”   李旦的反应比裴英娘预料中的要敏捷得多,她开始介意身份,就表示她愿意尝试接受他的情意,所以需要抹除阿兄这个亲昵的称呼。   刹那间,狂喜犹如排山倒海,奔腾呼啸而至,铺天盖地,彻底将李旦淹没。   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几年的隐忍、痛苦不过是过眼云烟,她如花的笑脸,足以治愈所有苦痛。   她答应他了,过不了多久,她会花钗翟衣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一辈子待在他身边,谁也抢不走。   李旦放空片刻,重新找回神智,脸上面不改色,袖子里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叫不出口不要紧,以后直接叫郎君好了。”   他迫不及待,根本等不到她还俗,此时、此刻,他就想听她这么叫他。   打蛇随棍上,说的就是李旦。   裴英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婚姻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她现在很严肃,很认真,容不得任何调笑,“我对兄长和丈夫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李旦压低嗓子笑了笑,眸子里像掺了璀璨星夜,亮晶晶的。   “你不许纳妾!不许豢养歌姬!不许狎妓!不许和平康坊的花娘勾勾搭搭!外面的事我不管,里头的事得听我的,我犯错了,你要帮我描补,不许嫌弃我!”裴英娘靠在隐囊上,眉尖轻蹙,掰着指头一句句道,“不许夜不归宿,回不来必须说清楚在哪儿歇宿!我不管账,但是王府的银钱来往必须经过我点头!”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皱眉仔细回想。   早知道应该记在纸上的。   “英娘。”李旦挪到裴英娘面前,正襟危坐,拉起她蜷曲的手,轻轻握住,温言道,“不管发生什么,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变,你不用害怕。”   他终于可以娶她了,从此能光明正大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怜爱疼惜,他只会更加百倍地对她好,怎么舍得伤她的心。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看着李旦的眼睛,一字字凶巴巴道:“我不怕,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真的出家做女道士去!”   她原本想说和离,想了想,觉得这两个字眼太伤人了,哪怕是玩笑话,她也说不出口。   李旦听出她说这句话看似是在说笑,其实是非常认真地在警告他,微微一笑,抬起她的手,滚烫的唇落在她指尖,“没有这个可能。”   十指连心,潮热的吻印在指尖上,一阵阵酥麻,粗糙的胡茬擦过手背,有点疼,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裴英娘颤了一下,想收回手,李旦紧紧攥着不放。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   裴英娘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一点挣开他,又觉得既然说清楚了,好像恋爱中的男女用不着那么忌讳,反正是要嫁给他的……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刚刚转换身份,第一次认真用看情郎的眼光看李旦,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拿捏分寸,她其实也是怕的,怕李旦因为她的笨拙而受到伤害。   犹犹豫豫间,李旦已经松开她的手,低头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早点安置。”   他俯身抱起她,连着她身上盖着的衾被。   隔着厚厚的织物,能感受到他坚实有力的双臂,裴英娘抿紧唇,脖颈很快感觉到软枕的细滑松软,李旦放下她,仔细掖好被子,拢上纱帐。   裴英娘抓住他的衣袖,“我真的不怕了,亲卫在外面守着,你早些回去吧。”   今晚他们这么一番长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亲卫估计会连夜进宫通报李治。   而以李治的脾气,肯定要立刻召见李旦问个清楚。   李旦轻声道,“好。”   他等着裴英娘睡着,坐在床帐外,凝望许久,久到天色发白,才转身离开寝房。   刚合上窗户,一个精壮汉子从墙角廊柱背后窜出来,挡住他的去路,“相王,圣人命你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李旦没有丝毫意外,神情平静,低头整理衣襟,“走罢。”   正好和阿父商量一下把婚期订在哪天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恋爱的小十七,会捧着姐姐太平送她的书学习恋爱经验…… 第107章   蓬莱宫, 含凉殿。   内室温暖如春, 腰束紫带的宫婢手捧香炉,侍立在火炉床左右。   李治不能受凉,最怕潮湿阴寒天气,很早就命人将火炉床架设在寝室前,平时起居坐卧都在火炉床内。   父子两人隔着火炉对坐, 李治斜靠凭几, 背倚靠栏,以手支颐,“十七答应了?”   李旦点点头,殿内没有外人, 他仍然坐得笔直端正。   李治轻轻叹口气, 他料到十七会点头。之前他怕李旦哄骗十七,命护卫郭文泰每天详细禀报十七和李旦见面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郭文泰暗示他,十七明知道李旦深夜造访,不仅没有动怒, 还提前把其他护从支走了。   如果她想拒绝李旦, 用不着等到三更半夜。夜深人静雨朦胧时, 房里只剩下一对小儿女, 说的自然不会是决绝之语。   十七对待感情的态度干脆得让李治惊讶,拒绝执失云渐时她不肯拖泥带水,如今接受李旦的情意,也没有拖延很久。   她心思简单, 意志坚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面对两难困境时,能够迅速做出取舍。   就像当年李治让她在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公主,和主动参与朝政,为他分忧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立刻选了后者,然后义无反顾地出宫赶往东宫。   哪怕当时的东宫处在风口浪尖上,一旦涉足其中,就不能回头了。   这样也好,十七以皇后侄女的身份嫁进李家,也是皇后乐于见到的。   以十七的性子,一定能和李旦过得和和美美。她是李旦看着长大的,夫妻俩情分深厚,相处起来更融洽。   如果十七嫁了别人,李治倒真要发愁了——万一他哪天撒手走了,李旦棒打鸳鸯,以亲王的身份强逼十七的丈夫休妻,逼着十七改嫁给他,十七和他岂不是要反目成仇?   到那时,皇后不会多管,其他人管不住李旦,十七的丈夫官衔再高,也压不过一个隐忍已久的亲王。   以前李治没想过这些,他以为李旦对十七的衷情只是年轻人一时的热血上头,过不了多久就会淡下来,或者等他见识到坊间万千女子的不同风情,自然而然会忘了十七。   可李旦却真的认准十七,而且隐隐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李治心里不由后怕,如果当时十七没有果断拒绝执失云渐,赐婚的旨意宣告天下,李旦忽然跳出来横加阻挠,还真不好收场。   如今这样是最好的。   “明年开春时节,阿父可以下旨让英娘还俗。”李旦轻声说,“婚期就定在她及笄第二天。”   李治手里端着一盅银针茶,正低头细品,闻言差点摔了茶盅,愕然抬起头,“婚期都定下了?”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没有享受到父母长辈的疼爱,十七格外早熟懂事,在外人面前端庄稳重,知书达理,几乎从来没有任性妄为的时候。   同时,也因为父母不慈,她格外看重对她好的家人,包容、甚至可以说是无限纵容身边亲近的人,私底下经常流露出孩子气的迷糊天真,她喜欢谁的时候,便会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地对谁好。   这样的小十七,其实还是个孩子呐!   李旦一脸理所当然,“阿父,我已经二十一了。英娘愿意嫁给我,我盼着早日娶她,当然要及早定下日子。”   二十一岁确实不小了,李治在这个年纪的时候,长子都六岁多了。   一晃眼,十七也要嫁人了,嫁的还是他的儿子。   她刚进宫的时候,又瘦又小,和李旦站在一起,只到他腰间那么高。   几年过去,那个瘦小的十七,很快要成为李旦的妻子了。   李治心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滋味,“也罢,年底让她还俗,早些预备婚礼,别委屈了她。”   他看着李旦,浑浊的双眼有片刻的清明,郑重道:“你比十七年长许多,平时要多忍让迁就她,在为父心里,她永远是我的女儿,你明白吗?”   李旦微微一笑,话语里难掩笑意,“阿父多虑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双手平举,递给李治,“这是儿子草拟的诏书,中书省的人可以直接照着誊抄,若有什么要删改之处,请阿父定夺。”   李治徐徐展开绢帛,却是一封以他的口吻写就的赐婚旨意,笔迹潇洒凌厉,显然是一气呵成。   他又气又笑,这小子,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十七才刚点头,这小子竟然连赐婚诏书都偷偷写好了!他是要指着李旦的鼻子骂他僭越,还是夸他办事利落?   父子俩议定婚期,商量了一些其他琐碎事情,眼看到了用膳的时辰,李旦起身告辞。   他急着去醴泉坊告知裴英娘婚期定好了。   宫人送李旦出宫,暗暗道:方才听圣人和相王在内室说说笑笑,仿佛是在讨论迎娶相王妃的事?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相王走路都比平时轻快许多。   说起来,相王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了眉目,不晓得那位未来的相王妃,到底是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才能够打动古板冷漠的相王。   雨后初晴,阳光仿佛也被雨水冲刷了一遍,显得格外透亮。   使女们在庭院里洒扫被风雨吹落的枯枝败叶,扫把一下下刮擦在石砖地上,飒飒响个不停。   裴英娘盘腿坐在梳洗床上,打了个哈欠。   昨晚和李旦夜谈之后,她心无挂碍,一觉睡到天亮。起床时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开始浮起一些异样的感觉,仿佛一夜之后,什么都变了。   既然要接受李旦的恋慕之情,那以后就得认认真真把他当成情郎看待……   越想越觉得羞恼,裴英娘忍不住抬手捂住发热的脸颊。   半夏看裴英娘一早上坐立不安,一会儿捂着脸颊苦恼,一会儿对着镜台叹气,一会儿又咬着嘴唇偷笑,实在摸不着头脑:娘子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想不出所以然,她托着鎏金卷草纹蚌盒,拈起一小点晶莹脂膏,“娘子是不是腮边犯痒?许是被冷风吹了,搽点面脂润润。”   裴英娘笑笑不说话。抹了面脂,洗漱装扮好,挪到侧间廊前的软榻上。   廊下几案齐备,狻猊鎏金香炉里焖着一炉四叶饼子香,香气清芬。雨后虫蚁极多,回廊竹帘高卷,细小的蝇虫不住往屋子里飞,熏香之后才好些。   裴英娘正吃着一碗滚热的黍臛,嫌味道太淡了,让膳房预备了咸甜几样毕罗送来,使女啪嗒啪嗒穿过水气弥漫的庭院,“娘子,相王来了。”   话音刚落,长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旦脚踏长靴,疾步走到正厅前。   他走得飞快,皂靴带起飞溅的水花。   裴英娘发现李旦身上穿的蕃客锦绣袍和昨晚的不一样,他这么快就从宫里回来了?   他几步跃上石阶,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婚期定下了,等你及笄,我们立刻成亲。”   跪坐在食案旁剥栗子的忍冬和半夏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李旦不会是欢喜傻了吧?   李旦显然没有傻,他敛起笑容,眼睛四下里一扫,不怒自威。   院子里的使女们察言观色,纷纷退去。   忍冬和半夏犹豫着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点点头。   两人对望一眼,捡起刚刚因为震惊而摔落在簟席上的小竹簸箕,默默退下。   “阿兄……”裴英娘轻咳一声,看一眼李旦,仍是用最熟悉的方式唤他,“你吃过朝食了?”   李旦含笑看着她,摇摇头。   裴英娘低头挽好袖子,腕上一串嵌宝金镯子叮叮响。   她把镯子取下来放在一旁供花瓶的梅花小几上,起身取来一套干净的碗碟银箸,摆放在李旦面前,推推装毕罗的花口盘,“刚送来的,趁热吃吧。”   李旦嘴角一勾,笑了笑,接过银箸,低头吃饭。   裴英娘坐回原位,两手托腮,看着李旦吃饭的样子,他是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皇族子弟,教养刻在骨子里,姿态文雅。   刚才他说明年开春等她及笄就要成亲,那以后他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胡乱想着心事,思绪越飘越远。   “你不高兴?”李旦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暗哑。   裴英娘回过神,他已经吃完了,借着伸手够茶壶的姿势,俯身靠近她,“是不是太快了?”   裴英娘仰起脸看他,杏眼里倒映出他俊朗的脸庞。   李旦垂眸,伸手摸摸她的发鬓,眉间微带苦涩,“如果你觉得太快了……可以拖后两个月,再迟不行,英娘,我等不了那么久。”   两个月还不如不拖呢!裴英娘暗暗腹诽,怕他误会,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   既然要做夫妻,那么就得互相坦诚,不能有所隐瞒,她不喜欢乱猜别人的心思,也不喜欢别人误会她。   她轻声说:“阿兄,你不要多心,我不会左右摇摆反反复复。不过我才刚刚确定你的心意,你得给我适应的时间。”   李旦如释重负,执起她的手,拿起她刚刚摘下放在小几上的嵌宝金镯子,一只一只为她戴上。   她的手柔弱无骨,手腕纤细,以前她偏于瘦小,唯有手掌胖乎乎的,长大以后,这双手慢慢变得纤长,他合拢手掌,就能把她的小手整个包住。   他捧着她的手,低头轻吻她的手背,“好,我等你。”   她没有厌恶他,没有疏远他,还愿意嫁给他,他此刻别无所求。   露水渐渐蒸干,朝阳照得庭院里一片金黄璀璨,气氛温柔缱绻,裴英娘心里却想着:我刚刚吃了饭,还没洗手啊!   李旦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种一言难尽的意味,笑容宠溺而无奈。   裴英娘脸上一热,她刚才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   “你也没洗手啊。”她板起脸,凶巴巴嘟囔,抓起李旦的手,粉嘟嘟的唇凑过去,吧嗒啃几口,轻哼一声,“扯平了!”   刚想把他的手放回去,李旦眼神幽深,空着的手揽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按进怀里,飞快在她脸颊边轻啄几下,温软的薄唇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流连片刻,恋恋不舍离开,“这样才算是扯平。”   脸上被亲过的地方一会儿冰凉一会儿发烫,裴英娘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干脆大大方方随他抱。   她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她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做一个好恋人的!   李旦看裴英娘总算老实了,轻轻叹口气,无声苦笑,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主动亲他,就不怕他控制不住?   英娘太信任他,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闹了一阵儿,使女们进来收拾食案和残羹冷炙。   裴英娘拈起一枚八角铜镜,把刚才挣扎时弄乱的发丝掠进发冠里头,忽然想起一事,回头看李旦,“你是不是该把武攸暨放了?”   有嫌疑的人已经被李旦筛芝麻一样筛了个干干净净。   武攸暨是无辜的,他从没有向外人透露永安观的事,完全是御下不严,被几个书童给连累了。   郑六娘此前亲自上门求见裴英娘,想为武攸暨求情。   裴英娘这几天闭门不出,谁都不见,没有因为郑六娘和武攸暨有婚约而破例,但答应会酌情处置武攸暨。   半夏送上煮好的木樨花点茶,茶盅杯口热气萦绕,李旦呷一口茶,“你不是想要收揽武攸暨吗?这次正好是个机会。”   裴英娘瞪大眼睛,“阿兄你故意扣着武攸暨不放,就是想让我借机施恩于他?”   既然姓了武,她当然得好好利用这个全新的身份,武家人并不是全都臣服于武承嗣,如果能交好武家宗族其他人,武承嗣独木难支,还怎么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她头一个想到的人是武攸暨,他低调谨慎,看似笨拙,其实油滑精明,是个好人选。不过武攸暨这个人过于胆小怕事,轻易不会背叛武承嗣。   她没想过真的能把武攸暨收为己用,只想结个善缘,便于以后行事。   李旦把武攸暨吓得不轻,他偷偷派人去郑家退亲,说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不想牵连到郑六娘。郑六娘才会找裴英娘求情,希望她能劝李旦改变主意,放武攸暨一条生路。   如果武攸暨知道李旦根本没打算杀他,不知道是喜极而泣呢,还是气得跳脚大骂?   裴英娘失笑道:“阿兄,你怎么不早说?我听忍冬说,六娘都快哭成泪人了!”   李旦挑眉,漫不经心喝着渐渐冷掉的茶水,她一天不点头,他哪有心思去管其他人是生是死,是悲是喜。 第108章   新婚的李令月携驸马薛绍一起回宫, 拜谢李治和武皇后, 宫中设宴款待夫妻二人,除了太子感了风寒不便外出,太子妃,六王李贤、六王妃,李显、赵观音, 李旦等人都到了。   李令月手执鎏金银壶, 亲自为兄长、阿嫂们斟酒,环视一圈,“英娘怎么没来?”   席上静了一静,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旦。   李旦接过李令月斟满醽醁酒的玛瑙杯, 一口饮尽, 淡淡道:“她给你预备了贺礼。”   只准备了贺礼,人没来么?怎么感觉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   李令月暂且按下心中疑问,回到薛绍身边,心不在焉和六王妃房氏说笑。   待宴席结束,李令月和薛绍向帝后告辞, 出了内宫, 一路紧赶慢赶, 追上骑马驰出建福门的李旦, “八兄,英娘是不是病了?”   李旦回头,英俊的眉眼里氤氲着浅浅的笑意,像一泓艳阳三月映照下的春水, 神采飞扬,朝气蓬勃,“以后你要叫她阿嫂。”   “哎呦!”这一声惊呼是从薛绍嘴巴里发出来的,李令月激动之下,把他的手臂掐得一片青紫。   “快去永安观!”李令月催促车夫,李旦这副如愿以偿、志得意满的骄矜样子实在是太讨厌了,她必须听英娘自己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   卷棚车忽然加快速度,转眼就过了光宅坊,杨知恩在一旁道:“郎主,要不要追上去?”   李旦摇摇头,姐妹俩肯定有私房话要说,他和李令月同时过去,英娘说不定会难为情,让她们俩先待一会儿吧。   牛车驶进永安观,薛绍下马搀扶李令月走下卷棚车,左顾右盼,迟疑道:“我、我也要见英娘吗?”   青春正好的姐妹俩,一个刚刚成婚,一个搬出宫不久,必然有说不完的话,他一个大男人,掺和不进去呀!   李令月横他一眼,“你是姐夫,英娘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妹妹,你不关心一下妹妹?”   薛绍笑着讨饶,“好了好了,我只是怕你们俩嫌我多余而已。”   里头裴英娘听说李令月夫妻到了,放下抄了一半的书卷,亲自迎出来。   刚转过回廊,迎面便见一个粉光脂艳的青年女子风风火火走过来,头梳高髻,肩挽披帛,黄襦红裙,明艳照人,使女、仆从们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   “英娘!”李令月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握得紧紧的,“你真要嫁给八兄?”   薛绍好不容易追上新婚妻子,正专心致志整理跑歪了的幞头,听了这话,嘴巴张开,好半天都没合上——他现在才反应过来李旦刚才说的那句让李令月管裴英娘叫“阿嫂”是什么意思。   等等,裴英娘不是李旦的妹妹吗?虽然现在不是了……   使女们还未散去,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定定神,“阿姊晓得了?”   李令月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半晌,看她只有窘迫,神色中没有犹疑为难,悄悄松口气,还好李旦没有逼迫英娘。   “你想清楚了?八兄没有倚势逼着你答应吧?”她推开欲言又止的薛绍,拉着裴英娘走进长廊,“有什么委屈,只管和姐姐说,姐姐为你做主。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如果裴英娘要嫁的是别人,李令月不会担心,以裴英娘的身份,她的丈夫不敢对她不好,真的感情不顺遂,可以和离改嫁。   但是她现在要嫁的是李旦呐!   八兄不会允许英娘改嫁给别人的。   李令月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揉揉裴英娘的脸,爱怜道:“你还这么小,怎么能糊里糊涂嫁人呢?”   裴英娘心中热乎乎的,既感动,又觉得好笑,因为李旦年长她七岁的缘故,不管是李治,还是李令月,都更偏心年纪小的她,怕她被李旦欺负。   亲爹和亲妹妹都不偏向他,李旦不会气得怄血吧?   “阿兄没有逼我答应。”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的羞窘渐渐褪去,“我仔细想过了,嫁给阿兄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他。”   她眼神清明,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像是雷鸣一样,轰响在李令月耳边。   哎!英娘竟然真的要嫁人了!   李令月长叹一口气,嘟着嘴巴道:“为什么要这么早出阁呢?八兄就不能再等几年?”   以李旦的脾气,既然要她改口叫阿嫂,一定是万事俱备,只要英娘点头,就能办婚事了。   薛绍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吭声,心里忐忑不安:成亲就这么不好吗?公主,我们俩可是才刚刚举办完婚礼呀!   裴英娘让人把薛绍带去书室,刚好卢雪照今天过来求见,在书室抄书,两人志趣相投,可以一起探讨学问。   李令月半是忧愁半是震惊,还有浓浓的不舍,无心管自己的丈夫,挥挥手赶走薛绍,拉着裴英娘坐在铺了一层毡毯的美人靠上,“英娘,兄长和丈夫不一样,以后和八兄相处,你要拿捏起来,不能八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冷哼一声,“八兄那人古板无趣,你以后有的受了。”   再想想李旦都二十多了,英娘还没及笄,成亲以后,英娘岂不是要吃苦头?   “阿父把婚期定在明年几月?”   裴英娘坦然道:“开春二月。”   “那么快?!”从订亲到纳徵、请期,仪式繁琐,李令月还以为最早也得明年中秋呢。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比我还快吧?”   李令月心里不大舒坦,就好像自己的贴心小妹妹从此以后要变成别人家的、再也不能和她亲近一样,明明英娘嫁的是她的兄长啊!她哼哼道:“这哪能相提并论?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当众说过非薛绍不嫁的。”   好郎君不易得,李令月奉行快、准、狠的准则,相中薛绍后,立刻和李治表明心迹,谁敢肖想薛绍,她头一个不答应!   整座京兆府都知道薛绍是她的意中人。   裴英娘笑而不语。   确实有点太赶了,但是李旦急着把名分定下来,而对她来说,既然下定决心应承他,那么是早是晚,没什么差别。   而且,李治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裴英娘一直抗拒去想李治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但是随着李治一天天衰老,她不得不把这个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考虑进去。   李令月喝了半盏武夷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转而关心起其他事情,挥退侍立的使女,压低声音说:“八兄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嗯?”   裴英娘再料不到李令月会如此直接,脸红心跳,呆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是不是要感叹一句,不愧是成了亲的人,果然更直接么?   李令月敛容正色,“英娘,你就是太乖了!我教你,别什么都让着八兄,咱们小娘子,必须要端起架子,不能让他看轻了你!”   她刚刚成婚,自然懂得血气方刚的年轻郎君自控力有多差。   裴英娘嗫嚅道:“阿兄很注意分寸的。”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辩驳有多无力。   李令月两手一拍,“我就知道你狠不下心肠,不过你狠得下心肠也拗不过他,他人高马大的,你这点力气,根本没用……”   她沉吟片刻,“这事不必你操心,我把身边得用的仆妇留下来照应你,八兄敢轻慢你,让琼娘打他!”   她扬声叫琼娘,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但神情并不见凶悍的妇人快步入廊,拜伏在地。   李令月沉声道:“以后你就跟在娘子身边照顾她。”   妇人应喏。   裴英娘看着妇人:“……”   李旦可是你的亲哥哥啊,阿姊!你怎么跟防贼一样?   一个郭文泰,一个琼娘,李治和李令月,果然是亲父女。   “阿姊。”裴英娘示意忍冬把琼娘带下去,“你成婚的那天晚上,出了点小意外。”   这事李令月迟早会知道的,与其一直瞒着她,不如早些和她说清楚。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什么意外?”   裴英娘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有人想对我不利。”   她说得轻巧,但李令月毕竟是宫闱里长大的,猜得出当晚的凶险,一把扳过她,上上下下摸索,“你是不是受伤了?今天不去宫里赴宴,是不是哪里还疼?你哪儿不舒服?通通告诉我!”   裴英娘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如果被那些人得手了,英娘在她的婚礼当天遭遇不测……李令月浑身颤抖,咬牙切齿,“是谁?”   “过几天阿姊就晓得了。”裴英娘等李令月平静下来,柔声道,“其实这一次遇险,是我自己疏忽的缘故,经过此事,我以后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会再重蹈覆辙的。”   这头姐妹俩打发走其他人密谈,另一头驸马薛绍和卢雪照相谈甚欢,约好闲时一起去曲江池畔郊游。   不多时,使女进来通禀,李令月要回去了,催驸马动身。   李旦走进书室的时候,看到薛绍和卢雪照相见恨晚、难舍难分的样子,皱皱眉头。   他倒不是不高兴薛绍和卢雪照走得太近,只是单纯不喜欢看到裴英娘的从属对其他人太热情。   几个大舅子当中,薛绍最怕李旦,看他进来,立刻起身告辞。   薛绍走后,卢雪照神色惴惴,“娘子和太平公主感情甚好,某观驸马心性纯正,值得赤诚相交。”   李旦不置可否,转身出了书室。   卢雪照轻轻吁出一口气。   听说娘子和相王已经定下婚期,明年开春就要出阁,府里的门客、僚属们议论纷纷。卢雪照是洒脱之人,不在意相王和娘子曾经的兄妹名分,但是他实在想不通,娘子是个情趣高雅,活泼天真的娇贵娘子,而相王据说是个不苟言笑的古板之人,这两人私底下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李令月和薛绍离开永安观,回到公主府。   一路上她心绪难宁,闭目沉思。   薛绍看出她有心事,含笑道:“刚刚你不是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转眼就换脸了?是不是舍不得英娘出阁?其实她嫁给相王,不是正好么,说句粗话,这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后你们姑嫂想和,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他性情内敛,甚少说这样的玩笑话,因看李令月忧色难解,才故意逗她发笑。   李令月勉强笑了笑,“三郎……”   她轻轻唤了这么一声,其余的话,尽数化为一声长叹。   薛绍也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膀,低头轻吻她眉间的花钿,“公主,我明白。”   他们只想做一对与世无争的小夫妻,但是李令月是武皇后的女儿,眼下的平静和美只是表象,随时可能被打破。   “不会有那一天的。”薛绍低声安慰李令月,真有那一天,他一定会担负起丈夫的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妻子。   裴英娘送走李令月不久,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起头,李旦光明正大、意气风发地走进内院,矮身坐到她身边,看看她的脸色,敛起笑容,“你哭过了?”   虽然吐蕃使团参加完李令月的婚宴后,已经于昨天启程离开长安,但是人家前脚一走,后脚就为裴英娘赐婚,饶是李治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大妥当,因此决定等年底再公布赐婚的事。   不过现在亲近的人基本都知道消息了,反正他们只是私底下传传,没有正式的敕旨下达,吐蕃使团只能干瞪眼。   真要计较的话,就说有神仙道人给李治托梦,要求他给裴英娘赐婚,吐蕃使团又能如何?   不止李治不想和吐蕃打仗,吐蕃人也不敢真的和唐廷翻脸。   没了顾忌,李旦出入自由,观里的使女们对他既好奇又畏惧,不敢拦他。   裴英娘揉揉眼睛,“我没哭……”   她刚才和李令月谈了很久,从一开始李令月叮嘱她不能太纵着李旦胡闹,到说起婚宴当晚的事,再到后来东扯西扯,说了很多琐碎事情,不经意间提及李治的病情,姐妹俩都很伤感,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   李旦握住裴英娘的手,不许她直接用指尖擦眼睛,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个妇人飞快俯下身,似有意,又似无意,狠狠撞开他的胳膊,笑嘻嘻道,“眼睛擦了会肿的,娘子用热巾子敷一下。”   李旦眉头轻拧。 第109章   裴英娘假装没看到琼娘阻挡李旦的动作, 捂着热巾子敷了会儿眼睛,敷得看什么都朦朦胧胧, 云遮雾绕一样, “吐蕃使团真的离开长安了?”   阿芒没能除掉尚陵钦, 怎么会甘心就这么回去?   她的双眼还微微泛红,热气蒸过之后, 杏眼成了桃子眼,脸颊也熏得通红, 水润通透, 娇艳欲滴。   李旦低头看着她,眸光幽深。   琼娘跪坐在裴英娘身旁, 神情冷肃, 眼神戒备,见状刻意轻咳一声。   什么气氛都没了。   李旦微微眯起眼睛, 似笑非笑, 山雨欲来。   裴英娘吐吐舌,拉着他的胳膊,让他低头靠过来,凑到他耳边, 压低嗓子说:“阿姊留下来的人, 专门看着你的!”   这玩笑的姿态,像是得意李令月对她的维护,又像是和他同仇敌忾,为他不平。   李旦摇头失笑, 揉揉她的发顶,坐回席子上,谈起正事,“不必担心,吐蕃不敢变卦,许婚的敕书已经画可留档,不容更改。”   那天见识过裴英娘瞬间种出几缸莲花后,吐蕃已经放弃求婚的打算。使团成员每天在鸿胪寺馆或者平康坊大吃大喝,醉生梦死,好好享受了一番长安富贵少年郎挥金如土、斗鸡走马的悠闲生活,参加完李令月的婚宴,便告辞返回吐蕃。   裴英娘悄悄翻一个白眼,她才不担心吐蕃去而复返,也不担心赐婚的敕书有没有拟定好,她只是觉得阿芒千里迢迢来一趟长安,不会轻易放弃。   李旦的视线落在庭院角落里郁郁葱葱的芭蕉丛上,油绿肥阔的叶片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鲜亮的光彩,仿佛夏日的炎热还未离去,“喜欢芭蕉?”   “嗯?”裴英娘正低头往厨下送来的一盘红绫馅饼浇杏酪,愣了一下。   “喜欢芭蕉还是石榴树?”李旦含笑问她,“星霜阁的院子有点空。”   星霜阁……   裴英娘蓦然想起第一次去相王府的时候,府中老管家说过的话——星霜阁是相王妃的寝居之所。   那时候她觉得星霜阁玉宇琼楼、轩昂壮丽,正厅阔朗,侧院环绕,庭中假山层叠,阁楼间飞桥相连,不失精巧雅致,是个好居处。当时她光顾着看稀罕,哪里想得到,星霜阁竟然是为她备下的。   “种石榴树吧。”裴英娘想了想,“芭蕉的果子不好看,又不能吃,石榴花期长,到秋天的时候,还能摘石榴吃,其实种杏树、桃树也行。”   到时候青翠的枝叶间累累垂垂满挂成熟的果实,像点了几千盏红灯笼,不必强求它好不好吃,光是看着丰收的盛景,心里就高兴。   裴英娘更喜欢吃南方的水果,可惜长安的气候和土壤不适合种枇杷和橘树,勉强养活挂果,果子酸涩无比,难以下咽。   没有合适的护养条件,被裴英娘夸为“农业大师”的秋葵也种不出好吃的橘子来。   反正是自己以后要住的地方,当然是怎么喜欢怎么折腾,裴英娘不和李旦客气,继续说:“得种有几十年树龄的老树,暮春的时候枝叶张开,在树下支起帐子午睡,系上绳床,抬头就能看到花枝……”   李旦听她絮絮叨叨,唇边浮起几丝清浅的笑,“好,都听你的。”   裴英娘把红绫馅饼推到他面前,“那阿兄喜欢什么呢?牡丹?芍药?”   总不能什么都按她的喜好来,既是她住的院子,也是李旦住的地方,李旦不是很喜欢收集奇花异草吗?可以给他辟一块地方养花花草草,让秋葵帮着照看。   李旦执起筷子,低声笑了笑,笑声沉闷,“我喜欢住在星霜阁里的人。”   不管是朱门绮户,亭台楼阁,还是蓬门草屋,破瓦陋室,只要有她,对他来说,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裴英娘两颊飞红,看李旦的袍衫宽袖时不时被几案卷翘的雕饰勾住,侧过身,替他挽好袖子。   李旦的动作停了一下。   初秋的艳阳在她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薄光,她为他卷袖子的神态很认真,也很坦然。   她这么好,既答应了他,便和做学问一样,老老实实学着怎么和他以未婚夫妻的方式相处,有些笨拙,有些好笑,但是却无比诚恳……   他之前担心的,她的回避、冷淡、厌恶、憎恨,全然没有。   李旦深吸一口气,勾起裴英娘的下巴。   裴英娘被迫仰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瞟一眼琼娘,再瞪一眼李旦,你敢?!   李旦笑了笑,放开手,拈起一束墨黑的发丝,她刚刚沐浴过,头发半干,没有戴冠,只用丝绦松松挽了个垂髻,浅碧色的丝绦,衬得发丝愈显乌黑柔亮。   他吻了吻那一束黝黑的发丝。   裴英娘别的不怕,就怕李旦露出这种看似温柔,实则霸道蛮横,丝毫不容拒绝的强势,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   再看她会忍不住想揍李旦:说要嫁给你,就不会反悔,我又不会始乱终弃,干嘛那样看我?   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琼娘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她不是不解风情的人,懂得什么时候该严厉,什么时候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甬道那一侧传来一串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忍冬低头走到廊下。   李旦和裴英娘独处时,半夏和忍冬很知趣地退到回廊里守着,没事不会靠前,除非有要事禀报。   裴英娘轻轻推开李旦横在她面前的胳膊,看向忍冬,目带征询。   忍冬低着头道:“娘子,武尚书求见。”   武承嗣?   裴英娘扭头看李旦。   她不知道自己斜眼看人的动作有多好看,李旦心猿意马了片刻,皱眉想了想,“他大概是来找你求情的。”   三天期限已过,武承嗣这是真急了。   裴英娘沉吟半晌,“正好我要见武攸暨,让长史把武尚书领去前厅。”   永安观名为道观,观里确实设有宝殿、丹房。   武承嗣跟在长史身后,经过前院的时候,看到丹房里吞云吐雾,心里嘀咕:难不成十七娘真的在炼丹?   听说她府中的仆从前不久在炼丹之时无意间制出一种比石蜜更甜美的雪花糖,洁白细腻,状如绵绵细雪,一经售卖,立刻引得京兆府的豪门显贵趋之若鹜,谁家摆宴时席间没有一大盘雪花糖待客,他家主妇必得颜面扫地,落人耻笑。   老百姓们私下里说,中原的制糖术是从外国学来的,永安真师制的糖比天竺糖更精美,雪花糖一定是永安真师从仙人那里学来的道法。   武承嗣以为炼丹之类的传说是裴英娘故意编造出来哄里坊百姓玩的,不管什么东西,扯上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无疑更利于它的推广流行。   但是此刻看到萦绕在炼丹房内外的滚滚白烟,他也不得不纳闷了:真要骗人,随便胡诌几句就罢了,反正十七娘书坊里的文人惯会干这个差事,用不着时时刻刻在观里烧丹炉吧?   他今天是来求裴英娘保命的,姿态放得极低,没敢多问,更不敢露出不屑的神色。   沉默着走进一间偏院,院内卵石铺地,两边假山环绕,廊下设软榻几案,因廊前没有栽种花草,只有光秃秃的太湖石,未设遮挡蚊虫的纱帐,竹帘高卷,回廊里十分亮堂。   使女跪坐在席间煮茶,铜缶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直冒泡。   长史示意武承嗣入座,武承嗣推辞几句,盘腿坐好。   使女把沏好的茶送到他面前,他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苦得龇牙咧嘴。   这是下马威吗?   不过确实听人说过茶越苦,说明是好茶叶……   武承嗣不懂品茶,忐忑着把一盅热茶喝完,不止舌尖嘴巴,连肠胃都是苦的。   “武尚书别来无恙。”   一声轻笑传来,头戴黄冠、做道装打扮的裴英娘在美貌使女们的簇拥下缓步走到武承嗣面前。   武承嗣连忙站起身,等裴英娘坐定,才坐回席子上。   裴英娘态度大方,没有因为看到和武三思有几分相像的他就露出什么异样神态。   武承嗣心里暗道,果然如此。   她才八、九岁的时候,亲眼目睹贺兰氏中毒暴亡,完全不见慌乱害怕,也是那个时候,武承嗣觉得她和他一样,都是隐藏起真正的自己,靠讨好姑母往上爬的投机者。他那时候痴心妄想过,或许她愿意和他合作。   裴英娘果断拒绝他的示好,他心里愤愤不平,觉得她嫌弃他的出身门第,曾暗暗发誓,将来等他发达了,定要把她狠狠踩在脚下,让她痛哭流涕,后悔一辈子……   想起往事,武承嗣自嘲一笑,心头泛起苦涩,有时候,早点认清现实,才会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见。   不管他是手握大权的重臣,还是刚刚从岭南回到长安的罪人之子,在裴英娘眼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面目可憎。   “我可以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武承嗣没有委婉铺垫,直接道,“你现在姓武,我也姓武,你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而我是最好的人选,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的决定不会触怒姑母,我绝对不会横加阻挠,全部顺着你的意思去办。”   裴英娘以为武承嗣会端着架子逞强,没料到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把自己置于弱势,沉默一瞬,莞尔道:“你确定武家只有你愿意同我合作?”   “你看好武攸暨?”武承嗣冷笑一声,自负道,“他谁都交好,也谁都不得罪,这样的人,可以做你的帮手,没法当你的盟友。我不一样,我心狠手辣,不在乎名声,不在乎和同僚的交情,你不方便做的事,我做起来心安理得。”   他欠欠身,“十七娘,我今天这么叫你,以后你就是我的族人,我们同在一条船上。”   裴英娘冷静地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条件呢?”   “保住我的命。”武承嗣双手握拳,那晚李旦残忍凶狠,宛如地狱修罗。李旦说如果三日之内他找不出武家其他帮凶,会要了他的命,绝不是威胁而已!   姑母听之任之的态度更让武承嗣灰心失望,姑母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是死,李旦才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他只是个打手而已。   现在只有裴英娘能救他了。   裴英娘端着印花山雀桃花纹茶盅,慢条斯理呷几口茶,“一言为定。”   她只思考了半刻钟,但这半刻钟对武承嗣来说,尤为漫长难熬。   看到她点头,他终于支持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软倒在席子上。   他还年轻,舍不得离开这繁华世界,哪怕以后要卑躬屈膝听裴英娘指派,他也要活下去。   半个时辰前,武攸暨被人带领着走进一间空阔的院子里,庭间层峦叠嶂,素雅清净。   这两天李旦命人把他单独关押在一间阴湿的牢房中,两餐定时,衾被俱全,他没受什么罪,偶尔还有人送酒水给他喝。   但他喝不下去,隔壁就是行刑室,书童的惨叫声像一条看不见踪影的毒蛇,在他的颈项间盘绕,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哆嗦着把身上值钱的玉佩、冠饰交给看守的人,求他们帮他给郑家带句话,看守的人看他生得文弱俊秀,应了下来。   他刚刚以为自己能娶妻了,娶的还是门第显赫的高门贵女,没想到眨眼间祸从天降,堂堂五品官,竟成了阶下囚。   王洵之前曾郑重和他许下君子之约,要他务必善待郑六娘,他那时颇为傲慢,“六娘与我订亲,我自然会待她好,不劳王侍郎操心。”   他对不住六娘,害她空欢喜一场,接连被王洵和他拒亲,她不知会有多伤心……   武攸暨唉声叹气,连夜写好退婚书,信笺送出去的那一刻,他放下一桩心事,不觉得怕了。   谁曾想柳暗花明,在他准备好赴死的时候,永安观的人来到牢房。   武攸暨有种直觉,裴英娘不会杀他。   领他进院子的人悄悄退去,武攸暨会意,站在假山背后,聆听院子里的说话声。   他把武承嗣和裴英娘的对话全部听进耳里,也听进心里。   从今天起,武家不再是由大兄武承嗣说了算。 第110章   武承嗣离开后, 一个脸颊边有道狭长刀疤的年轻男子将武攸暨送出庭院。   “真师……不想见我?”武攸暨惶然不安。   裴英娘这时候不是应该把他叫进去, 恩威并施, 要求他从此听命于她吗?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把他打发走?   年轻男子环抱一柄长刀,目不斜视, 走到门槛边,下巴轻轻一点。   意思很明白:别废话,出去。   武攸暨脸上讪讪, 出了永安观, 寻思着是直接回武家, 还是先寻一处邸舍待两天。   低头摸摸腰间, 革带、刀笔囊、书袋全都送给看守的人了,连罩玉佩的佩袋都因为是波斯金线锦所制被人摘走。   两袖空空,身无分文,说的就是现在的他。   “三郎。”   榆树下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   武攸暨抬起头。   一辆牛车停在幽凉的树荫里, 似乎等了很久,两个戴圆帽的小童背靠背坐着打盹。   车夫撑起车帘, 使女扶着一个头梳双鬟髻,穿浅紫色宝相花纹对襟上襦, 系墨黑隐花裙的清秀少女走下来。   武攸暨怔了怔,茫然无措间,少女已经走到他面前,“你想退亲?”   “六娘,我……”   郑六娘冷哼一声, 抽出一卷书页,砸在武攸暨脸上,“郑家女郎岂是你说想退亲就退亲的?你这辈子娶定我了!”   武攸暨慌慌张张拾起飘洒的退婚书,嗫嚅道:“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郑六娘凑近几步,逼得武攸暨连连后退,“我追着王洵不放的时候,你为什么愿意等我?”   “我、我、我……”武攸暨“我”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写好的退婚书被他揉成腌菜一般,皱巴巴的。   郑六娘粲然一笑,“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她抬手轻抚发鬓,“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武攸暨垂下头,哽了很久。   他是在公主府的春宴上认识郑六娘的。   大长公主为了替孙女择婿,经常在府中大办宴席,邀请京兆府的年轻郎君们前去赴宴。公主府风景优美,宴席丰盛,歌姬舞乐出自宫廷,大长公主又舍得花钱,赏花宴是为坊中一大盛事,城中爱热闹的少男少女们每宴必至。   大长公主很愿意和武家结亲,武攸暨是武家子弟,时常接到帖子。   那一次他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同僚,步行赴宴。去得晚了,怕失礼于人,紧赶慢赶,快到公主府时,身边忽然扬起一阵沙土。   马蹄阵阵,红裙猎猎,郑六娘一人一骑,飞驰至府门前,跳下马,甩了长鞭,在奴仆的簇拥中迈进公主府。   武攸暨呆了半晌,最后还是迟到了。   得知武家和郑家议亲时,他心里的欢喜像是要溢出来了,止不住的往外冒泡。   后来武承嗣和他说,郑六娘不愿下嫁武家,她喜欢王洵。以武家如今的地位,完全用不着可惜郑家这门亲事,他可以立即为武攸暨定下另一门亲,定一个比郑家的门第更显赫的!   武攸暨和大兄说,再等等看。   他等了很久,等到郑六娘闹得满城风雨,依然不愿放弃。   郑六娘亲自来武家找他,和他表明心迹,她果然喜欢王洵。   武攸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道:“若是王侍郎愿意迎娶你,我一定亲自上门恭贺,若是他不愿意……我们两家依然可以继续议亲。”   郑六娘以为他看中她的家世,所以不在乎她另有所爱。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愿意包容郑六娘,大概是那天看她翻身下马的动作实在潇洒,印象深刻,面对她时,脑海里全是那个疾驰而过的身影,想不到别的。   武承嗣骂他没出息。   武攸暨把武承嗣的讥讽当成耳旁风。娶妻和做官不一样,有本事就能在官场上游刃有余,但是有出息不一定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他为什么一定要有出息?   他半天不说话,郑六娘嗤笑一声,“好了,不难为你了,我让家奴送你回武家。”   后街常有百姓前来参拜,怕其中混有不安好心的宵小,府中时刻有护卫盯着来往行人的动静,发生的任何事逃不过阿福的眼睛。   他兴奋难耐,和同胞兄弟阿禄八卦道:“郑娘子和武郎君马上就要办喜事了,王郎君好像也要娶亲了!娶的是崔家娘子。”   阿禄一巴掌拍在阿福精明外露的大圆脸上,“别人成亲,要你多事!”   阿福哼唧唧抱怨兄弟几句,找到蔡净尘,“秋狩的行头,准备好了?”   蔡净尘在后院喂马,裴英娘乘坐的马匹向来是他亲自照看的。   大概是怕弄脏圆领襕袍,他身上系着一件用各种零碎尺头拼凑的罩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原本应该是件很滑稽的衣裳,但被他穿着,硬是给穿出一身黑衣的冷肃感觉。   他点点头,拎来一桶井水,为枣红马擦洗鬃毛,高挽的袖子底下一双黝黑劲瘦的手臂,“这几天警醒点。”   “我什么时候不警醒了?”阿福嘟囔几句,一边躲开飞溅的水花,一边道,“新的瓷器出来了,娘子要派人去洪府取货,来回得两三个月,你去,还是我去?”   蔡净尘抬起头,凤眼微挑,“你去。”   阿福很不服气,“上一次去黔府是我,刚回来没几天,我气都没喘匀呢,怎么这一次又是我?”   “事关重大,娘子身边离不得人。”蔡净尘丢下刷子,松松拳头,指节咯吱响,淡淡道,“打得过我的话,你留下。”   阿福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上一次不够机灵,反应稍稍慢了点,被蔡净尘揪着衣襟揍得满头包,害得他去黔府的路上都不敢抛头露面,这一次不能再破相了!   其实领外差才升迁得快,而且来回路上随便跟着商队倒卖点什么,挣钱不费吹灰之力,阿福常出外差,怕蔡净尘心有不满,才来试探他的。   没想到这小子不领情,就愿意窝在永安观里打杂。   哼,不识好人心!   阿福嘴里抱怨着,冷不防看到甬道前黑压压走来一群人,仆从们小心翼翼簇拥着当中一个锦衣绣袍、衣着华贵的男子,连忙煞住脚步。   男人没看他,径直往前去了。   长史奉命送李旦出门,瞥一眼阿福,“娘子正找你呢,快过去吧。”   阿福答应一声,等李旦走过去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   相王比娘子年长七岁多,又生得这样高大,娘子娇滴滴的,和相王站在一起,勉强只到他肩膀那么高……   怎么看,阿福都想替娘子捏把汗。   如果观里的传言属实,以后相王是他们的男主人,他是不是也要和蔡净尘一样,去学一身武艺?蔡净尘经常半夜不睡在院子里练什么铁砂掌,他身子骨灵活,可以去学拳法。   相王身边的亲兵可都是高手呐!决不能输给他们!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去见裴英娘。   裴英娘坐在书案前,低头查看这一次南下洪府的名单,发觉阿福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淡笑道:“怎么?是不是不想去洪府?”   阿福连忙道:“娘子信任我,把差事交给我去办,我求之不得。”   裴英娘看他语气诚恳,没多问,“你和阿禄一起去,那边的账目有点对不上,他比你心细,洪府的坊主联合起来也骗不了他。”   阿福变了脸色,“他们竟然敢欺瞒娘子?!等我到了洪府,看我怎么收拾那帮贪心不足、狼心狗肺的狗玩意儿!”   半夏听阿福说话粗俗,拧眉轻咳一声。   阿福当即噤声。   裴英娘合上绢帛,交给阿福,“洪府太远了,离得远,心思自然就多,这是常有的事。可以敲打一二,揪几个刺头立威,用不着全部撤了坊主之职。”   培养几个得用的坊主不容易,而且贪墨这种事,一个人贪了之后,肯定会想方设法拖所有人下水,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还不一定。   阿福一一记下,见裴英娘没有别的吩咐,躬身告退。   裴英娘这几天光顾着思考怎么和李旦相处,没时间管府中事务,积压了一堆繁琐事情,一一料理清楚,不觉到了日暮时分。   夕阳把庭院照得一片金黄,蜻蜓在葡萄架间飞舞,薄如蝉翼的羽翅折射出一道道亮光。   半夏看着蜻蜓低飞,喃喃道:“要落雨了呢!”   裴英娘起身回寝室洗漱,闻言看一眼瓦蓝的苍穹,太阳躲在群山间,露出半张酡红的脸,欲坠不坠,天空一望无际,蓝得清澈纯净,宛如一泓碧水。   赐婚诏书都拟定好了,李旦今晚应该不会再三更半夜溜进来。   再来,她真的会扛起门闩揍他。   夜里,裴英娘沐浴过后,坐在窗前晾头发时,让忍冬给她找根门闩来。   忍冬一脸莫名,去灶房寻了根不用的门闩,放在匡床脚踏上。   暗中保护裴英娘的郭文泰眼皮子抽搐了几下,第二天进宫禀报时,老老实实道:“娘子在床边备了根门闩。”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门闩的粗细,然后说:“相王昨晚没来。”   李治微微一笑,“不错,小十七长大了。”   刚刚感慨完,内侍进殿通禀,“大家,永安真师求见。”顿了顿,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古怪,“真师今天的打扮有些不同寻常。”   郭文泰面露惊讶,抱拳道:“卑职不知娘子今日要进宫。”   李治沉吟片刻,“她应该是避着人来的,连你都不知晓,说明她把永安观梳理得很好。”   郭文泰暗暗道,以相王那种宁可冤枉百个,不可放过一个的排查架势,稍微有点嫌疑的全被清理出去了,至于那些有嫌疑的,下场可想而知。   娘子在众人战战兢兢的时候接手管过去,观里上上下下感恩戴德,恨不能抱着娘子的大腿嚎啕大哭一场。上到长史,下到洒扫沟渠的女奴,这两天服服帖帖的,看情形以后也不敢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   有冷酷孤傲的相王在前,娘子能不把永安观梳理得好么!   李治见到裴英娘的时候,终于明白内侍为什么会说她着装古怪了。   她穿的是男装。   时下妇人以男装出行并不出奇,但她们大多选择式样简单的圆领袍衫,裴英娘穿的是武将服饰,戴平巾帻,穿袴褶,系大口裤,还像模像样罩了件铠甲。   可惜她个子娇小,武将打扮也没有撑起威严仪态,倒是近看眉宇明净,英气勃勃,很有些明朗可爱。   “阿父不许笑!”   一进殿,裴英娘先强调了一句,等李治收起促狭笑容,才慢腾腾走到火炉床前,脱去铠甲,解下巾帻,直喘气,“穿这一身骑马可真累。”   看执失云渐和秦岩平时穿戴整齐,还得佩长刀,挂箭筒,跟着圣驾走二十里路不见喘气的,她还以为很轻松呢!   “怎么穿着一身进宫?”李治让内侍撤去火盆,裴英娘刚进宫,脸上热得红扑扑的,靠着火盆坐太难为她。   “秋狩之前我不能在人前露面,今天我跟着秦岩一起进宫的,路上的宫人没认出我。”裴英娘端起一盅茶水,几口饮尽,内侍看她渴得厉害,忙又斟一杯给她,她也喝完了。   等她缓过气来,李治遣走殿里的内侍,缓缓道:“十七,老实告诉我,皇后遇刺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英娘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李治轻声说:“武家人不会行刺皇后。”   而且他的风疾犯了以后,武皇后送他回宫,武三思哪来的机会行刺皇后?   他想和以前一样装糊涂,但是李旦的反应太激烈了,激烈到他怀疑裴英娘是不是受到什么实质伤害。   这也是李治不加思考便同意婚事的原因之一,从前的李旦不合适十七,他什么都不在乎,反而不可靠。只有看到他愿意为十七而改变,李治才能放心把十七交给他。   裴英娘埋头吃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先装傻。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李治知道一点点,但是具体情况不知情。   现在的状况是,知道内情的是少数人,大部分只知道出了事,但不知道到底是啥事 第111章   有时候裴英娘不得不腹诽武皇后的粗暴直接。   贺兰氏的死是武家兄弟意欲行刺皇后杀错了人, 武三思的死也是行刺皇后, 然后再以抓刺客为名牵连出大批政敌, 再杀一批人。   这一个理由,可以重复使用无数次。   武皇后从不掩饰她想杀谁,每次事后都是同样一个罪名。   不信?你也是同伙么?!   不过以武皇后如今的地位和权势, 她确实不需要费心去想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谋反和行刺就够她用了。   谋反牵涉甚大,罪不可恕, 需要铲除政敌的时候, 扣一个谋反的大帽子。   需要除掉几个小喽啰的时候呢, 就用行刺这个不容辩驳的罪名。   裴英娘思量再三, 叹口气,放下茶盅,“阿父,我向您保证, 我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不信您可以问郭文泰。”   郭文泰不敢告诉李治全部真相, 否则他绝对看不到明天的日出。   李治半信半疑,眉头轻皱。   裴英娘的目光划过他鬓边的霜白, 当初她骗他说自己被武三思吓着了,他就气得火冒三丈,下令将武三思逐出宫,如果得知那晚的事……   他不仅会生气,会暴露, 会担心,说不定还会愧疚。   她心里笃定不能让李治知道实情,起身走到他身边,笑嘻嘻道:“真的,您看,我好着呢!今天的朝食我吃了三碗肉粥!”   李治沉默良久,拍拍她的脑袋。他本想追问到底的,但是看她实在不愿意多说,他不忍心继续问下去。   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   火盆前有几盘鲜果,裴英娘叫内侍把火盆送回来,挽袖执起小钳子,架上银熏笼,把大白梨子放在炭火上烘烤。   内侍看她笨手笨脚的,犹豫着想帮忙,李治示意他们退下。   “阿父,发生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裴英娘时不时翻转梨子,轻描淡写道。   李治靠在隐囊上,等着吃烤梨,“罢了,随你们闹去,凡事多问问你们母亲的意见,别闹得太过火。”   裴英娘假装没听见最后一句叮嘱。   不过火,怎么叫闹呢?   她在含凉殿待了两个半时辰,陪李治用过午膳,才告辞出来。   秦岩和她约好一起出宫,早在殿外等着了。   他身边站着一个人,身高肩阔,眸色浅淡,穿一袭杏色翻领胡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   秦岩上前几步,小声和裴英娘嘀咕:“真师,不关我的事!执失就是赖着不肯走,你看……”   秦岩帮理不帮亲,自家兄弟也一样嫌弃。以前执失留下来和他一起送裴英娘出宫,他不仅不会赶执失走,还会刻意为他制造机会。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外人不知道,秦岩却隐隐听到一些传言:裴英娘似乎订亲了。   相王前两天阴沉着一张脸,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陡然之间像是变了个人,说一句喜气洋洋也不为过,眉宇之间俱是笑意,走路带风,瞎子都能感觉到他满心的快活得意。   在礼部任职的族亲昨天暗示秦岩,宫里很快又要办一场大喜事。   这一切的迹象表明,二圣舍不得裴英娘外嫁,干脆把她嫁给相王,一嫁一娶,婚车出了这道门,又从另一道门拐回来——便宜不了外人!   执失毕竟以前和裴英娘有过赐婚之事,虽然最后没成,但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仰慕裴英娘,这时候还是得回避为好,免得相王知道了会不高兴。   秦岩想得很周到,但是执失不听他的劝告。   他打不过执失,只能听之任之。然后找裴英娘告黑状。   裴英娘犹豫片刻,笑了笑,“无妨。”   执失云渐可能想和她谈谈那晚的事,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好释怀,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来了,那就选在今天把话说开。   三人和其他千牛卫汇合,走下长长的石阶。   裴英娘穿着的武将服饰过于宽大,腰间玉带时不时擦过刀鞘,咔嚓响个不停。   执失云渐回眸看她。   她低着头,认真看着脚下的台阶,巾帻包裹头发,鬓边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走路的姿势故意模仿秦岩,有些吊儿郎当的,架势十足,但看上去仍然像是小童偷穿家中长辈的衣裳。   她走得有点慢,但是步子很稳,不需要别人搀扶。   执失云渐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出了宫门,三人和其他千牛卫作别,跨鞍上马。   候在宫门外的十几个扈从立刻迎上前,将裴英娘拱卫在最中间,“郎君,可是立即回府?”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除了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没人认出她来,今天没有露陷。   “去秦府。”她轻声说。   一行人浩浩荡荡驰往秦府。   秦荣听到下人通禀,亲自迎到大门外,想搀裴英娘下马。   斜刺里忽然钻出一个黑衣少年,接过裴英娘手中的缰绳,小心翼翼扶她侧鞍下马。   秦荣认出此人是永安观的护卫蔡净尘,专门在秦家等着接应裴英娘的,识趣地退后一步,真师更信任她的心腹,他这把老骨头还是不要莽撞了。   他指挥秦岩去召集族老,余光看见一个五官深刻的异族男人飞身下马,愣了一下,抓住秦岩,“执失家的小子怎么跟来了?”   执失家是传统的武将世家,和秦家这样的军功世家不同,他们出自少数部族,历来和皇族宗室联姻,祖祖辈辈只忠于皇室。   他们是双刃剑,只臣服于强大的天可汗,如果哪天皇室压服不了他们,羁縻州、西域诸都护府必将四分五裂。   裴英娘连执失家都拉拢过来了?   秦岩哆嗦了一下,不敢说执失是跟着自己来的,“真师和执失有要事相谈。”   他故意说得模模糊糊的,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这话听在他伯祖父的耳朵里,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吩咐身边仆从:“准备一处僻静地方。”   仆从领着裴英娘和执失云渐走进秦府内院。   院子空旷宽敞,回廊围绕,除了青石条铺就的甬路,四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连杂草都没长一根,僻静是真僻静。   裴英娘让蔡净尘守在附近,倚坐在美人靠上,“执失将军想和我说什么?”   执失云渐站在廊檐下,握刀柄的手捏得极紧。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看着裴英娘的眼睛,“对不起。”   猜到他会道歉,但是他语气中的沉痛还是让裴英娘诧异了一下。   她笑了笑,“你当时知道我在马车里吗?”   执失云渐摇摇头。   他以为那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只是车夫稍微可疑了一些。   但那里是平康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或许车里坐着哪家郎君,饮酒作乐时被妻子的家人撞见,急着回家找妻子赔罪,才会催促车夫走得那么急。   又或许车夫贪酒误事,忘了迎接主人,怕主人责罚……   “你什么都不知道,何必愧疚。”裴英娘浅笑道,“秦岩也在场,且不说你们有要务在身,不能分心,何况你们并不知情呢!你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他们只是没细究马车的古怪之处,又不是明知她有危险还见死不救,真的怪不到他们身上。   执失云渐眉头皱得愈深,刀刻般的侧脸写满黯然。   他如此自责,倒叫裴英娘有些为难。   秦岩性子跳脱,痛骂几句就忘了那晚的事。执失云渐沉默寡言,心事深沉,如果不把事情说开,以后成了他的心病,那就难办了。   她想了想,站起身,正色道,“这事说起来,只能怪武三思。”   她那晚情急之下顾不上等杨知恩,被人钻了空子。   扈从只知听命于她,没有细究她的命令是不是稳妥。   婚宴上众人忙乱,武侯们顾不上她……   说起来,人人都有错漏之处,难道人人都要负责吗?   做出不轨之举的人是武三思,裴英娘谁都不怪,只怪武三思和背后为他提供帮助的人。   好端端的被人掳走,她何错之有?难不成每天都派几十个人围在身边,才能放心出门交际?   这就和后世女孩子受到伤害,世人不想着先谴责罪犯,先责怪女孩子没有警惕心、不该单独出门一样。   自责、悔恨,外人的非议,才是压垮受害者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英娘不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她不是罪人,执失云渐和秦岩也不是。   她要做的,是把所有妄图伤害她的人揪出来,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执失云渐明白裴英娘的意思。   道理人人都懂,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没法云淡风轻地把它当成过眼云烟。   万幸李旦及时赶到,假如李旦没来呢?   光是想到那个可能,他就觉得满心苦涩。   “当年……”他声音暗哑,缓缓道,“大父受到牵连,获罪流放巂州,巂州远在蜀地,十分荒凉。大父不忍大母陪他远赴巂州,提出与大母和离。驸马获罪,公主为了撇清干系,同驸马和离、义绝,本属常事,而且大父是异族人,历来被宗室视为下流,大母是堂堂公主,不必陪大父受苦。”   听他突然提起不相干的往事,裴英娘怔了一怔,耐心听他讲下去。   执失云渐凝望着宽敞的院子,秋日艳阳倾洒而下,青石板上波光粼粼,“大母自然不愿意,她主动上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封邑,抛却长安的富贵繁华,毅然陪同大父赶往巂州。”   院中金光闪耀,空气里暗尘浮动,他面无表情,淡褐色眸子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光,“刚到巂州不久,大母就病故了,从小娇养的金枝玉叶,哪里受得了旅途颠簸。”   这是裴英娘头一次听执失云渐说这么多话,说的还是他的家事。   “后来大父奉诏回到长安,沙拓叛乱,圣人想重新启用大父。”执失云渐眼眸微微低垂,“大父身经百战,勇武了一辈子,到老依然能赤手空拳打倒三个扈从……可他拒绝了圣人的征兆。”   “大父说,大母离世以后,他再也提不起刀了。”   裴英娘叹息一声,执失云渐的祖父回到长安不久就猝然去世,李治颇为痛惜。   “大父临终之前,反反复复提起大母临死之前的光景,那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如果给他重来的机会,大父宁愿由朝廷出面义绝,也不会带着大母去巂州。夫妻分离,总好过生死两隔。和离之后,还有再见团聚之日。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大都督的封号,号令禁军的兵权,圣人的倚重……和大母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执失云渐眸光越来越深,忽然俯下身,半跪在裴英娘面前。   裴英娘一阵愕然,下意识退后一步。   “那时我年纪小,不懂别人口中骁勇善战的大父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满头白发的老者……”他抬起头,“现在我懂了。”    第112章   执失云渐忽然俯身半跪, 蔡净尘立刻变了脸色, 想要靠近。   裴英娘扫他一眼, 制止他上前。   她踌躇片刻,执失云渐像座山一样,她这把力气, 肯定拉不起来。   干脆一撩袍子,盘腿而坐,刚好和执失云渐平视。   反正这身衣裳是观里的绣娘临时赶制出来的, 以后不会再穿, 不怕弄脏。   执失云渐盯着席地而坐的她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 猛然这么一笑,像暖风吹化冬雪,一夜间春回大地,刀斧镌刻的五官霎时变得生动起来。   他沉声问:“你喜欢相王吗?”   裴英娘没有丝毫犹豫, 点点头。   不喜欢的话,在李旦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刻, 应该先把他按住胖揍一顿才对,竟然敢生出这样的心思, 讨打!然后逃得远远的,或者直接去李治面前诉委屈,让李治把偏执的李旦强行拧过来。   不会震惊得无言以对,更不会下意识去想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   惶惑、犹豫、惊疑、羞恼、不可置信……万般情绪在脑海里轰隆炸响,唯独没有厌恶。   执失云渐敛起笑, 深邃的目光渐渐恢复成平时的淡漠冷静,刚才那道明朗的笑容仿佛只是浮光掠过,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他轻叹一声,“那就好。”   她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是如此果断,不拖泥带水。只可惜,有幸得到她垂青的那个人,不是他。   相王何其幸运,既能陪伴她长大,又能和她执手偕老。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她跟前,张开手掌。   裴英娘垂眸细看,他掌心里躺着一只彩线结的络子。   积年的旧物,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灰扑扑的,但保存得很好,大雁展翅飞翔的姿态仍旧栩栩如生。   “你或许不记得了。”他轻声说,“这是你送的。”   裴英娘心口猛然跳动几下,望着他掌中平平无奇的大雁络子,样式稚嫩,打结的地方丝线歪扭,果真像她的手艺。   她久久说不出话。   刚进宫的时候,她才八岁,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生怕武皇后会因为李治、李旦他们不喜欢她,失望之下又把她送回裴家,盘算了很多讨好别人的举动。   从裴拾遗的剑下侥幸脱身的那天下午,她坐在摇晃颠簸的卷棚车里,编了很多彩线络子,分送给宫里的人。   李治、武皇后、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李令月,他们身边近身伺候的宫人,羊仙姿、忍冬这样的女官、宫婢,大大小小的内侍……她一个不漏,几乎全送了。   她确实不记得这只大雁络子,或许是她亲手编的,或许是忍冬代劳,然后以她的名义送出去的。   她神色迷茫,回忆中显然没有这段记忆,执失云渐却记得分明。   那时候她刚进宫没几天,娇小瘦弱,按着武皇后的吩咐,每天乖乖到含凉殿陪圣人用膳。   有时候圣人歇晌没起来,或是在接见朝臣,她就老老实实坐在侧殿等着传召,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乖得不像个世家小娘子。   执失云渐是戍守君王身侧的千牛备身,偶尔在殿前轮值站岗,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   看着她不论阴晴雨雪,一天接一天爬上高高的石阶,喘匀了气,理理散乱的衣襟裙子,拍拍头发,小心翼翼进殿请安。   正殿的朱漆门槛非常高,高到穿襦裙的她必须由内侍抱着才能进去。   那天内侍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刻意怠慢,没有搀扶她。   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叫人,自己拎起裙角,试图跨过门槛。   执失云渐站在门前的珠帘底下,余光看到她像是要绊倒了,顺手弯腰扶了一把。   她有些害怕,紧紧抓着他的袖角站稳,悄悄松口气,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微弯的眉眼,感激的笑容,眼眸乌黑发亮,眉心点了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可怜可爱。   他面无表情。   圣人安歇后她从内室告辞出来,经过他身边时,送他一只大雁彩络子。   他可能太严肃了,她送完络子转身就跑,怕他拒绝。   再后来她和李旦、李令月一日日亲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进殿的动作不再和以前一样怯懦,内室传出的欢声笑语里渐渐多了她的笑声,偶尔还能看到她装乖卖巧,缠着圣人、李旦撒娇。   更多的时候,李旦牵着她拾级而上,耐心听她叽叽咕咕说些小孩子的天真话语,有时附和一两句,走到正殿前时,二话不说抱起她跨进门槛。   等她长高了些许,能够自己过门槛了,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时,圣人要派秦岩护卫她的安全。   执失云渐一声不吭,揪着秦岩出去比斗,把秦岩揍得鬼哭狼嚎,连连讨饶。   当时裴英娘还是个孩子,他对她没有任何绮思,但是他的直觉让他提前做好了选择。   然而他明悟得太晚了,他明明一直好好收藏着这只大雁络子,却从来没有翻出来看过一眼。   他把自己的坚持当做是对圣人期望的回报,他认为自己想娶的是一位公主。   他觉得只要等他建功立业,就能和大父一样,迎娶皇室公主进门。   他把她视作公主,而不是会高兴、会欢笑、也会哭泣、会受委屈的十七娘。   说来也是因缘巧合。第一次她主动请他帮忙,从此慢慢和他熟络起来,是因为武三思。第二次他因为一时疏忽害她身陷险地,注定永远错失她,竟还是因为武三思。   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之时,刚好是她开口拒绝他的时候。   对裴英娘来说,那一刻是彻底划清界限,是结束。   对他来说,却才是刚刚开始。   好像永远只差一步,这一步,却是咫尺天涯。   “我不记得了。”裴英娘定定神,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平静,“刚进宫的时候,我送过很多人络子。宫里照拂过我的女官、长史,我都送过。”   从一开始,她就不明白执失云渐的喜欢从何而来。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什么,如果不是李治告诉她执失云渐以军功打动他,以换取迎娶她的资格,她甚至不能确定执失云渐是喜欢她的。   小时候她在含凉殿见过他几次,他生得太高大了,像一株笔直的大树站在御前,风雨不动。   她需要垫着脚、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深刻印象是有的,但是他几乎不拿正眼看她,态度冷淡。即使后来奉命保护她,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李旦以往露出的行迹太多了,他剖白心迹以后,她细细回想,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能窥出他的心意,他隐忍而克制,但又一直默默地关心她,爱护她,她没法忽视他的衷情。   可几年前当李治透露出赐婚的想法时,她根本不相信执失云渐对她有男女之情,他不讨厌她,应该也没有多喜欢她,大概只是想娶一位公主罢了。   及至后来她相信执失云渐的心意,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那么早就在意她了……   “我明白。”执失云渐眉宇间并没有颓唐之色,淡淡道,“我想请你帮我解开它。”   解开这只络子,也解开他求而不得的痛苦。   裴英娘会意,抬起手,接过络子,颤抖着一点一点解开彩绒丝线。   她拆得很慢,指尖微微发颤。   执失云渐盯着她的手指看,仍然是一脸淡漠,唯有淡褐色眸子里有异样的情绪闪烁。   活灵活现的大雁最终回归成十几根丝线,因为时日太久,丝线没法恢复顺直,弯弯绕绕缠成一团。   裴英娘慢慢说:“既然没用了,不如扔了吧。”   越是明白他的感情有多厚重,越要彻底回绝。   “不。”执失云渐拿走拆开的丝线,想收回衣袖里。   想了想,又放下,“也好。”   他随手把丝线抛在廊檐下,院中空无一物,廊前是一道积存雨水的水沟,窄而深,丝线落进沟底,看不见了。   “如果……”他抬头看着翘起的飞檐切割出来的一小块蓝天,握着刀柄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两下,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我早一点亲口对你表明心迹,而不是借助圣人的敕旨赐婚,那时候相王只是你的兄长,你会应承我吗?”   裴英娘愣了一下,坦然道:“执失,感情的事,是没有如果的。”   喜欢上了,就只想对他一个人好,没法再去考虑其他可能。   单纯想一想也不行。   执失云渐嗯了一声。   静默差不多有一炷香的辰光后,他缓缓站起身。   她也跟着站起来,坐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加上头一次穿大袖襦、褶裤,不大习惯,摇晃了几下。   执失云渐没有多加思考,下意识弯腰伸手扶她一把。   她将将站稳,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   那个梳双螺髻,点朱砂,娇小瘦弱,一次次在他的注视中跨进朱漆门槛的小女孩儿,和眼前绿鬓朱颜、明眸皓齿,温柔但是又决绝的小娘子渐渐重合。   岁月流转,逝者如斯,他没法像鲁阳公那样驻景挥戈,错过了,终究就是错过了。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沉稳如山。 第113章   秦岩在门口追上执失云渐, 揽住他的肩膀, “你和真师说什么了?”   执失云渐没说话。   秦岩扫视一圈, 裴英娘的护卫全被蔡净尘叫进去了,门前只有秦家的人,附耳道:“诶, 你还是小心点,相王很记仇的。”   执失云渐脚步一停。   “你别不服气啊……”秦岩以为他不听劝,收起玩笑之色, 郑重道, “我晓得圣人器重你, 但再器重, 肯定比不过亲儿子……”   他的话说到一半,噎住了。   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越过巷子,停在两人面前, 车夫刚吁停老马,车厢里的人早等不及, 掀帘跳了下来。   她头饰珠翠,簪鹅黄牡丹花, 穿绣球广袖上襦,腰束彩绦,系石榴裙,径直走到执失云渐面前,“我今天一直跟着你。”   秦岩大惊失色, 丢下执失云渐,掉头就跑。   窦绿珠神出鬼没,他惹不起,躲得起。   “永安公主现在姓武,而且她宁愿出家修道也不肯嫁人。”窦绿珠开门见山,“你还要等她吗?”   已近薄暮,红日西沉,执失云渐目不斜视,夕阳在他刀刻般的面孔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衬得五官愈发深邃英挺。   他想起李旦那天说过的话,“与你何干?”   确实和他没有关系,从前或许有,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捏紧双拳,“这是我的事,不劳窦娘子操心。”   直截了当的淡漠语气,不留一丝情面。   窦绿珠眼圈泛红,一跺脚,发髻间的簪环步摇叮叮响,气哼哼道:“我就是要操心,我就是人憎鬼厌,我就是要多管闲事!”   旁边想起两声嗤笑。   窦绿珠狠狠瞪躲在旁边偷听的秦岩一眼,“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秦岩轻咳两声,摆摆手,做投降状,“我只是路过,路过,你们继续。”   他转身一溜烟跑远,小娘子什么的,个个都牙尖嘴利,泼辣善妒,他得躲远点。   窦绿珠咬了咬红唇,摆摆手,目光在执失云渐清冷的脸庞上停留了半刻,长叹一口气,“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她甩袖离去,登上马车,催促车夫驾车离开。   踩在脚凳上,她停了一下,回头傲慢道:“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绝对不会反悔!”   本是利落干脆、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但是她上车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她不愿在执失云渐露怯,若无其事地扶着使女站稳,坐进车厢以后,才负气地甩一下帘子。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不等马车走远,抬脚走了。   秦岩旁观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谈话,啧啧几声,转身回府。   半个时辰后,秦荣亲自送裴英娘走出书室。   不知几人在里面商量了什么,跟在后面的秦家族老都喜气洋洋的,像刚吃饱的馋猫,满足中透出几分狡猾。   裴英娘走的是后门,秦荣要秦岩同时从前门走,带上一二十人,假装成送友人出城。   “不用这么麻烦吧?”秦岩嘀咕。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低斥道:“小心为上。”   秦岩想起那晚的事,心有余悸,确实,还是小心为上。   蔡净尘站在街角,斜靠坊墙,俊秀的脸掩在阴影中,斜挑的凤眼愈见冷冽,眼见着秦岩带领二十几人大咧咧穿过巷曲,等了一会儿,没看到跟踪的人,这才转到秦府后门,吩咐左右扈从,“出发。”   这一趟出行,路上换了三四个落脚的地方。回到永安观,裴英娘立刻去净房梳洗换衣裳。   出来的时候天已黑透,廊檐前挂起竹丝灯笼,凉风袭来,寒秋已深。   她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半湿的长发铺洒开,月光下像一泓墨黑色的深泉。   忍冬和琼娘坐在一旁,一个用干燥的布巾拧干发丝,一个手持小钵和毛刷,为每一根发丝细细刷上润发的兰脂。   兰脂香气馥郁,但空气中另有一种清淡的甜香,若有若无,仔细闻还能嗅到草木的清苦气味。   房里没有点香炉。   裴英娘让半夏支起窗户,窗外几株木樨树,静静矗立在如银月色中。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纸,笼在树冠上,晕光照出藏在枝叶间的一簇簇花朵。   木樨花已经开了。   裴英娘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抚过腕上的镶金玉镯子。   秋高气爽,风高日丽,田间地头,果实累累,山中万木争荣,鸟兽丰肥。   很快到了禁苑狩猎的日子。   长安城的贵族子弟、王孙公子们,在二圣的带领下,倾巢出动,带着甲士、豪奴,赶着猎犬、野豹,前呼后拥,犹如风卷残云一般,飞驰向禁苑。   禁苑非常大,可以供数万人跑马游猎,锦衣绣袍、矫健豪迈的年轻儿郎们如同鱼归大海,纵情策马奔腾。   马鸣嘶嘶,犬吠阵阵,猎鹰和白鹞的尖利声回荡在碧空层云之间,猎手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数百骑人马奔腾呼啸,呈现围拱环绕之势,冲入密林之中。   烟尘四起,鸡飞狗跳,正低头吃草的羊群猝然受惊,四处逃窜,灵鹿听到嘈杂的人声、马蹄,迅疾钻入更茂密的丛林深处,身姿优美。   勇武健壮的郎君们前去打猎,弯弓搭箭,挥洒汗水。   穿红着绿、簪花敷粉的美貌小娘子们骑着马,在仆从们前呼后拥的殷勤服侍下,围着禁苑猎场悠闲地晃荡。   偶尔有几只慌不择路的兔子钻出包围圈,冲到道路中间。   小娘子们兴致勃勃,纵马围着野兔逡巡,比赛谁先猎得野兔。   李治多年不曾见过此等热闹景象,走下宝盖马车时,望一眼烟尘滚滚的山林,感慨道:“昔年禁苑狩猎,朕也曾猎得一头山豹。”   那豹子是宫中四坊豢养的家豹,性情柔顺,由护卫们驱赶到他面前,供他取乐。   他知道其中缘由,一箭射中山豹时,还是忍不住高兴。   几位兄长身体强壮,弓马娴熟,长兄不利于行,也能拉弓射箭,唯有他体弱多病,自小养在深宫。   第一次随父狩猎时,他只打到几只野兔、鹌鹑。   他瞥一眼魏王李泰身后的扈从马上堆成小山包的猎物,颓丧不已。   阿耶没有失望,亲自把他猎得的猎物分送给亲近大臣。   他心里既高兴又愧疚,高兴阿耶没有因为他的瘦弱看轻他,愧疚没能猎得更多猎物为阿耶增光。   后来他猎得山豹,那时兄长们已经被阿耶赶去封地,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群臣恭贺夸赞,说他勇武不输阿耶壮年时。   阿耶笑了笑,命人当场宰杀山豹,烹制佳肴,供席间众臣共享。   那只山豹到底有多大多威猛,他早忘了,唯独记得阿耶盘腿而坐,捋须微笑的慈爱模样。   内侍在他耳边含笑道:“大家,几位郎君来了。”   李贤、李显、李旦俱穿着一袭翻领窄袖缺胯袍,英姿勃发,策马行到李治面前。   李治收回思绪,含笑看着三个儿子,“让为父看看你们的本事。”   李贤面露喜色,胸有成竹。   李显左顾右盼,偷偷打了个哈欠。   李旦则漫不经心,手握缰绳,低头沉思。   至于太子李弘,病势沉重,不能上马,今天没有随行。   李治暗叹一声,看着各怀心思的三个儿子引马离去。   一旁临时搭建的高台前,李令月正嘱咐驸马薛绍,“前几年有老虎,去年有野豹,谁知今年会突然窜出什么来,你别贪功跑得太远了。”   薛绍笑着道:“我记住了,你前几天不是说想要鹿角做饰物吗?我为你猎几只来。”   李令月心里微甜,咬唇低笑,“哪里就缺这个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待会儿离我那几位王兄远一点,尤其是八兄,不要靠近他,他朝哪个方向走,你就掉头去另一个方向。”   薛绍愣了一下,环顾一圈,李旦早已经领着扈从一头扎进山林中了,“公主……”   “听我的。”李令月严肃道。   薛绍点点头。   李令月回到李治身边。这里是山坡下一处地势平缓的草原,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涧,山花烂漫,风景秀丽,宫人在水边搭设起围幛,铺设绒毯,陈设长桌、几案、软榻,很快建起一座供女眷们游乐修葺的小型宫室。   李治不能出去行猎,留在帐中休息。   一座座大帐按着严格的次序排列开来,留出中间开阔的草地,架起篝火,烹调野味。   龟兹乐人吹奏起箜篌、琵琶、笙、笛、箫、筚篥,悠扬的乐声中间或夹杂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鸡娄鼓的嗡鸣,乐曲轻柔婉转,在山野间回荡徘徊。   舞伎们身着赤橙红绿青蓝紫的彩色裙裾,手执琉璃莲花,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场中分设席案、胡床,年老的大臣们坐在胡床上,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好不自在。   宫婢、内侍们穿插其中,一眼望去,处处是彩衣彩袖,一派和乐景象。   酒香、脂粉香、烤肉时胡奴撒的胡椒刺鼻气味夹杂在一块儿,说不出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英王妃赵观音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广场上开怀畅饮的重臣们,“奇怪,永安真师今天怎么没来?”   宫里人都说裴英娘当初学骑马,是为了能早日在禁苑任意驰骋。如今大好机会在眼前,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方才出发时,武皇后特意当着群臣、女眷们的面问起她。   李旦说她病了,只能缺席。   武皇后似乎很关心她,闻言立刻让羊仙姿带着礼物去永安观探望她。   众人没有深究,自从太平公主的婚宴过后,永安真师一病不起,再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无法参加狩猎,也是正常的。   赵观音却觉得不对劲,圣人、相王、太平公主和永安真师感情深厚,她病了,这三个人怎么一点不见担心忧愁?   她的母亲,常乐大长公主卧在帐中榻上,抬起眼帘,讽笑道:“未出阁的小娘子,碰到那种事,还敢出门见人吗?”   赵观音一阵心悸,眼皮跳了两下。   帐外,一名衣衫凌乱、满身浴血的甲士跌跌撞撞冲进歌舞升平的广场,倒在锦绣绒毯上。   舞伎们发出刺耳的尖叫,狼狈奔逃。   席间众臣骤然变色,哐哐数声,金杯银碗跌落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乐器参考《音乐志》 第114章   “阿娘!”   赵观音疾步奔至软榻前, 挥退帐中侍女, 焦急道:“你答应过我, 不会再为难永安真师的!”   常乐大长公主手里拈着一枚紫葡萄,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我可没为难她, 她得罪的人太多了,连我们这些知情的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相王能查得出来?查出来也和我不相干, 我看他能拿出什么证据。”   帐外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赵观音心急如焚, “阿娘糊涂!相王根本不需要证据!您忘了公主府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些家奴吗?”   等驸马赵瑰和常乐大长公主病愈后, 赵观音仔细查过暴病而亡的仆从们的身份和领的差事,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曾奉命跟踪或是试图接近裴英娘、相王府的人。   有几个还曾和裴英娘的护卫接过头,试图往她身边安插人手。   相王的警告已经如此明显,他一直养着那几个巫师, 随时能在武皇后面前告她一状,母亲却如此糊涂!还妄图朝裴英娘撒气!   赵观音以前觉得阿娘是这世上最尊贵、最傲慢、最雍容的女子, 不管她闯了什么祸,阿娘总能庇护她, 人命在阿娘眼里,还不如园中一朵精心培育的牡丹花。   阿娘是公主,她生来高贵,行事无须顾忌,所有人都要看她的眼色, 连大父、大母见到阿娘,都摆不出阿翁、阿姑的架子,还得小心讨好阿娘。   以前赵观音羡慕阿娘,现在她却为阿娘的傲慢而心惊胆战。   当年裴英娘只是武皇后带进宫的一颗棋子,母亲是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地位悬殊。   然而今非昔比,裴英娘不是公主,胜似公主。不论她住在蓬莱宫,还是出家修道,圣人从来没有疏远薄待她,相王和太平公主与她亲如一家,武皇后没表露出特别的喜爱,但是给她一个武姓,足以说明一切了。   如今宫中更是传出相王钟情于她、即将娶她为正妃的消息,她这一生,注定是皇家的人!   甚至连和武皇后不对付的李家宗室,也大多认可她的身份,唯独母亲始终不愿放下架子,把她视作出气筒。   赵观音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发白,淡笑两声,“阿娘,时至今日,我每回进宫,见了永安真师,也得小心奉承一两句,您何苦非认准她不放?她确实非二圣所生的嫡出公主,您又何曾是嫡出的了?!您不甘心她以养女身份享受到公主尊荣,其他人就甘心了?可谁让她讨圣人喜欢,又能凭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拉拢宗室皇亲和文武大臣呢?那些不服气的人如今能够放下嫉妒不甘,为什么您不能?”   她语气低沉,苦笑着道:“圣人固然心慈手软,但早年他何等刚硬,连自己的嫡亲舅舅、一母同胞的妹妹、庶出长子都能舍弃,何况您只是庶出的姑母?您真的非要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肯承认永安真师的地位?”   常乐大长公主勃然变色,掀翻榻上的案几,“你也是由鸿儒教授的诗书学问,圣贤书就是这么教你和你母亲说话的么?”   直到此刻,母亲还执迷不悟。   赵观音踉跄几步,焦躁暴怒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和悲凉,双腿一软,瘫坐在绒毯上。   帐外人影幢幢,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帘子,身着甲胄的士兵往里探看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在里面!”   赵观音颤抖了两下。   常乐大长公主亦变了脸色,“怎么回事?谁敢窥看我的大帐?”   她连声呼唤家奴、甲士前来护卫,叫了半天,帐外脚步声纷杂,没有人敢靠近帐篷。   “阿娘,别喊了。”赵观音理好发鬓,靠着软榻坐直身子,“相王已经派兵把我们围起来了,是生是死,端看圣人怎么处置吧。”   常乐大长公主霍然坐起,脸上难掩愠怒之色,“他无官无职,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难不成他要谋反?”   赵观音垂下眼眸,“二圣为相王撑腰,他有什么不敢?阿娘,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怎么向圣人求情自保罢!”   常乐大长公主面色铁青。   帐外,杨知恩拍拍扈从的肩膀,小声叮嘱:“看好了,别让人跑了。”   扈从点点头。   杨知恩目光逡巡,走到广场中间,指挥属下奔向各个帐篷,把名单上的家眷看守起来。   那晚找到裴英娘之后,不必郎主吩咐,他自己去领了二十鞭的刑罚。这会儿他背上的鞭伤还没有全部愈合,这一次是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一定要把郎主的吩咐完成得漂漂亮亮的,绝对不能输给永安观的那个蔡小郎!   金吾卫四处乱窜,刀光剑影,寒气逼人,席案上的珍馐美味翻倒一地,舞伎们逃的逃,躲的躲,场中乱成一团。   裴宰相和袁宰相都是经历过无数场腥风血雨的老臣,见杨知恩只抓人,不伤人,而二圣的帐篷始终没有千牛备身出来探看外边的骚乱,心里有数,端坐胡床,遥遥看一眼对方,隔着奔逃的人群,互敬对方一盅热酒。   其他大臣看两位阁老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呵斥身边吓得嚎啕大哭的侍从,勉强稳住局面。   待杨知恩控制住所有女眷,刚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冲进场中的男子利索爬起来,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主帐外,抱拳说了几句什么,里头有人掀开帘子,看他一眼,领着他进去回话。   不一会儿,执失云渐和秦岩等数人走出大帐,挎长刀,负箭囊,一人一骑,奔腾远去。   十几骑骏马飞驰而过,烟尘久久不散。   圣人身边的近侍掀帘走出来,行到裴宰相、袁宰相面前,微笑道:“众位相公不必惊慌,猎场中惊现大虫,伤了几个护卫,圣人已命千牛备身前去猎杀大虫。”   众人惊骇不已,互相安慰,又问二圣是否受到惊吓,在林中行猎的亲王可曾受伤。   近侍含笑道:“劳相公们挂念,几位亲王有数十护卫保护,不曾受伤。二圣倒是觉得好玩,正在商议怎么奖赏猎杀大虫的人。相公们身边若有武艺高强的家奴,不如遣去林中试试身手。”   等近侍走了,众位大臣收起震惊之色,互望一眼,暗暗道:了不得!皇后这一次竟然以畜生作乱为由肃清异己,既没有一顶行刺的帽子扣下来,也没有冤枉那些人谋反,而是正正经经找了一个借口,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虽然打猎的时候出现老虎这招……用意实在太明显了,但是皇后肯费心安排大戏给他们看,还是罕见呐!   裴宰相和袁宰相沉吟片刻,不约而同喊来府中最得用的亲兵,“带上几个身手最利落的护卫,看执失将军往哪个方向走了,追上去!”   亲兵茫然道:“真要猎杀大虫?”   裴宰相捋须微笑,“不管是杀大虫,还是杀人,执失将军的箭尖指向哪里,你们跟着补刀就好。”   另一头,袁宰相拉着幼子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跟过去,不要靠近,远远缀在后边,见识一下永安真师的手段。就你这草包,想当永安真师的情郎?也得看真师瞧不瞧得上你!快打消了这个蠢念头,老老实实娶妻生子!”   袁凌志冷哼一声,“哪有阿耶你这样埋汰自己儿子的?儿志向远大,您不鼓励我就算了,一个劲儿朝我泼冷水是怎么回事?”   袁宰相气极反笑,有心想当场撸袖子揍儿子一顿,又怕让裴狐狸看笑话,忍了忍,怒喝道:“我正是看在父子一场的情面上,才提点你几句!你这不肖子,还不领情?快滚!等你吃了苦头,别回来求我救命!”   袁凌志甩一下袖子,带着几个护卫翻身上马,暗暗嘀咕:“有志者,事竟成。我一片真心,永安真师迟早会被我打动。我这人脾气好,不介意当她众多情郎中的一个,和其他人称兄道弟也不要紧,她肯定会喜欢我的!”   他身后的护卫们面面相觑,轻咳两声,假装没听见自家郎君说的蠢话。   林间草木葱茏,万籁寂静。   野鹿在溪涧边饮水,松鼠趴在枝头晾晒尾巴,彩色雉鸡跳过草丛,七彩尾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绮丽色彩。   蔡净尘手提长刀,悄悄绕过一座长满柿子树的小山坡。   树上的柿子已然熟透,红灿灿挂在绿叶细枝间,树枝承受不住负累,垂得低低的。   他无心欣赏山中秋景,避开熟烂的果实,穿行在幽静的密林中。   五十名扈从紧紧跟在他身后,每个人嘴里都咬着特制的木囊,防止发出声音,皂靴小心翼翼踩踏过草地,连草尖露水洒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五十一人像暗夜中的鬼魅一样,悄无声息靠近禁苑猎场。   贵主没有明说,但蔡净尘还是猜到那夜发生了什么。   相王如此大动干戈,贵主绝不只是受到惊吓那么简单!   那些人竟然敢……他死死握紧手中长刀,手指几乎要嵌进刀柄里去。   刀尖上淬了剧毒,一刀下去,哪怕只是划破一条小小的口子,受伤的人也会立刻毙命。   这毒是他从岭南某个躲藏在深山野林的部族讨来的,他曾用这种毒杀死过很多人,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包括半个时辰后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人。   可惜贵主叮嘱过今天只能杀掉主谋以示威慑,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他会把五十个护从手中的长刀全部涂上毒液!   只杀掉主谋,怎么可能平息他心底翻腾的戾气和怒火。   枯枝被猛然踩断的声音划破林中岑寂,远处传来嘈杂人声,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踏响,然后是尖叫怒骂,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护卫吐出嘴中的木囊,精神抖擞,目光如电,“来了!”   蔡净尘瞳孔微微一缩,凤眼里划过一抹阴狠。 第115章   崔奇南觉得自己很倒霉。   真的。   几年前, 他陪同太子来禁苑游猎。同行的王孙公子们嫌林中光是野鹿、山羊, 不够尽兴, 言语激将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远, 走到山林深处时, 林子里忽然窜出一只吊睛白虎, 把他吓得够呛。   他爱美酒,爱美人,爱美食, 爱乐舞, 爱长安五陵少年郎的一切游乐享受,唯独不爱狩猎。   那只老虎通了灵性,和人一样会欺软怕硬,看出他的胆怯, 追着他跑了很远。   他紧紧攥着缰绳,在密林里乱窜,幞头被树枝刮落,脸上擦出数条血痕,就在他以为我命休矣的时候, 执失云渐像从天而降的奇兵一样, 宰了那只老虎。   崔奇南虎口脱险, 回到崔府,连喝十几坛烧春酒,醉后画了一幅《打虎图》赠给执失云渐。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看到活生生的大老虎了。   结果第二次陪太子去禁苑狩猎时, 他又被老虎追在后头狼狈逃命。   崔奇南怀疑武皇后是不是查出他的身份,故意在林子里放老虎,想要了他的命。   那一次得亏随行扈从早有准备,及时赶到,驱走老虎,不然崔奇南很可能命丧虎口。   事后听说众人被老虎夺去注意力时,太子李弘遇险,武承嗣有谋害太子之嫌,相王李旦为了救太子,受了些轻伤。   崔奇南心有余悸,还好是皇室内斗,和他没有关系。   回去后他照旧大醉一场,泼墨挥毫,以一幅描绘自己披头散发躲避老虎的《林中野趣》图,自嘲自己运气不佳,再次遇虎。   那一次崔奇南坚信,他这辈子和老虎的缘分已经尽了。   然而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林中虎啸阵阵,这一回不是一只老虎,也不是两只老虎,是一群老虎!   崔奇南顾不上丢脸,吓得涕泪齐下,死死抱着马脖子,呜咽道:“谁闯进老虎窝里了?为什么到处都是老虎!”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   一只老虎护卫们还能应付,马上的郎君们正值意气风发年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争相弯弓引箭,对准老虎。   狂啸四起,树丛急剧摇晃,山林里忽然窜出七八只老虎。   众人傻眼了。   崔奇南头一个拨转马头逃命。   一口气逃出半里远,他才敢回头看林中情景,这一回头,他一阵胆寒,险些掉下马!   两只老虎穷追不舍,一直跟在他身后!   崔奇南欲哭无泪,难不成他前世和老虎有仇?   山坡上传来一声低喝:“崔郎君当心!”   崔奇南飞快抹一把眼睛,拂去眼角泪花,看清眼前情景。   执失云渐脸色阴沉,策马奔至他面前,马蹄踏碎草间细叶,声震如雷。   “有老虎!”崔奇南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听起来这么尖锐。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淡淡扫一眼左右,一手张弓,一手取箭,肩背绷紧,嗖嗖几声,顷刻间已经连发三箭。   他气势如山,一双浅色双眸如鹰视狼顾,曾浴血战场的冷面将军,此刻杀气毕露。   崔奇南来不及赞叹他的精妙箭法,连忙抓紧缰绳,迫使爱驹偏移方向,以免和执失云渐相撞。   秦岩领着其他人随后赶到,看到崔奇南可怜兮兮抱着爱驹发抖的样子,啧啧几声,“据说长安贵女中爱慕崔郎君的人多不胜数,我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有幸得见崔郎君不同以往的迷人风姿,果然是我见犹怜呐。”   老虎已经被执失云渐制服,崔奇南没那么怕了,翻个白眼,身体后仰,躺在马背上,大大咧咧露出被沿路的树枝刮破的衣襟,斜眼看秦岩,“怎么,秦郎君也被在下迷住了?可惜在下无心龙阳,只能辜负秦郎君的情意。”   秦岩噎了一下,拨转马头,一溜烟跑远。   差点忘了崔奇南整日游走在红颜知己当中,脸皮比城墙还厚。   崔奇南看着秦岩僵直的背影,轻哼一声,抬头看向山坡。   山上只有蓊郁的林木,翠色深深,刚才出声提醒他的人已经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崔奇南一样畏惧突如其来的老虎。   六王李贤兴奋难耐,驱使猎犬、猞猁狲奔入林中,朗声大笑,“儿郎们,今日猎得大虫者,才不负勇武之名!”   众人立马鼓噪,齐声应和。   十几骑人马率先踏过清浅小溪,冲向虎啸传来的地方。   武承嗣手挽长鞭,跟在队伍最后,强忍烦躁,耐心等李贤的人马远去。   其他人只当他不敢猎杀老虎,嗤笑几声,纷纷跟随李贤驰远。   有人路过武承嗣身边时,讽笑道:“尚书既然无心狩猎,何必换上戎装?”   武承嗣额前青筋暴跳,冷笑一声。   他能忍!   那人大笑着纵马飞驰,走出很远后,还大声和同伴一起取笑武承嗣外强中干。   武承嗣捏紧拳头,闭上眼睛。   终于等到不相干的人尽数离去,他霍然睁眼,一甩长鞭,“把剩下的人围起来!”   武家子弟沉声应喏。   另一头,王浮一边安抚座下受惊的爱驹,一边大骂:“谁想出这个用老虎驱赶人群的馊主意?”   一旁的王洵瞥他一眼,“阿兄,这个点子是你提出来的。”   周围的王家子弟捂嘴偷笑。   王浮哑口无言,脸涨得和猪肝一样。   趁狩猎之时以老虎打乱人群,来一个瓮中捉鳖,还真是他之前想出来的计划……   裴英娘采用这个建议之前,就不能和他打个招呼吗?打猎的时候突然出现一群老虎,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他左顾右盼,藏起惊惶恐慌,怒斥策马紧紧贴在他身边的护卫:“别管我!把人看住了!”   护卫们答应一声,一扯缰绳,向山坡下的人群冲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耳膜和胸腔跟随着那颤动,咕咚咕咚响。   蔡净尘无声窜出草丛,像一只潜伏已久的野豹一样,率先扑向打头之人的坐骑。   骏马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嘶,踉跄倒地。   马上的人被掀下马背,掉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翻身爬起,怒喝道:“何人作乱?”   下一刻,他被人一脚踹翻,呕出几口鲜血,一把雪亮的长刀逼近他的脖子,寒意透骨,“你是张思忠?”   张思忠瞪大眼睛。   蔡净尘、武承嗣、王浮、执失云渐和秦岩,四面合拢,呈现包抄之势,渐渐缩小圈子,扎口袋一样,把名单上的所有人全部拢进包围圈里。   狼狈躲避老虎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至山谷中,渐渐有人发现端倪,心中一惊,悚然道:“我们中计了!”   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口袋已经扎紧,不留一丝缝隙,连一只兔子都逃不出去。   虎啸声此起彼伏,但场中之人现在宁愿去面对老虎,也不想被困在山谷之中进退不得!   驸马赵瑰环顾一圈,山林中寒光闪烁,显然埋伏了不少甲士,长叹一口气。   公主不顾他的反对,和这几家人来往频繁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郎主!”亲兵靠近赵瑰,“某愿护郎主冲出去!”   赵瑰摇摇头,指一指山谷中的人群,“你没发现吗?被赶到这里的人,都曾和武三思来往密切,相王杀了武三思还不够……我们冲不出去的。”   亲兵皱眉道:“可是郎主和武三思没有什么交情……”   “我没有。”赵瑰惨笑,“公主有。”   众人惊疑不定之时,听得“啪嗒”一声,一个清瘦高挑的少年郎拖着浑身是血的张思忠,行至众人面前,把人往草地上一扔,沉声道:“下马。”   张思忠可是平国公的儿子!   少年郎环视一圈,狼眸里闪烁着阴毒狠辣。   场中之人骨寒毛竖,比看到老虎咬人还惊骇十分。   赵瑰头一个滚鞍下马,一拍马背,驱走爱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四面甲士虎视眈眈,严防死守,林中的老虎并未远去,眼前这个少年郎随时会暴起杀人……场中人犹豫了一阵后,开始陆陆续续翻身下马。   这时武承嗣、王浮、执失云渐和秦岩几人赶着最后一批人汇入山谷,所有人都到齐了。   谷中风声鹤唳,场上之人汗流浃背,惊恐万状,坡上的人则漫不经心,面色平静。   武承嗣和王浮隔着人群对望一眼,同时扭过头去,虽然此刻同在一条船上,还是觉得对方面目可憎,很想扑过去把对方狠揍一顿。   秦岩拍拍马脖子,俯视山谷。   山谷并不大,但刚好呈现一个三面高耸,中间凹陷的地势,此时谷中人就像砧板上待宰的猎物,而他们横刀立马,屹立在山坡上,是主掌猎物命运的猎手。   他忍不住脊背一凉,压低声音道,“幸好我们家没有为难真师……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圣人果然疼爱真师。”他顿了顿,“执失,永安真师看着软和娇柔,硬起心肠的时候,完全不输你我啊……”   他们是上过战场的人,什么血腥没见过?但裴英娘却是个从未踏出过长安一步的深闺女郎啊!   执失云渐望着谷中躁动的人群,淡淡道:“以牙还牙而已。”   在场诸人心神不定时,林中忽然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夹杂着轻快的马嘶。   这笑声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场上人无不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蔡净尘扬手打了个手势,守卫的甲士纷纷让出道路。   只听几声清脆马蹄,两匹马并肩走出密林,撞进众人的视线之中。   一人裹幞头,骑黑色骏马,着靛蓝翻领蜀锦窄袖袍,腰束玉带,脚踏皂靴,肩负一柄鎏金嵌宝长弓,面如冠玉,眉目沉静。   和他并辔而行的人身量娇小,眉清目秀,穿男式丹朱色圆领襕袍,手执长鞭,衣袂猎猎,肤色白皙娇嫩,杏眼微弯,唇边带笑,显然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有人惊呼出声:“是永安真师!”   她竟然出现了! 第116章   她怎么可以出现!   她应该自怨自艾, 恐慌,无助, 害怕,悔恨, 整日沉浸在痛苦恐惧当中,足不出户,强颜欢笑。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 韶秀丰丽, 英姿飒爽, 一袭红装纵马疾驰在禁苑,在他们所有人的仰望中,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得意!如此洒脱!   在场诸人,如梦初醒,原来永安真师自那晚之后不再露面,并非是被吓破了胆子, 从此消沉避世, 而是暗中筹谋, 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来一个斩草除根,釜底抽薪!   众人牙关咯咯,眼睛里几乎能迸出血来。   枣红马缓缓穿过山谷,所过之处,人群如潮水般纷纷退散,自动让出道路。   裴英娘眼波流转, 环视一圈,睥睨左右,目光淡然。   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除了愤怒不甘之外,还有恐惧。   害怕就好,恐惧有时候比忠心更好用。   太宗后期和李治登基前期,长孙无忌把持朝政,掣肘皇权,但他毕竟是李治的嫡亲舅舅,而且扶持李治即位有功,李治真的就恨他到非要杀死长孙家的嫡系男丁不可吗?   李治不恨长孙无忌。   可是作为一位年轻的帝王,他不能退让,否则何以服众?   无论长孙无忌是否有悔悟之心,李治必须消除所有可能的潜在威胁,震慑群臣,让天下人明白,他不再是那个跟在太宗身边唯唯诺诺的太子,而是天下之主。   同样的,褚遂良,上官仪……这些重臣,看似因为废后风波而死,其实是李治在为太子李弘做打算,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而太子年幼,皇后根基不稳。   为了确保皇后、太子的地位,李治率先动手除掉隐患,哪怕老臣们并没有谋反之意。   裴英娘知道自己的很多举动不合时宜或者太过引人瞩目,所以她尽量低调从事,大方将利益均分给所有人,以缓和矛盾。   然而事与愿违,人的贪婪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总有一些人,妄想彻底击垮她,攫走她拥有的所有东西。   她以不变应万变,小心翼翼保持中立,平衡所有派系,并未涉及朝廷内部争斗。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李治一样,主动出击,以绝对的权势,威慑所有可能对她抱有敌意的人。   不过这一天来了,她也没有多么意外。既然决定要嫁给李旦,那么以后遇到的政治纷争只会越来越多,以前的她会害怕,现在的她不怕了。   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辗转反侧,不如抓住时机,提早做好准备。   她的镇定从容落在场中诸人眼里,有如月半时分镶嵌在碧空中的满月,孤傲淡漠,高不可攀,世间男男女女,不论贵贱尊卑,只能仰望她的清冷光辉,连耀眼的星辰,也不得不藏起锋芒,沦为她的陪衬。   如果裴英娘能看懂这些灰头土脸的人在想什么,她会不屑一哂。   月光再明亮,终究只是日光的反射。   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李治和武皇后的支持,她处处受限,两位宰相不会装聋作哑,秦家、武家、王家、羊家、执失云渐和秦岩……没有人会陪着她得罪眼前这些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王公贵族。   她可以狠狠报复,但也要注意分寸。   当然,这个分寸,并没有严格的界限。   裴英娘侧首看一眼李旦。   李旦仿佛听不见林中虎啸,嘴角翘起,微微一笑,笑容和煦,一如平时。   她亦回以淡淡一笑。   两人扯紧缰绳,停在一条只能将将淹没马蹄的小溪旁。   李旦抓起鎏金长弓,拉开弓弦,嗡鸣声猛然响起,箭尖划破空气,如同电光闪过,正中张思忠的手臂。   张思忠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心中先是惊恐,然后是哭笑不得:原来张思忠还没死。   张思忠确实没死,但也和死差不多了,那个脸上带疤的少年郎实在是太狠毒了!一刀刀划破他的手脚和脸,他浑身往外淌血,一路被拖行至山谷里,勉强只剩一口气,又被人一箭射中手臂,不是一口气撑着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蔡净尘一脚踩住张思忠的腰,不许这位国公府家的庶子挣扎得太厉害。   他的刀上淬满了毒,却不能用在这群人身上,心里正不耐烦,一脚踩下去,张思忠那剩下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李旦垂下长弓,盯着张思忠看了很久,似是可惜没有一箭了结他的性命。   众人心神不定,瑟瑟发抖。相王腰间的箭囊里满满当当,少说有三十支箭,难道相王要一个个把他们当场杀死?   据说武三思就是相王亲手杀的……   胆子大的,犹自强撑,胆子小的,已经瘫倒在地。   山坡上重重甲士、金吾卫严防死守,根本冲不出去,往唯一好走的夹道跑,密林中藏有数只老虎。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走投无路,只能任人鱼肉。   冷汗湿透衣衫,场中诸人,除了极个别的,剩下的都在暗中后悔,为什么当初看永安真师只是一个娇弱乖巧的小娘子,就贸然对她下手?   虎啸阵阵,秋风扫过苍翠的山林,发出沙沙声响。   裴英娘忽然浅笑一声,轻声说,“阿兄,这里人太多了,你小心些,别误伤别人。”   李旦勾唇一笑,第二次弯弓搭箭,这一箭,准确无误地射中张思忠的另一只手臂。   张思忠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阿兄,你又伤着人了。”裴英娘面带懊恼之色,摇摇头,“算了,我们去别处玩罢!”   这一个轻飘飘的“玩”字,差点击溃场中人固守到现在的自傲。   李旦沉声笑,“好。”   两人视场中所有人如无物,夹一夹马腹,驰向密林。   二十名穿窄袖窄裤,手持长弓,肩负箭囊的甲士引马跟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将人群冲得七零八散,转眼就不见踪影。   来时如惊雷骤响,威风凛凛。   去时亦如惊雷,迅疾飘忽。   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相王和永安真师闹出这么一场,只是为了当着他们的面教训一下张思忠?   蔡净尘望着裴英娘离去的方向,收起长刀,退后两步。   五十名扈从紧随其后。   张思忠感觉到腰上压力顿轻,裴英娘和李旦好像也走了,抬起被划花的脸:好险,虽然受了一番折辱,但是命还在,等他回到国公府,迟早要找裴英娘清算……   下一刻,他的狞笑凝结在脸上。   武承嗣眼眸微垂,看一眼在爱驹马蹄下垂死挣扎的张思忠,抬起头,眼神阴鸷,“谁是武三思的同谋?自己站出来。”   走了裴英娘和相王,又来了武家人!   众人心底发寒。   蔡净尘骑上事先准备好的骏马,很快追上裴英娘一行。   李旦和护卫在林中围猎,她手执软鞭,在十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一处地势高的地方,遥遥看着山谷的方向,静默不语。   “娘子……”蔡净尘不甘道,“为什么不让我去审问他们?”   他的手段更直接更狠辣,一定能查出所有想对贵主不利的敌人!   裴英娘轻笑一声,“你是我的亲兵,这种得罪人的事,怎么能由我的人亲手去做?”   拉仇恨的事,裴英娘不想冲在最前头,也不想李旦为她承担所有压力,正好武承嗣事先得知武三思欲行不轨,没有加以劝阻,有听之任之的嫌疑,这种阴私之事,全部交给他去办,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其实她并不关心武三思的同谋到底是哪些人,这些人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说明他们都有份参与武三思的行动,那么就让武承嗣一个个揪出他们。   他们认不认罪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朝臣们看到今天捉凶的赫赫威势,从此不敢轻举妄动。   就如李治并不是真的要给长孙无忌定罪,拔除长孙一系的势力,敲打文武大臣,把皇权重新收拢到他的手中,才是他的目的。   蔡净尘握紧缰绳,心里发颤。   他是贵主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代表贵主的意思。   他抿紧唇,痴立在风口处,呆了半晌,直到骏马不耐烦地甩甩尾巴,才回过神。   几面山坡上站满了人,风过密林,有草木皆兵之感。   秦岩一手搭在前额上,左看看,右看看,啧啧道:“裴家的郎君们,袁家的小郎君,弘农杨家的人……其他人都来看热闹也就算了,为什么武家人和王家人也放下彼此的成见,一起来为永安真师出气?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一旁传来两声讽笑,王浮骑着一匹黑色宝马,行至执失云渐身边,“谁说我们和武家人放下成见了?不死不休,不是说着玩的。”   秦岩吐吐舌。   山谷中传来模糊的惨叫声,饶是几人心志坚定,也由不得皱起眉头。   王浮冷笑几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武三思的同谋到底是何人,相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山谷里的人,人人有份。皇亲贵戚,大理寺得罪不起,这事闹出来也不好收场。我正头疼呢,好在这一回用不着我们出力,出面刑讯的人是武承嗣,十七娘真是慧眼如炬啊!”   秦岩翻个白眼,因为挑中了武承嗣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所以你才夸她的吧?   执失云渐一言不发,拨转马头,朝山林中行去。   “执失,你去哪儿?”秦岩在背后叫他,圣人吩咐过让他们在一旁盯着相王,不能让他大开杀戒,眼下相王和裴英娘走了,但武承嗣那厮还在底下呢,他们得随时注意谷中的动静。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我去把那几只老虎杀了。”   秦岩哦一声,随即恍然大悟:裴英娘好像往林子里去了,执失是怕她被老虎伤着?   “执失!”王浮开口叫住执失云渐,驱马走到他身边,“那几只老虎是宫中胡奴豢养的家畜,自幼通人性,不会无故伤人。”   放出老虎,只是制造骚乱,找个借口抓人罢了,并没有真的伤到围猎之人。   亲王们都在林中,借给王浮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建议相王真放会伤人的野兽啊!   执失云渐没有回头,“还是杀了更保险。”   第117章   “你那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平康坊?”   武承嗣手中的鞭绳狠狠抽在张思忠的肩背上, 啪啪几声脆响。   鞭尾扫过箭尖,带动伤口, 张思忠惨嚎一阵,气喘吁吁道:“我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待在平康坊, 为什么那晚不行?!”   “嘴硬?”武承嗣挑眉冷笑,回头吩咐亲兵,“拖进林子里去。”   亲兵立刻上前, 拖起张思忠, 准备抛进密林中。   林子里的老虎仿佛能嗅到血腥味, 树丛摇动沙沙响,虎啸声越来越近了。   张思忠嚎啕大哭:“我说,我说!我是给武三思准备马车接应的!”   场中静了一静。   武承嗣勾起唇角,“知道怕了?刚才为什么不承认?”他的语气陡然一沉,“现在认罪,已经晚了。”   挥挥手, 冷声道:“扔进去!”   亲兵们没有犹豫, 抬起一脸不可置信的张思忠, 没入树丛背后。   张思忠的呼号求饶声在山谷中回荡,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片刻过后,惨叫声忽然戛然而止。   众人汗出如浆。   亲兵们窜出树丛,抱拳道:“郎君,张思忠已死。”   武承嗣点点头,视线落在人群当中一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身上,“陈二郎, 你那晚,为什么不在平康坊?”   如狼似虎的亲兵们立刻扑向陈二郎。   陈二郎抖如筛糠,“我、我偶感风寒,在家中养病,我什么都不知道!”   武承嗣狞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仆从亲自为武三思指引方向,他才能找到宣阳坊,否则,凭他的本事,能躲过武侯的排查?你躲在家里不出门,还不是因为心虚!”   陈二郎瘫软在地。   “拖下去。”武承嗣看也不看陈二郎一眼,接着驱马行到第三个人面前,“牛大郎,那晚,你又在何处呢?”   牛大郎双手握拳,不管回答在与不在,在武承嗣口里都是有罪的,他要怎么答?   答了,会和张思忠、陈二郎一样,当场毙命,不答,也没有活路!   “你在公主的婚宴上,是不是?”武承嗣没有耐心等牛大郎开口,微笑道,“你分身乏术,没有嫌疑……”   牛大郎暗暗松口气。   武承嗣话锋一转,“你刻意叫上同僚,缠着驸马敬酒,驸马性情温和,推却不得,只能央求相王帮忙挡酒,这一耽搁,等相王离开宣阳坊时,什么都晚了……”   牛大郎脸色灰败,双膝一软,跪倒在马蹄旁,“求圣人恕罪,我也是被人鼓动……”   武承嗣扯紧缰绳,骏马扬起马蹄,踏在牛大郎的肩膀上,咔嚓一声脆响,牛大郎的肩骨碎了。   他忍着疼,不敢发出嚎叫。   然而这并没有为他换来同情和怜惜。   “怎么,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想让我一个个来查问?”武承嗣居高临下,俯视着沉默的人群,任骏马继续踩踏牛大郎,“你们耗得起,你们的家眷是不是也耗得起?”   众人无不变色,咬牙道:“你把我们的家眷如何了?!”   武承嗣冷哼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场上之人怔愣片刻,如丧考妣,惊怒绝望之下,竟然同时失声。   片刻后,一人脸色铁青,越众而出,手指武承嗣,“武承嗣,你敢!”   他的妻子,可是宗室贵女!   武承嗣撩起眼皮,瞥他一眼,干脆道:“我敢。”   这两年他构陷的大臣不知凡几,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别的他不会,怎么屈打成招,他是个中翘楚。如果他性情胆怯,害怕别人报复的话,姑母不会把权柄交到他手上。   场中顿时哗然,失魂落魄的男人们嘴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哀鸣,目龇欲裂,试图冲出甲士的包围圈。   一次次突围,一次次被威武雄壮的甲士打退回去。   有人踉跄着倒在草地上痛哭,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直直扑向甲士的佩刀,还有人茫然无措,嚎啕大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武承嗣望着哭嚎惨叫的人群,摇摇头,只差一点,他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幸好他当机立断,和裴英娘达成合作,否则,今天被包围的人中,必然有他。   “我说!我说!”一人披头散发,哭嚎着奔至武承嗣的骏马前,被亲兵们拦下,仍然费力往前冲,“我知道主谋是谁,同谋是谁,我知道他们的每一步计划!放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武承嗣淡淡瞥男人几眼,认出对方是中书省的人,名叫杨崇山,官阶似乎不低。   他点点头,“放开他。”   杨崇山倒在草地上,又哭又笑,眼中淌出血泪,“主谋是太原郭氏和陇西牛氏!今天在场所有人,除了驸马赵瑰,其他人当晚全部协助过武三思,车夫是牛家的人,先后有三批人拦住相王,柳家人转移武侯的注意,常乐大长公主负责居中联络,一开始撺掇武三思的人,是贺兰氏的族亲,商量计划的地方,就是大长公主府!”   轰隆两声在耳边炸响,一直保持镇静、端坐不动的赵瑰霍然睁开眼睛。   山谷中闹起来的时候,裴英娘微微蹙眉。   动静很快平息下去,谷中的人颓然坐倒在地。甲士们一个个捆缚起双手,把他们扛到马背上时,没有人骂骂咧咧。   又或者是离得太远了,她听不见他们的骂声。   一人快马飞奔至她身边,抱拳道:“真师,武尚书说所有人都认罪了。”   裴英娘点点头。   蔡净尘立刻拔出长刀,冷冷道:“我去杀了他们!”   “不必。”裴英娘以眼神制止他的动作,“交给圣人处置。”   执失云渐一行人离去后,大帐前重又奏起龟兹乐,舞伎们换了身彩绦飞扬的裙装,回到广场上,重新摇摆起杨柳般纤细柔软的腰肢。   大臣们继续饮酒作乐。   觥筹交错间,众人暗暗记下被甲士牢牢看守的帐篷是哪家家眷。盘算着若是和自己沾亲带故,待会儿二圣问罪时,是要想办法营救,还是撇清干系。   武承嗣大摇大摆从众人面前走过。   他身后跟着十几名甲士,甲士们驱赶着刚才认罪的王公子弟走进广场,刀鞘无情地砸在他们脊背上。   留在帐篷里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袁凌志回到袁宰相身边,长吁一口气,“阿耶,你说得对。”   袁宰相面露喜色。   “我要学武!”袁凌志抬起头,目光灼灼,“真师英姿飒爽,肯定喜欢武人!”   袁凌志是袁宰相的幼子,自小娇宠长大,连油皮都没蹭破一块,吃茶的时候不小心烫伤手指,都要扯着嗓子喊几声,他要练武?   袁宰相轻哼一声,懒得再理会不肖子。   主帐前,内侍掀开帘子,武承嗣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入帐。   地上铺设没及脚踝的红地曼陀罗花纹氍毹,脚步声陷在柔软的织物里,帐内静悄悄的。   李治和武皇后坐在榻上对弈,使女们手执鎏金莲花香炉、翠盖、银壶、金花银盘、平脱碗侍立左右。   旁边一座稍微矮一些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位梳倭髻、着墨衣红裙的美人,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武承嗣躬身行礼,站着等了一会儿,武皇后才轻声问:“都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武承嗣小心翼翼道。   武皇后问李治,“陛下觉得该如何发落?”   李治浑不在意,眼睛盯着棋盘,“主谋流放爱州,其余人,逐出长安罢。”   武皇后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家眷可以随行。”   武承嗣不寒而栗,圣人连问都不问一声,便下旨流放几十上百号人,他以往的那些举动,在圣人眼里,估计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幸好他不在流放的名单当中……   随侍二圣的文官立刻草拟诏书,消息传到帐外,哭嚎声四起。   裴宰相和袁宰相问清缘由,摇摇头,吩咐各自的族人和学生,“不用想着怎么为他们求情了,圣人早就做好了决定,别为了几个蠢货冒犯天颜。”   今天的种种,目的不再抓人,而是威慑其他人,谁再敢包藏祸心,喂老虎的就是他们。   帐内,武承嗣告退,李令月坐起身,挨到武皇后身边,迟疑道:“阿娘,姑祖母是阿嫂的母亲……”   武皇后淡笑道:“武三思是我的从子,他死了,大长公主没有性命之忧。”   言下之意,这已经是格外的宽容了。   李令月不敢多说什么,她向来不爱管这些事,因为涉及到李显,才多嘴问一句。   她叹口气,忽然觉得赵观音有些可怜。   随即又想到大长公主他们想要害死小十七,假如他们得手了,小十七不仅会不明不白死去,还会死在武三思那种人手里……   不止八兄会发疯,她也会愧疚一辈子的。   想到那种可能,李令月火冒三丈,恨不能让那些人尝尝痛不欲生是什么滋味。   武皇后看着李令月脸上的表情顷刻间变了又变,微微一笑。   她以为裴英娘会放任李旦一个一个折磨参与当晚计划的人,甚至亲自动手,但是裴英娘比她预料中的要冷静得多,武承嗣出面逼出口供,她和李治下达流放的命令,裴英娘从头到尾,只出现了短短一刻钟。   明明前期的计划是裴英娘促成的,名单是由李旦确定的,但经过今天,所有人最恨的,绝对不是她或者李旦,而是武承嗣。   武皇后抬眸看一眼李治,好在裴英娘够听话,事先剔除了她的人手,从不会招惹她的心腹……她喜欢听话的人。   杨知恩一声令下,甲士们放出被看守起来的家眷。   盛装打扮的贵女们奔出帐篷,气势汹汹,想去二圣面前问个究竟,刚出帐篷,便看到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双手捆缚着跪在广场上。   身着紫袍的内侍在一旁笑盈盈道:“娘子们早些回去收拾行李罢,圣人仁慈,准许娘子们携带家奴一起上路。”   妇人们并非普通民妇,当即明白,家中男人惹怒二圣,被二圣赶出长安了。   哭声四起,这一下不再是刚才嘤嘤泣泣、想引起别人同情的假哭,而是真心实意、痛彻心扉的惨嚎。   赵观音一眼看到面如死灰的父亲,扑到人群当中,泪水夺眶而出,“阿耶!”   她迅速查看了一下赵瑰的身体,发现没有受伤,松口气,强笑道:“阿耶没事就好,我回去央求郎君,郎君是圣人的亲子,圣人一定会饶恕阿耶的!”   “二娘!”赵瑰低斥一声,“糊涂!今时今日,你应该立刻和你母亲划清界限,你敢去圣人面前求情,为父立刻一头碰死!”   赵观音呆了一呆,哭得更凶了,“难道阿耶让女儿袖手旁观吗?为人子女,岂能不顾自己父母的死活?哪怕圣人一怒之下要废黜女儿,女儿也不能眼看着阿耶受苦!”   “只是流放而已,圣人不会杀我的。”赵瑰放轻声音,柔声道,“好孩子,你以为圣人会心软?你真孝顺的话,听阿耶的话,英王是你的丈夫,也可以是别人的丈夫!”   赵观音想起孺人韦沉香,李显最近越来越偏心她了……   “只要人活着,总还有团聚之日。二娘,你母亲离了长安也好,否则她迟早会害了你!”他长叹一口气,滚满泥土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阿耶走了,以后万事要靠你自己应对,记住阿耶的话,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这一切是你母亲咎由自取!”   赵观音抬起头,父女俩无语凝噎,泪流满面。   获罪的人家抱头痛哭,好不凄惨,任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得不动容。   杨知恩摇头叹息两声。   甲士很快带走哭哭啼啼的犯人和他们各自的家眷,将广场清理干净。   内侍撤走案上的酒水、食物,换上热腾腾的汤羹、甜浆,场中的歌舞音乐仍旧活泼喜庆。   大臣们继续吃酒,不管是心不在焉也好,心惊胆战也罢,总之,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蠢到去谋害永安真师。   武攸暨打猎归来,正好看到甲士押着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离开,讶异道:“出了什么事?”   林中出现老虎,李显不敢正面挑战山林之王的威猛,强烈要求护卫掉转方向去另一处林子狩猎。   他们避开老虎,猎得许多野鸡、山兔,料想面子上过得去了,打道回府,一路上却很少碰到其他王公子弟,正觉得疑惑呢!   回到大帐,远远听到丝竹管弦奏出的美妙乐声,以为并无不妥,谁知走近了,却看到昔日熟识的高门子弟竟然沦为阶下囚了!   和武攸暨交好的礼部侍郎拉住他,悄悄道:“这些人和武三思合谋,妄图行刺天后、谋害永安真师,忤逆圣人,圣人勃然大怒,已经下旨将他们流放爱州。”他顿了顿,“家眷同行。”   武攸暨眉心一跳。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般人不清楚,他却深知其中因由。他以为相王杀了武三思,大闹武家,已经为裴英娘出气了,没想到相王竟然非要把所有相关之人全部赶出长安才解气……   更让他心惊的是,武承嗣最近的异常举动,显然是受相王或者永安真师指使,而他什么都不知情……永安真师是觉得他不堪大用,还是不值得信任,所以把他排除在外?   他不由得忧心忡忡。   认罪的人被武承嗣带走后,山坡上的甲士、护卫纷纷散去,秦岩、王浮拱手作别,带着族中子弟,回到林中,继续狩猎。   仿佛山谷中发生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秦岩暗暗道:真是太划算了,不用他们家出力,只要在一旁围观助威,就能换来一份通行南北商路的凭证,此后可以供他们家使用数年,人力物力都由裴英娘提供,秦家一文钱不必花,难怪伯祖父他们整天笑嘻嘻的,恨不能搂着他亲几口!   他扭头看一眼王浮离开的方向,撇撇嘴,不知道王家、武家分别从她那里换来什么好处。   秦岩真的想多了,王浮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这一次是他兑现当年在圣人面前立下的誓言,回报裴英娘的救命之恩。   王家经过武皇后的整治,嫡系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只剩下不成器的旁支子弟和他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难以恢复旧时荣光,成不了大气候,只能勉强凑上几十人壮大声势,因此不会被人忌惮。   所以王浮行事不用瞻前顾后,回到族里说一声,立刻得到族人响应。   看别人倒霉,尤其是看那些曾经对王家落井下石的人家倒霉,何乐而不为?   唯一不痛快的是,下手的人是武承嗣。   这一点让王浮不得不压抑幸灾乐祸,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拍掌称快。   更让他郁闷的是,裴英娘和李旦把人都召集起来了,然后二话不说,丢下他们,跑去林子里打猎!武承嗣审问犯人,逼问口供,他们居然完全不在意,真的打猎去了!   简直是……   王浮想了半天,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愤懑,只能咬牙暗恨:果然是天生一对!   谷中人和山坡上的人先后离去,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确定林中没有任何异常,转回裴英娘身边,“娘子,人都散了。”   裴英娘怀中抱着一只绿眼尖耳的猞猁狲,嗯一声,笑着说:“今天不能白来,你们也去林中试试身手,让我瞧瞧你们的箭法怎么样。”   这五十名亲兵护卫是从金吾卫中选拔的,个个身手矫捷,但是箭法就不知道了。   蔡净尘热血沸腾,仍然不忘环顾一圈,见周围有十几名护卫把守,心下稍安,抱拳道:“定不会让娘子失望!”   他领着扈从一头扎进山林。   裴英娘怀里的猞猁狲忽然竖起耳朵,抬起脑袋,望着密林的方向,瞳孔一缩。   隐隐有喊杀声逼近,狸奴策马奔至裴英娘身侧,“娘子不必惊慌,林中的老虎皆为奴等豢养,不会伤人,奴这便前去驱走老虎。”   他话音刚落,一个骑白马的男人鬼哭狼嚎着冲出林子,看到裴英娘,怔了一下,大哭着朝她驰来,“快,快把那只野猪杀了!”   裴英娘眼皮轻轻抽搐两下,不是老虎,是野猪?   等等,她没让人放野猪啊?   李显躲到裴英娘身后,紧紧抱着马脖子,瑟瑟发抖。   裴英娘瞟他一眼,二十多个护卫层层保护,他还能吓成这样?   喊杀声越来越近,护卫们有些紧张,李显最为惊慌,紧紧跟在裴英娘身边,寸步不离。   裴英娘倒是不怎么害怕,林子里的人正在围捕野猪,她身边的护卫足够保护她的安全。而且李旦就在附近,听到声音,一定会赶来。   果然,林中响起一串破空之声,数支羽箭穿过树丛,扎入密林。   李旦手执长弓,飞驰至她面前,衣袂猎猎,幞头帛带在风中飘扬。   护卫们紧跟在他身后,中间几匹空鞍马,每匹马背上都满载猎物。   “他们果真在围猎野猪?”裴英娘问,心里嘀咕,不知道野猪肉好不好吃。   李旦沉默一瞬,扯紧缰绳,让裴英娘能看到他刚才猎得的猎物。   马背上堆得小山包一样,野鸡、兔子、山羊、灵鹿、各种灰羽鸟雀……   裴英娘眼前一亮,“都是给我的?”   李旦笑了笑,“都给你。”   一旁的李显轻嗤一声。   李旦回头看他,淡淡道:“你的护卫去哪了?”   李显嘴巴一瘪,“在抓野猪呢!”   李旦没有多问,他能猜到大概,李显反应奇快,逃命的速度数一数二,他策马逃窜的时候,连那些精于骑射的护卫都追不上他。   王浮说得对,老虎不仅不伤人,还会主动帮人驱赶猎物,方便林中人捕猎。   执失云渐肩负箭囊,找到几只老虎,一路将它们逼到丛林深处,手中的箭一支都没放出去。   几名皮肤黝黑的狸奴经过他身边,两指放在嘴边,吹出几声奇怪的调子。   老虎们听到这调子,像温驯的狸猫一样,靠拢到狸奴身边。   执失云渐收起长弓,拨转马头。   回去的路上,不时有受惊的山羊、野兔窜出草丛,他目不斜视,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出山林。   坡下人声鼎沸,数十人正在围捕一只黑皮野猪。   他弯弓引箭,驰下山坡。   野猪发狠撞开包围圈,冲出林子。   众人穷追不舍。   执失云渐夹一夹马腹,跟着追上去,忽然看到一匹熟悉的枣红马。   马上之人听到嘈杂声响,回眸看一眼身后,立刻退到密林下,动作不见慌张,反而巧笑嫣然,饶有兴致地围观众人捕猎。   执失云渐下意识扯一扯缰绳,调转方向,朝她奔去。   驰到她跟前时,才发现她被十数名护卫牢牢簇拥在中间,身旁一人弯弓引弦,神态从容,随时能放出羽箭,射杀任何胆敢靠近她的猎物。   周围烟尘滚滚,杀声震天,执失云渐茫然无措,呆了片刻。   一道冷冽的视线蓦然扫过他,像锋利的剑刃,刮得他脸颊生疼。   他坦然回望李旦,扯紧缰绳,驱使马儿继续前行,径直和裴英娘错身而过。   李旦守在她身边,她是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老虎没有事儿~ 第118章   护卫们合力制住野猪。   怕这畜生和刚才一样挣脱束缚, 再次伤人,猎手们直接将其当场宰了。   林子里安静下来, 间或响起两声犬吠。   李显见危机解除,立刻生龙活虎, 吁停白马,叉腰哈哈大笑,“这只野猪是本王猎得的!今天本王一定能让阿父刮目相看!”   他得意之下, 连本王都喊出来了。   裴英娘悄悄翻个白眼, 扭头看李旦。   李旦眉头微皱, 眸光微垂,显然神思不属。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清缘由,微微一叹。   为了她,李旦已经有太多出格之举,李治能容忍到现在, 已经颇为宽宏。接下来, 李旦又将归于沉寂, 才能让李治放心。   所以,今天的狩猎,最后拔得头筹的绝对不是李旦。   她想了想,抬起手,手中的软鞭轻轻敲在李旦的长靴上,不自觉娇嗔道:“阿兄,三表兄今天要为阿姊猎一只野鹿, 我不要野鹿,帮我捉只大雁罢。”   李旦回过神,听了她的话,脸上浮起几丝笑,“要几只?”   “越多越好。”裴英娘掰着指头数了数,“我好做扇子送人。”   大雁的羽毛到底能不能做扇子,她不知道,反正得给李旦找点事情做。   李旦握紧长弓,眼睛四下里一扫,确定执失云渐已经悄然离去,抽出一支羽箭,手腕一翻,锋利的箭尖掩进自己的袖子里,拿箭尾轻拍裴英娘的头顶。   裴英娘莫名所以,没有伸手阻挡他的动作,乌黑杏眼睁得大大的,仰头看着他,乖乖任他欺负。   阳光透过细密树丛,笼在她莹润剔透的肌肤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晕光。   模样可爱极了。   李旦收回羽箭,含笑道,“乖,回去等着。”   笑声低沉缱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刚才的沉郁不翼而飞。   裴英娘看到他笑,松口气,挽起缰绳,“我晓得了,这就回去。”   李旦示意左右扈从送她回帐篷,眼见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下山,走到沙土夯实的大道上,才夹一夹马腹,转头继续狩猎。   另一头,李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得意洋洋地围着野猪上蹿下跳。   护卫们不敢同他争功,阿谀拍马,争相恭贺他武力神勇。   他昂起下巴,愈发骄傲。   李旦没有搭理李显,等他回到大帐,他媳妇赵观音准得找他诉苦,看他到时候还有没有心情吹嘘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猪。   或许不必赵观音打搅他的好心情,李贤头一个会戳破他的谎言,让他无地自容。   裴英娘回到帐篷。   要打发的人已经被打发走了,场中早已恢复一派风平浪静。   舞伎们赤着雪白双足,且歌且舞,声音高亢。侍女们来回添酒、添菜,一眼望去,彩衣翩翩,裙裾如云。   早有紫袍内侍抢着迎出来,为她牵马。   一个穿杏色广袖袍衫的少年郎君尤为热情,推开满脸堆笑的众人,俯身为裴英娘掸去衣袍上的尘土。   杨知恩连翻了三次白眼,强行架起少年郎,“袁郎君自重。”   不由分说,使眼色让人把袁凌志带走。   “等等,我还没和真师说上话……”   裴英娘愣了好半天,“方才那个……是谁家郎君?”   想巴结讨好她,也用不着弯腰为她掸袍角吧?那是下人做的事。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可以说是非常、极其不要脸。   杨知恩拱拱手,压低声音道:“吓着娘子了?他是袁相公的幼子,自幼身子娇弱,喜食寒食散,经常神志不清。因为袁相公和夫人溺爱,旁人不好劝谏。天长日久,就养成这副样子了。”   裴英娘皱皱眉,没注意到平常寡言少语的杨知恩忽然变得八卦起来,暗暗道:喜欢寒食散么……难怪古里古怪的。   看出裴英娘已经对袁凌志起了戒心,杨知恩满意地板起脸孔,默默退开。   寒食散什么的,是他随口胡诌的。反正袁凌志平时喜欢炼丹药,经常胡乱吃一些他自己炼的丹丸,而且吃了之后十有八九会中毒,闹得袁夫人三五不时套车去宫里请奉御前去医治他,和喜欢吃寒食散差不多嘛!   裴英娘让杨知恩把李旦刚刚猎得的猎物送回她的帐篷,既然李治不会表扬李旦,那么就不必多此一举把猎物送去主帐了,送去了李治反而会不高兴,“看好了,回去时全部送去永安观,你们郎主说了,他的猎物全是我的。”   杨知恩恭敬道:“是。”   心中暗笑:不必您吩咐,我也不敢把猎物带回相王府,郎主巴不得您全要了去。   裴英娘进帐换了身衣裳,先去见李治和武皇后。   刚到帐篷门口,里头的使女掀开帘子,李令月迎面走出来,看到她,登时扬起满脸笑,欢喜道:“料理完了?”   裴英娘点点头,一摊手,“之后都是武承嗣的事,让他去操心罢。”   “你这滑头!”李令月挽起裴英娘的胳膊,带着她走到广场上,“执失在里面和阿父说话,我瞧着阿父脸色不大好,你待会儿再过去。”   裴英娘怔了一下。   场中的奏乐骤然变得欢快,叫好声不绝于耳。   李令月回头扫一眼宴席,“是仙姬舞!教坊的人几时排演这支舞的?”   她低声和裴英娘讲解,“仙姬舞是崔七郎看过胡姬的胡旋舞之后所作的新曲,你府中门人卢雪照填的词,如今长安高门举行宴会,风行此曲。”   裴英娘杏眼微微一眯,捉住李令月的手,“阿姊老实和我说吧,这支曲子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特意为她介绍一支舞曲,又笑得这么促狭,肯定有猫腻!   李令月撑不住笑出声,“据说仙姬舞中的仙姬,是永安真师……”   仙姬舞是女子独舞,舞者必须身着翠羽彩裙,手持彩绦,边歌边舞,节奏明快热烈,和仙姬的清冷欲仙完全不沾边。   之所以叫仙姬舞,只因卢雪照填词时借用了一句典故,“唯恐学嫦娥,飞入白玉钩”,世人穿凿附会,非说那仙子指的是永安观里的永安真师。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姐妹俩笑闹一阵,内侍添席摆案,请两人入座。   周围的大臣女眷、宗室皇亲面色讪讪。   什么叫扮猪吃老虎,她们没见过,但是像永安真师这样刚刚谈笑间一举拿下数十人,现在又若无其事和太平公主同坐一席吃茶食,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平时看她行事说话,和一般富贵小娘子无二,便没怎么在意她,如今知道她手段厉害,想要接近,偏偏又碍于之前和常乐大长公主走得太近,怕她迁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众人为难之际,一名着窄袖襦、间色裙的使女期期艾艾走到裴英娘和李令月面前,拜伏在地,颤声道:“贵主,真师,大长公主自知罪孽不可饶恕,临行之前,想和真师说几句话,以示忏悔之心。娘子求真师看在她的情面上,见一见大长公主。”   贵妇人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此时此刻,赵观音竟然还这么傲慢,打发一个使女过来和裴英娘说话,李令月眉头轻皱,“英娘,你想不想见姑祖母?”   裴英娘拈着一块醍醐饼吃得正开心,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呷口茶,“不见。”   使女硬着头皮道:“大长公主说、说她知道还有哪些人想对真师不利。”   “啪嗒”一声,不知是哪家夫人摔了茶盏,银杯滚到绒毯上,酒水洒了一地。   李令月脸色骤变,直起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头饰珠翠的贵妇人浑身发颤,眼神躲闪,假装和身边人点评场中歌舞,不敢和李令月对视。   裴英娘按住李令月的手,目光徐徐扫过席间神色不定的一众命妇,淡笑道:“回去告诉大长公主,多谢她挂念,我自有主张。倒是大长公主处境堪忧,圣人下旨剥夺了大长公主的封邑、品阶,永世不许大长公主回长安,她还是多操心自己日后的营生吧。王妃和此事无干,莫要插手多管。”   使女不敢回嘴,哆嗦了两下,起身退走。   命妇们心头惴惴,而裴英娘和李令月却压根不把使女的话当回事,继续饮酒吃点心。   宴席上的动静传到主帐,李治听内侍禀报完席间的机锋,点点头,挥退帐内侍立的宫婢、内侍。   武皇后领着房瑶光、上官璎珞去观看小娘子们的步打比赛,其他人都走了,帐内只剩下李治和执失云渐。   “大郎,当年是朕莽撞了。”   李治叹口气,他喜欢谋定而后动,预先制定好计划,然后一步步去实施。早年接武媚回宫,亦是如此,细心筹谋,步步为营,挑拨王皇后和萧淑妃内斗,逼得王家主动为他找台阶。   他给小十七准备了最好的夫婿人选,提早为她定下日后的驸马。但他没有料到,李旦竟然会喜欢上小十七,而且用情已深,无法强行扭转。   如此一来,只能委屈执失云渐了。   “你若有可心的女子,告知朕,朕可以册封她为公主。你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不会亏待你。你不喜欢窦小娘,还有杨家的、魏家的、崔家的,任你选。”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平静道:“若是以前,微臣没有二话,圣人看中的,必然都是好的,微臣一定会敬之爱之……”   他顿了片刻,淡然道,“现在不一样了,勉强娶回来,也是害人害己。”   李治沉默半晌,“你果真要走?”   安西都护府远在葱岭高昌,南接天竺,西通波斯,比吐蕃还要远。   这一去,少说也得四五年才能回返。   执失云渐抱拳,一字字道:“臣幼时曾习得一首诗赋,‘去时女儿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臣不敢以冠军侯自比,但愿能驰骋沙场,不负一身武艺。”   冠军侯封狼居胥,惊才绝艳,可惜英年早逝,因病而卒时,尚且才二十出头。   李治皱眉,执失云渐志向远大,他应当欣慰,但是此时说起霍去病,似乎不是个好兆头,“也罢,等你凯旋,朕为你主婚。”   执失云渐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片刻后便告退离去,唇边的微笑转瞬即逝。 第119章   李治感慨良久, 忽然听得帐外一片吵嚷之声。   内侍掀帘进帐, 笑嘻嘻道:“大家, 英王猎得一只野畜,四名壮奴合力, 都抬不动呢!”   李治笑了笑,在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 “出去看看。”   李显昂头挺胸, 阔步走到主帐前,看到李治出来, 立刻眉开眼笑,指指壮奴们抬着的野猪, “阿父,这只大畜生乃儿和护卫合力所猎!”   围观的裴英娘闻言不由挑眉,谁教李显这么说的?他刚才不是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了吗?这会儿怎么知道要提一提护卫们?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赵观音身上。   赵观音脸色苍白, 眼圈微红。眼睛哭肿了之后不管怎么用脂粉装饰,还是能看出痕迹,谁都知道她哭过了,但她神色如常, 衣饰整洁,一点看不出刚才和父母辞别时的痛不欲生。   察觉到裴英娘的注视,她轻轻颔首,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   这样的赵观音,不可能再拐弯抹角为常乐大长公主求情。   裴英娘心念电转,立即找来杨知恩, “去查查,刚才打着英王妃的名义替常乐公主传话的人是谁。”   杨知恩很快去而复返,“那个使女是英王府的狸奴,专门为英王妃养猞猁狲的。”   裴英娘嗯一声。   她今天也带了狸奴来,狸奴驯养猞猁狲,身份卑微,寻常见不到主人,只有狩猎时,才会奉命陪侍主人左右。   赵观音不会支使一个狸奴来传话。   被人发现狸奴的身份,裴英娘一怒之下告到李治面前,说赵观音轻慢侮辱她。李治不惩罚赵观音,也得斥责她行事不谨慎。   裴英娘问李令月:“韦孺人今天也来了?”   李令月满头雾水,“她来了?我没瞧见。七兄不至于这么糊涂,这种场合带她来,阿嫂会不高兴的。”   裴英娘笑了笑。   韦沉香没有现身,英王府的仆从仍然尽心尽力为她办事,她果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的那么软弱纯善。赵观音身边的使女,应该也都投向韦沉香了。   李治笑容满面,拍拍李显的肩膀,笑着勉励他几句,命人将野猪抬下去烹制成炙肉,供群臣们享用。   大臣们满脸堆笑,争相附和,夸赞李显勇猛威武。   李显眉飞色舞,忘乎所以,压根没发现众人看赵观音的眼神别有深意。   裴英娘摇摇头,默默退回帐篷。   随行的扈从在帐篷后面的空地上处理猎物。   其他人的猎物要进献给二圣,再由二圣分派给诸位王公大臣。李旦的不用,反正送出去没人重视,不如留着自己享用。   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捯饬,能吃的部分洗净带走,没用的直接埋了,不用管体面与否。   裴英娘特意交代扈从们不能伤了鹿角,李令月最近在收集这个。   可惜李旦猎得的灵鹿肥美矫健,却不能送到李治跟前去讨句夸奖。   今天既是为她报仇,也是为六王李贤正名。   连作为太子死忠的东宫属臣都彻底放弃太子能病愈的奢望,随时预备为太子撰写悼文。其他人更没顾忌,早就转而去讨好奉承李贤。   六王妃房氏还算沉得住气,对太子妃裴氏依旧恭敬有礼。   反而是裴氏高瞻远瞩,知道丈夫已经时日无多,生怕得罪李贤和房氏,最近一直深居简出,避免和房氏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李治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私底下还是开始为李贤铺路了。   前头乱糟糟的,广场上一片喧哗,众人高呼,六王李贤神勇,以一己之力,猎得一头熊!   喧闹声传到小溪边,埋头洗洗刷刷的宫婢们丢下手里忙活的差事,手拉手去帐篷前看热闹。   裴英娘没过去。   杨知恩搬了张胡床放在树荫下,给她歇脚。   她坐在胡床上,靠着绳栏,指挥扈从们宰杀猎物。   扈从们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心里却直犯嘀咕:娘子看起来娇滴滴的,就不怕血腥污了她的眼睛?   李令月张望半天,没看到薛绍回来,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   李贤和李显在李治面前闹别扭,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句句话里有话。   她听得不耐烦,来寻裴英娘说话。   刚好扈从们把处理好的鹿肉装进箩筐里,掀开毡子,一股浓烈的生肉气味。   她受不了腥气,走远了些,拿扇子扇风,拐一个大弯,从另一个方向走到树下,“这些鹿肉你预备要送给谁?”   裴英娘起身,把胡床让给李令月坐,“给阿兄啊,我吃不完这么多。”   李令月眼珠子转了转,以扇遮面,莞尔道:“英娘啊,你可真糊涂!”   “怎么?”裴英娘茫然。   难道李旦不喜欢吃鹿肉?她记得李旦的所有喜好,他挺爱吃鹿肉的呀!宫中宴席上常常有一道凉拌冷切的五生盘,里面有鹿肉,他每次都会主动示意使女夹到他的碟子里。   杨知恩小跑去帐篷,另搬了张胡床到树下。   裴英娘支开胡床,落座的同时伸手推李令月的胳膊,“我哪里糊涂了?阿姊快说吧!”   李令月咬着嘴唇笑,使眼色让周围的人退开,凑到裴英娘旁边,用扇子挡住两人的窃窃私语,“八兄血气方刚的……你把鹿肉留给他,这不是成心看他笑话么!”   裴英娘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倒不是羞的,而是李令月自从成亲后,很有点荤素不忌的意思,她暂时不太习惯。   还我爽朗大方、天真烂漫的好姐姐!   李令月笑了一阵,捉住裴英娘的手,正色道:“英娘,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你还小,不知道那些人的手段,万一真让那些小人得逞了,你怄也得怄个半死!越是快要成亲的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薛绍是尚公主,所以薛家人不敢有什么想头,他们不仅不敢,看到薛绍不规矩,还得赶紧想办法劝他。八兄不一样,他是亲王,又熬了这么些年,最受不了别人撩拨的。”   裴英娘沉默一阵,收起羞涩之态,“我明白阿姊的意思……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苗头的话,李令月不会刻意来提醒她。   她眉头微蹙,如果真有那样的事……那她绝不会原谅。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小女子,做不到长孙皇后那样的贤惠大度。   李令月哎呀一声,抛下扇子,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伸手轻抚她的眉心,柔声说:“你别怕,八兄老实着呢!他那个人冷情冷性的,一般人也不敢靠近他。我只是怕你被人钻了空子。”   裴英娘咬了咬唇,“我不怕,谁敢打阿兄的主意,我……”   扈从叉着拔了毛的斑鸠从她面前经过。   她指指那几只挂在树枝上的斑鸠,“我就把她们的头发全剃了!”   然后送去庙里当比丘尼。   李令月噗嗤一下笑出声。   鹿肉处理好了,杨知恩问裴英娘怎么处置。   她端着茶盅,慢条斯理地呷口茶,笑看李令月一眼,“全部送去公主府。”   李令月呆了一下。   裴英娘笑着说,“三表兄和阿姊新婚燕尔,妹妹奉上鹿肉一筐,聊表心意。”   耍流氓这种事,她也会!   李令月又气又笑,按着裴英娘要拧她的脸。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鬓发散了,花钿歪了,李令月的步摇簪跌落在草地上,叮的一声响。   宫婢们笑着上前帮忙捡起簪环玉钗,服侍姐妹俩回李令月的帐篷重新梳洗装扮。   薛绍打猎归来,兴奋难抑,不等使女通报,直接掀帘进帐篷,看到裴英娘也在,脸上微微一红,连忙低下头退出去。   裴英娘已经打扮好了,正坐在胡床上逗弄猞猁狲,扬声道:“三表兄猎得几只鹿?”   薛绍在外面理好散乱的衣襟袍袖,确认没有失礼之处,这才进帐,笑着道:“惭愧惭愧,只比相王多一只而已。”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不必说,薛绍肯定在打猎的时候遇到李旦,两个年轻郎君暗地里较劲,比赛谁猎得的猎物多,薛绍才会说出这句话来。   “阿兄应该也回来了。”裴英娘站起身,“我回去看看。”   她刚走,李令月霍然站起身,梳到一半的发髻又散了,走到薛绍面前,轻轻掐他的胳膊,气哼哼道:“好好的,你和八兄比什么?”   薛绍不躲不闪,任她掐,老实道:“你不是嫌我不会说笑吗?”   裴英娘要嫁给李旦,李旦是李令月的兄长,李令月和裴英娘情同姐妹……他拿相王开玩笑,应该没什么不妥呀?   李令月叹口气,“算了,不欺负你了。”   她坐回镜台前,使女们袖子高挽,继续为她梳髻。   薛绍摸不清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走到她身后,小声说:“我猎到三只雄鹿,鹿角威风凛凛,公主喜不喜欢?”   使女在往李令月脸上扑铅粉,她怕妆容花了,闭着眼睛,没理他。   薛绍自顾自接着道:“公主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府里,烹制鹿肉……”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睁开细长双眼,没涂胭脂,双颊却红得像火烧一样,含笑睨他一眼,“快打住,别提鹿肉了!”   薛绍摸了摸脑袋,一脸莫名,鹿肉怎么了?   红日升到半空时,甲士站在山坡上的风口处,吹响集合的号角。   呜呜的号角声传入山林,李旦立刻扯紧缰绳,带着亲兵回返。   一行人为了猎雁,走得远了些,回程路上风驰电掣,没有碰到其他游猎的王孙公子。   穿过芳草萋萋的水泽,拐到大道上,远远看到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肩披灿烂秋光,迎面行来。   来人着一袭圆领缺胯袍,腰佩长刀,肤色比普通人要白,五官异常深刻英挺,有如刀刻一般。   他等在大道中间,只有一人一骑,却气势磅礴,恍若千军万马。   入鬓的浓眉轻轻一皱,李旦骤然吁停骏马,抛开手中的长弓,示意左右,“去前面等着。”   他轻夹马腹,独自迎上前。 第120章   大帐前气氛压抑。   端坐正席的李治一言不发, 低头把玩着一只犀角杯, 脸色不大好看。   李贤和李显的坐席挨在一起, 兄弟俩刻意拉开距离,皮笑肉不笑。   席间的众臣嘻嘻哈哈, 试图和稀泥。   可惜正主不领情,仍然黑着脸互掐。   裴英娘拉住一个平日相熟的内侍打听。   内侍是李治的心腹, 看着她长大的, 没有避讳,小声说:“太常博士夸英王有昔日太宗皇帝之风……”   裴英娘眉心一跳, 太常博士是武皇后的人。   她叹口气,退回自己的帐篷, 这种时候她帮不上什么忙。   远远听到犬吠马嘶,满载而归的蔡净尘正好翻身下马。   平时总冷着脸的少年郎此刻兴奋得满脸通红,俊秀的面孔显出几分稚嫩。   裴英娘看过他们猎得的猎物, 狐狸、野兔、山鸡、野鹿几乎能堆成山。   她笑着夸奖蔡净尘几句,让他领着扈从先下去休息。   蔡净尘迟疑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我看到相王和执失将军。”   裴英娘怔了怔,“在哪儿?”   “在林子那头, 执失将军拦下相王,他们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相王的亲兵当时在很远的地方,没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蔡净尘记得那天在秦府听到的对话,贵主和执失将军差点订亲,相王会不会因为这一点而耿耿于怀?   裴英娘眉头微微蹙起。   执失云渐拦住李旦,是不是为了她?   她皱眉想了片刻, 决定不管。   就算是为了她,不管他们两人说了什么,执失云渐沉闷稳重,李旦也不是轻狂的人,肯定打不起来。   她回到帐篷,躺在铺了几层厚厚百花绒毯的软榻上,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半夏给她端来热腾腾的牛酪浆。   秋意渐深,天气一天天凉下来,她小日子时常常腹痛,奉御劝她少喝冷饮。   半夏严格遵从医嘱,巴不得把她所有入口的东西全部放到蒸笼里热开了再给她饮用,寒凉的水果更是碰都不许她碰,寻常果子也必须定量。   好在梨子、柑橘可以烤着吃,石榴和甘蔗能榨汁喝。   和牛酪浆一起送到裴英娘面前的,是一盘烤得金黄油亮的野猪肉。   半夏洗净手,跪在软榻前,把烤肉撕成细条,撒上葱、姜、蒜、豆豉、胡椒和橙泥,“六王的熊不够分,熊掌更不易得,只供二圣和几位相公享用。野猪肉人人都分了一大盘呢!”   裴英娘回想了一下,那只野猪确实很壮很肥。   她坐起身,吃了两口烤肉。   不知是野猪肉本身味道好,还是宫婢厨艺高,烤肉香酥柔嫩,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   她一口接一口,忍不住吃完半盘,才想起问半夏,“相王的那一份呢?”   半夏捂住嘴巴,小声说:“娘子不够吃吗?”   裴英娘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差点被自己的使女气笑,她只是想确认李旦也能吃到烤肉而已,又不是要霸占他的那份!   “什么不够吃?”   清朗的嗓音透过围幛,传进帐篷。   使女掀开帘子,李旦弯腰走进帐篷,含笑的眸子看着裴英娘,眉宇间俱是温柔缱绻。   使女们忍不住脸红心跳,埋下头不敢多看。   “半夏以为我想独吞相王的烤肉。”裴英娘轻哼一声。   半夏抿嘴笑了笑,站起身,准备撤走食案。   裴英娘让她退下,踏着木屐走下地,挽起袖角,斟了杯蔗浆,等李旦走到跟前时,递给他,语气里透着自然而然的关怀,“阿兄累不累?”   李旦没接银杯,矮身坐在软榻边沿,就着她的手,喝完蔗浆。   他下巴上的胡茬时不时擦过她的指间,一阵阵酥麻。   帐内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使女们的头埋得更低了。   裴英娘没料到严谨古板的李旦会出其不意来这一手,呆了半天,才发觉脸上烧得厉害,强忍着羞意没收回杯子:看在今天你这么辛苦的份上,伺候你这一回。   半夏把李旦的那份烤肉送进帐篷。   李旦出去洗净手,回来时看到裴英娘眼巴巴盯着烤肉看,“你喜欢?”   裴英娘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双手托腮,等着看李旦吃,闻言点点头。   李旦把金花银盘推向她。   她登时浮起满脸笑,摇摇头,“我吃饱了,阿兄,你尝尝看啊,我觉得比宫里的好吃。”   美食这种东西,大家一起吃,人人都说好,才叫皆大欢喜呐!   李旦显然不懂吃货“普天之下、俱是吃友”的心理,以为她谦让,拈起银筷,夹起一块烤肉,递到她唇边。   裴英娘赶紧拿碟子接下烤肉,养尊处优、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相王,做不来喂别人吃饭这种殷勤小意的事,烤肉都快蹭到她脸上去了!   李旦慢吞吞收回筷子,心里颇觉得遗憾。   很早的时候,他就想亲自喂她吃东西。   不论严寒酷暑,阴晴雨雪,她吃饭时总是那么认真快活,让旁观的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想尝一尝她吃的东西是不是世上罕见的珍馐美味。   她小的时候,李治和李令月经常拿吃食逗她。   她不闹也不撒娇,就那么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平静地盯着李治和李令月看。   看不了一会儿,后者就得缴械投降。   李旦没逗过她,现在想想有点可惜。不过可惜归可惜,他不敢真的用吃食逗她,她会生气的。   他内心其实远远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从容,唯恐她会厌烦憎恶自己。   早晚有一天,她会发现他不是君子。   如果连她也讨厌他,那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去在意了。   但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不会放弃。   执失云渐是甘心远走也好,还是暂时避让也罢,和他无干。千辛万苦抢到手的人,怎么可能拱手让出去。   狩猎结束后,李治和武皇后评出优胜者,各有封赏。   李贤和他的属从拔得头筹,风光无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武皇后直接略过李贤,三言两语,把另外两名国公家嫡子夸得红光满面。   众人紧跟着天后,齐声恭贺两位嫡嗣子。   李贤牙关咯咯,脸色铁青。   户奴赵道生扯扯他的衣袖,附耳道:“大王切忌动怒,圣人看着呢!”   李贤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脸色慢慢和缓。   裴英娘原本打算骑马回城,刚跨鞍上马,内侍找到她,小声说:“真师,圣人闹头疼,奴等劝圣人用药,圣人不耐烦,奉御请您过去一趟。”   她连忙下马,跟着内侍去李治的车驾。   李治头冠礼服整齐,背倚隐囊,神色晦暗,可能是劳了半天神,比平时显得更苍老。   武皇后刚才和他起了口角,避去另一辆马车了。   裴英娘不敢提起狩猎的事,想了想,问李治刚才的烤肉好不好吃。   李治看着她笑,“十七喜欢炙肉?”   她点点头,整天汽蒸、水煮、油炸,难得换个口味,而且野猪肉新鲜,调料丰富,现烤现吃,甚为味美。   李治命殿中监把今天负责烤肉的奉膳局主事找来,颁下赏赐。   众人叩头谢恩不迭。   裴英娘趁机请李治服药,他皱皱眉头,这一次没有抗拒。   车上备有热汤丸药,她跪坐在榻旁,喂李治服下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等他睡熟,她没走,盘腿靠着香榻打盹。   不止打猎的人累,她也累。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身边仿佛很嘈杂,李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马车好像停下来了,然后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她紧紧搂着绸面薄毯,不愿睁开眼睛。   朦胧间听到李治轻笑几声,保养得宜的手拍拍她的头顶,动作温柔。   马车又继续晃动颠簸起来。   这一次马车走了很久,停下来时,依稀能听见市井里坊的喧闹吆喝声,有人掀开车帘,抱她出去。   那双手刚碰到她,她就醒了。   她揉揉眼睛,自己爬起来,坐在车厢里缓了会儿,“到哪儿了?”   李旦等着她清醒,扶她下马车,“到醴泉坊了。”   裴英娘回头看一眼,哑然失笑。   皇帝出行,仪仗隆重,李治的车驾几乎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能直接驶进坊门,但进不了窄小的巷曲,只能停在府门口。   扈从喝令闲人回避,仍然有胆子大的人倚在街巷旁的酒肆、邸舍窗口往外探看,想一睹圣人车驾的威风。   裴英娘跨过门槛,拉拉李旦的袖子,“阿兄,你去前厅坐坐,我有话和你说。”   李旦挑眉,看她睡得满面通红,眼神懵懂,还惦记着留自己说话,想必是有正经事要谈,点点头。   裴英娘径直回内院梳洗。没穿道装,半干的头发松松挽了个垂髻,斜簪一枝嵌红鸦忽的赤金发钗,穿葱黄交领襦衫,系石榴红裙,披春水绿夹缬锦帛,腰束彩绦,脸上淡淡抹一层润面的玉簪粉,趿拉着漆绘木屐,穿过回廊。   李旦坐在廊下吃茶,虽然旁边没有外人,他依然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   墙角的芙蓉花开得热闹,花朵浓艳雍容,碧绿的枝叶托着一朵朵淡粉、雪白、娇红,有种不俗气的妩媚。   出浴的小娘子从花树下走过,云发丰艳,双颊生晕,凝脂般的肌肤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不施脂粉,家常衣裳,依然难掩国色。   满树繁花,霎时黯然。   李旦看呆了片刻,直到她入座,才恍然回神。   裴英娘不肯正坐,斜倚凭几,裙裾铺洒开来,满院的光线仿佛全部聚集在她的石榴裙上,红得耀眼。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明茹的使女,她是不是还在相王府?”她开门见山,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她,你今晚就得把她打发走。”   作者有话要说:   红配绿在古代很常见,这个配色很好看的,典雅清新,青春活泼。新疆那边气候干燥,出土的俑人颜色保存得很好,黄衫红裙配绿色很漂亮。   现在大家觉得红配绿不好看,一是衣服的质地和材料原因,二是搭配不当。红有不同的红,绿有不同的绿,不是什么红都能配绿的。   不要脑补那种乡土大棉袄啊! 第121章   她刚洗浴过, 肤色白若新瓷,发鬓乌黑, 弯眉下一双杏眼愈发显得明媚清透,嘴唇红润, 似枝头盛开的芙蓉花。   李旦的眼神流连在她娇红柔软的双唇上, 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嗯?”   这一声心不在焉的问询, 立刻让裴英娘误会了。   她眉头皱得越紧,不满道:“你舍不得?   李旦拧眉,似乎在奇怪她突如其来的恼怒。   不一会儿, 想清楚缘由, 他呆呆地坐了半晌, 忽然笑了。   这一笑有如雨后的晴空, 爽朗明澈,亮如星辰。   他教养极好, 诗书礼仪皆由鸿儒教导, 微笑也得体含蓄, 很少笑得这么轻松, 这么豪爽, 这么没有顾忌。   “谁是明茹?”他俯身靠近裴英娘,伸手拈起一束半湿的墨发,用嘴唇感受发间的兰脂馨香,含笑接着问,“为什么不喜欢她?”   裴英娘仰着脸看他, 板起面孔,“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喜欢你。”   她抓住李旦的衣袖,理直气壮地说:“相王府的内院,只有我可以喜欢你。”   外面她管不了,内院的一亩三分地,必须由她说了算。   小儿女置气似的娇蛮,别人听来大约觉得她言语稚气天真,于李旦而言,却如同梵音入耳。   无边寂寥的黑夜终于过去,刹那间云层飘散,天光大亮,他站在倾洒而下的光晖之中,通体舒泰,满心激荡。   高兴归高兴,赶紧保证才是正理,英娘性子柔顺,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又异常坚持。   打发一个使女只是小事,她直接开口问他,是想确认他的态度,免得日后夫妻彼此猜疑,暗生隔阂。   他越想越觉得心情畅快,轻咳一声,唇边的笑容像是刻在脸上一样,怎么都收不回去,“不必等今晚,现在就打发她走。”   他挥挥手。   杨知恩小跑到廊檐下,屏息凝神,等候指示。余光不小心扫过李旦脸上,霎时瞪大眼睛,悄悄嘀咕:原来郎主也能笑得这么傻啊……   等李旦说出明茹的名字,他摸摸后脑勺,不明白为什么送走一个美貌使女,郎主会高兴成这样。   “英娘,我允诺过你,内院的事,都听你的。”李旦交待完事情,拉起裴英娘的手,粗糙的指节拢住她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尖,轻轻摩挲,“家奴仆役随你怎么高兴怎么指派,不必特意问我的意见。”   他视她如珍宝,唯恐她会过得不痛快,不会因为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惹她不开心。   而且当家主妇管理后院,天经地义。   男主人插手,是对主妇的不尊重、不信任。   他不仅是她日后的丈夫,也曾是看着她长大的兄长。千疼万宠的人,呵护珍爱还来不及,光看她皱眉他的心便跟着一沉,哪舍得让她在仆从面前难堪。   “我信你。”裴英娘轻声说,眼眸微微低垂,浓睫轻颤,语气里带着自怜自伤,“阿兄,你说的话,我都信,所以你千万不要骗我。”   李令月教过她,男人不能一味惯着,也不能一味管着,凶巴巴过后,一定要赶紧朝他示弱,这样才叫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她没有恋爱过,李令月和薛绍自小青梅竹马,把薛绍管得服服帖帖的,比她有经验,听阿姊的准没错。   李旦敛起笑,揉揉裴英娘的头顶,手掌滑过绸缎般顺滑的黑发,顺势握住她的香肩,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宽阔的胸膛随着闷笑震动,“傻子。”   语气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情意。   靠得这样近,成熟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压过来,裴英娘忍不住屏住呼吸,觉得他随时可能吻自己。   院子里的使女当场僵立,犹豫着是咳嗽几声以示提醒,还是直接上前拉开李旦。   半夏和忍冬张大嘴巴,下意识去看琼娘。   琼娘眉头紧皱,冷冷地盯着李旦,直起身,准备撸袖子。   不等别人反应过来,李旦已经松开手。   那一吻最后还是落在裴英娘的鬓发上,稍触即离。   “你很快就要嫁给我了。”他面色平静,但眼睛闪闪发亮,亮得近乎灼人,“我很高兴,很快活。”   虽说婚期在即,偶尔可以容许他稍微放肆一下,但毕竟当着一院子的人,裴英娘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绯红一片,欠身正坐,和李旦拉开距离。   接下来她没再提起相王府的内院事务,不咸不淡说了些其他琐事。   李旦察觉到她的回避之态,笑了笑,起身离开。   他知道自己做了孟浪之举,但是她那样看着他,认真而坦然地确定他的心意,他心里的欢喜根本控制不住。   裴英娘坐着没动,让长史送李旦出门。   耳畔传来一阵衣裙摩擦声,琼娘脱屐上廊,先恭敬地叩头,然后坐起身,严肃道:“娘子,公主将老身送到娘子身边时,曾叮嘱老身,娘子性情和软,要老身仔细提点娘子,娘子该硬起心肠的时候,不能软弱。咱们女儿家行事,确实不能太过刚硬,但是有时候太和软了,也甚为不妥。”   琼娘是公主府的女官,一脸横肉,长相不怎么讨喜。   裴英娘知道她一板一眼,行事自有章法,不怎么怕她,闻言抿唇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儒学士教导过她,身为女子,须得端庄矜持,谦逊从容。   她虚心受教,尽量做到保持自己的天性和顺应时代要求之间的平衡,但是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很多事其实不必像小时候那样瞻前顾后。   就像武皇后一样。   在成为和圣人比肩的天后之前,她贤惠机敏,善待宫人,命人撰写教导妇女严守礼教的书籍,一言一行,都符合一代贤后的标准。   掌权之后,她培植自己的势力,清除异己,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所作所为,没有一点符合她早年宣传的道德规范,可是谁敢说一句她的不是?   那些私下里怒斥她独霸朝纲、牝鸡司晨的话,不痛不痒,动摇不了武皇后的地位。   一个人无权无势的时候,不管怎么谨言慎行,还是有人瞧不顺眼。当他站到顶端了,做出再出格的举动,别人不仅不会指指点点,还得主动为他描补。   同样的,今时今日,裴英娘完全可以不必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   她以前还盘算过要养俊俏面首呢!   不过她确实对李旦太放纵了,刚刚应该认真数落他几句,假装很生气的。   “娘子明白,老身便放心了。”琼娘神色和缓了些,这几天观察下来,她发现裴英娘表里如一,不会表面假装愿意听从教诲,私底下嫌弃她多事作践她,所以才敢有什么说什么,“老身说句粗话,越容易得手的东西,越不会珍惜。相王还年轻,小郎们情热之下,张口甜言蜜语,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娘子听听就是,心里要端得住。”   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忠言逆耳,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和心上人在一起时,满心都是甜蜜,怎么可能时时提醒自己,情郎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被他哄骗了去?   而且这个情郎还是即将成婚的丈夫。   小时候一直仰望他的背影,信赖他的为人,这一份根深蒂固的信任,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她相信以他的性子,一旦说得出,就会努力坚守承诺。   裴英娘望着庭间芭蕉丛翠绿肥厚的叶片,日光照出纹理清晰的叶脉,她不喜欢把感情的事想得太复杂,喜欢就是喜欢,像叶脉一样清楚。   他真不喜欢她了,她不会勉强留在他身边。   她攒了那么多金子,认识了那么多人,很快就能把他忘掉。   她叹口气,微笑道:“我记下这话了。”   琼娘顿了顿,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老身并不是责怪娘子,娘子没有失礼的地方。像娘子这样身份的人,不必严格恪守规矩礼仪。京兆府的高门贵女真的一板一眼按那套规矩来行事,反而会被人笑话不知变通。娘子身份贵重,用不着畏手畏脚,相王已经和娘子订亲,比娘子年长七岁有余,娘子有时候确实不能一味矜持,那样倒流于刁钻了。小郎的心经不得一再泼冷水。”   裴英娘挑眉,琼娘这话,怎么和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一样?   琼娘看到她脸上的讶异,扯起嘴角,想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可惜却成了皮笑肉不笑,“不怕娘子笑话,老身昔年青春年少时,亦曾打马曲江池畔,和闺中姐妹们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吃醋闹别扭。那时候小娘子们为了某位风流倜傥的郎君争吵,一言不合扭打起来也是常事,传出去别人也不过笑笑而已。娘子年纪小,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纵使偶尔有想不到的地方,也属平常。老身但凡能提点的,一定会知无不尽、尽无不言,但夫妻相处,外人的话终究只是雾里看花的建议,到底如何,全看娘子自己拿捏。娘子尽可按着自己的心意便宜行事,不必为此烦恼,更不必畏惧旁人的眼光。”   裴英娘暗叹一声,难怪琼娘前面要说那些话。   原来琼娘看出她的踌躇不安了。   解决了暗中反扑的敌人,接下来她要忙的事,就是出阁嫁人。   两辈子第一次嫁人,之前她一点都不怕,狩猎之后,不必分心想其他事,担忧才一点点浮上心头。   她没和别人说起,忍冬和半夏没嫁过人,长史、管家们是男人,不可能窥出她的忧愁,满脸凶相的琼娘竟是第一个看出来的。   一阵轻风扫过庭院,落叶簌簌飘落,开败的芙蓉花整朵整朵坠落在泥地上,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钝响。   裴英娘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裙间的彩绦,回想往昔种种,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没什么好怕的,她是第一次嫁人,难道李旦就不是第一次娶亲吗?说不定他也惶恐不安呢?   半斤八两,摸索着相处吧!   这么一打岔,她忘了问李旦执失云渐和他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她晨起梳妆,半夏扶着她坐进梳洗床,花鸟纹铜镜映出她瞌睡不醒的脸孔,眼睛微微有些肿。   不远处隐隐传来呱呱叫声,她扭头问忍冬,“院子里什么时候养鸟雀了?”   她不爱把鸟雀养在笼子里,长史深知她的喜好,从不会豢养画眉、鹦鹉之类的鸟雀讨好她。   忍冬出去问了问,回来时笑着说:“不是鸟雀……是昨天相王打猎捉的大雁。”   裴英娘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说过要做羽毛扇子,“有多少只?”   忍冬比了比,“满院子都是,奴数不清呢,这还是活的。”   裴英娘瞪大眼睛,李旦不会把那天飞过的大雁全打下来了吧?   罪过罪过,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活的都放了。”她对着铜镜理理黄冠陂巾,“昨天的鹿肉,都送去公主府了?”   “送去了,按着娘子嘱咐的,一点没剩下。”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吃过朝食,命人在正厅设下香榻几案,备好笔墨纸砚和算筹。   她得理一理自己的嫁妆。 第122章   算筹这种东西, 不管学了多少次,裴英娘还是用不习惯, 不晓得工匠什么时候按照她的要求做出算盘来。   书案上的账本一本摞一本,堆得满满的。   书坊、瓷坊、油坊、织坊、南北东西纵横的商队……一家家分门别类, 不同颜色分别代表不同的工坊。   亏得账本是刊印成册的线装本, 如果还是卷轴装,起码得有几百卷, 她看一个月也看不完。   她一边喝茶吃茶食,一边翻看账本,一盘双拌方破饼吃完, 才看完两本。   她估算了一下利润, 茶也不喝了, 点心也不吃了, 立即让人去传唤长史和管家。   长史是李治送给她使唤的宫人,管理宾客事宜和内外事务, 管家是她亲自任命的心腹, 只负责商队和工坊的事。   商队踏足的范围一年比一年大, 去年终于和胡人搭上关系, 裴英娘知道其中好几桩生意是暴利, 自己不差钱,但是算着算着,还是忍不住惊叹,这也太多了吧?   这还没算上今年的汤沐邑呢!   长史和管家不知道裴英娘为什么忽然传唤他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急急忙忙赶到正厅,才知她疑惑自己的私房钱,两人都松了口气。   长史笑呵呵道,“十几家工坊每年的进项就很可观了,另有圣人添的,还没记在账上呢。”   裴英娘意会。李治和武皇后给她很多特权,所以她的商队和工坊不需要应付各种苛捐杂税,几年积累下来,自然是一大笔财富。   有些税可以免,打点各处关卡的花费少不了。不过她知道树大招风,主动让出部分利益,随着各方势力的慢慢渗入,那些事不需要她操心,自有各大世家出面料理。   她蹙眉沉吟片刻,“拿出百万钱,沿路铺路修桥,抚育鳏寡孤独,资助读书人,尤其是诸羁縻州那边,多建几座渡口……怎么使都行,一笔笔详细记清账目,我要看的。”   长史和管家对视一眼,应承下来。   长史笑着说:“娘子不必烦忧。阿福、阿禄每次南来北往,一路上修筑道路,雇人开垦土地,碰到灾荒捐钱捐物,做了不少善事,娘子乐善好施之名远扬大江南北,无须忐忑不安。”   简而言之,这种需要挣名头的事,阿福和阿禄做起来驾轻就熟。   兄弟俩笼络人心,笼络不住时让蔡净尘走一趟,煞神所过之处,再硬的刺头也得服软,这时候兄弟俩再适时出现,保管把那些人收拾得服帖顺从。   武力威慑和春风化雨般的怀柔双管齐下,纵使嫉妒永安观名下利益巨大的人想挑拨,也挑不出什么大风浪。   那些想直接下手除掉她的,已经收拾行李,狼狈离开长安。   裴英娘轻舒一口气。   她接着看账本。   库房的绫罗绸缎够她几辈子穿用,金玉、宝石、珍珠,琉璃、瑟瑟、鸦忽什么的,数不胜数,名下的田亩山地写满整整一本册子,兽舍的健马、壮牛排成排,豪奴甲士那些就不说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比李旦有钱……   而且李治还没颁赐嫁妆!   她刚想到这一点,那头蓬莱宫的内侍登门求见,轻甩拂尘,笑嘻嘻道:“圣人请真师入宫一趟。”   忍冬塞了一枚金铤给内侍。   内侍没有推却,熟练地掩进袖子里,眨眨眼睛,促狭道:“圣人有赏,真师得预备几架宽敞的牛车才行。”   使女们都笑了。   长史是从宫里出来的,笑着提醒裴英娘,“圣人有时候高兴,赏赐大臣不用布帛,叫人开了私库,由大臣们自己挑选赏赐,能拿多少,全凭各人本事。那年裴相公硬是背了一袋金饼子出来,宰相夫人夸他好计算。袁相公体弱,搬不动大物件,只抱了几匹布帛,被府中夫人好一顿捶呢!”   原来李治还有这样的恶趣味,裴英娘摇头失笑。   她换了身稍显正式的衣袍,乘坐牛车进宫,到了含凉殿,李治和李令月同时扭头看她。   李令月捧着琉璃酒杯,抿嘴笑,“英娘,阿父让人开了库房,里头的金银财宝,你能拿多少拿多少,不要和阿父客气!”   李治微笑着说,“十七娇弱,一个人怎么抬得动那些黄金玉石?”他示意殿前的千牛卫和裴英娘一起去库房,好帮她搬运财宝,“看中什么拿什么,牛车备好了,用过午膳,让秦岩送你回去。”   李治连护送她的人都挑好了,裴英娘再婉拒,未免太见外。   秦岩和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千牛卫簇拥着她进私库。   宫中的财宝自然不必说,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满室珠光宝气,光华折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裴英娘能听到千牛卫们吞咽口水的声音,文武全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千牛卫们,也抵挡不住财富的诱惑。   她斟酌着选了一些特别占地方的大件,很快把牛车装满。   李令月担心裴英娘不会选,特意打发昭善跟着她。   昭善看她直接忽略珍珠宝石这些最讨小娘子喜欢的首饰,小声问她,“真师怎么专挑大物件拿?”   难不成是为了装点喜房?   裴英娘指挥秦岩把几匹金线锦搬出去,“难道真要把圣人的库房搬空?大件就够了。”   昭善点点头,圣人宠爱永安真师,自然觉得真师什么都好,巴不得把财宝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别人就不这么想了。   真师知道分寸,不得意忘形,才能在宫里过得顺风顺水。   当初她也是因为真师真心孺慕圣人、亲近公主,才会把真师当成自己人的。   秦岩一肚子小心思,偷偷和裴英娘支招,“那只钿螺漆盒瞧见没?是羁縻州送来的贡物,里头全是珍珠,最大那颗珍珠有葡萄那么大,我亲眼见过的,真师拿那个罢!”   裴英娘呵呵笑,“要拿你自己拿。”   宫中品相最好、色泽最圆润的珍珠,一般是武皇后用来赏赐内外命妇的,她宁愿大摇大摆抬几块金砖出去,也不会动武皇后的东西。   而且说真的,珍珠这东西,她是真的不缺,羁縻州诸部族进献的珍珠,其实是她的人卖出去的……   胡人在推销宝石这方面天赋异禀。   裴英娘收留的那些波斯胡人个个胆大心黑,汉话说得不通顺也能把自己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颜色灰暗的宝石,经他们的巧手一打理——比如往潮湿的土壤里一埋,用各种腐烂的肉类密封几个月,再拿出来之后立刻大变样,经过处理的宝石身价倍增,百倍、千倍都是常事。   裴英娘没想过坑李治和武皇后,但是谁让文武大臣喜欢追捧胡人的宝石呢,她已经在私库里看到好几样眼熟的奇珍异宝了。   她挑好宝贝,回到后殿内室,李治和李令月很不满意,“太少了!再套几辆车,每一辆都要装得满满当当,今天可是专门给你挑嫁妆的!小娘子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随便拿。”   她哭笑不得,回到库房,又挑了几架镶嵌琉璃的檀木屏风、玉石冻鼎、书房文具、古籍珍本,尤其是珍藏的画卷、书卷拿了好多,与其把它们堆在库房里落灰,不如带出去让书坊的抄书手重新抄录刊印,留存后世。   就这样来来回回添了三四次,李治仍然意犹未尽,裴英娘走得腿都酸了,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阿父疼我的话,给阿兄多准备些彩礼,也是一样的。”   李旦的彩礼肯定不是给李治、武皇后的,李治早就说过,婚事虽然仓促,但要按着规矩一步步置办,彩礼、嫁妆要备齐,至于彩礼嫁妆给谁,当然是给裴英娘。   左口袋里掏出来,转眼进了右口袋,裴英娘怎么都不会吃亏。   李令月在一旁轻嗤一声,故作不满,“英娘果然偏心,还没成婚呢,就急着帮八兄讨赏赐了!”   裴英娘笑睨她一眼,“我听说三表兄又升官了?”   薛绍尚公主后,官拜左奉宸将军,李令月嫌不够气派,求李治另外赏了几个官衔,虽然只是虚名,但说出去很能唬人。   李令月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算了,她们姐妹俩彼此彼此,谁也不能笑话谁。   李治听姐妹俩互相拆台,笑得开怀。   内室欢声笑语,姗姗来迟的武皇后驻足殿外听了半晌,没有让人通报,悄悄返回蓬莱殿。   九郎这么高兴,让他多享受一会儿天伦之乐吧。   裴英娘进了一趟宫,午后几十辆牛车浩浩荡荡驰出宫门,从建福门一直延伸到皇城的方向,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好是快放衙的时候,皇城的官吏们忍不住放下手头差事,挤到坊门前看热闹。   刚出了狩猎的事,圣人立刻大肆封赏裴英娘,这其中的意味,他们自然心领神会。   永安真师将于明年开春还俗,然后嫁给相王的消息,市井里坊的黎庶不得而知,但这桩喜事很快传遍天子脚下的高门显贵之家。   此前只是谣言,真正信的人不多。这一次是圣人的贴身内侍亲口说出的话,众人再没有什么疑问了。   几十车嫁妆摆在那儿,金光闪耀的,由不得他们不信呐!   袁凌志听户奴哆哆嗦嗦说完圣人已经下旨赐婚的事,急得面红耳赤,“真师怎么可能嫁给相王?相王是她的兄长啊!”   袁宰相凉凉地扫儿子一眼,冷哼一声,“圣人做主,还能有假?蠢儿,相王不是你能招惹的,趁早绝了念头,早日成家,让你母亲少操点心!”   袁凌志呆了半天,喃喃道:“公主可以养面首,真师为什么放着公主不做,去当什么相王妃?相王那么刻板,有什么情趣可言?”   袁宰相狠翻了几个白眼,示意左右拉走袁凌志,再跟儿子多说几句话,他得少活好几个月!   英王李显后知后觉,既有匪夷所思之感,又觉得理所当然。   李旦性情冷淡,却乐意整天和十七娘待在一起,他早就觉得古怪了。   之前没人捅破窗户纸,李治偶有暗示,但没有真的公布什么正式敕令。他隐隐约约知道大概,没有深究,遇到裴英娘的事,会下意识去看李旦的反应,但是没想过宫里谣传的赐婚竟然是真的。   此前碍于裴英娘年纪小,他不好调笑李旦,现在赐婚的敕书都拟定好了,哼哼,他一定要好好过过嘴瘾!把李旦挤兑得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出阁没两天,英王妃赵观音就听说赐婚的事了。当时李贤、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也都在场,因为太过震惊,大家都将信将疑,不敢多问。   唯独李显傻乎乎的没当回事,以为李治和李旦在开玩笑。   其实赵观音很久以前便看出李旦对裴英娘不一般,但是李旦真的排除万难取得二圣的许可,还是叫她惊愕不已。   她以为李旦和裴英娘碍于身份,只能一直这么暧昧下去,彼此婚娶,然后藕断丝连。   皇室公主嫁得不如意,和喜欢的情郎暗中保持来往,驸马不仅装聋作哑,有些还替公主搜罗情人……   这样的事早已屡见不鲜,一个是亲王,一个是收养的公主,真抛开体面搅和到一起,别人还真不敢管。   相王没有那样做,费尽周折谋划,正正当当娶裴英娘为妻,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了。   赵观音不由想起当年嫁给李显时的情景,婚车驶过暮色下的朱雀大街,沿路火把熊熊燃烧,她得意洋洋,满脑子绝不输于人后的抱负、期许。   英王妃多么体面尊贵,她根本不在乎郎君李显是什么样的人,只看重亲王妃的头衔。   那时有多天真,现在就有多悲凉。   她只是阿娘不甘心之下,安插进皇室的一颗钉子,阿娘自负于皇室公主的身份,舍不得天家尊荣,宁愿拿她的幸福做赌注。   她记得那时候也是有人向阿耶提过亲的,那人官职不高,但是出身清贵,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她那会儿被富贵荣华迷花了眼,没法回头了。   李显对她很好,但是他同样对孺人韦沉香和郭氏好,还有府里豢养的歌姬、舞伎,平康坊的花娘,宫里的宫婢……他怜爱的女子,不知凡几。   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奈何情势不由人,最终还是不得不含泪任沙子折磨她的心神。   李显曾经用真心待她,那时候她不知道珍惜。如今她想用真心挽回丈夫,丈夫却疑神疑鬼,怀疑她想使坏。   她是阿耶和阿娘捧在手掌心里娇宠长大的,傲慢骄纵,这两年开始学着收敛,脾气被一点点磨平,从前棱角分明的宝石,成了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身旁的使女心疼她,偷偷抹泪,抱怨裴英娘害了她。   她冷笑连连,明白自小陪自己长大的使女也有异心了。   裴英娘不曾害过她。   阿耶说得对,她和阿娘落到今日的地步,全部是咎由自取。   当初她不该贪恋权贵,不该妄想成为下一个武皇后,不该挑拨太平公主和裴英娘,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怂恿二圣为李旦赐婚,妄想把韦沉香送到李旦身边,为自己添一份助力……   圣人选中她为英王妃,对她抱以期望,她却任意妄为,所作所为没有哪一件让圣人顺心。   不仅害得圣人在武皇后面前失了面子,还连累阿耶受朝中同僚嘲笑。   太平公主和裴英娘曾经想过和她和平共处,她成亲的时候,姐妹俩欢欢喜喜叫她“阿嫂”,帮她扶稳歪了的花钗,扶她跨过高高的门槛。   她那时是怎么回应的?   她横眉冷对,想离间太平公主和裴英娘,然后一步步孤立太平公主——这种事她不是第一次做,长安的贵女们畏惧武皇后,不敢接近太平公主,她借机笼络了许多世家贵女,和太平公主打擂台。   小娘子们的争风吃醋,被她当成头等正经事,别人都长大了,只有她还活在十一二岁,以为阿娘是天地间最可靠的人,有阿娘,她可以什么都不怕。   阿娘和阿耶都走了,她去城外送别,和阿耶抱头痛哭。   阿娘不许她哭,上车之前,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嘱咐她不能放过裴英娘。   她会不会受到连累,会不会被李显厌弃……这些阿娘通通没想过。   隔壁院墙传来几声娇笑,柔婉娇嗔中夹杂着李显憨厚的笑声。   他和韦沉香在池子里荡舟采莲,莲花早就开败了,是摘莲蓬的好时节。   赵观音拂去不知不觉爬满脸颊的泪珠,对传话的使女道:“把我的妆盒抬来,我挑几枝发钗,你亲自送去永安观贺喜。”   这个使女,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使女不敢问她为什么倚着栏杆垂泪,躬身应喏。   文武百官们确认赐婚的旨意是真,纷纷往永安观送贺礼,这不出奇。   但是连慈恩寺的大和尚都给裴英娘送贺礼,实在是……   她把礼单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啼笑皆非。   好好的出家人,婚嫁之事就别凑热闹了!   这天各家送礼的人刚走,武承嗣上门求见。   他想征询裴英娘的意思,武皇后暗示婚礼时新娘要从武家嫁出去,但是李旦显然不喜欢武家大宅。   他不敢得罪姑母,也不想得罪李旦,两难之下,只能来问正主。   裴英娘出嫁之后,永安观会彻底改建成道观和书坊,供文人墨客在此观阅图书,交流心得体会。从这里出嫁不大合适,怎么说也是出家修道,表面工作还是要尽量做足的。   难道真要从武家出嫁?   不止武承嗣发愁,她也犯难。   隆庆坊里,同样有人正愁眉不展。   圣人打开私库,让永安真师随意挑选珍宝的事传到相王府,冯德替李旦高兴,又有些为难,这到底是圣人嫁女呢,还是圣人娶媳?   圣人给未来的相王妃准备那么多嫁妆,郎主得拿出多少彩礼,才不会被人耻笑啊?   他抓心挠肝,等了好几天,没等到圣人传召李旦。长叹一口气,觉得圣人好像有点偏心:圣人坐拥天下,财宝享之不尽,怎么只让娘子随便拿,不召郎主去呢?   自己的嫡亲儿子成亲在即,让郎主也去私库搬几大车财宝,才是正理呀? 第123章   杨知恩知道冯德在为相王府的彩礼发愁之后, 嗤笑一声, “娘子出阁, 圣人赐给娘子几十车财宝做嫁妆。郎主迎娶娘子,难道圣人就一毛不拔了?彩礼不会简薄的,到时候娘子带着财宝和郎主的彩礼嫁到王府……一来一回, 管它多少珍宝, 最后还不是落到郎主内院了, 你头疼什么?”   冯德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 不由眼前一亮, 两手一拍, “某家糊涂了!不管圣人怎么安排, 反正便宜不了别人!”   他兴兴头头去找王府长史商议,王妃的嫁妆那么多,要腾多少间屋子给王妃放箱笼呢?   到了内院, 庭院里乱糟糟的, 杂役们担着一担担湿土、枯枝往外走。   李旦头顶紫金冠, 着一袭浅紫色盘绦麒麟纹圆领襕袍,唇边含笑,站在回廊前,看着下人们来回忙活。   管家袖子高挽,亲自领着人在院子里搭葡萄架、种石榴树。   葡萄架搭好了,又在一旁阴凉处种几株藤萝,等树下支起秋千, 好把藤萝枝蔓引到秋千架上。   另一旁的小池子里种睡莲,养锦鲤,浅水处以太湖石堆砌出层峦叠嶂,架一座水车。   岸边则留出一大块空地,将泥土夯实了——据说王妃平时喜欢蹴鞠、投壶、调香、品茶,这是特意留给王妃闲时带着使女们踢球、玩耍的地方。   冯德小心翼翼,避开铺洒一地的花藤,走到李旦身边,问起腾房子的事。   李旦不加思考,淡淡道:“暂时不用挪地方,星霜阁的配殿、厢房都空着,大礼那天,先把箱笼归置到厢房,等你们娘子进府以后,看她怎么安排。”   言下之意,不管冯德和长史怎么商量,最后还是由王妃说了算。   看来郎主准备把内院事务全部交给王妃打理。   冯德心念电转,连忙应是。   星霜阁的配殿原是为安置郎主日后的妾室、宠姬预备下的,郎主却要拿来给王妃当库房。   他知道王妃和郎主自幼相识,甚为亲厚,如今又是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相伴多年的情分和青年男女的情爱交织,郎主的感情愈发炽热,肯定愈加疼爱王妃,但是没想到郎主会深情到这个地步。   院子里有股淡淡的臭味,臭味中蕴着一种污浊的腥气。   工匠们在挖花池子,青石条隔出一小片角落栽花,填池子的泥土是千里迢迢、特意从淮南道那边送回长安的黑色土壤。   每月专门有一条船行驶在运河上,为相王府运送黑土,王妃喜欢的花用这种黑土滋养,才能长得肥壮。   管家拍去袖间的尘土,找李旦请示,水潭南岸的假山下面要不要凿一个小凹池子?   他搓着手掌,堆笑道:“仆听人说,小娘子们爱养些小乌龟、小鱼,水盂里养的没灵性,还是养在水里的精神,凹洞连着池子,取水是现成的,既方便小娘子们赏玩,又精致小巧。”   他比划了一下大小样式。   李旦似乎很有兴趣,让管家带他去看看假山里头的布置。   冯德默默退下。   郎主傲慢矜贵,不理俗务。以前不大在意府里的陈设布置,一切随长史拿主意。最近却事无巨细,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什么都要亲自过问,尤其是内院院落的改建修缮,必须等他点头才能动工,管家们不能私自做决定。   这样的琐碎事情,何须郎主操心?   冯德原是要劝郎主注意身份的,但是看着郎主大反常态,笑意盈盈的模样,规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郎主为了迎娶王妃而忙里忙外,明显乐在其中,他何必多嘴呢?   毕竟素来冷淡的郎主难得有这么开心外露的时候,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给郎主添不痛快。   冯德忧愁的事情解决了,裴英娘还在为武承嗣抛给她的难题犯愁。   她挑了个清风和畅的晴天,带着府中仆妇酿的桂花酒,进宫看望李治,顺便找李治帮忙。   拿不定主意不要紧,李治的敕旨一下,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武皇后和李旦都得服软。   她先去公主府,约李令月一起进宫。   李令月听说她带了桂花酒、栗子糕、方块酥糖上门,笑容满面,“算你有良心,知道惦记着我。”   说完直接找她讨方块酥糖吃。   方块酥糖又叫“永安糖”——对此裴英娘已经彻底麻木,又香又甜,酥脆开胃,李令月很爱吃。   “桂花酒给驸马送去,他爱吃桂花酒。”李令月边吃糖,边吩咐昭善,又扭头问裴英娘,“上回你送进宫的清酒是什么酒?我偷偷带出几坛,送到薛家去,薛家大郎只喝了一杯就醉倒了,他可是号称千杯不醉酒博士!”   裴英娘哭笑不得,那是用后世的酿酒法酿造出来的酒,送去宫里是为了在大朝会上招待外国宾客的。   李令月偷偷搬空李治和武皇后的私库就算了,怎么连尚食局的酒也不放过?   她一手托腮,倚坐在槅窗下的软榻旁,等李令月梳洗装扮,“那酒和咱们常吃的酒不一样,还没定好名字,阿姊尝过了?”   李令月端坐在梳洗床内,对着平脱卧鹿铜镜眨眨眼睛,脸颊掠过一抹羞红,“我自然是尝过的。”   裴英娘怀疑醉倒的不是薛大郎,而是李令月,或者……是薛绍。   不知道这对正值新婚的小夫妻醉后到底做了什么,李令月竟然会露出这种欲语还休的羞涩情态。   她也不戳破,“既然阿姊尝过,那干脆阿姊来取名好了。”   李令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红得更厉害了,不用抹胭脂,肤色已经十分艳丽,忸怩半天,“哎呀!还是问阿父吧。”   等她梳妆毕,姐妹俩一起进宫。   李治才用过早膳,正在麟德殿观看教坊新排演的乐舞。   两人径直去麟德殿,宴席上的宗室皇亲、文武大臣们看到二人进殿,微笑颔首致意。   到了内殿,裴英娘发现李贤、李显、李旦也在。   殿中宽敞,除了三位亲王的席位,还有几位年轻郎君端坐席上,想必是平时和李贤走得近的王孙公子。   李旦擒着重透犀角杯,抬眸看裴英娘,目光灼灼。   和裴英娘并行的李令月都被的看得皱眉,悄悄和她咬耳朵:“你待会儿紧跟着我,别被八兄拐走了!”   裴英娘抿嘴一笑。   没了顾忌之后,李旦人前人后都态度强势。旁人不知是出于畏惧他,还是觉得他不好接近,竟没有人敢当面打趣他。   李显张了张嘴,想嘲弄一下急不可耐想成婚的弟弟,刚吐出一个气音,余光看到李旦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登时一个哆嗦,没敢把心里盘旋已久的调笑之语吐出口。   宫人在李治身旁添席设案,裴英娘和李令月挨着李治坐了。   台下笙管合奏,数名彩衣舞伎手托黑地团花纹手鼓,和着曲调,腾挪回旋,鼓点密集轻快。   李治等姐妹俩坐定,含笑问:“刚摆宴你们就来了,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台上能清晰看到庭中歌舞,但其实距离很远,李治受不得湿凉,坐席旁架设围幛遮挡风,李贤、李显、李旦的坐席在台阶下,离他很远。   裴英娘不怕外人听见,直接说明来意。   李治还没吭声,李令月先抢着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出嫁的时候,让八兄来我的公主府接人,我要当一回送嫁的主家!”   如此一来,她可以送裴英娘上婚车,然后跟着婚车去相王府观礼,整个婚宴她全程都能参与!既是娘家姐妹,又是婆家姑嫂。   李治笑着拍拍李令月的头顶,嗔道:“哪有妹妹从姐姐、姐夫家出嫁的?”   裴英娘不敢接李令月的话,别看她这会儿只是心血来潮,接了她的话之后,她肯定真那么干。   “武家不止一处宅子,阿父看哪一处合适?”裴英娘说了几个地方,武皇后只说想让她从武家出嫁,那不管是武家的哪一所宅院,应该差不多吧?反正武家老宅不在长安。   李治沉吟片刻,一个都不喜欢。   武家的宅邸是他赐予的,武皇后长居宫中,很少回娘家省亲。武家的宅子主要用来安置武家族亲。   皇亲国戚,宅院奢华,自不必说。但是李治私下里命礼部主持婚礼时,曾特意嘱咐过十七的婚宴必须以公主出嫁的规格操办,武家宅院不大合适。   他很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亲仁坊有所宅子,原是准备修建公主府的,地方又大又宽敞,和令月的公主府离得近,你搬进去,姐妹俩正好有个照应。到时候等你出阁了,宅子还是你的。”   亲仁坊的宅院是李治早就看好了的,奈何裴英娘当时想要离西市近一点,选了醴泉坊。亲仁坊那边就空置下来了。   婚礼前挂上他和武皇后亲笔书写的牌匾楹联,赐一个武家别院的名号,就算是十七从武家出嫁。   裴英娘瞪大眼睛。   亲仁坊位于朱雀大街第二街,和宣阳坊相邻,东南接东市,南临永宁坊,毗邻皇城,繁华地带,寸土寸金。   坊内宅院深深,住的基本上是名门望族。   李治给她一所永安观还不够,还在亲仁坊为她留了一座宅院?   公主府可不是一套房产那么简单啊!李令月的公主府占了里坊的四分之一,亭台楼阁多不胜数,殿宇巍峨堂皇,她闲着无事时,能在园子里跑马。   宰相们合族聚居,几百人口居住的宅院全部加起来,没她的公主府一半大。   李治为裴英娘选好的公主府,少说也得有几百间房子,打着武家别院的旗号,但住的肯定只有她一个人,住得过来吗?   李令月长叹一口气,大为可惜,“如果英娘能常住亲仁坊就好了,我们俩可以天天见面。”   裴英娘还没开口呢,李令月已经替她接受李治的馈赠了。   她正想开口推辞,李令月猜到她要说什么,揪揪她的脸颊,“你别怕。除了公主府,我还有好几所别院,城外的别墅就更别说了,我根本记不过来。你这几年帮阿父和我充盈私库,阿父给什么你都当得起。再说了,你的品阶还在,排场当然要气派一点。”   裴英娘使了点心眼,每季度所得收益,除了部分上缴国库以外,还分出一部分直接进献给李治和武皇后。   至于李令月的那一份,除了红利以外,阿福每次出外差,会带着公主府的家奴一起出行。李令月喜欢一切热闹喜气的东西,衷情珠宝玉石,她的家奴在几个波斯胡人的带领下,专攻玉石生意,利润极其丰厚。   李令月觉得把亲仁坊的宅院给裴英娘正好,“宫禁森严,以后你要是和八兄吵架了,去哪儿找娘家人给你撑腰?万一你们半夜里吵起来呢,总不能在宫外苦巴巴守一夜,等着阿父接见你吧?你得像我一样,有座可以自己做主的宅院,不高兴了,回亲仁坊住,让八兄一个人在相王府耍威风。”   李治听了这话,斩金截铁道:“不错!就这么定了。”   “武家那边的宅子我去过,以前主院空着,现在住满了,哪挪得开地方?还是另外设一座武家别院方便。”李令月道,“阿娘那边我去说。”   父女俩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绝妙。   李令月等不及宴散,催促李治早些下旨。英娘和她做了邻居,她以后不会寂寞啦!   一个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一个是挥金如土的公主。   裴英娘说不过他们,挑挑眉,扭头看一眼李旦。   刚转过脸,就撞进他暗沉专注的视线里。   她坐的席位比李旦的高,居高临下看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以后就要和他耳鬓厮磨,以夫妻之礼相处……   殿前的歌舞仍在继续,裴英娘决定先不告诉李旦亲仁坊的事。   随时预备回娘家,受委屈就常住亲仁坊,几个月不回家什么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第124章   李治一纸诏书颁布, 工匠们立刻忙活起来, 礼部侍郎亲自前去亲仁坊督办工程。   李令月天天打发人去查看修缮宅院房屋的进度, 派人上门催裴英娘早日搬家,“你早点搬过来,我想找你说句话, 不必等人跑一趟, 套上车走几步, 一转眼就到你家门口,再方便不过了。你快搬过来!”   她心急也没办法, 屋子要重新粉刷风干, 暂时住不了人。   这一日天气转凉, 落了场微微细雨, 帝后二人在含凉殿泼墨挥毫,各作一幅字,命人送到永安观。   此时不论是不是过年时节, 都没有贴对联的习俗, 门前只挂桃符辟邪。但是近几年渐渐兴起贴一对联句在门边, 以示吉祥。   裴英娘灵机一动,让工匠把帝后的墨宝镌刻在亭台楼阁之间,加上卢雪照那帮文人的诗赋排偶句,满园都是锦绣文章。   门外则贴上大红对联,书坊造出来的劣等纸回炉重造一番,可以拿来当对联使嘛!   不出半个月,第一批红纸售卖光了。   当然, 大户人家不屑和平民百姓争红纸,他们要用最贵的洒金纸,另外他们也请工匠雕刻门联,镶金砌玉,怎么奢侈怎么折腾。   整整一个月,往永安观送礼的人流没有断过。   亲仁坊的宅院布置好了,裴英娘准备搬迁。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池子里的莲叶也枯萎了,府中开始陆陆续续收拾大件的行李。   后院栽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早就熟烂,天天有鸟雀飞过来啄食。   忍冬领着仆妇摘下几枚绵软柿子,洗净送到裴英娘面前,“好歹也是住过的地方,娘子尝一尝院子里的柿子。”   裴英娘一边吃柿子,一边翻看礼单,看到一个韦字时,眉头微蹙,“英王府的韦孺人也送贺礼了?”   忍冬和半夏不知道外边应酬的事,叫来长史。   长史答道:“不是韦孺人,是韦家。”   韦沉香很谨慎,作为李显的孺人,她越过赵观音给裴英娘送礼,肯定会被人指责。   她没那么做,让娘家代她送上厚礼示好,别人说起来只会提韦家,不会想到她身上。   韦家送的礼物是一车蜀锦,匹匹色彩鲜明,富丽堂皇,价值不菲。   蜀锦是剑南道每年进贡的贡品之一,韦沉香的父亲此时正在蜀地任职。   韦家没有做出什么不合时宜之举,送礼也只是寻常富贵之家的人情往来。   长史挑不出错来,自然不能拒绝韦家的礼物。   二话不说赶出去,会坏了裴英娘的名声。   听完长史的解释,裴英娘没有细究。   韦家的打算她能猜到,赵观音的父母获罪离开长安,他们想劝李显废黜王妃,改而请旨册封韦沉香。   韦家高兴得太早了。   李显耳根子软,处处留情,他之前同情被赵观音任意欺辱的韦沉香,难道现在就不怜惜赵观音了?   这时候裴英娘渐渐能明白为什么宫里的宫婢说李显好相处。   李显不会真和谁生气。哪怕宫婢们犯了天大的错,只要对着他痛哭一场,他的怒火立刻烟消云散,还跑前跑后帮宫婢求情。   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怜爱有加。当年喜欢取笑裴英娘,也只是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捉弄过她。   赵观音处境越艰难,李显越不会废黜她。   “韦家的蜀锦不必入库,送去绣娘那儿裁新衣。重阳换衣,给府里的使女人人添两套新衣裙。”裴英娘端起半夏刚沏好的温茶呷一口,蜀锦贵重,给下人裁衣裳穿不大合适,但是韦家的这个曲意逢迎她不能接,韦沉香的心思太多,而且她不想插手李显的后院纷争。   长史颔首应是,明白自家娘子不喜欢韦家,以后和韦家人打交道,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院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响,马鸣嘶嘶,脚步纷杂。   墙角的芭蕉丛哗啦啦剧烈摇动,蔡净尘抄近道进院通禀,衣袍被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半边,“娘子,秦将军送来二十匹健马。”   “秦岩?”裴英娘放下茶盅,站起身,走到台阶前,穿上木屐,迎出内院。   秦家的贺礼是最早一批送到永安观的,秦岩怎么又单独给她送礼?   而且还是二十匹健马。   长安的文武百官和少年郎君们出行大多骑马。   郎君们年轻时最爱仗剑跑马,宴饮曲江,狎妓风流,斗鸡蹴球……轰轰烈烈,以为风尚。   买马很方便。   但朝廷对马匹的管制其实很严苛,东西市骡马行卖的马品相不佳,比不上高门大户培育的马,而高门大户的马不如朝廷选育的官马,朝廷的官马不如西域进贡的宝马。   西域宝马得来不易,僧多粥少,年老功高的宰相们想讨一匹西域神驹,都得提前看准时机,逮着李治和武皇后心情好的时候开口。   秦荣的坐骑是李治所赐,秦岩的马是从哪里来的?   裴英娘出了东廊,站在台阶前,一墙之隔的院子人语喧哗,秦岩的大嗓门格外明显,“你们仔细些,这可是突厥马!突厥马啊!”   他心心念念想要一匹纯血的突厥马,无奈找不到门路,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宫中求来一匹驯养的突厥马后代。   这天他家门口忽然多出二十匹威武雄壮的突厥马,他欣喜若狂,恨不能搂着马脖子亲几口……结果执失云渐的僮仆斜刺里冒出来,说突厥马不是送给他的。   秦岩大惊大喜之后,陡然被僮仆一盆冷水浇下来,气得跳脚,如果执失云渐在跟前,他不介意再和他比试一场。   马厩里已经有十几匹马,二十匹马送进去,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   秦岩恋恋不舍地盯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黑马看了又看。   裴英娘在仆从的簇拥下走进马厩外边的长廊,隔着半个院子,笑道:“秦将军喜欢的话,自己挑一匹牵走吧。”   马厩脏乱,蔡净尘劝她不要过来。   她想亲眼看看曾追随太宗李世民纵横驰骋的突厥宝马到底有多高大俊美,能引得公卿贵族们趋之如骛,没听劝。   马厩确实腌臜,隔得老远她还能闻到浓烈的腥臭味。   “真的?”秦岩抬起头,满脸期待。   裴英娘本来是开玩笑的,看他这么高兴,倒不好接着调侃他了。   来的路上蔡净尘已经和她通禀清楚,执失云渐西行的路上顺手收拾了几个抢掠归附部族的部落,缴获了大批突厥战马,送回长安。   这二十匹是单独送给她的贺礼,事先经过李治的准许。   执失云渐的理由很简单,打败那几个部落时没费一兵一卒,炸了几包炸药,直接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以为是天神惩罚,不战而降。   二十匹突厥马算是战后论功行赏。   突厥马确实神骏结实,身姿优美,而且脾性温和,如果马也分等级,本地马是吃苦耐劳的庄稼汉,突厥宝马像高贵典雅的贵公子。   朝廷驯养的宝马是突厥马后代,可以说是极为出色的宝马了,和它们的亲戚一比,霎时黯然失色。   裴英娘问秦岩,“除了送去宫中马厩的,只有我得了二十匹?”   秦岩拱手道:“正是。”   所以他才特意告假,亲自把二十匹马送到永安观来啊!宫廷马厩的马肯定先由皇室挑选,剩下的才能给大臣们挑,他年轻,没什么资历,轮到他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和跟其他王公贵族比赛谁的腰板更硬相比,还是找裴英娘软磨硬泡,求得一匹神驹的希望更大一点。   这么说李贤、李显、李旦都没有了。   裴英娘沉吟片刻,“劳烦秦将军辛苦走一趟,这二十匹马,随你挑。”   秦岩心花怒放,他知道裴英娘比伯祖父还富裕,不和她客气,乐乐呵呵挑走刚才一见钟情的黑马,欢欢喜喜告辞。   他要去西市,买最好的马鞍,最贵的笼头,最奢华的金叶,装扮他的爱驹!   哎!秦岩摇头叹息,亲昵地拍拍黑马,可惜他官职不够,不然自家爱驹可以挂上满身金饰到处溜达。   “六王府、七王府、公主府,两位相公家,儒学士府上……”裴英娘回到内院,吩咐蔡净尘,“一家送两匹,剩下的送到庄子上养着。”   蔡净尘应喏,下去安排。   半夏把一只烤好的梨子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声问:“娘子是不是怕相王会不高兴?”   裴英娘啃着梨子,苦恼地点点头。   狩猎过后,执失云渐带着家奴亲兵离开长安。   秦岩当时试探过她,执失云渐这一走,不知道归期是何时,相熟的朋友纷纷告假,前去送行。他想邀请她一起去为执失云渐饯别,又怕给她添麻烦,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她最终没去。   执失云渐直来直去,送马应该只是单纯贺喜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但是推己及人,假如明茹给李旦送贺礼,送的还是大礼,她绝对不乐意。   他会不会生气?   裴英娘不怕李旦生气,事情说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出格的地方。   李治都同意赠马了。   她只是怕李旦把心事藏在心底,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像个老头子一样古井无波,喜怒全都掩埋在古板之下。   唯独打马球时能看到他像个普通少年郎一样锋芒外露。   他如果一直不开口的话,她其实意识不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早就超出兄妹界限了。   她不想成亲以后猜他在想什么,有疑问,一定要问出口。   不然她夜里睡不着。   半夏跟着裴英娘一起发愁,“娘子担心的话,不如直接和相王商量?”   梨子吃完了,裴英娘用澡豆面子洗净手,合掌一拍,“现在就去!”   婚礼前新郎、新娘尽量避免见面,但婚期定在明年,现在还没到年底呢,不用忌讳。前几天他们还在宫宴上见过一面。   戴上帷帽,套车到了相王府,不巧李旦出门去了。   冯德说他一大早去书坊督办雕版印刻之事,要到坊门关闭前后才能回府。   裴英娘想了想,预备打道回府。   冯德心中一紧,连忙道:“真师且慢!仆这就命人去书坊禀告郎主。”   他焦急之下,顾不上尊卑规矩,挡在裴英娘前面,满脸堆笑,“郎主去年从广州的大食、波斯商人手中购得一批香料,今天刚好送达。郎主说真师喜欢调香,早就吩咐过仆将香料送去醴泉坊,正好今天真师来了,不如随仆前去一观?”   广州、泉州的胡商走的是海路,大多用黄金、香料交易,换取中原精美的丝帛布匹回西域贩卖,他们的香料是最好的。   裴英娘来了兴致,“带我去瞧瞧。”   冯德悄悄松口气,要是让娘子就这么走了,郎主夜里归府,肯定会怪他办事不利!   新房内室是喜房,裴英娘现在进去不大合适,外边的庭院可以随意逛逛。   星霜阁的石榴树种好了,不知是从哪里挖来的古树——冯德说是禁苑最早从西域移栽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树冠张开来,罩下大片浓阴。   秋千架上绑了彩绦铃铛,微风过处,铃铛轻轻摇晃,铃音清脆。   冯德卖力地解说院子里的每一处布置,重点渲染李旦每天废寝忘食,不舍昼夜,只为了把星霜阁改建成裴英娘喜欢的模样。   裴英娘想象着李旦忙忙碌碌的样子,唇边浮起一抹甜蜜的笑容。   李旦心事最重的时候,也没有冷落疏远她,不管他怎么变,对她始终如一。   她的担心实在是多余。 第125章   日头过午时, 李旦快马加鞭, 回到相王府。   鬼使神差的, 路过东市时,他让杨知恩进坊门买了一包胡饼。   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油亮, 一样包饴糖的甜口, 一样羊肉馅的咸口, 最贵的一样是加了胡椒的。   他穿一身锦绣袍衫,腰束玉带, 脚踏罗靴, 系宫绦, 戴瑜玉佩, 气宇轩昂,雍容华贵。   却揣着一包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胡饼进府。   王府仆从们面面相觑,没敢露出惊异之状。   他脚步飞快, 径直走进星霜阁的长廊。   长廊跨水接桥, 回环曲折, 将几座主殿包围在中间,飞桥建在台矶上,顺着地势拔高,通向星霜阁的阁楼。   他走过熏风亭和只剩下衰老残荷的花池,远远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   转过长廊,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逼入眼帘。   正值晌午,艳阳高照, 岸边浓阴匝地,石榴树下藤萝如瀑。   巧笑倩兮的韶秀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素手勾挽丝绳,轻轻摇晃,彩绦飞扬,衣裙猎猎。   宫绸宽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酥皓腕,衬着卷草纹金臂钏,肌肤愈显白腻,如冰似雪。   秋日阳光滤过细密的枝叶,斑影笼在她黑鸦鸦的发鬓上,杏脸桃腮,眉目如画,犹如春暖花开时节曲江池畔绚丽明媚的花光水影,引人沉醉。   双瞳剪水,眼波扫过之处,霎时漫起袅袅烟云,水车轱辘轱辘转着,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也变得轻柔和缓。   梳单髻、着窄袖襦裙的使女们或站或立,或倚或蹲,围在她身旁笑闹。   秋千架旁,一个穿靛蓝圆领袍,点头哈腰,一脸谄笑的内侍,手捧卧鹿纹金花盘,向众人展示府中珍藏的珊瑚、西域宝石,正是相王府的内管家冯德。   这一副李旦魂牵梦绕、奢望已久的场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竟然叫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驻足廊前,怔怔站了许久。   今年的仲秋比往年冷,城中渐渐刮起西北风。   凉风扑在脸上,把他唤回现实。   他不必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眼下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很快能把她娶回家中,疼宠呵护。   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得不到,他可能会使出很多肮脏的手段。假若她嫁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抢回来……   幸好她不知道。   “阿兄!”荡秋千的缥衫女郎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立在廊前的男人,欢欢喜喜站起身,趿拉着木屐走到他跟前,眉眼间的笑意爽朗甜净,“你回来啦!没耽误正事吧?”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话还没说出口,手中的胡饼就被裴英娘自然而然接了过去,“快到吃午饭的辰光,我正好饿了。”   他哑然失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时下一般平民老百姓一天只吃两餐,王公贵族当然用不着那么清苦,每天各种宴饮的帖子应接不暇,加上点心、茶汤,山珍海味,炊金馔玉,随时热锅热灶恭候,吃七八顿也没人说什么。   李旦不在家,相王府没准备午饭。裴英娘来了,厨下立刻忙活起来,冯德早就摸清她的口味,菜肴汤羹很快备齐。   裴英娘想等李旦回来和他一起吃饭,饿着肚子等到现在。   冯德看见李旦的时候,立刻挥退院中使女,自己留下来,站在台阶旁的阴影中,既不显眼,不会打扰到两人说情话,郎主有话吩咐时,又能随时应喏。   这时听到裴英娘说饿,他便走上前,笑嘻嘻道:“郎君,娘子,午饭早已备妥。院子里清净,日头晒着人也暖和,午饭不如就摆在这里?”   李旦听到他改了称呼,脸上浮起一丝笑。   裴英娘光注意摆饭的事了,“还是摆在廊下吧。”   岸边风景优美,但是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飞蛾数量很可观,而且随时随地会有枯枝败叶被秋风吹落,好看是好看,掉进饭碗里,就不美了。   李旦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惋惜,猜到她在想什么,轻声说:“支起纱帐,虫蚁飞不进去。”   冯德立刻下去安排。   于是午饭还是摆在石榴树下,地上铺设绒毯席案,香几炉鼎环绕,四面支起退红色鸟衔花枝纹掐银丝罗帐。   裴英娘坐在帐内的毯上,左看看,右看看。   罗帐薄如蝉翼,轻盈透明,小虫子果然没法钻进来。阳光透过细密纹理,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李旦刚刚骑马回来,内衫汗湿,去净房换了身衣裳。   掀帐时看到裴英娘目带好奇,左顾右盼的样子,神色微顿,眸光深沉。   怎么看,她都像乖乖待在青庐里,等着丈夫归来的新妇。   他就是那个被期待着的丈夫。   “我给你留了一个。”裴英娘看他发愣,笑着朝他招手,努努嘴,指着食案上的羊肉馅胡饼,“我记得你爱吃咸的。”   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吃了两张胡饼。   李旦笑了笑,脱下木屐,一撩袍子,在她身侧盘腿而坐。   裴英娘很满意李旦的坐姿,吃饭的时候就不要那么正经地跪坐了,真的很影响食欲。   他刚刚匆匆洗浴过,换了件丹朱色暗花广袖袍子,衣襟松散,俯身盘坐时,内衫也散开来。   她的目光扫过他襟前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衣衫底下一抹麦色,胸膛上面还滚动着几滴水珠——显然他怕她等急了,没来得及细细擦身就披衣赶过来陪她用饭。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提盒,转眼菜肴羹汤摆满食案。   她脸颊微热,收回视线。   席间有一道螃蟹馅毕罗,金秋暖阳,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剔好的蟹黄、蟹肉包进面皮里,隔笼蒸熟了,浓香四溢。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凉,食案上除了粉糍、糜糕这些点心,只有一道切鲙是冷的,其他都是热食——秋葵汤、汉宫棋、白鱼羹、群仙炙……   还有一盘香喷喷的烤猪肉,放在正中间,周围六只小碟子,分别盛放不同的调料。   裴英娘记得李旦以前几乎不吃猪肉。   这盘烤猪肉,自然是为她精心烹制的。   相王府的仆役还真是消息灵通,她暗暗想,又觉得也许是李旦告诉厨下的?   她不由有些飘飘然。   半夏洗净手,跪坐在一旁夹菜,发觉裴英娘一直盯着烤猪肉看,挽起袖子,先给她拌一碟豆豉胡椒的。   她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比不上那天吃过的新鲜,胜在加了石蜜,带一股淡淡的甜味,正对她的胃口。   佐餐的酒是菊花酒,莲花驼兽酒壶分内外两层,里层是热水,能一直保持酒的温度。   半夏烫酒的时候往酒里加了几颗腌制的梅子,酒香愈加醇厚。   裴英娘就着一壶菊花酒,把一盘烤肉吃完,这才慢慢说起突厥马的事。   李旦并不意外,停筷说:“送给你的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腮边像抹了层红玉膏,沁出淡淡的晕红,“真的随我处置?”   李旦不吭声。   她当他默许,点点头,继续吃酒。   沉默了片刻后,他放下筷子,平静道:“我想给府中亲兵换一批坐骑。”   她要是敢换掉他送的枣红马,改骑执失云渐俘获的突厥马,他就让厨下做一道马肉宴,看看突厥宝马的肉质是不是也比其他马要好。   裴英娘暗笑他刚才言不由衷,擒着琉璃酒杯说:“那我明天让蔡四把突厥马送过来,宝马赠英雄,阿兄的亲兵配得上突厥神驹。”   李旦扯起嘴角微微一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喝过酒的唇,鲜红丰润。   吃过饭,使女们撤走食案碗碟。   李旦陪裴英娘在纱帐里下了会棋。   裴英娘输了又输,输了还输,最后输得没有脾气,撒娇求李旦高抬贵手。   李旦风雨不动,一口接一口喝茶,由着她苦恼。   裴英娘恨道:“就不能让我少输几个子吗?”   明明知道她不会下棋,非要选对弈消食,而且完全不放水,简直可耻!   李旦面色不改,放下茶盅,道:“不下棋了。”   余光看到裴英娘因为这句话大松一口气,笑着摇摇头,吩咐使女挪走檀香木棋桌,话锋一转,“刚才冯德拿的那些珠宝……喜欢么?”   妇人用的东西,他以前不大在意,不管是什么血红宝石,翡翠,玛瑙,鸦忽,通通一匣子一匣子往东阁送。   冯德知道裴英娘喜欢珠宝,看过番客香料,又屁颠屁颠取来库房的珍宝,哄她多留一会儿。   裴英娘垂头丧气,“想用珠宝收买我?”   李旦垂眸看她,唇边含笑。   “好吧,刚刚看过的那些,我全都要。”裴英娘立马转怒为喜。   她就是这么没志气,就是这么好哄。   又吃了茶点,裴英娘顺势告辞。   李旦漫不经心道:“前几天得了一本手抄经书,据说是褚公真迹,想不想看看?”   褚遂良是裴英娘的外祖父,曾是太宗任命的顾命大臣之一,隶属关陇体系。   他中年时平步青云,风光得意。晚年则凄凉困苦,不仅自己被流放至爱州,几个儿子也先后病死在流放之地。   两年前裴英娘生辰那天,李治和武皇后下旨为褚遂良平反,并命人将他和褚家儿郎的灵柩迁回长安。   褚家是随着关陇集团倒台的世家之一,子息凋零,只剩下几个外嫁女儿和外孙表亲。   褚氏得知父兄平反,大哭大笑。灵柩运回京兆府那天,她披头散发奔至城外迎接父兄尸骨,此后闭门不出,不再和裴拾遗争执扭打,真的彻底修道去了。   褚氏提出想见裴英娘一面。   裴英娘没有答应,黄泉碧落,她和父母永无相见之日。   褚遂良的灵柩是李旦帮着出面送回褚家祖地去的,褚家流落在外的族人借机和他攀上关系。   他向来清冷,不爱管闲事,但却没有随便敷衍走褚家人。不仅把他们带回长安,还动用关系给他们安排了些不起眼的肥差。   裴英娘问李旦为什么要帮褚家人。   李旦当时说:“到底是你的外祖家,血缘相连,裴家人有裴相公,不会向着你。褚家已经败落,他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比外人可靠。”   裴英娘感动于李旦为她想得那么深远,又犹疑着要不要告诉他其实她早就见过褚家人。   后来觉得没必要提,事情便过去了。   褚家族人真心感激李旦,从祖宅寻得一箱手抄经文,觉得可能是褚遂良真迹,一本没留,全送到相王府上。   脱屐上廊,快要走到书室的时候,裴英娘开玩笑说:“他们偏心,怎么不送给我?”   褚家是她的外家,不是李旦的呀!   李旦挥退使女仆从,亲自为她打起帘子,闻言挑挑眉,“你就要嫁给我了,送给我,不就是送给你的?”   裴英娘干脆地点点头,“这话也是,你的就是我的。”   她兴兴头头走到书案边,案上一块水苍玉瑞兽镇纸下压着一沓整齐的雪白纸笺,旁边书卷堆叠,把案头堆得满满的。案角一只刻花瓷瓶,供着一捧金灿灿的桂花。   香几上的鎏金狻猊兽香炉香气缭绕,香气淡雅。   “手抄经书在哪儿?”她跪坐在簟席上,回头问李旦。   刚转过脸,迎面一道阴影笼下来,男子成熟强势的气息掺杂着隐隐的熏香味道,分不清是温暖还是微凉的吻落在她腮边。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的任他轻薄。   书室并不是封闭的,南面架起屏风,把对着庭院的一边封起来了,顶上留有空隙,日光照进室内,一切都清晰无比。   李旦看着她姣好的面孔一点一点染上晕红,杏眸水润,双唇柔软,乖巧地倚在他怀里,被偷吻了还牢牢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开,心中一荡,忍不住收紧揽在她纤腰上的手臂,整个环住她。   这一次吻准确无误地印在那双他肖想已久的樱唇上。 第126章   裴英娘错了。   错得很离谱。   阿兄根本不是古井无波, 分明是暗藏汹涌!   结实有力的胳膊铁钳似的紧箍在腰上,热度透过几层掐银丝锦绸纱衫, 固执地贴着她的肌肤游走,烫得她筋骨酥麻,全身颤栗。   先是温柔的试探安抚,然后齿关被霸道地撬开。   他吻得急切, 气息越来越粗重, 几乎要俯身把她压在书案上。   她喘不过气,溢出两声含混的嘤咛,下意识轻轻挣了两下, 没挣开。   娇软的双手刚刚拽住他的衣襟,还没使力, 被他单手轻轻松松握住。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 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压在他滚烫的胸膛上。   能纵马禁苑,林中行猎, 又常年打波罗球, 他的力气很大, 不输武人。   她被压迫着后仰, 感觉腰肢都要断了, 只能倚进他怀里, 借着他的双臂稳住身形。   这一下更方便他缠绵索取,被他吻得更深。   叮当几声,她发间的花丝嵌宝牡丹纹玉钗跌落在簟席上。   她晕晕乎乎, 不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唇齿间,还是别的地方。   不知吻了多久,陡然觉得压力一轻。   李旦忽然放开她,盯着她羞红的脸颊看了半晌。   裴英娘鼓起勇气瞪他:登徒子!竟然用外祖父真迹骗她!   亏她还觉得他是一本正经的君子呢!   李旦闭一闭眼睛,克制住心底翻腾的燥热。   待气息平缓,复又睁开双眼,空着的右手捏着她的下巴,勾唇微笑,俯身在她耳边说,“再瞪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一直在她香腮边流连,带着强烈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扑在脸上,仿佛随时会爆发出更热烈的激情。   她慌忙放柔神色,这回好了吧?   刚才是妩媚勾人的话,那现在就是柔媚娇艳了。   无论哪种眼神,都是火上浇油。   他低声闷笑,轻啄几口被自己亲得微微红肿的朱唇,久久舍不得放开怀中的温香暖玉,贪婪之下,把她涨得通红的脸吻了个遍,“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去。”   裴英娘继续瞪他。   现在怎么出去,衣衫都乱了,她的脸像是烧着了一样赤红一片!使女们都在外面,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李旦眼底暗沉,匆匆帮她掩好挣扎间扯开的衣襟,扶她坐起来。   裴英娘低头抚平袍衫袖角的皱褶,确定衣衫还穿戴得好好的。   抬起头,却见李旦捡起她掉落的玉钗,唇边一抹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笑容,垂眸盯着她看。   她顾不上羞恼,伸手去够。   李旦笑了一下,手臂抬得更高。   她够了几下,发现自己快扑到他怀里了。   而他笑盈盈举着玉钗,等着她落入怀抱。   刚挣脱出来,不能再自投罗网。裴英娘抬手抚一抚发鬓,一枝钗子而已,白送给他吧。   下一刻她如遭雷击。   李旦把玉钗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炙热的视线却一直紧紧钉在她润泽的唇上。   她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烧着了。   歪缠了一会儿,李旦起身出去,很快折返回来,手里拿着精巧的小妆奁等物。   他没叫使女帮忙,挽起袖子,自己动手帮裴英娘擦净脸,捧起她的下巴,为她扑好香粉,抿好散乱的发髻。   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对待最贵重最疼惜的珍宝。   裴英娘坐着不动,由他服侍,虽然他动作生疏笨拙,但是总比让使女进来为她梳洗要好一点。至少不会尴尬。   她手执螺钿花鸟纹铜镜,揽镜自照一番,眼睛四下里乱瞟,轻哼道:“哪来的妆奁?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李旦说:“给你预备的。”   他没有笑,但每一个字都透出满足的笑意。   裴英娘低头细看铜镜,镜面是打磨光滑的水晶,能清晰照出人影,背面镶嵌鸦忽、珍珠、玛瑙、珊瑚,多半是西域那边贩运过来的。   红绿鸦忽不必说,光是一面水晶,便价值连城。   看在铜镜的面子上,原谅他的孟浪吧。   她笑着收起铜镜,指一指妆奁,玉背梳、象牙梳、犀角梳、牡丹梳篦凌乱堆放在鎏金蕃莲妆盒里,“收拾好了,我要带走。”   今天带走,明年不是还要带回来吗?   李旦笑笑不说话,随意整理好妆奁,扬声叫使女送茶。   “我没哄你。”使女进房的时候,他已经挪到书案旁,翻出一本书卷,笑着道,“经书在这儿。”   裴英娘暗暗剜他一眼,接过书卷。   字迹遒丽端劲,力透纸背,确实像褚遂良的亲笔。   “我带回去细细看。”她吃过茶,合起书卷,这回真要走了。   李旦命下人套车,送她回醴泉坊。   坐在卷棚车里,听着车窗外的嘈杂人声,回想刚才李旦把她压在书案上亲吻时颤动的浓睫……裴英娘忽然意识到,他没把玉钗还给她!   当着半夏的面,她不好意思找他讨要钗子,只能抱着经书自我安慰,一枝钗子换一本褚遂良真迹,她不亏。   冬至前后,朝廷照例放假三日。   文武百官不能得闲,因为冬至后有万国来朝的大朝会,还要举行南郊圜丘祭天仪式,各种冗杂事务堆在一块,朝中上上下下尽皆苦不堪言。   礼部尤其忙碌。   被裴英娘想方设法塞去礼部的武攸暨忙得晕头转向,迎娶郑六娘那天,魂不守舍,抓耳挠腮,差点因为想不出催妆诗而被公主府的仆妇按住毒打一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郑六娘的出阁大礼和王洵迎娶崔家妇的日子定在同一天。   婚礼在黄昏时开始,裴英娘作为武家人,要待在武家帮忙迎接新妇,可王浮和王洵也给她送了帖子,张氏邀她一同前去,她不想让张氏失望。   最后她只好两边都给面子,先在王家吃了顿酒,等新妇崔氏进门,立刻快马加鞭,匆匆赶回武家,正好看到郑六娘走下婚车。   她和武家女眷一起,踩着郑六娘的脚印进内院。   青庐观礼毕,李旦送裴英娘回醴泉坊。   夜空沉寂,没有月亮照明,连星子也藏在云层背后,伸手不见五指。   有蔡净尘和扈从保护,她觉得不必麻烦李旦,看到他紧锁的眉头,没敢吭声。   她早忘了那晚的事,李旦不可能忘。   两人在浓稠的夜色中并辔而行。   左右的扈从手执火把,朦胧的光晕照亮一小块地方。   沿路经过的里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坊门外的长街则黑魆魆的,鸦雀无声。   腰挎长刀,沿街巡逻的金吾卫时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杨知恩出示的犯夜牌子,沉默退下。   北风呼啸,裴英娘拢紧斗篷,和李旦说起弟弟裴小郎。   今天在王家,张氏带着裴小郎赴宴。   裴小郎是裴拾遗过继的嗣子。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已经被强行送回老宅,据说裴十郎整日呼朋引伴,饮酒作乐,闹着要仗剑江湖,去做一名游侠。   裴十二娘不甘心嫁给普通富贵人家,郊外春游时,打扮得粉光脂艳的,认识了当地望族家的郎君——奈何那郎君使君已有妇。   裴家不可能送女儿与人为妾,坚决不同意婚事,火速给她定下一户人家,虽则比不上当地望族的家世,出身低微了点,但他父兄的官职不低。   对方的父兄在官场沉浮多年,因为出身寒微,始终不能施展抱负,迫切需要借助和世家联姻抬高身份,以便将来结识更多权贵。   裴家传出择婿的意思,那家欣喜若狂,哗啦啦把十几个郎君送到裴家,任裴家挑选。   裴家挑了当中相貌最英俊、脾性温和的那个,两家很快交换婚书。   裴十二娘把那家的彩礼摔了个稀巴烂,不吃不喝,非望族郎君不嫁。   她抬出早亡的父母来,哭诉族人苛待孤女,想卖女求荣,利用她攀权附贵。   裴家族人怕闹出事来连累其他小娘子的名声,加上裴拾遗去信再三警告不能纵容裴十二娘,权衡之后,另挑了一个远支庶女嫁给那家郎君。   最后裴十二娘也算求仁得仁,被裴家除名,嫁给情郎,成为他众多姬妾中的一名。   裴十郎和狐朋狗友游历归来,花光了积蓄,借不到盘缠,天天去望族家找裴十二娘要钱。   不仅连吃带拿的,还在外面以望族家的姻亲自居。   当家主妇严厉训斥裴十二娘,威胁说如果裴十郎再敢胡说八道,败坏家里的名声,就把她卖给过路行商做妾。   商人南来北往,每一处繁华市镇几乎都有相好,给商人做妾,年轻貌美时还好说,等到年老色衰,大多会被无情抛弃,沦为娼妓。   而且在裴十二娘眼里,商人的身份何等鄙贱,她自矜世家女身份,怎么甘心伺候商人?!   张氏冷笑着说:“她的情郎风流成性,新鲜了没几个月,转而和另一个年轻小娘子勾勾搭搭,她如今闹着要和离……一个妾室,也敢动不动说和离?裴家早把她除名了,不会管她,随她闹去罢。”   裴英娘回想一下,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的长相。   裴小郎还没取大名,张氏求裴英娘帮忙给他想一个名字。   虽说裴小娘名分上不是裴英娘的弟弟,但是张氏每天耳提面命,小郎早就知道她,看到她的时候,怯怯地喊了一句“姐姐”。   姐姐真好看,笑眉笑眼,温柔可亲。婚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鼓噪声震耳欲聋,他有些害怕,拉着裴英娘的衣袖,紧紧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裴英娘喜欢腼腆的小郎君,搂着小郎稀罕了好一会儿,问张氏,“拾遗怎么不给小郎取名?”   张氏撇撇嘴,“小郎是我养大的,我做主。”   把小郎教给丈夫教养,谁知会不会再养出一个裴十郎来?张氏这一次下定决心,小郎的事,决不许丈夫插手。   裴英娘想了想,莞尔道:“我不会取名,等我问过相王,让他操心去。”   这话的意思,不仅是承认小郎是她的弟弟,还表示相王以后也会把小郎当成正经大舅子看待。   有二圣嫡出的亲王和准王妃帮小郎撑腰,不管裴拾遗将来跌多大的跟头,小郎肯定能安然无恙!   张氏喜出望外,眼眶泛红,拉着裴英娘的手,谢了又谢。   风中送来市井里坊的喧嚣人声,裴英娘长叹口气,松松挽着缰绳,感慨道:“小郎和张娘子还真有几分相像。”   虽然他是裴家人,但一点都不像裴拾遗。   李旦很满意裴英娘把取名字的事情推给他,点点头,“等我回去想想。”   夜风吹着,就这么一路慢慢驰回醴泉坊。   观中的长史和阿禄听到马蹄声,早就迎了出来,府门前挂着几盏硕大的羊角灯笼。   李旦眼神示意半夏和忍冬退后,翻身下马,然后走到裴英娘的枣红马前,半搀半抱,把她送进观里,贴着她耳畔轻笑道:“等我想好了,是不是有报酬?”   差不多是二更后了,裴英娘困意上头,揉揉眼睛,有点迷茫,“啊?”   李旦扫一眼左右,使女、扈从们早就识趣地退开了,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没敢靠得太近。   他抬起她的脸,趁她困倦,飞快偷亲几口,“明天带你去逛西市。”   彼时定下婚约后,未婚男女私下里相约单独出游是天经地义的事,裴英娘没有多想,“好啊。”   她后天就要搬去亲仁坊,到时候和东市是斜对角,近在咫尺,离西市就远了。   反正肯定是李旦出钱,为什么不去?   李旦看她睡意朦胧,摇头失笑,她可能忘了,搬迁那天,也是她还俗的日子。   届时彩礼婚书会和赐婚的敕书一起送达亲仁坊。   二圣将正式昭告天下,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第127章   西市人潮如织, 比肩接踵。   市鼓三百响后,巷曲间的店肆、食铺陆续开张。   市署小吏四处张贴告示,驼队、商队、客旅挤在布告前, 请识字的人帮忙解读告示上写了什么。   裴英娘好奇, 掀开车帘,盯着布告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看了几眼。   系银带、佩银刀的大食人, 五官深刻的中亚人,肤色黝黑的昆仑奴, 信奉袄教的袄教徒, 彬彬有礼的倭国人,会说一口流利汉话的新罗人,面容严肃的景教司祭……还有前来游玩的外国留学生, 拥着美姬的王孙公子, 下衙后闲逛的官吏……   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人站在一处高谈论阔,竟没有一点奇异之感。   耳畔气息温热,李旦俯身靠近她, 附耳道:“上面写的是每天钱、帛米粮的交易价格。”   金子用于大宗货物交易, 寻常买卖钱帛兼用,换算比例一般是固定的。但随着季节变化, 有些商品的价格会出现巨大的浮动。   或是某段时期有大量商队涌入西市, 带来大批积压的货物,那么也会影响买卖价格。   通常来说,米价是衡量物价的标准之一。   米价时涨时跌,收成好时一斗米只要几文钱, 灾荒年间,或是世道不稳时,可能会涨到几十文。   前几年因为气候恶劣,南方诸州时有洪涝灾害,米价一升再升。   李治和武皇后为此头疼了一阵。   裴英娘爱莫能助,高产量的作物此时还在遥远的大陆野生野长,经过当地人数代持之不懈的悉心培育后才能食用。现在的造船技术建造的船只无法进行远洋航行,只能沿着近岸海岸线行驶,才能保证补给,当世几条海上贸易路线几乎都是如此。   直挂云帆济沧海什么的……几条小破船,刚走到半路,就被大风大浪打趴下了,披头散发哭爹喊娘也没用。   作物产量极低,气候灾害频繁,此时的农户们是真正的靠天吃饭,一旦遇到天灾,全家只能束手无策,忍饥挨饿熬过寒冬。   所以某地发生灾祸,假如朝廷不及时救灾,一定会引发动荡,米价暴涨,饿殍遍野。   京兆府是天子脚下,不必担忧无米粮可吃。长安的存粮不够,二圣可以带着文武百官、侯门贵戚搬迁去洛阳。   东都附近建有数座粮仓,布帛堆积如山,栗米、稻谷、盐等动辄几千几万石,存粮丰富。   但是影响米价升降的因素复杂多变,所以仍然时有涨跌,东西市的市署每隔几天会根据市价规定一个大约的范围,以免产生争执。   裴英娘回头睨一眼李旦,忍了忍,决定不把他赶下车,今天阿兄可是她的钱袋子呢!   “茶叶的价格最近是跌了还是涨了?”   李旦摸摸鼻尖,另一只空着的手仍然揽着她的腰,言简意赅:“对外继续涨,对内继续跌。”   对外,自然指的是中原商人和西域胡商的买卖,对内,说的是南北商队交易。   吐蕃崛起,势力渐渐接近天山南北,陇右道岌岌可危,原本畅通的丝绸之路受到极大阻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番客选择走海路,从波斯湾出发,穿马六甲海峡,过南海,到达泉州、广州,从扬州改水路,经杭渠北上,沿运河到达洛阳,最终把货物送抵长安。   丝绸之路的繁华,获益最大的并非中原商人,粟特人才真正把持商路,丝路难走,对他们影响更大,茶叶价格反而不会跌。   至于国内,朝廷一直严格把控茶叶价格,暂时没有出现一两茶叶一两金的高价——当然,那些被达官贵人追捧的贡品茶叶绝不在此列。   按理说听到李旦的回答,裴英娘应该高兴才对,但是她却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李旦浓眉微微一挑,没有打扰她。   她平时嬉笑玩闹的时候脾气很好,怎么逗她都不会生气,生气了也不要紧,哄一哄就能回转。   但是她认真思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在她专注想事情的时候去撩拨她,乖巧的小十七也会板起脸孔,不理人的。   裴英娘沉吟片刻,合掌一拍,“我想不明白现在的情势到底是好是坏,回去以后写下疑问,交给户部的人去操心罢!”   当初朝丝路伸手前,她事先费了不少口舌,动用李治和武皇后的关系,才赢得户部的支持和默许。   内外差价大,很多商人受利益驱动,必定会利欲熏心,越过市署,直接和胡人交易。   这样的买卖是朝廷严令管制的。   假如所有商人们以低价收购国内货物,高价倒卖给外国商旅,长此以往,说句动摇国之根基,绝不是危言耸听。   朝廷曾三番五次下令,禁止国人从事外国贸易活动,违者惩罚极为严苛。   所以,要么彻底放弃宗族关系,选择财富。要么老老实实做点小生意,发点小财,当个富家翁。   可以说,假如没有身份上的便利,一般人想靠商路发财,然后成功融入权贵阶层,基本上是痴人说梦。   但是财帛动人心,有钱能使鬼推磨,总有人会铤而走险钻空子。   裴英娘并非专业人士,目前只能从茶叶价格的变动中想到这么多,不懂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   朝中卧虎藏龙,不乏能人,交给他们最妥当。   想着想着,卷棚车停在一家珠宝首饰铺前,这是西市规模最大的一家首饰铺,光店面就有别家的四五倍大,一共有三层,楼上是雅间,用来招待贵客。   李旦直接带着裴英娘登上三楼。   店主只需看一眼亲卫们的装束和身板,就知道两人身份贵重,没有上前卖力献殷勤,而是先命人去雅间熏香煎茶。   西市没有卖茶的,只有他们首饰铺提供上等茶饮。   杨知恩早就提前探过地方,熟门熟路分派好人手,找到店家:“把你们店最好的鸦忽都拿来。”   雅间摆设高雅,珊瑚云母屏风围出小小的空间,水晶帘低悬,琉璃玉饰熠熠夺目。   裴英娘倚在窗边看风景,听到杨知恩和店家的对话,扑哧一笑,有种自己变成暴发户的感觉。   “宫里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好的。”李旦递杯茶给裴英娘,拍拍她的发顶,“喜欢什么拿什么,外边的东西样式新鲜。”   裴英娘低头喝茶,没敢赞同李旦的话。   宫里的东西确实不一定是最好的。她前几天发现连李治身边的内侍也上当受骗,把胡人作假的珠宝当成稀世奇珍进献给武皇后了。   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坑自己人。   珠宝这种东西,裴英娘从不嫌多,吃过茶后,兴致勃勃挑了十几样。   听仆役说店里的宝石盆景是流亡的波斯袄教徒偷运出来的,她立刻丢下珠宝,要看宝石盆景。   李旦一挥手,杨知恩立马一口气跑下楼,眨眼间亲自端着流光溢彩的宝石盆景上楼。   裴英娘眼前一亮,看一眼宝石盆景,再看一眼李旦。   李旦浅笑着颔首。   店家会意,吩咐仆役准备装车,心里暗暗道:王公贵族,就是豪气!   日薄西山时,裴英娘满载而归。   她本以为李旦今天带她出门,不只是领着她逛西市那么简单。   结果两人一下午真的只在西市里头兜兜转转,逛了一家又一家店肆,连脂粉铺和鞍鞯店都去过,还去书肆看了看。   明明宫里什么都有,府中库房的绸缎布帛、金银财宝多不胜数,李旦却不厌其烦地陪她一家家挑选平常用的小物件、小玩意儿,神情不见一丝焦躁。   她坐在卷棚车里,随着车驾的颠簸轻轻晃动,心里泛起百般滋味,不知是甜蜜还是感动。   牛车驶入巷子,人声渐渐融入金黄的暮色中,她掀开车帘。   李旦骑马走在卷棚车旁,听到响声,低声问她,“是不是累了?快到了。”   裴英娘双手托腮,看着李旦俊朗的侧脸。   他少年时眉目俊秀,傲慢矜贵,这几年五官轮廓越来越清晰深刻,眉宇间多了丝阴郁冷淡,但是依然还是俊俏好看的。   “阿兄。”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像饱满的花朵绽放,娇艳欲滴,“谁教你这些的?”   李旦面不改色,“嗯?”   裴英娘自顾自道,“是六王?七王?还是王府的门客?”   带着她逛西市,一路买、买、买。这架势,根本不像李旦的风格。   他通常会一匣子一匣子珠翠源源不断往她房里送,或者直接把她领到库房里,随她挑喜欢的宝贝。   她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不会带她去人山人海的西市抛头露面。   逛首饰铺子,不看珠宝式样材质,只要最贵的……分明是五陵少年郎追求小娘子的老套招数!   婚期在即。   当初他生怕会出变故,剖白心意之后立即要求成亲,不容许她考虑太久,婚期定得仓促。   他大概想补偿她,加上年长七岁多,怕年纪小的她会嫌他古板,特意征询其他人,让她感受一下普通小娘子和情郎一起闲逛西市的乐趣。   简直把她当成奶娃娃来哄了。   不过这法子不错,裴英娘确实领略到乐趣了——不是狂买珠翠的满足,而是好像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李旦,觉得新鲜好玩。   李旦不理俗务,黄金珠宝在他眼里,只是寻常。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莫名从容自信,结果自然而然震慑住一家家店主,最后竟然没有被宰!   裴英娘不得不佩服,果然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带气场,无人敢欺。   李旦催马前进,拒绝承认他找别人讨教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要怎么讨好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才能被小娘子喜欢。   裴英娘没有追着逼迫他承认,这种事,心照不宣就好啦!   第二天就要迁去亲仁坊,永安观内院的大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仆从们忙里忙外,有条不紊地准备搬迁事宜。   裴英娘留李旦吃杯茶再回去。   她让人把今天买的宝石盆景一架架堆在廊檐下,宝石盆景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光华。   李旦正襟危坐,姿势是严肃的,但脸上的表情温柔和煦,含笑看她打发走院内的使女,认认真真清点盆景和珠翠。   就像世间最寻常的丈夫和妻子。   他低头吹去杯口萦绕的水气,颊边忽然一热。   和花瓣一样娇软的樱唇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鼻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   他愣了一下,体内像烧着一把火,火焰腾空而起,烧得他浑身发热。   裴英娘脸上微带晕红,小声说:“这才是报酬!”   不等李旦反应过来,她笑着站起身,飞快提起裙角,作势要逃。   李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抓她,只抓到她肩上挽的披帛。   裴英娘只想亲亲他而已,没想到他立刻变了脸色,整个人气势骤变,如渊渟岳峙,   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看到他眼里隐忍的情欲,她心中悸动,暗悔玩笑开大了,低低惊叫一声,甩下披帛,逃也似的跑远了。   娇小的身影像天边云霞,隐没在朱栏背后。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把锦帛凑到鼻端,深吸一口气。   石榴红地撒绣缠枝牡丹莲花纹蜀锦披帛,触感细滑,暗藏幽香,像抚着她雪白娇嫩的肌肤。   翌日天不凑巧,早起时落了场微雨。   院子里本来起了场浓雾,雾里又撒下一片细雨,使女们从院子里走过,头发、衣裳都湿了。   李令月在四五个婢女的簇拥下走过长廊,鬓边的步摇随着她的步子晃动,凤嘴镶嵌的红鸦忽和她的宝石耳铛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裴英娘坐在梳洗床里,仰着头,琼娘正为她画眉。   透过支起的槅窗看到李令月,她笑着说:“阿姊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令月站在槅窗外打量她几眼,看她细眉杏眼,脸颊红润,脱下道装,换上青襦红裙,玲珑曲线显露无疑,笑眯眯道:“英娘果真长大了。”   裴英娘怔忪片刻,以前的李令月天真烂漫,略带娇蛮,成亲以后,她像是陡然成熟一样,说话行事,不再跳脱随性,变得端庄稳重。   李令月走进房,对着水晶面铜镜审视了一会儿,吩咐琼娘,“英娘肤色天然,搽玉簪粉够了,不用抹胭脂,待会儿把胭脂洗了。”   琼娘答应一声,手上描眉的动作依旧平稳。   裴英娘坐着不动,她以前年纪小,不必施脂粉,也明艳照人,现在才开始学着敷粉、描眉、贴面靥,倒不是要自己动手,而是学会分辨好坏美丑,以后好支使婢女。   装扮过后她揽镜自照,嫌面靥碍事,想揭了去。   李令月按住她的手,“待会儿到了亲仁坊,内侍要上门传旨的,得打扮郑重点。”   “搬家而已,阿父不是已经封赏过了吗?怎么还特意下诏书?”裴英娘放下铜镜,挽上赤色披帛,手腕上的金臂钏和玉镯碰在一处,响声琳琅。   李令月抿嘴一笑,不答话。   外边闹哄哄的,牛马车驾已经预备好,只等裴英娘打扮好,就能启程。   裴英娘去过亲仁坊,那边已经挂起武府的牌匾,武承嗣等人知道宅子是李治所赐,当然不敢搬过去住,也不敢上门叨扰。   武皇后很乐于看到武承嗣和裴英娘和平共处,暗示两人继续保持眼下的同盟关系。   裴英娘无可无不可。   武承嗣对武皇后言听计从,赌咒发誓说真心把裴英娘当族妹看待,不会给她添乱。   裴英娘将信将疑。   今天她正式搬迁至亲仁坊,武承嗣提前着人送了份大礼,一大早天没亮就起身,带着武家人去亲仁坊帮忙迎客,热情周到,贴心至极。   她一边低头整理袖子和披帛,一边思索待会儿怎么打发走武承嗣,胸前一副赤宝璎珞圈叮叮响。   璎珞圈是李令月送的,说是能讨个吉利。   长史急匆匆进院,委婉催促裴英娘早些动身。   她之前已经拜过大殿,穿戴好后,可以直接离开。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我去外边等,你再四处看看。”   裴英娘趿拉着木屐穿过庭院,目光逡巡,冬日萧瑟,芭蕉丛依然绿得苍翠,叶片上滚动着细密的雨珠。偶尔啪嗒一声,叶片被风吹得摇晃,雨珠连成一条细线,滴落在泥地上。   “娘子——”半夏小跑到她身边,低声说,“相王来了。”   她慢慢转过身。   李旦头戴紫金冠,穿一件紫色团花圆领绫罗袍,腰束玉带,系宫绦、丝络玉佩,脚踏锦靴,雍容内敛,眉间带笑。   他是骑马来的,没有撑伞,发鬓有些湿,显出几分不同以往的深邃气质。   裴英娘的呼吸一窒。   昨天才刚见过,还大胆主动亲了他几下,怎么感觉一夜过后,李旦好像变了很多?   以前是温和体贴的兄长……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第128章   裴英娘怔怔看着李旦, 李旦也在看她。   她正式还俗, 挽起长发,梳时下小娘子最常梳的螺髻,满头珠翠, 装扮富贵。乌浓发鬓间簪一朵晕色芙蓉花,缚发的丝绦垂及腰间, 随风轻轻摆动。   身上穿缥色联珠团窠纹交领窄袖襦, 外面罩一件浅青色花绫半臂,系黄绿七破间色裙,裙边垂宫绦、佩玉, 胸前璎珞圈,腕上笼着翡翠玉镯子, 扣金臂钏。   眉间贴翠钿,唇边饰面靥,耳畔明月珠, 微笑时, 眉眼微弯,像星夜落进水波里的月影, 清丽皎洁。   层层纱衫锦绸, 依然能清晰勾勒出窈窕身姿,胸脯微微起伏, 更衬得腰肢似三月杨柳。   他还记得揽住纤腰时她通红的面颊,脸上浮起几丝笑,没有迟疑, 大踏步走近她,宽大的手掌握住她花骨朵一样娇小的拳头,“好看。”   被喜欢的人赞美——这个人将来还将成为她的丈夫,裴英娘心里自然是甜蜜高兴的,回握李旦的手,仰头看他,“你也好看。”   李旦嘴角一勾,俯身在她腮边亲了两下。   他的小十七,果然是最好的。   他们两不觉得什么,反倒是一旁侍立的使女们脸上羞红,悄悄避远了些。   雾气渐渐散去,天光放晴,墙角的葡萄架上挂满虬曲藤蔓。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想骑马,吩咐半夏去取帷帽。   李令月一手托腮,倚着车窗等了半天,看到裴英娘和李旦并肩走出府门,一旁的仆从牵来两匹健马,登时气笑了,嗔道:“英娘,反正你们日后是要天天见面的,就不能放下八兄,过来陪陪我?”   李旦瞟她一眼,搀扶裴英娘上马。   李令月被兄长看得一个哆嗦,撇撇嘴,没敢继续调笑。   李旦翻脸无情的时候,着实可恶。   裴英娘催马走过卷棚车,手里松松挽着缰绳,居高临下,笑着说,“阿姊,你也可以骑马的。”   李令月跃跃欲试。   一旁的仆妇见状,凑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她垂头丧气,摆摆手,“我还是乘车吧,随你们亲热去,免得八兄嫌我碍眼。”   裴英娘轻轻哼了一声,含笑道:“从前阿姊每次和三表兄踏马郊游,非要拉着我相陪。我老老实实跟着阿姊和三表兄从东逛到西,又从西逛到东,哪怕阿姊根本没空理会我,只有使女陪我说话,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的!”   有一次李令月和薛绍情到浓时,不知躲去哪里倾诉衷肠,连使女都没影了。   裴英娘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波光潋滟、百花齐放的曲江池,等到日落,始终不见李令月和薛绍的人影,只好自己回宫。   回程的路上恰好碰到薛绍和李令月,两人早把她忘了!看到她还一副很惊奇的样子,问她怎么一个人单独出宫。   说起前事,李令月一阵心虚,佯装生气,赶蚊子一样,挥手赶裴英娘,“走吧走吧,我晓得了,现在轮到我被冷落啦!”   她嘀咕归嘀咕,但是看着李旦和裴英娘渐渐抛却身份带来的尴尬,好得蜜里调油一样,还是很为两人欣慰的。   夫妻相处,可不能一直相敬如宾。   时下世家门阀为了壮大家族,彼此联姻。那样的政治联姻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很不错了,但他们出身优渥,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想要的绝不只是一段平静的婚姻。   能遇到喜欢的人,和对方结成夫妇,彼此包容,共度一生,何其幸运。   李令月想起出门前薛绍的谆谆嘱咐,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有帷帽遮挡,雨后又出了太阳,日头晒在身上,骑马不觉得冷。   裴英娘回眸,永安观沐浴在薄雾晨辉中,院落深深,庄严幽静。   出了巷曲,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坊门开启,店肆开张,里坊开始闹腾起来。   裴英娘瞪大眼睛。   沿路长街堆满了老百姓,垂髫黄发,男男女女,将巷口挤得水泄不通。   听到马蹄声响,众人难耐激动,目光如潮水一般汇集在她身上,有的人甚至在偷偷抹眼泪。   这么多人,无一例外,仰起一张张振奋虔诚的脸,注视着她慢慢驶过长街。   没人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也是压抑的。   长街内外,只听得见坊墙之后的热闹声响。   蔡净尘和杨知恩神情戒备,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手指紧紧扣在刀柄上。   车队慢慢驶出醴泉坊,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之中。   一墙之隔后是繁华喧嚷的街市,坊墙之下,是无声目送裴英娘离开的黎民百姓。   李令月放下车帘,神色震动。   她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小时候儒学士教导她的道理文章,她随口能背诵出来。偶尔听到使女们说起宫外老百姓们的生活,她满怀同情,学着武皇后,省下脂粉钱,巴巴送到含凉殿,给阿父拿去救济百姓。   阿父当时搂着她哈哈大笑,夸她贤德仁厚。   但是说到底,作为公主,她不可能真的去了解黎庶的生活——没这个必要。   这大概就是英娘和她的不同之处,英娘虽然是世家女,但却对市井生活知之甚详。   她珍惜得到的每一份善意,怀有悲悯之心,尽己所能改善民生,又能坦然追逐富贵荣华。既不会清高到视金钱如粪土,或者傻乎乎散尽千金求一个虚名,也不至于流于钻营市侩之流。   李显曾笑话英娘小家子气。   英娘随手翻出她捐赠给各地州县的账册单子,拍在李显脸上,然后红着眼圈跑去找李治诉苦。   李治自然把李显斥责一顿,当众夸赞英娘一番。   她陡然从不受父母疼爱的落魄世家女变成高贵的公主,并没有被泼天的富贵迷花眼睛,始终恪守本分,还不忘惠及他人。   有点像孟子中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能做到的事,她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她坦然面对。   得志时不会轻狂,失意时也不会沉沦。   或许八兄娶了英娘,对谁都好,李令月暗暗想。   这样一来,八兄如愿以偿,夫妻相得,以后肯定不会变得和六兄那样,野心勃勃,冷酷偏激。   裴英娘不知道卷棚车里的李令月有那么多感慨,不然一定会笑着和阿姊解释:别以为老百姓相约送她离开,是出于感激崇拜,更多的人是来凑热闹的呀!   在这个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的时代,一个人的名声到了一定的境界,不用她再去费力经营,光是各种道听途说、匪夷所思的谣言传说,足够她的名字流传个一二十年的。   市井里坊间自发的造势宣传,可比打广告厉害得多。   如果在乱世,民心可用。   但是眼下是太平盛世,民心这种东西,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过仅仅只是虚名也够她用了,反正她只想宣传打广告。   她盘算着等阿福回来,一定要大宴宾客,正厅、厢房,回廊、庭院,到处摆上瓷器,务必要闪瞎王公贵族们的眼睛。   还得劝劝李治和武皇后,不要迷信了,用金银器皿不能延年益寿,有些金属说不定还有毒性,以后宫里多摆点瓷器吧!   好看美观,赏心悦目呀。   不知不觉到了亲仁坊,武府门前车马塞道,衣香鬓影,一眼望去,处处是珠翠闪耀,郎君、娘子们的脂粉香飘散开来,二里地外还能闻到。   “怎么这么多人?”裴英娘嘀咕。   亲卫挤开一条道路,喝退闲人。   车马直接绕过前门大街,拐到后街,从侧门驶进宅院里。   李旦走到枣红马跟前,伸出双臂,抱裴英娘下马。   李令月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看到李旦拥着裴英娘,想径直离开,气得牙痒痒,“八兄,还没成亲,你好歹克制些,外头的宾客都看着呢!”   裴英娘脸色微微发红,轻笑几声,挣开李旦的手臂,几步跑到卷棚车前,搀扶李令月下车。   看到妹妹直奔自己,李令月心里极为畅快,拍拍裴英娘的手,笑容温和,抬头瞪李旦一眼,目带挑衅。   李旦笑了笑,转身去前厅帮忙招待贵客。   他最近脾气好得很。   裴英娘只是搬家而已,并没有广发帖子,那些宾客不请自来,她懒得一个个敷衍,干脆当起甩手掌柜,“让阿兄和武承嗣去应付那些来客吧,我今天反正是不会出去的!”   搬家最辛苦了,她只想逛逛新的寝居,好好睡一觉。   李令月脸上露出一丝促狭之色,“这可由不得你。”   她话音刚落,外边忽然静了下来。   刚刚高谈阔论的宾客们噤若寒蝉,沉默不语。   回廊想起纷杂的脚步声。   长史匆匆走进内院,喜气洋洋,眉飞色舞,“娘子,天使亲至,宣读赐婚诏书,请娘子前去领旨。”   裴英娘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来那么多宾客了。   宣读诏书而已,至于要这么大的排场吗?   李令月推推发愣的裴英娘,嘴角含笑,“八兄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英娘,以后你就晓得了,八兄那人……蔫坏着呢!”   裴英娘换上正式的礼服,出了前厅。   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们挤在两边回廊里,空旷的长廊堆满凑趣的男男女女,起码有几百号人。   众人正低声谈笑,看到裴英娘出现,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一静。   昔日的永安公主,如今的准相王妃,年纪渐长,容色出众,绿鬓朱颜,明艳照人。   恍若阳春时节缓缓绽放的牡丹花,开始吐露雍容芳华。   李旦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没有笑,但眼睛里蓄满笑意。   裴英娘轻哼一声,眼角斜挑,竟然敢先斩后奏!   不就是赐婚诏书嘛,颁布之后满城皆知,非要把所有人叫过来一起领旨?   李旦紧握着她的手,不容置疑,“我们的婚宴和别人的不一样……待会儿彩礼会送过来,今天就当做是纳彩吧。”   他们俩的婚礼不好按着寻常的六礼走行程,最后李治拍板,赐婚当天纳彩,一并把请期也算进去,略过其他步骤,明年直接举行迎娶大礼。   纳彩当然要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   听说彩礼在赐婚诏书后头,裴英娘的不满渐渐平息,李治说过彩礼全部充入她的私库,和嫁妆一起都归到她名下,搬家第一天数财宝,兆头不错!   诏书和彩礼是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送到武府门口的。   彩礼由身着圆领襕袍的宫人亲自运送,一辆辆铺着锦缎,扎着彩绸的牛车从建福门出发,犹如彩龙一般,延伸至亲仁坊。   车上堆着绸缎丝帛、金银器物、猪羊牲畜、奇珍异宝,后头还跟着高大肥壮的健马。   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歆羡皇家的富贵风流。   宣读诏书毕,李旦暗松一口气。   他知道英娘不会再抗拒了,但是终究还是不放心。   执失云渐尚主的那道赐婚敕书不也是中途收回去的吗?   唯有敕书正式公布以后,他心中方能安定。   赐婚毕竟是大喜事,李贤难得放下架子,和李显一起捉弄李旦。   宾客们围着兄弟几人笑闹,武家人和李唐宗室头一次撇开仇视,言笑晏晏。   礼盒和花钗翟衣一起送进正厅。   李旦是正一品亲王,裴英娘又以公主之礼出嫁,王妃的礼服是除皇后、太子妃之外品级最高的第一品,九树花钗,九等翟衣。   博鬓上饰以花钿、翠叶、珍珠、玛瑙、红绿鸦忽,精美纤巧的金箔银箔轻轻颤动,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目光华,映照在看守漆盒的使女脸上,晃得她们睁不开眼睛。   盛放宝钿、花钗的锦缎漆盒一列排开,加上素纱中单、翟衣、革带、敝膝、玉佩,直将正厅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下脚的地方。   满室宝气闪烁浮动,女眷们发间贵重华丽的珠翠簪环顿时黯然失色。   看到隆重华贵的花钗翟衣,裴英娘意识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使:天子的使者。   翟衣花钗的品级参考个人博客,可能不大准确。 第129章   夜里, 裴英娘坐在灯下看彩礼单子。   床榻前一座折叠联屏紫檀木山水风景镶嵌玉石琉璃落地大屏风, 四周垂纱帐,顶上蒙锦绮,把寝房隔断出一个小暖阁。   屏风内设火炉床, 帷幕密密匝匝围着,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火光柔和。   冬日严寒, 即使房里烧火盆,久坐仍然全身发冷,手也跟着打颤。   裴英娘白天起居坐卧、看书写字都在火炉床里, 席案、软榻、书卷、花几搬进帷幕后,俨然是一方温暖如春的小天地。   她嫌书案前不够亮, 挽起袖子,掀开灯罩子,自己剪了烛花。   蜡烛里掺了香屑, 燃烧时寂静无声, 香味清雅。   她怀疑李治是不是把该给李旦的赏赐全部一股脑全塞到彩礼里送到亲仁坊,今天府里的仆从、婢女忙里忙外, 累得腰酸背痛, 才把彩缎锦帛搬完。   库房不够用,厢房全挪出来放屏风、香几、帘幕、器物。   马厩挤不下那些膘肥体健的高头大马, 只能委屈它们待在空旷的庭院里。   马奴不得不在院内搭设帐篷,看守马厩,以防骏马们闹脾气。   等等, 裴英娘擦擦眼睛,捧起烫金书帖。   金玉彩帛就算了,怎么还有胡椒?   她细看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字,难不成李治知道她爱吃烤肉,特意让司封郎中多拨几千斗胡椒给她?   半夏往鎏金凫鸭香炉里添了几块松香,盖上香炉,吃吃笑,“胡椒是稀罕物。奴记得有一年打仗,西市的商旅不敢出塞,胡椒的价格一涨再涨,一两能卖一万钱。”   裴英娘恍然大悟。   原来胡椒粉也是硬通货。   北风呼啸,窗外的丁香树被风推拉着左右摇摆,树枝扑在窗棱上,啪嗒响。   “叮”的一声,窗下花几上供着的豆青釉瓷瓶倒地,蜡梅花枝跌落得到处都是。   半夏起身掀开帷幕,拾起花枝和瓷瓶,正欲关好窗户,手背一阵湿凉。   “娘子,落雪了!”   裴英娘抖开赤红蜀锦披帛,笼在肩头,走到槅窗下。   屋外夜色清冷,絮状雪花无声坠落,青石条铺设的甬道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霜白色。   风从支起的槅窗吹进房里,夹带着雪花的风,格外寒凉。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半夏连忙关上窗户,“娘子身子弱,明早再起来赏雪罢,这会儿才刚飘起来,尺厚的积雪才好看哩。”   裴英娘嗯一声,笑着说:“派人去公主府走一趟,明天我和阿姊一起进宫去。”   前年也是这样的飘雪天,她和李令月陪李治一起赏雪煎茶。   含凉殿后殿有一片空旷的大广场,大雪之后,一地莹白积雪,像一块巨大澄净的白玉,连鸟雀的脚印都没有。   姐妹俩商量着打雪仗、堆雪狮子玩,可惜那时候李治病了,只能待在内殿看窗前飘落的雪花。   今年李治的身体似乎比往年好一些,明天可以让内侍把火炉床搬到回廊里,让李治隔着纱帘欣赏蓬莱宫壮观肃穆的雪景。   忍冬看一眼墙角的莲花铜漏,出去催促使女。   使女很快捧来热水巾帕,服侍裴英娘梳洗就寝。   火炉里的炭火烧了一天,床榻烘得很暖和,锦被里卧有汤婆子,她一夜好眠,翌日刚睁开眼睛,便看到明晃晃的雪亮光线映在翠色床帐上。   大雪果然落了一整夜。   她掀帘叫半夏的名字,揉着眼睛问:“公主今天得不得闲?”   半夏先喂裴英娘饮半盏嫩姜茶,方答道:“公主说她正好也想进宫,薛驸马也去。”   裴英娘梳洗打扮,匆匆用过朝食,门前车马喧闹,公主府的豪奴驾着牛车,亲自过来接她。   她看外边已经放晴,一轮红日洒下万丈光芒,朝霞映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冷而艳,庭院里的几株梅花沐浴在雪后的日晖中,送出缕缕幽香,摇摇头,“去牵我的马来。”   她骑马到了公主府,李令月和薛绍坐在卷棚车内,正要出发。   三人同行,一路说说笑笑。   走到安兴坊和永兴坊之间时,听得长街马蹄声阵阵,一人一骑,踏着碎玉飞雪,追上他们。   雪泥四溅,男人脸上的表情有点难看。   李令月和薛绍眼观鼻鼻观心,放下车帘,不说话了。   李旦催马走到裴英娘身侧,眉头轻拧,“怎么没让人去隆庆坊报信?”   他猜到裴英娘今天要进宫,一大早赶到亲仁坊,还是晚了一步,长史说她刚走。   裴英娘呆了一下,掀开帷帽的垂纱,露出茫然脸孔,轻声解释:“宫里的礼官说,婚宴之前……最好不要见面。”   冬天快过去了,开春就要举行婚礼,得避讳起来。   李旦面色稍稍缓和,扯起嘴角笑了笑,“那是别人的规矩。年底我们要一起守岁,真不见面的话,你要我一个人在相王府守岁吗?”   除夕观看傩戏表演,彻夜达旦燃烧篝火,合家守岁,元旦饮桃汤、进屠苏酒、食五辛盘,是庆贺新年的主要方式。   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不论贫富贵贱,拜贺新年的形式基本差不多,只不过宫里的宴会更盛大隆重。   裴英娘往年当然是陪李治、武皇后和李令月一起守岁的,诸位亲王、公主,不论是否出阁,也在此列。   她眉头微蹙,今年过年,他们确实还是会一起守岁,根本没法避开啊……   总不能让李旦孤零零留在相王府。她一个人待在亲仁坊过年的话,李治又不会答应。   李旦伸手帮裴英娘拢好垂纱,不让寒风吹到她娇嫩的脸上,“婚宴前三天避讳就好了,用不着那么严苛。”   真的一个多月看不见她,他会发疯的。   他不由得有点懊悔,婚期不该定在开春,他根本等不及她及笄。应该先把人娶回家里,再等她慢慢接受的。   裴英娘想了想,点点头。   她从小和李旦朝夕相处,现在因为要成婚而特意避讳不见面,有点多余。   到了蓬莱宫,李治晨起后服过汤药,歪在内殿打盹,看到几人带着一身寒气进殿,立时浮起满脸笑,示意内侍去准备热茶汤给几人驱寒,“还没到年节,怎么来了?”   李旦和薛绍相视一笑,摇摇头。   落雪有什么好玩的?但是两个小娘子喜欢,他们只能陪着一起来。   李治看出二人无奈背后的宠溺纵容,点点裴英娘和李令月的额头,微笑道,“一定是你们俩撺掇的。”   姐妹俩看李治面色红润,顺势起哄,李治也觉得待在殿中寂寞,吩咐内侍去回廊架起火炉床,挪到殿外。   男人们对坐在火炉床内,烤梨、品茶、下棋。   宫婢们已经在广场上扫出一条可容几人通过的道路,长毯从台阶前一直铺到广场中心。   李令月和裴英娘手拉手,踩着长毯步下台阶,和宫婢们一起滚雪球、堆雪狮子。   欢快的笑闹声回荡在后殿的空阔的回廊殿宇之间。   李治斜靠榻栏,注视着两个小娘子在广场中嬉笑,目光满含慈爱。   差不多玩了一刻钟的辰光,裴英娘挽住李令月的胳膊,“阿姊,歇会儿罢。”   李令月脸上红扑扑的,锦帛掉落在雪地里打湿了,昭善另给她换了条新的夹缬锦帛,她低头整理袖角,漫不经心道,“嗯?我还没玩够呢。”   裴英娘抿嘴一笑,“寒冬腊月天,表兄急得满头大汗,阿姊还接着玩下去?”   李令月啊呀一声,抬起头,“他出汗了?奉御说过我身子骨好,他用不着那么紧张……”   随即想明白回廊和广场隔得这样远,她连薛绍的人影都分辨不出来,裴英娘怎么可能看得清薛绍的脸色?   “你诈我的话?”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果然是阿嫂,知道对翁姑耍心眼啦!”   裴英娘任她撒气,“这么说我很快要有小外甥了?”   李令月脸上腾地红透,点点头。   裴英娘昨天就怀疑李令月可能怀有身孕,今早薛绍没有骑马,厚着脸皮陪她一起乘坐卷棚车,就更确定了。   她盯着李令月看了又看,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怀孕了,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她脑海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撇开杂乱的思绪,搀扶着李令月拾阶而上,“快告诉阿父去,阿父一定会很欢喜。”   长辈们总是喜欢看到儿女们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太子李弘身体不好,太子妃多年不孕,李令月成亲头一年就怀孕了,李治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李令月面露迟疑之色,“先等等……”   裴英娘不容她犹豫,莞尔道,“阿姊怕抢了我的风头,想等我的婚礼之后再宣布这个好消息?”   太平公主有孕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引来各方注目。届时她出席婚宴时,众人多半会追着她关心恭贺。   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敏感自矜,出嫁当天被人抢走注意力,脾气好的大概只会抱怨一两句,那些心胸狭窄的,可能会心生怨恨,自此反目成仇。   赵观音就对差点夺去她风头的房瑶光恨之入骨,每次当面碰见,都要讥刺一两句。后来房瑶光的官职升了又升,她才收敛些。   李令月被裴英娘戳破心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捏捏她的鼻尖,“反正不差这一两个月。”   她知道以裴英娘的性子,不会多心。但是她刚刚成婚,明白小娘子的出阁大礼一辈子仅此一次,不想影响妹妹的好心情。   裴英娘心里微微发酸,抱了抱李令月,小心翼翼不碰到她暂时还平坦的小腹,“这样的喜事哪能瞒着不告诉人?我要出阁,阿姊有孕,双喜临门,婚宴会更热闹喜庆,兆头也好。”   加上李旦娶亲,其实是三喜临门。   李令月知道自己说不过裴英娘,叹口气,“你呀你,是不是昨晚就打算好今天来和阿父报喜的?”   裴英娘吐吐舌,笑笑不说话。   两人脱下木屐,走进回廊。   李令月看到李治,想起上一次陪阿父赏雪时自己还梳着双鬟髻,滚在阿父怀里撒娇。一转眼,她竟然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会和薛绍一起生儿育女,看着儿女们慢慢长大……   她脸上赤红如火,扭扭捏捏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裴英娘朝薛绍使眼色。   薛绍莫名所以,愣了半天,才明白裴英娘的暗示,摸摸后脑勺,傻笑起来。   李旦看一眼薛绍,再看一眼李令月,挑挑眉。   裴英娘摇头失笑。   李令月个性爽朗,但到底是头一次当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和李治开口,羞得抬不起头,余光看见薛绍傻乐的样子,不知怎么,羞赧顿时一扫而空,只剩下甜蜜满足。   她轻笑道:“阿父,你要做阿翁了!”   知女莫若父,刚才见到李令月罕见的露出羞涩之态,李治已经猜出几分,听她亲口说出,眉间的沉郁之色霎时被欢喜取代,笑得合不拢嘴,“好!很好!”   他高兴欣慰之下,一连说了七八句好以后,叫来内侍,要打赏宫中宫婢、内监。   又扭头嘱咐薛绍,要他务必好好照料李令月,孕中的小娘子身体不便,难免会忍不住发脾气,他得多忍让些。   薛绍终于能正大光明表露自己的喜悦,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点头如捣蒜,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治说了一大串话,眉心狠狠跳了几下。借着喝茶,喘口气,掩下身子的不舒适。   李令月坐进火炉床内,和裴英娘咬耳朵。   姐妹俩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这会儿宣布了好消息,更是兴奋难耐,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李旦低头,专心致志地剥着一只烤梨,剥好以后,让内侍切成小块,推到裴英娘手边。   裴英娘自然而然接过去,一边小口吃烤梨,一边继续和李令月窃窃私语。   李治靠在榻栏上,借木栏支撑住疲惫的身体。   薛绍和李令月少年夫妻,即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李旦和裴英娘也快成亲了,看情形,他们成婚以后,肯定相处融洽。   他的儿女们,昨天仿佛只比宫门门槛高一点点,一个个仰着脸,围着他笑闹。   眨眼间,都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   他把颤抖的手掌藏进袖子里,再等等,等旦儿和小十七成婚,他才能放心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   关于唐朝结婚的法定年纪,好像贞观年间规定是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到玄宗时改为男子十五岁,女子十三岁。   仔细看当时历史名人们结婚时的年龄,明显男子不可能二十岁才结婚(基本上二十岁的男人,娃都遍地跑了),女子也不是十五岁,十三,十四岁结婚的挺普遍,当然也有结得晚的,十七八岁,二十几岁都可能。   十七及笄是十五岁,过完十五岁生日,第二天就是出嫁的正日子。 第130章   后殿一片其乐融融。   爱女怀孕的喜讯很快传到武皇后耳中, 她正和心腹朝臣商议事情, 闻言笑了笑,让上官璎珞代为出面,请高僧去公主府为李令月祈福。   李令月没有见到武皇后,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口气。   自从成亲以来,她越来越怕母亲, 有时候觉得母亲城府太深, 对她这个嫡亲女儿也时时防备,有时候又觉得母亲还和以前一样疼爱她……   只有阿父真心为她高兴。   李旦即将迎娶裴英娘,李令月又传出喜信, 不管武皇后和两位年长的皇子私底下怎么争锋相对,暗潮汹涌, 宫里还是一团和气,处处洋溢着欢快气氛。   腊八那天,武皇后抽空带李令月去寺中礼佛。   她言笑间捐献大笔财帛扩建佛寺, 寺中僧人拜谢不迭。   当夜李令月回到公主府, 洗漱过后,一个人独坐良久。   母亲为她祝祷时, 神情虔诚。关爱之情, 绝不虚假。   她不明白,朝堂上翻脸无情、手段狠辣的天后, 和寺庙里温柔可亲的贵妇,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母亲。   帐外传来薛绍沙哑的声音:“公主, 都四更天了,早些安歇吧。”   奉御叮嘱二人这段时间不要同房,他们头一次为人父母,手忙脚乱,老实照办。   但是李令月心里紧张,辗转反侧,时常惊醒。   薛绍干脆搬回来,每晚睡在外边脚踏上,能随时照顾她。   听到丈夫半梦半醒间的关怀,她撇下心中苦涩,示意昭善移灯却帐,准备就寝。   她马上就要当母亲了,或许那时候,她能看懂阿娘在想什么。   腊月的雪陆陆续续飘了十几天,间或晴朗,不等积雪消融,很快又搓绵扯絮。   阿福赶在年底返回京兆府,除了带回大批精美瓷器以外,还奉上几车珠宝。   “泉州多番客,仆趁便亲自走了一趟泉州,这几车鸦忽、琉璃是用瓷器换的。”   隆冬时节赶路,其中艰险辛苦,自不必说。阿福轻描淡写说了些路上的事,笑嘻嘻拱手道,“娘子不日就要出阁,得赶在大礼前多打制些珠翠。”   旁边捧着账册的阿禄忍不住狠狠拍一下阿福的脑袋,在娘子面前嬉皮笑脸的,不怕蔡四抽他吗!   裴英娘先让阿福下去休息。   庭院里白雪皑皑,她穿上高齿木屐,搀着半夏的手去看瓷器。   洪府当地的土壤里含有某种特殊的矿物质,工匠们用当地的瓷土烧制出来的瓷器釉色纯正,式样优雅,胎质细密,比京兆府附近出产的瓷器要美观得多。   时下王公贵族和宫廷中多用金银玉器,很少使用瓷器。除了迷信金银玉器能够延年益寿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彼时日常使用的瓷器样式简单,品质粗劣,实在上不了台面。   好的瓷器不是没有,但数量有限,并未形成风尚。   瓷器需要一个特定的,高雅的,让人痴迷的特质,才能引起人们的疯狂追求。   那个特质,就是茶。   新式煎茶法的推广,便是在为瓷器的出场做准备。煎茶配上艺术品一样的各色瓷盏、瓷碗,赏心悦目,一定能折服喜欢附庸风雅的贵族子弟。   她挑选出质量最上等,颜色、纹样最符合李治和武皇后审美的瓷器,命人送去蓬莱宫。   胡风东渐,宫廷内外流行的色彩偏于浓丽、明朗,富丽堂皇,饱满活泼。   匠人们烧制的瓷器也以时下最流行的纹案配色为主。   阿禄问裴英娘瓷器要怎么卖,该卖给谁。   裴英娘摇摇头,“不卖,只送。”   阿禄茫然道,“全部送人?”   “全部。”裴英娘让忍冬把拟好的名单交给阿禄,“一家家送,务必赶在元日前办妥。”   阿禄没有多问,恭敬应是。   临近过年,宫里时常派车至亲仁坊接裴英娘进宫欢庆佳节。   世家大族、侯门公卿送到武府的帖子叠起来快有半人高,她借口备嫁,不便出门,全部推了,只偶尔去宫里陪伴李治。   除夕前夜,她干脆收拾妆奁衣裳回东阁住。除夕前后她要频繁出席宫里的各种酒宴,一来一回浪费辰光不说,路上颠簸太折腾了,不如索性在宫里住几天,等过完上元节再出宫。   李令月有孕在身,不能吃酒,宴会一律推拒,安心留在公主府调养身子。   裴英娘以为她会嫌寂寞枯燥,特意抽空去公主府探望。   谁知李令月乐呵呵道:“年底琐碎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忙不过来,正好借着双身子躲懒,清净清净。府里的事我都不爱管,全丢给三郎。”   曾经逢宴必至,无宴不欢的太平公主,也有厌烦酒宴的时候。   除夕当夜,宫里燃起巨大的篝火,火光冲天,高达十余丈,将宫苑广场映照得恍如白昼。   麟德殿殿前大摆筵席,席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   按往年的规矩,帝后盛装出席,带领后妃、公主、亲王和王孙们聚饮,一起观看傩戏。   因为宫中除了武皇后以外,没有其他后妃、皇子、皇女,内殿酒宴上便只有李治、武皇后和他们的儿女:   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六王李贤、六王妃房氏和六王府的几位庶出郎君,七王李显和七王妃赵观音,相王李旦和准相王妃裴英娘,以及薛绍、李令月夫妇。   其他皇室宗亲在各自的宅院和家人守岁。   李弘多病,近年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今天除夕,他勉强打起精神坐在李治下首的席位上,神态恹恹。   李贤神采飞扬,凤目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衬下亮得惊人。   赵观音神色萎靡,不敢大声说话,房氏主动和她攀谈,她受宠若惊。   李令月吃着一碗热黍臛,时不时和薛绍交头接耳。   因是宫中大宴,宫婢、内侍环伺左右,殿外还有应邀前来观看傩戏的学士、大臣、外国留学生,众目睽睽之下,裴英娘没敢盘腿坐,正正经经跪坐在李治身侧的席位上,表情严肃,稳重端庄。   坐不了一会儿,她开始走神。   窸窸窣窣一阵响,旁边靠过来一个黑影,一勺汤浴绣丸落进她的摩羯纹银碗里。   李旦挽着袖子,正为她夹菜。   他低着头,眼眸微垂,烛光下的侧脸半明半暗,没说话,夹菜的动作自然而然。   使女们看相王亲自伺候未来的相王妃,捂嘴低笑,纷纷避开。   太子夫妇,李贤夫妻,李显和赵观音,连武皇后都看过来了,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连忙按住李旦的手,低声说:“阿兄,我自己来。”   平时私下里相处,李旦怎么纵容她都不要紧,现在可是在御宴上,那么多人看着呢!   李旦挑眉,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几下,“不碍事,随他们看。”   他抬头环顾一周,眉眼清淡,丝毫不把李贤脸上的惊愕和李显的挤眉弄眼当回事。   众人见他如此理直气壮,一时倒不好说什么。   裴英娘余光看到太子妃和房氏眼神闪烁,李令月也在朝她吐舌头,唯有赵观音的反应最平静。   她想了想,没有抽回手,任李旦继续服侍。   老内侍凑到李治身边,笑着道:“大家快看,诸位亲王在笑话相王呢!”   李治面带疑惑,扭头看向侧席。   李旦和裴英娘同坐一席,一个神情温柔,挽着袖子给另一个夹菜,一个坦然自若,用眼神指示他自己想吃什么。   周围的使女们窃窃私语,太子、李贤、李显也忍不住频频偷看他们。   李治笑了笑,皱纹遍布的脸舒展开,神色温和。   裴英娘深知礼尚往来的道理,也挽起袖子,帮李旦盛汤。   她盛的是一碗驼峰羹。   驼峰肉是八珍之一,她一直想尝尝,但是想到行走在东西市的骆驼那风骚不羁的姿态,总觉得下不去嘴。   李旦爱吃驼峰肉。   麟德殿和御膳房离得远,又是冬日,尚食局怕送菜的途中汤羹变冷,影响口感,不止想方设法让提盒更保温,还特意挑选出五十名腿脚灵便的内卫负责传膳,甚至想请示武皇后,以快马传送佳肴。   裴英娘给他们提了一个建议,往提盒里塞几层棉花就够了!   尚食局试过之后,愉快地采纳了她的意见。   棉花保温的法子是真好使,她托着卷草纹金碗,手指能感觉到汤羹的滚烫热度。   李旦没有动,垂眸看他,唇边含笑。   她耐心十足,把汤碗挪到李旦跟前,帮他挽起袖子,银筷递到他手心里,还作势对着汤碗吹口气,笑着说,“阿兄请用。”   李旦这一次动了。   裴英娘腹诽,阿兄好像又变得傲慢起来了。   今晚家家户户都要在庭院中燃起庭燎,庆祝新年,普通人家烧的是柴火。而皇宫的篝火里燃烧的木材,并非普通木材,每一根都是贵重的沉香、檀木,浓郁的香气缭绕在蓬莱宫上空,随风飘到十数里外。   裴英娘手里擎着酒杯,看一眼熊熊燃烧的大型庭燎,很想叹一句,罪过可惜啊!几百车沉香、檀木,就这么粗暴的往篝火里一扔,噼里啪啦烧上一整夜,化为飞灰,除了久久不散的香味之外,什么都不剩下,太奢侈了!   她靠近李旦,压低声音说:“阿兄,以后我们守岁,绝不能烧檀木!”   殿外琵琶、箜篌、羌笛、羯鼓齐奏,教坊舞伎配合着悠扬的曲调,翩翩起舞。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内殿灯火通明,她的脸像最上等的美玉,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唱礼官的祝福祷告声响彻大殿。   龟兹乐人们全神凝注,曲调骤然变得奔放密集,激昂热烈。   席间众人纷纷放下银筷酒杯,肃然起敬。   明亮的火光中,千余名头戴面具的舞者呼喝着奔入广场,整齐的脚步声震得席案上的酒杯不停打晃,声震云霄。   傩戏开始了。   驱傩仪式盛大隆重。   青衣画裤的是傩母,朱衣画裤的是傩翁,二人装扮成鬼神。其余一千多人是傩鬼。   傩鬼们手舞足蹈,动作夸张诡异。   这是在表现驱赶疫病、恶鬼,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顺遂平安。   “令月,十七……”李治下意识看向身边。   往年每次傩戏开演,两个小娘子都会吓得瑟瑟发抖,扑进他怀里撒娇。   他一手一个,搂着姐妹俩,安慰哄劝,两人才敢大着胆子继续观看驱傩仪式。看到害怕的地方,又一头钻进他的袖子里。   依偎着强大的父亲,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抬起袖子,礼服宽大的几层袖衫扫过席案,但并没有人顺势抓着他的袖子躲到他怀里求庇护。   李令月和薛绍的席位在武皇后旁边。   李令月满脸含笑,不仅不怕场中青面獠牙的傩翁傩母,还饶有兴致地观看傩舞,和薛绍有说有笑,品评今晚的歌舞。   裴英娘脸色有点发白,看着状若疯癫的傩翁傩母的目光十分畏惧,又忍不住想看。   李旦知道她素来怕驱傩仪式,脸上不动声色,面无表情,但手臂却揽在她腰间。   两个小娘子都长大了,有人保护关怀,不必事事依靠父亲。   李治收回袖子,长叹一口气。   他收敛惆怅之色,叫来老内侍,含笑道:“把准备好的面具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守岁的内容参考《隋唐五代史》分卷中的《习俗史》,部分句子、词语有摘抄。   ············   关于瓷器部分的叙述,带有强烈个人观点。初唐的制瓷技术水平还不够,初唐宫廷的皇子皇妃们日常一般不用瓷器。   宋朝时瓷器备受追捧。   ············   个人观点:   唐朝崇尚富丽堂皇,敦厚饱满,明朗健康:就是有钱,就是富裕,就是豪放!   ········   宋朝崇尚清新淡雅,文静自然,简约高雅:就是小清新,就是文雅,就是有气质!   ········   明朝注重金彩结合,是唯一一个男人的衣服比女人的讲究还多的朝代:就是这么明骚! 第131章   内侍把面具送到裴英娘手上。   青面傩鬼的面具, 阴森可怖。但是满室烛火映照, 殿外歌舞喧腾,面具拿在手里,不仅没那么可怕, 彩漆勾画的眼睛还显得有点可爱。   她把面具扣在脸上,半夏帮她系好丝带子。   “怕不怕我?”她仰脸看李旦, 故意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 也在侍从的帮助下戴上面具。   两人对视几眼,都觉得对方戴面具的样子很好玩,一起笑出声。   另一边的薛绍、李令月、李贤、房氏和李显、赵观音等人都在内侍的示意下戴好面具。   李治是头一个戴上面具的。   众人看圣人要与民同乐, 齐声赞颂,纷纷找宫婢讨来面具戴上。   李治站起身, 侍从紧紧跟在他身旁,想搀扶他。   他挥挥袖子,侍从连忙躬身后退。   李治走到大殿前, 站在一盏硕大无比的羊角灯笼下。   四面灯火辉映, 他的身影像连绵起伏的龙首山一样巍然屹立,朝李令月和裴英娘招手, “过来。”   姐妹俩正彼此端详对方脸上的面具, 听到李治传唤,嬉笑着走到他身边。   李治一手一个, 拉起她们的手,“我们也去驱傩。”顿了顿,浅笑着说, “驱走疫病,明年一定能无灾无病,事事如意,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隔着面具,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模糊。   父女几人顺着台阶走到广场中。   李治的脚步稳健从容,一点不像一个久病之人。   裴英娘和李令月差点跟不上他的步子。   李贤、李显、李旦、薛绍和其他大臣、学士紧随其后,唯有武皇后端坐在内殿中,含笑看众人玩耍。   广场上的舞者立刻把几人围在中间,舞得更卖力了。   李治教裴英娘和李令月跳傩舞。   总结就是,随便跟着舞伎们的舞姿抬抬胳膊,踢踢腿,做出驱赶的动作就行。   薛绍很快凑到李令月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忘乎所以,磕碰到肚子。   裴英娘感觉到身后一道影子压过来,扭头看过去,戴着青色面具的高大男人平静地注视着她,面具底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柔情似海。   别人都在跳舞……李治在跳,李贤和李显一边互相翻白眼,一边在跳,连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学士都像模像样抖抖手臂,跺跺脚,花枝乱颤,唯有他一动不动,衣袂在满蕴浓郁香气的朔风中猎猎飞扬。   她抿嘴一笑,挽起李旦的胳膊,把他拉进人群里,另一手勾住李治的袍袖。   “谷杆大于牛腰,蔓菁贱于马齿。人无饥色,食加鱼味。”她清清嗓子,跟着曲调念诵《驱傩词》,勾勾李旦,再扯扯李治,催促两人跟着他一起念。   父子二人摇头失笑,一板一眼咏唱,抑扬顿挫,韵味悠长。   裴英娘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好意思念了。   她真的是一个字一个字念,李治和李旦才是和着曲调、韵脚在唱啊!   嗓音铿锵,如金石相击,和声琳琅。   果然是博学强识、家学渊源的贵公子,随口唱几句驱傩词,也这般高雅。   守岁顾名思义,需要守到三更时候。   子时正,太极宫正门的城楼上敲响辞旧迎新的钟声,咚咚的鼓声同时响起,全城鼓楼由北向南,从朱雀街向东西的方向,钟鼓声如潮水一般扩散蔓延,漫过整座盛世繁华的长安城。   大臣、学者们纷纷离席,拜倒在李治和武皇后面前,齐声赞颂二圣贤德英明,天下太平,物阜民安。   舞伎、内侍、宫婢、护卫,哗啦啦一大片,数千人朗声高呼君主圣明。   数十丈的火焰摇摆舞动,送出一缕缕馥郁甜香。   裴英娘站在李治身侧,耳中听到的,是山呼海喝、震耳欲聋的赞美,看到的,是宫人们发自内心恭祝的笑脸。   这一刻,整个天下,九州黎庶,万里山河,俱都拜伏在他们脚下。   她不由得一阵心潮澎湃,忍不住抬头看李治。   李治迎风而立,居高临下,望着台阶下貌似畏惧恭敬、实则各有思量的大臣们,神情冷冽,无悲无喜。   武皇后和他并肩而立,唇边隐隐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作为共同执政的二圣,这对帝后身上有太多秘密,没有人能猜到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曾是最亲密的夫妻,最默契的盟友,最恩爱的眷侣,最后因为权势渐行渐远,疏离冷漠。   即使感情仍在,也回不到当初的两情缱绻了。   手背忽然一暖,沉思中的裴英娘回过神。   李旦握住她的手,低头看她,眼神关切,“冷?”   她鼻尖微酸,点点头。   李旦抬起宽袖,把她罩进袖子底下,挡住凛冽的寒风。   他身上依然有淡淡的墨香味,她从小闻到大,很熟悉这股味道。   她下意识回握他的手,往他怀里靠紧了些。   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第二日,便是新年的元旦之日。   每年元日,含元殿举行盛大庄严的朝会典礼。这一天蓬莱宫正门丹凤门将会开启,文武百官,万国来宾,身着华丽礼服,陆陆续续走进丹凤门,顺着龙尾道拾级而上,爬上高耸轩昂的正殿。   二圣接受群臣朝贺,赐下椒柏酒、屠苏酒、胶牙饧,加官进爵,封赏功臣,君臣同贺新年。   元旦互贺新年过后,老百姓们走出家门,欢庆佳节。   广场、郊外、曲江池畔,处处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全城出动,万人空巷。   热闹氛围一直持续到上元节。   城内三天放夜,坊门彻夜开放,不禁外出。千盏万盏花灯齐齐绽放在长街内外,如云蒸霞蔚,璀璨夺目。   小娘子们身裹绫罗绸缎,头戴珠翠花钗,郎君们骑马仗剑,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相约出游。   又是一番车马塞道,比肩接踵。   裴英娘在宫里住到上元节后的第三天,这天吃过焦圈,去含凉殿辞别李治。   冬日天亮得晚,内室点着灯笼,火炉床内暖香扑面,李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正合目假寐。   新年前后的庆祝活动一场接一场,他不必场场出席,还是免不了劳累。   “阿父。”裴英娘跪坐在榻边,帮李治捶腿,“今天可好些了?”   李治抬起眼帘,茫然了片刻才认出她,微笑着道:“十七来了。”   一旁的内侍欲言又止。   李治看一眼内侍,笑容一黯,“今天是不是要回去了?”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强笑着道:“春社那日我再进宫来陪阿父。”   春社是民间的节日,农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拜土地神,祈求丰收。   李治抬起手,他只穿着里衣,绸衫透出细瘦的胳膊,揉揉裴英娘的发顶,轻笑两声,“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能随意出门?”   裴英娘没想露出伤感神色,但眼眶还是湿了,哽咽道:“我舍不得阿父。”   “乖。”李治坐起身,继续轻拍裴英娘,“阿父也舍不得十七。”   内侍见状,眼珠一转,躬身解劝,“娘子莫要伤悲,出阁成大礼那天大家送娘子出门,第二天新媳妇拜见翁姑,娘子还不是得到大家跟前来请安?”   这话故意说得促狭,裴英娘不想惹李治伤心,破涕为笑,红着脸抽出一张粉青丝帕,在眼角按了按。   李治也被内侍的话逗笑了,前脚送出去,后脚十七还是留在李家,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改口叫他“阿翁”。   他畅想了片刻,示意内侍把准备好的一份诏书拿出来给裴英娘。   诏书经过画日、画可几道程序,中书省、门下省留有存档,天子亲笔所书,不容置疑。   裴英娘展开绢帛,看完诏书上写的内容,瞪大眼睛。   这是一份义绝书。   夫妻和离,和离书必须由丈夫来写,以示夫妻情义断绝,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   义绝则是朝廷出面,判定一对夫妻断绝关系,强迫二人分开,若是丈夫和妻子哪方不从,得乖乖服刑。   “你若还是公主,不管你嫁了谁,我都能放心。宗室公主,就算不能一辈子受父兄庇佑,也能一生富贵荣华,享尊处优。尚主的驸马,不论官衔高低,绝不敢欺负你。”李治缓缓道,“可是你现在成了王妃,那就不一样了。旦儿现在对你情根深种,焉知这一份深情能持续到几时?”   李治是男人,深知男人薄幸,在遇到皇后之前,他和当时的太子妃感情融洽,何尝不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少年夫妻?   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古往今来,负心薄幸的故事实在太多了。   他就是其中之一。   小十七这么乖巧,不是那些蛇蝎妇人的对手,她应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呵护,不能被丈夫欺骗冷落,过那种空守闺房到天明的凄苦日子。   一天都不行。   “旦儿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眼里,你们是一样的。”李旦合上绢帛,塞进裴英娘的掌心里,“十七,若是将来有一天旦儿变心了,对你不好,拿出这份诏书,走得远远的。为父宁愿你们义绝,也不想看到你们互相折磨,彼此仇视。更不想你们反目成仇,把这些年的情分全部耗尽。”   所以一开始,他并不赞成这段婚姻。   裴英娘眼里的泪还是掉了出来。   她握紧绢帛,双手发颤,指尖用力到发白,“阿父,我记住了。”   李治抬起她的脸,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暗悔不该在婚前惹她垂泪,哄她道:“别怕,这只是为父杞人忧天而已。你们是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旦儿爱你敬你,为父相信他的真心。”   裴英娘笑中带泪,“阿父不用为我担心,他敢对我不好,我就用鞠杖抽他!他保管服服帖帖的。”   李治轻叹一声,和她一起笑,“嫁妆里有鞠杖,象牙的、楠木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挑挑,选一枝趁手的,该打的时候不能心软!”   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才告辞离宫。   回到醴泉坊,她把义绝书藏到妆奁里。   想了想,不放心,李旦曾经亲手为她洗脸扑粉,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为她画眉点翠钿,看到义绝书怎么办?   她左思右想,让忍冬和半夏抬出装月事带子的箱笼——她教会府中仆妇用棉花缝制月事带子,仆妇做了许多备用。   小娘子们贴身用的东西,就不信李旦好意思翻!   她拍拍箱笼,想起一事,问半夏:“库房有多少枝鞠杖?一枝不落,全带上!”   郎君们风行打波罗球,小娘子出嫁,嫁妆里总会带上几枝精美的鞠杖,送给丈夫当新婚礼物。   她的鞠杖不是礼物,是吓唬李旦的大棒!   “啊……”半夏傻了半天,去库房清点。   因为临近出阁,府里该收拾的大件已经收拾好了,剩下的东西杂乱堆放在库房,为了搬箱笼,她特意把蔡净尘叫到偏殿帮忙。   数清楚后,她回来告诉裴英娘,“有五十枝。”   裴英娘哑然,这也太多了吧!   蔡净尘在一旁补充道:“除了鞠杖,还有十只斗鸡。”   连斗鸡都有?   裴英娘摆摆手,正好有事要问蔡净尘,撇开斗鸡的事,叫住他问,“行李衣裳收拾好了?”   蔡净尘点点头。   “多带些人手,南边去年闹水灾,今年必有匪患。”她还想叮嘱几句,那边长史过来找她禀告事情。   她匆匆道:“你先回去,出发的那天再过来。”   蔡净尘嗯一声,目送她走远,直到她的身影转过回廊完全看不见了,才拔腿离开。   相王和娘子大婚,圣人高兴,大赦天下。   娘子为他阿娘争取到返回长安的机会,这一次他再去跪求,一定能把阿娘接回长安。   社日过后,时序渐暖。   春到花朝,庭院里的杨柳渐次染上浅浅淡淡的绿意。透过如织柳烟,依稀能看见粼粼波光,碧池平滑如镜,倒映出晴朗碧空和卷舒云絮。   一对彩羽鸳鸯划过水面,像漂浮在白云之中,安详自得。   因为花朝过后就是李旦迎娶裴英娘的大喜之日,府中仆妇、婢女忙得脚不沾地,没有辰光为百花庆祝生日。   裴英娘十五岁的生辰过得人仰马翻。   除了二圣的赏赐,诸位王公大臣、皇室宗亲纷纷上门赠送添妆礼以外,相王府也大咧咧派人来送礼,杨知恩大摇大摆求见裴英娘,被李令月派来的仆从打了出去。   夜里,李令月和裴英娘抱怨,“明日才是迎亲吉日,八兄这么心急做什么?才两天没见,就这么毛躁。”   裴英娘坐在镜台前,忍冬和半夏正为她卸妆。   今天府里来了许多命妇,琼娘为她上了大妆,装扮需要花一个多时辰,卸妆也麻烦。   余光看到李令月躺在帐中打哈欠,她抿嘴笑,“阿姊早些睡吧。”   李令月已经开始显怀,担心她夜里害怕,特意搬到亲仁坊来陪她度过出嫁前的最后一晚。   “我不困。”她继续打哈欠,强撑着说,“我得好好教你,等你嫁过去,八兄休想哄骗你。”   她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一会儿,床帐内传出沉缓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烛火昏黄,铜镜反射出柔和的浅黄光芒,她摸着手上的鎏金翡翠镯子,心里异常的平静。   从明天开始,她就是李旦的妻子了,他们要同床共枕,日日相伴。   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有那么多人的关爱,有那么多数不清的宝石金子……她不怕!   现在李旦应该比她更紧张,不知道他的进门诗、催妆诗、奠雁诗、撤障诗、障车诗、却扇诗准备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唐朝人的审美应该是这样的:   就是这么美,就是这么自信!   ··········   文中的驱傩词摘抄自敦煌文献,应该是安啥啥乱之后到晚唐时期的驱傩词,挪用了。 第132章   长安已是桃李争芳吐蕊, 柳色青青时节。   数千里外的塞外, 依旧大雪纷飞,朔风呼啸。   夕阳西下,一人一骑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沐浴着绮丽明媚的云霞,飞快驰过人烟罕至的古道, 马蹄踏响, 溅起一簇簇尘土。   十余骑遥遥缀在他身后,紧赶慢赶,始终赶不上最前面一骑的速度。   马上之人个个虎背熊腰, 穿圆领缺胯袍,佩横刀, 负长弓,威风凛凛。   因为连夜赶路,他们一个个眼中布满血丝, 双唇干裂, 喉咙渴得要冒烟。   没人敢停下来休息,郎君座下的神驹跑得太快, 他们耽搁几息, 就彻底追不上了。   “天使是来送信的,又不是要宣旨封爵, 郎君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回来?”   一人悄悄问同伴。   剩下的人屏气凝神,没人回答他。   赶回都护府,早有部署、亲兵数十人迎接出来, 护卫们纷纷下马,“郎君呢?”   “郎君去前厅了。”有人答。   不洗漱,直接满头大汗,满身臭味去见天使?   众人暗暗道,难不成天使送来的是副都护的家信?或者说送信的天使是副都护的旧友,亲戚?   都护府前厅,王浮裹紧身上的棉袄,凑到火炉旁边,一个劲儿催促僮仆往炭盆里加炭。   听到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抱怨:“太冷了!都护府不仅远,还冷!还干燥!还荒无人烟!还寒酸!我都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菜蔬了!快让人给我炖一锅菠薐菜吃!”   执失云渐没理会他,乍逢故友,他刀刻般的脸庞上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径直穿过火炉,打开案桌上的锦匣。   红地花枝纹绸缎上躺着几卷绢帛,他解开丝绦,徐徐展开,合起来堪堪一握的绢帛,能铺满整张案桌。   绢帛上用朱漆笔细细勾勒出山川海湖的走势方位,标明各地的地理特征,连粟特人的城邦、商道都标注出来了,非常详细清晰,而且步数、方向极其准确,一目了然。   他皱眉,斩金截铁道:“这不是朝廷绘制的舆图。”   “你怎么看出来的?”王浮蹲在火炉前,巴不得手脚并用抱住火盆,“是十七娘进献给二圣的。”   执失云渐怔了一下,眼眸微垂,缓缓合上绢帛。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不是相王妃?”   他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出变故,还是问出口了。   王浮瞅瞅左右只有侍立的僮仆、胡奴,袍角一撩,席地而坐,打开自己的行礼,翻出一张宫绸面棉花里的被子,裹在肩上,“我出发的时候相王还未娶亲,算算月份,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张罗喜事了。王家准备了两车贺礼,我阿弟亲自去送……”   他舒服地喟叹一口气,“真暖和,难怪十七娘送行的时候,让那个叫蔡四的往牛车里塞了那么多张永安棉被子,没有这些被子,我路上早冻死啦!”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念叨旅途的艰险辛酸,执失云渐一言不发,低头查看其它舆图,等他说累了,抄起锦匣和所有舆图,转身便走。   “诶,你去哪儿?”王浮紧紧裹着棉被,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看他,像沿街乞食的叫花子,“我千里迢迢给你送舆图来,你不给我接风吗?”   “有了舆图,我现在可以去攻打莎拓部落,他们接连杀烧抢掠,夺走数十民妇。不趁着天气转暖前杀死他们的首领的青壮,以后更难对付。”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道,“你帮我带路?”   王浮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察觉到执失云渐看不到,扬声道:“你走吧!快走!别管我!”   打仗什么的,不关他的事,他就是这么没出息。   一刻钟后,数百骑身着皮甲、手握长枪的兵士在执失云渐的带领下,奔出军营。   马蹄所踏之处,卷起阵阵烟尘。   莎拓部随水草迁居,前几天探子已经找到他们的主帐所在。   那是一片原野,地势开阔,若是大规模攻打,守卫的巡丁隔着十几里就能示警。   有了舆图,就不怕他们再和以前一样,仗着熟悉地形,留下老弱妇孺,逃之夭夭。等兵将离去,又忽然从夹道里杀出来伏击他们。   而且,舆图上还标明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捷径……   执失云渐握紧舆图,纵马飞驰。   莎拓部今年劫掠过往商队,发了一笔财。   那些精美的丝绸菱绢不必说,还有美味又易于保存的肉脯,更让莎拓部惊喜的是,商队竟然有几十包糖!   不同于一般的糖,那种糖块晶莹剔透,五彩缤纷,比最珍贵的玉石还美丽精致,滋味也比石蜜细腻甜美得多。   据西域番客说,这种永安糖供不应求,交易价格已经超过黄金。   今天轮到萨颠巡逻,他手里松松挽着缰绳,嘴巴里嚼着一块只有小拇指指甲大小的永安糖——这是他千辛万苦从首领那里求来的。   自从莎拓部勇武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商队们不敢再往这个方向走,部落里的永安糖快吃完了。接下来首领准备带他们继续南下,那里有更多繁华市镇,有数不清的女人和财富。   雪停了,展眼望去,草色荒芜,露出一块块干燥的沙土,雪还未落到地面就被风卷走,泥尘飞扬。   几只鸟儿从萨颠头顶飞过,他抬起头,松开缰绳,弯弓搭箭,想试试自己的臂力。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插在他跟前十步远的地方,箭尖没入草地,箭尾微微晃动。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嘶鸣。   地上那支箭不是萨颠射出去的。   他目瞪口呆,怔怔地盯着夕阳下忽然如天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不远处的军队,脸上写满恐惧和绝望。   军容整肃,弓马强壮,明光铠光芒耀目,那是唐军!   横扫草原、威震西域的唐军!   他们杀了唐人,唐军来报仇了!   除了富裕的大部落,草原上没有小部落敢正面迎击唐军。   莎拓部只能像狡猾的兽类一样,趁商队落单时猛然暴起,得手后迅速撤退,绝不恋战,这才能一次次顺利躲过唐军的绞杀。   萨颠颤抖着握紧弓箭,他是族里的勇士,即使一个人面对数百骁勇骑兵,也不会后退一步。   他放出鸣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嚎叫:“有敌袭!”   十几岁的少年郎双眼血红,睚眦欲裂,策马奔至阵前。   执失云渐瞳孔微微一缩,连拉弓弦,嗖嗖数声,五箭连发。   少年郎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腾挪闪避,羽箭紧贴着他的皮肤,从他的手臂、颈项擦过去。   他狞笑着挥舞弯刀,继续前进。   执失云渐引马上前,霞光映在他脸上,灰褐色眸子里泛着冰冷寒光。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少年郎发现其他骑兵一动不动,也没人弯弓,唯有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异族将领迎上前,大笑数声,口中呼喝:“是个好汉!”   这是萨颠说的最后几个字,几息后,雪白的刀刃亲吻在他的脖颈上,鲜血汩汩而出。   他没来得及发出惨呼,哐当一声坠下马。   执失云渐扯紧缰绳,还刀入鞘。   他的铠甲上喷满粘稠的血液,脸颊上也溅了几滴。   暗红的血,雪白的皮肤,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他横刀立马,有如煞神。   冲出帐篷的莎拓部青壮挥着弯刀,大吼着扑向阵前。   执失云渐抬起手,望着像疯狂的狼群一样躁动的莎拓部,薄唇微微翕张,“只留妇孺。”   塞外的风沙吹不过玉门关,更吹不到歌舞升平、锦绣繁华的长安。   亲仁坊的武家宅院,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里坊通向隆庆坊的长街上,沿路扎满彩绸彩花,姹紫嫣红,富贵恢弘。   裴英娘醒得很早,侧身去看枕边,李令月还在酣睡。   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掀开床帐,光着脚踩在填漆戗金脚踏上,楠木上铺了一层绒毯,暖和柔软。   她揉揉眼睛,看一眼透过槅窗洒在案几香榻上的雪亮日光,“是不是该起来梳洗?”   半夏含笑道:“还早着呢,黄昏时候相王上门催妆,那时候才需要装扮起来。”   花钗翟衣穿戴麻烦,不管是穿,脱,还是顶着一头累沉沉的花钗博鬓珠翠宝石走路,都是一项大工程。   裴英娘暂时不想把那套繁复奢华的首饰罩在自己脑袋上,躺下接着睡。   这一睡便到了日中,李令月怕她劳累,没让人叫醒她。   宾客们陆陆续续上门,武承嗣、武攸暨作为主家郎君,在外迎接来宾。   不管是武家人,还是来恭贺的百官,彼此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点别扭。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待会儿还要去相王府恭贺相王。   有些人家怕麻烦,干脆派出两支队伍,一支到亲仁坊拜贺,一支去隆庆坊凑趣。   王洵上门时,武承嗣面色很不好看,武攸暨尴尬地轻咳两声,差点失手摔了王家的帖子。   两家人同时发出冷哼声,昂着下巴从对方身边擦过。   忍冬和半夏带领盛装出席的命妇女眷们步入内院。   不知是不是狩猎那日吓破胆子,她们有些放不开,没像取笑其他待嫁新妇那样言语调笑裴英娘。   要么一个劲儿夸她天生丽质,生得颜色好,皮肤好,妆容好,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   再要么就是夸她的嫁妆,夸她的花钗翟衣,夸相王英俊神武。   夸他们两人登对般配,一定能过得和顺美满——能不般配么,这一对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翻脸的时候和二圣一样心狠手黑!   有忍不住发酸的,歆羡二圣对她的荣宠,说的是恭维的话,语气和软,但藏不住字里行间的嫉妒。   总之,别的话都敢说,就是不敢打趣她。   裴英娘很满意命妇们的知趣,婚礼对她来说,热闹喜庆、欢欢喜喜是最好的,那些尴尬的玩笑话还是别说了。   说出口,满足的是她们欺负新妇的恶趣味。她不仅别扭,还碍于新妇身份,不能反驳。   未时她吃了些酥酪、透花糍和樱桃毕罗,嫌都是甜腻腻的,让厨下给她煮了锅羊肉馎饦吃。   羊肉汤撒了胡椒,汤水雪白,馎饦也是雪白的,唯有细葱一点点嫩绿,她稀里哗啦连吃两碗才觉得满足。   李令月取笑她:“也就你了,这时候还惦记着吃!”   裴英娘笑了笑,眉头忽然一蹙,捂着肚子靠在榻栏上,神色痛苦。   李令月哎呀一声,起身坐到软榻边沿,“真是不凑巧,我让人去烧汤婆子了。”   “琼娘叮嘱过我,事先没想到会如此……可能是我太紧张的缘故。”裴英娘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茶里加了红枣、阿胶、赤芍之类的滋补药材,味道有点涩口。   她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   李令月凑到她身旁,附耳道:“我打发人去和八兄说了,免得他一头火热,伤了你的身子。”   裴英娘满面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千防万防,防住了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命妇,没防住自己的姐姐。   琼娘看裴英娘已经现出几分疲态,把看热闹的命妇们迎到侧殿厢房款待。   命妇们想到相王那不动手则已,一动手摧古拉朽迁怒一大片的孤僻性子,就冷汗直冒,没有拿乔的底气,纷纷散去。   上官璎珞、房瑶光、郑六娘等人也都来了,前两者还要去隆庆坊送礼,郑六娘有孕在身,不方便多待,加上知道裴英娘不爱热闹,坐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   李令月送走郑六娘,回房时看到裴英娘倚靠着锦缎卷草纹隐囊,额头冒出点点细汗。   她把套了几层绒布的汤婆子放进裴英娘怀里,爱怜地拍拍她的脸颊,“别怕,这是常有的事。”   裴英娘搂着小汤婆子,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窗外骤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她睁开眼睛,让守在榻边的半夏出去看看。   片刻后,半夏去而复返,表情茫然,“驿将送来一份紧急军务,点名要兵部尚书前去核对,又说什么有执失将军的贺礼……”   下午公廨放衙,兵部尚书在武府的宴席间吃酒。   事情紧急,驿将一路上快马加鞭,跑死六匹马,等不及别人传话,直接赶到亲仁坊找人。   顺便把执失云渐托付给他的贺礼一并送到阿福手上。   裴英娘完全清醒过来,抚抚发鬓,坐起身。   庭院里脚步纷杂,阿福匆匆穿过长廊。   身份所限,他不敢贸然闯进内院,走到台阶下,把一份兽皮卷交到忍冬手中,“务必让娘子亲观。”   裴英娘听到他的声音,走到外间来,叫住他,“怎么外边有哭声?”   阿福眼中含泪,压抑着激动,抱拳道:“娘子,执失将军灭了莎拓部,孟郎君的仇报了!”   裴英娘怔了怔。   李治一直很看重陇右道,苦于边境不稳,无力全心经营,只能无奈痛惜被其他部族吞噬蚕食的领土。   有时候陇右道被其他部族拦腰截断,音讯不通,最北边的都护府没有钱粮支持,苦苦坚守,处境极为艰难。   有些偏远城镇的守将,被彻底孤立在茫茫大漠中,靠着几百个兵士,坚持七八年不投降,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牢牢守住脚下的土地。   朝廷必须夺回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每一寸江山。   丝路繁华昌盛,但商道是粟特人把持的。   裴英娘不懂军事,单纯觉得,如果把商道掌握在自己人手上,财帛利益在前,有助于朝廷重新控制整个陇右道。   孟嘉平是卢雪照的知交好友,主动请缨随商队西行,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地理风貌,为以后商队在西域建立据点做准备。   他虽是文人,亦能仗剑江湖,不怕塞外的艰险风霜。   可惜商队刚走到碎叶城附近,被凶残的莎拓部埋伏,全军覆没,连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也惨死在莎拓部的马蹄下。   路过的胡人商队无意中目睹孟嘉平一行人的惨状,心生同情,不忍看他们暴尸荒野,为他们收敛尸骨,派人送回长安。   万里关山路茫茫,能穿过重重险阻,安然通行丝路的商队,莫不是九死一生,历经坎坷。   裴英娘命人厚葬孟嘉平,她还是低估了陇右道的艰险,几十名家将,在游猎部族面前,不堪一击。   所以她贿赂胡人,威逼利诱,想尽各种方法,绘制当地舆图,进献给李治,帮助塞外将士震慑虎视眈眈的异族,清除沿路威胁。   “娘子,他们没有哭。”阿福擦擦眼角,“他们是欢喜的!”   商队的大部分成员是从永安观出发的,和府里的家奴、仆从沾亲带故。得知莎拓部被灭,他们欢喜之下,泪流满面。   琼娘呵斥阿福,“放肆,今天是大喜之日,竟敢做此伤感之举!”   裴英娘拦住琼娘,“不。”   她展开兽皮卷,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莎拓部已诛,可继续派遣商队。   执失云渐的笔迹,她能认出来。   她心乱如麻,末了,渐渐平静下来,长叹一口气,轻声说,“这不是伤感,将军的贺礼,是一份大礼。”   顿了顿,她扬起兽皮卷,笑容满面,“当浮一大白!”   琼娘敛容正色,郑重道:“是老身莽撞了。”   娘子并非只知风花雪月的富贵女郎,她不该和以前服侍其他贵女那样,用寻常内阁妇人的规矩来束缚娘子。   裴英娘淡笑一声,“无碍。”   日影西斜,庭院沐浴在静好的暮色之中,婢女们端着银盘、银碗,快步穿过回廊,影子拉得长长的。   婢女们一声接一声,通禀声传进内院:“相王来了!婚车已经到坊门口了!”   裴英娘端坐在镜台前,浓妆艳抹,勾的新月眉,描的芙蓉妆,眉间一抹嫣红花枝纹花钿,唇边两点面靥,花钗、珠翠满头,翟衣也穿戴好了。   镜中的新妇眉眼清秀稚嫩,但艳妆之下,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举手投足,隐隐透出几分妩媚。   李令月急得团团转,觉得裴英娘的唇脂颜色不好看,和琼娘商量,“石榴红是不是太艳了?试试海棠红。”   让人重新打开妆奁,取出鎏金飞鸟纹小钵,一一比对,最后选了梅红色的口脂,仔细为裴英娘补妆。   府门外喧喧嚷嚷,婚车被人拦下了。   内院里的婢女们继续有条不紊地忙活,命妇女眷们进房看新妇。   裴英娘唇边含笑,双瞳似点漆,大大方方任众人打量。   众人夸赞新妇美貌,还是有人忍不住促狭一句:“新妇倾城国色,艳若牡丹,玉人一般,难怪相王要苦等这些年……”   她不提相王还好,一提,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戏弄裴英娘的命妇们登时一个激灵,更不敢打趣裴英娘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发笑,没想到阿兄名声在外,这么威风啊。   忍冬提着裙角跑进房,“扇子,扇子呢?快,相王进来了!”   命妇们面面相觑,“怎么这么快?”   新妇国色天香,身份贵重,二圣疼爱,郎君上门迎娶,怎么说也得苦苦哀求上一两个时辰再开门吧,谁把相王放进来的?!   李令月在庭院外痛骂武承嗣,“小娘子出嫁,一辈子只此一次机会。你作为主宾,不好好端着架子,等着郎君苦求央告就算了,怎么还亲自给相王带路?!”   武承嗣叫苦不迭,忍不住委屈:“公主,相王是您的兄长,您当然不怕他。”   李令月不怕李旦,裴英娘也不怕李旦,可他怕李旦啊!   不止他怕,武家人哪一个不畏惧相王?那一夜武家上上下下担惊受怕,眼睁睁看着相王折磨府中家奴,肝胆俱裂。此后在长街上远远看到相王府的侍从,立马抖如筛糠,一溜烟逃走。   今天相王带着几百名魁梧高大的亲兵前来抢亲,他们大着胆子迎上前,还没靠近婚车,就被亲兵强行架走,想拦,也拦不住啊!   李令月气得跺脚,“怕什么?棍棒不是已经发下去了吗?别管那么多,只管打!”   武承嗣双腿发软,“人都进了内院了……”   再打,也赶不出去啊!   李令月气结,还想再数落几句,回廊里闹哄哄的,膀大腰圆的亲兵们簇拥着头戴缨冠、着青衣纁裳、腰束墨带、脚踏朱鞋的李旦,走进内院。   院里的仆从们茫然无措,不知道是赶相王出去,还是先进去通报。   李令月看着坦然自若,直接大踏步迈进内室的李旦,生气也不是,好笑也不是,合掌一拍,算了,八兄能一直忍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裴英娘刚刚拈起雕花象牙柄青地绣银线丝绢绘鸳鸯扇子,遮住面容,听得婢女们阵阵惊呼,高大如山的男人径直跨进门槛,肩披万丈霞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仰起脸,这好像是头一次看李旦穿正式的礼服,锦衣华服,面若冠玉。   真的要嫁他了。   李旦低头看着她。   她没有却扇,端坐在榻上,一身华丽璀璨的翟衣,盛装打扮,珠翠满头,扇子遮住脸,看不清妆容,只露出一双乌黑发亮、神采奕奕的眼睛打量他。   一边打量,还一边点头,似乎对他很满意。   他嘴角微微勾起,忍不住笑出声,朝她伸出手。   她嗔怪地睨他一眼,不搭理他,在半夏和忍冬的搀扶中勉强站稳身子。   外头的鼓噪声更热烈了。   奠雁礼,撤障礼……   裴英娘被花钗博鬓压得喘不过气,浑浑噩噩跟随礼官的指示行完大礼,旁边的人不由分说揽住她,结实的手臂牢牢勒在她纤巧的腰肢上,“累不累?”   她想点头,当然累了!但是珠翠花钗太沉重,不敢动作,干脆放松自己,整个人倚进他怀里。   他的怀抱是陌生的,但衣袖间淡淡的墨香味让她很快适应下来。   闹哄哄中被他搀扶着登上婚车,离开亲仁坊,一路向隆庆坊走去。   路上被障车的豪族子弟和围观的老百姓拦了下来,耽搁了一会儿。   李旦风雨不动,吩咐府中门客前去抛洒金饼、丝绢、布帛、铜钱。   障车的人被哄抢赏钱的人冲散,头冠散了,衣袍乱了,健马受惊,发出不安的鸣叫。   崔七郎等人狼狈钻出人群,笑骂几句,相王太狡猾了!   婚车顺利驶回隆庆坊,沿街火把熊熊燃烧,里坊内外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转毡,入府,进帐。   李令月出现在青庐里,凑到裴英娘耳边,嘿然道:“阿父和阿娘也来了,今天八兄太心急,我和阿父说了,待会儿让阿父骂他!”   裴英娘疲累至极,没说话。   青庐里处处珠翠闪耀,烛光之下,她谁都认不出来,只听到不停有人催促她却扇,然后李旦念了几首诗,众人哄笑,琼娘点头,示意她可以放下扇子。   她除去团扇,脸上羞红,烛火映照之下,眉如翠羽,肌胜白雪,绿鬓朱颜,明眸善睐。虽然年纪小,但浓妆华服一衬,容光摄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噤声。   李旦静静看着她,眼里满蓄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直到端着同牢盘的傧相轻咳几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执起筷子。   夫妻俩吃了几口饭,饮过合卺酒,摘去头饰,脱下外边穿的大礼服,梳头合发。   宾客们满脸含笑,看一眼丰神俊朗的郎君,再看一眼貌若天仙的新妇,心满意足,默默散去。   盛大奢华的婚礼结束,剩下的辰光,留给小夫妻二人独处。   罗帐低垂,密密匝匝围出一方温暖的小天地,青庐里烛火明亮,几案香榻陈设典雅,珠光宝气。   已是半夜三更的光景。   裴英娘浑身酸软,无心欣赏青庐里的布置,披散着头发,坐在锦绣软榻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该怎么向他开口呢?   作者有话要说:    婚礼的礼仪参考全史分卷隋唐五代史部分的风俗史相关章节 第133章   百子千孙帐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刚刚不知道出去干什么的李旦掀开帐帘, 走进青庐。   他手里端着一只印花平脱碗,碗里的汤汁子热气腾腾, 光闻着就觉得香甜。   正左右为难的裴英娘抬起脸看他, 没来由的一阵羞恼,眼神既凶悍,又可怜兮兮的, 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委屈上了。   深信他疼爱自己,自然有娇蛮的底气。   李旦笑了笑,眉眼舒展,坐到她身侧, 摸摸她的脸颊, 带着薄茧的指节刮过她娇嫩的皮肤, “乖,把甜羹喝了。”   她伸手去接, 李旦往旁边让了一下,一手端碗, 一手执起忍冬纹银匙子——这是要亲自喂她吃!   裴英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忸怩了两下, 匙子已经送到她唇边。   她累得连撒娇的力气都没有, 由着他服侍,刚吃了两口,眉头微皱, 羹汤闻起来甜丝丝的,吃起来却辛辣,喉咙里像火烧一样。   “刚刚吃了酒,得喝碗羹——奉御开的方子,喝了它,明早起来不会难受。”李旦哄她继续喝。   裴英娘眨眨眼睛,她只吃了一杯合卺酒呀!又没吃醉。   “忘了?”李旦挑眉,“谁在上元节那晚吃了杯烧春,第二天闹肚子疼?吓得阿父把宫里两名奉御全派去东阁给你诊‘病’?”   裴英娘脸上掠过一阵尴尬之色,李旦怎么知道她小日子不能喝酒?   不过这样一来,她倒是不用为难怎么和他说了。   心情陡然欢快起来,她一口接一口,乖乖喝完一碗汤羹。   “净房备了香汤,去洗漱。”李旦放下印花碗和银匙,柔声道,“累了一天,早点歇宿。”   婚礼黄昏时才开始,闹了一整夜,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裴英娘有点心虚,虽然这种事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之前府中仆妇天天炖汤为她滋补,细心调养几个月,明明每一次都很准时——大概还是受心理影响。   愧疚之下,她这会儿特别听话乖巧,喔一声,跟着半夏和忍冬去沐浴。   香汤温热腻滑,水里掺了花露,香喷喷的。   她差点睡过去,迷迷糊糊被人搀起来,有人用干燥的布巾为她拭干头发。   半夏两指拈着小毛刷子,一点一点,耐心为裴英娘绸缎一样披散的长发抹上兰脂,擦到发尾,身后有压抑的呼吸声。   李旦走过来,打横抱起昏昏欲睡,只穿了里衣的裴英娘,直接踏进百子千孙帐里。   半夏手里的小毛刷子跌落在地上,目瞪口呆,和一旁的忍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犹豫着道:“怎么办?”   她们不能跟进帐。   太平公主交待过他们,今晚相王和娘子不能同房……但是洞房之夜,不让相王亲近娘子,好像也不对……   相王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谁知能不能忍得住,忍得住还好,忍不住的话,娘子能怎么办?   又或者,相王觉得扫兴,失望恼怒交加,厌弃娘子,可怎么是好?   琼娘年纪最长,轻咳几声,板着脸小声道:“老身守在外面,郎君有什么吩咐,喊一声就是了。”   得罪人的事,全部由她来办。   李旦听出琼娘的规劝之意,没吭声,抱着裴英娘入帐,把她放在锦绣软榻上。   看她睁开迷蒙的双眼,剪水秋瞳,水光潋滟,对着他笑,心底腾起火热,忍不住俯身亲吻她的唇。   樱唇香而软,没有丝毫抵抗,温顺地张开齿关,由着他攻城略地。   这一吻,尝到她的甜美滋味,愈发没法停下来,她无意识间哼出的嘤咛声让他眼底愈加幽深,不知不觉间整个覆在她身上,右手紧紧抓住她的皓腕,压在枕边,不许她挣扎。   他身子高大,压下来像山一样,手上力气又大,双臂像铁钳一样,裴英娘根本反抗不了。   轻纱里衣的衣襟被挑开,系带滑落,略显粗糙的大手顺着她的头发抚摸,流连在耳畔颈项间,茧子擦在泡香汤之后微微发红的耳垂上,指腹来回摩挲,引得她浑身颤栗。   “等等……”她心口砰砰直跳,趁他的吻挪到香腮边时,抓紧机会夺回呼吸,“别……”   刚才还那么体贴地喂她吃药羹,一眨眼就变了!   听到她委屈得快哭了,他身体僵直,动作停了下来。   “阿兄……”她轻声叫他,试着动了几下,不小心蹭到他滚烫的身体,听到他粗重的闷哼声,打了个激灵,不敢动了,“琼娘她们还在外头呢。”   她不喜欢被人听壁角,当然重点不是这个。   李旦没放开她的手,压在她身上喘息,强迫自己平复下来。   “好了。”过了很久,他站起身,匆匆吻几下她的唇,“我去洗漱,你先睡吧。”   他洗了很久。   裴英娘脸上春意渐褪,冷静下来,让半夏另送两床被褥进帐,不仅不能一个被褥睡,还得在中间塞一个被褥挡着!   李旦直到四更末才从净房出来,回到床榻边时满身凉气,他换了身亵衣,胸膛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裴英娘当然能猜出他刚才做了什么,忍住羞意往床榻里让了让,抬高被褥把自己罩得和蚕蛹一样,连下巴都藏在猩猩红鸳鸯缠枝海棠花锦被底下,“今晚得分开睡,不准进来。”   李旦笑了一下,这几天他随时随地想微笑,什么事都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合衣躺下,手臂伸长,越过中间的锦被,捞起以为躲在被褥里就万事无忧的裴英娘,按进自己怀里,吻吻她的发顶,“怎么还没睡?”   她吓了一跳,感觉到他气息平和,没有继续轻薄她的意思,心里悄悄松口气,“我在等你呀。”   想起白天时琼娘遣退婢女单独和她说过的话,教她的那些东西……她的耳垂红得能滴出血,磕磕巴巴着说:“我、我可以帮你……”   毕竟是洞房花烛夜,不能委屈他。   而且他知道她不喜欢和醉酒的人亲近,只浅酌几杯,没有和其他人那样一身酒气进青庐,实在很为她着想。   她试探着伸出手,无奈刚刚把自己裹得太紧了,手臂束缚在锦被底下,动弹不得。   李旦的呼吸变得粗了些,身体重新发热,隐忍着捏捏眉心,把她连被褥紧紧抱住,轻轻啄吻她的脸颊,胡茬擦得她又痒又酥,“不必,你今天不舒服,别累着了。”   她咬了咬嘴唇,眉头微蹙。她确实有点难受,小腹一直隐隐作痛,顶着沉重的花钗礼冠行礼时,脖子都快扭断了。   而且婚礼前闹腾了很久,忙了这些天,身心俱疲,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如果能好好睡上一觉,她会更惬意。   被褥忽然被掀开,一只手探进被子里,盖在她的小腹上。   她有点紧张,下意识想躲开。   “难受的话就和我说,不要自己忍着,明白么?”李旦左手扳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仰着脸看他,朦胧的烛火映照出他俊朗的面孔,表情平静,但目光极为柔和,他低头吻她,含着她的唇呢喃,“别怕,我不会生小十七的气。”   他们已经行完大礼,喝过合卺酒,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了,他费尽周折得到梦寐以求的人,心满意足。   手掌宽大温热,热度透过轻容纱,绵绵不断,绞痛的小腹变得暖和起来,痛楚霎时减轻不少。   比罩软布的汤婆子好用。   裴英娘一时无言,像亲人的狸猫一样,抱住他的胳膊蹭了蹭,安心入睡。   阿兄真好。   她不知不觉间早从被褥里挣脱出来了,纤细柔软的身子躺在他怀里,鼻尖闻到的全是她的浓郁馨香。   玲珑起伏的线条从轻薄的素纱里衣透出来,娇香软玉,若隐若现。   他收回贪婪的视线,不动声色帮她掩好被子,拢得紧紧的,右手仍然轻抚她的小腹。   这么没有防备,叫他又爱怜又苦恼,真是折磨人啊……等她好了,得硬起心肠,让她知道夫妻同床共枕,不仅仅是同睡一张床榻这么简单。   听到帐子里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只有平缓的呼吸声交替响起,琼娘放下心,打发半夏和忍冬去打盹,自己仍然守在外面,看着摇晃的烛火沉思。   枕着温暖的怀抱,裴英娘一夜酣眠。   她是被悠扬婉转的鸟鸣声叫醒的。   青庐设在庭院里,带着晨露气息的春风拂过院墙,吹得石榴树枝叶沙沙响。鸟雀躲在枝头上鸣叫,叽叽喳喳,热闹极了。   日光透过满绣重莲团花鸟兽纹帐顶,笼在床榻前,映得帐内珠光闪耀,亮堂堂的。   她猛然惊醒,“不得了,起迟了。”   刚翻过身,视线撞进一双沉静幽深的眸子里,呆了一呆。   李旦还未晨起,没有戴冠,鬓发松散,以手支颐,另一手扣在她腰间,唇边含笑,“醒了?”   她来不及脸红,嘟囔道:“不是说今天要进宫的么。”   看日光直直打在帐顶上,少说也是辰时中的光景。等梳洗好,套车出发,赶到蓬莱宫,经过金吾卫检查,最后到含凉殿,说不定李治和武皇后连午饭都吃完了!   李旦轻笑两声,拢好散开的被褥,摸摸她的额头和手心,确定她没有觉得不舒适,整个环住她,拥着她继续睡,“无事。”   这样温暖和煦的春日,他只想抱着自己的小十七睡个懒觉。   裴英娘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安生,“我去问问琼娘宫里来人了没有。”   普通人家的新妇,成亲第二天,天没亮就得准备给翁姑敬茶,稍微晚一点,就有可能招人白眼讥笑。宫里好像不一样,记得李显迎娶赵观音的时候,三天后才进宫拜见帝后。   不过李治那天问起过,好像说要她今天进宫……   裴英娘继续扭,“阿兄,你接着睡,我出去看看。”   她这样扭来扭去,李旦没当场失控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不由分说,压着她狠狠吻了个够,吻到她晕晕乎乎、浑身发软,像是要化成一滩春水,才放开她的红唇,声音沙哑,“先别起,我出去问问。”   他随手抓起搭在屏风上的衣袍,出去了。   趁他出去,裴英娘赶紧钻出被褥。   半夏和忍冬掀帘进帐,服侍她洗漱,看到她脸上还未褪尽的潮红和红肿的嘴唇,脸上一红。   她们害羞,裴英娘倒是不羞了,她是成亲了的人,要大方一点。   漱口洗脸,重新匀面,换上细绢中衣,李旦回来的时候,她手揽宝相花铜镜,正指挥忍冬给她梳髻。   李旦直接走到她面前,接过忍冬手里的牡丹纹玉背梳篦,“今天不用进宫。”   他使眼色把半夏和忍冬赶出去,两个婢女犹豫着退走。   听说不用进宫,裴英娘轻吁一口气,扭头看他说:“进宫那天一定不能睡迟,不然我会被人取笑的!我要是赖着不起,你记得叫醒我。”   她的叮嘱自然而然,李旦握着梳篦,无声微笑,慢慢为她梳通长发。 第134章   成亲第一天应该做什么?   不用去宫里拜见翁姑, 裴英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是先逛园子呢,还是先召见王府的下仆?   琼娘和忍冬还没完全认清楚王府内内外外的管事、仆从, 成亲第二天召见他们有点仓促, 先晾一晾他们,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相王府占了半个里坊,比李令月的公主府还大, 园子里有山有水,亭台楼阁,殿宇辉映,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逛一圈爬上爬下, 得大半天工夫, 她身上正难受着, 嫌累。   用过朝食,裴英娘看庭院里水波荡漾, 春光烂漫,心里喜欢, 坐在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下打秋千。   古树少说有一百多岁, 枝叶繁茂, 听冯德说古树结的石榴不仅数量多, 个头也特别大,禁苑的宫人私底下管它叫石榴王。   彩绦飞扬,银铃颤动, 她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等会儿先看账本。   李旦陪她一起用的朝食,他仗着新婚,抛下刊印书目的事,光明正大躲懒。   裴英娘问过好几遍,确认他这几天都不出门,会留在王府陪她,脸上没露出有多欢喜,其实心里很高兴,不舒服的时候可以拿他磨牙。   他出去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又端着一碗热羹回到院子,眼神示意裴英娘过去。   她乖乖站起身,理好滑落的夹缬锦帛,跟着进房——她不习惯睡青庐,虽然帐篷宽敞精致,依然有点幕天席地的感觉,早上刚起身就让半夏把被褥、妆奁送进寝室了。   正堂迎面是一座镶嵌山水画折叠描金落地大围屏,两旁百花锦帐掩映着厅里的奢华,牡丹、芍药、海棠、莲花、蔷薇栩栩如生,仿佛有阵阵暗香逸出。   厅内设香榻、坐席、软墩、香几,梅花小几上供着宝石盆景、碧绿琉璃花鸟、云母画屏、重透犀角雕,摆设华贵而不失雅致。   东边内室也用纱帐隔开,绣鸾凤衔同心百结的帐幔以丝绦束起,拢在鎏金弯月挂钩上,露出一张包镶檀香木彩绘雕刻百子千孙床榻来。   榻上锦被隐囊堆叠,金钩彩绦,锦囊低垂,簪花鎏金脚踏四角包裹锦绮。   按着裴英娘之前特意交代过的,床榻内嵌有暗格,挨着墙角的那面一排排朱漆描金宝相花纹屉子——方便取用零碎的小物件。   床榻两旁紫檀金漆百宝嵌钿螺箱笼堆得高高的,最里面围着一圈立式画屏。   靠南以书架、屏风、锦帐隔出一间小琴室,书案、琴桌、香几、簟席俱备,一架金银团花燕尾纹凤首箜篌倚在琴桌旁,架上另有几只紫檀钿螺琵琶,羌笛、管萧。   裴英娘只会弹奏箜篌,凤首箜篌是她的陪嫁,琵琶、笛萧、古琴全不会。   案头的乐器不像是单纯的摆设,应该是李旦的爱物——她看到过李治和李令月弹琵琶,倒是从没见过李旦抱着琵琶的样子。   整间内室地上铺设海兽葡萄纹波斯氍毹,金银丝线熠熠夺目,氍毹没及脚踝,流光溢彩。   她跟在李旦身后,踩着柔软的氍毹,走到西窗的金丝楠木香榻前。   等她矮身坐下,一勺淡褐色药汤递到她嘴边。   “怎么又吃药?”她皱皱眉头,低头揪着茜色衣带玩,“今天我没吃酒。”   李旦把药碗放到一旁的翘角几案上,嘴角微微勾起,压低声音说:“不是药,我比你年长……你年纪小,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些调养的东西,不然以后要吃苦头。”   裴英娘怔愣半天,想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倏地一下面红耳赤,羞也不是,恼也不是,只能狠狠剜他一眼。   为什么要一本正经说这种话!   还我古板温和、一板一眼教我诗书礼仪的阿兄!   本能想要告状,随意想到这种夫妻间的私密事情,告诉谁都不合适,找李治是不可能了,找李令月诉苦也不保险,后者肯定会取笑奚落她,说不定还会给她推荐滋补方子……   恼怒着恼怒着,她被他揽着喂下一整碗羹汤。   这一次汤汁的味道很甜,里头不知道加了什么,甜中微微带点酸,很开胃,喝起来有点像寒食节时吃的醴酪,不过醴酪是凉的,甜羹是热食。   温热的甜羹吃下肚,从肠胃开始,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长七岁,又看着她长大的缘故,李旦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亲人,娶了她,就恨不能方方面面什么都要照顾到。   他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她又不会嫌弃他,虽然她悄悄把李治给她的义绝书藏起来了……   裴英娘靠着身后温暖的胸膛,心想,既然是为自己好,就当是在吃甜点罢!   银匙再一次伸过来时,她张开蕊红绛唇,这一次送进来的却不是甜汤,下颌被猛然捏起,几声哐当响,汤碗、汤匙胡乱摔在几案上,取而代之的是火热的唇舌。   李旦吻了半晌才放开她,看她软在自己怀里喘息,唇似丹朱,面如赤霞,干脆俯身将她整个抱起,压在香榻上。   她还没缓过气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刚靠上引枕,滚烫的唇铺天盖地洒下来。   他沉默着吻她,像对待最心爱的珍宝,里里外外,每一寸都要细细品尝。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低声呻吟,恍惚看见窗外挑着几枝丰腴桃花。   淡绿窗纱,娇艳花瓣,顺着院墙攀援的藤萝被微风吹得轻颤,一簇遒劲粗壮的藤蔓,罩在粉嫩纤细的桃枝间,压得花枝抬不起头。   等李旦平静下来,她推搡几下,想起身离榻。   他沉得像山一样,她的手挨到他的肩膀,压根推不动,还被他紧紧抓住手腕,扣在榻上,嗓音暗哑,“别走。”   裴英娘欲哭无泪,她没想走啊,虽然刚才她差点想揍他了,可是他自己动手,还是很体贴很有分寸的……   不过两人离得这么近,手足交缠,他的一点细微动作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总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就这么着吧?   她看他额间隐隐有汗渍冒出来,有点心疼,嗫嚅着道:“我、我不走,我只是出去叫人送水进来……”   他没说话,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些,紧紧抱了抱她,侧过身子。   裴英娘赶紧爬起来,出了内室。   半夏和忍冬守在外间,听到里间传出的声音,急得直跺脚,要去唤琼娘,看她出来时脚步虚浮,满脸晕红,但衣裳还整洁,料想没有成事,松了口气。   裴英娘没让婢女进内室伺候——即使是她信任的半夏也不行,自己端着半盆热水和澡豆、香脂、巾帕进房。   琼娘教过她,婚前要端着架子,但是婚后就不一样了,夫妻之间不用太矜持,免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李旦已经起来了,靠着榻栏跪坐,眉头拧得紧紧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她捧着半盆热水走得摇摇晃晃的,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她果然没有生气。   生气了他也能很快哄回来,但不生气最好。   他起身接过铜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随手抓起一件里衣,避去画屏后面洗漱。   裴英娘打开箱笼,给李旦挑换洗的衣裳,头一次给男人挑衣服,她颇有些新奇的感觉。   她暗暗想,以后这种贴身照顾李旦的事,全得由她亲自来,不能交给其他人。   未经人事的黄花大闺女,天天这么近身服侍一个年轻俊朗、身份贵重的郎君,想不动点歪心思都难。   她挑好衣裳,站在画屏外轻咳两声,双手捧着细绢中衣和圆领襕袍往里头一塞。   一双湿漉漉的手探出来接过衣裳。   她不松手,“擦干了再换衣。”   正值乍暖还寒的春日,别因为不当心着凉了。   屏风后面传出几声含糊的低笑,李旦缩回手,直接绕过屏风,单手一捞纤腰,把她抱得几乎双脚离地,“你帮我擦干,嗯?”   她反手拍他几下,手掌触到温凉的皮肤,才意识到他赤着上半身,只穿了下裳,布巾湿哒哒挂在铜盆边沿——难怪一双手都湿漉漉的。   这么快就把亵裤换了……   她含羞带恼,不好意思往底下看,挽起袖子,低头拧干布巾,帮他擦身。顺便偷偷打量他,肩背宽阔,肌肉紧实,果然是常常骑马打波罗球的人。   她自以为偷偷摸摸,乌黑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眸中的审视意味,一望而知。   李旦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绷紧肌肉,徐徐舒展坚实的线条。   这么一闹,很快到了用午饭的辰光,半夏在屋外咳嗽几声,问什么时候传饭。   春光灿烂,庭院里花红柳绿,树影婆娑,裴英娘让婢女把午饭摆在回廊。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   李旦手里拿着银筷,眼神炙热,视线像蛛丝一样缠绕在裴英娘身上,很怀念亲手喂她喝甜羹的旖旎。   裴英娘坦然自若,仍旧留半夏在身旁夹菜、递汤,小口吃着一碗羊肉索饼,吃饭这种事,有使女帮忙就够了,自己拿筷子吃才香甜,想吃什么夹什么,吃多少添多少。   看在新婚的份上才让他伺候着喝几碗汤,想喂她吃饭,没门!   吃了饭,喝过茶,该谈正事了。   李旦一个眼神示意,冯德立刻飞也似的跑进院,几个抬箱子的豪奴跟在他身后,走到廊下,放下胆子,欠身行礼毕,退至一边等候吩咐。   “王府的账本全在里面。”李旦轻声说,“管事、家奴早就准备好了,要不要见见?”   裴英娘挑眉,并不推辞,不过她暂时不想见府中奴仆,“账本留下,人明天见。”   相王府内外院界限分明,除了长史以外,还有外管家、内管家。   外管家和冯德,一个管外面行走交际的事,一个管里头的内帷琐碎。   长史地位超然,是李旦的心腹,看似不怎么管事,好像是出宫养老的,实则是李旦真正倚重的人。   裴英娘之前说过,她不管李旦外头的事。   长史只听命于李旦一个人,行踪诡秘。   她和长史井水不犯河水,先观望一下对方的品性,以后再作打算。   至于外管家,自然是要想办法打发走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   裴英娘既然来了,首先得把王府的内院事务抓在手心里,要么收服之前的管事,要么安插自己的人手。   冯德早已经三番五次表现出投靠之意,可以做个帮手,而外管家直到现在都没有吭声。   不管外管家是有意怠慢,还是无意疏忽,裴英娘不打算继续等了。   先拿他作筏子,杀鸡儆猴。   她早就查清楚了,外管家是李旦身边的积年老仆,靠着亲王近侍的身份作威作福,这些年有不少积蓄,足够一辈子吃香喝辣享尊处优。   如果他识相,裴英娘不介意给他一个体面的差事荣养。   如果他执意拿乔,想仗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挑动府中的仆从闹事,想奴大欺主,给她一个下马威——那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她撂下茶盅,扭头问李旦,“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先问清楚,然后她才能放开手脚,以免以后夫妻再为了府里的小事闹别扭。   李旦正襟危坐,理所当然道,“你是当家主母,当然是你说了算。”   他从不管内院的事,以前是冯德帮着照应,现在娶妻了,自然全部由裴英娘做主。   没有哪家豪门郎君会和妻子争内院管家权,何况他还是不理俗务的天潢贵胄。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   想了想,又问,“我不管你外头的事……我的事,你要管么?”   她出嫁后依然会时常出门料理自己的工坊,这是之前商量好的。   李旦摇摇头,想拍拍她的发顶,余光看见院子里的奴仆都望着他们,抬到一半的胳膊慢慢放下,年纪小的主母很容易被下人看轻,她得在下人面前保持威严雍容之态,“我不管……”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也管不了。”   私底下相处,她脾气实在是好,好到让他觉得侥幸。涉及到原则问题,真生起气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他爱看她忙活来忙活去的样子,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就该这么朝气蓬勃。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很好,继续保持这份清醒。 第135章   裴英娘打发走李旦, 王府内院庶务是她的事, 李旦既然不准备插手,便不必在这里围观。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狐假虎威,底气不足, 需要他在一旁坐镇。   李旦很想看她板起脸训话的模样,想了想,没敢硬赖着不走——他们才刚成亲,彼此都觉得新鲜,正是摸索着相处的时候,不能惹她厌烦, 得把她哄好了。   从这两天来看, 万幸她不反感和他身体上更进一步的亲近,他接下来要牢牢笼住她的心。   裴英娘随意挑出几本账册,粗略翻了一遍。   能送到她面前的,肯定天衣无缝。   她没有查账的心思——查了也没有意义,大写数字据说是武皇后当政以后发明或者推广的, 在那之前,账本造假易如反掌。   她让冯德把管事和账房的仆役请到外院。   管事在前, 站成一排。仆从们身份低微,不能入廊, 列队垂手站在甬道两旁,神态恭敬谦卑。   裴英娘正襟危坐,眼风淡扫。   忍冬和半夏会意, 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赏钱,按着名单分发下去。   管事和仆从们谢恩不迭。   裴英娘照着之前从宫廷女官那儿学到的,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先像模像样训示众人一番,然后加以勉励,末了,强调一遍自己制定下的规矩,最后迅速点出几个先前选中的人选,命他们接替之前的管事。   不待仆从们反应过来,账册、钥匙、印信、章子已经一一交割清楚。   管事们不服气,拖拖拉拉着不肯走。   冯德哪容他们抱怨,早使眼色让健仆把几个老管事拉走。   管事们出了正院,愁眉苦脸,叹口气,哀怨道:“娘子怎么第一个拿我们账房开刀……”   谁都不见,单独要见他们,本以为娘子会和其他公卿世家的主母那样,恩威并施,外严内松,或者以财帛笼络他们,谁知娘子雷厉风行,把他们全撤职了!   “我们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怎么能不明不白受这份窝囊气?”有人冷笑着道,“娘子想立威,找谁不行?柿子捡软的捏——专晓得欺侮我们这等没有靠山的。”   其中一个长相老成、长须飘飘的老管事从容道,“娘子才及笄,到底是年纪小,做事只晓得凭心意,没有章法,迟早要捅娄子。届时还不是要郎君出面调停?”   几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十五岁的王妃,及笄第二天嫁人,听说从小养在宫里,备受娇宠,二圣膝下长大的金枝玉叶,能懂什么银钱往来?一斗米多少价,一匹布帛换几百钱,果肉菜蔬的行情,市井里坊的买卖,她晓得么?   又一个眼高手低,何不食肉糜的骄横贵戚罢了!   等着吧,不用等明日,账房下午就得乱套!没有他们,谁能看得懂账本上的暗号?   他们都是十几、几十年的老江湖,经历的事多,凡事都留后手。王妃想一脚把他们踹开,先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后果。   然后事实很快让他们瞠目结舌。   王妃不仅顺利接管账房,还把积年的账务全部索要了去,要重新制定账本!   “难不成娘子带了几十上百个管账的陪嫁?”他们有些慌了。   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说,“娘子的陪嫁仆人只管娘子的匠坊、庄园、铺子,我仔细问过了,除了健仆、护卫和婢女,娘子不曾带会管账的家奴进府。”   众人镇定下来,“那些账务,我们十数人通宵达旦,十天十夜勉强能算完,娘子异想天开,以为记账和抄经书一样简单吗?”   他们嘿嘿冷笑,等着看王妃的笑话。   然而他们再一次大失所望。   “娘子身边的婢女,个个会算账!她们用一种格子状的木头工具当算筹,靠拨弄珠子计算,不仅速度快,算出来的数目还精准!”这一次前去探听消息的是个中年人,他神情激动,“我听婢女们说那是算盘,原来那就是算盘!早听人提起过,只恨无缘一见……真师身边的婢女个个能写会算,查账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果然不愧是伺候真师的人呐!”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是了,怎么忘了,王妃还俗前,可是永安真师啊!   传说中能让莲花瞬间开放,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永安真师!   南边的商队、西边的驼队、海路的船队、吐蕃的马队,茶、丝、瓷器、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糖……永安真师名下的财富,并不比郎主少!真师那样坐拥金山的人,怎么会把他们这些小管事放在眼里?   老管事们当即双腿发软,哆哆嗦嗦着互相搀扶。   完了,他们竟然想看真师的笑话!得罪了永安真师,以后还有出头之日吗?   片刻前还洋洋得意,等着看笑话的管事们,抖如筛糠,汗如雨下。   积年的账务,如果真能查得清,朝廷就不会有那么多坏账了。查账只是电闪雷鸣,刮一阵狂风,吓唬人而已。   倚着隐囊假寐的裴英娘睁开双眼,抬起头,看日头已经升到西边,料想府里的人应该都亲眼看到院子里一排排婢女端坐着打算盘、划账本的壮观景象,挥挥手,“好了,收摊。”   婢女们抿嘴笑,抱起算盘账册,撤走簟席、小几。   冯德谄笑着上前,“娘子,那些老管事……”   裴英娘轻笑一声,“他们去找你求情了?”   速度够快的。   冯德连忙赌咒发誓:“仆对娘子忠心无二!那些小人,以为三瓜俩枣,就能动摇仆的忠心么……”   裴英娘端起一盏热茶,制止他说下去,笑了笑,缓缓道:“无事,他们不去找你,我倒要嘀咕了。先晾他们两天,后日你去和他们说,给他们半个月的辰光,谁能学会新的记账数字、记账格式,熟练掌握打算盘的要诀,谁就能留在账房。”   刚才选出来留用的那几个是要提拔的,赶走的那些老管事偶尔会贪些小财,大节上没有亏损,毕竟是王府奴仆,阳奉阴违、奴大欺主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敢欺负到嫡出亲王头顶上的,尚且罕见。   她没想真把人打发走,吓一吓他们,顺便也吓一吓府里其他奴仆,让他们明白府里要换天了,他们的去留,只在她一念之间。   以前裴英娘崇尚先礼后兵,后来发现有时候先兵后礼效果更好——对君子或者聪明人要先礼后兵,对其他人,还是先用拳头说话更管用。   她没耐心温水煮青蛙,权势压人,相王妃和永安真师的地位摆在这儿,相信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到妄想架空她。   裴英娘接着看自己的嫁妆单子,二圣所赐的彩礼和相王府的彩礼一并记在账册上——如此一来,使用权和归属权都是她的,李旦无权过问。   星霜阁主殿是寝居之所,配殿厢房全部挪出来堆她的嫁妆,依旧远远不够。   她吩咐阿福和阿禄陆陆续续把一些十几年内绝对用不着的大件搬去庄园。   李旦和她的别墅庄园遍布各地。终南山、骊山、翠微宫、九成宫,东都洛阳,北都晋阳,城内的醴泉坊、永安坊、通轨坊、曲池坊,全部有她的宅子、店肆。   狡兔三窟,千里迢迢之外的江南东、西道,诸羁縻州,甚至连岭南亦有她安排好的居所,蔡净尘此次南下接马氏回长安,也是顺便为她打理那些据点。   新婚第二天就为将来离开长安做准备,似乎太早了……然而李旦毕竟身份敏感,裴英娘必须未雨绸缪。   冯德领着十几个健仆,颠颠跑出回廊。   健仆们肩扛手提,运送一套紫檀雕刻梅雀争春包镶锦绮的翘头案和香几。   王妃说了,这些要送去郎主会客的厅堂,换下旧的。   迎面一个方脸小眼睛、皮肤干瘪、又矮又瘦的老者缓步走来。   冯德笑呵呵止步,和长史寒暄几句,态度热情。   他只管郎主内院的事,长史才是郎主最信任的人。虽则他如今攀上王妃了,但也不好立刻得意忘形,怠慢长史。   王妃不喜欢轻狂的管家。   长史扫一眼健仆们手中、肩上的贵重陈设,淡笑着颔首示意。   等冯德走远,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西院。   按理来说东院设做待客的地方更合适,但相王府和其他王公贵族家不一样,西院才是会客厅和男主人的书室所在。   李旦在书室吃茶。   廊下的小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烧声,鹤首银支架里躺着一枚手掌大小的茶饼,使女手执银箸,偶尔翻动一下。   长史进院时,外管家跪在长廊里,哭天抹泪,泣告诉苦。   或者说是告状更准确。   “娘子初来乍到,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人心?”   外管家绝口不提王妃收走钥匙、账本的事,一口一个为王府名声和上上下下几百个奴仆着想,劝李旦提醒王妃,刚接过管家权的当家主母,应该宽严并济,不能这么无情鲁莽。   传出去,别人不止会笑话王妃年轻不懂事,还会顺带着讥笑李旦懦弱,连王府内院的事务都处理不好。   长史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为外管家的执迷不悟。   郎主身份高贵,不耐烦俗务,向来很少过问府中中馈,外管家俨然把自己当成王府的主宰,现在王妃来了,要把权力收拢回去,看在他是老仆的份上,不计较账务的种种猫腻,他不知道感恩戴德,竟然还妄想中伤王妃。   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尊卑之分,犹如云泥之别。   奴仆或许能一时蒙骗主人,架空主人,让主人无人可用,只能倚重自己。   但是一旦主人清醒,爆发出雷霆之怒,奴仆除了引颈就戮之外,只剩下苦苦求饶,祈求主人的饶恕一条路可走。   奴仆终究是奴仆。   长史不曾和王妃有什么接触,不知道她私底下是什么性子,单从耳闻来看,脾气似乎柔和温顺——然而那些嚣张跋扈的命妇们,不会怕一个温柔和顺的小娘子。   而且不必王妃出手,郎主就要先收拾外管家。   果不其然,李旦眉头微皱,放下茶盅,示意左右扈从,轻声说:“叉出去。”   语气是平淡的。   院子里人都是贴身伺候李旦已久的,明白郎主平静之下的怒火,一拥而上,把喋喋不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外管家拖走。   使女端来铜盆、布巾,快速打扫完外管家刚刚跪过的地方,默默退下。   长史走进长廊,躬身道:“郎主,东西交给驿将了,他刚刚出发。仆再三确认,没有惊动王妃的护卫郭文泰。”   李旦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大写数字明朝时普及,又是朱元璋大大强行普及的……朱大大任性,就是如此粗暴直接。   但是现在很多证据表明大写数字是唐朝时出现的,传说武则天时期开始广泛运用 第136章   一直忙到华灯初上。   半夏伺候裴英娘洗漱更衣, 婢女们帮着忍冬铺床、熏被。   冯德让人剪了一捧新鲜杏花送进房。   其他地方的桃、杏才刚刚打出指甲盖大小的花苞, 王府里借着地势和隆庆池建起一座园子, 花奴精心护养, 花开得格外早些。   暖房里养了牡丹、芍药, 都是价值千金的贵重品种,那是为春宴牡丹花会斗花预备的。   忍冬接了杏花, 窗前很快供起刻花长颈瓷瓶,雨过天青色,夜色中如一泓盈盈水波,衬得嫣红花枝娇艳欲滴。   裴英娘换了身家常衣裳,赭襦青裙绿陂巾, 因为是春寒料峭的花朝时节,襦衫外面罩了件孔雀锦联珠团窠对鸭纹半臂, 散着黑鸦鸦的长发,靠在西窗下的锦绣榻上小憩, 等李旦回来一起用饭。   门房说他傍晚时出去了,酉时回府。   她没打算把李旦从头管到脚, 他出门会友、在外交际的事, 她只知道个大概就够了,不想多问。   只要把王府的几处要紧地方看住, 其他事情她可以放手让冯德他们去料理。   门房、马厩有她的人, 这样她可以随时知道李旦是否出门,去了哪里,跟着伺候的是哪几个家奴, 几时归家。   厨下和账房则全部是她的心腹,这两处地方容不得别人插手。   西院的会客厅、书室是李旦平时看书、接待访客的地方,她没安插人手,只让人随时盯着那边的动静。   这几样事情她早就征求过李旦的同意。   李旦当时没有任何异议,笑眯眯听完她掰着指头定下来的规矩,搂着她笑,“娶妻娶贤,为夫自然全听贤惠娘子的。”   那时候还没成亲,她伸手推他,被他捏着下巴亲了好久。气喘吁吁着打他,巴掌落在他胸前,软绵绵的,不像打人,更像是调情。   他手臂硬实,胸膛硬实,白天把她压在这张榻上胡闹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地方也……   裴英娘脸上微微发热,赶紧起身离榻,挪到隔间铺了层厚厚绒毯的湘妃榻上。   听得院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有人掀起帘子。   李旦先径直进了东间,没看到人,立刻转身往侧间走来。   他头戴紫金冠,依然穿着白天那身蜀锦圆领襕袍,不知道出去见了谁。   没有换衣裳,应该不是很重要的人。   裴英娘随手用银红丝绦束起抹了香脂的长发,起身帮李旦更衣。   房里的婢女是她的陪嫁仆,蹑手蹑脚退至锦帐外。   她想解开他腰间的玉带,镶嵌宝石的带扣有点紧,费了半天劲才弄开一点。   李旦低头,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和黑发掩映间偶尔露出的一半侧脸,樱唇粉嫩,鼻尖雪腻,长发丰艳浓密,灯火映照之下,发丝泛着黝黑色泽,像一匹华美精致的缎子。   咔哒一声,她抬起红扑扑的脸,笑容满面,眉眼微弯,“解开了!”   邀功似的,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经常为一些不起眼的芝麻小事开心,自得其乐,易于满足。从不提起那些沉痛心酸的过往。   久而久之,很多人以为她自小是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宠大的。   可她偏偏不是。   李旦忍不住揽着她吻了好几下,半晌才松开,抬手揉揉她的头顶,手掌感受着发丝细腻柔滑的触感。   以后是了。   婢女们躬身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裴英娘抓着李旦的衣襟喘匀了气。余光看见灯火朦胧中的锦绣榻,想起白天他抱着她时隐忍的汗水,咬了咬唇,踮起脚,飞快地啄几下他的下巴。   然后把滚烫的脸埋进他怀里,他肯定忘了净面,胡茬真扎人,她下次不亲了。   李旦愣了一下,手臂微颤,把她揽得更紧。   以前他们也很亲近。   不过那种兄妹间的玩闹和现在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不一样,她是他的妻子,只会对他这么温柔体贴,现在是,以后也是。   谁也抢不走。   半夏领着婢女传饭,不一会儿食案上琳琅满目,堆满盘碗盏碟。   晚饭的汤是一盅开水菘菜。   裴英娘挽起袖子,亲自盛了一碗,巴巴的送到李旦手边,“阿兄,你尝尝。”   李旦挑挑眉,双手搭在腿上,一动不动。   裴英娘任劳任怨,弯腰帮他挽好袖子,还把银筷送到他手上,殷勤小意。   他嘴角轻扯,笑了笑。   菘菜抽去硬筋,开水汆烫后放入冷水浸泡,再用熬制的清汤腌制小半个时辰,洗净后和清汤一起煮开,盛入蒸笼中汽蒸。   汤汁看似寡淡如水,吃起来鲜美清甜,菘菜细嫩清爽。   极淡的滋味,细细品尝之下,又像是满口馥郁浓香。   很适合李旦的胃口。   裴英娘看他默默吃完一碗,似乎很受用,又给他盛了一碗,他今晚的主食是羊肉羹,得配点鲜嫩菜蔬吃。   开水菘菜的做法并不繁琐,难的是清汤的熬法。   老母鸡、猪排骨烧开,撇去浮沫,温水淘洗干净,加老姜,再以文火熬煮至鸡骨、猪骨熟烂,滤掉浮油。   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捶打鸡肉猪肉,捶成肉泥,分别调好味,分先后次序倒入清汤中熬煮,汤开时小心捞出茸泥。   如此反反复复,多次熬煮,撇干净肉泥,直到清汤变得鲜美清甜。   煮汤的水是醴泉坊的泉水,鸡和猪是城外庄子养的。   为了让猪肉的味道更好更可口,裴英娘特意花费几十万钱在城外圈了片地,给当地猎户、农户养猪。   猎户农户们干劲十足,一开始送到醴泉坊的猪肉吃起来发柴,腥味重,经过辛苦驯养培育,渐渐改善猪肉的品质。   这一切李旦不需要知道,裴英娘心虚地想,养猪什么的……还是瞒着他吧,尊贵儒雅、雍容清高的相王,新婚第一天,得知自己的王妃天天鼓捣着养猪养鸡养鸭,很可能会一把掀了食案,拂袖而去。   “再尝尝这个。”   几只葵口盘推到李旦的食案前。   李旦垂眸,裴英娘坐姿随意懒散,丝绦束发,发尾铺开来,盖满整张簟席,两手托腮,盯着他看,等他品尝菜肴,再给出评价。   婢女见他们二人两情缱绻,没有近身伺候,只有半夏跪坐在食案附近,帮着递菜。   没有外人,随她怎么坐罢。   他低头看青瓷葵口盘里的鲜绿色菜肴。   烹葵,菠薐菜,芹菜,苔菜——都是时令家常小菜,但裴英娘既然特意让他尝,肯定不一般。   他一样吃了一口,细细咀嚼,菜蔬新鲜脆嫩,爽口之余,有股丰腴的清香。   不是一般的蒸菜,亦不是水煮,更不是油炸,菜叶间光亮油润,又绝非凉拌。   “好吃吗?”裴英娘眼睛睁得大大的,热切地望着他。   他迟疑了一下,想逗逗她,但看到她期待背后的紧张忐忑,不由自主点点头。   她眉开眼笑,两手一拍,“明天送进宫给阿父尝尝。”   李治和李旦胃口挺接近的,炒菜他可能吃不惯,开水菘菜他肯定喜欢。   她这是把他当成试菜的了?   李旦眉头轻皱,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是她一直以来以为他是个温和大方的好兄长,常常在别人面前为他说好话,他不能暴露本性,让她害怕……   “好。”他面无表情,轻声说。   民间新妇嫁人后必须向翁姑敬茶,他的王妃不敬茶,改敬菜。   “阿兄,以后我接管厨房,好不好?”裴英娘欠身坐直,拈起筷子,和他商量,“我让厨子换几样新鲜菜式,你吃不惯的话,就还按着以前的法子做。”   李旦摇头失笑,“好。”   他答应下来,想了想,缓缓道:“本来就归你管的。”   她抿嘴笑了一下。   吃完饭,他去净房洗漱,伺候的人是冯德的干儿子桐奴。   回到东间内室,烛火昏暗,裴英娘已经睡在床榻上,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   “我们得分床睡。”她缩在被褥里,小声说,一缕墨黑长发漏出锦被,飞瀑一样铺泄而下,缓口气,接着道,“不准去偏殿、厢房或者书室,你必须睡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看得见才能保证别人不会趁虚而入。   第一句话底气不足,声音怯怯的,说到不许他出去时,嗓子陡然拔高了些,凶悍霸道。   李旦没来由的觉得想笑,刚才试菜的那点气闷烟消云散,走到床榻前,俯身看她。   一边目不转睛、紧紧盯着她看,一边单手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眼神炙热。   她哆嗦了一下往后躲,“被褥搬过去了,你睡湘妃榻吧!”   他笑而不语,哗啦一声甩开外袍,脱得只剩细绢中衣,翻身上榻,往她的被褥里钻。   她十根指头紧紧抓着被子不放,认真气恼道:“我要生气了。”   分床睡也是为他着想好不好?不然吃苦头的还是他自己。   他双臂一捞,连被子搂着她,没听见笑声,但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好,乖,不闹了。”   抱了一会儿,他下床把湘妃榻上的被褥抱回东间。   裴英娘把自己裹得太紧,没法动,只能一蹭一蹭往里滚,像吃桑叶的春蚕,“好吧,随便你。”   她得离他远一点,万一他又和白天一样紧贴着她动作……   刚滚远了一点,被人整个抱着翻了个身,变成仰躺在床榻上,一只大手盖在她小腹的地方,来回抚摸,“精神这么好……”   他俯身,微凉的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嘴唇对着她的耳垂吹气,沉声问:“是不是快好了?”   她神色大窘,闭上眼睛装睡,不管他怎么闹她,坚决不吱声。   他这回笑出声了,给她掖好挣扎的时候弄乱的被子,放下帐帘。   铜钩微微晃动,摇曳的烛影中,他俯身把她揽进怀里。   这么好的娘子,得抱着睡才能安心。   隔着一层碍事的被褥也要抱。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裴英娘就醒了。   翻身一看,床榻旁边空落落的,李旦已经起身出去了。他的锦被盖在她脚上,压着她的被褥,防止她睡着时迷迷糊糊踢被子。   窗前的杏花落了一地,忍冬拿着小笤帚小心翼翼扫走花瓣,听见层层锦帐里头有动静,出去催热水。   不一会儿半夏端着铜盆、澡豆、牙粉进来,服侍裴英娘晨起。   她漱口洗脸,坐在梳洗床里等着琼娘为她梳髻。   琼娘捧着花钗、凤首步摇簪子,让她挑选。   她打了个哈欠,“梳个牡丹髻好了。”   牡丹髻是她让琼娘比照着时下的男式发髻和女式发髻发明的新式样,头发全部拢起,盘至头顶,以彩绦缠缚,发髻形状像暮春时盛开的牡丹花。   牡丹髻简练整洁,高贵典雅,不必簪环装饰,只需要在发髻上戴几朵珠花,簪一朵新鲜花卉就行。   琼娘笑眯眯道:“今天娘子要进宫拜见二圣,还是穿翟衣,戴花钗罢。”   裴英娘怔愣片刻,不是说好三天后进宫么?   刚好李旦掀帘走进东间,高大的身影落进铜镜里,她叫住他,看着镜子,“郎君,今天要进宫?”   当着一屋子婢女的面,隔了半间屋子,不好意思大声叫他阿兄。   一声郎君喊出口,房里霎时静了一静,屋外的鸟鸣声也变得渺远。   李旦抬脚走到梳洗床前。   裴英娘没回头,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相接。   他掀唇微笑,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因为无法抑制的快乐而微微蜷起,“不急,用过朝食再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一下:开水菘菜的具体做法参考了某本专业菜谱书,没有照搬,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明朝有种流行的高髻叫牡丹头,文里说的牡丹髻有点像它。 第137章   一碗冒着丝丝甜香的药羹送到跟前。   裴英娘接过碗, 认命的一口口喝完, 不然李旦又要亲自动手喂她喝。   其实药羹挺好喝的, 酸酸甜甜, 苦涩味很淡, 像煮开的果汁。   她把一干二净、不留一滴药羹的碗翻过来给李旦看,“喝完啦。”   他表情严肃, 这才点头示意半夏去厨下传饭。   她叹口气,靠到他身上。   他坐得笔直,正好当个靠背。   “阿兄,我要喝多久啊?”她伸手揪他幞头底下垂着的帛带玩,“不会要天天喝吧?”   他垂眸看她, 明明知道她故意装出天真模样,撒娇让他心软, 还是不自觉放轻声音哄她,“先喝着, 等奉御下次为你诊脉,我让他换个方子。”   温香软玉主动往他怀里扑,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哪能硬得下心肠。   因为要进宫,怕来回不方便, 朝食没有汤水, 夫妻两人并排而坐,食案上一道炙羊肉,一道烧鹅, 一道竹鸡,一盘蒸鲜鱼。另有四样时鲜,两盘茶食,两盘果点,四盘蔓菁、腌菜。小碟子里盛着甜酱、豆豉、辣酱、芥末之类的调料。   李旦执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昨晚她说要做新鲜菜式,今早食案上的菜就换了一大半。   他夹起小碟子里薄如纸的羊肉片,蘸了些豆豉,细嚼慢咽,柔滑细嫩,没有丝毫腥膻味。   确实比蒸煮的好吃。   至于时鲜,他慢条斯理,一筷子接一筷子,矜持地吃完一大半。   裴英娘默默记下他爱吃的。   李旦很少表达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般只要他不主动开口表示反感,就是喜欢的意思了。   但是也有例外,他明明不爱吃甜,她以前递给他的那些醍醐饼、红绫馅饼之类的,全是甜腻腻的茶食,他一声不吭都吃了。   好几次看他事后一杯接一杯喝茶解腻,她才看出来他其实吃不了太甜的东西。   用过朝食,杨知恩那边已经套好车。   说好三日后进宫,昨晚裴英娘连夜吩咐家奴往宫里送新鲜菜蔬。今早李治起床,吃到开水菘菜,果然喜欢,问清是她送的,等不及后日,直接放话,不仅催促李旦和她进宫,还把其他人也叫上。   圣人临时突发奇想,谁敢抱怨?一个个从温暖的被窝里翻身洗漱更衣,匆匆挑选好礼物,乘车赶往蓬莱宫,等着新婚夫妻进宫。   裴英娘和李旦不慌不忙。   今天她不能骑马。知道她嫌弃乘车颠簸,半夏和忍冬往卷棚车里垫了一层又一层厚毡子,她上车后便往软枕上一趴,伏榻瞌睡。   她最后还是没换翟衣、花钗,穿一身寻常的鸭头绿花绫半臂,缥色襦,杏黄裙,梳牡丹髻,耳畔坠鸦忽,腕上笼镶金玉镯,扣金臂钏,肩挽螺青色底莲池鸳鸯织金披帛。   着装家常,样式简单,但衣裙俱是上好衣料裁制的,细看之下可以看到裙褶间光华闪耀,如潺潺的水波,贵气内蕴。   一般新妇拜见翁姑,心里必定七上八下的,她一点都不紧张,只当和平时进宫探望李治一样——不,不一样,这一次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会颁下赏赐,其他宗室皇亲都得有所表示,作为兄嫂的李贤夫妇和李显夫妇也要送礼。   她也要回礼,但那是日后的事了,谁让李旦是年纪最小的皇子呢?   先前举行婚礼时,新妇送给宗族的的礼物早就送过了,婚礼后不必再送。   至于规矩什么的,她更不用担心。   嫡幼子媳妇,只要不出大错就够了,用不着和身为宗妇继承人的嗣子媳妇那样端庄大方,面面俱到。   嗣子媳妇的日子委实难过,一个个都在苦汁子里泡着,不知泡到何年何月才能扬眉吐气当掌家妇。顶着重重压力就算了,但凡没做到尽善尽美,就得被整个宗族的人挑剔。   太子妃裴氏这些年兢兢业业,友爱妯娌,孝顺二圣,谦逊得体,温柔勤谨,宫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严厉的武皇后都挑不出她的不足来。   然而太子再三闹出争端,裴氏的隐忍辛苦,俱都是一场空。   眼下轮到房氏接裴氏的班,李贤不甘居于人后,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据说他已经多次当众责怪房氏,怨她比不上裴氏识大局。   李旦不需要裴英娘为他挣一个王妃贤德恭顺的虚名,他不稀罕。   裴英娘也没打算效仿裴氏、房氏。   她神态放松,心态更放松,进宫的路上,靠着车厢软榻上的锦缎软枕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时听见卷棚车慢慢停下来,金吾卫上前盘查。   李旦是嫡出皇子,又是新婚后第一次入宫,金吾卫笑着恭贺两句,利利索索让开道路。   沿着纵街一直往北,到含凉殿时,二圣端坐当中,李贤、房氏,李显、赵观音,李令月和薛绍都到了,陪坐左右。   内殿珠翠环绕,一进殿满眼宝光闪耀,和武皇后来往比较多的宗室皇亲们都来了。   沿着高高的石阶拾级而上前,李旦伸出手。   裴英娘抬头看他,意识到他要牵她走。   以前也常牵的。他个子高大,她小时候个头只到他腰那儿,和他一起走路时很难跟上他的脚步,有时候走着走着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有一次她追得气喘吁吁的,以为要跟丢了,走到前面一看,李旦站在台阶前,背对着等她,待她缓过气,一言不发牵起她的手,带她去内殿。   长大后就不让他牵了。   现在成亲了,他又要牵她……   裴英娘想了想,还是把手递过去了。   等他们进殿时,一屋子的人抿嘴看着他们笑。   手拉手进宫的少年夫妻,这份柔情蜜意,着实难得,任谁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李治和武皇后相视而笑,把两人叫到跟前,细细端详一番,“不错。”   李旦甚少当众感情外露,沉着平静一如往昔,但眼角眉梢笑意萦绕,一望而知心情十分好。   裴英娘梳起妇人发式,五官样貌还不脱少女气,云鬓如漆,脸颊红润,眼神明澈有神,大大方方任众人打量,气色也很好。   李治心下稍宽,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寓意吉祥的赏赐搬出来,笑容慈爱,招手让两人上前,一手拉一个,正色道:“旦儿,十七年纪小,以后她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你要多担待几分。”   等李旦点头应承,又看着裴英娘说,“出阁以后就是大人,持家之道,为父教不了你,好生照拂好自己。旦儿交给你了,夫妻俩以后有商有量,互相谦让,别急躁用事。”   她莞尔,恭敬道,“英娘明白。”   武皇后也说了些勉励祝福之语,接着是跑来凑热闹的长辈们。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天生地设之类的话听了一耳朵,一一见过,礼物收了几大车。   琉璃翡翠,宝石盆景,翠玉珠宝,大多是石榴、葡萄、莲蓬、萱草、鸳鸯之类的样式图案,取多子多福之意。   其中淮南大长公主的礼物依然是一只钿螺琵琶,裴英娘看到李令月悄悄撇了撇嘴。   千金大长公主送的礼物最为阔气,其他人送金钿是一副副送,她大手一挥,直接送了一箱子,虽然箱子不大,但是打开朱漆描金箱盖,霎时光华折射,差点晃花裴英娘的眼睛。   当然李治和武皇后赏赐的礼物是最精致贵重的,其中一架琉璃嵌云母屏风,光是镶嵌的夜明珠就有数十颗,没人敢和帝后争先。   人都见过了,李治打发走其他人,只留小夫妻俩、李贤夫妇、李显夫妇和李令月夫妇陪着用膳。   裴英娘不得不同情一下千金大长公主他们,一大早突然被召进宫,陪坐半天,送了一堆礼物,说了一车吉祥话,午饭还没吃呢,又被赶走了……   李治召他们来,不会就是想让她多收点礼物,多听几句夸赞吧?   饭菜食案陆陆续续送到殿前,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并排,特意挪到她身旁,小声问,“八兄对你好不好?”   她抿嘴笑,李旦就坐在她旁边,李令月问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这叫她怎么答?   当然只能答好。   她余光看见李旦坐得更端正了些,点点头。   李令月盯着裴英娘看了又看,确定她没有言不由衷,“那就好,英娘,八兄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裴英娘眼珠一转,“是不是该改口了……”顿了顿,板起脸孔,“以后得叫我阿嫂。”   李令月怔了片刻,抬手揪她光润粉嫩的面颊,“谁是阿嫂?阿嫂是谁?哼,嫁了八兄,胆子变大了,我看看脸皮是不是也变厚了……”   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轻轻拨开李令月的手。   李旦低头,帮裴英娘揉了揉微微发红的脸。   李令月呆了呆,俄而笑骂道,“好了,我晓得你如今也是有人疼,有人护着的了。”   裴英娘挣开李旦,嗔怪地瞪他一眼,私下里怎么孟浪都不要紧,那是夫妻间的事,现在可是在宫宴上啊!   李旦笑了笑,回头和李显说话。   裴英娘继续和李令月玩笑打趣,薛绍插嘴进来,“近日公主胃口不大好,酸的辣的都不爱吃,上次亲仁坊送的栗子糕,倒是吃了一些。”   李令月回眸睨薛绍,嗔道:“我和英娘说话,你多什么嘴!”   薛绍好脾气地摸摸鼻尖,继续低头吃菜。今天席上的菜式新鲜别致,他从未吃过,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粥。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的手,蹙眉道:“阿姊是不是身体不适?”   薛绍不爱多事,应该是实在着急,才会当面和她提起。   李令月小声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吃什么都没胃口。”   “正好厨下去年腌制的梅子、海棠、葡萄、酸杏、樱桃才刚启坛,我回去让人一样送几坛去公主府。阿姊爱吃栗子糕,一并把那个会做糕点的厨娘送去,以后让她服侍阿姊罢。”裴英娘道,“阿姊还想什么吃的?”   李令月低头摸了摸藏在宽松襦裙底下的肚子,怀孕对她来说新奇又美好,笑叹道:“等我想起来了,直接派人去相王府讨要。”   她们俩压低声音说私房话,忽然听到惊呼声,宴席上的气氛陡然变了变。   和她们对面而坐的赵观音脸色铁青。   李显则眉飞色舞,洋洋得意。   昭善小声说,“贵主,王妃,七王刚刚向二圣报喜,说是府中孺人刚诊出有孕。”   李令月头一次怀孕,听说李显的孺人也有了身孕,替李显高兴,“是哪位孺人?”   “韦孺人。”   李令月面色微沉。   李显成婚多年,赵观音始终没有孕信传出,如今怀孕的虽然只是个孺人,李治和武皇后依旧很高兴,不过赵观音在场……   出乎众人的意料,赵观音很快收起郁色,堆起满脸笑容,诚恳道:“郎君子嗣有望,妾不甚欢喜。”   李显面上讪讪。   李治和武皇后笑言今天是双喜临门,命人再开库房,赏赐英王府。   武皇后只赏赐了些常见的珠宝布帛,绝口不提韦沉香的品级位分。   赵观音悄悄松口气。   宴席散后,众人告辞出来。   武皇后把李令月叫去蓬莱宫叙话,女儿头一次怀孕,她还是很关心的。   怀孕的事李治不懂,他叫住薛绍训示几句,单独留下裴英娘,事无巨细,问起她这两天和李旦如何相处,如何处理王府的老仆下人,听她说完,含笑点点头,“当家主妇和未出阁的小娘子不一样,主母须有雷霆手段,才能震慑府中仆从,行事不可太宽和。”   叮嘱了一番,才放她离开。   裴英娘走出内殿,李旦在回廊等她。   她转过拐角,脚步陡然一停。   李贤也在。   兄弟俩不知在说什么,脸色都不大好看。   李贤步步紧逼,李旦眼眸微垂,不怎么接他的话,末了,李贤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李旦站着没动,面容冷峻。   一个身如扶柳、面容秀美的内侍从裴英娘身边经过,以为她刚刚故意偷听兄弟俩说话,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认出那是李贤的家奴赵道生。   李旦看到她,顿了一下,慢慢走过来,牵起她的手,“无事。”   她轻轻嗯一声。 第138章   从宫中回到相王府, 李旦换了身檀色圆领春衫, 立刻去了东边书室。   他吩咐长史召集几个门客幕僚, 不知在商量什么要事, 一直谈到深夜。   裴英娘等他回房一起吃饭, 等到亥时,实在撑不住了, 歪在榻上睡了过去。   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在房里走动说话,她睁开双眼。   回来传话的冯德连忙打千唱喏,李旦还在忙,怕她久等,要她自己先用饭。   她洗了把脸, 吩咐厨下煮了锅羊肉馅娇耳,爪篱沥干, 装上几大盘,撒上芫荽、细葱、胡椒, 配几味甜酱、豆豉、蒜泥、辣油之类的凉拌调料,并野菌毕罗、蒸饼、胡麻饼、春饼, 一大盅蟹黄莼菜烩汤羹, 送去书室那边。   东西送到书室,桐奴小心翼翼和负责守卫的杨知恩禀明来意。   李旦和幕僚商议事情时, 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哪怕是天使捧着二圣的敕书走到王府门口了,也没人敢硬闯书室。   但膳食是王妃叫人送来的,杨知恩没敢为难桐奴, 转身进了院子,刚跨进回廊,书室里的声音很快压低,长史探出半个身子,目光警觉,“何事?”   府中门客围坐一团,正在为某件事争吵,一个个面红耳赤,气氛僵持。   李旦端坐主位,低头看着青瓷茶盏里潋滟的茶水,神情模糊。   廊下只挂了一盏竹丝灯笼,杨知恩看不清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抱拳道,“娘子恐郎君劳累,着人送来些热食菜蔬。”   幕僚们面面相觑。   李旦抬起头,放下茶盅,“送进来。”   杨知恩吁了口气。   菜肴碗盏送到书室,幕僚们闻到香气,偷偷咽口水,纷纷推辞,要去廊下吃饭,不敢逾矩和李旦同席。   李旦留下众人,命婢女设席,和幕僚们一起用饭。   席间菜肴精致,瓷碗用具精美,但盘中俱是简单常见的饭菜,不见鱼肚、海参、玳瑁之类的海味,亦没有野鹿、熊掌、野雉等山珍。   幕僚们拿不准王妃是怪他们耽搁相王休息,还是故意假装节俭笼络人心,等李旦先动筷子,才跟着动作。   这一动作,自然是停不下来的。   相王府换了厨娘么?怎么饭食忽然变得如此可口?   赶紧多吃点!   幕僚们夹菜的速度突然变快了很多。   晚饭没有粥饭,蒸饼、娇耳既饱腹,吃起来又方便,众人很快吃完。   彩衣婢女们撤走食案,送上消食的茶汤。   吃饱喝足,幕僚们继续议事。   一顿晚饭,并没耽搁多少工夫。   杨知恩暗暗道,难怪王妃只送了些馅饼啊、娇耳之类的面食,原来是为了省事。   他蹲在墙角,大口吃着一盘拌了葱丝、蒜泥、胡椒的娇耳,果然郎主娶了妻室就是不一样,不仅郎主气色好精神足,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也有人想着了!   桐奴和裴英娘禀报说几个文质彬彬的幕僚一盘加一盘,把整整一大锅娇耳吃光了。   她让半夏去厨下走一趟,“羊肉、猪肉、虾肉的娇耳各煮一大锅,不要汤水,各处值夜的都送到,清客们未必敢吃饱,等郎君那边散了,往客院里再送几份。”   寒凉的春夜,饿着肚子当差不好受,这时候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送过去,比大鱼大肉还管用。   半夏应了声是。   子时末,李旦才踏着深沉夜色回房。   裴英娘洗浴后打发走婢女,伏榻瞌睡,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搽了珍珠粉的脸颊泛着淡淡的晕光。   睡颜恬静。   他站在珠帘外,默默看了一会儿。   以前他不就寝,婢女们不能休息,等到天亮也要为他留一盏灯。   但是那只是为了应付差事罢了,没有人特意等他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他。   夫妻同体,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他脚步放轻了些,走到湘妃榻前,准备抱她去东间内室睡。   刚俯下身,袖子蹭到她身上。浓密纤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她揉揉眼睛,坐起身,“你回来了。”   半梦半醒时说话,声音沙哑软糯。   李旦揽着她就势压倒,追逐着樱唇嬉戏,想尝尝她的唇是不是也和嗓音一样甜美。   刚睁眼就被压着热吻一阵,裴英娘来不及反应,等他松开时,还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笑了笑,打横抱起她,送到内室床榻上,帮她盖好被褥,“睡吧。”   白天进了一趟宫,一来一回确实很累,她眼皮发沉,看到他回房,心里安定下来,很快睡熟了。   翌日睡到卯时,睁眼时听到耳畔有陌生的呼吸声,她侧过脸,李旦还在睡。   成亲里里外外要忙的事很多,他这些天应该也累着了。   微风吹拂,窗外树枝沙沙响,房间里光线暗沉,可能是个阴天。   她抬手描摹李旦的眉眼,他睡觉时神情柔和,有种乖巧羞怯的感觉,和平时不大一样。   大概是他的睡相太乖了,她情不自禁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鼻尖。   一阵天旋地转,睡着的人遽然睁开雪亮锐利的双眸,抱着她翻了个身,把她压得紧紧的,舌头撬开她的齿关,急切地翻搅索取。   她喘不过气,鼻子里发出示弱的哼哼声。   长吻结束,他俯身在她耳边脸颊啄吻,咬牙道,“摸就算了……还敢亲,给我等着。”   说话时滚热的气息往她耳朵里钻,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她大口喘气,微微颤栗,有点想哭,就亲了一下而已呀,而且是趁你睡着的时候亲的……   他怕控制不住,匆匆起身去净房洗漱。   裴英娘搂着被褥继续赖床,等李旦洗好了回房,才坐起身,“今天要出门吗?”   李旦掩好衣襟,坐到床榻边,拨开她的长发,轻吻光洁的额头,“说好这几天陪你的。”   李显教过他,没什么情趣、不会花言巧语哄人开心的话,就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陪着娘子,天天朝夕相对,让她没工夫生气,真生气了能及时发现,及时描补。   虽然七兄向来吊儿郎当,但毕竟是成过亲的人,经验教训多,他的建议可以适度参考。   裴英娘跪坐着,上身前倾,趴在李旦背上,双手绕到他下巴底下,帮他系好圆领袍衫的系带,打好结,“你去忙正事罢,我今天想逛逛园子。”   昨晚他三更半夜才睡,连夜和门客密谈,商谈的必定是大事。他再置身事外,不理纷争,到底也是皇室中人,不可能真的天天闷在内院看书习字,安心当个闲散亲王。   早在温泉宫时,她就发觉了,李旦和她以前想象中的不一样。   进宫前,他是李治和武皇后最小的儿子,是冷傲孤僻的相王。认识久了,他是体贴温和的兄长。   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他的名字,不再是冷冰冰的代号。   不论他决定走哪条路,她愿意陪他。   即使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旦扭过头,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肩上的人,目光温柔,“外头落雨了。”   她“啊”了一声,光着脚奔下床榻,走到窗前,支起窗户,院子里细雨朦胧,挂起万丈软帘,石榴树静静矗立在缠绵春雨中,果然在落雨。   梦中听到的沙沙声不是风吹动枝叶,而是微雨打在叶片上的声响。   “落雨不要紧,逛不了园子我也有事做。”她笑笑说。   身体突然腾空,一双结实的臂膀拦腰抱起她,送回床榻。   李旦抓起她的脚踝,触手冰凉如雪,皱眉道:“下次再这样,药羹还得接着喝半年。”   她吐吐舌,乖乖把双腿塞进暖和的被子里,老实听训,“晓得了。”   一起吃过朝食,李旦出去了。   春雨细如蛛丝,他心事沉沉。   想到以后每天清早睁开双眼时,能看到小十七躺在自己身侧酣睡,随时能揽着她厮磨亲近,又觉得心中安稳。   梦中奢望的一切他都得到了,有小十七陪在身边,将来的艰难险阻,波云诡谲,就如眼前这场绵绵春雨,不值一提。   他定定神,微笑着冒雨徐行。   杨知恩和长史跟随左右,一行人慢慢往东市的方向驰去。   裴英娘让会做栗子糕的厨娘把启坛的蜜煎果子和去年冬天腌制的酒糟腌鲤鱼一并送去公主府。   朝廷禁止宰杀鲤鱼,老百姓们给鲤鱼换个别称,照吃不误,她当然也不不避讳。   酒糟腌鲤鱼一般冬天做,夏天吃。   她闲着时心血来潮,看到永安观有养花的暖房,特意吩咐花奴空出一块,尝试能不能利用暖房的干燥和温度来腌制酱菜、果干。   实验一半成功,一般失败。   腌鲤鱼成功了,酱菜失败了。   她决定今年再试试,相王府的暖房更大,里头的各色名种牡丹养得娇艳欲滴的,酱菜比牡丹经折腾,一定能做成功。   不过事先得嘱咐厨房的人保密,不能叫李旦听见风声。   忍冬提醒裴英娘应该给英王府送一份贺礼。   裴英娘有些为难,李显的第一个孩子,理应送大礼,但是偏偏是庶出的,“让阿福去打探一下其他人送了什么。”   跟着别人一起送,最不容易出错。   反正她又不想掐尖出风头。   午饭她是一个人吃的,李旦夜里才能归府。   清寒雨天最适宜拥被小睡,可惜她没有这个空闲。   婢女在廊下支起罗帐帷幕,铺设软褥、几案,搬来薰笼、矮榻,她添了件厚蜀锦团花半臂,坐在回廊里处理杂务。   阿福和阿禄进院禀报事情,一路上看到相王府的仆役锦衣华服,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交头接耳,压低嗓音说:“不愧是相王府的下人,严谨得体……”   等他们见到一脸谄笑的冯德,很快不这么想了。   兄弟俩先奉上账册,一一禀明近几日的要紧事,然后道:“头一批瓷器送往各处去了,现如今各地商队三天两头找仆打听下一批什么时候运来京兆府。”   裴英娘头也不抬,“西市的胡人没有动静?”   “当然有,那帮粟特人问的次数最多。”阿福说,“还有,前天倭国使臣也想买瓷器。”   “倭国人?”裴英娘写字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他们想要多少?”   阿福挤挤眼睛,“按着娘子说的,咱们只送不卖。京兆府的达官贵人们抓耳挠腮,挤破头了也没处买的宝贝,有市无价,倭国人不懂行情,狮子大开口,要几百件呢!”   朝廷优待留学生,倭国使团和倭国留学生在长安的生活奢侈风光,比倭国本地的皇族强多了,但是真要他们自己掏一笔巨资——难。   裴英娘莞尔道:“几百件么……和他们说,他们要多少,我们有多少,但是我们不收金子,只要银矿。”   “银矿?”   阿福和阿禄对视一眼,没听懂。   裴英娘手指微曲,轻叩书案,“不,先去找新罗人,告诉他们倭国人想独占瓷器贸易。”   她会和倭国人公平交易,但如果能够压一压价就更好了,把新罗人扯进来,倭国人绝对会自乱阵脚。   压价这种事阿福做惯了,立刻点头如捣蒜,“是!”   裴英娘合上账本,呷一口温热的木樨花茶。   进贡,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国际贸易活动。   所谓朝贡,就是那些藩属国的小城邦随便扒拉扒拉点土特产,送到上国,朝廷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恩赏回去。   如此一来,藩属国得了实惠,乐得称一句中原朝廷为上国。而中原政权借此安定边境,收揽人心,博一个万国来朝的威名。   双方皆大欢喜。   彼时唐军兵强马壮,声威赫赫,出使的大臣一个不高兴可以借兵随手灭掉一个城邦。藩属国不敢敷衍上国,进贡的特产大多是奇珍异宝,双方的贸易还算等值。   那也只是还算而已。   她不要还算,只要划算。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这句“出使的大臣一个不高兴可以借兵随手灭掉一个城邦”是夸张的说法。   具体情况比较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唐朝出使的大臣被某个国家某个不长眼的部落给杀了,侥幸逃走的大臣借兵杀回去,把那个部落给灭了。   具体涉及各方利益冲突,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就不多说了。 第139章   申时一刻,李旦骑马回府。   “阿郎归府。”婢女们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 消息像流水一样, 一迭声的传进内院。   裴英娘早早迎出来,见他面色疲惫, 先让人去预备香汤。   他低头抱抱她,正好可以亲吻她的发顶。   洗漱之后,确定身上没有酒臭味, 回房陪她一起吃饭。   “英王府的贺礼送去了?”他突然问。   裴英娘愣了一下, 摇摇头。   李旦夹了片羊肉, 放进她的碟子里,说:“其他的不必……送几只兽园豢养的斗鸡够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 “你今天见过七兄?”   没事谁会用斗鸡当贺礼?除非李显自己开口讨要。   “嗯。”他点点头。   李显是特意来相王府拜访的,半路听说他不在府中,顺路去东市闲逛。   他料理完事情, 走出胡肆时正好被李显一眼认出来。   兄弟俩吃了顿酒, 李显直接说他看上相王府的斗鸡了。   斗鸡是裴英娘的陪嫁。   时下城中儿郎风行斗鸡、波罗球, 富贵女郎出嫁,娘家送几只威武雄壮的斗鸡给郎子, 不算出奇。   李治不喜欢斗鸡, 但想着李贤、李显这样的年轻儿郎几乎无一例外全都痴迷斗鸡, 还是让宫人给裴英娘搜罗了十只百里挑一的斗鸡。   李旦不爱斗鸡游戏。   李显早就眼馋他府上的斗鸡了, 只恨相王府护卫森严,没机会偷走,刚好趁着这次兄弟们送贺礼, 死皮赖脸找他讨。   裴英娘哈哈笑,“正好免去一桩麻烦事。”   第二天,她让狸奴挑出几只精神抖擞,彩羽辉煌的斗鸡,鸡脖子系上彩色绸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去英王府。   赵观音听婢女说相王妃送来十只斗鸡,先怔愣片刻,然后抚掌轻笑,“去告诉郎君,斗鸡送来了。”   回廊很快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显迫不及待冲进房,“斗鸡呢?斗鸡呢?”   赵观音微笑道:“送去后院园子里养着了。”   李显立刻要去后院。   赵观音开口叫住他,皱眉道:“郎君……虽说孺人有孕是喜事,你那日在宫宴上,还是莽撞了。”   李显急着想走,又不想当着婢女的面落她的面子,耐着性子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   赵观音板起脸孔,“郎君真的知道错在哪儿吗?斗鸡是相王府送来的,郎君也好意思?!”   她最近变得温柔许多,忽然板起脸说话,李显下意识一个哆嗦。   “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他小声嘟囔,“反正阿弟不爱斗鸡,十七娘也不爱玩。”   赵观音长叹一口气,“相王和相王妃新婚燕尔,成亲第二天入宫谢恩,拜见阿翁阿姑,你却当众说起韦孺人有了身孕。相王怎么想,我不好揣度。相王妃恐怕不高兴。”   李显摸摸后脑勺,一脸茫然,“她为什么不高兴?”   十七娘和韦沉香没什么矛盾吧?不高兴的,不应该是身为正妃的赵观音吗?   他有点心虚,谄笑道:“还请娘子赐教。”   赵观音轻声说,“圣人是为了相王和相王妃才把我们唤进宫的,你偏要和相王抢风头,就不怕皇亲们背地里讥刺你兄弟相争?相王和相王妃再大度,心里也会不舒服,郎君下一次想宣布什么大喜事,一定要注意场合,三思而后行。”   她刻意加重“大喜事”三个字的语调,勾起唇角笑了笑,“韦孺人如何,和我不相干,我做不来那种害人性命的腌臜事,郎君放心便是,用不着如此煞费苦心。”   当众宣布韦沉香怀孕,还不是为了警告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李显的心事被戳破,脸上通红,尴尬道:“我当时太高兴,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   赵观音微微一笑,不说话。   隔壁厢房,韦沉香皱着眉头喝安胎的汤药,喝完一碗,脸色煞白。   婢女上前说了斗鸡的事。   她面色一沉,不甘心道,“相王妃只送了斗鸡?”   婢女小声说,“奴亲眼看到的,只有斗鸡,一只只可威风了,郎君欢喜得不得了,和娘子说了会话,立马抱走一只,说是要出去寻人比斗。”   韦沉香咬了咬唇,眉间紧蹙。   相王妃实在是太滑溜了,她到底是仇视自己呢,还是漠不关心?   韦沉香有自知之明,她此前算是把相王得罪狠了。   不过未能如愿做相王妃,嫁给李显也不差——李显性情软绵,可比严肃古板的相王好糊弄多了。而且李显真心怜爱她,她是十几岁的小娘子,心思再多,还是盼着能嫁个好夫婿的,庆幸之余,心中亦有几分甜蜜。   唯一的缺憾,她只是孺人,不是英王妃。   她不仅需要和敌视赵观音的人结成同盟,同时也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做后盾,帮助她坐上英王正妃的位子。   她自小跟在赵观音身边当喽啰,知道赵观音脾气急,骄横跋扈,得罪了很多人。   宫中两位金枝玉叶——太平公主和永安公主,和赵观音关系冷淡。   她嫁给李显以后,费尽心思,想和太平公主或者永安公主搭上关系,奈何两边都不怎么搭理她。   太平公主天真烂漫,好像对谁都没戒心,以前曾和贺兰氏情同姐妹。   她头一个想到的是太平公主,觉得对方更容易接近。   然而太平公主这两年行事粗中有细,和长安的豪门世家看似来往密切,其实没有真和哪家走得近。   这时相王即将迎娶永安公主的消息传出,韦沉香吓了一大跳。   难怪常乐大长公主和赵观音三番两次使心机,相王始终没有动摇。   原来那个时候相王就下定决心要娶裴英娘了,那得有好几年啊……   她心惊肉跳,没有犹豫,赶紧和族人联系,要求韦家人代她向裴英娘送上厚礼,以示善意。   既是为之前的尴尬道歉,也是为以后铺路。   可裴英娘没有理会韦家,更没有理会韦家背后的韦沉香。   她没有放弃,当初她接近赵观音,也颇费了一番心力,想要得到好处,自然要有所付出。   谁知这个当口,李显竟然在相王和相王妃进宫的时候把她怀孕的事当众说出来……她又气又笑,还得装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对着李显抹眼泪,其实心里早把李显骂得狗血淋头。   相王妃一定恨死她了!   她盯着各个王府送来的贺礼,从王妃们的礼物中可以看出她们对她的态度。   太子妃裴氏滴水不漏,六王妃房氏出手大方,太平公主同样有孕在身,送的礼物很合用……   相王妃送的是斗鸡!还是李显自己主动要求的!   韦沉香捏紧香罗丝帕,真想把李显按着捶一顿。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宫绸制成的襦裙宽松舒适,外人看不出她早已大腹便便。   环顾一圈,房内的摆设器具俱是李显掏私房钱买来赠给她的,怕她受委屈,他还悄悄把城外一处庄子划到韦家名下,方便韦家帮她管理。   李显对她真的很好。   可是妾室终究是妾室,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管赵观音叫母亲。   听说,天后当年之所以能打败王皇后,靠的就是一个夭折的女儿……   韦沉香抿紧唇,闭上眼睛。   柳色青青,庭院的小池子里开始冒出一片片巴掌大的莲叶,颜色极鲜嫩,那巴掌是小娘子的巴掌,娇软纤巧。   忙了两天后,李旦又闲下来了。   他忙的时候很突然,行踪不定,神秘莫测。   闲下来也很突然。   裴英娘没有多问。   李旦记得她说过想逛园子,趁着天光放晴,正值惠风和畅,气候舒适,饭后领着她闲逛。   一座院子接一座看过去,围着隆庆池转了个大圈,沉香亭、一字桥、九曲水榭全都逛过,裴英娘腿脚酸软,走到一处曲折回环的长廊前,看到一层层台阶,腿更疼了,“歇歇吧,我走不动。”   婢女们连忙扫干净半栏,铺上软毡。   她靠着半栏伸懒腰,手臂刚刚舒展开,被人拦腰抱起来,李旦拥着她低声笑,“真走不动了?”   “走不动。”她理直气壮地重复一句,这还能有假?   李旦挑眉,把她放回半栏上,弯腰回头看她,“过来。”   他要背她?   裴英娘看一眼台阶,再看一眼眉眼带笑的李旦,趴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嬉笑道:“郎君今天真体贴。”   他笑了笑,胸膛震动。   婢女们对望几眼,识趣地退开,没有跟上去。   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世间最珍视的一切此刻就在自己背上,当然要小心翼翼。   长廊顺着地势起伏,飞桥直通殿宇阁楼的跃层,两人爬到高处,杨柳风扑面吹拂,裴英娘缚发的彩绦随风飘扬,时不时擦过李旦的脸颊。   她左顾右盼,发现婢女们站在台阶下,长廊里空无一人。手臂用力抱紧他,下巴往他宽厚的肩膀上一放,舒舒服服地长舒一口气。   “阿兄。”她贴着他的脊背,轻声问,“你想当皇帝吗?”   平平常常的口气问出来的话,如果有别人在场,一定早就吓得大惊失色。   李旦却反应平静,同样用平常的语气坦然回答,“不想。”   太子李弘当不了,还有文武双全的李贤。李贤之后,还有李显。   他是最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幼子——除非他的兄长们全部出意外。   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君临天下,屹立含元殿,俯首看百官匍匐,万国来朝,那太虚幻了。   少年时爱意气用事,那时候阿父管得越严,他越反感,曾想过如果自己把几位兄长全部打败,登上帝位,阿父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不那么想了,阿父担心他们几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却忘了母亲已经掌握权柄,并且舍不得让给别人。   权力就像最醇香的酒,尝过其中滋味的人,很难抵挡诱惑。   李旦自小长在锦绣堆里,什么都不缺,权力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人。   母亲爱权力,夫妻疏远,母子相疑,也在所不惜。   他不同,他有更珍爱的东西。   裴英娘早就猜到李旦会怎么回答,但亲耳听他说出,还是有些震动。   她侧过脸,身子往前探,轻轻啄吻李旦的脸颊。   后路早就备好了,山陵崩的那天,他们可以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   温软的唇一下一下湿哒哒往脸上亲,她觉得好玩,换了个方向,吻落到他的耳垂上。   他颤栗了一下,身体立刻紧绷。   她不知道危险临近,吃吃笑,蕴着一股淡淡幽香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畔鼻端,香气像带了钩子,勾得他心旌摇荡。   他忍无可忍,脚步陡然一停,把裴英娘放下来。   她以为他累了,乖乖松开手,双脚踩着彩绘木质地板站稳,“我……”   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高大的身体突然罩下来,迫使她不停后退,她无处闪躲,只能紧紧靠在廊柱上。   结实的手臂钳着她的腰,宽大的手掌扣住她下意识想反抗的双手,压在头顶。   他眼底黑沉,把她死死挤进逼仄的空间里,近乎虔诚狂热地吻她的唇。   身后是冰凉冷硬的廊柱,身前是火热结实的身体,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他激烈的吮吻。   “阿兄……我……我错了……”她试图讨饶,伴着呜咽和难耐的呻吟喘息。   他顿了一下,下腹火热,吻得更带侵略性。   一吻终了,她瘫软在他怀里大口喘气,胸脯剧烈起伏。   “英娘……”他的声音压抑暗哑,紧紧抱着她,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侧过脸温柔吻咬她的颈子,胡茬刮蹭她细嫩的皮肤,又酥又麻,“我想要你。”   裴英娘面色赤红,眸光艳丽潋滟,颤抖着抓紧他的衣襟。   他掰开她的手指,逐根握紧,十指交缠,轻声说,“给我吧。”   她心头发颤,手脚发软,差点栽倒,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勉强站稳,很想堵住他的嘴巴。   为什么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这么一本正经! 第140章   冯德发誓他不是故意打扰主子和王妃亲热的。   宫里送来赏赐之物,他为了讨王妃喜欢, 硬抢下传话的差事, 欢欢喜喜小跑进园子,找到王妃跟前得用的心腹侍婢, 笑眯眯道:“娘子在何处观景?”   婢女们对视几眼,抿嘴笑,半夏重重地咳嗽几声, “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 台阶前传来脚步声, 李旦和裴英娘一前一后走下长廊。   冯德连忙迎上前,“郎君, 娘子,圣人有赐。”   裴英娘双颊晕红,抬手抚了抚发鬓, 浅笑道, “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过去瞧瞧。”   她嘴里说着话, 不动声色和李旦拉开距离,脚步迈得飞快。   腿酸, 脚疼, 也要赶紧走!   冯德莫名所以, 跟上去殷勤道, “说是吐蕃送来的,多是兽皮、香料、象牙、玛瑙石。”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他恍惚觉得郎主刚刚好像狠狠瞪他一眼, 有点气急败坏?   送礼的人是裴英娘认得的内侍,少不得彼此客气几句。   问清李治没有其他要紧事,只是单纯派人送赏赐,她不再多问,打发新任外管家请内侍去外院吃酒。   新任外管家是阿禄,先前那位已经被强行送回南边庄园荣养。   婢女掀开帘子,李旦走进正厅,看一眼毡毯上罗列的珍奇兽皮,眉峰微皱。   裴英娘挽起袖子,给他斟茶,“吐蕃赞普今年年初迎娶赞蒙,朝廷派使前去恭贺,这是回礼。”   阿芒最后娶了尚陵钦的妹妹。   朝中大臣认为吐蕃赞普年纪尚小,还未掌握实权,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娶功臣之女为赞蒙。甚至有大臣建议李治可以适当放松对吐蕃的严防死守,他们的君主和大臣忙着内斗,应当无力侵犯大唐边境。   裴英娘却觉得心惊。   阿芒费尽周折,不远万里走一趟长安,为的是暗中除掉尚陵钦。   只因为出了武三思的变故,破坏了他的计划,他竟然能果断放弃全部计划,改为娶尚陵钦的妹妹为妻,这一份壮士断腕的坚忍心智,简直可怕。   听内侍说了些出使官员在吐蕃的见闻后,她心中更加不安。   出使的鸿胪寺官员满载而归,笑呵呵和众人说,他们抵达逻娑城的时候,阿芒没有伪装,大大咧咧接见他们,还问他们当初是怎么识破他的。   这一问,等于是直接承认他当初曾假扮随从潜入长安。   这种事,可大可小,局势紧张的时候,可以拿这个当借口攻打吐蕃。但是战争的代价太大,朝廷不愿大动干戈,加上想趁机挑拨他们君臣不和,便没有揭破。   阿芒去掉络腮胡子的伪装,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没人会把他和憨厚的随从联想到一起。   他主动当众承认自己是随尚陵钦出使的随从,并且送上丰厚礼物,以示赔罪,言说自己年轻气盛,仰慕长安繁华,方会如此行事。   大大方方把应该遮遮掩掩的敏感纠纷揭过去。   看似双方心照不宣,皆大欢喜,实则阿芒把主动权抢回手中,没了后顾之忧。   逻娑城里傻乎乎的异域君王,以后必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李旦喝口茶,看出她魂不守舍,“在想什么?”   她遣退房中婢女,说了自己的担忧。   李旦沉吟片刻,放下茶盅,“我进宫一趟。”   裴英娘站起身,等他换好圆领锦袍出来,帮他系好衣襟系带,踮起脚,正一正紫金冠,手指划过他的胸膛,咬着唇说,“夜里早点回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飞快跑开。   李旦怔了怔,嘴角慢慢勾起,清隽的眉眼间渐渐漾起一道明媚如三月春光的笑容,眼底阴郁瞬时烟消云散。   冯德在庭院里听候差遣,看到帐帘掀开,连忙躬身上前。   李旦大踏步而出,径直走过回廊,袍袖飞扬,走路带风。   冯德摸摸后脑勺,满脸疑惑:怎么一眨眼,郎主又眉开眼笑了?   李旦心情激荡,像吃多了醇酒,又或者像踩在云端上一样,醺醺欲醉,满心快活。   看山觉得山青,看水觉得水秀,看天觉得天净,看到故意挡在路中央缠着护卫讨要赏钱的叫花子,也觉得对方比以前顺眼。   一路策马狂奔,进宫和李治攀谈一番,他迫不及待想回王府,立刻告退。   李治看外边天色已晚,笑了笑,没有留他用膳。   不巧李显今天也进宫来找奉御问询韦沉香的身体状况,看到他,一把扣住,紧抓着不放。   “阿弟,那天我不是故意抢走你风头的……”   他絮絮叨叨,诚心诚意赔礼道歉。末了,搓搓手掌,嘿然道,“你府上那几只斗鸡,果然厉害!六兄的斗鸡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嘿嘿,你府里剩下的几只白养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割爱……”   他的话还未说完,李旦不耐烦道:“罢了,明天我让人全送去英王府。”   他丢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匆匆走远。   李显张大嘴巴,呆了半天,自言自语,“原来阿弟也有这么急躁的时候。”   出了蓬莱宫,李旦跨鞍上马,不等坐稳,已经一鞭子敲在爱驹马背上。   杨知恩和护卫们手执火把护卫左右,一行人直奔隆庆坊。   回到王府时,已是戌时一刻,坊门早就关了。   他从王府单独开辟的侧门进府,一手甩马鞭,一手扯开衣襟,身体的冲动比想象中的更难抑制,“王妃呢?”   冯德小声说:“娘子已经歇下了,请郎君归府后先自行用膳。”   李旦勾唇笑了笑,“不吃了。”   他要吃更美味、更诱人的东西。   冯德感觉到自家主子由内而外的激动难耐,心中雪亮,嘿嘿一笑。   李旦先去净房洗漱。   正房静悄悄的,幽暗沉寂,婢女们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扯了条巾帕,随便擦了两下,换好衣裳,转到东间内室。   一个人都没有,房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内室和正厅都没有点灯,锦帐低垂,光线昏暗。   月光透过镂空砖雕,从浅绿色花鸟纹窗纱滤进室内,像水银泄地,缓缓流淌,几案上的宝石盆景在暗夜中光华浮动,折射出绮丽暧昧的光线。   李旦踏着月色,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   紫檀折叠绘鸳鸯戏水画屏后面有淡淡的亮光透出,数十颗一字排开的夜明珠放出柔和光泽,映照出模糊的轮廓。   他盯着屏风上躲在荷叶丛中交颈缠绵的鸳鸯看了一会儿,掀起珠帘,转过屏风,“英娘?”   看清房中情景,一声呼唤陡然卡在嗓子眼里。   目光从下往上,华光闪耀的猩猩红缠枝曼陀罗纹波斯氍毹,托着一双雪白娇嫩的玉足,再往上,是若隐若现、玲珑起伏的优美曲线。   眉清目秀,纤细袅娜的小娘子,新浴刚起,仿如置身锦绣花海的仙姬,清丽无双。   他心心念念的人,站在朦胧的月影中,丰艳浓密的黑发披散开来,像精美细滑的绸缎,笼住少女凝脂雪腻的肌肤。   除了黑鸦鸦的长发,她好似未着寸缕。   泛着淡淡幽光的黑发恰到好处地遮挡住鼓起的线条,又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娇美春光,似欲语还休,引人品尝。   雪白的贝齿轻咬丹唇,她全身肌肤泛着羞涩的粉色,含羞带恼地看着他,又飞快垂下眼睫。   洞房花烛夜,娇娘承恩时。   李旦脑袋轰隆隆一阵炸响,体内像烧着了一把火,噼里啪啦,直往下腹冲去,烧得他浑身上下热血贲张,口干舌燥。   如此旖旎美景,哪容他有思考的辰光,几步冲进内室,猛然一把抱起满面羞红的裴英娘,就势压倒在床榻上。   鎏金铜钩剧烈晃动,纱帐仿佛水波荡漾,笼住一床香艳风景。   抱着她上床后他才发现她身上其实穿了衣裳,极轻极薄的鲛绡,薄如蝉翼,是一览无余的透明颜色。   他眼中欲火更炽,隔着鲛绡吻她娇嫩馨香的肌肤。   滚烫的唇透过一层薄纱,感觉更敏感,更酥麻,更折磨人。   裴英娘浑身发颤,手指紧紧掐着他的腰,忍住差点喊出口的惊呼声。   果然洞房花烛和平时的嬉笑玩闹是不一样的,他比成亲那晚更强势了十倍,臂膀坚实,胸膛宽厚,孔武有力,像巍峨的高山一样,把她牢牢的、不留一丝缝隙的控制在身下,为所欲为,肆意索取。   他抬起头看她,双唇轻抿,鼻息粗重,一手仍旧死死抱着她,空着的手慢慢扯开衣襟,解开腰带,褪下袍衫……   他很快重新压下来。   她浑身发软,面赤耳烧,忍不住喘出低吟,“等等……疼。”   他隐忍得辛苦,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水,俯身吻她润泽柔软的香唇,柔声安抚,“乖,一会儿就好了……”   她像松软雪白的面团子一样,由着他揉搓来揉搓去,满脸淌泪,眉尖紧蹙,长发散乱堆叠,发鬓汗湿,唇齿间溢出颤抖的呜咽:骗人,一会儿了还没好!   床榻簌簌摇动,香囊、金钩重新晃荡起来,直到许久过后,才回归沉静。   她早就不知今夕何夕,昏昏沉沉任他翻来覆去抚弄,终于感觉到他渐渐平复下来,松口气。   刚想合眼睡去,灼热的身体又压了过来。   他血气方刚,压抑已久,初尝销魂滋味,一次哪里够。   第二次比第一次更磨人,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很快又有第三次。   迷迷糊糊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一双火热的臂膀抱起她,带她去清洗更衣。   裴英娘害羞,天黑以后打发走院子里侍立的婢女,连半夏和忍冬也被赶出去守在回廊外边。   琼娘皱眉,觉得这样不妥,主人、主妇亲近,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下人伺候怎么行?   但裴英娘很坚决,琼娘不敢多嘴。   她们等着相王回府,看到相王走进庭院,很快听到院墙背后隐隐约约飘出男女动情的声音。   琼娘满意地点点头。   半夏和忍冬则羞红了脸。   一直等到五更时分,声音才停下来。   琼娘示意两人进去服侍,她们低着头迈进院子,刚走到廊前,东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两个婢女不敢吱声,添了件衣裳,继续等候。   快天亮时,房里传出几声咳嗽,听声音像是相王的。   忍冬先反应过来,扯扯半夏,叫起守在院门外的婢女,抬着温热的香汤进房伺候。   屋子里天天熏香,半夏傍晚又点了一炉新调制的四叶饼子香,但她们进房时闻不到优雅的清香,空气里只有一种强烈的情事之后的味道。   李旦靠坐在锦绣榻前,榻上鼓起一团,一抹黑发坠出来,被子里的人自然是娘子。   他半拥着鼓起的被子,衣袍半敞,神态懒散,五官凌厉,身上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带着十足的压迫和侵略性。   婢女们脸红心跳,不敢多看。   李旦抬起眼帘,指指凌乱的床榻。   看到乱糟糟堆叠在一块的锦被绸纱和散乱的衣裳,忍冬和半夏强忍尴尬别扭,利利索索收拾好床榻,重新铺床叠被。   等婢女们退出去,李旦抱起裹在被子里睡得香甜的裴英娘,回到床榻上,俯身轻吻她的鼻尖,笑了笑。   她睡梦中挨到枕头,舒服地喟叹一声,面颊潮红未褪,红扑扑的惹人怜爱。   他把她揽进怀里搂紧,让她靠着自己睡,扯过干爽的被子盖好。她还小,又是初次,不能把她累坏了,来日方长,欠下的,以后再慢慢找她讨回来。    第141章   裴英娘睡到辰时三刻才醒。   浓睫颤动, 杏眼微睁,恍惚中听到身旁一人带着低笑柔声道:“醒了?”   她望着绛色百花纱帐顶发了会儿呆。   昨晚床褥晃动,锦囊、挂钩猛烈震颤,她和雨中的芭蕉一样, 随风摇曳,被迫承受雨露恩泽, 到最后,全身无力, 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记忆慢慢复苏,一道阴影压下来, 忽然被强烈的男性气息笼罩, 她吓一跳,指头抓紧被子,还来?   虽然后来她也挺舒服的……但是再来她要生气了!   李旦抬起她的下巴,青春年少的小娘子, 虽然未施脂粉,也是十分娇艳颜色,双眸含水,眼角眉梢蕴着还未消散的妩媚春情,更添几分秀美艳丽。   想起昨夜她在自己身下辗转喘息的娇弱模样,他喘一口粗气, 不由血气上涌,猛地扣住她的双手,压在枕边。   抬起她的小脸亲了又亲, 下颌胡茬蹭得她想笑又不敢笑,舌头伸进嘴里一阵翻搅,搅得她呜咽不止,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今天不闹你,继续睡吧。”   说着把她翻个身,抱到自己身上,让她枕着他的胸膛睡。   他斜靠床栏,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来回抚摸她顺滑的发丝,嘴边含笑,意态闲适。   硬邦邦、紧绷绷的,怎么睡?   她挣扎着要起来,不经意间看到他肩头几道纵横的抓痕,胸前亦有红痕,敞开的细绢中衣底下还有很多痕迹。   是她抓的?   她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尖,葱白猩红相映,白的愈白,红的愈红。   “心疼了?”李旦察觉到她的视线,抬手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娇嫩桃腮,“现在明白为什么要你喝药羹了吧?”   这还是他尽量节制了的,不然她哭得嗓子哑了他也不会停下来。   裴英娘脸上火烧一样,推开他的大手,把滚烫的脸埋到他胸前,一阵乱蹭,咬牙切齿道:“我看阿兄也得喝点。”   年纪轻轻的,太过放纵,贪恋床笫之欢,以后肯定会老得很快,要及早保养!   他闷笑几声,拍拍她的脑袋,他倒是想喝——反正吃苦头的不是他。   她手脚还是软绵绵的,不想动,趴在他怀里腹诽了一阵,眼皮发沉,又睡过去了。   窗外鸟语花香,春光烂漫。   明亮的日晖漏进室内,粉尘浮动。婢女们走动时很小心,没有一声咳嗽或是嬉笑传进东间,只偶尔响起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   裴英娘的睡颜很乖巧,刚才嘴里抱怨了几句,却还是紧紧抱着李旦的胳膊入睡,依赖而信任。   她呼吸平稳,乌黑似漆的青丝铺满半张床榻。   李旦的发髻早散开了,长发滑落,和她的缠绕在一起。   他伸手捞起一束,把两人的发丝打了个同心结,送到唇边亲吻。   重重罗帐外传来琼娘的声音,“郎君,英王登门拜访。”   一室静好被打破,李旦皱眉,先看一眼裴英娘。   她眉尖轻轻蹙起,嘟囔几声,没被吵醒。   他慢慢抬起手,把她塞回锦被里,掖好被角,吻吻她的唇。   起身准备穿衣,头皮一紧,刚刚打成结的头发扯得发疼。   好在裴英娘压着头发睡,没什么感觉。   李旦摇头失笑。   想了想,从床头数不清的屉子里翻出一把银剪子,剪下同心结,掖进自己怀里。   他站在床榻前,看着锦被中酣眠的妻子,心里觉得很满足。   安心之余,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十七真的是他的了?   他俯身,额头和裴英娘的相贴,确定不是梦境,嘴角勾起。   冯德在门外小声道:“郎君,英王等不及,闹着要直接进来……”   以前李显不是没有硬闯过李旦的寝室,但是那时候李旦没有成亲,不必忌讳,府里的人没有真下死力气拦李显。   现在李旦娶了王妃,府里的下人哪敢真放李显进来,只能一遍遍来回传话,催李旦早些出去应付李显。   李旦拧眉,轻扫袍袖,梳洗毕,慢腾腾走到西边书室。   李显等了老半天,终于看到李旦出现,欢喜地直起身,“阿弟,我来接斗鸡了!不用麻烦你派人送去开化坊,我自己来取。”   李旦眼皮微微抽搐,嗯一声,示意随从去兽园通知看守鸡舍的狸奴。   “阿弟呀……”李显站起来,围着李旦转了一个大圈,双眼微微眯起,笑得贼兮兮的,“老实交代,昨晚干什么去了?”   李旦没理他。   “你不会昨晚才和十七娘圆房吧?”李显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整天小老头一样的弟弟,突然神清气爽,眉眼间的慵懒根本藏不住,“我说你成亲以后怎么还是那样,原来现在才尝到滋味呀……诶,我问你,你没把十七娘吓坏吧……”   李旦眉心跳了一下,沉声道,“七兄!”   语气狠厉。   李显哆嗦了一下。   李旦挥退房中侍立的仆从,一字字道:“别拿她打趣,她是我的妻子,注意分寸!”   李显吸吸鼻子,委屈道,“我和六兄常常这么玩笑呀……”   男人们私底下说些床帏之事,暗中较劲,不是很正常吗?   李旦面色黑沉。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李显怕惹恼他,赶紧赔不是,做小伏低,满脸堆笑,只差跪到地上求他消气,“我以后绝不会拿你和十七娘开玩笑!”   李旦神色缓和了些。   李显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为什么从小到大,被训斥的永远是他这个兄长?   一边觉得郁闷,一边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   等狸奴把斗鸡送到英王府的牛车上,那点郁闷不翼而飞,只剩下欢喜,哎呀,有个大方的弟弟真好啊!   李旦留李显吃饭。   李显不知道客气是何物,笑眯眯道:“好啊!你不知道,现在到处都在传,说你府上的厨子厨艺精妙,连宫里掌管宫宴的奉御都要找他们讨教新菜式……”   裴英娘起身时,已经是巳时末了。   这一次她完全是饿醒的。   半夏和忍冬进帐服侍她梳洗。   看她目光四下里逡巡,半夏拢起床帐,挂到金钩上,笑着说:“郎君没出门,在会客厅陪英王吃酒呢。”   “怎么不叫醒我?”裴英娘问,手脚的力气恢复了点,不过下床的时候还是得靠忍冬搀扶,挪到梳洗床前。   时下男主人待客,不论来客是知交好友还是近亲远戚,主妇大方出面和客人谈笑,是平常事,不需要避讳。   若是女主人不便出席,宴席结束后客人得特意遣奴仆问候女主人,当面向女主人道谢,夸一下府上的菜肴精致。   成婚后李显头一次上门拜访,又是亲兄弟,她身为王府的女主人,应该出去见一见的。   “郎君不许奴等进来打扰娘子。”忍冬说,手执牡丹纹玉背梳,准备帮裴英娘梳通长发,手忽然顿了一下,盯着裴英娘的长发看了又看。   有一束发丝发尾格外整齐,像是被人绞断了一小截。   裴英娘打了个哈欠,手臂根本抬不起来。算了,还是不出去了。   半夏捧来热水,为她净面,涂过粉后,用掌心的热度化开红玉膏,淡淡搽一层。   忍冬给裴英娘梳了个家常发髻。   她最近跟着琼娘学梳头,一般的发式难不倒她。加上裴英娘喜欢整洁别致、高雅简约的发髻,不耐烦梳繁复的高髻,她学起来更快。   琼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羹走进侧间。   裴英娘装扮好之后伏榻看书,接过青瓷碗,一气喝完。   半夏去厨下传饭,不一会儿领着提食盒的婢女进房。   裴英娘的朝食吃得简单,王母饭,甜酱瓜茄,豆叶汤,三盘清炒的时令菜蔬,倒是各种调味的酱料摆了一大桌。   她这边吃完,那头李显也吃饱喝足,告辞回去。   健仆抬着几口大箱子走进庭院。   裴英娘听到脚步声,放下书卷,走到回廊来,箱子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布帛彩宝,琳琅满目,“谁送的?”   “七兄送的。”李旦缓步走到裴英娘身边,低头端详她。   大概是刚醒来时那一个吻的缘故,裴英娘此刻并没有局促尴尬之感,顺势靠在李旦身上,让他搀扶自己回侧间琴室,“英王这么大方?”   “这是为了赔罪。”进房之后,李旦直接抱起裴英娘,送到湘妃榻上。捡起她看了一半的书卷,匆匆翻看几页,又放下。   “赔罪?他怎么得罪你了?”裴英娘抓起隐囊,歪在榻栏里侧扭来扭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接着看书。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发丝柔滑。   她喜欢一切闪闪发光的金玉珠翠,但是和把它们戴在头上出去炫耀相比,她更爱在手上套满翡翠镯子、金臂钏,胸前挂璎珞项圈、波斯项链,腰间饰珠宝流苏,除了发髻,满身奢华。   问她原因,她倒也老实,说是发髻上戴多了簪环太沉重,脖子酸疼。   而且簪环容易掉落。   他笑了笑,朝侍立门口的冯德使了个眼色,“他言语不逊,对你不够尊重,这些礼物是向你赔罪的。”   “他又说我什么了?”裴英娘没抬头,李显没胆子欺负她,又爱取笑她,每次取笑完之后被她捏住把柄,怕李治责罚,偷偷给她送礼赔不是,她都快麻木了。   “没什么。”李旦矮身靠着榻沿坐下,几案上有几本新刊印的书册,他随手挑一本,也靠坐着隐囊看书。   夫妻俩相对而坐,房里偶尔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   帐帘轻摇,冯德捧着一只黑漆描金凤纹大漆盘,笑嘻嘻走进琴室,“请娘子簪花。”   裴英娘抬起头,大漆盘里姹紫嫣红,各色牡丹、芍药开得如火如荼。   杏李争芳的早春时节,牡丹、芍药还未到开放的时候,这十几朵花苞,赛过寻常的宝石珠玉,价值万金。   一朵万金的花苞就这么随随便便摘下来,任她挑选……   裴英娘抛开书卷,看向李旦。   李旦站起身,拈起一朵春水绿波,放在裴英娘鬓边比了比。   忍冬会意,躬身上前,细心剪去一小截花枝,拂走露水,将春水绿波簪在裴英娘的发髻上。   绿鬓朱颜,牡丹国色。   暖房催开的花难得,一朵盛放的牡丹,比最贵重最精美的金丝编就的珠花还珍贵。簪花既风雅别致,又能不动声色炫耀,还轻省便利,不会压得她抬不起头……   裴英娘揽镜自照,满意地点点头,斜睨一眼李旦,果然是自小锦衣玉食的亲王,深谙低调炫富这门高雅艺术。 第142章   春暖花开, 气清景明。   京兆府内外,草木茂盛,芳草萋萋。   长安豪族子弟、女郎们,换上锦绣春衫, 呼朋引伴,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中, 倾城出动,相约踏青乐游原。   出城的黄土道上, 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乐游原地势开阔, 一望无际, 正值艳阳春日,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在一处风景优美、杏李盛放的山坡前,华服豪奴们竖起屏障、围幛, 支起几案、矮榻,貌美清秀的彩衣婢女烧炉煎茶,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亲兵护卫环伺左右,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出城游玩的老百姓们远远看到围幛后珠翠闪耀,连干粗活的使女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的彩衣彩裙,知道这是贵人们休憩之所, 一边感叹侯门公卿的富贵奢靡,一边偷偷摸摸打量,想一窥世家贵妇们的姿容。   围幛内铺设毡毯, 长条桌上摆满美味佳肴,年轻活泼的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言笑晏晏,好不快活。   教坊歌姬引吭高歌,舞伎翩翩起舞,龟兹乐人卖力吹奏管萧竹笛,热闹非凡。   本是一派和乐景象,然而此时此刻,李令月只想一把掀翻食案,拂袖而去。   她手里捏着一只犀角杯,指尖狠狠掐着酒杯翘起的把手,发出刺耳的响声。   头一次怀孕,她过得颇为辛苦,汤羹补品一碗碗吃下去,人还是日渐消瘦,宫里的奉御、直长们束手无策,连民间偏方、婆罗门神药都试过了,依然不见效用。   薛绍心急如焚,忽然灵机一动,请来裴英娘陪李令月吃饭——昔日永安公主陪伴圣人左右,圣人因此胃口大开的事,别人只当是夸张,薛绍那时在宫中当差,可是亲眼见过的!   还真别说,裴英娘在公主府住下来以后,每天陪李令月用饭,李令月的胃口真的好了许多,脸色一点点变得红润起来。   薛绍大喜,再三挽留裴英娘多住几日。   这一挽留,李旦不高兴了。   很不高兴。   相王府几次派人登门迎接王妃,薛绍厚起脸皮,假装不在家,让长史代为出面打发走相王府的仆从。   三天之后,相王府不再频繁派人到公主府催促王妃回王府。   薛绍悄悄松口气,脸上刚挂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向来稳重的长史提着袍角,一溜烟跑进内堂,惊惶道:“阿郎,不得了,相王亲自带着甲士来接王妃了!”   李旦动怒,薛绍不敢打马虎眼,只有老老实实听训的份儿。   眼睁睁看着妻舅领着亲兵冲进内院,他不仅不能拦阻,还得在一旁赔小心,央求妻舅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让王妃多住几日。   李旦面色阴沉如水,不为所动。   薛绍张口结舌,欲哭无泪。   好在裴英娘和李令月姐妹情深,放心不下,不愿就这么回去,三言两语安抚好李旦,虽然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回了王府,但此后每天巳时准时到公主府来陪李令月,到酉时才回隆庆坊。   李令月怀孕之后陡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看到庭院里的凌霄花提前开了,忍不住落泪,看到花败了,更要落泪。   薛绍再体贴,到底是男人,体会不了她那些伤春悲秋的小女儿心思,多亏裴英娘耐心劝解,她才喜笑颜开。   虽然把成亲不久的妹妹留在身边会委屈八兄,但是她怀孕了,小家伙想要亲近舅母,她也没办法!   李令月心里其实很愧疚,正盘算着以后要怎么弥补李旦……   然而现在,她决定回去以后,立刻把派去广州为八兄采购珍宝的家奴召回长安!   春日百花盛开,千金大长公主广邀宾客,携众踏青郊游。   李令月在府中待得烦闷,顺道一起乘牛车出来闲逛,裴英娘当然同行,李旦也拨冗陪同。   裴英娘本来是陪李令月一起坐卷棚车的。   才出城门,李旦故意牵着一匹健马经过车窗外,怂恿裴英娘骑马。   看到骏马,裴英娘跃跃欲试,李令月故意哼哼了两声,说肚子疼。   裴英娘立马回头关心她,没空搭理李旦。   李旦命人牵走骏马,淡淡扫李令月一眼。   李令月捂着肚子瞪回去。   那会儿她有多得意,眼下就有多糟心。   锦衣华服的郎君、女郎们策马原野,她行动不便,留在围幛看风景。   席案上山珍海味、茶食果浆应有尽有,裴英娘陪在她身旁,帮她调糖蒸酥酪樱桃吃。   风轻云淡,美景如画,一切都很美好。   然后李旦又来了。   他的锦袍上一团脏污,袖角衣摆污渍淋漓,粉底长靴也沾了尘土。   杨知恩在一旁唏嘘不已,说李显的骏马受惊,冲撞游人,李旦为了帮李显制住惊马,胳膊摔伤了。   裴英娘大为心疼,一迭声追问李旦伤得重不重,带他去围幛后更衣,亲自为他上药,净面,梳髻,递茶端水,忙前忙后,把李令月忘得一干二净。   这回轮到李令月很生气。   李旦是皇室子弟,从小练习弓马,骑术娴熟,根本没摔伤好么!杨知恩明明是随口胡说的!   可惜她没法拆穿杨知恩,因为她的好兄长李旦一言不发,任裴英娘围着他转来转去,显然乐在其中,不准备说出实情。   她把犀角酒杯往食案上重重地一摔,嗤笑一声,哼!   李旦和她视线相接,微微一笑。   裴英娘早就发现李旦和李令月私底下的动作,怕两人越来越来劲儿,才故作不知。   她今天穿的是一袭丹朱色团花锦翻领小袖胡服,底下穿小口裤,软锦长靴,袖子窄小,袍袖紧身,行动方便。   利利索索调好两碗酪樱桃,一碗用酥酪拌匀,再加几勺淡褐色蔗浆,一碗淋杏酪,分别送到李令月和李旦面前。   李令月端起琉璃碗。   李旦垂眸,纹丝不动。   裴英娘摇头失笑,舀起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堂堂亲王,好意思让她喂,她就好意思当众喂他吃!   “阿兄,你尝尝。”她笑意盈盈。   李旦浓眉微挑,笑了笑,眼睛望着她饱满的双唇,侧头慢慢含住樱桃。   “噗嗤——”   正在啜饮蔗浆的李令月大惊失色,琉璃碗翻倒在裙间,浆水、樱桃洒了一地。   婢女们连忙过来收拾。   裴英娘搀李令月去围幛后面换下脏污的裙子。   “八兄竟然公然调戏你!”李令月气得满脸涨红,“当着我的面!”   裴英娘脸颊发烫,她没想到李旦真的厚着脸皮让她喂食,还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最后会接过银匙呢!   不过那不重要,先得安抚好怀孕之后喜怒不定的李令月。   她笑着说,“阿姊,阿兄是我丈夫呀,不算调戏。”   夫妻间的情趣,偶尔肉麻一点不要紧,昨晚他们还做了更肉麻的事……   李令月呆了呆,想起裴英娘已经嫁给李旦了,而且圆房了,乖巧的妹妹变成嫂子了,以后八兄可以光明正大调戏小十七……她忽然泪盈于睫,哭着道:“我不管!在我跟前他得放尊重点!”   “好,好,好。”裴英娘连声答应,李令月最近脾气古怪,得多让着她点,免得她伤心难过。   等她将来恢复正常,再拿这些孩子气的事取笑她!   哭了一场之后,李令月饿了,“我想吃点酸酸的东西。”   裴英娘笑着刮刮她的鼻尖,吩咐半夏取来蜜煎梅子、桃干、樱桃丝,拌进刚刚做好的醴酪里,喂她吃了半碗。   李旦知道李令月身子难受,没有接着和她作对,默默坐在一旁喝醽醁酒。   李令月吃了醴酪粥,心里觉得舒服了点,抬头看一眼李旦。   他正襟危坐,受伤的左手搭在膝上,安静而沉默,侧影看起来有点孤独。   她仔细回想,发现八兄几乎没有任性骄纵的时候。   从小到大,李旦都是这样默默无闻,从不会和其他兄弟或者她争什么东西,不论是阿父、阿娘的宠爱,还是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   每次阿父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把他们叫去正殿,让他们自己挑选,七兄一定是最激动的那一个,李令月则肯定是头一个挑宝贝的。   李旦呢,肯定面无表情,态度冷淡。   他看都不看一眼案上的宝物,等所有人都挑完了,才随便拣一样,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他唯一一次失态,是为了小十七……唯一一次固执地,强势地反抗阿父和阿娘,也是为了小十七……   他那么喜欢小十七,好容易把小十七娶回家,自然巴不得能和小十七日日相伴。   八兄是个好兄长,他只想要小十七,她作为八兄的嫡亲妹妹,不仅不帮着八兄,还老是霸占着小十七,生八兄的气,故意使坏……   李令月鼻尖一酸,又想哭了。   “英娘!”她抓住裴英娘的手,难过得呜咽起来,“我最近是不是特别烦人?特别暴躁?特别任性?特别反复无常?”   好像是有点……   裴英娘哪会承认,立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挽着李令月的胳膊,笑眯眯道:“阿姊怎么会烦人呢?阿姊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她说的斩金截铁,没有一丝勉强。   李令月破涕为笑,拧拧裴英娘红润的桃腮,把她往李旦的方向推,“你去陪八兄吧,我想歪着靠一会儿。”   裴英娘抽出湖水绿丝帕,在李令月眼角轻轻按了两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阿姊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过去。”   李令月喉间一哽,暗骂自己怀孕之后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倚着隐囊,合眼假寐。   婢女捧来薄毯、衾被,撤走食案。   裴英娘等李令月的呼吸变得平稳,起身回到李旦身边。   走到坐席前,余光不经意看到一个头梳双鬟髻、穿丁香色对襟上襦,外罩石榴红宫锦半臂,高腰红黑间色裙,肩挽群青暗花披帛的妙龄女子站在围幛角落处,正远远看着李旦。   觉察到她的目光,女子没有躲闪,大大方方颔首微笑,缓步走上前,郑重俯首揖礼,“方才多亏大王出手相救,家母才能安然无恙。家母年事已高,受到惊吓,未能当面致谢。家中仆从慌乱,竟忘了通禀此事,怠慢了大王,还请大王海涵。”   裴英娘挑挑眉,居高临下俯视李旦,似笑非笑。   李旦没理会妙龄女子,抬起手,拉裴英娘坐在身侧,递了杯温好的葡萄酒到她手里,这才转头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崔娘子不必客气。”   崔娘子粲然一笑,“于大王只是随手之事,于家母却是救命之恩,崔家上下不敢忘怀。”   裴英娘啜饮一口葡萄酒,眼珠一转,“崔娘子姓崔……不知是不是崔七郎家亲眷?”   崔娘子听到裴英娘开口,愣了一下,很快重新扬起笑容,“不错,七郎正是家兄。”   裴英娘莞尔道:“方才听侍婢说,七郎醉酒,差点误闯大长公主的帐篷。既是崔娘子的兄长,倒是巧了,还请崔娘子过去看顾一二,免得扫了大长公主的兴致。”   崔娘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再次拜谢李旦,带着两个使女告辞。   裴英娘继续吃酒,吃完一杯,李旦执起鎏金银壶,为她斟满酒盅,“生气了?”   她摇摇头,抬起李旦受伤的左手细细查看,“胳膊还疼不疼?”   刚才光顾着安慰李令月,没有仔细看他受伤的地方,伤筋动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回府以后最好还是让奉御或者司医们诊断一下伤情如何。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不疼。”   只稍稍蹭破了一点油皮,根本不算受伤——不过看着她皱眉担忧的样子,他想了想,没告诉她真相。   谁让她这两天冷落他呢?   他心眼很小,先小小地惩罚一下她吧。 第143章   崔家很快派人上门致谢。   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那日喝得醉醺醺的七郎崔奇南。   “七郎酒醒了?”   裴英娘穿过回廊,慢慢往正堂的方向走,她今天要进宫去看望李治,忘了和李旦说一声,李旦在前面待客, 她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前些时日冷落了他, 他好像生气了, 得好好哄着。   虽然他生气的时候,别扭着不吭声,等着她主动去关心的样子其实很可爱……   可爱也得哄回来, 免得生气变成伤心。   冯德回答说:“能不醒么?郑家六娘一盆冷水泼下去,七郎当时就连连讨饶赔罪,可不就酒醒了!”   武攸暨公务繁忙, 郑六娘初次有孕, 千金大长公主不放心,把孙女接回公主府小住。   祖孙出城游玩, 碰到崔七郎撒酒疯, 大长公主喜爱崔七郎人品出众,没有生气。   反倒是郑六娘火爆脾气,命人把做甜点茶食的冰块砸碎了,一大盆冰水直接往崔七郎头顶淋下去, 旁观的人都忍不住直打哆嗦。   一个李令月,一个郑六娘,怀孕的贵族小娘子不好惹。   她将来不会也变得那么暴躁易怒吧?   裴英娘漫不经心地想着, 真变成那样好像也不要紧,阿兄会让着她的。   不让就哭给他看……好像哭也没用,昨晚她真哭了,李旦可没心软停下来。   不仅没停,还更起劲了。   她眼睛一转,四下里瞧一眼,还好没人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   冯德进去通报,里面的说话声停了一下,李旦很快走出来。   他今天不出门,穿的一件象牙色圆领春衫,外罩殷红广袖长袍,一副闲居隐士打扮。   “让杨知恩护送你进宫。”他摸摸裴英娘的脸,用的是右手,“早去早回。”   裴英娘暗笑,左手的擦伤都养好了,还要装下去吗?   她扯扯李旦的衣袖,凑上去小声说,“我想吃牛肉,厨下预备了一点,夜里好煲着吃,别声张啊!”   李旦笑了笑,“好。”   看她穿翻领小袖胡服,软锦靴,系玉带,英姿飒爽,不禁多看几眼,这么利落清爽的打扮,感觉她好像长高了点。   她踮起脚,飞快啄一下他的面颊,他没反应过来,站得笔直,于是她只亲到下巴。   他刮过脸,没有扎人的胡茬,她很满意,多亲了两下,“我走了。”   冯德偷偷抿嘴笑,待裴英娘走远,轻咳两声,提醒站着发怔的李旦,“郎君,客人等着呢。”   李旦嗯一声,缓缓转过身。   进宫的路上刚好碰到武承嗣,裴英娘骑马,他也骑马,一个由西往东,一个由东往西,夹在安兴坊和永兴坊之间,两厢迎面撞见,不好装不认识,少不得寒暄两句。   武承嗣现在对李旦和裴英娘敬而远之,能躲多远躲多远。在群臣面前趾高气扬的武尚书,也有气短的时候。   他拱拱手,刻意放慢速度,让裴英娘先走。   裴英娘不和他多客气,催马疾走,很快把武家人抛在身后。   彼此心知肚明,利益相关的关系,不必费心思去维持表面和气。合则共进退,不合,立马反目成仇,挥刀相向,绝不手软。   这样干脆,倒也省心。   武承嗣目送裴英娘一行人驰远,立马街口,神色不定。   他入朝多年,没有什么显眼的建树,这些年来,他只重复做一件事:诬陷构害一切和武家作对的大臣。   回想起来,将那些清高正直的文武大臣下狱,远远不如那天在山谷包围暗藏祸心的王公贵族,听他们痛哭流涕来得畅快。   他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故意把他推出去得罪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把世家们得罪狠了,发下敕令的是二圣,动手抓人的是他,世家们不敢抱怨二圣,只能把恨意投诸到他身上。   可他心底却没有愤怒。   恨他又如何?姑母掌握权柄一天,谁也动不了他。   如果他能和李旦、裴英娘和平共处,那就更好了。   裴英娘跟着内侍走进含凉殿的时候,李治在吃饭,吃的是有益精气、强身健体,据说能延年益寿的青精饭。   “今天怎么来了?”看到她进殿,李治放下筷子,命人另设一席,“春日多宴饮,你正值青春年少,怎么不去曲江樱桃宴逛逛?”   李旦老成,不会把小十七也带成一个严肃刻板的小老太太吧?   “去过几次,不好玩。”裴英娘笑着说,挨着李治坐下,“我和阿姊前几天出城踏青,亲手摘了一篓子樱桃送进宫,阿父尝过了?”   樱桃是李令月庄园里的果树结的,庄园就在乐游原附近,她们那天顺便去庄园逛了一下。每年初春,禁苑的樱桃头一批成熟,然后是皇亲国戚们各自庄园里的樱桃树。李令月的庄园由宫里的人专门打理,樱桃树长势喜人。   李治含笑点头,“比禁苑的甜一些,她这几天好点了?”   宫里的医者隔三差五出宫去公主府为李令月诊脉,李治惦记女儿,嫌医者职位低微,干脆把奉御强行打包送去公主府,三五不时遣人过去询问,生怕李令月受委屈。   “阿姊胃口好多了,就是心里不大舒坦。薛表兄为了哄阿姊高兴,昨天唱了首俚曲给阿姊听。”裴英娘细看李治的脸色,似乎比冬天时精神一些。   “薛绍会唱俚曲?”李治摇头失笑,眉眼温和,“记得那年皇后有孕,夜里不能安稳,我弹琵琶给她听,她才慢慢睡熟……”   往事历历在目,那时他们是最恩爱的夫妻。儿女一个个长大,夫妻渐行渐远,他们都变了。   他自嘲一笑,收起惆怅之色,拍拍裴英娘的手,“旦儿对你好不好?”   这句话李治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没有提起之前的事,掩下担忧,笑答道,“当然很好,知子莫若父,阿兄的为人,阿父最清楚不过的。他既娶了我,自然一心一意对我好。”   “那就好。”李治点点头。   父女俩谈笑家常,吃过饭,裴英娘陪李治下棋。   这一次她竟然赢了好几把。   李治笑着道:“十七是不是找旦儿讨教过棋艺?果然长进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不是她长进了啊……   待李治睡下,她告辞出来,找到相熟的内侍打听,“圣人近来是不是时常如此?”   内侍警觉地四处打量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家偶尔说话颠三倒四,其他的倒没什么,气色瞧着还好。”   裴英娘沉吟片刻,嘱咐内侍,“小心服侍,若是有异常的地方,立刻禀报奉御。”   内侍应喏。   她眉头紧锁,走出含凉殿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脚下一滑,差点栽倒。   “当心。”一人扯住她的胳膊扶一把,等她站稳,很快放开,把她送到宫婢们手上,嬉笑道,“阶梯刚洒过水,王妃慢些走。”   是秦岩。   裴英娘朝他颔首微笑,“多谢。”   她望一眼白玉石阶,果然湿漉漉的,日光照射之下,泛着粼粼水光。   内殿当差的内侍忽然追了上来,“大家醒了,寻王妃说话。”   裴英娘连忙转身回去。   李治小睡醒来,倚着凭几喝茶,“方才忘了和你说,农官说今年夏天多半是酷暑,长安太热了,过几日带你们去九成宫消暑,回去早些准备。”   裴英娘答应一声,陪着李治吃茶。   殿前杏花纷纷扬扬,随风飘撒。   几年前李治就说过要去九成宫,未能如愿,后来几年不是没提起过,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出发前都会出变故,行程一推再推,后来便不了了之。   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回到王府,崔奇南已经走了,李旦在书室和门客们议事。   裴英娘回房换下胡服,走到琴室,抱着箜篌弹奏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心事,调子也沉闷忧郁,恍如幽咽。   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发出突兀的铮响。   李旦矮身跪坐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不高兴?”   伸出双臂把她搂进怀里,她身姿娇小,宽大的袍袖交叠,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   她撇下箜篌,靠着李旦仿佛心里能安稳一点,“阿父说带我们去九成宫消暑。”   “不想去?”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摇头,“我只是伤心……阿兄,阿父身体不好,你没事多去宫里看望他……”   话刚说出口,她又赶紧反驳自己,“不了,还是我常去宫里吧。”   李旦是出阁开府居住的亲王,常去宫里探望李治,民间百姓看来,是他孝顺,但太子、李贤和其他朝臣可不会这么想。   除了嗣子以外,其他皇子成年后,少不得和父亲疏远,因为父亲是皇帝,皇子去得太勤,会被其他人当做他另有目的。   太宗李世民对魏王李泰颇为宠爱,李泰成年后,他依然不改慈父之心,惹得大臣们频频上书劝谏:李泰并非太子,陛下怎能屡屡优待?   李世民听不进劝告,最终父子决裂——虽说原因不是李世民的偏爱造成的,但他的优待,助涨了李泰的野心膨胀。   李旦搬出蓬莱宫后,很少回去,偶尔陪裴英娘回宫,总会碰到李贤的人。   次数多了,他尽量避免单独进宫。   李治也很少召见他。   这样对彼此都好。   他叹口气,俯身轻吻裴英娘含泪的眼睛,泪水咸涩。   等他的吻落到花瓣一样娇软的唇上,她有点喘不过气,乖乖让他压着亲了好久,拂去眼角泪珠,“我不该这么伤心的,阿兄,你别往心里去。”   不能因为她伤感,就让李旦冒着风言风语进宫,李治说不定也不想见他。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父子之情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她能体会得到的。   也只有她和李令月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入宫廷。   “等搬去九成宫,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李旦拉裴英娘起身,“别多想,去收拾箱笼行礼,免得走的时候丢三落四。”   “嗯。”裴英娘答应一声,抚平衫襦皱褶。叫人把内外管家叫进院子,准备出行的车驾,挑选跟去行宫伺候的随从。   看她忙碌起来后又变得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李旦笑了笑。 第144章   倭国使团听说二圣即将率领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前往九成宫避暑, 知道裴英娘势必陪同二圣左右,急得不行,三番五次央求交好的鸿胪寺官员上门拜访,打听瓷器买卖的交易价格和数量。   他们最关心的,是新罗人是否取得贸易资格。   裴英娘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在王府接见倭国商人的代表。   倭国商人受使团差遣, 但明面上和使团没有直接来往。   直接见使团有些打眼, 先和商人见面,谈好价钱,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阳春三月, 院中百花齐放,花团锦簇。   宴席摆在沉香亭,三面繁花, 一面临着水波荡漾的碧池, 岸边烟柳如云,景色优美。   十数位锦衣绣袍的郎君、女郎们围坐在水池边, 说说笑笑, 高谈阔论,怡然自得。   裴英娘端坐沉香亭中,李令月、郑六娘歪坐在她旁边,两个初次有身孕的人不耐烦应酬, 没有和众人一起斗酒赋诗,挤在一处说悄悄话。   空地上架起高高的秋千架,一共分有五层, 一层层往上递进,最高一层,几乎和王府最巍峨的星霜阁平行。   健仆、使女们身着窄袖彩衣,戴彩帽,爬上最高的秋千架,脚踩秋千,手挽粗绳,荡向高空。   秋千架周围没有任何依仗,一旦松手或是脚下打滑,摔下秋千,必定一命呜呼。   娇小玲珑、面庞秀美的使女们并没有恐惧害怕,笑呵呵爬上秋千架,比赛谁荡得更高,荡的姿势更优美。   倭国商人被阿禄领进院子的时候,远远听到彩铃的清脆声响和小娘子们的娇俏笑声,还以为是府中女眷躲在哪处阁楼玩耍。   等看清那高高的秋千架上像蝴蝶一样来回翻转,大胆飞向高空,完全不惧危险的使女们时,一个个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一名绿裙使女更为大胆,竟然松开双手,只以一脚蹬在秋千板上,晃晃荡荡,眼看就要摔下来!   倭国人齐声惊呼,下一刻,那名使女扭腰翻身,一个腾挪,竟然在高空中自如地做出各种飞舞的动作!   亭中、水边的贵族郎君、女郎们或坐或卧,倚着凭几,吃酒的吃酒,斗诗的斗诗,似乎对那使女的表演见怪不怪。   阿禄不耐烦地咳嗽一声。   倭国人赶紧收起惊异之色,夸赞相王妃蕙质兰心,宴席别致精巧。   阿禄露出得体谦逊的微笑,引着几人入席。   倭国人并非上宾,能参加宴席,已是喜出望外,没敢大大咧咧硬闯到主人的席位前——他们熟知长安贵族世家礼仪,比傲慢粗鲁的新罗人强多了!   倭国人刚想到这里,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   新罗商人端着一杯松花酒,皮笑肉不笑,盯着倭国人看了片刻,扭过脸。   倭国人脸色大变,悄悄议论:“他们怎么也来了?”   “莫非相王妃也想同新罗人交易?”   “不行,这一次决不能让新罗人抢先!”倭国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人沉声说,“他们已经抢走了永安纸,如今连我们都得从新罗购买纸张,瓷器不能再让他们抢走了!”   众人议定,待会儿不论相王妃提出什么要求,先答应下来再说。   反正长安的皇室贵族极为豪爽大方,哭一哭,求一求,他们就会心软。相王妃年纪小,又才刚成婚,年轻妇人,最好打动,待会儿他们抱着王府仆从的大腿嚎啕大哭,王妃一定会同情他们哒!   结果没让商人们失望,宴席散后,他们哭诉一番本国如何贫穷,如何仰慕大唐,相王妃果然起了恻隐之心,主动降价了!   虽然相王妃的要求有点古怪……但是先不管了,不能让新罗人占便宜!   双方定下初步盟约,裴英娘出手阔绰,当即赠送倭国商人一百匹剑南进贡的蜀锦。   倭国人受宠若惊,回到下榻的邸舍,立刻通知使团成员,立刻签订契书,不得有误!   新罗人气得骂娘,倭国人抱着精美的蜀锦在新罗人的住所前晃悠来晃悠去,得意洋洋。   处理好和倭国人的交易,阿禄和阿福大着胆子问裴英娘,“娘子要银矿做什么?”   用来打制银器的话,直接找商人采买就够了,用不着千里迢迢,跨越大海和倭国人交换物资。   裴英娘道:“可以和胡人交易。”   兄弟俩对视一眼,原来如此。   中原钱帛兼用,银子只能用来制作各种精细的银器,但在西域、陇右道、胡人聚集的地方,已经开始流行以银子换算笨重的铜钱。   裴英娘问过朝中人的意见,瓷器生意暂时只是小打小闹,等她摸清倭国商人的底细,接下来的事就轮不着她操心了。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替他人做嫁衣裳,海上商道凶险万分,顺利的话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一旦船队遇上风浪,许多商人很可能就此家破人亡,她需要为他们找到后盾。   主仆几人商量了一些琐碎事情,裴英娘想起一事,合上账本,“四郎那边还没有消息?”   蔡净尘南下接马氏回长安,一去几个月,头两个月时不时会托过路行商送信,开春后突然音信全无。   王府的人去驿站打听,驿长说南方闹地龙,刚修好的栈道又毁了,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阿福眉头轻皱,“娘子,不如仆亲自走一趟?”   他和蔡净尘在一处时,天天拌嘴,提起对方,满是嫌弃,其实感情很好。   听说南方闹灾,他很为蔡净尘的安危担心。   “也好。”裴英娘点点头,“多带些人手,顺道探清南方到底灾情如何。”   阿福先告退,阿禄多留了一会儿,“卢郎君府上摆宴,帖子是卢郎君亲自送来的,娘子可否出席?”   卢雪照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曲江樱桃宴,大雁塔留名,阁前打马球……真正的一举成名天下知,说不尽的风光得意,接下来就是大摆宴席,结交权贵,为将来入朝做准备。   人人皆知卢雪照是裴英娘提拔的,他榜上有名,正说明她有识人之能,都等着宴席上恭维她是伯乐呢。   “娘子不去?”阿禄惊讶之下,喃喃重复一遍。   裴英娘蹙眉。   阿禄连忙躬身赔罪,不再多问。   卢雪照入朝第一天,也是裴英娘开始疏远他的时候。   她并非不相信卢雪照的为人,事实上经过观察,她确定对方固然表面憨厚,实则精明,但也绝非知恩不报的小人。   正因为如此,更要疏远他,他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等他位极人臣的那天,才是裴英娘需要他效力的时候。   宴席散后其他人纷纷告辞,李令月和郑六娘留下没走。   两人闹着去暖房看牡丹花。   这个春天裴英娘每天簪一朵价值连城的牡丹花外出应酬交际,城中盛传相王府暖房里的名品牡丹花多不胜数,不然相王妃怎么舍得天天不重样的换花戴?   炫富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裴英娘让婢女们担来软轿,暖房在王府的一处僻静角落,徒步走过去有点远。   看守暖房的是秋葵——不是原先的秋葵,原来的秋葵由裴英娘举荐去工部虞部,暂时担任虞部郎中的助手,朝中还没有女人担任官职的先例,武皇后给她安了个助手的职位,已经是破格之举。   秋葵从小入宫当差,不记得良家姓名,求裴英娘赐了个裴姓,改名裴慕君。   现在的秋葵是后来从王府里选拔出来的,也擅长伺弄花草。   几人坐软轿到暖房前,不巧刚好碰上婢女们偷偷摸摸搬运坛子。   李令月目光灼灼,一把扣住裴英娘的手,“那是什么?”   牡丹花也不看了,非要婢女打开坛子给她看个究竟。   郑六娘跟着凑热闹,“我闻着酸酸的,好像是吃的……”   裴英娘哭笑不得,怀孕之后还有这个效果,嗅觉忽然变得极其灵敏?   “是腌制的酱菜,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裴英娘示意婢女拍开一只小坛子的泥封,给她们瞧。   两人只是好奇而已,知道是酱菜,顿时没了兴趣。   裴英娘拉拉李令月的手,“别和阿兄说啊,我把酱菜藏在暖房里,他还不知道。”   李令月捧腹大笑,笑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边擦泪,一边道:“哎呀,英娘,我好几个月没笑得这么痛快了!”   告辞的时候,她非要讨一坛子酱菜带回去,“回了公主府,三郎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看看这坛酱菜,一看保管消气,只想笑!”   裴英娘哼哼两声,“现在取笑我,等酱菜做好了,阿姊想吃,我可不会白给!”   李令月笑得更开心,摇摇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问:“对了,我怎么听说有人惹你不高兴了?”   “谁?”裴英娘把李令月送到门口,郑六娘先走一步,已经乘坐公主府的卷棚车离开。   “崔家八娘……”李令月慢慢道,“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那天郊游踏青,她得罪你了,这些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别人请她赴宴,她尽数推了。相熟的人主动请缨劝和,她拉着不让人家上门,说怕连累别人。”   裴英娘嗤笑一声,“原来是她。”   还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不管她那天这么反应,崔八娘总有后手留着。   她要是不赶走崔八娘,崔八娘以为她怯弱,会得寸进尺。   她找借口赶走崔八娘,就成了她跋扈任性,欺负未出阁的小娘子。   她笑了笑,“阿姊不必为我担忧,我好歹是宫里长大的。”   李令月捏捏她的脸,“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这种事防不胜防,这一次交给我去办,用不着你亲自出马。”   裴英娘呆了一呆,连忙道:“这是我的事……”   李令月不等她说完,笑着打断她的话,“你才新婚,别为了这些腌臜事费心思。我也是趁这个机会向八兄赔不是——他现在看到我爱答不理的。”   今天王府宴会,客人是裴英娘邀请来的,李旦作为男主人,宴席开始前特意过来陪她吃了几杯酒,和客人们交谈几句。   期间李令月几次主动找李旦说话,他态度冷淡。   李令月心虚不已,已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广州,催促采购奇珍异宝的家仆赶紧回京。   裴英娘忍笑道,“也罢。”   “别和我客气,你是我妹妹,崔八娘竟然敢给你下套子,当我这个姐姐是摆设吗?”四个婢女搀扶李令月登上卷棚车,她坐进车厢,回头道,“再说了,我闲着怪闷的,正好想找个人出出气。”   裴英娘噎了一下,忽然有点同情崔八娘了。   回到星霜阁,李旦不在,冯德说他下午出门去了,似乎去的是六王李贤的王府。   裴英娘有点忧心,吩咐半夏去厨房叫厨娘预备做五福饼,五福饼要现做的才好吃,得等李旦回府的时候开始煮汤水。   李旦回房时已经是戌时了,他喝过酒,脸上微红,已经吃过晚饭。   裴英娘一直等他,刚才只吃了一碗樱桃冻酪。   半夏怕她饿坏肠胃,立刻去厨房催饭。   “五福饼别煮了,蒸荷叶鳜鱼碧玉饭吃。”裴英娘放下手里正看的书,起身为李旦更衣。   李旦后退几步,他记得她说过,不喜欢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   裴英娘笑着一把抓住李旦的蜀锦袍袖,接过忍冬递来的热帕子,给他擦脸,“阿兄累不累?”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亲自服侍他洗脸洗手,又灌他喝下一碗醒酒的酸汤,打发他去净房洗漱。   等他沐浴出来,裴英娘盘腿坐在侧间吃饭,婢女跪坐在旁边伺候。   他缓步走到她身后,俯身抱住她,双手顺着她的肩滑到手腕,猛地握紧。   她轻轻挣了两下,没办法继续拿筷子,“阿兄,我在吃饭呢。”   婢女们面面相觑,躬身退至屋外。   “乖,让我抱一会儿。”李旦双臂收拢,沉声说。   裴英娘只好让他抱。   水晶帘高卷,狻猊兽香炉逸出一阵阵清香,侧间灯火通明,烛光将两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提醒,“一会儿到啦,等我吃完再抱,好不好?”   她真的很饿。   背后传来两声低笑,李旦松开她,拈起筷子递回她手里,“吃吧。”   裴英娘说到做到,吃完饭,洗漱毕,披散着长发,主动往李旦怀里扑,“阿兄,给你抱。”   李旦斜倚床栏,正低头看书,忽然温香软玉满怀,心里异常满足熨帖,抛开书卷,搂着她亲了几下,看她头发湿淋淋还往下淌水,皱了皱眉头,找来干燥的锦帕,一点一点为她绞干湿发。   她悄悄打了个哈欠,伏着瑞锦纹锦缎软枕,回头看他,“怎么不高兴?”   李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道:“英娘,阿父已经下达敕书,启程去九成宫之前,要我把主管刊印书目的事交给六兄去办。”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裴英娘心头微颤。   李旦微微一笑,“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辜负你的苦心了。”   今天的宴席上,李贤当众拿出敕书宣读的时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头一个恭贺李贤,语气真诚。   李贤很满意他的识时务,宴后特意留他说话,兄弟情深,羡煞旁人。   裴英娘叹口气,前期的准备工作李旦事必躬亲,面面俱到,最忙的时候,他干脆搬到永安坊去住,成亲之前要料理婚事,才搬回王府。   李贤突然插手进来,不仅是空降的主管,还要抢走李旦的所有功劳。   “我……”   她刚说出一个我字,李旦俯身把她翻过来正对着他,“不要去求阿父。”   他啄吻她的唇,“答应我。”   裴英娘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许久,“好。” 第145章   李令月不愧是武皇后的女儿, 手段粗暴直接。   不出半个月, 裴英娘听府中婢女提起,崔家八娘被家人送回河南东道老家去了。   据说是为了养病。   天气渐渐热起来,池子里的荷叶钻出水面, 竖起尖尖小角, 引得蜻蜓、蝴蝶围着飞舞。   杏花、桃花慢慢落尽,石榴、紫薇开始冒出花骨朵, 玉兰捧起一簇簇花盘,鲜支早已悄悄送出阵阵浓香。   牡丹、芍药开得更好,但相王府暖房催开的牡丹已经出尽风头,当季的牡丹花,对裴英娘来说,并无出奇之处。   她推掉各种赏花宴的请帖,这头让家奴以行商身份和倭人签订契书,那头继续往陇右道派遣商队, 选出几个老成厚道的去广州、扬州看守邸店, 再挑人代替阿福去洪府运送最新一批的瓷器……   忙着忙着,南下的阿福托商队送回书信,栈道还在修筑, 他暂时没找到蔡净尘。   裴英娘思量过后,给南州刺史写了封信, 请他施以援手。   棉花种植园就在南州,南州都督、刺史、县令都是当地少数部族人,每年会派人送些孔雀、象牙、香料、毛皮之类的土产给她。   礼轻情意重, 南州都督豪爽大方,重情重义,看到信后,应该会帮忙。   蔡净尘只比裴英娘大几岁,是马氏唯一的儿子,幼时孤苦,和她一样,饱受生父的苛待……   她被武皇后带进宫,此后有慈爱的父亲,有大方的姐姐,有体贴的兄长。   蔡净尘什么都没有。   每次看到蔡净尘,她就会想起裴府里孤独无助的自己,所以她想帮他一把。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将信笺交给等候在廊下的阿禄,“拿我的帖子去驿站,让他们代为传送这封信。”   驿站的人快马加鞭,送信的速度比商旅要快很多。   阿禄接过信笺,没有立刻走,小心翼翼道:“书坊那边……人都接回来了,暂时安置在醴泉坊,书吏们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娘子看该怎么安抚他们?”   别的事阿禄不敢这么直接问,但是关乎到书坊的事,他做不了主,只能硬着头皮找裴英娘讨主意。   李贤接管刊印书目之事后,大刀阔斧,短短半月之内,把书坊扩建了一倍有余,安插了数十人进去。   人多容易生乱,裴英娘把自己的人召回醴泉坊,只留下十几名雕版手艺精妙的工匠——印书是惠及万民的事,不能因为和李贤闹别扭,就赌气使坏。   李贤文武双全,是个有抱负有才能的人。   但是他太激进了,像夏日的骄阳,才华有多炙热,脾气就有多暴烈。   “让他们先歇一个月,工钱照发,四季衣裳、节气礼物照给。”裴英娘翻找一阵,找出一本舆图,手指顺着河流往下划,“过几天我要派人去东都重建书坊,愿意去的,记上名字留用。不愿意离开京兆府的,去留随他们自己决定。”   阿禄记下,问清其他几件事,默默退下。   裴英娘低头在舆图上标注记号,几片玫红花瓣被风吹进长廊,落在书案上。   她伸手拂去,余光看见有道高大的人影站在紫薇花树下。   他背对她站着,肩头落满紫薇花,不知道站了多久。   “阿兄。”她放下兼毫笔,起身时才发觉腿脚发麻,一手撑着书案,才缓缓站起身。   李旦回过头,笑容和煦,几步跨上台阶,走进长廊,搀住摇摇欲坠的她,“脚麻了?”   裴英娘点点头,她坐姿懒散,很容易腿麻。   李旦刮刮她的鼻尖,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像教小孩子走路一样,耐心温和,“走一会儿就好了。”   裴英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每走一步都觉得腿像针扎似的。   “我认得崔八娘。”他忽然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不走了。   “她的大母是大长公主……以前大长公主还在世的时候,开过玩笑,说她排行第八,我也是第八,倒是一对好姻缘……”李旦轻声说,“只有那一次,后来没人提起了。遴选王妃的时候,她是人选之一,崔七画的美人像中,画得最漂亮的人是她。”   这是崔奇南的一点小私心,李治当时也有点属意崔八娘,看过画像之后,笑了笑,没有责怪他。   “我拒绝了亲事。”李旦的手指抬起裴英娘的下巴,眸光暗沉,“我没有认真和你谈过,因为怕你害怕……英娘,我只喜欢你,从很早的时候开始。”   很早,到底是多早啊……   裴英娘突然踮起脚,啄吻李旦的唇。   他的唇是冷的,但很快变得滚烫起来,微凉的手捧起她的脸,逼得她后退,直到把她抵在簪花鎏金木栏柱上,高大的身体重新笼罩下来。   粗重的喘息和娇软的呻/吟声交替响起,回廊里侍立的婢女早就躲开了。   他们不是在好好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裴英娘晕晕乎乎地想,然后被晕晕乎乎的抱起来,晕晕乎乎的回到寝室床榻上。   簪环扑扑簌簌掉落,石榴裙被撩起,系带被解开,丝绦滑落下地,她能听见绸带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阿兄……”她抓住探进襦衫里的手,咬着唇低斥,“天还没黑呢!”   李旦微微一笑,胡乱扯下拢起的锦帐,床褥内顿时变得幽暗暧昧。   “现在天黑了。”   他扯散圆领袍衣襟,笑着俯身,咬住她穿的银红宝相花纹半臂已经松开一半的系带,唇舌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完全解开系带。   然后是中衣和亵衣。   这样的温柔强势,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娇喘。   许久过后,她鬓发潮湿,满面红霞,抱着他的胳膊剧烈颤栗,久久才从灭顶的快感中平复下来。   不知是什么辰光了,罗帐内外一片朦胧,她神思倦怠,合眼欲睡。   一双滚烫的手挪到她的纤腰间,挑开最后一层束缚。   “你……”她睁开眼睛,还来?   她这一瞪,眼角眉梢,俱是妩媚春情。   李旦的呼吸愈加急促,眼角发红,抱着她翻身。   她几乎软成一滩春水,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掌下的肌肤柔滑粉腻,每一寸他都不想冷落。   现在轮到他享受了。   戌时一刻,半夏和忍冬终于听到东间传出相王催热水的指令。   声音听起来慵懒闲适。   两人红着脸进屋,从下午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府里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屋里黑魆魆的,婢女点起灯烛,两人忙忙地收拾了一塌糊涂的床榻,点起一炉清雅的金银香,散去房中的气味。   等裴英娘洗漱出来,厨房已经送来热过好几次的饭菜汤羹。   李旦也才沐浴,衣袍扣得紧紧的,坐在席上等候。   看到她出来,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她生得娇小,双臂一拢,就能把她整个抱起来,低头轻吻她的脸颊,“不生气了,好不好?”   她扭了几下,小声说,“我没生气。”   王府里李旦和她最大,没人管着,胡天胡地也不怕。   就是婢女们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当着她们的面有点难为情——裴英娘本来没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婢女们躲闪羞涩的眼神,再厚的脸皮,也有点忸怩。   还是琼娘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把夫妻间的亲热当成天经地义的事,不会让她觉得别扭。   等等……她想这些干嘛,一开始他们不是在说崔八娘吗?   她抬头看李旦,双眼微微眯起。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不用问也能猜出她在琢磨什么,“我只偶尔在宫宴上见过崔八娘……踏青那天,完全是意外。”   “你没有让她误会过什么?没和她单独见过面,说过话?没和崔家定下什么模棱两可的约定?”裴英娘歪着脑袋看他,发出一连串的诘问。   崔八娘不会无缘无故试探她,除非崔家听到什么风声。   李旦失笑,低头用胡茬擦裴英娘的脸,他知道她怕痒,“没有,一次也没有。”   如果不是今天李令月警告他,他根本想不起崔八娘是谁家女郎。   更不会知道李令月逐走崔八娘,是为了替十七出气。   “再有这样的事,交给我去处理。”   他捧起裴英娘的脸,看着她乌黑明亮的眸子,她应该永远这么活泼快乐。   裴英娘推开他,挪到旁边的食案前坐好,“既然是别人自作多情,那这次就算了。”   怀抱空落落的,李旦目光一黯,沉默不语。   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裴英娘身体前倾,低着头,帮他挽袖子。   黑鸦鸦的长发松松挽着,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衣领下有淡淡的青红痕迹……   他的呼吸变粗了点。   “阿兄年轻俊朗,爱慕你的小娘子肯定还有其他人。”她为他挽好袖子,接过婢女奉上的银筷,递到他手中,“我不喜欢别人喜欢你,很不喜欢。你只能喜欢我,不论我在不在你跟前,你心里要时时刻刻记着我,想着我。”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很想捂住娘子的嘴巴——为人妇者,怎么能如此霸道呢?   应该温顺曲意,用婉转和温柔去软化郎君的心,而不是这么大咧咧提要求呀!   相王是天潢贵胄,更不能如此不客气了!   她们提心吊胆,等着李旦的反应。   和她们的担忧相反,李旦不仅没有不自在或是恼羞成怒,反而粲然一笑,眉宇间洋溢着明亮灼人的雀跃欢喜,俯身轻吻裴英娘的额头,“阿兄只喜欢小十七。”   其实他一直想问,十七呢?是不是也只喜欢他一个人?如果当初他没有强迫她在要么让他做丈夫,要么只能当陌生人这两个选择之间做决定,她会嫁给他吗?   现在不必问了,他已经足够满足。   两人旁若无人,一顿饭吃得甜甜蜜蜜。   周围的婢女暗暗叫苦,郎君和娘子感情好,她们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心里觉得酸酸的?   饭后挪到琴室喝茶消食。   李旦执白子,裴英娘执黑子,漫不经心随便乱下一通。   琉璃棋子晶莹剔透,烛火照耀下闪闪发光。   “再有十天就要启程去九成宫。”裴英娘一手托腮,看着棋盘哪一处顺眼,随便落下一子,反正她总是要输的,“我还没去过呢,夏宫好玩吗?”   看她这么自暴自弃,李旦微微蹙眉,不过他这会儿心情很好,没有数落她的棋艺,“还好。”   夏宫、冬宫、东都的行宫,在他看来都一个样。   “这一次五兄也要去夏宫,朝中大臣随行,唯有几位相公留下监理国事。”他拈起一枚黑子,淡淡道,“到时候我们住远点……山上不太平。”   裴英娘愣了一下。   奉御曾说过,太子李弘,已经是药石罔效。   李旦只交待了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也没解释为什么山上会不太平。    第146章   出发的那日天气很好。   二圣出行, 礼仪卤簿陈于丹凤门外, 虎贲甲士,金刀仗马,光是仪仗队, 便约有一千余人, 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老百姓们早早等候在长街旁, 夹道围观。   金吾卫沿路肃清道路,前面的鼓乐队出了城门,后面的车驾还没动身。   李令月格外怕热,九成宫是一定要去的,她既要去,薛绍当然要陪同。   裴英娘和李令月共乘一辆卷棚车。车里铺了厚厚的毡子,李令月身怀六甲,她的牛车是工匠改造过的, 格外舒适宽敞, 不像其他车驾那么颠簸。   等出了城,遇到不能绕行的崎岖山路,会换上侍从来抬轿辇。   “韦沉香也要跟去。”李令月倚着凭几, 皱眉说,“七兄非要带着她, 第一个孩子,紧张是难免的,不过韦沉香月份比我大, 路上有的折腾……”   韦沉香很早就怀孕了,一直遮遮掩掩不让别人知道,李显当众宣布消息的时候,赵观音其实已经猜出实情。   裴英娘坐在一旁剥荔枝,岭南的头一批荔枝,快马送到长安,色香味依然是上乘。   李令月爱吃荔枝,薛绍担心荔枝火气大,特意问过奉御,奉御只准许她每天吃八颗。   裴英娘手上剥的就是第八颗荔枝,纤细的指尖托着晶莹的果肉送到李令月唇边,“那是英王府的事,让二娘去操心罢。”   李令月还想吃荔枝,眼光四下里乱瞟。   裴英娘拍拍手,命昭善收走果盘,换上枇杷,“我剥枇杷给你吃?”   李令月摇摇头,她不爱吃枇杷,嫌它酸。   李旦着一袭丹色窄袖袍,骑马经过车窗旁时,裴英娘刚剥好一只枇杷。   她让使女掀开车帘,倚着车窗往外看,笑意盈盈,“阿兄,吃不吃枇杷?”   李旦低头看着她手里黄澄澄的枇杷,笑了笑。   李令月一阵牙酸,嗤笑一声,“你怎么什么都想着他,他就少一口枇杷了?”   她话音未落,李旦俯身,从裴英娘的指间衔走枇杷。   李令月捂脸抱怨:“一路上难舍难分的,只是分开走而已,又不是要分开住,受不了你们了!”   裴英娘抿嘴笑,“阿姊用不着羡慕,我去把三表兄叫来?”   “你敢?”李令月抓住裴英娘,挠她的痒痒。   她刚和薛绍闹了点小别扭,等着他主动过来赔礼,谁先服软,谁就输了,她才不要认输!   车帘滑落,挡住车内风光,两个小娘子兀自拌嘴去了。   李旦默默离开。   “八弟……”一人一骑从他身边驰过,英姿勃发,衣袂猎猎,是六王李贤。   他手执软鞭,笑容满面,“听说你和十七娘挑了偏殿住,偏殿冷清,和主殿离得太远,一来一回还要坐船……怎么选了那里?”   李旦面色平静,淡淡道:“我新婚燕尔,喜欢清净点的地方。”   李贤挤挤眼睛,一脸促狭,意味深长道:“原来如此……适才看你和十七娘,确实是恩爱夫妻,也难怪,你才成亲,知晓其中滋味,自然不喜欢别人打扰你的好事。”   李旦也不反驳,微微一笑。   李贤拍拍他的肩膀,话锋陡然一转,“十七娘年纪尚小,又自小娇弱,你得看顾好她。”   李旦当即变了脸色,一直淡然冷漠的表情没法再维持下去,冷声道:“多谢六兄提醒。”   李贤哈哈笑了数声,催马快走,很快把李旦抛在身后。   户奴赵道生追上李贤,“郎君派人跟着相王妃,是为了警告相王?”   长安人人都知道相王古板冷淡,却愿意亲手为相王妃描眉簪花,琴瑟和谐,夫妻情深。相王妃是相王的掌中至宝,郎君能让相王变脸失色,多半是拿相王妃来压制他。   李贤皱眉,瞥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人多口杂,警醒些!”   赵道生连忙告罪。   李贤扭过头,目光逡巡。   李显不爱骑马,躲在车中陪伴姬妾,这个弟弟和他年纪最接近,威胁也是最小的一个。   李旦不显山不露水,本应该是他最该提防的,但是美色误人,他这个清高傲慢的弟弟,竟然一味沉溺于温柔乡中,巴不得整天和王妃形影不离——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他费心对付。   他的敌人,坐在那辆护卫层层保护,甲士重重簇拥的大驾中。   太子心慈手软,妄想用说教道理去说服母亲主动退让,实在天真,不适合当帝位的继承人。   他比太子心狠,权力最终一定属于他。   路上走走停停。   李治和武皇后兴致很高,途中顺道微服出行,悄悄探访驿道附近的繁华市镇,体验市井民生。   随行官员忙前忙后,比每天上朝还累十倍。   几日后抵达九成宫时,众人都疲累不堪。   虽然天色还早,但李治和武皇后体谅大臣们连日奔波辛苦,吩咐下来,各人先去安置行礼,洗漱休息,第二天再摆宴庆贺。   李旦和裴英娘挑的偏殿离得有点远,过去要乘船。   两人辞别李治和武皇后,弃车登船。   坐在船头,不一会儿便看到烟柳重重的岸边挑出几角鸱吻,铜铃高悬,风过处,铃音阵阵。   离宫一直有人看守,知道圣驾将临,总管早就命人细细打扫过各个殿宇宫室。   裴英娘逛了一圈,回廊清幽阔朗,寝殿干燥舒适,各处盆景花树修剪得整整齐齐,荫凉处的海兽纹地砖干净平整,她走了很久,没看到一丛苔藓野草,离宫的侍从非常用心。   李旦让她先去洗漱,“待会儿带你去看九成宫醴泉铭的碑刻。”   裴英娘研习《九成宫醴泉铭》已久,真迹也见过,倒是没看到过碑刻。   据说当年太宗李世民巡幸九成宫,命人立碑。石碑插入土壤,忽然有清甜泉水涌出,连绵不绝。太宗大喜,命魏征和欧阳询撰文,当时欧阳询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九成宫醴泉铭》是他晚年的得意之作。   她早年临摹得最多的便是外祖父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和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早就仰慕至极,闻言欢喜道:“要不要叫上阿姊一起?”   李令月的一笔字也写得不错,李治爱书法,几个儿女即使不全擅于此道,也学会一肚子鉴赏本领。   “不了,就我们去。”李旦说。   这时杨知恩匆匆穿过柏树罩下的浓荫,走到廊下。   裴英娘看出他有急事禀报,带着忍冬和半夏去侧间净房洗漱。据殿中侍从说用山泉水沐浴后,身上会留有淡香,她想见识一下。   李旦负手而立,目送裴英娘走远,“查清楚了?”   杨知恩抱拳道,“查清楚了,一共有三个人,他们并非王妃的贴身侍从,是此次随驾混进来的。”   李旦嗯一声,望着庭中郁郁葱葱的翠柏和芭蕉丛,面色沉静。   “郎君,要揪出他们吗?”杨知恩跃跃欲试。   李旦摇摇头。   赶走这三个人,总会有其他人,还不如先把人盯住,以不变应万变。   而且前几天他故意在李贤面前惊慌失措,这两天又愁眉不展,时时刻刻和裴英娘寸步不离,李贤应该对他放下戒心了。   李贤颇为自负,一个耽于儿女私情的弟弟,他不会放在心上。   他表现得越慌张,李贤越看不起他。   “郭文泰那边呢?”他手指微曲,轻叩栏杆,“他还跟着王妃?”   杨知恩答道:“郭文泰依旧奉命保护王妃,但是圣人已经很久没有召见他了……”   回廊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杨知恩立刻止住话头,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如电。   半夏拎着裙子,被杨知恩瞪得莫名其妙,冲着李旦遥遥下拜,哆哆嗦嗦道:“娘子让奴回来取衣裳。”   李旦要带裴英娘爬山看碑刻,她怕穿襦裙攀登阶梯麻烦,想穿行动方便的胡服,让半夏回来找。   箱笼堆叠在一处,没来得及收拾,半夏找了半天没找到,想起几件翻领胡服和外边的包裹胡乱放在一起,还没送进寝室,特意过来寻。   听她说明缘由,杨知恩笑眯眯道:“原来如此,我带你去找?”   半夏瞪他一眼,娘子的衣裳,关他一个护卫什么事!   杨知恩摸摸鼻尖,讪讪让开。   李旦没说话,点点头。   半夏松口气,进房找到胡服,飞快走开。   杨知恩凑到李旦身边,“郎君放心,她什么都没听见。”   他知道自家主子极其看重王妃,越紧张的人,越不想让她看清他的城府。   李旦沉默不语,半晌后,挥挥手。   杨知恩欲言又止,躬身退下。   庭阶寂寂,浓阴匝地,树丛间时不时忽然传出鸟雀扑腾翅膀的声响。   李旦在回廊前站了很久。   一刻钟后,裴英娘很快沐浴毕,换好孔雀罗翻领小袖胡服,腰间系玉带,底下穿小口裤,踏软锦靴,头上裹软幞——完全男装打扮,快步走进外间回廊,围着李旦转一圈,“阿兄,我像不像你?”   她穿戴的是李旦少年时的玉带、悬佩、幞头,唯有小袖袍服是新裁的。   李旦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又说胡话了,怎么会像我?”   裴英娘捂好幞头不让他碰,“别弄乱了,半夏费了半天劲才帮我戴上。”   李旦小时候的幞帽,她戴还是有点大,发髻里别了好几支发簪才戴稳。   他牵起她的手,走下长廊,路上忍不住低头看她,心里感觉有点微妙。   好像手里牵着的真的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坐船离开偏殿,到了主殿所在的山下,两人说说笑笑,拾级而上。   抵达高大的碑刻前,裴英娘驻足良久。   不止他们一行人前来瞻仰醴泉铭碑刻,空旷的高台前三三两两站着一群群衣着鲜亮的贵族子弟、女郎,看到夫妻二人并肩而立,众人向他们颔首致意。   耸立的山石背后传来喧哗笑闹声,锦衣绣服的五陵少年郎们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位年轻男子登上高台,男子凤目斜挑,俊秀无双,神采飞扬。   看到李贤出现,正观赏碑刻的众人纷纷退避,让出道路。   李贤态度和蔼,一路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有几个身份低微的世家子弟打蛇随棍上,连忙迎上前,奉承讨好。   裴英娘听到人群里有人夸赞李贤率领文臣们著书修史,日后定能流芳后世。   她皱了皱眉头,拉着李旦走开。   “山泉水没有香味。”她搜肠刮肚,找出好玩的事让李旦分心,“传说是哄人玩的。”   李旦失笑,抬手搂她的肩膀。   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路边风景秀丽,草木葳蕤。   裴英娘看路边野花开得漂亮,挣开李旦的手,走到山道旁,摘下一簇野花,别到自己鬓边,回头问李旦,“好不好看?”   刚扭过脸,突然撞进温暖的怀抱里。   李旦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俯身揽住她,“英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志气?”   裴英娘愣了片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李旦面色阴沉,眼神冷冽,双臂用力,把她抱得更紧,“委不委屈?”   她有点喘不过气,挣了一下没挣开,笑着说,“没有,阿兄这样就很好。”   感觉到环抱她的胸膛微微震动,李旦低笑两声,松开手。   她抬起头,鬓边的野花飘落而下,被风吹得零散。   李旦撩起袍角,走进路边树丛,不一会儿攀下一条花藤回来,十指翻飞,很快编出一只精致的花帽,给她戴着玩。   他拉着她看了又看,眉眼温和,笑容浅淡,“很好看。”   她是最好看的。 第147章   九成宫的宫城周围建有高高的宫墙, 殿宇位于青山绿水之间, 盛暑时节,也格外幽凉。   李令月很喜欢她住的梳妆楼,临着水, 对着花, 俯瞰青山,眺望山谷, 景致好,又凉快。   就是隔壁住着李显和他的妻妾,让她觉得心烦。   赵观音和韦沉香比邻而居,彼此都还沉得住气,没有起过争执。但她们的婢女们整天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天到晚总有掰扯不清的纠葛。   她想出去逛逛,孕中爱犯晕, 不能坐船, 也不能爬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想找裴英娘说话,只能让昭善去偏殿请裴英娘, 十次有八次请不到。   “相王和王妃赏花去了!”   “相王和王妃下山看社戏去了!”   “相王和王妃礼佛去了!”   ……   李令月怒摔金花银盘,一盘时鲜果子咕噜噜滚了一地。   她指着薛绍, 眼圈发红,“我也想出去玩!”   薛绍脸上讪讪,做小伏低赔小心, “请公主稍微忍耐,殿外酷热无比,山道崎岖难走,还是待在梳妆楼里的好。”   李令月低头看看襦裙下隆起的小山包,悲从中来,躺倒在床榻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睡觉!   薛绍擦擦汗,挪到床榻边,盘腿坐着给她打扇,柔声问,“公主想吃什么?我让婢女们去做。”   李令月不吭声。   他又小声道,“我陪公主下棋?玩博戏?打双陆?”   怀孕以来,薛绍一直陪在她身边,交好的郎君们约他去打波罗球,骑马打猎,他一概推拒,安安心心守着她,哪怕她莫名其妙发脾气,他也没有不耐烦。   李令月长叹一口气,靠着隐囊坐起身,抬手为薛绍拭去汗珠,“听说六兄他们那边很热闹,作诗论对,歌舞宴饮,人人都爱往那边跑。你也去瞧瞧吧,不用陪着我,我想一个人歪一会儿。”   薛绍坐着不动,继续摇扇子,笑着道:“你歪着罢,外边烈日炎炎,等下午凉快点再说。”   李令月枕着隐囊,眼帘一抬,看到的是薛绍斯文俊秀的侧脸。   看着看着,她倦意上头,不知不觉睡熟了。   夕阳坠下山头以后,霞光收拢,天色一下子变得黑沉。   侍从们说偏殿有一处临水的园子,夜里有很多萤火虫,傍晚时分天还没黑透,萤虫就到处都是,荧光映照在池边,暗夜下水波粼粼,萤火闪烁,交相辉映,恍如仙境,是偏殿景色最美的地方。   裴英娘想起自己以前曾在相王府捉萤虫,来了兴致,让半夏去准备纱袋竹竿,“阿兄,我要去池边囊萤。”   捉满一只纱袋,再给李旦做一只萤火灯。   庭院里翠柏森森,林木苍翠,窗前光线暗淡,殿前已经点起宫灯,李旦正襟危坐,就着灯光看一卷摊开的书册,闻言抬起头。   回廊里空荡荡的,裴英娘已经走远了。   李旦笑了笑,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活泼好动。   偏殿和主殿不同,楼阁倚着山势所建,趋于自然,殿外临着山水,入夏以来,蛙鸣阵阵,蝉噪如雷。   他卷动书轴,袍袖拂过象牙签子,簌簌响。   蝉声渐渐安静下来,蛙鸣此起彼伏。   寂静中,院外的骚乱声显得极为刺耳。   李旦皱眉。   十数个戎装甲士奔进庭院,明火执仗,气势汹汹。   李旦放下书卷,站起身。   杨知恩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挡在他面前,清喝道,“什么人?!”   甲士们岿然不动,领头的方脸男人咧嘴一笑,拱拱手,态度谦卑,“六王有令,请大王随我们走一趟。”   杨知恩冷笑一声,“可有圣人敕令?”   方脸男人不慌不乱,慢慢道:“太子殿下突然昏倒,病势沉重……为防意外,六王命我们亲自来接大王,事出突然,六王亦是无可奈何,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望大王见谅。”   杨知恩脸色大变。   太子病危了?   这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李贤竟然如此嚣张!   李旦不动声色,按住杨知恩的胳膊,扭头和方脸男人说,“本王进去换双靴鞋。”   方脸男人微笑道:“请大王莫要拖延,我等还要去请七王。”   杨知恩额前青筋暴起,双拳捏得咯咯响。   李旦淡淡瞥方脸男人一眼,“怎么,你是来捉拿本王的?”   他语气平淡,但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嫡出皇子,举手投足间的威严雍容是骨子里浸润已久的,仿佛生来就该如此高傲,眼风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凛然。   方脸男人被他堵得一噎,很不服气,刚想讽刺两句,看到李旦轻蔑的眼神,心底不由发寒,强撑着冷嗤道:“大王说笑了。”   李旦回到内室。   他身边的亲兵护卫并不少,一半跟着裴英娘去了园子,另一半候在屋里,等着他吩咐。   双方交手的话,他的人不一定会输,但是现在不是和李贤起冲突的时候。   他看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压低声音吩咐杨知恩,“无事,我带两个亲兵就够了,你带着人去找王妃。”   杨知恩耸然一惊,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王妃不能再出意外了,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李旦一字字道,“紧跟着她,我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   杨知恩抱拳,咬牙道:“是。”   这一次他绝不能出差错!   梳妆楼。   李令月做了个梦,梦里她身体轻盈,行动自由,想骑马就骑马,想登山就登山,甚至还能撩起裙子,爬到树上去窥看隔壁院墙后面的俊俏郎君……   忽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纷杂的脚步声,钟声和鼓声交杂在一起,气氛沉重紧张。   她在梦中蹙起眉,一双温热的手擦过她的面颊,抚平她的眉心。   李令月醒来时,窗外夜色浓稠,廊下竹丝灯笼高挂,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微风吹拂廊外竹林,沙沙响。   “公主。”薛绍握住她的手。   李令月慢慢坐起身,抬手抚抚发鬓,声音沙哑,“出什么事了?”   薛绍眉头紧皱,“太子殿下……怕是不行了。”   李令月呆了一呆——并没有露出错愕之色,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天,连阿父和阿娘都知道太子熬不过今年,但是没人说起过,没人敢讨论,大家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太子——仿佛一群观看舞伎表演的观众,早就熟知每一个动作,每一拍曲调,只等最后一声调子落下,舞伎退场,他们终于能各抒己见,点评舞曲。   然后便是各方势力粉墨登场。   昭善匆匆走进内室,“相王妃来了。”   婢女掀起帘子,裴英娘走到灯烛下,脸色略显苍白,眸子依然乌黑发亮,即使这种时候,她依然精神气十足,平静的面孔之下,是蓬勃的生机,“阿姊,我陪你一道去玉仙殿。”   玉仙殿是太子暂住的寝宫。   李令月回过神,半晌过后,咬了咬唇,“不了,我不去。”   她去了只是添乱,当着薛绍、英娘和阿父,她可以随意耍性子,在别人面前,就不一样了。   何况还有阿娘,她越长大,越惧怕阿娘。   “英娘,阿父一定很伤心,你过去劝劝阿父。”李令月握紧裴英娘的手,“不用担心我,三郎陪着我呢。”   裴英娘答应一声,匆匆离开梳妆楼。   她最担心的是李治,接着是李令月,她正在孕中,受不得刺激,今晚玉仙殿暗流涌动,李令月不过去最好。   南风吹得灯火不停摇曳,长廊幽暗,哭声四起。   裴英娘缓缓踏进玉仙殿外的长廊。   她昨天才见过太子,李旦和她一起在池边垂钓,宫人抬着轿辇经过,纱帘被微风掀开,露出太子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手搁在扶栏上,十指细瘦,身上的肉都瘦尽了。   不必武皇后亲自出手,太子先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他太倔强,认准一个道理,就要所有人都按着他的期望去行事。他希望君王贤良,臣子忠顺,后妃贤德,朝廷上下,都是翩翩君子,没有谄媚小人。   那不可能,治国不是做学问。   杨知恩急急忙忙找到她,告诉她太子病危这个消息时,裴英娘与其说惊愕,倒不如说失望。   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回廊转角处传来窸窣衣裙摩擦声响,裴英娘的脚步陡然一停。   有人拉拉扯扯,低声说话,“太子怎么会忽然病重?”   “明明来九成宫的路上好好的,在长安时殿下还出席过宫宴,刚到九成宫不久,就病得不省人事,着实古怪。”   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声音清脆而甜净,“听说天后赐给殿下一碗白龙羹汤……”   众人沉默下来。   裴英娘冷笑,后退几步。   紧跟在她身后的杨知恩也立刻调转方向,其他护卫分散开来,亦步亦趋跟着两人。   “郎君往哪个方向走的?”她绕过回廊,问杨知恩,“英王也被带走了?”   杨知恩低声说,“六王的人请走郎君后,马上赶去英王的寝殿,英王是被人抬出来的。”   李贤雷厉风行,不容许李显和李旦反抗,直接派亲兵将两人“请”走。   李显以为李贤想要造反,吓得直哆嗦,呜呜咽咽,没法走路,只能让人抬着走。   “那些大臣……”杨知恩回头张望,犹豫着道,“娘子看要不要记下他们各自的官职姓名?”   裴英娘摇摇头,“不必,他们也是六王的人。”   太子还没咽气,李贤已经开始抹黑武皇后,他肯定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   “娘子真要去玉仙殿吗?”杨知恩神色踌躇,“郎君吩咐仆保护娘子,娘子不如暂且待在梳妆楼陪伴太平公主?”   前面闹哄哄的,不是娇弱妇人们应该待的地方。要不是裴英娘坚持来探望太平公主,他在池边找到她后,准备直接带她找一处僻静地方躲避一晚上,等明日事情了结,再作打算。   保护好娘子,他才有脸去郎君跟前回话。   “去。”裴英娘凝望着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主殿,笃定地说,“六王不敢有害人之意。”   太子逝世的话,李贤就是名正言顺的嗣子,李显和李旦无法动摇他的地位,连武皇后也不能。   这种时候,李贤完全不必多费心思,只等太子合眼就够了。他请走李显和李旦,是为了确保今晚不会出现任何异变。   情有可原,可惜太急切了,落了下乘。   宫婢、内侍们行色匆匆,忙成一团,到处是纷杂的脚步声和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内殿人影幢幢,朝中几位大臣俱都到了。   奉御、司医跪在外间熬煮汤药,太子已经什么都喝不下了,司医仍旧一丝不苟地看守着药炉,仿佛炭火不熄,太子就能撑下去。   压抑的哭泣声让人心头发颤。   武皇后眼圈微红,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看到裴英娘进殿,招手把她唤到跟前,“进去劝劝陛下。”   她的伤感似乎并不作假。   裴英娘飞快扫一眼跪坐席上的大臣们,除了武承嗣,其他都是东宫的人。   她不敢多想,跟着内侍走进东间。   床褥帘帐高卷,灯火摇晃,榻前人影攒动,太子躺在锦被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床榻下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东宫侍从、太子妃裴氏和年轻姬妾们惊惶无助,失声恸哭。   李治坐在床沿,双手颤抖,面色悲痛,两三个近侍搀扶着他坐稳。   李贤跪坐一旁,涕泪齐下,苦劝李治去偏殿歇息。   裴英娘刚踏进东间,一道目光迅疾扫向她。   她迎着目光走过去,握住那人的手,触手冰凉,“阿兄。”   李旦眉头紧皱,回握她的手。   她来了也好,就这么待在他身边,他才能放心。 第148章   墙角的莲花滴漏缓缓张开叶片, 铜制莲花一朵朵盛放, 已是四更天了。   李弘眼神空茫,听到妻子的哭声,想出声安慰她, 嘴巴张开, 只喘出一连串微弱的气音。   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他望向床边面容衰老、满头白发的男人, 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天子,母亲是皇后,自小教导他诗书礼仪的皆是名满天下的学士鸿儒。   他不敢辜负师者长辈们的期望,勤学苦读,宽以待人。   写出第一篇得到学士夸奖的文章时,他捧着书卷奔至李治面前,那时的李治年轻,俊朗, 运筹帷幄, 意气风发。   李治看过他的文章,开怀大笑,拉起他的手, 带着他登上含元殿,俯瞰高耸巍峨的宫城, “弘儿,这大好江山以后是你的。你身份高贵,又天资不凡, 不可任性骄纵,荒废才能,日后一定要戒骄戒躁,虚心学习,做一个像你阿翁那样心怀天下的明君。”   许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李治说话时目光中的期许和鼓励。   暮色下宫墙静静矗立,天边云霞笼罩,倦鸟归巢,李治看着他的眼睛,比漫天的晚霞还要璀璨。   阿父的掌心温暖干燥,他不仅是领袖群伦的帝王,也是慈爱温和的耶耶。   李弘刻苦勤勉,清慎俭约,李治很欣慰,多次在宫宴上夸奖他好学聪敏,仁孝谦逊。   他觉得自己不会辜负李治的期望,只要他足够努力,将来有一天,全天下人都会真心敬爱服从他,说他是让李治引以为傲的嫡长子,一个优秀出众、完美的继承人。   到那时,他可以向阿父证明,阿父没有看错他。   后来阿父的旧疾发作,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严重的时候只能卧床修养,母亲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朝堂政事中,逐步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开始和母亲发生冲突,他渐渐不能理事,东宫的大小事务都由属臣们为他代劳,他郁愤不安,忐忑恐惧。   他慢慢发现,李治的许多作为,和书上写的仁德之举并不一样。   就连他的这个太子之位,也是用阴谋和鲜血换来的。   “耶耶……”他枯瘦的手摸索着去碰李治的袖子,喃喃道,“耶耶……”   小时候他常这样唤阿父,抓着阿父的锦绣袍子,闹着要阿父抱。   长大以后,他对自己要求严格,未曾再像幼时那样扑进父亲的怀抱里撒娇。   他是太子啊,是阿父的全部期望,他必须快快长大,让阿父为他欣慰骄傲!   “弘儿……”李治俯下身,握住李弘的手,“耶耶在这里。”   阿父的声音依然和以前一样,温和厚重,仿佛连绵的群山,永远守护在他身后,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阿父总能保护他,原谅他。   “耶耶……”李弘嘴角勾起,艰难扯出一丝笑,最后一次感受父亲掌心里的温度,父亲老了,手背开始冒出褐色斑点,手掌粗糙,指节弯曲,难以握紧他的手。   他应该一天天变得强大,帮助辅佐年迈的父亲,可最后,却总是父亲为他收拾烂摊子。   “耶耶,对不起……”李弘双目圆瞪,挣扎着想回握李治的手,“孩儿让你失望了……”   若真如高僧所说,人有几世轮回,儿子不求来世富贵荣华,惟愿下一世,能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   他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恬淡的笑容,手抽搐了两下,顺着锦被滑落。   李治泪眼朦胧,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屋子里的哭声静了一静。   片刻后,东宫姬妾们惊叫大哭着扑向床榻,“殿下!!”   “大家!”   “陛下!”   床榻内外,一片人荒马乱。   近侍们一拥而上,扶住晕厥的李治。   裴英娘几步迈进内室,探手摸摸李治的额头和心窝,吩咐内侍立即掐人中,回头扫一眼不停叩头的医者们,厉声道:“别谢罪了!奉御呢?速去叫来!”   看到圣人晕倒,跪着求饶的奉御、直长们赶紧爬起身,冲到床榻前,七手八脚为李治诊脉。   内殿哭声震天,太子离世,原属东宫的姬妾、侍从、婢女前途渺茫,殿中侍立的宫人自知以后没有出路,一个个痛哭流涕,既是为太子的死哭,也是在哭他们自己。   裴英娘按按眉心,环视一圈,冷静道:“先把圣人送去偏殿休息。”   李贤扫她一眼,点点头,叫来宫人,将李治送至偏殿床榻上。   裴英娘和宫人们一起扶着李治离开,经过李旦身边时,两人对视一眼。   李旦飞快摸一下她的脸,“照顾好阿父。”   她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   武皇后很快赶到,淡淡扫一眼内殿,凝望着帐内的烛火,面色沉静。   姬妾内侍们放声嚎哭,太子妃裴氏早已经晕倒在地,被人抬到一边灌参汤。   武承嗣靠近床榻,看一眼太子的遗容,确认太子已死,叹口气。   等他回头时,发现姑母已经走了,屏风前空荡荡的。   武皇后审视的目光从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扫过。   李贤时不时抬手擦擦眼角,似乎悲痛不已,但毕竟年轻,一望而知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李显满脸茫然,不停抹眼泪,哭得哽咽难言,宫人和他说话,他只会呜呜哭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旦袖子高挽,跪坐在床榻边为太子整理散乱的衣襟袍袖,动作一丝不苟,玉仙殿内外的一切嘈杂纷争,都和他无关。   她只剩下这三个儿子了。   武皇后走出内殿,让上官璎珞即刻召集群臣。   “陛下呢?”   上官璎珞小声答道:“圣人太过伤痛,暂时不能开口说话,相王妃和奉御们在一旁照拂。”   武皇后嗯一声,示意一旁的内侍宣布噩耗。   殿前一片哗然,刚刚听到诏令赶来的大臣们惊慌失措,面面相觑。   武皇后轻扫袍袖,不多做解释,命侍中主理太子的丧葬事宜。   侍中跪地应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眼神。   武皇后睥睨左右,面容温和,嘴角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正议论纷纷的大臣们心口直跳,慢慢安静下来。   殿内哭声阵阵,殿外鸦雀无声。   武皇后未梳高髻,只着家常服饰,站在殿前,从容不迫,檀口微张,吐出一道道指令。   大臣们低垂着头,刚刚因为听说太子病亡而活络起来的小心思,在镇定威严的天后面前,烟消云散。   侧殿。   司药手腕直抖,哆嗦着化开一枚丸药,匆匆送进李治口里。   裴英娘拈起红漆托盘里的黑色丸药闻了闻,“这是什么药?”   一旁的近侍说:“是谏议大夫明崇俨进献的饵药,大家每次服用过后,胸怀舒畅,头疼症减轻许多,比尚药局献上的丹药强。”   明崇俨不仅擅长相人之术,也通医理,深受李治和武皇后信任,常常奉诏出入宫闱。他是士族之后,饱读诗书,对时政得失很有见地,李治常常向他问策。   这时,李治咳嗽一声,悠悠醒转,挣扎着要起来。   裴英娘连忙放下丸药,搀扶李治。   “弘儿……”李治倚着锦缎软枕,目光逡巡,扫一圈左右。   近侍们眼圈微红,殿内烛火辉煌,窗外遥遥传来人声耳语和宫人们的低泣声。   他攥住裴英娘的手,嗓音嘶哑,“弘儿呢?”   “阿父。”裴英娘咬了咬唇,“太子……已经走了。”   噗通几声,偏殿的内侍们齐齐跪倒在地,膝行至榻前,哀泣道:“大家,请您务必节哀!”   李治眼眸低垂,望着鎏金紫檀木脚踏上勾勒的雀绕花枝纹,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抬起头,眸中泪花闪烁,目光却平静,一字字道:“宣六王李贤。”   李贤很快冲进偏殿,扑倒在床榻前,哽咽道,“阿父!”   李显和李旦紧跟着绕过屏风,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李治轻轻推开裴英娘,坐起身,挺直背脊,“贤儿,从现在起,你就是皇太子。”   李贤猛然握拳。   “你的兄长刚刚过世……”李治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又忽然拔高,指指李显和李旦,“你自小聪慧,精力旺盛,王府中皆是能人异士,为父没有什么可训诫你的,只有一条——友爱手足,当着你弟弟们的面,告诉阿父,你能做到吗?”   李贤俯首磕头,前额撞在地砖上,砰砰响,含泪道:“儿定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   裴英娘微微一叹。   李贤没有听出李治的言外之意。最后一句友爱手足是嘱咐,前面的“精力旺盛”、“能人异士”,才是重点。   李治在提醒李贤,还没到羽翼丰满的时候,最好不要妄想撼动武皇后,蛰伏隐忍,才是他坐稳太子之位的关键。   可惜李贤年轻气盛,听不懂李治字里行间的警告。   武皇后交代完事情,回到内殿。   床榻前依然愁云惨淡,一片哀泣之声。   武承嗣快步走到武皇后身边,拱手道:“姑母,圣人方才已册立六王为太子。”   武皇后拂去眼角泪珠,李治一直防着她,但是如此公然防备她,不等她到场就册立太子,还是头一次。   她心思电转,缓缓道,“传令下去,立即为太子举办丧仪。准备笔墨,我要亲自为弘儿撰写祭文。”   该示弱的时候,她不会逞强。   天亮时分,李治才勉强睡着。   裴英娘放下帘帐,嘱咐近侍仔细看守,走出侧殿。   一夜未睡,她精疲力尽,跨过门槛的时候,脑中一阵眩晕,险些跌倒。   摇晃了几下,扶着门框站稳,一双宽大的手伸过来,勾住她的腰,牢牢揽住,“回去休息。”   她抬起头,李旦皱眉看着她,“听话。”   她回头张望,帘幕低垂,李治躺在锦被中,合目安睡。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李旦吻吻她的发顶,低声说,“去梳妆楼看看令月。”   裴英娘有些犹豫,她确实有点担心李令月,怕她听到噩耗以后哀伤过度,伤到身体。   “阿弟,十七娘……”李显听到两人的对话,哭丧着脸凑到他们跟前,“劳烦十七娘你顺路去香娘那儿看看,她昨晚受惊,不知道怎么样了,六兄不许我走……生子之事,我也不大懂啊,你去看令月的时候,顺道过去陪陪香娘,看看她怎么样了。”   昨晚李显在韦沉香房中留宿,他突然被李贤的亲兵带走,韦沉香当时吓得全身发抖。   李显放心不下,抽空找人回去看顾韦沉香。   那人去了一趟李显的寝宫,今早回禀说韦沉香凌晨胎动,接生的仆妇、直长已经赶过去了。   李显心急如焚:孺人产子,他却不能在一旁相陪,而且因为兄长李弘的事,必须低调,不能张扬……   裴英娘皱眉,十万火急的事,李显竟然能沉得住气,到现在才开口!   他就那么怕李贤吗?   如果是别的事,她还可以搭把手,但是涉及到赵观音和韦沉香以及英王府的子嗣之事,她实在不想多事,免得引火烧身。   她刚想说话,李旦捏捏她的手。   “韦氏是你的孺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他看着李显,沉声道,“你是堂堂英王,又即将为人父,连妻妾产子之事,也要别人替你张罗?”   李显被他质问得直打哆嗦,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六兄现在是太子啊……”   李旦俯视着他,忽然淡淡一笑,“你不敢走,是你的事。英娘累了,我派人送她回去休息。韦氏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言罢,不顾李显苦苦央求,挥手叫来杨知恩,“送王妃回偏殿。”   杨知恩抱拳应是,护送裴英娘离开。   李显面色通红,张口结舌,最后跺跺脚,“不管了,我得回去!”   他飞快看一眼左右,没看到李贤,悄悄松口气,撩起袍子,一溜烟跑远。 第149章   疼, 太疼了。   韦沉香攥紧婢女的手, 满头是汗,张嘴便是一阵惨嚎。   宫人怕她咬伤自己,塞了块绵软的浸了药汁的纱囊在她齿间, “孺人再忍忍, 不能喊,喊出来待会儿生的时候就没力气了!”   她把惨叫咽进嗓子里, 疼得十指扭曲,眼泪早就流干了,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痛,像是被一把钝刀一下下切割,直到把她撕裂成两半。   “娘子……”心腹婢女掀帘冲入内室,俯身凑到她耳边,指间扣着一粒丹药, “都安排好了, 只要服下这颗丹药,事情就成了。”   韦沉香睁开被泪水和汗水糊成一团的眼睛。   婢女小声说,“您只有这一次机会, 太子亡故,二圣、郎君全在玉仙殿, 王妃那边的使女是咱们的人,等郎君回来,王妃百口莫辩。”   她把丹药送到韦沉香唇边, “服下它,孩子马上就能出来,您也不会再这么痛了。”   计划是韦沉香自己定下的,牺牲一个孩子嫁祸赵观音——看起来好像愚蠢无比,但是内帷阴私,往往不在缘由和过程,只看最后的结果。   废后王氏害死安定思公主的证据就充足吗?   这种事,往往不需要太多证据。   赵观音孤立无援,受大长公主连累,遭到二圣厌弃,而她怀的是李显的长子,只要把矛头对准赵观音,届时墙倒众人推,赵观音的好日子到头了!   只要吃下这颗丹药……   示意婢女挡住其他人的视线,韦沉香吐出纱囊,飞快含住丹药。   她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孩子还会有的,武皇后失不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吗?   可是……可是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十月怀胎,母子连心,昨夜李显还贴着她的肚子,和腹中的孩儿说话……   她喊出一声惨叫,丹药差点滚入喉咙。   “不!我的孩子!”她不知从哪里爆出一股力气,挣扎着坐起身,手指伸进嘴巴,想抠出丹药。   这个孩子很调皮,时不时闹得她不安生,有时候害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他那么小,和她骨肉相连,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婢女被韦沉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了一跳,看她面目狰狞,恨不能撕了自己的嘴,踉跄着后退几步,软倒在地。   韦沉香趴在床沿,不停咳嗽呕吐,终于在淋漓的秽物中看到丹药的痕迹。   “哈哈!”她吁口气,惨笑着仰面倒下。   她没有杀掉自己的孩子。   丹药很快化尽。   房中的仆妇们不知道韦沉香为什么突然发疯,只当她是疼得受不了,吩咐婢女重新按住她,“孺人继续用力!”   梳妆楼。   听到隔壁传来的声响,李令月眉头紧蹙,叫来昭善,“你过去看看韦孺人是什么状况。”   李显的第一个孩子,偏偏是在太子去世之后出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昭善答应一声,带着婢女到了隔壁。   庭院里人头攒动,婢女、仆妇们垂手站在甬道两旁,彩衣婢女簇拥着廊下一座矮榻,英王妃赵观音歪在榻上,斜倚凭几,一边吃茶,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使女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送进去,冒着血腥气的冷水送出来。   昭善向赵观音禀明来意,赵观音笑盈盈道:“难为公主惦记着,这里万事有我呢,请公主宽心。”   英王府孺人产子,确实该由英王妃来照管,昭善问候几句,告退回去。   回梳妆楼的路上正好迎面看见裴英娘,她迎上去,“王妃可还好?公主担心王妃,昨夜问起好几遍。”   裴英娘揉揉眉心,“阿姊没有大碍吧?”   昭善叹口气,说,“公主哭过一场,没用朝食,驸马劝了又劝,才吃了碗杏酪粥。”   两人说话间,慢慢走回梳妆楼,裴英娘听婢女说裴英娘来了,不等人搀扶,起身走出来,“阿父怎么样了?”   裴英娘上前几步,扶着她坐在栏杆旁,“阿父刚才册立六王为太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李令月倚着栏杆,冷笑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亦是,没了五兄,还有六兄……不知六兄这会儿是伤心,还是惊喜。”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姐妹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殿外浓阴遮蔽,一丝丝冷意浸上来,李令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内室,李令月勒令裴英娘去洗漱,“就在我这睡一会儿,偏殿太远了。”   李治随时可能传召她们,回偏殿确实不方便。   梳妆楼的婢女服侍裴英娘洗漱,昭善和半夏一起铺床叠被,李令月把薛绍赶去玉仙殿,“你跟着八兄,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必陪着我。”   裴英娘沐浴的时候就直打哈欠,洗完出来,连朝食都来不及吃,刚坐到床褥边沿,就困意上头,挨到枕头时已经睡着了。   使女们放下软帘,点起一炉安神香,蹑手蹑脚合上屏风。   裴英娘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巳时醒来,看到陌生的帐顶,呆了片刻,才慢慢想起自己并不在偏殿。   使女掀帘,捧来热水巾帕,伺候她梳洗。   李令月让昭善去传饭,“吃不下也要吃点。”   饭菜很快送来,厨下反应很快,食案上一律都是素菜汤羹,连用猪油炸的茶食也没有。   裴英娘刚刚抄起筷子,院外响起一串笑声。   英王府的婢女快步走进庭院,“孺人生了一位小娘子!母女平安!”   婢女们跟着笑,四下里一片恭贺声。   不管玉仙殿如何风云变幻,新生命的到来,总是值得欢庆的。   因为太子李弘的死,九成宫之行提前结束。   回去的队伍,一眼望去,尽是披麻戴孝、面容哀戚的侍从。   李令月临近产期,受不了旅途颠簸,留在九成宫,等生产过后再回长安。   裴英娘留下陪伴李令月。   李治悲痛不已,坚持要追封李弘为孝敬皇帝。   本朝没有父亲追封儿子为皇帝的先例,大臣们纷纷上书劝谏。   唯有武皇后支持李治的决定,并亲笔为太子写就一篇祭文,称赞李弘贤德孝顺,字字句句,透露出她对李弘的慈爱之情。   帝后痛失爱子,彼此安慰,一起追忆当年抚养李弘长大的往事,感情似乎又变好了。   裴英娘几次求见李治,都被内侍无情拦下。   除了武皇后,李治不见任何人,每天不是看着李弘生前书写的文章书卷默默流泪,就是为李弘的谥号和大臣们争吵。   裴英娘最后一次看到李治的时候,刚刚喊出阿父两个字,李治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她站在空荡荡的回廊里,忍了很久,才把眼泪忍回去。   “阿父伤心过度,才会如此,你别往心里去。”李令月安慰裴英娘,“等我们回到长安,让阿父给你赔不是。”   她推推倚在廊下发呆的裴英娘,“池子里结了好多莲蓬,我们去采莲蓬吃?”   裴英娘意兴阑珊,枕着隐囊瞌睡,鬓发蓬松,未施簪环,半见色披帛垂下栏杆,落在廊下的花丛间,随风摇曳。   她知道李治并非普通的长辈。   他是天子,是皇帝。   他高兴时,能随手颁下大笔赏赐,金银财帛,庄园别墅,流水一般,源源不断。   他硬起心肠时,贬谪老臣,驱逐亲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枯拉朽,诛杀大批宗室。   满朝文武,匍匐在这位年轻的君王脚下,噤若寒蝉。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很久以前,刚入宫的裴英娘,曾经偷偷设想过,假如有一天李治不喜欢她了,对她冷淡了,她就守着自己的财宝,老老实实过日子,绝不去费力挽回李治的宠爱。   反正她只是个替身,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哄圣人高兴就够了。   如今,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根本无法释怀。   她把李治当成真正的父亲,血脉相连的亲人。   得到过那样厚重的珍视,怎么可能甘心眼睁睁看它从指缝间溜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阿父怎么会对她如此冷酷?   难道真的是因为太子李弘的死?   可李弘的死……和她根本不相干啊!   而且李弘死的那晚,她陪在李治身边,李治并没有任何异常。   “英娘,别不高兴了。”李令月揪裴英娘的脸,想哄她起来,“不去摘莲蓬,我们下棋?我教你几招,你学会了,下一次保管能赢八兄!”   说到李旦,裴英娘更郁闷了。   作为弟弟,李旦必须帮着料理李弘的丧事,他跟随李治和武皇后回长安了。   他走得那么干净利落,裴英娘想想就生气!   虽然他把杨知恩和其他护卫留下来保护她,她还是不开心。   都走了,九成宫里,只剩下李令月、薛绍和裴英娘。   院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韦沉香也没走。   她为李显生下长女,本应该是大摆几天流水席的喜事,碰上李弘亡故,不仅不能摆宴,还得尽量避讳,大臣们连贺礼都送得简薄。   李显不好意思去李治跟前报喜,想自己掏腰包为长女庆贺。   赵观音劝他低调从事,太子尸骨未寒,帝后极为伤痛,所有事情都要靠后。   李显不怎么怕李弘,因为李弘虽然清高,但从不欺负弟弟。他怕李贤,怕得想起李贤就发抖。   他生怕李贤揪住他不放,借机告他的状,害怕之下,恨不能把长女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更别提之前曾允诺过韦沉香说会为她们母女讨要赏赐的事。   韦沉香非常失望,不顾婢女的劝阻,月子里迎风洒泪,时常啼哭。   这一哭如愿哭来李显的愧疚,赵观音又横插一脚,请来奉御为她诊脉。   奉御说她刚刚生产,不宜长途劳顿。而且小娘子着实太小了,恐怕无法远行,否则可能会半路夭折。   李显只能把韦沉香母女二人留在行宫。   韦沉香的如意算盘,因为她的一时心软,全乱套了。   事情变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   前几天她还是李显的宝贝疙瘩,她咳嗽几下,李显就要拉着她问长问短,她吃的喝的用的,李显样样关心。   一转眼,她生的女儿成了晦气。如果赵观音再施点手段,李显很可能彻底遗忘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不由后悔,如果那天她狠心吞服丸药,把赵观音赶走……   耳畔响起哇哇啼哭声。   韦沉香从沉思中回过神,盯着怀里哭得小脸皱巴巴的女儿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   院外的哭声听起来可怜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李令月让使女去请韦沉香。   小娘子生得灵秀可爱,很招人喜欢,她快要生了,尤其喜欢逗孩子玩,连带着对韦沉香不像之前那么厌恶。   听到小娘子哭,她就心里发软。   婢女走到院外,示意韦沉香公主传唤。   韦沉香喜出望外,抱紧锦缎襁褓细细包裹的女儿,满脸堆笑着走进回廊。   得知不能随驾回长安,她觉得天崩地裂。   数月不能相见,赵观音刚好可以趁此机会,重新笼络住李显。   她九死一生,放弃全盘计划,为李显生下长女,结果李显却把她们母女留在九成宫,和赵观音双宿双栖!   李显走的那一天,韦沉香气得牙关咯咯响。   以李显的性子,说不定从此把她们母女抛在脑后,英王府的郭孺人,柔顺的婢女,貌美的胡姬……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显一步三回头,还是走了,韦沉香抱着女儿哭得泣不成声。   如今,她的指望全在女儿身上了。   唯有靠女儿讨好太平公主和相王妃,她才有回长安的希望。   太平公主是公主,生产之后一定会回去。相王钟情于相王妃,每天吩咐下属快马传递信笺,天天一封书信,一天也没落下,甚至有时候一天几封书信……相王不会忘了相王妃。   只要打动她们俩,她一定能如愿返回长安!   逗弄了一会儿小娘子,李令月留韦沉香吃饭。   韦沉香感激涕零,不敢和她们并坐,坚持跪坐下首,还想挽袖帮两人递菜端汤水。   她这么如履薄冰,李令月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裴英娘倒是不觉得如何,不过她不想和韦沉香太亲近,总有种随时会被对方算计的感觉。   小娘子生得很顺利,不论是赵观音,还是韦沉香,没有在生产时闹出什么争执,但这不表示李显的后院真的就消停了。   韦沉香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惹得李令月厌烦,连忙告辞回去。   一转眼过了溽暑,入秋前,朝廷颁发《皇太子谥孝敬皇帝制》和《册谥孝敬皇帝文》,李治如愿追封李弘为孝敬皇帝。   与此同时,他正式册立李贤为皇太子,大赦天下,命李贤监理国事,参与朝政。在最短的时间内选拔一批人才辅佐李贤,以期尽快为李贤完善东宫小朝廷的体系。   他为李弘悲伤,并不耽误他帮李贤筹谋。   梳妆楼翠竹环绕,四季景色宜人,秋风未起,池子里的荷花将要落尽时,李令月为薛绍生下长子薛崇胤。   消息送到长安,李治终于从悲伤中缓过神,再次颁布大赦。   李旦的手书和阿福的书信一起送到梳妆楼。   裴英娘先拆开阿福的信看,他还是没找到蔡净尘。   她眉头轻蹙,命半夏磨墨,再次给南州都督写信。   上一次只是一笔带过,请南州都督给予便利,这一回得郑重提出请求。   蔡净尘到底是生是死?   莫非是马氏出了什么意外?   她忧心忡忡,写完信后,一时没注意,直接卷起纸笺,墨汁晕染开,手上沾了大片墨迹,黑乎乎的。   半夏捧来铜盆热水,服侍她洗手。   李旦的书信搁在书案上,她气哼哼打开看。李旦每天一封书信,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瘦了还是胖了,嘘寒问暖,什么都要问到,就是不说什么时候来接她。   手上这封书信和以前的一样,内容相差无几,字迹清晰端正,清隽挺秀,是李旦亲笔所写。   她擦干手,铺纸准备写回信。   李旦走得很匆忙,临走之前,他扣着她的双手,抓得非常紧,再三叮嘱她留在九成宫,无事不要下山,更别想偷偷溜回长安,杨知恩留下既是保护她,也是看着她,不让她乱跑。   她的手腕被他抓出一道道红痕,过了很久才消。   一开始她和李旦赌气,好几天不回信。   李旦那几天的信就会突然变多,有时候一天好几封,送信的家仆刚刚快马奔至山下,身后又响起马蹄声——另一个家仆也赶到了。   家仆们面见裴英娘,含泪说郎君收不到她的信,如何辗转反侧,如何不能安眠,如何辛苦煎熬,人都要瘦脱相了……   她想到李贤对李旦的态度,很快心软,阿兄要应付李贤,要为李弘举哀,要试探李治为什么态度大变……   他是那种什么心事都藏在心底的性子,没人在旁边开解,肯定过得很辛苦。   她不敢再耍小脾气,每天老老实实一封回信,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到底能让李旦安心。   “秋意渐深……望兄珍重……强饭为佳……妹诸事安好……”   微风拂过,吹动庭中翠竹沙沙响,裴英娘写完回信,交给送信的家仆。   想了想,把前些时自己亲手做的五毒香囊、五彩丝络一并拿出来,托家仆送回去。   她知道李旦为什么要她单独留下来陪伴李令月,正因为知道,才会生气。   她不怕蓬莱宫的风云变幻——即使李治可能真的不喜欢她了,她也不会伤心太久,九成宫的这段寂寞辰光,她完全想通了。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已经做好准备,可以正面长安的风风雨雨。   大雨滂沱。   阿福身披蓑衣,行走在崎岖泥泞的山道间。   仆从们驱使载着货物的果下马,默默跟在他周围,山风凛冽,没人说话,连一声咳嗽也无。   壑谷陡峭幽深,一个不慎,脚下一滑,摔下峭壁,就是粉身碎骨。   阿福抬头望一眼云遮雾绕的山顶,雨中的山峰秀丽挺拔,没人看得出巍峨壮丽的山顶,竟然藏着一座土匪窝。   其实他早就找到蔡净尘了,可是他不敢告诉娘子。   蔡四疯了。   他撇开商队,一路逃窜进深山中,走到哪儿,带领灾民攻打县城,拆掉庙宇和富户的庄园,融化金身,劫掠财宝,救济百姓。   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他做的是好事,于阿福来看,却是愚蠢至极。   他可以告发贪官,可以逼迫豪门捐献物资,唯独不能举起刀枪,和朝廷作对。   蔡四没有死……但是娘子的得力助手蔡净尘非死不可,堂堂相王妃,可以纵容家仆跋扈,杀人放火,都是小事,唯独不能倚重一个率领山民对抗朝廷的匪徒。   从他的长刀砍死第一个朝廷命官开始,他不可能再回到娘子身边。   蔡四一定有苦衷……阿福深信这一点,他不是那种会为几个灾民就热血上头,冲击府衙的莽撞少年郎,他感情冷漠,从来不关心其他人,自始至终,只效忠娘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抛弃大好前程,钻进山里当匪头子?   队伍突然停下来,前方一阵骚动,果下马发出躁动不安的嘶鸣。   “怎么了?”阿福抹把脸,擦去雨珠。   商队的人惊慌失措,一路连滚带爬,“前面有土匪!”   护卫们立刻抽刀拥上前,山路狭窄险峻,遇上土匪无路可躲,只能硬抗。   阿福裹紧蓑衣,冲到队伍前列。   土匪的目标不是他们。   前方一处峡谷中喊杀震天,一伙粗衣麻布的匪徒冲入队列齐整的商队,很快把商队搅得七零八散。   商旅们哭爹喊娘,顾不上价值连城的货物,抱头鼠窜。   他们的脚步哪有山匪的刀快,刀光闪烁间,就像切菜一样,咔嚓咔嚓,到处是滚动的人头和一簇簇花朵一样盛开的血液。   领头的山匪手执长鞭,横刀立马,气势万钧。   他没有动手杀人,只静静地立马坡前,俯瞰着峡谷。   然而所有人看到他,都面色大变,嚎啕大哭,仿佛马上之人并非一个偏于瘦弱的俊秀少年,而是地狱修罗。   阿福目龇欲裂,就算那人化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匪头是蔡净尘!    第150章   “快撤!”   看到峡谷中那支客旅的惨状, 商队吓得肝胆俱裂, 落荒而逃,即使抛下所有货物, 也得逃下山!   出乎他们的意料,山匪来去迅速,毫不眷恋, 风卷残云一般搜刮一番后, 扬长而去。   唯有领头之人回眸看了一眼他们的旗帜。   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阿福和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悄悄隐入人群之中。   他这些年吃过许多苦头,练出一身本领, 嗖嗖几下, 顺着山崖边的枯树老藤坠下峡谷,跟上山匪一行。   雨势磅礴, 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皮肤有清晰的痛感。   很快有人发现他, 四五个人拥上前,捆住他的手,送到头领跟前, “阿坤, 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喽啰!”   阿福抬起头,大雨让他视觉模糊。   他知道阿坤这个名字, 当年行走羁縻州,蔡净尘就是用这个名字和山民们结交,方便打探消息。   那时候他还和蔡净尘开过玩笑, 他们兄弟叫阿福、阿禄,蔡净尘叫阿坤,可以结拜当义兄弟。   蔡净尘扯紧缰绳,居高临下俯视阿福,“带他回山寨。”   他说的是方言。   山寨建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之下,借着地利盖起望楼山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队伍冒雨回到山寨,一群骨瘦如柴的妇人孩子笑着迎上前。   阿福不动声色观察整座山寨,确信躲在寨里的全是老百姓。   一个月前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唯唯诺诺,等着官府接济,一个月后这些庄稼汉子跟着蔡净尘杀人劫货,下手一点也不手软。   他叹口气。   有人把他送进一间干燥温暖的明堂,地上一盆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火光映照之下,屋子里显得格外敞亮。   蔡净尘带着一身寒凉水汽走进明堂,撩起袍角,席地而坐,靠着火盆烘烤湿透的衣裳,“回长安去。”   他又换了一种方言,既不是官话,也不是本地山民们的土话。   阿福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只能屁/股用力,慢慢蹭到火盆旁,咬牙切齿道:“你疯了!为什么混在山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为什么一直躲着不现身?”   蔡净尘抬起眼帘,瞥他一眼,“蔡净尘已经死了。”   阿福哑然。   “你已经找到尸首了。”蔡净尘摸出一把匕首,拨动火盆里的树枝,让火烧得更旺,轻声说,“蔡净尘和马氏,都死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雨声响亮。   即使知道没人能听懂他们的对话,阿福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他双眼发红,“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不回长安?是因为阿婶吗?”   他确实找到蔡净尘的尸首了,早在一个月之前。马氏生前住过的地方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独只有一具尸首。   县令请来仵作,仵作仔细勘验火场,最后报告说庵堂的男尸是南下探亲的蔡净尘。   报告已经送往长安,不久过后裴英娘就会接到蔡净尘已死的消息。   阿福不相信蔡净尘死了,他悄悄私下探访,苦苦追寻数月,终于找到蔡净尘的蛛丝马迹。   他隐姓埋名,躲在逃荒的灾民们中,不知怎么成了他们的首领。   一道雪白亮光擦过阿福的面颊,蔡净尘手中的匕首直直对着他。   阿福梗着脖子,冷哼道:“你想怎么样?!杀人灭口?”   蔡净尘没吭声,手腕一沉,削断他背上的绳索。   阿福翻个白眼,揉揉酸疼的胳膊,语气柔和了一点,“阿婶是怎么走的?”   他怀疑马氏是不是死于非命,蔡净尘才会突然发疯。   然而蔡净尘摇了摇头,“阿娘走得很安详。”   马氏年轻时跟着蔡老大过活,三天两头挨打,落下一身病症,后来又与人为奴,每天辛苦劳作,没有及时保养,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裴英娘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补品给她,她安心调养,没受什么罪,但是身体还是一日比一日衰弱,算是无疾而终。   蔡净尘陪马氏度过最后一段日子。   爱子在侧,马氏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那你为什么把庵堂烧了!”阿福很想揪着蔡净尘的衣襟把他臭骂一顿,“阿婶走了,你还有我们啊!你忘了娘子了?娘子天天记挂着你,一遍遍派人来寻你,你竟然敢假死骗娘子!”   蔡净尘沉默半晌,抬起头,“阿福。”   他第一次用这么认真的语气叫阿福。   阿福愣了片刻。   “大理寺的王御史是娘子从前的表兄,他被圣人派遣去陇右道协助执失都督,之后大理寺来了一个新御史,名叫方鸿。”蔡净尘缓缓道,“方鸿铁面无私,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他绝不留情。他不同情弱者,不惧怕强者,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之人。”   阿福垂眸不语。   蔡净尘接着说:“他任职第一天,就让人调出我阿娘弑夫的案卷,要重新彻查当年的案子。”   方鸿很快看出案情的疑点,派人问询马氏,马氏没有露出破绽。   可方鸿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竟然不远万里,亲自赶赴羁縻州,当面质问马氏。   蔡净尘赶到庵堂的时候,方鸿刚刚离开。   半个月后,马氏走了,没有一点痛苦,她害怕方鸿缠着不放,在睡梦中静静离开。   蔡净尘安葬好母亲,布置好一切后,烧了庵堂。   方鸿还会去而复返,母亲走了,他死了,大理寺即使想翻案,也查不出什么。   死无对证。   阿福哆嗦了两下,“你……你应该和娘子商量……”   蔡净尘收起匕首,“你都能猜出实情,我若再在娘子身边待下去,迟早会露出端倪。”   除了他、马氏和裴英娘,没有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但是纸包不住火,阿福看出来了,难保方鸿看不出来。   阿福咬牙道:“我不会出卖你的!娘子更不会!我只是大概猜到一点,从来没有深想过,我没有和别人透露过什么,连阿禄都毫不知情!”   “我知道。”蔡净尘望着火盆中跳动的火焰,火光笼在他俊秀的面孔上,他的神情显得很温柔,“娘子不在乎……她派人教我读书写字,让我明白道理,她同情我,可怜我……就算事情暴露,娘子还是会庇护我。”   但是他不需要庇护了,既然一辈子摆脱不了阴影,不如索性直面它。   他这些年任劳任怨,救济百姓,挣得的所有钱粮除了奉养阿娘,剩下的全部捐出去修桥铺路,赡养孤寡,他长年穿几套朴素的旧衣裳,从不去平康坊寻欢作乐,也不会流连西市酒肆。   裴英娘很欣慰,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其实他不是。   “我记得你们兄弟是士族出身……”蔡净尘道,“为什么阿禄甘心为奴?”   阿福和阿禄一直是裴英娘的属下,并没有入奴籍,兄弟俩当初投效裴英娘时,和她说好,日后要自立门户,恢复家族旧时荣光。   但阿禄做了相王府的外管家,那就不一样了,他放弃原来的姓氏,等于彻底成了相王府的奴仆。   阿福轻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受人恩惠,岂能知恩不报?阿禄甘愿效忠娘子,壮大家族之事,还有我。”   “士族之子,能果断舍弃出身,回报娘子……我不如你们,我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蔡净尘淡淡一笑,“我不如你和阿禄,继续待在娘子身边,迟早会给娘子带来祸患。阿娘死了,我了无牵挂,以后世上再无蔡净尘。你回去吧,告诉娘子,我已经死了。”   裴英娘不会放弃他,那他就自己放逐自己。   阿福一拳头挥向蔡净尘,“你混蛋!你忘恩负义!假死就能解脱吗?”   蔡净尘扭过脸,因为这一拳而微微皱眉,“不能。”   从他失手推倒阿耶,杀死阿耶的那天起,余生必须背负弑父的罪孽,永远无法解脱。   连母亲也是间接为保护他而死的。   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像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喘不过气。午夜梦回,他觉得自己就像长街阴沟里的老鼠,不配得到娘子的信任。   他注定是鄙贱的淤泥,恶臭腐朽,哪有资格去肖想美丽高贵的明月。   既然不可能和她并肩,何必留在她身边连累她的名声。   “那你为什么要带领灾民作乱?”看着蔡净尘自暴自弃、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阿福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拳头拍向他。   蔡净尘被他打得翻仰过去。   他一手撑地,爬起身,擦掉嘴角的血迹——阿福的手劲不小,“方鸿不会无缘无故怀疑我,他是六王的人,趁着民乱,我把他杀了。”   阿福呆了一呆,双手颤抖,“你、你把方鸿杀了?!你带领灾民作乱,就是为了杀人?”   “不,你要记住,方鸿不是我杀的,他死于山匪作乱。”蔡净尘面色微沉,过了一会儿,冷声道,“回去告诉相王,要他小心提防六王。”   “你待在这儿,六王就会放过娘子?”阿福握紧拳头,“与其远远躲开,为什么不和娘子一起商讨应对之法?”   蔡净尘沉默了一瞬。   暂时还没人知道他隐秘的心思,所以没人会说三道四,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就不一样了。   裴英娘是备受爱戴的永安公主,是尊贵的相王妃,他不能成为她的污点。   而且……阿娘走了,他什么都没了,他怕有一天自己会控制不住……裴英娘那样干脆,一定会像拒绝执失都督一样,彻底远离他。   说不定还会厌恶他。   “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阿坤是个很常见的名字,他们以为我是土生土长的山民,我不会给娘子添麻烦……”他低头绞干衣袖,轻声说,“这伙山匪只是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他们劫掠的商队大多是本地豪族雇佣的地痞,那些豪族鱼肉百姓,故意拖延修筑栈道的工程,阻止外面的官兵进城,趁机哄抬物价……再过两天,我会把山上的人送走,你以后也不用再来寻我,我不会一直待在羁縻州。”   “你要去哪里?”阿福怔怔道。   蔡净尘微微一笑,火光照耀中颊边的刀疤异常醒目。   他抬起手,一记手刀砍向阿福的后颈。   阿福软倒在地。   今年长安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刚回相王府的时候,榴花红艳似火,一转眼,枝叶间挂起累累的石榴果。使女们头戴楝叶,臂上缠缚彩丝,谓之辟邪驱疫。   冯德端着漆盘走进回廊,盘里一团团彩线颜色鲜艳,“郎君,今天该系长命缕,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旦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望着庭前空空的秋千架,微风拂动彩绦,铃铛摇曳,送出阵阵脆响。   藤萝间一串串葡萄低垂,西域引进的葡萄种苗,结的葡萄圆润晶亮,据说很甜。   裴英娘刚住进来时就盼着尝尝葡萄了,现在葡萄熟透,她却不在。   等她回来的时候,葡萄多半已经烂光。   “郎君,去九成宫的人应该快到了,再过不久娘子就能回来。”冯德试探着道,“是不是派几个人去城门守着?等娘子车驾到了,您好出去迎接娘子。”   李旦沉默半晌,摇摇头。   自从圣人册立六王为太子,相王府渐渐有风雨飘摇之势,郎君早出晚归,变得更寡言少语了。   也更让人猜不透。   冯德默默叹息,没敢接着劝,躬身退下。   武攸暨抵达九成宫的时候,裴英娘和李令月早就把行礼收拾好,只等动身。   前几天李旦信上说会有人接她们回长安,她以为李旦会亲自来,没想到当苦力的是武攸暨。   韦沉香抱着李裹儿,紧紧跟着裴英娘,翘首以盼,生怕她们把她丢下。   因缘巧合,李显的长女最后取名李裹儿——裴英娘曾犹豫要不要劝韦沉香改个名字,思量之后还是作罢,韦沉香分明是想借女儿邀宠,以激发李显的愧疚之心,她还是别掺和了。   武攸暨瘦了些,精神气倒是还好,笑呵呵和几人见礼,还给薛绍、李令月的儿子和韦沉香的女儿准备了见面礼。   韦沉香大为感动,谢了又谢。   裴英娘问起郑六娘,武攸暨脸色微红,嘿然道:“她还早着呢。”   一行人乘坐牛车出发,薛绍为了照顾李令月和儿子,也窝在卷棚车里。   骑马的是武攸暨和裴英娘。   “姑母和太子……”武攸暨催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小声说,“水火不容。”   以前武皇后和李弘虽然偶有争执,但表面上还维持着母慈子孝。   李贤锋芒毕露,不耐烦和武皇后虚与委蛇,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李贤十分疏远武皇后。   “端五节时,姑母赐下黍粽、艾酒、荔枝、卢橘,命人送往东宫,太子推拒,和宫人说,他怕自己吃错东西。姑母大怒。”武攸暨眉头紧皱,武皇后和太子关系紧张,他身为武家人,在朝中着实尴尬。   武承嗣一心为武皇后排除异己,不在乎同僚们的眼光,武攸暨不一样,他辛辛苦苦才和同僚们建立起信任,不能功亏一篑。   裴英娘蹙眉道:“圣人呢?”   武攸暨环顾一圈,小声说,“先太子逝世后,圣人一病不起,已经数月完全不理政事了。”   李治真的不管朝政了?   裴英娘捏紧手中的银丝鞭绳,“你来之前,相王可有什么吩咐?”   武攸暨面露尴尬之色,“实不相瞒,我只见到相王府的长史,相王不曾有什么话嘱咐我。”   裴英娘没再问起李旦,转而说起其他事。   秋高气爽,漫山红遍,官道两旁山岚绮丽,花团锦簇,一层层红黄色彩浓淡相映,山下沃野千里,像一幅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边欣赏烂漫山色,一边慢慢赶路。   薛绍和武攸暨偶尔来了兴致,停车山道,对着疏朗秋光赋诗几首,题写在路过的驿站里。   寺庙、驿站、风景名胜是诗人们留诗最多的地方。   裴英娘每到一处驿站,走进去四处瞧瞧,看到好诗,立刻命人抄录下来,顺便连诗人的姓名籍贯一并记下。   诗人们到处留下诗作,为的就是扬名。每年有无数进京赶考的学子、北上游历的文人,因此长安附近的驿站墙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诗句文赋。   驿长苦着脸告诉裴英娘,诗人们文思泉涌,到处刻字,他们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重新粉刷院墙。已经闻名天下的大文豪留下的诗,当然不能随便铲掉,只能委屈那些默默无闻的学子们。   裴英娘灵机一动。   汉末时有月旦评,无论是谁或是谁的诗词字画,经过品评后,立刻身价百倍,闻名天下,从此跻身上流士族圈子。天下英豪,都以被品评为荣,哪怕是被骂得体无完肤,依然有人甘之如饴。   诗人们分散东西,南来北往,很难聚齐,举办诗会只是热闹风光罢了,意义不大。   既然驿站、寺庙到处有人留诗,不如定期派人抄录所有诗作,每隔一段时间评出前十名,凑够百首后,刊印成诗集,一定能迅速流传开来,引得天下文人学者趋之若鹜。   这样也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佳作,免得锦绣文章被不识字的驿站奴仆无情刮掉。   裴英娘越想越觉得可行。   修撰古籍的事工程浩大,需要抽调大批学士,调用朝廷的全部藏书,可以说是举国之力。没有朝廷的襄助,个人可能需要花费一二十年,才能干出一点点眉目。   所以李治一纸敕令颁下,李旦不能违抗旨意,只能让李贤接手。   但是品评诗赋,刊印诗集这种事,不需要大动干戈,相王府完全能自己办好,李治管不着。   李贤如果还想抢的话,他们绝不会退让。   裴英娘打定主意,默默盘算章程,回到长安时,她连具体的人选都想好了。   公主府、相王府、英王府的仆从在城门外等候多时,看到柳林后渐渐驰来的车马,纷纷迎上前。   李令月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不满道:“几个月不见,八兄竟然不来接英娘?”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怕裴英娘听到会伤心。   薛绍抱着儿子,摇头道:“英王也没来,或许今天圣人有事召见他们。”   韦沉香没看到李显来接她,哭哭啼啼,怀里抱着的李裹儿也跟着大哭,英王府的下人正在劝解她。   李令月听到哭声,心里愈加烦躁,脸色阴沉如水,如果不是为了陪伴她,英娘不会和李旦分开这么久,新婚夫妻乍然分离,李旦会不会变心?   她起身钻出卷棚车,“如果八兄敢冷落英娘……我……”   秋风萧瑟,薛绍低头拢紧儿子的小衣裳,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   裴英娘远远看到阿禄和其他相王府家奴,想要下马,阿禄几步奔上前,笑嘻嘻道:“娘子,咱们从春明门回去。”   春明门和隆庆坊离得最近。   裴英娘莫名所以,和李令月等人辞别,没有下马,直接拨转马头,和众人分开。   秋天也是郊游的好时节,春明门前熙熙攘攘,士民百姓,男女老少,趁着晴朗天气,盛装出行,相约去乐游原玩耍。   相王府的甲士豪奴们簇拥着裴英娘进城,很快拐到空阔宽敞的长街上。   宅邸巍峨,绵延近半座里坊,时不时可以窥见坊墙之后精巧华丽的飞檐翘角,府门外护卫层层把守,庄严肃穆。   王府重地,平民百姓不敢接近,相王府门前的长街异常冷清,只有马蹄踩过石板的踏响。   裴英娘环顾左右,啼笑皆非。   王府外沿路的院墙和街旁榆树上,百花齐放——自然不是真的鲜花,而是彩绸锦帛编织出的假花。   她骑在马上,目光所及之处,牡丹、芍药、山茶、莲花、芙蓉、海棠、蔷薇、紫薇、绣球……各色繁花竞相绽放,锦绣如云,一派绚烂春光。   树枝上系满彩绦,微风过处,彩绦迎风飞舞,和彩花交相辉映,说不尽的恢弘富贵景象。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府门前,穿茶绿褐圆领掐金丝蜀锦袍,戴紫金冠,脚踏皂靴,腰束玉带,长身玉立,面容清隽,嘴角轻抿,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宇之间,气势沉静。   他缓缓走下石阶,伸出手。   裴英娘翻身下马,笑着扑进男人怀里。    第151章   他的小十七回来了。   李旦闭上眼睛, 浓睫微微颤抖,拥紧怀里的人。   手指用力到僵直。   片刻后,他不顾四周侍立的家奴, 打横抱起裴英娘,大踏步进府。   阿禄、冯德和周围的仆从们目瞪口呆, 威严的甲士们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过了半天,众人反应过来, 对视一眼,抿嘴低笑。   外面的谣言不可信,郎君和娘子的感情一如往昔, 还是这么如胶似漆。   李旦匆匆穿过回廊,一路上使女、仆妇们纷纷避让,他走得稳健急促,坚实的手臂稳稳地托着裴英娘。   他是她的丈夫, 也是她的亲人,像层峦耸翠的群山, 静默不言, 巍然屹立,她可以放心依赖他。   裴英娘抬起藕臂, 环住李旦的脖子, 紧紧靠着他的胸膛,“我以为你也不喜欢我了。”   李旦脚步一滞,低头看着她。   目光幽深,气势如渊。眉心轻拧, 怒气腾腾。   怒意之下,隐隐透出几分痛苦挣扎。   裴英娘被他眉间山雨欲来的沉郁吓了一跳,赶紧抱紧他,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亲到一嘴胡茬,他到底有多久没刮脸了?   “阿兄,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李旦看着她笑了笑,但眼底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他侧过脸,嘴唇靠近裴英娘的耳垂,一字字道,“阿兄让你看看,我有多喜欢小十七。”   东间罗帐低垂,一道光线筛过重重纱帐,落在紫檀木嵌夜明珠落地大屏风上,画上的交颈鸳鸯彩羽鲜亮,怡然自得。   被压在床褥上一遍遍感受李旦的“喜欢”,裴英娘娇吟婉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真的只是开玩笑啊!   李旦俯下身,掰开她攥着锦被的手,和她十指交握,汗湿的脸颊英挺冷峻,气息火热,侵略性十足,他含咬她的耳垂,粗喘着问:“以后还说不说这种玩笑话?”   裴英娘哭着摇头,泪水忍不住潸然而下,“不说了……”   到后来她实在承受不住,颤抖着去咬李旦的肩膀,牙齿发酸,只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   李旦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怀里,伸手扶住她,指尖摸到几乎湿透的长发。   怀中的人脸泛桃花,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发乱钗横,梨花带雨。   他心中柔情涌动,捧起她的脸,亲吻她酡红的面颊。   等裴英娘慢慢缓过来,李旦抱她去净房洗漱。   温热的香汤冲去一身黏腻,裴英娘双腿软绵绵的,浑身无力,靠着李旦搀扶才能站稳。   李旦把洗浴出来的她放在软榻上,低头垂眸,亲自为她穿衣。   脱的次数多了,自然知道该怎么一件件穿回去。   温香软玉在怀,鼻端萦绕着淡淡幽香,他的空虚得到抚慰,心满意足,动作温柔。   裴英娘抬眸瞪一眼李旦,“我还没吃饭呢!”   李旦挑眉,小别胜新婚,尤其是刚成婚的青年夫妻,分离几个月,再见时应该情炽如火才对,她竟然还想着吃饭?   他手指微微一勾,挑开刚系好的衣带,指尖顺着襦衫衣领滑进去,脖颈的肌肤细滑如脂。   “别……”裴英娘按住他的手,乖乖讨饶,乌黑明媚的双眸不停眨动,“阿兄,我错了。”   李旦眼底欲/火烧得更旺,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直接压下去。   她根本不明白,用这种无辜可怜的眼神看他,不是求饶,而是火上浇油。   等半夏和忍冬进房收拾的时候,发现不止寝室、琴室、侧间,连净房也乱糟糟的,到处是淋漓的水迹。   两个使女脸上涨得通红,匆匆收走散乱堆叠的锦被衣物,揭开鎏金莲花纹银香炉,重新点起一炉瑞龙脑香。   帘内香雾弥漫,李旦抱起昏昏沉沉的裴英娘,送回床榻上,用海棠红绣鸾凤衔璎珞纹薄被把她从头到脚拢起来,裹黍粽一样,缠得紧紧的。   然后抱进怀里。   他背倚床栏,眉眼低垂,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很久,时不时俯身轻吻她微蹙的眉心。   裴英娘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室明亮的烛火。   李旦一手抱着她,一手持书卷,靠坐着看一本经文,灯光笼在他俊朗的脸庞上,半明半暗,侧脸柔和。   几个月不见,只有书信往来,她很想他,不过暂时不告诉他,免得他太得意。   谁让他这么狠心,什么事都藏在心底不说!   他总是这样,因为年长的缘故,习惯替她着想,妄想一个人扛住所有压力,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折腾她喜欢做的事。   所以她不敢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如果李旦知道武皇后有一天会杀死他的王妃,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现在的他就够古怪了。   长史每天到底在忙什么,他为什么防备郭文泰,这几个月他的处境有多艰难……   这些李旦一个字都不吐露。   裴英娘应该为李旦的隐瞒生气,但细细一想,她其实也隐瞒了许多东西。   李旦不想让她发愁,她不想让李旦恐惧。   她偷偷叹口气,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那样了,他们还年轻,青春正好,风华正茂,应该好好享受眼前的荣华富贵,吃香的喝辣的,快快活活过日子,那些波折纷争,随它去吧!   她攒了那么多钱呢!   先把钱花光再说!   王府的红烛是特制的宫烛,燃烧时悄无声息,不会淌下瀑布似的烛泪。   一枝红烛快烧尽了,烛火摇曳跳动,李旦专心看书,没有发觉。   裴英娘往他怀里钻,脸挨着他的胸膛蹭来蹭去,趴在他身上撒了会儿娇,小声说:“阿兄,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李旦摇头失笑,抛开书卷,搂着她坐起来。   先把娇小乖巧的妻子抱着好好亲昵一番,吻得她喘不过气,只能轻喘着呜咽,才松开怀抱,整理好她散开的衣领,让候在帘子外面的半夏传饭。   使女们捧着食案汤水鱼贯而入。   裴英娘起身梳洗,一头青丝随意用丝绦束起,歪坐着吃一碗杏酪饧粥。   饿的时候吃一碗芳香甜美的饧粥,不止肠胃舒服,发软的手脚也一点点恢复力气。   李旦跪坐在一旁,袖子高挽,剥螃蟹给她吃,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长年握弓、拈笔的十指动作灵活,很快剔出满满一碟子蟹膏蟹肉,淋上姜醋,递到她跟前。   她吃了。   他笑了笑,接着剥青虾,挑鱼刺,这一次没盛进碟子,直接把虾肉喂到她唇边。   她犹豫了一下,低头从他的手指咬走青虾尾,樱唇擦过他的指腹。   他自己不吃饭,手里不停忙活,灼热的目光始终围着她打转。   她回来了,他才知道吃饭的乐趣。她不在的时候,他每一顿饭都味同嚼蜡。   过了一会儿,他说:“螃蟹寒凉,别吃多了。”   不许她再吃螃蟹,扭头让使女送上烫好的菊花麦酒。   许久没吃酒了,裴英娘眼前一亮,端起酒盅啜饮几口,惬意道:“阿兄不和我对酌?”   九成宫的宫人也酿酒,但是滋味比不上王府的,醴泉坊的泉水酿造出来的酒味道更醇厚。   半夏立刻奉上烫煮好的酒盅。   李旦先喝半碗秋葵汤,再陪裴英娘吃酒。   烫酒的酒壶里烧着炭,揭开壶盖,里头咕嘟咕嘟冒着水泡。   吃饱喝足之后,婢女撤走食案,夫妻两人挪到旁边琴室下棋。   裴英娘执黑子,试了几招李令月教她的对弈策略,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这样吧。”她眼珠一转,“阿兄,我赢了的话,就亲你一下,赢几盘,亲几下!”   李旦正襟危坐,眼睛盯着棋盘,不为所动。   “英娘,该你落子了。”他说,语气严肃。   裴英娘颓然,李旦果然软硬不吃。   思考半天,觉得手中的棋子落到哪里都会输,干脆随便瞎放。   瞎放着瞎放着……她发现自己好像要赢了。   她愣了一下,把琉璃宫灯挪到榻上,对着棋盘一照。   确认自己真的要赢了,她抬头看对面的李旦,一脸不可置信。   李旦面无表情,仍然坐得笔直端正,眼神平静坦然。   仿佛他刚刚倾尽了全力,并没有故意输给她。   裴英娘嫣然一笑,蹭到李旦身边,勾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   早知道这一招有用,应该早点使出来的!   亲着亲着感觉到他呼吸急促,滚烫的身体贴过来,直接把她压在猩猩红穿枝百花毡毯上。   她伸手推他,推不动。   胡子拉碴的脸蹭过细嫩的皮肤,她身子直颤,脊背酥酥麻麻。   他白天享受过一番,没有那么急切。   她受不了这样甜蜜的折磨,忍不住抓他的背,不知是催促还是埋怨。   他低声笑,笑声如蛛丝一样缠绕在她耳边,蕴着淡淡的酒香,近乎呢喃,“十七乖,就好了。”   一直闹到大半夜,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响声才慢慢平息。   半夏和忍冬已经麻木,等里间静下来,去院外叫婢女抬来热水,蹑手蹑脚进房收拾屋子,从琴室到东间床榻湿漉漉的,整张铺满沉香木地板的毡毯都要换。   沐浴完,裴英娘坐在窗前,伏榻晾头发。身上抹了香膏,香气袭人,和搽头发的兰脂香味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香喷喷的糕点。   李旦也这么觉得,打发走婢女,找来锦帕,坐在榻沿,一点一点帮她绞干长发,看她新浴刚起,倚着锦缎宽枕打瞌睡,娇软香酥,丰艳雪腻,轻薄衣衫下透出淡淡的肤色,比晶莹剔透的玉露团还诱人。   “阿兄……”一声喃喃的呼唤打断他脑中的旖旎,裴英娘用闲话家常的语气,淡淡道,“你不去接我……是不是阿父不许你出王府?”   李旦手上的动作陡然一滞,沉默片刻,接着帮她绞湿发,“没有……”   裴英娘翻过身,一头青丝铺满整张软榻,仰着脸看他,“阿兄,别瞒着我。你不说,我还是会知道的。我不想听别人转述这段辰光长安发生了什么,只想听你亲口说。”   李旦垂眸看她,半晌后,终于点点头,“不错,阿父不许我踏出长安一步,我和七兄都不能。”   “是为了太子?还是皇后?”裴英娘追问。   李旦淡淡一笑,看一眼支起来的窗户,外边黑魆魆的,看不清果实累累的石榴树,只有石榴果长得好,葡萄已经只剩藤蔓,荷花也落尽了,没有莲蓬,“宫中谣传母亲想废掉六兄,册立七兄或者我为太子,东宫人荒马乱。阿父下令,禁止我们离开长安。”   李治已经控制不住武皇后,他把李显和李旦拘在长安,也是无可奈何,一旦两人离开他的保护范围,难保不会成为李贤和武皇后争斗的牺牲品。   李旦明白这一点,李治不愿意看他和李显卷入风波,才会派人看住他们。   但是他心里还是失望。   因为李贤竟然真的觉得李显和他是威胁。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因为年纪相差大的缘故,不怎么亲近,但是他和李显有没有觊觎过太子之位,李贤真的看不透吗?   “太子不相信你,对不对?”裴英娘伸手摸李旦的脸,指腹摩挲淡青胡茬。   李旦冷笑。   她觉得他胡子拉碴的样子很好玩,摸来摸去。   他很快捉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掌心。   吻又湿又热,胡茬擦过手心,一阵阵发痒,她忍不住咯咯笑,想把手抽回来。   李旦扣住她的手腕,和她嬉闹了一会儿。   裴英娘仰面躺着,任他欺负。   娇妻在侧,李旦渐渐放松下来,慢慢把这几个月长安的局势娓娓道出。   据说武皇后连废太子的敕旨都拟定好了,刚刚上任的东宫属臣手忙脚乱。   武皇后临朝听政多年,耳目众多,亲信遍布朝堂,而李贤根基尚浅,东宫一系自知撼动不了武皇后,太子洗马建议李贤,可以转而朝两个弟弟施压。   李贤很快抓住李显的弱点,李显吓得战战兢兢,赌咒发誓不会抢走他的太子之位,躲在英王府里,已经一两个月不出门。   李旦向来谨慎,连当年暴怒之下杀死武三思,也记得事后描补,狩猎围堵世家,更是直接让武承嗣出面,从头到尾都有他参与其中,但就是没有证据留下。   李贤找不到李旦的把柄,就把目光放在裴英娘身上。   在李贤眼里,裴英娘始终是武皇后的人,必须打压她,或者压制她,他才能放心。   李旦说到这里,声音暗哑,丢开锦帕,抱起裴英娘,大手按着她的发顶,把她搂得紧紧的,这么乖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人抢走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毁灭一切也在所不惜,“老实待在王府里,不要出门,知道吗?”   他抱得太紧,结实的胸膛压着她,铁钳一样的手臂勒在腰上,头也被按在他颈间,动弹不得。   她努力抬起头,亲他的下巴,安抚他,“阿兄不必为我担心,太子针对我,是因为皇后……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武皇后深知李贤对她没有丝毫恭敬孺慕之情,故意放出废太子的谣言,只是为了转移李贤的注意力罢了。   李贤完全不必慌张,有李治在,有坚持立嫡立长的老臣们在,武皇后暂时没办法废太子。   李贤的脾气还是太暴躁了,武皇后稍微挑拨一下,他就自乱阵脚……   “你要去见太子?”李旦猛地捉住裴英娘的双臂,眉头紧皱,眼底黑沉。   “不,我不会自讨苦吃。”裴英娘摇摇头,莞尔道,“我要见的人是阿父。”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笑着说:“我晓得阿父现在不想见我,不要紧,他总会见我的。”   她两手一拍,搂着李旦的腰,倚进他怀里,他的怀抱让她觉得踏实,那种两个人一起相濡以沫的踏实,“阿兄,以后你有什么心事,不要自己闷闷不乐,说出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解决,我或许帮不了什么忙,至少可以逗你开心啊。”   她轻轻叹口气,“你瘦了好多,我回来了,得把你养胖一点。”   李旦拥着她,听她絮絮叨叨说话,唇边浮起一丝笑。   小十七不用委屈太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裴英娘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冷哼几声,“我不问的话,你是不是永远不解释?”   李旦没说话,手指插进她鬓间,以指作梳,慢慢梳理她的墨发。   她抓紧李旦的衣襟,捶他的胸口,“你不去接我,我非常生气!出不了城,你可以在春明门等我。下一次再敢这么对我,我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刚刚还在谈论沉重的话题,她忽然提起这件事,好像他没有出城迎接她,才是她最关心的。   不会轻易原谅,也就是说最后还是会原谅的。   那些波云诡谲的纷争动荡,似乎都无足轻重。   李旦哭笑不得,抓起她柔弱无骨的手,咬她的指尖,“不气了好不好?”   裴英娘摇头,一脸认真,“不行,我真的很生气。不管你有多忙,下一次不许这么怠慢我,记住了吗?”   别以为在路边扎满彩绦鲜花,就能让她消气。那些东西都是下人布置张罗的,她久别归来,只想看到自己的丈夫,而不是一团团只能看不能吃的彩花。   当然,繁花和丈夫一起出现最好。   李旦扣着她的手腕,芦笋般的手指,指尖搽了凤仙花汁,雪白娇红相映,他一根根逐根吻过去,“我记住了。”   会记一辈子的。   他继续帮她绞头发,直到长发全部绞干,才送她回床榻,看着她入睡。   等她睡熟,他以手支颐,凝视她的睡颜。   外边婢女吹熄烛火,帐内陷入一片昏暗,他揽紧自己的妻子,安心沉入梦乡。   翌日睡到巳时才起。   听到外面廊下莺啼鸟鸣,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裴英娘睁开眼睛,发现李旦还在睡。   往常她总是晚起的那一个,没人管着,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李旦很纵容她——她觉得他还把她当成妹妹宠着惯着,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不许婢女吵醒她。   他对自己则要求严格,每天卯时起身,有时候梳洗了去书室练字,有时候就待在床榻看书。   她趴到他胸前,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凑上去亲他的鼻尖。   这么闹他都没醒,看来这几个月没怎么睡饱过。   她掀帘下床,半夏和忍冬扶她去梳洗床洗漱梳妆。   垂髻半卷,淡施檀色,她穿一身家常衣裙,缥青襦,杏黄裙,挽织金夹缬披帛,扣金臂钏,拢翡翠镯子,对着八角瑞兽花鸟铜镜照了照,眉间的飞鸟花钿光彩鲜明。   她让人叫来冯德,细细问起李旦这一段时日的起居。   “郎君每日卯时一刻出门,至夜方回。”冯德老老实实说,“忙了大概有两个月之久,倒是从没出过城。”   裴英娘点点头,之前李旦应该是忙着协理李弘的丧葬事宜,李弘入土为安后,他就闲下来了。   这时,阿禄匆匆穿过庭院,说是太平公主府来人了。   昭善亲自上门,找裴英娘求一套新式厨具和两个厨子。   去九成宫时,裴英娘怕吃不惯外边的东西,特意带上王府的厨子和整套的厨具,锅碗瓢盆,连新砌的炉灶都带了好几个。   李令月近水楼台,跟着她吃了几个月的炒菜,回到长安,再吃公主府的宴席,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味,干脆找她讨厨子。   忍冬带昭善去厨房,路上昭善问起昨天裴英娘回府的事,忍冬抿嘴笑,“公主多心了,郎君和娘子琴瑟和谐,并未生疏。”   昭善带着厨子和厨具回到公主府,李令月听说她回来,儿子也不管了,一迭声问她,“怎么样?见到英娘了吗?”   昭善笑答:“听相王府的婢女说……从下午到夜里,折腾了一天呢,王妃昨天连午饭都没吃。奴见过王妃,王妃精神焕发。”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李令月合掌笑,满意道:“很好。”   公主府的长史为她和薛绍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李旦更应该有所准备,英娘没吃午饭……说明李旦等不及。   这样才像小别的夫妻嘛!   这下她可以不用疑神疑鬼,胡乱猜疑李旦是不是变心了。   厨下把饭菜热了好几遍,李旦才悠悠醒转。   醒来就看到裴英娘笑盈盈的脸,秀眉杏眼,绿鬓朱颜。   她拢起床帐,把五彩丝穗香囊别进鎏金铜钩里,“阿兄,起来吃饭啦!”   这么快活,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李旦不知不觉跟着她笑,心里被一种不知名的快乐装得满满的,揉揉她的发顶,小心翼翼避开发髻上的金玉珠花,想抱着她温存,她嫌弃他胡茬扎人,推他去净房洗漱刮脸。   他对着铜镜摸下巴,确定下颌光滑,转过屏风,猛地从背后搂住裴英娘,俯身使劲擦她的脸。   小十七竟然敢嫌弃他,他有点不高兴。   裴英娘笑个不停,转身,垫起脚,捧着李旦的脸,亲了又亲,一边亲了十几下,“够了吧?”   他不吭声。   裴英娘只好继续亲,亲着亲着主动含吻他的唇,亲到他差点失控。   她感觉到紧贴的身体明显的变化,赶紧撒手逃到侧间,扒着屏风探出半边身子,发间珠翠晃动,笑嘻嘻道:“阿兄,我真的不嫌弃你了,先吃饭!”   主食是御黄王母饭,烹羊肉鹿肉熊肉,淋漓的汤汁散发出馥郁的浓香。   两人对坐着吃饭,屋外传来冯德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李令月又派人登门。   她今天要进宫拜见李治和武皇后,宫中为她的儿子预备了宴席,李弘病殁在前,不能大办,自家人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李令月邀裴英娘一起去,她打算得好好的,届时趁着宴席上气氛好,应该可以消除李治和裴英娘之间的隔阂。   李旦执筷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裴英娘,征询她的意见。   裴英娘毫不犹豫,摇摇头,“我不去。”   她肯定要见一见李治,当面问清楚一些事情,但绝不是现在。   长史回到公主府,禀告李令月,“相王说王妃旅途劳顿,今天就不进宫了。”   李令月皱眉。   薛崇胤午睡起来,裹了身花花绿绿的新衣裳,精神正好,咿咿呀呀了一阵,见没人理他,趴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李令月整理好披帛,接过儿子,柔声安慰,揪他粉嘟嘟的脸,“还以为你会有点用处呢!”   有小家伙在,一家人说说笑笑的,阿父和英娘说不定就和好了,可惜英娘也生气了,不肯进宫。   一旁对着镜台整理衣冠的薛绍闻言失笑,哪有这样对自己儿子的?什么叫“有点用处”?   夫妻两人乘车,从建福门进宫,一路往北,宴席摆在武皇后居住的蓬莱殿。   薛崇胤的名字是李治亲自取的,他很疼爱第一个外孙,为了庆祝他的降生,大赦天下,还破例为襁褓中的小外孙封爵。   宴席上除了李旦夫妻,其他人都到了,李显和赵观音抱了李裹儿进宫,虽然李裹儿只是庶女,但是头一个孩子,总是格外受重视的。   李治一视同仁,让近侍把两个孩子抱到他的坐席前逗弄。   看李治似乎心情不错,李令月放下筷子,顺口提起裴英娘,“九成宫的饭食,到底不如京里的可口。我天天喝汤水,不觉得什么,英娘却是瘦了。”   席上安静下来。   李显咳了一声,低头吃菜,恨不能把脑袋伸进盛豆叶汤的莲花高足碗里。   太子妃房氏神色如常,太子李贤一杯接一杯吃酒,神情冷淡。   李治像是没有听见李令月的话,依旧俯身逗薛崇胤。   薛崇胤的小手握成拳头,对着他挥舞了几下。   他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温和慈爱,一如往昔。   李令月捏紧手里的犀角杯,琥珀色酒液微微晃荡。    第152章   七夕当日, 太子李贤奉李治之命, 聚集群臣, 赋诗宴饮。   是夜, 武皇后率领内外命妇、宫中女官于蓬莱殿乞巧,品尝当季时鲜瓜果, 观赏秋海棠、玉簪花、兰花、芙蓉花。   宫婢们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比赛谁扎的花最漂亮,绣的纹样最精致, 拈针的技巧最稳当灵活。脱颖而出的宫婢,能得到武皇后当面夸赞。   裴英娘没有出席乞巧宫宴。   一个多月后的中秋佳节,宫中大摆筵席, 歌舞丝竹,通宵达旦,宗室皇亲俱都奉诏入宫。   从建福门到蓬莱殿, 沿路悬灯五万余盏, 彩灯夹道, 宛若星汉仙境。   裴英娘仍然闭门不出,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下子,相王妃彻底失却圣人欢心的谣言得到彻底证实, 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嫉恨裴英娘的人自然暗暗称快。   担心她的人则纷纷上门安慰她, 帮她出主意。   她推掉所有求见的帖子,不管来客是谁,一概不见。   秦岩最为热心, 乔装成宫中内侍,借送洛阳鸭梨、河东葡萄的机会,拜访裴英娘,偷偷暗示她,他可以像上次那样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入宫见李治。   他现在是千牛卫将军,统领卫府,比以前稳重许多。然而一开口,还是让裴英娘哭笑不得。   上次她穿武官袍服入宫,是李治默许的。这一次秦岩却想私自带她进宫,若是有人揪着不放,一顶意图不轨的帽子扣下来,他百口莫辩。   他就不怕被言官弹劾吗?   裴英娘谢过秦岩的好意,“我自有打算,到时候你不拦着我就好了。”   秦岩见她不像外边人传说的那样黯然神伤,咧嘴一笑。下意识想把手放到刀柄上,摸来摸去,没摸到长刀,这才想起今天是穿内侍衣裳出来的,手里只有拂尘,哪来的佩刀?   他学着旁边的内侍,甩一甩拂尘,高大威武的军汉,动作无比风骚,“既然王妃有成算,那我就不给你帮倒忙了。”   裴英娘失笑,请他坐下吃西瓜。   红瓤黑子绿瓜皮,幽井里湃过的甜瓜,切成一瓣瓣的,淋一层薄薄的杏酪,香甜可口,秦岩一口气吃完一大盘。   说起来,西瓜还是他和执失云渐从陇右道带回京兆府的。   这时候已是金秋,西瓜滋味再甜,仿佛还是少了点什么。   庄园的农人早在盂兰盆节前便选育出品相最好的西瓜,可惜裴英娘回来时盛暑已尽,错过吃西瓜的最好时节。   她看着秦岩和旁边几个内侍一边吃西瓜,一边赞不绝口,不由想起远在安西都护府的执失云渐。   可惜安西都护府路途遥远,而且他行踪不定,没法送西瓜给他吃。   执失云渐坐镇都护府以来,无视荒漠恶劣的风沙严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不断带兵荡平对陇右道虎视眈眈的异族。   唐军横扫东西,威慑诸国,连蠢蠢欲动的吐蕃也老实了不少。   西域商路重新打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华,裴英娘的糖、瓷器、茶叶、丝锦和酒源源不断销往中亚,筹谋多年,商队的成员建立城邦,驻扎沙漠,渐渐织出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她终于可以开始和粟特人争夺丝路商道的控制权。   没有执失云渐的武力配合,计划不可能施展得如此顺利。   大概这就是李治当年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的原因之一。   完美的计划,不代表它就是最合适的。   她送走饱餐一顿的秦岩,回到房里,从箱笼里翻出一张瑞锦纹绢帛,坐在南窗下,看了许久。   夜里她让厨下煲牛肉吃。   朝廷禁止宰杀牛肉食用,东西市绝不会有售卖牛肉的店肆。而岭南、交趾一带天高皇帝远,官员带头吃全牛宴也没人管。   交府有道著名的煲牛肉,裴英娘向往已久,上次吃过之后念念不忘,让厨娘再炖一次。   相王府也算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她不好大张旗鼓捣腾牛肉吃,每回都得和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牛肉煲好了,李旦还没回来。   她起身去府门口等他,半夏和忍冬提着八角五彩丝穗宫灯跟在她身侧。   走过甬道的时候她发觉脚下软绵绵的,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原来是桂花落尽了,地上覆盖几层厚厚的花瓣,桂花只有米粒大小,一簇簇堆积,灯光照过去,满地金黄。   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桂花原本开得很好的,都被雨水打落了,翠绿叶片底下只剩下些许淡黄花朵。   快走到过厅时,她听到府门口一片嘈杂声响,马嘶狗吠,随即仆从们簇拥着头勒紫金冠,身穿绛紫宽袖圆领蜀锦袍的李旦进来。   李旦几乎天天出门,不是去曲江游玩,就是和李显一起比赛斗鸡,跑马喂鹰,醉生梦死,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做派。   裴英娘其实很不解,这样真的就能让李贤放松警惕吗?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人人都懂啊!   结果李贤还真的转移注意力,专心致志和武皇后对抗去了。   最近母子俩掐得风生水起,这头李贤给老臣们送布帛棉衣、送热汤羹,武皇后第二天直接恩赏群臣,连芝麻小吏都有赏赐。   大臣们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提前站队。   东宫一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心腹,没得选。剩下的朝臣一大半受武皇后提拔,自然对蓬莱殿唯命是从。   余下中立派的阁老、御史们两耳不闻宫闱事,一心专注和稀泥,没有明显的偏向。   李旦整天无所事事,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富贵闲王。   正值朝中局势严峻,让李贤无力顾及其他。   如此,相王府得以顺利从东宫的严密监视中脱身。   裴英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人故意表现出一副整日花天酒地、游戏人生之态,其他人总会上当?   李旦为她解惑,“太子并不是真的以为我耽于享乐,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   因为看轻他,所以看到他示弱以后,李贤觉得自己威慑压制弟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还是武皇后。   裴英娘暗暗想,如果李贤有李旦一半的隐忍和冷静,他的太子之位肯定稳稳当当,不会传出废太子的谣言。   李弘和武皇后疏远,是因为彼此政见不合,利益相悖,不得不提前削弱对方的势力。   李贤还没当上太子之前就视武皇后如毒蝎妇人,对武皇后的刻骨敌视溢于言表,身为人子,他为什么把武皇后当成仇人看待?   难不成他真的相信李弘是武皇后鸩杀的?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没注意到李旦已经走到跟前了,梳垂髻的发顶被轻轻拍了两下,李旦伸手揽住她的腰,用袖子帮她挡住穿堂凛冽的夜风,“夜里风大,以后别出来接我,乖乖在房里等着。”   她小的时候身子瘦弱,风吹一吹脸色就白了。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金城坊裴府门外,漫天飞雪,她穿着单薄的襦裙,被趾高气扬的李显堵在卷棚车前,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李旦把她抱紧了些,恨不能把她揣进袖子里。   裴英娘抬起头,闻到一丝淡淡的脂粉香味,眉头一皱,“你去平康坊吃酒了?”   李旦搂着她快步穿过风声呼啸的回廊,漫不经心回道:“没有,怎么?”   裴英娘心中冷哼几声,竟然敢瞒我!   回到房里,炭炉上炖着的牛肉煲火候正好,汤汁咕嘟咕嘟响,香飘四溢。   裴英娘盘腿坐着,眼睛骨碌碌转来转去,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拷问李旦。   等他坐到她身侧,看到他一脸疲倦,眉心紧拧,心事重重,她心里一软,算了,明天再问他好了。   亲手为他盛一碗满满的牛肉煲,“这个不常吃,阿兄多吃点。”   李旦掀唇笑,接过平脱碗时,挠了挠她的手掌心。   有时候总忍不住想逗逗她,明明以前在她面前很沉稳持重的。   好在她接受良好,不管他是古板沉闷,还是其他,她依旧待他好,哪怕他露出强势到冷酷的一面,也是如此。   吃过饭,挪到琴室喝茶,她宣布自己的决定,“小重阳那天,我要进宫。”   李旦手里端着青瓷刻花茶盅,杯口热气缭绕,他眼帘微抬,“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自己去。”   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打算好,要把小重阳那天空出来。   重阳节有两天,九九重阳,重九过后号小重阳。   按惯例,重阳当日,百官休沐,二圣赐宴曲江池,率领文武百官、宗室贵戚,登高赏菊,恭贺节令。   每逢一、五、九日,三品以上官员必须上朝,这几天一般也是朝廷颁布重大决议的日子,重阳刚好是九月九日,政务繁忙,重阳节的宴饮经常推迟。   今年武皇后和太子忙着给彼此下绊子,朝中暂时风平浪静,重阳的登高宴会如期举行。   天公作美,重阳当日秋高气爽,是个晴朗凉爽的好天气。   李治和武皇后领着文武百官造访慈恩寺,登上大雁塔,群臣献酒赋诗,恭祝二圣长寿安康。   裴英娘留在王府吃粉糍,观赏菊花和玉簪花。   戌时李旦赴宴归来,她为他更衣,闻到那股熟悉的脂粉味。   顿时勾起前事,这一次不气也得好好气一场了!   “说清楚。”她挥退房中使女,淡淡道,“到底是什么应酬?宫中享宴,也安排歌姬侍酒?”   这股香味和一般的脂粉气不同,味道淡雅又持久,只有长年薰香的女子有这种味道。   从慈恩寺出来后,李旦肯定去了别的地方,三番五次要同一个花娘陪酒,那花娘貌美如花,亦或是哪家的行首?   李旦怔了怔,面色疑惑,“什么歌姬?”   裴英娘把他换下的锦袍掷到他面前。   他捡起锦袍,闻了闻,眉心一拧。   “没有歌姬。”他肃然正色道,矮身坐到裴英娘旁边,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英娘,我答应过你,不会流连烟花地,我没有召美姬侍酒,一次都没有。今天宴会后我见过几个宫中内侍,可能那几个近侍喜爱熏香。”   他说得郑重认真。   裴英娘想了想,李旦不会骗她,她主动搂着他亲几下,“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她就是这么好哄。   李旦心里微微叹息,手指摩挲她娇美的樱唇。   还好娶她的人是自己,谁娶她他都不放心,如果李治不许婚,坚持把她嫁给别人,她嫁一次,他就抢一次。   只有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心里的焦躁惶恐才能被慢慢抚平。   他拔下她发髻间的鎏金闹蛾卷草纹银钗,看满头青丝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乌发如云,香腮似雪,刚涂过香脂的丹唇,润泽鲜嫩,直欲引人品尝。   他眼中眸色加深,直接俯身把她压在缠枝曼陀罗纹波斯氍毹上。   睡到半夜,裴英娘梦中感觉到微微清寒,翻个身,抱紧李旦,紧紧扒在他身上,他身子健壮,是个天然汤婆子。   李旦睡得不沉,她一动他就醒了。   知道她怕冷,摸摸她的手心和脚底,触手冰凉。他皱眉,掀帘让候在帘外的使女灌汤婆子。   往年一过中秋她就让半夏烧炉子,今年因为和他一起睡,还没开始用汤婆子。   汤婆子很快送进床帐,李旦起身,听到裴英娘迷迷糊糊中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无声微笑,迅速把汤婆子塞到她脚下,掖好被角,揽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十七乖。”   她脚底抵着温热,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很快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时,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裴英娘心想,难怪昨晚忽然觉得衾被寒冷。   李旦递一杯姜茶给她,看她喝下去,“今天还进宫吗?”   她走到琴室窗边,望着檐前挂起的雨帘,蹙眉道:“还是得去。”   落雨就落雨吧,假如李治不肯见她,她就淋雨给他看,看他心不心疼。   第153章   雨落得不大, 秋天的雨, 轻柔朦胧, 夹杂丝丝凉意。   裴英娘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鸟纹锦帽,冒雨骑马入宫。   宫门前的金吾卫面面相觑,硬着头皮拦下她。   没有李治的敕令, 他们不敢随便放行。   宫中禁卫森严, 杨知恩还没有硬闯宫闱的胆子,抬头征询裴英娘的意思。   她嫣然一笑,轻抖袖子, 取出李治当年给她的令牌。   凭此令牌,她可以自由出入蓬莱宫,通行无阻,直入含凉殿。除非李治亲自收走令牌, 否则谁都没有资格拦她。   金吾卫们心中暗暗嘀咕,王妃手中竟然一直有圣人亲赐的令牌?莫非宫中谣传王妃失宠之说, 并不可信?   不管心里怎么想, 看到令牌,确认过裴英娘孤身入宫,不带随从,他们立刻让出道路。   裴英娘没有下马, 直接催马前行。   杨知恩目送裴英娘一人一骑踏入巍峨高耸的建福门, 握紧腰间佩刀。   郎主此刻应该已经在蓬莱殿了,娘子不会有危险。   裴英娘堂而皇之斥退金吾卫,在宫中骑马行走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 很快传出蓬莱宫,飞往皇城内外。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鸿胪寺,东宫、掖庭宫,很快连待在宣阳坊公主府里的李令月和薛绍都听说了。   薛绍大吃一惊,偷偷瞥一眼李令月,“十七娘……胆子真大啊……”   近来满长安都在议论她失去圣宠的事。这个当头,她竟然如此任意妄为,火上浇油,自己把自己送到风口浪尖上。如果圣人盛怒之下斥责她,将她赶出宫,她肯定会沦为整座京兆府的笑柄,以后在王公贵族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啊!   李令月跪坐在榻边软毡上,拿棉花缝制的布老虎逗薛崇胤,闻言嗤笑一声,“胆子大点才好呢!她以前就是太忍让了。”   说是这样说,她心里也担心裴英娘会惹怒李治,叫乳娘看好张牙舞爪的儿子,起身去更衣,“我进宫去看看阿娘。”   如果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她可以请阿娘出面帮英娘撑腰。   小重阳也有宴饮歌舞,含凉殿前殿觥筹交错,八珍佳肴,琳琅满目。   内殿之中,李治斜倚凭几,听着殿外皇室宗亲、文武大臣们的欢声笑语,垂眸不言。   近侍蹑手蹑脚进殿,匍匐叩首,“大家……相王妃求见。”   李治怔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身,看一眼殿外飘飞的雨丝,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靠回去,“她在宫门外?”   近侍小心翼翼道:“相王妃已经过了宣政殿。”   宣政殿、崇明门、光明门一线是内外宫的分界线,宣政殿以南是外朝,再往北,是二圣日常起居之所和后妃女眷们居住的后宫。   裴英娘快到含凉殿了。   “她怎么进来的?”李治皱眉。   近侍顿了一下,“相王妃手中有大家御赐的令牌。”   令牌和通行鱼符不一样,李治只给过裴英娘一枚,她手握令牌,可以随意进出太极宫、蓬莱宫、东宫,东都洛阳的离宫,夏宫、骊山冬宫同样适用。   李治忆起往事,轻叹一口气,把令牌交给十七的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让她自己成长,但是……   他后悔了。   另一个内侍匆匆进殿,“大家,相王妃已在宫门外等候召见。”   李治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挥挥手,“不见。”   内侍们面面相觑。   含凉殿前殿后寝,前殿是接待朝臣、议事的地方,内殿是李治的寝殿。   裴英娘刚登上前殿台阶就被拦下了。   内侍甩一甩拂尘,轻蔑地瞥她几眼,尖着嗓子道:“相王妃请回吧!陛下不愿见王妃,王妃何必自讨苦吃呢?请王妃自重,莫要为难我等。”   裴英娘挑眉。   一人快步奔出内殿,走到内侍身后时,刚好一字不漏听到他说的话,脸色一沉,一脚踹翻内侍,“咱家还没开口呢,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内侍踉跄倒地,回身想要怒骂,看到总管铁青的脸,心中凛然,当即吓得六神无主,连忙爬起来跪地求饶。   后来的近侍看也不看下属一眼,先朝裴英娘赔罪,“老奴治下不严,竟然让这死狗奴冒犯王妃,请王妃见谅。”   裴英娘摘下帷帽,莞尔道:“新来的?我瞧着面生。”   内侍汗如雨下,听相王妃的口气,似乎和总管很熟?宫里的人不是都说圣人已经厌弃相王妃了吗?为什么总管对相王妃这般恭敬?   他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近侍生怕裴英娘怪罪到他身上,狠狠踢几脚先前恶声恶气的内侍,谄笑道:“正是,刚调过来没几天……所以他才有眼无珠。”   裴英娘笑了笑。   近侍接过她手中的帷帽,殷勤小意,引着她往里走,免得她被绵绵细雨淋湿,“王妃,大家在里头宴请诸位皇亲,怕是没空见您。”   李治说不见,他们不敢直接回不见啊!   外边的人不晓得,近身侍候李治的这几位心里却门儿清,圣人根本没有疏远王妃的意思,有时候殿中无人,他常常失口叫王妃的名字,根本不像是翻脸无情的表现。   不论圣人出于什么原因冷落王妃,他们必须记住一条,谁敢怠慢王妃,等圣人以后想明白了,回头清算,那些落井下石的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总之,先得把王妃哄好了,王妃生气,圣人以后还是会迁怒他们的。   “阿父是不是不肯见我?”裴英娘抬脚迈进大殿,她不再是八九岁的小娘子,可以轻松迈过及膝的朱红门槛。   近侍满脸堆笑,“大家一时想不通……”   裴英娘熟门熟路,径直走进偏殿,屏风后面依旧陈设着香榻案几,她无数次在这里坐着等李治传召,闭上眼睛也能描绘出坐墩上的百花争春图案,“什么时候阿父想见我了,你再来找我。”   她盘腿坐下,以手支颐,开始打盹。   近侍噎了一下,这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几个近侍躲在回廊里交头接耳,谁也不愿去李治面前回话。   很明显,圣人和相王妃肯定会和好如初,问题是,在那之前,由谁去面对圣人的怒火呢?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干脆猜拳。   最后,倒霉的近侍王寿永哭丧着脸走进内殿,“大家,相王妃不愿离去,坚持等您召见。”   内侍们一个接一个往返于前殿内殿,早就引起宴席上其他人的注意,听说相王妃在殿外闹着要见圣人,众人压低声音,交换眼色,议论纷纷。   李治扫一眼殿前热闹的歌舞,舞伎身着彩裙,手执彩绦,舞姿曼妙。   王寿永不敢吱声,跪在角落里等他发话。   这时,太子李贤走来向李治敬酒,“恭祝阿父福寿绵延,岁岁平安。”   李治浅饮一口菊花酒,待李贤笑着退下,示意左右,“朕乏了,回内殿。”   近侍应喏。   圣人离席,宴席上的众人连忙起身,叩拜相送,李治摆摆手,命李贤继续主持宴会。   穿过回廊,冰冷的雨丝飘入彩漆栏杆内,李治拢紧披风,眺望风雨中凄冷萧疏的太液池,“相王妃在哪儿?”   王寿永眼珠一转,“相王妃跪在外殿玉阶前。”   李治蹙眉,秋雨寒凉入骨……   “让她回去。”   王寿永为难道:“相王妃执意要见大家,奴等实在劝不动她。”   李治不说话。   回到内室,几名近侍有条不紊,焚香撤帐,服侍李治安置,看他似乎睡着了,悄悄遣人出去通知裴英娘。   王寿永再次猜拳失败,哭丧着脸去见裴英娘:“大家疲累不堪,已然睡下,王妃下回再来?”   侧间地板下修有暖道,温暖如春,近侍怕裴英娘冻着,又挪了几只火盆来,炭火烧得噼啪响。   她坐在火盆前吃茶吃点心,身边四五个内侍环绕,剥栗子的,剥橘子的,烤鸭梨的,煎茶的,煮酥酪的,还有两个小宫婢跪坐着帮她捶腿。   她舒舒服服半靠着软榻,随手拈起一瓣柑橘吃,惬意得很,“圣人睡了?没事,等他醒了你再通报一次。”   王寿永欲哭无泪,不敢再劝裴英娘。得罪圣人,没有活路,得罪王妃,也是前途叵测啊!   没办法,他只好继续回到内室伺候。   李治只睡了半个时辰,忽然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里现出几分焦急,“谁在殿外哭泣?”   近侍奔至榻前,搀扶李治起来,看他满头是汗,忙让人绞锦帕来,为他擦拭。   温热的锦帕擦走黏腻的汗水,李治渐渐冷静下来,又问一遍,“何人在殿外哭泣?”   近侍们一脸茫然,王寿永走到廊下,左右四顾,没有哭泣声啊?   除了沙沙雨声和庭前枝叶摇动的簌簌声,唯有檐下铜铃在秋雨中微微颤动,发出阵阵沉重的嗡鸣。   王寿永回到内室,“殿外并无人哭泣。”   “没有人哭?”李治将信将疑,躺回枕上。   垂帐前香雾缭绕,相王府进献的荼芜香,香气清冽,闻着此香,他梦中安宁,很少梦魇。   然而此刻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又浮现出小十七跪在宫门外哭泣的样子。   他担心小十七走投无路,没处投奔,才没有收回她的令牌,不管她遇到什么危险,只要她躲进宫里,总能保住性命。   然而现在把她拦在宫门外的,却是他本人。   梦境成为现实,害她受委屈的,竟然是他自己。   李治自嘲一笑,慢慢坐起身。   屏风外响起一串响亮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环配叮当。   裴英娘放下吃了一半的柑橘,抬起头,认出来人,呆了一呆。   来人看到她,也愣了一下。   李贤现在贵为太子,身份贵重,又是年长的皇子,裴英娘起身,施了个肃礼。   周围的近侍跟着行礼。   李贤沉着脸道,“圣人命你出宫,何故耽搁?”   裴英娘淡淡一笑,“不劳殿下操心。”   她是女眷,和李贤井水不犯河水,难道李贤还能仗着太子身份赶她出去?   李贤瞳孔微微一缩,冷哼一声,踏出偏殿。   宴席结束,他回内殿看望李治,被告知李治已经歇下。出来时听到偏殿传出说笑声,以为是哪位阁老,想过去打个招呼,没想到竟然是相王妃。   她以为胡搅蛮缠,阿父就会心软见她吗?   太天真了。   户奴赵道生回头张望,小声劝道:“相王安于现状,殿下接管撰书之事,他二话不说,尽数奉上所有书稿,而且对殿下毫无怨言,殿下何必为难相王妃?长安人人皆知相王对相王妃宠溺至极,爱如珍宝,殿下激怒相王,未必妥当啊!”   李贤冷笑道:“阿弟沉迷美色,听不进孤的劝告,这武氏,完全是自取其辱,阿父不会见她的,她分明又是一个……”   赵道生脸色大变,连忙提醒,“殿下慎言。”   李贤凤眼斜挑,环顾左右。   宫人们低着头,神态恭敬,但是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止他们,朝中的大臣也没把他当回事。   东宫的属臣因为利益相关,才服从忠心于他,一旦他的身世暴露,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   阿父如果发现他知晓真相,也会收走他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必须尽快掌握实权。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只有靠自己。   屏风外哒哒响,王寿永一阵风似的刮到偏殿,喘着气道:“王妃,老奴给您支个招……”   裴英娘听完王寿永的话,点点头。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走到殿外,问侍立殿前的年轻宫人,“谁最能哭?”   宫人们对望一眼,其中一名穿间色裙的宫人越众而出,“禀王妃,奴能哭上半个时辰。”   “很好。”裴英娘指指内殿的方向,道,“你去那边回廊的窗子底下站着,哭上一刻钟,别怕,没人敢怪罪你。”   宫人抿嘴一笑,躬身应喏。跟在王寿永身后,走到轩窗底下,酝酿片刻,眼圈很快泛起淡红,眼睫眨动,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呜咽低泣声被风吹散,飘进内殿。   若有若无的哭声传入内室,这一回不是梦,也不是错觉。   李治眉心直跳。   近侍们装模作样出去查看一番,回到内室,睁眼说瞎话,“大家,相王妃好生可怜,跪在冷风里,衣裳头发湿透,眼睛都哭肿了。”   说完这话,悄悄抬眼看李治,见他脸色凝重,接着说:“这么冷的天,再跪下去,说不得会留下病根呐!大家何必冷着王妃?王妃才十五岁,纵是哪里做得不好,也情有可原,您慢慢教她……”   哭声像荼芜香的香气一样,一丝丝飘荡在空气里。   “罢了。”李治长叹一口气,“宣她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什么让大家觉得旦旦哥和十七可能会和离?我要深刻反思,竟然让大家冒出这样的猜想,是我的错。   开幼儿园学步车开到天荒地老,绝不和离!   强调一下,上一章说了旦旦哥是去曲江池游玩,斗鸡,跑马,喂鹰,蹴鞠等等,以上活动绝对没有喝花酒,逢场作戏也没有,不然十七早就炸了。   ··········   大家可以回头看一下,花天酒地,是指历史典故中借此韬光隐晦的人,不是旦旦哥。   ·············   然后评论问为什么李裹儿成了长女:赵氏没死,太子多活几年,十七嫁给旦旦哥,文里的历史早就变啦,因缘际会,韦沉香为长女取名李裹儿,十七也很惊讶,想过要不要劝韦沉香改,后来没多事,不要纠结李裹儿到底排行第几,很早就开始放飞了…… 第154章   李令月赶到蓬莱殿时, 发现李旦也在。   武皇后端坐庭前, 书案上摊着一本经折装卷册, 李旦坐在她对面的坐席上。   母子二人不知在商量什么要事,一个面色阴沉,一个眉头微皱。   李旦伸手, 纤长的手指在卷册上划了几道圈。   武皇后点点头。   守在侧殿外的上官璎珞咳嗽两声, 李令月收起疑惑之色,笑着进殿,“阿娘, 八兄。”   武皇后抬头看她,眉眼温和,气度从容,微笑道, “你也来了。”   李令月没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挨着武皇后坐,规规矩矩坐到下首席位上。   上官璎珞走进来, 压低声音和武皇后说话, 武皇后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微妙,起身离席。   李旦和李令月站起来,垂手目送武皇后离开。   李令月回头看李旦, “阿父愿意见英娘了?”   她没去含凉殿, 不知道那边的状况。   李旦不动声色合起书案上翻开的卷册,轻声说,“他会见的。”   这样警觉的李旦, 让李令月觉得陌生,她根本没想过要偷看卷册上写的是什么。   自从长大以后,她的每一位亲人都让她觉得陌生。   只有英娘没有变。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此时在想什么,一定会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刚进宫那几年她可没有胆子戏弄李治。   那时候想告谁的黑状,她都是亲身上阵自己哭,眼泪哗啦啦往下淌,每一颗都是她的伤心泪,哭得可真心可有感情了!   她一哭,李显准倒霉,武三思的官位也是被她哭没的。   现在她长大了,不能随便哭哭啼啼,所以她让宫女代她哭。   宫女哭了不到一刻钟,王寿永颠颠跑出来,满脸笑,“王妃,大家请您进去。”   裴英娘低头整理浅青色披帛,让宫婢捧着漆盘和自己一起进殿。   她笑盈盈踏进内室,转过屏风,走到火炉床前,矮身跪坐,“阿父!”   嗓音甜润。   李治抬眼看她,面色红润,乌发似漆,穿月白交领窄袖襦,红地宝相花纹蜀锦对襟半臂,系花绫隐花裙,臂上扣金臂钏,腕上拢鎏金玉镯,发间一枝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簪,鬓边别应季楸叶,神采奕奕,顾盼生辉。   根本不是淋过雨、哭过、还跪了一两个时辰之后的样子。   不等他发怒,裴英娘拍拍手,“我饿了,先让我吃饱,阿父再训斥我吧。”   近侍们殷勤至极,立刻忙活起来,设案添箸,送茶送水。   宫婢把漆盘放在食案上,刚刚烤好的烤梨,切开来,酸香扑鼻。   裴英娘挽起袖子,低头吃烤梨,梨肉酥软,甜香醇厚。   秋天最适宜吃烤梨。   李治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他望着盆中明艳的炭火,硬起心肠,“以后别进宫了,走之前,记得把令牌交还给秦岩。”   裴英娘不为所动,继续吃烤梨。   李治皱起眉头,加重语气,“十七!”   裴英娘抬起头,一脸平静,“阿父,等会儿谈正事……”她话锋一转,“想吃烤梨吗?”   李治颓然。   看着她吃得那么香甜,他确实觉得嗓子干渴。   近侍们察言观色,连忙洗净手,捧着刚才烤好的烤梨上前,“大家,烧梨润肺滋养,奉御前日还说,让您平时多用些炉端烧梨。”   李治接过银匙,舀起一勺梨肉。   果然清甜,淡淡的酸味并不涩口,反而让人更有胃口。   既吃了烤梨,接下来的醴酪粥、螃蟹毕罗、酸酢鱼、汤浴绣球丸……也顺理成章一并吃了。   宴席上菜肴精致,但李治什么都吃不下,只喝了两杯茶。   这会儿才算是正经吃了一顿饱饭。   内侍们两眼放光,不愧是王妃,只要她静静地坐着吃饭,圣人的胃口就变好了!   刚吃饱饭,那些严厉绝情的话,着实难以吐出口。   李治叹息几声,屏退随侍左右的宫人,“十七,以后不必进宫……”   裴英娘一口剪断他的话,“阿父见过明崇俨?”   太子李弘死的那晚,她一直陪在李治身边,等她离开以后,李治传召明崇俨,接下来李治就突然疏远她了。   “明崇俨说了什么?”她直视李治,“他说我是扫把星?还是我得离阿父远一点,才能平安顺遂?又或者明崇俨说了些关于阿兄的面相……是不是?”   明崇俨曾对武皇后说,李显生得魁梧,面貌最像太宗李世民,而李旦面相极贵。   李治非常信任明崇俨。   他沉默半晌,轻笑一声,缓缓道:“十七,和明崇俨没有关系……当初册封你为公主时,朕就打算好了,要利用你拉拢军中将领。”   这是继当年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头一回对裴英娘自称朕。   “令月是朕的嫡亲女儿,朕不舍得以她的婚事当筹码,正好皇后带你进宫,当时朕和她并不是单纯因为新城的死而争吵,皇后一意孤行,委任她的心腹领兵,结果剑南道打了败仗。她不放心勋贵之后掌握军权,可她手底下又没有出色的将才……”   盆中的炭火爆出一声细微的炸响,上好的霜炭,燃烧时不会起烟尘。   李治看一眼裴英娘,“朕必须提早打算,秦岩,执失,程家六郎,还有其他人,朕都考虑过,谁合适,朕就会把你嫁给谁。皇室收养的公主,使命就是为皇室联姻。”   裴英娘面无表情,“所以我拒绝赐婚的时候,阿父很生气?”   李治垂眸,“朕很失望。”   “那阿父为什么想也不想,只因为我不答应,就收回旨意呢?”裴英娘淡淡道,“难道您是怕我心生不满,嫁给执失以后,挑唆他抗命?”   李治默然。   裴英娘慢条斯理地喝口茶,“阿父,我今天很闲,可以等很久,住下来也行,您再想个其他的理由来说服我吧。”   她这副油盐不进、无赖到底的模样,让李治诧异了好一会儿。   十七在他跟前总是乖巧温顺的。   “你不生气?”他眉头轻拧,“朕是为了利用你,才册封你当公主的。”   裴英娘一摊手,“我不生气,您接着想其他会让我生气的事,一件件说,我听着呢。”   当替身,还是当帝王笼络臣属的手段,都差不多嘛!她那时候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就满足了。   如果李治仅仅只见过她一面就将她视如己出,未免太诡异。   重要的,不是一开始的目的,而是后来朝夕相处之后建立起来的感情。   李治以为这一个理由足够让十七伤心难过,几年的父女之情,全是出于利用,她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您不说,我来替您说。”裴英娘放下茶盅,正襟危坐,“阿父,五兄走了,六兄太过自负,七兄懦弱,皇后贪权,阿兄虽然是最小的皇子,看如今的形势,他以后难得安宁……您疏远我,赶我走,是想保护我。您怕我因为您的期望,不愿及早抽身,以至于越陷越深……阿姊是皇后的血脉,没有性命之忧,我不同,我的生死全在皇后一念之间。”   “又或者,您怕我太接近宫闱纷争,成为各方争权夺利的靶子,阿兄将来不得不迫于压力废黜我。”裴英娘摇头失笑,“阿父,您想得太远,太深,您有没有想过,也许您的所有预测,并不会成真?明崇俨肯定和您说了什么,不管他预测我的命运,还是判定我的面相,您不必太在意,他不是神仙。”   李治别开眼神。   裴英娘心中了然,看来,还是明崇俨那个大神棍对李治说了什么,他才会突然态度大变。   裴英娘叹口气,“阿父,难道您不怕正因为您的疏远,阴差阳错之下,明崇俨的预测才会成真?”   李治神情震动,双手微微发颤,缓缓闭上眼睛。   在九成宫时,明崇俨隔着窗户,审视李贤、李显、李旦和裴英娘。   他说李贤偏激,李显懵懂,李旦淡漠,三个皇子前途如何,他不能断定,因为他们身份高贵,皆有帝王之相。   关于裴英娘,明崇俨的谶语说得最笃定:相王妃命途多舛,来日坎坷流离,必将尸骨无存。   李弘有太子之尊,死后极尽哀荣,追封为孝敬皇帝。   十七,却是尸骨无存。   娇小乖巧的小十七,将来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以至于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光是想象,就让他胆寒。   他问明崇俨如何化解十七的厄运,明崇俨摇头说,“陛下,臣亦无解。或许相王妃远离长安,方能落个善终。”   李治睁开双眼,目光似凛冬飞雪,冷淡刺骨,“十七,和明崇俨无关。你不必再试探朕,朕累了,没有精力顾及你,你并非朕的亲女,朕虽然利用你,但也给了你荣华富贵,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你是相王妃,以后好好和旦儿过日子吧。”   说的是劝告的话,但其中深意,却是彻底决绝。   裴英娘一字字道:“您真的不喜欢我了?不想见我了?”   李治嘴角轻扯,皱纹舒展,绽开一个苍老而释然的笑容,“你走吧……不论缘由是什么,朕不会再见你的。再过几日,朕会下旨,你和旦儿即刻离开长安,出阁冀州,日后朕驾崩之时,你们也不必回来哭丧。”   裴英娘点点头,“这么说,阿父打定主意了。”   房里安静下来,帘外香气缭绕。   “阿父不后悔?”裴英娘问。   李治漠然道:“你不必多言,朕不会后悔。”   裴英娘忽然笑了一下,起身走到李治跟前。   李治扭过脸不看她。   裴英娘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帛,徐徐展开来,“阿父,你骗我。”她把绢帛递向李治,“回京途中,我去了一趟云华寺。”   李治先是不解,然后猛地醒悟过来,脸色变了变。   云华寺是一座修建在荒山野林里的野寺,人迹罕至。   裴英娘和李令月从九成宫返回长安时,路上走走停停,李令月知道裴英娘心情不好,想哄她高兴,时常让家奴四处打听沿路是否有风景名胜,然后领着裴英娘去散心解闷。   听说山中有座云华寺时,李令月笑道:“真是巧了,城中有做道观,也是叫这个名字,相逢即是有缘,咱们去瞧瞧。”   她们以为会看到一座狭小寒酸的小野庙,登上山腰时,却愕然发现云华寺金碧辉煌、宝相庄严,虽然不为人知,却香火极盛,气势恢宏。   庙中的知客僧说,云华寺是一位贵人供养的,那贵人挥金如土,极为大方虔诚。   李令月常常跟随武皇后礼佛,颇通佛理,和知客僧聊得很投机。   裴英娘无所事事,到处闲逛,无意中看到供养人留下的碑刻。   她伫立在石碑前,泪流满面。   几个月的伤心郁闷不翼而飞,她擦干眼泪,命杨知恩拓印碑刻,余下的归途笑口常开,一顿饭能吃三碗饭。   这才有心情去注意驿站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诗,琢磨刊印诗集之事。   武攸暨和薛绍莫名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还闷闷不乐的裴英娘一夜之间忘却烦恼,私底下嘀咕,或许是因为快要回长安,能见到李旦,她才会这么开心?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李治颤抖着捧起绢帛,上面抄录的是一篇供养词疏:   “为女英娘因患,先于此寺求佛,蒙佛恩力,其患得捐。特发诚心,为女敬造塔寺,修缮佛身,愿此功德资益女及阖家眷属,悉皆沐佛恩,灾障冰消,永无灾厄,寿与日而俱永,德随时以益新。弟子李九供养。”   裴英娘鼻尖发酸,“阿父,您说对我的疼爱都是假的,全是利用,那这篇词疏,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您为了圆谎,连佛祖也要骗?”   李治幽幽地叹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供养词疏是直接照着网上找到的佛教词疏套用格式、词汇写的,可能有错误,大家随便看看,简单来说,就是祈祷儿女家人无灾无病的东东。   ~~~~~~ 第155章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十七幼时孤苦,体弱多病, 奉御说她和新城长公主一样,很可能寿命不长。   模样相似就够了,不必连命途也像。   李治即刻命人捐献财物, 为十七许愿,后来她病愈康复,他颁赐下更多供养, 祛疾词疏是由他亲笔所写, 再由寺中僧人请工匠凿刻。   大慈恩寺表面上是他为生母文德皇后祈福所建, 其实是集齐众僧翻译经书、刻印经文、宣扬佛理的地方。   李治谨记阿耶的嘱咐,佛道之理,在教化百姓、影响民众思想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要适当地扶植利用, 引以为己用, 但是也不可任其过于发展壮大, 以免对皇权构成威胁, 酿出祸患。   君主私下里可以有所偏好, 但在政策上, 绝对不能有所偏倚,不能改变儒道佛鼎立的局面。   总的来说, 不论哪方教法,只要有利于朝政,都应当加以引导, 大力扶持,严加管束,暗暗限制。   慈恩寺便是因此应运而生,它的象征意义,有时候远超其本身的佛寺之名。因此,世家公卿们常常造访慈恩寺,朝廷常在其中举行大型礼佛活动,进士们及第后相约游玩大雁塔,是学子们约定俗成的惯例。   慈恩寺备受瞩目,人来人往,李治不便在寺中祈愿求福,而云华寺藏于深山之中,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山野佛寺,在那里供养,最为妥当。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裴英娘会进寺参拜,她能熟练临摹他的笔迹,自然能一眼看出寺中的不一般。   裴英娘可以确定,云华寺是李治下令敕建的。   那天她心有所感,逛遍整座云华寺,不出意外的找到李治为怀孕中的武皇后祈福留下的手书,除了惯例的颂佛之语外,唯有母子均安几个字。   看年份,那应该是武皇后怀着李贤的时候。裴英娘听羊仙姿提起过,武皇后生李贤时有些不顺,生产时很吃力。   她还在寺中看到李治早年为多病的李弘,年幼的李令月所立的供养佛像。   寺中知客僧说,之前的碑记,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一座座碑像看过去,仿佛依稀能看到李治从一个年轻忐忑的父亲,慢慢变成一个垂垂老矣、儿孙满堂的长者,儿女辈一个个长大,他祈福还愿的祷祝之词越来越多。   裴英娘不记得自己入宫之后什么时候生过病,又是什么时候好的。   从供养词来看,李治曾去寺中许愿,后来她的病好了,李治命人还愿供养佛身……想来应该是她十岁之前,还没去温泉宫,李治身体尚好的那段时期。   她眼中噙着酸楚的泪水,轻声说:“阿父,今天你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明天不知会有多少王公贵族奚落我,嘲笑我,除了相王府,长安城再无我的容身之地,你真的忍心看我受委屈?”   她不怕那些不痛不痒的嘲讽,有李旦在,没人敢当面讽刺她,顶多是背后嚼舌头而已,不过李治肯定舍不得,说得越凄惨,李治越心疼。   李治眼中果然浮起一抹不忍和痛惜,仓促合起绢帛,抬起枯瘦的大手,拍拍她的脑袋。   他老了,举棋不定,瞻前顾后,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再是狠辣果断的帝王。   以前他不明白,阿耶临走的那两年,为什么频频犯糊涂,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愚蠢举动,有些打压大臣的手段,简直可笑幼稚。   英明神武的阿耶,难道也英雄末路了?   现在他恍然大悟,阿耶什么都为他着想,什么都想替他考虑到,拖着病体也要东征高丽,他的那些反复无常,不是刚愎自用,而是放心不下他的缘故。   他擦去裴英娘眼角的泪花,指节粗糙而温暖,“你既然明白我的苦心,更应该早些离开。”   裴英娘忍了又忍,噗嗤一笑。   李治怔愣。   刚才还哭着诉委屈,怎么就笑起来了?   “阿父,您觉得如果当年我没进宫,现在会怎么样?”裴英娘大咧咧盘腿坐在李治面前,靠着火盆,抽出海棠红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皱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调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长大,委实难说。   侥幸长大了,也不一定过得好。   裴英娘拈起鹤首钳子,拨动盆中的炭火,接着说,“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预想,嫁给执失,就一定能过得顺风顺水吗?兴许我不喜欢荒漠的严寒荒凉,贪恋长安的繁华富贵,离了长安,可能处处过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执失家的妯娌姑嫂相处不融洽,执失有七八个胞兄弟、从兄弟,家中未必清净……执失天天打仗,我胆子小,提心吊胆,长久下来心中抑郁难舒,生病了怎么办?他是个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业,我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安平富足……执失是个好人,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也会做一个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给他就是十全十美。”   李治揉揉眉心。   说的也是,当初阿耶为新城挑选驸马时,何等仔细,过筛子一样,把每一个世家适婚郎君翻来覆去地考校来考校去,先是魏征的儿子,后来是舅父的儿子。再后来他为了弥补新城,重新为她择婿,选中东阳公主举荐的人选韦正矩。   他们都是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难以捉摸,外人看着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一定能成为恩爱眷侣。真的夫妻举案齐眉、感情融洽,还有可能遭受其他剧变。   执失云渐还没有抗衡武家的实力。   裴英娘直起身,“同样的,假如我真的离开长安了,就一定能过得好?以后阿兄和我终归会明白您的苦心,届时于我和阿兄而言,不能留在您身边承欢膝下,是一辈子的遗憾……与其将来后悔,不如让我们留下,等真的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刻,再走也不迟。”   李治眼眸低垂,看着裴英娘。   她眼神坚定,面色平静,并不是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是淡淡地,平平常常地和他闲话家常。   他不由想起那年十七刚进宫的时候,其他人去禁苑狩猎,她不能骑马,留在含凉殿陪他。春光明媚,她趴在杏树下抄写经书,为他祈福。枝头杏花纷纷扬扬洒落,落了她满头满肩,她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抄写得很认真。   那时她也用郑重的语气劝告他,八、九岁的小娘子,已经能窥出他心里的隐忧。   “没有人能预测到以后的事情,明崇俨或许能替人面相,但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裴英娘洒脱地挥挥袖子,“阿父,您即位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阿翁留下最信任的几名顾命大臣辅佐您,那时他可曾想过日后您会受顾命大臣的掣肘?他预料得到您会借废立皇后的机会,一举击溃顾命大臣,修改《氏族志》,彻底结束旧日门阀制度吗?”   在关陇贵族集团倒台以前,《氏族志》继承魏晋时期的遗风,规定了门阀等级高低,门阀世家依然占据大部分政治资源。   随着长孙无忌一系的倒台,李治和武皇后着手命人修订《氏族志》为《姓氏录》,彻底打破统治固有的姓氏门阀政治制度,科举制度开始真正发挥它的巨大威力,寒门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开启奠定了后世数百年乃至千余年的政治格局。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李治和武皇后完成了守成的重任,继承贞观的昌平稳定,为盛唐的空前繁荣奠定基础。   可惜和盛唐的辉煌灿烂相比,这一对夫妻的功劳,远远没有他们的风流韵事引人注目。   李世民放心不下李治,晚年几乎是手把手教他怎么和朝臣打交道,怎么处理政事,为他扫清所有可见的和潜在的障碍。   李治在所有人的轻视和怀疑中即位,大家暗地里笑话,说他靠眼泪让李世民心软,刚好捡了便宜。   其实他做得很好,虽然因为多病,他不得不扶持起武皇后,以至于让武皇后羽翼丰满,但是谁能笃定没有武皇后,就没有其他变数?   “阿父,您能顶住压力,守住大唐江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相王妃,做不来顶天立地、彪炳史册的大事,但是我自信能保护自己。”裴英娘笑着说,“大不了我看到势头不对,立马卷包袱逃到天边去。”   李治脸色渐渐缓和,听到这一句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揉揉裴英娘的发顶,“十七,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裴英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呀眨的,“为什么一定要想得太复杂?阿父,我不是朝堂上的人。”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而且我从裴家到入宫,再到获封公主,到现在成为相王妃,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全天下的人都羡慕嫉妒我……我真的很满足。贤士刘伶每日携一壶酒,让仆从荷锸跟随,对仆从说‘死便埋我’,何等洒脱。我做不来贤士,但是此生也算是无憾了,我还年轻,还有享不尽的富贵,就算偶尔走点弯路、受点磨难,也没什么要紧。阿父,您的顾虑,该放下了。”   不管是对她的顾虑,还是对李贤、李显、李旦的顾虑,李治都应该放下。   他控制得了局势,控制不住人心。   昔年太宗李世民睿智,长孙皇后贤德,太子和魏王还不是一个个接二连三让李世民失望?   李治不可能一辈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未来的事,交由未来去决定,他们只要过好当下就够了。   话题太沉重,炭盆里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   裴英娘扬起一脸粲然笑容,“阿父,您真的担心我的话,就多给我点傍身的东西……金银财宝什么的,多多益善。”   李治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   裴英娘凑到他身边,摇他的胳膊,“阿父,外面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您得早些下决定,是帮我扬眉吐气呢,还是狠心让我哭着回去,您自己看罢。”   李治摇头失笑,故意板起脸,“看你的笑话?我看这含凉殿的近侍,明明对你言听计从,谁敢笑话你?”   裴英娘轻哼几声,“反正您不给我赏赐,我今天就赖在这儿不走了。阿兄待会儿肯定会来接我,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您看给不给吧!”   李治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近几个月的沉郁,好似都在刚才的一番长谈中悄悄纾解。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   他确实舍不得他们走。   或许,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第156章   雨越落越大,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庭院台阶底下很快积起一汪汪水洼。   宫人们放下高卷的竹帘, 原本就是阴天,竹帘一挡,回廊里变得更昏暗。   李令月忧心忡忡,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线,这么大的雨,英娘被挡在殿外, 会不会淋湿?   她刚想起身, 身旁一阵轻风拂过, 李旦率先走出去了。   翻卷的云层间偶尔传出闷雷声,闪烁的电光转瞬即逝。   李旦眉头紧皱。   早知道今天会落雨,不应该答应她今天进宫的。她身子虚弱, 年纪又小, 不能受凉。   他没有撑伞, 穿过回廊, 冒雨赶到含凉殿, 踏着淋漓的雨水拾级而上。   到正殿时, 却见大殿里头忙忙碌碌, 一派喜气洋洋,秦岩指挥着几名金吾卫扛箱子、搬锦帛。   看到他进殿, 秦岩笑嘻嘻迎上前,“圣人再次开启私库,让王妃随便挑宝贝!”   李旦怔了怔。   刚好裴英娘抱着几卷书轴转出折叠画屏, 看到他来了,步子加快了些,把书轴一股脑往他怀里塞,“阿兄,我帮你挑的,王右军的摹本,你先拿着。”   没有真迹,摹本也算是难得了。   不等李旦说什么,她掉头走远,发髻上成对的鎏金镂刻菊花卷草纹银钗和鬓边楸叶摩擦,叮叮响。   她很快回来,这一次身后跟着四五个内侍,每个内侍手里、怀里都抱着一堆漆盒。   “送人的也够了,阿姊想要的波斯宝石项链帮她拿了……”她逡巡一圈,暂时想不出还缺什么,拍拍手,“就这么多吧,下次再拿。”   秦岩瞠目结舌,“还有下次?你想把圣人的私库搬空吗?”   一边说,一边怂恿裴英娘再进去拿点珠宝玉石出来。他心里由衷为裴英娘高兴,京兆府的世家侯门私底下认定她这次彻底惹怒圣人,再无翻身的可能。谁知她只进宫一趟,就把圣人哄回转了,以后看谁还敢落井下石!   说笑间,宫人已经把搬出来的箱笼锦帛装车,内宫的车驾是靠人力牵挽的,待会儿他们出宫,走到宫门前时,才会套上牛马。   李旦示意宫人取来一件彩绫白鹤衔灵芝披风,拢在裴英娘肩上,低头为她系好丝带,“可以回去了?”   裴英娘摇摇头,“等等,我去向阿父辞行。”   她拢紧披风,走进内室,李治半靠着榻栏打瞌睡,见她去而复返,温和地笑了笑,“怎么,还想要什么?”   裴英娘搓搓手,往炭盆里加炭,“阿父,这一次你让我好生委屈!我怕惹得你伤心,等了几个月才进宫找你诉苦,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好在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啦!您得把心放宽一点,以后不能再这么欺负我。”   火炉床内外的近侍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曾吓退外国使臣的永安真师,这么和圣人说话,胆子可真大!   李治失笑,“好,阿父错了,让十七委屈了,以后不欺负你。”   裴英娘满意地点点头。   近侍们无语凝噎,圣人这么配合就算了,王妃你竟然就这么坦然地接受圣人的歉意?真的不推辞委婉一下?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   李治的视线掠过裴英娘身上多出来的披风,“旦儿来了?”   她笑着道:“阿兄就在外面,阿父要见他吗?”   李治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   裴英娘没有多说什么,接过近侍递来的药茶,送到李治手中,看他慢慢喝了,服侍他躺下安置,才退出内殿。   李旦等在屏风后面,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心柔软温热,像香甜的玉露团。   两人并肩走出含凉殿时,发现殿前亮堂堂的,原来雨不知不觉间停了。   云销雨霁,天朗气清,日头探出半个脑袋,洒下万丈金灿灿的光束,蔚为壮观。   夫妻俩离开含凉殿,身后跟着恭敬的仆从和堆满赏赐的卷棚车。   “阿兄,你和母亲的事情谈完了?”裴英娘问李旦。她冒雨进宫,李旦不放心,找了个借口,说是有要事禀明武皇后。   李旦揉揉她的脑袋,“谈好了。”忽然想起李令月,“令月也在蓬莱殿。”   裴英娘吃惊道,“阿姊也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夹墙后响起一阵脆亮的笑声,四五个彩衣宫婢簇拥着李令月穿过八角亭,迎面走过来,“英娘,你总算和阿父和好啦!”   裴英娘放开李旦的手,转而去挽李令月的胳膊,“阿姊,让你担心了。”   李令月拧拧她的脸颊,压低声音问,“阿父前些时候为什么生你的气?”   裴英娘叹口气,“阿父没明说……总之阿父是为我好。”   李治没有吐露明崇俨到底说了什么,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李令月沉吟片刻,若有所思,拍拍裴英娘的手,“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事了就好。”   卷棚车行到宫门前,套上壮牛。   李令月嫌卷棚车四周遮蔽,看不到车中的锦帛、金银器,起不到震慑旁人的作用,指挥公主府的家奴给换上板车。   这样把一车赏赐拉出去,沿途经过长街里坊,让那些躲在高门府邸里的人好好看看。   李令月今天和裴英娘一样骑马出行,姐妹俩并辔走在最前面。   “阿父叮嘱我不要和旁人提起云华寺。”裴英娘手挽缰绳,帷帽掀开一边,垂纱笼在帽檐上,方便和李令月说话。   她发现云华寺的特殊时,和李令月说了,李令月那时也很诧异。   “阿父想瞒着,我们当做不晓得就是了。”   李令月心下暗想,幸好她忍着没到处嚷嚷,不然云华寺现在肯定早就被长安世家们挤得水泄不通。   走到平康坊和东市之间时,姐妹俩作别,一个往南,一个往东。   第二天,相王府格外热闹。   送礼的,探听消息的,赶来赔罪的,府门前人头攒动,宝马香车堵住整个巷口。   裴英娘坐在廊下,看忍冬领着使女们摘石榴。   石榴果然和冯德说的一样,个个有壮年男人拳头那么大,红灯笼一样,挂满枝头。   廊前铺设簟席几案香榻,半夏跪坐着煮茶,煮的是当季茱萸茶。   李旦低头翻看裴英娘昨天从宫中顺手带出来的书轴,确认是哪位大家的手迹,他早起吃饺子的时候说今天不出门。   裴英娘盘腿而坐,竹帘高卷,日晖打在她身上,给她的缥色镜花绫襦裙镀上一层薄薄的晕光,依稀能看见若有若无的精美花纹,光华浮动。   她手里剥着石榴,葱根纤指,猩红指尖,金花银盘,鲜红石榴籽,怎么看怎么像一幅画。   李旦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觉得她剥石榴的姿态十分赏心悦目。   她剥完几只石榴,分出一半石榴籽,往李旦跟前递。   李旦接过银盘。   阿禄小跑进院,走到门口时煞住脚步,扯扯衣襟,整整帽子,低头往里走,“娘子,求见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奉上各家的帖子。   婢女端来热水、锦帕,裴英娘洗去指间染上的石榴汁,擦干手,随意拣一封请帖看两眼,嗤笑一声,“重阳、小重阳都过了,难为他们还能想出由头来请我。”   她昨天大摇大摆,带着大批赏赐,从蓬莱宫返回王府,那些想趁机落井下石的人听说李治待她慈爱如初,她依然恩宠不衰,立马转换态度,像闻着花蜜甜香的蜜蜂一样,一窝蜂上门,请她赴宴。   重阳已过,冬至还早,深秋寒冬,没什么节令,各家的帖子便以赏花宴为名邀请她。   几场秋雨过后,城内的桂花已然落尽,菊花、葵花、兰花、玉簪花开得还不错,世家们宅中一般都建有暖房,养一些娇嫩的花花草草,随时可以应付一场赏花宴。   驸马杨安明家的请帖最为显眼,杨家在城外有庄园田地,据说杨家花圃种植数十亩玉兰树,花开时节枝头如白雪皑皑,满园香气浓烈,是城外一景。   裴英娘扒拉来扒拉去,李旦俯身抽走她手里的烫金书帖,翻开扫几眼,“想出去玩?”   她笑着摇头,“随便看看。”   这些世家因为李治的态度改变,而随之改变对她的态度,她一个都不想搭理。   现在他们有多热情,以后局势变化,他们就有多冷漠,说不定还要抢着踩她几脚。   她继续翻帖子玩,忽然眉峰一蹙,“房家的帖子?”   李贤的正妃房氏出自房家。   房瑶光和房氏都姓房,两人是从姐妹,但是多年前两家分开,子女排行是单独算的,据说当年房家出了什么变故,两家怕受牵连,才断绝关系。   裴英娘和房氏关系一般,见面说说笑笑客气两句,从没有深谈过。   房氏和李贤夫妻多年,性格迥异,李贤爱出风头,房氏谨慎低调,裴英娘对她的观感还不错。   “阿兄,你去吗?”她问李旦。   在王公贵族们看来,如果没有意外,房家就是以后的后族。李贤的几个儿子认在房氏名下,他奉诏监理国事,房家鼎力相助,风头正盛。   武皇后的出身每每被人不齿,房家是世家,宗室皇亲自然而然会偏向房家。   李旦缓缓合上书轴,指间拈着一枚象牙签子,“去。”   裴英娘把房家的帖子交给阿禄,“那我也去。”   李贤不是仇视她吗?还欺负她的好阿兄。   她偏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李贤面前耀武扬威。   人人都说她恃宠而骄,那她就骄横给他们看。    第157章   要出席赏花宴, 当然得全副武装。虽然不能穿大红大绿,至少得端庄明朗, 再特立独行的贵女,也不会素面朝天着去赴宴。   房家举行宴会的这天,裴英娘卯时就起来梳妆打扮。   她穿一件出炉银交领窄袖轻容纱上襦, 蜀锦联珠团窠鸾凤纹半臂,衣缘袖口刺绣大片缃色梅花、牡丹、菊花、莲荷,代表一年四季花开富贵。   出炉银是非常浅淡的红色, 介于红白之间, 近看有, 远看若有若无,半臂则是近年最时兴的退红色,是很清浅的浅红, 缃色也极清淡, 下头系鸭头绿穿枝雀绕花枝裙, 色彩苍翠, 如鸭颈彩羽。腰间束燕尾青丝穗宫绦、香囊, 肩上搭一条银泥双色绉纱披帛。   梳牡丹髻, 髻心别一枝迦陵频伽花鸟纹金钗, 鬓边一对金镶玉蝴蝶步摇簪,以金丝镶嵌玉片堆叠出颤动的蝴蝶翅膀, 做出几只蝴蝶翩翩欲飞的形态,下垂琥珀珍珠串饰,精巧别致。   发髻斜插宝钿, 眉间贴并蒂莲花钿,唇妆是娇俏的嫩吴香——石榴娇、大红春太过艳丽,和她淡雅的衣着不大匹配。   装扮毕,登车出发。   裴英娘今天不方便骑马,不知为什么,李旦今天也不骑马,陪她一起乘车出行。   卷棚车驶进房家所在的里坊时,车窗外的嘈杂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老百姓一般不会靠近有护卫层层把守的高门宅院。   巷曲幽静,牛车轱辘轧过石板,这是到房家前街了——市井道路是泥土路,唯有世家豪族前后的长街以石条铺地。   裴英娘掀开车帘往外看。   远远看到府门前热闹喧哗,宝马香车,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女眷们浓妆艳抹,珠环翠绕,端的是雍容富丽,华贵万千。   离李弘去世已有数月,京兆府贵族女眷们私下里早就开始穿红戴绿,唯有正式宫宴才稍微注意。除了李治时常怀念李弘,亲笔为李弘撰写悼文以外,大部分人早就忘了先太子,一心忙着追捧李贤。   裴英娘回头看一眼李旦,他靠在锦缎隐囊上,垂眸沉思。   一路上她和他说话,他会认真回答,她掀帘看外边的街景,他跟她一起看,她不找他的话,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他心里想着事情,但是态度很郑重,没有随便敷衍她。   她靠过去搂着他的胳膊,“阿兄,不管我怎么胡闹都不要紧?太子不会迁怒为难你?我顶撞太子,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李旦嘴角微扯,揽住她的肩膀,她今天点的唇妆分外娇媚,上唇两点娇红,下唇一星丹朱,衬着她原本的鲜红唇色,娇艳欲滴,像盛开的花蕾。   他低头吻她,左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帮她稳住摇摇欲坠的发钗。   蝴蝶步摇的南珠串坠轻轻摇动,折射出一道道温润的光华。   裴英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摁在他的胸膛上,坚实的手臂横在腰间,扣得紧紧的。车厢狭窄逼仄,到处是他的气息。   卷棚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杨知恩和外面的人说话,好像是前面路口碰到什么人,要让路。   裴英娘脸上赤红,手指紧攥着李旦的衣襟,想推开他,摸到圆领袍下坚实的肌肉,烫得她浑身酥麻,推拒的动作反而让他吻得更激烈。   等他终于舍得松开,她气喘吁吁,靠在他手臂上才能勉强坐稳。   李旦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抚摸裴英娘温软的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随你高兴,不必顾忌我。”   裴英娘瞪他一眼,摸出妆奁里的鸾衔绶带菱花镜,揽镜自照,还好鬓发没乱,妆容没花,不过得重新点唇脂。   “阿兄,我在和你说正事。”她白他一眼,理好散乱的衣领,想叫半夏进来帮着补妆,却见李旦找到飞禽摩羯纹蚌形银盒,打开盖子,挑出一星胭脂,视线落在她唇上。   她的脸烧得更红,连耳朵尖都染上艳霞之色。   李旦微笑,抬起她的下巴,帮她点上唇脂,轻吻一口,“好了,你说,我听着。”   卷棚车晃动几下,重新行驶起来,杨知恩在车窗外抱拳,隔着帘子小声说,“郎君,刚才是太子的车驾。”   李旦嗯一声。   裴英娘放下铜镜,抱住李旦。   发鬓擦过下颌,步摇珠钗叮当响,李旦愣了一下。   “五兄病殁,不过几个月而已,朝臣命妇们以前怎么奉承五兄,现在怎么讨好太子,这世上,大概只有阿父和裴氏会一直惦记五兄……”裴英娘仰头看着李旦,“阿兄,答应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记得给自己留好退路。我不在乎什么虚名,只要你好好的。”   李旦私底下有些奇怪的举动,这一点他没有瞒着她,不过他没有说他到底在忙什么。   他神色微动,眼睛明亮而平静。   停顿片刻后,他拍拍裴英娘的发顶,轻声说,“我答应你。”   “其实我可以帮你……”她握住他的手。   李旦顺势抬起她的手腕,放到唇边啄吻,“不了,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好好玩吧,想怎么玩怎么玩,把房家闹翻天也不要紧,阿兄替你兜着。”   裴英娘听了一笑,她又不是泼妇,怎么会把房家闹翻天,“为什么不让我帮忙?我们是夫妻,应该同甘共苦。”   李旦抱紧她,“十七乖,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接下来的事,让阿兄自己来做。”   她只要好好待在他身边就够了,而且了解越多事情,她会渐渐发现他并不是她从小认识的那个体贴温和的兄长。   他手段卑劣,凉薄自私,这样丑陋的他,怎么能让小十七看见。   她仰慕正直谦恭的君子,偏偏他不是。   “好吧。”裴英娘松开手,她猜得出李旦在干什么,无非是给李贤下绊子。她不擅长阴谋争斗之事,可以躲在背后给李旦送钱送消息,适时发出示警,“反正不管你在做什么,我有钱有人,随时能卷包袱逃命,阿兄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忙活,不用担心我。”   李旦眼底暗沉,一字字道:“不会有那一天。”   他保证过娶了她之后要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就一定会做到。   相王府的车驾行到房府门前,房家几位娘子过来相迎。   一旁车马喧嚣,李令月也到了。   房家大郎寒暄几句,引着李旦去前院。   年轻的少年郎们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来赴宴,其实主要是为了和意中人幽会,长辈们乐得看少年儿女们成双成对,不会多加拘束。   成婚的郎君没有这个优待,刚到房家就被拉去前院应酬,房家的赏花宴宾客如云,正是为太子李贤拉拢人才的好机会。   李旦走之前,低头帮裴英娘整理臂上搭着的绉纱披帛,拉着她纤细柔嫩的手,小声说,“刚才说好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什么都不用多想,记住了吗?”   裴英娘抿嘴笑。   李令月过来找裴英娘说话,看他们两人难舍难分,酸得倒牙,赏花宴分开一会儿罢了,又不是好几天见不着面,“八兄你快走吧,把英娘借我一会儿,好不好?”   李旦淡淡扫李令月一眼,转身和房家大郎一起走了。   李令月轻哼一声,和裴英娘咬耳朵,“你们俩真是缠绵……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眼神?都快把你钉成筛子了!不过你也别不好意思,你们感情好,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她话锋一转,“八兄平时也这样吗?”   她偏心自家兄弟,不想说李旦的不是,可是不管怎么看,李旦都不像温柔小意的人。小时候她找李旦撒娇,他总是面无表情,只有李显会耐心哄她,陪她玩。   李旦是兄长中年纪最小的,她却最怕他,连带着薛绍也惧怕这位舅爷。   裴英娘笑着说,“阿兄一直是这样啊。”   李令月眼珠一转,也是,英娘小的时候就能和沉默寡言的李旦说到一起去,现在大了,成了夫妻,料想私底下相处只会更融洽。   房家长媳满脸堆笑,领着两人逛园子。   房家的赏花宴赏的是茶花,园中假山,长廊上,庭院间铺设鎏金镂刻对雉纹翘角香几,几上供花,一盆盆茶花或含苞,或怒放,姹紫嫣红,连绵不绝,一眼望去,处处是香花绿叶,仿佛眼下并非万木凋零的初冬,而是百花争芳吐蕊的春日盛景。   美貌的彩衣婢女端着双凤纹漆盘穿插在繁花间,为各位赏花的命妇献上摘下的茶花,供妇人们簪花,或是别在衣襟上熏香。   婢女从身旁经过时,裴英娘叫住她,随手撷一朵茶花在手中,漫不经心问:“房夫人呢?”   能称一声夫人的,自然只有房氏的母亲。   房家长媳笑着说,“可是不巧,阿姑今天身子略有不适,因怕扰了大家的雅兴,没有出来,她老人家懒怠动,这会儿想是正和太子妃说话。”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说:“今天既是为赏花而来,按理应该要选出花中之首,评定花王。”   房家长媳点点头,微笑道:“王妃可是已有相中的茶花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房家长媳以为她想在评定花王时再出手,笑了笑,没有追问。   李令月悄悄扯裴英娘的衣袖,“你看中哪一盆了?这外头的不一定好,咱们去里边看看。”   裴英娘站着不动,问她,“太子最喜欢什么花?”   李令月呆了呆,“好像是梅花、兰花……牡丹他也喜欢。”   裴英娘吩咐跟在身后的半夏,“去找一盆兰花来。”   李令月心思电转,压低声音,“英娘,你想用一盆兰花去争茶花花王?”   裴英娘点点头。   李令月眼珠骨碌碌直转,一拍手掌,嫣然笑道:“好!咱们一定能赢!”   宴席过后开始斗花。   各人将选中的茶花送到庭前,一一论述其不凡之处,请众人品评,然后选出其中花朵最绚丽,姿态最雍容的一朵,评为花王。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等半夏把一盆平平无奇的兰花摆到红木香几上,回廊里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一片哄然大笑。   “那是哪家使女?好生有趣。”   “谁眼神不好?把兰花当成茶花送上来了?快撤下去!”   半夏面色如常,屹立不动。   众人笑了一阵,慢慢觉出不对味来。   这时,房家的婢女快步走到房家长媳身边,“娘子,相王妃的使女坚持说,那是一盆茶花。”   房家长媳眉头紧皱,茶花和兰花一点都不像,不懂花道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红木香几上的是一盆兰花——还是一盆蔫蔫的、无精打采的兰花,怎么会是茶花!   一时之间,席上之人的目光如潮水一般,聚集到裴英娘身上。   裴英娘从容不迫,手里握着一只白瓷莲花瓣茶盏,慢条斯理呷口茶,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千金大长公主,“姑祖母,您觉得我挑的茶花怎么样?”   千金大长公主装模作样地细看几眼香几上的兰花,含笑道,“花色娇艳,花形优美,是上品。”   裴英娘淡淡一笑,接着问秦家夫人。   秦家夫人亦笑着答:“这株茶花开得很好,香气也好闻。”   她一个个问过去,余下淮南大长公主,临川公主,皇室宗亲的回答都和千金大长公主的大同小异。   席间议论纷纷,命妇们脸色变了又变。尤其是这段时日曾背后议论裴英娘的命妇们,更是面色青紫。   武家人尤为热心,不等裴英娘问,主动开口夸赞庭中的兰花是茶花中的魁首,如何富态,如何美丽,如何难得一见……夸得理直气壮。   房家长媳冷汗涔涔,吩咐婢女,“去请太子妃!”   太子妃房氏赶到赏花会上,房家长媳拉住她的手,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焦急道:“怎么办?相王妃肯定是成心来捣乱的!”   房氏没有心情安慰长嫂,环顾一周,迅速辨别席上各人的立场,轻叹口气。   和裴英娘站在一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大多是这段时间圣人冷落她后,依然和她保持密切联系的世家。   她隐忍几个月,并非没有依仗,今时今日,圣人是否疼宠她,会影响其他人对她的态度,但动摇不了她的根基。   房氏曾劝李贤暂且忍耐,不要和武皇后对着干,更不必得罪李旦和裴英娘,可李贤一意孤行。   他谁都不信任,觉得所有人都会对他不利,他宁愿和那个叫赵道生的户奴倾诉心事,也不肯和她说实话……   房家长媳揪着帕子,愠怒道:“就这么让相王妃搅和今天的赏花会吗?”   房氏闭一闭眼睛,按住长嫂,“罢了,相王妃只是闹着玩而已,随她去。”   今天不让裴英娘出气,以后她还会一直揪着不放,不如把姿态放低一些,由着她闹。   反正事情传出去,裴英娘只会落一个嚣张跋扈的坏名声。   太子妃冷眼旁观,命妇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最后评选结果出来,裴英娘挑中的兰花获得花王之称。   众人满脸堆笑,恭贺她眼光独到。   裴英娘谦虚几句,莞尔道,“听说太子殿下在前院宴请诸位王公,把这盆茶花送过去,为太子殿下助兴。”   太子妃面色一僵,正想阻止,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埋伏已久的甲士,端起兰花,二话不说就冲到前院去了!    第158章   房家前厅花团锦簇,觥筹交错。女眷们赏花斗花, 郎君们也借品评茶花的由头试探彼此。   正院厅堂焚香悬幔, 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舞伎们在前庭翩翩起舞, 丝竹管乐悦耳悠扬,厅内纱帘高卷,帘下高朋满座。   甲士捧着兰花入席时,李显手中的酒盅翻倒在锦绣长袍上,胸脯一片淋漓酒渍, “阿弟, 那不是你的家仆吗?”   相王府的家仆来势汹汹,一看就知道是来捣乱的!阿弟莫不是疯了吧?竟然敢搅和太子的宴席?   李旦淡淡扫李显一眼, “无事,你继续饮酒便是。”   李显哪还有心思吃酒啊, 左看看,右看看, 悄悄把自己的坐席往旁边挪动几下, 挨着杨驸马坐, 以免等会儿李旦和李贤掐起来时殃及池鱼, 连累他受气。   “阿弟,不是我不讲义气……”李显缩头缩脑,恨不能把自己藏进案几底下,小声说,“你放心,要是你们俩闹到没法收场, 我偷偷溜出去找人来帮你求情!”   李旦没理会他。   李贤手执鎏金舞马纹银壶,正和袁相公的嫡子说笑,听到厅前传来窃窃私语,扭过脸来,瞳孔微微一缩。   相王府的家仆禀明来意,撂下兰花,抬脚就走。   席间一片哗然。   茶花会最后夺魁的花王,怎么是一盆蔫头耷脑的兰花?   莫名其妙选错就算了,还大咧咧往太子跟前送,挑衅之意,不言自明。   众人莫名所以,一时竟没人敢吱声。   乐人们仍旧卖力吹奏管箫,欢快的曲调霎时变得刺耳起来。   有人悄悄派仆从去后院打探。   仆从很快折返,压低嗓子说:“这株茶花是相王妃挑中的,夫人、娘子们一致推选这株茶花为今天的魁首花王。”   席间宾客交头接耳,指鹿为马的典故妇孺皆知,相王妃这是跟太子妃较劲呢,还是故意和太子作对?   细细一想,房家的宴会是为太子笼络人才,示好朝臣,显示实力而举办的,却有一大半命妇跟着相王妃睁眼说瞎话,不得不让人心惊肉跳。   相王妃这是明晃晃给太子添堵呐!   李贤脸色一沉,目光在厅内逡巡一圈,找到李旦的身影。   李旦正襟危坐,坦然回望,还举一举手中的玛瑙酒杯,向他致意。   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而冷淡。   李贤双手紧握成拳,凤眼里的怒火烧得愈加炽热。   一声疑问打破诡异的沉寂,“这株花王是什么品种的茶花?”   袁宰相的幼子——袁凌志起身离席,走到花盆前,饶有兴致地围着兰花转圈,“我怎么没见过?”   袁家大郎面色铁青,光顾着和太子打太极,忘了看住自家小弟了!   没看到太子气得牙关咯咯响吗?所有人都默契地假装没看到那株兰花,他这个傻弟弟为什么要自己撞上去!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阿娘的心肝宝贝,不替他遮掩的话,回家肯定会被阿娘揪着臭骂一顿……袁家大郎欲哭无泪,轻咳两声,“阿弟,你见过多少花?别让人看笑话。”   他顿了一顿,扭头笑盈盈看着隔壁席位的裴大郎,“听说裴兄是雅人,家中养有数千盆茶花,这株花王裴兄想必是见过的,还请裴兄为我等解惑。”   裴大郎僵了一下,汗如雨下,捏紧手里的酒杯,暗暗咬牙:真是大意了……还以为装鹌鹑就能躲过去呢……袁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讨厌!   他要怎么办?   承认花王是茶花,等于站在相王妃那一边,得罪太子。   揭破花王并非兰花,又会触怒相王妃。   阿耶提醒过他,相王妃和太子,哪一边都不能招惹。   太子年轻气盛,行事偏激。相王妃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亮出杀招的时候,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而且相王妃既能够得到圣人的喜爱,又有武皇后撑腰,哪边都有后路……   “哐当”一声,酒杯跌落在地,裴大郎呵呵轻笑,歪倒进袁大郎怀里,“喝……袁兄,接着喝啊……”   袁大郎猝不及防,来不及躲开,五大三粗的汉子直直倒在他身上,压得他哎哟两声,腿差点被压断了!   袁凌志被袁家人拉下去了。   房家郎君暗中吩咐乐人们换了支轻快的调子,舞伎们翩然离去,家仆搬来波斯球毯,铃音阵阵,肩披缦衫的胡姬娇笑着入场,藕臂舒展,纤腰扭动,跳起令人目眩神迷的胡旋舞。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吸引过去——又或者说,是所有人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雪肤花貌的胡姬身上。   房大郎低声和李贤回话,“殿下,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一笑置之,才能显出您的宽怀大度,切勿为一妇人失了风度。”   李贤冷笑几声,眼神阴沉。   李贤的心腹属臣被裴英娘突如其来的示威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子洗马怕李贤暴怒之下失了分寸,找个借口将李贤请进房家书室,规劝道:“殿下,当务之急是抬高您的威望,巩固实力,而不是和天后争锋相对。相王妃终究只是一内宅妇人尔,行事无所顾忌,您和她斤斤计较,恐会落人口舌。您不如高价买下那株兰花,再当众赠送给相王……”   其实太子洗马想劝李贤交好李显、李旦,兄弟同心,未尝不能和天后对抗。但是李贤多疑敏感,他们连日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他依旧没有动容,似乎认定两位亲王不会和他一条心。   太子洗马有种错觉,他仿佛看到昔日承乾太子和魏王……只是不知,英王和相王,哪一个会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晋王……   可惜他既为太子洗马,就得尽忠职守,绝不能背叛太子,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李贤拂袖,打断太子洗马的话,冷声道:“孤要见相王。”   太子洗马暗叹一口气。几位皇子俱是天后所出,圣人慈爱,天后地位稳固,皇子们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虽是宫廷里养大的,却没有经历过宫闱纷争,因此一个比一个思想天真,手段直接……   说起来,围绕帝位的争斗,始终是他们一家子的事,确实用不着太多阴谋,自家母子兄弟,谁不知道谁?   他慢慢走出房家书室,吩咐候在外面的户奴赵道生,“殿下有请相王。”   赵道生应喏。   李旦很快离席,跟随赵道生走进书室。   “八弟。”李贤凤眼斜挑,俊秀的面孔冰冷如霜,“你竟然如此纵容武氏?莫非相王府,也是武氏说了算?”   赵道生退了出去。   李旦走到书案前,修长的手指翻动案上摊着的书册,房大郎喜欢钻研茶道,买了一本书坊刊印的论茶说,“六兄,我看着英娘长大,她愿意抛却身份嫁给我,我满心欢喜,自然多疼她几分。至于相王府由谁说了算,是我的家务事,不劳六兄操心。”   李贤冷笑,“她敢这么放肆,究竟是你示意的,还是母亲示意的?”   “你觉得呢?”李旦目光平静,缓缓道,“你不放心我,我闲居家中,诸事不理。你觉得英娘身份敏感,她只和阿父谈笑,从不插手政务。母亲虽然认下她,但并没有利用她生事。如果不是六兄疑神疑鬼,英娘不会搅乱房家的宴会。”   “这么说你知道她会这么明目张胆挑衅我?”李贤薄唇微微掀起,“你究竟打算纵容武氏到几时?”   李旦合上书册,袍袖扫过书案边沿的铜镇纸,轻声说,“六兄,我们是兄弟,所以我愿意忍让。你怎么对我,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要去打英娘的主意,我不想看到她为任何事情发愁。”   他的好弟弟,毫无怨言地让出全部功劳,斗鸡走马,天天游乐,甘心做一个富贵闲王,却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来威胁他!李贤脸上阴云密布,“你待如何?”   李旦轻笑一声,“六兄,你觉得从英娘身边的人下手,打压她就能顺势打压整个武家?你高看她在母亲心中的地位,哪怕你把母亲的从侄武承嗣杀了,武家宗族很快能推出另一个武承嗣,母亲在一日,武家永远屹立不倒。”   李贤一言不发。   武皇后就像一座巍峨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曾受这座山峰的庇护,如今他想翻越这座大山,最好能移走它……可当年这座大山曾给予他多少底气,现在就给他多少磨难。   他每一刻都活得战战兢兢,他不想和李弘那样束手束脚,坐以待毙,可他发现,所有反抗,在武皇后面前,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李旦淡淡道:“六兄,你可以把兰花送去宫中,问问阿父,看看阿父的回答是兰花,还是茶花。”   李贤握紧拳头,他要怎么问?问李治,李治必然会查问前因后果。   方鸿查案途中死在山匪手中,武氏名下几大工坊的收益竟然有一半直接入李治和武皇后的私库,不能弹劾她与民争利,和胡人的交易并非私下里进行,而是经过朝廷默许,由礼部、户部、工部官员共同拟定章程,更别提她多年坚持架桥修路,生生把南方诸州府县和南北运河联成一张水路、陆路横贯交错的大网,商道沿路发达起来的繁华市镇犹如雨后春笋一样,江河沿岸日新月异,各大世家赚得盆满钵满,压根没有心思挤兑她……他根本没抓到武氏的任何把柄,连个针对她的借口都找不到。   李旦深深看李贤一眼,“六兄,你太心急了,你成了太子,不代表就能为所欲为。现在的你,既不是母亲的对手,也没办法笼络住朝臣。”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冷厉,“我这几个月一味退让,六兄真的以为我是怕了吗?”   李贤眯一眯眼睛。   “六兄,阿父把一切看在眼里,你是怎么对我,怎么对七兄的……阿父全部看得到,经过这几个月,我不知道阿父现在是不是依然信重六兄,但是我能肯定,阿父对我和七兄很愧疚。”李旦微微一笑,笑容略带嘲讽,“六兄别忘了,我和七兄,也是阿父的儿子。除非六兄有足够的把握能彻底把我踩在脚下,否则,你别想动英娘一根头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他的忍让,全是做给李治和武皇后看的,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二圣,不是太子。   立式屏风旁的水晶帘微微晃动。   李贤呆立良久,忽然猛地掀翻书案,书册、水盂、镇纸、笔架四散滚落。   赵道生冲进书室,看到屋内情景,眼圈一红,“殿下息怒,您是太子,圣人心里最倚重的,还是您呐!相王、英王空有王爵虚衔,无官无职,连个得力的心腹属臣都没有,怎么可能动摇您的地位!”   李贤呵呵冷笑,“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什么都没有!”   赵道生从背后搂住李贤,柔声道:“殿下,这里是房家,隔墙有耳。”   李贤慢慢冷静下来,捏着赵道生的手腕,咬紧牙关,他不能认输!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把赵道生的腕骨捏碎。   赵道生咬着唇,忍住差点吐出口的痛呼声。   那株兰花最后被房家悄悄送走了。   房氏不愧是世家之女,颇有涵养,依旧照常和裴英娘、李令月谈笑风生,眉宇之间没有一点不快。   宴席散后,裴英娘拉住房氏的手,“阿嫂,咱们说会儿话。”   房氏愣了一下,遣退婢女。   两人坐在八角亭里,亭外的茶花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一般。   房氏等着裴英娘开口,相王妃得罪房家和太子在前,现在要和她说什么?   裴英娘没有让房氏等很久,“阿嫂,你去看过五嫂吗?”   房氏再次怔愣。   五嫂裴氏,是先太子妃。   太子李弘逝世后,裴氏幽居宫中,吃斋念佛,等闲不见外人。   裴英娘幽幽道,“当年五兄还是幼儿时便获封太子,五嫂嫁给五兄,何等风光,可裴相公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还和五嫂疏远了……阿嫂,你明白裴相公的用意吗?”   在李弘和武皇后矛盾重重时,裴宰相不偏不倚,没有因为是裴氏的亲戚,就偏向李弘。   所以李弘死后,裴宰相没有受到任何冲击。李弘的起伏,影响不了他在帝后心中的地位。   “阿嫂,房家能有今日的煊赫声势,着实不易。”裴英娘微微一笑,拈起一朵茶花,搽了凤仙花汁的指尖和粉嫩的花朵形成强烈的对比,“房家把所有赌注投诸一个人身上,就不怕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房氏揪着宫绸丝帕,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她明白裴英娘是在挑拨离间,可是……太子根本不信任她,她真的要让整个家族陪她一起冒险吗……   “你不怕我把此事告知太子?”房氏定定神,冷冷道,“太子是我的丈夫。”   裴英娘嫣然一笑,“阿嫂,你觉得时至今日,我和太子还能和平相处吗?阿嫂告诉太子也无妨,于我而言不痛不痒。对阿嫂来说,就不一样了。太子多疑,要是知道阿嫂的娘家举棋不定,开始为自己准备后路……阿嫂觉得太子会怎么做?”   她不等房氏回答,起身离席,“我只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提醒阿嫂一句罢了,说到底,房家的事,与我何干?”   李令月对裴英娘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回去的路上,她靠着车窗,摇头叹息,鬓边步摇发钗轻轻晃动,红鸦忽坠在眉心,衬得眉间花钿愈显夺目,“英娘,原来你也蔫坏。”   裴英娘笑嘻嘻道:“阿姊,你已经认我做妹妹了,不许后悔!”   李令月叹口气,摸摸裴英娘的脸,“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六兄当上太子以后,确实太苛刻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什么要步步紧逼呢?   真的不能好好相处么?   裴英娘挽住李令月的胳膊,没有说话。   生在帝王家,这种事避免不了,既然躲不开,那就直面应对。   谁怕谁!   叩叩两声,有人敲响车窗。   李令月掀开车帘。   李旦站在卷棚车旁,表情严肃,说:“到宣阳坊了,下车。”   李令月脸色一沉。   六兄多疑古怪,八兄也无情!   她气哼哼下车,故意重重甩一下车帘,砂蓝色丝穗流苏高高荡起,和李旦衣襟的系带缠到一起去了。   李旦垂眸,宽大的手掌揪住车帘,轻轻一扯,直接把丝穗扯开。   李令月看一眼扯断的流苏,噎了一下,催促公主府奴仆,赶紧走!   裴英娘闷笑,等李旦坐进车厢,大咧咧坐到他腿上,帮他解开缠绕成一团的丝穗。   李旦低头看她,双手一托,直接把她整个抱进怀里坐稳,娇娇软软的身子贴着他的胸膛,气息缠绕交融。   卷棚车继续行驶。   裴英娘安心地窝在李旦怀中蹭来蹭去,“阿兄,我今天过分吗?”   “不过分。”李旦低头吻她的发顶。   前期的戏已经做足了,是时候让李贤清醒一点。   “我以后继续这么闹,不会给你添麻烦?”裴英娘抬起头,主动啄吻李旦的唇。   刚亲几口下巴就被狠狠捏住了,他俯身把她压在软褥上,手指插进浓密的云鬓里,轻轻摩挲,“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样不好。”裴英娘认真地想了想,说,“要是我得意忘形,惹了大麻烦怎么办?你得看着我,哪天我做得过分了,记得提醒我。”   她虽然知道大概走向,但是仍然没有李旦警觉。耳濡目染、浸润到骨子里的政治嗅觉,没法速成。   李旦笑了笑,抱着她坐起来,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相贴,“好。”   第二天,宫中内侍登门,武皇后特地赏赐一桌宴席给裴英娘。   宫人们扛着大抬盒,把一整只烤得外酥里嫩的羊羔送到相王府,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焦香扑鼻。   是一道现烤的浑羊殁忽。   裴英娘和李旦才吃过朝食,不觉得饿,不过天后所赐,总得意思意思吃两口,让婢女切开烤羊,一人吃几块羊羔肚子里的炙鹅肉和软糯浓香的阴米肉饭,剩下的羊肉散给下人们吃。   吃罢饭,冯德进房通报,说英王府的家仆哭丧着脸求见。   李旦洗净手,去西院接见他们。   李显病倒了,英王府乱成一团,长史做不了主,只好就近来求李旦。   李旦很快回到星霜阁,裴英娘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轻皱,“七兄病了。”   李显生病?他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就病倒了?   李旦匆匆换了身出门的圆领袍,出发去英王府。   午时他派人回相王府报信,“娘子,郎君去宫中延请奉御为英王医治,说是申时回来。”   裴英娘吩咐厨下不必热着午间的饭菜,“英王是什么病症?”   下仆瞅瞅左右。   裴英娘挑眉,打发走下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实她想问李显得的是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下仆很快说明情况,李显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不是什么严重的毒,李显新纳了两名姬妾,府里莺莺燕燕争风吃醋。一名美姬看和自己同时进府的姐妹得宠,心生嫉妒,趁人不注意,往厨下正熬煮的汤羹里掺了包药粉,想惩治一下对方。   不巧那碗汤羹被李显喝进肚,当场发作起来。   美姬吓得六神无主,赵观音审问她,她哭着说药粉是从西市胡人那里买的,无药可救。   赵观音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妇人,以为李显被毒死了,气急攻心,绝望之下晕了过去。   男主人中毒,主母晕厥——英王府的长史这才派人到相王府求救。   裴英娘听到这里,吓了一跳,虽然明知不是什么严重的毒,还是忍不住忧心,“英王没有大碍吧?”   下仆擦擦汗,“回娘子,郎君请了西市的胡医为英王医治,胡医说那药粉不是毒药,只是一种果实磨成的粉,误食会让人浑身发痒,脸上长疹子……没有其他害处。”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   王府重地,饭食是经过重重检验的,真是剧毒的话,肯定早就被人发现了。   难怪下仆刚才迟疑,姬妾相争,牵连一家之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李显还真是风流,赵观音和韦沉香两个人都看不住他。   她随口问,“那美姬是哪里人?”   下仆躬身说,“是太子殿下上次送给英王的美人。”   “上次?”裴英娘眉头一皱,“上次是哪一次?”   下仆茫然道:“上次太子殿下给英王和郎君各送两位美姬……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光景。”   裴英娘眉峰微蹙,等等,她怎么不知道李贤给李旦送过美人? 第159章   李旦申时末回府,裴英娘知道他忙着照顾李显, 肯定没吃饭, 让厨下现炖了一锅热清汤,滤去汤肥, 煮羊肉花丝饺子给他吃。   夜里还要吃饭,这会儿吃饺子正好。   饺子煮好了送到正院, 有带鲜甜清汤的,也有捞出来拌蘸料的。主食简单, 配菜就丰富了,七八样甜酱小菜,雕成各种精巧形状, 摆盘精致, 码了整整一桌。另有一大盘油炸茶食,配了乳酪、杏酪。   裴英娘帮李旦挽袖子, 看他慢慢吃完一碗汤饺,递一杯热茶到他手里。   他吃饭的姿态很优雅, 速度倒是不慢。   他问她:“你不吃?”   裴英娘摇头,“我不饿。七兄好了?”   “吃了药,过两天疹子就能消。”李旦低头喝茶。   裴英娘嗯一声, 漫不经心问:“阿兄,太子送你的美姬,你藏到哪里去了?”   李旦猛地呛了一下,不停咳嗽,难得露出狼狈情态, 放下茶盅,“谁和你说的?”   裴英娘冷哼一声,拧他的胳膊,拧半天没拧动,只拧到袍袖。   官场上的人,拉拢别人时,总喜欢送美人示好。高官给低级别的官吏送,官吏讨好上官,也给上峰送,平级之间的互相送。   送来送去,好像不送个美人出去,就很没面子似的。   就不能换点新鲜花样吗?   送珠宝,送宅子,送田地,直接送金铤也好呀!   当年太宗李世民也喜欢给大臣们的后院塞美人,还好李治和武皇后没有这个爱好。   李旦看裴英娘面上气得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忍不住笑,她生起气来也狠不下心拧疼他。   这么好,这么乖。   先等他好好吃顿饭,才来发脾气。   他朝周围使了个眼色,使女们连忙撤走食案小几,放下水晶帘。   帐幔外边静悄悄的,侍立的人都退下去了。   李旦伸手把裴英娘抱进怀里,温热的唇沿着雪白的颈子印下一串湿热的吻,呼吸间蕴着淡淡的茶香,“别气了。人是太子送的,我当场回绝,东宫还是硬把人送来了,我没让她们跟进府,直接让桐奴带去东市处置。”   带去东市……裴英娘啊一声,不可置信,“东市?”   她问过阿禄和冯德,府里没有新收的女婢或是歌姬,以为李旦把美姬转赠给其他人或是送去哪里看管起来了,没想到他竟然直接让人把美姬拉到东市去!   拉去东市,只有一种可能——送给客商。   商人一年到头四处漂泊,很多人到一处市镇便置办一间宅子,养一名姬妾,既是为自己排忧解闷需要,也是为了和别人拉近距离——有姬妾照应内务,张罗酒宴,方便笼络当地贵人。   假如李旦把美姬送给其他王孙公子,她们依旧能过上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嫁给客商,就难说了,很多客商好几年没有音讯,商妇只好抛头露面养活自己。还有一些客商会把姬妾当成家奴一样转赠来转赠去,总之等到美姬们年老色衰,下场必定凄凉无比。   以后就算还有人敢给李旦送美姬,那些美姬敢跟他回府吗?   李旦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对他这种出身优渥的天潢贵胄来说,几个美姬,和财宝珠玉一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人命他尚且不放在心上,何况两个来历不明的婢女。   “如果要你为这种事忧心,我未免太失职。”他抽出裴英娘发髻上的簪钗,一头青丝像弥漫的浓稠夜色一样,铺满迦陵频伽毡毯。   他俯身哄她,唇贴着她粉嫩的面颊啄吻,“不生阿兄的气了,好不好?”   裴英娘抿嘴笑了一下,不想让李旦太得意,可还是老实说:“好吧,这一次可以夸夸你,阿兄做得很好,以后也要这么有觉悟!”   她出面解决美人,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往王府送人,烦不胜烦,李旦直接拒绝最好不过,恶心不到她面前。   她抓着他的胳膊,在他脸上飞快亲几下,“这是奖励。”   乌发雪肤,仰躺在他怀里看他,乌溜溜的杏眼,生气勃勃。   她大概不知道,她这么一板一眼叮嘱他的时候,他心里有多欢喜。   李旦的呼吸变得急促,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鬓边耳侧,挑开她的衣襟,慢慢褪下襦裙。然后抱起她,大踏步走进东间,撒下床帐,把她抵在堆叠起来的锦被上,几下扯掉自己身上的束缚。   她微微颤栗了几下,想了想,没有抗拒,搂住他发烫的腰。她发觉李旦看起来古板严肃,其实私底下很不正经,比如特别喜欢白天对她动手动脚,当然夜里更要动手动脚……   百子千孙床榻微微晃动起来,锦帐低垂,鎏金挂钩剧烈震颤,卷草纹香囊花球像是在风中摇摆的蒲柳,随时要挣断丝绦,弹飞出去。   裴英娘年纪小,先承受不住,不自觉呢喃着撒娇,“阿兄……”   感觉身上的人僵了一下,粗喘得更厉害,动作也更强势。   她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和他一起吃饺子的,今天肯定吃不成晚饭了。   最后确实没吃成,她醒来的时候都是亥时三刻了。   房里点着灯,珠帘半卷,李旦没有睡,和往常一样靠坐在床栏上看书。   她在锦被底下翻了个身,发现身上干爽暖和,他帮她换了身里衣。   这一点也是李旦不正经的地方,喜欢亲手帮她穿衣服……也喜欢脱。   她蹭到李旦身上,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算了,原谅他好了,不正经的阿兄她也喜欢。   李旦抛开书卷,唇边一抹温柔满足的笑容,不管睡着之前发生什么,她每次醒来之后都喜欢挨着他撒一会儿娇,全然的信赖依恋。   所以他每天醒了之后不想出去,总是要等她苏醒,看她迷迷糊糊着扑到自己怀里,逗她说会儿话。   “让半夏去传饭?”他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怀里,和他相比,她实在是娇小,他随手一抓就能把她捧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柔弱无骨,靠着李旦说:“太晚了。”   深更半夜的叫起婢女伺候她吃饭,不说麻不麻烦,主要是难为情啊,厨下的人要问了,为什么这么晚才传饭?   因为李旦不正经,喜欢白日宣淫!   “不晚。”李旦说,下床走到外间,吩咐半夏去准备晚饭,回到内室,抱起慵懒娇软的裴英娘,帮她穿上半臂长裙,“先喝药羹,再吃饭。”   确实得补一补,十几岁的小娘子,应付不来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一刻钟后,裴英娘捧着琉璃碗喝药羹,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要不要也给李旦补一下?最好的进补时节已经过了,冬天炖点什么给他吃呢……   李弘丧葬期间,他餐餐吃冷粥,现在能吃荤腥了,得给他吃点好的。   就炖萝卜给他吃罢!   赛人参,假燕窝,萝卜是好东西。   想是这么想,第二天看到李旦又早出晚归,她没舍得真让他喝萝卜水,让厨下炖老鸭枸杞三七菌菇清汤给他喝,人参、燕窝之类的名贵补品一样都不放,只用黄酒煨汤,加几把茶叶去燥。   李显受了几天罪,很快康复,又开始活蹦乱跳,花天酒地。   英王府长史上门拜谢,送了好些锦帛绸缎,裴英娘问过李旦,收下礼物,回赠几坛乾和葡萄酒。   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绿意渐渐凋零,太湖石依旧挺拔,古树森森,碧池潋滟,岸边层峦叠嶂,假山环绕,萧疏冷峻。   裴英娘在假山洞的小池子里养了几只小乌龟。小池子通向外边的荷塘,半边在明,半边在暗,池边砌了个小巧的圆亭,没有置宝顶,四根檐柱恰好和以假山山石支撑,像是天然形成的,颇具匠心。   这天她坐在圆亭里,伏着栏杆看乌龟打架,坐凳底下铺了软毡,山洞又干燥暖和,靠坐不觉得冷。怕她冻着,半夏把薰笼移到栏杆旁边,坐在小矮几上煮茶。   小乌龟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打架也打得不慌不忙,老半天才伸出脑袋往外看一眼。   裴英娘正看得有趣,抓了把饵料撒进池子里,冯德小跑进山洞,“娘子,圣人传召,郎君请娘子更衣准备。”   她匆匆进房梳洗换衣,李旦一大早在西院和门客们议事,这时也回了正院,他只需要换一件八成新的锦袍就够了,坐在一边等她梳髻。   李治一般不会传召李旦入宫,裴英娘蹙眉,仰起脸让琼娘把化开的梅花蝴蝶花钿贴在她眉心上,怎么今天把他们都叫去?   天边搓云扯絮,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天寒地冻,长街泥泞,不好骑马,这个时节大多人选择乘车出行。   卷棚车走到宫门前,换上人力牵挽入宫,快到光明门时,裴英娘听到公主府家仆说话的声音,掀开车帘往外看。   雪已经停了,宫墙静静矗立在凛冽西风中,公主府和英王府的车驾就在他们前面。   “今天阿父想小聚?”裴英娘回头问李旦。   快到含凉殿了,李旦为她披上紫貂披风,拍拍她的发顶,“别担心,阿父前几日训斥过六兄,今天应该是为六兄设宴。”   李显的病来得奇怪,李旦进宫求见武皇后,惊动了李治。   问清前因,李治把李贤叫去含凉殿斥责了几句——不是为美姬的事,李治暗示过李贤,武皇后难以撼动,当前只能以退为进,静待时机,奈何李贤沉不住气。李治早就想责骂他。   据说李贤当场痛哭流涕,懊悔不已,李治见他真心悔悟,没有多加苛责。   李治在一日,太子的地位依旧稳固如山,这一点连武皇后也没法改变。   李显、赵观音和李令月、薛绍客气寒暄,听到熟悉的说话声,抬起头,刚好看到李旦扶着裴英娘下车。   内侍宫婢环伺左右,他非要亲自去搀裴英娘,把她抱下卷棚车后,还搂着她的背,低头帮她拢好披风,生怕她被风吹着。   几人不约而同撇撇嘴,知道李旦格外心疼十七娘,但也用不着这么宝贝吧?   养闺女也没这么讲究。   裴英娘想和李令月说话,刚迈开步子,李旦拉住她,牵着她走,“雪天路滑,别摔了。”   小时候她就穿不惯木屐,雨天、雪天的时候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小心翼翼的。   那时候碰上雨雪天,两人一起到含凉殿问安,他走在前头,她跟在后面,追不上他的脚步,又委屈又着急,又怕摔跤,又不敢和他撒娇,闷头追赶,摔了也不吭声,爬起来拍拍手继续追。   后来慢慢熟悉,他牵着她走,她的胆子就大多了,一边紧紧攥着他的手掌,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漫无边际和他说话,有时候还拉着他去太液池畔摘荷花玩。   反正有他照看着,不会让她摔倒。   玉石阶下有层薄薄的积雪,木屐踩上去咯吱响。   等裴英娘迈上台阶,李旦才放开她的手。   兄弟妯娌彼此见礼,内侍笑嘻嘻迎上前,领着几人进殿。   裴英娘低声问李令月,“阿姊没把胤郎带来?”   薛崇胤胖乎乎软绵绵,李治很疼爱外孙,常常让李令月带他进宫。   李令月说,“外面太冷了,怕把他冻出毛病,乳娘在家看着他。”眼珠一转,扣住裴英娘的手,“我看你面色红润,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几人脱屐进殿,裴英娘失笑,没把李令月的玩笑话当回事,随口说,“还早呢!”   另一边,李显也和李旦说起子嗣的事,“成亲快一年,该有喜信了吧?”   薛绍竖起耳朵,不是他爱八卦,而是李令月和裴英娘感情好,他探听些消息,回去告诉李令月,李令月肯定很高兴。   李旦眉头轻皱,眼帘微抬,看向裴英娘,她和李令月、赵观音走在一处,说说笑笑,俏丽明媚。   近侍们簇拥左右,热情附和。   这么快乐的小十七,在他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娘子,他舍不得让她这么早当母亲。   他眼眉微弯,微微一笑,继续看着裴英娘,轻声说,“我才刚成婚,不着急。”话锋一转,冷冷道,“你先把你府上的事料理清楚,不该你操心的,别多管。”   李显低眉顺眼,委屈道:“母亲前几日训斥我,说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以后得有个做兄长的样子……我这是关心你……”   母亲训斥七兄?她不是从来不管儿子的么……   李旦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到了内殿,一人笑着迎上前,“七弟,八弟,都来了。”   几人愣了一下。   李贤头戴紫金冠,身着赭色掐金线锦绣圆领襕袍,笑容和煦,凤眼含情。   几日不见,李贤身上的暴躁戾气仿佛随风而逝,又变成以前那个潇洒多情,风度翩翩的六王。   李旦先拱拱手,和李贤见礼。   薛绍、李显紧随其后。   内殿设席案,众人厮见毕,先后入席,李治笑着说,“早起看到殿外落雪,就把你们都叫来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对视一眼,起身坐到李治身旁,一个为李治斟酒,一个帮他盛汤。   一顿家宴,众人各怀心思,吃得还算和乐。   烫好的石榴酒送到宴桌上,酒液是剔透的玫红色,最好的鸦忽也没办法比拟它的晶莹玉润。   李治笑着对李显和李旦说,“太子受小人挑拨,前些时日让你们受委屈了,我已经责罚过他,今天趁着你们兄弟都在,让太子给你们敬杯酒。”   内侍倒好酒,李贤起身离席,走到李显和李旦的坐席前。   李显诚惶诚恐,差点跳起来拒绝,下意识扭头去看李旦,李旦朝他摇摇头。   他没敢动。   李贤态度诚恳,“七弟,八弟,为兄不该胡乱猜忌,疏远自家兄弟,望两位弟弟看在以往的兄弟情分上,不计前嫌,原谅我这一遭。”   李令月嗓子发痒,轻咳一声。   薛绍眼观鼻,鼻观心,认认真真端详食案上的精致菜肴。   赵观音捏紧手里的丝帕。   裴英娘静默不语,看着李旦。   李旦对她笑了一下,端起酒盅,“小事而已,六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石榴酒。   李显连忙跟着举杯,一气喝完。   兄弟几人尽释前嫌,大声说笑,气氛重新变得欢快起来。   裴英娘低头吃醍醐饼,吃到一半,旁边端茶递酒的近侍悄悄扯她的衣袖。   她抬起头,李贤站在她面前,“十七娘,上次房家赏花宴,你选的茶花夺了花王,孤忘了恭贺你,特来向你赔罪。”   到底是为什么赔罪,不必说出口,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裴英娘欠身坐直,余光看到李治看着他们,笑了笑,说,“今日英娘身子不适,实在不能饮酒,殿下随意,英娘以茶代酒。”   身边近侍会意,斟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端起茶盅,浅啜一口。   李贤面色不变,依然笑得温和。   从这天起,李贤果然一改往日的激进作风,既不和武皇后争锋相对,也不积极笼络群臣,每日龟缩东宫,闷头编撰书目,和学士鸿儒们探讨学问。   每隔三五天进宫探望李治和武皇后,风雨无缺,嘘寒问暖,孝顺至极。不管武皇后的态度有多冷淡,他始终殷勤恭敬。   太子博学、仁孝的名声渐渐流传开来。   东宫属臣们悄悄松口气,还是圣人有办法,痛骂一顿,竟然真的把太子骂醒了!   太子消停了,李显重又活跃起来,呼朋引伴,天天在英王府举办斗鸡比赛,他出手阔绰,贡献各种稀世罕见的宝贝当彩头,英王府俨然成了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   李旦没有去凑热闹,先前示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现在天天待在家中,抱着怕冷的裴英娘一起猫冬。   李贤几次亲自登门,请他继续执掌之前刊印书目的事,李旦没有应承。   书坊的第一本诗集已经刻印好了。   各大驿站庙宇的留诗,少说有万余首,裴英娘请儒学士等人品评出其中的上上品,再经过层层反复筛选,最终只选一百二十首刊印。   选出优秀的诗作后,打听清楚诗人的姓名籍贯,去信问询。   信是相王府的门客所写。   李旦是皇子,见过太多名满天下的鸿儒大家,他的老师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名震一方的杰出人士。   能得到相王府的青眼相待,众人无不欣喜若狂。   身份低微的文人缺少门路,扬名之后出仕做官,能从王府博士、幕僚做起,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很高的起点,以后升迁很快。   其中有数十人立刻回信,每人都是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赋,表明自己的激动之情。更有十几人马上收拾包袱进京,想当面致谢,李旦和裴英娘已经接见过其中几位。   当然也有清高傲物的,让别人帮忙传一句口信,态度敷衍。   裴英娘没有在意,她的目的是影响文坛风向,又不是要重用那些文人——老实说,诗写得好,不一定代表诗人是可用之才。   腊月中旬,阿福冒着严寒风雪,赶了几个月的路,回到相王府。   裴英娘接到禀报,让他先去洗漱吃饭。   庭院里笑声阵阵,冯德领着家仆们竖起高杆,杆子上系着长长的夹缬彩幡,彩幡迎风飞扬,飒飒响。   快到年底了,按着风俗,长安家家户户竖杆扬幡,为家中的小郎君、小娘子祈福。   裴英娘前天从公主府回来,不经意和李旦提起薛绍和李令月为薛崇胤竖杆立幡的事。   她小时候很羡慕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因为裴家年年为他们俩挂彩幡。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自己躲在回廊里仰头看院中彩幡,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到后院,刚巧碰上武皇后……   她只是随口一提,都这么大了,侯服玉食,娇生惯养,库房里金锭银块堆成山,什么都不缺,哪会稀罕一张彩幡。   谁知这日一早刚醒,听到外面回廊里脚步纷杂。半夏和忍冬把一大捆赶制的夹缬、织金、印染彩幡搬到廊下,池边十几根翠竹竹竿,都是为竖彩幡准备的。   自然是李旦暗暗吩咐的,他容不得她有任何遗憾。   裴英娘坐在薰笼上,腿间盖着百花锦被,一手托腮,隔着半卷的珠帘凝望庭中猎猎飞扬的彩幡。   阿福蹑手蹑脚进房。   裴英娘屏退使女,只留下半夏在旁边煮茶。   阿福警惕地看一眼半夏。   裴英娘蹙眉,让半夏也出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她已经得知马氏的死讯,大理寺向她通报此事时,连带说了蔡净尘的噩耗。   阿禄和府中其他人哭了一场,凑份子为蔡净尘办法事。   裴英娘不动声色,当着外人的面掉眼泪,心里却笃定,蔡净尘绝对没有死。   阿福走到茶炉前,拿起扇子扇风,用炉炭燃烧的声音作遮掩,一五一十说了蔡净尘改名换姓的事。   他怕书信被人截去,不敢轻易透露实情,唯有亲口当面说出,才最为稳妥。   忍耐几个月,他终于能说出真相。    第160章   朔风呼啸, 临近岁末, 连日几场大雪, 庭院白雪皑皑,山石楼阁掩映在冰雪之下,一片白茫茫中,回廊前垂挂的一串大红雄鸡报晓竹丝灯笼显得格外耀眼,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么一抹艳红。   桐奴跪坐在厅中煮茶。   红泥小火炉上支着银薰架, 揭开铜缶,茶汤滚沸,茶是煮给长史吃的,他吃不惯清茶, 茶汤里加了酥酪、胡椒、葱姜和盐巴,咕嘟嘟的水泡泛着肥腻的油星。   一名穿缺胯袍的健仆跪在桐奴身旁, “大王, 奴家主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行事, 请您务必兑现承诺。”   李旦收回凝望竹丝灯笼的视线,淡淡道, “这是派去括州的医者送回来的书信, 赵驸马暂时没有大碍。”   长史取出一封信笺, 递到健仆手中。   健仆接过信笺, 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 恭敬告退。   “郎君,太子得圣人指点,退守东宫, 静待时机,天后名不正言不顺,除了观望以外,别无他法。京中暂时不会再起风波。”长史捋一捋胡须,缓缓道。   桐奴放下银匙,斟满一杯浓茶,李旦微微蹙眉,喝惯清茶以后,总觉得茶汤的味道太过油腻。   长史却很欢喜,端起茶碗满饮一口,颇为惬意。   李旦手指微曲,轻轻叩响书案一角,平静道:“把明崇俨对二圣说的谶语全部宣扬出去。”   长史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面露诧异之色,“郎君,谶语一旦传出去,势必无可挽回,届时不止太子和英王焦头烂额,您也无法脱身,您真的打算好了?”   明崇俨说李贤面相刻薄,李显和祖父相像,李旦面相极贵……每一句,都会掀起轩然大波。   李旦抬眸,神情淡然,“不,重点不是我和英王,而是太子的身世。”   长史双眼微微一眯。   宫中一直有谣言说李贤并非武皇后亲子,而是武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所生。   武皇后得知宫人们私底下猜测李贤的身世,没有刻意澄清,听之任之。   在她的默许之中,谣言流传得更快。   时至今日,李贤的生母究竟是谁,对武皇后没有丝毫影响。   谣言如果属实的话,李贤将会是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人,如果大臣们都开始怀疑他的身世,肯定不敢真心辅佐他,他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武皇后性情刚硬,手段狠辣,怎么可能坐视私生庶子继承帝位?跟着李贤,只有死路一条呀!   有人找明崇俨打听,以确认谣言的真伪。   明崇俨的回答很模糊,他说从命相上来看,太子李贤福缘浅薄,天命之事,不可强求。   因为东宫属臣的严防死守,关于李贤身世的事还没有传出蓬莱宫。   太子洗马上书李治,请求李治彻查流言,并要求严惩危言耸听、中伤太子名声的明崇俨。   李治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宫人,还把向来颇为受宠的明崇俨打发回老家扫墓。   圣人如此维护太子,左摇右摆的东宫属臣们像吸了一口仙气一样,重新变得斗志昂扬,全心全意拥护太子。   “郎君,我们的人放出流言,若是圣人追查到相王府,怀疑您,您该怎么应对?太子和天后势如水火,总有图穷匕见的一天,相王府只需隔岸观火就够了,为什么非要掺一脚?”长史挪开茶碗,郑重道,“仆有一句话想问郎君,您无意权位,置身事外,隐忍多年,现在却屡屡打破界限,是不是因为王妃?”   炭火烧得噼啪响,桐奴却打了个冷颤,把头埋得低低的。   李旦笑了笑,轻抚书案上的经折装书册,虽是语气平淡,却气势如渊,“吾意已决,你只需领命行事。”   长史跟随李旦多年,敢直接问出口,心中已是有了七八分笃定,离席叩首,“是。”   廊外有脚步声传来,护卫匆匆走到厅堂外,抱拳道,“郎君,娘子来了。”   李旦立刻起身,转出书案,前去相迎。   长史望着茶碗里冷凝的茶汤,默默叹口气。   西院护卫层层把守,幽静冷肃。   庭前一株枝干虬曲的老梅树,鹅黄的蜡梅花藏在叶片下,逸出阵阵清香。   雪中暗香,更添了几分冷冽。   梅花先花后叶,花叶不相见。庭中这株蜡梅树从南方移植而来,十分古怪,开花时垂挂着黄绿色的叶片。原先种在慈恩寺里,因为稀罕,寺中僧人把几株老树挖了,分送给几位亲王,寺中只留了一株。   裴英娘嫌梅树叶子不好看,蜡梅一簇簇开得热闹,平白叫叶子挡住了风光。   她让婢女把叶子摘了。   婢女们面面相觑,大雪时落时停,除了墙角的竹林,院子里只剩这株蜡梅树挂满叶片,长得好好的,为什么非得把叶子全摘了?而且这株梅树就是因为叶子才格外珍贵的呀!   没有为什么,裴英娘就是看蜡梅树的叶子不顺眼。   相王府一应大小事务,全是王妃说了算,内外管家都服服帖帖的,婢女们更不敢抗命,老老实实走下长廊,去摘叶子。   等李旦迎出来的时候,蜡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黄澄澄的花朵。、   婢女们怕他责怪,唯唯诺诺,不敢看他。   “梅树没有叶子,花枝才好看。”裴英娘站在回廊里,转头和李旦说,“阿兄,你觉得呢,好不好看?”   她今天不出门,挽的是家常发髻,鬓发松散,未施珠翠,只簪了一枝鸾凤嵌珠串步摇发钗,发髻里缠绕着浅缥色丝绦,衬得乌发漆黑发亮。   李旦走过去,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好看。”   把她搂进怀里,摸摸她的脸颊,手指顺着细滑的荔腮向上,抿抿她的发鬓。   她怕冷,冬天喜欢待在房里猫着,夜里主动往他怀里钻,哪怕被他折腾到浑身酥软,闹到半夜睡不了,气得咬他,也要扒着他睡。白天不是靠着薰笼,就是抱着暖炉,没长骨头一样,娇娇软软的斜倚香榻,不到饭点,绝不动弹。大雪天还过来找他,肯定有正事和他谈。   “外头冷,进去说话。”他轻声说,半拥着她去书室。   婢女们继续任劳任怨采摘梅树树叶。   长史已经离开了,桐奴撤走茶具茶炉,烧了一炉辟寒香,鎏金兽香炉香气缭绕。   裴英娘小时候常去李旦的书室玩。   有事求他的时候,乖乖坐在书案边看他用功,帮他磨墨、端茶,殷勤小意。   没事就背着手到处乱逛,翻他的书册看。书架上累累的手抄书轴,一卷卷用锦绸包裹,看到锦缎、象牙签子上写着感兴趣的东西,就把那卷书轴抽出来看。   成亲以后她反而没怎么来过他的书室,王府后院基本上全是按着她的喜好布置的,总得给他留点私人空间。   李旦示意桐奴添炭,婢女抬来漆绘薰笼,放在书案边。   裴英娘挨着薰笼坐了,泥金绘花鸟十二破蜀锦长裙铺散开,映着庭前一片冰天雪地,熠熠夺目,那一串耀目如火的竹丝红灯笼霎时黯然失色。   “蔡净尘的事,你知道了?”裴英娘双手托腮,看着李旦。   除了李治的那道敕书,她什么都没有瞒着李旦,他应该知道蔡净尘没有死。   李旦盘腿而坐,随意翻阅书案上堆叠的卷册,上面是府中门客抄录的诗作,他不答反问,“找到人了?”   裴英娘摇摇头,珠串坠饰轻轻摇晃,光华折射,“阿兄,你能找到他吗?”   李旦沉默一瞬,“他有心掩藏踪迹,派人出去寻找,就像大海捞针,只是徒劳。”   羁縻州任用当地部族首领担任刺史、县令,朝廷的势力难以深入茫茫大山,想找一个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的年轻男子,谈何容易。   裴英娘叹口气,“也是。”她对找到蔡净尘不抱什么希望,“我派人在阿婶墓前守着,清明寒食,他总得祭拜阿婶吧?”   李旦嗯一声,顿了片刻,“来找我,就是为了蔡四?”   声音低沉,明显有些不悦。   她特地冒着严寒出门,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家仆。   他眉头紧皱,握着书册的手用力攥紧,指节突出。   裴英娘眼眉微弯,“你把润郎送去弘文馆了?”   弘文馆隶属门下省,聚书二十多万卷,馆中学生全是皇族贵戚和侯门公卿子弟,名额只有几十个。   润郎说的是裴明润,张氏过继的裴家小郎,按他的出身,绝对抢不到入读弘文馆的资格。   快过年了,裴家老仆带着裴明润登门求见,给裴英娘送来丝鸡、蜡燕、粉荔枝之类的吃食,知道她什么都不缺,送个好意头。   她问过裴明润才知道,他明年就要去弘文馆跟着学士研读经籍,张氏正为他挑选书童。   “裴家无人主事,送他去弘文馆,让他专心学问,免得他虚度光阴。”李旦漫不经心道,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点,为了裴小郎来找他,可以原谅。   裴英娘轻叹一口气,“难为润郎了。”   裴玄之——如今已经不是拾遗了,李旦借着为李弘治丧,升了裴玄之的官,然后把他打发去为李弘守陵,不出意外,裴玄之下半辈子不可能再返回长安。   亲生父亲对于裴英娘来说,太过陌生,她早忘了裴玄之这个人。   李旦却没忘,不仅没忘,还一直默默记在心上,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打发走裴玄之,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只可怜裴明润还没加冠,小小少年,不得不担负起振兴裴家的重任。   李旦拍拍裴英娘的脑袋,“想要当你的弟弟,就得有真本事。”   武家人不可信任,唯有血脉相连的家族才会对英娘保持忠心,他不介意扶持一下裴家和褚家,端看谁能脱颖而出。    第161章   庭间大雪纷飞,书室内香气氤氲, 炭火炽热, 温暖如春。   说了一会儿家常话,裴英娘挽起袖子, 自告奋勇,要帮李旦磨墨。   纤长的指尖晃来晃去,墨汁顺着辟雍砚外沿的沟槽缓缓流淌。   李旦低头看书, 眼光却不由自主跟着她削葱嫩玉般的指头打转, 干脆抛开书卷,握住她的手, 捧到唇边亲吻。   裴英娘嘤咛一声, 轻轻抽回手, 刚拿墨锭的手,他也不嫌脏。推开薰笼,衣裙簌簌拂过坐褥, 窝进他怀里, 仰起脸蹭他, 胡茬有点扎人。阿兄这么好, 不给他亲手, 亲脸吧!   李旦怔了怔,然后一笑, 眼睛亮如星辰,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眉心的花钿。   难怪汉成帝不慕白云仙境, 宁愿长醉温柔乡。   抱着如雨后初荷一样明艳娇美的小十七,他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琐事。   干脆让婢女烧起炉子,撤走南面的大屏风,抱起怀中人,一起歪坐着赏雪。   飞雪时断时续,扑扑簌簌飘洒。庭院里的小池子结了层薄薄的冰,唯有靠近回廊的湖面露出一汪淡墨水色,水下偶尔游过几条彩色锦鲤。   裴英娘安安心心往后一倒,靠着李旦坚实的胸膛,拢起他的宽袖盖在自己身上挡风,只露出一张晕红的小脸,指挥桐奴烤梨、烤栗子、烤柑橘,觉得光是甜的不够,扭头吩咐半夏去取鹤首银笼,“烤茶饼用的,也能拿来烤肉吧?”   李旦摇头失笑,刚坐了一会儿她就惦记起吃的,赏雪品茗多么风雅的事,她怎么就想到烤肉去了?   半夏从不考虑裴英娘的命令是否合适,当真拿来银笼、银匙、银箸、银钳,坐在小几上,专心致志烤起肉来。   烤的是牛肉。   李旦吃茶,裴英娘吃烤梨和烤肉。   除夕当天,照例要进宫陪帝后守岁,王府的驱傩仪式由长史代为主持。   早上吃过朝食,裴英娘把阿禄、冯德和外边管事叫到厅堂外,勉励众人一番,各自发下赏赐。   宫里的内侍亲自过来请李旦和裴英娘,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衣物,乘车进宫。   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宫人们个个脸上带笑,远远看到人就先道声好。   裴英娘准备充足,一路上不停散发红包,宫人们觉得很新鲜,叩谢不迭。   含凉殿十分热闹,太子李贤和太子妃房氏把几个小郎君、小娘子全部带进宫了。小孩子们打扮得齐整漂亮,闹着跳舞给李治看,手舞足蹈,转陀螺似的,压根看不出跳的是哪支曲子。   李治笑呵呵的,招手让裴英娘坐到他身边,细细端详她两眼,看她被殿外冷风吹得小脸红扑扑的,让近侍烫一壶烧春酒送到她跟前,搪搪雪气。   李旦和李贤坐在一处说话。   裴英娘看过去,发现两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不一会儿,李显、赵观音和李令月、薛绍结伴而来,互相问过好,内殿摆上宴席,武皇后姗姗来迟,一家人吃了顿家宴。   李令月把薛崇胤也抱了来。   胖乎乎的小家伙夜里睡得饱足,精神很好,闹着要下地。李治把他抱了去,让他挨着自己站起来。   李令月笑:“他才多大,还没学会爬呢!阿父就想要他走了!”   众人都笑了。   闹腾了一整夜,烧去几百车的檀木沉香,爆竹声声,子时过后方才慢慢停歇。   元旦之日,二圣接受百官朝贺,君臣同贺新年。   裴英娘睡到卯时起来。   身边空荡荡的,醒来时李旦竟然不在,她不大习惯,揉揉眼睛,掀帘下床,打量四周。   葱白色床帐高卷,室内香榻几案齐备,陈设古朴,屏风后面是山高的箱笼,水晶帘底下立着数座嵌紫檀木云母屏风。   她绕过屏风,走进书室,架上累累的书卷。琴室挨着棋室,榻上设棋桌,盘式博山炉里点了一炉甜梦香,崇山峻岭间飘出丝丝甜香。   这里不是东阁。   她昨晚守岁时一直在打瞌睡,整晚的歌舞筵席,火树银花,冲天篝火,好玩是好玩,坐久了实在熬不住,听到钟鼓齐鸣,才清醒了一会儿,然后又迷迷糊糊挨着李旦睡着了,后来是他把她抱回来安置的。   裴英娘眼前一亮,这是李旦在宫里居住时的卧房。   说起来,在宫里住着的时候,李旦的书室她常去,闭着眼睛也不会磕碰到墙角的矮榻小几,寝室好像是头一回来?   第一次来,就直接躺上床了……   “娘子醒了?”半夏听到走动的声音,端着热水巾帕进屋,服侍裴英娘洗脸漱口,喂她喝醒酒的酸汤,昨晚宴席上她吃了不少酒。   “郎君呢?”她问,熬了大半夜,脑袋还有点昏沉。   半夏绞干锦帕,“郎君和英王一道去含元殿了。”   宫婢送来朝食。   若是一般人家,元日这天应该按着长幼次序互相拜贺,从年纪最小的开始饮椒柏酒,桃汤,屠苏酒,吃胶牙饧、五辛盘、粉荔枝。   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李治和武皇后这会儿正忙着赏赐大臣们呢。   依次敬酒的规矩没有,五辛盘还是要吃的,碗口大的酒盅里满满一杯椒柏酒,一杯屠苏酒。   裴英娘看到五辛盘就头疼,一盘鲜嫩的菜蔬,看着是挺喜人的,可生吃……她真吃不下。   吃点生菘菜、萝卜也就算了,一把把蒜、芫荽、芸薹、韭菜,洗干净之后拌上辣姜,就这么直接咽下肚,喉咙鼻腔全部是腥涩的辛辣味,喝多少酒都压不下去。   半夏劝她,“娘子,服食五辛盘能通五脏,去内热,您好歹吃几口。”   裴英娘随便夹一筷子菜苗,闭着眼睛往嘴巴里塞,也不嚼,直接咽下肚,然后赶紧端起酒盅喝屠苏酒。   李旦回来的时候,她两眼泪汪汪的,还没从五辛盘的古怪味道中缓过来。   他抬起她的下巴,侧过脸摩挲她的脸颊,胡茬蹭得她有点不舒服。她伸手推他,迁怒到他身上:“你也吃!”   他笑了笑,帮她擦去眼角泪水,然后把盘子里剩下的生菜吃完了。   吃完了再来吻她,一股子呛人的辣味,她扭来扭去挣扎,被他按到怀里才慢慢老实下来。   宫婢们早退出去了。   前朝的典礼过后,李治和武皇后率领众臣到麟德殿观看波罗球比赛。   李旦换了身窄袖锦绣袍,戴幞头,手执偃月形鞠杖,先去麟德殿准备。   裴英娘送他出去,不一会儿李令月过来找她,和她一起去麟德殿。   比赛喧腾热闹,人声嘈杂,她没带薛崇胤,让他多睡儿。   麟德殿前珠环翠绕,命妇们身着翟衣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望去,鬓似浓云,花钿朵朵,各色鸦忽在日光照射下闪耀着晶莹色泽。   大臣们也不遑多让,穿戴起最精致漂亮的衣裳,花花绿绿,尽显风流。   裴英娘和李令月共坐一席。   太子妃房氏的坐席和两人挨得很近,席间的命妇频频和房氏打招呼,房氏平易近人,对宫婢说话也很客气温柔。   众人少不得夸太子妃贤良淑德,房氏矜持一笑,岔开话题。   裴英娘想起李弘的妻子裴氏,自从李弘亡故后,她心如死灰,再没有出席过任何饮宴聚会。   一声锣响,比赛开始了。   马蹄踏响球场,声震如雷,十几骑骏马奔入场中,健壮潇洒的青年郎君,神采奕奕,朝气蓬勃。   李贤也在比赛的队伍之中,李旦和李显分列李贤左右。   三人额前都扎着泥金帛带,他们同属一队。   裴英娘暗暗松口气,既然是一队,那么今天不管是场上,还是场下,都不会起冲突。   正如她所料,比赛进行得很顺畅,兄弟三人配合默契,李显负责横冲直撞,李旦东驱西突,次次把波罗球击向对方的半场,李贤稳稳接住波罗球,然后一击挥入对方球囊。   尖锐的锣声连续响起,他们把另一支队伍打得喘不过气。   比赛结束,令官高声吟唱出比赛结果。   李治欣然大悦,颁下赏赐,百官奉承恭贺,席间其乐融融。   裴英娘偷偷溜到后殿等待。   李贤、李旦和李显大汗淋漓,拾级而上,身后跟着其他年轻郎君,仆从宫人簇拥环绕。   数十人边走边议论刚才的赛事,欢声笑语不绝。   李旦看到半夏站在廊柱旁边,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李贤也看到半夏了,眼珠一转,嗤笑一声,凤眼微挑,扭头笑道:“八弟和十七娘夫妻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呐!”   李旦脸色不变,“让六兄见笑了。”   李显接过侍从递来的锦帕擦汗,“六兄,你别取笑阿弟了,阿弟成婚晚,还新鲜着呢!”   其他郎君闻言哈哈大笑。   李旦等他们走远,快步走到廊柱前。   裴英娘躲在半夏身后,伸出脑袋往外张望,确定其他人都走光了,欢欢喜喜奔到李旦面前,“阿兄累不累?”   李旦低头看她,额前有汗迹,刚刚经历了一场赛事,他面色微红,气息粗重,眼眸格外锐利。   她抽出袖底罗帕,踮起脚帮他拭汗。   以前住在东阁时,她常常在围场骑马,无聊了就顺便去麟德殿逛逛,经常能看到他和其他王公子弟打波罗球。   她知道他打球的习惯,今天这场波罗球他的打法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肯定打得很辛苦。   他倒不是为了让着李贤,李贤平生最喜爱打球斗鸡,马术球技都很出色,用不着他让。整场比赛,他都在积极配合李贤,帮他出风头。   “别担心,我没事。”他俯身抱抱她,怕一身汗味熏到她,又很快放开,“回去继续吃酒吧,等会儿宴席散了,我们回王府。”   他说完匆匆走了,其他人已经去前殿了,不好耽误太久。   裴英娘确定他没有不高兴,反而忧心忡忡。   阿兄这是在捧杀李贤么?   她回到宴席上,王公贵戚们正轮番向李贤敬酒,恭贺他拔得头筹。   令官算清筹数,他击球次数最多。   李贤凤眼斜斜上挑,表现得很谦逊。   一片奉承声中,裴英娘找到李旦的身影,他最后进殿,和薛绍坐在一起吃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薛绍不巧分在另一队,输得很惨。   宴席散后,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去李治跟前辞别。   李治笑容满面,没有露出感伤之色,笑着让内侍送两人出去,又给了许多额外的赏赐。   进宫时一辆卷棚车,出宫时变成三辆车,还多了几个温顺的侍从。 第162章   裴英娘打发侍从去暖房跟着秋葵学伺弄花草, 虽然是李治送的人, 也得先观察一下品行,再看安排到哪里当差合适。   她问郭文泰那几个人是不是会武艺, 郭文泰答得含糊。   那就是会了。   她想了想, 没有传唤那几个侍从。王府守卫森严, 四角修筑有警戒望楼,很安全。   李旦的事情最好不能让李治知道,她连郭文泰都拘得紧紧的,不许他随意出入西院, 那几个侍从同样也得提防,谁知里头有没有混进太子李贤的人?   正旦前家家忙碌,饮过屠苏酒, 各家开始设宴邀请亲朋好友欢聚。   大雪一直没停, 长街地面冻得硬实。积雪一层摞一层, 最上面的新雪始终不化,底下的则结成坚硬的冰层, 用铁杵凿也凿不开。   裴英娘怕冷, 让阿禄代她出面,带着礼物去各家露个脸,不怎么出门。   她待在家中给李旦做鞋子。用羁縻州年底送来的细棉布为面,金银珠玉做衬, 以宝蓝色丝线密密缝衲,绣联珠花树对鹿纹,光彩鲜明, 极尽奢侈。   宫里有内侍省,府里有绣娘,李旦的衣裳不必她动手做——她也做不来,京兆府上上下下,从没有哪家贵妇人拈针做针线活。   琼娘建议裴英娘给李旦缝个香囊,打一条绦子什么的,做起来简单,又是得随身佩戴的东西,不用她自己做,婢女打好底子,她动几针做个样子就行。   裴英娘不经意看到庭外绵密的飞雪,灵机一动,让忍冬给李旦做了一套暖耳。他天天骑马出行,正缺一双暖耳。   暖耳是用狐腋做的,狐腋很珍贵,只取狐狸腋下那一块白色皮毛,集齐拼合几十块,才能凑出一副完整的皮料,她原本打算让人裁一件裘氅穿,发现箱笼里有好几件紫貂、珍珠毛的,就没做。   紫貂暖帽最贵重,不过裴英娘觉得棕黑色不适合李旦。   暖耳做好了,按着她描述的,样式小巧别致,既暖和,颜色又庄重清贵。   李旦当时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就戴着暖耳出去应酬,此后只要是落雪天都会戴。   看他这么捧场,裴英娘这一次亲自动手给他缝一双鞋子。   她有双宝罗尘香履睡鞋,彩绣辉煌,色彩斑斓,鞋面缀饰薄玉珍珠,鞋内天天用沉香、龙脑香料熏香,是平日在内室穿的。   和她相比,李旦的睡鞋极为朴素,干脆也给他做一双精致的。   说是亲自做,其实鞋底、鞋面还是婢女们缝的,她只负责串金银线。真让她一针一线密密缝,猴年马月才做得完。   这天是立春。   裴英娘领着婢女们剪春花,裁春燕,然后把快做好的鞋子拿出来继续忙活。   李旦回来时,她坐在南窗下的锦绣榻上,正眯着眼睛看鞋面的鹿角是不是缝歪了。   婢女的手太巧,她的手太笨,明明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她一上手,老是出错,忍冬不得不一次次拆掉她做的部分,重新修补。   年初开始做的鞋子,到立春还没做好。   “还在做鞋子?”李旦问,他早等着穿新鞋了,默默等了好些天,裴英娘一直没给他。   她仰头看他,鬓发边戴了几朵剪好的彩燕,挽錾刻流云翠羽簪,一团喜气。   “就好了。”她说,心里暗暗道,还是让忍冬做吧。   李旦出去脱下外边穿的白氅,走进侧间,挨着裴英娘坐,挪走银剪子、丝线、缠成团的丝帛,把她圈进怀里,拉起她的手指,逐根细看,“别做了,针线伤手。”   她抿嘴笑,“我只串了几根线。”   “串线也让婢女们做。”李旦低头蹭她的脸,他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冰凉,“府里有百戏艺人,嫌闷的话让他们表演百戏给你看。”   开春后暖阳高照,庭院里的积雪慢慢化尽,春风过处,万木复苏,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绿意,不几日就长满细嫩叶片。   “我忙着呢。”裴英娘说,百戏杂耍看多了就那几种戏法,没趣。这几天她难得偷闲躲躲懒,如今春暖花开,水路、陆路重新畅通起来,等各地商队回京对账禀报交易行情,她有的忙。   她扭过去和李旦对视,伸手摸他的下巴,她的双手温热酥软,帮他暖和。   几天后睡鞋终于做好了,裴英娘让李旦换上试试,他穿着鞋履踏在柔软的毡毯上来回走,回到床榻边,摸摸她的脑袋,浅笑着说:“十七乖,再给阿兄做双靴子穿。”   她悄悄腹诽,他明明知道鞋履不是她做的,还非要她再做双靴子,算不算自欺欺人?   腹诽完了,她趴到李旦背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阿兄想要什么靴子?鹿皮的,还是羊皮的?”   虎皮、豹皮的也行,她私库里什么皮料都有。   李旦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把她捧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手指一勾,解开高腰裙系带,胸前雪色堆盈,他眼底眸色加深,俯身说:“都要。”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朝食吃了碗醴酪饧粥,让冯德领着人打开库房,亲自去挑皮子。   既然李旦喜欢,巾帽、幞头、深衣、长袍、腰带、胯褶、袜子、鞋履……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样都给他做几套好了。   婢女们做,她挑样式。   李旦上午和幕僚们在书室议事,午间回花厅吃饭,进门便看到房里的毡毯、湘妃榻、香几上铺满皮料锦缎,织金掐银,彩锦、宫锦、刺绣、印染,绚丽明朗,富丽堂皇。   裴英娘身着小簇折枝海棠花春衫,坐在漆绘薰笼上,周围锦缎环绕。她一边自自在在喝茶吃茶食,一边支使婢女们裁衣穿线。   李旦环顾一圈,一屋子丝帛绸料,足够做来年一年四季的新衣鞋袜。   “下午还出去吗?”裴英娘站起身,垫脚帮李旦解开圆领袍系带。   李旦握住她的手,“不出去,下午陪你。”   半夏去厨下传饭,婢女很快送来菜肴汤羹。春天新鲜菜蔬多,食案上琳琅满目,时鲜小菜翠绿油亮,另有环饼、乳酥、毕罗、鲜瓜姜,当中一大碗莼菜银鱼羹。   北方莼菜难得,裴英娘盛一碗汤递到李旦跟前,“等天晴了,我们去曲江池畔跑马踏青。”   李旦听了一笑,“好。”   她想了想又说,“不去曲江池了,人太多,去乐游原。”   春天的曲江池百花盛放,拂柳如烟,杏桃满枝,风景宜人。   从上巳开始,长安老百姓几乎倾巢出动,游玩的人群把通往曲江池的几条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车马想通过巷道,起码要在路上堵半个时辰。   李旦夹了一枚金银夹花面卷,送到她的碟子里,“都听你的。”   吃过饭裴英娘拿起银剪子,像模像样裁下几块布,“阿兄你看,我亲手给你做件新锦袍!”   亲手两个字咬字格外清晰。   李旦失笑,“我等着。”   她和婢女们玩了一会儿,走到棋室,搬出箜篌,素手轻挥,曲调婉转柔媚,春天正是弹奏《春莺啭》的时节。   弹着弹着,听到一阵悠扬的和音,李旦取了琵琶,横抱膝前,和着她的调子挥动纤长的手指。   她头一次听李旦弹琵琶,一时听入神,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变成李旦独自弹奏。   冯德走进庭院的时候,李旦刚好弹完整支曲子。   “郎君,娘子,英王来了。”冯德垂首道,“英王面色惊惶,说是有要事和郎君商量。”   李旦不慌不忙,放下琵琶,嗯一声,“先带他去书室等候。”   他站起来,揉揉裴英娘的发顶,“我去见七兄。”   不知李显是为什么上门的,李旦去书室以后,几人一直在里间密谈,直到酉时,里头的说话声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裴英娘几次派人过去探问,看看天色,让人准备席面送去书室,自己独自在花厅吃饭。   戌时阿福从外边回来,他忙着去各个工坊查账,每天早出晚归。平时他直接去账房交账,今天却先来求见裴英娘。   “娘子,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他等裴英娘遣退房中婢女,才压低嗓音道,“坊间说太子不是天后所生,英王和相王才是天命之子,连过路行商都知道这个传闻了。”   裴英娘翻阅账本的动作停滞片刻,“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阿福小声说,“我听到有人提起相王府,私下里去查,据说原话是谏议大夫明崇俨的贴身书童不小心说漏嘴的。如今不论是大臣们的深宅大院,还是市井里坊,都对这个传闻议论纷纷。”   裴英娘沉吟半晌,这种谣言官宦人家不敢随便多嘴,既然连行商都听到传言,说明这一次消息是自下而上传扬的,等他们发觉,外面肯定早就传遍了。   她叫来冯德和阿禄,“传命下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传闻,相王府内外,不得议论任何有关东宫的事!管不住嘴巴的,立刻捆了打发去别墅看守菜园。”   两人肃然应是。   裴英娘嘱咐阿福,“工坊里的人只签订契书,不是府中奴仆,管不了太多,但是也不能不管,你告诉各家坊主,若是有喜欢嚼舌根的,直接辞退。”   阿福应喏。   亥时李旦回到正院,东间灯火通明,裴英娘歪在榻上看账本,青丝披散,丝绦松松挽着。   “怎么还不睡?”李旦抬脚进房。   裴英娘抛开账本,起身为他更衣,“等你回来。”   “下次七兄登门,不必等我。”李旦皱眉说。李显听到传言,吓得浑身发抖,急急忙忙上门找他商量对策,他劝了李显一下午,李显一句没听进去。   裴英娘笑着说,“不等你,我也不会早睡。”   梳洗一番,两人登榻入眠。   婢女撤走灯盏,吹灭烛火,东间瞬时陷入一片幽暗,不一会儿浮起一汪朦胧的亮光,屏风上镶嵌的数十颗夜明珠吐露出温润光华。   “阿兄,太子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裴英娘抱着李旦的胳膊,轻声问他。   她知道李贤当不成皇帝,但是他到底为什么触怒李治和武皇后,她也不是很清楚,难道他真的不是武皇后的儿子?   李旦环抱着裴英娘,宽厚的大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摩挲,“六兄多疑,当年贺兰氏临死前和他说韩国夫人才是他的生母,他派人去查……谣言是那时候传出来的,后来母亲命人杖毙贺兰氏的贴身侍婢。”   贺兰氏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暗中做了万全准备,她把收集到的疑点全部告诉身边的侍婢,命侍婢们为她传扬出去。   原本听到谣言的人只是将信将疑,等李贤偷偷遣人去查当年接生的女官、宫婢,众人开始犯嘀咕:李贤自己都怀疑了,那谣言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直到武皇后料理贺兰家的人,谣言才渐渐平息。   裴英娘诧异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贺兰氏死时她也在场,李贤确实和贺兰氏独处了很久。不过为什么那时候武皇后果断出手肃清谣言,现在又闹起来了?难道武皇后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废黜李贤?   比她想象的要早,她以为李贤消停以后,武皇后也会暂时偃旗息鼓一段时日。   毕竟在世人眼中,李贤名正言顺,而武皇后迟早会退守后宫。   她抓紧李旦的衣袖,如果谣言继续发酵,谁还敢继续效忠李贤?李贤一乱,武皇后和东宫双方都坐不住,长安又要乱了。   李旦感觉到她的紧张,迟疑了一瞬,掰开她的指头,把她抱到自己身上,“别怕。”   她摇摇头,脸颊贴着李旦的胸膛,“我不怕。”   心里惦记着事,两人都睡得不大安稳。   寅时回廊里忽然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郭文泰和杨知恩踏着月色走进星霜阁,叫醒守夜的婢女。   说话声传到内室,裴英娘猛然惊醒。   帘内点起一盏琉璃灯,灯火昏黄,婢女们窸窸窣窣走动,郭文泰和杨知恩守在廊外。   李旦已经起来了,坐在床沿穿靴子,侧脸线条柔和,神情却冷峻。   “阿兄……”裴英娘想起来。   李旦回头看她,把她按回枕上,俯身吻吻她的眉心,“我进宫一趟,你接着睡。”   她心里一紧,刚才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又是半夜,有些怕,“出什么事了?”   李旦轻抚她微蹙的眉头,“不是什么大事……明崇俨死了。”   明崇俨得罪东宫,李治罚他回乡扫墓,开春后又召他回长安。   敕书送到时,明崇俨立刻告别老家族人,收拾行李北上,之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杳无音讯。当地官员派人沿路寻找,只找到明崇俨的尸首。   “放心,和我们不相干,阿父唤我进宫,大概是想让我去彻查明崇俨的死因。”李旦帮裴英娘掖好被子,等她闭上眼睛,才起身出门。   天边一勾弯月,夜色浓稠,院中灯火浮动,池水波光粼粼。   太子果然忍不住了。   李旦低头整理袖角,抬脚跨出门槛。    第163章   郭文泰随李旦一起入宫去了, 杨知恩留下保护裴英娘。   相王府内外加派了许多护卫。   裴英娘吃过朝食后去园子里转了一圈, 发现回廊角落处处有黑氅护卫暗中把守。   她心里忐忑不安,一直等到申时, 听见外边有人说话, 连忙走到窗前往外看,却原来是阿福过来向她禀报事情。   成亲之前李旦说要借个园子给她, 后来她嫁过来了,园子不用借,直接成她的了。秋葵负责挑选园子里的花木,暖房的花有大半要搬过去。相王府的牡丹、芍药已经传出名声,开园之后一定客似云来。   阿福问裴英娘哪天开园合适,春日正是城中仕女、郎君结伴赏花的时候, 再晚会错过花期。   裴英娘收拢心思,和阿福商量正事。   前不久刚好第一批诗集刊印出来,她托府中门客写了几首咏春诗, 挑出朗朗上口的, 让书坊刻印在诗集最末尾。不能免费替才子们宣传,总得给自己谋点福利。   赏花的广告既风雅又别致,诗集已经散发出去了,百花园确实得早点迎客,免得慕名而来的文人学士扑个空。   下午阿禄送来南方庄园的账本, 北边杏花盛放,春光烂漫,南边有些地方已经预备插秧种稻, 各地气候不同,收获的季节不同,土产不一样,管事进京汇报对账的时间也不一样。   裴英娘望着庭外一簇簇丰腴妩媚的桃花,吩咐阿禄,“让管事们早些交接差事,赶在月底前出城,京兆府怕是要戒严。”   明崇俨的死只是开端。   武皇后和李贤可能都沉不住气了。武皇后贪权,不喜欢桀骜不驯的李贤,怕他坐稳太子之位,威胁她的地位,急着废黜他。李贤想掌握实权,苦于无法违抗武皇后,不得不忍气吞声,焦虑之下,说不定会孤注一掷。   阿禄没有多问,应了声是。   待到华灯初上,府门前隐隐约约传来马嘶人声。守在内院月洞门前的半夏听见嘈杂声响越来越近,知道是李旦回来了,一路奔进星霜阁报信。   裴英娘靠坐在窗下看书,闻言立刻站起身。迎出回廊时,仆从们提着灯笼,簇拥着李旦从外边走进来,夜色清冷,月光笼在他肩头,身影显得愈发高大。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脸颊,“阿父让我和大理寺新上任的萧御史追查明崇俨的死因,只是小事而已……你先睡。”   她看他面色和缓,心里安定下来,点点头,“吃饭了吗?要不要用点茶汤?”   他眼眉舒展,笑了笑,送她回东间,“我吃过了……别等我,早点睡。”   说完话,他匆匆去了西院,长史已经召集府里的门客、幕僚。   西院书室的灯火一直未熄。   裴英娘洗漱安置,躺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掀开锦被,转身慢慢贴过去,李旦身上冰凉,冷得像块冰,她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弹开,过一会儿觉得他应该暖和过来了,又主动往他怀里钻,“商量好了?”   她这么蹭来蹭去的,李旦早被她蹭出一身火气,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她身上,挑开衣襟,声音沙哑,“谈好了。”   现在该他俩好好谈一谈了。   滚烫的气息铺天盖地罩下来,她哎呀一声,青丝铺散,任他揉搓。   像窗外浓艳的桃花,开出一朵朵粉艳花苞,花苞落尽,结出一枚枚红润饱满的毛桃,果实成熟,汁水丰沛,溢出浓郁的香甜滋味。   第二天辰时三刻裴英娘醒来,浑身酸痛。   李旦像往常那样靠坐在床栏读书,衣襟扣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底下的抓痕。   昨晚他换了好几个奇奇怪怪的姿势,她腰酸背痛,都说不要了,他还笑着哄她。最后婢女进房收拾床榻时,他抱着她避去侧间,又蠢蠢欲动,把她抵在锦绣榻上索取,她又羞又怕,一次次被送上顶峰,鬓发湿透,紧紧攀着他汗湿的肩背,指甲抓出很多道痕迹。   昨夜的情景一点点重现,裴英娘抓住李旦的手,对着手腕狠狠咬一口。   “想我了?”李旦轻笑出声,抛开书册,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俯身吻她春意未褪的眉眼,“好,不看书了,就看你。”   只隔两层薄薄的罗衫,感受到他的蓄势待发,裴英娘瞬时清醒,推他起来,“什么时候启程?”   既然要查案,自然要去现场勘查状况,明崇俨死在北上途中,他和萧御史都要南下。   李旦走到外间,叫半夏、忍冬进来服侍裴英娘梳洗,轻声说,“明天。”   这么快?   裴英娘暗暗嘀咕,用过朝食,帮李旦收拾行李。   披风、锻袄,袍子,各种能存放很久的茶点酥饼,怕他路上错过驿站,让厨下蒸制乌米饭,黑油油的,装了十几袋,曝晒过的熟乌米饭米粒紧小,常吃益精气,久放不坏,时下富贵人家远行都拿它当干粮。   桐奴和护卫随行。   裴英娘看着婢女们打包袱,问李旦,“怎么不带杨知恩?”   李旦走到她身边,说:“他留下来照看王府。”   长安不是九成宫,这一次他要离开大半个月,委实放心不下。   裴英娘笑,“阿兄,让他跟着你南下吧,你出门在外,身边离不了人,杨知恩忠厚,他跟着你我心里才踏实。”   明崇俨刚死,不论是不是太子的人做的,东宫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一时还乱不起来。   李旦从背后搂住裴英娘,低头亲她的发顶,她搽了花露,每一根头发丝都是香的,像刚出炉的千瓣花丝玉糕,“有其他人,都是我的亲兵,杨知恩留下。”   一锤定音,裴英娘知道他的脾气,想了想,不和他争了,免得他在外面还要担心她的安危。   翌日李旦去宫里辞行,萧御史一行人在城门口等候。   裴英娘想去灞桥送别,李旦不许她出门,折腾她一夜,闹到她下不来床,临走时用锦被把她裹得紧紧的,滚烫的唇雨点一样落在她眼角眉梢,“乖,不到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李旦刚走了没一会儿,公主府派车来请裴英娘,李令月知道李旦要出远门,接她去公主府住。   裴英娘婉拒公主府的邀请,李令月和薛绍忙着照顾胤郎,夫妻俩独处的辰光本来就不多,她住过去,薛绍会哭的。   处理了些琐碎家事,看外边日头暖和,她走到石榴树下打秋千,抬头可以看到墙角杏树张开来的花枝,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一地。   阿禄笑嘻嘻走进庭院,百花园开张第一天,熙熙攘攘,游人如织。这还是裴英娘没有出面,如果打出她的旗号,光是达官贵人们的车马就能把园子堵得水泄不通。   裴英娘漫不经心听着阿禄汇报,鬓边一朵晕色牡丹花轻轻颤动,肩上挽的白地刺绣穿枝棠梨花云鹤披帛慢慢滑落,跌在花丛间,几只蝴蝶飞过来,围着披帛上栩栩如生的棠梨花翩跹。   白天有一堆事情让她分心,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枕边空荡荡的,她辗转反侧,忍不住想李旦。他到驿站了吗?夜里睡得好不好?吃食用具妥当不妥当?他是嫡出皇子,从小娇养在深宫,第一次风餐露宿,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囫囵睡去,一早起来,琼娘用新制的香膏帮她润面。春天处处繁花似锦,她前天逛了一下园子,扑了一脸花粉,回到房里,腮边痒得特别厉害,得搽些膏脂滋润。   发髻还未梳好,冯德快步走进侧间,在水晶帘外拱手笑着道,“娘子,郎君来信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昨天才刚走,信就送来了?   半夏打起帘子,冯德低头入内,把信笺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拆开信看,嘴角轻抿,字迹清秀俊逸,是李旦亲笔写的。   半夏和忍冬对视一眼,搬来书案,备好笔墨文具,铺纸磨墨,知道她马上要写回信。   她梳妆毕,洗了手,挪到光线明亮的廊前写信。   “面别已来,妹诸事安妥,望兄早归……”   两人写信一直是兄妹相称。   她写好回信,吹干墨迹,看到被春风吹入廊下的杏花花瓣,随手拈起几朵,夹进信纸里。   冯德立刻揣着回信去外院,催促家仆即刻启程,郎君走之前吩咐过,每天一封信,不能耽误,送晚了怕家仆错过郎君投宿的驿站。   书信一来一回,半个月过去了,庭院碧池里冒出一张张巴掌大小的嫩荷,杏花落尽,桃树开始长出细长新叶,院内郁郁葱葱,望去满眼绿意,新绿浅绿浓绿深绿,浓淡相映,沁人心脾。   武家给裴英娘送来请帖,郑六娘去年年底生了个小娘子,之前因为年前年后事多繁忙,没有摆酒,如今趁着暮春初夏时节天气凉爽,武家设宴邀请亲近的人家前去赏花,顺便庆贺武攸暨和郑六娘喜得千金。   裴英娘让阿禄准备贺喜的礼物,到了正日子,和李令月一起前去武府赴宴。   杨知恩和郭文泰跟随她左右,车驾外有五十多个亲兵随行,还没进坊就有人前去肃清道路,让闲人回避,陌生人根本没法靠近她。   外边宾客盈门,女眷们在内室看小娘子,房里珠环翠绕,说笑声此起彼伏。小婴儿锦绸包裹,软绵绵的躺在郑六娘怀里吐泡泡。   李令月接过小娘子亲了又亲。薛崇胤越长大越调皮,每天爬来爬去,没有一刻安生。她向裴英娘抱怨,说乳娘进府的时候是个富态的妇人,为了照顾薛崇胤,清减了不少,几个月下来,竟然恢复成少女时的杨柳腰。   今天李令月没带薛崇胤出门,带着小家伙,她什么事都做不了。   小郎君太淘气了,她下次想生个乖巧的小娘子,“或者你生也行,我的首饰随她挑选。”   长大了,两家还可以订亲。   李令月越想越远,巴不得裴英娘马上生一个小娘子叫她姑母。   裴英娘失笑,“还是阿姊你生吧。”   赵观音坐在一旁浅笑。她成婚后多年没有生育,韦沉香已经生下李裹儿,最近孺人郭氏也传出喜信,她倒是不怎么着急,眉宇温和,没有早年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   武府婢女捧着一只只青瓷莲花瓷碗进房,殷红的奶酪浇樱桃,淋一层薄薄的蔗浆,肥浓鲜甜。   裴英娘认出瓷碗是洪府瓷窑卖出的,扬眉微笑。   宴席后便是赏花评花,李令月拉着裴英娘一起去武家花园,她摇摇头,“我这两天腮边犯痒,赏不了花,阿姊你去吧,我正好躲躲懒。”   李令月被其他贵妇们拉走了。   郑六娘让乳娘抱走小娘子,亲自带着婢女收拾出一间僻静雅致的静室,点上一炉馥郁的金凤香,请裴英娘过去休息。   她靠着铺软毡锦枕的湘妃榻打瞌睡,恍惚做了个梦,好像听见李旦的声音,睁开眼来,纱帐摇晃,珠帘高卷,凫鸭香炉袅袅吐着轻烟,半夏和忍冬跪坐在帘下,房里静谧无声。   武府婢女端来郑六娘的镜台,和半夏一起服侍她梳洗。她出门赴宴,车上会带妆奁,重新装扮一番,婢女撩开帘子,“王妃,武尚书求见。”   武承嗣?   裴英娘拢上鎏金翠玉镯子,起身走出里间。   武承嗣身穿小团花绫罗圆领襕袍,腰束金钩,戴幞头,看到她出现,眼神示意周围的婢女退下,垂眸道:“十七娘……你和我说句实话,姑母和太子,相王到底站在哪一边?”   裴英娘挑眉,含笑道,“怎么,殿下让你来试探我们?”   武承嗣沉默片刻,捏紧拳头,“不,我自己想知道答案。”   李贤迟早要被废黜……武承嗣很肯定这一点,但是李显和李旦会拿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此事,他猜不出来,李显看着窝囊,谁知他会不会因为身份突然改变而一鸣惊人呢?毕竟是圣人的儿子,圣人即位之前,人人都把他当成长孙无忌的应声虫,没人想得到圣人手段之狠,远超于他的父亲。相王也不是省油的灯。   回廊深处一人抱臂倚立,随时关注着裴英娘,长相平平,唯有双眼锐利,是郭文泰。   裴英娘朝武承嗣走近几步,放轻声音说:“圣人站在哪一边,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该来问我。”   武皇后占据主动,所以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听话的她就听之任之,不听话的,蹦跶得太厉害的,她一个接一个收拾。   他们要做的,是尽量做好万全准备,不去触犯武皇后的利益。   在武皇后亮出獠牙之前,还有李治牵制她。   武承嗣皱眉。   第一次见到裴英娘的时候,他曾想过和她结成同盟,但是她断然拒绝他的示好。此后他肖想过她,恨过她,恼羞成怒时巴不得把她踩在脚下折辱。后来时过境迁,她成了相王妃,武家的嫡女,他的从妹,他们好像成了同一个阵营的人,但又好像不是。   他直觉自己还是会和裴英娘为敌……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如此。   但是他没有选择,他的荣辱全部寄于姑母一身,他必须听命于姑母。   他早猜到裴英娘会拒绝回答他,她不傻。   武承嗣叹了口气,然后咧嘴一笑,他确实是来套话的。   这一招对其他命妇有用,因为那些命妇不了解他,或是恐惧他,或是看不起他,很轻易就露出破绽。   他刚才一个个问过去,千金大长公主吓得直打哆嗦,发誓站在姑母这边,唯命是从。也有对他不屑的,骂他是走狗,让他滚远点。还有精明的,一个劲的和稀泥,等武家亲兵亮出武器,才老实答话。   从她们说话的口气和动作,他很轻易就判定出哪些人真心效忠姑母,哪些人摇摆不定,哪些人心怀不轨,妄想浑水摸鱼。   裴英娘既不畏惧他,也不轻视他,他反而看不出她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转身离开。    第164章   回到相王府, 郭文泰罕见地越众而出, 想搀扶裴英娘下车。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   裴英娘朝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两人意会, 退开几步。   杨知恩犹豫了一下, 也没上前。   郭文泰没有真的碰到裴英娘,虚扶一把, 待她站稳,压低声音说:“贵主,从您和相王成亲以来,圣人只让我护卫您的安全,您和谁说了什么,我从未探听过, 圣人也从未问起。”   在武家时,他敏感地察觉到裴英娘的防备之意,这让他心生警惕, 因为一旦裴英娘对他起了戒心, 他就不好继续保护她了。双方互相猜疑,很容易被人钻空子。与其互相防着,不如把话说开,或者再另派一个人来担任她的护卫。   裴英娘低头整理藕丝锦绣陂巾,微笑着道, “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既然圣人没有问起过我私底下的言行,你以后更应该主动避嫌……你是从宫里出来的, 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让你听见武尚书和我说了什么。”   郭文泰愣住了,顿了几息后,忽然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而下。   他知道今天武家的赏花宴并非只是为武攸暨夫妇贺喜那么简单,接到帖子的世家公卿无一例外,家中都有男丁在朝中担任要职。   宴席后,武尚书率领健仆,凶神恶煞,按着品级高低依次和命妇夫人们面谈,一个也没落下,那些命妇战战兢兢,有几个反应激烈的命妇被武家健仆当场抓起来捆了,塞到一辆卷棚车里,不知会被带到哪里去。   除了太平公主,裴英娘是宾客当中最后一个和武尚书交谈的女眷。   郭文泰大概能猜到武尚书在做什么,无非是在逼迫各家表忠心,他背后站着的人,是天后。   所以裴英娘不希望他听见他们的对话——不是怕他向李治告密,而是将来一旦武皇后夺权成功,那他势必会遭到清算。   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最好装聋作哑。   郭文泰心思电转,那头裴英娘已经进了内院。他定定神,抬脚跟上,背后伸来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摁在他肩膀上,沉声道,“郭兄,我要出城一趟,王妃交给你了。”   他回头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杨知恩扫一眼左右,低声说:“我刚刚接到消息,郎君遇险,生死不知,桐奴逃回来送的信……”   郭文泰面色变了变,桐奴是李旦的贴身僮仆,跟随他一起南下。   他心神未定,杨知恩已经转身走开,叮嘱属下,“守好门禁,保护好王妃。”   亲兵们沉声应喏。   他又扭头和郭文泰说,“别让王妃晓得。”   郭文泰点点头。   杨知恩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长鞭甩出一声脆响,领着八名黑氅甲士,匆匆离去。   长史已经得到密探禀报,下令关门闭户,不管是府中家仆还是其他人,只许出,不许进。   王府上下一时风声鹤唳。   裴英娘不知道外头出了变故,回房更衣梳洗,拆掉发髻,卸下簪环,挽了个松散的垂髻,想小睡一会儿,冯德一路小跑进星霜阁,“娘子,天使登门。”   宫里来人了?   裴英娘只得坐回镜台前,让琼娘帮她打扮一番,天使代表二圣,不能随随便便穿着家常服饰去迎接他们。   厅中熏香挂幔,婢女们煮茶调香,捧出时鲜果子、精美茶点,款待天使一行人。   长史谁都敢拦,但宫中来人,怎么拦?一面让人领天使进院,一面匆匆换衣,亲自出面和天使寒暄,一个个打量过去,确定来者确实是宫中内侍,笑眯眯退下,和守在廊外的郭文泰说,“没有问题。”   圣人疼爱王妃,时常颁下赏赐,或是召王妃去宫中说话,天使登门是常事。   郭文泰嗯一声,隐入廊芜阴影之中。   裴英娘很快换好衣裳,转出屏风。   天使立刻迎上前,拱手道:“王妃,今天天气晴朗,大家晨起后游幸杏园,偶然听见乐坊有人在弹奏《春莺啭》,不知为何,忽然泪落不止,其后闷闷不乐,命我等请王妃入宫。”   裴英娘看一眼外边的天色,沉吟片刻,皱眉道,“劳公公稍等,我去收拾几件随身东西。”   内侍含笑道,“不敢当,王妃随意。”   裴英娘进房,半夏和忍冬一边打包袱,一边问,“娘子要在宫中留宿么?”   这时候已经不早了。   裴英娘说,“可能要住下,多带两件春衫。”   很快打包好行李。   亲兵队正听说内侍们要接裴英娘进宫,不知道该不该放行,去请示长史,长史道,“宫里比王府更安全,何况圣人有命,谁敢不从?放行罢。”   郭文泰随行,依旧是五十名亲兵护卫,把裴英娘乘坐的卷棚车围在最当中,浩浩荡荡出了王府后街,直奔蓬莱宫。   过了永嘉坊和安兴坊,快到兴宁坊时,前方突然传来纷杂的吵闹声,壮牛哼哧几声,陡然停了下来。   裴英娘掀帘往外张望,郭文泰扯紧缰绳,下马靠近卷棚车。   王府的护卫前去查看情况,回来时道:“英王纵容下仆当街纵马,冲撞了刘侍郎家的内眷,刘侍郎拉着英王说理,非要英王当面道歉,两边吵得正凶。”   裴英娘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刘侍郎是东宫的人,而且刘家女儿是李贤的宠姬,李显得罪谁不好,得罪李贤的人做什么?   等了小半个时辰,长街堵得越来越厉害,肇事双方都大有来头,巡逻的金吾卫哪边都不敢得罪,想息事宁人,劝了这边劝那边,奈何哪边都不买账。   内侍们急着回宫复命,等不了太久,派人催促护卫。   队正眉头紧皱,再堵下去天都要黑了,“掉头去大宁坊,从北边坊门走。”   队伍调转方向,缓缓驶入大宁坊。   听到车轮轧过石板的沉重声响,巷曲之中埋伏已久的军士打起精神,纷纷握紧手中的长刀、缨枪。   东宫。   春风拂柳,天晴如洗,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轩昂壮丽。   太子洗马撩着袍角,匆匆爬上台阶。   走到正殿前,他擦把汗,问守卫的将士:“太子殿下在哪儿?”   将士答:“殿下在书室。”   太子洗马喘口气,顾不得自己老迈的身躯,一路疾跑,书室前层层甲士环绕,铠甲反射出粼粼冷光。   他长叹一口气,示意甲士让开道路。   书室内香烟缭绕,太子李贤斜倚软榻,手中擒着一只象牙酒杯,神态慵懒。   户奴赵道生跪坐在一旁抚琴,十指纤纤,比东宫宠姬的手还要柔美娇嫩。   太子洗马开门见山,“殿下,相王遇险之事,是不是我们的人下的手?”   琴声一滞,赵道生抬起手,垂首静坐。   李贤冷笑一声,“八弟遇险?消息属实?”   太子洗马察言观色,看不出李贤是不知情,还是在装镇定,眉心紧皱,“刚刚送达的消息,相王府的人赶去接应,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您不该一时冲动,杀了明崇俨。”   明崇俨深受二圣信任,他一死,不止武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李治也会派人彻查,东宫固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但到底还是多了桩麻烦事。   李贤掀唇微笑,“杀不杀,都是一样的。”   他隐忍退让,武皇后步步紧逼,他假装沉迷玩乐,武皇后当众训斥他,他表现得彬彬有礼,武皇后骂他收揽人心……不管他怎么做,只要他当上太子,他就一无是处,武皇后不需要儿子,她只要傀儡。   可他不甘于做傀儡。   他喜爱草原的烈马,英武的斗鸡,激烈的波罗球赛,阿父让他卧薪尝胆,他做不到。   身为李家男儿,他宁愿玉石俱焚,绝不瓦全。要么武皇后像害死五兄一样毒死他,要么他成功逼武皇后退位。   胜败全看天意,他忍不下去了。   门外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东宫护卫拱手抱拳,“殿下,人抓到了。”   李贤随手把象牙酒杯往毡毯上一掷,“很好。”   太子洗马眼皮直跳,“殿下,您抓了谁?”   李贤站起身,走出书室,径直越过太子洗马,“以天后的性子,孤这个太子大概当不了多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命争一争,东宫有五千兵马,孤决定面见圣人,劝他下旨令天后还政。”   太子洗马愣了许久,脑袋嗡嗡作响,顷刻间汗流浃背,颤声道:“殿下,您、您、您三思啊!”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匍匐着去拉李贤的袍角,“殿下,事情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您不可鲁莽,开弓没有回头箭,万万不可呐!”   李贤甩开太子洗马,“卿以为孤为什么执意派人暗杀明崇俨?从孤入住东宫起,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廊外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太子太傅、东宫长史、博士、府中幕僚几十人陆陆续续从偏殿走出,走到太子身后,“殿下,已将秦家团团围住,届时秦家小子绝不敢抗命。”   太子洗马脸色灰败,颓然瘫倒,满眼绝望。   难怪自从圣人上次斥责过太子后,太子性格大变,遽然变得温顺柔和起来,不仅不再和武皇后唱反调,还每隔一天去蓬莱殿向武皇后问安,做足了孝子姿态。   原来太子假装服从,实则动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太子洗马自嘲一笑,最近他每次求见李贤,李贤十次有五六次推说有事不见他,他以为太子被赵道生迷惑,沉迷美色,准备上书劝谏,不想真相却是太子不信任他,早就把他隔绝在外。   他瞳孔翕张,盯着昔日的同僚们——这些人,竟然瞒着他,定下这样十恶不赦的计划!   冲入宫中逼天后还政……听起来简单,成功的可能性根本微乎其微!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当年的太宗皇帝那样,顺利诛杀亲兄弟、逼生父退位之后,还能坐稳江山,开创盛世。   太宗皇帝征战南北,戎马半生,前半生是个出色的将领,大唐江山有一大半是他带兵打下来的。   立国之初,突厥人实力强盛,几次打到长安城脚下,劫掠妇女财物,满朝文武胆寒不已,闹着要迁都,唯有还是秦王的太宗皇帝坚决不答应,立下军令状,发誓将突厥人击溃。   每次突厥大举进犯,都是太宗皇帝亲自率兵迎战突厥的主力,没有例外。   所以明知太子建成死在太宗皇帝之手,高祖还是不得不将皇位让与太宗,一来太宗在军中的威望无法撼动,已然羽翼丰满,二来,刚刚打下来的江山,经不起任何动荡!   然而现在太子除了储君的身份,什么都没有,贸然攻入蓬莱宫,等同于造反啊!   “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   东宫的人,并非全部忠于太子,一部分是不满武皇后的世家之后,只要能给武皇后造成打击,他们就积极鼓动太子,其心可诛。一部分野心太大,等不及太子培植势力,急于拉武皇后下马。   还有一部分,很可能就是武皇后的人。   太子年轻气盛,又和武皇后关系紧张,经属臣们煽风点火,一怒之下,铤而走险。   细细想来,计划应该是去年制定好的,暗杀明崇俨,转移帝后和大臣们的注意力,支开相王……看似仓促,其实预谋已久。   不知道太子用什么法子拖住相王……但愿太子没有手足相残。   太子洗马想清楚前因后果,长叹一声,流下两行清泪,缓缓站起身,嘶吼道:“殿下!”   这盘棋局,很可能一直由武皇后掌控局势,太子不想做傀儡,可他的每一步举动,全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连这一次的莽撞,也是武皇后将计就计……   太子洗马的怒吼饱含凄怆痛楚,廊内廊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停下来回头看他。   太子李贤脚步一顿。   太子洗马哈哈大笑数声,“老臣受圣人之命辅佐殿下,殿下不信任老臣,老臣无可奈何。殿下糊涂,受小人挑拨,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老臣拦不住殿下,有愧圣人所托,唯有一死,以证忠心!”   说完话,他猛然发力,撞向一旁的廊柱。   众人大惊,想要去救,哪里来得及!   顿时鲜血淋漓,太子洗马踉跄了几下,仰倒在地,手脚不停抽搐,一命呜呼。   东宫属臣愀然变色。   有几个平时和太子洗马关系不错的,奔至他身旁,手指放到他脖子上探了两下,暗暗叹息,摇了摇头。   “殿下……”太子太傅打着哆嗦道,“您看……”   李贤没有丝毫动容,太子洗马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按计划行事。”   大宁坊东南角,两帮人还在厮杀。   巷曲间不断传出喊杀和兵器互击声,坊中武侯像是全部人间蒸发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前去解救中伏的相王府车队。   路边一家书肆内,裹幞头、穿圆领缺胯袍衫,杏脸桃腮的年轻女郎坐在二楼窗下,徐徐呷一口茶,扭头和一旁身披黑氅的王府护卫说,“你的属下五大三粗的,扮成我的样子,是不是太容易暴露了?他们会不会发觉?”   杨知恩撇撇嘴,紧盯着楼下的战况,道:“发觉了也不要紧,今天把他们一窝端。”   他在武家时接到李旦有难的密报,早就派人出城接应去了。李旦离开前嘱咐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好裴英娘,其他事和他不相干——哪怕是李旦有危险,他也不会贸然离开。   他直觉密报来得太蹊跷,故意假装被调虎离山,果然是陷阱。   裴英娘放下茶盅,摇头失笑。   这些人手段奇蠢,和当初武三思掳走她用的法子如出一辙,她上过一次当,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往坑里跳?   那几个宫廷内侍上门时,她就觉出不对味了。   其中有个近侍,赫然是小重阳那天曾在含凉殿前嘲讽她的内侍。   小重阳之后,裴英娘再去含凉殿,发现那个内侍被打发去禁苑看菜园子了,据说是李治亲自下的命令。   他以为裴英娘不记得他,裴英娘的记性可没那么差,一眼就认出他了。   李治不会派那个内侍来王府传旨。   忽然,仿若一道电光闪过,她心里一紧,霍然站起身。   杨知恩一脸莫名所以,下意识握紧刀柄,“娘子,怎么了?” 第165章   裴英娘匆匆离开书肆。   巷曲前的打斗仍在继续, 一蓬蓬鲜血飞洒。   她眉头紧蹙, 娇小的身影直接一头扎进厮杀的人群,视眼前闪烁的刀光剑影如无物。   杨知恩和七八个护卫手握长刀, 把她紧紧围在中间, 一路砍杀,顺利冲出重围。   她一言不发, 沉着脸走出大宁坊,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怒吼声、健马的嘶鸣声抛在身后。   刘家侍郎还在纠缠李显,双方好像觉察出不对劲,英王府的人开始手忙脚乱亮兵器。   “不管他。”裴英娘冷声道,接过亲兵送来的银丝鞭绳,跨鞍上马, “去宣阳坊!”   杨知恩沉声应是。   马蹄声势如奔雷,几人几骑穿过长街,绝尘而去。   公主府门前禁卫森严, 甲士豪奴正簇拥着李令月拾级而上, 从武家回来的路上,她顺道去千金大长公主家坐了坐,大长公主府中的灵沙臛清甜细润,她连吃了两碗才出来。   “你怎么来了?”李令月听到喧哗声,扭头正好看到裴英娘翻身下马, 诧异道,“还换了这身打扮?是不是嫌闷了,想去乐游原跑马?”   裴英娘神情严峻, 扣住李令月的手,“阿姊,三表兄呢?”   李令月心里一沉,眼神示意左右侍婢退下,和裴英娘一起快步走进公主府,“他有什么不妥?”   薛绍最近有些古怪,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令月问他,又问不出什么来。偶尔看到他背着人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她心里着急,怕问得太紧适得其反,想等薛绍想通了再和他好好谈一谈。   裴英娘叹口气,拉着李令月往内院走,杨知恩寸步不离,神色戒备,跟在她们身后。   到了内院,裴英娘轻声说,“阿姊……你别怕,先让昭善去乳娘房里看一看。”   李令月呆了一呆,随即脸色大变,颤声叫昭善,“胤郎!去把胤郎带来!”   婢女们战战兢兢,飞快跑远,不一会儿,房里传出一片凄厉的尖叫声,昭善白着脸冲出房门,扑倒在地,哭着道:“公主,小郎不见了!”   李令月踉跄了几下,脑袋里一阵眩晕,险些栽倒。   裴英娘抱住她,搀扶她回房,扭头吩咐昭善,“去把门房叫来,问他今天谁来过公主府,乳娘什么时候出的门,驸马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   昭善六神无主,泪流满面,勉强镇静下来,去前院问话。   她很快折返,声音发颤,“护卫说上午大郎君和二郎君来过,没有人看见乳娘出去,驸马好像突然有急事,没有带僮仆,只身骑马往北边走了,刚走一会儿。”   裴英娘点点头,喂李令月喝下一碗甜汤,“阿姊别担心,胤郎多半是薛家大郎和二郎带走的……三表兄已经追过去了。”   李令月用力攥住锦被被角,咬牙道:“他们敢动胤郎一根指头,我绝不会轻易放过薛家!”   薛绍是她的丈夫,她当然要保薛绍,其他人,她一个都不放过!   裴英娘安慰李令月几句,“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先别慌,外面出了些变故……”她屏退房中婢女,小声说,“可能是东宫那边……”   她的商队遍布东西南北,频繁来往于西域、南洋,构建出一张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大网,让货物得以快速运送至全国各地,同时也建立起秘密的情报网。李贤暗中准备兵器铠甲,购买突厥良马,以好武之名招募侠客勇士,对她来说并非秘密。   不过她以为李贤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他会主动出击。   武皇后太刚强决断了,任何人在她的阴影之下,难以保持镇定。   犹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下来,李令月的愤怒顿时去了五六分,恐惧和失望攫住她的心脏,好半晌过后,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薛家……是六兄的人……”   他们想逼薛绍投向李贤的阵营,买通乳娘,偷偷带走薛崇胤威胁薛绍。   此前乳娘并非因为照顾薛崇胤太累而清减,她心里有鬼,害怕紧张,才会寝食不安,忽然暴瘦。   裴英娘按住想要挣扎着起身的李令月,“阿姊,这事不能声张出去。”   武皇后不喜欢薛绍,薛大郎、薛二郎支持李贤,事后武皇后说不定会以此为借口逼李令月和离,还有可能直接赐死薛绍,必须赶在事情无可挽回之前把薛绍摘出来。   可薛绍为了儿子,已经跟着薛大郎、薛二郎走了……   “我去找三表兄,阿姊,你带着令牌即刻进宫,提醒阿父早做准备。”裴英娘取出令牌,小声说,“建福门前的守卫应该有太子的内应,阿姊,你得尽快,快马加鞭绕过禁苑,从玄武门进宫,一定要赶在太子之前,秦岩不会让他轻易闯进去。”   “玄武门?!”李令月惊讶之下,忘了愤怒,宫城北边是禁军屯守重地,平时宫人们没事不会往北边跑,更别提从玄武门出入,敢乱闯禁地的,格杀勿论。   “此一时,彼一时,阿姊带着令牌,没人敢拦你。记住,千万别去蓬莱殿,待在阿父身边。”   裴英娘匆匆交待几句,等李令月冷静下来,留下几名亲兵,立刻走出公主府。   “去东宫?”杨知恩摇头反对,“娘子,我们去东宫,岂不是自投罗网?”   裴英娘蹬鞍上马,甩出一声响亮的鞭花,“走。”   杨知恩咬紧牙关,赶紧跟上。   半刻钟后,李令月一身戎装,吩咐仆从牵来她的爱驹,握紧手中令牌,她双唇紧抿。   阿父身边当然是最安全的……但是被掳走的人是她的儿子,她不能干坐着等丈夫和妹妹的消息……   她抬手掠掠鬓发,和护卫说,“我们直接进宫,去蓬莱殿。”   皇城内外一片宁静,高大巍峨的三座宫门立在广场之前,气派威严,东宫出入不禁,看似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裴英娘很快找到薛绍。   他脸色阴沉如水,只差一步,就要踏进东宫。   “三表兄!”裴英娘来不及下马,勒紧缰绳,笑着喊他,“原来你在这!阿姊生气了,你还不赶紧回公主府哄她?迟了的话,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薛绍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扭过头。   裴英娘面色不变,笑嘻嘻道:“三表兄,快跟我回去向阿姊赔礼道歉,我帮你求情,阿姊会原谅你的。”   薛绍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片刻后,他果断转身,匆匆走下台阶,翻身上马,“多谢王妃提醒。”   他如果踏进东宫,就没有回头路了,不管他有没有听命于太子,只要他出现在太子身边,武皇后都有借口杀他。   两人没有耽搁,扬鞭催马疾行。   裴英娘压低声音问,“你的两位兄长呢?”   薛绍嘴唇哆嗦了两下,紧紧握住缰绳,“他们想游说袁相公和太子一起进宫劝谏圣人,这会赶往袁家去了。”   说是劝谏圣人,然而满朝文武都明白,时至今日,李治已然无法废黜武皇后。   劝李治是假,逼武皇后是真。武皇后的弱点,在于她得不到世家大族的支持,如果公卿侯门联合起来,给武皇后一个出其不意,未尝不能把武皇后拉下马。   但李贤没有想过后果,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能迅速稳定朝纲,他能吗?朝中大臣,并非都是忠君之士!他们只服从强者。   风声过耳,几人几骑踏过长街,卷起阵阵沙尘。   “胤郎在哪儿?”裴英娘问。   薛绍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大兄不肯说,除非我效忠太子。”   裴英娘冷笑。   快马刚刚驰入袁家后街,两人便被黑衣甲士拦下,袁家的管家迎出来,认出裴英娘,陪笑着说袁宰相出门访友去了,请她隔日再来。   袁宰相是只老狐狸,哪边都不得罪,必定是躲起来了。   她没有下马,直接道:“薛家大郎是不是在府上?叫他出来。”   管家态度恭敬,回说:“薛家郎君此刻确实在府中,王妃稍等,仆这便去传话。”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赖着不走,袁家人正着急上火。   太子行事偏激,断然不可能成功扳倒天后。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袁家不必急着站队,他们家已经是钟鸣鼎食,富贵至极,不需要再讨好哪一方,只需要静观其变就行。   薛大郎和薛二郎硬闯上门,打乱了袁宰相隔岸观火的如意算盘,骂退两人,太子获胜,他肯定会遭殃,虚应两人,天后洞若观火,一个谋逆罪名扣下来,袁家极有可能步褚家、上官家的后尘。   袁宰相进退两难,袁凌志提议把两人捆了,等到外边事情平息,正好可以去天后面前表忠心。   袁宰相摁着儿子胖揍一顿,也不看看薛家人是什么身份,他们今天得罪薛家,连累驸马薛绍,固然可以躲过天后的清算,太平公主岂会饶了他们?!   听说裴英娘和薛绍上门讨要薛家两位郎君,袁宰相长出一口气,多云转晴,心花怒放,一迭声吩咐大儿子,“快,把薛家郎君送出去!”   薛家兄弟身份敏感,牵涉的人太多,着实棘手,交给相王妃去处理罢。   袁家家仆客客气气送薛大郎和薛二郎出门,既没有推搡,也没有言语呵斥,但态度很果决。   兄弟俩黑着脸走出袁家大门,看到薛绍和裴英娘,脸色更难看。   “阿弟,你竟然甘愿和武氏为伍!”薛大郎捏紧拳头。   裴英娘笑了笑,冰冷的视线冷冷扫过两人,“胤郎在何处?”   薛大郎冷笑,梗着脖子道,“薛家儿郎,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裴英娘双眼微眯,薛崇胤被他们送去东宫了?这两个蠢货……   “去把胤郎带出来。”她一鞭子甩向薛大郎,薛大郎脸上转眼多出一道血淋淋的红痕,“否则,你弟弟活不过明天。”   她话音刚落,杨知恩和亲兵们扑向薛二郎,七八把长刀架在薛二郎脖子上,薛二郎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薛大郎恨声道:“你敢?”   “你都敢掳走公主之子了,我有什么不敢的?”裴英娘没有耐心和薛大郎周旋,打了个手势。   杨知恩会意,手腕轻轻一翻。   刀刃划破脖子,鲜血顺着冰冷的刀锋流淌,薛二郎发出一串惨嚎声。   “阿弟,你真想要你兄长的命?!”薛大郎想上前解救,被亲兵一把按倒在地。他抬起头,怒视薛绍,双眼血红。   薛绍俊秀的面孔浮现几丝不忍,扭过头去不看两位兄长,自嘲一笑,“大兄,我不想要二兄的命……可你们把我儿子抢走了。”   薛二郎噗通一声,跪倒在裴英娘马蹄前,“东宫、东宫有人把守,胤郎是牵制三郎的人质,我们刚把人送过去,他就被人带走了,没有太子的命令,我们没法带出胤郎。”   失望,惊恐,自责,愤怒,各种情绪走马灯一样晃过心头,薛绍下马,一拳头挥向薛大郎,“大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从薛大郎和薛二郎偷偷带走薛崇胤的那一刻起,他没有兄弟了。   薛二郎惊惶道:“阿弟,你放心,只要我们兄弟在,太子不会伤害胤郎。”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朝薛绍眨眼睛,求薛绍为他解围。   薛绍不为所动。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这种时候,她没办法劝慰薛绍。   “你!”她握紧缰绳,长鞭指着薛二郎,“和我一起去东宫。”   薛绍霍然抬起头。   裴英娘盯着薛二郎的眼睛,道:“太子想要抓住我,你可以用我去把胤郎换出来,老实点!你的大兄和薛家满门的命全捏在你手上,你若敢偷偷和东宫的人报信,薛家上下,连襁褓中的幼儿也难逃一死,不管太子能不能事成,你们薛家绝对无福继续享受荣华。”   寒光闪烁的大刀就架在脖子上,薛二郎不敢抗命,点头如捣蒜,“我答应!”   薛绍拦在裴英娘的骏马前,“不行!”   他是男人,不能为了救他和儿子,害得裴英娘身陷险地!   裴英娘拨转马头,“三表兄,我意已决,你放心,太子身边有我的人。你先回薛家,看住其他人。”   微风拂过,带着初夏的清爽气息。   薛绍紧紧握拳。 第166章   裴英娘从东宫的埋伏逃脱, 领头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眼看大部分属下折在相王府亲兵手中,狠狠心, 吹了声呼哨, 提醒剩下的人撤退,带着仅剩的几个部属, 窜回东宫复命。   他自知没办好差事,脑袋十有八九保不住,一路提心吊胆。   谁知刚撤出大宁坊,只见一辆牛车迎面驶来,驾车的健仆沉声道:“我家主人把相王妃带来了。”   男人绝处逢生,扑到牛车前, 掀开车帘往里看。   车厢里光线暗沉,一名美貌白皙的年轻女子躺在锦褥之中,绫罗绸缎裹身, 珠翠金玉满头, 双眼紧闭,似在昏睡,确实是相王妃不错。   费尽心思没抓到人,一转身,鱼儿却自己送上门了!   男人朗声大笑, 目光投向车厢另一边正襟危坐的人,他脸上扣了张傩公面具,“这位郎君是?”   薛二郎轻咳两声,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慢条斯理道,“我为太子当差,至于我是谁,轮不着你来探问我的身份。”   他取出李贤交给薛大郎的信物。   男人看了信物,再无任何疑问,一拱手,放下车帘,吩咐属下,“护送王妃回东宫!”   薛二郎暗暗松口气,嫌气闷,想摘下面具。   裴英娘小声道:“你敢摘了面具,薛家满门一个都逃不掉!”   她说话的声音细如蚊吟,有车轮滚动的轱辘声遮掩,除了近在咫尺的薛二郎,外面的人察觉不到她是醒着的。   察觉了也不要紧。   东宫并非固若金汤。   李贤怕消息走漏,还没有誓师祭旗,除了他的心腹,东宫亦有许多人被瞒在鼓里。   比如太子妃房氏,房家人,还有东宫正门宫门前的守卫。   裴英娘刚才冒险去东宫追赶薛绍,做好了和薛绍一起被东宫兵士扣下的准备。   薛绍犹豫的那一瞬间,她心口狂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一下一下甩着手里的长鞭,生怕东宫守卫发觉不对劲。   没想到东宫前的甲士似乎对李贤的布置完全不知情,任她大咧咧带走薛绍,从头到尾连一个威慑的眼神都没有。   她逃离东宫很远后,才敢回头张望,确认身后没有追兵时,不由骇笑,大宁坊的兵士埋伏许久,只为抓到她。她出现在东宫的宫门前,却没人理会她!   看来,东宫也不是铁板一块。   薛二郎听到裴英娘出声威胁,手上的动作一停,连忙把面具扣紧。   东宫前一切如常,等牛车慢慢驶入宫城内,薛二郎才渐渐觉出四周压抑的气氛。   壮牛不安地哞叫,仿佛也感受到山雨欲来的诡秘氛围。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牛车,有人一把撕开车帘,刺眼的光线倾泻而入,薛二郎挡在裴英娘面前,“相王妃在此,我三弟的儿子呢?”   来人低笑两声,“二郎立下大功一件,等大事毕,殿下自会论功行赏。”   薛二郎平静道:“我三弟的儿子离不得人照顾,先带我去看看他。”   来人皱眉,想了想,相王妃比薛家的小儿子重要,抬手让属下带薛二郎去看薛崇胤。   牛车重新晃动起来,走了大概半刻钟,嘎吱一声停下,一双粗糙的、长满茧子的手伸进车厢,抱裴英娘下车,妇人力气很大,抱着她就和抱一团棉花似的,两三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迎出来,和妇人一起,七手八脚把裴英娘送到房里的床褥上,关门落锁,守在门前。   男人嘱咐了几句,留下几个卫士看守,匆匆离开。在男人看来,像相王妃这样的贵族女眷,养尊处优,弱不禁风,娇滴滴的,风吹一吹就倒,既然落到他手里,绝没有脱逃的可能,用不着费心严防死守。何况她被薛二郎喂了会让人浑身发麻,无法行动的铒药,没有七八个时辰,绝对醒不了。   太子那边更需要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的仆妇们忐忑不安,聚在一块交头接耳。她们不知道太子在做什么,只按着吩咐办事。   这几个仆妇很少去宴席伺候,不认识裴英娘,但她们毕竟是东宫仆妇,一眼看出裴英娘头上的簪环首饰价值不菲,随便一颗镶嵌的鸦忽松石,也得十几万钱,又生得容貌不凡,想必身份不一般。   一开始仆妇们以为太子看上哪家美人了,直接把人掳了来,强抢民女这种事,长安纨绔们没少干,但是还没有哪家少年郎敢抢已经是妇人打扮的世家贵女。   房里的裴英娘悄悄摸到窗前时,恰好听见有个仆妇猜测她是李显府上的美姬,太子看上她了,又不敢直接和李显争夺,怕兄弟相争闹到圣人面前不好收场,才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把她偷偷抢回来藏着。   裴英娘暗暗翻个白眼,长安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灵通的世家们这会儿应该正为到底站在哪一边而焦头烂额,东宫的仆妇却在七嘴八舌,脑补一出兄弟横刀夺爱的烂俗大戏!   她没有等很久,房氏很快带着人赶到偏院。   “打开。”房氏冷冷道。   仆妇们噤若寒蝉,太子妃来了!   “钥匙……钥匙不在奴等手中。”仆妇们不敢欺瞒房氏,跪下道。   房氏冷哼一声,她身后的心腹示意其他人,有人找来铁锤、铁杵等物。   几个人一起动手,哐哐几声,直接把锁砸开。   房氏踏进房里,不出意外的看到裴英娘好端端坐在窗下,“十七娘,跟我走。”   一个相貌平平、着黑色氅衣的男人从房氏背后转出来,走到裴英娘身侧,拱拱手,小声说:“娘子,太子妃可以信任。”   裴英娘莞尔。   方才在大宁坊时,她就让郭文泰偷偷去房家探听情况。   李贤是个很自负决绝的人,谁对他有疑问,他就会舍弃那人。房氏在她的提醒之下,心生不安,多次劝谏李贤,李贤烦不胜烦,觉得太子妃怀疑他,看轻他,很多事情不会和太子妃商量。   房家不知道太子的全盘计划,只有几位年轻郎君热血沸腾,为太子鞍前马后。   在世人们眼中,武皇后心如毒蝎,惑乱后宫,残害忠良,毒杀亲子,把持朝政,构害宗室,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妇。   人老成精的阁老们不轻易蹚浑水,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们则没有顾虑,纷纷响应太子李贤。   房氏和她的兄弟们不同,身为内宅妇人,她并不是很在意武皇后的女子身份,对武皇后没有那么深切入骨的鄙视和厌恶。   来东宫的路上,裴英娘让郭文泰潜入宫城,找房氏求救。   房氏果然来了。   她带着裴英娘和郭文泰回到自己的寝居之所,柔声道:“十七娘,我只是一介妇人,外面的护卫不会听从我的命令,我只能保证,在我这里,你是安全的。”   裴英娘环顾一周,浅笑着道:“多谢阿嫂赶来相救。”   她说着话,双手背在背后,做了个手势。   郭文泰眼神闪烁了一下。   房氏留了个心眼。太子能不能事成,谁说得定?当年太宗皇帝被逼得走投无路之时,谁能想到他能诛杀兄长,逼生父退位?说不定太子能冲入蓬莱殿,抓住武皇后,逼她还政。   毕竟武皇后只是深宫妇人,丈夫、儿子都不帮她,她怎么力挽狂澜?   所以房氏把裴英娘带到自己身边看着。如果太子事败,她救下裴英娘,裴英娘事后肯定会为她求情,她或许可以保住性命。如果太子事成,要杀裴英娘……那就怪不得她了,她冒着风险救裴英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裴英娘早就猜到房氏虽然会救她,但绝不会放她出去,以免她破坏李贤的安排。   她不动声色,眼圈一红,装出很感动的样子,握紧房氏的手,“阿嫂今日的救命之恩,我绝不会忘的!”   房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抓起锦绣丝帕按按眼角,“你安心待在这儿,有我在,没人敢动你。”安慰她几句,一迭声吩咐使女送热汤、茶食进来伺候。   裴英娘和房氏客气几句,坐下吃茶,脸上满是劫后余生般的轻快笑容。   房氏陪她坐了一会儿,笃定她逃不出去,笑着离开。太子李贤已经领着人去蓬莱宫面圣,带走了全部心腹兵士,留守东宫的部分甲士感觉到种种不对劲之处,闹起来了,前院乱成一团,她必须出面安抚他们。   房氏刚走,裴英娘立刻吐出刚刚喝下的茶水。   太子能调动的人手不多,又有一大半跟随他去了蓬莱宫,东宫只有一支队伍知道他的计划。她嘱咐杨知恩伪装成赶车的健仆,和薛二郎一起潜入东宫,不是为了保护薛二郎——而是四处散播太子谋反的消息,让东宫乱起来。   乱起来,薛二郎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薛崇胤。   她放下茶盅时,郭文泰猛然暴起,扑向周围名为服侍、其实是监视她的使女。   咚咚几声,使女们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其中有两个使女深藏不漏,是练家子,有些难缠,但郭文泰是李治的暗卫,功夫了得,很快解决掉麻烦。   裴英娘拍拍手,“好了,可以去和杨知恩、薛二郎汇合。”   郭文泰面无表情,按住裴英娘,“娘子稍等。”   他先出去转了一圈,解决掉其他暗哨护卫,才折返回房,“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郭文泰事先已经探过东宫,熟悉路径,带着裴英娘左转右转,避开岗哨,走到约定的地方,警觉地逡巡一周,吹了声尖利的调子。   芭蕉丛后窸窸窣窣响动,杨知恩拎着薛二郎窜出来,手里抱着薛崇胤。   他一脚踹开薛二郎,“娘子,怎么处置他?”   裴英娘沉吟片刻。   最好的法子,是让薛二郎死在东宫,然后对外宣布,薛家二郎威武不屈,坚决不从太子,被太子的属下残忍杀害。   这样一来,或许能遮掩一二。可是薛二郎毕竟是薛绍的同胞兄长……   薛绍或许会恨两位兄长带走他的儿子,但绝没有到非要把兄长们置于死地的程度。   “带他走。”   既然杀不了,就得带出东宫,必要的时候可以拿他挡档暗箭什么的。   几人穿过花园,顺着夹道走到外院。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喊杀声。   郭文泰和杨知恩同时煞住脚步,想绕道走,隔壁院子也响起嘈杂的人声狗吠。   追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难道房氏回内院了?   郭文泰拔出长刀,扭头和杨知恩说:“若是对付不了,我去引开人,你护送娘子出去。”   杨知恩点点头。   裴英娘接过薛崇胤,退后几步,薛二郎跟着她一起后退。   月洞门前披挂藤萝,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晃动的绿帘间偶尔露出粼粼波光,隔壁院子有座洗砚池,是李贤清洗砚台的地方。   哒哒几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人惊慌失措,踉跄着从月洞门后窜进院子,身上挂满折断的绿藤,肥头大耳,衣衫褴褛,着实狼狈。   饶是郭文泰和杨知恩临危不乱,还是愣住了。   来人也呆住了,然后扯开嗓子大叫:“十七娘!快跑!六兄要谋反!”   四周静了一静。   喊杀声戛然而止,停顿几息后,再度响起,“来人,包围洗砚池院,在那边!”   郭文泰和杨知恩嘴角直抽,很后悔看到李显跳出来的时候,没有一拳头把他揍晕过去。   千算万算,本以为可以安全离开东宫,偏偏没算到竟然会迎面撞上东宫卫士围堵李显!   周围这么大的阵仗,东宫留守的卫士和刘侍郎的人全部来了……   裴英娘没有犹豫,果断道:“太子不会杀自己的亲兄弟,英王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走!”   郭文泰和杨知恩答应一声,迅速退到裴英娘身边,揪住薛二郎,飞快远离李显,钻进一旁植满紫薇花树的甬道。   花瓣扑扑簌簌,落了几人满头满脸,没人去拂开花叶,刚才他们走得从容不迫,现在才是真正的逃命。   李显眼睁睁看着裴英娘和她的属下毫不留情地弃自己而去,呆了一呆,拔脚追上去,“十七娘,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呃,有一点强调一下,大家都是上帝视角,所以觉得文里有些人的选择很蠢。但是对当时的人来说,没有人想到武皇后能当女皇帝,男权社会里长大的官宦之后,觉得武皇后是霍乱朝纲的妖妇,他们反对武皇后,是在清君侧,是忠于李唐皇室的。   从太子的角度来说,他已经成年,他妈却不肯放权,也从不关心他,不教他怎么处理朝政,准备一辈子把他当傀儡,他当然会受不了。李弘的悲剧在前,李贤觉得与其隐忍不如放手一搏,反正他怀疑自己的身世,觉得武皇后不会放过他。 第167章   蓬莱殿。   李令月在殿外等候了差不多半盏茶的辰光, 上官璎珞笑着走出来, “公主,殿下召见。”   宫外山雨欲来, 蓬莱宫内却一片祥和宁静。李令月路过麟德殿的时候, 看到房瑶光头勒帛带,身穿一袭窄袖锦襦, 正领着女子波罗球队打波罗球赛。   李令月深吸一口气。   所有人像是早就猜到李贤会反,和武皇后撕破脸皮的,跟着李贤一起孤注一掷。剩下的人,淡然旁观,仿佛东宫的异变,于他们来说, 只是一场闹剧。   从蓬莱殿有条不紊处理手中事务的女官来看,李贤的冲动之举,确实成了笑话。武皇后甚至没有加派人手保护自己。   她就是如此自信, 根本不把李贤放在眼里。   连英娘也是不慌不忙的, 如果不是涉及到薛家和薛绍,她压根不会管李贤逼宫的事,之所以冒险去东宫,是为了帮她这个姐姐,想办法把薛家摘出来, 确保薛绍事后不会受到牵连。   李贤还没有冲入宫中,英娘已经想到李贤被废后该怎么保全薛家。她没有想过要劝阻李贤,也没有露出多少恐惧担心的神色, 只是平静地等待风波过去。   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薛绍……英娘什么都不用做……   李令月跟在上官璎珞身后,一步一步踏进内殿,目光越过空阔回环的廊芜,直直投向碧朗晴空。   她第一次见到薛绍时,是个晴光明媚的春日。   俊秀儒雅的锦袍少年郎,策马原野,袍袖间满是馥郁花香。听到她和其他贵女品评他的相貌,他面露窘迫,周围的人打趣得更厉害,他无奈摇头,清秀的脸孔上徐徐展开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   那一笑,三月艳阳下开得如火如荼的似锦繁花,瞬间黯然失色。   李令月喜欢薛绍,她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和心爱的情郎执手一生,白头到老。   英娘和她一起长大,明白薛绍对她意味着什么。   武皇后端坐庭前,埋头翻阅奏折。   李令月脱屐上廊,俯首叩拜,“母亲。”   武皇后抬起头,细长的眉眼,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爱。   李令月不敢和武皇后对视太久,恭敬地垂首道:“母亲,六兄的事,您已经晓得了?”   她的母亲是位高权重的天后,高高在上,运筹帷幄,冷眼看着李贤一次次试图反抗,不论他怎么表现,是贤德孝顺的太子也好,沉湎酒色的太子也罢,还是野心勃勃的太子……母亲总能找到办法应对,让李贤的全部努力和抗争显得幼稚而可笑。   以前,李令月很想问武皇后,外面的谣传是真的吗?不然母亲为什么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五兄、六兄……还有以后的七兄,八兄,谁当上太子,谁就会被母亲逼得走投无路。   五兄迂直,六兄偏激,他们确实有很多令人失望的地方,但是母亲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和儿子们修补改善关系。她忙着揽权,忙着收买人心,忙着架空阿父,让阿父和群臣疏远,她有太多的事要忙。   进宫的路上,李令月忽然想明白了。   母亲最爱的东西,是权势。她虽然已是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但仍旧精神健旺,头脑清醒,她贪恋手中的权势,舍不得拱手让出权力。   一旦为儿子退让,注定要步步退让,直到退守后宫,她不甘心。   她不仅仅是母亲,更是多年把持朝政的上位者,他们不能把母亲当成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来看待,母亲理智而敏锐,既继承了杨氏的美貌和学识教养,又有武士彟的大胆谋略和政治眼光,是个天生的政客。   儿子对她来说,是亲人,也是潜在的对手,她有四个儿子,一个不听话,再换一个就是了,她没有耐心去驯养一个桀骜不驯、很可能反噬她的敌人。   唯有李令月天真烂漫,不可能对母亲形成任何威胁,所以母亲疼爱她,纵容她,亲近她,给她所有荣宠富贵,让她无忧无虑长大。   “你想为你的兄长求情?”武皇后嘴角含笑,嗓音依然柔和,“他虽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举,我总归是他的母亲,不会要他的性命。”   李贤太容易被激怒,不过这对武皇后来说是好事。如果李贤滑不溜秋,能屈能伸,她反而要发愁。   李令月定定神,“不,母亲,儿是来为母亲助威的,六兄私藏甲胄武器,心怀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儿担心母亲安危,愿陪伴母亲左右。”   殿内香烟袅袅,水晶帘微微晃动,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光华。   武皇后挑眉,放下经折奏本,认真地打量李令月几眼,含笑道,“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你留下罢。”   上官璎珞搬来绣墩请李令月坐,宫婢听到殿里的说话声静下来了,很快进来奉茶。   李令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吃茶。   记忆里那个温柔慈祥的母亲离她越来越远,她今天向母亲表忠心,意味着从此以后,她会和其他人一样,把母亲当成一个需要讨好、奉承的天后,而不是单纯的母亲。   权势确实诱人,有权势,她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东宫人仰马翻,有忠于太子李贤的人,有想趁机浑水摸鱼的人,有武皇后的人,还有先太子李弘的人……   送出薛崇胤刻不容缓,裴英娘当然不会等李显。   如果只是被抓,她没什么好担心的,李贤一时半会不敢杀她,更不会动薛崇胤——薛崇胤是薛家兄弟主动送来的,兄弟俩想借此逼迫薛绍和李令月断绝关系。   她蛮可以待在房氏的院子里,等事情平息。   但是她必须在武皇后的人攻进东宫前把薛崇胤送出去,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搁。   可李显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锲而不舍地跟在他们几人身后,怎么都甩不脱。   后边的东宫卫士跟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记得狩猎那次遇到野猪,李显一人一骑冲出林子,把护卫们远远甩在身后,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不过那时候追赶李显的只是一头野畜,如今却是百八十人合围,他们很难逃出去。   郭文泰当机立断,一把抓起薛二郎,和裴英娘、杨知恩分开,引开部分追兵。   李显像是认准了裴英娘,气喘吁吁跟着她不放。   机会难得,那些人很快会再度追上来。   裴英娘回头怒视李显,语气却柔和,“七兄,你跟着我走太危险了!我往东边走,你躲在这儿,等我把人引开,赶紧逃出去搬救兵!”   李显大口喘气,直摇头,“不、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们一起走。”他缓过气,拍拍自己的胸口,大义凛然,“你别怕,我是堂堂英王,太子的亲弟弟,有我在,那些人才不敢伤你。”   杨知恩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裴英娘一阵无语问苍天,有你在,我才不好逃命好么?!   李显以为她被吓坏了,毅然挡在她身前,“我常来东宫和六兄比赛斗鸡,知道怎么从夹墙那边的暗门出去,来,跟我走!”   他手指的方向路径恰好是郭文泰刚才暗中告诉裴英娘的安全撤离路线,他们原本打算从南面走,现在南面被堵严实了,只剩下北面一条秘密小道,通向内苑。   院子周围到处是步步紧追的卫士,裴英娘皱眉,和杨知恩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抬脚跟上去。   一路狂奔,躲过好几拨卫士的搜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门前有甲士看守。   李显急得直跳脚,“怎么办?我、我打不过他们……”   刚才好几次和追杀他们的卫士擦肩而过,多亏李显熟知东宫的院落,他们才能一次次绕路找到藏身的地方,再不逃出东宫,他们很可能被人一窝端。   杨知恩抽出腰间佩刀,一把推开李显,迎上前,和甲士们缠斗在一起。   他身手利落,很快解决掉院子里的甲士,回头示意李显和裴英娘跟上。   就在此时,裴英娘怀里的薛崇胤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寂静,三人心头一紧,冷汗瞬间湿透重重衣衫。   “找到人了!”   有人发出惊喜的高呼,和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的卫士们屏气凝神,辨别哭声的来源,迅速调转方向,往北面合拢。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   郭文泰怕薛崇胤路上哭闹,和杨知恩汇合时,不知喂小家伙吃了什么,她来不及阻止,生怕那药丸会损伤薛崇胤的身体,现在听小家伙哭起来中气十足的,应该伤害不大。   小孩子哪里知道外面是什么状况,药效过了,觉得饿了,就扯开嗓子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李显急得直跳脚,接过薛崇胤,上下左右扑腾摇晃几下,小家伙竟然不哭了,还大睁着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漆黑的眼珠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   裴英娘和杨知恩愣了一下。   李显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在府里时,常常逗裹儿玩……”   韦沉香为了邀宠,常常把李裹儿饿得大哭,哭诉在九成宫时母女如何可怜,如何绝望无助。   女儿出生时,李显不在身边,心里十分愧疚,对李裹儿很是疼爱,几乎天天会陪着女儿玩闹,知道怎么哄孩子。   “大王,小郎君跟着您更妥当,您快从暗门出去,我殿后。”杨知恩眼神闪烁,忽然推着李显往前走。   李显频频回头,“诶——那十七娘怎么办?”   杨知恩没有回答,哐当一声关上门。   裴英娘轻吁一口气,冷静道:“只要胤郎出去就行……我们留下来,把人引开。”   东宫真正的内应并非房氏,她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只要能带走薛崇胤就够了。   接下来,就看李贤什么时候被抓住。   杨知恩不吭声,猛然钳住裴英娘的手臂,带着她躲到外间庭院的假山后。   追兵只在一墙之隔外,有暗门他们也逃不了多远,必须分开躲藏。   裴英娘心一沉,呆了片刻后,蓦然反应过来,睁大眼睛,“你为什么急着把英王和胤郎推出去?”   他不是在为薛崇胤的安全考虑,而是嫌李显和薛崇胤累赘,故意把李显送出去吸引追兵!   裴英娘来不及动怒,转身想走,杨知恩手上使力,把她抓得更紧。他是武人,她的那把子力气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她挣扎了几下,厉声道:“放开!”   杨知恩目光微沉,低声说,“娘子,郎君和我交待过,若有不得已的时候,一切以保护您为先。”   他只需要保护裴英娘就够了,只要裴英娘是安全的,其他人的生死,和他不相干。   追兵涌进院子,撞开暗门,按着李显的脚印追上去。   裴英娘浑身发颤,脸色苍白,想发怒,但她知道此时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等追兵离开,杨知恩轻声说,“请娘子恕罪。太子和太子妃如果能掌控东宫,自然没人敢伤害您,可现在不同了,刚才那伙人,不是太子的属下。”   裴英娘挣开杨知恩的手,声音冷冽,“他们是什么人?”   现在不是斥责杨知恩的时候。   杨知恩皱眉说,“依我看,他们之所以追着英王不放,很可能是想趁乱制造事端。我们必须和英王分开。”   既不是武皇后的人,也不是太子的人。   李贤妄想逼迫武皇后还政,不惜调动兵马,私藏武器,武皇后已经掌握足够的证据废黜李贤,不需要大动干戈追捕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李贤忌惮两个弟弟,但还不至于要杀自己的弟弟灭口,真要杀,也该是逼宫之后再一个个清算。   一次逼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贤仓促行事的背后,不知到底混进多少意图不明的人。武皇后故意放任李贤购买兵器,搜罗侠客勇士,刚好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武皇后是黄雀,早就做好准备,等着李贤自投罗网,还有人想一石二鸟,趁机把浑水搅得更乱,让帝后和几位皇子两败俱伤。    第168章   东宫的楼阁殿宇威武庄严, 假山山石层峦叠嶂,一泓碧水弯弯绕绕, 葫芦形的池子,清风吹拂, 水波潺潺。   裴英娘沉默半晌,轻叹口气, “去找赵道生。”   杨知恩瞪大眼睛, 如遭雷击。   “我知道赵道生是阿兄的人……”裴英娘平静道, “郭文泰不在这里,你不必忌讳隐瞒, 胤郎不能出事, 现在出去找救兵来不及, 去找赵道生帮忙。”   李旦曾带着一种独特的脂粉味回房, 她依稀记得曾在宫人身上闻到过那种味道, 所以当时很生气。   后来她才想起, 那个宫人是李贤的户奴赵道生。   李旦没骗她, 他确实只是见了几个内侍,只不过那内侍是李贤的心腹。   杨知恩张大嘴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手足无措道:“娘子,郎君……”   “不必多说, 先把胤郎救回来。”裴英娘打断杨知恩的话,冷冷道。   杨知恩汗流浃背,不敢多说什么, 面对十几个追兵他也不会这么慌乱,“是!”   他知道暗号,带着裴英娘东拐西拐,找到一间三面敞着的阁子。   路上时不时有甲士拦阻,杨知恩飞快报出一句奇奇怪怪的暗语,那些人立刻放行。   “娘子放心,这些人听命于赵道生,不是太子的人。”   裴英娘眼眸微垂,一言不发。   她没有兴趣打听赵道生和李贤之间的爱恨情仇,唯一能确定的是,李旦在暗中算计李贤。   兄弟互相猜忌,互相算计……李旦不想让她知道的,她都知道。   杨知恩心头惴惴,娘子竟然发现赵道生是相王府的内应,等郎主回来,要怎么向他交待?   如果娘子因为这件事疏远冷淡郎主……相王府所有人都要遭殃。   杨知恩可以确定,对李旦来说,和娘子知道赵道生是他的内应相比,太子逼宫之事无足轻重,他根本不在乎哪位兄长当太子。   郎主在外遇险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应该是东宫故意放出来扰乱人心的谣言,杨知恩暗暗想,为今之计,只有等事情平息后,先找到郎主,提醒郎主早做准备,及时认错,娘子一般不生气,真生气了,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阁子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涧,帘幕轻摇,一个面容秀美的内侍斜倚栏杆,凝望着粼粼波光,眼神空茫。   李贤此次起事,必败无疑,他面上镇定,其实自知可能有去无回。出发前,他留下赵道生保护他的家眷儿女。   杨知恩出现在阁子前时,赵道生恍然回神,视线移到裴英娘身上,目露疑惑。   “东宫的人为什么追杀英王?”杨知恩直接问。   赵道生站起身,“我没有让人追杀英王,只让刘侍郎绊住他,他要进宫为府中孺人请封,会坏事。”   杨知恩眉头紧皱,“派人去内苑,东宫有支散兵队伍在追杀英王。”   李贤带着兵士们离开后,赵道生待在东宫,等着李贤被擒拿,二圣的人马前来围剿东宫剩下的人马,他会带着李贤的儿女主动投降,然后成为李贤意图谋反的有力人证,他知道李贤的所有秘密,包括李贤夜里喊出的梦话。   他一心等着李贤兵败,不关心李显是死是活,不过杨知恩的命令代表李旦,他不敢推托。   他很快点齐人马,匆匆赶往内苑。   “我们跟过去。”裴英娘说,“找到胤郎,立刻离开。不能让人看出你和赵道生的关系。”   李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兄弟相争。   杨知恩暗暗松口气,娘子这时候还在为郎主考虑,那应该是没生气吧?   赵道生的人刚进入内苑,迎面便见李显撞了过来,追兵紧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穿着东宫卫士的袍服。   李显看到前面又冒出一伙追兵,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抱头蹲下,绝望道:“我是英王,谁敢杀我,二圣会诛他九族!”   赵道生嘴角一抽,没理会李显,带着人正面迎击那伙追兵。   他暗藏心思,在李贤身边潜伏多年,没想到东宫除了他,竟还有另一股势力。   喊杀声近在咫尺,刀尖划破血肉,李显抱着脑袋哇哇大叫,糊里糊涂冲出重围,回头张望,怎么不追他了?   难道六兄手下留情,特意派人来救他?   他刚刚想喘口气休息一下,一把长刀直直劈向他的面门。   “啊!”李显大叫一声,拔脚就跑。   裴英娘和杨知恩赶到内苑,无心去看赵道生是不是占了上风,直接找到不知在哪里蹭了一身脏臭泥水的李显。   看他手里空空,裴英娘踉跄了一下,眼前发黑,“胤郎呢?!”   李显没有回答,拉住裴英娘,拉着她一起跑,“快走!”   杨知恩举刀挡住两个追兵手上的武器,响声铿锵。   跑了很远之后,到了一座水池旁边,李显停下脚步,边喘气边说,“我把胤郎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在哪儿,别担心,趁他们自己打起来了,咱们快跑。”   裴英娘怔了怔,李显逃向内苑,按理越往北越安全,他逃命的功夫一流,怎么会回头往南跑?   除非,李显是回来救她的,他以为她还在重重包围之中。   她眉峰轻蹙,哭笑不得,甩开李显的手,“你回来做什么?”   如果他们没有请动赵道生,李显在劫难逃。   “你是阿弟的妻子……阿弟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果我刚才丢下你跑了,不管我怎么求阿弟,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李显一边哆嗦,一边抹眼泪,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大哭着道:“我是阿弟的兄长,我是男人,我不能不管你!”   裴英娘抬起眼帘,眸中流露出几丝诧异。   “哗啦”一声,两只白色水鸟张开翅膀,低飞过池塘水面,脚爪勾起一条不停挣扎的银鱼,掀起一阵水花。   李显以为是追兵来了,吓得抱住脑袋,喉咙里爆出杀猪般的嚎叫,“救命,好汉饶命!别杀我!我有钱,有金银财宝,有数不清的美人,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给你一辈子花不完的钱!给你全天下最美的美人!只求好汉饶我一命!”   裴英娘刚刚被李显的兄弟情深感动了那么几息,鼻尖微酸,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到他很没志气地对着空气磕头,嘴角不由抽动了两下。   那头李显还一个劲朝水鸟飞走的方向磕头作揖,脸上蹭了一团黑乎乎的泥巴,泪水冲刷出几道白花花的泪沟,养尊处优的英王,满身臭泥,抖如筛糠,好不可怜。   裴英娘撇撇嘴,摇摇头,“六兄……别嚷嚷了!”   李显登时闭上嘴巴,“咯”的一声,打了个很响亮的嗝。   杨知恩追上两人,“娘子,现在该怎么办?”   “去找胤郎。”裴英娘问李显,“他在哪儿?”   李显吸吸鼻子,左顾右盼,周围果然没有追兵,心下稍安,擦擦脸,“跟我来。”   三人把缠斗在一块的东宫卫士甩在身后,两边都穿着一样的衣袍,连盔甲都是清一色的铠甲,根本分不出哪方是赵道生的人,哪方是另一支队伍。   李显把薛崇胤藏在一棵古树的树洞里,古树枝繁叶茂,枝干张开来,盖住整间院子,一般人不会注意到树洞,树下刚好砌了个小瀑布,湍急的激流飞越而下,冲刷山石,水声轰隆,刚好可以掩盖薛崇胤的哭声。   薛崇胤没有哭,树洞里有温暖干燥的衾被,他睡着了。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玩,这假山瀑布是我命人修的。”李显抱下薛崇胤,颇为感慨,当初只是为了好玩,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逃到这里躲避追杀。   杨知恩四处查探一番,“周围很安全。”   兵士们都被李显引回东宫了。   “走。”裴英娘接过熟睡的薛崇胤,亲亲他红扑扑的脸蛋,“出去,回公主府。”   内苑她也常来,当年为李令月秘制烟花,就是在内苑中试验,她知道好几条密道,不用经过宫城卫士把守的岗哨,就能出去。   回想起来,密道还是李治告诉她的。那时候她还小,李治有一天心血来潮,讲故事给她和李令月听,李令月缠着他撒娇,追问他宫廷内苑到底有多少条暗道。李治遣退廊下宫婢,认真和她们指明其中几条小道,嘱咐她们没事不要靠近,以免迷失道路。   远离东宫的宫墙,李显开始惦记英王府,愁眉苦脸,低声嘀咕:“不知道二娘和香娘怎么样了……”   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往东面走。   内苑山峦叠翠,绿水环绕,景色清幽秀丽,这时节,他们自然没有心思欣赏景致。   沉默着走到一处山坡前,杨知恩脸色一变,拉住闷头走路的李显,带着裴英娘一起,避进道旁的树丛后。   马蹄哒哒,烟尘滚滚,几十骑人影风驰电掣,从东边席卷而来,马蹄踏碎枯枝败叶,一声接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离得近了,依稀看到领头之人身穿丹色圆领袍衫,手握黑漆长弓,面色阴沉如水,紧拧的眉峰透出几分深沉的阴郁。   风吹衣袍猎猎,他紧握弯弓,手背青筋隆起。   一个月没见,他似乎变了些。漫天的霞光笼下朦胧潋滟的光晖,他一手持弓,一手紧揽缰绳,飞驰过寂静的山道。   暮色微沉,群山苍莽,他眸子黑沉,眼底的阴鸷比寂冷冬夜的夜色更浓稠。   裴英娘情不自禁低喃:“阿兄……”   他回来了。 第169章   “阿弟, 我们在这!”   李显认出李旦, 立马笑开花,三两下拨开蓊郁的树丛,跳到山道上, 手舞足蹈。   如雷的马蹄声中,李旦回头, 淡淡扫他一眼。   李显继续大声呼喊, 活蹦乱跳。   李旦面色不变,示意左右亲兵继续往前。   漫不经心扭头时,余光看到杨知恩搀扶着一个怀抱襁褓的华服女子走出来。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继而神色骤变, 眼角迅速泛起一抹红, 眉头拧得更紧, 猛然勒紧缰绳,不等骏马停稳,腾身一跃, 甩开长弓。   亲兵们怕马蹄踏中他, 吓得不轻,连忙勒马。   “娘子, 得罪了。”杨知恩低声说,飞快抱走薛崇胤,后退几步。   裴英娘愣了一下。   “阿弟,你来得真及时!”李显笑着迎上前。   李旦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和他错身而过, 袍袖飞扬,卷起一阵轻风。   “你……”李显想说什么,李旦没理他,径直疾步奔至裴英娘面前。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得到李贤仓促起事的密报,他不吃不喝,跑死三匹快马,夜以继日回到长安,却得知她去东宫了。   他如坠冰窟,如果她有任何意外,他将万劫不复,余下漫漫人生,了无生趣。   是他太纵容她了,她竟敢把自己置于险地!   他知道她是为了李令月,知道她不会有性命危险,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怒火翻腾。很多时候,他难以容忍她分心去关注其他人,哪怕那只是亲情。   李旦越来越近,眉间势如沉渊。   裴英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   李旦瞳孔微微一缩,小十七怕他?   他笑了笑,笑容冰冷,眼角发红,怕他,也得好好待在他身边!   “阿兄。”裴英娘咬了咬嘴唇,轻声喊他。身体忽然腾空,健壮的双臂揽紧她的腰肢,直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力道很大,像是要把她揉碎。   她挣了一下,他抱得更紧,怀抱滚烫灼热,气息凛冽强势。   他抱了很久,牙关咯咯作响,嘴唇轻触她的耳垂,呼吸带着灼热的温度,“有没有受伤?”   语气过于平静,反而让裴英娘无所适从。   她颤栗了两下,颤声答:“没有,我好好的,真的。”   李显被杨知恩拉走了,亲兵们不敢靠得太近,天色越来越暗,晚霞罩在红日头顶,夕阳慢慢淹没在群山之间。   裴英娘回抱李旦,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渐渐有了后怕的感觉,“阿兄,你怎么才回来?”   信上明明说好半个月就能回的。   这一句似乎是在抱怨,又像是撒娇,她想转移李旦的怒气。   李旦不想让她轻易得逞,他要好好吓吓她,让她知道害怕,下一次看她还敢不敢这么不管不顾……   可他舍不得。   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十七,稍稍露出点讨好的姿态,他的冷静淡漠就化成一滩水,心口疼得厉害。   他心里微微一叹,怒火早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她咬着樱唇,眼帘微抬,怯怯地看他,水汪汪的杏眼,脸颊苍白,额前有几道灰迹,应该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他伸手抚平她散乱的发鬓,低头吻她的眉心,和她额头相贴,“是阿兄不好,阿兄来晚了。”   路上遇到埋伏,耽搁了行程,他受了点轻伤,马不停蹄赶回来,就是怕她有危险。   她答应过他不会轻易冒险的,却还是害他担心,明明做错事的是她,道歉的却是李旦,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喘息粗重,隔着层层衣衫,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裴英娘紧紧抓着李旦的衣襟,心虚地说,“这一次原谅你。”   一闪一闪的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剪水双瞳愈显水润,树林里飞出一群流萤,天边彻底暗下来了。   李旦笑了一下,打横抱起裴英娘,把她送到自己的骏马上。   亲兵们纷纷退开,让出道路。   李旦随之跨鞍上马,让裴英娘靠进自己怀里坐稳,抖开披风,把她罩得严严实实的,“回宫。”   裴英娘仰头看他,发髻擦过他的下巴,“不去东宫?”   郭文泰不知道逃出来了没有……   “今晚城中宵禁,犯夜者杀无赦,我们回宫再说。”李旦挽起缰绳,催马疾走,他去东宫是为了救出裴英娘,东宫乱不乱,他不关心,会有人去收拾乱局的。   ※   他们快马加鞭,从侧门回到蓬莱宫,求见李治,却被告知李治已经就寝,谁也不见。   裴英娘眉峰紧蹙,李贤马上就要冲进建福门,外边都闹翻天了,李治怎么可能这么早就睡下?   “母亲命人把含凉殿看守起来了。”李旦揽着裴英娘的腰,低声说,“我去了一趟公主府,令月的使女告诉我,她见不到阿父。”   进宫的时候,李令月按着裴英娘之前交待的,先去见李治,想和李治商量一下对策,却被人拦下,拿出令牌也没有用。   因为下令拦阻她的人是武皇后。   东宫的一切异变,李治全然不知情。   如果李治得到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阻止李贤。武皇后在李贤还没动身之前,命人把含凉殿看守起来,准备等到事情闹到无法挽回时,再把消息透露给李治知道。   李令月没有和护卫多做纠缠,直接改道去蓬莱殿,打发昭善回公主府,一边留在宫里陪伴试探武皇后,一边暗中寻找时机。   李旦回到长安后,追寻至公主府,昭善告诉他裴英娘去了东宫。   他即刻率领亲兵从暗道突入东宫,恰好遇到狼狈逃窜的李显和裴英娘。   李显手足无措,挤到李旦跟前,“阿弟,阿父歇下了,那、那我们去见母亲?”   他直觉武皇后和李贤一样危险,可是实在担心家中女眷,想借一队兵士保护英王府。   杨知恩揪住李显的衣领,把他拉开,撇撇嘴道:“大王无须担心,英王府有护卫保护,东宫只有那么点人马,哪怕围上三天三夜,也攻不进去。”   郎主和王妃大难之后重逢,英王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老往前凑?   薛崇胤咿呀了两声,有要哭的迹象。   李显心乱如麻,赶紧低头哄孩子。但愿真如杨知恩所说,府里一切安好吧!   没有卫兵保护,他、他不敢回去呀!   天色将晚,不能让李治瞒在鼓里。   裴英娘眼珠一转,踮起脚,凑到李旦耳边,“阿兄,我知道怎么偷偷进含凉殿。”   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后,李旦和裴英娘装扮成卫士,潜入内殿。   宫廷内侍王寿永惴惴不安,哭丧着脸道:“王妃,这一次真的是咱家最后一次帮你胡闹。”   裴英娘学着平时卫士们的动作,拱手抱拳,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王寿永欲哭无泪,自从上一次帮过裴英娘以后,他就被迫上了贼船,再也下不去了!   甲士拦住几人,“圣人已经安置,无事不得惊扰。”   王寿永瞪大眼睛,怒喝:“瞎了你的眼睛,咱家为圣人办差,什么时候被人拦下过?”   甲士眉头一皱,提着灯笼往前一照,认出王寿永,抬手放行。   天子身边的内侍最不能得罪,阉人心眼小,报复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只需要守好内殿,不许外人进出就好,王寿永是内殿的近侍,不在拦阻范围之内。   轻轻松松进了含凉殿,李旦扬眉。   裴英娘后退两步,小声说,“阿兄,皇后不敢明目张胆困住阿父。”   武皇后不想走漏消息,命人看住含凉殿,但李治毕竟是一国之君,她虽然羽翼丰满,还不至于狂妄到直接软禁李治。   李旦嗯了声,握紧裴英娘的手。   戍守寝殿的秦岩看到信号,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他曾和裴英娘开玩笑,如果李治不肯见她,他会帮她一次,约定以匠人们研制出的小型烟火为信号。   那一次裴英娘没求他帮忙。   他以为她早把约定忘了,没想到裴英娘又来了!   奇怪,圣人没有不见她啊……   他顺着信号找到裴英娘,发现李旦也在,两人都一脸沉重,神情严肃。   秦岩轻咳两声,“你们……是不是闯什么大祸了?”   这才夫妻俩一起偷偷摸摸进宫,找李治求救?   裴英娘抿唇,决定先不告诉秦岩秦家现在是什么状况。   ※   宫门前火把熊熊燃烧,气氛肃杀。   李贤率领心腹兵士,一路冲进建福门,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顽强的抵抗,如入无人之境。   纵街空无一人,宫婢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开。   四下里鸦雀无声,灯光像是浮动在半空中,透过闪烁的灯火,依稀可以看到北面巍峨耸立的宫殿。   冲进去,逼武皇后还政,朝堂政事,不该由一个女人把持掌控!   李贤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静谧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羽箭划破沉寂暗夜,呼啸而至,直直朝李贤扑来。   他身边的亲兵立刻腾跃而起,挡在他面前。   然而那羽箭似乎力竭,叮的一声,扎入李贤脚下的土地中。   尖锐的啸响次第响起,一支支羽箭前赴后继,带着冰冷雄浑的气息,袭向李贤。   每一支都精准无误地扎在他的长靴之前,阻挡他的脚步。   李贤推开亲兵,抬起头。   台阶之上,李旦抛开长弓,接过秦岩递给他的横刀,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八弟。”李贤一身戎装打扮,明光铠反射出耀目光华,自嘲一笑,“几个亲卫,果然拦不住你。”   他派人等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拦阻李旦,给他制造点小麻烦,看样子,那些人失败了。   李旦孤身一人,站在几千兵马前,握紧横刀,淡淡问:“六兄,萧御史是不是你的人?”   李贤皱眉,“不是。”   方鸿死了之后,他忙着做反击的准备,没有再继续往大理寺安插人手。   李旦点点头。   他和萧御史奉命一起调查明崇俨的死因。到了地方,他们分开调查。接到密报之时,他即刻离开,萧御史忽然出现。   他险些死在对方的埋伏之中。   不是李贤的人,说明六兄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杀死亲兄弟的地步。   他直视着李贤的眼睛,双眸冷冽,一字字道:“收手吧,随我去见阿父。”   李贤愣了愣,哈哈笑了两声,仿佛李旦说了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八弟,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怎么收手?”   李旦面无表情,等李贤笑够了,冷声道:“六兄,你看看左右。”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台阶之上,四面八方,传来整齐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盔甲在夜色中泛着粼粼冷光,高台之上,霎时张满弓弩,高大威武的卫士像潮水一样涌向纵街,视线所及之处,是密密麻麻的弓弦,如同蛛网密布。   持弓人全神贯注,箭尖正对着场中的他们。   只需一声令下,就能把所有人射成筛子。   刀光如雪,红缨似血。   宛如修罗场。   像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泼下一瓢冷水,东宫兵士霎时一片哗然。   亲兵们冷汗淋漓,颤声道:“殿下!我们中计了!”   李贤牙关紧咬,瞳孔收缩。   “城中没有武侯巡逻,卫戍京师的禁军、府兵没有丝毫动静,几面宫门照旧大敞,没有禁止出入,六兄,反常的地方那么多,你早该警觉了,你以为抓住左右千牛卫、监门卫的家眷,就能一鼓作气冲进蓬莱殿?”李旦嘴角微微勾起,“你能顺利踏出东宫,是母亲故意为之,她等着你自投罗网。”   仅仅是私藏武器这个罪名,还不够废黜太子,武皇后要的,是彻底把李贤打下云头,让他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   她等着他耐心耗尽,举兵谋反。   李贤双眼赤红,怆然一笑,“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索性死得痛快点。”他话锋一转,“八弟,你是来杀我的?也好,给我个痛快,算是全了我们的兄弟情义。我乃堂堂皇子,受不了牢狱之辱。”   李旦移开目光,手按刀柄,“不,是阿父让我来的。”   他手腕翻转,刀尖猛然刺向李贤身后的亲信。   刀刃吻上脖颈,亲信睁大眼睛,喉头鲜血喷洒,当场毙命。   李贤溅了一身血,滴滴答答,浓稠的血液顺着铠甲滴落。   他闭上眼睛,浑身轻颤,等着锋刃落到自己脖子上。   哐当一声,李旦丢开饮血长刀,朗声道:“此人假传圣旨,蒙蔽六兄,以进宫救驾之名,撺掇六兄犯禁,罪不可恕!我奉圣人之名,已将他就地正法,六兄,随我去含凉殿。”   李贤霍然睁开双眼。   余下的亲信面面相觑,握刀的双手微微颤抖。   一人鼓起勇气,举起手中长刀,劈向李旦。   “嗖”的一声,数十支羽箭同时离弦,来势汹汹,眨眼间,亲信胸前背后扎满箭镞,来不及发出惨叫,已然气绝倒地,手脚不停抽搐,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刺猬。   剩下的人惊叫连连,纷纷后退。   李贤呵呵轻笑,回头望一眼自己的心腹将士,人人一脸绝望,神情麻木。   四周埋伏的兵士默然不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贤摘下盔帽,长叹一口气,颓然道:“走吧。”   ※   内侍一路疾奔,将太子被擒拿的消息送到蓬莱殿。   “人抓住了?”武皇后讶然,“这么快?是不是十二卫出动了?”   她准备等李贤冲破第二道宫门时再动手抓他,届时就算李治心软想饶恕儿子,也不得不按国法处置李贤。   李令月跟在内侍身后走进内殿,欢喜道:“阿娘,八兄回来了!他担心您的安危,亲自出马劝说六兄,这才能顺利解除危机。”   武皇后挑眉,“旦儿?”   李旦南下追凶,一月不归,她倒是把小儿子给忘了。   李令月搀扶武皇后起身,缓缓道:“阿娘,八兄是从内苑那边绕道回来的,他进宫阻止六兄,刚好救下英娘和七兄……刘侍郎狼子野心,想趁乱谋害七兄他们,幸好他们俩有忠心的护卫保护,一路逃进禁苑,才能安然无恙。”   她在骗武皇后,李旦是在见过李治以后,再去拦下李贤的。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骗过母亲,明知武皇后不喜欢薛绍,她还是老老实实和母亲诉说自己对薛绍的爱意,母亲疼爱她,始终把她当成一个单纯的小娘子。   她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其实说谎并没有那么难,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武皇后不在意过程,只要能顺利废黜李贤,是谁抓到他的,不重要。   既然人已经抓到,不必再瞒着李治,可以开始着手废黜太子了。   她信了李令月的话,沉吟片刻,“贤儿糊涂,你父亲必定很伤心,来,我们去见你父亲。”   李令月乖巧地答应一声。    第170章   近侍们蹑手蹑脚走进内殿, 宫婢手持蜡烛, 一盏盏点亮宫灯,风从半开的槅扇吹进内室,珠帘高卷, 光影晃动。   李治眉头紧锁,负手站在回廊前, 风吹袍袖轻扬, 鬓边白发犹如霜雪。   阁楼之下处处挂起竹丝灯笼,微光点点,像落了一地的星辰。   “阿父。”裴英娘小声劝,“外边凉, 进殿吧。”   李治低头看她, 粗糙的手掌摸摸她的脑袋, “怕不怕?”   她摇摇头。时局转换,旦夕祸福,拥有旁人不可企及的尊贵地位, 自然也得承受相应的巨大压力。   李治唇边浮起一丝浅笑, 轻声叹息,“太快了。”   他只是有了初步的打算, 还没有准备好,李贤已经彻底败退。一切发生得太快,他习惯谋定而后动,年老之后总是狠不下心,每每错失良机。   为今之计, 只有让李显顶替李贤,继任太子。   李显确实怯懦,可是如果越过李显,直接册立李旦为太子,不仅朝臣们会反对,李显和李旦也可能因此反目成仇……而且以武皇后的性子,必定容不下李旦,十七也会被送上风口浪尖,到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还不如扶持李显,母强子弱,或许能相安无事。   高台下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秦岩飞快跑进回廊,“陛下,相王和太子殿下求见。”   他说得含糊其辞,因为不确定李治会给李贤定下什么罪名。   李治垂眸,温言道:“十七,你去偏殿等着,不要随意走动。”   裴英娘点点头,跟在王寿永身后离开。   李治目送裴英娘走远,笑容似暮色下的天光,逐渐暗淡,“太子的随从、护卫可擒拿了?”   秦岩抱拳道:“回陛下,相王劝动太子主动弃械后,随从们没有反抗,全部束手就擒。”   夜风凉爽,太液池早有荷苞次第开放,风中满蕴泼辣的花草香气。   玉阶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旦和李贤拾级而上,兄弟俩步履从容。三五个金吾卫陪同左右,手按长刀,神情戒备。   隔着茫茫夜色,隐约能看到兄弟俩并肩而行。   李贤面色凄惶。   李旦眸光淡然,无悲无喜。   李治看着两个儿子,沉声道:“太子的亲近之人,护卫随从,不论身份,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秦岩张大嘴巴,四五千人,全部杀了?这……每年送去陇右道驻守都护府的府兵也才两三千人呐!   李治没有给秦岩太多辰光去震惊,平静道:“你亲自带人去东宫,除了太子家眷,其他人当场格杀,立刻执行。”   慈祥温和的圣人,动起杀念,毫不留情。   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秦岩双手发颤,喉头滚动了几下,恭敬应喏。   ※   武皇后召来武承嗣,命他领兵去东宫捕杀太子亲信,搜查太子谋反的证据。   其实搜查只是象征性的,罪证早就准备好了。   武承嗣领命而去。   李令月站在一边,听母亲吩咐事情,默不吭声。   武承嗣离去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握紧双拳,面不改色。   守卫含凉殿的甲士小声向武皇后禀报:“殿下,卑职幸不辱命,今天没有人往殿中递送消息。直到相王入宫,赶去阻挡太子,动静太大,连宫城北边的禁军都来请命了,才惊动主上,主上得知太子闯宫,命秦将军前去捉拿太子,秦将军已经太子擒拿至主上面前。”   武皇后淡淡嗯一声,径直往里走,七破间色裙扫过摩羯纹地砖,簌簌响。   含凉殿灯火通明。   武皇后入殿之时,李治斜倚软榻,满目垂泪,正在痛骂太子李贤。   李贤俯首趴伏,没有辩解求饶。   旁边站着一个高挑静默的身影,是李旦。   李治抬头,看到武皇后,挥手命李贤和李旦退下。   李贤没有起身,李旦走到他身边,长臂一展,架起李贤,拖着他离开。   李令月咬咬唇,跟了过去。   殿内只剩下李治和武皇后二人。   灯火昏黄,李治颊边泪光闪动。   武皇后叹口气,走到软榻旁,缓缓道:“陛下,太子心怀谋逆,私下招募勇士,暗藏兵器,意图谋反,多亏禁军警醒,才没有酿成大祸。陛下绝不能心慈手软,应当废除太子的封号,依律处置。”   李治沉默半晌,喃喃道:“依律处置……是如何处置?”   武皇后垂眸不言,依律处置,自然是处死,或者逼李贤自尽。   李治等了片刻,没有听到武皇后的回答,心中一片苍凉。   她并不是想立刻杀了李贤,有他在,她不敢下手逼死李贤,但他看得出,她真的不在乎李贤的死活。   那他就更不能册立李旦了。   “不至于如此。”李治慢慢道,“贤儿受小人蒙蔽,一时糊涂,万幸他及时悔悟,主动和歹人撇清干系,他毕竟是你我亲子……”   武皇后眼圈微红,“太子系我所出,我爱他如珠如宝,何尝忍心看他受罪?可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天理不容,陛下若是一味偏袒太子,何以服众?何以让百官归心?何以震慑其他心怀不轨之人?何以坐稳江山?”   李治犹豫了一会儿,“废黜太子之事,关乎国本,此事等明日再议,稳定局势才是当务之急。”   武皇后皱了皱眉,觉得李治仿佛话里有话,敛容起身,肃礼道:“陛下万万不可妇人之仁,太子行此谋反之举,置陛下和我于何地?必须严惩,才能最快平定人心!否则,遗患无穷!”   ……   隔着一道檀木框折叠镶嵌云母石屏风,李治和武皇后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李贤、李旦和李令月耳中。   李贤一脸讽笑,他果然不是武皇后的亲子。   李旦静静听着武皇后逼迫李治下决定,不动声色。   李令月忐忑不安,勉强保持镇定,她一个字都不想听,只想拂袖而去,可她必须听。   帝后二人小声争执,武皇后一步不让,坚持要立即惩处李贤。   半个时辰后,李治做了妥协。   中书省留有官员值夜,在武皇后的催促下,值夜小吏哆嗦着草拟好废黜李贤的敕书,呈送帝后观阅。   李治亲笔允可,敕书送去门下省审核,废黜太子之事关系重大,没人敢有异议,敕书立即生效。   发下敕书后,李治忽然汗如雨下,头疼不止。   武皇后连忙召来奉御,搀扶李治回内室躺下休息。   待李治服药睡下,武皇后步出内殿,扬声道:“将太子和他的亲信关押起来,严加审问,查清朝中是否还有余孽。”   连夜入宫听旨的裴宰相、袁宰相心里一惊,连忙收回劝阻的话。   听天后的意思,谁敢给太子求情,谁就是谋反的余孽,他们和太子的交情不错,但还没到可以为太子抛头颅洒热血的程度,二圣的家务事,容不得他们插嘴,保命要紧呐!   甲士们入殿,拖走李贤。   李贤放声大笑,斥退甲士,屹立殿前,哀声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   殿上众人听他出言讥讽武皇后,暗示武皇后接二连三谋害儿子,不敢吱声。   甲士们再次上前,强行拽走李贤。   武皇后笑而不语,视线落到李旦和李令月身上。   兄妹俩神态恭敬顺从,没有回头看李贤。   ※   裴英娘从内殿侧门进入内室。   武皇后和阁老们在前殿议事,殿中点了几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照得前殿恍如白昼。   她看到李旦和李令月跪坐在武皇后身侧,咬了咬嘴唇。   “王妃。”王寿永压低声音叫她,“小心被人看见。”   裴英娘低下头,拢好披风,快步转过立式画屏。   内室只点了一盏琉璃灯,灯光黯淡。   合目沉睡的李治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眼神清亮深邃,完全不似刚才被武皇后逼得步步退让时的浑浊优柔。   “阿父。”裴英娘靠近床榻,王寿永搬了个漆绘薰笼给她坐。   李治掀开床帐,手背爬满苍老痕迹,“我已经派秦岩去格杀东宫内外兵士,太子妃是聪明人,不会说出你去过东宫的事,皇后也查不出什么。明天我会下旨逐走薛大郎和薛二郎,告诉令月,为父在一天,她母亲不会动薛绍。”   裴英娘鼻尖发酸,相濡以沫的夫妻,一步步走到如今,彼此防备,彼此算计,她曾劝李治放下忧愁,让他们自己面对风雨,然而李治能放下吗?   “待风波过去,我要册立显儿为太子。”李治望着她的眼睛,“十七乖,显儿长大了,不会和以前那样欺负你。”   裴英娘没有意外,努力挤出一丝笑,“阿父不用担心,七兄只是喜欢耍嘴皮子,他真敢欺负我,阿兄会收拾他的。”   李治勾唇微笑,皱纹舒展。李显欺负不了十七,也欺负不了李旦,就和他当初当上太子的理由一样,李显即位,不论是武皇后,李贤,还是李旦,李令月,薛绍,每个人都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好好活下去。   至于李显能不能坐稳皇位……不是他能预料得到的,就如十七所说,他已然尽己所能,其他的,交给天意吧。   ※   前殿的灯火一直未熄,烧到半夜。   武皇后精力旺盛,为防夜长梦多,连夜定下太子李贤的数条罪状。   李治命人悄悄送裴英娘离开含凉殿。   她没有即刻出宫,找到李显,一起在配殿等候。   李显抓着她追问宫城外朝发生了什么,李贤是不是被抓起来了。   裴英娘想了想,如实说了李贤被废黜的事。   李显呆了一呆,一脸不可置信。   他毕竟是皇子,自小耳濡目染,很快意识到李贤被废,意味着太子之位很可能会落到他头上。   同是嫡出,长幼有序,除非他犯下大错,引发众怒,李治才会越过他册封李旦。不然朝臣们劝谏的折子会把李治的书案压垮。   裴英娘没有多说什么,李显能不能逃过厄运,还得看以后,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直到寅时三刻,李旦和李令月才从前殿走出来。   李令月抱了抱裴英娘,接过薛崇胤。   裴英娘和她转述李治说的话。   她哽咽了一下,“我明白。”   兄妹几人都是疲累至极,无心交谈,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分头离开。   深更露重,裴英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李旦解下身上的披风。   裴英娘按住他的手,笑着道,“阿兄,我已经披了两件斗篷了!”   进宫的路上,李旦给她罩了一件,刚刚在含凉殿,李治看她形容憔悴,又命人给她罩了一件,再罩一件,她要走不动路了。   李旦愣了一下,然后一笑,干脆俯身抱起她,“乖,阿兄带你回家。”   蓬莱宫早已经不是他的家。   杨知恩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心里惴惴不安。   郎主啊,别看娘子云淡风轻,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了,您赶快老实交代吧!   可惜李旦听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李贤念的诗不是这个时候写的,挪到这里了哈。 第171章   李旦和裴英娘平安回到王府。   虽是半夜三更, 府中下人没有歇息, 看到郎君、主母归来,众人激动万分。   冯德老泪纵横。   郎主和王妃一个是二圣嫡子,一个曾为公主, 龙子凤孙,金枝玉叶, 琴瑟和谐, 夫妻相得,如果因为卷入宫闱政变遇到什么不测,因而阴阳相隔,未免太冤了!   半夏和忍冬擦干眼泪, 上前服侍二人洗漱。   庭间的石榴树、芭蕉丛郁郁葱葱, 石榴花红似烈火, 暗夜下看不清花朵,只能闻到荷花的清苦香气。   星霜阁依旧温馨舒适,蓬莱宫的风云变幻,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裴英娘累得眼皮直打架, 匆匆梳洗毕,躺进温暖的衾被中, 舒服地直叹气。   李旦洗了很久,净房静悄悄的,他却一直没出来。   她等啊等,等得昏昏沉沉,恍惚中感觉到床榻微微晃动, 李旦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汽入帐,吹灭烛火,右手一抬,拢下瑞锦游鳞宫绫床帐,百子千孙床内陷入一片昏暗。   冰凉的身体靠近她,她颤了颤,他迟疑了一下,挪开了些。   她揉揉眼睛,主动靠过去,紧紧抱住李旦的腰,感觉他好像长胖了一点,柔声呢喃:“阿兄,你回来了……”   声音娇柔轻软。   睡迷糊了?   李旦眉眼微弯,笑了笑,翻身压在她身上,啄吻她新浴过后愈显光洁粉润的脸,“想不想我,嗯?”   黑暗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裴英娘半梦半醒,以为在梦中,老实道:“想你。”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抱得更紧。   李旦无声微笑,以手支颐,凝视她恬静的睡颜,时不时俯身亲吻她。   只要小十七好好的待在他身边,足够抚平他心头的所有沉郁阴霾。   第二天,裴英娘伴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醒来。   明亮的日光透过重重锦帐,照进东间寝室,屏风上镶嵌的夜明珠被灿烂的光线夺去风头,失去闪耀的光泽,床榻前亮堂堂的,光束带着热乎乎的温度。   初夏的阳光,温暖透亮。   枕边有沉重的呼吸声,一双指节修长的大手揽在肩上,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他胡子拉碴的下巴。   裴英娘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起昨天的种种混乱,薛绍和兄长们决裂,李治和武皇后争吵,李令月强颜欢笑,李贤被废黜了,李显即将成为太子,阿兄回来了……   李旦沉睡不醒,他五官冷峻,眼睫却很浓密,熟睡时显得很乖巧。   她心中柔情涌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   他没醒。   奔波几天几夜,还要为她提心吊胆,他一定累坏了。   有什么想问的,等他休息好再问吧。   她拍拍李旦的脸,哼哼道:“看吧,我多善解人意!”   爬起来,为他掖好被子,掀开床帐,穿上宝罗尘香履睡鞋,脚踏上并排放着一双联珠花树纹睡鞋,是她给李旦做的。   两双珠玉缀饰的睡鞋挨在一块儿,一派岁月静好,她抿嘴一笑。   已经是午时末了,使女们知道他们精疲力尽,又受了惊吓,没敢叫醒他们。   厨下预备了汉宫棋、羊肉汤饼、羊肉细面、黍臛、醴酪粥,各种时鲜菜肴洗净切好,随时可以下锅翻炒,只等他们起来传饭。   裴英娘漱口洗脸,坐在镜台前,清晰的镜面里挑着一枝海棠花。她扭头看向窗外,桃花、杏花落尽,海棠花、紫薇花、石榴花、菡萏竞相开放,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她让琼娘帮自己梳了个倭堕髻,簪一朵鲜艳的粉色芍药花,挽一枝鸟雀细枝莲花金步摇,青襦红裙,浅黄地披帛绕肩,脸上薄薄涂一层红玉膏,点朱唇。   唇脂用最艳丽的石榴娇,花钿选最幽艳的翠钿。   吃过饭,她让半夏她们去院子里打秋千玩,自己回到内室,靠坐在床边脚踏上看书。   越是这种时候,她越珍惜和李旦相处的点滴。   以前都是她醒来看到李旦读书,今天换她等李旦醒。   莲花滴漏浮出一张张铜制莲叶片,李旦一直不醒,呼吸声越来越沉重。   “阿兄?”   裴英娘觉得不对劲,抛开书册,轻轻推李旦,李旦没有反应。   她想起昨晚他迟迟不回房就寝,右手发颤,掀起海棠红锦被,撕开他的里衣衣襟。   这么大的动静他依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衣衫底下的身体像火烧一样滚烫,腰腹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最外层透出几缕暗红血迹。   她心头一沉。   武皇后的人正在四处捕杀李贤的亲信,长安人人自危,皇城乱成一团,裴英娘取出令牌,让杨知恩直接去蓬莱宫请奉御。   “必要时,可以惊动圣人。”她嘱咐杨知恩。   李治可能已经发觉李旦私底下做的事情,李贤的急躁冒进,离不开李旦的推波助澜。他受伤的事不需要瞒着李治,传扬出去反而能帮李旦洗脱几分嫌疑。   杨知恩骑着快马去宫中求医,心里暗暗道,原来桐奴冒死赶回来送信,不是东宫故意调虎离山,郎君真的受伤了!   他快马加鞭,有令牌在手,没有受到太多盘查。   不多时奉御和几位直长带着仆从助手,急急忙忙赶到相王府。   裴英娘坐在床榻边看奉御为李旦换药,她手笨,不敢碰李旦的伤口。   婢女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一屋子浓重的血腥味。   裴英娘攥紧披帛,李旦受了重伤,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半夏问她熬药的事,她勉强打起精神,“记得把所有剪刀、巾帕煮过之后再送来,就在厢房空两间屋子做小厨房,你亲自去看着底下人煎药。”   半夏答应一声,柔声劝:“娘子,您先吃杯茶吧。”   裴英娘的脸色太难看了,半夏怕她支持不住,特意给她煮了一锅药茶。   李旦昏迷不醒,裴英娘什么都喝不下……不过如果李旦醒来看到她憔悴的样子,肯定会担心,她定定神,冷静下来,“茶里加几块糖。”   半夏轻轻吁口气,送来药茶,裴英娘一口气喝了两碗。   奉御累得满头大汗,出去洗漱,助手僮仆们收拾好药箱,告辞出去。   裴英娘硬扣下几位直长,留他们在府中暂住,“府中已经预备好房屋,郎君的伤情就托赖你们照看了。”   直长们连称不敢,出宫之前圣人亲自交代过,相王的伤不好,他们不必回去伺候,只管在相王府住下。   阿禄领着直长们下去吃饭。   正院忙乱,厨下还是有条不紊,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婢女、僮仆态度有礼,没有一般公卿世家奴仆的傲慢矜持。   直长们心下稍安,相王妃乐善好施,在外的名声不错,不是那种会因为着急上火就无故迁怒于医者的跋扈贵人,他们不用提心吊胆,一面担心病人的伤势,一面还得打起精神忍受病者家人的怒火。   ※   奉御回宫向李治复命。   “刀伤不是很深,不过相王一路奔波,扯动伤口,加重了伤势,午时起有些发热,需要将养数十天。”   李治听完奉御的回禀,长叹一声,打发走奉御,命人召郭文泰。   “陛下,程尚书已将薛大郎、薛二郎送出长安。”郭文泰进殿后抱拳道。他昨天从东宫脱身后躲在暗处观察外面的状况,赶在宵禁前偷偷把薛二郎拎回薛家。   李治点点头,“从今天起,你不必再回相王府当差,去卫府领个闲职,朕另有打算。”   郭文泰面上掠过一丝惊讶,他名为保护裴英娘,其实也暗中观察李旦的动静,圣人召回他,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不会再让人关注相王府?   圣人的决定,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他收敛神色,俯首应喏。   蓬莱殿外,武承嗣一身戎装,求见武皇后。   上官璎珞怀里抱着一捧卷轴,瞥他一眼,进去通报。   “姑母……”踏进蓬莱殿后,武承嗣跪下请罪,“侄儿无能,只擒住户奴赵道生,秦将军赶在侄儿之前,把其他知情人全杀了。”   武皇后皱眉,“都杀了?”   武承嗣沉声回道:“是的,除了庶人李贤的家眷,侄儿没有找到其他人证。”   李贤已被废除太子封号,降为庶人。   武皇后稍一沉吟,从册立太子起,李治就开始防备她了。这一次抢在她之前带走东宫的余孽,无非是怕她借题发挥,打压其他保持中立的朝臣。   她挑眉一哂。也罢,总归李贤谋反的罪名是洗不掉的,主意是他自己想的,武器是他自己主动购买的,那些勇士侠客也是他吩咐户奴搜罗的,他确实想逼宫,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贤绝无翻身的可能,她现在要做的事,是确定下一个继承人是不是和她一条心。   “承嗣,你觉得英王和相王,哪一个更适合继承大位?”   武承嗣一阵毛骨悚然,脑袋埋得低低的,“侄儿不敢妄议立储之事。”   武皇后微微一笑,“无关国事,你只当是家事。”   武承嗣冷汗涔涔,他不敢敷衍武皇后,犹豫再三,小心翼翼道:“英王年长,仁厚大度,明崇俨曾说他貌似先帝。”   武皇后眉头轻皱。   明崇俨堪为大用,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重用他,他就被李贤的人暗杀了。   她一言不发,垂眸沉思。   武承嗣最怕武皇后不说话,因为他无法窥测姑母到底在想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偷偷擦把汗,噤若寒蝉。   他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听到武皇后轻笑一声,“倒也简单,你去为我办一件事。”   武承嗣心里一紧,武皇后想让他干什么?   ※   相王府正门前肃静冷清,巍峨的高墙静静矗立,墙后偶尔露出一角华丽的飞檐穹顶,铜铃送出一阵阵脆响。   另开的侧门却是另一番情景,从午后起,秦家、崔家、褚家、裴家、袁家各自派人上门探望裴英娘,顺便谢她昨天给各家送信,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发觉东宫有异变时,她吩咐阿禄去交好的世家知会一声。   金城坊裴家、褚家早已没落,没有受到波及。两位相公明哲保身,只被围起来看守住。唯有秦家最为凶险,差点被兵士攻入女眷内院,好在秦家家丁仆役大多是老军汉,武艺没有生疏,撑到京兆尹带兵去解救。   长史出面招待各家访客,来客们听说李旦身负重伤,大吃一惊,不好多做打扰,客气几句,纷纷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各家的嫡子带着一车车礼物,亲自上门拜望。   这一次裴英娘露了个面。   傍晚时,听到消息的李显急急跑上门,“阿弟怎么会受伤?”   裴英娘不许他进内院,李旦还有点发热,外人一个接一个去正院,不利于他的伤口愈合,万一感染就不好了。   三言两语安抚好李显,她对阿禄说,“除非宫中来人,其他人上门来,我一概不见。”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她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其他人。   阿禄应喏。   眼看天色将晚,半夏又催裴英娘用饭,怕她顶不住。   她随便吃了碗热黍臛,拆掉发髻,卸下簪环,回到东间卧室。   直长们在为李旦换药,头几天要每隔几个时辰换一次。   他肯定很疼,鬓边汗湿,出了一身汗,却一直没醒,伤口痛得厉害时,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唯有眉头紧紧皱着。   等直长们换好药出去,裴英娘帮李旦擦身。   从昨晚睡到现在还不醒,一定是太累了,累到忘了身上还有伤,忘了要遮掩,就这么昏睡,什么都暴露了。   这是他的习惯,痛了,不舒服了,不高兴了,一点表现都没有,因为表现了可能没人在意,后来就喜欢藏着掖着忍着,融入血肉的习惯。   怕她担心,就什么都不告诉她,受伤了也不说,这么一路骑马赶回来,伤口该有多痛?   裴英娘绞干帕子,盖在李旦额头上,手指点点他的鼻尖,瞒着有什么用?我还不是知道了?   她叹口气,俯身吻李旦紧拧的眉心,温软的唇一点一点抚平他的痛楚。 第172章   亥时, 直长再次为李旦换药。   王府长史领着跟随李旦南下的护卫向裴英娘请罪, 他们受伤更重,有几个还不能下地走动。   长史十分愧疚,他低估了李旦会遇到的风险。   裴英娘让他去追查暗杀李旦的幕后真凶是谁, 刺客杀了就杀了,必须找到主使之人。   长史遣退其他人, 小声道:“娘子, 先太子妃裴氏自尽了。”   裴英娘一阵错愕,随即明白过来。   裴氏指挥李弘的心腹潜伏在李贤身边,鼓动李贤谋反,寻找时机发动报复计划, 想趁乱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为李弘陪葬。   裴英娘想过很多种可能, 还怀疑过武承嗣,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裴氏。认识多年,裴氏温柔和顺, 众人交口称赞她的端庄贤德, 谁曾想到,裴氏竟然会对李贤、李显、李旦痛下杀手?   李弘的死因众说纷纭, 可裴氏明明是亲眼看着李弘烟气的,她难道也觉得李弘死于别人的毒杀?   长史道:“先太子妃留下一封遗信,大理寺已将信笺送往圣人案前。秦将军肃清东宫,太子家眷被送去掖庭宫看押起来。”   他今天没有闲着,暗暗打听了许多事情, 一桩桩细细禀报给裴英娘听,包括赵道生的事。   裴英娘直接问:“他被天后的人关押了,可靠吗?”   王妃早晚会知道的,郎主明白这一点,却总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长史轻轻叹口气,回答说:“赵道生和太子之间有血海深仇,他帮郎君做内应,也是为了方便报仇。请娘子宽心,郎君很谨慎,赵道生威胁不到郎君。而且,方才仆打听到,赵道生面见武尚书,举报太子的数条罪状,交出太子历年的私人信件后,也自尽了。”   赵道生不是自愿为奴的,更不是主动献媚于李贤的,他虽是阉人,身体残缺,却不甘以色侍人,奈何他容貌秀美,身份却卑微,身不由己,只能忍受屈辱。   裴氏因为李弘的死而失去理智,伺机利用李贤,赵道生则是清醒地展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把李贤推进深渊。   水晶帘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药童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房。   裴英娘收敛心思,撇开李贤和赵道生的事,接过鎏金鹊衔瑞草纹银碗试了试,碗底滚烫。   药童机敏聪明,伺候惯病人,熟知该怎么喂昏睡的人喝药,动作熟练稳健。   裴英娘怕帮倒忙,没有要求亲自喂李旦吃药,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   忙活完,药童小声说:“夜里不必换药。娘子劳累了一天,也该歇一歇。”   裴英娘轻笑,俯身为李旦掖好被角。   半夏撩起宫绫床帐,把琉璃灯挪到床榻前。   “都出去吧。”裴英娘示意众人退下。   婢女们躬身退出东间,珠帘轻轻摇晃。   脚踏上铺了被褥,裴英娘不敢上床睡,担心睡梦中不小心压着李旦的伤口,去侧间湘妃榻上睡,又怕听不到李旦的动静,干脆让忍冬把被褥铺在脚踏上,她晚上可以靠着打个盹。   梅花香几上的琉璃灯灯火朦胧,她脱下睡鞋,钻进被褥里,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其他书她读不进去,挑了本地方志看。   地方上开始陆陆续续采用线装书记录各地的奇闻轶事,她顺便派人收集东西南北的风俗、物志,准备编纂成书册,方便以后往各地派发种子,作物只有在气候、土壤都适合的地方才能长得好,除了自然条件,还要根据当地的风俗习惯灵活派遣商队,先摸清状况,才好因地制宜,不会赔本。   书册还是旧式的手抄本,需要转动书轴一点点展开,她不知不觉看了一大半,忽然心有所觉,抬起头,视线撞进一双温柔深邃的眸子里。   李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侧着身,静静地看着她。烛火摇曳,灯光笼在他脸上,眉宇轩昂,显得格外俊俏。   他醒来有好一会儿了,睁开眼看到一泓浅蓝,恍惚了好一阵,然后看到床边漆黑柔亮的长发,小十七盘腿坐在脚踏上,拥着锦被,靠着床褥,低头翻动书卷,朱唇雪面,眉目如画,偶尔皱一皱眉,仿佛在为书册上的文字生气。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眼里只剩下柔顺乖巧的小十七。看着她长大,费尽心思让她留在自己身边,成为她的丈夫,别人看不到这样的小十七,她是他的。   她看到他苏醒,立刻笑容满面,秀眉下的双眸乌黑发亮,丢下书册,“阿兄,你醒了。”   说话的声音轻轻的,似乎怕伤着他。   他失笑,撑着手肘坐起来,抬手揉她的发顶,把她的发髻揉得一团乱,“我没事。”   昏睡一大半是累的,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好了。   裴英娘皱眉,“那么长的伤口……”看他因为牵动伤口微微蹙眉,心口跟着一跳,现在不是埋怨他的时候,她顿住话头,起身搀扶他坐好,塞了几只松软的锦缎枕头给他垫着背,“饿不饿?想吃什么?”   他都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站起身,想出去叫婢女,手腕被紧紧拉住了。   李旦不放她走,眉头紧皱,沉声说:“陪着我。”   嗓音沙哑而低沉,和平时的温和不一样。   这是在撒娇吗?裴英娘想笑,一扭头,对上李旦暗沉的目光,不自觉脚底发软,只好坐回床边,“好,我不走。”   不愧是阿兄,撒娇也这么强悍。   她扬声叫半夏进来,“去厨下传饭,要好消化的,最好是乌鳢鱼汤。”   乌鳢鱼营养丰富,能帮助伤口消炎,促进刀口愈合。   等鱼汤的间隙,忍冬送来新鲜的茶食和杏酪饧粥,饧粥里加了开胃的蜜煎梅子,闻起来酸酸甜甜。   裴英娘挽起袖子,亲手喂李旦吃杏酪饧粥,匙子送到李旦唇边,他张开嘴,乖乖吃粥,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脸。   她暗暗瞪他,受伤了还这么强势做什么?   一碗饧粥吃完,裴英娘眼光四下里乱瞟,觉得自己快烧熟了,头顶可能正在往外冒烟。   房中婢女们面上羞红,收拾了食案碗碟出去。   过一会儿鱼汤送来了,裴英娘任劳任怨,依旧一勺一勺喂李旦喝汤。   她出去洗手,回到房里,发现刚刚看的书册被挪到床褥上去了,脚踏上的锦被也换了个地方。   李旦抬眼看她,明明是从下往上仰视,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拍拍空着的半边床褥,“过来。”   裴英娘走到床褥边,垂眸看他,语气带着笑意,“阿兄,我就在脚踏上睡,碰到你的伤口怎么办?”   昨晚什么都不知道,才紧紧扒在他身上抱着他睡。   李旦眉心轻拧,浓睫在眼窝处罩了层淡淡的阴影,这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脆弱,“上来。”   裴英娘叹口气,小心翼翼爬上床,搬了几块枕头挡在两人中间,“好吧,我睡这儿……”   话还没说完,李旦抽走枕头,抓住她的手腕,俯身压下来。   “阿兄,你身上还有伤……”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李旦压着她躺下,让她紧靠着自己睡,帮她盖好锦被,闷声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我没以为……”她眼珠一转,抬手摸摸他的脸,摸到粗粝的胡茬,岔开话题,“阿兄,你瘦了。”   昨夜梦里摸到的是绷带,还以为他胖了,她还嘀咕,白天明明看他消瘦了些。   李旦看着她,目光平静柔和,捉住她的手,逐根亲吻她的指尖,“英娘,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她咬咬唇。   “我和赵道生里应外合,我算计六兄,七兄那次中毒,也是我授意赵氏做的,为的是让阿父警醒,一包让人起疹子的药粉不算什么,如果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呢?我不在乎兄弟们的生死,我也不在乎会不会伤阿父的心,我连阿父都算计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李旦捏紧裴英娘的下巴,逼迫她和他对视,“你喜欢阿父,喜欢令月,你喜欢很多人,在乎很多人,连家仆的儿子你都在意,我和你不一样,是不是很厌恶这样的我?”   他眼底幽沉。   裴英娘愣愣地仰望着他,杏眼圆瞪,“阿兄,我不会讨厌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李旦笑了笑,眼眉依旧冰冷,“英娘,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对你就和对其他人一样,不冷不热,为什么你愿意亲近我?”   裴英娘呼吸一窒,继而变得急促。   “你无依无靠,以为我是一个温和体贴的兄长,信任我,依赖我,向我寻求庇护,其实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李旦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她的唇,他的吻冰冷又灼热,良久才松开她,问,“还喜欢我吗?”   裴英娘气喘吁吁,晕晕乎乎,半天才缓过来,又气又笑,“阿兄,你以为我是因为仰慕你的品格才喜欢你的?”   李旦不语。   他一直以兄长的身份和她相处,知道她重视亲人,他便尽量做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兄长,压抑自己的本性,她看到的一切,并非真实的他。捅破窗户纸后,他直接逼她答应亲事,迫不及待娶她为妻,强迫她适应新的身份,小心藏起真正的自己,不让她发现他的真面目。   太急切了,没给她考虑的时间,几乎是强迫她点头,生怕她会拒绝,所以他患得患失,怕她会后悔,会失望。   如果不是李旦身上有伤,裴英娘真的很想捶他几下。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一骨碌坐起身,避开李旦的伤口反压到他身上,居高临下俯视他,“我第一次在裴家门前见到阿兄的时候,以为你脾气古怪,不敢和你搭话。等我进了宫,宫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害怕。别人都不理我,只有你脾气好,还肯搭理我,所以我才亲近你。”   她一开始打算远远观望,偷师学艺,后来接触得多了,发现李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淡,她不清楚他对别人怎么样,至少他对她一直很好。   “阿兄,你不用当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不用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是你,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她叹口气,俯身贴着李旦的胸膛,“当然你得一直对我这么好,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旦默然不语,长长的沉默过后,他抬手轻抚她的发鬓,轻声说,“好,你记住,喜欢现在的我,以后也要一直喜欢下去,明白吗?”   李贤的逼宫之举比他预料的要快,接到密报的那一刻,想到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几乎忘了呼吸,回长安的路上,终于明白什么是心急如焚,每一刻都是痛苦的煎熬。   以后他什么都不会再瞒着她了,所以他要她保证,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得喜欢他。   他还是不放心。   裴英娘闭上眼睛,手指抓紧李旦的衣襟,“我有把葵花扇子,镶金翠竹的扇柄,缀了貔貅玉石扇坠,后来不小心摔坏了,扇坠裂成两半,我把扇子收起来,不敢让别人看见……阿兄知道为什么吗?”   李旦静静听她说下去。   她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道:“那天我和阿父在凉亭下棋,阿姊在旁边逗猫玩,近侍走过来,说要再次为阿兄选妃,世家女郎们都进宫了……我不小心摔了手上的扇子,扇坠砸在脚尖上,特别疼,疼得我眼圈都红了……”   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怅然若失。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某个寒冷的冬夜,忽然从梦中惊醒,背后暖洋洋的,李旦怕她冷,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听到她翻身,宽厚的手轻摸她的脸颊,低头吻她,“做噩梦了?别怕。”把她搂得更紧。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夜已经很深了,滴漏发出嗒嗒声。   狂喜和惊愕同时浮上心头,李旦一时失声。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清浅的微笑,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猛然坐起,捏着裴英娘的手,把她抵在床脚的锦被上,灼热的身体牢牢地桎梏住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英娘浑身瘫软,因为李旦的气势,还因为说出心底最隐秘的事情,好像把自己整个掏空了。   这对她来说很艰难。   “你也没问啊……”她负气似的说,扭过脸,眼眶泪花闪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心底的焦躁不安全被抚平了,他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满心只有快活,他吻她轻颤的眼睫,泪水仿佛也是甜的,娇软的身体在他怀里发抖。   他搂紧她,闻到她发间清淡的茉莉花香,真想让她一点点在自己身下慢慢敞开,毫无保留,听她用娇娇软软的声音哭着呢喃他的名字,整个人都属于他。   可惜他身上带着伤。   他惋惜地叹口气。   裴英娘从这一声叹息中听出他激荡的情欲,打了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掉扇子的回忆在第65章左右 第173章   最后当然什么都没做, 伤口裂开不是闹着玩的。   裴英娘翻过身, 不想理李旦,他笑得太古怪了。   李旦还在笑,眼里似掺了细碎的月光, 亮晶晶的,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 把她翻过来, 让她对着自己睡。   第二天奉御上门为李旦诊脉,欣慰道:“大王气色好了不少。”   心里暗暗纳罕,昨天相王还脸色苍白,今天就气血充足, 面色红润, 像吃了仙丹一样, 难道自己的医术又精进了?   李旦斜倚床栏,微微一笑。   午后,其他听到消息的人家纷纷登门探望, 知道李旦受伤不便见客, 来的大多是女眷,特意来陪伴安慰裴英娘, 送医送药,还有推荐祖传伤药的,她少不得出面应酬。   回到房里,直长刚刚为李旦换好药,他衣襟半敞, 长腿弓着,以手支颐,含笑问她:“扇坠在哪儿?”   裴英娘呆了一下,明白过来时,脸上火烧一样,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哪里记得扇子收到哪只箱笼去了?说不定留在道观里,没带进王府。   李旦继续追问。   她借口记不清了,等明天再找。   李旦等不及,催她立刻把扇子找出来。   她顾左右而言其他,出去让半夏煮茶,准备茶食,她肚子饿了。   吃醍醐饼的时候,李旦静静地凝视着她,嘴角始终勾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满蕴动人深情。   她无奈,推开刻花碟子,领着忍冬去库房翻箱笼。   忍冬记得她的所有首饰物件,很快找到摔裂的貔貅扇坠,虽然摔坏了,却没舍得扔,用锦帕仔细包着,收在红漆匣子里。   “呐,给你。”裴英娘把扇坠摔到李旦怀里,脸上涨得通红,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种窘迫的感觉。   李旦拾起扇坠,貔貅中间有道裂纹,翠绿色的玉石,摔出瑕疵就不能用了。他挑眉一笑,珍而重之收起扇坠,“给我打只绦子,要丹朱色的。”   他要随身佩戴这只玉坠?   裴英娘皱眉说,“这只扇坠摔坏了……阿兄你喜欢,我再给你寻一个好的。”   她的宝贝多着呢,可以一天戴一个不重样。   李旦揉揉她的发顶,柔声说:“不,我就喜欢这一只。”顿了顿,强调一句,“很喜欢。”   他固执起来的时候听不进劝,裴英娘苦恼地叹口气,好吧,看看能不能让忍冬把络子打得精巧些,好遮掩貔貅玉石的瑕疵。   几天之后,忍冬按着她说的样式打好络子,云鹤松鹿纹,绞金银线,串珍珠、玛瑙,大方雅致。   李旦要求裴英娘当着他的面,亲手把玉坠络好,再亲手给他系上。   他身上带伤,不能出门,每天穿宽袍大袖,隔几个时辰要解开衣衫换药,哪里需要束革带,缀佩饰?   裴英娘不肯,被李旦强压着揉搓一番,娇喘微微,不住求饶,不肯也得肯。他的腰腹上有刀伤,暂时动不了她,其他地方可没受伤!   一晃过了七八天,石榴花彤红似火,碧绿的荷叶间蹿出一枝枝荷苞,再过不久就能吃上莲蓬。   这天秦岩忽然登门求见,李贤要走了,他想见李旦一面。   武皇后冷酷理智,不论外界有什么传闻,接连颁下数道敕书,惩治李贤和他亲近的文武官员,诛杀大批同情李贤的朝臣。   等事情平息,朝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公开反对武皇后。   在李治的有意袒护下,李贤没有受太多罪。武皇后倒也没有想过非要逼死李贤,最后帝后各退一步,下旨将李贤流放至巴州,女眷同行,他的儿女们年纪还小,接入宫中,由宫廷女官们代为抚养。   甲士们押解李贤南下前,武皇后命人把儿子带去蓬莱殿,据宫人们说母子俩没有争吵,李贤被送出正殿时脸色灰败。   裴英娘问李旦去不去,他的伤还没好,连下地走动都要人搀扶,骑马是肯定不行的,乘车又太颠簸。   李旦没有犹豫,“去。”   裴英娘吩咐下人预备厚厚的棉被褥子,往卷棚车厢里铺了一层又一层,出发时她想陪他一起出城,他不答应,“乖,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贤已经被废,没了顾忌,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不想让她去李贤跟前白白受气。   裴英娘没有坚持,她和李贤还真没什么好说的,想一起去只是担心李旦的身体罢了,“我叫杨知恩跟着你去,别逞强,下车的时候让他搀着你。”   李旦听她一句句叮嘱,笑了一下,捏捏她圆润的脸颊,爱操心的小十七,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好。”   裴英娘一直送到外院门口,眼看着车队转过街角,正要转身回去,长街另一头马蹄哒哒,宫里内侍上门送节礼来了。   马上就是端午佳节,宫中送来黍粽、雄黄酒、艾虎、蒲龙、符篆彩幡、竹柄绢扇,并各种时鲜果点,其中当属从岭南千里迢迢运回长安的新鲜荔枝最珍贵。   近侍拱手见礼,笑嘻嘻道:“王妃前几日送进宫的折扇,二圣瞧过了都说喜欢。”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裴英娘夜里帮李旦打扇时,忽然灵机一动,命书坊做了一批折扇,扇面有洒金笺、泥金笺、浑金笺、瓷青纸笺、绢面和素纸的,命人送去宫里。   李治见了折扇,新奇不已,拣了两把随身携带,上朝时带了一柄大片金湘竹折扇,当着几位阁老的面,哗啦啦一打开,阁老们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   下朝之后,阁老们派人四处打听李治手上的折扇是从哪里来的。   裴英娘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着道:“府里又制了一批新花样,正好托公公带回去。”   近侍含笑道:“不如王妃随奴一道入宫,皇后殿下命奴传话,召英王妃和王妃进宫商量过节的事。”   裴英娘脸色微沉。   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李贤还没离开长安,武皇后已经迫不及待试探李显和李旦。   李贤肯定不止想见李旦一个人,李显应该也去送行了,刚好趁着两位亲王出城,把她们召进宫,武皇后的意图,昭然若晓。   她和赵观音,一个是相王妃,一个是英王妃,此次奉命进宫,谁把性命留在宫里,谁的丈夫就是下一个太子。   裴英娘在嫁给李旦的时候便准备好了逃生的法子,并不慌张,抬手掠掠发鬓,淡笑道:“容我进屋换几枝鲜亮钗子,装扮一番,母亲爱看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近侍心下大为诧异,他刚从英王府过来,英王妃听说武皇后要见她,吓得汗流浃背,一张芙蓉面,霎时惨白,相王妃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相王和英王都被人绊住了,料想王妃耍不出新花样,近侍恭敬道:“王妃请便,奴在外头等着。”   裴英娘进屋换了身窄袖胡服,宝蓝地小花瑞锦翻领长袍,踏皂靴,梳简单的圆髻,戴罗帽,一串串取下腕上的镶金翡翠镯子、金臂钏、珠串,叮嘱长史,“等郎君回来,劝他不要冲动。”   长史叹息道:“娘子不怕么?”   裴英娘淡淡一笑,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早点来也好。   她叫来阿禄,说了折扇的事,“精致的有几百柄就够了,多预备些素纸扇面的折扇,请书坊的人把流传最广的诗作画在扇面上。”   时下士人喜欢追捧文人才子,不出几天应该就能卖光。   阿禄应喏。   主仆两个商量了其他琐事,外边近侍开始催促。   “我走了。”裴英娘起身出去,炽热的光线洒在她身上,锦袍上的花纹闪闪发亮。   只有长史明白她此刻进宫意味着什么。其他婢女、仆从懵里懵懂,半夏和忍冬有点委屈,因为裴英娘这一次不让她们随身伺候。   裴英娘坐进宫里派出的卷棚车里,车轮转动,沉缓的轱辘声响中,相王府越来越远。   到宫门前时,牛车嘎吱一声停下,换上人力牵挽。   顺着纵街一路往北走,半个时辰后,近侍的声音响起,“王妃,到了。”   梳高髻的彩衣宫婢迎上前,搀扶裴英娘下车。   她抬头看一眼巍峨庄严的蓬莱殿,余光看到赵观音也正仰头注目皇后的寝殿。   赵观音特意装扮过,穿翟衣礼服,戴花钗,贴花钿,饰面靥,粉光脂艳,雍容华贵。   “十七娘也来了。”   裴英娘向她颔首致意,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裴英娘笑得平静,赵观音笑得淡漠。   嘎吱嘎吱,身后传来车轮轧过石板的声音,还有人?   裴英娘扭头去看,一个簪金钗、梳倭堕髻、面容秀丽的妇人怀抱杏黄地宝相花纹襁褓,在众人的簇拥中欢欢喜喜踩着脚凳下车。   是韦沉香。   裴英娘扬眉,韦沉香不会以为武皇后召她入宫,是为了封赏她吧?不然她怎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李贤被废,只剩下李显和李旦两位皇子,长幼有序,二圣肯定会册立年长的李显为太子。韦沉香想想就觉得激动万分,这些天睡觉都睡得不安稳——高兴的,李显成了太子,她的女儿岂不就是郡主了?等李显即位,裹儿就是长公主,她说不定能当上贵妃!   韦沉香被即将到来的显耀荣华迷花了眼,看到裴英娘,不像之前那么热情客气。亲王的王妃虽然尊贵,怎么比得贵妃呢?她可是要成为贵妃的!再进一步,说不定成为一国之母,大唐皇后!   裴英娘没理会满面红光的韦沉香,这会儿她有多高兴,待会儿就有多失望。   事实证明,韦沉香不仅仅只是失望那么简单,她当场涕泪齐下,哭得梨花带雨。   武皇后没有见她们,直接命人把他们关押起来了。   内廷的私狱,全部由武皇后的心腹把守。   她们被关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房中铺设簟席,没有任何家具陈设,连放茶盏的小几都没有,可能是怕关起来的人利用器具击伤看守的人。   韦沉香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刚才她离开英王府时,满心以为天后要册立太子,所以先接见赏赐她们这些女眷,那些宫人一个个甜言蜜语,态度温顺恭敬,为什么一进宫,什么都变了?   见母亲哭泣,李裹儿嘴巴一瘪,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韦沉香伤心难过,没心情安抚女儿,任她哭泣。   赵观音皱眉,想想自己的处境,没有多管。   裴英娘最为自在,端坐着吃茶。   “十七娘不怕茶中有毒?”赵观音不想听韦沉香的哭声,起身挨着裴英娘坐。   四面窗户紧闭,还是有光线透过槛窗,漏尽室内,空气中粉尘浮动,今天是个晴天。   裴英娘笑了笑,看着杯口萦绕的热气,“我和阿嫂说句实话,你的茶水里或许会有毒,我的不会。”   赵观音怔了怔,为裴英娘的自信笃定。   沉默半晌后,她苦笑着道,“也是,圣人疼爱你,你和我不同。”   “不完全是因为圣人。”裴英娘呷一口茶,岔开话,慢慢道,“阿嫂是什么打算?”   不管李旦来不来,她都能安全离开蓬莱殿。赵观音确实和她不同,李显来,赵观音还能活,如果李显不来,她必死无疑。   武皇后的暗示很明显,想要太子之位,就得装聋作哑。   赵观音垂下眼眸,望着簟席上细密的刻花纹路,“听天由命罢。”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比较靠谱的说法,唐朝时没有出现折扇,至少初唐是没有的 第174章   终南山千峦叠翠, 虽是夏季, 仍可见云层之上雪峰绵延,钟灵毓秀。   李贤的车驾已经走远了。   马鸣嘶嘶,李旦站在山道前, 风吹衣袂飞扬。   “阿弟……”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冷,李显哆嗦了两下, 小声问, “你刚刚和六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韩国夫人,魏国夫人,还有赵道生, 安定思公主……   李旦瞥李显一眼, “你听见什么了?”   被他淡然的眼神一扫, 李显没来由觉得怕,下意识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旦嗤笑,“你听见了也没什么。”   贺兰氏引导李贤怀疑自己的身世, 李贤派人去查, 查来查去,确实查到许多疑点, 比如他的出生日期和武皇后的产期似乎对不上,一个妇人,怎么可能在两年内连生三个孩子,中途还有过一次流产?   确实不可能,李贤查到的传闻有几分真, 但也不全准确。因为他的出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被篡改生辰的是李弘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   李旦知道真相,不过他没有提醒李贤。他坐视李贤落实怀疑,最终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七兄。”车驾消失在山林深处,他掉头往回走,“六兄如果继位,你我的下场,不会比五兄好多少,所以我不帮他,你明白吗?”   李贤多次劝他废黜英娘,另娶他人,打压他和李显,现在李治和武皇后还牢牢把持朝政,李贤就如此迫不及待,等李贤掌握实权,他们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李显神思恍惚,追上李旦的脚步,眼珠骨碌碌乱转,“阿弟,你……”他狠狠心,飞快道,“你不要谋反,好不好?”   李旦眉心轻拧。   李显凑到他面前,一口气道:“阿父和阿娘要册立我为太子……我不会和六兄那样的,我保证!你喜欢十七娘,我将来册封她为国夫人,她想要什么,只要她开口,我一定帮她办到!金银珠宝,华服玉石,随便她挑!你喜欢印书就印书,喜欢打波罗球就打波罗球,我什么都不干涉你,我把长安最气派的宅子送给你,骏马猎鹰,宝剑弓囊,都给你。”   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如此甜美的诱惑,连无所事事的李显也不能抗拒。他毕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皇子,皇位没有轮到他就罢了。轮到他,他实在不想拱手让出去。   他壮着胆子去拉李旦的胳膊,“我当了皇帝也不会变的,真的!你嚣张跋扈也好,仗势欺人也好,都不要紧。阿弟,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谋反,只要你不谋反,你干什么都行……兄弟四个,只剩下我们俩了。”   他们是二圣嫡子,宫中除了他们的母亲,没有其他后妃,他们自小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出入宫闱豪门,追随者众。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曾结伴打马乐游原,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纵马奔驰,鲜衣怒马。   到如今,五兄沉眠地下,六兄遭到贬谪,长安城,只剩下他和李旦。   山风裹挟着慢慢蒸发的露珠气息,李旦莞尔,他相信李显的话出自真心。   当了皇帝这种话都能随口对他说出,也不怕他去李治面前告状。   他轻甩袍袖,“七兄,小心母亲。”   武皇后才是李显要提防的人。   李显愣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摸摸后脑勺,“我晓得,阿父叮嘱过,叫我什么都听母亲的……这不难啊!”   李旦双眼微眯,看着没心没肺的李显,摇摇头。   兄弟俩回到内城,准备多时的女史上官璎珞迎上前,纱帽底下缀了软翅,圆领袍不是她惯常穿的颜色——她的品阶又升了一级,“两位大王,殿下请王妃们进宫叙事,此刻人已经在蓬莱殿了。”   李显茫然。   李旦眸光一沉,变了脸色,一撩袍子,直接问:“几时走的?”   上官璎珞嫣然笑道:“差不多有两个时辰。”   李旦嗯一声,回头吩咐仆从,“她怕走夜路,我去接她。”   “大王。”上官璎珞拦住他,不疾不徐道,“您可想明白了?违抗殿下,您就得和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殿下其实很倚重您。十七娘固然娇美青春,惹人怜爱……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不知凡几,您大可再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听说裴相公家有位小娘子,容色倾城……”   李旦掀唇微笑,目不斜视,一口打断上官璎珞,“走吧。”   上官璎珞倒也不怒,面不改色,拱手让开道路,“请。”   她望着他高大冷峻的背影,沉默良久。   十七娘,当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嫁给相王,你明明知道皇后殿下的手段……现在,我可能明白了。   待李旦走远,李显还一头雾水。   李旦没有和李显解释什么,上官璎珞会让他明白的,李显既然想要当太子,就得自己面对武皇后。   ※   “相王来了。”   蓬莱殿里,房瑶光面无表情走进内殿,肃礼道:“上官向英王陈明利害,英王犹豫不决,还在挣扎。”   伏案批改奏折的妇人没有吭声,一盏茶的辰光之后,她才放下紫毫笔,合上奏本,“再等等。”   李旦果然来了,李显果然迟疑。   武皇后眼角微微上挑,端起茶盅,徐徐呷一口茶,这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也和她期待的一模一样。   李旦不来,她才要警醒,如果他连十七娘都能放弃,说明他也对帝位有野心,他的心性之坚忍,绝对不在她之下。   他来了,她刚好顺水推舟放十七娘出去。含凉殿那边暂时没有动静,不代表李治能容忍她杀十七娘。   她没想过要十七娘的命,姓了武,就是武家的人,就得服从她。   目前为止,李旦、十七娘和她没有利益冲突。   不过不能就此掉以轻心,趁着威慑李显的时候,把十七娘也抓来,吓一吓他们,提醒李旦收收心,他最近主意越来越大了。   顺便也是做给李显看,让他明白,她不只试探他,也试探李旦,他的弟弟同样是太子的候选之一,如果他敢有异心,她可以立马废了他,另立李旦。   至于到底立哪个儿子当太子……长子厌恶她,次子仇视她,儿子们长大了,不再把她当母亲,他们恨不能立刻把她赶下台。   已经掌握权势,何必再虚情假意,既然儿子们不听话,废了再挑一个听话的。她生下他们,抚养他们长大,给他们天底下最尊贵的地位,也能随时收走他们的一切。   她不需要儿子们的真心顺服,只要够本分就行,权势是她的最大底气,成王败寇,她掌握主动,所有人只能俯首称臣。   谁都不可靠,唯有自己掌握权力,才是最稳固的。   想和她对着干,就得做好被碾碎成泥的准备。   李旦进宫的时候,晚霞漫天,蜻蜓低飞,绿柳间偶尔露出太液池波光粼粼的一角水色,他披着暮色进殿,开门见山,“母亲,儿来接英娘回王府。”   武皇后稍一沉吟,抬起眼帘,“旦儿,你真的想好了?”   李旦目光坚定,“当年儿子杀武三思的时候,早就和母亲说过……母亲想要从儿子这里取走什么,儿没有怨言,只有英娘不行。”   那一夜的刀光血影,武皇后记忆尤深,她的小儿子,提着长刀,一步一步踏上正殿,犹如狩猎的孤狼,凶狠决绝。   “好。”武皇后微笑道,“你可以带她走。”   李旦转身即走。   武皇后眉峰微蹙,叫住他,“旦儿……你真的想好了?”   她见了李贤一面。   李贤双眼赤红,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假如我真的是母亲的儿子,母亲为什么不向我解释?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他们立场敌对。   武皇后不想和自己的儿子辩解什么,除非李贤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狡诈,野心勃勃,不在乎名声,她的儿子早晚得明白,他们的母亲,不是甘于贤良淑德的深宫妇人。   他们出生的时候,那么小,粉团一样,躺在柔滑的锦缎里,宫婢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逗孩子们笑,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儿女们面前。   她费尽心机爬上皇后宝座,心肠在一次次风波中锤炼得冷硬如精钢,他们早该认清现实。   现在,连李治也疏远她了……   然而她并不是很在乎,权力如同美酒,越品越沉迷于它的醇香。   武皇后怀疑李旦是不是故作豁达,他真的不心动吗?   李弘和李贤急着赶她下台,还不是因为权欲熏心,想早日登上九五之位,清高也好,潇洒也罢,终究抵挡不了旁人的蛊惑。   这个问题李治也问过李旦。   他淡笑一声,“母亲,我早就想好了。”   ※   外面暗了下来,房里没有点灯,灯光从回廊透进室内,光线昏暗,静悄悄的。   裴英娘表现得很镇定,赵观音也没有惊慌失措。   韦沉香偷偷靠近两人,听她们交谈。   她自我安慰,相王妃不会出事,李显的太子之位犹如板上钉钉,皇后只是想吓唬李显,会放她们离开吧?   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宫婢打开房门,韦沉香跳了起来,抱着李裹儿冲过去,“是不是英王来了?”   宫婢没理她,径直走向裴英娘,躬身道:“王妃,相王来接您了,就在殿外等着。”   赵观音没有任何意外,既不失望,也不羡慕,浅笑着说:“陪我说了一下午的话,难为你了。”   裴英娘站起身,低头看着赵观音,目露感慨之色。   武皇后不仅仅只是威慑李显这么简单,她还要彻底吓破李显的胆子,践踏李显的自信心,让李显完全臣服于她。同时昭示自己对李显的掌控力,杀鸡儆猴——太子的妻子死在武皇后手上,太子不敢吭声,文武百官们看到了,会怎么想?   胆子小的会明哲保身,不敢和武皇后作对。   而那些有抱负的人,敢效忠李显吗?敢把身家性命托付于李显身上吗?   谁当太子,武皇后就会杀了谁的妻子。   男人最爱的是到手的权势,等事过境迁,武皇后可以为李显再娶一个王妃,拉拢李显的同时监视他。   “阿嫂,你多保重。”裴英娘轻声说。   赵观音对她笑了一下。   裴英娘微微叹息,扭头走出去。   她忽然明白武皇后为什么把她也抓来,不单纯是为了试探李旦,威胁李显,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李旦选了太子之位,武皇后不会杀她,不仅不杀她,还要重用她,放她出去,继续让她当相王妃,看她和李旦互相猜疑。   武皇后知道,如果李旦不来,以她的脾气,肯定会和李旦决裂,如此一来,武皇后正好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她不和李旦反目也不要紧,亲眼目睹赵观音的下场,她以后敢违抗武皇后吗?   不管哪一种结果,一切全在武皇后的掌握之中。   夜风寒凉,拂起裴英娘鬓边的碎发。   台阶下灯火朦胧,梳洗的高大身影立在玉兰树下,眉目英挺。   李旦知道她没有性命危险,可他还是来了。   裴英娘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绕不过来也不要紧,反正武皇后是霸王,她说了算,咋样她都占上风,咋样她都能根据需要去利用其他人…… 第175章   夏季的夜, 像清透的凉粉冻,月光如银,四野传来隐隐约约的蛙鸣, 宫灯高悬,灯火明明灭灭。   李旦拾级而上, 抖开小团窠蜀锦披风, 裹在裴英娘肩头,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干燥, “走, 回家。”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   已是宵禁时候, 长街清冷寂静, 来回巡逻的武侯卫提着灯笼守卫坊门,数不清的飞虫不住往灯笼上扑。   卷棚车驰出宫门,驶向隆庆坊。车窗外挂了香囊,异国番邦进贡的郁金香、龙脑香, 香气久久不散,所过之处, 隐隐留有余香。   裴英娘倚着李旦,小心翼翼避开他腰上的伤口, “阿兄,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他们预料到武皇后会这么做,商量了许多应对的法子,其中不包括李旦直接来接她,他可以用更婉转妥帖的方法。   李旦背靠层层堆叠的绸缎隐囊, 右手揽在裴英娘肩上,低头吻她的发顶,“我忘了。”   二十多年来,他全部的温柔甜美记忆,几乎全是她,明知她没有危险,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光是想象她不在了的情景就觉得绝望。   拥有过最美好的,怎么甘心再失去她,回到荒凉的过去。   直接和母亲摊牌是最快的方法,他等不到李显先投降。   听他睁眼说瞎话,裴英娘轻哼,手却仍旧老老实实抱着李旦,不管怎么说,他是因为怕她吃苦头才放弃其他迂回手段的。   沉默了半晌后,她忽然说:“每年端午,南方扬州一带有竞渡比赛,长安没有……今年我们去看龙舟竞渡?”   话刚说出口,不等李旦回答,她摇摇头,否定自己,“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舟车劳顿。”   而且李治肯定舍不得他们远行。   李旦揽紧裴英娘,“想看龙舟竞渡?”   她点点头,宫里的事一桩接一桩,赵观音很可能活不过今晚……她想出去透透气。   “回去让匠人扎彩船,我带你去洛阳。”车帘被夏风吹起,李旦望着车窗外明朗的月色,眼眸沉静,“我们去洛阳看竞渡。”   裴英娘笑了笑,没把李旦的话当真,他们哪能说走就走呢!   ※   裴英娘走了,说明李旦不想争太子之位,李显来不来,武皇后都只能选他当太子。   韦沉香应该松口气的,可她并没有,反而更害怕了。   如果事情真有这么简单,武皇后为什么还不放她们离开?   她和赵观音之中,一定要死一个人。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韦沉香去拉赵观音的手,她们敌对过,仇视过,互相埋怨过,从亲如姐妹的闺中密友到见面眼红的正妃和孺人,现在房里只剩下她们,她又像小时候那样,下意识找赵观音求助。   赵观音很骄纵任性,对她还是很和善的。   李裹儿哭闹了一阵,韦沉香心里沉甸甸的,没耐心哄孩子,任她哭,小家伙嗓子都哭哑了。   赵观音低头看着韦沉香的手,纤细雪白,李显应该很喜欢这双手吧?   他喜欢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她长叹一口气,冷冷道:“你放心,皇后不会杀你。”   她是正妃,杀她就够了。武皇后之所以把韦沉香和李裹儿也抓来,一方面是吓唬李显,另一方面,是让韦沉香亲眼看着她死,韦沉香心思太多了,武皇后这么做,算是顺手给她一个警告。   赵观音态度冷淡,韦沉香却奇迹般的安下心。   她咬咬唇,挂起讨好的笑容,“皇后只是吓吓我们罢了,姐姐一定也能安然无恙。”   赵观音自嘲一笑,没说话,谁都能活下来,唯独她不能。   李显如果当上太子,她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妃,届时一定会封赏太子妃的家人——她阿娘常乐大长公主勾结世家,意图暗害武家人,从而扳倒武皇后,几乎和谋反无疑,圣人已然厌弃她阿娘,武皇后更憎恶她阿娘,不会容忍太子有这样的岳家。   退后一步说,万一常乐大长公主仗着李显是太子,想东山再起呢?阿耶曾给她写信,说大长公主日夜咒骂武皇后,谁劝都不听。   赵观音可以肯定,如果武皇后放过她,那么要不了几个月,常乐大长公主多半会因为某种原因暴病而亡。   只有她死了,她母亲和阿耶才能活下去,流放之地固然艰苦,总归不缺吃穿衣食,活着总是好的。   有可能她阿娘最后还是咎由自取,妄想蚍蜉撼树,挑战武皇后的耐心……那也不要紧,身为儿女,她没办法承欢膝下,已经是不孝,不能用父母的性命去换自己的荣华。   李显来与不来,只会影响武皇后对他的管束是宽松还是严厉,改变不了她必死的结局。   吱嘎一声,上官璎珞推开房门,她手里端了只鎏金漆盘,盘中一碗甜羹冒着丝丝热气。   猜测成了现实,韦沉香脸色惨白,抱起李裹儿,连连后退,惊叫:“我、我的孩子还小,她离不开母亲!”   上官璎珞抬起眼帘,放下漆盘,转身退了出去。   门又关上了,隔绝了屋外清冷的月色。   盘中的甜羹散发出阵阵甜香,韦沉香却像是看到鬼怪一样惊恐万分,扑到门前,拍门哭喊,“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的孩子还没满周岁……”   屋外侍立的婢女垂首站着,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韦沉香犹不死心,留了几寸来长的指甲狠狠掐李裹儿的手臂,小娃娃粉藕一样胖乎乎的手臂转眼被她掐得青紫,李裹儿痛得大哭,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这会儿哭出来的声音饱含痛苦挣扎,让人不忍卒听。   赵观音皱眉,站起身,“她只是个孩子,你掐她就能逃出去吗?”   韦沉香泪眼朦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去扯赵观音的袖子,“姐姐,我不想死!我的裹儿才这么大……她不能没有母亲照顾……”   颠来倒去,只有几句话,犹如杜鹃泣血。   她不是在为孩子伤心,而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李显就要当上太子了,她怎么舍得去死?   赵观音和韦沉香从小一起长大,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所以,你想劝我去死,好救下你和裹娘?”赵观音掀起薄唇,一脸讽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和我耍心眼。”   韦沉香泪光闪烁,抓着赵观音的袖子不放,“姐姐……你想想你的阿耶、阿娘,如果郎君真的成了太子,你阿娘一定活不过入秋!皇后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括州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只要能活下去,她什么都愿意。   赵观音反而笑了,韦沉香倒是聪明,能一下子找到她的弱点。   她重新跪坐,脊背挺直,姿态端庄,“别装可怜了,这里只有你和我。”   韦沉香身形一僵,哭声噎了一下。   夜越来越深,甜羹冷了。   赵观音抬头看向窗外,窗户紧闭,屋内四角幽暗,屋外静悄悄的,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她等了这么久,等不下去了。   成亲以来,她没为李显生儿育女,没有怎么关心过他,刚成婚的头几年,嫌弃他,给他找麻烦,骂他没出息……李显本来就是个多情种子,肯忍让她几年也算是对她情深义重。   他来不来,她都是要死的,不来也好。   “把裹娘抱到那边去。”赵观音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笑容,端起银碗,“别让她看到我的样子,她会害怕的。”   韦沉香愣了一下,明白赵观音要做什么,抖了抖,眼底划过一抹狂喜,赵观音主动赴死,她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当太子妃!   她颤抖着抱紧李裹儿,走到窗边,背过身。   廊外点了灯笼,灯光透过窗纱,站在窗下,依稀能看到回廊里的光景。   明月钻入云层,夜风拂动院中的花木,沙沙响,恍如落雨。   回廊深处响起脚步声,上官璎珞提着灯笼,匆匆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壮实圆胖的锦袍男人。   男人满脸紧张,形容畏缩,时不时抬手抹汗,做贼一样,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发出的声音会惊扰别人似的。   韦沉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李显,李显来了!   “姐姐!郎君来了!”   韦沉香喜极而泣,霍然回过头。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   赵观音仰面躺在簟席上,面容恬静,好像睡着了一样。   ※   李显扑在赵观音身上,嚎啕大哭:“二娘,我对不起你……”   他犹豫了太久,不敢来,母亲的意思很明确,他只能自保,不敢和母亲作对。直到他看到李旦和裴英娘的牛车驶出宫门,才心存侥幸,觉得赵观音和韦沉香应该不会出事,鼓起勇气进宫,没想到却来晚了一步!   韦沉香抱着李裹儿,也在一旁哭泣。赵观音以前真的对她很好,亲眼看着对方就这么死了,即使虚伪如她,哭声中也有几分真心。   “太子殿下。”上官璎珞改了称呼,示意婢女取来册封太子的诏书,送到李显面前,“请殿下节哀。”   李显呆了一呆,怀里抱着赵观音慢慢僵冷的身体,眼光落在诏书上,久久无言。   “郎君,姐姐已经死了,她是甘愿为郎君死的。”韦沉香靠近李显,轻轻推他,“不能让姐姐白死。”   李显低头看着赵观音,她嘴角微微勾着,好像在微笑。   为了太子之位,为了自保,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   李显迟迟不接诏书,韦沉香等不及,坐直身,一把抓过诏书,塞到李显怀里,“郎君,从今天起,你就是太子了!”   上官璎珞扫一眼韦沉香,她眼睛通红,眼角带着泪花,神情悲痛欲绝,眼底却满盈喜色。   她冷哼一声,难怪皇后殿下要留着韦沉香,这样的女子留在太子身边,对皇后更有利。   ※   赵观音的葬礼办得很仓促。   她的死和李显被册立为太子的消息同时传遍前朝,死了的人,肯定没有新任太子引人注目,众人叹息几句赵观音运气不好就罢了,大部分人都把目光放在李显身上。   李显痛哭了几场,之后一切如常,待武皇后比以前更恭敬。   天后和太子相处和谐,文武百官们偷偷松口气:这几年皇室内部太多风风雨雨,他们实在是怕了,再折腾下去,他们这些老骨头承受不住啊!   李显搬迁至东宫,每天往返蓬莱宫和东宫请安问政,武皇后一派朝臣和东宫属臣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朝堂暂时平稳下来。   端午那天,裴英娘和李令月进宫陪李治吃黍粽。   各种馅料的粽子,球形的,锥形的,方形的,扎五彩丝线,琳琅满目摆了一大盘。   李治只能一样吃一口,尝尝味道,吃多了他消化不了。   昭善剥开一只晶莹雪白的黍粽,递到李令月跟前,逗趣道:“公主猜猜这个是什么馅的?”   李令月怔了一怔。   仿佛就在不久之前,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黍粽,饮菖蒲酒,她和武皇后比赛,看谁吃一口就能猜中黍粽的馅料。   她记不清自己最后是输了还是赢了,只记得当时很开心,内殿一片欢声笑语。   如今环顾一周,她的兄弟中,只剩下李显和李旦还在长安。   薛崇胤躺在李治怀里咯咯笑个不停,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去够李治的衣带。李治呵呵轻笑,拿起食案上的符篆彩幡逗他玩。   李令月笑了笑,低头吃黍粽。   李显第一次带韦沉香进宫赴宴,韦沉香装扮得格外郑重,花钗翟衣,满身披挂,胸前一串波斯宝石项链,珠光闪耀,乳母抱着李裹儿,跪坐在她身后。   李治没有问赵观音的事。他曾想借赵观音和李显的联姻拉近武皇后和宗室的关系,现在没有这个必要,赵观音不适合当太子妃,更不适合担任一国之母的重任。   当然,韦沉香更不适合。   帝后都不喜欢韦沉香,太子妃的位子暂时空着。李显犹豫再三后,向武皇后请求追封赵观音,武皇后笑眯眯应了。   武皇后不仅答应追封赵观音,还和没事人一样叹惋儿媳妇走得太突然了,李显心中更为恐惧,喝酒的时候手腕微微打颤。   裴英娘心无旁骛,安心吃粽子。   李旦坐在她身旁,亲手帮她剥粽子,修长的手指拆开青绿色的箬叶,这种箬叶长安少见,是从南方运到长安的,用箬叶包的粽子,米粒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她吃得太香甜,李治逗弄薛崇胤,偶尔扭头看她几眼,不知不觉跟着她吃完一整个蜜煎粽子,不敢再吃了,笑着道:“十七先歇一歇,看得我眼馋。”   近侍送上消食的热茶。   裴英娘笑,接过茶盅,浅啜一口,茶水里泡了樱桃,甜丝丝的,“不关我的事,是阿父自己馋了。”   李治摇头失笑,慢慢喝完一盏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着食案上的精美菜肴,侧头和武皇后说,“昨日工部侍郎奏本,关中大旱,百姓三餐无继,吃光粮食,只能以野草、树根为食,可是属实?”   武皇后愣了一息,肃然点头道,“不错,我昨夜派女史出宫巡查,虽是端午佳节,城外百姓家中却冷锅冷灶,老幼妇孺衣不蔽体,每天吃豆渣、糠饼果腹。”   她微微一笑,“陛下无须担心,我已命户部、工部尚书协理赈灾之事,等粮食运到长安,可解灾情。”   长安繁华昌盛,人口众多,附近的粮食产量远远不够城中百姓的需求,历来都是从南方运送粮食至长安,供应百官和公卿世家们的饮馔。一旦遇到天灾,长安附近的老百姓便要挨饿。   裴英娘听着李治和武皇后商议朝政,没有插嘴。   京兆府周围确实有灾情,她前些天刚刚联合各大世家,捐出几船粮食,开设粥铺,救济百姓。   李治眉心微拧,忧心忡忡,慨叹道:“宫中山珍海味,宫外却饥民遍野,连幼小孩童都吃不饱肚子,朕身为天子,不能为百姓解忧,实在愧矣。”   他自称朕,说的话又严肃沉重,李显、李旦、薛绍、韦沉香、裴英娘、李令月都放下筷子,纷纷离席,叩首道:“儿等惭愧。”   武皇后也轻敛衣裙,郑重道:“陛下心忧天下,妾更当为表率。”   她命宫婢们撤走食案,解下头上的珠翠簪环,“传令下去,宫中女眷,内外命妇,不论品阶高低,从今天起,不得衣十二破间色裙、戴鸦忽步摇首饰,勿忘圣人教训,俭朴为宜。”   裴英娘、李令月附和。   韦沉香脸上涨得通红,偷偷掩起袖子,盖住腕上殷红如血的宝石手串。   李治握住武皇后的手,和武皇后商量具体的赈灾事宜。   末了,他转头看着李旦,“洛阳粮仓遍布,存粮充足,我准备携百官前去洛阳就食,缓解城中灾情。旦儿,你回去以后收拾行囊,先去洛阳行宫料理迁宫之事,不必铺张浪费,只需打扫干净宫室就好。”   李旦沉声应答,“是。”   李治又吩咐李显。他是太子,得留下监理朝政,东宫有完备的小朝廷体系,制度完善,李治和武皇后不在长安,李显也能在属臣们的辅佐下处理政务。   李显不敢一口答应,先抬头打量武皇后。   武皇后朝他点点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儿遵旨。” 第176章   不知不觉间, 红花落尽,石榴树挂满婴儿拳头大小的石榴果。碧池里莲蓬亭亭玉立, 桃树果实累累, 饱满圆润的毛桃, 成熟开裂了也只会泛出丝丝红线,果皮青绿,果肉雪白。   吃过朝食, 裴英娘领着忍冬和半夏收拾行李。   这一次去洛阳, 不止李旦要走,她也随行。阿禄、冯德这些人也都跟去,早前她派人去洛阳打点,转移书坊、匠坊, 洛阳没有东西市,商贸交易集中在南北市, 她的人已经在南市、北市打下根基, 刚好能派上用场。   相王府的亲兵将近有一大半护送他们去东都洛阳,只留下长史看家。   “阿兄,你是不是和阿父说了什么?”裴英娘用锦缎把两双并排放在一起的睡鞋包起来, 和其他零碎的笏囊、锦袋一起塞进一只黑漆小箱里,给自己斟了杯杏酪浆, 边喝边问李旦,“阿父为什么让我也跟去?”   李旦前不久才说要带她去洛阳看龙舟竞渡,李治就借口灾荒打发李旦和她去洛阳,未免太巧了。   天气炎热, 南面的屏风撤走了,风从庭院吹进房里,荷花香气扑鼻而来。   李旦倚在窗前看书,抬起头,视线落在裴英娘手里的琉璃莲花杯上,看她喝完大半盏冰水里湃过的冷饮,抛下书册,伸手按住她,“别饮多了。”   前些时候她夜里总睡得不踏实,小腹疼得厉害,在他怀里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才睡着,好了没几天,又忘了忌讳。   半夏每天严防死守,盯着裴英娘不许她碰寒凉的吃食,听到李旦的话,猛地窜到她身边,板着脸,“娘子,冷饮伤身。”   裴英娘轻笑,放下琉璃杯,“好了好了,我不吃了。”   她真的是一时给忘了,天气热,看到冰凉的甜浆忍不住端起来就喝。   等她放下杯子,李旦这才回答她的话:“总归要去的,我的伤还没好,你和我一起去,路上照顾我。”   李治、武皇后和文武百官随后不久也要去洛阳,李旦是提前去张罗收拾行宫的,裴英娘和他一起出发,合情合理。   她想了想,反正过不久李治他们都要去洛阳,早走晚走确实没什么分别。   “可我不想坐车。”她挽起李旦的胳膊,对他眨眼睛,“阿兄,我骑马好不好?”   从长安到洛阳的道路虽然保养良好,终究崎岖难走,一路颠过去,骨头都要散架,她宁愿骑马。   李旦暂时不能骑马,奉御勒令他修养几个月,去洛阳的路上,他只能乘车。   裴英娘怕他不高兴——他在车里坐着,她在外边纵马飞驰,这情景,想想都替李旦委屈。   他嘴角轻轻一扯,揉揉她的脑袋,“随你。”   她还小,因为嫁了他,不得不和他一起承受那么重的压力,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这次带她走远一点,让她随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事。   他喜欢看她笑。   裴英娘笑逐颜开,眼波四下里一扫,趁半夏和忍冬埋头收拾东西,张开双臂抱了抱李旦,“说好了,路上不许生气。”   李旦拍拍她,“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嗯?”   低下头,揪着她亲了好几下,笑了笑,手指缓缓摩挲她的樱唇。   帘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冯德重重咳嗽了两下。长史在外求见,有事情向李旦禀报。   李旦出去了。   裴英娘继续收拾行囊包袱。迁宫不同于小住,很可能住个几年不回来,她平时爱用的东西全都得打包带过去,私库里的部分藏宝也要换个地方。   ※   快到启程的日子了,裴英娘去蓬莱宫辞行。   含凉殿四角风轮转动,凉爽宜人,李治看她一路走到内殿,热得满头细汗,拉她坐下吃西瓜。   这几年,她的西瓜田慢慢扩大到万亩之广,西北方地广人稀,常常跑个几十里不见人烟村镇,不像土地肥沃的中原,寸土寸金,有土地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落。刚好西北边的土质种不出粮食,栽种西瓜、倭瓜、葡萄之类的正合适,当地百姓纷纷效仿,跟着种西瓜,卖给经过的商队,换取粮食布帛。   宫里的西瓜就是西瓜田那边进贡的。   瓜瓤鲜红脆甜,切成整齐的小块,淋一层薄薄的蔗浆,这是时下流行的吃法。   裴英娘吃完一碗西瓜,和李治说了些家常事,要走时,取出几柄洒金折扇,“阿父,您的字写得好,帮英娘题几个字吧。”   长安城的折扇供不应求,工坊在赶制第三批,这回去洛阳,正好用折扇试试洛阳那边的行情。她借身份之便,陆陆续续从几位阁老、尚书、御史那里求来真迹,加上李治、李旦的,洛阳的贵妇人们再清高傲物,总不能不买圣人和朝中阁老的面子吧?   李治看到裴英娘拿出来的折扇,爱不释手,他之前得了几把,和今天看到的不一样。   裴英娘叹口气,眼睁睁看着王寿永风卷残云般搜刮走她带来的折扇,小声嘀咕,“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治手执折扇,手腕一翻,敲她的脑壳,“连我都敢打趣?”   她捂着脑袋,不敢嚷疼,“既然阿父喜欢,就都送给阿父好了。我再让人送些来——阿父别忘了帮我题字啊!”   李治笑着摇头,打发她快走,“好了,我不会忘的。”   裴英娘起身告退,走出去没一会儿,又转身回来,不放心地叮嘱:“阿父,每张扇面您只要题一个字就够了,不用写太多。我能拿出去吓唬人就好,别为了几张扇面费神。我找裴公求一幅画,您晓得裴公最后画了什么吗?他就画了一枝长钓竿,连鱼钩都是空勾,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裴宰相惯会投机取巧,随手画一枝长竿,寥寥几笔,一转眼的工夫就画好了。   裴英娘前前后后送了五匣珠宝、一车胡椒、一车永安糖、两匹健马,就换来一条细细的钓竿!   说起来,还是袁宰相厚道些,画的是一丛兰草,虽然也有大片留白,至少兰草开了几朵花。   李治斜倚凭几,手里摇着扇子,听裴英娘抱怨阁老们的狡猾,看着她笑,温和道:“阿父晓得了。”   等她走出去,他叫来王寿永,让近侍们去预备笔墨文具和颜料,太液池里荷花盛放,柳林青翠,趁着他最近精神好,帮十七画几幅荷花图吧。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龟兹乐,通乐理,擅琵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唯有弓马骑射略差一些,好久没挥毫泼墨了。   ※   接下来要在出发前处理好各处庄园田亩交接的事,裴英娘忙得团团转。   越到要走的时候,突发的事情越多,好几件事非得她亲自出面解决。   李旦从早到晚见不到她,有点不高兴,本以为带她去洛阳可以和她好好待一阵子,看这光景,她去了洛阳以后,会不会忙得连陪他吃饭的辰光都没有?   裴英娘真的很忙,以至于没有发现李旦的不满。   这天阿禄从匆匆穿过庭院,回禀说有一伙豪奴在她名下的一间邸店闹事。   邸是专门存放货物的货栈,店是供过路行商歇脚住宿的地方,以前邸和店是分开的,后来才慢慢出现既能够堆放货物,也能住人的邸店。   商人带着货物住进邸店,牙人主动上门招揽生意,作为中间人,帮商人买进或卖出货物,赚取佣金抽成。有些邸店主人干脆自己做中间人,帮着店中客人买卖货物。   邸店获利颇丰。   裴英娘和世家们联合打通商道后,沿路开设邸店,名下的邸店少说有几百家,光是每年的邸店收入,就足够其他世家艳羡了。   长安的勋贵王公们见状,纷纷效仿她开设邸店,长安周围的官道、驿站邸店如云,比渡口还热闹繁华。   裴英娘名声在外,目前还没人敢找邸店的麻烦。   谁胆子这么大,连她的邸店也敢砸?   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查清是哪家的奴仆。”   阿禄派人去追查,很快查出那几个豪奴的主家,禀告说:“娘子,查清楚了,他们是东宫的人。”   东宫?   裴英娘眼珠一转,李显当上太子以后,三天两头往公主府和相王府送珍珠美玉,他出手非常大方,巴不得把弟弟和妹妹捧上天去。她和李显勉强算是共过患难,李显对她也极为客气,想破格提拔褚家的人,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的人暂时不必出头,先把底子打好,埋得越深,以后的用处越大,越牢固。   李显的随从绝不敢砸她的邸店。   只能是韦沉香的人。   “听说韦玄贞要回长安了?”她问。   阿禄答道:“是,据说太子殿下想授官,朝中几位相公不答应。”   赵观音死了,李显为了弥补她,命人去括州照顾驸马和常乐大长公主,同时把韦沉香的阿耶从蜀地召回长安,他是太子,需要扶持妻族,为以后接管朝政做准备。   裴英娘莞尔,不管是韦沉香的人无意冲撞,还是故意为之,她不准备和韦沉香和解,“传我的话,凡是和我们有交易往来的商队、世家,谁敢接纳韦家,谁就是驳我的面子,我名下的渡口邸店,绝不接待韦家仆从!”   勋贵们不会抛头露面操持生意,一般由家中仆人代为料理,韦家同样如此,不接待韦家仆从,就是彻底断绝韦家的交际网。   韦家可以仗着韦沉香步步高升,但是经营生意的事,他们可以彻底死心了。   阿禄摩拳擦掌,大声应喏,连裴公、袁公家的老仆都客客气气和他说话,韦家奴仆竟然当面讽刺他,娘子和韦家断交,真是大快人心!   消息一传出去,各大世家措手不及,这好好的,相王妃怎么和韦家闹翻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主动表示和韦家、尤其是韦沉香这一支没有什么往来,当初为了搭上裴英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眼看着和秦家一样发达起来了,不能被韦家连累!   他们训诫府中仆从,“以后你们出去办差,都把眼睛擦亮点,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碰都不能碰,自己掂量清楚了!”   一时之间,韦家人发现,刚刚因为李显继任太子而热闹起来的韦家,忽然之间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第177章   韦玄贞刚从蜀地回到长安, 来不及修整,立刻命人拣出几样蜀地的土物特产, 另外备几样珍奇礼物, 一家家上门拜访。   接待他的人礼数周到, 言语客气,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交谈几句, 听他提起举荐的事, 立刻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家如此就罢了,家家如此,韦玄贞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他回家询问留在京中的族侄,“最近莫非天后和太子有什么争端不成?”   太子妃赵氏死得不明不白, 现今东宫的女主人是他的女儿韦沉香,为什么京中的王公贵族们都不怎么兜揽他?   族侄恭敬道:“叔父, 天后和太子殿下母慈子孝, 并无不和的传言。”   “那怎么连袁家人都不接我的茬?”韦玄贞纳闷了。   袁宰相为人油滑,不结党,也不得罪人, 他虽然官职低微,怎么说也等同于太子的岳丈, 按理说袁家人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族侄出去问询一番,其实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好直说罢了。他眼珠一转,叫一个老仆去韦玄贞跟前回话, “如实告诉郎君,回头我赏你几万钱。”   老仆一五一十和韦玄贞禀报东宫仆从得罪裴英娘的事,然后说:“郎君,相王妃名下邸店遍布大江南北,想走水路、陆路商道,都得经过相王妃的允可,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相王的掌中至宝,民间人至今还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又是天后的侄女,无人敢掖其锋。”   韦玄贞一直在蜀地任职,对京中的事不大熟悉,但是永安公主这个名字他常常听人提起,永安棉、永安纸、永安瓷、永安糖……蜀地客商源源不断将中原的货物运送至蜀地,入川的蜀道商贾云集,驿站密布,繁荣至极。   他回京路上经过一条新修的栈道,据说是永安公主请来的得道高人劈山开石才修筑成功的,比以前的栈道好走,能通牛马,路途也缩短了一半。   途中每到一处驿站,总能听见赶考的学子议论什么诗集,越来越多的文人学士赶往长安,以求能得永安公主慧眼看中,一举成名。   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得罪啊……韦玄贞稍一沉吟,“备马,我去东宫求见孺人。”   韦沉香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女儿的斤两,她虽然不聪明,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蠢事——太子妃的名分还没到手,就和相王妃交恶,简直是自取其辱。   东宫的人对韦玄贞很热情,李显不管后院的事,韦沉香在府中几乎是说一不二。   “阿耶来了,您多年不回长安,怎么不先四处逛逛?”韦沉香抱着李裹儿出来见外祖父,她胖了些,穿戴打扮比以前富丽雍容,发髻高耸,锦帛绕肩,气度沉着。   韦玄贞抱着李裹儿稀罕了一会儿,遣退房里的婢女,肃容说:“香娘,为父只是一介小吏,能从蜀地调回长安,全靠太子殿下帮扶。你暂时只是个孺人,切忌狂妄,凡事三思而后行。”   韦沉香一头雾水,“阿耶,是不是外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那天她在宫里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回到王府,母女俩都病了一场。李显对她很是愧疚,这些天只要是她的要求,李显样样照办。她正得意呢,阿耶一盆冷水泼下来,提醒她她还不是太子妃,她顿时不乐意了。   韦玄贞看李裹儿打瞌睡,送她回榻上,给她盖好薄被,回头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得罪相王妃?”   他说了东宫仆从冒犯裴英娘的事,长叹一声,“你收敛些,这段时日,京兆府的公卿王侯家肯定不会搭理你。”   韦沉香脸色青了白,白了青,神情变换,咬牙道:“我没有!”   她确实有点忘乎所以,整天飘飘然,幻想着以后踏上皇后宝座……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她还不至于贸然得罪相王妃!   真想为难相王妃,她大可以借刀杀人,不会让自己的人出马。   再三追问,确定韦沉香没有撒谎,韦玄贞沉吟道,“那说明你身边有人不安好心,想陷害你,你刚刚住进东宫不久,小心提防,不要随便轻信其他人。”   韦沉香沉吟片刻,冷笑道:“不必说,肯定是郭氏捣的鬼!”   郭氏是府中另一个孺人,和她一起踏进王府,前不久传出有孕的喜信,不知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假如她怀的是男孩,生下来就是李显的长子,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郡王!   韦沉香早晚会和郭氏对上,不过她没想到,郭氏竟然比她更迫不及待,还没生,就朝她身边的人下手了。   茶汤滚沸,韦玄贞往碗中添一勺酥酪,端起茶碗浅啜一口,“重要的不是谁在背后撺掇,而是找出那几个犯事的人,这种给主人惹麻烦的贱奴,不能留。”   韦沉香对父亲很恭敬,闻言立刻叫来心腹,她倒要看看,是谁阳奉阴违,竟然敢打着她的名头惹事!   “阿耶,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韦沉香挽起袖子,为韦玄贞续茶,双眼微眯,“郭氏现在有孕在身,我不敢动她……等我找到机会,也要让她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韦玄贞皱眉说:“不可,太子才刚刚入主东宫,根基不稳,此时传出后宅不宁的事,谁敢投效殿下?你向来稳重能忍,怎么焦躁起来了?”   韦沉香抿抿唇,以前的稳重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赵观音死了,李显当上太子了,她为什么还要忍?   心里不服气,但阿耶不会害她,她低下头,“女儿受教。”   两盏茶的辰光,心腹婢女折返回来,“娘子……鹤奴他们说,是按照您的吩咐,去砸那家邸店的……”   韦玄贞拧眉。   韦沉香霍然站起身,“不可能!我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她真的没想过现在就和相王妃撕破脸。   婢女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娘子,那家邸店是专门招待番客的,番客从海上来,用香料、珠宝和本地客商交换丝绸、永安瓷,中间几经转手,价格极高。许多番客干脆留居广州、扬州,相王妃和他们的萨宝约定,预备数条船只,直抵港口,将番客和他们的货物接到长安,以便交易。”   萨宝府由朝廷设立,专门管理袄教内部宗教事务,胡人的萨宝一般既是教内领袖,也是部族首领,同时掌管胡人的所有商贸活动,统领商队。   袄教徒从不理会外族人,相王妃什么时候和萨宝有合作?   韦玄贞想起经过羁縻州时,民风彪悍的山民村落无不对永安公主赞誉有加,眉头皱得更紧。   婢女接着说,“上次扬州进献了一批珍珠,娘子不甚喜欢,要鹤奴他们去寻更大更圆润的夜明珠,鹤奴他们听说番客手中有上好的夜明珠,找到邸店的番客,番客不肯售卖,鹤奴回来复命,您……”婢女顿了一下,“您大发雷霆,鹤奴他们才去砸了邸店……”   韦沉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记起来了,李裹儿总是啼哭不止,她听人说相王知道相王妃怕黑,寝房中每晚有数十颗夜明珠照明,也想让人在女儿房里镶嵌上夜明珠,免得小儿夜里受惊。   属官们进献的夜明珠她不喜欢,派鹤奴去东西市寻更好的。   几天后鹤奴回禀说找到夜明珠了,可番客不肯卖,邸店的主人庇护那些番客,他们亮出东宫奴仆的身份,那家邸店的主人不仅没有丝毫胆怯,反而笑了一下,仿佛根本不把东宫放在眼里。   韦沉香压根没把一个邸店放在心上,区区一介商人,连乘车的资格都没有,竟然敢看不起东宫?直接命鹤奴去给那商人一个教训。   韦玄贞叹口气,“如此说来,事情还是你自己惹下的!”   韦沉香自知做了蠢事,沉默不语。   “太子妃的名分是赵氏占着……哪怕她死了,她也是太子妃。你得意太早了。”韦玄贞捋须叹息,看女儿气得满面青紫,显然非常懊恼,不想多说什么,说多了,女儿说不定会厌烦,她怎么说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又素来敏感。   他略一思量,拍拍韦沉香的手,“事已至此,咱们只能尽量弥补,听说相王和相王妃马上要去洛阳,你这两天亲自去向相王妃道歉,错过机会,以后想重修旧好,可就难了。”   “女儿明白。”韦沉香能屈能伸,赵观音当年那么跋扈,她都能成功打动对方,何况是大方温和的相王妃?记得在九成宫时,她和太平公主、相王妃相处得还不错,道个歉而已,没什么难的。   ※   烈日炎炎,李旦乘车到了东宫,府中护卫不敢怠慢,没有盘查,直接簇拥着牛车进外院。   李旦挑开车帘。   宫婢立刻撑起一把伞,等在牛车旁,为他遮挡毒辣的日晒。   李旦手里执一把折扇,扇坠是一块镶金貔貅,径直走进李显平时议事的正殿,开门见山,“什么事?”   上午不冷不热,气温很舒适。用过朝食,他在星霜阁的院子里摘石榴。   马上要走了,等不及石榴成熟,去年裴英娘没吃到府里的葡萄,今年连石榴也吃不上。他到树下转了转,打算摘一些快成熟的石榴带去洛阳。   裴英娘很喜欢自家院子的石榴树。   她很护短,把谁当成家人,就会偏心谁,对李治和李令月如此,对他更是如此。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她看久了,有感情了,总觉得比其他地方的好,发自内心的喜爱。   他摘石榴哄她,她果然很高兴,找来一只竹丝编的篮子,站在树底下,眼巴巴看着他,等他多摘几个。   李旦才摘了七八个石榴,李显派新任太子洗马亲自登门,请他来东宫商量事情。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事情……   李显没察觉李旦的不耐,笑嘻嘻道:“阿弟,我刚得了十几匹健马,匹匹高大肥壮,你先挑几匹吧?”   李旦沉默一瞬,“你叫我来,就是为了送马?”   李显点点头,搓着手说:“第一个让你选,我够义气吧!”   屋内传出一声惨叫,守在正殿外的护卫面面相觑,偷偷往里看。   相王沉着脸走出来,袍袖猎猎,气势迫人。   而他们的主人太子殿下倒在软榻上,正捂着脑袋吸气。   李旦跨出门槛时,顿了一下,冷声问:“马在哪儿?”   李显啊一声,顾不上穿鞋,几步蹿到门边,“在马厩呢!我陪你去选?”   李旦摇头,示意等在廊外的杨知恩,“全带走。”   英娘喜欢骑马,正好带去洛阳养着。   相王府的下人去马厩领马,东宫马奴没敢多问,一匹不留,全让相王府的人带走。   一径回了相王府,石榴树下支起纱帐,仙鹤芝草帐下横着一张琉璃宝榻,裴英娘倚在榻上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掀开纱帐,提着竹丝篮子走出来。   篮子里几只青红石榴,是他走之前摘的。   李旦愣了片刻,明白她的意思,“在等我?”   声音近似呢喃,笑意像煮沸的茶汤,都快溢出来了。   裴英娘站在廊檐下,仰头看他,“对啊,阿兄亲手摘的才好。”   家乡的一抔土,一杯水,因为意义特殊才显得珍贵,石榴树上的石榴那么多,李旦摘的更有意义。   李旦走下长廊,唇边含笑,想把她抱起来好好亲近厮磨一番,目光四下里一扫。   周围侍立的婢女、仆从颤了颤,冯德打头抬脚退开,顷刻间,院子里的奴仆如潮水一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靠过来的样子带着千钧之势,裴英娘耳根慢慢染上一抹艳霞色,轻声说:“先摘石榴!”   李旦笑了,“好。”    第178章   千万不要取笑男人不行, 尤其是在他受伤的时候。   裴英娘躺在床褥上想,然后发现自己被翻过身, 带着薄茧的双手顺着轻薄的纱衣往上, 隔着一层细滑的织物抚摸, 感觉更刺激更敏锐。   本来就热,四面窗户紧闭,床帐轻摇, 摸到哪里都是滚烫的, 身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头发早就汗湿了。   不由想起他摘石榴时温和清俊的侧脸,他长年练字,又打波罗球, 手指修长有力,动作灵活……   现在她成了一枚石榴, 任他采撷揉弄。   受不了时, 扭动着想推开他,抓到他的头发,也摸到一手汗水。   他呼吸急促, 鬓边湿透,比她更难耐。   廊外鸦雀无声, 婢女们都走光了,大白天的,她能清晰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   好在他的伤还没好,没有动真格的。   没动真格的也够她受了, 没想哭,泪水却忍不住爬了满脸,她瘫软着喘气,很久之后才慢慢平缓下来,暗自庆幸,同时提醒自己,夜里不能再故意笑话李旦了!他很记仇的!   李旦出去叫婢女送水,这种天气,不洗不行。她顾不得羞愤,坐起来想避到侧间净房去,光着脚踩在脚踏上,双腿绵软,撑着床沿才站稳。   耳畔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他快步走过来,直接打横抱起她,啄吻她酡红的面颊,“累了?”   怕碰到他的伤口,她没敢挣扎,乖乖让他抱着,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阿兄,你的伤……”   李旦挑眉,“还想问?”   她再敢说伤口的事,他可以身体力行证实自己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感觉到他积蓄的灼热,裴英娘身形一僵,心中暗暗腹诽,说要她陪他一起去洛阳的时候,一口一个重伤未愈,需要她照顾,好像离了她就不行,这会儿怎么又说自己的伤好了?   沐浴过后,他帮她穿衣,宝袜、红纱、绿襦、黄裙一件件穿好,右手手指勾着系带,要系不系,左手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指腹轻轻摩挲,又酥又麻。   她握住他的手,嘟嘴抱怨,“我明天要骑马的……阿兄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当然是好的,她都撒娇了,他哪能不投降。   “从东宫得了几匹好马,待会儿让冯德带你去看。”李旦放开裴英娘,帮她掩好衣襟,低头吻她半干的长发,发丝间的茉莉香气淡雅清新,“下午我要出去一趟。”   半夏和忍冬红着脸收拾好床褥,李旦刚走,半夏便忍不住问:“郎君的伤不要紧罢?”   直长千叮咛万嘱咐,天气越来越热,伤口再裂开的话,容易感染。   都是近身伺候她的心腹侍婢,连她的小日子都是她们亲自照料,裴英娘没有什么好脸红的,坦然道,“无事。”   总不能真的几个月不让他碰,腰动不了,其他地方动一动不要紧。   她觉得自己跟着李旦学坏了,脸皮越来越厚。   明天就要走,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下午阿禄和冯德来来回回禀报各种琐事,她一桩桩交待人去办。   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外边的人进来通报,东宫的孺人来了。   韦沉香命人把几个闹事的奴仆扭送到相王府,随裴英娘发落。   她带来一车精美的蜀锦,鸂鶒衔花纹的,鸾凤瑞锦纹的,样样都是珍品。另外还有蜀中有名的酱菜——人人都知道裴英娘爱吃各地新鲜别致的吃食。   裴英娘没收韦沉香的礼物,“马上就要启程去洛阳,带着不方便。”   她没有和韦沉香多客套,一盏茶刚吃完,就示意冯德送韦沉香出去。   韦沉香气得脸都青了。   她是怕李旦,怕裴英娘,但今时不同往日,李显已经是太子了,裴英娘竟然还这么怠慢她!   “殿下前几天还惦记着十七娘,担心你不习惯洛阳的水土,十七娘何必同我客气?”韦沉香强笑着说。   裴英娘微微一笑,想拿李显来压她?   韦沉香为了寻求庇护,给赵观音当跟屁虫当了十年,先前她总是一身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韵致,如今赵观音没了,她终于开始暴露本性。   “东宫的东西我不稀罕,不管是东西还是人,孺人留着自己使唤罢。”裴英娘站起身,直接送客,“府中事务繁忙,不多留你了。”   ※   护卫们簇拥着李旦回到王府门前,一辆卷棚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赶车的健仆气势汹汹,把鞭子舞得虎虎生风。   七八个鼻青脸肿的奴仆跟在卷棚车后。   李旦挑开帘子看了一眼,“谁家的人?”   桐奴靠近几步,细细说了邸店被砸的事,“娘子生气了,放话出去不许韦家沾手邸店行当生意。”   长史今天陪李旦一起出门,听了这话,皱眉道:“韦家毕竟是太子殿下的妻族,王妃此举,会不会不大妥当?”   李旦冷笑,“无妨,韦家算不上太子的妻族。”   真是妻族也不要紧,哪怕李显是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李显和李贤不同。李贤自负,一意孤行,听不进别人的劝告,如果成了皇帝,一定是个刚愎自用的皇帝,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其他兄弟难逃一死。   李显拿不定主意,离不开别人的辅佐,届时臣强主弱,武皇后头一个压在他头上,他没有余力害自己的亲兄弟。   “褚家、裴家的人是什么反应?”他问桐奴。   桐奴答道:“自然是和娘子同仇敌忾。倒是光禄丞卢雪照卢郎君和韦玄贞诗文唱酬,打得火热。”   卢雪照出身寒微,是裴英娘一手提拔举荐的,没有裴英娘从中斡旋,他肯定要从地方芝麻小官做起,仕途不可能有如此高的起点。   长安内外的文人学士骂卢雪照忘恩负义,不配他的才名。   李旦记得卢雪照,以前常在永安观看见他。裴英娘吩咐卢雪照和她撇清关系,这么快他谄媚虚伪的名声就传出来了,虽是个文人,做事挺利索的。   长史见李旦完全不在意,心里有数,王妃并非一味骄纵任性之人,公开和韦家叫板,定然有她的打算。   他不担心王妃闯祸……但是郎主未免太偏袒王妃了,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声,他身为从属,该劝的还是要劝。   李显送的马,都是钉好马掌、驯养得温顺的良马。   裴英娘忙完事情,去马厩转了一圈,一匹匹起名字。   李旦走进马厩的时候,她刚给最后一匹黑马起名叫黑旋风。   周围的马奴、仆从们听了都拍手,夸她的名字取得既文雅,又威风响亮。   李旦摇头失笑,说黑旋风这个名字威风就罢了,哪一点文雅了?   他走到裴英娘身后,“要不要骑一会儿?”   裴英娘回头看到他,笑眯眯道:“阿兄,你喜欢哪一匹?”   李旦随意瞟一眼,没有特别喜欢的。   他的喜欢和不喜欢一般没什么区别,只有特别喜欢和特别讨厌才会表现出来,裴英娘问了也是白问。   她来之前换了件轻便的窄袖半臂锦袍,跨上一匹性情柔顺的红马,李旦帮她拉着缰绳,带着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就要走了,应该四处看一看。   第二天送行的人一拨接一拨上门,秦家的、裴家的、袁家的、褚家的、张家的、王家的、郑家的,宫里派遣近侍送来几车礼物,其中有李治画好的扇面。   一枝枝淡粉荷花,一张张墨色莲叶,舒卷横斜,意境高远。   裴英娘惊喜不已,她还以为李治要等到去洛阳的时候才能把扇面画好。   “不愧是阿父,多实在,每一张扇面都画得这么好!”裴英娘一把把折扇打开细细观赏,“我都舍不得送人了。”   李旦搀扶她上卷棚车,掀开车帘,虚揽着她的腰,等她坐定,跟着上车,“喜欢就自己留着。我帮你画几幅。”   他喜欢钻研书法,很少作画,其实他的画也画得很好。   语气淡淡的,分明是不高兴了。   裴英娘眼珠一转,心里偷笑,撒开扇子,抱住李旦,“你的我更不能送人,你画的我全都自己留着,你只能给我画扇面。”   李旦笑了一下,低头亲她娇红柔软的唇,唇齿交缠。   卷棚车慢慢驶出长安,走了没一会儿,晃荡了几下,车队前面停了下来,杨知恩骑着马掉头,“郎君,娘子,是公主府的人。”   “阿姊来送我们了。”裴英娘笑着说,掀开车帘,半夏早就准备好脚凳,她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李令月之前说好会在城门外为他们送行。   道旁杨柳依依,彩蝶翩跹。陌上百花齐放,远处青山连绵,展眼望去,原野之上芳草萋萋,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大片炽热光束,拂面的风都是暖的。   李令月和薛绍并辔而行,夫妻二人都穿绯红袍,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他们显然轻车简行,身后只带了五六个随从。   李旦也下车了,薛绍下马和裴英娘说笑两句,走到一旁去和李旦说话。   李令月拨弄着缰绳,“英娘,你也上马,咱们姐妹俩比比骑术。”   裴英娘闻言,嫣然一笑,“好!”   她跨鞍上马,接过仆从递来的鞭子,清喝一声,催马奔驰。   枣红马和黑马同时撒开四蹄,飞也似的奔向原野。   风声呼啸,呜呜吹着刮过耳畔,马蹄踏过草丛,花草枝叶四溅,声声犹如奔雷。   纵马原野,何等快活!   快跑了一圈,姐妹俩慢慢停下来,毒辣的日头晒着,都出了一头汗。   两人相视一笑,拨转马头往回走。   “英娘……”李令月长叹一声,“你真傻。”   裴英娘愣住了。   李令月抖出一张丝帕,抬手为裴英娘拭汗,两匹马挨得很近,一抬手就够到了。   小的时候,李令月很羡慕其他世家贵女可以和姐妹一起玩耍,后来阿娘带回小十七,她开心极了,妹妹不仅生得清秀可人,还乖巧懂事,软乎乎的,从来不哭不闹,什么都听她这个姐姐的。   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吃樱桃冻酪,一起参加各种宴会,一起偷偷溜到含凉殿前殿看李治威慑大臣们……   不管李令月做什么,小十七从来不会嫌她烦,她做什么妹妹都配合。   夜里一起睡,李令月抓着小十七讲薛绍的事,说她有多喜欢三表兄,以后非三表兄不嫁,说了一次又一次,小十七笑盈盈听她诉说少女怀春心事,偶尔打趣几句。   她说的次数太多了,自己都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小十七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宁愿自己冒风险,也要为她保住薛家。   “我钟情于三郎,想和他恩爱一辈子……可我也心疼你,你是我的妹妹,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同样会伤心难过。”李令月抚平裴英娘鬓边的乱发,“我不会让母亲有机会伤害三郎……英娘,你是我的妹妹,不欠我什么。”   裴英娘鼻尖发酸,眼眶渐渐湿了,“阿姊……”   李令月豪气地一挥手,扬声欢笑,止住她想说的话,“不和你多说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好好的送行,咱们得高高兴兴的,不许泪别!我还有事托你去办呢,去了洛阳以后,让人给我送些鲜桃、嘉庆李,要最新鲜的!”   裴英娘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俱都化作一个清淡的笑容,她们是姐妹,不必迂回婉转,“阿姊想要我替你办差?记得先给车马钱。”   姐妹俩说笑一阵,回到大道上。   李旦嘱咐薛绍、李令月几句话,登车启程,几人依依惜别。   金色的灿烂光束照得车队前后一片金黄,微风拂面,黑氅护卫的背影慢慢融入炽烈的金光中。   薛绍安慰李令月,“最多一个月,又能见面了。”   李令月笑笑不说话。   她有种预感,阿父和母亲不会离开蓬莱宫,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英娘走了也好,可以远离长安的风风雨雨。   作者有话要说:   宝袜:不是袜子哈,是贴身穿的小衣裳 第179章   越往东, 沿路柳林树丛翠色更深。李旦不急着去洛阳,偶尔看到车窗外景致好, 吩咐护卫拐进岔道欣赏山中风景,走走停停, 颇为惬意。   裴英娘总算过足了骑马的瘾。   后来日头越来越晒,天刚蒙蒙亮就热得猎犬、马匹直喘气,她才躲进卷棚车里, 和李旦一起乘车。   大热的天李旦也穿好几层衣裳,丹朱色掐金锦袍里着圆领细绢衫, 衣襟掩得严严实实的。   车厢里很凉快, 裴英娘挨着李旦,手指攀到他肩头,解开系带, 让前襟敞着。   李旦在看书,从离开长安起他就手不释卷,裴英娘直起腰,瞟一眼他手里拿的书卷, 好像是手抄的名单, 详细写着各人的官衔品阶、家世籍贯、姻亲关系和升迁过程。   世家之间世代通婚,姻亲脉络错综复杂,一个小小的殿前侍卫, 很可能和大半个朝堂都扯得上关系。   裴英娘向来最不耐烦记这些,李旦沉得下心,看上几个时辰也没露出烦躁的迹象, 还没到洛阳,他已经把盘亘东都的地方势力摸了个透彻。   说起来,李旦其实是在洛阳长大的。   裴英娘忽然很好奇李旦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像小老头,他更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古板?   “洛阳好玩吗?南北市和东西市比,哪个更热闹?”她双手托腮,问李旦。   李旦能一心二用,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摸摸她的发顶,“等到了地方,我带你去逛南北市。”   “不用麻烦你,你忙你的吧。我让阿禄、阿福带我去。”裴英娘说,阿禄、阿福以前经营商队的时候,常常走运河,经常往返洛阳、长安之间,对洛阳的市井里坊很熟悉。李旦是天潢贵胄,知道哪座宫城最宏伟,哪处园林最幽美,关于里坊肯定知道的不多。   李旦顿了一下,慢慢放下书册,抬头看着裴英娘。   她天天骑马到处晃悠,气色很好,肤色晒黑了点,乌溜溜的大眼睛明媚有神,眉眼秀丽,没笑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这两天放她一个人玩,她是不是无聊了?   “我带你去。”他固执地说,拉过裴英娘的手,“想打猎么?我教你拉弓。”   杨知恩牵来李旦的爱驹,备好弓箭箭囊。   听说郎主和娘子要打猎,狸奴手牵细腰猎犬,臂上两只白鹞,肩上一头苍鹰,跟在骏马身后,等候差遣。   李旦掀帘下车。   裴英娘再三问他,“伤不要紧了?”   李旦没回答,揽着她的腰猛然一使力,把她抱到马背上,长腿一跨,坐到她背后,搂紧她,低头笑,“你说呢?”   身后的胸膛壮实火热,哪哪儿都硬邦邦的,裴英娘闭嘴不问了。   早有护卫提前进林子驱赶猎物,野兔、山鸡到处乱窜,时不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一大群受到惊吓的麻雀飞出树丛。   李旦教裴英娘弯弓搭箭,她手上戴了扳指,不怕伤到柔嫩的指头。   裴英娘常和婢女们一起玩投壶游戏,准头还不错,箭矢十次能有三四次抛中壶口,射箭还是头一回。   李旦环抱着她,握着她的手,帮她调整方向和力道。   她眯眼细看,手中的弓样式精巧,一看就知道不是李旦平时所用,应该是他特意为她准备好的。   嗖的一声,羽箭飞窜出去,钻入树丛,惊起几只灰毛麻雀。   裴英娘咯咯笑,箭尖去势软绵绵的,绝对射不中任何猎物,能惊到鸟也不错。   夫妻俩共乘一骑,放松缰绳,由着健马慢跑,走走逛逛,和风拂面,倒也不觉得热。   他们俩有闲情逸致,护卫们不敢跟着闲逛,卖力追赶猎物,不多时,马背上堆满山鸡、野兔。   杨知恩听着林子里的吆喝大笑声,有点手痒,环顾一圈,四周群山环绕,山谷幽静,虽然一路走来都很平静,也不能掉以轻心,他握紧缰绳,继续戒备。   为了追求野趣,李旦命仆从埋锅造饭,直接就地取材,烹制刚刚猎得的野味。   裴英娘从不亏待自己的肠胃,立刻让半夏和忍冬去指点仆妇们,油、盐、胡椒、茱萸、葱、蒜、石蜜、永安糖各种调料应有具有,水煮、汆烫、油炸、火烤,做什么都很方便。   佐料丰富,烤好的野味肉质鲜美细嫩,腥气很淡,众人饱餐一顿,接着上路。   洛阳的当地官员知道相王和相王妃即将抵达,一早就派人天天守在路口,每隔一个时辰派人快马沿途寻找车队的身影,这一等等了好几天,留守东都宫城的长史官焦躁道:“相王怎么还没到?”   底下人回禀说:“相王和相王妃流连山中风景,时常停下打尖休息,一天只走几十里路。”   长史官叹气,“早前听主事说相王和相王妃琴瑟和谐,我还当是道听途说,看来主事并非虚言。”   以前二圣和几位皇子长年住在洛阳,长史官记得相王不苟言笑,小小年纪就生人勿近,以为又是一个清高古怪的亲王,没想到相王竟然舍得抛下差事,陪着王妃四处闲逛。   洛阳和长安一样,城内星罗棋布,分成一座座里坊,不过洛阳的宫城在西北方,南抵洛水,恢弘壮丽。   李旦和裴英娘到达洛阳时,早就接到消息的长史官、主事、当地官员和世家豪门蜂拥而至,等着为两人接风洗尘。   裴英娘掀开车帘往外看。   乌压压的人群,车马塞道,仕女、郎君一个个锦衣华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们珠翠满头,簪花抹粉,郎君们也满身珠光闪耀。   伶人们吹奏着欢快的乐曲,还有舞伎翩翩起舞,空气里溢满香甜的味道,罗帐如云,席案上琳琅满目,使女们备好了精美的冷盘菜肴。   洛阳气候温暖湿润,和长安的壮丽健朗不同,这里毗邻运河,繁荣热闹,风气好像更活泼散漫一点。   李旦没有下车,吩咐杨知恩,“去上阳宫。”   杨知恩应喏。   眼看着车驾走远,长史官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这、这……相王过门不入,是为哪般?   裴英娘放下车帘,问李旦:“阿兄,这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吗?”   李旦握住裴英娘的手,“是也不是。我们不住宫城,上阳宫清净,殿宇阔朗,住那里更省心。”   故意走到人群前晃一圈,确实是为了下马威,不过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宫城,出发前他就打算直接住进上阳宫。   上阳宫位于洛阳皇城以南,雄伟壮观,高大宏丽,廊芜环绕,宫室楼阁极尽豪奢。   据说当初建成此宫时,因为宫殿太过华美,主持修建工程的韦机因此受到弹劾。   李旦和裴英娘一句话不说,直接去上阳宫,洛阳的官员们吓坏了,骑马远远跟在车队后面,提心吊胆,冷汗淋漓。   等到李旦和裴英娘安顿好,洗漱出来,官员们已经求见好几次了。   裴英娘伏榻休息,长发披散,等着晾干。   阿禄隔着水晶帘道:“娘子,船队刚好返程,您要不要见见他们?”   下南洋、走东海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从以前的单打独斗变成由朝廷统一派发许可,洛阳本地许多世家都掺了一脚。   贵族们耻于谈钱,但最暴利的行业,一般都由勋贵把持,哪里展露出商机,权贵们就像闻到蜜甜香味的蜂群,利用权势,将之瓜分一空。   裴英娘名下的船队主要有两条航线,一条往东,经登州、楚州、扬州、明州,到达倭国和高丽。一条往西,从广州出发,沿途经过南洋诸邦。   这一次船队和留居广州的番客们合作,最远行到波斯湾,可谓九死一生。   当然,风险大,收益也大,船队用丝绸换回大批黄金、香料,顺便按照裴英娘的要求,收集各种作物种子。   中原的作物产量实在太低了,一亩地如果能收几百斤粮食,不只农户们会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满朝文武也要欣喜若狂,纷纷上书,大夸特夸太平盛世。   能早点找到高产量作物种子就好了,老百姓们不关心皇室上层的政治斗争,他们只想吃饱肚子。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窗外,庭院里芭蕉冉冉,海棠花如瀑布一样绕满枝头,天边隐隐闪烁着粼粼光泽,“见一见吧。”   她起身梳髻妆面,琼娘迟疑着道:“洛阳的风尚似乎和长安有些不同。”   琼娘很细心,刚才只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她已经从贵女们的梳妆衣着中窥出洛阳流行的妆容发式和长安的不一样。   裴英娘一哂,拈起一枚银鎏金蝴蝶花草并蒂荔枝簪子,“我来了,洛阳时兴的妆容、发髻、衣饰一定会变,不用管其他,照着我平时喜欢的样式梳。”   她是相王妃,是主掌船队、商队的永安公主,她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洛阳的新风尚。    第180章   上阳宫的宫殿呈散状分布, 亭台楼阁散落在园林山水当中,自成一派,不像其他宫城那样布局对称严整。   李旦和裴英娘直接入住观风殿, 殿中有观风门、浴日楼、七宝阁、丽景台、九洲亭,面向东方, 和洛阳皇城最近。   她沐浴后晾头发的地方叫甘露台,廊外植满花果和南方的四季常青树, 碧池水波荡漾,宫婢划着小船采摘莲蓬, 好预备做莲子煲骨汤。   船队的成员身份低微, 不能穿锦衣丝,最好的衣裳也只是普通的布料,内侍领着他们走进上阳宫时,等在外殿的官员们交头接耳, “那些人是谁?”   打听清楚他们的身份,官员们窃窃私语,“王妃想见谁就见谁,相王还没动静……这, 我们继续求见相王,估计还是要吃闭门羹,不如想法子见一见王妃?”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忙遣随从回皇城,各家命妇、女郎们特意装扮过, 等在路口迎接,虽然一腔热情被相王冷落,也没敢立刻回家,这会儿都在皇城等消息。   既然要拜见相王妃,当然得派女眷去周旋巴结。   厅中设案席,焚四叶饼子香,帘幕轻摇,丝竹声声悦耳。   十数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席地而坐,环顾一周,只觉处处香喷喷的,宫婢们一个赛一个水灵清秀,脸上不由涨得通红,一并连耳朵根都红得冒烟。   正厅上首垂一道攒花水晶帘,裴英娘端坐帘后,细声细语勉励船队诸人一番,示意内侍们把准备好的赏赐抬出来。   众人抱拳谢恩,争着汇报路途上的各种新奇见闻。   这个说自己抓了一条浑身发绿的大鱼,光鱼尾巴就有双臂张开那么宽,能一尾巴甩死一个水手。   那个说夜里上甲板吹风,听到海上传来动人的歌声,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美人在月下歌唱,他笃定自己看到的是传说中能泪落成珠的鲛人。   还有人说风浪天气,捡到一些稀奇古怪,谁也认不出来的宝贝,多半是从龙宫里漂出来的。   裴英娘听了一会儿,觉得好玩,对半夏说,“把几位郎君、娘子带过来。”   说的是李贤的儿女。   刚才她洗浴毕,换了身鲜亮衣裳,梳着牡丹髻,簪一朵晕红芍药花,挽银鎏金簪子,正揽镜自照,冯德在外通报,说宫婢带着从子、从女向她请安。   乳母心里七上八下的,怕裴英娘不高兴,连声催促小郎君、小娘子们进殿。   小郎君、小娘子们浑浑噩噩,走进内殿以后,噗通几声,跪倒在地,“拜见婶母。”   最小的四郎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盯着裴英娘头上的簪子看,动作慢了点,他姐姐二娘吓得脸色发白,按着他的脖子要他一起下跪磕头。   裴英娘差点摔了手上的钿螺葵花铜镜,扭头一看,眼前一排三个怯生生的小郎君、小娘子,正眼巴巴地盯着她看,呆了一呆。   大眼瞪小眼。   一双水杏大眼,三双绿豆小眼。   李贤一双凤眼精光内敛,几个儿女却都是小眼睛。   乳母吃不准裴英娘是高兴还是不满,不敢吱声。   过了好半天以后,裴英娘才反应过来,轻咳两声,“嗯。”   李贤和房氏都被押解去巴州了,几个小郎君、小娘子年纪尚小,李治不忍心孙子、孙女受路途颠簸之苦,命人把他们接到蓬莱宫,交由宫廷女官养育。   怎么养着养着,都跑来洛阳了?   裴英娘迷惑不解,叫来阿禄询问。   阿禄回说:“是郎君带小郎君们出宫的。”   李贤的儿女不止三个,孺人生的,侍妾生的,宫婢生的,受宠的不受宠的有五六个之多。东宫剧变后,只剩下三个了。   幼童本来就容易夭折,没有父母照料,远离从小长大的王府,进宫以后接连生病,只有二娘、三郎、四郎命大活了下来。   李旦临走前,进了一趟宫,回来时身后多了两辆牛车,裴英娘当时随口问了一句,李旦说是李治交给他的差事,等到了洛阳再和她详谈。   她以为是一车雅物古玩什么的,没多问。   原来差事是照顾侄子、侄女。李旦不明说,应该是怕出意外,很可能是瞒着武皇后把人接出来的。   裴英娘没有照料孩子的经历,她喜欢逗薛崇胤玩,但只仅限于玩一玩而已,非要她成天守着一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子,她绝对受不了。   她觉得自己蛮可以继续任性几年,让她一个没有丝毫经验的人去照顾一个小孩子,想想不免觉得啼笑皆非。   现在一下子多出三个小豆丁,她着实头疼,笑了笑,问乳娘二娘、三郎、四郎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没有,几个孩子习不习惯。   乳娘是东宫旧人,房氏的旧仆,能侥幸留下一条命,全因为四郎离不得她,女史羊仙姿看她可怜,才把她留下了。   她战战兢兢,生怕裴英娘嫌弃她,赶她走,两个小郎君和小娘子没了自己人照顾,不知会受多少委屈!   来洛阳的路上,乳娘心里颠来倒去,想了无数个讨好裴英娘的主意,这会儿听见她问话,立马一字一句细细答了,满脸谄媚讨好的笑容,姿态近乎于卑微。   裴英娘想不出别的话吩咐,交代乳娘和宫婢们细心照料几个孩子,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要最好的,搜肠刮肚嘱咐了一堆事情,让宫婢带二娘、三郎、四郎回寝殿休息。   感觉到裴英娘没有恶意,乳娘松口气,带着几个孩子退下。   回到寝殿,宫婢准备好了膳食。   相王府的厨子、厨娘们一并跟着到了洛阳,饭菜是他们做的。刚到不久,来不及做太精致的东西,只煮了稻米饭、醴酪粥,炒了些时蔬小菜,焖了兔肉、鹿肉、鸭肉,蒸了各种猪肉、菌菇、酱菜、樱桃、酥酪馅的馒头,寒具、双拌方破饼、红绫馅饼、醍醐饼是之前做好的,不用重新炸。   二娘吃得很文雅,三郎和四郎是小郎君,管不了那么多,一手抓樱桃毕罗,一手抓水晶龙凤糕,胡吃海塞。   吃醴酪粥的时候,四郎嫌筷子笨重,撒娇让乳娘喂他吃。   乳娘心疼四郎没了母亲,把他抱进怀里,伸手去够筷子。   啪嗒一声,二娘拍开乳娘的手,指着四郎,冷声说:“自己吃!”   四郎瘪瘪嘴巴,哇哇大哭。   乳娘小声求情,“二娘,四郎还小……”   二娘板着脸训斥四郎:“还小又怎么样?阿耶、阿娘是罪人,我们现在不是郡王、郡主了,只能任人宰割。你还这么娇气,万一叔父、婶母嫌你不懂事,把你送回长安,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她亲眼看着兄长咽气,蓬莱宫的人对他们不上心,兄长明明只是偶感风寒,最后拖拖拉拉,就这么没了。   乳娘眼圈泛红,出事前,二娘娇生惯养的,手帕掉到地上绝不弯腰捡,荔枝剥好了送到她嘴边,闻到味道不够香,一篮子都让人提出去扔了。这几个月却像是陡然长大好几岁,不仅变得会看别人的眼色,还事事想得长远,昔日的小郡主,如今只能寄人篱下,可怜哟!   乱糟糟吃完饭,四郎委屈得不得了,拉着乳娘的手哭天抹泪,闹着要姐姐给他赔礼。乳娘搂着他劝解。   二娘气不打一处来,昂着下巴冷笑,“别哭了,再哭也没人心疼。”   她说着话,想起逝去的兄弟,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怕人瞧见了看轻她,背着人偷偷擦掉泪珠。   屋里正乱着,忍冬含笑走进回廊,跨进门槛,“娘子那边可热闹了,二娘、三郎、四郎都还没睡罢?”   乳娘连忙迎上前,“没睡,还没睡呢!刚吃完饭。”   忍冬假装没看到四郎哭红的眼睛,笑着说,“那正好,娘子请郎君、娘子过去听新鲜好玩的故事。”   乳娘赶紧去拉四郎,另一只手牵起三郎。   二娘不用她教,早站起身,款款道:“我们正闷得慌呢,婶母真好,做什么都想着我们。”   乳娘看着二娘小大人似的,差点落泪。   正厅里口沫横飞,船员们一开始还正正经经讲自己的经历,什么高鼻深目的胡人,雪肤绿眼的大食人,黑瘦的昆仑奴,矮小的侏儒,后来天马行空,张嘴胡说一气,连三头六臂的怪人、张开嘴有一座小岛那么大的鱼、会说话的神龟都有人见过。   忍冬把二娘、三郎和四郎带进内室,三人先向裴英娘行礼,动作很熟练,显然是乳娘再三教过的。   裴英娘让半夏搬来几张紫檀木包金小几,三个小家伙规规矩矩坐下,和她一起听船员们吹牛。   慢慢的,三郎和四郎先坐不住了,总想站起身,好离说话的人更近一点,听到神奇的地方,兄弟俩同时发出惊呼声,摩拳擦掌,恨不能跟着一起出海。   连二娘也听住了,一脸神往。   裴英娘笑了笑,命宫婢卷起珠帘,好让几个小家伙听得更清楚。   宫婢藕臂轻抬,卷起水晶帘。殿内设了冰盆,盆中掺了鲜花鲜果,帘子一掀开,夹杂着花香的冷气逸出内殿,香气缭绕。   内殿珠光宝气,案几上的琉璃玉器、宫婢们发间的簪环首饰折射出万道光华,船员们一时失声,想偷偷看看相王妃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美貌,又觉得无颜窥看贵人,纷纷低头。   时下当家主母设宴招待外客很平常,裴英娘经常和各国使团、世家子弟来往,大大方方吩咐侍婢撤去屏风,能有资格来觐见她的船员,肯定经过重重磨难才爬到如今的高位,日后说不得都是行走一方的豪杰,必有大用。   她扭头问二娘、三郎、四郎:“喜欢那些故事么?”   三郎、四郎点头如捣蒜,四郎觉得裴英娘说话可亲,大大咧咧走到她跟前,扯着她的披帛一角,“婶母,我以后也想坐船出海!捉大鱼!”   裴英娘失笑,捏捏四郎的脸,三郎和二娘一个胆子小,一个稳重,犹豫了几下才围到她身边。   “你们这么小,出海是不可能的……”裴英娘笑着说,“明天带你们去看大船,好不好?”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怪不容易的。到了洛阳就安全了,可以放他们出去玩耍。   四郎立马欢呼雀跃,三郎没说话,二娘抿嘴笑了一笑,屈身行礼,“多谢婶母。”   船员们告退后,裴英娘留下三个孩子在甘露台玩,婢女们干活麻利,迅速搭起秋千架,带着他们打秋千。   李旦洗漱后不知忙什么去了,裴英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事情刚忙完,穿一身狩猎纹圆领袍,从回廊那头迎面走过来,脚步从容。   看到她,他加快脚步走过来,“北市和皇城更近,先带你去逛北市?”   他这么快就惦记着玩了呀。   裴英娘踮起脚,李旦幞头上沾了一朵海棠花,艳红衬着墨黑,别有一番味道,她帮他摘掉花瓣,问:“六兄家的二娘、三郎、四郎,你准备怎么安置?”   李旦漫不经心说,“交给宫婢照料就是了。等他们开蒙,我会请世家中的鸿儒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裴英娘依稀记得,李旦好像很擅长教孩子……   “你不亲自教他们吗?”   李旦挑眉,“我没空闲。”顿了一下,“如果是我们的孩子,我亲自教。”   他身后的内侍对视一眼,嘻嘻笑。   裴英娘呆了半天才意识到李旦说了什么,瞪他一眼。   李旦笑了笑,低头揽住她的腰,附耳道:“先养着他们,等我们的孩子长大,总会需要几个帮手。”   李贤的孩子毕竟是宗室皇孙,好好教养长大,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助力。   裴英娘很快想明白李旦的打算,不由咋舌,他想得可真长远,孩子还没影儿呢,他已经开始帮孩子铺路了。   “明天带他们出去玩,去运河看大船怎么样?”裴英娘挽起李旦的胳膊,和他一起走过朱漆粉绘长廊,廊外花树繁茂,浓阴匝地,树影打在他们脸上,微风拂面,凉爽惬意,“这么小就没有父母亲照料,他们肯定很害怕。”   她知道打起万分精神去讨好别人、以求别人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万幸她进宫以后很快遇到李治、李令月和李旦,他们真心对她好。   李旦皱眉,脚步一顿,一字字道:“他们的事,让冯德去操心,你不用管。”   长安太压抑了,她是因为他才被卷入风波的,自嫁给他后,他没能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这一次他和阿父商量好计划,带她来洛阳,让她可以摆脱压力,自由自在忙活她自己的事,从没想过要她带孩子。   在他看来,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得好好宠着惯着。   “明天我有事情要处理,不能出宫,你留下来陪我,二娘他们交给杨知恩照看。”李旦沉吟片刻后,缓缓道,“运河沿岸舟楫如林,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太乱了,我们过去太招眼,不方便。”   听他说有正事要办,裴英娘没有多想,点点头,“好,我留下来。”   她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挤,何况还要顾着三个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杨知恩力气大,武艺高,由他代劳更合适。   不过才刚和几个小家伙许下允诺,立马反悔,不太合适,得好好和他们说明缘由。   第二天刚起身,裴英娘便走到偏殿看望二娘她们。   小儿贪睡,三郎、四郎还在帐中酣眠。二娘起来了,正梳头发,她头发稀疏,扎双螺髻梳不起来,乳娘给她扎了个小巧的小儿发髻。   裴英娘顺手拈起一根茜色丝绦,帮二娘系上,打个蝴蝶结,剩下一段垂在肩头,“芝麻磨成粉,每天用牛酪浆化开吃两匙子,听说能乌发。”   宫婢连忙应声,“奴记住了。”   二娘怯怯地抬头看裴英娘,她见婶母的次数不多。宫中有宴席时,母亲只带兄弟们去赴宴,很少带她出门,她是庶出的女儿,没有认到母亲名下。   “二娘,婶母和你商量一件事。”裴英娘盘腿坐下,歪着头,剪水双瞳,亮汪汪的。   二娘发现婶母发间也缠了丝绦,头发浓密光洁,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她看着婶母头上的丝绦,觉得自己好像和婶母亲近了些。   婶母不像长辈,这么年轻漂亮,说话的样子很好玩,更像她的姐姐,她见过房家的表姐们,婶母比她的表姐年纪还小。   “今天叔父有事要忙,我要留下来帮他,我派府中武艺最高强的护卫带你和弟弟们出去玩,好不好?”裴英娘柔声说。   二娘愣了一下,难道婶母之前想亲自带他们出去玩?   她小心翼翼道:“婶母,麻烦的话,我们就在园子里玩,园子里有荷塘,我们可以去湖上泛舟。”   三郎和四郎昨晚讨论到半夜才睡,可能会失望。但是这也没办法,他们是罪人之后,父母都被贬为庶人,不能和以前那样任性,叔父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带他们来洛阳的,他们要听话,不能给叔父、婶母惹麻烦。   裴英娘摸摸二娘的脑袋,小小人儿,头发软软的,她的心也跟着发软,“不麻烦,待会儿用过朝食,你们就出发,外边的吃食不干净,尝尝味道就好,别多吃。”   二娘点头答应,不知不觉斜靠到裴英娘身上。   婶母身上香香的,她只是想闻清楚婶母熏的是什么香,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继续往裴英娘怀里蹭。   作者有话要说:   蒸饼应该是馒头原型,这时候没有馒头,不过有小十七,当然馒头就出来了。   馒头指的是带馅的,像笋肉馒头,灌汤馒头,生煎馒头等等~和现在的叫法有点不一样。 第181章   长安, 袁府。   钟鼓未响,坊门没开,夜色浓稠, 还没到天亮时候。   一伙黑氅将士从蓬莱宫出发,穿过寂静的长街, 马蹄哒哒响,武侯卫上前盘查, 看过将士们的令牌,打了个哆嗦, 唤起坊卒打开坊门。   将士们长驱直入, 明火执仗闯入袁府,为首的将官厉声道:“圣人传召袁公,请袁公随我们走一趟。”   袁宰相梦中惊醒,匆匆洗漱穿戴, 跟着护卫出了里坊,一把老骨头,坚持骑马跟随将士。   快到光宅坊时,四面八方汇聚的人马越来越多, 天渐渐亮了,晨光熹微,袁宰相扫视一圈,发现裴宰相、秦公、几位在家休养的老臣、当朝最受倚重的尚书,几乎所有王公贵戚和三省高官都到了。   秦公惴惴不安,他领的只是一个散官衔, 在家荣养,从不理政事,二圣也不会召见他问政,今天怎么连他也叫来了?   将士们在侧,众人不敢高声交谈,相熟的聚在一块儿偷偷嘀咕几句,猜测二圣是不是想派兵攻打窥伺陇右道的异族,所以才这么兴师动众。   到了含凉殿,许久未曾公开露面的李治端坐殿前,虽然只着家常便服,但气度沉静,看不出喜怒,淡淡道:“众卿稍坐。”   众人推辞一番,沿着左右簟席跪坐,殿中燃了瑞龙脑,鎏金博山炉吞吐着柔美清贵的香气。   殿外脚步声纷杂,武皇后和太子李显分别在随从的簇拥下入殿。   前者面色阴沉,后者神情茫然。   众人不禁悚然,看天后的脸色,圣人传召他们的事,绝对是瞒着天后的!   上一次帝后不和……上官仪获罪,上官家的女眷尽数没入掖庭为奴,这一次,又会怎么收场?谁会不幸成为天后的出气筒?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殿内气氛紧绷,大臣们低下头,没人敢和二圣对视。   ※   忍冬和半夏坐在廊下剥莲子。   最新鲜的嫩莲蓬,滋味清甜,莲心还没长成,并不苦。   她们剥一颗,裴英娘吃一颗,一边吃,一边愤愤:李旦说今天有正事要忙,所谓的正事,竟然就是采莲!   湖中莲叶田田,密密匝匝,小舟划不过去,船从对岸另一头下水,李旦立在船头,摘下伸到外沿的莲蓬。   回廊临着水,和风扑面,小几上一盘鲜菱,一盘葡萄,一盘脆枣,一盘西瓜,新鲜时令的果子,引人开胃。   裴英娘丢开莲蓬不吃了,专心吃西瓜,全部吃光,一瓣不给李旦留。   想是这么想,她吃了一半还是停下来,这么大的太阳,李旦怎么就想到要摘莲蓬呢?   他以前为了练字,大清早躺在荷丛里观察水鸟惊飞而起的动作姿态,现在采莲,该不是为了给她画扇面吧?   李治画的扇子她全部留下自己珍藏,其他像裴宰相、袁宰相等人的画作,送了一半出去。李旦说要给她画几幅四季盛景图,春天画陌上杏花,夏天画月夜玉兰,秋天画满山红叶,冬天画雪中红梅。   听起来是大工程,他做事精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好。   不一会儿,李旦捧着几枝莲蓬、莲花回来,回廊这边的荷叶长得太密了,小舟没法靠近,他绕了个圈,从阁子那边走过来,盘腿坐下,莲蓬、莲花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接过莲花,含苞待放的荷包,掀开看里头的莲蓬,才刚刚长出形状,鲜嫩的浅绿色。   “不热吗?”她把切好的西瓜推到李旦面前,夏天的荷丛非常闷热,蚊虫蜘蛛又多,待一会儿就满身大汗,他偏要顶着烈日去摘花。   李旦低头吃西瓜,西瓜多子,他却吃得很优雅。   “别摘莲蓬了。”裴英娘起身挪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他刚从湖上回来,额头冒汗,身上倒是清爽,没有汗味,“我这几天只陪着你,不出去了,好吧?”   李旦吃西瓜的动作停了一下,认真地说:“可以出去,不过你得陪着我。”   裴英娘呆了一呆。   他竟然和三个孩子吃醋!她只是以长辈的身份关爱一下父母不在身边的侄子、侄女罢了,又没有因为照顾孩子忽略他,她见到三个小家伙才一天而已,他闹什么别扭呢?   她忍不住想笑,李旦吃醉酒的时候也是这样,默默地和她闹别扭,想让她主动去关心他,偏偏不说出来,坐在那儿,时不时扫她一眼,又可怜又委屈。   等她开口问,他才肯说出心里在想什么。   “想去南市还是北市?”李旦岔开话题,问她。   裴英娘唇边含笑,这么想带她逛坊市?   “明天去北市吧,离皇城近。”   她左右顾盼,宫婢们如今学乖了,看到李旦过来,已经悄悄退下。回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鎏金玛瑙金花盘里的葡萄颗颗莹润饱满,她拈起一枚,剥掉葡萄皮,果肉噙在齿间,勾住李旦的脖子,吻他的唇,舌头撬开他的齿关,把葡萄送过去。   李旦愣了一息,很快作出回应,他身上很热,健壮的双臂猛然勒住她的腰,几乎把她压在软褥上,呼吸交缠,她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推他的肩膀求饶,他不肯放开,吻得更深,想汲取更多的甜蜜。   葡萄很甜。   夜里杨知恩护送二娘、三郎、四郎回府,三个小家伙玩得很尽兴,脸颊红扑扑的,四郎身上挂了一大串买的各种玩具。   乳娘领着三个孩子到正殿谢恩。   裴英娘吃了饭,坐在灯下看舆图,船队中有能读书写字、会各地方言的文吏,牢记她的吩咐,详细记载一路上的见闻和地理状况,收集了很多珍贵的资料,但是海路地图绘制非常难,不管是她,还是朝中的官员们,都没有任何经验,毫无头绪。   李旦坐在她对面,低头翻看几本册子。   长安曲江春宴有一种豪奢的饮酒游戏,以金银镶饰彩船,船中盛酒,宴席上宾客们列作小溪左右,小船走到哪儿,宾客们能直接用酒杯接取酒液饮用。   三郎和四郎见过盛满名酒的彩船,但船帆张开来像宝塔一样的大船,还是头一回见,又兴奋又惊奇,进殿的时候还在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二娘文静些,替两个弟弟问候李旦和裴英娘,然后鼓起勇气,让侍婢拿出几朵牡丹花,“叔父,婶母,孩儿看这牡丹花开得好,买了几朵,给婶母妆点屋子。”   此前长安、洛阳没有牡丹,洛阳的第一株牡丹花是李治和武皇后当年移植过来的,可能是气候适宜的缘故,洛阳的牡丹开得比长安的好,花期也长,洛阳花会天下闻名。   半夏接过牡丹花。   裴英娘笑着揉揉二娘的脸,“多谢你,我正想剪几朵花插瓶。”   半夏取来一只珍珠地缠枝牡丹纹瓷瓶,灌水插花,供在梅花小几上。灯下的花朵雍容娇艳。   二娘满脸羞红,小脸滚烫,她原本想买酥酪蒸饼,后来想起裴英娘不许她多吃外边的东西,没敢买,乳娘跟着她一起出的门,建议她带几朵牡丹花,东西简单,人人喜欢。   三个孩子在外面野了一天,说了会儿话开始打哈欠,裴英娘笑了笑,打发他们去洗漱安置。   李旦一直没说话,等孩子们走后,叫来冯德,“明日去延请儒学士。”   龙子凤孙,不管现在是什么境地,学问绝不能落下,他四五岁就开蒙了,二娘、三郎和四郎似乎很适应洛阳,该让他们收收心了。   裴英娘听李旦嘱咐冯德,没有插嘴。她早就想好了,她可以陪二娘、三郎、四郎玩耍,但学问功课上的事她不管,她心软,孩子一委屈就会偏袒,万一不小心把孩子养歪了,怎么向李治交待?   她只能陪孩子玩,关照他们的饮食起居,其他事情拿不定主意。   阿兄很严厉,学习的事都听他的吧。   第二天冯德果然请来儒学士,一共有三人,虽然花白胡子,但精神矍铄,清俊潇洒,一看就知道不仅学问很好,还是乐观豁达的雅士。   李治和武皇后原本长期住在洛阳,回到长安以后,七八年未归,洛阳的王公贵族耐不住寂寞,跟着搬迁回长安,能甘心留居洛阳一直不走的,当然不是追名逐利、徒有其表之辈。   二娘、三郎、四郎遭逢大变,确实得找个开朗的老师教授功课,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学着怎么面对磨难。   见过儒学士,李旦和裴英娘出发去北市。   其实南市的面积更大,几乎是北市的两倍,他们不在乎坊市热闹与否,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没计较。   北市坐落于敦厚坊和景行坊之间,裴英娘和李旦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个随从护卫,从东逛到西,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看到卖芝麻胡饼的,她食指大动,眼巴巴守在胡饼店外面,等着胡饼出炉。   李旦笑她,“不是不许二娘他们多吃外边的东西么?怎么自己吃上了?”   裴英娘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小,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脾胃虚弱,经不住,水土不服怎么办?我经常吃外面的吃食,不要紧。”   刚做好的胡饼金黄酥亮,一出炉立刻被排队等候的食客哄抢而空,杨知恩财大气粗,直接定下一整炉的胡饼,挑了几个干净好看的送到牛车前。   裴英娘衣襟前掩一层巾帕,接过胡饼便吃,烫得她直吸气。   李旦皱眉,抬起她的下巴,樱唇沾了油光,粉嘟嘟的,看起来好像更可口。   “阿兄你以前不是经常带胡饼给我吃么?”裴英娘挥开他的手,继续啃胡饼,这东西王府的厨娘也会做,但有些东西,自家做的就是没有外面的好吃。   逛逛坊市,吃点小食,才算是出来玩了一天,不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车厢里备有茶具,李旦斟了杯凉茶,递到裴英娘手里。   以前住在蓬莱宫时,只要有机会出宫,他肯定给裴英娘买点吃的喝的玩的回去,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丝线,她也会很高兴,抓着他的袖子和他撒会儿娇。   她那时候可能没有意识到,她和其他人相处时温和大方,实际上是一种疏远,她只会对最亲近、最有安全感的人展露小女儿姿态。   他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喜欢她朝自己撒娇,她围着他打转的时候,他心里早就软成一汪春水。   小十七那么高兴,他当然乐得纵容她,开始还叮嘱告诫几句,后来一次次放松要求,最后变成有求必应,她说什么他都答应。   最好能一辈子宠着她。   吃过胡饼,裴英娘尝了点思恭坊的馄饨,归义坊的肉脯,李旦跟着她一样吃一口,不肯碰了。   他骨子里还是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很挑剔。   逛得差不多了,他们原路返回上阳宫,快到天津桥时,忽然听到奔雷之声,回头去看,远远看到几骑人马飞驰而来。   马蹄踏过之处,扬起阵阵烟尘,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马上之人着黑氅,额间系红缨带,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是长安来的人。”李旦放下车帘,沉声说。   裴英娘蹙眉。 第182章   长安来的人裴英娘认识, 不仅认识,还是熟人。   刚好在北市买了同心结肉脯,预备带给半夏和忍冬尝尝的, 裴英娘让半夏装了一碟子,切几只西瓜, 冻酥花糕、冰梅浆一样备了些,“天气怪热的, 先歇口气,来得这么急, 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大事?”   秦岩和郭文泰都是满头大汗, 怕汗味薰着她,没敢和她靠得太近,站在廊外的浓阴底下,接过半夏送到跟前的冰梅浆, 一口饮尽,不直接答她的话,避重就轻道:“接连烈日暴晒,二圣不耐暑热, 恐怕要推迟行程。”   裴英娘挑眉,笑而不语,低头整理樗蒲绫披帛,腕上的翡翠镯子颜色透绿,像一泓水波流动。   秦岩和郭文泰对视一眼。   秦岩先咳嗽两声,苦笑道:“不是我们有意瞒着王妃, 实在是来之前圣人嘱咐过,我们没胆子抗旨。”   裴英娘站起身,披帛滑落,“好了,辛苦你们连日奔波,我不为难你们。”   这时冯德送来切好的西瓜,秦岩和郭文泰告罪,坐下吃西瓜。树荫里铺设席子小几,繁花堆满枝头,香风阵阵,他们坐在凉风花影里吃瓜,好不惬意。   回廊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旦带着长史走过来。   刚才李旦和裴英娘一起回观风殿之后,长史把他请走了。裴英娘怕李治或者李令月出了什么状况,出面接见长安来人,没想到秦岩竟然不肯和她说实话。   李旦爱洁,换了身雪青色圆领袍,衣襟依旧系得严严实实。   长史和七八个幕僚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裴英娘皱了皱眉头。   长史走下台阶,和秦岩、郭文泰两人耳语了几句,两人放下瓜瓣,向裴英娘颔首致意,站起身跟着他走了。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去七宝阁议事,那边四面环水,看守森严,方便密谈。   李旦回头看裴英娘,伸出手,眉眼温和,“十七,过来。”   众人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长史也煞住脚步,回头张望。   裴英娘啊了一声,上前几步。   李旦捉住她的手,“长安出了点事,你也过来听。”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变了又变。   半夏和忍冬也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郎君……”有人大着胆子低声劝阻。   李旦目不斜视,一字字道:“我和王妃夫妻同体,从前的事她都知情,今后的事亦不会瞒她,你们不必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   那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李旦余光扫他一眼,他打了个激灵,汗出如浆,连忙退后几步,不敢再吱声。   秦岩回过神,咧嘴哈哈笑,牙齿雪白,扭头对旁边一脸忧色的长史说:“王妃以前是永安公主,品阶至今还在呢!我们家伯祖父好几次向她求助,她绝对有资格旁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汉算计人,相王娶了王妃可谓如虎添翼,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长史收敛神色,笑笑不说话,态度依旧恭敬而客气,“将军这边请。”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旦拉着走了。   到了七宝阁,她抽回手,主动避让去水晶帘后的琴室里待着。   水晶帘后架设一座折叠秋夜寒山图屏风,琴室里设有琴桌、香几,半夏和忍冬跟过来服侍裴英娘。   她吩咐宫婢们准备酪浆和鲜果,不知道长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幕僚们可能要商讨很久。   李旦跟着裴英娘转过屏风,攥住她,“无妨,你可以坐在我旁边。”他压低声音,“我说过,以后不会再瞒着你。”   怕她发现自己玩弄权术感到失望,才没有告诉她,现在不必遮掩了,小十七喜欢他,不会因为他对其他人的凉薄冷淡而厌恶他。   他拥有完整的她,也该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裴英娘摇头,笑着说,“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可没说过要帮你操心,今天我就是跟过来瞧瞧热闹,阿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幕僚门客们讨论事情的时候,她不能插话,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怯,不动声色才能吓唬人。一直待在幕后,那些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反而要敬着她。   这些人个个是七巧玲珑心,一肚子心思,一下子亮出底牌,容易被他们轻视。   而且她每天忙活自己的事够累了,不想掺和李旦他们的各种连环套,书生们的勾心斗角,她没兴趣参与。   她更喜欢一笔笔攒钱,看着原先落后穷苦的山村乡镇一点点富裕发达起来。这些年经略西域、羁縻州、南方山区,先从种地、修路开始,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干的都是实事。   看到粮食丰收,稻麦满仓,她就高兴,那种欢喜满足感鲜活丰满。   处心积虑斗倒政敌、在宫闱政变投机取巧之类的,她不擅长,她比较喜欢积蓄自己的实力,然后直接用绝对优势把对方踩在脚底下。   这种从下而上、借力打力,一点点壮大实力的法子太笨太直接太耗时,很长一段时日内需要忍气吞声,暗藏锋芒,但是当最后羽翼丰满,攀登到山巅的时候,何尝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一直有保护伞,所以能从容不迫地伸展手脚,尝试着用最笨拙的法子,努力搭建自己的安乐窝,一时遭遇挫折或者路走歪了也不要紧,有重来的机会。   李旦本身生于宫廷,长于宫廷,骨子里浸润了敏感的政治嗅觉,作为皇子,他这辈子都离不开宫廷斗争。   宫闱政变可不像种田经商,一次疏忽,很可能被彻底打入泥尘,再也不能翻身。   身为武皇后的儿子,李旦肩负的压力重如泰山。   裴英娘其他的帮不上忙,可以出钱出力出人,海路、陆路、内陆水路织出绵密复杂的大网,她的情报网已然覆盖整个南方和大半个中原。   李旦听裴英娘念叨完,低声笑,眸光清亮,“十七真能干。”   裴英娘翘起嘴角笑,顾盼间神采奕奕。   李旦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捧起她的脸,指头摩挲她红润的面颊,她没有搽胭脂,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肤色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用不着太多粉饰。   幸好阿娘把她带进宫了,幸好先遇到她的是自己,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一定会被抢走的。   “想说什么让桐奴传话,我过去了。”他说,低头吻裴英娘的眉心。   水晶帘外,门客们低头议论纷纷。   秦岩和郭文泰早就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感情好,反应平静。   尤其是郭文泰,见识过两人平时私底下相处的情景,更觉得理所当然。他不知道多少次亲眼看见李旦帮裴英娘穿木屐,堂堂亲王能放下架子,当众弯腰半跪着帮王妃穿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正襟危坐,扫视一圈,这帮人啊,真是少见多怪。   桐奴掀起水晶帘,皂靴踏响摩羯纹地砖,李旦走到翘角案几前。   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等李旦坐下,他们才慢慢落座。   李旦面色如常,示意郭文泰,“说吧。”   一帘之后,裴英娘听到郭文泰缓缓道:“圣人前日召集群臣和宗室王公,当众宣布,他年事已高,长年多病,想要禅位于天后。”   众人呆了一呆,嗡的一声,七嘴八舌,质问的,震怒的,吃惊的,以为自己听错了的……   一片哗然。   裴英娘刚才把半夏和忍冬打发出去了,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失手打翻水晶盏,声音被阁子里的嘈杂掩盖过去,没有惊动屋外的半夏。   她捡起水晶盏,牛酪浆洒了一地。   几个幕僚一迭声追问:“圣人当真要禅位于天后?”   秦岩的声音响起,“千真万确,我当时在场。”   李旦没有吭声,幕僚们惊叹诧异良久,才有一个人颤着声音问,“那……岂不是要……”   他不敢说出接下来的话,从古至今,哪有女子为帝的?圣人禅让于武皇后,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姓武?圣人果真是糊涂了么,万里江山,大好基业,就这么拱手让给一个后妃?   郭文泰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圣人宣布他的打算后,朝臣们一致反对,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出声附议,谏议大夫当场触壁死谏,险些丧命。天后主动脱簪散发,泣告谢罪,请圣人收回成命,禅让之事,不了了之。”   众人齐齐吁出一口气,差点被郭文泰吓死!还以为要改天换地了!   李旦眼眸微垂,“太子怎么说?”   秦岩接道:“太子惶惶不安,唯有磕头谢罪而已。”   众人皱眉。   李旦稍一沉吟,“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圣人此举是为了保他。”   秦岩应喏。   幕僚们渐渐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开始讨论怎么帮助太子在不得罪天后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势力。   裴英娘听他们越说越远,没有多听,端起水晶杯想饮酪浆,杯子翻仰过来,才想起刚才酪浆全洒了。   她叹口气,放下杯子,揉揉眉心。   李治开始为他的身后事做准备了,不然他不会故意当众说要禅位于武皇后。   这是无奈之下的以退为进。   称帝之事,必须徐徐图之,不能一蹴而就,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能缺。武皇后目前还缺火候,贸然称帝,绝对会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李治提出禅位,一来试探武皇后和大臣们的反应;二来激起群臣对武皇后的警惕之心;三来让武皇后清醒,文武百官,包括她的亲信心腹,甚至连武承嗣都没想过要拥立她为帝,他们效忠于她,是效忠她背后的权势,而不是她本人。   武皇后很聪明,她意识到时机不成熟,果断放下天后的架子,泪流满面,再三请求李治收回旨意,说她临朝听政全是为了替李治分忧,李治的提议完全是陷她于不义,她不敢领受。   李治逼武皇后亲口说出这一番剖白,无疑是把武皇后日后称帝的路给堵死了。   可惜他低估了武皇后的韧性。武皇后前后矛盾的事做过不少,根本不在乎自己曾立过什么誓言。   帘后的说话声一直没停,转眼到了华灯初上时候,他们还在小声讨论。   裴英娘从侧间走出去,吩咐半夏去厨下传话,天气热,该备点清爽解腻的冷淘和清风饭给幕僚们吃,看他们的架势,吵上几天几夜也吵不出结果。    第183章   夜已深了。   七宝阁灯火通明, 回廊跨水接岸,灯光倒映在水中,波光荡漾。   冷淘、清风饭送进阁子里, 众人暂时停下讨论, 先吃饭。   李旦走出阁子,陪裴英娘用膳。   她吃的是清风饭, 给李旦准备的是揉了鸡子的冷淘细面, 熟烂的羊、猪、牛、熊、鹿肉切成细丝, 拌上爽口的时鲜,淋一层酱,撒上芝麻,就这个他能吃一点, 他挑剔得很, 热天吃不下肥腻的汤羹和王母饭。   照例遣退伺候的宫婢,裴英娘袖子高挽,盛了碗酸梅浆放在李旦跟前,低声问:“阿兄, 阿父不会来洛阳,是不是?”   李治忽然捧杀武皇后,绝不是突发奇想,他肯定还留有后招。   烛火摇曳,灯下的小娘子绿鬓朱颜,容颜娇媚。   李旦放下筷子,侧身握住她的手, “阿父不来,母亲也不会来……英娘,再过几天,阿父会禅位给七兄。”   早就猜到这种可能,此刻听李旦亲口说出,裴英娘没有诧异。   李治大概觉得以武皇后的年纪,折腾不了多少年,太后也能大权在握,掌控朝政,先把名分定下来,等他走了以后,照旧还是太后和新君,免得李显即位期间发生意外。   “我和阿父说了那个梦。”李旦轻抚裴英娘的发鬓,“之后阿父命郭文泰他们听命于我,打发我们来洛阳。”   裴英娘颤了两下,“你怎么和阿父说的?”   那个梦是遮掩,她告诉李旦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是她知道的历史,但是很多事早就改变了,她说的东西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而且谁也猜不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她以为李旦不会把她的梦境当真,因为他当时问都没问一声,只默默听她说完,然后安慰她那些不会发生,搂着她继续睡。   没想到他毫不避讳,直接告诉李治了。   就这么相信她的梦,不怕李治怀疑他别有用心吗?   李旦以为裴英娘害怕,揽她入怀,“别怕,我找到明崇俨的遗物,让人伪造了一封书信,返回长安的当晚,我假托明崇俨的口吻把你梦到的内容告诉阿父,阿父不知道实情。”   “阿父怎么说?”裴英娘很快冷静下来,李旦信任她,纵容她,在这种事上,他比她想得更深远,把梦全推到明崇俨身上去,是为了保护她。   李旦低头,手指挑起裴英娘的下巴,“不管七兄和母亲怎么相处,我们先按兵不动,阿父把人手交到我手上,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再回长安。”   裴英娘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李贤逼宫的时候,他为什么坚持亲自出面捉拿李贤。   他在争取李治的默许。   他成功了。   李治尽最大的努力扶持李显登基,其实心里明白并不是李显当上皇帝就万无一失了,李旦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把自己的人手交给李旦,让他们远离长安,躲过接下来的禅让风波,保存实力,等到武皇后元气大伤或者年迈昏愦时,就该李旦回长安收拾残局了。   可这么一来……她岂不是见不到李治了?!   裴英娘眼眶一红,打开李旦的手,“我们真的不回去了?”   其他的她都能忍受,唯独这一点她不能接受,李治答应过她,不会再自作主张疏远她的!   李旦眸色微沉,抓住裴英娘的手,把她的挣扎禁锢进怀里,“别忙着生气,只是暂时远离而已,我们随时可以回去,不过不会久留。”   至于回去的时机……李旦没有明说。   计划是李贤被擒的那晚定下的,只有李治和李旦两人知道,其他人都瞒在鼓里。   裴英娘咬了咬唇,吃到一半的清风饭不吃了,起身离开,径直回甘露台。   李旦站在灯火闪耀的回廊前,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如银的夜色中。   白天酷热难耐,日头落了以后浮起丝丝凉意,夜凉如水。   房里点了一盏灯,豆大的火苗照出一小块朦胧晕黄,忍冬和半夏小声商量裁新衣的事,入秋后要换厚一点的衣衫,连日大晴天,正好曝衣、晒书,整理堆叠的箱笼。   裴英娘躺在霞影纱床帐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子时,依稀听到竹帘外窸窸窣窣响,李旦和半夏说话的声音传入帐中。   半夏掀开珠帘,李旦缓步走到床榻前。   裴英娘闭上眼睛装睡。   他刚从净房出来,身上带着湿淋淋的水气。   看到她睡着了,他就这么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裴英娘呼吸平稳。   他伸出手,指腹温柔摩挲她的眉心,然后抱起床褥,准备离开。   裴英娘偷偷睁开眼睛,发现他要走,冷哼一声,问:“你想去哪儿?”   李旦顿住了,回头看她,昏暗中五官显得比平时柔和,“我去书室睡。”   他知道她会生气,但这件事是在李贤被擒拿的那晚定下的,当时时局还不明朗,他不确定阿父最后会不会禅位,所以暂时没有和她吐露计划。   如今得知长安的消息,确定阿父开始为禅位给李显做准备,他立刻告诉她所有前因后果。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走的话,她绝不能单独留下,她这么会撒娇,万一他一时心软让她留在长安,出意外了怎么办?   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他站在一团黑暗中说话,声音轻而柔,听起来可怜兮兮的,好像她是一个恶霸,而他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裴英娘哼哼几声,“谁准你去书室睡的?”   他们才刚来上阳宫几天,宫里留守的宫婢、内侍背景复杂,不知道有没有被洛阳本地的有心人收买,他这么大咧咧搬去书室住,万一被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李旦嘴角勾起,无声微笑,“那我该睡哪儿?”   她缩在薄被里,指一指屏风围出来的侧间,“去榻上睡。”   李旦很听话,乖乖抱了被褥走到屏风后面,没有叫婢女进来伺候,自己动手铺床叠被,合衣躺下。   半夏和忍冬退到厢房去了,房里没有点灯,床帐密密匝匝围着,榻前黑漆漆的。   李旦枕着榻上的芍药花枕头,心想,星霜阁的屏风不便搬运,那些夜明珠没带来,明天叫冯德去库房里找找,英娘怕黑,寝室里得装饰夜明珠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半夏进房收拾床褥,发现两人分床睡,倒也没意外:娘子刚好是小日子的时候,郎君年轻气盛,分开睡娘子能睡得安稳些,免得和上次一样闹到大半夜。   用过朝食,秦岩和郭文泰向裴英娘辞行,他们不能耽搁太久,必须立即回长安复命。   禅位武皇后只是试探,接下来扶持李显登基才是重中之重,消息公布出来,朝堂之上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裴英娘把昨天让阿禄准备的鲜桃、嘉庆李交给秦岩,托他送去公主府,另外备了很多土产,李治、李显、秦家的、郑家的都有。   连郭文泰也得了几包肉脯、干鲜果品,颇有些受宠若惊,推托不肯收。   裴英娘笑着道:“郭校尉不必见外,校尉跟随我好几年,劳心劳力,我还没好好谢过校尉。”   她态度亲和,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既为暗卫,其实也是盯梢的事,郭文泰心头滋味难言,沉默几息后,接过使女手中的包袱。   他一直独来独往,只服从圣人的指令。待在她身边时,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永安公主是皇室中人,纵然年纪小,也绝不能小觑,他得到的礼遇尊重很可能是虚情假意,刻意拉拢,须得提高警惕,以防被利用。   可这样的厚待,着实让人难以拒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郭文泰暗暗叹口气,也罢,既然圣人要他听命于相王,何必再迟疑犹豫?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盛情。   送走秦岩和郭文泰,杨知恩进殿通禀,本地官员连日求见,李旦始终不露面,他们提心吊胆,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李旦了,只能遣女眷送帖子,求裴英娘拨冗一见。   裴英娘接过帖子随意翻看一遍,“不见,让她们继续等。”   等李治禅位,李显登基,再见洛阳的官员才合适,到那时,差不多能看出他们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晚,裴英娘和李旦依旧是分床睡,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照旧。   上阳宫开始传出流言,说李旦和裴英娘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   乳娘听到宫人们私下里议论,回房叮嘱二娘、三郎和四郎,“这几天王妃心情不好,你们不要惹王妃不高兴。”   二娘忧心忡忡,小小的年纪,一脸忧愁苦闷。   到第五天的时候,连没心没肺的四郎都看得出来裴英娘脸色难看,说话心不在焉,眼圈红红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夹墙上攀援的凌霄花落尽了,海棠、蔷薇、玉兰、芍药繁盛蓊郁,二娘带着三郎和四郎捡拾花瓣,乳娘用柔韧的柳条编了只花篮,各色鲜花点缀,送给裴英娘解闷。   裴英娘让半夏把花篮挂在床榻前,篮中插满鲜花,香浅绿柔红嫩,浓丽精巧。   ※   七宝阁外,长史欲言又止。   上阳宫的传言他听说了一些,郎君和娘子争吵不和,数日不曾同床。   这些天总有人托他帮忙打听内情,郎君只娶了一位王妃,没有侍妾、孺人,早就有人盯着王府后院蠢蠢欲动了。   那些人长袖善舞,四处走动关系,准确摸清郎君的喜好,预备了几位国色天香、性情柔顺的美人,其中有一个竟然和王妃长得极为相似,水杏眼儿,明眸善睐,姿色不凡。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走出来,长安送来敕书,李治即将退位,李旦这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减轻武皇后的怀疑。   回廊修建在水上,中间以曲桥相连,快到甘露台,幕僚们纷纷退下,只剩下长史跟随李旦。   “郎君,娘子和小娘子、小郎君们泛舟湖上,不在殿中。”走下曲桥,顺着台阶拾级而上,甘露台近在眼前,两个肩披薄纱,穿高腰裙,梳双鬟髻的妙龄女郎拦住李旦。   弱不胜衣,眉尖微蹙,身姿袅娜,柔婉娇美。   长史嘴角抽搐了两下,怕什么来什么,这两名婢女,其中一个就是和王妃生有五六分相似的柳家女郎!   李旦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目光从两个女郎身上滑过时,顿了一顿。   两个婢女脸上羞红,微微低头,又忍不住抬眸打量李旦,欲语还羞,风情无限。    第184章   一个时辰后。   宫婢走进书室, 回禀说裴英娘回来了。   李旦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绕到甘露台,掀帘进房。   裴英娘泛舟归来, 香汗淋漓, 藕丝色绣孔雀穿枝海棠花锦帛一半搭在肩上,一半垂在绀色睡鞋旁, 衣襟敞开, 酥胸半掩。   脸颊红扑扑的, 不知是不是帐内光线的缘故,眼睛格外水润。   她从花篮里抽出一枝海棠,点点李旦的脸颊,花瓣扑簌掉落, 洒满他的肩头衣襟, “阿兄,老实交代,这几天是不是有很多人向你献美姬?”   纤手摘芳枝,指如葱根, 指尖搽了鲜艳的凤仙花汁,玫红点点。   李旦抓住她捣乱的手,“不错,外边就有两个,你要不要见见?”   她呵呵笑,示意忍冬和半夏出去,仰头看他, “喜欢吗?”   李旦没说话,双臂揽住她的腰肢,束缚住她。好几日没有亲近,温香软玉在身前蹭来蹭去的,他忍得很辛苦。   本以为她很快就能消气,谁知这几天竟然真的狠心不搭理他。   他紧紧抱着她,暗暗叹息,能给他抱就不错了,其他的不敢做,她生气了,不能急躁,等她不生气了再说。   吃饭的时候,裴英娘叫冯德把两个使女唤到跟前,“就说郎君要她们伺候。”   李旦挑眉,无奈失笑,夹一筷子银苗菜送到裴英娘碗里。   半夏和忍冬对视一眼,抿嘴笑。   外边的传言有一部分是她们俩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故意传出去的,不然怎么会传得这么快?才几天的工夫,外边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郎君和娘子感情很好,娘子眼睛发红,是因为夜里盘算着怎么理清上阳宫的人手,熬灯费油不肯睡,白天犯困揉眼睛给揉红的。   两名使女听说相王召见,精神振奋,跟着冯德走进内殿,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果然就和宫人们说的那样,相王和王妃感情疏远了,正好方便她们出头。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说来就来,她们天生丽质,再过不久一定能成为亲王的侍妾,相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到她们这样的绝色,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两人定定神,隔着水晶帘款款下拜。   柳家女郎是柳家献上的歌姬,弱柳扶风,另一个江氏眉眼精致,肤色白皙。   裴英娘盯着柳家女郎看了一会儿,问李旦,“她像我么?”   李旦目不斜视,摇摇头。   小十七是小十七,其他人是其他人,没有像不像之说。活泼的小十七,乖巧的小十七,聪明的小十七,犯糊涂的小十七,任性的小十七……她的点点滴滴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十七,一颦一笑,都带着深刻的烙印。   他完全不觉得那个使女和她有相像的地方。   柳氏和江氏听到帘后传出裴英娘说话的声音,脸色发白。   不是相王传他们过来的么,相王妃怎么也在?   她们鼓起勇气,抬眼偷看李旦。   李旦脊背挺直,眼眸微垂,默默吃菜,偶尔放下筷子,挽袖帮相王妃端茶送汤,殷勤极了,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一定是相王妃太过跋扈,相王才会如此……她们俩安慰自己,正因为知道相王喜欢她们,相王妃才会如临大敌,故意把她们叫过来折辱!   这么一想,她们又精神抖擞起来,脸上依旧惴惴不安,装得越委屈,相王才会越心疼。   男人嘛,都是这么一回事。   裴英娘饶有兴趣地端详两个美人,洛阳的世家大族觉得李旦喜欢这样的?   认真回想一下,李贤、李显好像也偏爱楚楚可怜的女子,他们三兄弟倒是审美相近。   等等,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吧,她一顿饭能吃两三碗呢……那李旦喜欢她哪儿?   似乎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李旦拍拍她的发顶,“专心吃饭。”   抱着她时觉得她似乎长高了点,凹凸起伏的曲线更明显,小娘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好好吃,好好睡,还能再长。   她扑哧一笑,扭头吩咐冯德,“带下去,问清楚她们怎么知道我和郎君的行踪,从她们进入上阳宫以来,每一个帮她们传话的、带路的、打听消息的,全部一五一十查清楚,不得有任何错漏之处。”   美色和财富一样,是拉拢结交、表白忠心、拉近关系的不二法宝,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显当上太子以后,下属和各大世家一个接一个送使女“服侍”他,他耳根子软,来者不拒,东宫后院都快塞满了,郭氏差点被气得流产——这当中肯定离不开韦沉香的手段。   世家们惯会用这几招,李旦拥有权势和财富,他们见不到李旦,又拿不出其他能让李旦眼前一亮的珍宝,不得其门而入,自然会想方设法走偏门。   用家中豢养的歌姬美人做探路石,最为省力。   他们省力,裴英娘也省力——她正愁新官上任,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管理上阳宫,刚好机会就来了。   之前她没想过肃清整个上阳宫,李治和武皇后还没来呢,她只要管好甘露台就行。   现在按着李治和李旦定下的计划,他们可能要在上阳宫住很久,既然是自己的地盘,当然得及时料理干净,以免走漏消息。   趁这个机会把不安分的全打发了,挪点位子出来安插上她的人。李旦所谋甚大,上阳宫里里外外,必须像铁桶一样严实,谁敢把手伸进上阳宫,她不仅要剁掉对方的双手,连双腿也要留下。   有胆子冒犯她,就要做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冯德和阿禄双管齐下,从两位美人着手调查,很快顺藤摸瓜,摸清留守上阳宫的宫人们之间的派系。   几位年长的老人收受世家们的贿赂,帮着美人疏通关系,各宫各殿都有他们的人,看守院门的,厨下烧火的,伺弄园子里花花草草的,只要使钱,什么事都好办。   他们没怎么把裴英娘放在眼里,区区王妃,敢任意调动上阳宫的宫人?   裴英娘敢。   不仅要调动,还得驱逐一批,关押一批,责罚一批,杀鸡儆猴的动静太小,她要整座皇城的宫人都战战兢兢。   听完阿禄的禀报,她眼珠一转,“都抓了,有确凿证据的按律处置,其他有嫌疑的也不能放过。每十人列为一组,互相监督,今后有不守规矩的,旁人可以告发,告发者有奖赏,诬告者立刻逐出宫去。”   阿禄答应一声,出去照办。   冯德不像阿禄那么盲从,明白裴英娘的意思,心口狂跳。   掌管宫闱,应当宽严并济,松弛有度,娘子在长安时做得很好,到了洛阳,怎么忽然严苛起来?   他怕裴英娘怒火中烧才会失了分寸,试探着劝:“娘子,宫中人口众多,并非一时三刻就能梳理清楚的,须得从长计议。”   裴英娘摇摇头,说:“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不必再劝我了。”   冯德毕竟是宫里出来的,猜出大概,心神一凛,恭敬道:“是奴多嘴了。”   原来娘子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打算,步步为营。   ※   长史经过园子的时候,闻到一股十分清新的花香,回头四顾,发现原来是墙角的几丛兰花开了。   绿叶白花,姿态优雅,清香阵阵。   他刚在花池子前站了一会儿,旁边呲溜钻出一个穿短袍阔腿裤的小宫人,“长史有什么吩咐?”   长史微微一笑,抬脚走开。   才几天的工夫,宫中各处焕然一新,宫人们的精神面貌和他们刚到洛阳时完全不一样。年轻宫人们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地忙活各自的差事,偶尔有人说说笑笑,看到长史等人经过,远远地点头致意,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淡。   幕僚们还在讨论怎么收服洛阳本地的势力,王妃引蛇出洞,已经把整座上阳宫拢在手心里。   可以说,上阳宫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是她的眼线。   这样的雷厉风行,让幕僚们震惊了好些天。   没人再提如何应对洛阳世家的巴结,因为他们一个个比泥鳅还滑不溜秋,知道美色没法打动李旦,全部转而讨好王妃去了。   有人私底下找长史商议,要不要劝一劝李旦,“王妃毕竟姓武。”   长史想了一夜后,斥责那位交好多年的友人,“王妃蕙质兰心,郎主能得此贤内助,我们应该庆幸才是,怎可疑神疑鬼?你意欲挑拨郎君和王妃,是何居心?你若是寻得明主,趁早说明,另请高就便是!”   那人惊出一身冷汗,告罪不迭,此后不敢再提王妃是武姓的事。   长史以前也担忧过,但他更多的是担忧李旦用情太深,耽误大事,而不是防备裴英娘。   王妃确实姓武,可王妃以前还姓过李呢!她姓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王妃样样事都为郎主考虑。   她身边的人无不屹立在权力巅峰,一般人早就因为权势熏心而变得目中无人,王妃却能始终保持清醒,从没有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劝郎君争权。   长史捋一捋胡须,暗暗道:郎君要安逸,王妃便蛰伏,郎君要权力,王妃果断出手,既有小儿女难舍难分的缱绻情态,该干脆的时候又能狠得下心,这样的贤内助,也不知郎主究竟是怎么骗到手的。   郎主瞧着古板,挑娘子的眼光怎么这么准?而且下手又快又狠,众人还没觉察出味儿来,他就把人娶回家了。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长史一脚踏空,啪嗒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附近提着花篮采花的使女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一窝蜂跑过来扶起长史,替他拍干净衣裳,“长史不要紧罢?”   长史轻咳一声,挥挥手,一派高人姿态,仿佛刚刚摔倒的人不是他,“无事,无事。”   脸上云淡风轻,昂头踏上台阶,等走到别人都看不到他的角落里,长史哎哟一声,弯腰捶捶肩背,刚才摔得好疼。   ※   世家们百折不挠,能屈能伸。   李旦的路子走不通,他们立刻放弃美色贿赂的老套法子,一车车给裴英娘送礼。   珍宝玉石,彩帛锦缎,饶是裴英娘见识过天南海北的奇珍,还是被琳琅满目的礼物闪得睁不开眼睛。   这就对了嘛,送美人那一招她都看腻歪了,偶尔换个招数多好。   阿禄领着宫人登账造册。   裴英娘扭头问李旦,“阿兄喜欢什么?随便你挑。”   李旦一笑,揉揉她的发顶,俯身从背后搂住她,“消气了没有?”   昨晚他也是在侧间睡的。   忍冬捧着一匣子珍珠走过来,裴英娘挣开李旦,拈起珍珠看,“合浦珠?十几颗品相不错的已属难得,他们家竟然能一下子拿出几十颗来,记下这家的名字。”   从世家们送的礼物入手,可以摸清世家们的底细,小小一颗珠子,追根溯源,能查到很多有用的东西。   要知道,这些珍宝,其中有一大半是用她的船只运送的。   阿禄恭敬应答,分门别类整理世家们孝敬的礼物。   李旦看裴英娘实在忙,摸摸鼻尖,走到隔间来,唤冯德问话。   “之前送来的几个美人怎么样了?”   柳家的和江氏只是出头的,还有几个没出头的。   所有以进献的名义送进上阳宫的使女原样送回去,自此以后,柳家和其他几家的郎君、女眷不能踏进上阳宫和皇宫一步,但凡宫中宴请宾客,谁敢偷偷带那几家的人混进宴席,也会得到同样的待遇。   冯德小声说,“几家的夫人火冒三丈,把人打死了。”   李旦嗯一声,“不必告诉王妃。”   这种血腥的事他来做就行了。   冯德垂首道:“是。”   这时,庭院外传来一片嘈杂声,马蹄哒哒响。   “谁敢在宫中纵马?”冯德出去查看状况,不一会儿白着脸掀帘进殿,“郎君,是郭校尉。”   李旦皱眉,说话间郭文泰已经快步入内,走到他身侧,小声说,“圣人禅位,改元开耀,太子登基,追封赵氏为皇后,尊天后为皇太后,临朝听政。”   庭中蜻蜓低飞,暮夏初秋的天气,微风拂过,皱起一池碧水,水波潺潺流动,一片金光闪烁。   李旦沉默了很久,袖中的手缓缓握拳。   作者有话要说:   开耀和历史上的开耀没有联系……    第185章   蓬莱宫。   近侍吹灭烛火, 合拢帐帘。   已是初秋, 仍旧暑气蒸腾, 大部分人还在为炎热烦恼, 李治的寝殿已经撤下簟席、竹帘,换上锦褥、纱帘。   帘下的梅花小几上一对雀绕花枝石榴瓷瓶, 瓶中供着几枝茉莉花, 鎏金狻猊炉里焖了一炉据说可以祛除一切恶气的必栗香, 茉莉花香亦能辟秽和中,两香相辅相成, 互不干扰。   之前宫中大多烧瑞龙脑、郁金香、四叶饼子香, 因为武皇后这两天睡得不大安稳, 宫人们才换上必栗香。   李治知道武皇后为什么睡不好,他的退位和李显的登基太突然了,她原本运筹帷幄,安安稳稳做了许多年的天后, 临到老,一下子陷于被动, 自然会惊慌失措。   不过她是冷静而理智的,深知他主意已定,没有激烈反对,反而极力赞成,前几天裴公在朝堂上宣读诏书时,她满面微笑,看不出一丝不豫之色。李显受命时, 她看着身穿冕服的儿子,眼底俱是温柔慈爱。   这就是她了,深不可测,喜怒哀乐仿佛都和她没有关系,她高高在上,凡人看不懂她。   她已经沉迷权势,不愿抽身。   李治没有睡,坐起身,掀开床帐,内侍蹑手蹑脚迎上前,扶他起来。   “大家,可是要吃茶?”近侍唤他,然后意识到要改口,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叫,干脆含混过去。   李治微微一笑,他现在是太上皇了。   他不是第一个太上皇,蓬莱宫原本是阿耶李世民为阿翁李渊修建的,阿翁退位后长居此处,那时蓬莱宫只是一座离宫,宫殿没有现在这么宏伟齐整。   李显仍然住在东宫,每天一早进宫看望李治和武皇后,虚心问政,下午回去和臣属们商议政务。   他登基为帝,还没从狂喜中缓过神,想尽力做到最好。   态度是诚恳的,可惜他还是个孩子,以为当皇帝就和当太子一样,只要听话就够了。   确实要听话,但李治希望他听武皇后的话,尽量安抚武皇后躁动的野心,可李显谁的话都听,他的,武皇后的,东宫属臣的,朝中所有大臣的,韦氏的……   他的耳根子太软了,经不得别人哀求,谁的话说重一点,他就诚惶诚恐,恨不能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   昨天李显请安时支支吾吾,问起李裹儿的封号问题,他想册封李裹儿为公主。   李治冷笑,驳回了李显的请求。   册封公主是假,韦氏想当皇后才是真。   一般来说,受宠的公主甫一出生就能获得公主之尊,其他庶出的公主没有这个福运,可能到出嫁时才有封号。   李裹儿是庶出,李显没敢提李令月,拿小十七和李裹儿对比,想给李裹儿赐号安乐。   意头是好的,平安喜乐。   李治听说小十七和韦家有些龌龊,韦氏做了蠢事,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拿小十七怎么样,多次托人说和,想要赔礼道歉。李显一登基,韦家人不提赔罪的事了,这么急不可耐,想借李裹儿册封一事压小十七一头,以后等他走了,是不是还想让小十七给韦氏赔不是?   小十七外柔内刚,当然不会轻易被韦氏欺负,可李显竟然看不出韦氏的心思,巴巴的跑来找他。   李显护不住弟妹。   夜空中无数繁星簇拥着一轮皎月,万里无云,夜晚的星空明澈璀璨,一伸手,仿佛可以掬一捧细碎星光。   李治叹息一声。   不由想起年轻时,刚接武皇后回宫的时候,碍于她的身份,只能把她安置在王皇后身边。她那时候贴心温柔,为奴为婢也没有怨言。   夜里他避开人,偷偷去侧殿看她,她白天忙了一天,累得手脚酸软,他拿起小几上的美人捶,帮她捶肩膀。   “媚娘。”他拂去她鬓边沾上的灰尘,柔声说,“你暂且忍耐,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她握住他的手,“陛下,能回到您身边,我已经知足了。”   王皇后对她的看守很严,侧殿的窗户总是支起来的,夜色漏进室内,一地霜色月光。   这霜色慢慢爬满他的鬓边,岁月流转,曾经青春年少的他和武皇后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垂垂老矣,时日无多,武皇后却精神旺健,蠢蠢欲动。   定下她太后的身份,是为了防备她,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今时今日,他动不了武皇后的地位,真的拼得你死我活,只会两败俱伤。   唯一能让他安慰的,是李旦和小十七长大了,成熟了。这一次瞒着小十七,她固然生气,但还是让人传话回来让他宽心,她会按着他的吩咐行事,不会莽撞跑回长安。   这对她来说非常残忍,等他准许她回长安的时候,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还好她没有把他给她画的扇子拿出去送人,他这几天连筷子都握不稳,不能再提笔帮她画扇面了。   夜风吹过长廊,如泣如诉,呜咽不止。   近侍劝李治回殿安置,“大家,更深露重,您身子娇弱,早些歇息为上。”   他拢紧披风,转身回内殿,迎面看见一点朦胧的灯光由远及近,灯光照出武皇后略显焦急的脸,她头发披散着,凤目四下里逡巡,没有簪环妆粉装饰,也是威仪赫赫,不怒自威。   “陛下去哪儿了?深更半夜,别吹了风。”武皇后过来搀扶李治。   她没改口,依然叫他陛下,李治余光看见她鬓边的几缕白发,顿了顿,没有纠正她。   夫妻俩吃了杯热汤茶,各自睡下,李治病中一直和武皇后分榻睡,中间隔几道屏风。   月光透过纱帘,笼下一地朦胧晕光。   李治望着帐顶层层叠叠的仙鹤芝草纹,浑浊的双眼里浮动着难以纾解的忧色。   即使李显登基了,武皇后仍旧大权在握,等他撒手走了,长安能太平几天?   李旦毕竟还年轻,不知道能不能沉得住气……他的儿女都是在蜜罐里泡大的,没有经历过风雨,而且他们的敌人并非暗藏祸心的反贼或是逆臣,而是他们的母亲。   那太难了。   明明应该是世上对你最好、最宽容的人,站在你的对立面,剥夺你的一切,那种滋味,常人难以忍受。李贤宁愿相信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也不承认武皇后是他的母亲,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回避。   除了武皇后以外,还有很多潜伏在暗处的暗流,武皇后太强势,掩盖了其他矛盾,此时能同心协力的人,不一定能携手走到最后。   李显和李旦能永远兄友弟恭么?   可能真的是年纪大了,李治总忍不住设想各种可能,万一被宗室趁虚而入了怎么办?万一李显和李旦反目成仇了怎么办?万一……   无数个万一,每一种都叫他眉心紧拧。   记忆回到不久前,李贤逼宫的那晚。   没有人知道,他单独见了李旦一面。   夜色浓稠,为了掩人耳目,屋里没有点灯,李治和李旦坐在黑暗中,李贤闯入建福门,内侍一次次在外通报消息,十万火急,父子俩谁都没动。   李治让李旦做出选择,选裴英娘,还是选太子之位。   “想要当一个合格的帝王,必须先学会舍弃,旦儿,十七不喜欢宫闱争斗,放她走,对你们彼此都好,只要你点头,为父立刻册立你为太子。”   殿外的护卫们走来走去,加强防卫,脚步声纷杂,李旦没有犹豫,果断回答说:“阿父,我选英娘。”   没有丝毫迟疑。   李治微笑,“你想好了?选十七,朕就立显儿为太子。”   黑暗中看不清李旦的面容,但李治觉得他也笑了,他轻声说,“七兄比我年长,理应如此。”   他们都在互相试探。   李治在试探李旦的权欲心,试探他心底更看重温情还是权力,李旦则在试探李治到底属意谁。   父子俩心照不宣。   几问几答,李治确定李旦将来会给李显一个妥善的去处,不会兄弟残杀。   李旦明白李治真正挑中的人,其实是他。   很早以前,从李贤变得暴躁敏感的时候起,李旦的想法就慢慢变了,他时而隐忍,时而展露杀机,时而谦让,时而主动揽事上身,为的全是赢得李治的支持。   李治的问题是试探也好,真心也罢,如果费尽心机得来的青眼相看需要用小十七去换,他宁可不要。   他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李旦拒绝以和离换取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李治恍惚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太子和魏王明争暗斗,中间夹杂其他几位庶出兄弟的恩怨,最后他渔翁得利。阿耶为了他煞费苦心,不惜狠心把当年为太子和魏王布置的人手全部除掉,只为了巩固他的地位。   他从小养在阿耶身边,有阿耶的宠爱,不争不抢,适时示弱,很容易获得阿耶的怜惜。   李旦比他更能忍,没要任何人操心,自顾自长大,一眨眼,也到了羽翼初丰的年纪。   旦儿不会变……有小十七和令月两个妹妹规劝,他不会狠心对李贤和李显下杀手。   看形势,他的儿女或许会受一些磨难,总归都能保住性命。   李治翻来覆去想着以后的事,直到凌晨才合眼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他有点发热,近侍叫来奉御为他诊脉。   奉御笑着说他身体康健,没什么大碍。   但他分明听到奉御走到屏风后面时,悄悄叹了口气。   王寿永偷偷抹眼泪,“大家,把相王和相王妃召回来吧。”   圣人是皇帝,退位成了太上皇,那也是天下之主,堂堂帝王,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   李治抬头看向帘外,天气晴朗,云卷云舒,朱红宫门切割出一小块瓦蓝碧空。   他唇边含笑,“无事。”   怪他无用,才造就如今的僵持局面。他是父亲,帮不了儿女们太多,这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安排好一切,他走也走得安心些。 第186章   七月流火, 天气渐渐转凉。   玉簪、菊花、兰花次第开放, 洛阳世家为了争得头一个宴请裴英娘的殊荣, 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准备赏花宴。   秋日的赏花宴虽然比不上春宴的绚烂多姿,对着红叶山岚, 层层叠叠的菊花, 也别有一番清丽趣味。   听说裴英娘是个饕餮, 各家把重心放在宴席上的茶点吃食上,山珍海味, 佳肴异馔,美酒香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 海里游的, 应有尽有。   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   “阿兄,先去哪家的赏花宴更稳妥?”帖子越收越多, 裴英娘拿不定主意, 问李旦。   帐内并没有点灯,床榻前仍有柔亮的光线照耀。按着李旦的吩咐,寝室的屏风装饰上夜明珠, 起夜不必特意掌灯,依稀可以看清室内情景,入睡前撒下帐帘,灯光不会透进游鳞罗帐, 不至于影响睡眠。   光晕温润,裴英娘伏在枕头上,长发披散,刚刚沐浴出来,肌肤雪白如瓷,浓密的发丝还有些湿气。   李旦不许她立刻睡,手里拿了张干燥的锦帕,一点点帮她绞干长发,“你喜欢哪一家,就先去哪家。”   “许家的浑羊殁忽做得好,窦家的海脕鱼干鲙是一绝……”裴英娘闭着眼睛嘀咕,声音越来越低。   等李旦为她彻底绞干头发,发现她枕着蜀锦枕头睡着了,小脸藏在披散的墨发里,愈显眉目如画,纤长的眼睫微微发颤,呼吸绵长。   他笑了笑,手臂轻扬,帐帘如水波一般缓缓滑落,遮住夜明珠的光芒。   床褥早就搬回来了。   天气冷,她一个人睡不暖和,又还没到烧汤婆子的时候。他前些天淋了场雨,吃了几剂药才好,她担心他睡不好,半夜听到他咳嗽,倒了盏热茶送到侧间,刚走到软榻旁,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软榻上好好亲近了一番。   她吓了一跳,被他折腾得梨花带雨,呜咽着求饶,这一次他没有心软,扣住她的双手,强迫她感受他的全部,几乎要把湘妃榻摇散。   最后她浑身娇软无力,满面潮红,像是大病一场似的,倚在他怀里喘息。   软榻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没法睡人,当晚他搬回内室,怕她反悔,整晚抱着她。   鎏金茶盏摔在毡毯上,骨碌碌转了个大圈,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翌日清晨半夏进房收拾时才找到。   大概觉得和他睡挺暖和的,第二天夜里他厚着脸皮躺回匡床上,她没有赶他走,还主动搂着他睡。   还是回来好,看着她睡和抱着她睡的感觉哪能同日而语。   李旦把裴英娘翻个身,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拨开她脸上的长发,低头啄吻皎洁细嫩的脸颊。   她梦中发出不耐烦的抱怨,伸手打他一下,“阿兄,不来了,我要睡觉。”   沐浴的时候他把所有人打发出去,她在香汤里泡着,没来得及阻止,人已经贴到身上了。松木盆很大,但他进来以后,好像一下子变得逼仄狭小了,她连转身都困难,香花温汤陡然烧得滚烫,她又羞又怕,紧紧抓着木盆边沿,总觉得会滑到。   李旦把她从木盆抱出来,没送她回房,直接压倒在休憩用的软榻上,又胡闹了一会儿,后来弄得净房到处都是水,她意识模糊,不记得是不是也滚过毡毯,肩背和双腿有点酸疼。   再来,她今晚不用睡了。   李旦抬起她的下巴,继续亲吻,“十七以后还和不和阿兄分床睡,嗯?”   语气又轻又柔,带着诱哄。   裴英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皱眉答:“阿兄惹我生气了,不能心软。”   声音软糯,像香甜的玉露团。   不只声音,她整个人都像玉露团,又香又软,又甜又乖,不管尝多少遍还是让他心醉痴狂。   他揽紧她,“好了,十七做得对,是阿兄的错。”   她哼哼了两声,带了点得意,往他怀里钻,“阿兄这么听话……原谅你……”   “十七,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等了一会儿,她这次没有回答,真睡熟了。   她的睡颜恬静乖巧,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微笑,也许是做了个美梦。   他已经知道答案,但是总想逗她亲口说出来,每一次听她说喜欢他,他就像暑天饮冰浆,寒冬食热羹,通体舒泰,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   一夜甜梦。   次日早上起来,李旦没有立刻起身,靠坐着床栏看书,等裴英娘醒来之后往他怀里扑,抱着她揉来揉去,一时忘形,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半夏在帘外咳嗽,“娘子,郎君,郭校尉求见。”   书信容易被人截获,用书信交流不安全,郭文泰不辞辛苦,每天往返长安和洛阳,为李治和李旦传递消息。   裴英娘红着脸推开李旦的手,“别让郭校尉久等。”   李旦揽着她深吻,等她喘不过气才松开,“帮我更衣。”   他不说裴英娘也会亲自为他穿衣服,这种贴身伺候的事她素来是不许别人沾手的。穿衣服、系腰带的时候最方便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她没梳头发,散着一头绸缎般的青丝下床,光脚穿着睡鞋,帮他系紧衣带,“阿兄,如果阿父那边有什么不妥,我们立刻回长安,是不是?”   李旦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我保证。”   换好衣服,他出去见郭文泰。   “裴宰相被贬了。”郭文泰一见到他便抱拳说,“罪名是倚老卖老,不敬新君。”   裴宰相人称笑面狐狸,怎么可能在李显面前失态?说句实话,李显那样的皇帝,想得罪他都难呐!   贬谪袁宰相的人是武皇后。   李治提议禅位于武皇后时,裴宰相和袁宰相没有应和,反而极力反对,他们两虽然一直保持中立,实则属于武皇后重用的能臣,武皇后当时怕激怒李治,李治会铤而走险来个鱼死网破,对她的谋划不利,暂且隐忍不发,以退为进。   现在李显登基,李治病重,她开始着手清洗三省高官。   李治已经被彻底架空,除了殿前侍卫,他支使不动其他卫府,朝政上的事他更插不进手,强行以圣人身份把李显推上皇位,已然耗尽他的全部精力,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武皇后的怒火。   或者说,是皇太后武氏的怒火。   武太后早已掌控满朝文武,是实际上的掌权人,她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它的影响无可估量,不然李唐皇室当初不会煞费苦心修饰自己的出身来历,硬要和道家教祖老子扯上关系。   李治最后的依仗,也是名正言顺,他和太后夫妻多年,明白太后想要一步步瓦解宗室,为自己造势,以达到名正言顺的目的,他正是利用太后的这点顾虑,给李显创造喘息的机会。   宗室们不可靠,他们各有思量,不关心李治和李显的生死,更多的,是想趁事情无法挽回、皇太后引发众怒时趁火打劫,利用民心,一呼百应,好换自家人上位。   某种程度上,他们比武家人还盼着皇太后独掌大权,他们也姓李,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安,他们正愁找不到光明正大的借口清君侧,皇太后主动给他们送靶子。   都是姓李的,江山凭什么要被李治父子独占?打到长安脚下,他们说不定也能效仿太宗皇帝,靠武力夺取江山,然后开创一个盛世。   据李旦所知,南方的宗室王亲正在招兵买马,为出兵做准备。   这时候裴宰相被贬谪,不知道会不会被歹人拉拢。   “贬去哪了?”李旦问。   郭文泰回道:“黔州。”   李旦皱眉,稍一沉吟,“派人去巴州。”   郭文泰愣了一下,“巴州?”   “该把六兄接回来了。”李旦回首望向东间,珠帘高卷,裴英娘坐在梳洗床内,手执海兽狻猊铜镜,琼娘、半夏和忍冬围绕左右,帮她梳髻簪花。   “王妃的船队要出发去新罗,你亲自去巴州,把六兄送去新罗,那边会有人接应,其他人可以不必管,保住六兄的性命为主。”   郭文泰沉声应是。   “至于裴公……”李旦手指微曲,轻叩翘头几案,“黔州固然荒凉,能远离是非,未尝不是个好去处。裴公比我们聪明,他此番离去,或许是金蝉脱壳,主动避祸也不可知,不会有什么危险。”   郭文泰点点头,确实,裴宰相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一次贬谪而已,应该不会伤筋动骨。王妃名下不是正好有商队驻扎在黔州吗?请王妃帮个忙就可以了,六王危在旦夕,他的安危比裴宰相更重要。   两人商量完事情,裴英娘笑着走进侧间,宫婢们跟在她身后,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刚走到门口就有一股浓郁的鲜美味道。   商队行船回洛阳,以冰储存海产,带回一批难得的海味,馄饨以各种稀奇海味为馅料,汤浓馅香,不出半个月便风靡洛阳。   郭文泰下定决心追随李旦和裴英娘,没有多推辞,尝过馄饨才告辞离去。   李旦和裴英娘说了裴宰相被贬谪的事,“接下来轮到袁公。”   裴英娘想起以前参加大朝会,她拿出蒸制的白酒坑别国使臣,成功让各国使臣喝得酩酊大醉,忘了讨要赏赐的事。袁宰相笑眯眯地夸她聪敏机变,说到高兴的地方,漫不经心端起长条矮桌上的犀角杯,一口饮尽其中的美酒,当场脸泛红晕,醉得不省人事,袁家大郎一边给父亲大人赔罪,一边扛起醉后开始大骂裴宰相的袁宰相,呲溜一下跑远——再不走,袁宰相就要骂二圣了!   不知道袁宰相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裴宰相选择远走高飞,等于放弃自己的坚持,随太后折腾。   顺者昌,逆者亡,朝堂之上早就没人敢公开反对武太后。   他们之前不同意李治禅位,完全是出于对女子称帝的厌恶抗拒,觉得于理不合,匪夷所思,肯定会贻笑大方,但如果太后觉得时机成熟,非要称帝呢?   那些反对的人将会有一大半改变初衷。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眉峰微蹙,“阿兄,贬谪裴公的敕书是谁下发的?”   李旦说:“是七兄。”   话说出口他也想明白了。   太后这是一石二鸟:打发走一位阁老,警告朝中其他大臣;敕书经过李显的批准,日后太后想废黜李显时,正好可以拿这点当借口,说李显任意妄为,驱逐老臣,寒了老臣们的心。   李旦伸手抚平裴英娘的眉心,她贴了花鸟形状的翠钿,不皱眉更好看,“七兄自己想要当太子、当皇帝,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能不能当下去,能当多久,看他的本事罢。”   李显的事让李显自己去操心,他要做的,是完成对李治的承诺,保住李显的性命。   郭文泰离开洛阳后,秘密赶赴巴州。   与此同时,长安,武府。   下人和武承嗣禀报最近洛阳发生的事,“王妃肃清上阳宫,我们的人都被清理掉了。”   武承嗣冷笑,“不愧是十七娘,动作这么利落。”   才几天的辰光,她把上阳宫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竟然连他的内应也没躲过。   “那个柳家女郎……”武承嗣沉吟半晌后,开口问,“人还在吗?”   下人回说:“王妃倒是没怎么样……可相王震怒,那些送出使女歌姬的人家人人自危,把人给打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武承嗣双眼微眯,摸一摸下巴,“可惜了……”   下人瑟缩了一下,不敢抬头。   武承嗣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动了色心?当年得不到十七娘,现在想找个和她面貌相似的人撒气?”   下人连忙叩头,汗如雨下,战战兢兢道:“奴不敢。”   武承嗣任下人一直磕头,等他磕得头破血流时,才漫不经心制止他,指节捏得咔擦响,“我要一个替身干什么?不过若是真有个替身,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姑母要他拉拢执失云渐,对方完全是个软硬不吃的武人,又有异族血统,不好接近,他根本无处下手。   据说执失云渐差点和十七娘订亲……   武承嗣咧嘴一笑,森然道:“柳家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吩咐属下,“去,按着十七娘的样貌去找和她模样相似的小娘子,越像越好。”   属下应喏。 第187章   安西都护府。   朔风凛冽, 七月初便开始飘雪, 一夜之间都护府内外白雪皑皑, 骑马走在山间,放眼望去,处处冰天雪地, 看不到一点绿意。   王浮瑟瑟发抖, 拢紧加厚的裘皮棉袍, 默默念叨,十七娘, 多亏你,不然我早就冻死在荒野了。   天边响起马蹄踏响,一对身披白氅的卫士出现在落日余晖中, 犹如一卷狂风呼啸而过, 经过王浮身边的时候, 领头的卫士朗声道:“都督有令,请郎君立即赶往伊州, 不得有误!”   王浮翻个白眼, 执失云渐是副都督!副都督!虽然都督是虚职,由亲王遥领,副都督才是主持都护府内外事务的长官, 那也不能把副字给省了!   想起执失云渐王浮就牙根痒痒,他那人神出鬼没的,领着几百个骑兵,不知道钻到哪个地洞去了, 都护府所有军政内务全部由他一个小小的长史料理,来西域几年,他未老先衰,头发快掉光了,哪还有长安五陵少年郎的风流俊逸?   “去伊州干什么?”   他的问话被风吹散,卫士们早就驰远了。   官高一级压死人,王浮回到都护府,立刻吩咐书童去收拾行李包袱,“多带些乳饼和青精饭。”   他受够羊肉了,干粮中唯有乳饼和青精饭和他的口味,乳饼香甜细腻,用茶汤泡开,和青精饭一起食用,又扛饿又好吃,是最好的充饥干粮。   乳饼是商队路过都护府的时候送给他的,除了乳饼,还有其他中原的吃食用具,每次都一车一车往他房里搬。   王洵是个男人,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肯定是裴英娘交待下人置办的,她知道他是世家子弟,娇贵得很。   经略西域需要上上下下打点好关系,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待遇,他并不特殊,王浮深知这一点,可乳饼的浓香在唇齿间化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万千。   风从庭外刮进正厅,王浮打了个哆嗦,他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一定是执失云渐害的!   几天之后,王浮到达伊州,路上刚好碰到相熟的商队,领队的阿福他认识,是裴英娘的心腹。   沾商队的光,王浮赶路的速度快了不少。   时下牛车、驴车、马车都只有两个轮子,车厢空间非常小,只能容两人乘坐,有人试验过双轮马车,因为解决不了转向问题,没法用于长途旅行。商队里却有好几辆双轮马车,据阿福说他们快琢磨出解决转向麻烦的对应之策,到那时,马车的空间更大,速度会更快。   不能小觑碌碌无为的老百姓,这几年他们不断发明、改进日常所需的农用、日用器具,节省劳力不说,其中甚至有很多能直接运用到军队里。   这就是裴英娘让王洵去主持开设专业学堂之事的原因么?   王浮沉思着走进别驾府。   堂中篝火噼里啪啦烧得热闹,一人肩披大氅,背对着门口席地而坐,他生得孔武高挑,即使是坐着也身姿高大,脊背微微放松,仿佛很随意,其实是非常警醒的姿势。   “你怎么跑来伊州了?”王浮凑到篝火旁取暖,搓搓手,“我记得你往北边去了。”   吐蕃崛起,突厥死灰复燃,两边都在向外扩张,陇右道夹在其中,岌岌可危,尤其是咽喉处的通道极其重要,但朝廷那边拨不出多余的兵力,执失云渐开始往北驻军,哪里越危险,他就守在哪里,震慑宵小。   执失云渐头也不抬,淡淡道:“天使将至。”   王浮瞪大眼睛,“京兆府的人不是才走吗?这一次怎么来得这么快?难不成圣人有别的指派?”   执失云渐没吭声,凝望着跳动的篝火,暖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五官深刻,瞳孔的颜色愈发浅淡,像剔透的琥珀。   “希望这一次能多拨点人给咱们。”王浮取出一块乳饼,扔到架起来的铁锅里,乳饼慢慢融化,酸香扑鼻。他掏出一只小口袋,把黑色米粒倒进咕嘟咕嘟冒泡的乳汤中,洒一点葡萄干、蜜煎梅子、羊肉脯、鹅肉干、鱼松和清爽的腌菜,一大锅香甜可口的花饭做好了。   王浮管这种干粮叫抓饭,旁边侍候的书童走上前,盛起两大碗。一碗给王浮,一碗恭恭敬敬呈给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没客气,接过瓷碗和匙子,几口吃完,“把我们叫到伊州来,不是派兵。”   当年太宗李世民打下西域,派兵驻扎,魏征极力反对,疆域离中原太远,光是轮换防守边疆的兵士就凑不齐,更别提其他耗费,连年战乱,江山初定,需要休养生息,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   前些年因为天下太平,李治重视西域,增派了几次兵力。   现在不同了,皇室上层内斗不断,文武百官们提心吊胆,无力顾及西域,上次天使降临,听说都护府收复往北、往西的大片草原,并没有露出惊喜之色,反而觉得为难。   王浮一抹嘴巴,信心十足,“天使来得突然,说不定我的话成真了呢?”   两天后,侍从回禀说天使登门,王浮连忙换上官服,出门迎接。   等他认出天使是谁,顿时眉头紧皱,心里一个咯噔。   因为来者不是李治的亲近侍从,而是武家的人,武承嗣的从弟——武家六郎。   武六郎拱手和执失云渐、王浮寒暄。   执失云渐面色冷淡,王浮只差没翻白眼。   武六郎倒也不生气,当众宣读武太后的诏书,上面无非是一些夸奖执失云渐和边疆将士的勉励之语,发下赏赐若干云云。   末了,武六郎笑嘻嘻道:“听说执失都督还未成婚,边疆苦寒,都督悍勇,身系安西都护的安危,怎么竟无人照料饮食起居?太后念叨了好久,大兄为替太后分忧,特意选出几位温顺勤谨的良家女子,为都督端茶送水,以解寂寞。”   他话音刚落,几名梳双螺髻,着青襦石榴裙的妙龄女子跟着侍从走进堂内,小娘子们年轻秀美,恍如一把子水葱,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霎时香风细细,连庭外呼啸的狂风都变温柔了。   王浮目瞪口呆。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目光逡巡一周。   房里侍立的甲士、随从会意,纷纷退下,王浮不肯走,想留下看热闹,甲士大手一张,强行把他架走。   感觉到执失云渐审视的目光,几位娇柔小娘子面上羞红,肃礼问安,“妾拜见郎君。”   六个新鲜娇美的女子,都是一样的蛾眉杏眼、头发乌黑,眉眼身量,衣着打扮,发髻上的绒绳簪花,及地的夹缬披帛,腕上的卷草纹金臂钏……   全部和她很像。   执失云渐忽然一笑,大马金刀坐在正厅上首,斟一碗热茶,杯口热气氤氲,“武尚书想要我拿什么交换?”   武六郎眼中精光闪烁,执失都督果然是武将,开门见山,直来直往,比那些满嘴仁义礼法的酸儒爽快多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都督乃人中豪杰,有万夫之勇,为何不早日投效明主?”武六郎舒眉谄笑。   执失云渐低头喝茶,似乎在认真考虑。   武六郎嘴角轻轻勾起,回头朝几名女子使眼色。   几个小娘子咬着樱唇,慢慢走到执失云渐身边,帮他斟茶、捏肩、挽袖,吐气如兰,风姿袅娜。   哎呀一声惊叫,执失云渐挥开其中一名想坐到他怀里的女子,女子后退一步,眼中含泪。   武六郎当即道:“这种蠢笨的人,都督想必是看不上的。”   他拍拍手,两名甲士走进堂中,拉走女子。   女子脸色惨白,抖如筛糠,跪地求饶,“都督救我!妾一定好好服侍都督!都督,可怜可怜妾吧!”   武六郎小心揣摩执失云渐的神色,他眉目沉静,脸上没有一丝心疼不忍。   “杀了。”武六郎笑着说,“连伺候人都不会,怎么配待在都督左右?”   甲士把惊叫啼哭的女子拖到外间,手起刀落,女子踉跄倒地,鲜血汩汩而出。   执失云渐皱了皱眉。   武六郎暗笑,这些女子一个比一个漂亮,又和相王妃生得像,就算执失云渐铁石心肠,总会有一个让他不忍心的!只要他心软,就说明大兄的试探成功了!   执失云渐若是一个都不肯怜惜,武六郎倒要高看他一眼,不过这也没什么,美色不成,还有其他法子。   “都督觉得她如何?”武六郎指指一名头戴蝴蝶簪的女子。   女子吓出一身冷汗,瘫软倒地,匍匐着去抓执失云渐的袍角,求他垂怜。   任女子哭得哽咽,执失云渐不为所动。   “这个也不好,拖出去。”武六郎道。   甲士进门,女子惨叫一声,也被拖走了。   这样一连杀了四名女子,剩下的两个毛骨悚然,站都站不稳,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执失云渐依旧一杯接一杯吃茶,垂眸不语。   仿佛哭泣和惨嚎都和他无关。   这回轮到武六郎心疼了,“都督果然是英雄人物,某佩服!”   哐当一声,执失云渐掷下酒杯,往后仰靠着木栏,抬起眼帘,“难为武尚书为我费心,可惜生得再像,终究不是本人。”   眉眼像,神态像,笑容像……像有什么用?天底下模样相似、脾性相近的人多的是,难不成他每一个都要移情?   喜欢的人总是独一无二的,记忆和感情无法复刻。   武六郎脸色骤变,沉默半刻,命人拖走两名瘫软着啜泣的女子,咬牙道:“都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执失云渐还想要相王妃不成?相王妃已经嫁人了,武家人总不能把相王妃抢出来送到他身边吧?   他们还没胆大妄为到去抢夺亲王妃,相王暴怒之下,一定会把整座武府踏平碾碎!   而且相王妃本人也不好惹呐!   执失云渐似笑非笑,异于常人的瞳孔微微收缩,“回去告诉武尚书,我对赝品没有兴趣,如果他能达成我的要求,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武六郎牙关咬得咯咯响,眼珠转来转去,沉吟良久,一拱手,“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擅自主张,容我回禀大兄,再来与都督详谈。”   执失云渐抬手送客。   风声渐渐停了,窗外一阵乒乒乓乓响,豆大的冰雹、雪籽砸在窗沿瓦砾上,庭院里坑坑洼洼,泥土刚翻整过,预备栽葡萄苗,冰雹落下,一砸一个坑。   执失云渐肩披黑氅,走出房门,凝望着庭中扑簌的雪籽。   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执失云渐皱了皱眉,迅疾往旁边退了一步,动作简单干脆,准备偷袭他的女子错愕之下收不住身形,噗通一声栽倒,滚下台阶。   她手里握着一枝细长的金簪子,簪尖打磨得光滑,阴沉的天气也能看出尖锐的那一头闪着凛凛寒光。   如果被她得手,执失云渐不死也要身受重伤。   “你想杀我?”执失云渐负手站在廊前,俯视着女子。   周围冲出四五个甲士,按住女子,夺走她手里的金簪。   女子双眼赤红,“我要为我妹妹报仇雪恨!”   她妹妹是第一个被拖出去杀死的红裙女子。   执失云渐回头看向远处,杀人的甲士是武六郎的人,他的人把尸首带走了,泥地上干干净净,打扫得很干净。   他垂眸看着挣扎反抗的女子,“抓你们来伊州的是武六郎,利用你们的是武六郎,杀你妹妹的也是武六郎,你为什么不向他寻仇,却要杀我?”   女子呸一声,恶狠狠道:“你为什么见死不救!只要你收留我们,我妹妹不会死的!都是你!你眼睁睁看着她们一个个被人杀死!我妹妹才十五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突厥奴!”   甲士们皱眉,清喝几声,不许女子辱骂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笑了笑,突厥奴这个称呼他并不陌生,他祖父原本是突厥酋长。小的时候常有人背地里这么骂他。   “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们?你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人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杀的,你有胆子找我报仇,为什么不趁早把武六郎杀了?”   执失云渐不再多言,挥挥手。   战场上历练多年,他渐渐有了铁面无情的名声,战局瞬息万变,刹那间的犹豫,可能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他早就抛却幼年时苦读诗书学到的那些仁义道理,和妇人之仁划清界限,战场上只有拼杀,没有道理可讲。   甲士们沉声应是,七手八脚把女子拖走。   庭院恢复寂静,雪籽扑打廊柱,发出细碎声响。   执失云渐继续凝望庭中风雪,侧脸线条深刻,轻声说:“王浮,别躲了,出来。”   躲在暗处的王浮心头凛然,咬咬牙,钻出藏身的地方,快步走到执失云渐身边,“你、你狼子野心!竟然还在肖想十七娘!她已经嫁人了!”   执失云渐缓缓道:“嫁了人又如何?她还小,可以和离改嫁。”   王浮没想到执失云渐竟然大咧咧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怔了怔,怒发冲冠,“你还是执失吗?你不会疯了吧?”   执失云渐扭头看他,眸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褐色,“我知道你是相王的人,不只你,你弟弟王洵也是。你奉相王的命令潜伏在我身边,不就是防着我打十七娘的主意?我现在告诉你,我确实疯了,你可以提醒相王做好准备。”   王浮被执失云渐山雨欲来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他只是一介书生,虽然时常佩剑出行,但佩剑只是文人们携带着做装饰的而已,他连剑鞘都拿不稳!   他曾看到执失云渐怎么一刀刀割破敌人的喉咙,吓得发抖,“你真的疯了?!十七娘可是把你当君子看待的!她很敬重你!”   执失云渐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唯有嘴角扯动了两下,“相王不是君子,我为什么要做君子?”   王浮绝望瘫倒在地,两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好歹相识一场,给我个体面的死法吧,割脖子太疼太难看了!我是世家子,要死也得死得潇洒!”   执失云渐轻蔑地瞥他一眼,抬脚走开,“我不杀你。留着你还有用处。”   王浮心有余悸,冷汗湿透衣衫,刚才吃了太多乳饼,这会儿肠胃里翻搅个不停,堵得他想哭——完了,执失真的疯了!   执失云渐走出回廊,甲士牵着一匹黝黑骏马上前,拱手道:“郎君,回都护府吗?”   “不。”执失云渐拢紧披风,跨鞍上马,望着东边的方向,荒野莽莽,只有无尽的风雪,“回长安。” 第188章   从伊州走莫贺延碛道至赤崖驿, 过玉门关, 到沙州, 经过肃州、仓州、凉州,返回中原。   沿路所过之处,风声鹤唳, 商队行色匆匆, 疲于赶路, 不敢多做停留。   去年底,吐蕃赞普在逻娑城佛僧的协助下, 成功诛杀把持朝政的尚家姻亲,废黜赞蒙,开始大刀阔斧改革内政, 同时不断向北蚕食, 恢复繁荣的陇右道商路再度陷入可能被拦腰截断的危险境地。   多亏有执失云渐镇守都护府, 才能遏制吐蕃想吞并整个葱岭的野心。   武六郎一路担惊受怕,回到中原, 看到熟悉的山水城郭, 热闹坊市,才悄悄松口气。   执失云渐能够领着两万人马横扫西域,防住吐蕃的攻势, 果然厉害,难怪大兄愁眉苦脸,非要拉拢他。   西域商路繁华,但只仅限于沿途的城邦市镇, 其他地方荒无人烟,大漠草原,冷清荒凉,行走大半天,前不见人影,后不见过客,唯有当空一轮红日,西风凛冽。   还是长安好,昼夜喧哗,灯火通明,胡姬美酒,山珍海味,最是人间富贵温柔乡。   圣人时日无多,刚刚登基的新帝没有实权,太后大权在握,这个天下,很快就是武家人的。   武六郎越想越觉得心中激荡不已,纵马飞驰起来,横冲直撞,路上的行人不敢抱怨,躲闪不迭。   连皇城下衙的官吏们也不敢触武六郎的霉头,被飞溅的尘土扑了满脸,随手抹掉灰土,陪笑和他打招呼。   武承嗣下午不值班,在家和美姬吃酒,吃得正高兴,听说武六郎回来了,当即披上衣裳,去书室见他。   “执失云渐心软了?”   武六郎抱拳回道:“没有,他很冷静,我当着他的面连杀四名女子,他一声不吭。”   武承嗣皱了皱眉,之前他给执失云渐送过金银财宝,对方全部如数奉还,执失家战功赫赫,光是俘获的财物几辈子都花不完,并不缺钱。   人总是有缺点的,有人求财,有人好色,有人看重名声,有人心系家人,为了打动执失云渐,武承嗣每一种都尝试过了,可惜收效甚微。   因为柳家朝李旦献美人的事启发,他这才灵机一动,想到送模样相似的美人这个法子,没想到也没什么作用。   姑母临朝听政多年,已经获得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支持,唯有武将们冥顽不灵,始终不肯拥护姑母。   为了防止武将们拥兵自重,姑母这些年打压将才,陆陆续续诛杀了一批桀骜不驯的武将,反对之声渐渐平息。   但那远远不够,朝中无将可用,长此以往,必会酿成祸患。   姑母现在急于扶持一位能够用战功为她扬名的武将,执失云渐年轻气盛,身负异族血统,游离权贵阶层之外,无法融入中原世家,是最好的人选。   “难道他真的赤胆忠肝,一点都不动心?”武承嗣不甘心,办不好姑母交代的事情,他怎么更进一步?   武六郎左右看看,靠近武承嗣,小声道:“他倒不是不动心……他简直痴心妄想!他非相王妃不可。”   武承嗣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他想要相王妃?”   他要是敢动裴英娘,就不会煞费苦心让人去找替身了!直接抓了人送去伊州,还怕执失云渐不点头?   武六郎道:“执失云渐说,如果大兄能帮他得到相王妃,他保证会全力完成太后的所有要求。”   武承嗣站起身,走到窗边,神色挣扎。   李旦和裴英娘远在洛阳,他根本插不进手。   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姑母,姑母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十七娘赐给执失云渐。如此一来,正好挑拨执失云渐和李旦,皇室和武将彼此仇视,不是正好方便姑母架空几位亲王吗?   送出一个名义上的侄女,姑母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挑拨离间的方法很完美,可武承嗣不想告诉姑母……真到了那一步,李旦发起疯来,很可能玉石俱焚,届时江山既不是李家兄弟的,也不是姑母的,只能便宜外人。   太宗皇帝的兄弟,圣人的兄弟,他们各自的子孙……李家的王族子弟虎视眈眈,哪一个都不能小觑。   武家很快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他正在秘密修缮武家宗祠,准备吉兆,为姑母打造声势,不能功亏一篑。   “我没法答应执失云渐的条件。”武承嗣负手踱步,沉吟许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和他说,相王对我防备极深,我这边有动作的话,一定会打草惊蛇。我没法接近相王妃……武家可以帮他拖住相王,为他制造机会,至于能不能得手,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武六郎答应一声,准备笔墨,武承嗣按住他的手,“不能写信,这种事不要留下任何凭证,如果执失云渐真的对相王妃念念不忘,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愿以偿,他只能依靠我们才有一搏的机会,你再去和他谈,他会答应的。”   武六郎不敢反驳武承嗣,来不及洗漱换衣,命亲信套车,匆匆吃了顿饱饭,再度出发。   出了京畿道后他改乘宝马,每天只休息一个时辰,快马加鞭,跑死几匹骏马,预备赶往安西都护府,谁知几天后却在沙州遇到执失云渐的人马!   武六郎怔愣半天,想清楚缘由后,窃喜不已:执失云渐果然还是动心了,不然怎么会按耐不住,南下沙州,特意在驿站等他?   摸清执失云渐的心思,武六郎开门见山,转述完武承嗣的话,皮笑肉不笑,“都督自己掂量,是退守荒凉之地,一辈子在塞外奔波,还是和我们武家合作?相王妃姓武,我们武家于情于理,实在不好动她……不过假如都督肯弃暗投明,一定官运亨通,届时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谁,还不是轻而易举?再加上我们武家暗中相助,您一定能心想事成,得到心中所系。”   驿站有两层,二楼说是雅间,其实陈设简陋,到处灰扑扑的。   执失云渐坐在胡床上,长袍衣摆沾了灰尘污迹,皮靴踩着脚凳,姿态懒散,淡淡道,“好,成交。”   武六郎眉开眼笑。   执失云渐瞥他一眼,浅褐色眸子沉静淡然,波澜不惊,缓缓道:“首先,我需要一道能够返回长安的任命。第二,我身为副都督,战时能统领兵马应战,但无权管束调动军队,太后想要我应和她,必须破格给我超出其他武将的权力。我名下有几千藩兵,从草原其他部落投奔而来,朝廷得给他们以正规军士的待遇。第三,打仗的事,听我的。”   武六郎记下执失云渐的条件,满脸堆笑,“好说好说,能得都督襄助,一切好说!”   ※   东都洛阳。   亭外蜀葵的花朵落尽了,池子里的莲叶依旧青翠欲滴,最后一茬荷花开得如火如荼,等荷花也开败,差不多是初冬时候。   “执失云渐回长安了?”李旦皱眉,手指下意识微曲,“他是副都督,不能擅离职守,谁召他回长安的?回来多久了?”   “他前天返回长安的。”郭文泰刚从长安赶到洛阳,两地虽说相隔不近,但如果单人骑快马的话,没有负累,一天能够到达,他看到执失云渐出现在建福门外,觉得不对劲,立刻启程,中间没有合眼,“太后下的旨,说是突厥复兴,威胁关中,所以召执失云渐回来驻守京师,并赐绢一千匹,承继安国公爵位。之前没有传出风声,秦岩看到执失云渐也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连李治也被瞒在鼓里。   武皇后大权在握,又有安国公护持,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旦沉默一瞬,“有劳郭校尉。桐奴,带校尉去侧殿休息。”   桐奴恭敬应喏。   郭文泰抱拳,跟着桐奴走出书室。   相王似乎不想多谈执失云渐的事,难道是因为相王妃的缘故?   郭文泰刚走,长史蹑手蹑脚走进阁子,“郎君,依您看,执失云渐是不是背叛主上了?”   官员除了职事官,还可以领功勋,任散官衔,多的时候一个人可以挂好几个名头,执失云渐早晚会袭爵,安国公只是爵位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驻守京师,掌禁军……这就非同小可了。   如果执失云渐真的投靠武皇后,李旦不得不防。   他皱眉道:“派人去长安找王浮,如果他死了,不必声张。如果他还活着,要他立刻禀明伊州、西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执失云渐回到长安,王浮肯定也回中原了,如果找不到人,说明他已经死在关外。   长史答应一声,犹豫着道:“其实……还可以托王妃的商队打听情况。”   商队有会驯养信鸽的能人,驯养出一批信鸽来回传递信件,信上一般以他们内部的暗号书写,被人截获也不会走漏消息,既快捷又安全,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稳定。   阁子外传来一阵欢快笑声,孩子们的笑闹永远天真无邪。   裴英娘领着二娘、三郎和四郎在岸边练习投壶。   小儿臂力小,身子娇弱,学骑射太早,投壶既是游戏,又可以强身健体,顺便让三郎和四郎练练手感,一举多得。   “我亲自和她说。”李旦道。   长史捋一捋长须,轻轻吁口气。   走过曲桥,踏上芳草萋萋的湖岸,离欢笑的人群越来越近。   桂树下很热闹,宫婢、内侍们围成一团,为裴英娘和三位小贵主加油鼓劲,廊檐底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芭蕉丛前的草地上蹲着一只圆肚鎏金狩猎纹铜壶,壶口窄小,周围的空地上散落着不少箭矢,铜壶里空空如也,显然今天还没人投中。   裴英娘头梳高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雍容半卷的瑶台玉凤,身穿丹朱色团花锦小袖翻领胡服,腰系镂刻钿带,脚踏软锦靴,手执一枝羽箭,杏眼眯起,盯着几尺外的铜壶看。   李旦慢慢走到她身后。   周围的宫婢连忙行礼不迭,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众人屏息凝神,不敢继续嬉笑。   二娘、三郎和四郎围在裴英娘身边,等着她投出长箭,没有发现李旦。   裴英娘深吸一口气,“哐当”一声,掷出箭矢,箭尖那一头撞到铜壶,力道反弹,箭矢落在地上。   三郎和四郎齐齐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二娘抢着道:“婶母投的比我们准多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摸摸二娘的脑袋,“那是,碰到铜壶,基本上就是投中了!”   三个孩子都笑了,蹬着小短腿跑到竹筒前,一人抽一枝竹箭,跑回裴英娘身边,争着要把自己的竹箭递给她。   裴英娘拍拍手,“先生的射术很高明,让先生教你们好不好?”   投壶是一项流行于文人们之间的高雅游戏,骑射工夫不好不要紧,反正丢脸的场合不多。如果连投壶都不会玩,宴会之上绝对会被同僚们嘲笑,教导诗书礼仪的先生一般都很擅长投壶。   至少比裴英娘擅长。   小家伙们呆了一呆,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婶母天天忙,今天好不容易才有空陪他们玩,机会难得。他们只要又漂亮又年轻又温和的婶母,才不要刻板严厉的先生!   裴英娘揉揉手腕,她今天一次都没投中,不管她的准头有多差,这些宫婢和几个小家伙只会一个劲儿叫好,她都不好意思了。   她吩咐宫婢把投壶挪近一些,“来,你们自己试试。”   四郎自告奋勇,头一个施展自己的力气,啪嗒一下,竹箭飞出他的小肉手掌,落地的地方足足和铜壶离了三四尺。   裴英娘拍手笑,“四郎能投得这么远,力气真大。”   四郎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   李旦负手而立,看着裴英娘和侄子、侄女笑闹,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清浅。   他不喜欢看到裴英娘为二娘他们的事操心,她正当青春年少,应该尽情玩乐才对,养孩子的事可以让女官、侍从们料理。   大概能感受到他的不满,二娘他们很少主动找裴英娘。   现在看她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她一直记挂着长安,夜里时常惊梦,如果和孩子们玩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的话,他不介意再接几个孩子到洛阳来。   当然,照料孩子的事依旧还是交给女官们,她只要好好玩就够了。 第189章   裴英娘退后两步看二娘他们抛箭, 余光看见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 转过身, 眉眼微弯, 因为着男装,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气度, “阿兄。”   他今天穿丹色锦袍, 她穿的也是红色, 两人站在一块儿,一高一矮, 煞是有趣。   李旦抬手轻抚裴英娘的发鬓, 发现她腰上系的钿带是他旧日穿过的。   她每次穿男装, 总喜欢翻箱倒柜找他以前的衣裳佩饰穿戴,说是要俭省,反正他不会再穿,正好给她穿着玩。   李旦盯着腰带看了许久, 眸色微沉。   裴英娘啪嗒啪嗒跑开,从筒中抽出一枝长箭, 塞到李旦手心里,“阿兄,你来给二娘他们示范一下投壶的姿势。”   李旦微笑,“这么信任我?”   裴英娘似乎觉得他无所不能,诗、书、礼、乐、琴、棋、画,遇到不懂的事情,扭头找他寻找答案, 笃定他一定答得上来。   她一脸理所当然,仰头看着他,“阿兄你的箭术那么好,投壶这么简单,你肯定也得会呀。”   皇子们可不是只会吃喝玩乐,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受万众瞩目,儒学士顶着巨大的压力教授皇子学识,生怕不小心把二圣的宝贝疙瘩给教坏了,对他们颇为严格。   几位亲王自小饱读诗书,样样拿得出手。就连身体病弱的李弘,其实也能骑马拉弓。李显吊儿郎当,认真起来,写的诗作比裴英娘作的诗通顺得多。   而且她小时候李旦教过她写字、画画、羌笛、下棋、骑马……他确实什么都会。   李旦笑了笑,握紧箭杆,揉揉裴英娘的发顶,指尖蹭到层层叠叠的菊花,花瓣微凉。   他示意宫婢们把铜壶挪到远处的桂树下,二娘、三郎和四郎有点怕他,怯怯地屈身行礼问好,一头扎到裴英娘背后躲起来。   裴英娘目光灼灼地盯着长箭看。   李旦挥动右手,抛出竹箭,袍袖飞扬,嘭的一声,竹箭准确无误地栽进铜壶里,晃荡了几下,没有弹出来。   裴英娘拍手叫好,宫婢们对望一眼,跟着起哄——王妃在场的话,大王脾气很好,心情也很好,想要大王高兴,什么都跟着王妃做就对了。   “来,我教你。”李旦从背后捉住裴英娘的手臂,手指轻捏她的皓腕,“挥箭的时候手腕不要动,箭尖不能平指,稍微向下。”   裴英娘愣了一下,扭头看李旦,“阿兄,我让你教二娘他们呀……”   他怎么教起她来了?   李旦垂眸,“想不想学?”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的茧子缓缓摩挲手腕,仿佛带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裴英娘颤栗了两下,不敢说不,目光四下里逡巡,这才发现二娘、三郎和四郎早就被宫婢带走了。   李旦俯身,整个人罩在她身后,左手紧紧揽在她腰上,右手帮她调整姿势,说话的时候气息就在她耳畔头顶萦绕,“再试试。”   裴英娘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整个人都贴上来了,她身子发软,又酥又麻,手臂在他臂弯里,被他箍得牢牢的,还怎么试,根本没法动弹好不好!   李旦轻笑,觉得她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的样子生气勃勃,很好玩,这种时候她肯定在心里偷偷腹诽着什么,面上却笑容甜美,乖巧得很。   他低头吻她微带薄红的面颊,抱着她投出竹箭,箭杆划破空气,稳稳当当弹入铜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回没有人起哄叫好,李旦刚才扫了一眼左右,宫婢们会意,默默退下,廊前草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投中了!”   裴英娘很高兴,怎么说箭都是从她手里抛出去的,总有她一半的功劳吧。   李旦放开她,走到竹筒边,抽出一枝竹箭,又走回她背后,“再来。”   裴英娘跃跃欲试,回想李旦刚才教她的要点,还没挥出竹箭,身后火热的胸膛再度贴上来。   如此反复四五次,裴英娘差点气急败坏。   虽然每一次都投中了,但是没有一次是她自己投的!   “我自己来。”李旦再一次故技重施贴上来的时候,裴英娘推开他,箭尾指着他,不许他靠近。   李旦摸摸鼻尖,笑而不语。   裴英娘背过身,一眨不眨地盯着铜壶,手臂挥出,长箭叮的一声,撞到铜壶边沿,打了几个转,落到草地上。   “果然手腕不能动,比刚才准多了,差一点就能投中!”裴英娘拍拍手,左顾右盼,可惜二娘他们不在,不然能亲眼看见她的进步。   李旦挑眉。   裴英娘又抽出一枝竹箭,继续抛投。   抛了大概三四次,竹箭终于落入铜壶口,她回头朝李旦笑,双颊红扑扑的,唇色鲜艳,双眸流转有神,“阿兄,你看,我投中了!”   “我”字咬字特别清晰。   李旦一笑,走近几步,拉起她握拳的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揉弄指节,“累不累?”   裴英娘摇摇头。   桂树下支了秋千架,等桂花盛开的时候,坐在树下打秋千,看着近在咫尺的清亮湖水,闻着馥郁香甜的花香,抬头是碧朗晴空,放眼望去,朱门绮户、亭台楼阁散落在蓊郁树丛间,神清气爽,甚为惬意。   现在桂花还没开,秋千架已经支好了。   李旦牵着裴英娘的手,走到桂树底下。忽然打横抱起她,弯腰坐到秋千上。   两个人的重量压得秋千架咯吱咯吱响,裴英娘想坐起来,李旦的手臂横在她腰间,强迫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拍拍她的脑袋,拿她当小孩子哄,“乖,别动,让阿兄抱一会儿。”   裴英娘偷偷白他一眼,没挣扎。   “郭文泰刚从长安赶来……”李旦捏着裴英娘的手,她的手很软,指节纤长,指尖才搽过凤仙花汁,颜色有点淡,手掌柔弱无骨,握在掌心软绵绵的,“执失云渐回长安了。”   “嗯?”裴英娘靠着李旦的胸膛,空着的手抓他幞头底下缀着的帛带玩,漫不经心问,“阿父召他回来的?”   李旦顿了一下,“不,事情有点古怪。”   裴英娘怔忪片刻,手指慢慢松开帛带。   ※   宜州。   秋色渐深,山间依旧一片苍翠,蜿蜒而过的溪水清澈见底,山色空濛,细雨茸茸。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落了几场雨,山间道路泥泞,马蹄溅起阵阵泥点子。   马上之人头裹巾子,着绀色竹枝柿蒂纹翻领长袍,额系红缨带,眉目清秀,是个年轻俊雅的青年郎君。   骏马须臾驰到驿站前,早有随从等在路口,隔得老远就殷勤凑上前,“郎君,使君和明府等候多时了。”   不等骏马停下来,俊秀青年撒开缰绳,翻身下马。   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胆战,等青年头也不回地走进驿站,才偷偷吁出一口气。   郎君是使君的救命恩人,于年前从山匪手中救下使君一家八口人,还手刃山匪头目,领兵打退山匪暴乱,立下大功,被使君收为义子,接到府中教养。   使君的几个儿子流连风月,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倒是这位义子身手利落,胆大悍勇,毫不畏死,和使君脾气相投,很得使君的喜欢。   入夏的时候,马奴听府中人私底下说,使君预备把家业传给这位新收的义子。   没想到郎君断然拒绝使君的厚爱,愤然出走。   使君亲自追出三十多里路,才把郎君劝回刺史府。   自此以后,使君对郎君愈发器重信任,府里的主母和几位郎君看出小郎君不会觊觎刺史府的家财产业,也对郎君越来越好。   使君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小郎君,小郎君也没答应,说是家中亲人过世不久,他要为母守孝。   马奴牵着骏马去马厩吃草料,摇摇头:小郎君真是个傻大憨,刺史府家财万贯,他说不要就不要,舅家小娘子貌美如花,他也不动心。每天任劳任怨,为使君奔波,啃干粮,喝冷水,至今没有攒下一点私房钱,他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小郎君真的只是为了报答使君的知遇之恩?   驿站里,宜州刺史和当地县令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县令皱眉道:“四郎虽然很有才干,但到底来历不明,使君贸然将如此机密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会不会生变?”   宜州刺史哈哈大笑,捋须道:“四郎表里如一,是个好孩子,我信得过他!我一家几口的性命皆是被他所救,他不会害我。”   县令想了想,刺史为人豪爽,喜欢谁,就真心交付,绝不会胡乱猜疑,劝了也没用,不如私底下去调查,等查到实质证据,再来劝使君。   他起身告退,宜州刺史挥挥手,“你去吧。”   县令下楼,走到转弯的拐角处时,眼皮跳了两下。   刺史的义子周四郎背靠墙壁,手抱腰刀,冷冷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县令想到丛林中的野狼,他们狡诈无情,悄悄潜藏在暗处,看似毫无杀机,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忽然扑出来,一口咬断你的咽喉。   县令汗如雨下。   “明府。”周四郎向他颔首致意。   刚才说的话肯定都被周四郎听见了,得罪了这个煞神,以后恐怕会招致祸患……县令勉强笑了笑,拱拱手,飞快奔下楼。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周四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令离开,转身上楼。   周刺史是武人,耳聪目明,他上楼的时候故意发出声响,他们早就知道他到了,却没有停下交谈。   显然,刺史故意让他听见他们的对话,好让他感恩戴德,继续为他们卖命。   周四郎笑了笑,推开房门,“义父。”   周刺史坐在火盆前搓手,“四郎啊,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周四郎脱鞋走上簟席,矮身坐下,腰刀放在一边,“义父,羁縻青州的刺史、县令皆是山民出身,并非汉人,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只服从强者,他们亲口向孩儿保证,只要义父一声号令,他们一定追随左右,为义父效犬马之劳。”   周刺史双眼微眯,稍一沉吟,打量周四郎几眼,微笑道,“四郎,时至今日,你应该明白,为父正在做一件大事。”   周四郎眼观鼻鼻观心,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焰,静默不语。   “我身负皇恩,不能眼见着妖妇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周刺史长叹一口气,“你救过我的命,我也不瞒你,我已联络宗室,暗中筹谋,此事关系重大,妖妇积威颇深,难以撼动,我等起兵,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十有八九会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还年轻,不能被我连累,再过两天,会有南下的商队经过驿站,你随他们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圣人快不行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等圣人驾崩,新君根基不稳,朝野震荡,他们趁机起兵反对太后,杀进长安,把太后赶下台……   至于太后还政之后,新君听谁的,自然是起兵的人说了算,甚至于他们可以换一个人当皇帝。   周四郎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无波,冷声道:“我跟着义父。”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他的不愿多说。   周刺史就是喜欢周四郎的简单干脆,闻言嘿然一笑,“好,得此佳儿,为父三生有幸!”   他不怕周四郎反水,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可能以前少年意气犯了什么事,一直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除了依靠自己,谁能不计前嫌重用他信任他,给他荣华富贵?   他只能效忠自己。   如果他不识时务,杀了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易如反掌。   周刺史胸有成竹,微笑道:“为父要派人去长安打探消息,其他的人我不放心,四郎,你会说雅言,就由你亲自走一趟,来日若能办成大事,为父帮你讨个大将军的职衔,随你折腾去!”   大将军?他不想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要一个清白干净的出身,一个可以重新返回长安,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的新身份。   周刺史一家的性命,他们私底下制定的计划,就是他的投名状。   周四郎凤眼微垂,“孩儿一定不负义父所托。” 第190章   春光烂漫, 柳林如烟,碧水荡漾, 汀州点点, 杏花桃花开满枝头,花朵一簇簇挤挤挨挨, 丰腴娇媚。   裴英娘坐在船头, 斜倚凭几, 手持一柄孔雀锦团扇,白地穿枝绣球花鸾凤龙纱披帛垂在船舷边沿, 发间缠绕的缥色丝绦飘飘荡荡, 拂过水面, 皱起潋滟波纹。   “英娘,你看, 那边是禁苑的樱桃林, 每年初春头一批樱桃成熟,阿父和阿娘举办樱桃宴,只有几位相公、宗室皇亲有资格参加……”李令月抬起手, 纤指点着岸边一丛篱笆围起来的庭院,“有一年我和七兄一起偷偷钻进去, 把快成熟的樱桃祸害光了, 阿娘很生气,罚我和七兄去东市买樱桃,宫里都没有樱桃,东市怎么会有?后来还是阿父想办法让人从洛阳送来一批, 我和七兄才逃过一劫……”   裴英娘双手托腮,听得很认真。   她的幼年时光全部拘束在裴府的内院之中,除了半夏,没人陪她玩,李令月说什么她都觉得有趣。   “禁苑没什么好逛的,宫里也只有空旷的殿宇,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曲江池泛舟,那里的景致连江东学士都夸赞呢!”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颊,有妹妹的感觉真好啊,妹妹什么都听她的,认认真真和她一起玩耍,听她讲故事,一天到晚陪着她也没有不耐烦,比咋咋呼呼的七兄、冷淡严厉的八兄要好多了!   她越捏越觉得好玩,很想把小十七捧起来亲一口。   裴英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无奈地仰视着李令月。   “啪”的一声,一柄芦草编的圆扇突然伸过来,打开李令月停不下来的手。   两人愣了一下,一起扭头。   俊眉秀目的锦衣少年郎站在蔚然春日之下,眼眸亮如星辰,淡淡瞥一眼裴英娘被揉得通红的脸颊,眉峰微蹙,“快靠岸了,回船舱。”   是相王李旦。   李令月有点怕八兄,喔一声,乖乖回船舱。   裴英娘跟着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一双大手伸过来捞起她,扶她站稳,那把翠竹柄芦草圆扇伸到她面前。   她莫名所以,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李旦。   他生得高挑,她只到他腰间,仰头看半天才和他目光相接,他背对着日光,面容模糊,看不清神情是喜是怒,唯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锐利。   李旦垂眸看着她,轻声问:“喜欢吗?”   “啊?”她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接过扇子,芦草圆扇材料简单,就是普通的芦草,但是编织工艺非常复杂,做一把扇子要费时好几个月,价格高昂,“送我的?”   她不敢置信。   李旦点点头,取走她手里原来那把团扇,送她回船舱。   裴英娘举着芦草圆扇挥来挥去。想起前几天在含凉殿陪李治吃春饼时,抱怨说团扇太笨重,举一会儿就手酸,当时李旦也在场,一个人默默坐着喝醴酪粥,喝完告退出去。   相王竟然会留意她说的话,还记在心上,特意送她一柄轻巧精致的新扇子?   简直不可思议。   裴英娘惊愕许久,手指抚摸扇面,纹路细密。   万般滋味浮上心头,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   下船的时候七王李显和李令月不停打闹,兄妹俩扭来扭去闹成一团。   小船剧烈摇晃起来。   裴英娘不会凫水,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抓紧身边人的袖角,脸颊蹭过宽大的袍袖,袖子里蕴着淡淡的墨香。   裴玄之的书室她偷偷进去过,墨的味道是臭的。宫里几位亲王用的墨非同一般,里头掺了香料,味道很好闻。   她不知不觉攥紧青年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李旦皱眉,弯腰俯身,干燥温热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就这么被推开,她又羞又窘,莫名想哭,在裴家时她很少哭,因为知道不会被善待,所以不想哭给别人看,哭得再可怜,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   这会子她却鼻尖发酸,觉得委屈。   下一刻,她吓了一跳,身子猛然腾空。   李旦抱起她,让她靠着自己坐稳,“小十七,别怕,就到岸了。”   说的是安慰劝哄的话,声音却硬邦邦的。   噼噼啪啪,裴英娘双颊一阵烧热,仿佛能听见一团团烟花呼啸着冲上云霄,同时在脑子里炸响。   她抱紧李旦的脖子,为自己刚才一刹那的误会而感到难为情。   到了岸边,她小声说,“多谢阿兄。”   然后蹬蹬腿,预备下地走路。   李旦嗯了一声,手臂没有放松,反而收紧了些,继续抱着她走。到了沉香亭前,才把她放在栏杆上。   沉香亭设在半山坡上,四面敞开,她靠着美人靠坐稳,双腿悬空,穿木屐的脚丫够不着地。   宫婢们铺设簟席香几,搬来软榻食案,支起罗帐,供上时鲜,很快布置好简单的春宴。   李令月和李显还在打闹,李显随手折了枝杏花拍打李令月,花瓣零零洒洒落了一地。   裴英娘年纪小,刚入宫不久,平时谨小慎微,稳重沉静,不敢贸然掺和李令月和李显的游戏,手撑着栏杆发呆。   李旦正襟危坐,眸光微垂,盯着她晃来晃去的双腿看了一会儿,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英娘这会儿胆子大了点,见他笑,连忙老老实实坐直,宫里规矩森严,她进宫的时日不长,仪态方面还不太熟练。   “小十七。”李旦招手叫她。   她怔了怔,跳下栏杆,脱屐踏上簟席。   李旦让她挨着自己坐,捧起她的手,“每天练多久?”   她回答说:“每天早上一个时辰,夜里一个时辰。”   李旦最近教她书法,要求她天天练字,不能懈怠。   “今天夜里可以只练半个时辰。”李旦放开她的手。   小十七很乖,练习书法以来,天天按着他的嘱咐老老实实练字,从没有偷懒耍赖蒙骗他。正逢春日,李治这两天精神不错,带他们出来踏青,可以让她好好玩一天。   她这么小,进宫以后谁都不认识,拘束太过不是好事。   接着说了些其他琐事,语气淡淡的,不论是询问的话题还是说话的口气,都一板一眼。   这么古板无趣,比儒学士的要求还严格,懵里懵懂的小娘子们一般不敢靠近他。   裴英娘却能感觉到他严肃背后的关心爱护,仰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静静听他一句一句叮嘱,偶尔回答一两句。   李治走进亭子时,看到他们俩一大一小这么静静挨在一块儿说话,不由失笑。   按理说李旦冷清淡漠,小十七乖巧安静,两人都偏于内敛腼腆,交情应该淡如水才对,怎么李旦对小十七格外好,小十七也愿意亲近他呢?   大概这就是缘分,他第一眼看到小十七就喜欢,李旦和李令月是他的儿女,自然也和小十七合得来。   宫婢们送来茶食甜点,樱桃冻酪、透花糍、灵沙臛、醍醐饼,还有一碗碗糖蒸酥酪,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用来蘸樱桃吃。   吃过茶食,李治看着他们一人饮一盏茶汤,才放他们去园子里玩,“春日虫蚁多,别往树丛里钻,也别跑远了。”   他话音未落,刺啦一声,李显已经一头扎进沉香亭边的花丛里。   几息后,李显哇哇大叫着冲出花丛,他刚刚被某种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下,嘴里胡乱嚷嚷,扯开喉咙,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皮开肉绽的重伤。   李治摇摇头,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吩咐宫婢过去照料李显。   裴英娘腿酸,没有出去玩,宫婢抬来棋桌,李治手把手教她下棋。   她手里拈着棋子,探头张望亭外,听着李显一阵一阵嚎叫,笑得前仰后合。缚发的彩绦随风飘扬,眉心一点殷红朱砂,可怜可爱。   笑着笑着,亭子里静了一静,李治放下手里的琉璃棋子,盯着她看。   她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收了笑声,捏紧棋子,怯怯地低下头。   她不该幸灾乐祸的,李治肯定不高兴了。   一只宽大的手盖在她头顶的螺髻上拍了两下,动作轻柔,李治抬起她的脸,“小十七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经常这么笑,好不好?小娘子多笑笑,以后长大了越来越漂亮。”   似乎怕她不信,他指指亭外围着李显奚落嘲笑的李令月,“你姐姐小时候最爱笑了,所以她长大了格外标致。”   像是吃了一大碗绿蚁酒,她脑袋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上,茫然忐忑,踏不到实处。   她仰头看着李治,他可是皇帝呀!阿耶上朝时要朝他叩首,老百姓们叫他圣人。一开始她其实很怕他,进宫头几天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他很有耐心,以普通长辈的口吻和她说话,有时候还会打趣她。她才没那么拘束,慢慢地敢抬头和他说话。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请安,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走进内殿,李治身穿圆领袍,没有戴冠,斜倚凭几,眼角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刻。   他笑着朝她招手,“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哪怕他身体不好,刚刚吃过很苦的药,因为痛苦而冷汗涔涔,或者刚和武皇后激烈争吵,也会这么笑着和她打招呼。   天天如此,除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只能躺在衾被中沉眠。   李治真好。   她笑话李显,他竟然没有生气,还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逗她发笑。他温柔慈祥,给她公主的名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放纵她的任性调皮……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   棋子跌落在藕丝裙上,裴英娘扑到李治怀里,眼角微微泛红。   李治怔了一下,眼眉舒展,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十七乖,阿父不会生你的气,你是堂堂公主,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闷在心里,晓得么?”   她嗯一声,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抽出丝帕抹一抹眼睛,斩金截铁道:“我不哭,我要天天笑!”   她有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好的姐姐和兄长,为什么要哭?她得到太多了,梦里也能笑醒。   李治被她逗笑了,刮刮她的鼻尖,“好,我们天天笑。”   ……   那年的春日温暖湿润,风里蕴着泼辣的花草香气,炽烈光束从茂盛的花树间漏下丝丝金色光线,织出一地朦胧光斑,杏花桃花纷纷扬扬,恍如落雨,娇艳旖旎。   记忆缓缓褪去,熟悉的人影化作一卷浮云,越飘越远。   裴英娘怅然若失,站在花雨里发怔。   耳畔传来一声声渺远的呼唤:   “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   秋夜冷寂,夏日里的蛙鸣虫噪渐渐隐去,窗外萤虫飞舞,漫天繁星闪烁。   裴英娘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口跳得厉害。   “魇着了?”李旦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晶亮,他喜欢揽着她睡,她刚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抱紧她,摸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皱了皱眉头,柔声说:“别怕,阿兄在这儿。”   “我们得回去。”裴英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回长安,马上走。”   李旦没有多问,低头吻她落泪的眼睛,左手轻抚她的脊背,帮她放松下来,“好。” 第191章   裴英娘心乱如麻。   她没法思考, 没法冷静, 此刻, 除了回长安,她什么事都不想管。   宫婢们蹑手蹑脚进房收拾行李, 李旦和长史在侧间商量事情。   幕僚们反对李旦即刻回京。   前不久李显想册封韦氏为贵妃, 长女李裹儿为长公主,武太后坚决不同意, 母子俩爆发了第一场冲突, 接着又因为韦玄贞的官位品阶之事再次争吵。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李显甚至想提拔他乳娘的儿子为四品官——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闲汉!   那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大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觉得新君耳根子太软了, 阿猫阿狗说几句好话,哭一哭,求一求, 他就随口许下不合礼制的官职赏赐,恐有外戚之祸。   越来越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还是太后当政更合适。   这一切离不开武家人的推波助澜,等李治合眼, 太后就会动手废黜李显。   李旦回去之后,很可能被武太后扣下囚禁起来。她需要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在那之前,她要把儿子们一个一个收拾服帖。   “吾意已决。”李旦冷声道, “长史留下统领洛阳的人手,杨知恩随我返回长安,提高警惕, 假如长安生变,准备好接应的人马。”   长史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慌乱中来不及打扮,幞头歪在头顶上,垂首应喏。   幕僚们不敢再劝,叹息数声,小声讨论怎么尽量保证李旦和裴英娘的安全。   李旦回到里间,抖开披风,把裴英娘从头到脚罩进去,打横抱起她。   她六神无主,纤长的细指从缝隙里钻出,紧紧抓住李旦的衣襟。   李旦低头吻吻她的发顶,把漏在披风外面的头发丝掖进去。   桐奴牵来他的爱驹,他抱着裴英娘翻身上马。   护卫们点起火把,火光逶迤蜿蜒,从上阳宫内宫一直延伸到宫门外。   李旦抱紧裴英娘,轻轻夹一下马腹,催马奔驰。   身披黑氅的护卫、随从们紧随其后,马蹄震响,一路驰向长安。   ※   公主府。   快入冬了,庭院里的繁花已经落尽,枯叶随风飘舞,午后扬起狂风,风中夹杂着一粒粒雪籽,拍打窗棂,啪嗒响。   天色阴沉沉的,李令月心里闷闷不舒,吃过饭,逗薛崇胤玩了一会儿,早早洗漱歇下。   睡到半夜,忽然无端惊醒,帘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走动声,她掀开银红鸳鸯床帐,“是不是胤郎又闹了?”   薛崇胤太能闹腾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醒着,非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否则他嘴巴一瘪,立马扯开嗓子嚎哭。   帘外说话的声音停了一下,薛绍掀开帘子,他没梳髻,身上披一件长袍,系带松松挽着,走回内室,握住李令月的手,“公主,是宫里的人。”   李令月心里抽动了两下。   一刻钟后,卷棚车从公主府大门驰出。   坊门紧闭,公主府的奴仆携带腰牌,走在最前面打点路上遇到的金吾卫,以免被拦下盘查,耽误辰光。   李令月抱着因为半夜出门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薛崇胤,眉头紧皱,“给洛阳那边送信了吗?”   薛绍叹口气,“城门没开……除非太后下令,我们的人只能等天亮以后再出去。”   李令月咬了咬唇,如果八兄和英娘赶不回来,见不到阿父最后一面,英娘恐怕一辈子都难以释怀,阿父一定很想见他们……   她掀开车帘,叫来骑马紧跟着卷棚车的使女昭善,小声吩咐了几句,示意护卫把可以犯夜出入里坊的腰牌交给她。   昭善接过腰牌,连连点头,拨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薛绍用眼神询问李令月。   李令月冷笑道:“我让昭善去安国公府求见执失云渐,要求他把我们的人放出城去,他会帮忙的。”   如果执失云渐连这点小忙都不帮,那她以后不必给对方留情面。   含凉殿的近侍等在宫门前,看到李令月便直抹眼泪,“公主,您总算来了。”   李令月把胖乎乎的薛崇胤扔到薛绍怀里,疾走如飞,“奉御怎么说?”   近侍含泪道:“只在这两天了。”   夜色浓稠,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再度纷纷扬扬落起雪籽,再过不久就要落雪,太液池半湖残荷,岸边衰草连天。   李令月走进灯火通明的含凉殿。   宫婢、内侍们走来走去,行色匆匆,不知道谁在哭,可到处都是压抑的哭泣声。   武太后和新君李显已经到了。   刚刚为李显生下长子的郭氏跪在殿外,魂不守舍。韦氏抱着啼哭不止的李裹儿,同样的心不在焉。   奉御们满头大汗,跪坐在屏风外商讨药方子,明知李治已经油尽灯枯,他们还是绞尽脑汁寻找对症的药方,期盼一剂药下去,能把命悬一线的李治拉回来。   李显守在病榻前淌眼泪。   武太后眼圈发红,面色平静,看到李令月过来,淡淡招呼一声,“令月,过来和你阿父说说话。”   听到李令月来了,枕上的李治睁开眼睛,目光似浑浊,又似清明,脸庞瘦削,白发苍苍,这几年来发生了太多事,他身上最后一点精神气也耗尽了。   李令月艰难挤出一丝笑容,“阿父。”   李治抬起枯瘦的手,手背爬满青斑,掌心粗糙,费力触碰李令月的脸,“好孩子。”   李令月闭一闭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武太后留父女两人单独说话,叫走李显,避让到外间屏风后面。   武承嗣抱拳道:“姑母,几位阁老、左右威卫将军、五品以上职事官、宗室皇亲都到了。”   武太后点点头,李显只知道哭泣,她不能懈怠,觊觎皇位的人太多了,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执失云渐在哪儿?命他速来见我。”   武承嗣道:“执失云渐领兵镇守玄武门。”   宫中不止一道玄武门,宫城北部的玄武门是攻进蓬莱宫的一道关卡,禁军屯守所在地,只要守住玄武门,谁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武太后嗯一声,满意地颔首,“派人快马赶去洛阳,把相王和相王妃请回来,刻不容缓。”   九郎快走了……临终之前,让他见一见儿女们,安安心心地合眼离开。   他性子柔和内敛,绝不会自己提出要求,或许他是在防着她,怕她痛下杀手,所以绝口不提洛阳的事。   他不提,就由她来开口吧。   武承嗣诧异了一下,拱手应喏,“是。”   他奔出含凉殿,叫来心腹随从,“通知洛阳的内应,命他们护送相王和相王妃来京。”   心腹随从迟疑了一下,“郎君,如果这样做,我们的内应就暴露了。”   上阳宫被相王妃清理得干干净净,内应一个都没能逃过。洛阳皇城里仅剩两名内应,潜伏多年,一旦暴露身份,他们在洛阳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武承嗣冷哼一声,“你敢质疑我?”   心腹随从打了个激灵,跪地叩首,“奴不敢。”   见武承嗣没有其他吩咐,也没有要发怒的迹象,他悄悄松口气,爬起身,退出回廊。   大厦将倾,宫里的气氛愁云惨淡,宫人们神情悲伤,痛不欲生,或许是真心为李治伤心,或许是在担忧自己的将来。   武承嗣却觉得心中悸动不已,武家宗祠修缮完毕,所有吉兆祥瑞都预备好了,南方刻有古怪字迹的奇石,长安里坊会冒出甘甜泉水的泉眼,五彩飞鸟将衔来画有武氏头戴冠冕的彩幡,河中冒出古老的铜鼎……   他已经准备好了。   廊外风雪肆虐,雪籽渐渐变成飘飞的雪花,狂风扑进回廊,竹丝灯笼剧烈摇摆,灯火摇曳,随时会化成一缕青烟。   武承嗣负手而立,想起多年前刚刚回到长安时的情景。   十七娘,何苦蹚这浑水,如果当初你答应和我合作,岂会有今天?你明明能猜中姑母的打算,为什么不愿意投效姑母,始终和武家保持距离?   难道就为了所谓的真情?圣人和相王对你好,所以你明知处境危险,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们那一边?   能强烈到让人忘却生死荣辱的感情……武承嗣没有感受过。   他爱权力富贵,贪恋锦衣玉食,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灯火还是被狂风吹熄了,回廊霎时暗了下来。   武承嗣笑了笑,其实十七娘的选择也并不是很难理解,他们都愿意为各自的追求抛弃其他东西。   他追名逐利,泯灭良知。   十七娘看重亲人,舍身入局,放弃安稳的生活。   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寂静中,遽然响起兵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廊芜下人影幢幢。   数十个甲士连连后退。   武承嗣皱眉,抓住一个甲士,“怎么回事?”   甲士茫然道:“相王和相王妃闯进来了!”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疾步冲到台阶前。   凛冽的风雪中,身披黑氅的高大男子和裹披风的娇小女子并肩走上玉阶,脚步急促,甲士们不知道该放行还是拦阻,围绕在他们身边,面面相觑。   女子抬起脸,细眉杏眼,剪水秋瞳,昏暗中肌肤发出淡淡的光泽。   她环视一周,眉峰微蹙,轻声道:“让开。”   武承嗣第一次见到裴英娘时,她只是个娇软乖巧的小娘子,如今她贵为相王妃,举手投足间,渐渐有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这一份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并非来自于她身旁的男人,而是她自己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   他们竟然回来了!   没有人往洛阳送信,包括李治和秦岩,除了武太后和被金吾卫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抓进宫的大臣们,没有人知道李治性命垂危。   李旦和裴英娘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及时?   甲士们呼吸一窒,迫于裴英娘冰冷的气势,对望一眼,悄悄退开。   太后下令,没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含凉殿,相王和相王妃身份特殊……应该可以放行罢?   武承嗣脸色微沉。   李旦和裴英娘直接从他身边经过,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踏进内殿。   他缓缓握拳,沉默一瞬,吩咐身边的随从,“告诉执失云渐,人已经回来了,他随时可以动手。”   十七娘,不要怪我,是你自己主动回来的。   第192章   乍暖还寒时候, 杏花开满枝头,院墙底下一丛丛芭蕉油绿鲜嫩, 阳光滤过肥厚的叶片, 罩下温柔旖旎的淡光。   长安的春日,温暖湿润, 碧空一望无际。   彩衣宫娥们手挽提篮, 来往于杏林花丛之间, 处处是欢声笑语。   一名头梳双鬟髻的宫婢红着脸跑进杏树下,发髻上落满粉艳花瓣, “太子殿下来了!”   轰的一声, 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宫婢们抬脚迈开步子, 蜂拥而至,把摩羯纹青石条铺就的甬道挤得水泄不通。   太子年轻俊朗, 温文儒雅, 最重要的是太子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而且太子妃王氏虽然出身高贵,但恩宠平常。东宫的其他姬妾身份低微, 太子平易近人,向来不在乎宠姬的家世, 如果能被太子青眼看中, 荣华富贵岂不是唾手可得?   圣人亲自抚养太子殿下长大,眼看太子成婚生子也不肯放太子离宫居住,大臣们一劝再劝,圣人才泪别太子。   太子身居高位, 风华正茂,深受圣人宠爱,来日肯定能继承皇位……宫娥们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花丛后响起一串从容的脚步声,太子正和人说话,嗓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宫娥们低头摘花,眼睛却不约而同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园子里的杏花灿如云霞,几息后,一双皂靴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上,绯红锦袍露出一角缘边,面如冠玉的少年郎分花拨枝而出,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宇间气质温和,贵气天成。   枝头的杏花依旧开得灿烂,但所有人都被俊雅的少年郎引走注意力,眼神不知不觉跟着他打转。   剑眉星目,锦衣绣袍,眼角眉梢天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缱绻,眼波所及之处,众人无不觉得心头一荡。   宫娥们脸颊红似红烧,明明知道太子殿下并不是在看自己,但总觉得好像太子对自己格外温和。   李治刚从阿耶李世民的寝殿出来。   春日微凉,阿耶担心他生病,想接他回身边住一段辰光。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坚决不同意,一国之君和太子同住一宫,必定会招来非议,假若李世民有什么不妥,李治这个太子岂不是一辈子都洗不清谋害亲父的嫌疑?   李治都有儿子了,不能再随随便便留宿宫中。   李世民无奈,只能打消主意。   李治哭笑不得,安慰阿耶好久,保证每天让近侍进宫,把他每天的饮食起居详细禀告给他知道,阿耶才舍得放他出宫。   近侍们簇拥着他,满脸堆笑,“殿下,园子里豢养了好多不常见的鸟雀,奴光是记名字就记得头晕脑胀的,那些鸟儿是前些日南边诸道进献的,其中还有几只能学人说话,可招人疼了,您过去看看?”   李治是嫡出幼子,自小备受宠爱,母亲病逝后,他被阿耶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圣宠优渥,即使两位兄长勾心斗角、剑拔弩张的时期,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李泰处心积虑,用了好几年时间和李承乾争斗,而他隔岸观火,不显山不露水,最后关头四两拨千斤,仅仅只用几天时间彻底打败李泰,年仅十五岁被册立为太子,自此,他成为阿耶身边唯一的亲近皇子,再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他从来没受过委屈,习惯宫人们卑微讨好的态度,淡淡嗯一声,踏进蓊郁树丛。   一路上香风细细,环配叮当声不绝于耳,美丽娇俏的宫娥们时不时从他身边经过,含羞带怯地偷眼看他,等他看过去,连忙低下头,脖颈修长雪白,欲语还休。   他笑而不语,缓步走过落花纷纷扬扬的杏树林。   袍袖里浸染了花朵芬芳,走出很远后,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花香。   走到长廊前,隐隐可以听到流水般清灵悦耳的脆鸣,廊下挂了一排金丝錾刻鹡鸰杂蜂鸟笼,翠羽红喙的鸟儿们扑腾着翅膀飞上飞下,发出悠扬鸣叫。   李治站在廊下的树荫里,驻足聆听。   宫婢们搬来软榻,铺设几案,他脱屐上廊,盘腿而坐。   内侍跪坐着煽风炉煮茶,滚沸的茶汤里加了酥酪盐巴,水花是浑浊的乳白色。   廊前一汪碧水,莲叶还没长成,水面光滑如镜,风过处,皱起层层涟漪。   对岸的宫婢们趁着春日晴好,聚在篱笆架下打秋千。   秋千荡得高高的,最高的时候几乎和地面平行,眉眼狭长、着窄袖襦、红绿间色裙的年轻女子脚踩木板,手攥粗绳,脚下使力,越荡越高,整座秋千架咯吱咯吱响,差点翻仰。   周围的人不由为她捏一把汗,颤声惊呼。   有人劝女子停下来,她朗声大笑,站在秋千架上睥睨众人,“我赢了!”   笑声豪爽洒脱。   李治凝望对面,痴痴看了半晌,目光平静坦然,“秋千上的女子是什么人?”   近侍眯眼细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答道:“回禀殿下,奴瞧着她眼熟,似乎是武才人。”   他跟随李治多年,光听李治问话的口气就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圣人偏爱柔顺婉约的女子,武才人刚入宫时因为娇媚活泼,得了一段时日的宠爱,圣人为她赐名“武媚”。因她性情刚硬强势,不符合圣人的喜好,虽然年轻貌美,却早已失宠,和宫人侍婢没什么两样,一个出身一般、小小的才人而已,太子喜欢她也没什么。   宫闱之中,这种事屡见不鲜,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出乎近侍的意料,李治只问了这么一句,并没提起其他。   他端坐在日光浅淡的廊檐下,一边吃茶,一边默默聆听鸟雀争鸣,眉宇沉静,就这么坐到日薄西山。   半个月后,宫中传出消息,圣人嫌弃太子身边的宠姬身份太低,不配抚育皇孙,挑选了一批世家出身的良家子,想为太子充实后宫。   圣人惦念太子,事事为太子操心,连他的后院也要插手管一管,唯恐太子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太子多纳世家美人,一方面有利于子嗣,另一方面也能趁此机会笼络朝臣。   自魏征逝世后,朝中很少有人敢当面反驳圣人。越到老年,圣人愈发乾纲独断。   美人送到东宫,太子妃王氏强颜欢笑,遣人问李治该如何安置那些美人。   东宫属臣劝李治按着圣人的意思多纳美人,圣人虽然疼爱幼子,到底是多疑敏感的帝王,最好不要违逆圣人的旨意。   李治一哂,他孝顺阿耶,不代表事事听从阿耶。   他吩咐亲信的属官进宫面见李世民,“如实禀报圣人,孤不想再纳新人。”   属官心惊胆战,太子就不能委婉一点吗?直接拒绝圣人,万一圣人动怒可怎么是好?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到了李世民跟前,转达李治的话,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   谁知圣人只是冷哼了一声,撇撇嘴,“这小子!”   再没有别的话。   属官悄悄吁口气。   这时,李世民又哼了一声,“稚奴怎么不来见朕?”   听语气,仿佛十分嫌恶属官。   属官噎了一下,抹把汗,拱手道:“殿下恐主上见了他生气,不敢面见主上。”   啪嗒一声轻响,李世民合上手里的奏本,嗤笑一声,“滑头!叫他明日过来。”   属官应喏,躬身后退。   刚退到门槛前,预备转身出去,李世民又叫住他,“告诉太子,他不喜欢那些美人,朕这就派车把人接回来。莫要闹脾气了,明天朕带他去禁苑狩猎。”   属官冷汗涔涔,记下李世民嘱咐的话,回到东宫,一五一十转告李治。   结果第二天都日上三竿了,李治也没有动身进宫的意思。   属官急得团团转。   圣人事事为太子打算,太子不领情就算了,圣人主动放下身段收回成命,太子竟然不感恩戴德,反而犟起来了,太子温文尔雅,怎么竟做出如此愚蠢狂妄的举动?   旁人见属官坐立不安,笑道:“长史何必烦躁?殿下自有成算。”   太子虽然年幼,但绝非优柔寡断之人。圣人几次当着群臣的面询问太子对朝政的看法,太子的回答条理分明,层次清晰,纵然偶尔稍显稚嫩,也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该有的决断还是有的。   他绝不会仗着圣人宠爱就跋扈任性。   属官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为太子充实后院的事好像是长孙无忌向圣人提议的……他心口猛地扑腾几下,不敢再往下深想。   几天之后,圣人当众宣布不会插手太子后院的事,并训诫东宫上下,要他们上下齐心,尽全力辅佐太子。   太子这一次没有拿乔,只身进宫谢恩,圣人留饭,饭后父子俩探讨书法之事,一起欣赏前人真迹,相谈甚欢。   拒绝世家良家子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完全没在父子之间留下任何隔阂。   ※   几年后,翠微宫芳草葳蕤。   李世民服用丹药过量,引发旧疾,眼看着时日无多。   李治再次看到那日惊鸿一瞥的武才人。   对于一个后宫女子来说,她已经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她和那些哭哭啼啼的宫婢不一样,不甘心最后落发出家,孤老一生。她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斗志昂扬。   李治每天守在病榻前侍奉汤药。   那日是个大晴天,天色很好,碧空如洗。   李世民的精神好了些,靠坐着床栏,抓住李治的手,叹口气,“稚奴,你才几岁大的时候,喜欢到处乱写乱画,宫人们一开始当做好玩的事到处宣扬,后来他们发现你胡乱画的符号很像一个‘敕’字,吓得六神无主……我命人把你房中的纸笔一把火烧了,不许人将此事外传。”   李治默然不语,这一段故事知道的人不少,他不是第一次听说。   或许是确有其事,或许是牵强附会。不管真相如何,李承乾和李泰落败,他成为太子,成王败寇,所以这段故事现在听来风平浪静。   如果当时赢的人是李泰,这个故事就没那么好玩了,不仅不好玩,还会给李治带来杀身之祸。   李世民要保李治,所以他最终允许这个故事传扬开来。   “阿耶。”李治含泪道,“您放心,我不会毒害自己的嫡亲兄长。”   李世民捏捏李治的手指,笑了笑,“为父走了以后,守住江山的重任就要交托给你了。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尽管去拿。稚奴,你千万要切记一点,你的舅父和其他顾命大臣只是臣子而已,你才是君主,假如他们欺负你,不要手软。”   他没有提李承乾、李泰和他们的子孙家人,朝野内外危机四伏,老臣们狡诈油滑,高丽还没有拿下,世家贵族桀骜不驯……稚奴年轻,想要坐稳江山,谈何容易。   他走了,所有事情要靠稚奴自己去应对,稚奴还这么小,这么柔弱,以后没人替他遮风挡雨,他不想再给稚奴更多压力。   其他儿子自求多福吧,只要他们本分,以稚奴的性子,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至于那些庶出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随稚奴处置。   自那天一场长谈之后,李世民陷入昏睡,再也没有清醒过。   数天后,在舅父长孙无忌等人的拥护下,李治于阿耶灵前即位,几位老臣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京畿之地,出阁就藩的亲王有些异动,想趁李治根基不稳时起事,还没集齐队伍,就被暗卫一网打尽。   一个月后,宫中女子被送去感业寺落发为尼。   李治想起翠微宫中朝夕相处的武才人,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不是喜欢她的美貌才情,而是念念不忘的爱慕。   ※   朝中大事皆由顾命大臣把持,他初登帝位,唯有拱手听命而已。   再一次被舅父长孙无忌驳回决议后,李治捏紧双拳,言语态度依旧恭敬客气,心里则早已经把击溃权臣的计划推演了一遍又一遍,日臻完善。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不必急躁,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   在那之前,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出身不高、干练果敢,能陪伴他一直走下去的帮手。   他头一个想到感业寺中的武媚。   想要撬动权臣们,不能硬碰硬,贸然和权臣们斗法,他独木难支,一定会输得遍体鳞伤。   他选择从后宫入手,王皇后和萧淑妃正斗得死去活来,契机完美,只有用后宫争斗牵动朝堂,才能麻痹那些老臣。   世人都以为他色令智昏,给了武媚独一无二的荣宠。其实他也把武媚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如果她是个柔弱的妇人,可能早就被风雨波折摧毁了。   她没有,她迎难而上,愈挫愈勇。   野心也越来越大。   ※   多年后,李治命龟兹乐人谱写《春莺啭》,曲子写成之后,他召集乐坊的国手,为武媚弹奏。   乐曲优雅婉转,余音绕梁。   武媚笑着问李治,“陛下怎么会想起让乐师谱曲?”   初见时春光妩媚,他听了一下午的悠扬鸟鸣,黄莺飞过繁茂的花架,清越的啼鸣透过层层枝叶,恍如水波流淌。   因为对面秋千架上的人,那个普通的春日才特别难忘。   他揽住武媚的肩膀,笑着道:“我曾在某个清晨听到廊外黄莺脆鸣,一时感触,这才有了这支曲子。”   武媚笑靥如花,“陛下才情过人,这支曲子真好听。”   曲子是为她作的,她觉得好听,就够了。   其他的,她不必知道。   ※   大概是人之将死,早已遗忘的回忆忽然变得清晰无比,多年前的情景一一在脑海里浮现,仿佛流水冲刷走沙尘,缓缓露出深埋地底的岩石,漫长的一生倏忽而过,往日的点滴,霎时鲜活起来。   他记起所有人,所有事。   李治睁开双眼。   年轻女子跪在床榻前,泪眼朦胧,看到他苏醒,笑中带泪,“阿父,你又骗我。”   李治打发她和李旦去洛阳,不只是让李旦躲开他禅位于李显、武太后退守后宫这一连串的风波,而是彻底把他们远远送走,李治根本没想过再召他们回来!   他都病得米粒不进了,还勒令身边的人严防死守,不许把他病危的事透露出去,如果不是她梦中有所感,仓促赶回长安,她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等到噩耗传到洛阳,李治早就不在了,到那时,赶回长安也没什么用。   李治是故意的!   小十七回来了。   李治扯起嘴角笑了笑,皱纹松弛,“是啊,为父很聪明,又骗了小十七一次。”   他想抬起手摸她的发顶,努力了半天,唯有手指动了两下。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早就做好准备,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女们。   裴英娘直接用袖子抹去眼泪,动作粗鲁,吸吸鼻子,堆起笑容,“阿父,我不生气,你接着骗我好了。”   李治微笑,“阿父再也不骗你了……你能回来,其实我很高兴,我刚才梦见你们小时候,你进宫的时候才几岁大,又小又瘦,我很糊涂,小十七什么时候那么瘦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长胖了没有?刚刚在梦里找不到你,一睁开眼睛,你就回来了……”   “别哭,小娘子多笑笑,以后才会越来越漂亮。”   裴英娘眨眨眼睛,把眼泪搅碎在眼睫之间,“我不哭。”她握住李治的手,一字字道,“阿父,你放心,我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   哭泣只会让李治走得不安心,她不能哭。   李治回握她的手,指节微微发颤,“十七乖,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万种嘱咐,终究只化作一个简单的愿望:好好的。   裴英娘忍住眼泪,哽咽着应答,“嗯。”   一旁的李令月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李治环顾一周,目光慈爱温和,脸上浮起几丝红润,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显儿和旦儿呢?叫他们进来。”   李显和李旦并肩走进内室。   李治看着李显,面容威严,“显儿,你的弟弟妹妹都在这里,为父就要走了,你当着我的面立誓,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伤害他们!”   李显哭得双眼通红,“阿父,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不会欺负阿弟和妹妹们,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永远是高贵的亲王和公主。”   李治面色和缓,“假如朝臣们逼着你打压旦儿呢?假如你的妃嫔儿女全部站在朝臣们那一边,逼你在他们和旦儿中间选一个呢?假如他们说,如果不杀了旦儿,你的皇位岌岌可危呢?”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气势迫人,李显茫然无措,抽噎了几下,才答道:“我不会伤害阿弟的,我不会……”   李治叹息一声。   他曾想过要废了武媚,但那时李弘还年幼,朝臣们之所以拥护李弘登上太子之位,一是因为武媚是皇后,李弘从庶出变成嫡出,身份贵重,二是因为他杀了其他儿子,帮李弘扫清障碍。   如果废了武媚,李弘处境尴尬,非嫡非长,名不正言不顺,还怎么压制朝臣?   现在武媚成了皇太后,李显是皇帝,母子俩血浓于水,武媚得到权力,李显占据名分,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李显需要有人辅佐,正如他当年能迅速稳定局势,离不开舅父长孙无忌的帮助扶持。   但愿李显能够像他一样积攒实力,早日成熟,摆脱母亲的桎梏。   如果他不行,还有旦儿。   李治挥挥手,“你们都出去,旦儿留下来。”   李显愣了一下,没有动,直到李令月拍拍他,他才恍然回神,跟着她一起离开。   裴英娘起身离开,李旦攥住她的手,捏得很紧,轻声说:“别走远,就在外面待着。”   她点点头,目光一直放在李治身上,慢慢退出去。    第193章   天亮了。   云销雨霁, 风雪散去, 天空瓦蓝, 高大巍峨的宫墙沐浴在清冷萧瑟的晨光中,刮了一夜的风, 庭院铺满落叶, 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武太后走过长廊,皱了皱眉, 吩咐宫婢们打扫院落。   武承嗣为姑母的淡漠而感到心惊, 到这个时候,姑母竟然还能镇定从容地指挥宫婢洒扫院子。   昨夜见过几个孩子后, 李治陷入昏迷。   武太后在屏风外守了两个时辰,上官璎珞回禀说朝臣们接到消息,陆陆续续入宫, 李显哭天抹泪,无法接见群臣。   武太后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去前殿安抚众位大臣。   她不能慌,越是形势危急的时候, 她越要沉着冷静。   李旦等在屏风外面,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沉重,“母亲,阿父醒了, 他想见您。”   武太后走进内室。   刚从感业寺回到蓬莱宫时,她劫后余生,欣喜若狂, 李治给她的宠爱和尊重让她忘乎所以。   驱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功臣,扳倒王皇后和萧淑妃,肃清朝堂,巩固皇权,她和李治配合默契。   朝野内外骂她狐媚惑主,她一点都不在意,能和站在权势之巅的男人并肩而立,几句骂名,算得了什么?   武太后越来越飘飘然,以为李治对自己百依百顺,自己一定能够控制李治。   然而李治始终把任免宰相的权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对她那么好,力排众议册封她为皇后,却又干净利落地除掉她的心腹大臣,打压她的娘家,孤立她,防备她,至始至终,她的一切权力都依附于李治身上。   李治信任她,她就能风风光光,假若那一天李治像忌惮长孙无忌那样忌惮她,她会不会落到和长孙无忌一样的下场?   眼看着李治重用那些曾公开反对她的将领,诛杀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朝臣,武太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   好在她生了四个儿子,地位稳固。   她开始收敛,撰写编纂教导后妃贤德顺从的书册进献给李治,表明自己会谨守本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李治和他们的儿子分忧。   李治差点废了她。   那时候她野心勃勃,什么都要插手管,想趁着李治病重独揽大权,隔绝李治和老臣们的来往书信,飞扬跋扈,志得意满。   李治勃然大怒,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连废后的敕书都写好了,盖过玺印,李治亲笔画日,交由门下省审核,一旦诏书发出,她将会被剥夺一国之母的高贵身份。   武太后心惊胆战,她尝过独守青灯的清苦滋味,无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脱簪披发,泣告李治,弘儿年幼,陛下若是废了她,将弘儿置于何地?朝臣们居心不良,撺掇他废后,就是为了把弘儿赶下太子之位!   李治犹豫了。   趁着他犹豫,武太后抢过诏书,胡乱撕扯,废后的诏书是绢帛写就,不易撕开,她恨不能用牙齿把诏书咬碎。   李治叹了口气,俯身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媚娘,朕错了,以后绝不会再提此事。”   他自称朕。   那一刻,武太后终于明白,不管李治平时对她有多容忍,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会翻脸无情。   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势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渐渐掌握实权,可是回想起那封诏书,还是会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出于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因为她的权力,来自于李治。   李治说到做到,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起废后的事,一次也没有。   他时常生病,越来越依赖于她。   她是皇子们的生母,也许他以己度人,觉得她会为儿女们鞠躬尽瘁。也许他权衡利弊,发现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独她值得信任……   不论原因是什么,武太后抓住机会,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她感激李治给予她的温情和忍让,同时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没法改天换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缚她,提防她,重臣的选拔任用,由李治决定,还有最重要的——军权,李治从没有让她染指过。   现在李治要走了。   她无悲无喜,既没有悲伤难过,也没有暗暗窃喜。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冰冷无情,眼里只看得见利益,其他七情六欲只是点缀而已。   内室的灯烛撤下去了,房里点了一炉清雅的香,红日刚刚爬上半空,光线从窗纱透进室内,暗香浮动。   “九郎。”武太后俯身,轻抚李治的眉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郎,“我来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温柔,“媚娘,这些年,我时常卧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为操劳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们是夫妻,理应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这些年的防备猜疑,互相算计,和年轻时甜蜜火热的感情,俱都化在这一笑当中。   “可惜现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满园杏花盛放,桃李争芳,你穿了一身半旧的衣裳,在湖边打秋千,那么多宫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为李治是在翠微宫认识她的。   当时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诚孝,每天侍奉汤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落发出家,干脆孤注一掷,妄想打动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后,排除万难接她回宫,满朝文武反对,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宫……难道李治早就认识她了?   帘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武太后眼波淡扫,扭头看过去。   裴英娘掀开锦帐,走到床榻旁,“阿父,准备好了。”   李治扬眉,做出这个动作让他气息急促了点,微笑着道:“好,扶我起来……”   他浑身僵硬,没法动弹,近侍们偷偷擦干眼泪,跟在裴英娘身后走进内室,为李治穿上衣裳,搀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听一遍《春莺啭》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   她扶着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内室。   初冬天气,庭中万木凋零,清早起来,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却花团锦簇,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丛枝叶碧绿,芙蓉、牡丹、芍药、菊花次第开放,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   百花盛开,艳如彩霞,生机勃勃,泼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吹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吹奏《春莺啭》。   “媚娘。”李治看着几个孩子,嘴角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道,“我没有后悔接你回宫。”   武太后沉默不语,心头却在发颤。   李治没有看她,目光像蛛网一样,缠绕在廊下红着眼睛吹奏乐曲的孩子们身上,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善待我们的孩子。”   微风拂过,没有花瓣落下,连夜以通草制作的鲜花,虽然足够以假乱真,但终究不是真的繁花,不会随风落下。   裴英娘听到一声非常轻非常淡的叹息声,带着无限的怅惘。   李治凝望着百花环绕、灿烂明媚的庭院,笑容慢慢凝结。   李令月的手腕抖了两下,弹错了一个音调。   如果是在以往,阿父一定会笑着指出她的错误……   “别哭……阿姊,我们得弹完这首《春莺啭》。”裴英娘轻声说。   李令月擦一下眼睛,琵琶横立于膝上,“好。”   花开花落,岁月流转。   昔日鲜衣怒马的李家九郎,枕着和缓悦耳的曲调,望着袅袅花枝,唇边含笑,慢慢坠入黑甜梦乡。   ※   袁宰相面容冷肃,当堂宣读遗诏。   李治在遗诏中命李显即刻亲政,丧事一切从简,依照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军国事有不决者,兼取太后。   这一份遗诏,限制太后的权力,确保李显的地位。李显不需要守丧三年,只需要守丧三十六天,就能除服,灵柩前亲政,三天后听政,最大限度减轻他的压力,逼迫武太后退守后宫,还政于李显。   有决断不了的军国大事,才需要问询武太后的主意,这是防止李显被权臣们架空,为他和武太后留下后路。   大臣们叩拜新帝,山呼不绝。   李显早已登基,但太上皇真的驾崩了,众人才意识到李显身份的转变。   韦沉香抬起头,看着大臣们低头哈腰讨好奉承李显,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双眼闪闪发光。   太上皇死了,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一言九鼎,坐拥天下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子,为郎君生下长女,很快她就能成为贵妃,甚至是皇后,她的女儿是公主,她将来的儿子是皇子……   嫡出的公主啊!   她曾经跟在赵观音身后,艳羡太平公主的尊贵雍容,现在她不用眼馋别人了,她的女儿就是公主!而且是长公主!   一声冰冷的轻斥打断韦沉香的遐想,“出去。”   她扭过头。   裴英娘跪在灵柩前,眼角泛红,淡淡瞥她一眼,“滚出去。”   韦沉香满脸紫胀,气得浑身发颤:太上皇都死了,相王妃竟然还如此猖狂!她可是李显最宠爱的妃子!   她环顾左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流下几滴泪水,装出哀哀哭泣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咬牙轻声道:“区区王妃,也敢支使圣人后妃?十七娘,太上皇没了,你也该清醒了,我的夫君是皇帝,而你,只是一个王妃而已。你以为谁都会像太上皇那样纵容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罢,以后你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殿前闹哄哄的,一片嘈杂,韦沉香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她说的话。   只有裴英娘听得一清二楚。   韦沉香笃定周围没有外人,才敢这么嚣张。   裴英娘面无表情,眸光茫然无神,抬起脸,盯着韦沉香看,眸子幽黑。   阿父走了,那座一直笼罩在她背后,为她遮风挡雨,温柔而又宽广的青山,轰隆倒塌。   她没有父亲了。   阿父才刚刚闭眼,这些人就忍耐不住,韦沉香不会是唯一一个讥笑嘲讽她的人,更多的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人走茶凉,李治的担心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她答应过李治,会好好保护自己。   裴英娘抬起眼帘。   韦沉香瑟缩了一下,被她幽深麻木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口凛然,她不想露怯,强撑着道:“好歹你以前也帮过我,十七娘,我也是为你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好声好气向我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为难你……”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笑,带着轻蔑和鄙视。   她抬起手,一道矫健的人影飞快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娘子有什么吩咐?”   裴英娘看着韦沉香的眼睛,一字字道:“韦氏灵前欢笑雀跃,对阿父不敬,把她拖出去,不许她再踏进正殿一步。”   秦岩答应一声,蒲扇大的巴掌抓向韦沉香。   韦沉香大惊失色,目龇欲裂:“你敢!我是陛下的妃子!长公主的母亲!你以下犯上,陛下岂能容你?!”   裴英娘看也不看她一眼,扭头和旁边抹泪的近侍王寿永说话,“打扫干净,不要让韦氏脏了灵堂。”   阿父不需要韦沉香这种人为他举哀。   王寿永躬身应承。   先帝走了,朝臣们忙着去新君面前卖好,唯有相王、相王妃和太平公主夫妇守在灵前,真心为先帝哭泣,其他人也在哭,但掩藏不住悲哀底下的算计。   他只是一介阉人,身份下贱,不敢出声指责暗暗偷笑的韦氏,只能当作没看见。   现在王妃出头了,他也要出一份力,报答先帝。   王寿永领着侍者们端水拿笤帚,来回忙乱。   灵前的动静传到另一边,武太后静默不言,袁宰相皱眉询问原因。   王寿永哆嗦两下,趴伏在毡毯上,一五一十说了韦氏偷笑的事。   众人沉默,不约而同回头看向李显。   李显汗如雨下。    第194章   韦玄贞走进凉亭, 步子迈得太急, 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差点摔倒。   “阿耶当心。”韦沉香放下琉璃茶盏,站起身, 搀扶父亲, 责怪旁边侍立的宫婢,“你们怎么伺候的?”   宫婢们垂下头。   韦玄贞皱眉道:“你怎么被赶出来了?”   圣人……不, 现在是先帝, 先帝还没下葬,香娘身为后妃, 被相王妃逐出灵堂,顷刻间成了大臣们中间的笑柄,他刚才被同僚们冷言冷语讥刺得老脸通红, 只差没挖个地缝钻进去。   韦沉香脸色微微发白,“武氏……”   韦玄贞横她一眼,语气严厉,“慎言!”   凉亭周围的宫婢无声退下。   韦沉香眼圈一红, “阿耶,先帝走了,郎君是一国之主,为什么我还要忍气吞声?相王妃只是个王妃而已!没了先帝, 她什么都不是!相王护着她又怎样?郎君才是皇帝,我早晚会让她尝尝被欺辱的滋味!”   韦玄贞摇头叹息,“香娘……没了先帝, 相王妃还是相王妃,没了圣上的袒护,你才是一无所有啊!相王甚至根本不需要插手……你动不了相王妃的。”   韦沉香怔了怔。   她知道武英娘深受先帝疼爱,自幼和相王相识,婚后感情很好,武家人对她敬而远之,不亲近她,也不得罪她,世家贵族们争相巴结她,她可以在长安横着走。她去了洛阳以后,那边的公卿侯门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那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先帝宠溺纵容,武英娘才敢如此嚣张。   现在先帝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了靠山,武英娘还能得意到几时?   该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看出女儿钻了牛角尖,韦玄贞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相王妃可以支使得动宫中近侍、殿前亲卫,连朝中的几位相公也要卖她一个面子,你呢?你看看那些大臣,谁给过你一个笑脸?”   韦沉香咬了咬唇,“那是因为他们惧怕太后!”   太后是武英娘名义上的姑母,朝臣们奉承武英娘,还不是为了奉承太后。   “你也知道宫中还有位太后。”韦玄贞环顾一周,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既知道太后不好惹,你为什么和相王妃争执?她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侄女。”   他过来不是为了劝解韦沉香,他了解女儿,劝了她也不会听,多说无益,武太后才是他一直提防着的人。   韦沉香又羞又窘,她只是嘴角弯了一下,相王妃就叫人把她拖出去,害她丢尽颜面,她如果不争辩几句,以后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被相王妃压一头?   她不甘心,明明皇帝是她的丈夫,为什么相王妃还能对她颐指气使!   “香娘,主上根基不稳,太后只手遮天,你身为后妃,应当为主上分忧,不要整天想着勾心斗角……”韦玄贞揉揉眉心,这个女儿既争气,又让他失望,她成了后妃,为韦家带来重振家业的契机,让他可以青云直上,官位一升再升,可女儿志大才疏,根本没法和太后年轻时相比。   香娘深知怎么应对困境,但是一旦摆脱束缚,获得高位,又会洋洋得意,妄想一步登天。   韦沉香咬咬牙,暂且抛开灵堂前的事,“太后终究只是太后,这天下终归是郎君的。”   看到女儿终于想起正事,韦玄贞欣慰地一笑,肃容道:“虽说太后年老,可看着精神旺健,如今先帝驾崩,太后没了掣肘,肯定还会继续把持朝政,主上的当务之急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便和太后抗衡。”   新君即位,首先要稳定人心,收服老臣,提拔自己的心腹。   纵观朝堂,李显孤木难支,这时候,谁能比韦家更值得他信任?   韦家的荣宠兴衰都系在韦沉香身上,他们会无条件地拥护李显。   韦沉香陷入沉思。   她比武太后强,武太后出身不高,而她们韦家这一支虽然没落,但往上追溯,也能算得上是一地名望大族。   当年武太后能以比丘尼的身份再度回到长安,打败王皇后和萧淑妃,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可以!   她不仅能当上皇后,还有娘家支持,地位只会比武太后更稳固。   李显耳根子软,赵观音死了以后,他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今日灵堂前遭受到的侮辱,她永生难忘,一定要找相王妃讨回来!   ※   李治生前留有遗诏,一切丧葬仪式、陵园制度务必从简,不可靡费。   新君李显当然不敢真的照办,真把丧事办简单了,他会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孝。   于是丧事依旧操办得极为隆重。   大臣们跟随武太后和李显举哀,哭声震天。   年老的大臣受不住繁琐的礼仪,时不时有人晕厥,被近侍们抬下去休息。   夜里为了照明,一车车的名贵木材彻夜燃烧,做法事的僧道吟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灵柩走了一圈又一圈。   裴英娘几日几夜不睡,时时刻刻守在灵前,很多人过来劝她,有各家命妇,相熟的宗室公主,还有朝中大臣。   她无知无觉,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李旦没有劝她,嘱咐宫人们好生照看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有空闲,他便过来陪她,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睡一会儿。   浑浑噩噩熬过最开始的几天,裴英娘瘦了一大圈。   期间,李显期期艾艾围着她打转,东拉西扯,一会儿回忆李治生前的事,一会儿说李贤为太子时他们的日子有多难,一会儿忽然扯到赵观音身上……   说到最后,他哭着道:“十七娘,你不要生气。香娘她不是成心笑的,她很尊敬阿父,那天她只是太累了……”   韦沉香说的话只有裴英娘听见,她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说过的话如实告诉李显,当晚她哭哭啼啼一个劲自责,说自己不该失礼惹怒裴英娘,她身子不好,生李裹儿的时候没有细心调养,落下一身病,跪了太久脑袋发晕,才会失仪。   李显觉得,以裴英娘的性格,不会冤枉韦沉香,但是李治刚刚离世,她那么尊敬李治,伤心难过之下,难免会看错。   韦沉香那么柔顺怯懦,怎么会对阿父不敬?   “我已经骂过她了,她很后悔,十七娘,你消消气。”李显不敢提再让韦沉香为李治哭丧的事,他怕裴英娘一气之下和他闹翻。   “陛下。”裴英娘面色冷淡,神情麻木,“我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不要烦我。你要庇护韦氏,是你的事,告诉她,以后出入宫闱,最好多带几个人,我见她一次,打她一次,打到她真心悔过为止。”   听裴英娘态度生疏,称呼他为陛下,李显手足无措,“十七娘……”   裴英娘抬起眼帘,冷笑一声,一字字厉声道:“别拿韦氏来烦我!阿父的英灵还没走远呢!”   她很少发脾气,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使坏告状的时候,也是古灵精怪,促狭居多。忽然喝出这一句斥责,冷冽疏远,看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情。   李显愣了一下,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哭着走开。   裴英娘吩咐忍冬,“韦氏住哪里?备一壶茶汤,你亲自领着人去她房里,她不是身体不好,不能久跪吗?给她补补身子。”   忍冬会意,让尚食局的宫婢熬煮了一锅苦涩辛辣、臭不可闻的药汤,送到韦氏跟前。   韦氏不肯喝,宫婢们的态度恭敬而殷勤,连劝带哄,强迫她喝下三碗药汤,才放开她。   韦氏大哭一场,谁知道那碗药汤里搁了什么脏东西!   她找李显哭诉,“妾身为皇妃,竟然受此侮辱,无颜再陪伴郎君身侧,请郎君准许妾落发为尼,也好减轻相王妃的怒火。”   李显支支吾吾,安慰韦氏,“十七娘平时不这样的……哎,怎么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正好你需要好好养病,这段时日就别出去了,免得十七娘看到你不高兴。”   韦氏不想把李显逼得太紧,含泪跑开,迎风洒泪。   新仇旧恨让她恨得牙根发痒,总有一天,她会手握权力,把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宫中的丧仪结束后,李旦把裴英娘抱回之前住过的东阁,强迫她吃饭。   他亲自喂她,抬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瘦削的脸颊,“英娘,乖,阿父看到你饿肚子,一定会不高兴,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以前住在东阁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阴晴雨雪,裴英娘几乎天天去含凉殿请安。   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她欢欢喜喜踏进内殿,李治坐在软榻上,招手叫她,“小十七,过来。”   他的语气偶尔会低沉一些,偶尔会明朗一些,唯有笑容始终温和。   她走过去以后,挨着他坐,食案上琳琅满目,全是好吃的茶点吃食。   武太后和李显决定将蓬莱宫改为原来的名字大明宫。   李显很快会携家带口搬进大明宫,含凉殿要换主人了。   不会再有人准备精美的山珍海味,斜靠凭几,含笑等着她迈进内室。   “我吃。”裴英娘回过神,接过李旦手里的银匙。   她要好好的。   李旦暗叹一口气,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完醴酪粥,命人撤去碗碟,抱起她走进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拢紧锦被盖住,俯身轻吻她的眉心,“英娘,不许再伤心了。”   第一次在裴家门外见到她时,她瘦小可怜。   之后她入宫居住,生活起居都是比照着公主的待遇,慢慢娇养成一个面颊红润的小娘子,长胖了,也长高了,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是个端庄沉静的高贵公主,彬彬有礼,不骄不躁。   私底下则软糯乖巧。每次仰着脸和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思索,小大人一样,甚是可爱。   熟悉以后,她试探着朝他撒娇,确定他会一直纵容她,她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想靠近他,又觉得胆怯。   李旦不动声色,他其实很享受小十七围在他身边笑闹。   她主动靠近他,他的心情会变得很好,那种喜悦能持续好几天。   发现她疏远害怕自己,他恢复阴沉冷漠,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有些犹豫,觉得应该掩藏自己的冷淡,小娘子们不喜欢古板无趣的兄长。   可小十七没有讨厌他,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活泼,偶尔还会壮起胆子打趣笑话他。   眼下她却如此颓废瘦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所有活泼鲜活气都离她而去……   平时她只要皱一皱眉头,稍微有个不高兴的地方,李旦心里就会惦记很久,现在他却只能眼看捧在手心里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   微凉的吻落在眉间,裴英娘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抬手摸李旦的脸,嗓音沙哑,“阿兄,你又忘了刮胡子。”   时下的贵族男儿们以留髯须为美,裴英娘偏偏不喜欢胡子,每次被胡茬扎到会念叨好几天。李旦没有说什么,时常提醒自己刮胡子,以免被她嫌弃。   这些天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事,胡茬又冒出来了。   李旦按住裴英娘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指尖,“你快好起来。英娘好了,阿兄就去刮胡子。”   裴英娘勾住他的脖子,小声嘟囔,“阿兄,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等我好好睡上一觉,我就好了。”   她不能难过太久,阿兄会担心的,阿父地下有知,也会发愁。她要高高兴兴的,认真过好每一天。   李旦低低嗯一声,脱下木屐,抬腿上榻,把裴英娘按进怀里,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阿兄陪着你……十七,好好睡吧。”   裴英娘很快睡着了,梦中偶尔会颤抖两下,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呢喃,眼角滑下一串泪珠。   李旦没有合眼,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发觉她在发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柔声哄她,“英娘不怕,阿兄在这儿。”   她反复折腾了几次,慢慢平静下来。   一觉睡到夜色黑沉,水晶帘外人影晃动,半夏掀开竹帘往里张望。   近侍在外面等李旦。   裴英娘睡得很沉,李旦小心翼翼松开她,为她盖好锦被,手指轻抚她的面颊。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出内室。   近侍禀明来意。   本朝帝王墓葬因山为陵,李治遵从李世民立下的规矩,即位不久,就选定以梁山筑陵。   梁山位于长安西北,定名为乾陵。   李治将会长眠于此。   武太后任命李旦主持修筑乾陵之事,即刻启程。 第195章   “太后命相王去梁山?”   韦沉香惊讶之下, 失手打翻小几上的凫鸭香炉, 香粉散落一地, “消息属实?”   宫婢答道:“千真万确。”   韦沉香眼珠一转,呵呵轻笑, 相王要出城, 相王妃单独留在大明宫,还不是由她拿捏!   等李显收揽皇权, 看她还怎么猖狂!   宫婢打起帘子, “陛下回来了。”   李显脚步沉重,哭丧着脸回到内殿, 仰面往锦榻上一倒。   韦沉香挽起袖子,帮他擦脸,温热的巾帕让他感觉好了点, “陛下,怎么闷闷不乐?”   李显叹口气,“大臣们不听我的……”   “您可是皇帝,大臣们竟然敢如此怠慢您?”韦沉香和李显同仇敌忾。   李显哀叹一声。   韦沉香安慰他几句, 挥退周围侍立的宫婢,小声说,“陛下……朝中大臣都是太后的心腹,为今之计, 您必须提拔自己的人手,否则那些人不会听您的。”   这些事李显也明白,可是太后积威颇深, 人人都争着去太后跟前表忠心,没人敢为他冒头。   他苦恼道:“阿父在的时候,帮我选定了不少人才,可是他们现在官职低微,说不上话,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可堪大任的心腹?”   韦沉香心口猛跳,“妾的父亲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李显坐起身,“韦玄贞?香娘,你父亲只是个刺史而已……”   这刺史之位还是他给的。   韦沉香挨着李显,手指为他按揉太阳穴,柔声道:“是啊,阿耶只是个刺史,所以帮不上忙。陛下,您想要掌握实权,必须多收服些人才,侍中、中书令、吏部尚书……把这些人抓到手心里,才有用。太后扶持武家人,您也可以扶持自己人,如果我阿耶的官职再高一点,能和几位相公平起平坐,他自然就能为您分忧。”   能被尊称一声相公的,唯有三省最高长官。   香娘的意思,要他提拔韦玄贞当宰相?   李显有些犹豫,他当然想重用自己的人,可是韦玄贞的官职一升再升,已经引得议论纷纷,一下子把他抬高到宰相的地位,太后肯定不会答应。   “让我再想想。”   韦沉香掀唇微笑。   她不急着要李显立马答应,他耳根子软,多吹吹枕头风,他一定会动摇的,不必急于一时。   ※   连日举哀,哀恸过度,裴英娘精疲力竭,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   李旦一直陪着她,和以前一样,斜靠着床栏翻看书册。   她醒来闻到熟悉的味道,发了会儿怔,光线从帐外透进室内,打在他脸上,侧脸冷峻。   “阿兄。”她往他怀里钻,把他拢得严严实实的衣襟蹭得一团乱。   李旦抛开卷册,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她伸手摸他的脸,冰凉而光滑,他刮过胡子了。   “好好吃饭。”李旦抱她起来,送到梳洗床内,“吃完饭,我送你回相王府。”   半夏和忍冬端着热水锦帕进来服侍裴英娘梳洗,两人眼圈微红,看到裴英娘面色虽然苍白,但精神气好像好了很多,眸光明亮,秋水传神,悄悄松口气。   梳洗过后,李旦牵着裴英娘去外间吃饭。   她现在整个人还是虚脱的,浑身发软,李旦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给她递茶她就喝,让她坐下她就正襟危坐。   又乖又安静,像是回到以前那个玉露团一样绵软乖巧的小十七。   她什么模样李旦都喜欢,不过如果她能活泼起来,又笑又闹,热火朝天地忙活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贸之事,他会更高兴。   他喂她吃完朝食,这些天只能吃饧粥,不能碰荤腥的东西,他让人在粥里加了羊乳,她不能再瘦下去了。   母亲要他即刻启程去梁山,他婉言推拒,她这么虚弱,他怎么可能走得开。   走是要走的,不过不是现在。   ※   出宫之前,裴英娘单独去了一趟含凉殿。   她没有走进去,远远地站在外边回廊里,眺望巍峨壮丽的亭台楼阁。   以后,这里是大明宫,不是她的蓬莱宫。   她转身离开,廊下忽然传来吆喝声。   几名亲卫押着六七个双手捆缚在背后的内侍走过,内侍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神情悲怆。   裴英娘认得他们,他们是含凉殿的近侍。   回廊里的宫婢们小声议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君继位,宫中的老人们各奔东西,有门路的还能继续风光,那些得罪过人的,没了先帝撑腰,下场凄凉。   裴英娘皱眉,问宫婢:“他们要被押解去哪儿?”   宫婢小声回答:“奴也不清楚,韦妃宫中的人指认他们趁乱偷盗先帝的私库,要把他们带去审问。”   审问自然是假,一来李显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必须拔掉几个老人,空出位子来;二来从这些天子近侍身上下手,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好尽快立威;三来,韦沉香急于查清李治身后到底留了多少东西,分别给了谁。   裴英娘走下台阶,拦住卫士,指指绝望麻木的近侍们,“回去告诉韦妃,这些人我带走了。”   卫士们面面相觑。   回廊里的宫婢、内侍们互看一眼,都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他们不忍心看昔日一起共事的老人们落得尸骨无存。可惜他们身份卑微,没法做主,爱莫能助。   相王妃愿意为几个奴仆得罪韦妃,他们心里既感动又热血澎湃,还是有贵人把他们当人看的!   他们振奋精神,跟着奔下台阶,叉腰怒视卫士,喝道:“王妃都开口了,你们还不放人!”   王妃不怕韦妃,一定能救下老人们。   卫士们有些犯难,韦妃是后妃,他们身为宫中卫士,必须遵从韦妃的指令。但是相王妃说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脾气不小,敢当面训斥圣人,圣人还不敢拿她怎么样……   他们也很为难呐!   裴英娘随手摘下鬓边一朵珠花,掷到卫士怀里,“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们直接去圣人面前回话,如实禀明这里的事。”   卫士小心翼翼捧着珠花,心里悄悄吁口气,相王妃愿意担下事情,最好不过。   他示意其他人退开,干脆道:“既然如此,王妃把人带走吧。”   等卫士们走远,其他宫婢和内侍们纷纷上前,帮老人们解开绳索。   几位近侍呆了一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抱头痛哭。   周围的宫人感同身受,也跟着垂泪。   初冬的阳光温暖干燥,洒在众人身上,晒得脸颊微微发烫,可他们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他们。   “多谢王妃救命之恩。”近侍们擦干眼泪,给裴英娘磕头。   裴英娘命宫人扶起他们,他们不肯起来,继续叩首,磕得额头发青。   “王寿永呢?”   近侍抹干眼泪,“大家……先帝去了以后,他自愿为先帝守陵,逃过一劫。”   裴英娘点点头,“你们先随我出宫。阿父嘱咐过我,要我照拂你们,你们不用怕,我会好生安置你们。”   近侍们泪如泉涌。先帝平易近人,很少责罚身边服侍的内侍、宫婢。他们这些人伺候先帝多年,别说宫里的人,就是朝中的相公、大臣们和他们说话,那也是客客气气的。   哪曾想一朝先帝驾崩,什么都变了。世态炎凉,人情真是冷得刺骨啊!   到最后,唯有他们看着长大的相王妃肯顾念旧情,拉他们一把,其他人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生死。   “其他人呢?是不是被抓到其他地方去了?”裴英娘问。   近侍们连忙抹去泪珠,苦笑道:“只有我们这几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其他人么,自有他们的去处。”   裴英娘嗯一声,不再多问。   其他人自然是效忠韦妃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是奴婢,权势不由人。   她领着衣衫褴褛的近侍们走出含凉殿,走到高耸的露台前,玉阶下脚步纷乱,一名头梳高髻,着锦绣华服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拾级而上,气势汹汹。   近侍们瑟缩了一下,“王妃,韦妃来了!我们要不要绕道走?”   裴英娘笑了笑,“不必,我正想去找她。”   韦沉香脸色阴沉,怒气冲冲,走到裴英娘面前,“十七娘,你真的以为郎君会一直容忍你,任你无法无天?他脾气好,不代表你能一直嚣张下去!”   她快气疯了,武英娘把她赶出灵堂,这个屈辱她认了。可武英娘竟然得寸进尺,什么都要插手管一管,就这么让武英娘把人带走,她以后还怎么服众?   武英娘和赵观音不一样,赵观音脾气暴躁,心思简单,很好对付。武英娘明明是个行事谨慎、不关己事不张口的人,理应比赵观音知道分寸,韦沉香以为对方不会给自己难堪,结果武英娘却一次次打她的脸,比赵观音难缠多了。   为什么她处处和自己作对?   裴英娘淡笑一声,“陛下忍不忍得了,与我何干?”   韦沉香瞳孔微微收缩,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李显,可武英娘不怕李显……阿耶说得对,她动不了武英娘。   “十七娘……”韦沉香忍气吞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和,“郎君很看重你,你何苦与我为难?我们两人和平共处,岂不是皆大欢喜?此前的事,怪我行事莽撞,我并非成心冒犯你,如今时局不稳,危机四伏,你我应该携手共渡难关。”   她能屈能伸,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武英娘,不妨先示弱,等到将来李显坐稳皇位,她再和武英娘算账!   裴英娘嗤笑,“这种话也就能骗骗圣人。”   韦沉香咬牙切齿,忍了又忍,冷声道:“你真要把人带走?”   裴英娘抬起眼帘,道:“七个人,一个不能少。”   韦沉香冷笑几声,抬起手,数十个甲士奔上台阶,把裴英娘团团围在中间,“敬酒不吃吃罚酒,相王妃,得罪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味退让只会被人看轻,武英娘擅闯内宫,她把人扣下,有理有据,大明宫早就改天换地了。   裴英娘嘴角微微一勾,环顾左右。   “王妃,我们不走了……”近侍们瑟瑟发抖,走到裴英娘身后,“我们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吃的苦吃过了,享的福也享过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何苦带累您?不如跟了先帝去,照旧服侍先帝。”   相王妃愿意为他们驻足,他们已经感恩戴德,这辈子,起码没有白活。   裴英娘一哂,拍拍手。   更多甲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潮水一般,手中长枪齐齐指向韦沉香。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是此前保护先帝的殿前亲卫,身份贵重,听命于韦沉香的甲士见势不妙,后退至韦沉香身侧。   心腹宫婢劝韦沉香:“娘子,相王妃和先帝父女情深,如今先帝仙逝,相王妃举止癫狂,您还是别和她硬碰硬了,不值得和她计较。”   这话说得巧妙,韦沉香心里好受了一点,没错,武英娘根本是疯了!   “想走?”看出韦沉香气势骤减,裴英娘上前一步,浅笑着说,“我和陛下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真心悔过为止。我这人心眼老实,言出必行,既然韦妃自己撞上来了,总要兑现诺言。”   韦沉香铁青着脸,“你敢?!”   裴英娘笑容满面,挥手让近侍们上前,打人这种事,用不着她亲自出手。   近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气:反正没几天好活了,不如趁着临死前好好出口恶气!   韦沉香面色惨白,她刚刚安慰自己武英娘疯了,好让自己的退让显得没那么狼狈,现在她却觉得武英娘是真的疯了!   她转身想逃,郭文泰越众而出,大手按住她,她不停挣扎咒骂,郭文泰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她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讲道理,武英娘不听,她示弱,武英娘不信,她耍狠,武英娘比她更狠……   韦沉香毛骨悚然,汗流浃背,“你疯了!你打了我,郎君不会饶你!”   裴英娘一脸平静,“动手。”   近侍们依次上前,啪啪啪啪,一人一巴掌,掌嘴这种事他们驾轻就熟,动作熟练得很。   韦沉香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此番折辱,她一定要找武英娘讨回来!   “知错了吗?”裴英娘居高临下,俯视韦沉香,“你和圣人说,我故意冤枉你,我今天问你,那日在灵堂前,你到底笑没笑?”   “我没有!”韦沉香泪如雨下。   裴英娘说,“接着打。”   又是一轮巴掌脆响。   露台上风声呼啸,众人噤若寒蝉。   韦沉香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破掌心,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淌下。   “不承认?”裴英娘抬脚走开,淡淡道,“好,下一次见到我,记得躲远点。”   北风卷起她的衣袖裙角,她缓缓步下玉阶。   背影娇小袅娜。   然而台上、台下的甲士亲卫们,四周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宫婢们,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走出很远后,近侍们艰涩开口,“王妃……您何苦……”   何苦为他们这种人得罪圣人和韦妃!这天下已经是圣人的了!   裴英娘望着远处耸立的宫墙,微微一笑,“你们也觉得我疯了?”   近侍们垂下头。   他们看着相王妃一天天长大,深知她本性温顺,谨小慎微,不是那种得志猖狂、不管不顾的人,可她今天却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想来想去,近侍们一致认为,相王妃的反常,必定是因为先帝亡故,伤心过度的缘故。   其实裴英娘已经不伤心了。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世事皆是如此,不能过于沉浸在悲伤当中。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大明宫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的东西。   韦沉香以为李治走了,她失去靠山,会彻底沉寂下去,任人欺辱。   恰好相反,没有顾忌,没有留恋,她反而不必再隐忍。   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伫立在晴空下的含凉殿。   阿父,小十七走了。 第196章   李显看着卫士递到自己跟前的珠花, 张大嘴巴。   这珠花他认得, 十七娘喜欢轻巧精致的首饰, 守孝期间她常常戴这种颜色素淡、样式简单的头饰。   十七娘向来很受内外命妇的追捧,她簪什么花, 第二天, 坊市卖的那种花价格一定会暴涨。她梳什么发式,三四天后, 长安贵妇们立马跟风效仿。   她戴珠花, 命妇们有样学样,佩戴珠花蔚然成风。   十七娘的珠花颜色与众不同, 是一种没法比拟的本色,李显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人走到李显身前,抬手接过珠花, 挥退卫士,“知道了,你们退下。”   是八郎相王。   卫士们不敢走,犹豫着看向李显。   李显挥挥手, “走吧走吧,你们快走!相王妃想带走谁就带走谁,你们别拦她。”   卫士们躬身告退。   李显神色忐忑,伸手去扯李旦的衣袖, “阿弟……”   李旦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李显,把珠花收进袖子里, 淡淡道,“陛下,你想查什么?”   李显感觉到他的生分,颓然道,“我、我只是想摸清宫里的情况,母亲的权力太大了……”   “那你应该从蓬莱宫那边入手,你查阿父身边的人,查不出什么。”李旦扫李显一眼,“是不是韦氏怀疑我、英娘和令月私下里瞒着你扣下阿父的东西,所以才要彻查含凉殿?”   脑袋里嗡的一声,李显脸上涨得通红,“阿弟,我没那样想过!”   “你没有,不代表韦氏没有。你纵容她调查含凉殿的近侍,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李旦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七兄,母亲绝不满足于当一个手握大权的太后,你要当心她。”   李显怔了怔,追到外边回廊上,“阿弟……”   母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太后呀!古往今来,哪个太后能像母亲这么风光?   回廊里空荡荡的,风声呼啸,李旦早已经走远。   ※   狂风卷起车帘,冰冷的雪花时不时扑进车厢里。   李旦掀开锦帘,出宫的时候天色还好,不知何时忽然落起大雪,天边阴沉。   “落雪了?”裴英娘从他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往外看。   他低头一笑,捧起她亲几口,手盖到她额头上,奉御刚刚为她诊脉,说她身子虚弱,这种天气要格外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往李旦怀里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牛车走得很慢,并不颠簸,不过还是靠着他最舒服。   他马上要去梁山了,之前从洛阳回来得匆忙,没有带行李,相王府倒是留了不少冬天穿的大毛衣裳,再开府库找几匹蜀锦,让绣娘连夜赶制,多裁几件给他带走。   想着想着,她窝在李旦怀里睡着了。   到了隆庆坊,李旦没有叫醒她,牛车直接驶进相王府内院,他解下身上穿的大氅罩住她,抱她下车。   她太轻了,倚在他怀里愈发显得娇小,冬日严寒,得把她养胖点。   雪落得很大,一转眼的工夫,庭院的太湖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房里烧了火盆,衾被里罩了汤婆子,火炉床四面纱帐密密匝匝围着,温暖如春。   使女掀开床帐,李旦矮身把裴英娘放到床榻上,她梦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抱着软枕蜷成一团。她怕冷,睡觉时总是喜欢抱着点什么,他在时抱他的胳膊,他不在就抱枕头。   李旦忽然起了玩兴,故意扯开枕头。   裴英娘皱起眉头,紧紧抱着枕头一角不放,半个身子都跟着坐起来了,双手在空气里乱抓,最后抓到结实的胸膛,她没有醒,下意识觉得这个枕头比缎面的软枕抱起来更暖和,迷迷糊糊往他怀里扑,扒在他身上,这回终于睡踏实了。   李旦苦笑,原本是为了逗她玩,这下好了,被她压倒在床上,只能陪她一起睡。   屋外搓绵扯絮,大雪落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光大亮,雪光映在窗前,清亮冷冽,海棠红窗纱被照成淡淡的退红色。   裴英娘支起窗户往外看,双眼微觉刺痛。   白雪皑皑,碧池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仔细看,原来竟结了层薄冰。岸边的太湖石和假山早看不见了,成了一座座雪峰。   打扫庭院的使女们冷得双颊通红,扫到一半,抱着大扫把哈气,刚扫出的一条窄道转瞬间又被鹅毛大雪盖住。葡萄架光秃秃的,篱笆上枯藤虬曲盘结。   “这么大的雪,不能骑马。”裴英娘走到侧间,帮李旦系衣带。扣好衣襟,低头为他挂上腰间的佩饰。   李旦答应一声,眼眸低垂,摸摸她的脑袋,她今天气色好了些。   朝食是滚烫的热黍粥,鲜浓的豆腐羹,金银夹花平截和咸甜毕罗。   裴英娘吃了一块金银夹花平截,一碗黍粥,李旦让半夏再给她盛一碗,“再吃点。”   看着她又吃了半碗粥,两枚菌菇馅毕罗,他才示意使女撤走食案。   仆从在廊外求见,宫中来人催促李旦尽快出发,免得大雪压坏道路,进不了山,耽搁地下玄宫的修建工程。   裴英娘领着半夏和忍冬给李旦收拾行礼。   使女们昨晚已经把要带的衣物衾被之类的随身物件收拾好了,她让半夏把包袱一个个打开,重新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才让人把行礼送到牛车上去。   在这期间,宫中一趟趟派人上门催促,半个时辰里相王府的长史招待了七八个内侍。   内侍们三催四请,李旦始终不出面,待在星霜阁和裴英娘说话,到巳时末才肯动身。   相王府外,几个浑身冻僵,嘴唇发乌的兵丁一眨不眨地盯着府门前的动静,大雪落满他们的头发、肩头,连眼睫、胡子上也结了冰霜。   他们早成了雪人,却一动不动,表情坚定。   咯吱几声,牛车轧过雪地,李旦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相王府大门,他抬头看一眼扑簌的落雪,拢紧披风,登上一座纹饰华丽的香车。   兵丁们神情一震,其中一个汉子扭头吩咐身后的人,“回去禀报大郎君,相王出城了。”   兵士点点头,转身钻进莽莽风雪中。   两盏茶的工夫,雪中隐隐传来几声鞭响,几辆牛车停在相王府门前。   宫中又有人登门。   相王府的甲士面面相觑,郎君刚才出发了,怎么还有人来催请?   来者跳下车,拾级而上,美髯长身,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赫然是太后的亲侄子,当朝尚书武承嗣。   长史正一边烤火一边清理府中账目,听到下人通报说武尚书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啊!   武承嗣其实不想来,他怕李旦,可是他不得不来。   执失云渐艺高人胆大,不愧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敢作敢当,竟然直接把交易的条件捅到太后面前去。   当时武承嗣吓得冷汗淋漓,双腿打颤,得亏冬天穿得厚实,勉强没当众出丑。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耐心等太后回答。   满殿侍立的亲卫不敢说话,殿中鸦雀无声。   太后沉默半晌,没有因为执失云渐的痴心妄想而生气,反而朗声大笑起来,一口答应执失云渐的要求。   现在李旦被支开了,武承嗣奉命来请裴英娘入宫。   等李旦回来的时候,世上早没了相王妃。   反正在世人眼里,相王妃将会无疾而终,理由是现成的,先帝驾崩,相王妃哀恸过度,抑郁而死。   至于执失云渐身边多出什么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   武承嗣踏进星霜阁,他手握敕书,相王府的长史不敢拦他。   宫中的甲士们闯进内室,一拥而入,小几上供着的瓷瓶被碰倒在地,咔嚓一声,瓷瓶碎裂,梅花细枝洒了一地。   内院伺候的使女们被甲士驱赶到角落里,抱成一团,小声啜泣。   武承嗣皱眉,拦住一个甲士,“相王妃是亲王正妃,小心点,别吓着她。”   甲士们的动作顿了一下,扯开帐帘,伸出大手去抓斜倚在湘妃榻上的华服女子。   那女子听到不速之客闯进门,没有一丝慌张,抬起头,眉眼细长,容色丰艳。   众人一愣。   女子莞尔道:“武表兄,你也是来相王府赏雪景的?”   武承嗣不想和裴英娘打照面,等在帘外,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脸色骤变,一把推开旁人,冲进内室。   女子低头整理裙裾,“你来得不巧,八兄和英娘都不在,我正觉闷得慌,表兄若是不忙,可以留下来吃杯茶。”   武承嗣盯着女子看了许久,忽然一笑,拱手道:“奴仆们莽撞,打扰公主的雅兴了。”   他带着一头雾水的甲士们退下。   看来李旦早有准备,他并非独自出城,裴英娘肯定和他一起走了。   武承嗣莫名觉得松一口气。   ※   武承嗣回宫复命。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蓬莱宫四壁以椒泥涂抹,地下铺设暖道,十分暖和。   宫婢在煮茶,茶汤滚沸。   武太后半卧在软榻上,虽然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裳,但因为长年久居高位,举手投足自然而然散发出迫人威势,没有人敢直接和她对视。   “姑母,侄儿办事不利。”武承嗣拱手请罪,“侄儿赶到相王府时,相王妃不知所踪,侄儿清查了一下府中的人数,她惯常使唤的心腹也都不见了。”   武太后蛾眉淡扫,微微一笑,“承嗣,你对付朝中其他大臣时,手段层出不穷,怎么到十七娘头上,你就变迟钝了。”她话锋一转,“莫非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武承嗣满头大汗,严寒冬日,他瞬间汗湿几层衣裳,跪倒在地,“姑母明鉴,侄儿从没有对谁动心过!侄儿年少轻狂时想拉拢十七娘,谁知她对侄儿极为冷淡,侄儿不服气,才对她有些想头……但是自从侄儿娶妻、十七娘和相王订亲以后,侄儿早就忘了以前的事,根本没动过其他念头!”   殿内静得出奇,宫婢握着垫了一层巾帕的铜缶,缓缓倒出茶汤,水声淅淅沥沥。   武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一口,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你变蠢了。”   这一句听不出喜怒,可武承嗣却暗自吁口气。   骂他蠢,总比怀疑他的忠心要好。   武太后接着说:“连执失云渐也比你机警,他的人一直守在相王府外面,这会儿他亲自带着人去城外追人了,你带上几个人,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武承嗣会意,姑母并不信任执失云渐,要他去帮忙,实则是派他过去盯着执失云渐,确认执失云渐和李旦彻底反目。   “侄儿遵命。”   他怕赶不上执失云渐,出了蓬莱宫,立即让人牵来宫中喂养的宝马,一路踏琼碎玉,冒着风雪行路。   ※   城外,风雪肆虐。   山下的官道上,几十个人马组成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踏在积雪上,嘎吱嘎吱响。   车帘掀开一条细缝,穿藕丝褐葡萄锦翻领窄袖袍的青年女郎凑到车窗前,皱眉说:“阿兄,雪太大了。”   李旦扫一眼车窗外,眉心轻拧。手指捏着裴英娘的下巴,把她按回罩有暖炉的锦褥里,“坐好,别被风吹着了。”   马车晃了两下,陡然停下来,最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似乎是被什么阻挡了道路。   李旦让杨知恩过去查看情况。   “郎君,前面的石桥被大雪压塌了,河水太深,车马没法过去,只能绕道走。”   杨知恩飞快折返回来,抹一把脸,吸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我问过领路的人,从另一条小路绕道走,一路上不用过河,就是得绕一个大圈。”   李旦手指微曲,轻轻叩着车窗,果断道:“绕路。”   杨知恩传话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   太巧了……   他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队伍已经掉头。 第197章   这在这时, 两边山坡上扬起一蓬蓬雪花, 泥块四溅滚落。   杨知恩的瞳孔猛然一缩, 那不是雪,是藏在雪地里的兵士!   山坡之上, 早已埋伏多时的兵士抖开身上的遮盖物, 张弓搭箭。羽箭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罩向官道上的队伍。   众人反应不及, 根本无法抵抗。   嗖嗖数声, 前一波箭雨刚刚落下,又一波箭矢激射而出, 护卫们一个接一个闷哼着倒地。   杨知恩虎目圆瞪,如此密集的攻势,那些兵士必定训练有素, 配合默契,绝不是普通的世家豪奴,只能是军汉!而且是上过战场的军汉!   “郎君!”杨知恩飞奔至被甲士们牢牢护卫在最当中的马车前,“是军队的人。”   李旦没有慌乱, 扭头嘱咐裴英娘,“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好。”裴英娘不想给李旦添麻烦,放开他的衣袖,“阿兄, 当心点。”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别怕。”   他掀帘出去,马车周围的护卫立刻堵到车辕前, 把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马车嵌有铁板,即使对方动用弓弩也射不穿,外面杀声震天,马嘶阵阵。   近在咫尺的地方蓦然传来几声惨叫,鲜血溅在厚厚的软帘上。   接着是沉默的打斗声,几匹骏马受到惊吓,扬蹄惨嘶。   马车被撞得一歪,裴英娘扶着车壁坐稳,心跳如鼓:   对方不可能这么快攻到马车前,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内应!队伍里有内应,他们故意引走李旦,目的是劫走她!   她拔出腰间的波斯弯刀,握紧刀柄。   ※   官道上雪花飞溅,一队人马穿过重重风雪,飞驰而至,马上之人皆背负长弓,腰系箭囊,手握长刀。   刀光闪烁,杀机凛冽。   武承嗣扯紧缰绳,勒马停下,四下里逡巡一周,前方的军士把车队堵在谷中,战况正酣。   旁边的人抽出箭矢,搭在弦上,小声问:“郎君,我们要不要帮执失将军?”   武承嗣冷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们是来当见证的,今天执失云渐敢动手劫人,以后姓李的谁敢信他?他是假意投诚也好,真心归顺也罢,只有太后会重用他,他没得选。”   亲随是他的心腹,听他随口说出“姓李的”这几个颇为不屑的字眼,面色不变,恭敬道:“想逼执失将军无路可走,倒也简单,只要……”   只要他们暗中帮着出点力,杀了相王,执失云渐就没法回头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武承嗣皱皱眉头,厉声喝道:“蠢货!不许轻举妄动!”   李旦是姑母的儿子,姑母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杀她的儿子,他也不行。   毕竟姑母的权势来自于帝后、帝母的尊贵身份,没了李显和李旦,她怎么取而代之?   前方的喊杀声还在继续,马蹄踏过积雪,溅起的飞雪和飘飞的雪花织出一张张大网,把整个车队笼在其中,鲜血飞洒,殷红和雪白互相辉映,白的愈加白,红的愈加红。   山道上马鸣咴咴,一人一骑缓缓走下密林。   风雪渐渐散去,男人横刀立马,静静观望谷中的厮杀,高鼻深目,剑眉轩昂,披一件墨黑鸟羽大氅,神情冷漠,无悲无喜。   果然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干起这种阴私事情,公然抢夺亲王正妃,也能如此镇定。   武承嗣夹一夹马腹,催马疾走,靠近执失云渐,“执失将军,太后命我前来助你,将军可得手了?”   执失云渐瞥他一眼,“我去带走十七娘,相王就交给尚书了。”   不等武承嗣回答,他纵马冲入混乱交战的山谷。   武承嗣呆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大对……执失云渐看到他根本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姑母不会真的信任他。   他越想越觉得悚然,万一执失云渐那小子和他玩阴的,趁机杀了李旦,解决后患,然后嫁祸到他身上……那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执失云渐骁勇善战,得罪宗室也不要紧,大不了可以躲到草原去当流寇,他可不行,除了姑母的倚重,他一无所有!   武承嗣冷汗涔涔,吩咐身边的心腹,“保护好相王,谁敢动相王,杀无赦!”   心腹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来抢人的吗?怎么变成保护相王了?   武承嗣心急如焚,笃定执失云渐留有后手来坑害自己,“快去!”   心腹亲随们连忙应喏,一头扎进车队中。   三方人马混战,刀兵声、马蹄声、惨叫声、呼喝咒骂声汇集成一片洪流。   ※   外面的打杀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发出示警,前方的人发现队伍里有内应,吓得一滞,想要回头施救,奈何忽然冲进来几匹快马,马上的人个个能以一当百,他们被拦腰截断,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旁的人越来越少。   外圈的打斗还在进行着,马车外面却寂静无声,战斗似乎结束了。   一双大手掀开溅满鲜血的软帘,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流到车厢里。   光线有些刺眼,裴英娘抓紧匕首,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心存侥幸,以为李旦回来了,可惜不是。   执失云渐看她一眼,淡褐色眸子平静无波,眼眸微垂。   他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普通的王府护卫伤不了他。他解决外围的护卫,径直杀到马车附近,留守在马车旁边的护卫是身手不凡的精兵,但也近不了他的身。   “跟我走。”   他一把钳住裴英娘的手,回头扬鞭猛地抽一下马背,骏马遽然受惊,发出一串高昂的嘶鸣声,开始横冲直撞。   裴英娘知道执失云渐返回长安了,也知道他为了权势投靠武太后,她没有过多留意,李治的逝去让她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人。   “你想干什么?”她悄悄藏起匕首。   马车冲出重围,护卫们想要追赶上来,军士们结成整齐的方阵,立马堵住缺口。   执失云渐顿了一下,道,“我要带你走。”   他全神贯注看着前方的山道,控制马匹的速度,忽然松开缰绳,抬起手臂,往后一挡,架住裴英娘的手。   “哐当”一声,匕首跌落在车厢里,剑刃折射出雪白光芒,波斯商人进献的宝刀,削铁如泥,一剑下去,绝对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你力气太小,伤不了我。”执失云渐捡起匕首,扫一眼车厢,确认没有会磕碰到她的利器,“山道颠簸,坐好。”   他话音刚落,马车剧烈晃荡了两下。   裴英娘往后撞在车壁上,咬紧牙关,手臂震得发麻。刚刚趁执失云渐没有防备,用尽全部力气才刺下那一剑,竟然被他轻轻一挡就拨开了。   之前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武艺很好的殿前亲卫,他的刀尖不会对向她,感受不到他的凛然杀气。   这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执失云渐武艺高强,是横扫西域,令周边诸部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你到底想怎么样?”裴英娘定定神,冷静思考,执失云渐不是武三思,或许可以和他讲道理。   至少要弄明白执失云渐的打算,才好脱身。   马车飞快奔驰,晃来晃去,她稳住身形,“太后想要杀我?”   执失云渐面无表情,淡淡道:“没人能杀你。”   她接着问:“相王呢?”   刀剑无眼,李旦会不会受伤?   执失云渐沉默了一瞬,“你放心,他很安全。”   裴英娘点点头,渐渐平静下来。   他不会伤害李旦,也不是来杀她,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   武承嗣看着执失云渐驾驶马车回来,啧啧道:“将军好手段,某佩服!”   执失云渐甩下长鞭,“可以收手了。”   武承嗣骑在马上,探头往车厢里看。   裴英娘盘腿坐在锦褥之中,脸色苍白,鬓发松散,眼圈微微发红,冷冷瞪他一眼。   武承嗣笑了一笑,十七娘果然是个聪明人,能迅速看清形势,遇到这种事,不会和一般小娘子那样哭闹尖叫。   那没有用,执失云渐铁了心要抢人,她只能认命。   与其大家闹得不好看,不如留点力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应对,给彼此留点颜面。   “人都到手了,将军先撤人,留我殿后,是不是太精打细算了?”   武承嗣皮笑肉不笑,他可不想独自留下来面对李旦,李旦要是知道裴英娘被抢走了,会发疯的!   姑母大事未成,还有更风光的日子等着他,他可不想成为李旦的刀下亡魂。   执失云渐休想把他推出去当替死鬼。   山风呼啸,大雪弥漫,远处有隐隐的轰隆闷雷声传来。   执失云渐想了想,翻身跃上一匹骏马,回头看着裴英娘,居高临下,“十七娘,相王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待在马车里,别想着逃走……否则我下手不会留情。”   武承嗣眉心一跳,这家伙不愧是突厥人之后,狡诈无情,竟然真的想杀相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不会插手管他们之间的闲事,反正长安还有一位皇子好好活着,相王的生死和他没有关系。   死了更好,李旦如果活下来,将来一定会狠狠报复他。   裴英娘浑身发颤,怒视执失云渐,冷哼一声,“阿父看错你了。”   山风吹得执失云渐袍袖猎猎,他面容沉静,拨转马头,示意亲兵看守裴英娘,“小心点,别把人放走了。”   亲兵们拱手应喏。   “武尚书。”执失云渐挥动长鞭,“你先带十七娘走,我留下来。”   武承嗣巴不得一声,不用和李旦对上,他能多活几年!   “将军果然爽快!”他哈哈大笑,吆喝自己的随从,围住马车。   执失云渐策马回到山谷之中。   “郎君,真的就这么走了?”亲随请示武承嗣。   武承嗣从鼻子里哼一声,“不走,难道要留下来看热闹?”   十七娘已经抓到手了,以李旦的脾气,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执失云渐,说一句不死不休都不为过,姑母的目的达到了。用不着再多事。   他不想引火烧身。   让执失云渐去面对李旦的滔天怒火吧!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长安的方向走,把混乱的厮杀抛在身后。   天色阴沉,闷雷声越来越近。   走了一刻钟,所有马匹忽然躁动不安,扬蹄嘶鸣。   武承嗣皱眉。   领路的随从看着远方,突然瞪大眼睛,一脸惊恐,跳下马,连滚带爬着跑向武承嗣,“郎君!前方山体垮塌,可能是雪崩!”   武承嗣脸色变了变,眯眼看向远处,积雪压塌山间的岩石,山崩地裂,雪花裹挟着泥土山石,一路摧古拉朽,汹涌澎湃,所过之处,树木连根拔起,凶猛的野兽扬蹄奔跑,奈何跑不过山石泥土组成的洪流速度快,很快被咆哮的洪流淹没。   冬日很少打雷,根本没有什么雷声,那是山坡上的积雪崩裂的声音!   大地颤抖,鸟雀惊飞,没有人能抵挡得住铺天盖地的泥土雪块。   他们都是蝼蚁。   武承嗣紧紧夹一夹马腹,掉头逃命,“往回走!”   众人魂飞魄散,仓惶奔逃,骏马受到惊吓,不听指挥,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   武承嗣心口猛跳,回过头,“马车呢!护住马车!”   裴英娘如果在他手上发生什么意外,李旦肯定不会放过他,执失云渐也是!   随从们回头去追赶马车,可拉车的骏马一再受惊,看到人就撒开蹄子乱踢,偏偏向着雪崩的方向直冲过去了!   武承嗣浑身发抖,怕得不行,他还年轻,不想死……   他闭一闭眼睛,咬咬牙,拨转马头追上去,“十七娘,不想死的话,赶紧跳车!”   摔伤不要紧,还能治好,若是被山石掩埋,这种天气,绝无活路!   马车里没有人应答,马跑得太快了,里面的人坐都坐不稳,要她一个弱女子跳车,确实太难为她。   武承嗣继续追赶,轰雷声震耳欲聋,天色昏暗,半座山都要塌了。   他想起在流放地和族弟们相依为命的凄苦岁月,想起长安的繁华富贵,他府中豢养了几十个美姬,他是高高在上的尚书……   武承嗣勒紧缰绳,深深看一眼乱冲乱撞的马车,十七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你不能怪我见死不救。   他果断策马掉头,往回飞奔。   ※   远处的巨响让山谷中的打斗停滞了一下。   大地震颤,雷霆呼啸。   不,那不是雷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来,“山崩,还是闹地龙?”   军士们迅速后退,排成整齐的队列,撤到执失云渐身后。   另一边,四散开来的王府护卫们往中间靠拢,紧紧围在李旦身边。   李旦衣袂飘飘,表情很平静。   隔着茫茫风雪,他和执失云渐对视一眼。   亲兵抬来一张黑漆大弓,执失云渐还刀入鞘,接过大弓,抿紧薄唇,引弓搭箭,肩背绷成一条线,箭尖直指李旦。   “别打了!”   武承嗣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冲到对峙的队列前,“快去救十七娘!”   所有的阴谋算计,他都不管了,不然场上两个男人都要找他赔命!   李旦和执失云渐同时变了脸色。   众人赶到塌陷的山道前。   他们刚刚从这里经过,那时还是几座连绵起伏的山脉,现在整个山道和河谷已经被彻底掩埋,夷为平地。   远处时不时响起一两声巨响,垮塌的岩石泥土不断落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中。   护卫们四处寻找,根本找不到马车的踪影。   整座山谷都被埋了,何况一辆小小的马车。   李旦脸色阴沉,目光阴鸷,不顾脏乱泥泞和别人的劝阻,扒开岩石,探查是否有马车走过的迹象。   执失云渐在一旁帮忙。   他们刚才打得你死我活,现在没心思打了。   大雪停了,天色愈发阴暗,云头坠下万千缠绵的雨丝。   一开始是细雨连绵,很快雨势变大,骤雨滂沱。   李旦踉跄了一下,跪倒在泥地里,双手鲜血淋漓。   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   雨水冲刷走他脸上和身上的泥土,他抬起脸,目光刺破雨幕,直直看向执失云渐。   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不凶狠,是一种淡然的,没有感情的,兽类一样的冷漠。   执失云渐回望着他,辫发被雨水浇得透湿。   武承嗣心口发凉,十七娘竟然死在他手里,这两个人绝不会放过他。   他不敢多留,趁李旦和执失云渐还没有丧失理智,都在专心寻人,爬上马背,悄悄离开。   只有姑母能救他。 第198章   武承嗣冒着大雨回宫, 求见武太后。   上官璎珞拦住他,“尚书稍等, 太后正在接见巴州的人。”   巴州?   武承嗣心念电转,李贤流放巴州, 先帝逝世后, 姑母派丘神勣远赴巴州,美其名曰保护李贤,其实真正的目的,世人皆知……   如果李贤死了,是不是代表姑母会保下他?   武承嗣哆嗦着走进大殿,抓住一个平日相熟的宫人,“丘神勣带回什么消息?”   宫人瞧一眼左右, 小声说, “六王畏罪自尽, 丘将军回京报丧。”   武承嗣心口大石落地, 长长吐出一口气。   权势在前,母子情分算什么。姑母谈笑之间命人毒死李显的王妃,拱手把裴英娘当成棋子送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李显和李旦恨不恨她。   先帝走了, 姑母大权独揽,朝中大臣尽数归顺, 没有人能拦下姑母的脚步。   她对太平公主疼宠呵护,不是依旧想杀掉薛绍吗?   哐当几声,内殿传出香几倒地的声响, 中间夹杂着武太后冷静的斥责声和丘神勣慌乱的求饶声。   武太后在发脾气。   宫人们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武承嗣眼珠一转,蹑手蹑脚靠近几步,等在屏风外面。   不一会儿,丘神勣被人拖出内殿。   宫人告诉武承嗣:“六王亡故,丘将军护卫不力,太后雷霆震怒,贬其为叠州刺史。”   李贤死了,姑母没有杀丘神勣,只贬谪他了事。   武承嗣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迈进内殿,跪倒在地,“姑母,官道那头出了点意外,相王妃……她死了。”   武太后有些惊讶,抬起眼帘,看着武承嗣,确定他没有开玩笑,稍一沉吟,问道:“怎么死的?”   武承嗣一字不漏说完事情的经过,“侄儿亲眼所见,尸首怕是找不回来,除非把几座山全部挖空。”   挖空也不一定找得到,山体垮塌下来的阵势太过恐怖,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碾碎一切活物。   武太后怔了怔,想起明崇俨说过的话。   还真是让他说对了,十七娘果真下场悲惨,尸骨无存。   可惜啊,武太后摇摇头,她其实很喜欢十七娘,留着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旦儿和执失呢?”   遗憾只是一瞬间,既然人都死了,没必要多纠结,重要的是怎么利用十七娘的死获得更多利益。   “相王和执失将军还在雨中寻人……”武承嗣抹掉脸上的泥水,道,“依侄儿看,三天之内,他们不会放弃。”   “派人帮着找。”武太后吩咐侍立一旁的上官璎珞,怎么说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有几分香火情,不能让她葬身荒野,“把执失叫回来。”   上官璎珞应喏,脸色越来越难看,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颤了一下。   “姑母救我!”武承嗣爬到武太后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侄儿无意害死相王妃!侄儿想救她的,可是实在来不及……”   他哭得凄惨,武太后一哂,“人都死了,再害怕有什么用?”   武承嗣说不出话,只能一下接一下磕头,泪珠砸在毡毯上。   武太后皱眉道,“罢了,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上……”   武承嗣呼吸停滞,等着武太后的下文。   武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盯得武承嗣汗湿衣衫,才缓缓道,“你去和丘神勣做伴罢。”   只是贬谪而已。   武承嗣从惊恐中找回神智,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多谢姑母。”   ※   天黑下来了,车窗外雨声哗哗。   裴英娘双手托腮,倚着车窗往外看,感觉到丝丝凉意,低头拢紧身上披的氅衣。   半夏把煮好的姜茶送到她手里,“娘子,吃点茶驱寒。”   她放下钿螺紫铜暖炉,接过茶盅,掀开杯盖,一股辛辣的刺激味道扑面而来。   真不想喝。   “我加了好几块糖。”半夏劝她,“很甜,很好喝。”   裴英娘笑了一下,几口饮尽姜茶,茶水又辣又冲,甜是甜的,但还是很难喝。   寂静里忽然响起狗吠,几点微弱火光由远及近,向马车飘来。   周围的亲兵立刻握紧长刀,飞快蹿出去。   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亲兵们让开道路,火光继续靠近马车。   漆黑的夜空垂下万丈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等到人走到近前,裴英娘才看清他们。   摇曳的火光映出李旦轮廓分明的脸孔,他眼底幽黑,脸色阴沉如水。   “阿兄。”裴英娘掀开软帘喊他。   这一声呼唤让李旦的脸色缓和了点,他抬脚登上马车,半夏避了出去。   裴英娘眉头紧蹙,捧起李旦伤痕累累的双手,他亲手跪在地上扒开碎石,指甲全部裂开,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他可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豪奴环伺,蹭破一块油皮跟随的侍从们就要吃挂落,现在这双手却几乎要废了!   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小心翼翼帮李旦清理伤口,“你明明晓得我不会出事的……”   执失云渐在马车上和她说好了,趁武承嗣不注意的时候,早有人悄悄把她带走,山崩是火药造成的,军中的工巧奴经验丰富,准备了数月,能准确把握火药炸响的威力和角度,一切计算得很完美,她压根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旦不说话,猛地抽出手,俯身抱住裴英娘,抱得很紧。   他知道她不会有危险,知道她肯定不在那辆马车里,但是听到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声,还是觉得恐惧绝望。   武承嗣和其他人没有见过火药炸响的情景,以为只是单纯的雪崩,他不信。   执失云渐竟然敢瞒着他定下这么冒险的计策……   这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李旦双眼紧闭,眼睫剧烈震颤,满身脏污泥泞,看不出衣袍的原本颜色,袍袖间不是熟悉的墨香,而是泥土腥气。十指还在不停流血。   结实有力的手臂箍在背上腰间,裴英娘喘不过气来,试着伸手拍拍李旦,“阿兄,我没事,我好好的呢。”   李旦一言不发,双手揽得更紧。   裴英娘挣了两下。   李旦松开她,眼眸低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声音里压抑着让她头皮发麻的怒气,山雨欲来,“为什么答应配合执失云渐?你对他真的就如此深信不疑?”   几个月前,察觉到执失云渐的种种反常之处,他让王浮提高戒备,王浮送回密信,回禀说执失云渐是自己人。   那晚李治单独留下他说话,也一再强调,执失云渐值得信任。   李治临终嘱咐,李旦不想让李治走得不安心,犹豫片刻后,答应会放下心防,和执失云渐里应外合。   但那不表示他真的和执失云渐推心置腹!计划排演了很多遍,反水的内应是郭文泰和他的心腹,他们应该第一时间带走英娘,而不是让执失云渐抢走马车!   他绝不会把英娘的安危交到执失云渐手上。   可英娘却在一片混乱中,毫不犹豫的和执失云渐唱了一出大戏。   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险些夺走他的全部理智。   李旦眼底浮出几丝阴鸷之色。   裴英娘呆了一呆,连忙道:“不,他拿出阿父的手书,他是阿父的人……我信任阿父。”   她不相信执失云渐是那种不折手段的小人,刚好李旦之前和她说过会趁乱送她离开。执失云渐带走她,和她剖白内情,取出李治亲笔写下的遗诏,她看到郭文泰就混在执失云渐的随从里,才点头答应的。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笑容冰冷。   “我不想体会什么是失而复得,得到了,就要好好守着,一刻不能松手……”他抬起裴英娘的下巴,手指上的鲜血蹭到她脸上,“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   英娘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   他既和执失云渐合作,同时也提防执失云渐,但是从头到尾,他没有想过还得防备李治。   阿父待人温和,处世的手段却偏于独断激烈,这个计划必定是他定下的。   车窗外几声叩响,杨知恩在外面道:“郎君,前方有马蹄声响,宫里的人快来了。”   戏还得演下去,好让武太后确信他和执失云渐彻底决裂。   李旦用手背一点点抹去裴英娘脸上的血迹,低头蹭蹭她的脸,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他掀帘下车,皂靴踏过混杂着积雪和黑泥的山路,西风狂卷,雨丝灌满他的衣袍。   山下的人还在搜寻,雨势太大,没法点灯笼,刚点起灯烛就被雨水浇灭,亲兵们打伞护住火把,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地方。   挖了一天,他们只挖出一堆零碎山石。   如果裴英娘真的陷在里面,她会有多害怕,多绝望,她孤零零一个人……   李旦走向执失云渐,双眼赤红。   军士们提心吊胆,纷纷上前,“大郎君,我们继续找人,您赶紧离开这里。”   执失云渐摇摇头,“你们别管。”   杨知恩和王府亲兵拔出佩刀,把李旦和执失云渐围在当中。   有人想靠近,杨知恩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周围的人吓得一个激灵,作鸟兽散。   不远处水声轰隆,接连落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山体垮塌,河岸边冲刷出一座瀑布,浊流顺着山势蜿蜒,飞流直下。   李旦接过亲兵递来的一把长刀,手腕一翻,雨水打在刀尖上,暗夜中反射出阴森冷光。   执失云渐闷哼一声,手臂多出一条伤口,鲜血如注。   李旦神情漠然,“为什么瞒着我火药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   任伤口暴露在瓢泼大雨中,执失云渐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天际,脸色苍白,他原本的肤色就比常人要白,此刻这白中又多了几分惨然,“明崇俨的死因……相王可查清楚了?”   李旦当然查清楚了。   李贤怀疑明崇俨散播他的“真实”身世,派人暗中截杀明崇俨,但是他的人手还在路上时,明崇俨已经一命呜呼。   深受二圣宠信,时常被二圣召到宫中问政,前途无量,炙手可热,马上就能升任三品官的明崇俨,没有死在暗杀当中,而是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山匪给杀了。   死得不明不白,死得让人啼笑皆非。   山匪刚好看到一个锦衣华服、带着一大车金银财宝的富家郎君经过,起了贪恋,杀人越货,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李贤的人赶到时,发现明崇俨已死,带走他的尸身回京领功。   李旦把人截下,作为人证扣押,后来因为同行的御史忽然刺杀他和李贤逼宫的事接踵而来,明崇俨的案件由大理寺接手,他没有细问。   “明崇俨对先帝说过,他窥破天机,将来必会死于非命。先帝当时不信,以为明崇俨说的是玩笑话。”执失云渐慢慢道,“明崇俨预言过你,也预言过十七娘,他说相王面相极贵,而相王妃会尸骨无存。”   李旦心口猛地一沉,握刀的手颤了一下。   “先帝说,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把谶语坐实……”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执失云渐面不改色,继续说,“先帝要我瞒着你,因为他知道你不会答应这个计划,你不会让十七娘冒险。”   李旦闭上眼睛。   那晚含凉殿大雪纷飞,近侍们跪在屏风外抽噎,烛光映照在李治苍老的脸上,他目光涣散,嘴唇泛起乌色,“旦儿,在你还没有登上权力巅峰的时候,你越看重小十七,她越危险。我了解她,不管跟着你有多难,她不会抱怨,她会义无反顾地帮你……你是男人,不能把她的牺牲当做理所当然。”   李旦跪在床榻前,“阿父,我明白。”   正因为英娘跟着他受到牵连,经历太多风雨波折,他才会改变初衷。   “不,你不明白。”李治嘴角一扯,“你没有失去过……”   “十七对我很重要,我不会权欲熏心,拿她去作交换。”李旦拈起锦帕,为李治擦去额角冷汗。   “如果你没得选呢?”李治笑了笑,挣扎着坐起,握住李旦的手,“旦儿,那年重阳节,你答应过我,我走了以后,送十七离开长安。”   李旦皱眉不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心中隐秘的心思,李治的话让他觉得恐惧,想到整天跟着自己的小十七可能和别人共度一生,他下意识抗拒李治的要求……   而小十七无知无觉,挽着双螺髻,穿重阳应节服饰,肩披锦帛,装扮得富贵喜气,眉心的芍药形花钿透出淡淡娇红,坐在他身边吃蓬饵,喝菊花酒,取下自己佩戴的朱红茱萸,分一半簪到他的衣襟上。   她那么快乐,他摸摸她的发顶,下定决心要等她长大。   李治握拳咳喘几声,淡笑着道:“该你兑现诺言了,旦儿,不要给你母亲利用十七的机会,让她摆脱相王妃的身份,等你坐拥天下的时候,你才能真正保护她。”   冬日的雨水浇在脸上,冰凉刺骨。   李治临走之前要求他完成这个让英娘脱身的计划,他答应下来,权衡过后,照办了。但李治却故意让执失云渐隐瞒计划的具体步骤,郭文泰应该也参与其中。   千防万防,给他当头一棒的却是已然不在人世的李治。   帝王心术果然难以揣摩,阿父,你不该这么吓我。   李旦睁开双眼,眼神锐利,犹如破茧而出,雨中的身影焕发出磅礴气势,“先帝已经走了,现在你听命于我,效忠于我。”   执失云渐感觉得到李旦的蜕变,后退一步。   “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就要听我的命令,我最后强调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情况有多紧急,不管你有多大的把握,把计划布置得有多完美……”李旦冷冷道,“不要试图让英娘去冒险,她主动配合也不行。”   他看着执失云渐的眼睛,势如沉渊,“记住,我是我,先帝是先帝。”   执失云渐静默半晌,拱手沉声道:“是。”   雨势霎时一轻,连凛冽的山风也滞住   天边隐隐泛出隐隐约约的白光,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第199章   云销雨霁, 一轮红日缓缓浮出天际,金色的光线打在山间, 到处是淅淅沥沥的水声,雪开始化了。   上官璎珞跃下马, 锦袍襕边划过倒伏在泥地上的凌乱枝丫, 刚刚下地长靴就脏污了,她向来爱洁,这会儿却顾不得嫌恶,踉跄着走进山道。   山谷被填平,成百上千的兵士和附近征召来的役夫徒手挖掘山石,只挖出一些马车部件。别说是人的尸骨,连那些大型兽类的尸体也零零碎碎的。   太惨了。   几名内侍迎上前。   “执失将军呢?”上官璎珞问。   内侍嗐一声, 答道:“回禀女史, 执失将军回避了。”他凑到上官璎珞身边, 小声说, “相王要杀执失将军,幸好我们昨天夜里来得及时,不然执失将军早就被相王的人砍掉双手……他手臂受了伤, 腿上也有伤, 奴等救下将军以后,先把他送走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先帝在时, 朝中武将如云,苏定方,刘仁轨, 裴行俭,娄师德,薛仁贵,王方翼,黑齿常之,刘敬同……先帝野心极大,一直想彻底平定西域。他独掌军权,提拔将领,肃清边境,同时为了防备武将坐大,又不停调动功勋武将,不让武将有机会威胁到皇权。   这几年先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了替继任的太子除掉后患,他对盘踞草原的突厥余孽手段更加狠辣,甚至不顾道义,杀了大批突厥俘虏,以达到震慑其他余部的目的。   如今先帝走了,太后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个临朝听政的皇太后,必定会将李显赶下台,长安波云诡谲,上层动荡,无力顾及西域,前方将领几百里加急战报,突厥余孽趁机起事,草原又要乱起来了。   太后此前没有军权,手中无将可用,老将桀骜不驯,杀的杀,贬的贬,年轻将领又难以独当一面,勉强扶持起来,一上战场就吃败仗。   执失云渐不能死。   逼死六王李贤的丘神勣都只是贬谪了事,何况执失云渐并非有意害死相王妃。   上官璎珞抬起头,碧空万里无云,连日飘雪,陡然放晴,雪中的光线格外灿烂。   不管裴英娘的身份怎么变,她记忆中的对方始终是那个仗义相助的小娘子。   “女史要去见相王吗?”内侍问,“女史当心,相王状若癫狂,已经砍伤好几个人了,奴等都不敢靠近他。”   上官璎珞摇摇头,她是奉命来探查情况的,只要执失云渐没死就行。   见相王有什么用?安慰相王,让相王节哀?不过是干巴巴的几句空话而已。   人都死了,见了只是徒增伤感。   ※   “娘子,消息放出去了。”   日光炽烈,积雪融化,清亮的雪水顺着廊檐滴落,阿福站在回廊底下,小心翼翼避开泥泞,拱手道,“三天后,扬州、广州、洛阳、羁縻诸州、宿州、楚州,各地将会同时出现百花齐放的盛景,凡是热闹的港口市镇,都有我们的人。”   裴英娘歪坐在锦榻上,枕着隐囊,淡淡嗯一声。   时隔多年,她又要装神弄鬼了。   “消息传出去以后,如果有趁机中饱私囊或是妖言惑众,动摇人心的,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不留。”   阿福答应一声。   裴英娘抬起眼帘,发现阿福的鼻子冻得通红,示意他上廊,“外头化雪,进来烤烤火。”   阿福连忙推辞,他脚上全是泥巴,上廊要脱鞋,这几天他连夜赶路,还没沐浴过,哪敢当着娘子的面脱鞋呀,万一把娘子薰着了……   裴英娘没有勉强他,说了几件琐事,让使女领着阿福去吃饭。   忍冬从回廊另一边走过来,附耳道:“娘子,执失将军来了。”   他们现在住的山间别院在梁山附近。   李旦留在山道继续麻痹武太后,郭文泰悄悄护送裴英娘离开,住进这所早就准备好的宅子,四周全是心腹护卫。李旦会以祭奠缅怀她的名义购置下这所别院,到时候他来往长安和梁山,随时可以出入别院,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裴英娘吩咐半夏煮茶,道:“请他进来。”   郭文泰领着执失云渐走进庭院,他现在负责护卫别墅,所有进院子的人必须由他亲自辨认身份。   到了回廊底下,郭文泰一抱拳,就要退下。   “郭校尉留下一起吃茶吧。”裴英娘笑着挽留他。   郭文泰愣了一下,这些天裴英娘召见心腹奴仆时,每次都打发他走,今天怎么要他留下来旁听?   使女们已经铺设好席位,郭文泰盘腿坐下,接过一盏刚沏好的茶汤,又咸又辣,汤中加了胡椒、寒具、油饼碎、瓜肉、菌菜,既能当茶吃,又能果腹,很对他的胃口。   他扫一眼执失云渐,对方手里也捧着一只青釉花口碗,但是他碗里的茶汤是翠绿色的,明显和自己吃的茶汤不一样。   这是表示关心拉拢,还是警告?   郭文泰心念电转,王妃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摸清他们各自的喜好,是不是代表他们的所有举动都瞒不过她?   如果裴英娘知道郭文泰此刻在想什么,一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她只是由己及人,想到自己不爱吃茶汤,喜欢喝清茶,那么自然也有人厌恶清茶,喜爱茶汤,所以平时会让使女准备两种口味的茶而已。   别墅建在半山腰,风景秀丽,山中湿润温暖,院中翠柏森森,院角砌了座小池子,池水还未解冻,水面凝结成半透明的薄冰。   山中景色,比不上长安精心雕饰的富贵雍容,但自有一份生机勃勃的泼辣野性。   吃了茶,执失云渐取出一把匕首,递到婢女手中,再由婢女转交给裴英娘。   裴英娘接过匕首,注意到执失云渐的动作有点别扭,胳膊好像抬不起来。   细看他的脸色,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   她暗叹一口气,留下郭文泰,是为了安抚李旦。   阿兄很在意……   她没想到自己配合执失云渐的计划,李旦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在洛阳时,李旦曾和她坦白,说他或许会和执失云渐合作。她当时以为,他既然告诉自己,肯定早就放下以前的事了。   事实上李旦没有,不仅没有,还一直记在心上。   她放下匕首。   这柄波斯短剑是她留着防身用的,结果证明她到底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随身携带武器没什么用,反而会被对方夺走利器,执失云渐当时稍稍一挡,就把她给挡开了。   以后得想个轻巧的小机关,既能防身,又不会被抢走。   “将军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郭校尉是自己人。”她笑着道。   执失云渐眼帘微抬,眸光清冽,以前她偶尔会叫他执失,以后,大概永远只剩下生疏。   郭文泰咳了两声,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打了个哆嗦,双手抱胸道:“坐着太冷了,我过去晒晒太阳。”   他拱手起身,把席位挪到能晒到日光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既能听清他们说话,又不会太惹眼的位置。   执失云渐看一眼郭文泰,“相王还在生你的气?”   如果相王需要时刻派人监视她才能安心,未免太偏执,她不该被拘束在牢笼中。   裴英娘笑了一下,摇摇头,“郎君待我很好,将军多虑了。”   李旦不会拦着她做她想做的事,她任性也好,胡闹也罢,只要她高兴,李旦向来听之任之。   哪怕她捅破天,李旦只会默默地帮她收拾残局。   他从来没有试图束缚她。   执失云渐静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我明白了。”   这也是他今天过来的目的……先帝说过,瞒着李旦,事后李旦一定会震怒不已,想要重新获取李旦的信任,只能请王妃帮忙。   所以他甩开其他人,特地走一趟梁山。   裴英娘越和他生分,越有利于他施展自己的抱负才华。   “有件事我想问将军。”裴英娘正襟危坐,“你手下的兵马,多出来的那几千人,是不是相王府的亲兵?”   亲王可以统领一定数量的府兵,李显和李旦都有属于自己的人马,那些年住在骊山温泉宫时,裴英娘不止一次看到李旦领着部属出行,但后来那些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执失云渐愣了一下,讶异于裴英娘的敏锐,点头道:“不错。”   长安是富贵温柔乡,待在长安,只会一日日颓废下去,把人送到战场上历练,才能打造一支悍不畏死的精兵队伍。   裴英娘心里有数,不再多问军队相关的事,“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准郎君的?”   执失云渐脸色微微一变。   “助我金蝉脱壳是先帝的遗言,但是你决定效忠郎君,肯定是很早的事……”裴英娘言笑如常,掰着手指头往回数,“到底是哪一年?”   执失云渐双手握拳,“若是起意的话,具体是什么年月,我记不清。第一次下定决心,是那年狩猎的时候。”   裴英娘问:“就是你和郎君单独谈话的那次?”   执失云渐微微颔首。   那时裴英娘和李旦定下婚期,他准备离开长安,远赴都护府。   临走之前,他单枪匹马去找李旦。   “我想郎君一定是想也不想就拒绝将军了。”裴英娘含笑道,“是吗?”   执失云渐看着裴英娘,沉默一瞬,轻声问:“你这么肯定?相王是嫡出皇子,也有他的野心。”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鬓发上簪的月下白芍药花随着她的动作轻颤。   她就是如此肯定。   “郎君一定会拒绝你……他并非不信任你,但是此事关系到我,我可能会为难,所以他不会答应。”   执失云渐没说话。   他们家只忠于李氏,但是皇室并非只有一位嫡出皇子,太子李弘孱弱,李贤偏激,李显顽劣,他把目光投向李旦。   当时李旦没有丝毫犹豫,断然拒绝他的试探。   直到今年先帝开口,暗中联络,他们才达成合作。   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十七娘,你并非武人,不懂武人一生的向往追求……万军之前横刀立马,马蹄所踏之处,皆为我所征服……战马嘶鸣让我热血沸腾,擂鼓鸣金让我心潮澎湃,我热爱战场,这一生注定要金戈铁马,踏平草原。太后不注重经营西域,她把全部心力放在争权之上,长安的豪门公卿早就被酒肉腐蚀,外强中干。府兵成了一群农人,只会种田,毫无战斗力,勉强凑齐的几万兵马全是乌合之众,听到号角声就吓得狼狈奔逃……假以时日,如果勇武善战的胡族挥刀南下,屯守京师的禁卫军不堪一击,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危机四伏。”   “繁荣和稳定需要靠绝对的武力稳固,我愿意效犬马之劳,捍卫江山社稷,我以祖先之名立誓,既选择忠心于相王,就不会三心两意。”执失云渐收回目光,一字字道。   水声滴答,屋瓦上的积雪化成一股股水波流淌而下,溅起朦胧水雾。   “将军不需要担忧日后的前程。”裴英娘说,“从前郎君拒绝你,现在郎君防备你……都和将军本人无关,他只是不想让我牵涉其中而已。将军非池中之物,迟早能大展抱负。”   她举起茶盅,“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了结,将军以后不必瞻前顾后,郎君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祝将军得偿所愿,立不世功勋。”   执失云渐勾起唇角笑了笑,同样举起茶盅。   裴英娘怕他和李旦之间隔阂太深,故而说开一切。她言辞恳切,为李旦开解他,消除他的疑惑,让他可以没有顾虑,继续效忠李旦。   她对李旦真好,好得让他心口一疼。   然而,羡慕和惆怅只是短短一瞬。   他并非沉溺于儿女情长的人,男人都有野心,有的人想立于万人之上,有的人想搜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有的人爱好美色,有的人追求名声。   他喜欢战场,热血激昂的同时,不会狂躁暴虐,沉迷杀戮,能镇定地面对千军万马而毫不变色,是天生的武人。   生前睥睨草原,死后马革裹尸,是他最大的追求。   其他的,从没有得到过,也谈不上失去。   以茶代酒,他们相视一笑,饮尽杯中残茶。   ※   晴了两天之后,又开始落雪。   料理完事情,李旦带着几个亲信,赶往梁山。   雪落得不大,他骑马上山,不及梳洗,直接去正院,肩披零星雪花踏进内室,热气一烘,雪花化成水珠,他身上湿漉漉的。   裴英娘歪在火炉床里烤火,看到他,双瞳闪闪发亮,站起身迎上前,“阿兄回来了。”   看他满身狼狈,她皱起眉,为他解下披风,“坐到火盆边暖暖。”   李旦低头看着她,点漆黑眸比外边池子里的池水还清澈。   她想按他坐下,奈何身高不够,只能踮起脚,双手拍他的肩头,像是想把他拍矮一点,“阿兄,快坐下。”   李旦笑了一下,盘腿坐下,顺手把她拉到怀里坐着。   她哎呀一声,捧起李旦的手看,十指包扎起来了,犹如十根胖乎乎的春笋,“擦过药了吗?”   “擦过了。”桐奴在一旁答,看到李旦皱起的眉头,福至心灵,连忙改口,“昨天擦过了,今天还没擦……”   “去取药膏来。”裴英娘吩咐。   桐奴答应一声,飞快取来一只鎏金卷草纹小钵,双手捧着交给裴英娘,然后悄悄退出去。   走之前他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使女们无声退下。   炭火烧得毕剥响,内室暖洋洋的,连空气都香甜。   裴英娘为李旦解开指间缠的绷带,心疼道:“怎么好像更严重了?”   李旦倚着凭几,看她托着自己的手帮自己上药,心里觉得很安稳。   “执失来过了?”他问。   郭文泰和他禀报过,来梁山的路上他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英娘信任他,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深信不疑,他不自觉扬起一丝微笑。   裴英娘嗯一声,抬起头,眼珠一转,笑得促狭,“阿兄,你是不是有点小气啊?”   李旦愣了一下,笑容凝结在嘴角。   “你看你把执失吓成什么样了……”裴英娘嗔怪道,“以后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   李旦又气又笑,很想把她捧起来好好欺负一下,让她哭着求他。   他拍拍裴英娘的脑袋,动作很小心,怕指上的药膏蹭到她头发上,“我没有刻意针对他。”   裴英娘低头朝李旦的手指呵气,让药膏融化,头也不抬地说,“我懂了,恩威并施,缺一不可。”   就像李世民故意贬谪功臣,然后授意李治登基之后赦免那些功臣,让功臣感恩戴德一样,李旦行事有他的考量。   毕竟执失云渐是武将。李治当年不遗余力地提拔武将人才,轮到打压那些功臣时,也毫不手软,翻脸无情。   但是李治会做表面功夫,时不时把大臣感动得涕泪齐下。   而李旦不喜欢解释,容易让人误会,不利于笼络人心。   裴英娘重新为李旦系上绷带,一圈一圈绕得松松的,“阿兄,你尽管按你的想法去做,不过偶尔可以做得更好。”   李旦挑眉,点点头,俯身用胡茬蹭她的脸,“好。”   他不会让小十七失望。 第200章   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 北风狂卷,冷得刺骨。   袁宰相在仆役们的搀扶下哆嗦着踩到脚凳上, 他年纪大了, 不能骑马,开始乘车上朝。   等候多时的大臣们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   验过身份, 众人一起进入大明宫, 廊下预备了火盆, 给众位朝臣们烤火取暖,还有热乎乎的茶汤供他们饮用。   众人一边吃茶, 一边张望, 大殿内空荡荡的, 李显没来就算了,怎么连太后也没出现?   太后精力旺盛, 可不是会倦怠朝政的人。   相熟的近侍走到袁宰相面前, 声音近似耳语,“相王回来了……他拎着宝剑冲入蓬莱宫,说是要为相王妃报仇, 那边乱成一团,太后被堵在内殿里。圣人赶过去了。”   袁宰相双眼微眯, 示意近侍自己知道了。   果真如传言那样, 相王妃一死,相王疯疯癫癫,见人就砍,逢人就劈。   六王死了……太后难道连相王也不放过?   蓬莱宫内, 剑拔弩张。   李显躲在甲士们身后,看着不远处状若疯癫的李旦,眼圈通红。   “阿娘,你害死十七娘,逼疯阿弟,不要再害人了,放阿弟走吧,放阿弟走吧,没了十七娘,阿弟以后怎么活……”他嘴里一遍遍喃喃重复,可却不敢大声喊出来。   他怕武太后。   武太后站在窗前,表情平静,鬓边几缕白发梳得整整齐齐。   内殿由精兵层层防守,李旦冲不进来,冲进来了也没什么,单枪匹马的富贵郎君,不是甲士们的对手。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李旦提刀闯入深宫,她答应他,不会动裴英娘。   自己的儿子头一次开口要一样东西,她随口允诺,没有多想。   世事轮转,她对自己的儿子失约了。   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懂李旦为什么对裴英娘那么执着,乖巧貌美的小娘子,长安比比皆是,没了裴英娘,她可以再给他找一个。   没有人不可替代。   唯有手中握有绝对权势,整个天下都臣服在自己脚下、听命于自己的那种滋味,才是独一无二的。   这一天是朝参日,九品以上的官员全要奉诏入宫。   武太后很少迟到,她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松懈,只有这样,才能震慑那群朝臣。   她微微蹙眉,摇摇头,淡淡道:“送相王出去。”   上官璎珞会意,拍拍手,精兵们猛地蹿出去。   廊下的朝臣们终于等来太后和圣人。   太后步履从容,唇边含笑,没事人一样和朝臣们商议朝政。   圣人则面带慌乱,神色仓惶。   袁宰相暗暗叹口气。   散朝后,天子赐食,几位阁老一起吃饭。   食案上菜肴精致,热羹细粥,阁老们却没有心思吃,握筷子的动作慢吞吞的。   一名戴软翅帽的近侍小跑到袁宰相身边,“相王被拿下了,房女史奉命送相王出宫。”   袁宰相松口气。   相王妃说死就死,如果相王也没了……他这个老头子,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先帝。   ※   南方气候温暖,冬日的水城依然苍翠秀丽,岸边垂柳依依,绿波荡漾。   卯时三刻,天还蒙蒙亮,沿河两岸早已响起嘈杂人声。   满载货物的商船由运河而来,络绎不绝,等着靠岸。   大船甫一靠近栈桥,码头上的役夫立刻一拥而上,抢着卸货。   一座座石桥连通商铺邸店和逆旅邸舍,巷道窄小曲折。   艄公划着小船沿河吆喝,从船中往外看,两岸鳞次栉比,一面面彩色布幌子迎风招展,风吹飒飒响。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进进出出,比肩接踵,光是从桥头这边走到桥头那边的工夫,就碰上七八个相熟的旧友,一路拱手打招呼,热闹非凡。   天光大亮,浓雾渐渐散去,一辆气势恢宏的大船划破水雾,驶入港口。   卸货的役夫看到船头飘扬的旗帜,张大嘴巴,目瞪口呆,“永安公主……不是仙逝了吗?”   前不久南下的商人带来永安公主因病去世的消息,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后来官府里的人亲口证实传言并非虚假,水城的商人们如丧考妣——永安公主死了,她名下的产业必将分崩离析,等贪婪的各大世家搜刮一遍之后,能剩下三瓜俩枣就不错了,世家们才不会管老百姓的死活,他们只顾家族利益,届时商道基本上等于废弃,以后他们还怎么跟着沾光?   几乎所有人都放弃希望,萎靡不振,预备另寻商机。   谁知商队依旧照常行走,沿路仍有兵士护卫商道,世家们罕见的老实,一切如常!   本地商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看到隶属永安公主的大船靠岸,犹如往烧开的油锅里泼一瓢冷水,噼里啪啦炸出一片响,半座水城都沸腾了。   岸边邸店、客舍,桥头、曲巷的商人们,不管是在交谈的,吃饭的,饮茶的,还是躺着歇觉的,蹲着方便的,全部放下手头事务,争相跑向码头。   健仆们跑得更快,他们急着为自家主人打听消息,好多得一点赏钱。   人群当中,一名着竹枝锦圆领袍的青年郎君抬头望着甲板上的夹缬彩旗,凤眼斜挑,嘴唇微微勾起。   他就知道,娘子肯定安然无恙。   这些天他走遍各大市镇,到处流传着百花齐放,永安公主化仙而去的传说。   北方如何他不清楚,但在南方老百姓们的心中,永安公主并没有死去,而是孝心感天动地,羽化为仙,去仙界服侍先帝,总有一日还会再回来。   北方世家林立,豪强盘踞,老百姓们依附于当地豪强过活。   而南方这些年商贸发展,日新月异,受益最多的自然是有门路的名门望族和商人,但感触最深的是贫苦老百姓。   他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没有太大的野心,能吃饱饭,就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感激谁,就把谁当成救苦救难的仙人转世。   永安公主羽化登仙的传说越深入民心,流传得越广,越有利于阿福他们稳定人心,等将来娘子再度出现在世人们面前时,没有人敢随意轻慢她。   青年扣紧头上的斗笠。   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跃下小船,登上石阶,走到青年身后,低声道:“小郎君,英国公李敬业、主簿骆宾王、唐支奇、杜求仁等聚会扬州,他们刚刚遭到贬谪,都对太后十分不满,使君命小郎君前往扬州,商讨大计。”   他说的是方言,只有青年听得懂。   大船靠岸了,乌压压的人群把船上的仆役堵在栈桥上。   青年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抿了抿唇。   他转身离开。   码头上的人实在太多了,阿福登上舷梯,又被堵了回去。   他气得跳脚,推身边的人出去应付那帮如狼似虎的商人,“从洛阳一路南下,冬日百花齐放的传说我已经说了不下几百遍,嘴皮都快磨破了,你看外头,又有人来追问了,我不管,你出去对付他们。”   旁边的仆役都笑了,“娘子化仙而去的故事老百姓们听多少遍都听不厌,这说明他们感念娘子。”   阿福灌下一杯浓茶,船上的水手也缠着他一遍遍讲坊间流传的那些传说,他嗓子都哑了。   老百姓们希望自己崇敬的人能落一个善终,所以愿意相信娘子编造出来的故事,哪怕不信,也要强迫自己信。   阿福理解老百姓们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商队里的人也深信传说是真的?   他们不是老奸巨猾,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比泥鳅还滑溜的商人吗?怎么都不怀疑一下,听完故事以后,个个两眼放光,面色红润,好像得道成仙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真是匪夷所思。   阿福摇摇头,打开包袱,拈起几片糕点吃。   待会儿官府肯定要请他去赴宴,向他打探商队的运作情形。南来北往的商队可是他们的摇钱树,他们生怕摇钱树哪天发脾气跑了,水城又会回到以前的萧条没落。   官府预备的宴席哪比得上府中的饭食精美,他得先吃饱肚子。   ※   没有人告知武太后民间的情形。   朝中情势紧张,大臣们都等着李显和太后撕破脸,抽不出空去关心其他事情。   年底腊月,本该是预备过年的时候,草原传来一个让众臣心中一咯噔的坏消息。   突厥余部复辟了。   建国之初,突厥骑兵数次打到长安脚下,掳掠妇女金银,吓得满朝文武劝李渊赶紧迁都。   当时太宗李世民坚决反对,并立下军令状,李渊打消了迁都的想法。   太宗皇帝是一代杰出将才,府中属臣个个能征善战,不怕突厥人。   现在长安只剩下一堆老兵残将,能压制老将功臣的先帝才走,他们怕啊!   武太后当即召见执失云渐。   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养好,缠着厚厚的绷带,进殿以后一抱拳,直接道:“臣愿领兵迎战突厥余部。”   武太后原本准备了一堆拉拢的话,闻言笑了笑,欣慰道:“大郎不愧是先帝教养长大的……此事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她任命执失云渐为大总管。   大总管统领各道行军,通常只有皇子宗室带兵时才能获得“大总管”的称号。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要求朝廷保证粮草供应。   武太后道:“你放心,不会亏待前线将士。”   执失云渐谢恩告退出去。   角落里的上官璎珞停下执笔的手,吹干纸上墨迹。   一盏茶的辰光后,执失云渐担任大总管的消息传遍大明宫内外。   ※   快到除夕了,山中的积雪化尽,山峰间露出些微苍色。   别院里装饰一新,因为还在孝期,没有大操大办,燃放爆竹,只挂起一盏盏绘年景图的竹丝灯笼。   裴英娘坐在南窗下看信,窗边敞亮。   信是二娘写的,她认字不多,只能大概写几百字,偏偏要模仿大人的口气用文绉绉的骈文向裴英娘问安。   看完信,裴英娘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在批改作业。   她把郭文泰叫到正院,“新罗那边的气候如何?二娘他们还习惯吗?”   郭文泰奉李旦的命令前去巴州,秘密将李贤和房氏带走,丘神勣逼死的六王,另有其人。   李旦和裴英娘离开洛阳时,留下心腹照顾二娘、三郎和四郎,确定李贤和房氏在新罗站稳脚跟后,心腹把几个孩子一并送去新罗和父母同住。   小孩子还是跟着自己的父母更好,免得长大了和亲生父亲生分。   而且新罗远离长安纷争,更安全。   郭文泰答道:“新罗多崇山峻岭,气候好像和河北道差不多,湿气稍重。”   裴英娘吩咐半夏多准备些厚棉衣、双层蜀锦的袍料,让郭文泰下次去新罗的时候带去。   难为二娘记得给她写信问好,可惜她不能回信。   李贤毕竟不是自己人,她不会贸然暴露自己。   帘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使女打起帘子。   李旦走到锦榻前,俯身抱抱裴英娘,冰凉的手掌摸摸她的脸,看她冻得一颤,又很快收回去,“我还有事,你先用膳。”   他说完就出去了,脸色不大好看。   裴英娘一头雾水,叫来桐奴问,“谁惹郎君不高兴了?”   他每天装疯卖傻,暗度陈仓,好端端的,怎么黑着脸回来?   桐奴道:“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裴英娘怔了怔,她差点把两位名义上的姐姐给忘了。   只有受宠的公主刚出生就能获封公主之位,身份一般的皇女,册封为公主的时间有早有晚,通常到出嫁时才有封号。   同理,长公主、大长公主的封号,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必须由圣人颁下诏书册封。   也就是说,如果父亲疼爱,那么皇女很早就能册封公主。   如果即位的兄弟仁慈,父亲死后,皇女能获封长公主。   等父亲、兄弟都走了,继任的侄孙大方的话,还能获封大长公主。   反之,如果即位的新君不打算册立异母姐妹,那么公主们可能一辈子都是公主。   李显登基为帝后,就没有册封异母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位公主目前没有长公主的尊号。   李旦和义阳公主、宣城公主关系生疏,怎么会被她们惹怒?   桐奴小声说,“两位公主回京奔丧,郎君受先帝所托,悄悄送她们出城,公主们不肯随我们走,还大骂郎君……”   李治驾崩,各地宗室公主、亲王回京奔丧。李治曾嘱咐李旦,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最好尽快把所有人送离长安。   李旦照办。   他冒着被武太后囚禁的风险大闹大明宫,外人都以为因为王妃不在人世,他心如死灰,成了个行事诡秘的怪人。   大概是他装得太像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也觉得他疯了,不肯跟他走,背地里偷偷叱骂他。   桐奴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   裴英娘挑眉,挥退房里的使女,“她们骂郎君什么?”   桐奴不敢抬头,“她们骂太后心如毒蝎,还说您、您当年为虎作伥,尸骨无存是罪有应得……”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第201章   难怪李旦面色阴沉, 身上隐隐一股戾气。   成婚以来,李旦眉宇间的戾气一扫而空, 今天又出现了。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这么多年了,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竟然还嫉妒她?   赐死萧淑妃的诏书是李治亲自批准的,李治和武太后是一对完美的政治同盟……两位公主至今没想明白母亲的真正死因, 还是怪罪到武太后身上, 连带着怪罪她夺走原本属于她们的荣宠?   既然她们恨她入骨, 说明她们没打算和武太后和睦相处,那为什么不赶紧离开长安?在武太后眼皮子底下嘀咕,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大概宗室皇亲们以为, 李治不在了, 武太后失去靠山,将退守后宫, 失去权力。   他们想错了, 正因为李治走了,没有人能掣肘武太后,她的手段只会更无情!   厨下送来煮好的饺子, 都是素馅的。   健仆们外出巡查时发现山谷中长了很多菌菇、野菜,摘了一些送回来。宅院里建有暖房, 不缺菜蔬, 不过野外自生自长的味道特殊些,偶尔吃点尝尝鲜。   裴英娘让半夏提着食盒跟在自己后面,一路找到书室,里头有低低的说话声。   守卫的亲兵拱手道:“娘子。”   里头的声音一顿, 俄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幕僚心腹们从侧间另一道门退出去了。   他们倒不是怕裴英娘,实在是李旦的脸色太难看了。他们说了半天话,李旦一动不动,眸光黑沉,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的,又不敢告退。   刚好裴英娘来了。   幕僚们雀跃不已,只要裴英娘一到,一切好说,他们正好借机溜走,等裴英娘把李旦劝好了再过来回话。   裴英娘接过半夏手中的提盒,独自走进书室。   李旦坐在榻上,斜靠黑漆隐几,一言不发。身后一座檀木框镶嵌云母大屏风,两边竖着小巧的折叠围屏,围屏底下的小几上供了鎏金香炉、瓷瓶梅花。   “何必为不相干的人生气?”裴英娘爬上榻,把案几上堆叠的书册挪到一边,打开提盒,取出盛饺子的盘子,摆在案几上,“气坏了你,他们又不会心疼。外边天寒地冻的,你刚回来,先吃点娇耳。”   李旦嘴角微微一勾,笑容有些无奈,带着温和的纵容,“这里是书室……”   “书室暖和,就在这里吃,挪出去娇耳会冷掉的。”裴英娘把筷子递到李旦手上,双手托腮,等着他下筷,“读书使人明智,娇耳使人饱腹,其实读书和吃饭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李旦笑着摇摇头,眉间郁色稍减,挽袖夹起一枚饺子,自己不吃,送到裴英娘唇边。   裴英娘睨他一眼,咬住饺子。   看着她吃,李旦这才有了胃口。   他吃饭时不喜欢说话,裴英娘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挪到他身边,靠着他吃茶。他坐得笔直端正,稳如泰山,靠着他可以放心地蹭来蹭去。   “是啊,他们不会心疼。”李旦忽然放下筷子,轻声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中暗笑,抬起脸,“对,他们不心疼,我心疼。”她抱住他的胳膊,“所以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熟悉以后,她常用这种撒娇的征求口气和他说话:   “阿兄教我练字,好不好?”   “阿兄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阿兄不生气了,好不好?”   “阿兄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   ……   一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要么是向他征求同意,要么是委婉地劝告他。   她乖巧柔顺,很少生他的气。真的觉得他做错了,好声好气和他说明白,然后仰脸看着他:阿兄,以后不要那样了,好不好?   信赖中带着纵容,笃定他会改进。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亲昵,只要她搂着他的胳膊撒撒娇,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李旦嗯一声,捧起裴英娘的脸,脸颊粉润清透,水杏眼儿骨碌碌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刚吃过茶,樱唇水嫩。刚才爬来爬去的,襦衫衣襟松开,露出一抹雪色,隐隐可以看到起伏的暗影。   他眸色深沉,低头吻她,双手一开始揽在她腰上,后来一只手往上抚弄,解开高腰裙系带,一只手慢慢往下,揉得她面颊烧红,气喘吁吁的。   “这里是书室……”一吻结束,裴英娘晕乎乎的,捶他一下,捉住他越来越不老实的手,“你自己说的。”   而且他刚刚从长安赶过来,还没洗漱呢!   李旦轻笑一声,扶她坐稳,他当然不会在这里要她。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侍妾之流,他们夫妻在正院怎么胡闹,是他们的情趣,其他地方不能失了分寸,这是对她的尊重。   书室外头守着的不是半夏她们,而是他的随从,不一样。   他俯身啄吻她因为气恼而红扑扑的脸,帮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裙,随手抓起屏风上挂着的裘皮大氅和毡帽,罩在她身上,“我不生气了,回去等我。”   裴英娘拢紧大氅,扣好毡帽,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圆脸,李旦的衣裳太大了,她走动的时候袍角拖在地上。   “我不冷。”她想把帽子摘了。   李旦眉心轻拧,按住她的手,“就这么回去。”   裴英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白他一眼,用得着把她裹得这么严实么?   哎,谁让她喜欢阿兄呢,宠着他罢!   她这么想着,踮起脚,亲李旦的下巴,又是一嘴扎人的胡茬。   裴英娘走后,随从走进书室收拾打扫,撤走食案。   幕僚们躲在阁子里烤火,仆役架起铁钳,烤炉端烧梨给他们吃。   刚烤熟一个,大家推让来推让去的,随从双手揣在袖子中,走进阁子里,催促他们去书室。   众人心头惴惴,对视一眼,问随从,“郎君脸色如何?”   随从抿嘴一笑,“诸位宽心,郎君把娘子送到抱厦那边,两人说说笑笑的,回来时郎君还对我笑了呢。”   众人长吁一口气。   等进了书室,桐奴奉上热茶,众人落座。   李旦靠着隐几,淡淡道:“收回人手,不必再派人去长安接应宗室,太后要动手了。”   众人心头凛然,不敢出声反对。   接着说了些其他事情,李旦驳回几件,半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告退出去。   桐奴捧着一盘刚刚烤好的炉端烧梨走进书室,浓香四溢。   李旦站起身,让桐奴跟着自己,他记得裴英娘挺喜欢吃烧梨。   化雪之后虽然没有再落雪,但天气反而比落雪时还阴冷,连头顶倾洒而下的日光都是苍白冰冷的。   正院拐角的地方架起火盆,火盆上空有座样式古怪的铁架。   裴英娘吩咐工巧奴做了几只一模一样的铁架,烧木柴时可以用来烤栗子、柑橘、梨子、胡饼……一切能吃的都能烤。   天气冷,使女、侍从们病倒了好几个。他们身份低微,不能去小厨房烤火蹭吃的,只能硬扛,一天到晚冻得手脚麻木不说,几顿吃进肚的饭食也是冷的。裴英娘听说后,叫人把铁架挪到回廊尽头,随时供应热茶、热汤,给下人们饮用。   最近很少有人因为寒凉生病。   李旦踏进回廊,使女们躬身行礼,然后接着忙活自己的事。   没人敢献媚,近身伺候裴英娘这么多年,能留下来的使女都是本分之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她们办坏了差事不要紧,娘子待人宽和。但谁要是敢动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是找死。   天气冷,闲坐烦闷,裴英娘料理完事情,想等李旦出来一起吃饭,坐在火炉床前的薰笼上,和忍冬、半夏打双陆打发时间。   李旦进门的时候,她揎拳撸袖,发髻都歪了,玩得热火朝天的。   他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忍冬和半夏有点怵他,欠身退出去。   “怎么不玩了?”裴英娘回头看,脸颊蹭到男人的腰。   李旦居高临下,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帮她理好发鬓,拈起一束散乱的发丝,别到月形双狮戏球纹银插梳底下。李治驾崩以后她不戴金簪花钿,每天梳高髻,只簪一柄月形银制插梳,偶尔簪一朵浅色鲜花。   使女掀帘,送来午膳。   裴英娘站起身,挪到侧间吃饭。她脚上穿着尘香履睡鞋,今天不准备出门。   李旦刚刚吃了一盘饺子,不觉得饿,端坐着给她夹菜,“山上是不是太闷了?”   她只能和使女们一起玩,太难为她了。   裴英娘摇摇头,一口接一口喝粥,“这么冷的天,就算在长安我也不会出门的。”   大冬天出门不仅不好玩,还是活受罪。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喝完热粥,额前出了点汗,想把外面穿的半臂脱了。   李旦不许她减衣,示意半夏把帘帐拢起来,让她透会气。   大事上他从来不管她,平时却爱管这管那的,把她当小孩子照看。   她翻出一柄细绢圆扇轻摇。大冬天扇扇子,叫那些书生文人看见,肯定要写一首诗讽刺权贵生活奢靡。   饭吃到一半,桐奴在帘外道:“郎君,长安来人了。”   李旦起身走出去。   桐奴小声说:“传话的人说,回京奔丧的几位大王和诸位驸马私下里聚会,商讨逼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大怒,把宗室皇亲和他们的家眷等人扣留在府邸里,派人严加看守,不许他们出城。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又被关进掖庭宫了。”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掖庭宫囚禁多年,二十多岁才重获自由,嫁人生子,远离长安。这次回来,她们的驸马受宗室怂恿,想把武太后赶下台,还没动手,事情就败露了。   李旦冷笑一声。   他刚到不久,那边就有人过来传话,应该是在他出发不久之后就出了事。他急着送他们出城,就是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抗争,目前没有人能压制住武太后。   这是李治和武太后教会他的,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和野心。越迫切,越要慎重。   “随他们去,不要轻举妄动。”   桐奴应喏。   李旦转身进房。   裴英娘抬头看他,“阿兄,是不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李旦坐到她旁边,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小事而已。”   他只答应阿父会保下李贤和李显,其他人是生是死,和他没有关系。   阿父当年能狠心杀死庶长子为嫡子铺路,又岂会在意其他儿女的死活,不会怪他见死不救。   这才是原本的他,他只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其他的,与他何干? 第202章   除夕很热闹, 这晚城内没有宵禁,坊民们通宵达旦, 庆祝佳节。   虽然还在国丧期间, 节日的欢闹气氛依然不减。正旦是举国同庆、辞旧迎新的重要日子,意义非凡, 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不禁止老百姓们欢度元日。   只要不太出格, 一般民不告,官不究。   今年大明宫内的除夕之夜略微冷清些, 没有管弦歌舞, 也没有盛大御宴。   照例要唱傩戏, 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宴席也是有的, 只是规模比往年小很多, 宗室皇亲们都被扣押起来了,赴宴的只有朝中大臣和依附武太后的亲信。   殿前燃起数万枝巨大的灯烛,名贵的木料一车车化为香烟, 火光直冲入云霄。   十几里外的坊市间,也能闻到空气中的馥郁浓香。   李旦没有出现在宫宴上, 武太后问起, 上官璎珞回禀说他一直待在梁山。   “相王恳请将相王妃陪葬乾陵,圣人答应了。”   武太后皱眉。   席上众人言笑晏晏,千金大长公主举起酒杯,奉承武太后, 恭贺她长寿安康,其他人连忙跟着一起举杯。   武太后淡淡一笑,示意宫人把千金大长公主的席位挪到自己身边,好和千金大长公主说话。   千金大长公主精神抖擞,满脸得意,继续吹捧武太后,态度之谦卑,让周围的大臣们无不变色。   知道大长公主这人没骨头,也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吧?您好歹是高祖的女儿啊!   ※   别院内,裴英娘和李旦也在守岁。   庭院里架起篝火充当庭燎,摇曳的光影落在窗边,窗前一片彤红。   用过晚膳,裴英娘打发走半夏和忍冬,让她们去找自己相熟的伙伴玩,今晚他们夫妻俩自己待着,不需要人伺候。   火炉床四面床帐密密匝匝围着,李旦盘腿坐在火盆前,手执匕首,划开一枚栗子,丢到炭火里,等栗子烤熟,飞快用银签夹出来。   这种烤栗子的办法太笨了,一不小心就会烤成黑炭,不过他速度很快,烤出来的栗子竟然比下人们烤的要好吃。   裴英娘不由得对李旦刮目相看,原来他还会这一手。   李旦剥出烤熟的栗子肉,一枚枚堆在刻花银盘里,推到她跟前。   她吃了几枚,吃不下了,“阿兄,别烤栗子了,我们来下棋?”   守岁得熬到子时,这会儿才戌时,她已经犯困了。   李旦挑眉,她不是最讨厌下棋的么?   他放下匕首,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睡吧,到了子时我再叫你。”   裴英娘掩嘴打了个哈欠,摇摇头,守岁要一起守才有意义,不能让李旦一个人守岁。   棋桌在棋室里,两人懒得叫使女进来服侍,挽起袖子,合力把棋桌抬到火炉床上。   第一次动手干活,感觉很新奇,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黑白子乱下一通,裴英娘输着输着都输习惯了。   勉强挨到亥时,她眼前一阵阵发晕,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连黑子和白子都分不清,下巴一点一点,差点栽到棋桌上。   李旦笑了笑,挪走棋桌,还没说什么,裴英娘往下一栽,刚好栽进他怀里。   他拥住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拍拍她的脑袋,抱起她送到床褥上,走到外间,让使女进房撤走火炉床。   使女们蹑手蹑脚忙活,外边一片窸窸窣窣响,裴英娘没被吵醒,抱着枕头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几声爆响和渺远的钟声,她揉揉眼睛爬起来,懊恼没有陪着李旦,“到子时了?”   书案挪到床榻边来了,李旦坐在灯下写什么,案上胡乱堆着几卷书册,四下里静悄悄的。   山里冷清,不像在长安,一到子时,满城钟鼓齐鸣,钟声鼓声和轰轰烈烈的爆竹声沿着鼓楼往四面散开,此起彼伏,闹到大半夜才会慢慢停歇。   “嗯。”李旦停笔,起身走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拉开裴英娘的手,一张温热的锦帕盖到她脸上轻轻摩挲。   她仰着脸,下意识说:“阿兄,恭喜发财……”   李旦眉心微皱,收走锦帕,“什么?”   裴英娘一下子清醒了,连忙改口,念出正旦吉词,“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李旦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小十七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他坐在脚踏上,目光刚好和她平视,昏黄的灯火笼在他头顶,五官柔和而深邃。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认真,很坚定。   她心中柔情涌动,掀唇微笑,勾住李旦的脖子,蹭他的脸,“阿兄也是。”   第二天早上裴英娘醒来时都到巳时三刻了。   昨晚本来就睡得晚,李旦又心血来潮抱着她研究新的姿势,她被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哭着讨饶,寅时过后才再度睡下。   倒也没有累到爬不起床,其实反而有点神清气爽,面颊也比平时更红润些,肌肤光泽如玉。   不过腰真的很酸,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新招数……   饮过屠苏酒,吃五辛盘、粉荔枝、胶牙饧,她眉头皱得老高——被五辛盘辣的。   “郎君呢?”她换了件新袍子,揽镜自照,窗外鸟雀叽叽喳喳,日光透亮,是个大晴天。   “郎君卯时就起了,在书室接见长安那边来的人。”半夏回道,低头帮裴英娘戴上一串翡翠珠串,珠串夜里收在锦褥里,早上取出来时翡翠珠子不会冰着她。   卯时就起来了?裴英娘咋舌,那李旦昨晚岂不是只睡一个时辰?   他的身体熬得住吗……   裴英娘想着要不要给李旦吃点大补的东西,守孝期间一直茹素,她不怎么出门,能受得了,对李旦来说未免太严苛,他早出晚归,旅途奔波,太过耗费精力,偶尔得吃点肉食。   以日易月,于事为宜,李显早就出孝了。   她正琢磨什么吃食既营养丰富又不会犯忌讳,阿禄飞快跑进庭院。   半夏打起帘子让他走进正堂,他站在嵌山水图落地大屏风外面,气喘吁吁道:“娘子,袁相公下狱了!”   袁宰相素来圆滑,既不和李唐宗室亲近,也不过于讨好武太后,隐隐是中立派之首,武太后对他拉拢多于威慑。   裴英娘惊愕而起,走到外边回廊里,裙裾扫过毡毯,差点打翻供花瓶的梅花小几,“是什么罪名?”   阿禄低头回道:“谋反。”   谋反,又是谋反,如果是其他罪名,朝臣们肯定会为下狱的人求情,但一顶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朝臣们怕受连累,躲都来不及,谁敢替袁宰相伸冤?   看来武太后真的想要杀了袁宰相。   “袁相公怎么会得罪太后?”裴英娘问。   阿禄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朝堂上的事外人哪瞧得明白,他们只关心今天哪个大臣被贬谪了,明天哪个世家被抄家了,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们看不懂,也没法懂。   午时李旦回到正院。   裴英娘坐在长廊底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拈着一枝蜡梅花,花朵颜色浅淡,香味却很浓郁。   李旦从背后靠近她,俯身抱她时,发现她发丝间也沾染到蜡梅花的香味。   裴英娘没有回头,放心地往后一靠,整个人倚进他怀里,“阿兄会替袁相公求情么?”   李旦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会。”   她低低嗯一声,不说话。   李旦有他的计划和考量,他对她有多在意,对其他人就有多冷漠,素来不大管别人的生死,她早就知道这一点,不会因为同情外人而去逼迫他改变。   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武太后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想再抓几个袁宰相的“同伙”,好坐实袁宰相谋反的罪名。   李旦摘下几朵蜡梅花,别到裴英娘的发鬓上,浅黄花朵很配她身上穿的杏黄明绿间色裙,“昨晚宫中夜宴,袁相公当众说起汉朝吕后的故事,规劝母亲还政于七兄,母亲勃然大怒。”   武太后雷厉风行,立即命人以谋反的罪名查抄袁府,袁家女眷入掖庭宫,男丁和袁宰相一起入狱。   李旦问裴英娘:“你想救袁相公?”   她摇摇头。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够坚持信念,不畏生死。他们刚正不阿,秉公直断,傲骨铮铮,哪怕一路跌爬滚打,受尽坎坷,最后只能落一个粉身碎骨,凄凉收场,也在所不惜。   裴英娘佩服这样的人,敬仰这样的人。   然而她自认无法做到像袁宰相那样,明知不可为,还是以卵击石,奋力一击。   袁宰相谨慎了一辈子,活到七老八十了,竟还有这样的热血。   她长叹一口气。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桐奴过来请李旦去书室。   他站起身,揉揉裴英娘的头发,“下午这里晒不到光照,坐一会就进去。”   她点点头,“我晓得了,你去忙吧。”   心里却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昨晚太狠心了,任她怎么撒娇都不肯停下来,害得她现在还觉得腰酸,这样坐舒服,她就不进去!   等李旦走了,她叫来阿禄吩咐,“袁家的子孙中,年幼者多半会被流放到岭南去,让那边的人注意南下的车马,若是看见了,好歹照拂一二。”   阿禄答应下来。   她望着庭中沐浴着萧瑟寒风独自盛开的蜡梅树,想起以前在长安时和袁宰相的几次交谈,裴宰相遭到贬谪以后,她以为袁宰相会走另一条路,没想到他比裴宰相更决绝。   ※   长安,大理寺。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几个狱丞的簇拥下走进一间净室。   出身不同,贵贱不同,关押在大理寺期间的待遇也不同。   比如袁宰相,因官居三品,在朝野颇有威望,即使以谋反罪关押,也没人敢怠慢,住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而且家人、侍从可以入狱伺候他的起居。   老者进入净室时,被一道竹木屏风挡住视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暗暗嘀咕:我入狱的时候只有一张草席,怎么袁猫成了阶下囚,却有案几香榻,屏风毡毯?   卷着袖子的侍从拎着一桶水出来,看到老者,大吃一惊,哐当一声,水桶跌落在地,污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狱丞皱眉,当着老者的面不好训斥,忍了忍,没吭声。   老者眯一眯眼睛,这么大的动静,袁猫怎么没出声斥责?   他转过屏风,脚步一滞。   屏风后面一片愁云惨淡,袁宰相躺在香榻上,身上盖了几层厚厚的锦被,面容衰败,目光涣散,明显是即将谢世的光景。   袁大郎和袁小郎跪在香榻旁,低头抹眼泪。   老者快步走到香榻旁,啧啧几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唯有叹息一声,“袁猫,我来啦!”   袁宰相抬起眼帘,瞥一眼老者,精神一下子变好了,“裴狐狸,我就知道、你、你还会回来!”   裴宰相咧嘴一笑,“是啊,我不仅回来了,还官复原职,比以前更风光。”   袁小郎抬起头,愤愤道:“家父垂危,裴公风光得意,自当得意去,何必来奚落家父?”   袁宰相哀叹一声,摆摆手,“大郎,小郎,你们出去。”   袁小郎捏紧拳头,“不行,阿耶,我不走!”   袁大郎看看阿耶,再看看眼底隐有沉痛的裴宰相,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把傻弟弟拖出去。   其他人也都走了。   “袁猫,你聪明一世,怎么也栽跟头了?”裴宰相道。   袁宰相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是为了先帝,为了自己的良心,我比你强!”   “是是是,你比我强。”裴宰相坐到香榻旁,“比我强又如何?眼看你一家老小,全要跟着你受罪,你家大郎、小郎,还有小郎君、小娘子们,这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袁宰相闭一闭眼睛,一颗浊泪滑出眼眶。   多少年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从脑海里一一闪现,一步步爬上三品官的高位,他吃了不少苦头,做了很多有利社稷的好事,也做过不少有违良心的坏事。   他自嘲一笑,“其实我没想过要惹怒太后,裴狐狸,我和你说句实话,那晚在宫宴上,我刚刚把规劝太后的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我是真怕呀,我富贵了一辈子,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两天我连认罪的折子都写好啦,只要递上去,太后一定会消气,我接着做我的三品官……”   裴宰相轻声问,“我帮你代为转交?”   袁宰相在枕上摇摇头,发丝苍白,皱纹遍布的脸上挤出一丝笑,“这些天,外边的人都在夸我……我那些学生,部属,宗室皇亲,民间的文人学士……都夸我不畏强权,你去外边听听,他们都在夸我呐!”   年少时,他曾鲜衣怒马,仗剑行走中原,梦想能靠一己之力,斩尽天下恶人。   后来他受尽冷嘲热讽,发现武力根本无法和世道抗衡,于是发奋读书。   明科高中,一举成名,他踏马曲江池畔,春风得意。   入朝为官时,他妄想靠自己的才华和学识,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名留青史,受万世敬仰。   再后来,他一步步高升,除去一个接一个的政敌对手,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身后的同盟越来越多,心肠也越来越硬。   年少那些寒窗苦读,闻鸡起舞,对着院中的老梅吟诵古人诗句,发誓要效仿君子,严格要求自己的年月,离他越来越远。   他成了笑里藏刀的袁宰相,而不是那个正直单纯,锄强扶弱的袁郎君。   “太后想废黜圣人……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吕后尚且知道立幼子为帝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太后不屑与此,她根本不是吕后,她是王莽,她要断绝李氏江山……”袁宰相慢慢道,“我受先帝提拔,多年君臣相得,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总得有人站出来,我不想站,还是站出来了,既然站出来了,就不能退回去,好让天下人晓得,还是有人忠于李氏的……”   他忽然攥住裴宰相的手,“裴狐狸,你莫要笑话我……我怕死,我现在很后悔,我老了,可我还是不想死,还想多活几年……斗了一辈子,最后还是我输了,你比我聪明,你赢了……”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虚弱的喘气声。   裴宰相沉默良久,轻轻叹口气。   “袁三,你没输,输的是我。”   两日后,袁宰相死于大理寺。   袁家女眷,上至老妪,下到幼儿,全部充入掖庭为奴。几位郎君发配至岭南,终生不得返回长安。   朝野震惊。 第203章   武太后没有给朝臣们太多喘气的辰光。   新年伊始, 在流放袁宰相满门后,她下令改东都洛阳为神都, 改三省及诸司名称, 修明堂,尊佛抑道, 捐出数百万财物大修佛寺, 加尊号“圣母神皇”, 称“陛下”,自称“朕”, 并于花朝节前率领群臣迁都至神都。   李显还没有被废黜, 但基本上和废黜没有什么两样。   李唐皇室在长安留下太多烙印, 武太后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进一步削弱降低皇室的威望, 她要在洛阳开启新的篇章, 尽情施展她的政治抱负。   官职衙门的名称、官员的服色和随身佩戴的佩饰、年号……只要是和李氏有关的,武太后全部下令更改。   上元节的彩灯还未撤下,先前被贬谪的丘神勣和武承嗣奉诏回京, 进宫觐见武太后,进献凿刻有“圣母”“神皇”等字迹的白石, 立马升官。   越来越多的官员以进献祥瑞的名义奉表进京。   今天南边飞来一只神鸟, 明天东边海上爬来一只神龟,后天北方降下一道霹雳,劈开一棵古树,树中藏有神图……   老百姓们应接不暇。   所有神迹通通指向一个主题:女皇临人, 永昌帝业。   一片哗然。   原先以为武太后只是想效仿吕后的人彻底清醒过来,太后这些举动,显然是在为登基做准备,李世江山将不复存在。   武太后的心腹宠臣们野心勃勃,从龙之功让他们热血沸腾,他们鞍前马后,积极为太后扫清障碍。   而那些摇摆不定的,要么彻底投向武太后,要么孤注一掷,暗中联合宗室,准备起事。   高祖十一子韩王元嘉、十四子霍王元轨、十九子鲁王灵夔、太宗八子越王贞以及他们的子孙亲友,密谋共同起兵,攻向神都,逼武太后退位。   是年三月,李敬业等杀害扬州长史,据扬州起兵,才子骆宾王写就《讨武氏檄》,派人散发往各州、县,楚州司马率众响应。   扬州是运河枢纽,商业重镇,李敬业等人占据扬州,反对武太后,投奔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也越来越大。   尤其是骆宾王一篇洋洋洒洒的《讨武氏檄》,顷刻间传遍大江南北,骆宾王原本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檄文流传开来后,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天下文人学子看过《讨武氏檄》后,无不击节赞叹,既敬佩骆宾王的出众才华,也仰慕他的过人胆识。   春暖花开时节,山中桃杏花次第开放,站在寺中阁楼远目眺望,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片娇艳红花和山间青翠交相辉映,灿如云霞彩练,蔚为华美。   裴英娘带着半夏和忍冬登楼赏花。   吃过茶,她斜倚美人靠,看完一卷手抄的《讨武氏檄》,随手撂在一边,翻开另一本册子。   这本书册是朝廷刊印的,由卢雪照亲笔撰写,内容很简单,语言很简洁,是一封公开驳斥骆宾王的骈文。   卢雪照才华不及骆宾王,但他准确抓到骆宾王浮躁自负,才名远播但并无太大建树的弱点,讽刺骆宾王等一干文人唯恐天下不乱,因为遭到贬谪而挟私报复朝廷,不配为文人表率。   武承嗣急于扶持一个可以和骆宾王打嘴仗的学士,卢雪照靠反应快速、文章铿锵利落崭露头角,成功赢得武承嗣的信任。   日前武承嗣将卢雪照引荐给武太后,武太后很欣赏卢雪照的坦率,提拔他为侍御史。   现在老百姓提起骆宾王,顺便会提起卢雪照,当然说的话不怎么好听,不管卢雪照的文章写得多漂亮,他俨然是靠谄媚武太后而平步青云的,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阿福和阿禄垂首站在裴英娘跟前,等着她吩咐。   “扬州、润州、楚州被叛军占据,朝廷已经选任扬州道大总管南下平叛,南方还要乱一阵……不过不会太久,李敬业号称有数十万大军拥护他,我看未必。”裴英娘抛开卷册,“商队可以暂时盘亘江南道余杭郡,海船不必顾忌,叛军打不到洛阳,运河很快能恢复运行。”   兄弟俩听她一一安排,阁楼上春风吹拂,茶香袅袅。   不一会儿阿禄退下去了,阿福给半夏使眼色,半夏会意,领着其他使女退出阁子。   楼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福走近几步,拱手小声说,“娘子,我路过羁縻州的时候,给马娘子扫墓……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包裹得很仔细的布包。   裴英娘怔了一怔,接过布包,打开来,当中一张薄薄的永安纸,纸上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   这是他们内部通用的文字,唯有他们才看得懂,以防通信时被其他人截走书信,走漏消息。   蔡净尘非常警惕,设计了很多不同的暗号,每个人对应的读写标准都不一样。裴英娘掌握最终的解码方式,她能看懂其他人写给她的信,而那些写信的人看不懂别人的回信。   信上没有题头,没有署名,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不同的名字。   这些名字有些挺眼熟,有些裴英娘从未听过,蔡净尘给她这份名单,是什么意思?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手腕微微发颤。   纸上所写的名字,无疑全是武太后秘密布置的暗探,武太后要防备宗室反扑,早已悄悄往各部各司安插自己的人手,这些人组成秘密的情报网,专门向武太后告密。   名单上的名字,有几个是相王府的属臣,所以裴英娘觉得眼熟。   “娘子……”阿福看不懂纸上写了什么,但看裴英娘的神情,觉得应该很重要,暗暗松口气,幸好他特地绕路去为马娘子扫墓,“我、我觉得我好想看到四郎了。”   裴英娘收敛神色,卷起纸笺,“在哪儿?”   “在洛阳。”阿福缓缓道,“上个月宜州刺史率领名下州、县起兵,响应李敬业,叛军浩浩荡荡,据说有十万之众。当地守军不敢应战,望风而逃。然而叛军才刚走出二十里路,宜州刺史的义子周四郎手刃义父,屠尽周家满门,除掉周刺史的同盟数十人,十多万叛军的首领和上层将官硬是被周四郎一个人杀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部将全跑了,叛军烟消云散。周四郎进京进献周刺史的人头,太后大喜,赐他武姓,封他为扬州道总管,领兵南下平叛……我在码头上看到军队启程,他身穿锦袍,腰挎宝刀,从长街那边走过来,瘦瘦高高的,真的很像!”   那种阴森沉郁的气质,阿福只在蔡净尘身上看到过。   武总管长得并不凶恶,面貌偏于清秀,一言不发,慢慢从码头走过去,脚步声很轻,但沿途军士噤若寒蝉,没人敢吭声。   阿福躲在很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武总管身上的杀气。   而且听别人描述,周刺史的义子不论是俊秀的样貌,能说好几种方言,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寡言少语的性子,下手毫不留情的狠辣,还是其他特征,都和蔡净尘相差无几!   可是武四郎脸上没有刀疤……   别说一道长长的刀疤,连个麻点都没有,武总管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长相清秀,听说洛阳不少世家想招他为婿。他现在是武太后的族人了,又深受太后倚重,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同他结亲。   “武四郎脸上没有疤?”裴英娘听阿福说完,沉吟片刻,巧合太多,她基本可以确认武四郎就是蔡净尘,他杀死周刺史的方式,和蔡净尘当年闯进山匪窝杀死山匪头目的方法一模一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蔡净尘喜欢单枪匹马潜入敌人身边,然后来一个出其不意,杀光所有头领,至于底下的喽啰,他不屑一顾,丝毫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叫什么名字?”   阿福回道,“我打听过了,周四郎自称无名无姓,太后为他取名承新,赐武姓。”   蔡净尘现在和武承嗣是同辈兄弟。   武太后一边打压宗室,一边收揽人心,执失云渐要防备突厥挥刀南下,必须驻守草原。南边的叛军声势浩大,武太后正犯难,刚好一个无依无靠的蔡净尘跳出来,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   扬州道大总管是丘神勣,蔡净尘负责指挥其中一道行军。   裴英娘之前听说有一道南下的行军由武家四郎领兵,她以为这个武四郎是武承嗣从老家接来的武家子弟,没想到竟然是蔡净尘……   她叮嘱阿福,“最近不要去打听武四郎的事,明里暗里都不行。”   阿福一个激灵,“娘子怕他的身份暴露?”   裴英娘笑了笑,“太后已经赐他武姓,他的身份不会暴露。”   以前蔡净尘跟在她身边,其实见过很多朝中大臣。但他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奴仆,永远低着头,态度恭敬,很少引起别人的注意。   别说那些大臣,就连永安观长史也没有留意过蔡净尘的长相,对他们来说,蔡净尘只是一个脸上有疤的护卫。   没了那道刀疤和奴仆的身份,蔡净尘以功臣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般人不会轻易把他和蔡四郎联想到一块。   连阿福都不敢确认武承新是不是蔡净尘。   阿福叹口气,“他真是不要命!要是太后知道他的身份……他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裴英娘捏紧手中的信,“那倒不至于,太后用人,素来不管出身,只看能不能为她所用。”   太后掌握所有人的生死,所以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反正都得听她指派。只要老实听话,有能利用的地方,她就会大胆启用。   不听话的,杀,不老实的,杀,没用处了,杀。   太宗李世民登基之初,杀了一批宗室。   高宗李治为了巩固皇权,削弱权臣世家,也杀了一批宗室。   武太后想以女子身份称帝,天下为之侧目,自然也要杀一批人,才能震慑人心。   说到底,蔡净尘只是太后手中一枚棋子,帮她排除异己,屠戮反抗者。   等到武太后觉得时机成熟,朝政稳定,必然会抛弃蔡净尘这些人。   阿福不知就里,听裴英娘说蔡净尘不会暴露,心里好过了一点,他担心蔡净尘无法脱身。   裴英娘知道阿福在想什么,没有多说,蔡净尘现在没有危险……不代表以后能一直安然无恙。   她打发走阿福,带着书信去找李旦。   别院里既有佛寺,也有道观。佛寺中的阁楼修建在山坡上,适合望远,她过来晒太阳赏花,李旦待在正堂和幕僚们议事。   听到她有要事找李旦,幕僚们赶紧告退,郎君身边只有娘子一个正妃,娘子不需要邀宠,不会轻易打断他们,她说有要事,那就一定是要事!   等其他人都走了,裴英娘才从另一边回廊走进书室。   “阿兄,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旦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指指书案上一张摊开的帛书,“你看看。”   裴英娘莫名所以,扫一眼帛书,瞪大眼睛,神色震惊。   这是废帝诏书!   武太后要废黜李显了?   “七兄怕武家的人,朝中大事,后宫诸务,什么都听韦氏和韦玄贞的,韦氏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他想册封韦氏为后,破格提拔韦玄贞,母亲坚决反对,七兄那日气不过了,说了一句糊涂话,说他是皇帝,把天下送给韦玄贞,也不干别人的事……”李旦挽袖,斟了一杯热茶,递到裴英娘手里,“母亲准备废黜七兄,立我为皇帝。”   裴英娘喝口茶,压下心头震动,一切都提前了……   “母亲不会让我掌握实权,她立我为皇帝的前提是能彻底压制住我,再过几日,我会去洛阳……”   裴英娘听到这里,猛地抬起头,茶杯翻倒在地。   武太后肯定要幽静李旦。   “别怕。”李旦轻轻笑了一下,揽裴英娘入怀,“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太后不会杀我。”   武太后自始至终都打着圣母的旗号临朝听制,她是皇帝的妻子,然后是皇帝的母亲,这一点无法更改。她是个聪明人,深知物极必反,不可能把整个李唐皇室都赶尽杀绝,凡事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李显和李旦是她的护身符。   李旦不会死,但必然会被囚禁。   “我很快就能回来。”李旦抬起裴英娘的下巴,轻抚她的鬓发,刚从阁楼回来,她鬓边落满杏花花瓣,“我向你保证,不出三个月,母亲会把我送回梁山。”   他心意已决。   裴英娘镇定下来,反握住他的手,“阿兄,我等你。”   李旦笑着吻她,“十七乖。”   小十七已经跳出相王妃的束缚。如果事情一切顺利,他定能安然离开洛阳。如果不幸出了意外,会有人接走小十七,送她去南方。她这些年偷偷摸摸布置了那么多藏身的地方,没有他的带累,她也能过得很好。   她是安全的,他便没有顾虑,无所畏惧。   他一手揽着裴英娘,柔声安慰她,一手挪走书案上的废帝诏书,翻出底下的书卷,手指轻轻划过细滑的锦帛。   册封皇后的敕书一般以玉简写就,这一份书卷是他亲笔写的,等武太后认可后,交由中书省拟定正式的诏书,他才会动身前往洛阳。   这是他答应接受皇位的条件。   皇妃武氏,毓秀名门……聪敏贤淑,德冠后庭……可册为皇后。   这个武氏,自然不是武太后,而是小十七。   他没有要求小十七改回原来的姓氏,武太后以为十七已经不在人世,果断答应他“追封”小十七为皇后。   这个皇后虽然有名无实,但先把名分定下来,他心里才踏实。   终有一日,他会把他的皇后接回长安。 第204章   商量完去洛阳的事, 裴英娘取出蔡净尘的信。   李旦立刻皱起眉头,“他怎么知道你在梁山?”   裴英娘连忙把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末了问他:“信是阿福带回来的, 阿兄,这信上的人, 真的不规矩么?”   她念出几个名字。   李旦脸色微沉。   那几个人确实有问题, 他一直放着他们不动, 由着他们给母亲传递消息,反正他们接触不到内部机密, 正好可以加以利用。   但是他现在暂时不想管那几个内应的事, “蔡净尘猜出你没事……还用这种办法写信给你……你很信任他?”   他手指微曲, 攥紧帛书。   裴英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事到如今, 谈不上信任不信任。我的死讯已经昭告天下,他知道我还活着,或者把我活着的事捅出去也不要紧。至于他能不能信任……阿兄,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面对的是太后, 我固然是信他的, 可他现在成了太后的鹰犬爪牙,谁知他会不会改变?他不会害我,不代表对阿兄你也忠心耿耿。”   书案上笔墨文具齐备,她坐起身, 挽袖提笔,把信上的符号对应的名字一一写下,吹干纸上墨迹,交给李旦,“四郎给我的信应该是真的,但阿兄你不必全信。到了洛阳以后,记得让郭文泰他们仔细对照着名单一一排查,每一个都要查,不要掉以轻心。”   她始终是偏心他的,这么好,好到让他一次次庆幸,李旦松开手,低头轻吻裴英娘的发顶,心里那种窒息的感觉好了点。   三天后,郭文泰快马加鞭,从洛阳赶到别院,带回正式的封后敕书。   敕书送到,李旦也要走了。   他匆匆扫一遍敕书,中书省的官员很识趣,没有添加其他字眼。按理追封和册封是不一样的,他写下的敕书完全是照着册封的口吻写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敢多嘴。   敕书送到裴英娘手上,她瞪大眼睛,呆了一呆,“册封皇后?”   李旦点点头,“敕书你先收着,以后有用。”   册书不止一份,裴英娘接到怀里捧着,觉得颇为烫手,她都“仙逝”了,要册后诏书做什么?   而且李旦这次去洛阳,绝不会老老实实继任皇位,他一直在暗中动作,加快武太后登基称帝的进程。   武太后临朝听政多年,李治一死,没有人能够撼动她。   号称有数十万人马,气势汹汹的叛军,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宜州刺史已经身亡,李敬业等人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至于那些号召所有就藩的宗室王亲共赴神都的亲王们——根本就是一盘散沙,他们起兵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李旦此去洛阳,一定会让位于武太后。   武太后越快登基,越有利于他日后的计划。   那这份册后诏书,好像有点多余呀……   李旦没有多做解释,手指轻轻摩挲裴英娘的樱唇,“就算这次我只当一天过场的皇帝,皇后也必须是你。”   裴英娘哭笑不得,忽然很想知道韦沉香听说她封后的消息以后会作何感想。   ※   洛阳,皇城。   韦沉香快气疯了。   她处心积虑想当皇后。之前李显要追封赵观音,不能立马册立第二位皇后,中间拖延了一段时日,然后李治去世,武太后弄权,她册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韦玄贞劝她稍安勿躁,他们必须先扶持李显坐稳皇位,才能去谋求其他东西。   韦沉香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李显都当上皇帝了,太上皇也走了,为什么她还不能得偿所愿!   她持之不懈地吹枕头风,时不时把李裹儿抱到李显跟前,母女俩一起掉眼泪,李显心肠软,终于松口答应册封她。   结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要迁都!   洛阳皇城轩昂壮丽,不比大明宫差,但韦沉香眼里只有巍峨雄浑的大明宫,根本看不上洛阳。   而且洛阳到处都是裴英娘的痕迹,本地世家贵女的穿衣打扮,发式花钿,平时闺中解闷的小游戏……全和相王妃有关,哪怕相王妃已经不在了,洛阳的年轻小娘子们还是孜孜不倦地模仿她。   韦沉香心口堵得慌,躺在榻上生闷气。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在到处奔逃,宫婢、内侍的惊叫中夹杂着甲士毫不留情的呵斥。   韦沉香坐起身,皱眉道:“何人在我殿中放肆?”   内侍们屁滚尿流,爬进里间,“圣人……圣人被废了!”   甲士们伴随着宫婢的哭泣声踏进内室,指挥属下把韦沉香拉出正殿,“太后已下令将庐陵王及内眷发配至均州。”   韦沉香呆若木鸡。   半晌后,她猛地跳起来,清秀的面容因为不可置信而显得面目狰狞,“不、不可能、不,郎君是圣人,是皇帝,太后怎么敢?!怎么敢?!”   她想冲出去找李显来给她撑腰,李显是皇帝呀!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皇帝的权力更大?!她的丈夫是皇帝,为什么她还要忍气吞声?   甲士轻蔑地瞥她一眼,大手一张,钳住她的肩膀,“得罪了。”   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拖走。   韦沉香不服气,长长的指甲划过摩羯纹地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离皇后的宝座那么近,她的父兄族人全部升了官,她可以成为下一个武太后,为什么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皇帝也是能说废就废的吗?   她披头散发,被甲士们毫不留情地拖到大殿外,丢到一群嘤嘤泣泣的妇人们当中。   郭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声啜泣,神情倒是还镇定,鬓发衣襟整洁,她没有激烈反抗,甲士们自然对她客气些。   殿外响起刀兵之声,甲士们押着一个身姿健壮、唯唯诺诺的男人走上台阶。   妇人们看到男人,哭得更厉害了。   李显环顾一圈,双眼发红,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衣裳,头上的玉冠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发髻歪在一边,形容狼狈,“我……”他长叹一口气,蹲下身,拍拍啼哭不止的女儿,再看看襁褓中的儿子,泪水潸然而下,“你们要跟着我受苦了。”   这一句让妇人们仅剩的希望破灭,所有人都嚎啕大哭起来。   “哐当”几声,几名年轻貌美的后妃因为太过悲痛,晕倒在地。   李显看着抱头痛哭的妻妾儿女们,泪如泉涌。   他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也能和李治那样,在其他人的轻视中继承皇位,然后运筹帷幄,干出一番骄人成就,让身边的人刮目相看。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当上皇帝就能高枕无忧,母亲再厉害,也只是太后而已,她终会老去,不可能一辈子管着他……   今天上朝的时候,裴宰相当堂念诵废帝诏书,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人敢提出异议。   他是九五之尊,是皇帝,竟然当着文武群臣的面,直接被大臣扯着袖子拉下大殿!   太后没有出面,她静静地端坐在侧殿,微笑着看他被赶出朝堂……   他的母亲,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   武太后要求李显天黑之前启程赶往均州。   时间太仓促,女眷们来不及收拾行李包袱,笨重的金银器、占地方的布帛锦缎根本带不走,只能拣几样既轻巧又值钱的珠宝之类的奇珍藏在身上。   宫婢们哭哭啼啼,被选中去均州服侍主子的几个哭得死去活来,没被选中的,则欢呼雀跃。   女人们顾不上身份,也顾不上呵斥下人,一个个状若疯癫,拔下头上的宝钿金钗,卷起房中的琉璃摆设,塞满自己的包袱,她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多装点财物。   李显目光呆滞,坐在冰冷的砖地上。   杏花纷纷扬扬,洒了他满头满肩。春日盛景,此刻在他看来,只有凄凉萧瑟。   一双皂靴踏过层层叠叠花瓣堆积的甬道,缓缓踱到他跟前。   他抬起头。   李旦背光而立,面容模糊,垂眸看着他,“七兄。”   李显擦干眼泪,似笑非笑,“陛下。”   武太后的准备很充分,这边废黜他,另一头立刻册封李旦为皇帝,连封号都拟定好了,一废一立,几乎同时发生。   理由是现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七兄何必讽刺我,你我都是母亲的棋子。”   春风拂过,杏花花瓣随风洒落,他站在旖旎的杏花雨中,一袭石青色蜀锦袍衫,恍惚还是李显记忆中古板无趣的幼弟。   “阿弟……”他眼睛一眨,泪水打湿衣襟,“你会除掉我吗?”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李显愣了一下,擦擦自己的手,这才小心翼翼抬起手臂,握住李旦的手。   李旦拉他站起来,“七兄,你安心离开吧,均州并非苦寒之地。剩下的事,我来做。”他靠近李显,耳语道,“不管长安派谁去均州,你不必害怕,母亲不会杀你。”   李显嘴唇哆嗦了两下,“阿弟……”   “七兄,你看不懂阿父,也看不懂母亲。”李旦眉心轻拧,从袖中摸出一张锦帕,轻掷到李显脸上,“阿父常年多病,所以他很少在我们面前展露帝王心术……你只看到阿父的仁慈,看不到母亲的毒辣,我们的母亲,不是普通的深宫妇人,你只能把她当成一个帝王来看待,一个敏感多疑、乾纲独断的帝王。”   血缘是剪不断的羁绊,他们尊敬自己的母亲,把各种温柔美好的想象投诸到母亲身上,幻想着母亲只是贪权,不舍得放权给儿子……这样想,他们的心里能好过一点,母亲还是疼爱他们的。   如果不把母亲当成妇人,把她视作一个上位者,一个帝王看呢?   那结论就是完全不同的。   古往今来,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逼死羽翼渐渐丰满的太子,并非奇事。   谁说虎毒不食子?成年的猛兽,往往会咬死领地内所有同类的幼崽和天敌的幼崽,以确保把可能挑战自己地位的威胁全部杀死。   春风还是温暖湿润的,像美人的手轻轻抚摸,柔和细腻,李显却脸色惨白,汗出如浆。   他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了。   即使他当上皇帝,依然逃不出母亲的掌控。   花朵扑扑簌簌掉落一地,殿内忽然响起嚎哭声,凄厉惨痛。   听声音,像是韦沉香。   李显猛然惊醒,拔腿冲进内殿。   “香娘……”   韦沉香涕泪齐下,妆容早就花了,像一块揉乱的抹布,眼底透出几分凶狠,又哭又笑,“为什么?为什么武英娘成了皇后!她都死了,还要踩在我头上!她竟然成了皇后!”   李显怔了怔,扑上前掩住韦沉香的嘴巴,“十七娘都死了,你怎么还计较这些!”   韦沉香不住挣扎,指甲划破李显的脸。   李显闷哼两声。   韦沉香挥舞着双手捶打李显,指甲缝里溢满血丝,“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李显眉头紧皱,叹一口气,抱住韦沉香。   看在她伤心过度的份上,就当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吧!   内殿外,李旦转身离开,宽袖里鼓满春风。   “陛下……”桐奴跟在他身旁,小声问,“可要除了那韦氏?”   他好歹伺候李旦这几年,眼力见还是有的,韦氏骂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骂娘子,谁敢说娘子的不是,郎君一个都不会放过。   此前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背着人咒骂娘子,郎君没说什么,只让他们以后不要管两位公主。   之后诸王和驸马们起兵反对太后,太后下令鸩杀关押在掖庭宫的公主。公主们闻风丧胆,让亲信上门找郎君求助,恳求郎君看在姐弟情分上救下他们,郎君只冷笑了一声。   如今两位公主的丈夫都被杀了,公主们一死一疯。   桐奴深切地认识到,郎君性情冷淡,不爱多事,得罪他,他一般懒得深究,不要紧。但是如果得罪娘子,那就惨了,郎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不必多事。”李旦头也不回。   韦氏爱慕虚荣,直接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她,且让她多活几年,好好感受一下梦想破灭是什么滋味。 第205章   天津桥上, 车马络绎不绝。   李旦眉头轻皱,扯开李显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手, 催他上车, “七兄,走吧。”   李显吸吸鼻子, 眼泪哗哗淌个不停, “阿弟, 这个还给你……”   他把锦帕叠好,往李旦跟前一递。   李旦瞥一眼李显手里皱巴巴的锦帕, 眉头皱得越紧, “均州有我的人, 等你到了那边,他们会去接应你。老实待着, 记住, 你好歹贵为亲王,路上谁敢欺辱你,不用怕, 队伍里有个叫田八的,去找他。”   他叮嘱一句, 李显呜咽一声。   末了, 押解的人过来催促。   李显拉着李旦,依依不舍,哽咽道:“阿弟,我怕……我从来没吃过苦, 你千万别忘了我……一定要把我接回来呀……我保证都听你的……”   兄弟俩从小一起长大,阿父死了,阿娘变了,现在李旦是李显唯一的依靠。   李旦再次扯开他的手,送他上车。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金色的夕照给洛水打上一层朦胧的晕光,涟漪一圈圈荡开来,云霞的倒影也跟着起伏流淌。   李旦肩披万丈霞光,负手而立,目送李显一行人远去。   转身回皇城,刚跨上马,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踏响。   一匹快马疾驰而过,快如闪电,道旁的行人溅了一身沙尘,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指着快马离去的方向兴奋地讨论起来。   李旦回头。   快马上的男子身披铠甲,背负长弓,肩上扛着一根竿子,竿子上系了一块长条五彩布帛,一人一骑直奔向宫城城门,风中回荡着彩帛迎风飞扬的猎猎声响。   杨知恩张望一阵,拱手道:“郎君,是露布捷报。”   若是军队打了胜仗,将领会派士兵高举露布,一路传递捷报,鼓舞人心。待露布文书到达京师,朝廷要举行典礼当众宣读露布文书,封赏前线将士。   宜州刺史早就身亡,李敬业率领的叛军盘踞扬州,军队从运河南下平叛,算算辰光,应该到扬州了。   定然是南下的扬州道行军打了一场大胜仗。   李旦点点头。   他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露布送到武太后面前了,才夹一夹马腹,慢慢驰向宫门。   到正殿时,远远听到欢笑声,宫婢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缓缓走下石阶。   老妇人身边跟着一位体格健壮、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穿一身圆领锦袍,相貌端正,态度谦恭……谦恭得有些卑躬屈膝,一股矫揉造作的谄媚之态。   李旦淡笑一声,“姑祖母。”   千金大长公主正和身边的男子说笑,听到这一声,身形一僵,等到看清叫她的人是李旦,脸上顿时窘得一片紫胀,尴尬行礼,含含糊糊道:“陛下。”   现在洛阳有两位陛下,圣母神皇武太后和李旦。   她身边那男子也吓了一跳,飞快蹿到宫婢们背后,想把自己藏起来。   李旦挑眉。   杨知恩走到宫婢们身前,怒视那个锦袍男子,缓缓拔出长刀,冷声道:“尔是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无礼!”   男子抖如筛糠,屁滚尿流,爬到千金大长公主脚下,抱着大长公主的腿,“公主救我!”   千金大长公主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陛下,此子出身低微,不懂宫里的规矩,冒犯陛下,还求陛下宽宥他一次,他颇通佛理……太后,太后已经赐他法号了。”   李旦抬脚,继续拾级而上,回头轻蔑地瞥男子一眼,“朕不杀他。”   他走远了。   千金大长公主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没缓过神,身边一阵嚎叫。   杨知恩蒲扇大的手一张,抓起男子,直接往台阶底下拖。   男子脸朝下,被台阶刮得生疼,大声惨叫。   千金大长公主脸色大变,跟着跑下台阶,她年纪大了,又一向养尊处优,跑了几步,气喘吁吁,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厉声道:“放肆,你们想做什么?!他可是太后的人!你没听到陛下刚才说的话吗?你敢杀他?”   杨知恩咧嘴一笑,扭头对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贵主,您误会了,仆不会滥杀无辜。”   他话音刚落,一名甲士扒开男子的腰带,一刀下去。   男子目龇欲裂,发出凄厉的惨嚎声,“啊——”   众人无不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千金大长公主踉跄了几下,跌倒在地,不小心看到男子的惨状,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宫婢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扶起她。   “你、你、你……”千金大长公主浑身哆嗦。   杨知恩微微一笑,命人把痛晕过去的男子拖走,“既然是太后看中的人,不如索性去势,留在宫里伺候太后,这是陛下的一片孝心。”   才一盏茶的辰光,李旦的护卫把千金大长公主进献的男宠给阉了的消息传遍皇城。   事情传到武太后耳朵里时,她正端坐在帘后听大臣诵读露布文书,闻言嗤笑一声,摇摇头,“蠢货,谁让他到处招摇的?”   武承嗣汗如雨下,李旦成了皇帝,虽然这个皇帝有名无实,只是姑母称帝之前的一枚棋子,但是李旦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把姑母的男宠给阉了,姑母竟然不生气,那自己遇上李旦,岂不是十有八九会没命?   这些天他处处躲着李旦,暂时性命无忧,可是总不能躲一辈子呀!   “姑母,就这么放任他吗?”他小心翼翼问。   武太后摆摆手,“无事。扬州那边打了胜仗,四郎果然悍勇,竟然能再次手刃叛军将领,后生可畏啊。让人拟定诏书,朕要赏他。”   武承嗣双眼微微一眯,以前他是姑母最信任的人,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武承新,夺去姑母的喜爱倚重,他没学过兵法,拍马都赶不上武承新打仗的本事,以后武承新不会骑到他头上去吧?   武太后似乎能看出武承嗣在想什么,睨他一眼,“承嗣,武家宗祠修缮得如何了?”   武承嗣精神一震,不管如何,他才是武家的嫡系血脉,和姑母血缘相连,武承新姓了武又怎么样?姑母赐他武姓,不过是想拉拢利用他罢了……   他垂首道:“宗祠早已修缮完毕,明堂也已经竣工,只等姑母拜洛受图。”   月前,经过周密的布置,几名艄公从洛水中打捞出一块刻有字迹和肖像的巨石,巨石上面篆刻的字迹和此前的种种神迹呼应,寓意即将女皇临人,改天换地。   武太后将亲自前往洛水河畔,祭拜天地,接受宝图。   典礼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当中。   “很好。”武太后浅笑着道。   武承新掘开大堤,水淹叛军,以摧古拉朽之势,在三天内诛灭李敬业余党,天下为之震动,接下来轮到那些各地亲王,等把那些宗室也解决了,她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来庆祝。   寻常女子到她这个年纪,成为太后之尊,临朝听政,手握实权,屹立于万人之上,应该别无所求了。   她并不满足于此,她虽然白发苍苍,是个面容衰老的老妇人,但她壮心不已,渴求更多更辉煌的成就。   女人也能有雄心壮志。   她的权势来自于丈夫和儿子,那又如何?古来以外戚身份夺权者,比比皆是。   抢到手上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   码头前,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大军得胜凯旋,太后大悦,命中书令裴宰相率领满朝文武亲赴运河码头,迎接获胜的将士们。   一名锦衣青年立在船头甲板上,并未着铠甲,只穿一身单薄春衫,衣袍猎猎。   随从捧着一件鸟羽织成的大氅靠近青年,“阿郎,快到码头了,这是太后赏赐的氅衣,您穿上吧。”   青年眉头微微一皱,俊秀的面孔浮出几丝厌恶,“拿开。”   随从叹口气。   军中的将官们都喜欢穿明光铠,着甲胄,上战场时不仅仪态威严,气势雄壮,还能抵挡对方的暗器,保护身躯。   可郎君却是个例外,每次都是一袭宽袍大袖冲上战场,好看倒是挺好看的,不过未免太草率了,也不怕敌人一刀下来砍伤他……   旁边传来几声爽朗大笑,大总管丘神勣踏上舷梯,走来和青年寒暄。   随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当摆设。   “四郎建此大功,陛下论功行赏,必定赏赐颇丰,你开口要什么,陛下绝不会回绝……”丘神勣拍拍蔡净尘的肩膀,“听说四郎还未婚配?你正值青春年少,身边怎么能没有佳人相伴?我家中有一幼妹,秀外慧中……”   他的话还没说完,蔡净尘嘴角一扯,“多谢总管美意,我为母守孝,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丘神勣听他一口回绝,脸色不大好看。   说话间,大船驶进码头,渐渐靠近栈桥。   今天为了迎接将士们,其他商船都要靠后,等他们上岸后,那些商船才能靠岸。   隔着朦胧的柳烟和水雾,一片嗡嗡响,岸边人头攒动,喧闹声不绝于耳。   裴宰相领着官员们迎上前。   ※   “真热闹。”   岸边一处阁楼上,头梳抛家髻,簪牡丹纹玉背梳、身穿锦襦罗裙的女郎斜倚窗栏,眺望不远处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的码头。   “娘子,您看像吗?”阿福两手搭在额上,指着船头上的青年,“我怎么又觉得不像了呢?”   裴英娘嘴角轻轻抽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阿福竟然还在纠结武承新是不是蔡净尘。   之前只是猜测,现在亲眼看到,她可以确定,武承新绝对是蔡净尘。   虽然他脸上那道刀疤不见了。   他杀了李敬业和他的同伙数十人,掘开大堤淹死叛军数万,十万叛军一半死在他手上,一半四野溃逃。   骆宾王的《讨武氏檄》振聋发聩,鼓舞士气,读来让人同仇敌忾,热血沸腾。但打仗还是要靠实力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正规军队的对手。   她合上纱帘,把码头上的人声挡在帘外,问阿福:“打听清楚了吗?”   阿福啊一声,回头垂首,答道:“打听清楚了,太平公主不住在皇城,她和驸马薛三郎一道,住在敦厚坊的公主府,和北市离得很近。”   “嗯。”裴英娘手里拈了一朵花枝,暮春时节百花盛开,洛阳的街头坊间,随处可以看到提篮卖花的老妪。   她抽出一张丝帕,缠到杏花花枝上,“送去公主府。”   阿福弯腰走到她面前,接过花枝,“是。” 第206章   李令月见到裴英娘时, 先是惊喜,然后是惊恐。   她看到杏花上缠着的丝帕, 认出是裴英娘的——她们姐妹俩小时候一起玩耍, 有很多姐妹之间的小秘密,一看到丝帕上的特殊记号她就明白了。   打发走送杏花的人, 她按耐住激动, 等裴英娘的人上门来——结果等到的竟然是本人!   别人看不出来, 她一眼就能认出上门拜访的女冠就是小十七!   李令月激动得要跳起来了,不过房里不止她一个人, 她咳嗽一声, 端起茶盅喝口茶, 装模作样道:“我近日拜读经文,有很多疑惑的地方, 特意请女冠前来解惑, 女冠一路辛苦了。”   身穿浅色袍衫,头戴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帽的女道士向她微微颔首。垂纱遮掩,看不出面容, 声音听起来沉重粗哑,“能为公主解惑, 不甚荣幸。”   她身后两个做道士打扮的小童也跟着奉承李令月。   房里的使女们暗道可惜, 看女冠走路时的身姿形态,她们以为面纱下的面孔一定貌若仙姝,谁知声音竟然如此难听,只怕容貌也不如何, 不过是外边瞧着好看罢了。   难怪要用帷帽遮住脸,到了公主面前都不肯摘帽。   看到裴英娘故意装出谄媚之态,李令月差点喷笑,耐住性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她斥退房中婢女,把一脸茫然的薛绍也赶走了,拉下帘帐,推着裴英娘走到内室,“你不要命了!被人发现怎么办?”   裴英娘掀开帷帽垂纱,一甩拂尘,捏了个手势,眨眨眼睛,“阿姊放心,我以女道士的身份行走,出入必定以帷帽遮住全身,没人认得出来。”   其实认出来问题也不大,就说是仙女下凡了,然后趁乱躲进人群就成。   这些时日,各地已经传出不下数十起有关裴英娘的传说。   乾陵附近的山民说常常在山间看到裴英娘,她饮仙露,食浆果,腾云驾雾,无所不能。   有人言之凿凿,说看见她在扬州荡舟。   有人反驳说亲眼目睹她出现在泰山。   有南下的商队说在沙漠里遇到风暴,不知被卷到哪里去了,快要渴死时,得到裴英娘的指引,才能顺利找到绿洲。   从南洋归来的水手则说裴英娘成了海神,夜里会幻化出各种不同形态,围着海船嬉戏。   每天都有人号称自己看到裴英娘了,反而有利于她隐藏自己的踪迹。   如果她此刻出现在洛阳北市的繁华曲巷间,引发轰动,事情传到皇城,那些官吏只会一撩眼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今儿个又有哪家老者三生有幸,见到皇后显灵了?”   小吏们快被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谣言折磨疯,谁敢咋咋呼呼冲到公廨说看到皇后,他们立马甩那人几巴掌!   大隐隐于市。   武太后要忙的事太多了,她没有心思关注一个被明崇俨预言会尸骨无存的儿媳妇,而裴英娘前期的准备工作十分充分,后期又有无数人在各地炮制各种“皇后显灵”的神迹,帮她转移注意力,她现在很安全。   况且,李旦也没有打算让她一直躲到武太后死的时候。   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你呀你!”她拉着裴英娘坐在床沿边,“既然来了,凡事有我呢,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公主府里。”   裴英娘甩开拂尘,目光落到李令月的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目光柔和下来,“胤郎要有弟弟妹妹了?”   李令月嗯一声,神色平静,“我留在府中养胎,外面的事影响不了我……阿娘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李令月笑了笑,抬手捏裴英娘的脸,“好久没见到你,你总算养胖了一点。”   阿父走的时候,英娘瘦得下巴都尖了。   裴英娘笑着说,“阿姊也胖了点。”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胖点好,阿父喜欢我们胖一点。”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起李治生前的一些趣事。   这一次姐妹俩没有哽咽流泪。   乾陵的地下玄宫早已修建好,接下来是一些地面工程。李治已经入土为安,带着他生前最喜爱的古董珍玩、字画书帖长眠地下。   逝者已矣,她们怀念阿父的同时,更要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知不觉到了日暮西垂的光景,倦鸟归巢,远处传来渺远的鼓声,提醒老百姓们坊门即将关闭。   “要不要告诉八兄?”李令月看一眼窗外,窗棂间一片璀璨金光。   她皱眉问,“他知道你来洛阳了?”   裴英娘摇摇头,扣着李令月的手,“阿姊,先不要告诉阿兄,一个字都别说,我走之前托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他以为我嫌山上闷得慌,跑到新罗去了。现在时局紧张,我不想让他分心,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他的。”   如果李旦知道她此刻也在洛阳,一定会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没法专心应付武太后。   李令月稍一沉吟,答应下来,沉声叮嘱裴英娘,“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连三郎也要瞒着。除了我,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你就得戴上帷帽。”   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李令月越来越稳重了。   裴英娘扑哧一笑,“阿姊放心,我晓得轻重,不瞒你说,我在洛阳待了一阵时日,城里各处都有我的人手,皇城和上阳宫那边我不敢靠近,其他地方不碍事,我既然能偷偷潜进来,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   李令月摇头失笑。   姐妹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外面使女在叩门,薛崇胤午睡醒来看不到母亲,扯着嗓子大哭,乳娘哄不住,只能把他带到正院来。   “胤郎多大了,是不是会走路了?”裴英娘戴上帷帽,拨开垂纱往外张望,剪水秋瞳,依稀还是少年时那个狡黠明媚的小娘子,说话间仍然带着天真的稚气,“会叫人了吗?”   李令月轻轻拍一下裴英娘的手,嗔道:“早就会走了……你这个姨母怎么当的?”   裴英娘哈哈笑,“好吧,我这个姨母当得不称职,那舅母呢?”   薛崇胤走路还不大稳当,颤颤巍巍的,乳娘怕他摔倒,一只手放在他背后,小心翼翼扶着他进门。   裴英娘透过垂纱往外看,小小的粉团儿,穿戴整齐,颈上挂着璎珞圈,活泼可爱,进房以后,直往李令月怀里扑。   还没学会走,已经惦记着跑了。   她掩好帷帽,唇边含笑,没有出声。   都说外甥似舅,阿兄小的时候,是不是和薛崇胤一样粉妆玉琢?   ※   寒食前后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洛阳城的仕女郎君们乘车、骑马出游,进出城门的几条长街车马塞道,熙熙攘攘,宝马香车,华盖如云。   与此同时,反对武太后的宗室不甘坐视她窃取李氏江山,纷纷起事。   宗室们私下联络:“太后必定诛尽诸王,我等如不起事,李氏绝嗣矣!”   四月底,琅琊王冲在博州长史的帮助下募兵起事,因完全不通军事,很快兵败,被部下所杀。   其父越王贞为了响应儿子,在豫州起兵,武太后命左豹韬卫大将军鞠崇裕为中军大总管,率兵十万前往讨伐,越王贞兵败自尽。   百花盛放,欣欣向荣的暮春初夏时节,武太后磨刀霍霍,以彻查琅琊王和越王叛乱之事为借口,开始一场针对李唐宗室的血腥大屠杀。   她下令于丽景门别设推事院,任命武承新为侍御史,武攸暨从旁协助,负责审讯诸王,查明琅琊王冲的同伙。   端午佳节,暑气蒸腾。   常乐大长公主因公开咒骂武太后,帮助叛军购买甲胄兵器,罪不容诛,被逼自尽。   驸马赵瑰痛失爱女赵观音后一直卧病在床,得知老妻也被鸩杀,伤心之下,病发而亡。   五月中旬,高祖李渊之子,已是七十岁高龄的霍王李元轨,被甲士装进囚笼之中,流放黔州,不到十天,便死在陈仓。   其子江都王绪被斩于江都。   五月末,韩王元嘉与鲁王灵夔被武太后亲信堵在府中,奉诏在家中自尽,家产尽数没收。   韩王元嘉的三个儿子俱被斩首。   六月初,高宗李治之弟,已是耳顺之年的纪王慎,被装入囚车里,流放巴州,苦苦煎熬一个月后,死在途中。   纪王慎的儿子全部被杀。   舒王也遭到流放,万幸他身体健壮,熬过颠簸的行程,顺利到达流放地利州。   短短几个月内,李氏宗室中,霍王元轨、韩王元嘉、舒王元名、徐王元礼、越王贞等满门被杀,其他亲王虽然有个别子孙逃过一劫,但大多数被发配至岭南更偏院的荒凉之地,十不存一。   武承新搜查琅琊王的府邸时,发现他写给众位亲王、世家姻亲等人的信件。   凭着这些信件,武承新以各种非常人能想象的刑罚手段,栽赃,陷害,威逼,屈打成招,查出越来越多的“同伙”,到最后,受到牵连的人数超过万人,几百户世家贵族遭到血洗。   之前武承新手刃宜州刺史,打败李敬业的叛军,少年郎君,立下赫赫战功,很快扬名天下。   而这场对李唐宗室的大屠杀落下帷幕后,武承新的名字再一次传遍大街小巷,他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冷血酷吏,能止小儿夜啼。   老百姓们思想单纯,武太后听政多年,颇有政绩,他们对圣母神皇并无多大恶感。   武承新和武承嗣就不同了,作为专门替武太后排除异己、诛杀忠良的鹰犬,他们承担了所有人的怒火,是老百姓们最痛恨、最厌恶的奸臣。   尤其是宗室皇亲,恨不能噬其肉,啃其骨,将两人挫骨扬灰。   ※   阿福再也不提起蔡净尘这个名字了,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屑。   投靠武太后并没有什么可耻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往高处爬,必须做出牺牲。   但是武承新连无辜的妇人和孩童都不放过,罗织罪名,构害宗亲,把做人的基本良知都丢弃了,阿福不承认他是以前那个忠诚的蔡净尘。   蔡净尘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现在的武承新,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屠夫!   蔡净尘仍然通过各种方式向裴英娘传递消息。他不知道她在哪儿,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还活着,于是他坚持不懈地提醒她哪些人不可信,哪些人在为武太后密谋什么。   枇杷成熟的季节,李令月特意吩咐下仆搜罗来最新鲜的枇杷,给裴英娘尝鲜。靠着运河的便利,洛阳的东西市不缺南方货。   裴英娘坐在窗下剥枇杷吃,指间汁水淋漓。   昨天李令月进宫去了,回来时拉着她说了很久的话,万象神宫修建得富丽堂皇,明堂以九只铁龙簇拥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武太后的心思,昭然若晓。   宗室皇亲死得七七八八,满朝文武匍匐在武太后脚下,噤若寒蝉。   时机已到,武太后决定举行拜洛受图典礼,开始收割她的胜利果实。   最后一颗枇杷吃完,裴英娘拈起丝帕,逐根擦拭纤纤十指。   该告诉李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宗室王亲部分摘抄引用《隋唐五代史》、《武则天正传》   特别注明,因为文中时间、年龄都是自由发挥,所以这里也把时间改了,和真实历史不符合。   ~~~~~~~~~~~~~~    第207章   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宗室王亲, 凡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王孙,除了李显和李旦以外, 其他尽皆死于武太后之手。   不止他们, 还有依附他们的大臣和姻亲世家,也遭到血洗。   所有对手都清除了, 再没有人能够和武太后争夺帝位。   武太后并不满足于此, 为了震慑群臣和其他同情宗室的世家, 她下达诏书,鼓励民间百姓告密, 无论大小官员还是没有功名的平头老百姓, 只要发现有人谋反, 就可以入京告密。沿途驿站必须为这些告密者提供车马和饮食,护送其抵达洛阳。   告密属实的, 重重有赏。告密不属实的, 也不追究责任。   诏书公布后,一片哗然。   无数妄想一步登天的市井闲汉涌进洛阳,随口诬告其他人, 其中很多人靠构陷别人而得到升迁。   武力震慑,谍网密布, 不管是朝中大臣, 还是民间百姓,不敢再公开发表同情宗室的言论。   值此之时,武太后决定举行庆祝典礼。   拜洛受图典礼盛大而隆重。   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万象神宫金碧辉煌, 张灯结彩,彩幡迎风飘扬,风吹猎猎。   在文武百官,侯门公卿,各国来使,外国留学生,魏国寺的僧人等数千人的注视下,武太后身着正式冕服,手执玉笏,一步一步踏上宝座。   从饱受欺凌的武家小娘子,初入太极宫的美貌才人,再到备受冷落的年轻后妃,落发出家的太宗旧人,高宗李治的宠妃,临朝听政的皇后,废立皇帝的太后……   武太后的一生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然后慢慢合拢,最终凝聚成一道光芒万丈的光影,在场的千余人,纵然心有不甘,纵然各怀心思,此刻只能匍匐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典礼上,武太后宣布,改用周历,以元年十一月为元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夏历正月为一月。同时,改造照、天、地、日、月、星、君、臣、人、载、年、正十二个新字。   登基的准备差不多了。   南方忽然传来一声清唳,啼鸣婉转,万象神宫的鼓乐声霎时停了下来,众人抬头四顾,望着鸟鸣响起的方向。   一只体型巨大的神鸟张开色彩斑斓的双翅,从云彩中俯冲而下,羽翅划过长空,铺天盖地,双翼闪烁着七彩光芒,蔚为壮观。   “神鸟!”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   饶是在场的文武百官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目瞪口呆,之前那些神乎其神的所谓“神迹”真相为何,他们心知肚明,但亲眼看到一只七彩神鸟在眼前翱翔,他们心头大骇,忍不住泛起嘀咕:难道太后当真是天命所归?   其实武太后也怔住了,为防止意外,今天的典礼提前演练过,武承嗣可没说过会安排神鸟降世。   她不动声色,唇边含笑,瞥向台下。   武承嗣冷汗涔涔,几步跃上台阶,小跑到武太后身边,“姑母,这……并非侄儿布置的。”   武家其他人面面相觑,互相追问神鸟是谁设计的。   没人站出来邀功。   万象神宫由重重卫士把守,禁卫森严,百姓不得其入,看不到威严壮观的受图礼,但是七彩神鸟在空中飞过,却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老百姓们一个接一个跑出家门,在地下追逐神鸟。   神宫外汇集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大半座城的里坊居民跟着神鸟奔跑,里坊、巷曲空荡荡的。   万人空巷。   “凤凰!这是凤凰!”裴宰相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地,“陛下,您拜洛受图,天降祥瑞,这只凤凰来自神域,这是上天派来恭贺陛下的凤凰啊!”   裴宰相这话说得含糊。   李唐宗室尊道教,而武太后为了提高自己的影响力,打压皇室,抑制道教发展,降低老子的地位,大力扶持佛教,洛阳的僧人们借机出入宫闱,趾高气扬。   他不好把神鸟扯到道教上去,又不想贸然和那帮僧人扯上关系,干脆瞎说一气。   大臣们反应过来,纷纷拜倒,附和裴宰相的话。   武承嗣激动万分,催促武攸暨:“快,派人跟着神鸟,看看神鸟要降落到哪里,修筑华台,迎接神鸟!”   武攸暨答应一声,下去张罗。   武承嗣佝偻着腰,搀扶武太后,“姑母,神鸟往庭院后面的方向去了。”   武太后稍一沉吟,“过去看看。”   她离登基只差一步,并不畏惧任何天兆。   祥瑞也好,示警也罢,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脚步。   众人跟在武太后身后,浩浩荡荡冲进遍植梧桐翠柏的庭院。   庭中古木参天,浓阴匝地。   神鸟围绕着一株枝干盘曲的梧桐树,盘旋鸣叫,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拉开大弓,想把神鸟射下来,武承嗣急得面红耳赤,斥退甲士,“怎么能如此怠慢祥瑞?!不怕天罚吗!”   甲士们只得收起弓箭,无声退下。   林中传出一阵缥缈仙乐,神鸟舒展开绚丽多彩的双翅,羽毛化作一片片飞花,飘落而下。   神鸟缓缓降落,身影慢慢隐入蓊郁的树丛间,踪影全无。   仙乐曲调柔婉清丽,众人过了好半天才从乐曲中回过神来,满脸惊骇,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随风洒落的花瓣。   “神鸟呢?”武承嗣抓耳挠腮,想走到树底下去看个仔细,又怕真的是什么天谴,不敢靠近,指一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蔡净尘,“四郎,你进去看看。”   蔡净尘撩起眼皮,冷笑一声,一动不动。   武太后微微一笑,“光天化日,何惧之有?”   她抬脚走进密林之中。   大臣们对视一眼,抬腿跟上。   梧桐树林中,七彩霞光笼罩。   这是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霞光,它璀璨夺目,又温润柔和,赤橙红绿青蓝紫犹如彩练一样依次铺排开,华美壮丽。   武攸暨抱拳道,“陛下,这光是从树干里透出来的,甲士们遍寻整座庭院,找不到神鸟的踪迹。”   他们亲眼看着神鸟落入树梢,所有人亲眼目睹,绝对不是他们的幻觉,神鸟去哪儿了?   武太后双眼微眯,目光如电,“劈开大树。”   甲士们立即照办,找来斧头刀具,开始砍树。   武承嗣命人搬来胡床,搀扶武太后坐下。   没有人离开,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树,等待在树中发现什么神迹。   古树很快倒地,甲士剖开树干。   “好香……”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感叹。   众人恍然回神,这才发现,空气中有一股馥郁的甜香,此香清冽甜净,又极为浓郁,仿佛无处不在,但细细嗅闻,又觉得味道很淡,沁人心脾,着实怪异。   哐哐当当,长刀、石斧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甲士们面色大变,纷纷后退,“是个人!”   在场的人惊愕不已,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一阵清脆的啼鸣声由远及近,数十只飞鸟翩翩飞来,围着梧桐树上下飞舞。   接着,又飞来一群五彩斑斓的彩蝶,扇翅翩跹。   仙乐声再度响起,众人四处张望,连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根本找不到奏乐的人躲在何处。   一声嘤咛,树中的女子似乎被鸟鸣声惊扰,缓缓坐起身,如墨的长发似浓稠的夜色一般披散而下。   她身着五彩羽衣,蛾眉杏眼,绿鬓朱颜。肌肤如冰似雪,恍若凝脂,双眸灵动明丽,秋水传神,云发丰艳浓密,光可鉴人,脸似杏花,面若芙蓉,犹如三月艳阳时节曲江池畔荡漾的春水绿波,红桃粉杏纷纷扬扬洒落,最明媚的春光,才能比拟出她的三分颜色。   女子挥一挥彩袖,飞鸟、彩蝶似乎受她指挥,纷纷落到她肩头、手臂上。   有人低声喃喃:“永安公主……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传说是真的,永安公主当年出家修道时,曾经得高人传授仙术,能令莲花瞬间绽放,会开山劈石之法,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永安公主回来了!   武承嗣张大嘴巴,脸色惨白。   其他人没比他好多少,连人老成精的裴宰相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遍遍擦眼睛,想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   武太后怔了一怔,回头看向李旦。   人群当中,李旦面色平静,神情淡漠,似乎并未注意到神迹中出现的女子是他已经过世的妻子。   直到众人哗然,议论声越来越大,他才抬起头,看向梧桐树。   这一看,他身形僵住,瞳孔猛然一缩。推开挡在他跟前的大臣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着跑向裴英娘。   什么文雅端庄,涵养仪态,全不顾了。   武太后环顾一圈,把场中所有人的惊愕之相看在眼里。   唯有武承新表现得很镇定。   武太后从容不迫,含笑道:“四郎,你过去看看那女子是不是皇后。”   武承新一撩袍子,抱拳道:“陛下,微臣从未见过皇后,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武太后难得噎了一下。   武承新一把拎起武承嗣的衣领,“尚书随我一道去吧。”   七彩霞光慢慢散去,仙乐也渐渐消失了。   李旦第一个冲到裴英娘面前,攥住她的手。   裴英娘偷偷在他的掌心里划拉几下,小声抱怨:“阿兄,我腿酸了,手也酸了!”   一开始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原本他们安排让那只精心豢养的“神鸟”降落在洛水边,然后裴英娘从水中缓缓浮出,水面上百花齐放,她身着彩衣走到岸边,场景既奇妙又唯美,岸边处处是可以供老百姓围观的浮桥,对传播传说更有利。   可惜李旦不答应。   他知道裴英娘畏水,坐船的时候船一摇晃她就吓得心跳加速,要她在水底下藏一两个时辰,万一出意外了怎么办?万一工具出了差错,她溺水了,谁能救她?   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劝说李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让李旦点头。   于是计划变成凤栖梧桐,从霞光中幻化出“永安公主”。   这个出场方式一点都不美观,也不霸气,裴英娘始终觉得从水底下突然冒出来更容易唬住人。   从树里钻出来什么的,想想就觉得怪异,而且很土气。   李旦眉心轻拧,捏捏裴英娘的手,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因为她的抱怨而烟消云散。   她总能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波云诡谲的宫闱政变也没法夺走她的笑容。   武承嗣哆嗦着靠近李旦,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被奔涌而下的山石积雪掩埋,山风吹起车帘时,他确定车厢里有人,而且那个人的身形面貌绝对是裴英娘无疑。   裴英娘肯定死了,不然执失云渐怎么甘心远赴西域呢?   那这个……这个树干里爬出来的人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难道真像老百姓们传说的那样,裴英娘真的是仙女下凡?   裴英娘眼珠一转,顾盼有神,莞尔道:“武尚书,别来无恙。”   武承嗣汗流浃背,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不管裴英娘是人是鬼,他真的怕了!   裴英娘眸光流转,看向蔡净尘。   眼神淡然,没有厌恶,也没有亲近。   明知武太后即将称帝,她没有丝毫惧怕,红光满面,轻松自然,和李旦互相搀扶着站在一起,好像任何风雨都不能把他们拆散。   蔡净尘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胸腔被揉成一团,发出一声声碎裂声,然而他脸上波澜不惊,弯腰致意,“皇后殿下。”   裴英娘点点头。   裴宰相和几位阁老慢慢走近,裴英娘环顾一圈,朗声道:“吾梦中受到感召,下世恭贺神皇。”   裴宰相等人愣住了,纷纷侧目去看李旦。   武太后号“圣母神皇”,这神皇,说的自然是武太后,皇后什么意思,她是来辅佐太后的?   李旦没说话,扶着裴英娘站稳。   机灵的宫人们抬来毡毯,铺在她脚下,价值千金的波斯毡毯,一路铺到武太后面前。   裴英娘屏气凝神,双足踏在柔软的毡毯上。   她一步一步走近武太后。   周围的人纷纷让开道路,目光茫然而又惶惑。   裴英娘屈膝,从袖中取出一卷经书,进献给武太后。   清唳声再度响起,众人遍寻不着的神鸟蹿上高空,巨大的双翼遮天蔽日,盘旋不去。   “噗通”一声,一张彩帛从神鸟的羽翅间跌落下来,彩帛很轻,于空中慢慢展开,上面写有字迹。   待彩帛落下后,裴宰相念出上面的字:   “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主,制颁于天下。”   这是魏国寺的僧人讨好武太后的话。   众人愀然变色。   裴宰相领着群臣下拜,口中道:“陛下应当顺应天意,即刻登基,否则这只神鸟不会离去。”   大臣们拜伏在地,再三求恳武太后登基。   李旦也跪了下来。   武太后扭头看着裴英娘。   这一刻,她明白,从此以后,不能再对裴英娘痛下杀手。   裴英娘是吉兆,是祥瑞,是灵仙降世,是代表她的登基名正言顺的象征。   她得好好供着裴英娘。   这是李旦想出来的法子,还是李治准备好的?   武太后掀唇微笑,忽然觉得裴英娘有点像自己。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祥瑞都有了,那就登基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可以叫《大唐第一神棍》……好像放飞得太远了……   ·······   关于神鸟出现在明堂的传说,见于野史,正史中没有哈。   ·······   “晓阴阳……”那句话是引用的   ·······   弥勒佛转世那句话引用自《隋唐五代史》,是僧人为武则天舆论造势 第208章   在群臣们的再三恳求下,武太后顺水推舟, 改朝称帝。   群臣请上尊号, 武太后乃天命所归, 为“圣神皇帝”,李旦降为皇太子,李显仍然为庐陵王,赐姓武氏。   有人暗地里提醒裴宰相, 道:“这……降为皇太子,那太子妃也姓武……是不是不妥?”   裴宰相一哂, “太子妃并非凡人, 何必忌讳?”   礼部的官员对望一眼, 不敢在女皇登基的时候给女皇找麻烦,默契地不吭声。   民间还一直称呼太子妃为“永安公主”呢!太子都能娶公主了,姓氏改不改, 并不重要。反正太子妃已经改过两次姓氏,这一次就当太子改姓武, 太子妃还是姓李好了!   接着, 女皇开始追赠武氏先祖, 她以其生父武士彟为太祖孝明高皇帝,生母杨氏为太祖孝明高皇后。封异母兄元爽子武承嗣为魏王, 堂侄武攸暨等十余人为郡王,诸姑姊皆为长公主。   古往今来,男人们争权夺利,篡位夺权者比比皆是, 武太后不满足此,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屠杀李唐宗室和文武大臣的原因——她要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做一个从古未有的女皇帝。要开创壮举,自然必须行非常之举。   她做到了。   手段不怎么光彩,但她还是做到了。   裴英娘的立场和女皇相对,可是当她看着女皇接受众臣恭贺时,亦不免思潮腾涌。   女皇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只求实际利益。不管天下百姓接受还是不接受,都得俯首称臣。   之前受诸王牵连,一大批大臣遭到流放贬谪,太师、太傅、太保及太尉、司徒、司空等大批官职职位空缺出来,朝廷需要补充新鲜血液,这正是女皇登基以后收揽人心的好机会。   她大力选拔人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是有才华的,破格录用,若有尸位素餐的,果断罢免。   登基一个月后,她下诏命百官举荐人才,等各地士子进京,女皇亲自接见那些有才之士,逐一问政。   表现尤为杰出的人,试凤阁舍人、给事中等高官,确实有真才实学的,委任以员外郎、侍御史、补阙、拾遗、校书郎等官职。   试官制度,自女皇开始。   女皇打击的对象,始终是属于上层阶级的宗室王亲和权臣贵族,一般平民老百姓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各地的寒门学子和女皇并没有深仇大恨,又得女皇青眼相加,委以重任,大为感动。   在女皇有条不紊的整顿下,社会逐渐恢复安定,此前诸王接连遭到屠杀,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女皇登基以后,重视经济生产,任用贤能,蒙在人们心中的阴影逐渐散去,开始走向稳定繁荣。   在此时,以武承嗣为首的武家子弟开始频频和朝臣们接触,武承嗣获封魏王,心中大为不满,既然现在已经是武周的天下了,为什么不能立他为太子?他才是武家的嫡子!   武承嗣怕李旦和裴英娘——这对夫妻实在是太能折腾了,总能出其不意,把他吓得心惊肉跳,汗毛倒竖。他为姑母伪造了不少神迹,那些奇石、奇果、奇树、奇龟什么的,不过是下人们略施小计,提前准备好的。   裴英娘的神迹,才是真神迹!   她都死而复生了,还有什么变不出来?   鬼神之说人人敬畏,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皇都放任裴英娘了,武承嗣更不敢直接和她对上。   他故意放出话,鼓动和武家交好的大臣上书女皇,劝女皇改立他为太子。   武家人纠结了上百个大小官员联名上表,暗示女皇,虽然李旦改姓武,但在众人心中,他仍是李氏皇子,是异姓王。只有册立武承嗣为太子,武周天下才能真正安定。   李旦和裴英娘听到这个消息时,奏疏已经送到女皇的案头前。   李令月此时早已大腹便便,忧心忡忡进宫找李旦和裴英娘商量对策。   他们俩现在住在上阳宫,和皇城遥遥相对,裴英娘喜欢甘露台的风景,依旧住甘露台。   “八兄,你不能出面,不如由我去劝说阿娘……”李令月一脚踏进内殿,抬起头,话说到一半,愣住了。   李旦和裴英娘对坐在榻床上,天气热,榻床上铺了层簟席,使女跪坐在地下为两人打扇,他们正在下棋。   “阿姊来了。”裴英娘仰起脸,她挽单螺髻,簪牡丹纹银梳,未施珠翠,穿缥色地小团窠花鸟纹交领窄袖上襦,系退红色绫罗裙,肩挽白地小花瑞锦披帛,莹白玉指间拈着一枚琉璃棋子,淡笑着吩咐半夏,“怪热的,给阿姊盛一碗冰酥酪。”   随即想到李令月如今身子不便,她忙改口,“不要冰酥酪,来碗葡萄浆罢。”   半夏答应一声,不一会儿端着彩绘漆盘折返,盘中一碗葡萄浆,四碟时鲜果子,两样爽口茶食,还有一盘酥酪拌樱桃。   “这时节还有樱桃?”李令月看两人气定神闲,料想事情不严重,也不急了,拈起樱桃吃。   裴英娘笑着道:“上阳宫这么大,不能总空着,这樱桃是宫里内苑的樱桃树结的。”   她们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薛绍曾打趣说他们俩是天底下最和睦的一对姑嫂。   李旦和李令月打了个招呼,拍拍裴英娘的手,起身出去。   女皇忙着稳定人心,改革内政,李旦虽然幽居上阳宫,但无时不刻不在揣摩女皇的施政手段,学习她的御下之道。   裴英娘也很忙,今天难得忙里偷闲,和李旦一起下棋。   李令月过来,这棋肯定没法继续下,李旦正好出去忙他的事,留出空间给她们姐妹俩说私房话。   “阿姊不必担心改立太子的事,母亲不会同意的。”裴英娘遣退房中宫婢,拿起一把团扇,对着李令月扇风,她刚从外面进来,热得满头大汗。   女皇确实曾经动摇过,想让武家人继承她的衣钵,可惜武家子弟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实在挑不到一个能力杰出的儿郎来。   武承嗣诬陷大臣、折磨别人的本事不错,其他的一窍不通,让他去治理一方,别说女皇没把握,武承嗣自己都没信心。   而且,侄子始终是侄子,哪里比得过自己的儿子?   女皇从未想过要杀李显和李旦,武承嗣太过急躁,他一而再再而三诋毁李旦,只会让女皇越来越厌恶他。   李令月忧心忡忡,“万一……”她顿了一下,叹口气。   “没有万一。”裴英娘轻轻摇动团扇,翡翠扇坠折射出一道道剔透波纹,“裴公、张公深谋远虑,虽然并不完全忠于阿兄,但是也不糊涂,即使母亲意动,他们也会劝母亲收回成命。”   从女皇登基的那一刻起,她就深刻地认识到,即使杀光李唐宗室,天下人心中依旧感念李氏恩德,她迟早要还政于唐。   女皇自信果敢,同时理智冷静,她不信命,但绝不会自负地一意孤行,而是清醒的为自己准备好退路。   李显和李旦就是女皇的全部退路。   武家人上蹿下跳,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李令月慢慢吃着樱桃,心里一点一点镇定下来。   武家人第一次诬告李旦想要谋反时,她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女皇为了解决后患,真的把李旦杀了。   李旦不慌不忙,仍旧和从前一样安心待在上阳宫,偶尔和裴英娘泛舟池上,悠然自得。   武家人胆敢对他无礼,他二话不说,吩咐护卫上手揍,揍得武家人落荒而逃。   女皇听说后哈哈大笑,没有怪罪李旦,反而把武家诸位郡王训斥了一顿。   ……   种种迹象表明,李旦和裴英娘并非任意妄为,他们俩知道女皇到底在想什么,忌讳什么,所以从容不迫。   李令月吃完最后一颗樱桃,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裴英娘安抚好李令月,让宫人好生护送她出宫,这么热的天,她怀着身孕来回奔波,太辛苦了。   李令月刚走,李旦抬脚走进内室,“薛绍等在外面,我刚刚过去见他。”   裴英娘挽起袖子,斟一杯酪浆给李旦喝,他不爱甜腻的东西,葡萄浆太甜了。   李旦拉着她的手,指尖刚搽过凤仙花汁,颜色粉嫩,他看着看着,很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这时,半夏掀开帘子,“殿下,上官女史过来了,陛下要召见您。”   她说话时看着裴英娘,女皇要见太子妃。   李旦神色一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握紧裴英娘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裴英娘嗯一声,没有阻止他。   她偷偷溜到洛阳以后,先在李令月的公主府里待了一阵时日,等到一切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出现在李旦面前。   出乎她的意料,李旦并没有很生气。   他先是惊愕,然后沉默,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猛地抱住她。   裴英娘反而被吓坏了,她想象了很多种李旦怎么向她兴师问罪的场景,其中甚至有让她羞得面红耳赤的情景……唯独没有料到,李旦会一言不发地抱着她。   他抱了太久,以至于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挣开李旦的怀抱,决定先发制人,抢先告状,好占据道德高地。她冷哼一声,凶巴巴道:“阿兄,你说过三个月就能回梁山,你失约了,所以我才……”   李旦昂着下巴不看她,也不答她的话。   裴英娘心中暗生疑窦,眼珠转来转去,双手往上捧住李旦的脸,强行把他扭过来对着自己。   不管他生没生气,必须看着她说话!   李旦没有挣扎,垂眸看着她,双眸清亮,深情似海。   裴英娘怔住了。   李旦眼圈微红……他刚才哭了?   从小到大,她见过愤怒的李旦,冷漠的李旦,微笑的李旦,温和的李旦……唯独没有看他哭过。   阿兄高大稳重,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长,他怎么能哭呢?   她手足无措,心里泛起阵阵酸意,接着是呛人的辛辣,“阿兄,我错了。”   李旦摇摇头,把她按进怀里,双手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发顶,“英娘……”   声音沉重而又渺远,明明在她耳畔回旋盘绕,听起来却像远在天边,带着无限的惆怅和沉痛。   直到最后,李旦没有说他为什么会流泪。   不知道为什么,裴英娘没敢继续追问。   自那以后,李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越来越放纵了,由着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宠溺到了盲目的地步。   连杨知恩都看不下去,背地里偷偷嘀咕,幸好娘子不是妲己、妺喜之流。   还有一点,在上阳宫时,裴英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李旦议事的七宝阁也能随便进出。但是只要她踏出宫门一步,或者女皇想要召见她,李旦一定会紧紧跟着,甚至寸步不离。   就好像她离开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似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们乘车离开上阳宫,顺着皇城西边的长街进入宫城。   一路上宫婢、内侍看到他们,恭敬行礼。   李旦仍然是皇太子。   裴英娘已经习惯太子妃这个新身份了。   民间老百姓念旧,坚持称呼她为永安公主,她“死而复生”,声望更上一层楼,女皇身边的人觉得她有神佛庇佑,轻易不敢怠慢她。   这个时代的人对鬼神之事心怀敬畏,如果她是男子,朝廷早就封她当国师,利用她装神弄鬼招揽人心。   今天是初九,女皇只接见三省高官,正是用午膳的光景,女皇赐食,留大臣们吃饭。   大臣们诚惶诚恐,告退出去。   女皇接着批改奏折,解决了隐患后,她提拔了一批能臣,把重心逐渐转移到发展生产上,劝农桑、薄赋徭,免除京畿地区徭赋,节省功费力役,尽量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哪里的百姓家中耕地增加,家有余粮,她便命人封赏当地的地方官。   若是户口减少,百姓忍饥挨饿,就责罚长官。   一条条措施严格执行,从派往各地巡查的密探送回长安的密报来看,收效不错。   户口一直在持续增加。   可是,逃户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了。   女皇眉头轻皱,陷入沉思。   一声咳嗽唤回女皇的注意力,上官璎珞领着裴英娘和李旦进殿。   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两人一眼,没有问李旦为什么也跟着来,挥挥手打发他出去,“几位相公在公膳房吃饭,你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李旦和裴英娘对视一眼,出去了。   女皇嗤笑一声,儿子至于要看得这么紧么?她不会杀裴英娘。   她指指身侧的席位,“十七娘,过来。”   裴英娘跪坐到女皇身边,恭敬而疏离,“母亲召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女皇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英娘不喜欢正襟危坐,以前在含凉殿,她陪着李治的时候,喜欢偷懒盘腿坐,或者歪着坐,李治不管她,她的姿态放松随意。   但如果自己在场,她一定会坐得笔直端正。   女皇淡淡一笑,“上百人联名上书,劝朕改立太子,十七娘……你觉得如何?”   裴英娘敛容正色道:“糊涂。”   殿里侍立的宫婢被她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女皇眼波淡扫。   上官璎珞会意,赶走宫婢,胆子这么小,哪配伺候陛下?   “谁糊涂?”女皇扭头看着裴英娘,“你说的是武家人……还是朕?”   裴英娘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武承嗣。”她顿了一下,缓缓道,“阿兄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武承嗣只是母亲的从侄,血缘疏远,孰轻孰远,不言自明。”   女皇笑而不语。   裴英娘抿了抿唇,下定决心,接着道:“母亲,若是阿兄为太子,千秋万代之后,阿父和母亲仍然能受子孙祭祀,如果母亲改立武承嗣……年年寒食,阿父无人供奉,若敖鬼馁,亡灵是不是会化作孤魂野鬼?母亲,您忍心看阿父去和其他野鬼争食么?”   女皇脸上的笑容霎时凝结成隐忍的怒火,山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   不暗自揣测武则天的想法,单单从历史史实上来看,她犹豫过册立太子的事,但最终认识到还是要还政于唐,不过因为老有人打着李显、李旦的口号叛乱,所以武则天狠狠压制自己的儿子,但个人认为她应该很早就决定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   查资料的时候看到有本书说武承嗣是因为当不上太子,抑郁加上生病气死的,觉得有点搞笑。   ~~~~~~~~~~~~~~~~~~~~~~~~~~    第209章   女皇知道裴英娘一定会劝说她维护李旦的嗣子地位,但是她没有想到裴英娘的理由是李治恐怕将落到无人供奉的境地。   和野鬼争食……光是想想, 就可能会让她夜不能寐……先帝自小娇养在太宗身侧, 天之骄子, 没受过任何磨难,他生前是帝王,死后怎能受那样的委屈……   皇帝坐拥天下,舍不得手中的权力, 都爱追求长生不老之术。昔日汉武帝如此,太宗也如此。   李治却不信这些, 时不时有婆罗门神医和各地方士向他进献修仙之术, 他一概不信, 命人逐走方士,不许他们再踏进大明宫一步,笑言:“世上若真的有长生不死之人, 古往今来,怎么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他看淡生死, 常年卧病, 也没有失去平常心, 连丧葬之事都要求一切从简。   女皇没有照办,她命李旦主持工程, 征集了数十万役夫和军士挖开山腹,修建乾陵,修成的陵园气势磅礴,雄伟壮丽。   死后如何……她不在乎, 但是她不能让李治如裴英娘所说,若敖鬼馁……   女皇丢开看到一半的奏本,似笑非笑,“十七娘,你总是能把国事变成家事。”   裴英娘肃容,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额头叩得通红,“母亲……对我来说,这就是家事,我没有您的雄心壮志,我只关心我的家人。”   “家人?”女皇笑了一下,饱含嘲讽。   裴英娘眼眸微垂,没有因为女皇笑声中的不屑而变色。   女皇沉默了一瞬,“十七娘,你恨朕吗?”   她的儿子们都恨她,世家显贵恨她,皇室宗亲恨她,全天下的男人们都恨她,恨她竟然敢以女子之身称帝临朝,无情践踏他们的尊严。   裴英娘抬起眼帘,“母亲,当年是您把我带进宫的,我不恨您。”   八岁的小娘子,即使心智成熟,逃出裴家,就真的能从此海阔天空了?不过是绝望之下孤注一掷而已。   没有父兄族人庇护,没有母亲接应,官府的人找到她,肯定会把她送回裴家,她是裴玄之的女儿,生死掌握在裴玄之的手上,八岁的她懂得很多道理,却无法保护自己。   风雪中她摔了一跤,遇上人到中年依然风韵犹存的女皇,自此踏入深宫。   女皇笑着看裴英娘一眼,道:“只因为朕救过你?”   这些天,数不清的人围着她谗言奉承,言语中满是对她的仰慕尊崇,裴英娘不说敬仰,只论旧情?   她当初带她进宫可不是因为同情,完全是利用而已。   裴英娘一摊手,坦率道:“母亲的恩德,我一直记在心里。”   “即使我想拿你去换执失云渐的忠心?”女皇抽出一本薄薄的绢书,“他听说你还活着,似乎没有死心。”   突厥复辟,执失云渐镇守草原,无暇南下。女皇其实也不想召他回来,她需要一个会打仗、能挡住西北游牧部落南侵的将领,这个将领最好为他所用,和宗室势同水火,不会打着扶持宗室的旗号领兵叛乱。   现在执失云渐符合这些要求,他爱慕裴英娘,虽然最后没有得手,让李旦和裴英娘给骗了,但他已经和李旦决裂,不可能重修旧好。   没有男人能容忍其他人觊觎他的妻子。   执失云渐不必返回洛阳,只要好好守着长安北边,把突厥人挡在贺兰山之外就够了。   裴英娘面不改色,直接问:“那母亲还会把我送出去吗?”   为了把执失云渐摘出去,她和李旦费了不少功夫,执失云渐还杀了几个鼓动他起兵拥护李显的将官,以减轻女皇的怀疑。   女皇出于利用执失云渐的目的,将信将疑,没有深究。执失云渐虽然骁勇善战,终究只是个纯粹的武将,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烈日炎炎,殿内照得一片明亮,光斑如水一样缓缓流淌,鎏金博山炉喷吐出袅袅青烟。   女皇移开目光,看着水晶帘下缭绕的青烟,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会。”   帝王乃孤家寡人,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信任。女皇提防着所有人,她并没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她很享受这种屹立巅峰的状态。   现在的她,既不信任李旦和李显,也不信任武家子弟。   她当然会把皇位传给李旦,这天下迟早要还给儿子。   但是不能让李旦过得太安稳,否则大臣们全部向着李旦,置她这个女皇于何地?   想要平衡朝堂上的势力,她必须扶持几个新人,既不属于宗室,也不是武家人,让两边都防备,三足鼎立,谁也没法占上风。   而所有人最后都得听她的。   让他们去斗吧,最好斗一个你死我活,这样他们就没有心思密谋推翻她。   女皇心中已有决断,接着批改奏章。   裴英娘从内殿告退出来。   上官璎珞头戴纱帽,身着铁锈色男式圆领袍,等在回廊深处。   “陛下要设立控鹤府。”错身而过的时候,她轻声对裴英娘说,“千金大长公主正在为陛下搜罗男宠。”   裴英娘从她身边走过,向她颔首致意,神情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控鹤府是女皇豢养男宠的地方。   女皇无法容忍李旦的声望太高,也不想让武家子弟踩到李旦头上,她需要再扶持一批亲信。   裴英娘走下玉阶。   几方势力此消彼长,谁也不能彻底把谁压倒,错综复杂,互相对立,才是女皇乐于见到的。   帝王的御下之道,说来说去,最终就是平衡朝堂,确立自己的无上君权。   所以有时候上位者明知有些大臣是奸佞,仍然会重用他们,只要他们对自己的统治有利。   玉阶刚洒过水,湿漉漉的,木屐踏在石砖上,哒哒响。   几名锦衣绣服、腰挎玉带的武家子弟迎面拾级而上,周围奴仆宫婢簇拥,排场很大。   为首的俊秀男子看到裴英娘,瞳孔微微一缩,停下脚步,“殿下。”   裴英娘扫他一眼,心里疑惑,他脸上的刀疤到底是怎么除去的?   蔡净尘扫一眼左右,其他武家子弟面面相觑,畏于他的气势,不敢多问,讪讪一笑,抬脚走开。   裴英娘继续往下走。   蔡净尘手扶佩刀,长腿往下连跨几步,抢到裴英娘身前,他记得她穿不惯木屐,玉阶才洒过水,怕她摔倒,走路时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   裴英娘低叹一声,环顾左右,蔡净尘玉面修罗的名声流传得很广,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四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蔡净尘低着头,他五官清秀,侧脸看起来有些女气,但只要看到他那双斜挑的凤眼,没人敢轻视他。   直到裴英娘走下最后一层玉阶,他才开口,“殿下,我想试试。”   “试什么?”裴英娘问。   蔡净尘抿抿唇,没有回答。   “女皇重用酷吏,但她绝不会让你们插手朝政事务,你能陷害皇室宗亲,亲王、王孙们在你面前犹如蝼蚁,可你能扳倒真正手握实权的能臣吗?四郎,你只是女皇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裴英娘语重心长道。   蔡净尘跟在她身侧,默然不语。   裴英娘只好问他,“你可为自己准备好后路?”   武则天并非短视之人,她诛杀李唐宗室,是为了扫清障碍。任用酷吏,构害世家,则是进一步消除所有隐患,威慑天下人,确立她的威信,慑服人心。   等政局慢慢稳定下来,宗室再无复起的可能,就是武则天清算酷吏,收揽民心的时候。   届时民间百姓必定拍手称快,大骂酷吏的同时,感念武则天知人善任,惩凶除恶。   没有人记得那些酷吏,其实是武则天本人一手提拔的。   蔡净尘和丘神勣只是武则天清除异己的鹰犬爪牙,他们可以随意诬陷世家公卿,死在推事院的豪门显贵多不胜数。   但是丘神勣妄想动能臣的时候,武则天立刻出手干预,下令他们释放那些在民间名声不错的官员,还委以重任,极为信赖。   朝政之事,只能交给有才之士。正因为武则天知人善任,提拔了大批贤臣治国,天下英才无不心悦诚服,竞相为她效忠。   贤臣是治国帮手,而酷吏,只是工具。   等到鸟尽弓藏,就是丘神勣和蔡净尘的死期,武则天会把他们利用得彻彻底底,连渣都不剩。   蔡净尘低声说,“我不需要后路。”   裴英娘皱眉。   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环配叮当,香风细细。   几名梳双鬟髻,穿高腰裙的年轻宫婢手提花篮,说说笑笑着穿过长廊。   长廊那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往裴英娘的方向走过来。   看到蔡净尘,他眉头紧皱,脚步加快。   李旦过来接裴英娘了。   蔡净尘停下来,目光和李旦相接,两人都不动声色。   他看着李旦,嘴唇翕动,小声说:“殿下,洛阳人王庆之纠结市井闲汉,意图诬陷太子谋反,我把人扣下来了,您要小心。”   等李旦走近的时候,他转身离开。    第210章   李旦走到裴英娘跟前,目光落在她微红的前额上, 眉心紧拧。   “阿兄。”裴英娘向他解释, “四郎提醒我留意王庆之——王庆之诬告你?”   李旦点点头, 不想多说王庆之的事,抬手抚一抚她的眉心,“母亲为难你了?”   裴英娘刚刚向女皇稽首,额头磕得有点红。   “没有。”她说, “只是问几句话而已。”   李旦不语,手指轻揉她的前额, 眉心周围一圈有些泛红。   裴英娘笑了一下, 拉拉李旦的手, “阿兄,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我现在可是祥瑞呢!”   李旦嘴角一扯,勉强回了个清浅的笑容。   他们相携踏上台阶, 走进长廊。   廊道两边遍植紫薇树, 花满枝头, 缤纷灿烂,风从不远处的湖面吹来, 树叶细枝沙沙响,树影婆娑。   两人一路慢慢走过去,一个明眸皓齿,未语先带笑, 说话声音细而柔,一个沉默而温和,时不时低声附和一两句,平淡的语气里满蕴缱绻情意,风吹衣袂飘飘,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一名头梳高髻,穿石榴红窄袖衫,绛紫半臂,肩披锦帛,系泥金罗裙的宫婢站在花树下,踮起脚张望,“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感情真好。”   她身后的几个宫人对视一眼,挤眉弄眼。   其中一人拍拍满脸歆羡的宫婢,“团儿姐,那可是太子殿下,你莫要惹祸上身。我看武家的几位郡王都挺喜欢你的,嫁给郡王,不比跟着太子担惊受怕好多了?”   出了一位女皇帝,宫里的宫婢们心思活泛起来。   千金大长公主紧锣密鼓,忙前忙后,为女皇挑选俊美的郎君,填充控鹤府。她们是女子,生得再貌美,模样再勾人,女皇也不会宠幸她们。   如花一样的年纪,她们怎么甘心就这么老死宫中?趁着年轻娇嫩,赶紧搭上常在宫中行走的郡王们,说不定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后捞一个国夫人当当。   魏王武承嗣和武家郡王其他郡王是宫婢们的头号选择,现今武家男儿炙手可热,世家们都抢着和武家联姻。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子就娶了武家的一名小娘子。   女皇登基后,册立武承嗣为魏王,其他诸堂侄为郡王。其中汉阳郡王武六郎很喜欢团儿,每次进宫都要找机会和她说说话,想纳她为妾。   团儿翻个白眼,两手叉腰,“你们懂什么?”   宫婢们笑成一团,这个道:“团儿姐,你是不是嫌汉阳郡王生得太磕碜了?”   那个嬉笑着说,“团儿姐,太子确实俊秀无双,相貌堂堂,宫里盼着伺候太子的人多了去,可没人敢呐!太子妃不是好惹的!”   团儿抿唇一笑,任宫婢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她眼巴巴看着李旦沉稳如山的背影,一脸算计。   待宫婢们走开了,一个穿黑红间色裙的宫人拉着团儿走到墙角的假山旁,小声劝她,“团儿姐,你不会真的想接近太子吧?你没听女史们说吗?太子妃是陛下带进宫的,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太子把太子妃当成眼珠子一样疼惜,事事比婢女们想得还周到,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操心,成婚这么几年,太子身边连一个侍妾美姬都没有,太子妃正当青春,美貌如花,又有多年相伴的情分,想必太子心里还喜欢得紧……团儿姐,你还是收敛些罢!况且太子自身难保,哪里比得上武家的郡王们?汉阳郡王前几天不是才刚送你一枝镶琥珀的蝴蝶金钗吗?”   团儿轻蔑一笑,昂起下巴,“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陛下重用武家人,以后武家的郡王们就真的能一直得意下去?”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又翻了个白眼,“我才不像那些眼皮子浅的憨货那么蠢,太子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我可以肯定,陛下心里还是向着太子。而且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汉阳郡王不过是贪图我的美色罢了,得手以后早晚会厌倦我。太子不一样,他对太子妃那么好,眼下他处境艰难,我这时候为他排忧解难,他感念我的恩德,以后自然也会对我好……”   她越想越觉得值得冒这个风险,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你等着吧,我早晚能扬眉吐气!”   和她交好的宫人深知她性子倔强,胆子奇大,叹息一声,没有再劝。   李旦和裴英娘回到甘露台,虽是傍晚时候,天已擦黑,仍然热得人喘不过气。   裴英娘汗湿衣衫,先去净房洗漱。   洗到一半,珠帘外响起脚步声,一双手拨开帘子。   李旦走了进来。   裴英娘惊呼一声。   半夏和忍冬脸上涨得通红,手脚僵直,不知道该赶他出去,还是先帮裴英娘洗完。   李旦淡淡扫她们一眼。   两人打了个激灵。   裴英娘无奈道:“你们先出去等着。”   打发走两个使女,她双手扒着松木桶边沿,下巴搁在手背上,仰脸看李旦,“阿兄,你进来做什么?”   这么热的天,在净房里亲热一点都不好玩!   李旦挑起她的下巴,静默片刻,拿起梳奁里的玉梳帮她梳头发,“王庆之的事,你不必担忧,再过两天就该有结果了。”   裴英娘怕打湿一头墨发,转了个身,背靠着木桶,让长发自然下垂,方便李旦帮她梳拢挽髻,“阿兄你心里有数就好。”   “母亲可能要办一场射礼,论功行赏,到时候我会吩咐属从把王庆之带到宴席上去。”李旦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英娘,不要怕我。”   他想让小十七怕他,只听她的话,但是当他发现她真的畏惧他了,他又觉得后悔,怕她会被吓到。   射礼是宴席上常常举办的一种庆祝活动,以示朝廷上下时刻居安思危,不忘武备。   初唐时,尚武风气浓厚,文臣也能舞剑上马,但凡射礼,人人都能拉开大弓,射中箭靶。   后来承平日久,文臣们越来越轻视骑射功夫,只有武将能射中靶心。   射礼从一开始的人人上场,各有所得,变成武将们显摆身手,文臣们重在参与的礼仪性活动。   还没到重阳佳节,女皇提前举办射礼,不是为了检验朝臣们的骑射本领,而是要赏赐群臣。   这是旧例了,以前将士们得胜凯旋,收缴大批财物牛羊牲畜,皇帝大悦,命人举办射礼,靶子立在场中,君臣宗室,都可以上场拉弓。射中靶心者,可以分得大笔赏赐。   这法子简单利落,很受欢迎,大家各凭本事捞赏赐,谁也不必眼红谁。   皇帝为了表达对重臣们的倚重信任,喜欢打开自己的宝库,让阁老们自己随便挑选赏赐,这种赏赐方式是种殊荣,有幸进入宝库的大臣只有那么两三个。   而射礼不分官职高低,只要是参加宫宴的官员,都可以上场。   但凡朝廷举办这种类似于“分赃”的比赛,朝臣们很愿意露两手,反正只要不把箭矢射到天上去,就能得一笔赏赐,何乐而不为?   李旦让人把王庆之带到射礼上去……   裴英娘明白他的暗示,“母亲同意了?”   李旦嗯一声,帮裴英娘梳好发髻。他的手一向很巧,加上平时喜欢看婢女们为裴英娘梳妆,梳出来的发髻不仅样式简单大方,还很稳。   裴英娘回头看他,“阿兄,母亲在发愁治理逃户的事……”   “你有什么想法,不必忌讳,照实和母亲说。”李旦捏捏她的脸,她在水里泡了半天,脸颊粉融香酥,又细又滑,他捏着捏着忍不住弯腰亲她,“母亲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现在草原乱不起来,突厥没有借口拿我和七兄生事,宗室的叛乱已经烟消云散,你不用顾忌我,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裴英娘扣住李旦不知不觉探到水底下的手,“什么事都可以?”   李旦反握住她的手,手指摩挲她的掌心,“如果你要出去,还是得由我陪同,这一点你要牢记。”   裴英娘点点头,然后催促他出去,“你去外面等着,我……我要起来了。”   “为什么要出去?”李旦嘴角微微一勾,忽然俯身,直接把她从水里抱起来,水声哗啦,“你身上哪一处……是我没看过没碰过的?”   正事谈完了,接下来该谈谈夫妻间的事。   净房里的动静闹得太大,半夏和忍冬赶紧跑到外间去,关上房门。   娘子害羞,这种时候不喜欢她们靠得太近。   第二天,裴英娘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外风声雨声雷电声,雨势很大。   甘露台修建在台矶上,地势高,裴英娘喜欢支起窗户眺望风景,寝居特意挑了能看到风景的主殿。   虽然大雨滂沱,但天还是一点点亮起来,窗前闪烁着淡淡光斑,倒映出朦胧水光。   廊下种了芭蕉丛,雨珠打在芭蕉阔大的叶片上,淅淅沥沥一片脆响。   裴英娘在枕上翻了个身,滚进李旦的怀抱里蹭几下,“阿兄,落雨了。”   李旦也才刚醒来一会儿,没有起身,坚实的手臂紧紧揽住她,笑着答应一声,“嗯,落雨了。”   裴英娘听着雨声,感叹一句,“雨真大。”   “是啊,雨很大。”李旦说。   完全没有意义的对话,但他们两人却觉得很好玩。   暴雨让天气陡然变得凉快起来,甚至有点冷,裴英娘拉紧薄被,往李旦怀里拱。   李旦拈起一束她散开来的长发,昨晚她躺在海棠红衾被间,浑身雪腻香肌,绸缎似的黑发铺满半张床榻,出了一身细汗,眉间紧蹙,眼角含泪,每一声喘息都像带了钩子,美得动人心魄。   小十七长大了,该丰满的地方越来越丰满,宽袍大袖也藏不住凹凸的曲线。   果实成熟,滋味甘美。   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承受不住时欲拒还迎,似乎想要挣脱,又紧紧缠着他的样子,娇艳柔弱中带着无尽的妩媚,不由得口干舌燥。   裴英娘无知无觉,依然紧紧扒着他。   李旦半天没听到她说话,垂眸一看,发现她又睡着了。   他笑了一下,侧过脸吻她的眉心,好好睡吧。   因为天气变凉,朝食从清风饭和冷淘换成鸭花汤饼。   吃过朝食,裴英娘吩咐半夏铺纸磨墨。   外边的雨势小了些,宫婢将书案抬到长廊下,拢起竹帘,烧一炉四叶饼子香,香气清芬。   万丈雨帘悬挂,裴英娘沉思半晌后,伏案书写计划书。   逃户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治理得好的话,把逃户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不会危及社稷安危。   倘若不能有效遏制逃户的规模,那么可能会酿成大祸。   前不久剑南的商队写信告诉裴英娘,剑南出现大批逃户,逃户们居无定所,三餐无继,组成光火贼,抢劫过路商队,给商队带来很大的损失。   在女皇登基以前,社会矛盾并未激化,逃户数量在朝廷的掌控之中,女皇登基以后,逃户问题越来越严重。   逃户历来有之。   他们流离失所,有些躲进豪强庄园或者寺庙道观,有些则干脆落草为寇,烧杀抢掠。   农民们投靠地主豪强,躲入豪强们的庄园中,租赁庄园的土地房屋种子,实质上从民户变为豪强的私人奴仆,借以躲避繁重的赋税和徭役。   这种情况是最普遍的。   因为女皇抑制道教,大力扶植佛教,各地州府兴建庙宇,权贵世家们争相供养,寺庙经济极为发达。   因此寺院中也藏有大批逃户。   僧道有不纳赋的特权,寺庙道观在本身拥有的庄田园林之外,还依靠各种手段大肆侵占周围老百姓的田地,由知客僧代为管理,开设邸店、货栈,经营生意,获利颇丰。   逃户们依附寺庙,甘为奴婢,或者租赁寺庙的土地务农,也可以借其庇护逃避赋税徭役。   有逃户选择应召朝廷募兵,或者从事前途晦暗的手工业、商业,沦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工奴。   再要么,干脆沿街乞讨,混吃等死。   还有一批逃户,一不做二不休,干起没本的买卖,最终变成为害一方的流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大批农户逃往他方,不仅会造成赋税收入方面的损失,还可能会引发暴动,威胁社会安定。   历朝历代,当出现各地农户不约而同奔逃的现象,往往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征召。   裴英娘没学过怎么治理朝政,不知道要如何解决逃户问题,但是她大概知道哪些是不能做的。   比如不能像平州县令那样,用铁血手段抓捕搜查各地逃户,一旦坐实逃户身份,立刻发卖为奴,这种方法短时间内能够威慑平民,但长此以往,只会导致民怨沸腾。   也不能像甘州刺史,什么都不做,只知道设置各种禁令严防老百姓外逃,把老百姓当成罪犯看守起来,闹得人心惶惶。   计划书写好以后,裴英娘吹干纸上墨迹,拿去给李旦看。   李旦放下手里正忙的事,细细看过一遍,删减了部分内容,理清条理,提笔另写了一篇奏疏。   裴英娘按着他的修改重新抄写一遍,派人把奏疏递交给女皇。   三天后,女皇在宫城前的广场举行射礼。   她特意提出,射礼当天,太子妃须得陪同在她左右。   满朝文武哗然。   射礼并非寻常宫宴,按理来说女子是不能参加的,女眷们一般在另一边,中间隔着数道屏风围幛。   裴宰相安抚其他朝臣,“太子妃身份贵重,偶尔出格,有何不可?”   他其实想说,现在当今天子是一位女人,女人都能当皇帝了,女皇要太子妃出席射礼,有什么好奇怪的?   射礼那天正逢初一,天气晴朗,碧空万里如云。   广场上彩旗飘扬,当中竖起兽皮箭靶,广场两边架起高大的堆垒,防止官员们射箭时不小心射脱箭矢伤人。   龟兹乐人抱箜篌,搂琵琶,执羌笛,大鼓、铜锣齐备,随时为官员们鼓噪喝彩。   女皇身着袍服,端坐在高台上,浅笑盈盈。她是女子,又年事已高,无法下场拉弓,待会儿李旦会以皇太子的身份第一个上场拉弓。   高台下两溜胡床、绳床,大臣们正襟危坐,每人面前一副食案,案上山珍海味齐备。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女皇示意上官璎珞,“叫十七娘过来。”   两边回廊里,女眷们正说说笑笑。   上官璎珞走进回廊后,女眷们连忙停下交谈,连奏乐声都停了,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同时扭头,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面不改色,起身离席。   女眷们看着她的背影,各有思量。   射礼还未开始,裴英娘踏上广场上铺设的毡毯时,大臣们也和他们的妻女一样,不约而同停下来看着她。   场中静了一静,彩幡猎猎飞扬。   李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裴英娘跟前,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把她送到女皇身边,“待会儿我一定会射中靶心,想要什么?”   裴英娘想了想,“这次的赏赐里有一只瑞兽,据说是剑南那边进贡的,就要那个罢。”   李旦点点头,回到宴席中去。   他瘦了很多,走下台阶的身影犹如一棵翠竹,挺拔秀逸,气度从容。   裴英娘收回视线,朝女皇行礼,矮身陪坐一旁。   女皇微笑道,“十七娘,你的奏疏写得很好。”   裴英娘谦虚道:“母亲谬赞。”   “你这么帮旦儿,难道不怕么?”女皇手执犀角杯,目光逡巡,看向台下,“不怕将来旦儿疏远你,防备你?”   就像李治当年一样,倚重她,信任她,又无时不刻不防备她,算计她。直到临死之前,那一句“善待我们的孩子”,何尝不是想用多年的情分束缚她。   裴英娘莞尔,“母亲,阿兄不会。”   她说得自然而然,未加思考,根本不需要犹豫。   女皇怔了片刻,淡淡一笑,慢慢饮尽杯中的龙膏酒。   酒味辛辣。 第211章   奏乐声响彻云霄,射礼开始了。   李旦代天子射。   他走到前殿当中, 风吹衣袂飘飘, 身姿挺秀, 眉宇轩昂。   千牛卫大步上前,奉呈弓箭。   李旦抓起弯弓,引弓搭箭,箭尖微挑, 指着远处的靶心。   嗖的一声,箭矢划破空气, 和着激昂的乐声, 射中兽皮箭靶。   一箭刚刚射出, 李旦没有停顿,继续拉弓,连发四箭。   鼓乐声停了下来, 嗖嗖几声锐响,每一支箭矢都准确无误地扎在箭靶上。   李旦放下长弓。   千牛卫将军秦岩小跑到箭靶旁查看, 隔得太远, 宴席上的朝臣们看不清李旦是否射中。   秦岩拔出四支御箭, 回到台阶前,扬声道:“俱获!”   获, 说明箭矢正中靶心,不偏不倚。   群臣轰然叫好,齐声恭贺女皇。   高台东边堆满各种绫罗珠宝,那是预备赏赐给诸位大臣的。西边设长条桌, 宫婢手捧执壶,桌上一溜花口碗——有赏有罚,射术高超的大臣有赏赐,射得太偏的,则要罚酒。   李旦四支全部射中,女皇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裴英娘欠身坐直,目光灼灼,满脸期待地仰望着李旦,眸子乌黑发亮,炯炯有神:阿兄,要瑞兽啊!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好久没看到小十七这副眼巴巴期盼礼物的模样。   “母亲,儿听说剑南进贡一双瑞兽貔貅。”   女皇把李旦和裴英娘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眼眸微垂,顿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羊仙姿为她斟满一杯龙膏酒,酒液乌黑,她轻抚犀角酒杯,神思飘向远方,“可。”   裴英娘抿嘴笑,挽袖为李旦斟酒,等他坐下,捧着酒杯送到他跟前,“恭贺阿兄。”   李旦接过酒杯,眼角斜挑,“要谢我什么?”   裴英娘皱眉想了想,有些犯难,反问他:“阿兄想要什么?”   鼓乐声重新响起,大臣们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拉弓射箭,宴席中时不时爆发出一两声哄笑,有人射偏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李旦放下酒杯,给裴英娘夹菜,靠近她身侧,沉声道:“英娘,好好想想,回去我会找你讨要报酬。”   他起身走了。   裴英娘耳畔发烫,赶紧环顾左右,还好宫婢们离得远,没听清李旦刚刚说了什么。   台阶下,宫人把射烂的兽皮箭靶撤下,换上一只新的箭靶。   哐当几声,大臣们手中的酒碗银箸落地,有几个激动的,把几案都碰倒了。   看清宫人抬上来的新箭靶,众人愀然变色。   台下议论纷纷,气氛诡异,闷头专心吃醍醐饼的裴英娘抬起头。   广场上风声呼啸,彩幡飘扬,箭靶上传来一声声惨叫——上面竟然绑了个大活人!   宴席上的大臣们心头惴惴,暗道不好,原本以为射礼专为赏赐群臣而举办,应该能风平浪静,吃吃喝喝就过去了,顶多谁运气不好把箭矢射到坐席间被人耻笑两三年,没想到连射礼都能横生波折!   魏王武承嗣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响,“是王庆之!”   他抛开酒杯,回头找到年轻俊秀的侍御史,“你不是推事院主事吗?王庆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王庆之是武家的人,他号召洛阳坊民上书请女皇改立太子,积极为武承嗣造势,诬告李旦意图谋反。前不久推事院将王庆之收押,通过这种手段把他的陈书呈送给女皇,女皇看过坊民陈情后,没有公开表态。   蔡净尘凤眼微微一眯,扫一眼慢慢走下长阶的李旦,脸色微沉,“我不知情……出发之前我去过推事院,王庆之当时还在丽景门内。”   武承嗣挥挥手,叫人下去打听。   仆从很快折返回来,“郎君,太子亲卫奉圣命带走王庆之,推事院的人不敢阻拦。”   李旦经过姑母的同意?   武承嗣面色紫胀。   蔡净尘不动声色,一杯接一杯饮酒。   射礼有完整的仪式,步骤清晰,有人射箭时,伶人们要奏乐配合……但是太子命人把大活人绑在箭靶上,前所未闻,龟兹乐人面面相觑,不敢继续奏乐。   没有乐声,场中一片寂静,唯有西风扯动彩幡的哗哗声响。   李旦接过千牛卫奉上的箭矢,搭在弦上。   朝臣们屏气凝神,在场数百人,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如铜铃,一眨不眨,目光有如奔涌的海潮,汇集到李旦身上。   日光下,箭尖散发出粼粼光泽。   一声锐响,破空之声仿佛带着雷霆之势,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响。   这一支箭并没有射中王庆之的要害,而是扎进他的大腿里。   王庆之猛然挣扎,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被灌过药……”蔡净尘一边吃酒,一边低声和武承嗣解释,“一种特质的汤药,服用过后,他全身无力,求死无门,偏偏会一直保持清醒,所有知觉无限放大,一点点针扎一样的小刺痛,变成挖心挠肝一样的剧痛,比一刀一刀凌迟还痛苦,但是不会致死,哪怕痛入骨髓也不会死……他还能活很久,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干,生不如死……”   武承嗣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别说了!”   蔡净尘从善如流,自顾自吃酒。   这时,千牛卫走到武承嗣的席位前,做了个拱手的姿势,“殿下请魏王射。”   众人连忙低头吃菜,假装看不到武承嗣几欲噬人的阴沉脸色。   武承嗣咬咬牙,推开身旁侍酒的宫婢,大步走到广场前。   李旦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武承嗣睚眦欲裂,抄起长弓,拉开弓弦,一箭射出。   他想一箭把王庆之射死,反正留着也没用了。   可惜事与愿违,一枝铁箭不知从哪里激射而出,撞开他的射出的竹箭,箭尖颤了两下,委顿在地。   武承嗣回头怒视李旦,欺人太甚!   李旦负手而立,没看他。   朝臣们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太子想要当众处置诬告他的宵小,杀鸡儆猴,警告心怀不轨之人,陛下默许。   魏王的箭支没有射中,显然太子不想让王庆之死得太干脆,他们待会儿射箭的时候,最好朝王庆之的手啊脚啊之类的地方瞄准,不要让王庆之死得太早。   其实只要把王庆之的要害多垫几层防护就好了,太子偏偏不那样做……分明是故意气武家人……   朝臣都是人精,想明白来龙去脉,慢慢冷静下来。   接着,千牛卫按照顺序,依次请大臣们“试试身手”。   王庆之身上扎满箭簇,成了一只刺猬。   他的嚎叫声响了很久,不知宫人喂他喝了什么,他没法咬舌自尽,只能一次次感受锥心刺骨之痛,着实凄惨。   高台之上,女皇面色平静,满头白发并没有让她显得苍老,眉宇之间只有岁月沉淀的睿智精明。   裴英娘微微蹙眉,她倒是不怕……不过王庆之的叫声实在太惨了,真的很倒胃口。   难怪李旦担心她会害怕反感。   余光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她抬头四顾,李旦站在高阶前,回头看她,眼神幽深,隐隐夹杂一丝郁色。   她一摊手,做了个只有两人才懂的手势。   除非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通常她不会用这种手段折磨敌人。但是李旦和她不同,他既要展示出他的强硬,和武家人抗衡,又要注意分寸,尽量不惹怒女皇,其中的艰难辛苦,非常人能够想象。   她不会因为他手段狠辣而改变对他的看法。   看懂她的意思,李旦眼眉舒展,笑了一下。   这一笑彷如云销雨霁后晴朗的碧空,澄澈清朗。   她不怕就好。   射礼过后,武承嗣气急败坏,领着武家人求见女皇。   女皇不咸不淡安抚武承嗣几句。   裴英娘眼观鼻鼻观心,搀扶女皇,送她回寝殿。   武承嗣气得跳脚,叮嘱蔡净尘,“我就不信抓不到太子的把柄,你去查,仔细查,太子身边的近臣属从,一个都不要放过!”   蔡净尘冷淡地应了声是。   女皇没有马上就寝,她要裴英娘留下来帮上官璎珞整理卷册。   裴英娘愣了一下,躬身应喏。   裴宰相和张宰相走进内殿的时候,吃了一惊。   女皇端坐在胡床上,手执奏本,低头翻阅,太子妃裴英娘侧坐在她身旁,手里拈着一枝紫毫笔,在为女皇批注一本轴装帛书。   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上前通禀事情。   裴英娘负责记下两位相公禀报的政事中涉及到的人名、地名和大致事件,按照花名册查清相关官员,理清背景,呈送给女皇看。   这种差事其实她并不陌生。   以前在长安时,李治身体不好,她去含凉殿陪伴他的时候,李治偶尔会把奏疏交给她,让她大致浏览一遍,然后用简短的话复述给他听,他头晕目眩,没法阅卷。   现在女皇让她做的事有点像会议记录,她驾轻就熟,很快抓住两位相公的重点,根据上官璎珞的提示,拟好大致内容后,重新誊抄一份。   女皇接过她抄写好的那一份,匆匆翻阅一遍,点点头,询问裴宰相剑南闹光火贼的事。   她思路清晰敏捷,问出一连串问题,裴宰相和张宰相全神贯注,不敢走神。   裴英娘安静旁听。   有时候她不得不佩服女皇,平常人到她这个年纪,老态龙钟,垂垂老矣,再多的雄心壮志,也被岁月消磨光了,她却不甘于安享晚年,还能保持清醒,改唐为周,把朝臣们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射礼结束后,李旦没有立刻走,他命人把王庆之的尸首抬出宫去,“割下首级,挂在皇城门前,找一个出入的官员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杨知恩嘿嘿一笑,抱拳道:“是!”   薛绍脸色苍白,走到李旦身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七娘再三交代,要公主留在府里……”   李令月有孕在身,如果今天在场,一定会被吓坏。   李旦瞥薛绍一眼。   薛绍一直挺怕他的,今天之后,对他的畏惧又更上一层楼,看到他冰冷的眼神,讪讪笑了一下,说起正事,“殿下,剑南进贡的瑞兽暂时养在禁苑里,是送到上阳宫,还是继续关着,由狸奴看守?”   李令月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各道诸州进贡的珍奇宝贝有他负责。   如果不是为了问瑞兽的事,他才不会硬着头皮跑过来找李旦说话。   公主快生了,他只想待在公主府里,陪伴公主。   李旦想了想,道:“送到上阳宫去。”   裴英娘对剑南的瑞兽非常感兴趣,早点接回去,给她一个惊喜。   宫婢端来铜盆温水,服侍他洗手。   射礼上他吃了不少酒,身上有股酒味,桐奴翻出随身携带的熏香球,他接过来塞进袖子里,裴英娘不喜欢他带着酒气进门。   他站在风口处吹了会儿风,吹散衣襟袍袖的酒臭味,然后去正殿接裴英娘。   女皇还在议事,甲士守在回廊外边。   房瑶光刚好从侧间出来,怀里抱了一大堆舆图、历年典册,“殿下。”   李旦问她裴英娘几时出来。   房瑶光道:“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说完话,她匆匆走了。   李旦没进去,站在回廊外边等。   紫薇花差不多要开败了,宫婢们扫走花瓣,刨土挖沟,准备移植蜀葵,蜀葵的花朵又大又富丽娇媚,秋初季节,蜀葵开得最好。   “殿下。”一名宫婢走到李旦身后,屈身道,“太子妃还要一个时辰才出来,陛下请您去东边阁子里稍等。”   李旦扭头,宫婢身着窄袖衫,外罩半臂,系罗裙,肩绕披帛,打扮和寻常宫婢不同,显然是个领班,或者是女皇身边宠幸的近人。   桐奴笑道:“多谢姐姐提醒。”   宫婢笑了一下,发现李旦又扭头去看廊下的风景去了,根本不搭理自己,稍一沉吟,抬脚走开。   来日方长,她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宫人,太子早晚会明白结交她能给他带来多少助益。 第212章   冯德兴冲冲向裴英娘禀报, 瑞兽送到上阳宫了。   裴英娘正坐在廊下吃鲜果, 几案上陈列卢橘、葡萄、鸭梨、黄柑,另有几样蜜煎干果。她手里刚剥出一粒饱满圆润的葡萄, 闻言浮起一脸笑,随手把葡萄往李旦唇边一送,就要站起来, “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李旦抓住她的手腕,慢慢把葡萄咬住,手指勾勾她的手心,然后才放开她。   这是不想她走的意思。   裴英娘笑了一下, 没有立刻走, 坐回榻床上, 一只接一只剥黄柑, 剥了满满一盘,推到李旦面前,“阿兄,给你吃……你接着忙, 我去瞧瞧剑南瑞兽,一会儿就回来。”   李旦嗯一声,没有抬头,他在抄经书,最忌讳半途而废。   裴英娘洗净手,起身下廊,穿上木屐, 问冯德,“你见过貔貅了?是不是圆滚滚的,黑白两色?”   冯德挠挠脑袋,“难道殿下以前见过貔貅?”   裴英娘抿嘴一笑。   貔貅是传说中的神兽,根本不存在,她没见过,但是现在被人叫做貔貅的山兽,她上辈子见过。   那时只能隔着人山人海看一眼,现在她自己能养国宝啦!   瑞兽是薛绍送来的,加上其他诸州进献的仙鹤、狸猫、猞猁狲、猎豹,一共有奇兽十几只,全部送到上阳宫南面的林苑里。   另有四名专门负责豢养瑞兽的狸奴,是蜀地人,也都跟了过来。   圈舍四周修有木栏,防止野兽跑出来伤人。   裴英娘站在圈舍外面,两眼放光。   两只肥头大耳、眼圈墨黑、憨态可掬的貔貅躺在草地上打滚,四周散落着新鲜翠竹。   “怎么有两只?”她问薛绍。   薛绍苦笑:“太子殿下全都要。”   貔貅是独居动物,所以裴英娘只要一只貔貅。   李旦不管这些,看她喜欢,把所有异兽全要过来了,反正上阳宫的宫殿坐落松散,彼此离得远,地方很大,养几百只也没什么。   “它们多大了?”裴英娘双手托腮,倚着篱笆,眼神跟着貔貅打转。   它们打架的动作慢条斯理的,你咬一下我的黑耳朵,我啃一下你的大脚爪,打着打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疑惑为什么要打架,想着想着趴在一块儿呼呼大睡,就像两块松软的芝麻软糕叠在一起。   “两岁多,是山民无意间捡到的,养了一年。”薛绍和冯德交待几句,扭头和裴英娘说,“貔貅原本是要送去日本的。”   女皇登基后,倭国使臣递交国书,请求女皇为他们赐名,倭国这个名字始终带有贬低嫌弃的色彩,他们希望上国能给他们换一个国名。   女皇答应下来,于是倭国成了日本。   正值一批学成的遣唐使要回国,貔貅天性温顺,喜食翠竹,不会猎食领地内的其他兽类,渐渐成了睦邻友好的象征,女皇决定赠送日本一对貔貅,另外还有八十张熊皮。   裴英娘看着两只软绵绵的大号芝麻团子,哼一声,“送去日本肯定养不活,留下来才好。”   貔貅肠胃脆弱,很容易染病,而且对吃的东西特别挑,精心护养都不一定养得大,跟着遣唐使回日本,十有八九活不成。   仙鹤、貔貅和其他异兽都被李旦要走了,薛绍在为送什么给日本而头疼。   日本使臣整天哭爹喊娘,泣告鸿胪寺卿,他们想要上国的神兽,接回本国奉养,以感念上国恩德,一只也行。   裴英娘眼珠一转,“送乌龟好了,乌龟长寿,好养活。”   乌龟的象征意义也很适合送给属国。   薛绍觉得裴英娘笑得古怪,显然没安好心,摇头失笑。   最后还真送了乌龟。   据说日本使臣很满意,特意写了篇《获龟赋》感谢上国的慷慨馈赠。   他们当然满意,随船运回日本的,除了大批精美的丝绸、瓷器,手工制品,各种书籍、佛经,记载中原律令制度、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农业生产方式等先进文化的典籍,还有饱读诗书,将中原的文化传统、历史沿革、政治制度和科学技术熟记于心的人才。   与此同时,裴英娘从日本换来的银子也一船一船运回港口。   民间交易基本不用银子,不过国与国之间的大宗贸易可以用银子结算。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的胡人接受银子作为支付手段,裴英娘投其所好,和中亚各国进行商贸往来时,基本上用的是银子。   反正还会赚回来。   最近老有人找裴英娘借钱。   一开始是裴宰相。   那天她陪女皇参加延安大长公主府中举行的赏花宴——千金大长公主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把狗腿谄媚进行到底,强烈要求认女皇当干妈,女皇欣然应允,改封她为延安大长公主,赐武姓。   裴英娘和大长公主成了同辈。   秋天的赏花宴,主题是各地的珍奇菊花,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郑六娘喜欢菊花,拉着裴英娘,一一介绍各种菊花的品种和独特之处。   这时裴宰相走过来,捋一捋胡须,想和裴英娘“借一步”说话。   他想借一百万钱。   一百万钱也才一百七十两金子左右,并不算多,裴英娘没有多想,答应下来。   接着张宰相,吏部尚书,工部尚书,侍郎,谏议大夫,越来越多的朝臣找她借钱。   数额有大有小,甚至有人只借几万钱——只够买一匹马。   裴英娘一面让阿禄去调查原因,一面和李旦说了朝臣找她借钱的事,问他:“阿兄,朝堂上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怪事?”   秋日天高气爽,早起宫婢卸下槅窗,风从外面吹进侧间,凉爽宜人。   裴英娘坐在梳洗床里,李旦站在地下,帮她梳头发,今天是初八,他不上朝。   “没什么,他们只是想借机讨好你。”李旦拈起一对树叶形簪牡丹花银簪子,为裴英娘戴上,心里想着是不是该让宫人给她打制些新首饰,快出孝了,她可以装扮得富贵喜气一点。   听李旦口气轻松,裴英娘放下心来,她就怕自己一时不注意,给他添麻烦。   女皇对她的态度很微妙。   出入宫廷,女皇点名要她陪伴,召见三省高官时,从不忌避她,还要她留在一边帮忙起草诏书。   前几天女皇甚至命她换上男装,带她去上朝。   女皇已经顺利登基,李唐宗室杀得差不多了,社会安定,民户繁衍,经济发展,寒门出身的文士们逐渐崭露头角,她稳坐江山,运筹帷幄,不再肆意屠杀同情宗室的大臣。   武承嗣似乎意识到女皇不会册立他为太子,消停了不少。   朝臣们也反应过来了,所以陆陆续续找裴英娘套近乎。李旦毕竟身份敏感,贸然靠近他会惹怒女皇。太子妃不一样,她死而复生,是女皇登基的祥瑞之兆,和女皇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女皇一直没有提改姓的事,说明短时间内不会动太子妃。   既然非要找一个武家人来讨好,为什么不干脆讨好太子妃呢?   魏王武承嗣只能得意一时,而太子妃将来可是皇后呐!   “萨宝前几天要求和我会面。”梳妆好,裴英娘揽镜自照,笑着说,“以前大臣们都找粟特人借钱,最近他们过来找我……萨宝试探我会不会放贷。”   “不必理会他们。”李旦放下玉梳,随口说。   裴英娘回头睨李旦一眼,“阿兄,我谈钱你不高兴,我要是真的放贷去了,你会怎么样?”   李旦垂眸看她,手指插进她的发鬓里,轻轻摩挲,“随你喜欢,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裴英娘一边摇头一边笑,他这么放纵她,烽火戏诸侯这种事说不定也干得出来。   李旦俯身含住她的唇,刚涂过唇脂,饱满粉嫩,他想尝一下是不是和想象中的一样甜美。   这个吻和平时的温柔缱绻不一样,直接撬开她的牙关,绞着她的舌头,强迫她跟上节奏,侵略气息十足。   槅窗是开着的,秋风吹动纱帘,裴英娘心口扑腾扑腾直跳,等他松开,脸颊布满红晕,乌黑发亮的眼睛浸润了一层朦胧水光。   像极了昨晚帐中承受不住时祈求的模样。   想起昨夜罗帐里盛开的旖旎风景,李旦下腹火热,手指往下,围着系带打转,像是要解开她的衣襟,轻笑着问,“昨天那样,累不累?”   裴英娘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瞪他一眼,不正经的话能不能留着夜里说?   “那就是不累了。”李旦摸摸她烧热的脸,“母亲要我去魏国寺走一趟,到夜里回来,中午不必等我。”他刻意停顿一下,“今晚继续。”   他走了好一会儿,裴英娘才缓过神。   你自己一个人继续吧!   中午李旦果然没回甘露台。   裴英娘吃过王母饭,兴致勃勃去圈舍看貔貅吃竹子。   上阳宫有片竹林,狸奴看过后说其中两种竹子貔貅爱吃。裴英娘吩咐阿禄把上阳宫外一座空着的山林买下来,全部用来种那两种竹子,免得貔貅吃不上新鲜食物。   貔貅换了一座圈舍,地方很宽敞,有山有水,有参天古树。   风景很美,缺点是地方太大了,貔貅随便往树洞山石后面一钻,裴英娘围着圈舍转了个大圈,什么都看不见。   狸奴要进去把貔貅赶出来,裴英娘制止他们,貔貅早上最活泼,其他时间要一直进食,她应该早上过来的。   她回头对半夏和忍冬道,“两只貔貅,一直叫圆圆,一直叫滚滚,这名字好听么?”   两个使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貔貅可是神兽啊!娘子您就不能起两个威风一点的名字吗……圆圆滚滚,完全没有神兽的感觉……   在场诸人纷纷点头附和,然而只有冯德一个人真心觉得圆圆和滚滚这两个名字取得好。   ※   魏国寺。   为降低皇室的影响力,女皇大力扶持佛教,下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宫中举行大型典礼时,僧尼站在道士、女冠之前。每年捐赠脂粉钱,倾海国名珍,河宫秘宝,以充供养。   魏国寺也是女皇捐资扩建的,大雄宝殿,宝相庄严,鎏金镶银,极尽奢侈。   寺外翠柏森森,长街车马塞道,宝盖如云,锦衣绣袍的五陵少年郎和珠翠满头的仕女们在豪奴健仆的簇拥下登上宝殿,知客僧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李旦扫一眼拥挤的人潮,翻身下马。   都说佛门清净地,这魏国寺,却比里坊的烟花之地还要热闹,能干净到哪里去?   寺中大和尚披挂袈裟,亲自迎接李旦,一名梳高髻,穿窄袖衫的女子跟在和尚身后,朝李旦颔首致意。   房瑶光先到了。   女皇命李旦代他供佛,房瑶光和其他宫婢是来送锦帐的,魏国寺要迎舍利,女皇为此捐出两千匹上好的宫缎。   举行过简单的供养仪式,僧人请李旦去后院休息。   知客僧举止有度,精明谦逊,既不失僧人的淡然超脱,又能不动声色揣摩各位贵人的喜好,偶尔还会说几句俏皮话,看出李旦性情冷淡,他并不刻意讨好,转而和桐奴道,“寺中斋饭做得很好,不知殿下可要留下用膳?”   桐奴不敢自作主张,小跑几步,小声问李旦。   李旦看看天色,点点头。   魏国寺的斋饭很出名,很多人慕名前来吃斋饭,英娘好像提过一次,他不喜欢寺庙,不过如果斋饭真的做得好吃,下一次可以带她过来尝尝。   太子要吃斋饭,马虎不得,魏国寺的仆役使出浑身解数,汤羹菜肴,预备了几十上百种,一道道先做好,等桐奴尝过以后,送到后院雅间,摆了半间屋子。   李旦坐在蒲团上,一样动两筷子,旁边伺候的人立马把盘子撤下去,送上一盘新的。   吃完饭,知客僧送来香茗。魏国寺的斋饭味道一般,茶倒是不错,茶水清冽,余味悠长。   知客僧道:“这是寺中种的茶树,在佛前长大,每天聆听梵音,享烟火,也沾染了佛性。”   李旦皱眉,撂下茶杯。   知客僧连忙告退出去,平常招待世家公卿,习惯这么说话,没想到今天会在太子面前碰钉子。   等知客僧出去,桐奴吃吃笑,“这茶叶我见过,明明是南边养出来的,前些天娘子才送了几包给裴相公。”   李旦摇摇头,倚着黑漆小几,闭目假寐。   桐奴蹑手蹑脚退出去,合上房门。   殿中处处焚香,香雾经久不散,经幡迎风舒展,刺啦啦一片响。   嘎吱一声,有人推开房门,然后轻轻关上。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李旦睁开眼睛,眼帘微抬,看到一双青地缠枝花卉纹锦缎丝履,黑红间色裙边垂下玉佩丝绦,披帛在地上拖曳。   “殿下。”女子见他睁眼,甜甜一笑。   李旦姿势不变,半倚着凭几,漫不经心瞥女子一眼,“什么人?”   女子僵了一下,娇笑着道,“殿下不记得奴了?奴是陛下身边的贴身侍从,名字叫团儿,今天为陛下护送供养。”   李旦问她:“怎么进来的?”   语气很平静。   韦团儿矮身坐到蒲团上,举袖掩嘴一笑,十七八岁的娇俏小娘子,自有她的妩媚风情,“殿下是聪明人,如今陛下偏心从子魏王,您身为陛下的亲子,却只能忍气吞声,陛下甘心么?”   李旦没说话。   “奴愿助殿下一臂之力。”韦团儿郑重稽首,压低声音说,“奴仰慕殿下已久,不求殿下的任何回报,只希望能帮殿下解忧,协助殿下早日得偿所愿,只要殿下喜欢,奴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自荐枕席固然为人不齿,但没有牺牲,何来回报?韦团儿自矜美貌,又是女皇得用的近身侍婢,魏王武承嗣、汉阳郡王和其他王公贵族都得好声好气捧着她,她不信太子不动心。   就算太子看不上她的姿色,也不会直接拒绝她,她可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李旦站了起来。   他身姿高大,俯视着她时眉眼深沉,从这个角度看,气势如山,五官仿佛比平时更加俊朗。   韦团儿脸上一热,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她主动献媚,不完全是为了太子的地位,太子眉目端正,面如冠玉,平时不爱搭理人,但打波罗球时像是变了个人,俊秀飞扬,风流肆意,策马奔腾的样子很有魅力,宫中爱慕他的宫婢不在少数。   韦团儿浮想联翩,眼看李旦离她越来越近,她心跳如鼓,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她抓紧披帛,慢慢抬起头,欲语还羞,“殿下……”   眼前只剩下蒲团凭几,榻前空荡荡的。   韦团儿愣了一下。   李旦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殿下!”韦团儿脸色变了变,一骨碌爬起来,追到门边,“奴一片真心为殿下打算,殿下为什么要践踏奴的心意?”她灵机一动,“殿下怕太子妃作梗吗?太子妃身为殿下的妻子,理当事事为殿下考虑,奴相信以太子妃的为人,一定会真心接纳奴……”   李旦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韦团儿自以为猜准李旦的想法,笑了一下,接着道,“奴可以和太子妃里应外合,为殿下通风报信。不瞒殿下,武家人曾多次向奴示好,奴心里想着殿下,不为所动。他们怎么能和殿下相提并论?”   庭院中香风阵阵,微风拂动李旦的衣袍,远处飘来僧人念诵经文的声音,模糊而庄严。   李旦双眼微眯,嘴角微微勾起,“谁放人进来的?”   语气依然平静,音调很轻,近似呢喃。   但是这一句问话却让躲在暗处的护卫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嗖嗖几声,护卫们纷纷蹿进回廊,跪地抱拳,“殿下,这女子是宫中户奴……”   女皇身边的人,他们不敢拦啊!   李旦面色未改,不听他们辩解,淡淡道:“先把人料理了。”   他丢下这一句,抬脚走开。   护卫们对视一眼,叹口气。   殿下真的动怒了,等回到上阳宫,不知会怎么处置他们。   现在只能将功赎罪,好让殿下消气。   他们站起身,七手八脚按住站在门边发愣的韦团儿。   韦团儿回过神,厉声叱骂,“大胆!我是陛下的人,没有陛下敕令,谁敢伤我?”   护卫们撇撇嘴,手上微微使力,卸掉韦团儿的下巴。   韦团儿痛得惨呼,晕了过去。   护卫扛起她,嘴里抱怨道:“触怒太子就算了,还敢提太子妃,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吗?你自己上赶着找死,怪不得旁人。”    第213章   李旦穿过庭院。   回廊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金环束发、身穿宽袍大袖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跑过来, 看到他,怔了一下, 煞住脚步,“韦团儿呢?”   “死了。”   男子噎了一下,搓了搓手。他手上不知道蹭了什么, 漆黑一片。   “真死了?”他围着李旦转一圈,“你不是在说笑吧?”   李旦继续往前走。   男子拉住他追问,“殿下,你说的是真的?”   李旦回头扫他一眼, “崔奇南, 你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崔家七郎, 还是其他人?”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 松开手,苦笑一声,“我没有资格盘问你……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低头用袖子抹掉手上沾的墨水,“我知道你对十七的心意, 这一点我不怀疑,但是你现在的身份变了……我怕你为了利用韦团儿妥协……”   正殿前的大钟响了起来,惊起一群灰羽小鸟。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想妥协的话,我何必兜圈子去争那个位子。”   崔奇南目送他走远,长叹一口气。   僮仆一路找过来,气得叉腰跺脚, “七郎,你怎么又偷懒!公主交待过,要您半年内帮魏国寺画好供养图,您答应得好好的,现在都快四个月了,您只画了几朵花,什么时候才能完工啊!”   崔奇南好脾气地笑笑,“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僮仆翻个白眼,继续嘀咕。   ※   解手归来的桐奴从别人口中得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吓得脸色发白,等得知李旦下的命令后,又从发白吓成发青,“殿下,韦团儿是……身边的人,就这么杀了,是不是不妥?”   毕竟是女皇的人,谁知她是来献媚的,还是假意献媚,其实是为了试探李旦有没有异心?   如果是后者,那么韦团儿不能杀,必须从长计议。   李旦一言不发,甩袖扬鞭,骏马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跑起来。   桐奴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土。   等僧人们做完法事,房瑶光回宫复命。   “韦团儿冒犯太子,被太子的护卫当场杀了。”   女皇并不吃惊,她冲破层层阻力,登基称帝,成为亘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想效仿她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韦氏如此,韦团儿也是如此。   如果是以前,女皇可能借机发挥一下,让李旦收敛一点。   不过现在么……   女皇抬起头,看着鎏金莲花烛台上摇曳的灯火,目光渐渐放空。   ※   上阳宫。   裴英娘围观两只黑白团子睡大觉,不知不觉间天已擦黑,冯德劝她回甘露台,天气慢慢凉下来了,日落以后西风从池子那边吹过来,冷飕飕的。   甘露台灯笼高挂,槅窗都安回去了,轻薄透明的纱帘换成稍微厚实一点的罗帐,屏风后面有咕嘟咕嘟的水声,小炉子上坐了一只小铜缶,桐奴跪坐在炉子旁边调茶末。   “阿兄回来了?”裴英娘掀开罗帐,探进半边身子,“这么早?”   李旦坐在书案旁看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抬起头,罗帐轻摇,光影浮动,没看到人。   裴英娘已经转到侧间去了。   她在园子里逛了一天,下午和猞猁狲玩了一会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异味,沐浴过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拆下发髻,散着头发回到内室,宫婢掀起罗帐。   刚踏上毡毯,便撞进一道深沉温和的目光里。   她不由愣了一下。   李旦看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刚刚就这么一直看着罗帐,等她过来?   裴英娘不知道说什么好,笑了笑,走过去,爬上榻床,坐到李旦身边,帮他捏肩膀,“阿兄累不累?”   李旦无声一笑。   除了帮他泡茶,她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手指又柔又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捏来捏去,只捏到外面几层衣裳。   完全不解乏,不过他却觉得肩头一松,心口畅快了许多。   回来能看到她,和她一起挨着坐在一块儿,听她嘘寒问暖,足够他忘却一切烦恼。   桐奴把煮好的茶送到几案上。   李旦端起茶杯吃茶,“这几天母亲若是召见你,不要过去。”   裴英娘捏了一会儿,没用什么力道,还是嫌手酸,不想给李旦捏肩膀了,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肩膀上和他说话,“为什么?”   桐奴悄悄抹把汗。   “今天在魏国寺碰上宫里的宫婢,有个叫韦团儿的。”李旦放下茶杯,缓缓道,“她是母亲的近身侍婢,我让人把她杀了。”   他把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桐奴大气不敢出,脑袋埋得低低的。   “原来真的有个户奴叫韦团儿?”裴英娘啧啧道,她查过大明宫的宫女,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上阳宫的她也排查过,还以为只是传说而已,原来韦团儿一直待在洛阳皇城里。   这是一个男权社会,大多数女人的富贵荣华寄托在男人身上,出生开始靠父亲,出嫁以后靠丈夫,以后老了,诰命靠儿子……   李旦身份高贵,无数的人前仆后继,想获得他的垂青。与其说她们仰慕李旦,不如说她们想要的是李旦的身份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身份调换过来,李旦不是皇子,只是个驸马,她仍然是公主,那么涂脂抹粉、前仆后继的,应该是俊俏的少年郎君。   出卖色相从来不是女人的专利。   远的不提,现在控鹤府不知有多少男人盼着被女皇挑中。   诱惑太大,总有不怕死的人妄想靠这种手段一步登天。   裴英娘忽然想起一事。   韦团儿达不到目的,会不会和历史上那样,诬告她以厌胜之术诅咒女皇?   她打了个激灵,一迭声叫半夏的名字,“快带人把甘露台仔仔细细搜查一遍,犄角旮旯也不要放过,只要是眼生的东西,全烧了。”   桐奴目瞪口呆,等了大半天,没等到太子妃发脾气,为什么太子妃问都不问一句,就知道韦团儿这个人?   等等,太子妃不生气也罢,没事儿搜查甘露台干什么,这……重点好像不对呀?   李旦皱眉,拉住裴英娘的手,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轻揉她的发顶,“不怕,人已经死了。”   裴英娘喔一声,她不关心韦团儿的死活,如果仅仅是个想攀附权贵的宫人也就罢了,不至于非要杀了,这一位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会因为恼羞成怒而残害无辜,早除掉早安心。   她躺在李旦怀里,抓着他幞头垂下来的帛带,绕在指间玩,“阿兄,我可能和姓韦的八字不合。”   李旦沉默片刻,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注意力放在韦姓上面。   想了一会儿,他无奈地叹口气,俯身和她额头相贴,“姓韦的不好,以后不许姓韦的进宫。”   这种哄孩子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完全不像开玩笑,裴英娘觉得他是认真的。   她连忙道,“快别……其实姓韦的也有好人,比如韦尚书。”   韦尚书刚正不阿,王庆之诬告李旦的时候,他头一个站出来为李旦辩驳,那会儿时局还不明朗,没人知道女皇到底偏向李旦,还是更看重武承嗣。   李旦改口,“听你的。”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眼波流转,“什么都听我的?”   李旦低低嗯一声,保证似地道,“都听你的。”   “那好。”裴英娘坐起身,给桐奴使了个眼色。   桐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去。   房里点起灯笼,琉璃灯罩透出朦胧晕光,裴英娘眼眸低垂,眼睫罩下淡淡的青影,轻声说,“今晚不要和昨天那样,我腰酸。”   李旦半天不说话,静默半晌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那样不舒服?”   裴英娘脸上一阵烧热,还以为能将他一军呢!   舒服当然是舒服的……但是她很懒,比较喜欢躺着,尤其是在床上。   她抓起李旦的手,“阿兄,你答应了,对吧?”   李旦张开手掌,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手指,“好。”他的右手按在她后脖子上,吻从手指移到她鬓角耳畔,低声呢喃,“不喜欢这个姿势,那就和以前一样好了。”   裴英娘不理他了,扬声叫半夏传饭。   反正最后累的人是他。   翌日,裴英娘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间听到罗帐外有人说话,揉揉眼睛坐起身,枕头旁边空荡荡的。   李旦掀帘走进内室,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摸摸她的长发,“我进宫一趟,未时前就能回来。”   他穿戴整齐,一早天没亮就起来了。   裴英娘刚醒的时候特别乖巧,接过茶就喝,小脸立刻皱成一团。   茶是苦的。   李旦没说话,要笑不笑的样子,帮她把滑落到肩膀的衣襟理好,“还早,接着睡吧。”   外面打霜了,雾气未散,像是刚撒过一阵雪,她又躺回温暖的被窝里。   再醒来的时候巳时了。   她起身梳洗,琼娘为她梳髻的时候,半夏在一旁和她细细禀告搜查甘露台的事。   用过朝食,裴英娘叫来昨天跟着李旦去魏国寺的护卫,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   护卫们没来,阿禄回道:“他们领了鞭刑,爬不起床。”   裴英娘挑眉,“那就抬过来。”   仆从照办,几个护卫被人抬到殿前。   护卫们到底是武人,身体壮健,别人受鞭刑过后,基本上去了半条命,他们还能忍痛强打精神赔罪,一五一十把昨天寺里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裴英娘让人把武人们分开,一个一个单独召见,确定没人扯谎,吩咐仆从把护卫们送回房去。   “娘子,怎么处置他们?”阿禄问。   “郎君怎么说?”裴英娘倚着隐囊,双手搁在锦缎枕头上,半夏和忍冬在帮她染指甲,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颜色鲜丽,但保持不了太久,要经常反复染。   阿禄回道:“殿下今天出门,护卫换了拨人,听桐奴说,殿下要打发他们去守园子。”   裴英娘点点头。   她刚刚确认过了,护卫们没有被韦团儿收买,一时失察而已,罪不至死。   杨知恩不在洛阳,其他人摸不清李旦的脾气。   ※   女皇虽已年老,但思维清晰,勤于政事,钟声还未响起,她已经坐在正堂批阅奏章。   上官璎珞在帘外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女皇嗯一声,“叫他进来。”   她正打算宣召李旦,他倒是乖觉,自己来了。   殿内光线昏暗,书案上一盏八棱琉璃灯,灯光柔和,照出女皇苍老的脸,密布的皱纹衬得那双细长眼睛愈显精明睿智。   “母亲。”李旦进殿后,匆匆行礼,跪坐于女皇对面。   女皇继续翻阅奏章,“十七娘呢?”   “母亲想见她?”李旦垂眸,“她身子不适,近日不能进宫。”   女皇抬起眼帘看他,似笑非笑,“你怕朕对十七娘不利?旦儿,朕不会杀她。”   李旦淡笑着道,“母亲,您以前也是这么允诺我的。”   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信我?”   李旦面无表情。   他信任过母亲,但是随着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英娘,那份信任早就湮灭了。   其他事情可以敷衍,涉及到英娘,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阿父说他没有失去过,在面临抉择时可能会犹豫彷徨,所以生前安排计划,要他体验失去那一瞬间的痛苦,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他却后怕到如今。   他早就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想体会失去的感觉。   女皇握笔的动作停了下来,四个儿子中,李旦和她冲突最小,李贤逼宫之前,他们甚至曾一起短暂合作过……   “韦团儿不是朕授意的。”   李旦望着琉璃灯,“不是您授意的……可是您肯定暗示过她,您纵容她来试探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代您去参加魏国寺的法会,她刚好也出现在法会上。”   红日缓缓爬上高空,光线越来越灼热,琉璃灯的光芒渐渐和照进室内的日光融为一体。   “母亲,您让英娘代替房瑶光为您草拟诏书,让她参与政事,冷眼旁观韦团儿向我示好……是为了什么?”李旦移开凝视灯火的目光,看向女皇,“您想看我和英娘疏远?还是等着我们反目成仇?”   女皇默然。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这一生心志坚定,多愁善感和她绝缘,很少会出现这种彷徨犹疑的感觉。   大概是十七娘和李旦让她想起年轻的自己和李治,她突然想试一试,看看儿子和十七娘会不会和多年前的他们那样,从相濡以沫、亲密无间的夫妻,慢慢生出隔阂,互相防备,互相算计,最后只能靠着多年相伴的情分和几个共同抚育的儿女支撑下去。   “阿父生病的时候,朝政由母亲您替他打理。”李旦接着说,“在我看来,阿父当皇帝,您当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他轻轻笑了一下,眼眸依然沉静,眼里没有笑意,“所以您没必要继续试探我,您直接让英娘以女子之身出仕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喜欢。”   李治和女皇都有更在意的东西,两人谁都不愿让步,关系迟早会破裂。   他们不同,只要英娘好好待在他身边,他可以包容一切。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摊开在书案上。   女皇瞥他一眼,垂眸细阅帛书。   “这……”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几丝波动,手指拂过帛书上的文字,字迹圆润端雅。   这封诏书是李治亲笔所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先帝要十七娘和你义绝?什么时候的事?”   帛书上写的赫然是一份和离书。   “我和英娘成亲的时候,或者早在我们成亲之前,这份和离书就拟好了。”李旦淡淡地道,“阿父怕我有一天会变心,留下这份和离书给英娘当后盾。”   女皇唇角微微勾起,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趣,“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以李旦独断的性子,他竟然没把和离书毁了?   李旦平静道:“她把和离书带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拿到了。”   他看着英娘长大,她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糊涂,他偶尔会因为她突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感到苦恼,哭笑不得,其他时候,她眼珠骨碌一转,他就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和离书藏得很严实,但是瞒不住他。   “怎么不把它毁了?”女皇往后靠到凭几上,轻声问,带着戏谑,“你不怕十七娘哪天厌倦你了,一走了之?她想走,谁都拦不住。”   李旦合起帛书,收回袖子里,坦然道:“我怕。”   女皇收起玩笑之色,“即使害怕,你也不会烧毁帛书?”   李旦点点头。   女皇盯着他看了良久,轻叹口气,“朕明白了。”   语气怅然,夹杂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怅惘。   李旦不是李治,裴英娘也不是她。   她的试探注定失败,夫妻反目的好戏不会登场。   ※   清水浇在莲花滴漏的铜制叶片上,哗啦啦响。   李旦果然赶在未时前回甘露台。   裴英娘上午料理了几件事情,等他一起用午膳,她朝食吃得晚,不觉得饿。   宫婢掀起帘子,李旦走进内室,裴英娘站起身,要帮他宽衣。   李旦往旁边让了一下,微笑着道:“天气愈发冷了,十七,你帮我做好的中衣呢?”   喊她十七,一般是要数落她,或者找她讨东西。   裴英娘吐吐舌头,“现在就要么?”   她不会拈针绣花,衣裳的事都是让忍冬和其他绣娘代劳的,这些天事情多,她没顾得上那边,不知道做好了没有。   李旦走到屏风后面去,“拿来。”   裴英娘只好去问忍冬,“上次说的衣裳,做好了没?”   忍冬笑着说:“做好了,前天晒书的时候一并曝晒过,收在箱笼里。”   “快去拿来。”裴英娘交代完,走到屏风前,“阿兄,你先等等,衣裳从箱笼里拿出来,不能马上换,得先拿金斗熨烫一下。”   李旦听着她和使女说话,唇边含笑,把帛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按着裴英娘的习惯,上面乱七八糟盖一堆布头,挂上大锁,这把锁做得很精细,他当初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钥匙。   整理好箱笼外面裹的帐幔,他一边解衣服,一边走出里间。   裴英娘上前,踮起脚帮他解开圆领袍的系带,他解她的衣襟动作娴熟,却“不会”解自己的衣裳,每次非要她帮忙,“阿兄,你的护卫心思太多了,不如把郭文泰叫回来,让他跟着你?”   郭文泰肯定向着她,谁敢靠近李旦,来一个,郭文泰打一个。   以前她不想往李旦身边安插自己的人,虽然是夫妻,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他,那太拘束了。   现在看来,还是得看严点,好防着外人。   李旦嗯一声,抓起她的手轻轻咬一下,指尖刚搽过凤仙花汁,红得鲜嫩,像极了酪樱桃,“裴明润年满十三岁,可以入选上阳宫亲卫。”   裴英娘怔了怔,李旦的意思,让裴明润当他的亲卫?   裴明润是她血缘上的同支从弟,名义上的弟弟,利益相关,自然比外人可靠,不过……一个神出鬼没的郭文泰不够,还加上小舅子整天盯梢,李旦受得了吗?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裴英娘,她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的,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笑了笑,捧起她的脸,“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十七早把和离书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一直锁在箱子里。   第214章   裴明润走进上阳宫。   甲士一层层往上禀报, 不一会儿, 手执拂尘的近侍赶出来相迎,含笑同他打招呼:“殿下早起就问小郎什么时候来。”   裴明润不动声色, 翻出张氏为他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   内侍面色如常地收了,领着裴明润到了甘露台。   几名穿白袍的内侍守在回廊两边,喂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吃草料, 看到裴明润过来,笑着同他寒暄,“小郎稍等,太子殿下还没出来。”   出门前, 张氏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身边近身伺候的人, 裴明润郑重谢过内侍们的提醒, 老老实实站在挂满金灿灿花朵的桂花树下,等李旦召见他。   甘露台地势较高,回廊曲折连环,周围青山绿水, 郁郁葱葱,亭台楼阁坐落期间,波光粼粼的碧池间以飞桥连接,虽是暮秋,依然风景秀丽。   二十多个梳单髻的宫婢或端漆盘,或拎提篮,或捧铜盆, 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虽然忙碌,但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众人各司其职,没人说笑打闹。   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个细眉眼,容长脸的宫婢过来叫裴明润,“小郎随我来。”   裴明润连忙跟上去。   太子和太子妃在用朝食,最近天气阴沉,阴雨连绵,刮了几场雪籽,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没有起雾,内殿南面的屏风撤走了。   裴明润跟在婢女身后,脱屐上廊。余光看见宫婢、内侍们垂首侍立,水晶帘后依稀传出说笑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碗筷的声响。   基本上是太子妃在说话,语调又轻又软,像阳春三月浸染了柳烟花光的潺潺水波。   太子很少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样的太子,和裴明润平时见到的不大像。   他印象中的太子很少笑。   帘后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宫婢们进去收拾食案。   裴明润收敛心思,屏气凝神。   又过了一刻钟,太子才在护卫的簇拥下转出正堂,他头戴紫金冠,身穿丹朱色掐金线圆领绫罗袍,束玉带,踏皂靴,径直穿过回廊,匆匆离开。   属臣们一路跟随,小声禀报事情。   太子面无表情,偶尔吩咐一两句,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   和刚才那个会柔声和妻子谈笑的男人判若两人。   裴明润目送太子走远,心中暗暗懊悔。他胆子太小了,太子刚刚从正堂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他没敢凑过去,等反应过来时,太子已经走远了。   这是婢女走出来,叫他进去,“殿下请小郎到里头说话。”   正堂东边侧间当中摆了一座镶嵌云母石大屏风,锦榻、香几、坐席、茶案俱备,梅花小几上供着两捧桂花,点了两炉香。   太子妃裴英娘坐在锦榻上,梳家常发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晕色芙蓉花,腕上拢着阔玉镯,让婢女煮茶给裴明润吃,“阿婶诸事安否?”   裴明润先向裴英娘行礼,认真回答她的问话,然后才坐下吃茶。   他才值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穿了一套崭新的亲卫服侍,腰上还像模像样挂了佩刀,但举手投足仍然不脱少年郎的稚气。   宫婢们看他极力想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抿嘴笑。   裴英娘细细打量裴明润,心中感慨万千,第一次见这个弟弟的时候他还没有门槛高,胆小腼腆,抓着她的袖子喊她姐姐,匆匆几年过去,他的样貌仍然稚嫩,但明显长高了不少,他刚刚跟着宫婢走进东间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   她问起裴家现在的近况,裴明润一一答了。   说了些家常琐碎事情,裴英娘叮嘱裴明润好好当差,“郎君赏罚分明,不会因为你身份不同就格外优待你,守好本分,切忌焦躁,别一时冲动和其他人置气。”   裴明润立即给出保证,说他记住了。   裴英娘笑了一下,接着道:“你还小,也不必对自己要求太严格,跟着郎君长长见识就行,若是有人看你年纪小欺侮你,千万别忍气吞声。”   话只说到这里,她不会给裴明润太多依仗。   裴明润眼圈微红,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这已经比他预想中的要好太多了。他真心感激裴英娘,但一声姐姐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叫不出来。小的时候,觉得温柔可亲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和自己说话永远那么有耐心,自然而然拉着她不放,用姐姐来称呼她,现在意识到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别,不敢再把那两个字叫出口。   他想起张氏的叮嘱,放下茶杯,恭敬回道:“多谢殿下。”   不一会儿,冯德进殿,带裴明润去他住的地方安置,他过几天就要正式当差,到时候吃住都在上阳宫。   忍冬和半夏以前见过裴明润,等他出去,小声感叹,“小郎都这么高了!”   阿禄送来书坊刊印的新书,裴英娘翻开一本记载各地奇闻异事的文集,匆匆扫几眼,刚看到有趣的地方,冯德去而复返,急冲冲奔进东间,“殿下,公主府的人求见!”   李令月临盆在即,薛绍奉女皇之命为日本使臣送行,不在洛阳,长史请裴英娘去公主府陪伴李令月。   来请人的是李令月的贴身侍婢昭善。   裴英娘连忙抛开文集,吩咐半夏去收拾行李。   裴明润跟着冯德一起回来了,她取下手上的玉镯,塞到他手里,道:“郎君今天去东城,他们才刚一会儿,应该没走远,你去挑一匹马,赶上郎君,告诉他我去公主府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连衣裳也不换,催宫婢去备马,她要骑马。   裴明润不敢耽搁,收好玉镯,按着裴英娘的吩咐,随便挑选一匹快马,往东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裴英娘一边分派人手,一边仔细询问昭善李令月的状况。   昭善小声道:“陛下命那和尚改姓薛,还要驸马认他为季父,公主原本还没到日子,气急攻心,才会动了胎气……”   几位奉御都说李令月一个月内不会生产,薛绍才会放心暂时离开几天。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薛绍昨天刚离开,今天女皇命男宠改姓薛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李令月气得火冒三丈,宫中的近侍刚走,她抱着肚子嚷疼,奉御看过之后大惊失色,偷偷和长史说这一胎有点凶险。   长史吓得站都站不稳,昭善不相信其他人,只能来上阳宫求助。   “奉御们都在,阿姊一定能平安无事。”裴英娘安慰脸色惨白的昭善,也是在安慰自己。   她担心李令月,不等宫婢们收拾好,出了正殿,奔下台阶,疾跑穿过回廊,翻身上马。   郭文泰跟着李旦出去了,她叫来其他亲卫,带上足足两百多亲卫出门。   有这两百多个精兵和其他护卫随行,就算是女皇想要对她不利,一时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几百人一半骑马,一半步行,紧紧跟在她的枣红马后面,一路浩浩荡荡,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内人仰马翻,仆妇、使女们端着热水巾帕之类的东西,埋头疾走。哐当一声,几名使女撞在一块儿,热水洒了一地。   木屐踏过水洼,溅起几滴水花,裴英娘直接冲进内室,迎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不由皱眉,李令月生薛崇胤时,她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但是那一次气氛远没有这么紧张压迫。   使女掀开帐帘,床前围着一堆人,奉御们看到她过来,脸色更白了,“殿下……”   裴英娘挥挥手,“不必管我,照看公主要紧。”   奉御们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镇定的样子,也慢慢平静下来,轻吁一口气,继续指挥房中的仆妇。   “阿姊。”裴英娘接过使女手中绞的巾帕,跪在榻床旁,为李令月拭汗,“英娘来了。”   李令月气息微弱,面色青紫,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使女掰开她的嘴,想办法喂她喝汤药。她一口喝不下去,目光涣散。   裴英娘鼻尖发酸,握住李令月的手,“阿姊,我来了,英娘来了!”   李令月睁开眼睛,恢复几分清醒,转头看着她,“小十七,我,我好疼……”   “阿姊,你会没事的。”裴英娘不敢哭,抢过使女手中的药碗,亲自喂李令月喝药,“一会儿就好了,阿姊再坚持一下,三表兄马上就回来了!”   房里乱糟糟的,使女们奔走忙乱的声音,仆妇大喊的声音,奉御发号指令的声音,   李令月双目无神,头发全部汗湿了黏在皮肤上,手指痉挛,抓不住锦帐。   嘈杂中,昭善哭着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裴英娘攥着李令月的手,一声接一声叫她,不许她昏睡,顾不上其他,冷声道:“打出去。”   女皇为了给男宠一个响亮的出身,或者单纯只是想恶心薛绍,或者她依然没放弃把李令月嫁给武家人的打算,命男宠改姓薛,以薛绍季父的身份示人。   却没想过,这么做,伤害的其实是李令月。   宫中来使刚进门就被精兵们拎着衣领扔了出去,一个个气得跳脚,还没蹦起来,一旁的宫婢冷笑着道,“公主生产在即,谁敢添乱?”   来使们想起公主的身份,猛然回神,不敢嚣张,拍拍衣襟,从鼻子里哼一声,退回廊下守着。   房里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里,裴英娘一连喂李令月喝下三碗汤药。   仆妇们满头大汗,“出来了,出来了,公主,继续用力!”   李令月恢复了点力气,忽然苦笑了一下,推裴英娘,“十七,你怎么进来了,你出去,别吓着你……”   她第一次生薛崇胤的时候,房里只有仆妇、使女和奉御,等孩子落地以后,才让使女掀帘放裴英娘进产房。   李令月和女皇最像,永远精力无限,面色红润,意气风发,裴英娘被她刚刚气息衰弱的样子吓出一身冷汗,几层衣衫湿透,勉强笑着道:“我的好姐姐,你别管我了。”   “三郎呢?”李令月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三郎呢……”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踏响,接着是公主府奴仆们的惊呼声:“驸马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裴英娘连忙摇李令月,“阿姊,三表兄回来了!他就在外面!”   李令月唇边浮起一丝笑,“三郎……”   帘后响起仆妇们如释重负的笑声:“生了!公主生了!”   房里房外,奉御、使女、护卫和其他仆妇,提心吊胆一上午的下人们,全都松了口气。   婴儿的啼哭声又细又弱,但于众人来说,这微弱的啼哭声,比正旦之夜响彻云霄的钟鼓齐鸣还要响亮。   公主平安产子,奉御们捡回一条命,悄悄擦汗,不过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先为李令月和婴儿仔细检查。   “没有大碍,好生调养便可。”   奉御们嘱咐仆妇细心照料母子,避到屏风后面去商量药方。   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的手不放。   等她累极睡着了,裴英娘松开她的手,掖好被角,试着站起身,却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重重跌坐在脚踏上。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   昭善和其他使女上前扶她起来,“殿下,您不要紧罢?要不要请奉御为您诊脉?”   裴英娘摇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是吓的,坐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候她才想起问昭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昭善笑道,“又是位小郎君呢。”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李令月一直想要个小娘子,等她醒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失望。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对了,驸马呢?他看过小郎君了?”   昭善疑惑道,“没瞧见驸马……”   裴英娘走出内室,外边守着的使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掀开厚重的帘子,外头的日光争先恐后钻进房,陡然间被明亮的光线一晒,她眼前发黑,踉跄了几下。   “殿下当心。”周围的使女赶紧上前扶住她。   昭善不放心道:“还是让奉御过来瞧瞧吧……”   “无事。”裴英娘摇摇头,靠着屏风站了一会儿,跨出门槛。   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让奉御瞧什么?”   使女们自觉退下,一双坚实的手臂伸过来,代替使女们柔软的手,揽住摇摇欲坠的裴英娘,抬起她的下巴,声音蓦地一沉,“脸色怎么这么差?”   “阿兄。”裴英娘靠着李旦站稳,“三表兄呢?”   “我派人去找他了,刚刚的响动是骗令月的。”李旦眉头紧皱,直接打横抱起裴英娘,“不怕,奉御说令月已经没事了。”   他以眼神示意桐奴,桐奴会意,飞奔去找奉御。   李旦低头看裴英娘,眉心拧得更紧,柔声问:“十七,是不是不舒服?”   裴英娘低低嗯一声,无意识中紧紧抓着李旦的衣襟。 第215章   裴英娘醒过来的时候, 看到一簇豆大的灯焰摇曳不定。   房里只点了这么一盏小巧的莲花灯, 光线昏暗,黛色对雉床帐半卷, 李旦倚在床栏前瞌睡,外袍没脱,头冠也没取下。   她揉揉眼睛, 慢慢坐起身,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李令月生了一个小郎君,母子均安, 薛绍还没回来。   适应房里的光线后, 她环视左右, 发现房里的陈设很陌生, 显然不是甘露台。   他们还在公主府?   帘外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窗纱漏进内室,照亮屏风前一小块地方,月影如水。   裴英娘打了个寒噤, 扯起锦被盖到李旦身上,秋夜寒凉,他身上只盖了半边被子,也不怕冻着。   李旦睡得不沉,她刚刚靠近,他霍然睁开眼睛,双眸雪亮, 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眼神格外专注深邃,眼底浮动着闪亮碎光,克制而又热烈,让窗外明亮的月华不由得黯然失色。   裴英娘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阿兄?”   李旦凝视她许久,摸摸她的脸,指节粗糙干燥,轻声问:“还难受吗?哪里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爬出被窝,想下地,“我好多了,阿姊呢?”   刚爬到床沿边,结实的手臂横过来拦住他,把她塞回温暖的衾被里,拍拍她的脑袋,“令月早睡下了,乖,先别起来。”   裴英娘被按回枕上。   李旦起身出去,屏风外面霎时热闹起来,使女们手执红烛,逐一点亮房内的灯盏,廊外也挂起灯笼,内室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脚步声纷杂。   半夏和忍冬掀帘进帐,服侍裴英娘梳洗。   她讶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公主府时走得急,她没带贴身侍婢。   半夏绞干帕子给裴英娘擦脸,“殿下派人接我们过来的。殿下说来回太折腾了,不如干脆留下来住几天。”   裴英娘点点头,李令月刚刚生产,她也打算着要住几天陪陪李令月。   漱口毕,忍冬奉茶,她接过浅啜一口,茶水清甜。   李旦回到内室,矮身坐在榻床边,擎了枝鎏金烛台在手里,借着灯火细细端详裴英娘的脸色,帮她抿好鬓边散乱的发丝,“饿不饿?想吃什么?”   裴英娘眼珠一转,“什么时辰了?”   “这里离正院很远,外面都是我的人。”李旦捏捏裴英娘的下巴,“不会吵到令月的,你昏睡了整整一下午,得吃点东西。”   裴英娘靠着锦缎软枕想了半天,“鸭花汤饼吧,多搁些胡椒。”   半夏出去传话,裴英娘叫住她,问李旦,“阿兄,你呢?你想吃什么?”   他肯定没好好吃饭。   李旦怔了怔,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半夏会意,去小厨房要两份鸭花汤饼。   她心细,悄悄去问奉御,“娘子能吃胡椒吗?”   奉御笑着回道:“无碍。”   汤饼很快送到房里。出孝之后能吃肉了,汤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汤,碗底铺了厚厚几层纸片薄细的羊肉,下人预备了萝卜、蔓菁、山药、菠薐菜、醋芹、云耳几样小菜,另有两盘浓香扑鼻的烤肉。   裴英娘吃了几口,觉出不对劲,膳食是上阳宫的宫人做出来的,细眉一挑,含笑问:“阿兄,我只是住几天罢了,你怎么把厨娘她们也带过来了?”   半夏、忍冬是她的近身侍婢,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自然是要接过来的,但是连上阳宫的厨子都一并带到公主府,未免太兴师动众。还好李令月和她感情好,不会在意这些,要是在别人家,只怕早就翻脸了。   李旦低着头,剥开一只水煮鸡子,送到裴英娘碗里,轻描淡写道:“你吃不惯外面的东西。”   “才几天而已呀……”裴英娘小声说。   李旦不说话。   用完晚膳,他把两名奉御叫到房里,吩咐他们给裴英娘诊脉。   裴英娘伸伸胳膊踢踢腿,站在脚踏上转一圈,笑着道:“不用了,我已经好啦!”   她这会儿精神很好,头不晕脚不软,刚吃了滚烫的鸭花汤饼,整个人暖洋洋的。   李旦直接抱起她,塞进衾被底下,“再看看,我不放心。”   她喔一声,乖乖伸出手。   奉御看过脉象,让半夏掀开床帐一角,打量裴英娘的脸色,然后迅疾垂下眼帘,起身和李旦小声说话。   李旦一句接一句问得很仔细,奉御耐心应答,两人退至屏风后面,说话声压得很低,隔着屏风,模糊不清。   裴英娘等李旦回来,想问他找到薛绍没有,等着等着眼皮发沉,坠入黑甜梦乡。   半夏听她呼吸平稳,忙吹熄灯火,带着人退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梦中的她听到窸窸窣窣响,有人掀开锦被一角,抱起她,让她趴在他怀里睡,抬头亲吻她的鬓角。   她反抱住李旦的腰,睁开眼睛,罗帐密密匝匝低垂,床前黑黢黢的,勉强能看清他的轮廓,“阿兄,找到三表兄了吗?”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别担心,裴明润找到薛绍,他们申时三刻回府,薛绍已经看过孩子,令月也醒了,她连吃了三大碗羹汤,不是薛绍拦着,她还想吃。”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李令月恢复得很好。   李旦轻拍她的发顶,拉起被角盖住两人,“累了一天,睡吧。”   可能是担惊受怕太劳神了,她白天明明睡了很久,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还是犯困,得知薛绍和李令月都没什么大碍,她掩嘴打了个哈欠,在李旦身边蹭来蹭去,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安心沉睡。   等她睡熟,李旦侧过身,让她靠着自己睡,动作小心翼翼的,尽量轻柔。   床帐里一片漆黑,他以手支颐,凝视着她恬静的睡颜,久久无法入睡。   月份太浅,奉御暂时不能确定,先不告诉她吧,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   翌日天气阴沉,北风裹挟着米粒大小的雪籽,打在屋瓦窗棂上,噼里啪啦一片响。   裴英娘掀开罗帐,看到内室暗沉,以为天色还早。   等半夏和忍冬端着漆盘进房,告诉她已经是巳时了,她差点打翻茶杯,懊恼道:“这么晚了?”   半夏为她挽发,“殿下看娘子睡得沉,不许我们吵着您。”   她匆匆梳洗,急着去看望李令月。   李旦从外面走进房,把她按回食案前,“用过朝食再去。”   监督她吃完两碗热黍臛,这才点头放她出门,叮嘱半夏和忍冬,“外面在落雪籽,砖地湿滑,娘子走路时你们当心照看,扶稳她。”   几个使女恭敬应喏。   昨天总管冯德说了裴英娘可能怀有身孕的事,要她们时刻注意,小心服侍娘子,照顾得好,赏赐丰厚,同样的,若有差池,她们就没命活了。   李旦仍然不放心,牵着裴英娘的手,送她到李令月的寝居前,亲眼看她顺顺当当走进正院,才转身去忙自己的事。   天气冷,李令月房里提前安设起火炉床,使女们来回忙活,喜气洋洋。   李令月头梳垂髻,斜卧匡床,低头逗弄裹在宝蓝地瑞锦纹锦缎里的小儿子。听昭善通报说裴英娘来了,她立刻把儿子往乳娘怀里一扔,坐起身。   裴英娘掀帘走进内室,还没开口,李令月先一迭声问她:“英娘,你昨天怎么睡了那么久?头还晕不晕?奉御说什么了没有?”   等她一口气问完,裴英娘轻笑一声,“我好着呢,能吃能睡。”   李令月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松口气,吩咐昭善去准备茶点,笑着说:“你不晓得,昨天八兄的脸色真是太难看了!府里的下人见了他直打哆嗦,连我看了都怕。三郎从城外回来,一进门看到八兄沉着脸,还以为我出事了……”她扣住裴英娘的手,“你没事就好。”   裴英娘走到锦榻旁看小外甥。初生的婴儿一天一个样,昨天还皱巴巴的,这会儿收拾干净,用丝绸锦缎包着,躺在乳娘怀里呼呼大睡,小手小脚软绵绵的,比刚出生时可爱多了。   这时,外边使女进来通报,宫里的内侍送来女皇的赏赐,那内侍是伺候女皇多年的老人,不能怠慢,长史请驸马亲自前去迎接。   裴英娘回头看李令月。   李令月平静道:“驸马在棋室,去棋室找他。”   使女出去了。   “阿姊……”裴英娘回到匡床边。   李令月对她笑了一下,示意乳娘和使女们退出去,轻声说:“英娘,我没事,阿娘现在是皇帝,她的一举一动肯定有她的理由和打算,我把阿娘当成皇帝看,虽然我看不懂……但是这样会让我心里好过点。”   女皇为什么讨厌薛绍,当年薛绍的母亲到底做了什么,让女皇耿耿于怀……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李令月清醒地认识到,她的母亲是一位君主,没人能揣测到君主的心思,那太危险。   姐妹俩说着话,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薛绍掀帘进房。   “十七娘,昨天多亏你。”薛绍走到裴英娘跟前,郑重作揖,后怕道,“如果不是你和太子殿下陪伴公主,我……”   裴英娘站起身,打断他的话,“三表兄太见外了,阿姊是我的姐姐。”   薛绍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眼圈微微泛红。   裴英娘避让出来,好让夫妻俩自自在在说体己话。   ※   夜里,李旦料理完事情,直接回公主府。   裴英娘刚从李令月房里出来。   薛崇简的出生闹的动静不小,午后各大世家打听到李令月母子平安,赶紧派人上门道喜,府里忙成一团,大郎薛崇胤感觉自己受到冷落,耍性子不肯吃饭,李令月又气又笑,命人把大儿子拎到面前训斥一顿。她脾气急,不愿溺爱儿子。   薛崇胤又委屈又羞恼,扯开嗓子大哭。   裴英娘和薛绍哭笑不得,在一旁劝了好久才把他劝老实了。   屋外北风呼啸,刮了一天雪籽,明天可能会落雪。   裴英娘为李旦宽衣,垫脚解开圆领袍系带,“阿兄,那和尚的事已经定下了?”   李旦不答她话,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裴英娘觉得他有点古怪,轻轻拍开他的手指,走开了。   李旦问跪坐在火盆前烤茶饼的半夏,“娘子今天吃了什么?有没有身体不适?”   半夏挪开银茶笼,小声答道:“娘子午后陪公主说了会话,回来用膳,吃的王母饭、豆叶汤,申时吃了一碗酥酪,半盘寒具,下午娘子仍然去公主房里,刚刚才回来……”   说着话,裴英娘捧着金斗熨过的衣裳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半夏连忙止住话头。   裴英娘抖开一件细绢中衣,“阿兄,手抬起来。”   李旦张开双手。   他冒着寒风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天黑前骑马回府,手脚冻得冰凉,几乎失去知觉,但他并不觉得冷,这是常态。可回到温暖的房间,换上干燥温暖的里衣后,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外面的凛冽苦寒实在难以忍受。   他抱住裴英娘,“令月没什么大碍,我们后天回上阳宫。”   公主府处在闹市之中,不方便他出入,公主府虽然好,到底比不上上阳宫看守严密,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可裴英娘现在是双身子,他不可能让她单独留宿在外面。   裴英娘轻轻啊一声,想了想,没有反对。   李令月恢复得很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李旦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她住在外边,他一定会操心,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她不想害他分心记挂这些事。 第216章   天色阴沉, 午后狂风四起, 搓绵扯絮,轻柔的雪花夹杂着雪籽一起落下来, 淅淅沥沥。   半夏在房中烫酒,酒壶里加了几颗蜜煎梅子,香味像带了钩子, 引得人馋涎欲滴。   裴英娘倚着凭几,双手托腮,眼巴巴盯着酒壶看。   小火炉的铜缶里温了七八只酒壶,岭南的灵溪、博罗酒, 江南东道的富水春、若下酒, 京兆府的石冻春, 长安西市的西市腔、郎官清, 梨花春、竹叶酒……都是各地进献的美酒,有烧酒,也有滋味清甜的米酒。   裴英娘馋得不行,可惜李旦不许她吃酒——哪怕一杯都不行。她扭头看李旦, 他正襟危坐,靠着火盆看一本经折装的奏疏。   她眼珠一转,挪到李旦身后帮他捶肩膀,“阿兄……”   讨好的话还没说出口,李旦打断她,“听话,等奉御下次来给你诊脉, 若是他说你能吃酒,我绝不拦着你。”   裴英娘顿时泄气,懒得给李旦捶肩膀了,挥挥手,让半夏撤走酒壶,东西都摆到他跟前了,他都不心软,看来他这次是动真格的。   以前只要撒撒娇,李旦早就软化了,这一次怎么不奏效,难道她得了什么重病不成?   裴英娘胡思乱想,下巴搁在李旦肩膀上,对着他耳朵吹气,“阿兄,奉御到底说什么了?”   从公主府回到上阳宫之后,李旦几乎不出门了,天天留在甘露台守着她,内殿的宫婢守卫明显比以前多,而且多出不少,很可能增派了一倍人手,奉御、直长天天为她诊脉……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抽走李旦手里的奏疏,“到底怎么了?”   李旦笑了笑,回头捏捏她的脸颊,柔声说:“你身子虚弱,得好好调养。”   和其他世家贵女比起来,她这个年纪才怀孕其实已经很迟了,但是他仍然觉得早了点。   奉御到现在还不能确定,如果是真的,要不要把喜信公布出去?   他掩下担忧,刮刮她的鼻尖,捉住她的手轻咬两下,“别瞎想,不能吃酒,让忍冬煮醍醐给你吃?”   裴英娘轻哼一声,吃醍醐还不如喝酪浆。   吃过午饭后,她又犯困了。   羁縻诸州的棉花送到长安、洛阳,坊市的牙人们为了牟利,两边哄骗,一边压低收购的价格,一边抬高卖出的价格。   朝廷屡禁不止。   最近接连风雪天,商队不敢耽搁太久,急着卖出货物,牙人瞅准时机,公然利用身份之便搅乱市场,不止在价格上面动手脚,还和胡人合作打压农户,坊市间频频发生摩擦,最后牵连出几场大风波,双方都攒了一肚子气。   农户们愤怒之下,一把火将新收的棉花全烧了,本是一时意气,刚好那天是冬至,家家烧油锅炸果子吃,北风肆掠,火星子蹦得到处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半座坊市都烧没了。还烧死了几个来不及逃生的老者。   裴英娘听阿禄禀告完长安那边的事,蹙眉道:“按律法处置,告诉阿福,妥善安置其他农户,收集那些牙人的名单,但火灾的事不许他插手。”   贪婪的牙人固然可恶,但放火导致无辜百姓流离失所的始终是农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不能因为同情农户而罔顾朝廷律法。   对付牙人的方法多的是,唯独不能用这种暴力手段,贸易上的事,不能次次动用权势压人,否则其他人有样学样,整个市场早晚会发展畸形。到那时,把整个东西市烧了也没用。   阿禄应是。   接着讨论了几件其他琐碎事情,裴英娘眼皮越来越沉,摇摇脑袋,端起茶杯啜一口茶,试图赶走倦意。   “睡一会吧。”李旦搀起裴英娘,牵着她往内室走,眼神示意阿禄出去。   阿禄连忙告退,其他人乖觉,也悄悄走了。   瞌睡的裴英娘被李旦送进温暖的锦被里,浑身舒坦,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李旦扬手放下帘子,天气不好,屋里白天也得点灯,帐帘笼下来后榻床里光线昏暗,确实是个适合午睡的日子。   半夏送来汤婆子,李旦接到手里,感觉不会太烫手,才掀开锦被塞进去,自己也跟着上床,抱着裴英娘一起睡。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隔着锦被搂紧怀里的妻子,能清晰感觉到她玲珑起伏的线条,她不是以前那个瘦小的小十七了,那时候她只到他腰间,单手可以抱起她,现在她长大了,身姿袅娜,窈窕有致。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顶,不管她多大,始终都是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   ※   裴英娘做了个梦,梦里她参加了一场喧闹的宫宴,暮春时节牡丹花开,正是酿造阿婆清的时候,李旦袖子高挽,坐在杏树下,亲自为她烫酒,她连吃了几壶阿婆清,吃得脸通红。   梦里有多畅快,醒来时就有多失望。   她翻了个身,坐在脚踏上打络子的半夏听到动静,立刻拢起帐帘,“娘子,该起了。”   冬日天短,白天睡多了,夜里容易失觉,李旦叮嘱过她们,不能让裴英娘睡太久。   “郎君呢?”   裴英娘接过忍冬递到手边的热茶,起身漱口洗脸。   “殿下进宫去了。”半夏点起几上的灯笼,内室亮堂几分。   裴英娘眉心轻拧。   女皇不再公然打压李旦,也不一味偏袒武承嗣和武家子侄,她忙着宠幸男宠薛怀义。   薛怀义是女皇的男宠之一,薛绍权衡再三后,咽下屈辱,愿意认薛怀义为季父。   女皇很高兴,赏赐了薛绍几大车绸缎珠玉,并下旨敕封薛崇简。   薛崇胤是李令月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时,沿路驿站派出快马传递消息,喜讯报到长安,李治非常高兴,破例册封他为郡王。刚出生一个月的薛崇简和兄长一样幸运,还在襁褓之中,便捞到一个爵位。   儿子和侄子,女皇都不信任,所以急需扶持起第三个势力平衡朝堂。薛怀义此前曾为她登基四处奔走,那些说女皇是神佛转世的谣言就是从他口里传出来的,他还以和尚身份向女皇进献佛经,女皇顺利称帝后,他得以飞黄腾达,进封大将军、鄂国公。   薛怀义开始堂而皇之出入宫闱,他骄横跋扈,敢当街指使豪奴把弹劾他的御史打个半死,气焰嚣张。   东宫属臣怕李旦冲动之下把薛怀义也阉了,劝他尽量不要和薛怀义起冲突。   李旦这一次采纳属臣们的意见,很少主动进宫,以避免和薛怀义碰上。今天不是正日子,他突然进宫去,肯定出了什么事。   裴英娘放下紫铜手炉,扶着忍冬的手走到外殿阁楼上,扫视一圈。   周围甲士亲兵层层护卫,远处的内宫大门前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望楼上时不时闪过一道亮光,那是警戒的兵士手里的弩箭。   雪花扑进回廊,气氛沉重。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郭文泰跃上楼梯,走进阁楼,抱拳道:“娘子不必忧心,只是一点小麻烦而已。”   半夏捧着一件斗篷爬上高楼,“天寒地冻的,请娘子先添衣。”   郭文泰让到一边,等裴英娘披上斗篷,忍冬和半夏退出去,方接着道,“有个冀州文人,名叫苏安恒,他上书女皇,劝女皇还政于殿下,女皇大怒,命人把苏安恒收押,查清他的同伙。”   阁楼上风声呼啸,北风冷得刺骨。   裴英娘拢紧斗篷,“苏安恒是谁的人?武承嗣安排的?”   那场针对李唐皇室的血腥屠戮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女皇明察善断,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任用贤能,励精图治,社会安定,朝堂局势安稳,文武百官竞为之用。   李旦从来不是急躁冒进之人,东宫属臣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暗藏锋芒,不能挑起女皇的猜忌之心,岂会派人上书劝女皇还政?   苏安恒忽然跳出来,实在蹊跷。   郭文泰回道:“事出突然,已经派人去查了。”   苏安恒并非京中官员,只是个文人而已,没人留意过他。   阁楼上实在太冷了,半夏怕裴英娘吹出毛病,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扬声劝她回内殿。   郭文泰想起李旦临走前交待的话,心中一紧,连忙跟着劝。   裴英娘没有坚持,李旦怕她担心,把郭文泰留下来和她解释宫城那边的状况,说明事情确实不算紧急。   回到房里,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她脱下斗篷,盘腿而坐,吩咐阿禄,“去邸舍打听,南来北往的文人学士经过渡口时,一定会去邸舍聚饮留诗,苏安恒既然能惊动陛下,必定有几分真才实学,查一下他平时来往的人。”   阿禄应喏。   不一会儿郭文泰跟进房,“查清楚了,苏安恒上书,完全是出于义愤。”   苏安恒不是武承嗣安排的。   裴英娘稍一沉吟,“人是不是关在大理寺?”   郭文泰道:“是。”   “快派人去大理寺。”裴英娘皱眉说,“不能让苏安恒死在狱中。”   郭文泰飞快应一声是,转身出去分派人手。   雪越来越大,天很快黑了,窗外暗沉,内室反而显得比白天更明亮。   裴英娘倚着凭几沉思,期间长史和郭文泰来甘露台好几次,向她征询意见,然后出去和外边的僚属商量,眼看着天完全黑透,雪依旧没停,露台上积了厚厚几层白雪。   戌时半夏捧着热腾腾的羹汤茶食,劝裴英娘用膳。   她吃了两碗汤,嘱咐小厨房的宫婢守着炉火,李旦随时可能回来,宫城那边不知道如何了,他肯定吃不了饭。   外边的雪太大了,宫婢经过回廊时,冻得瑟瑟发抖。   远处响起钟声,裴英娘站起身,走到前殿的朱红宫门前,眺望远方。   殿前灯笼高挂,雪花四处飞卷,远处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倚着门框站了许久。   黑暗中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长靴踩过雪地,踏琼碎玉。   李旦在精兵们的簇拥下拾级而上,身上披了件鸟羽黑氅,雪花落满肩头。他摘下笠帽,走到朦胧的灯光下,径直走到裴英娘跟前,想拉她的手,手臂刚抬起,又放下了,他刚从外面回来,双手冷如寒冰,“不早了,你先去安置。”   他要去七宝阁和长史、幕僚们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就寝。   裴英娘问他,“苏安恒呢?”   李旦解下黑氅,不慌不忙道:“无事,母亲没有当场命人诛杀苏安恒,以后也不会杀他,这事对我来说并非坏事。”   他显然早有准备,裴英娘点点头,“阿兄,先吃了饭再走?”   李旦摸摸她的发鬓,“不吃了,让小厨房煮点娇耳送过去。早点睡,明天我和你细说。”   裴英娘吩咐小厨房煮一大锅姜汤,娇耳、蒸饼、黍臛做好了,一并送到七宝阁去。   她洗漱过后早早睡下,四更过后恍惚听见李旦说话的声音,揉揉眼睛爬起来,“这么晚?”   房里没有点灯,李旦掀起床帐,身上带着寒凉水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声音平稳从容,“还没睡?”   裴英娘又躺回去,帮李旦揭开锦被,“我睡了,才刚醒。”   李旦侧身躺下,小心翼翼揽她入怀,“苏安恒只是个意外而已,他出现的时机虽然敏感了点,其实正合我意。”   苏安恒上书劝女皇还政,女皇震怒不已,但没有借机大开杀戒,这说明她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以后会把江山还给李氏。   他下午奉诏入宫,女皇当着他的面对武承嗣大加赞赏,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言语间暗示太子的人选随时能更换,武承嗣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李旦不动声色,他稳操胜券,不必急躁。   裴英娘放下心来,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苏安恒石破天惊的举动,看似给李旦招来很大的麻烦,其实正好是对女皇的一次试探。   “那……薛怀义呢?”裴英娘问出盘亘在心头的疑问,“三表兄听说要认薛怀义为叔父时,当场变脸,简郎洗三过后,他立马改了主意,是不是阿兄你和他说了什么?”   李旦顿了一下,道:“薛怀义迟早会死。”   女皇时时刻刻提防任何可能威胁她地位的人,他得不到母亲的信任,武承嗣也得不到。   女皇深谋远虑,绝不容许任何一方势力独领风骚。她以扶持男宠的方式平衡局势,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可惜她忘了,这个举动也可能让朝臣们离她越来越远。   薛怀义引发众怒,女皇已经表露出对他的嫌恶,控鹤府建立后,很快会有人取代薛怀义的地位。   李旦没有出头的必要,只需要静静等待时机到来,现在武承嗣比他更头疼。   他轻轻拍一下裴英娘的脑袋,“寅时了,有什么想问的,明天接着问,睡吧。”   裴英娘嗯一声,心里无比安定,抬头蹭蹭他的脸,合目入睡。 第217章   第二天是朝参日, 九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 李旦却没早起。   他拢上床帐,陪裴英娘一起睡懒觉, “苏安恒还关在大理寺,母亲最近不想见我,先让武承嗣得意几天。”   现在女皇正在气头上, 没人猜得准女皇的心思,保险起见,能不见就不见。   裴英娘推他起身,笑着说:“真不巧, 年底事多, 我实在忙不过来, 没工夫躲懒, 阿兄帮我算账吧。”   李旦很认真地考虑了半盏茶的辰光,浓眉轻皱,拉高锦被盖住自己,不说话。   裴英娘暗暗偷笑, 原来他也会用装睡这一招来蒙混过关?   钱是好物,他怎么就这么讨厌管账呢?   她笑而不语,挪去梳洗床梳妆打扮。   冬天气候干燥,琼娘先用掺了花露的清水为她洗脸洗手,涂一层玉簪粉润面,再以红玉膏细细按摩,镜台前的细颈青瓷瓶里供了几枝红梅花, 花香和脂膏的香气混在一起,甜腻芬芳。   裴英娘挑了一枝迦陵频伽花鸟金钗戴上,提着石榴裙裙角爬上榻床,李旦面向里而睡,眼睫低垂。   她俯身趴在李旦身上摇他,手绘披帛滑落,擦过他的脸颊,“好了,阿兄,不让你算账,帮我磨墨好不好?”   李旦翻过身看她,披衣起来。   一刻钟后,裴英娘盘腿坐在能晒到太阳的廊檐下理账。   李旦跪坐在一旁,袖子高挽,帮她磨墨。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徐徐转动墨块,墨汁沿着辟雍砚外围的沟槽缓缓流淌。   庭院里的宫婢和护卫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可是堂堂东宫太子呀……怎么能干这种活计呢?红袖添香……应该是太子妃为太子磨墨才对……   李旦面不改色,修长的手指拈着墨块,视线则一直围着裴英娘打转。   院子里鸦雀无声,冯德轻咳两声,打破沉寂,宫婢们连忙低下头,飞快收起惊异之色。   巳时郭文泰进殿通报,东宫属臣求见。   李旦起身出去。   裴英娘和阿禄商量应对棉花跌价的对策。   牙人牟取暴利的手段层出不穷,想要遏制这种恶意压价的行为,需要所有商队和各地农户联合起来,制定出覆盖方方面面、条理清晰的行规,从根源断绝牙人耍弄心机的可能。   这一次她不会出面,一切由阿福随机应变。   阿福获得自由身后,以原来的身份示人,他本是世家子,换上锦缎衣袍,仗剑纵马,行走在平康坊间,其他人都把他当成挥金如土的富贵纨绔。   裴英娘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出面料理这样的事,商路已经打通,前年开始她就在有计划地降低自己对东西市贸易的影响力。她代表朝廷,朝廷必须从大局出发,在确保总体利益的前提下,适当引导,而不是和以前那样,随时随地简单粗暴地干预坊市间的贸易。   为长久计,她必须如此,否则得益的永远是少数世家,受苦的终究还是老百姓。   ※   虽是初冬时节,池中的大片残荷里仍然时不时冒出一两片翠绿新荷,站在七宝阁窗前眺望远处,日光映照之下,池水呈现出一种清透幽冷的墨色。   长史拱手道:“殿下,陛下没有惩罚苏安恒,还赐给他汤羹饮食以示安慰。”   李旦收回凝望残荷的目光,手指微曲,轻叩窗棂,“薛怀义那边有什么动静?”   “薛怀义仗着陛下……”长史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仗着陛下宠爱,极为骄横,昨日他在宫门前遇到几位相公,不止言语轻慢,还和相公们争道,撞翻了裴相公的牛车。”   李旦挑眉,“控鹤府呢?”   郭文泰上前一步,“控鹤府中任职的多是美貌郎君和轻薄文人。”   李旦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一趟太平公主府上,告诉她时机到了。”   郭文泰应喏,退出七宝阁。   “殿下。”长史抬起眼帘,小心翼翼道,“诛杀薛怀义之事,最好由太子妃和太平公主出面。”   李旦望着波光粼粼的池水,点点头,“孤明白。”   裴英娘不是豢养在笼中的小鸟,她有她的想法,她的打算。很早开始,他想把她永远捧在掌心里好好娇养着,不管最后他只能是她的兄长,还是如愿以偿成为他的丈夫,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但是娇养并不代表要把她的翅膀折断,她想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他就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   他回到甘露台,午膳准备好了。   裴英娘还在和阿禄小声讨论什么,日头升到半空,廊前暗了下来,她坐在梅花树的花光阴影里,神情郑重,柳眉微蹙。   奉御从回廊另一头快步走过来,小童背着药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廊檐底下,“殿下,该请脉了。”   裴英娘回过神,示意阿禄退下,奉御每天午膳前为她诊脉,比鼓楼的钟鼓声还准时。   今天来的奉御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话比较多,诊脉的时候,絮絮叨叨叮嘱裴英娘,吃饭要细嚼慢咽,不能吃生水,隔夜的茶不要吃……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后辈,啰里啰嗦,一口气能说五六句话。   李旦没过去,站在拐角的地方,眼眸微垂,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细听奉御说的话。   内侍们大气不敢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奉御说话的腔调忽然拔高,像正旦那晚平地而起的烟火。   足足沉默了半炷香的工夫,奉御哆嗦着后退几步,拜倒在地,叩首道:“恭喜殿下。”   裴英娘睁大眼睛,“嗯?恭喜我什么?”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笑。   可以和她说了。   ※   甘露台的气氛霎时变得热闹喜气起来。   宫婢内侍们精神抖擞,领了赏赐之后,更是喜笑颜开,走路都带风。   裴英娘呆坐在食案前,一脸不可置信,奉御刚才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清楚,脑袋里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李旦把她扶进内室,筷子送到她手里,看她还呆呆的,轻笑一声,“要不要我喂你吃?”   裴英娘打了个激灵,端起自己的碗,滚烫的羊肉粥散发出阵阵热气,温度透过薄薄的瓷碗,手指慢慢暖和起来。   她喜欢孩子,每个孩子都该得到温柔呵护,但是她好像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心理准备……   李旦眼神示意房里的宫婢们退出去,揽住裴英娘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眼眸清亮,“不高兴?”   裴英娘心乱如麻,好在这乱并不影响心底的期盼和喜悦,她放下粥碗,倚着李旦的胸膛,老实说,“阿兄,我有点怕。”   “不怕。”李旦拍拍她的脑袋,“阿兄在这儿。”   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安慰,没有别的话,但裴英娘却觉得恐惧忐忑都被慢慢抚平了。   她抬起头,“阿兄,你高兴吗?”   李旦低头看着她,“很高兴。”   裴英娘柳眉挑起,他明明很镇定嘛!完全看不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   心不在焉吃完羊肉粥,半夏捧着一碗药羹掀帘踏进侧间,奉御留了一副药方,她刚才亲自去小厨房熬药,药熬好了,她没让其他人碰,径直送到侧间来。   裴英娘在李旦的监督下,皱眉喝完整碗药羹。   她以为自己是害怕的那一个,很快发现,李旦似乎比她还紧张。   每隔半个时辰,他就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额头,问她冷不冷,晕不晕,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肚子疼不疼。   她一一耐心答了,一眨眼的工夫,李旦又来问她。   夜里就寝,李旦一定要等她先睡着,怕自己睡觉时碰到她的肚子,他一整晚保持同一个姿势入睡,连手肘蜷起的角度都不会变。   有一晚裴英娘半夜醒来,听到李旦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他表情严肃,俨然把她腹中的胎儿当成学童,一句一句严格要求,否则他以后会惩罚云云……诸如此类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在她眼里,阿兄什么都懂,无所不能,然而他也是头一回当父亲,和她一样,没有经验。   床帐里光线昏暗,李旦轻咳一声,摸摸她的脸颊和额头,“是不是饿了?”   听说女子怀孕之后胃口会变大,他总怕她饿着。   裴英娘在枕上摇摇头,“做了个梦。”   李旦抱紧她,轻声道:“还早,接着睡吧。”   她低低嗯一声,闭上眼睛。   ※   转眼到了除夕,又是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   坊间爆竹声声,钟鼓齐鸣,老百姓们成群结队外出游玩,黄发垂髫,男女老幼,戴着面具,踏歌起舞,驱赶晦气,迎接新年。   皇城里外,不分贵贱,俱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   当夜宫中大宴。   广场上燃着巨大的篝火,傩戏表演肃穆庄重。   往年在长安时,庆祝活动盛大隆重,女皇为了显示武周和李唐的不同,命人以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端门为中轴线,沿路架设篝火,火光冲天,一直烧到宫城外,城中的老百姓们汇聚至天津桥、端门一带,围着篝火手舞足蹈,歌颂女皇的政绩。   酒酣耳热之际,李旦和李令月隔着翩翩起舞的胡姬对望一眼。   李令月起身离席,稽首道:“阿娘,您日理万机,儿不能为您解忧,心感惭愧,只能为您排演一场歌舞,还望能博阿娘一笑。”   女皇淡淡一笑,“准。”   羊仙姿拍拍手,傩戏演完了,胡姬们恭敬退下。   李令月走到前殿台阶上,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沉闷的鼓声轰然响起,数十个身姿矫健的年轻少年郎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踏进铺设毡毯的前殿。   这些少年郎个个面色白皙,剑眉星目,高大孔武,俊秀无双,头戴玉冠,身穿白色圆领春衫,随着鼓声赤足起舞,舞姿刚劲豪迈,极富感染力。   力与美的完美融合。   宴席上的大臣们呆若木鸡。   女皇双眼微眯,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   裴英娘捧着紫铜手炉,杏眼睁得大大的,看得目不转睛。   她知道这些少年郎是李令月进献给女皇的男宠,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男,几十个白皙美貌、身高腿长的男人一起跳舞,画面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   传说中的张家兄弟尤为出众,张昌宗俊朗,张易之儒雅,兄弟俩站的地方不怎么起眼,但女皇明显对他们最感兴趣。   李旦眉心轻拧,“很好看?”   裴英娘心不在焉答一声,“对,很好看。”   李旦被她气笑了,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扭头看着自己,“好看也不许看。”   裴英娘低叹一声,“好吧,阿兄最好看,看你也不错。”   李旦轻轻敲一下她的额头,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把他和男宠相提并论。   裴英娘暗暗白他一眼,捂着脑袋躲开。   李旦环顾一周,大臣们有的面带忧虑,连连摇头,有的气得面色紫胀,旁边的人拉着劝解,大部分朝臣面色不改,依旧和旁人谈笑,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他不动声色,“这里太吵了,你先去后殿休息。”   女皇不知道裴英娘怀孕的事。   李旦告病,接连两个多月不上朝,裴英娘以陪伴他为借口留在甘露台,女皇几次召见她,李旦不肯放人。   宫中近侍拿不了主意,请示女皇,女皇没有坚持要求裴英娘入宫。   今天是除夕,李旦必须出席宫宴,裴英娘跟着一道来了。冬天的襦衫长裙很宽松,她只需要穿高腰裙就能遮住渐渐显怀的身形,没人发现她有身孕了。   知情的帮她一起隐瞒。   李旦准备等开春时公布喜信。   裴英娘拍开李旦的手,单手托腮,继续观赏歌舞,笑着说,“没事,我不累,除夕就是要热闹一点。”   她暂时没有什么强烈的害喜反应,胃口和以前差不多。本以为李旦会放心,结果他更担心了,上阳宫每天有几十人为她精心准备各种调养身体的吃食药羹,婢女、近侍贴身跟着她,她弯个腰都有四五个宫婢抢着搀扶,他还嫌不够,生怕她不小心磕到碰到。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场中的俊俏少年郎看,时不时还点评一两句。   李旦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算了,博她一笑,她开心就好。   鼓乐声停了下来。   没人敢说话,场中一片寂然,唯有篝火燃烧的毕剥声响。   女皇唇边含笑,“赏。”   声音很轻,但宫宴上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气喘吁吁的白衫少年郎们两眼放光,跪下听旨。   裴英娘不再多看,低头整理白地穿枝海棠花锦帛,轻声道:“薛怀义脾气暴躁,肯定忍不了多久。”   李旦握住她的手,“我们可以帮他一把。”   欢快的乐声再度响起,掩盖住席间众人的说话声,龟兹乐人继续演奏乐曲。   宫宴角落处,年轻俊秀的侍御史收回目光,一口饮尽杯中的富水春。 第218章   元日大朝会, 女皇接受百官朝贺, 接见四夷来使,和群臣同贺新年。   魏王武承嗣趁机出列, 献上四夷使者的颂文,言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请求在端门前的大广场上修建一座铜台,以彰显女皇的功绩。   女皇欣然应允。   武承嗣自以为有望获封太子,激动万分,散朝后立刻号召武家子弟, 加快修建铜台的进程。   铜台名天枢, 建在端门外, 和通天浮屠、明堂、应天门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 按照武承嗣的设想,经过天津桥的商旅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大的铜塔,天枢以铜铁铸就,不怕火烧, 不惧风雨,寓意武周朝代替李唐,可以屹立万世,永垂不朽。   为了早日建成天枢,工匠们夜以继日赶工。   半个月后,工巧奴回禀说炼制的铜铁不够用,不论是长安东西市, 还是洛阳南北市,坊间售卖的铜铁已经全部售罄。   武承嗣想也不想,命下属想方设法收集铜铁,实在不够,就搜罗老百姓家的铁器农具,融化后供工巧奴们使用。   上元节过后的第三天,欢乐的气氛仍然不减,一连三日没有宵禁,每到夜幕降临时节,城中老百姓倾城出动,聚集至皇城前观看灯会和杂耍百戏,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甘露台前殿后宫,里里外外,早早挂起数千盏竹丝灯笼。处处悬灯结彩,按着往年的规矩,上元当晚灯火彻夜不熄,红烛燃烧至天明。   每年上元前后,空气里始终浸润着一种香烛燃烧的独特浓香。   裴英娘很喜欢这股味道,新年佳节总给人一种岁月静好,平安喜乐的感觉。   今年她没有出宫去看灯会,外边几条主街张灯结彩,一到黄昏,仕女郎君结伴出行,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李旦担心她被拥挤的人群冲撞,不许她出去凑热闹。   怕她待在甘露台太烦闷,李旦吩咐冯德将甘露台装饰一新,各种手绘彩画的竹丝灯笼,莲花灯,牡丹灯,新巧的走马灯,别致的琉璃灯,能发出曼妙乐声的彩灯……廊前廊外,庭院的梅树上,假山洞里,垂花柱前,全都挂满灯笼,宝阁每一层垂挂下一盏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夜晚时所有灯笼发出朦胧晕光,犹如散落一地的繁星,把甘露台映照得恍如白昼,蔚为华美。   每名宫婢负责看守十盏灯笼,确保每一盏灯都能烧上一整夜。   过完上元节,裴英娘早上起来,发现窗前的灯笼还未撤走。   十二盏轻容纱灯笼,组成海棠花的形状,挂在紫薇树枝杈上,冬日天亮得晚,依稀能看见轻纱里头的红烛还在燃烧。   李旦今天要出城参加一场法会,天没亮就起身出宫去了。裴英娘用过朝食,让半夏把阿禄喊来。   阿禄穿着新裁的春衫,站在台阶下拱手道,“殿下说娘子喜欢看灯,嘱咐我们每晚细心照看,一直挂到哪天落雨再取下。”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正月里天公作美,一直是大晴天,“今天撤走吧。”   这个时代能用上蜡烛的都是富贵人家,李旦命人在甘露台添设了那么多灯笼,每晚要比平时多烧成千上万支蜡烛,所耗不菲。   果然是挥金如土的天潢贵胄,真是太奢侈了!   阿禄答应下来,迈上台阶,小声说:“娘子,魏王买不到铜铁,开始强行搜刮百姓家中的铁器。”   裴英娘点点头,“告诉阿福,不论魏王给出多么高的价格,不必理会。叫他约束好商队,谁敢私自为魏王运送铜铁,立刻逐出行会。”   阿禄应了声是,从怀中摸出一张写满名字的青纸,双手捧着送到她跟前,“查清楚那帮和胡人沆瀣一气的牙人了,这是名单,行会成立的第一天,阿福当众宣布剥夺这些人从事牙侩的资格。以后但凡有牙人敢欺瞒农户,扰乱市场,行会向官府举报,由官府核查过后,再行处置。”   裴英娘接过青纸,匆匆扫几眼。   有商人聚集的地方,出现店肆,有了店肆,店肆多了,是坊市,各行各业的商人们为了壮大力量,减低风险,开始频繁结社,每一行都有行会,米行、肉行、油行、炭行、布行、果子行……总共大约有五十多个。   本朝的经济发展仍旧不够成熟,广大乡野地方还处在以物易物的阶段,唯有繁华城镇才有商业活动,牛羊猪之类的牲畜还是论个买卖,布帛可以充当货币,商贸繁荣的背后,是混乱的秩序。   制定出适用的规则,并一步步查找漏洞,使之完善,才能确保行会以后走得更稳更平顺。   牙人的事,便是行会自省自律的开始。   裴英娘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些年她靠李治和女皇的支持,强行将社会经济拉上一匹快马,日行千里,极速奔驰,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不论是权贵阶级,还是平民百姓,都受益良多,永安公主这个名号得以扬名天下。   现在从朝廷到地方,由上而下的体系已经构建完备,就像造房子一样,架子打得牢固结实,接下来的事情简单多了。   整个棋局被盘活了,南北交流越来越频繁,水陆联合,中原内外的商贸体系开始步入正轨,并将会越来越成熟。   她只是领头羊而已,剩下的变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什么都没做。   阿禄说起另外一件事,“娘子,棉花行会推举阿福为行首,您觉得如何?”   裴英娘回过神,笑着道:“既然他是众望所归,何必推让?他年纪虽然不大,这几年走南闯北,历练颇多,见识不输那些社老,让他安心当行首,谁敢倚老卖老,不要手软。”   阿禄脸上浮起几丝笑容,自豪道:“他虽然浮躁了点,好在肯吃苦,任劳任怨,对朋友够义气,棉花行七成社老、社官推举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阿福能有今天,不枉娘子对他的栽培。”   裴英娘失笑,阿禄向来不会说这种讨好的话,看来阿福出息了,他真的很高兴。   十几天后,阿禄继续向裴英娘禀报武承嗣主持修建天枢的事,“魏王征用民夫,强迫百姓交出家中铁器农具,神都内外的老百姓不胜其扰,怨声载道。”   夜里李旦从皇城回到甘露台,裴英娘和他说了这事,“是时候了。”   李旦嗯一声,拉起裴英娘的手,细细端详她的神色。然后和前些天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追问宫婢她白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逃进内室和忍冬打双陆玩,输了几盘之后,宫婢掀帘请她出去用饭,她扶着忍冬的手出去,听到李旦还在问半夏她白天的日常起居。   吃完饭,裴英娘躺在榻床上,半夏跪坐着为她按摩手脚,她试探着问:“阿兄,我们是不是得分床睡?”   在棋室里看书的李旦霍然抬起头,抛开书册,挪到榻床旁,眼风淡扫,内室的宫婢心头凛然,默不作声退出去,半夏还贴心地把罗帐放下了。   李旦脸色不大好看,山雨欲来。   裴英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笑了,“阿兄,你别多想,我是怕你睡得不舒服。”   整晚保持一个睡姿——这太高难度了,李旦竟然能做到,不仅做到了,还一直保持到现在,她昨晚失觉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观察李旦,他果真一整晚没有换过姿势。   不知道妹婿薛绍给他灌输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她一日日显怀,他越来越紧张,从来不做噩梦的人,好几次半夜惊醒,抱着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指指罗帐后面,“我让半夏她们把锦榻收拾好了,你晚上睡那里。”   锦榻挪了个位子,和榻床头靠着头,挨得很近,不算真分开,只是不一起睡,她睡榻床,李旦睡锦榻,两人可以隔着罗帐说话。她能自在地滚来滚去,李旦夜里惊醒,随时能看到她。   李旦顺着裴英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双眉轻皱。   沉吟半晌后,他点头答应下来,床是并在一起的,掀开罗帐就能看到她,总比被赶到侧间去要好。   这晚两人是分开睡的。   身边没了乖巧的温香软玉,李旦不大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   翌日裴英娘起身梳洗,和宫婢们说说笑笑,神清气爽,笑容满面。   李旦沉着脸穿好圆领袍,他昨夜醒来好几次,四更过后才睡下,她却和没事人一样,一觉好眠。   “阿兄,你昨晚睡得怎么样?”裴英娘回头看他。   李旦走到她背后,拈起一柄鎏金宝钿卷草纹镶嵌金珠银梳,插进她乌浓的发髻上,举起钿螺八角铜镜让她对着看,轻声说:“还好。”   她抿唇笑了笑,假装看不出他的失落。   吃过饭,李旦转去七宝阁,写了封简单的信给李令月。   李令月看过信后,立刻命人套车,进宫求见女皇。   她向女皇推荐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说二人少年时学过建造之事,精于算术,可以协助魏王修筑天枢。   女皇当场封赏兄弟二人。   武承嗣接到敕书后,气得牙根痒痒,修建天枢这种大工程本来是他一个人的功劳,突然多出两个不相干的人抢他的成果,他能高兴嘛!   他不高兴也没办法,女皇一言九鼎。   薛怀义屡屡冲撞朝臣,以裴宰相为首的阁老数次上书,请求女皇惩治薛怀义。女皇对薛怀义很失望,想提拔新人取而代之,张家兄弟便是接替薛怀义的人选。   控鹤府集齐了许多出身寒微的文人学士,女皇当年依靠北门学士的支持打破世家独霸朝堂的局面,为自己积累了政治资本,现在她要重新启用一批人才,这些人必须完全忠于她。   男宠出身不正,地位不稳,只能靠她的宠爱过活,她提拔男宠为官,不是老糊涂了,而是想另外建起一支亲信势力,平衡朝堂,防备李旦和武承嗣。   三方势力彼此仇视,她方能高枕无忧。   甘露台。   李令月说完宫里发生的事,自嘲一笑,“阿娘不信任八兄,不信任我,不信任朝臣,也不信任武承嗣。她宁愿信任几个涂脂抹粉的俏郎君。”   裴英娘低叹一声,呷一口茶。视线落到廊外的几株柳树上,几场绵绵春雨过后,天气一点点回暖,乍暖还寒时候,柳树悄悄探出星星点点细芽。   就像光秃秃的柳树一样,看似干枯,实则暗藏生机,武周虽然暂时能以血腥手段压制李唐皇室,但春风吹又生,江山早晚会回到李氏手里。   李旦和李显是仅剩的两个儿子,武家人不堪大用,在这种情况下,女皇会摇摆不定,也很正常。与其说女皇信任男宠,不如说女皇谁都不信,她只信任手中的权力。   “不说这些了。”李令月一挥手,恢复平时的活泼开朗,端起茶杯饮下半碗茶,笑着道,“我刚刚把张家兄弟送进宫,进宫前他们对我毕恭毕敬,见到阿娘后升了官,有了靠山,他们立马态度大变,这种前恭后倨的小人,够武承嗣受的。”   姐妹俩相视一笑。   武承嗣不是最难熬的,薛怀义才是。   宫中传出流言,张家兄弟俊美挺拔,情趣高雅,饱读诗书,擅长樗蒲戏、通乐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女皇甚为喜爱他们,还让他们帮忙修筑天枢。   很显然,张家兄弟即将取代薛怀义。   流言很快传到薛怀义耳朵里,他暴跳如雷,摔碎正在为女皇雕刻的一座佛像,冷笑道:“张家兄弟算什么东西!我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如今有了新人,想一脚踹开我,没那么容易!” 第219章   梦中听到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窸窸窣窣, 帐外亮起灯烛,宫婢仆从来回走动, 裴英娘嘤咛一声,睁开双眼。   一双手掀开罗帐,轻轻按住她, 手指修长干燥,“皇城有动静,我出去看看,你接着睡。”   裴英娘愣了好一会儿, 揉揉眼睛, 出声呼唤, “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旦摸摸她丰泽的长发, 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南边走水了。”   他披了件黑氅,为她掖好被角,起身出去。   护卫们簇拥着他出了甘露台, 直奔上阳宫南门。   裴英娘睡不着,在半夏的搀扶中坐起身,靠着床栏问:“哪里走水?”   半夏斟了杯茶送到她手里,小声回道:“南边一片火光,半边天空映得红彤彤的,不晓得是哪里走水了,看方向, 好像是天津桥附近。”   裴英娘喝口茶,慢慢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既然能惊动李旦,那火势肯定不小,而且烧着的一定不是寻常建筑。天津桥周围的高大建筑只有正在修筑的天枢,天枢由铜铁铸就,不会起火。   她撂下细瓷莲花茶杯,“扶我出去看看。”   宫婢们小心翼翼搀扶她踏出正殿。正是三更半夜时候,风从东边吹过来,恍惚像是又回到隆冬时节,凉意刺骨。   夜色浓稠,无星无月,夜空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南面那一团朦胧的红光因而愈发显眼。   隐隐能听到远处传来锣鼓声,金吾卫骑着快马一路奔驰,叫醒睡梦中的坊民,守卒领着仆役救火,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半座城都惊动了。   从楼阁眺望远处的火光,那抹微红若有若无,温润柔和,像浸在水中的鸦忽。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火光,想必火势极其凶猛,非人力所能挽救。这几天天朗气清,空气干燥,夜风吹拂,坊中房屋鳞次栉比,大多是木制结构,都会助涨火势。   裴英娘蹙眉,拢紧貂皮披风。   外边太冷了,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半夏劝她回去等消息。   她点点头,吩咐等在一旁的冯德,“派人跟着郎君,劝他不要太靠近起火的地方。”   冯德应了声是。   她回到内殿,重新睡下。   半夏换了汤婆子塞进被子里,忍冬移灯入帐,红烛里添了能令人心平气和的香料,灯火摇曳,窗外人影幢幢,李旦走之前命郭文泰加派人手护卫甘露台,身着白氅、腰佩长刀的甲士把内殿围得如铁桶一般。   裴英娘凝望着翘头案上跃动的烛火想心事,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长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唤出璀璨的朝霞,李旦踏着熹微晨光走进内殿,先去看裴英娘。   她刚好醒了,看李旦神色平静,心里一松,“哪里着火了?”   “万象神宫。”李旦扶裴英娘坐起来,道,“薛怀义放的火,火太大了,现在还在烧,正堂烧得焦黑,只剩下几座铜佛。”   她轻笑一声,“果然是国师,这么大的动静,朝臣们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此前女皇命薛怀义剃度为僧,册封他为国师,方便他出入宫闱,掩人耳目。薛怀义以僧侣的身份,带领白马寺群僧修撰佛经,四处宣扬女皇是弥勒佛转世,武周代唐顺应天命,为女皇登基称帝造势,立下汗马功劳。   裴英娘当初秘密于万象神宫内准备“神迹”,而薛怀义正是营建万象神宫的主事,她在薛怀义的眼皮底下装神弄鬼,算是间接和这个假和尚打过交道。   薛怀义表面上忠诚老实,实则私底下暴躁易怒,仗着女皇的宠爱日益膨胀。朝中文武大臣和武氏诸王尊称他为“国师”,朝臣的退避礼让给了他更多底气,他愈发骄横,甚至把宰相当成属臣对待。   他无法容忍张易之和张昌宗的崛起。   天已经亮了,裴英娘起身梳洗,李旦简单吃了碗羊肉馎饦,进宫向女皇禀报万象神宫的火情。   直到下午,李旦才返回甘露台,换下外袍,走到裴英娘身边,盘腿坐下,卷起袖子陪她玩双陆,“母亲委任薛怀义负责重新修筑明堂事宜。”   裴英娘挑眉,“火烧万象神宫的事,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李旦撒开骰子,一边算点数,一边漫不经心道:“母亲派人调查起火原因,是工巧奴疏忽大意所致。”   裴英娘沉吟半晌,万象神宫半夜起火,今天上朝时女皇就迅速处理好善后的事,连替罪羊都找好了,反应不可谓不快。女皇主动为薛怀义遮掩,可能是怕这事揭开了会影响她在民间的名声,薛怀义没有上过学,本是个粗莽市井闲汉,闹大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女皇不怪罪薛怀义,反而把修缮万象神宫的差事交给他,不是偏爱纵容,而是在麻痹他。   她沉思间胡乱丢出骰子,扔了个好数字,高兴地拍拍手,挪动黑棋,“是不是该动手了?”   李旦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再过一个月,宽松的大袖衣袍也遮不住她的身形。   她拉起他的手,掰开他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笑着说:“我正嫌整天待在甘露台闷得慌,想出去转转,别想拦着我。”   李旦低叹一口气,反握住她的手,“多带几个人。”   裴英娘甜甜一笑,“好。”   他们接着打双陆,半夏和忍冬跪坐一旁为两人点筹。   ※   薛怀义放火烧了女皇登基的象征万象神宫,倾尽国库的珍宝玉石堆砌出来的雄伟宝殿化为乌有,只剩下断井残垣和烧得焦黑的架子,触目惊心。   李令月乘车路过附近,特意让驾车的健仆改道前往万象神宫,下车驻足观望许久。   明火还未熄灭,坊卒们提着水桶来回奔忙,破瓦残砖里冒出一股股浓烟。   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女皇在寝殿等她。   进宫的时候,迎面遇见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衣着华丽,涂脂抹粉,眼角眉梢天然一股肆意风流,这是只属于年轻郎君的气质。   两人没有下马,随意揖礼,“原来是公主的车驾,还真是凑巧。”   李令月掀开车帘,倚着车窗含笑道:“五郎,六郎,听说你们又升官了?”   短短半个月内,女皇先后几次提升张昌宗和张易之的官职,眼下张昌宗已经升任为光禄大夫,张易之为控鹤府主事,赐给住宅、豪奴、健马、骆驼,甚至还追封他们的父母。   兄弟俩的晋升速度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朝野侧目,天下震惊。   连李令月也吓了一跳。   薛怀义至少还有国师这个身份来遮掩,张昌宗和张易之却是堂而皇之以男子身份出入宫闱。女皇十分喜爱兄弟二人,迫不及待以他们为核心,迅速建立起一支既不偏向李旦,和武家诸王也没有丝毫牵连的亲信势力。   李令月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从容不迫、冷静睿智,朝臣们畏惧母亲,母亲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汗如雨下。然而母亲其实从来没有当众发过脾气,她笑容温和,态度可亲,泰山崩于眼前,依旧不慌不忙。   她没想到母亲会如此重用张昌宗和张易之。   升官的两兄弟春风得意,大大方方道:“多承陛下厚爱。”   说完这句,笑了一笑,夹一夹马腹,扬鞭离开,再无以前面对李令月时的恭敬谦卑。   等兄弟两走远,昭善低啐一口,“得志便猖狂,公主在此,他们竟然不下马!”   李令月沉默不语。   女皇登基以后,宫中禁卫换了一批将官,守卫极其森严。   李令月经过几重暗哨,走进正殿。   女皇端坐在书案前,十几个穿半臂间色裙的宫婢立在折叠刺绣屏风前,或手执拂尘,或手捧金盘,或怀抱水盂,或手抱香炉,上官璎珞和房瑶光跪坐在窗下的坐席上,伏案写着什么。   女皇开门见山,直接道:“魏王妃病逝了。”   李令月愣了片刻,明白母亲的暗示,心口猛地一沉。   武承嗣的原配妻子死了,女皇要为武承嗣再挑一位王妃。那个人选,就是她。   女皇抬起眼帘,扫她一眼,“令月,你觉得武承嗣如何?”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冷汗淋漓,“母亲,我和三表兄琴瑟和谐,育有两子,无意改嫁。”   女皇没说话,看完两本汇报各地逃户情况的奏章后,才道:“薛绍真有那么好?”   李治喜欢薛绍,李令月也喜欢薛绍……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这个女儿偏偏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如果不是李治下旨赐婚,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李令月握紧双拳,“母亲,他是我的丈夫。”   女皇淡淡道,“你可以换一个丈夫。”   李令月闭一闭眼睛,郑重稽首:“母亲,我和三表兄生了两个孩子,为什么要换一个丈夫?”她笑了笑,笑容略带讥讽,“只因为武承嗣姓武,所以我就非要嫁给他?”   宫婢们垂首侍立,面无表情,即使听到母女俩的对话越来越剑拔弩张,也波澜不惊,宛如泥胎木偶。   女皇接过茶盏,徐徐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   如果李令月有野心,应该欣然答应她的提议,痛快和薛绍义绝,嫁给武承嗣。   成为魏王妃以后,她可以利用李氏血脉和武家媳妇的双重身份,为她自己积累政治资本。李旦不会防备她,武承嗣要巴结她,她可以左右逢源,不管谁占上风,不论风云变幻,她永远占据主动地位,高高在上,地位尊崇。   可她却果断拒绝了。   女皇呷一口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李令月还小的时候,她对李治说,“令月类我。”   李治很高兴,揽她入怀,含笑说:“她能有你一半的聪慧就好,以后长大了,我们不必担心她会被那些纨绔子弟哄骗。”他顿了一下,促狭道,“她可以去哄骗那些纨绔。”   女皇长叹一口气,李令月像她又不像她,她经历了太多事情,心底永远保持清醒,即使是和李治两情缱绻的时候,她依然不忘为自己积存实力。李治对她很好……可李治最看重的,始终是江山霸业。   她永远主动出击,决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的情境。她筹谋多年,费尽心机,开创女子称帝的武周朝,前无古人,以后也可能后无来者,这一切得来不易,她不能软弱。   李令月自小长在锦绣堆里,顺风顺水,不可能体会她的感受。   杀了薛绍或许可以激起李令月的野心……   “咚”的一声,女皇放下茶盏,这个想法曾无数次掠过她的心头,此刻她却犹豫了。   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她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前些时日她偶感风寒,卧病好几天,这种状况以前很少发生,她一直身体健康,思维活跃,亥时睡下,寅时便能起身处理朝政。   可是最近她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奉御常常欲言又止,她依然思路清晰,但身体早就衰老了,无法承担太多政务。   这种时候她很佩服李治,他对长生之说不屑一顾,驱走方士,看淡生死。他留恋尘世,但不会因为执着长生而丧失理智。   女皇做不到那样的云淡风轻……但是她亦明白,即使她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也免不了一死。   “罢了。”女皇翻开一本奏疏,把注意力放回朝政事务上,“既然你不喜欢武承嗣,不勉强你了。”   李令月默然不语,足足一盏茶的辰光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   春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层层荡开,互相追逐,摇碎岸边垂柳的倒影,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薛怀义主持重新修建万象神宫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无心欣赏烂漫春光。   他一怒之下火烧神宫,清醒之后肝胆俱裂,生怕女皇责罚他。好在女皇没有生气,依旧重用信任他,他这些天将功折罪,卖力表现,暗中和张家兄弟抗衡,那兄弟俩毫不避讳地出入宫闱,真是太嚣张了!   薛怀义想起前几日路遇张昌宗,对方竟然不理会自己,气得咬牙切齿。   女皇离不开他,等女皇厌倦张昌宗,看他怎么收拾那对兄弟!   这时,下仆捧着一封信走到薛怀义面前,小声道,“薛师,太平公主遣长史给您送来一封信。”   “给我的?”薛怀义疑惑道,“信上写了什么?”   下仆拆开信封,仔细看两遍,回道:“禀薛师,公主府的杏花提早开了,太平公主特意准备了丰盛的赏花宴,请您过府一叙。”   薛怀义哈哈大笑,太平公主是女皇的掌上明珠,如今公主上赶着来巴结他,以后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他吩咐下仆,“告诉公主府的人,我一定准时赴宴。”   三天后,薛怀义特意沐浴一番,换上一件华丽的袈裟,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横冲直撞,行到公主府前。   长史亲自出来迎接他。   薛怀义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公主府殿宇宽阔,处处奢华。   走到内院时,护卫拦住他们。   薛怀义皱起眉头。   长史看一眼薛怀义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为难道:“薛师,内院是公主寝居之所,您乃白马寺高僧,陛下册封的国师,公主自当扫榻相迎,其他人进去,就不大合适了……”   薛怀义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庭院深深,鸟语花香,看似没什么危险。   他停下脚步,微笑着道:“公主是贵人,不可唐突公主,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公主好了。”   说完这句,不等长史反应过来,他转身离开。   他不聪明,但是嗅觉灵敏,公主府不对劲!   长史一脸莫名其妙,没有阻拦薛怀义。   快走出长廊时,薛怀义回过头,那些护卫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咦了一声,难道是他多心了?   正左右为难,一名头梳双鬟髻的使女从夹道里走出来,拜了一拜,“薛师,请您借一步说话。”   薛怀义看使女生得秀美,不自觉放慢脚步,“你是什么人?”   使女抿唇一笑,“奴是伺候太子妃殿下的。”   “太子妃?”薛怀义满腹狐疑。   使女指指长廊另一头,“不瞒薛师,殿下身怀六甲,近日整夜不能安睡,心中不安,闻听薛师是得道高僧,专为京中贵人解忧,殿下想请薛师为她做法,求佛祖庇佑腹中胎儿。”   薛怀义顺着使女的指尖看过去,长廊对面是一座四面敞着的圆亭,一个穿海棠红地花树对鸭纹绫半臂,赭色窄袖上襦,束宝带,系柳芳绿留仙裙的美貌女子凭栏而坐,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眉尖微蹙,面色忧郁。   太子妃怀孕了?   薛怀义清了清喉咙,怪不得太平公主请他来赏花,原来是真正想请他的人是太子妃!这么大的事,太子一直瞒着女皇,长史不许他带其他人进院,肯定是怕走漏消息。看到他要走,太子妃只好亲自出马来见他。   一个孕妇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而且她身边只有几个身娇体弱的使女,没有护卫,太子妃想害他,也奈何不了他。   薛怀义放下心来,回头示意亲兵等在原地,拔腿走向圆亭。   圆亭内,裴英娘缓缓站起身,看着薛怀义越走越近,神色不变,仍旧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嘴里却说着和她的表情完全不符的话,“动手。”   一声落下,几个正提着花篮在树下摘花的使女猛地扑上前。   薛怀义猝不及防之下,被使女们绊倒在地,他立刻扬声呼救,亲兵们却迟迟没过来。   一个孕妇,竟然敢设计加害他!   薛怀义睚眦目裂,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既然太子妃敢朝他下手,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他拼命挣扎,想冲进圆亭。   使女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越来越多的使女蜂拥而上,她们手中拿着棍棒,狠狠敲在他脑袋上,他头破血流,很快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裴英娘转过身,扶着忍冬的手从另一边回廊走出去,薛怀义的嘴巴被塞住了,她没有听见惨叫声。   郭文泰从隐蔽处窜出来,牢牢守在她身侧。   她没有回头,走到拐角的地方,才轻轻问一句,“死了没有?”   郭文泰抱拳道:“死了。”   裴英娘嗯一声,“装上车,送回白马寺。” 第220章   紫微宫, 贞观殿。   上官璎珞穿过回廊, 走进后殿,“陛下, 公主府那边传来消息,薛师死了,公主已经下令把他的遗体送去白马寺。”   廊前杏花纷纷扬扬, 女皇执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头也不抬道:“尸身立刻焚烧,就埋在白马寺内,为他盖一座宝塔。”   上官璎珞应喏。   女皇又道:“处置白马寺僧侣的事, 交给武承新去办。告诉他, 十天之内, 薛怀义的亲信侍从, 白马寺那几千年轻僧侣,必须全部处理干净,朕不想听到任何流言。”   杏花飞入长廊,洒在上官璎珞的袍角上, 她等了片刻,没听到女皇继续吩咐,起身出去传话。   侍御史裹幞头,身穿一袭小团花绫罗圆领袍,腰束金带,脚着乌皮靴,站在绚烂繁盛、恍若云蒸霞蔚的杏花树下。春日柔和的光线透过璀璨花枝, 笼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他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能止小儿夜啼,但他却偏偏生得如此清秀俊逸,身姿挺拔,斯文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腼腆。   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神情冷淡而又无辜,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没法相信,这个青年竟然就是传说中罪恶滔天,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侍御史。   宫婢们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言,他怎么替女皇诛杀皇室亲王,怎么冷血地追杀流放在外的寡妇幼儿,怎么构陷大臣,怎么当着老臣的面一刀一刀切断其家人的手指,逼得老臣主动认罪……   传言太多了,上官璎珞随时能挑出好几桩武承新逼供的故事,可是当她面对面和武承新说话的时候,她根本想不起那些可怕的传闻。   她定定神,细细交待女皇的命令,末了叮嘱道:“此事不宜闹大,侍御史记得便宜行事。”   武承新右手轻握佩刀刀柄,左手抬起,接住枝头飞洒的花瓣,问上官璎珞:“国师死得无声无息……是谁杀的?”   万象神宫起火的事只能以工巧奴疏忽的理由搪塞过去。女皇厌弃薛怀义,但不敢以纵火或者其他罪名收押他,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可能用正常的审讯手段定他的罪。如果事情闹大,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只能悄悄杀了,才不会在朝堂上掀起风波。   武承嗣忙着修筑天枢的事,薛怀义不是他杀的。   上官璎珞道:“国师死在太平公主府。陛下早就想除掉国师,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公主主动请缨为陛下解忧,她邀请国师赴宴,趁国师不备时,公主府的使女合力将他擒住,直接乱棒打死。”她顿了一下,走下台阶,压低声音说,“这是最好的办法,陛下很赞赏公主的周到谨慎,白马寺那边就交给侍御史了。”   武承新点点头,转身离开,淡粉色杏花扑扑簌簌坠下,落满他的肩头。   他停下脚步,轻轻拂去肩上的杏花,动作仿佛漫不经心,又好像很温柔。   上官璎珞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难以想象,一个对落花这么温柔的男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侍御史心里,是不是也有他看重的人或者事?   ※   杏桃争春时节,禁苑的樱桃成熟了,洛阳的气候很适合果树生长。   宫人采摘下第一批红透的樱桃,送往紫微宫。   女皇照例吩咐女官举办樱桃筵席宴请大臣。   席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园内百花盛开,一树树杏花、桃花犹如烧着的云霞,身着彩衣的宫婢来回穿插其间,似云霞间流淌的彩云。   薛怀义已死,朝中大臣们松了口气。但看到张易之和张昌宗围着女皇殷勤讨好,而女皇明显乐在其中时,朝臣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陛下年纪大了,一会儿维护太子,一会儿又偏心武家诸王,摇摆不定,心思难测,如今又宠幸年轻俊美的张家兄弟,朝堂虽然慢慢安稳下来,但是后宫不宁,早晚会出大事。   裴宰相饮下一杯烧春酒,暗暗叹口气。   嘈杂的笑闹声中,有人含笑问:“裴公怎么不尝尝开春的新鲜樱桃?”   裴宰相抬起头。   太子李旦逆光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只鎏金舞马衔杯纹执壶,掀起袍角,坐到他对面,手腕一翻,执壶中流出清冽的酒液。他缓缓道:“西域传来的三勒浆,味至甘美,能消食下气,裴公可以多饮些。”   裴宰相飞快扫一眼左右,席间觥筹交错,龟兹乐人吹奏笛萧管笙,雪肤黄发的胡姬翩翩起舞,武氏诸王或卖力奉承女皇,或和侍酒的宫婢取笑,没人注意到他们。   “裴公不必担心,孤奉母亲之命,向诸位阁老敬酒。”李旦指指执壶。   裴宰相微微一笑,举起印花酒杯,浅啜一口三勒浆,他年事已高,闲暇时喜欢品酒,但不敢多饮,其中三勒浆是他最爱吃的酒,“殿下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莫非殿下今天出门前,太子妃提醒过殿下?”   太子妃告病,许久没出现在人前了。裴宰相之前常常和太子妃打交道,太子妃心细,知道他喜欢三勒浆。   李旦轻扯嘴角,淡淡道:“这种小事,不必她操心。”   裴宰相脸色微沉。   太子也有他的亲信势力,不是太子妃说的,那么只能是太子的内应……太子连他平时的喜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他平时的一言一行,太子是不是全都知情?   他心念电转,小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殿下,臣会守口如瓶。”   太子妃接连几个月不现身,太子几次加派人手守卫上阳宫,除了必要的朝会,太子整日待在甘露台,寸步不离太子妃,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妃可能怀孕了。   裴宰相暗暗思忖,太子应该是怕消息泄露,所以特意来警告他。   李旦抬起眼帘扫裴宰相一眼,“孤准备向母亲请求册封皇太孙,不论母亲答应还是否决,孤早有打算……裴公无须为孤遮掩。”   裴宰相脸色变了变,太子竟然主动和陛下摊牌?那他之前为什么要瞒着其他人?该不会太子根本没想过隐瞒女皇,之所以不宣布喜讯,只是为了让太子妃安心养胎?   如果隐瞒消息的人是先帝,裴宰相会立刻提高警惕,试着去想明白先帝到底在筹谋什么,以便提早做好准备。因为先帝偏宠女皇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牵涉前朝之事,绝非色欲熏心之辈。   但太子嘛……太子和先帝不同,先帝顾大局,谁都没法信任的情况下,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母亲。   而太子实在太看重太子妃了,他对太子妃几乎是百依百顺,这种强烈到不在乎其他一切的执念简单干脆。   然而太子越是心思简单,裴宰相反而摸不准他的心思,太子妃是他的掌中至宝,如今又怀了身孕,为了心爱的妻子,太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裴宰相无法揣测太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旦给自己斟了杯酒,“今年寒食……裴公可曾为袁公扫墓?”   裴宰相沉默不语,双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两下。   李旦说道:“袁公的后人死的死,散的散。去年母亲忽然想起袁公,下令将袁家几位郎君流放至更远的爱州,青山莽莽,不知袁公可否还有子嗣留下。”   裴宰相眼眸低垂,望着杯中澄澈的酒液,一言不发。   李旦接着道:“昔日英国公戎马半生,出将入相,生荣死哀。须臾几年过去,英国公的后嗣还剩下几个?”   裴宰相脸色越来越沉。   英国公李绩原来并不姓李。因他骁勇善战,南定维扬,北清大漠,为建立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得高祖李渊赐姓李,荣耀至极。   太宗李世民晚年时故意借故贬谪李绩,授意李治登基后再将李绩召回长安,好让李绩感恩戴德,真心效忠于他。   李治即位后,李绩果然成为他的臂膀,屡立功勋。后来李治执意要废黜王皇后,群臣反对,唯有李绩以一句“此陛下家事”,成功赢得李治和女皇的信任重用。   李绩历三朝而无过,晚年备受荣宠,死后陪葬昭陵,是凌烟阁功臣之一。   讽刺的是,李绩一生谨小慎微,临终前仍然不忘警告子孙远离进宫闱纷争,却不幸摊上一个胆大包天的孙子,其孙李敬业起兵反武,兵败被诛,女皇大怒,革去李家的李姓,恢复徐姓,还把李绩的坟给填了。   袁宰相外圆内方,直言正谏,大义凛然,落得全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的悲惨下场。   英国公李绩能屈能伸,极尽哀荣,可死后也免不了家破人亡。   裴宰相捏紧酒杯,太子这是在警告他,还是想拉拢他?   李旦举起酒杯,一口饮尽,“裴公的几位郎君正当盛年,小郎们也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时不待人,裴公得早些为子孙做打算。”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执壶走开,为正盘腿细听乐曲的张宰相斟酒。   裴宰相清了清嗓子,春风拂过,他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春光正好,天气温暖舒适,他却出了一身冷汗,几层里衣早已湿透,风吹过,这股阴森的冷像是能透过皮肉一直吹进他的骨头里去。任他怎么拢紧衣襟袍袖,依然还是觉得冷。   几十年为官,他小心翼翼,曲意奉承,每一步都走得谨慎再谨慎,他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反正只要能保住裴家的富贵就够了。   现在看来,生前为子孙挣下万贯家财,尽量不得罪人,免得连累家人,这些远远不够,他还必须为将来打算,免得和英国公那样,死后无人祭祀。   太子瞧着儒雅温驯,实则是凉薄绝情之人,如果他不应承太子,等女皇退位,太子登基,他的儿子、孙子们说不定比袁猫的儿孙还要惨。   他的儿孙个个娇皮嫩肉,每天在平康坊花天酒地,除了和其他嫖客争风吃醋,什么正经本事都没有,哪经得起风雨磋磨……   裴宰相长叹一口气,暗暗苦笑:太子不愧是先帝的儿子,先帝多病,何等文弱,却能果断亲手除掉扶持他登上帝位的亲舅舅,屠杀世家时毫不手软。太子锋芒内敛,清除异己时,狠辣手段绝对不遑多让。   ※   李旦和几位阁老一一交谈,回到围幛彩幔搭起来的帐篷前。   早从去年开始,他按着裴英娘给出的名单仔细辨别哪些阁老偏向李氏,哪些忠于女皇,哪些摇摆不定,综合细作内应和其他人送回的密报,最终筛选出人选。   他准确找到每个人的弱点,不怕他们告密,谁敢泄露今天的对话,谁死得最快。   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俩头戴玉冠,穿绛色袍,陪女皇玩樗蒲戏。   女皇兴致勃勃,羊仙姿掀起帐帘时,李旦听到母亲爽朗的笑声。   他走到楠木榻床前,“母亲,儿有话和您说。”   笑声停下来,张易之和张昌宗转了转眼珠,接着玩他们的。   女皇淡淡扫李旦一眼,继续和兄弟二人掷骰子。   李旦垂手站在榻床边等。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眉低垂,既不出声催促,也不应和邀他一起玩的张昌宗。   半个时辰后,女皇道:“朕乏了,你们先出去转转,看看外头的杏花。”   张易之和张昌宗依依不舍,和女皇腻歪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开。   女皇接过羊仙姿奉上的热茶。   李旦转身面对女皇,道:“长安醴泉坊忽然多出几口清泉,冒出的泉水清甜似甜浆,而且取之不竭。”   女皇挑眉,“喔?有这样的奇事?”   李旦点点头,“泉眼在永安观的后院。”   女皇喝茶的动作一停,眼中闪过一抹警惕。   永安观,不就是十七娘住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所有吉兆,都和十七娘有关?   “母亲。”李旦跽坐,和女皇平视,“我要当父亲了。”   帐篷里静了一静。   羊仙姿领着宫婢们默默退出去。   李旦接着说,“母亲,阿父临终前,已经为我和英娘的孩子取好名字,您觉得哪一个最合适?”   他徐徐展开一卷竹简。   女皇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竹简上,乳名大名都有,一半是小郎君的名字,一半是小娘子的名字。   李治防着她,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他到底留了多少东西给李旦……   帐外的乐声和纷乱人声飘进帐篷里,春暖花开时节,杏花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群臣欢聚一堂,赏花饮酒,气氛欢快热烈。   如果李治还在的话,得知十七娘有孕,一定欣喜若狂。春光明媚,他高兴之下,说不定闹着出宫踏青。   女皇的手指轻轻拂过竹简,“既然是先帝取的名字,那就都用上吧。” 第221章   甘露台的宫婢内侍忙成一团。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 卯时天便亮了, 廊前的杏花迎着朝阳盛开,艳如红霞。   花树下设锦帐香榻, 几案齐备,四面竖起围幛挡风,鎏金银茶炉里的茶饼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浓香。   裴英娘歪坐在锦榻上, 拈起一枚鲜红樱桃,蘸一点糖蒸酥酪,刚抬起手,手腕被扣住了。   李旦低头, 从她指尖咬走樱桃, 冰凉的唇擦过她的指腹, 然后继续看他的书。   裴英娘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说什么要陪她赏花晒太阳,结果却总和她抢吃的!   她干脆伸手一捞,把琉璃碗抱到自己膝前,“这是我的, 不许和我抢。阿兄你真想吃,让冯德再给你调几碗。”   不是她小气,她只是不喜欢别人从她碗里抢吃的。   李旦没抬头,嘴角微微勾起,笑了一下。   裴英娘不理他,一颗接一颗吃酪樱桃。   半夏和忍冬时不时走到花树下禀告事情,她怀孕的消息一经公布, 满朝哗然,女皇派心腹羊仙姿来甘露台探望她,赐下礼物若干,之后朝臣们的贺礼便源源不断送到甘露台,这几天甘露台里里外外的宫婢们忙得脚不沾地。   辰时的钟声响起,李旦抛开书册,搀裴英娘起来,“我陪你走走。”   奉御叮嘱她月份大了以后,最好不要整日躺在榻床上,没事在庭院里转转,多走动一下,免得以后不好生产。   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最近愈发懒了,不怎么想动,半边身子压在李旦手臂上,让他抱着她走,“阿兄,奉御说我什么时候生?”   前几个月除了胃口变大一点,她几乎没什么害喜的症状,开春之后孕吐猛然剧烈起来,什么都吃不下,看到饭菜里的油星就想吐,天天汤水滋补,人却显见着瘦了。夜里躺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忍不住心酸,怀孕真是遭罪。   为了照顾她,李旦叫冯德撤走矮榻,挪回内室睡,每天临睡前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腿。   李旦的手指拂过她的鬓边,替她抿起散乱的发丝,“差不多是溽暑焦月的时候。”   裴英娘眉尖微蹙,抬头看一眼枝头缤纷灿烂的花朵,“还有好久。”   李旦拍拍她的发顶,“累了?”   她皱着眉,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还好。”声音低了一些,努力踮起脚,小声说,“我们不能抱怨,不然孩子会委屈的。”   她说得很认真,李旦轻笑,怕她摔了,弯腰环抱住她,目光和她平视,“如果是儿子,我就求母亲册封他为皇太孙。”   裴英娘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还在适应当中,“如果是女儿呢?”   她比较喜欢女儿,女儿乖巧。   李旦道:“是女儿的话,就是嫡长郡公主。”   裴英娘想象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李旦抱着孩子逗弄的情景,不由失笑。   “阿兄,你不用整天留在甘露台陪我。”她按着琼娘教的方法小心翼翼迈步,“这多人不分昼夜守着我,我一点都不闷,你出去忙正事吧。”   天枢修建完毕,新罗人造模,武承嗣和武家诸王撰文,百官刻字,四夷酋长和武承嗣共同为女皇进献贺表,女皇大喜,亲笔题字:大周万国颂德天枢。   天枢不只是一座高耸宏伟的铜柱那么简单,一定程度上,它是武周的象征。   武承嗣办成一桩大事,得意洋洋,他接替薛怀义主持重建万象神宫的工程,一时风头无两,朝中有些大臣开始摇摆不定。   李旦伸手拂走落在裴英娘鬓边的花瓣,淡淡道:“陪你就是正事。”   她笑了笑,绣鞋踩在甬道上层层叠叠铺洒的花瓣间,松软得像棉花团,“阿兄,我们要过一辈子,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每天黏在一起,朝夕相对,你不嫌腻吗?”   李旦扶着她的手微微使力,“英娘,一辈子并不长……”   他永远不会腻。   裴英娘心里甜丝丝的,或许是因为刚刚吃了一碗酪樱桃,她对自己说。这时,肚子里忽然有了一点奇怪的动静。她啊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   她刚停下脚步,李旦立即揽住她,“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李旦的脸色马上变了,向来镇定从容的人此刻竟然手足无措,她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神情紧绷。   呆了半晌后,他问:“是不是该传奉御过来看看?”   裴英娘撑不住笑了,阿兄比她还紧张呢!心中的忐忑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拿双手扯李旦的面颊,“兴许我们的孩子很喜欢吃酪樱桃。”   李旦怔了怔。   她噗嗤一下笑了。   坚持走了小半个时辰,李旦扶她回房,接过半夏绞干的帕子为她拭汗。孩子不必生太多,如果每次怀孕她都要这么辛苦,他宁愿她少生几个。   午时吃过饭,裴英娘在花树下支起的锦帐内午睡,李旦坐在一边的矮榻上看书。   她梦中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舒服的缘故,眉头始终皱着。   申时三刻,李旦把她叫起来,监督她围着花树走上七八圈。   晚上他帮她揉腿,她刚刚服下安胎的药汤,昏昏欲睡。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冯德一溜小跑,掀开外殿帐帘,“殿下安置了没有?”   忍冬手执灯台往他脸上照了照,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忙道:“还没呢!”   冯德径直往里走,想起太子妃身子笨重,太子忧心忡忡,这几天脸色不怎么好,脚步放轻了些,隔着重重罗帐,轻声道:“殿下……”   话还没完,李旦走了出来,瞥他一眼,“出去说。”回头对半夏和忍冬道,“进去守着。”   两名使女垂首应是。   李旦披一件厚氅衣,走进侧殿。   殿中灯火摇曳,长史和其他听到消息的属臣陆陆续续赶到,十几张榻床很快坐满。   执失云渐率领军队守住西北疆域,犹如铜墙铁壁,把复辟的突厥人挡在贺兰山以外,更遥远的葱岭一带则由秦岩和其他将领驻守。   西边暂且安定,东边出了异变。契丹人反了,他们杀了营州都督,直取河北道,兵士所过之处,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契丹首领自称无上可汗,叫嚣着要一路攻入神都。   一名属臣眉头紧锁,“此次契丹来势汹汹,陛下可倚仗的大将不多,又事出突然,需要临时征兵,怕是难以取胜。”   众人议论纷纷。   李旦静静听长史说完几百里加急送到洛阳的战报,稍一沉吟,问众人:“契丹人举兵反周的理由是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有一人回道:“他们打出庐陵王的旗号……”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其他的话不必多说,大家心知肚明,契丹人必定以拥护李显为借口起兵。   契丹人归顺唐朝已有几十余年,此次起兵反周,绝不是为了报答李氏的恩德,而是趁女皇诛杀大批李唐宗室,皇室上层接连动荡,朝中无将可用,人心不稳,突厥复兴之际,借着李显的名头,多占几块地,多抢点金银财宝。   长史面沉如水,“殿下,陛下会不会借机为难您?”   众人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商讨对策。   风从半敞的槅窗吹进内室,烛火轻轻摇晃,朦胧的灯光打在李旦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道:“不必担心这个……此次母亲可能会派出武家诸王领兵,若孤所料不错,武承嗣将担任行军总管,告诉其他人,不用惊慌,仍然按计划行事。”   长史眉心紧拧,欲言又止,想了想,没有问出心中的疑惑。   裴英娘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河北道的几座都督府出了大事,西域的事她略微知道一下,河北道那边她就不怎么清楚了。   吃早饭的时候,她问李旦:“契丹人打到哪里了?”   李旦急着去上朝,匆匆吃完两碗杏仁饧粥,起身去侧间换上圆领袍,“赵州。”   裴英娘放下筷子,慢慢走到他身边,帮他系好衣襟。   李旦俯身吻吻她的发鬓,“今天下午我不回来,别想偷懒,我会让桐奴看着你。”   裴英娘乖乖点头,“我晓得啦!我都听你的,不用担心我。”   李旦嗯一声,随从护卫们等在门口,簇拥着他走远。   女皇没把契丹人放在眼里,她登基的时候,谋反的人马太多了,结果怎样?那些人兵败如山倒,没有人能坚持半年。   上朝时裴宰相禀报完军情,女皇按着惯例启用几名老将,命河北道附近诸州当地组织武骑团兵,以武六郎为威卫大将军,武承嗣担充行军大总管,以讨契丹。   女皇扶持武氏诸王的意图太过明显,朝臣们畏于她的刚硬决断,不敢提出异议。   事情就这么定了。   散朝后,武氏诸王和其他依附武家的官员围着武承嗣奉承讨好,一口一个“大总管”,仿佛武承嗣每战必胜,已经顺顺利利将契丹首领捉拿回神都洛阳。   武承嗣志得意满,经过李旦身边时,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听说十七娘有孕了,我连日事多,竟然忘了恭祝太子殿下,真是失礼。”   李旦直视前方,“魏王打过仗吗?”   武承嗣嗤笑一声,“没打过仗又如何?难道殿下上过战场不成?”   打仗有什么难的,他是行军大总管,只要管好底下的各路行军总管就行,姑母派出几名老将打头阵,不就是为了好让他和其他武家子弟摘果子吗?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   李旦轻拢宽袖,抬脚走开,“既然魏王信心十足,孤拭目以待。”   武承嗣看着李旦的背影,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他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李旦输得心服口服!   他雄心勃勃,回到魏王府,立刻命人打造一副崭新的明光铠,挑选一匹最健壮高大的宝马,派出健仆去南北市搜罗最锋利的武器,准备好一切后,面见女皇,发誓要领兵把契丹人赶出河北道。以振武周声威。   女皇很欣慰,勉励武承嗣一番。   武承嗣愈加激动,热火朝天,急于靠战功证明自己的能力,为自己积攒资本,等他立下战功,姑母就可以废掉李旦,立他为太子。   然而他还没出发,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民间百姓听说此次讨伐契丹的行军大总管是魏王武承嗣,应征者寥寥无几,半个多月过去,征募的兵士竟然只有区区数百人!   武家豪奴东奔西走,月余以后,应征者依然不足一千人。   武承嗣气得呕血,在府中大发雷霆。   哪怕他暴跳如雷也没办法,征兵依然毫无进展,武家人不得民心,老百姓不会买他的账。   ※   端午节前,李令月带着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来甘露台看望裴英娘,给她送来五毒香囊和几篓新鲜荔枝,顺便把武承嗣的倒霉事说给她听。   “武承嗣那天发脾气,把武攸暨给打了,六娘忍不下这口气,跑到魏王府大闹一场,抓花武承嗣的脸……”李令月说到这里,笑个不住,手上托着的一枚荔枝一颤一颤的,差点滚落,“民间有人以此编了个故事,说武承嗣在平康坊和其他酒客争风吃醋,他的脸是被花娘挠花的,现在洛阳都在传他的风流韵事……”   裴英娘低头剥荔枝,果肉晶莹,浆液甘甜微酸,很好吃,可惜她不能多吃,吃了半盘后让半夏剥枇杷给她吃,“阿姊,那个故事是我让人写的。”   刊印书册的工坊和书坊已经运转成熟,除了每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收集资料,印刻各种农业、手工业相关的工具书以外,裴英娘还授意坊主买一些传奇故事,刊印成册,在坊间出售。   工具书造福万民,然而无一例外都是赔本买卖,那些老少咸宜,通俗易懂的传奇故事书才是利润大头。   不管是哪个朝代,八卦总是最受欢迎的。   裴英娘没有无中生有,武承嗣确实曾为了一位传说从小以香料为食、身体能散发奇香的花娘和宰相的儿子打了一架,她只不过让书坊的文人稍微艺术加工了一下,让整个故事更加波折,更加滑稽。   “原来是你捣的鬼!”李令月笑得前前仰后合,“我说怎么一夜之间洛阳的大街小巷全都听说那个故事了!”   她高兴之下想拍拍裴英娘,旁边几个使女吓得脸色一白,她连忙缩回手,笑呵呵道,“等过了端午我搬过来陪你,最近胃口怎么样?腿肿得厉害吗?一夜起夜几次?”   半夏一一答了。   李令月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本来想待到下午再走,奈何薛崇胤和薛崇简兄弟俩实在太能闹腾了,她怕吵着裴英娘,揪着薛崇胤的耳朵,抱着啼哭不止的薛崇简,告辞回公主府。   骄阳似火,石榴树葳蕤的枝叶间挂满火红的石榴花。   裴英娘沐浴后,倚着南窗纳凉,长发披散,等着晾干,半夏和忍冬跪坐一旁帮她打扇。   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禄迈着小碎步经过长廊,跑到窗下,笑眯眯道:“恭喜殿下,陛下册封小郎君为皇太孙了!”   皇太孙不同于一般的皇孙,太孙意味着确立嗣子身份,将来能继任太子之位。   裴英娘呆了一呆,拢起长发,“哪来的小郎君?”   阿禄嘿嘿一笑。   裴英娘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她腹中的胎儿还没有确定性别,女皇怎么可能提前册封皇太孙?一定是李旦要求的。   她还沉浸在啼笑皆非当中,甘露台的侍婢宫人们早已经偷偷庆祝起来,册立皇太孙,不仅仅表示裴英娘地位稳固,同时意味着李旦的太子之位也稳如泰山,女皇不会再摇摆不定。   人人笑容满面,喜气盈腮,宫婢们见面就先笑两声,连老成持重的琼娘都忍不住翘起嘴角笑,走路的步子轻快了许多。   等李旦下朝回来,裴英娘抱怨道:“阿兄,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万一是个小娘子,岂不是叫其他人笑掉大牙?”   李旦换下外袍,走到她身边,“机不可失,得到母亲的承诺,名分先定下来,是个小娘子也没什么,皇太孙迟早会来的。”   裴英娘一时无语,怎么感觉李旦好像在空手套白狼?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契丹也反了,不过文中的情节是虚构的 第222章   李旦扶裴英娘回内室坐下, 和她解释:“这个太孙之名是拿其他东西换的, 关系到武家人的前程,你不必担忧, 更不需要有任何压力。”   裴英娘瞪他一眼,这句话应该早点说,问他:“是征兵的事?”   李旦点点头, “和征兵有关,还涉及到突厥。”   女皇明白民间百姓怀念李唐皇室,皇位迟早要还给李旦,到那时, 武家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她重用武承嗣, 任命他为行军大总管, 希望武家诸王能够及早建功立业, 积累政治资本,掌握实权,这样在她百年以后,他们说不定还有其他出路可走, 至少不会毫无反击之力。   可惜武承嗣征兵月余,只招到几百个居无定所的闲汉,可想而知,武承嗣上了战场以后,底下的士兵根本不会听从他的调派。   为了尽快解决契丹人的叛乱,上个月女皇册封一支归附的突厥部落酋长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赏赐金银财宝无数, 粮种四万斛,彩缎五万匹,农具铁器数万斤,暗示和其联合,一同讨伐契丹。   酋长收下女皇的赏赐,要求为自己的儿子迎娶唐室公主,若是女皇应允和亲,他立刻出兵和武承嗣左右夹击,诛灭契丹。   女皇果断答应酋长的要求,但是她并不准备挑一个宗室女远嫁突厥,而是从武家诸王中挑选出一位年轻的侄孙,送往酋长的部落,要侄孙迎娶酋长之女,完成政治联姻。   女皇的侄孙带着丰厚的彩礼到了草原,酋长大怒,他要求和李氏联姻,而非其他人。他扣下侄孙,折辱使臣,叫嚣要帮李氏恢复江山。   契丹人挥刀南下,势如破竹,当地守军兵败如山倒,突厥这支部落也反了,纵使英明睿智如女皇,雪上加霜之下,也不免焦头烂额起来。   除了执失云渐以外,其实朝中还有几个熟知突厥人习性的大将,数次抗击突厥,胜多败少,可惜他们牵连进宗室叛乱中,早就被女皇下令杀害。   眼下执失云渐要防守复辟的突厥王室,无暇分身,契丹和归附的酋长部落先后燃起烽烟,情况危急,女皇性情刚硬,不愿服输,派出子侄领兵四十万前去征讨酋长率领的部落。   不到一个月,全军覆没。   接连几次派兵,无一例外都大败而归,契丹人的刀锋离神都越来越近,接连有部族以匡复李唐的口号起事,女皇无奈之下,再次确立李旦的皇太子地位,任命他为行军大总管,担元帅之职,重新征兵。   女皇在此时颁发册封皇太孙的诏书,是为了安抚其他蠢蠢欲动的外族,同时收揽人心,好稳定局势。   这下子,武承嗣的美梦彻底破碎了。   江山和侄子孰轻孰重,女皇分得很清楚,她的让步,等于昭告天下武家人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裴英娘的心提了起来,“阿兄,你要去河北道迎击契丹人?”   李旦搂住她,轻声说:“你放心,大元帅通常由宗室亲王担任,不用亲临战场,而且这一次只是借我的名义征兵而已。”   她松口气,抬手抱住李旦的腰,靠在他身上。   李旦没说话,低头慢慢帮她梳理半干的长发。   甘露台的宫婢们又忙活起来。   之前武承嗣耀武扬威,视太子之位为囊中之物,朝臣们不敢太接近李旦,送礼送得很含蓄,有些干脆断绝往来。   现在整个武家都成了女皇的弃子,朝臣们不再犹豫,暗中频频向李旦示好。   裴英娘有孕在身,宫宴上内外命妇争先恐后,围着她嘘寒问暖,这个和她讨论孕期要注意的避忌,那个向她推荐适合妇人调养的方子,仿佛一夜之间她们全变成经验丰富的医者了。   阿禄每天领着下仆登记贺礼,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堆成小山包一般。   天气越来越热,裴英娘懒怠出门,没精力和那些谄媚的命妇打交道,除了李令月,不管求见的是哪位宗亲,她谁都不理会。   李令月取笑她,“你这就烦了?以后想要讨好巴结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八兄那边也是,你得把他看好了。”   裴英娘双手托腮,下巴一点一点,睡意朦胧,端午过后她害喜的症状减轻了不少,胃口变大了,一天到晚睡不够,“润郎和郭文泰整天跟着他,谁敢动不该有的心思,他们会料理的。”   郭文泰处事风格有点像女皇,简单粗暴,但凡是有嫌疑的,立刻逐走。在他看来,聪明人应该懂得避嫌,明知太子和太子妃忌讳什么还往太子身边靠的,就算目的不在太子的后院,也肯定居心不良,不用暗中观察,直接赶走就行了。   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鼻尖,“那些人不足为虑。八兄对你好,我很放心。”   她叹口气,想起那年得知李旦的心意时,故意用英娘已经订立婚约的事刺激他……那时她并不看好李旦和英娘。   事实证明,她的忧虑都是多余。   她掀唇微笑,赶裴英娘起身,“别睡了,这会儿外边没那么热了,去长廊走一走,两边栽的都是古树,很凉快。”   裴英娘困极了,杏眼水光潋滟,但还是慢慢坐起身,宫婢们立刻小碎步上前搀扶她起来。   ※   前去讨伐酋长的军队大败而归的第二天,女皇命人在端门外张贴皇太子李旦担任大元帅的榜书。   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整座神都,然后经由运河,传向更遥远的地方。   庶民百姓为之沸腾。   紫微宫,贞观殿,后寝宫室。   廊前鸟鸣清脆,日光炽烈,才刚过辰时,日头已经爬上宫墙上空,洒下万丈光辉。   女皇晨起,打发走张昌宗和张易之,端坐镜台前,白发披满肩头。   黄金琉璃铜镜中的妇人容颜苍老,没有人能留住时光,再如何精心保养,也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上官璎珞掀帘进房。   女皇手里把玩着一枚镂空錾刻石榴花金簪,问她:“这一次征兵有多少兵士应募?”   上官璎珞声音平稳,垂首道:“回陛下,征召的兵士已经有十万之众。”   房里静了一静,窗外的鸟鸣声愈显宛转悠扬。   女皇抬起眼帘,她已是垂暮之年,但那双细长的眸子依旧年轻灵动,“都是为太子来应征的?”   上官璎珞继续保持躬身的姿势,答道:“榜书张贴后,百姓们得知太子为元帅,且太子妃身怀有孕,成群结队涌向征兵处,应募者如云,不到十天,就超过五万人,现在还有人源源不断从其他州县赶来。”   女皇沉默了很久。   为她梳髻的宫婢战战兢兢,汗水湿透衣裳。   女皇示意羊仙姿为她戴上石榴花金簪,这支簪子样式别致,是端午节太子妃裴英娘进献的节礼之一。   她缓缓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踏出后寝,经过重重回廊,沉默着走进前朝,环视一圈,神情平静。   罢了,只顾眼前快活罢,老百姓们对李唐念念不忘又如何?她登基称帝,开创了武周朝,哪怕只有短短几年,天下人还是要匍匐在她脚下。   至于武家以后会怎么样,李旦即位会不会大开杀戒……后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罢。   ※   朝臣们都是人精,嗅觉敏锐,虽然女皇依旧和平时一样深不可测,但他们却感觉到女皇对魏王武承嗣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太子的位子,魏王不用肖想了,除非他有胆量谋反——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未知是男是女,女皇就急着册封太孙,意思再明显不过。   领兵攻打契丹的功劳也注定和魏王无缘,应募征召的百姓全是奔着太子和太子妃去的,武家人此前已经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死伤无数,魏王没机会上战场。   武承嗣站在大殿之上,握紧双拳。   他没法忽视其他人的目光,讥讽的,鄙夷的,痛恨的,幸灾乐祸的……   全天下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他野心勃勃,想从李旦手中夺得太子之位,他信心十足,多次当着众人的面诋毁李旦,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对李旦的畏惧了——可是到头来,他一败涂地。   他就像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上跳下窜,丑态百出,根本没有给李旦造成任何威胁,反而成了李旦稳固势力的工具。   常朝规矩宽松,女皇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袭玄色锦绣袍,她很少开口,眼风淡淡一扫,足以威慑群臣,令众人心头不由得生出凛然之意。   太子李旦站在武承嗣对面,丹朱色圆领罗袍,玉带皂靴,气度沉静。   察觉到武承嗣的目光,李旦扫他一眼,不屑一顾。   武承嗣牙关咬得咯咯响。   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子,姑母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武家子侄。   那些似是而非的允诺,都是骗他们的!骗他们心甘情愿为姑母铲除异己,为姑母登基出谋划策……   这时,殿外陡然响起嘈杂人声,金吾卫拦下几名想进殿的内侍。   女皇眉头轻皱。   少顷,内侍快步入殿,径直从另一侧窄门走到女史上官璎珞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上官璎珞脸色变了变,飞快写下几个字,送到女皇案前。   女皇拈起纸笺看,长眉一挑,神情骤变。   朝臣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莫非前线又传来兵败的消息?   天天打败仗,真的吃不消啊!   ※   甘露台。   裴英娘瞪大眼睛:“突厥人退兵了,消息可属实?”   郭文泰拱手道:“千真万确,突厥酋长听说太子殿下将为元帅,立马收兵退回漠北,并且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和。”   裴英娘眼珠转了一转,疑心这一切是不是李旦提前设计好的。随即她摇摇头,李旦身为皇室亲王,纵然不乏心术手段,但绝不会拿先祖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基业和边境的数十万老百姓开玩笑。   女皇足智多谋,文史皆通,唯独在军事方面屡屡犯错。她杀了太多将才,引发宗室内斗,无暇顾及西域,朝廷连失几座重镇城池,奈何鞭长莫及,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派兵收复。   突厥酋长趁乱狮子大开口,一会儿要牛羊财宝,一会儿要皇室公主,一会儿干脆起兵反叛,杀死数位代表武周的大将,可能就是看准了女皇拿他没办法,才敢这么嚣张。   昔年唐军兵马强壮,横扫天下,突厥酋长畏惧李氏,得知讨伐他的十几路大军由身为李氏皇子的李旦担任大总管,权衡过后望风而逃,主动求和,并不出奇。   突厥酋长懂得审时度势,朝廷处于弱势,他就趁机杀人放火,讨要好处,朝廷真要动真格征伐他了,他立马逃走。   裴英娘双眼微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河北道的契丹人赶走,但是那伙突厥人不能小觑,他们迟早还会卷土重来。   她想着心事,不觉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   李旦回来,先拉着她细细端详一番,“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没事,可能是累了。”   轻重有序,李旦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太子之位,顺利继位,驱除突厥人的事,等以后再和他商量。   李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起一件事逗她开心,“魏王病了,明天打发冯德去魏王府探病。”   她啊了一声,“武承嗣怎么病了?”   前几天女皇大寿,宫中摆宴为女皇庆贺寿辰,武承嗣当堂起舞,精神好得很,怎么就病了?   李旦嘴角翘起,“他今天上朝时忽然口吐鲜血,被金吾卫抬下去诊治……奉御说他呕血是急怒攻心所致。”   裴英娘一阵无语,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武承嗣气性这么大? 第223章   暑气蒸腾, 内殿的罗帐换成竹帘, 四面房檐角落安设的风轮转动中发出细微的吱嘎响声,徐徐吐出凉风。   裴英娘身子娇弱, 又即将临盆,房中没有供冰盆,她以手支颐, 躺在鲛绡帐内小憩,宫婢跪坐榻床边沿为她打扇。   冯德从魏王府回到甘露台,先换了件干净衣裳,这才过来回话, “殿下, 魏王病得不轻, 听奉御说, 他须得静养半年之久。”   裴英娘眉尖微蹙,武承嗣身强体壮的,虽然一时气急之下口吐鲜血,但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宫中奉御医术高明,他怎么竟然要卧床半年?该不会是想故意装病吧?   下午李旦回来,她说出自己的担心,武承嗣病得太蹊跷了。   李旦抬脚上榻,让她靠着自己睡,“奉御是我的人,武承嗣确实病得很重, 至少半年之内,他没法再上朝。”   多年的希望彻底落空,以后注定只能忍气吞声,被李旦任意磋磨,武承嗣心如死灰,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那武家其他人呢?”裴英娘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倚进李旦怀里,“群龙无首,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打乱你的计划?”   “武攸暨是聪明人,如果武家人有异动,他会告诉我的。”李旦轻轻抚摸裴英娘浓密丰泽的长发,天气热,她没梳髻,只用彩绦束发,发丝墨黑,衬得脖颈愈显雪白,交领衣襟里依稀能看见一抹娇嫩雪色,隐隐有股甜香。   她很快将生下他的孩子,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知道孩子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   他希望最好更像她,人人都喜欢她,连母亲也是,而他不怎么讨人喜欢。   一个像小十七的孩子……他光是偶尔想象一下就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他会给他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希望小十七不会因为孩子忽略他。   他也需要她。   ※   武三思早就化为枯骨,武攸暨明哲保身,武承嗣这一病,武家人找不到他的继任者,谁也不肯服谁,干脆各自为政,很快分崩离析。   武氏族人一再让女皇失望,她不想再费力去提拔武家人,转而选择扶持男宠张昌宗和张易之。   张易之任控鹤府府监,张昌宗为右散骑常侍,兄弟俩权势滔天,开始插手朝政之事。   这天,李令月带着郑六娘一起到上阳宫看望裴英娘。   待裴英娘打发走房中侍婢,郑六娘压低声音道:“殿下,武家其他人投靠张家兄弟了。”   武承嗣重病缠身,成了废人,武家诸王不得女皇的欢心,逐渐把目光放到飞扬跋扈的张易之和张昌宗身上。诸王抢着巴结张家兄弟,和宫中近侍一样亲热地称呼兄弟俩为“五郎”、“六郎”。   前几天武六郎在宫门前看见张易之,立刻小跑上前,帮他执鞭,伺候他上马,一口一句“五郎”,殷勤至极。   张易之以控鹤府府监的身份,招录了许多年轻俊美的轻浮文人,引荐给女皇,那些人不出几天,全都得到官职。   越来越多不得志的人投向张易之和张昌宗,以期得到女皇重用。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望一眼。   郑六娘接着说:“不过侍御史武承新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讨好张家兄弟,我听郎君说,有些人不甘心当张家兄弟的走狗,似乎想推举武承新替代魏王。”   李令月皱眉道:“我记得武承新并非武家血脉。”   郑六娘点点头,看看左右,小声道:“他虽然只是义子,但手段了得,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武家人有不少支持他的。”   随即她想到裴英娘现在名义上也是女皇的侄女,和武承新的身份一样,不由懊悔失言,低头喝口茶,掩下尴尬,岔开话道,“陛下对张家兄弟非常纵容,昨天掌管出入宫掖的内侍监指出张家兄弟的佩饰不合礼仪,张家兄弟找陛下告状,陛下问都不问一句,命人把内侍监当场拖出内侍省打死,宫中侍奉的人噤若寒蝉……”   她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据说张昌宗醉后调戏房女史,女皇大怒,将房女史贬去掖庭宫了。”   李令月端着细瓷莲花茶盏,沉默不语。   裴英娘惊讶道:“房女史?她没有大碍吧?”   郑六娘连忙笑着回道:“殿下不必担忧,房女史那个性子,岂会委曲求全?她拔剑把张昌宗的头发削了,亏得张昌宗躲闪了一下,才保住他那张脸。陛下罚她去长安掖庭宫,正合她的心意,不必整天对着张昌宗,她别提多高兴。”   房瑶光当年宁愿投效女皇,也不肯嫁给李显,或是出家当女冠,她觉得跟着女皇可以让她摆脱女子身份的束缚,和家族中的男人一样顶天立地,现在女皇为了一个男宠责罚她,她心中失望,自请离宫。   这些年她忠心耿耿,竭尽心力为女皇办差,女皇清醒过来后,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想掩盖宫中的流言,下令逐她出宫,罚她回长安,担任掖庭宫的掌事女史。   房瑶光毫不留恋,走得很洒脱。她终于认识到,女皇是一位精明的政客,她深谋远虑,做每件事都要求得到回报,绝不做无用功,她此前为提高女子地位而提议的举措,全是为了称帝铺路,而不是真心想为天下女子谋福。   大多数时候,政客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们眼中只有利益。   裴英娘沉吟许久。   女皇敏感多疑,习惯掌握主动,把所有可能威胁她地位的人当成对手,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当年她是这么防着李治的,现在她也这么防备李旦,即使她知道皇位只能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是不愿让儿子过得太痛快,张昌宗和张易之是无根的浮萍,依靠她的宠爱获得权势,离了她,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宁愿信任两个男宠——他们让她觉得安心。   权力巅峰,注定要如此孤独么?   她低叹一口气,为房瑶光,也为女皇,虽然她明白女皇并不在乎这一点孤独,女皇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状态。   李令月放下茶盏,示意郑六娘先出去。等房里只剩下她和裴英娘,她皱眉问:“英娘,武承新那个人,能不能信任?”   裴英娘摇摇头,“阿姊,人心难测。”   她依然觉得蔡净尘不会伤害她,但她还是会防着他。   ※   几天后的清晨,殿外悬挂万丈雨帘,宫婢进殿通报,阿禄求见裴英娘。   裴英娘让阿禄进来。   她注意到他脸色古怪,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领着宫婢们退出去,放下鲛绡,大雨冲走燥热,殿内很凉快。   “殿下。”阿禄抱拳,“四郎……侍御史求见。”   裴英娘手执一把刺绣山水人物团扇慢慢扇着,闻言摇扇的动作停了下来,蹙眉问:“他想见我?他在哪儿?”   阿禄道:“他此刻就在上阳宫南门外。”   蔡净尘代表武家给裴英娘送催生礼。民间风俗,产妇临近产期,娘家人预备小儿所需的衣物和节礼送至女婿家,称为“催生”。   裴英娘是“武家嫡女”,蔡净尘是她名义上的从兄,以娘家人身份送上催生礼,合情合理。   她决定见一见蔡净尘,他一直在暗中向她传递消息,提醒他注意女皇的安排的细作,或许他这次主动求见是有要事同她讲。   甘露台是她的地盘,没什么好担心的。   健壮的仆妇们担着一担担锦帛覆盖的彩盆、银盆走进甘露台,盆中装着五颜六色的面人,红枣、桂圆各样干果,牛羊牲畜,彩画鸡鸭蛋,并为小儿准备的贴身衣物。   侍御史武承新的大名如雷贯耳,太子千牛备身杨慎如临大敌,加派人手护卫甘露台。   裴英娘捏紧翠竹扇柄,道:“让他交出佩刀,若是他不肯,不必带他来见我。”   杨慎应喏,走到外殿高台前。   侍御史着一身小团花绫罗袍,负手站在台阶下,四五个护卫把他围在中间,他抬头仰望甘露台,神情平静。   杨慎请他卸下佩刀。   侍御史没有犹豫,利落解下腰间佩刀,连同靴子里藏着的匕首一起交到护卫手上。   杨慎眉头紧皱,侍御史独自一人进殿,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东西,就不怕有去无回?   他仔细搜查侍御史,确认他身上连一根锋利的针都藏不住,才抬手放行。   阿禄领着蔡净尘踏进内殿。   蔡净尘环顾一圈,宫婢、仆妇守在屏风后面,帘外人影幢幢,可能埋伏了精兵护卫,他们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能够随时保护裴英娘,又听不到内殿的说话声,不会触犯裴英娘的隐私。   很符合太子的作风。   阿禄低声叹口气,小声道:“四郎……太子千牛备身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刀和你的一样快,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不是谁都会像娘子一样对你好。”   蔡净尘没说话。   阿禄退出内殿。   鲛绡轻薄透明,隐约可以看见帘后的人倚着凭几而坐,裴英娘的声音透过层层折射出晶亮光华的水晶帘,传入蔡净尘的耳畔,语调柔和,“你说想试试……是要以武承新的身份接替武承嗣么?”   蔡净尘下意识想抱拳,意识到现在身份不同,掀起袍角,盘腿坐下,又觉得盘腿坐不恭敬,于是改成跽坐。   在她面前,他做什么都手足无措,姿态笨拙。   “武承嗣大势已去,我已经收服武家其他人,他们愿意听从我。”他定定神,挺直脊背,“娘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可以带着武家人协助太子,也可以不理会武家人,继续为女皇追杀宗室遗孤,您觉得我该选哪一条路?”   简单直接,没有试探,没有表忠心或其他,也不解释他此前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他脱口说出自己此刻的打算,等着她回答。   她不曾轻视他,鄙贱他,所以他面对她时,既卑微到尘埃里,又出奇的大方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水晶帘后,裴英娘松开团扇扇柄,指尖轻抚翠纱扇面,“你没有选择,不是吗?”   不协助李旦,蔡净尘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女皇随时准备牺牲他安抚百官,收揽人心。   蔡净尘嘴角轻勾,凤眼里闪过一抹决绝,只要他想,他可以选择。   不过他没有反驳裴英娘。   “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承诺。”裴英娘的声音再度响起,“四郎,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想效忠郎君,那就去打动他,拿出你的诚意,让郎君信任你,看到你的本事,不必来问我,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你好自为之。”   蔡净尘双手握拳,他不是来找裴英娘求情的。   他只是害怕他的做法可能会妨碍娘子的计划,所以来征求她的意见。   既然娘子让他自己选择,那他就按着原来的想法行事吧。   “若是我对娘子还有用处……娘子随时可以差遣我……我现在虽然臭名昭著,至少有了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为娘子解忧。”蔡净尘抬起头,深深看一眼水晶帘后面模糊的人影,“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即使粉身碎骨。   他郑重稽首,起身告辞。   蔡四郎死了,他现在是武承新,以太子妃从兄的身份来看望她,为她送上催生礼,文武百官惧怕他,武家人怕他又要依靠他……这一切是从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阿福出息了,成了棉花行行首,那又如何?依然是卑微的平民百姓,不能和她并肩。   他想试一试和她并肩的感觉,哪怕只是以名义上的亲人或者盟友的身份,仰望的感觉实在太绝望了,绝望到令人窒息。   他不敢奢求其他,只想变得更强大一点,更厉害一点,更有用处一点。   只要一点就够了。   他是罪人,阿娘为他而死,他可以承担所有肮脏龌龊的事,他不怕报应,因为他死不足惜。   ※   李旦散朝回到上阳宫,杨慎立即向他禀报侍御史武承新来访的事。   “送过催生礼后,侍御史便离开了。”杨慎如实道,“太子妃殿下大概和他交谈一盏茶的辰光。侍御史走后,太子妃殿下回房午睡,还没起身。”   李旦嗯一声,摆摆手示意千牛备身退下。   宫婢掀起帘子,他怕吵醒她,刻意放轻脚步,走到榻床前。   裴英娘枕着湘竹枕头,合目沉睡。   他松开衣袍系带,合衣躺下,陪她一起睡。   武家倒了,翻不出什么浪花,张阁老奉命前往赵州平叛,裴宰相已经写好劝谏女皇远离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的陈情书,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裴英娘的身体,其他的可以从长计议。 第224章   天色阴沉, 风声呼啸。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裴英娘冷得直打哆嗦, 单薄的襦衫罗裙挡不住冬日严寒,她抱紧双臂,踮起脚打开门闩, 悄悄溜出裴府。   后街是一条青石条铺就的小巷,冷清寂静。   门内传出婢女们的声音:   一人高声问:“十七娘去哪儿了?”   另一人答道:“十七娘把十郎打伤了,十二娘不依不饶,十七娘害怕, 许是躲到哪里去了。”   先前的人急得跺脚:“阿郎快回来了, 得赶紧找到十七娘!”   ……   裴英娘握紧袖中装银锭的布包, 义宁坊并不远, 还没到关坊门的时候,只要她逃到义宁坊,找到阿娘,母女连心, 阿娘一定会收留她的。   她绕出小巷,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长街是土路,积雪融化之后泥泞不堪,绣鞋很快沾满泥巴,越来越沉,裙底也脏污一片。   前方传来响亮的清喝声,路旁的行人纷纷往街巷旁的邸店里躲, 有贵人要从这里经过,守卒奉命清理道路。   裴英娘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提着裙角,茫然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守卒。   旁边路过的老妪拉了她一把,关切地问:“你是谁家小娘子?是不是和长辈走失了?”   她听厨娘讲过很多富家小娘子被歹人拐骗的故事,指指街旁一家卖胡饼的食店,从容道:“阿耶买饼去了,叫我在这儿等他。”   老妪没有多想,背对着守卒的方向,小声提醒她说:“看到那些穿甲胄的军汉了吗?贵人的车驾要来了,小娘子先在这里等等,别到处乱走,冲撞了贵人,你阿耶也救不了你。”   裴英娘谢过老妪。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远处依稀响起旗帜在风中舒展的猎猎声响,整齐的队列过后,数十个仆从簇拥着几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的贵人们个个身穿锦绣华服,皮肤白皙,气宇轩昂。队伍最后面也是几匹健马,中间围着几辆卷棚车。   没人敢抬头张望,也没人大声说话。   一直等到贵人们走远,马蹄声融入风雪声中,什么都听不到了,行人才纷纷走出邸店,交头接耳,议论刚才经过的贵人是哪家郎君。   裴英娘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刚才那个手执长鞭,策马而过的俊秀少年郎有些眼熟,但分明又是没见过的。她只见过王家表兄和裴家其他房的从兄弟,马上的少年郎眉目如画,气度雍容,明显是养尊处优的长安权贵,如果是认识的,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北风从衣领、袖口钻入,她打了个冷颤,找出厨娘给她的寒具。   吃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   她包好剩下的茶食,继续往义宁坊的方向走去。   与其继续待在裴家受折磨,不如找血脉相连的母亲求助。   ……   “英娘……英娘?”   有人在耳畔轻声唤裴英娘的名字,嗓音柔和,仿佛能滴出水,她眉峰微蹙,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醒不来。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拍她的脸,声音愈加温柔,“乖,十七,该起来了。”   这双手曾一次次握住她肉乎乎的手掌,教她一笔一划写出好看的字,勾勒出简单的山水画,拉着她一次次踏上高高的台阶。   她跌倒的时候,这双手扶起她,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她高兴的时候,这双手拉着她,带她逛遍整座园子。   成亲的时候,这双手因为紧张微微汗湿,抱起她时,手臂隐隐在发抖。   风雪中策马经过的锦衣少年郎霍然回首,薄唇轻抿,眸子黑白分明,神情冷淡而倔强。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眉心紧拧,轻抚她的脸,“该起来走走了,不许贪睡。”   裴英娘刚从梦中醒来,怔愣许久,嘤咛一声,扑进李旦怀里,“好冷。”   梦里实在太冷了,八岁之前的记忆,永远那么灰暗绝望,连关于那时候的梦境也全是无尽的风雪。   李旦眉头皱得愈紧,酷暑炎日,虽然刚落了一场雨,略微凉快了点,但殿外很快又燥热起来,不至于会冷。   他抱紧她,手放在她额头上看她是不是发热,柔声问:“做噩梦了?”   裴英娘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我梦到那年成功跑出裴家,母亲没带我进宫,我在路上看到阿兄骑着马经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就这样擦肩而过。   女皇命人当场抓捕裴玄之,她跑去义宁坊找到出家修道的褚氏,裴家没落,褚氏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但对她并不好,后来她长大了……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听她说完这个古怪的梦,“然后呢?有没有再遇到我?”   她摇摇头,发髻蹭过他的下巴,“没有。”   梦还没做完,她就醒了。   李旦拉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十七不怕,就算母亲没有带你进宫,阿兄也会找到你的。”   裴英娘坐起身,失笑道:“阿兄,只是一个梦而已。”   李旦轻吻她的发顶,认真道:“即使是在梦里,你也是我的。”   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颊,取笑他小气。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双手始终紧紧揽着她。   夫妻俩耳鬓厮磨,说了会儿悄悄话。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刚刚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慢慢站起来,穿上睡鞋,掀起鲛绡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搀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别出去,让奉御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奉御如今常驻上阳宫,听到宣召,立刻赶来。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风后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气一向好,孕中除了变懒了些,一切和平时一样。每天精心调养,她总算胖了点,手臂浑圆,犹如初冬时节最鲜嫩的粉藕,生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妇人生子艰险万分,他一丝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监督她,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小十七只有一个,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说裴英娘没有发热,李旦才命宫婢们去准备遮阳的伞具,扶裴英娘去湖边散步。   荷叶田田,雪白、浅粉、酡红、深红几样荷花钻出碧绿荷丛,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密密麻麻的莲叶哗啦啦响,翻出银灰色背面。   冯德领着内侍摘了一大捧莲花,用莲叶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请殿下赏玩。”   她笑着接过莲花,打发走其他人,抬头问李旦,“阿兄,你觉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吗?”   李旦道:“他只要识时务就够了。”   识时务的人懂得该怎么取舍,局势瞬息万变,有的人前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转瞬间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养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用处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每次看到四郎,我总会想起八岁时的自己。”   这是一个讲究孝悌之义的时代,生父不慈,他们身为儿女,在没有长大到足够自保之前,无法反抗。   最后她选择逃跑,蔡净尘冲动之下失手杀了亲生父亲。   如果没有遇上女皇,裴英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她能凭借自己的知识过得很好,也许刚逃出狼穴,又落入另一个老虎窝,没有足够的权势做后盾,她的特殊之处很可能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   万幸李治真心疼爱她,阿姊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阿兄给她无限的包容……   李旦低头,抬起裴英娘的下巴,“你不是他。”   她低叹一声,“对,我不是他。”   刚落过雨,莲叶上滚动着一颗颗晶亮雨珠,云消雨散,晴空万里。   她望着满湖雨后竞相绽放的荷花,喃喃道:“阿兄,如果有朝一日四郎敢做出不利你的事,你不用顾忌我……”   李旦皱眉,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揉她的脸,命令道:“不许再想这些琐事,不管他是蔡四郎,还是武承新,都伤不了我。”   裴英娘笑着推开他的手,莞尔道:“我平时不这样的,肯定是因为最近滋补的东西吃太多了,才这么多愁善感。”   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奉御新开的药好苦,漱口几次嘴巴还是发苦,阿兄,今天的药不吃了好不好?”   李旦愣了一下,刚才她还在回忆往事,同情处境相似的蔡净尘,怎么一转眼就撒娇不肯吃药了?   他手指微曲,敲敲她的脑袋,“乖,这药必须吃,吃够半个月就好了。”   裴英娘叹口气,就知道百试百灵的撒娇在这种时候不会奏效。   ※   为了方便照顾裴英娘,李令月包袱款款,带着使女仆妇搬到上阳宫住,心安理得把家中两个混世魔王丢给薛绍照顾。   薛绍欲哭无泪。   李旦回甘露台的时间越来越早。除了上朝之外,他几乎不踏出甘露台一步,还让桐奴把七宝阁的藏书搬到侧殿书室里,每天在侧殿接见属臣。   连耀武扬威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都察觉到朝中的诡异氛围,意识到近期内不能惹太子不高兴,罕见地老实了很多。   裴英娘反倒是最平静的,一开始刚刚得知自己怀了身孕时,她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真到了快要生产的时候,她反而异常冷静,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暑气逼人,她饭后常常搭着宫婢的手去湖边走走,那边凉快幽静。   这天半夏和忍冬照例搀着她踏进回廊,刚好李旦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个个神情严肃。   看到她,属臣们怔了一下,对望一眼,知趣告退。   李旦快走走到裴英娘面前,半夏和忍冬也退下了。   裴英娘看一眼属臣们离去的方向,笑得促狭,“阿兄,你怎么躲在这里议事?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李旦叹口气,知道瞒不了她,如实道:“裴公弹劾二张,二张诬告裴公意欲谋反,母亲下令由我和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审理此案。”   裴宰相上书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女皇十分不悦。   张家兄弟趁机进谗言,说裴宰相曾当众和人说过女皇已经垂垂老矣,不如扶持太子这之类大逆不道的话,触动女皇心底的忌讳,女皇勃然大怒,裴宰相被捕下狱。   李旦名为主审,其实根本插不了手,裴宰相到底有没有谋反,全看女皇消气与否。   裴英娘问李旦:“裴公是不是故意的?”   刚好选在她即将生产的时候上书,可以最大程度撇清李旦暗中撺掇的嫌疑,人人都知道他整天待在上阳宫,和裴宰相几乎没有来往。   李旦颔首,道:“我有分寸,不必忧心朝堂上的事。”   裴英娘嗯一声,说:“阿兄,钱够用么?我私库里攒了很多钱,随你使。”   有钱能使鬼推磨,收买人心,私买武器,搜罗人手,打探消息,不管干什么都需要用钱,李旦不缺钱,不过要干大事,钱当然越多越好。   李旦无奈,拧一下她的鼻尖,“不怕我把你的金银财宝花光了?”   她很喜欢攒钱,每到逢年过节时,她总会吩咐使女把所有账本搬到她房里,一本本亲自对账。   回廊两边的花池子里栽植玫瑰花,微风阵阵,浓香扑鼻,裴英娘小心翼翼往前走,笑着道:“花光了也不要紧,反正你跑不了。”   李旦怔了怔,唇边扬起一丝清浅的笑容,紧紧扣住她的手。   裴宰相的事很快出了结果,即使没有任何证据,女皇依然决定驱逐裴宰相和其他几个当众表示厌恶张易之和张昌宗的朝臣。   李令月每隔两天去一趟紫微宫,张家兄弟是她举荐给女皇的,二张虽然丝毫不感念她的引荐之恩,但表面上对她还算客气。   “母亲老了。”这天李令月回到甘露台,和裴英娘感叹道,“我听羊仙姿说,母亲也开始大量服食铒药。”   张昌宗和张易之长相俊美,通音律,会所有世家子弟擅长的游戏,同时精于炼丹之术。   裴英娘挑眉,没说什么。   太宗李世民极有可能因为长期服食丹药,导致中毒,因此病逝。女皇现在也吃丹药,但历史上她吃丹药的效果很好,可能是体质差异造成的。   李令月完全不需要为女皇担心。   ※   裴宰相并非第一次遭到贬谪,这一次女皇将他贬去括州。   女皇对二张的维护,引得朝野侧目,有裴宰相犯颜直谏,随即遭到贬黜的教训在前,其他人暂时不敢触女皇的霉头。   二张愈发骄横,借着为女皇编撰《三教珠英》为由头,继续出入内宫,尽收天下文词之士为学士,以崔融、苏味道、王绍宗为首的大臣尽数依附二张兄弟。   二张的势力迅速膨胀,女皇达到扶持亲信、遏制李旦的目的,但是她没有意识到,她对二张的袒护,让越来越多的寒门学子也开始不满了。   李旦按兵不动。   离裴英娘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甘露台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民间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也逐渐从田地里的庄稼、南北市的米价转移到太子妃即将生产上。   那可是永安公主的孩子啊,有神佛仙人庇佑,一定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六月初八那天,还是半夜的时候,屏风前烛火摇曳。   李旦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立刻从梦中惊醒。   裴英娘蜷缩成一团,满头是汗。她疼得厉害,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五内如焚,来不及穿衣,光着脚出去叫人,然后回到内室,抢过半夏绞干的帕子,帮裴英娘拭汗。   仆妇们来回忙活,奉御、直长和接生的宫人都到了,他们经验丰富,就着烛火看一眼,就知道确实是生产之兆,催促李旦离开。   奉御小心翼翼道:“殿下,太子妃就要生了,请您回避。”   李旦掰开裴英娘抓着锦被的手,让她抓着自己,他想安慰她,可喉咙里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英娘忍着阵痛笑了笑,推他走,喘着劝他:“阿兄,你、你先出去,一会儿就好了。”   李旦也笑了笑,帮她理好散乱的发丝,柔声道,“乖,十七不怕,我就在这里陪你。”   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裴英娘还想劝他,一阵剧痛袭来,她呜咽一声,没心思管他了。 第225章   妇人生产之际, 产房一般要另外布置, 李旦不讲究什么忌讳,上阳宫又是他的地盘, 因此产房就设在寝殿内,没有挪地方。   昭善听到主殿人声鼎沸,里外回廊次第亮起灯盏, 连忙将睡梦中的李令月叫起来,“贵主,太子妃发动了。”   李令月匆匆挽发,披衣赶到甘露台。   稳婆、奉御一早就安置在偏殿内居住, 事事都是齐备的, 殿中宫婢、内侍来回奔忙, 有条不紊, 忙中不乱。   李令月风风火火冲进房,发现李旦还守在榻床边,皱眉道:“八兄,你怎么还不不出去?”   宫婢们在一旁期期艾艾的, 她们试图劝李旦出去,但碍于尊卑身份,没敢把话说得太重,不能像李令月一样这么直接地赶人。   李旦眉心紧拧,没答李令月的话,听奉御禀报说还没到时候,头也不抬地指挥半夏和忍冬, “去厨下准备汤饼毕罗。”   裴英娘得吃点东西,不然等下生的时候没力气。   忍冬去厨下传饭,那边知道太子妃要生了,不敢怠慢,这几天每晚都有人守着炉灶,不一会儿送来大碗的鸡汤面、单笼金乳酥、天花蕈毕罗、煎饼绣丸。   鸡汤油汪汪的,没有撇掉油脂,汤里加了许多味药材,都是特地为产妇准备的,半夏取了一小份给奉御一一尝过,才送到床头前。   李旦扶裴英娘靠坐起来,喂她喝下小半碗,撕开金乳酥和绣丸,喂到她嘴里。   第一次生产,裴英娘大汗淋漓,六神无主,身上痛得厉害,这种痛楚超出了她以往的所有想象,对于生产的恐惧早就和齑粉一般,被疼痛驱散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只感觉到疼!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手指痉挛,差点把锦绸划破。   一只粗糙宽厚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床头的人环抱住她,低声安慰,声音平稳:“乖,十七,吃点东西,阿兄在这儿,不怕,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裴英娘忍着痛把他喂到嘴边的吃食全部咽下肚。   孕期李旦管得很严,什么时候吃什么,吃多少,怎么吃,什么时候该起来走走,什么时候吃什么补养的吃食……他什么都管,她虽然有时候难免不耐烦,会抱怨一两句,不过从来没有偷懒,每一样都老老实实照着做,奉御次次诊脉都说她胎像稳固,肯定能顺利生产……她紧紧攥住李旦的手,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什么好怕的。   李令月看李旦反应沉着,不仅没有手足无措,给奉御和稳婆帮倒忙,还能镇定从容地安抚裴英娘,完全不像是头一次当父亲,心下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李旦常常召见奉御,肯定详细问过奉御临产的注意事项,知道该怎么照顾产妇。   她叹口气,有他在,英娘好像好过一点,这下倒不好再赶他了。   她是公主,连她都没办法,其他人更不敢多说什么,李旦就这么留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整座上阳宫的宫人都被甘露台的动静惊醒了,内侍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快马,只等胎儿落地,即刻去紫微宫传达喜讯。   天边隐隐浮出几抹鱼肚白,晨光淹没暗夜,鼓楼响起沉缓的钟声,坊门渐次开启,居住在皇城附近的达官贵人头一个得知太子妃即将生产的消息,无数人披衣起床,翘首以盼,等着报信的人再度登门。   奉御说的话不错,裴英娘身子骨虽弱,但多年调养,安胎期间又准备得充分,所有稳婆、医者又是经验老道之人,生产极为顺利,一阵猛似一阵的剧烈疼痛过后,她恍惚听到几声微弱的啼哭,稳婆们喜气洋洋,大声嚷道:“恭喜殿下,是位小郎君!”   轰然一下,满屋子的宫人跟着欢笑起来,半夏和忍冬喜极而泣,悄悄擦眼泪。   裴英娘半天没反应过来,奉御私底下和李旦说过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怎么变成小郎君了?她连小娘子的乳名都想好了呀!   她想看看孩子,确定一下稳婆是不是看错了,嘴巴翕张了几下,声音近乎呓语,几不可闻,生完孩子,疲惫感突如其来,彻底淹没她,她太累了,眼皮发沉,想要好好睡一觉。   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节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十七,别睡。”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努力抬起眼帘。   李旦看着她,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颤抖,“先别睡。”   “我好累……”她精疲力尽,连孩子都没看一眼,坠入沉眠之中。   血水一盆盆送出去,各种忙乱的声音汇聚在一块,   裴英娘缓缓闭上眼睛,任房里的宫婢们忙得热火朝天,李令月把襁褓包裹的孩子送到枕边,她依然一动不动。   李旦头晕目眩,心里一突一突的,靠着多年来的隐忍他才能强撑下来,其实他一点都不冷静,稳重镇定全是装出来安慰裴英娘的。   他双手发颤,厉声问奉御:“怎么回事?”   奉御吓得屁滚尿流,爬到床前为裴英娘诊脉,几息后,他长吁一口气,擦擦汗,叩首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只是因为生产暂时虚脱而已,并无大碍。”   李旦脸色阴沉如水。   旁边另一个奉御察言观色,补充道:“太子妃这是累了,得好好睡一觉。”   李旦嗯一声,脸色缓和了一些,接过宫人绞干的锦帕,仔细为裴英娘擦拭。   两位奉御悄悄松口气,得亏太子妃生得很顺当,他们几乎没派上用场,要是太子妃这一胎生得艰难,太子还不知会怎么责罚他们。   李令月笑着打发走其他人,只留几个宫人伺候裴英娘。回到内室,抱起襁褓给李旦看,轻声说:“八兄,小郎君和英娘真像,瞧这双大眼睛,多好看呐!”   床前的宫人纷纷附和。   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裹在杏红地襁褓里,实在说不上好看,更看不出五官模样。   李旦看着襁褓里小小的一团,感觉很奇妙。   他和英娘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长子,小脸才只有巴掌大,他伸手把襁褓接过来抱到怀里,小家伙太轻了,他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世上最罕见的珍宝。   令月说他眉眼像英娘?   李旦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嘴角渐渐浮起一丝温柔的笑容。   ※   裴英娘睡到巳时醒来,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呆了一呆。   哪来的孩子?   罗帐低悬,内殿的竹帘撤下去了,换上蜀中进贡的锦帐,对凤、麒麟、孔雀、仙鹤纹样,色彩鲜明,花团锦簇。光线透过重重织物,照进内室,一层层滤去夏日的炽烈,只剩柔和。   半夏和忍冬跪坐在脚踏上哄孩子,怕吵醒裴英娘,她们正想把孩子抱出去,抬头看到她醒了,扬起一脸笑,襁褓送到她怀里,“娘子,您看看小郎君。”   半夏扶裴英娘坐起来,“宫里的近侍前来宣读敕书,殿下去接旨,小郎君从今天起就是皇太孙了。”   裴英娘刚睡醒,还有点迷糊,抱着儿子直发愣:这是她生的?   忍冬出去叫人,宫人们立即送来吃食。   半夏眉飞色舞,一边布置食案,一边絮絮叨叨说:“太平公主和宫里的女史都说太孙和您生得像,殿下很高兴,赏赐整座宫的宫人,还上书请求大赦天下……”   宫婢们你一句我一句,个个喜笑颜开。   许是母亲的味道很熟悉,裴英娘虽然没有出声哄儿子,小家伙却很喜欢她的怀抱,舒服地蹬蹬腿,躺在她怀里睡着了。   裴英娘之前和李旦商量过,如果是小娘子的话,乳名就叫阿姝,是小郎君,乳名叫阿鸿,大名李治早就起好了,他们只需要挑一个就行。   刚出生的小婴儿,软软的,香香的。   她亲亲儿子的脸,他的脸比刚出炉的玉露团还软。她捏捏他的手指,啃啃他的脚爪,小家伙皱了皱眉头,像是被吵得不耐烦了,不过依然没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打起帘子,李旦快步走到床前,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柔声问:“还难受吗?”   裴英娘把襁褓塞到李旦怀里,“阿兄你看,这是你儿子!”   听她的口气,好像这个儿子是突然从哪里蹦出来似的。   李旦扯起嘴角笑了笑,拨开襁褓看了看,小家伙握着拳头睡得很熟,一番动静没有吵醒他。   他让忍冬抱走孩子,命人去传奉御。   裴英娘饿得厉害,足足吃完三大碗面才停下筷子,李旦怕她吃伤了,不许她多吃。她意犹未尽,“我还能吃!”   奉御请脉毕,笑说她一切都好。   李旦放下心来,又是一番封赏,宫里宫外,人人有份。   产妇一个月内不能下床,男主人一个月内不可以进产房,这意味着男主人一个月内不能和产妇见面。   上阳宫没有这个规矩,李旦从头到尾就没出过甘露台,他就是规矩,谁敢叫他守规矩?   夜里华灯初上,烛火静静燃烧,裴英娘又饿了,催促半夏去传饭,“我想吃点炖得酥烂的肉,要三分肥七分瘦的,用蜜汁小火炖烧,烧上一整夜才好。”   厨下立即按着她的吩咐忙活起来,现在烧肉肯定来不及,只能用滋补的鱼羹和鸡汤代替。   裴英娘吃得很香甜,李旦坐在床边帮她拆鱼骨,把汤里的鸡肉撕得碎碎的。伺候她吃完,他才就着残羹冷炙随便吃了点,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只毕罗。   等宫婢们退出去,李旦移灯入帐,又问裴英娘:“身上还疼么?”   他是为这个才心事沉沉的?   裴英娘侧过身,抬手抚平李旦紧皱的眉心,“我好多啦……”她看一眼躺在襁褓里呼呼大睡的儿子,压低声音说,“阿兄,以后要辛苦你了。”   李旦愣了一愣,“怎么?”   裴英娘叹口气,小声嘀咕,“我太容易心软了,以后教诲孩子的事,全交给你操心,我肯定管不来。他还这么小呢,我就想什么都顺着他,等他长大了,我会把他惯坏的。”   她不会带孩子,只会哄孩子玩,万一不小心把儿子养成一个纨绔,那就不妙了。   李旦失笑,低头吻她的长发,“这一年太辛苦你了,以后的事交给我。”   裴英娘抱抱他,发顶蹭他的下巴,“阿兄,你真好。”   李旦一手揽着她,一手抱起儿子,从今天起,他又多了一个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上一章开头不是回忆,而是如果当年十七错过女皇,直接逃出裴家可能出现的场景。   一般如果详写小时候的事,绝对不是重复的回忆,肯定是新内容,上一章之所以写这个情节,因为十七一直把蔡四当成另一个自己,假如她没有进宫,可能和蔡四走差不多的路,加上马氏是救命恩人,所以她一直对蔡四比较纵容。   然后旦哥哥不懂这些,上一章十七的梦和所有回忆都是讲给旦哥哥听的,她不希望旦哥哥有任何误会或者不高兴。   旦哥哥最后说了一句“你不是他”,说明他听懂了。 第226章   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七月流火, 溽暑渐退,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   以前朝臣们还会因为畏惧女皇不敢亲近李旦,在女皇一次次偏袒张易之和张昌宗, 接连贬谪裴宰相和另外几位老臣之后,他们反而抛去顾虑,急着和李旦搭上关系。   皇太孙的出生, 恰好是讨好太子和太子妃的完美时机。   借着皇太孙满月之际宴请内外命妇的机会,世家们纷纷打发女眷奉承试探裴英娘。   裴英娘不露声色,别的她不会,装傻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不管命妇们怎么明里暗里给她下套子, 她只要微笑就够了。   因为营州、赵州之乱还没平定, 皇太孙的满月宴没有大办。前来赴宴的命妇固然心急, 但裴英娘和以前的太子妃不同,这位当年敢当众给先太子李贤难堪,不是那种一味掩饰太平的人,她们没敢步步紧逼。   甘露台处在上阳宫之中, 寻常官员无法接近太子夫妇,满月礼之后,她们绞尽脑汁想见太子妃一面,裴英娘风雨不动。   无奈之下,朝臣们唯有找那些有门路的世家姻亲代为说和。   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每天都有人上门求李令月帮忙引见。   李令月烦不胜烦,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往驸马薛绍跟前一搡, 套车离了公主府。   李令月走进甘露台的时候,裴英娘搭着半夏的手,在长廊底下散步消食。   她怕冷,天刚凉下来,已经穿起厚蜀锦半臂,白地穿枝花纹锦帛绕肩,头梳芙蓉髻,未施珠翠,只戴一把金筐宝钿嵌金珠卷草牡丹纹插梳,脸若银盆,面色红润,手里拈一枝玉簪花,低声和宫婢们谈笑。   看到李令月,她笑着问:“阿姊,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李令月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捏她的下巴,“谁说你胖了?我看你还是太瘦了。”   裴英娘低头看一眼自己鼓鼓的胸脯和明显变粗的腰线,蹙眉叹息,她分明胖了不少,箱笼里刚做的几件襦衫穿不下了,不得不重新裁衣裳,早上对着铜镜揽镜自照,她发现自己圆润了不少,怎么从李旦到李令月,还嫌她瘦?   两人说笑一阵,一起去看阿鸿。小家伙刚吃饱,躺在锦榻上睡得香喷喷的,李令月抓起他的小脚丫捏了又捏,他完全不受干扰,睡得很熟。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模样比刚出生时讨喜多了。裴英娘发现儿子确实长得像自己,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亮,看人的时候,炯炯有神,好像会说话。   没人能抵挡得住他这双大眼睛。   裴英娘有点担忧,阿鸿是嫡长子,又是皇太孙,长大以后要继承皇位,可他生得这么……这么乖,大眼睛看人的时候,楚楚可怜的,怎么威慑群臣啊?   总不能靠可爱吧?   阿鸿打了个哈欠,小嘴巴一鼓一鼓的,像是要醒的样子,宫婢准备抱他去乳娘那儿,哪知道他扭了几下,又睡熟了。   简直像是和小十七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李令月爱得不行,抱起阿鸿亲了又亲,她就喜欢乖巧安静的孩子,可惜她两个儿子都喜欢调皮捣蛋,大一点的薛崇胤会走路以后天天闯祸,小一点的薛崇简还不会说话就能把乳娘气哭,她每天被两个混世魔王气个半死,只恨自己生的为什么不是小娘子。   她和裴英娘开玩笑说:“阿鸿真乖,我恨不能把他偷回公主府去。”   宫婢们笑成一团。   夜里李旦回来,冯德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照明,笑着把李令月的玩笑话说给他听。最后道:“公主说着就要抱起太孙回公主府去,太子妃拦着不让,说等殿下您回来了,要和您告状呢。”   李旦翘起嘴角笑了笑,踏进内室。   裴英娘刚刚哄阿鸿睡下——其实用不着她哄,阿鸿是个瞌睡包,从早到晚睡不够,饿了拉了不舒服了才会扯嗓子哭两声,乖得不得了,几个乳娘和照顾他的宫婢都说阿鸿是他们见过的最乖巧的小郎君。   李旦眼神示意半夏她们出去,俯身坐在床边,摸摸阿鸿的小手,给他掖好被子,轻声道:“母亲病了。”   裴英娘惊了一下,放下罗帐,“病得重吗?”   李旦摇摇头,“只是风寒而已。”   女皇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政事上越来越依赖二张兄弟。其实女皇的起步比别人都晚,长孙皇后十三岁嫁给李世民,三十多岁病逝,而女皇三十岁左右才生下第一个孩子,六十多岁她才能暴露真实野心,寻常妇人到六十多岁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别无所求,她的称帝之路却才刚刚开始。   这些年她苦心孤诣,一步一步登上巅峰,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松懈。如今继承人已经定下来,朝政稳定,女皇是凡人,案牍劳累之余,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   张家兄弟能给女皇带来片刻的欢愉,他们就像后妃一样,想方设法讨女皇开心,宫中但凡举办宴饮聚会,必有张易之或是张昌宗在场。   这很正常。但因为女皇是女子,二张兄弟是男子,这对兄弟还频频插手朝政之事,文武百官越来越不满。   女皇提拔二张是为了平衡李旦和武家之间的矛盾,确保自己始终占据主动,她敏感地察觉到事态有些超出她的控制,下令张易之和张昌宗带领控鹤府的文士们编撰《三教珠英》,阻止朝堂上的流言继续扩散。   可惜女皇能掌控朝政,但掌控不了全天下的老百姓,关于控鹤府的种种流言还是越传越广,在民间老百姓们口中,控鹤府就是藏污纳垢之所,俊美的男子们天天饮酒作乐,乌烟瘴气,其间种种龌龊无耻之事,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女皇并不在乎民间的谣言,张易之和张昌宗怕了,他们野心膨胀的同时,也怕将来会被李旦报复,撺掇着女皇让他们领兵,女皇没有答应。   这一次女皇生病,二张把消息隐瞒下来,知道的人不多。   宫婢掀帘送来热茶和咸甜茶食,漆盘当中一大盘鹿肉丝、羊肉丝、醋芹、豆芽、胡椒、细葱拌的冷淘,裴英娘卷起袖子,给李旦盛一碗,她自己刚刚吃过了。   她问李旦:“二张的手伸得越来越长,母亲竟然随他们胡闹?”   女皇明明是个精明睿智之人,她赖以稳固朝政的寒门学士也愈发疏远她了,她怎么还没有警觉?   “顾此失彼而已。”李旦说,“讨伐契丹人,用不着十几路大军,母亲此前太刻意了。”   营州之乱原本只是小地方的小叛乱,女皇故意扩大事态,让武家子侄顺理成章接掌兵权,还把武家人送出去和亲,可谓煞费苦心,结果却适得其反,契丹人一路深入河北道,连神都洛阳都危在旦夕。这时候内附的突厥部落又反了,要不是执失云渐把复辟的突厥人牢牢挡在贺兰山外,所有突厥人联合起来,说不定整个关内道包括长安,都会沦为突厥人放马的牧场。   军事上屡战屡败,应募征兵的百姓心向李唐皇室,女皇决定放弃武家,自然要更加重用张家兄弟,哪怕张家兄弟愚蠢也不要紧,男宠蠢一点才好控制,不会反噬主人。   吃完饭,李旦去侧间沐浴,半晌后他披散着头发出来,衣襟松垮垮的,胸膛上隐约还有水迹,“我预备派人把七兄一家接回来。”   洛阳的人越多越好,二张兄弟越着急恐慌,越有利于他逐步收揽人心。   裴英娘帮他挽起头发,问:“他们住哪儿?”   李旦说:“七兄喜欢斗鸡,我已经为他准备好府邸。”   李显早被女皇吓破胆子,不敢回洛阳,可继续待在外面他又怕有一天会死得不明不白。李旦亲自写信给他,派长史去接人,他确定李旦主动接他回来,才肯动身。   夫妻两人靠在一起谈论朝中政事,被子里的阿鸿忽然扭了几下,吧唧吧唧嘴巴。   李旦俯身看着儿子,想抱他起来,“他是不是饿了?”   裴英娘趴在李旦肩头,笑着说:“等等看。”   烛火昏黄,夫妻俩望着沉睡的儿子,一时之间都不说话,李旦伸手搂住她。   等了半天,阿鸿睡得很香。   裴英娘撑不住笑了,“他比我还懒。”   李旦认真道:“这不是懒,是乖,我们的儿子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小郎君懂事。”他回头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吻她的眉心,“像你一样乖。”   裴英娘眼珠一转,李旦对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阿鸿和她太像了,看李旦现在这么维护儿子的架势,以后不会也这么对儿子吧?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说好要当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严父吗?!   ※   李显一开始被贬去均州,后来改迁房州,路途遥远,加上李显路上吃坏肚子病了一场,耽搁了一个多月,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重阳以后了。   裴英娘怀疑长史故意拖延时间。   中秋、重阳正是洛阳最热闹的时候,城中几乎每天都有宴会,重阳还有几场重要的诗会。女皇率领群臣登高,饮菊酒,百官齐祝女皇长寿延年,恭贺李旦喜得麟儿,这时候如果李显在场,可能会动摇群臣们对李旦的忠心。   长史蔫坏,刻意领着李显一行人绕最远的路,等到李显重返洛阳,朝臣们都见过皇太孙了,没人关注风尘仆仆的李显一家人。   李旦、裴英娘和李令月、薛绍亲自去城门外接人。   不管李旦有什么打算,李显是他的同胞亲兄长,他答应过李治,会善待自己的兄弟。   李显从卷棚车里走出来的时候,裴英娘差点认不出他来。   他瘦了,也黑了,举止畏缩,神态谦卑,堆着一脸讨好的笑,那副感恩戴德的劲儿,让李令月霎时红了眼圈。   李旦下马迎上前,李显抱着他大哭一场,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要终老荒野之地,或者像李贤那样苟延残喘,忽然天降霹雳,被女皇的鹰犬毒死。   李显看到裴英娘时,愣了半晌,才笑着和她厮见。   裴英娘脸颊一热——不止她差点认不出李显,李显也差点认不出她,一定是因为她最近胖太多了!   有长史一路找应,李显和女眷、孩子们吃得好睡得好,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新裁的,小娘子们头上戴的金簪是洛阳最时兴的样式。   李旦扫一眼女眷,双眼微眯,侧头问长史:“韦氏怎么也在?”   韦沉香不是个安分的,而且对英娘抱有敌意,他暗示过长史,可以在路上除掉这个女人。   长史小声答道:“韦氏身怀六甲,她很警觉,和七王寸步不离,回京路上除掉她太可疑了。”   李旦沉默一瞬,李显不是蠢人,如果这时候杀了韦氏,确实太蹊跷了,难保他不会想到英娘身上,人已经到眼皮子底下了,有的是机会,最好能把事情推到母亲头上——借刀杀人,一举多得。   他暂且按下这事。   李旦从女皇那求来旨意,李显仍为英王,赐给府邸一座,英王府靠近北市,和李令月的公主府离得很近。   他找到李令月,叮嘱道:“七兄刚回洛阳,他携家带口的,你平时多照应他,我不好管他后院的事。”   李令月点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显在房州整天无所事事,生了一大堆孩子,除了韦沉香、郭氏,还有数名姬妾侍女,几个女人一共为他生了八个孩子。   李裹儿年纪不大,性子却极为泼辣大胆,刚回到洛阳,就把随母亲上门拜访的薛崇胤和薛崇简打得满头包。   李显刚回洛阳,兄弟姊妹几个阔别重逢,李裹儿又是小娘子,李令月不好和侄女计较,训斥两个儿子,罚他们禁足半个月。   背地里她和裴英娘抱怨:“我晓得七兄吃了很多苦,所以格外怜惜儿女,可他未免太纵着韦氏和裹娘了!裹娘让人拿鞭子把府里一个使女抽得满脸血,那使女不过是送饭送晚了点,差点被活活打死,七兄竟然不闻不问!小娘子可以骄纵任性,万万不能歹毒,何况她还这么小,再这么下去,以后还了得?”   裴英娘听得咋舌,她还以为李裹儿只是凑巧叫了这么个名字,没想到排行变了,人没变……   李令月心无尘埃,痛快倒完苦水,就不惦记李裹儿了,拉着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皱眉道:“你怎么瘦了?”   裴英娘心中窃喜,面不改色道:“我今天换了个发式,这个发髻显得脸小。”   李令月没多想,拉着她讨论最近洛阳流行的一种高髻,必须填充木头做的假发才能梳得起来,最高的足足有成人手臂那么长。   姐妹俩说了会儿八卦,等李令月走了,裴英娘喜滋滋回房,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现在这种状态才对嘛!李旦整天督促她吃这个补那个,把她养胖了好几圈,还不肯承认,非说她太瘦。再胖下去,她又要重新裁衣裳了!   乳娘把阿鸿抱进房里,放在锦榻上安置好,小家伙吃得好睡得好,胳膊滚圆,穿一身杏红袍衫,眉清目秀,眼睫越来越浓密,小手肉乎乎的。乳娘手里抓着一只忍冬打的络子逗他玩。   人家说三岁看老,裴英娘觉得阿鸿才半岁就能看出以后的性子了,乳娘根本不用费心哄他,他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其他时间都在睡觉养精神,醒了不哭不闹,自己躺在被子里玩。如果他哇哇大哭,那一定是饿了或者是尿湿了。   她担心阿鸿这样是不是哪里不对劲,特意去请教奉御。小儿前几个月基本在睡,但是阿鸿是不是太安静了?   奉御每隔两天为阿鸿问诊,回说他身子骨壮实,小手有劲得很,很健康。   最后,裴英娘不得不承认,阿鸿可能只是懒而已。   她点点阿鸿的鼻尖,“你以后上学不会也这么懒吧?”   皇太孙的学业不能马虎,届时七八个学士轮流教导他,李令月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方式,他是别想了。   阿鸿皱了皱鼻子,大眼睛望着裴英娘,一脸茫然。   她哈哈笑,接过乳娘手里的络子,晃来晃去。   阿鸿立刻被转移注意力。   宫婢卷起水晶帘的时候,李旦一眼看到裴英娘趴在锦榻前逗弄阿鸿,摇头失笑。   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在逗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孩子。   他走过去,阿鸿不看络子了,盯着他看。   裴英娘小心翼翼戳阿鸿的脸,“认得么?这是你阿耶。”   阿鸿盯着李旦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乳娘抱他去睡觉。   裴英娘跟着打了个哈欠,蹲坐着懒得起身,枕着锦榻就要睡,“我也好困。”   睡眼朦胧的样子,更像个孩子了。   李旦心里发软,笑着抱起她,“不早了,该就寝了。”   宫婢们早就悄悄退出去了,灯台也被移走,夜明珠的光线柔亮温润,罗帐里静悄悄的。   火热的身体压下来,裴英娘打了个颤,衣裳早就解开了,但并未完全脱下,她紧紧抓着李旦的胳膊,他的动作有些急切,耳畔的喘息声让她心跳如鼓。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初冬难得有大晴天,廊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宫婢们趁着大太阳洒扫庭院,给台阶浇水。   裴英娘揉揉眼睛,掀开罗帐。   李旦穿一件雪白襦衫,外罩圆领袍,盘腿坐在毡毯上,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阿鸿,父子俩大眼对小眼,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她伸了个懒腰,笑着问:“在做什么?”   李旦回头看她,嘴角翘起,“教他说话。”   裴英娘噎了一下,阿鸿这才几个月大,怎么可能学会说话!   李旦果然对儿子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她越来越怀疑李旦能不能狠心教管儿子。   千万不要把儿子宠成纨绔啊!   她披衣起来,拢起长发,席地而坐,和李旦一起逗弄阿鸿。   阿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会儿盯着李旦看,一会儿盯着她看。他显然把这当成了玩游戏,有时候还自顾自笑一下。   裴英娘抓阿鸿的手玩,他的小手胖乎乎的,碰到她的手,就抓着她的手指不放。   这时,李旦忽然道:“你最近瘦了……七兄和韦氏回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昨晚抱她时他就觉得了,睡下后细细打量她,发现她真的瘦了。   裴英娘呆了呆,这是哪跟哪啊?她瘦了和李显、韦氏有什么关系?   “你不觉得我前一阵子太胖了?”她轻哼一声,“瘦一点多好,抱起来不费劲。”   为了减肥,她每天绕着上阳宫走一圈,累得满头大汗,李旦休想再让她胖回去!这和审美没什么关系,瘦一点她神清气爽,不会像刚怀孕的时候那样爱犯懒。   李旦心头微松,只要她开心就行,“七兄是我接回来的,我会处理好,你什么都不用管。”   裴英娘答应一声,哈哈笑,李旦不知不觉间把手伸到阿鸿嘴里,被阿鸿咬了一口,口水糊得他满手都是。   ※   李显的回归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女皇私底下和上官璎珞感叹,太子有了皇太孙,地位愈加牢固了。   上官璎珞回道:“太孙亦是陛下的嫡孙。”   女皇沉默不语。 第227章   直到冬至, 朝廷仍然未能平定营州之乱。   大朝会仍然如期举行, 女皇身着冕服,于修缮一新的万象神宫内接见各国使臣。   宫宴上, 裴英娘再次见到武承嗣。   他老了很多,大病一场不仅夺走他的健康,也带走了他的所有不甘和野心。   他企图示好李旦, 当着武家诸王的面,以魏王的身份,亲自为李旦斟酒,姿态谦恭。   女皇和二张兄弟玩樗蒲戏, 似乎不在意武承嗣的举动, 但余光却时不时扫向宴席间。   朝臣们不由自主停下交谈, 纷纷看向二人。   李旦接了酒杯, 不过并未饮酒。   武承嗣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走开,他的病来势汹汹,病愈后没法和以前一样正常行走。   李令月手执琉璃酒杯, 扭头看着裴英娘,小声说:“武表兄变了很多。”   武承嗣不折不挠,几次屈服,又几次靠着女皇重新爬起来,这一次,他是真的认输了。   情势不由人,他没有选择。   武家人正式分裂, 一部分人彻底投向二张兄弟,一部分跟着蔡净尘暂时保持中立。武承嗣成了废人,没有人肯听他的调派,昔日唯他马首是瞻的从弟们反过来对他吆三喝四,他连最后的依仗也失去了。   裴英娘看着武承嗣踉跄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时的武承嗣刚刚回到长安,也是这么谦卑谨慎,小心翼翼讨好女皇和李令月,希望能洗刷过去的屈辱,在兴盛繁华的京都长安出人头地。   殿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控鹤府的文士们起身离席,朝臣们跟着站起身,簇拥着身披鹤氅、头戴华阳巾的张易之走到殿外。   虽是隆冬时节,回廊外却郁郁葱葱,庭院里遍植翠柏幽篁,层峦叠嶂,流水潺潺,树影摇曳,波光粼粼,景色宜人。   张易之手执一管洞箫,临风而立,袍袖飞扬,飘飘欲仙。   宫婢捉来几只仙鹤,放入园中,他追逐仙鹤,意态潇洒,放浪形骸,举手投足仿佛并非尘世中人。   朝臣们哈哈大笑,“五郎前世当为仙人!方能有如此过人风姿!”   其他人大声附和。   满头银丝的女皇斜卧锦榻,俯瞰张易之在院中嬉戏,唇边含笑。   张昌宗蹲坐着为女皇捶腿。   依附二张的朝臣们亲自捧银盘,端执壶,陪侍左右。   这种场景李令月已经见怪不怪了,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叹一口气,倒了一杯葡萄酒送到裴英娘手上。   裴英娘接过犀角杯,浅啜一口,她不怎么喜欢宫宴上的葡萄酒,没有河东葡萄酒香醇。   一旁的李显目瞪口呆,“啪嗒”一声,筷子上夹着的毕罗跌落在毡毯上。   立刻有宫婢上前把毕罗捡走。   李显脸上微红,讪讪地放下筷子。   裴英娘侧头看他。   李显往她身边挪了挪,战战兢兢问:“十七娘,我……”   裴英娘打断他的话,压低声音说:“七兄,多吃饭,少说话,张家兄弟的事你不要管,不仅不能管,最好连问都不问一句,回到英王府也是一样的,记住了吗?”   李显打了个冷颤,点头如捣蒜,慌忙捡起筷子,继续吃毕罗。   只要能保住荣华富贵,和家人安安心心享受洛阳的繁华就够了,其他的他不想再争。李旦和裴英   娘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现在兄弟和妹妹是他全部的指望。   这时,上官璎珞找到几人,告诉裴英娘,女皇想见皇太孙。   李显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   裴英娘命宫女给李显端碗温水来,回头示意乳娘抱起阿鸿,今天的宫中大宴之前是祭祀仪式,阿鸿作为皇太孙必须露面,举行完仪式后他一直躺在乳娘怀里睡觉,殿中歌舞喧闹也没吵醒他。   李令月看裴英娘起身,立即道:“我也过去。”   李显哆嗦了几下,“我也去!”   母亲再狠心,总不至于当众要他的命,阿鸿是阿弟的嫡长子,他得跟过去看着,就算帮不上忙,至少可以帮十七娘壮胆。   裴英娘挑挑眉,没有拦着兄妹俩。   女皇心里很有成算,不会对阿鸿怎么样,她确信这一点才会带阿鸿进宫,反倒是女皇的儿子和女儿不相信自己的母亲,觉得女皇会对孙子下杀手。   这不能怪李显和李令月多疑,女皇杀了太多人,身为儿女的他们早就没法再信任母亲。   几人跟着上官璎珞走到女皇面前。   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立在高台底下,裴英娘往他身上扫了一眼,是蔡净尘。   她不动声色,接过呼呼大睡的阿鸿,跪坐于女皇身边,捧起襁褓给他看,笑着道:“母亲恕罪,阿鸿实在太能睡了。”   女皇缓缓坐起身,张昌宗退到她身后,帮她捶肩,眼神却四下里乱转,一会儿看看裴英娘,一会儿看看阿鸿。   李显和李令月盯着张昌宗,神色警惕。   冬日天色阴沉,殿中光线昏暗,羊仙姿把灯盏挪到案前。   女皇就着烛火看了看阿鸿,胖乎乎的小婴儿躺在紫地小花瑞锦纹锦缎里酣睡,只露出半张小脸,眉心点了一点朱砂,一望而知是个漂亮的小郎君,她伸手摸摸阿鸿的脸,心平气和道:“这孩子更像你。”   裴英娘笑了笑,“七兄、阿姊他们也这么说。”   女皇靠回榻栏上,目光悠远。一个长得像十七娘的嫡孙,如果李治还在,一定很喜欢这个孩子。   她挥挥手,张昌宗愣了一下,躬身退走。   女皇对上官璎珞道:“请太子过来。”   上官璎珞走下台阶,李旦早就注意这边的动静,很快赶过来,“母亲传唤儿子?”   女皇点点头,看向蔡净尘,“武承嗣呢?”   蔡净尘拱手道:“魏王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请陛下恕罪。”   竟然连一场宫宴都支撑不下去?女皇蹙眉,江山果然注定是要归还李氏的,武家人中根本找不出一个能代替她力挽狂澜的人来,“把武攸暨叫来。”   武攸暨匆匆赶到台阶下。   女皇环顾一周,殿外酒宴仍在继续,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显儿,旦儿,令月,你们是朕的儿子,女儿。”她的目光从李显、李旦、李令月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到武攸暨身上,“武家诸子是朕的从子从孙,亦和朕血脉相连。朕命你们共为誓文,从此和睦相处,同存共荣。”   大殿内静了一静,只有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不止李显和李令月呆住了,连武攸暨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女皇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女皇低头看着裴英娘,接着道:“十七娘,你既然随朕姓了武,也一起立誓,如果有违誓言,必遭天谴。”   裴英娘干脆应道:“是。”   发个誓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   宴席散后,出了紫微宫,李显和李令月没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跟着李旦一起回甘露台。   李令月性子急,打发走宫婢,疑惑道:“阿娘……是不是糊涂了?”   她的声音很轻,显然她自己并不认可这个疑问,女皇是何等睿智之人,能把文武百官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皇,怎么会犯糊涂?   可以这种逼人立誓的法子束缚李旦,实在不像女皇的铁腕风格。   李显搓搓手,还没缓过神,呆了半晌后,茫然道:“阿娘为什么要我们和武家人立下丹书铁券?”   裴英娘看李旦在沉思,没有打扰他,轻声说:“或许女皇想用誓言束缚我们,将来等她百年以后,可以保武家人一命。”   李令月有点不敢相信,丹书铁券之说,不过是朝廷用来恩赏功臣的奖赏罢了,上位者真想反悔的话,易如反掌,只需要扣下一个谋反的罪名,丹书铁券也不顶用。   李显两眼放光,激动道:“这么说,阿娘果真想把皇位传给阿弟?”   李令月悄悄翻个白眼,李旦都把李显接回洛阳了,说明女皇不会再对自己的儿子下手,皇位绝对是李家人的,李显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女皇确立继承人了?   李旦手指微曲,轻叩窗沿,道:“立誓仪式是给天下人看的,武家人没能借着营州之乱挣得任何功勋,母亲这是在警告我。”   他微微一笑,“无事,三日后在万象神宫举行立誓仪式。”   女皇也是凡人,也会担忧身后事。   李显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李旦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当即点头道,“其实这样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武家那几个小子忽然闯进我的王府里抓人……”   李令月哼一声,拍拍李显的肩膀,“七兄,你不必怕武家人,谁敢擅闯王府,直接把人绑了,几棍子下去,看谁还敢上门送死。”   她说完和裴英娘交换了一个眼神,相视一笑。   姐妹俩笑得灿烂,李显却觉得有点渗人,抱紧双臂,瑟瑟发抖。听说薛国师就是妹妹和十七娘联手杀的,他当初真是太蠢了,看十七娘好玩,就常常欺负数落她,还好她嫁给阿弟,成了自己的弟媳,肯定不会找自己报仇……   ※   三天后,万象神宫。   祭拜过天地后,李旦、李显、李令月、裴英娘和武家诸子走进庄严肃穆的大殿。   殿中燃烧着数百枝儿臂粗细的蜡烛,殿前设香鼎,鼎中焚香,祭物齐备,香烟袅袅。   魏国寺的大和尚亲自主持立誓仪式。   设誓人分成两路纵队,分别由太子李旦和魏王武承嗣打头。   证誓人是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阁老。   李旦身穿一袭黑色锦袍,宽袍大袖,当众立下誓言,发誓日后与武氏诸王、郡主和睦相处,永不触犯。子孙后嗣,世代如此。   武承嗣一瘸一拐走上前,代表武家子侄,同样立下誓言:武氏子弟,和太子、英王、太平公主和睦相处,休戚与共,若有违今日誓言,天打雷劈!   剩下的人按照次序一一上前,完成整个盟誓仪式。   誓言一字字篆刻在铁券上,丹书铁券铁质金字,两券分开,左券颁发给武家人保存,右券藏入宫中,将来需要启用丹书铁券时,只需将两券合在一起,便可以检验真假。   李旦和武承嗣一起将铁券送入紫微宫。   女皇满意道:“记住今日誓言,以后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孙,必须遵守誓约,不得违反,否则格杀勿论。”   李旦、武承嗣没有犹豫,从容应是。   出了温暖如春的紫微宫,北风裹着雪花拂在脸上,凉意透骨。   武承嗣站在廊前,任飞雪鼓满袍袖,试探着问李旦,“等殿下您即位后,您……您会遵守诺言,放过武家人吗?”   李旦没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护卫们簇拥着他步下台阶,雪中传来马嘶声。他跨鞍上马,至始至终没有理会武承嗣。   马蹄声渐渐远去,武承嗣闭上眼睛,怆然苦笑。 第228章   红日西沉, 天光渐晚。   早春乍暖还寒时候, 天黑得奇快,裴英娘提笔给王浮写信时, 晚霞漫天,鼓声阵阵,宫婢刚刚点起灯烛。等她写完信再抬起头时, 烛火摇曳,窗前一勾弦月,万点繁星,案几香榻上洒满清冷霜色。   阿鸿会翻身了, 乳娘送他到正房来, 看裴英娘在忙, 没敢打扰, 把他放到一旁的榻床上,怕他摔着,周围塞满锦缎隐囊。   忍冬和半夏蹲坐在榻床边逗阿鸿玩,宫婢们手里拿着拨浪鼓之类能发出响声的玩具, 吸引他的注意力,鼓励他往前爬。   阿鸿望望这个,看看那个,瞪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嘻嘻笑,然后低头啃自己的脚丫子。   宫婢们笑成一团,阿鸿实在太懒了, 乳娘把他放在哪儿,他就乖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偶尔原地蹭几下挪个位置,想让他和其他小郎君一样满地乱爬是不可能的。   他太让人省心了,乳娘根本不需要发愁怎么看住他,而是要想方设法逗他多活动。   忍冬逗了半天,最后不得不主动把拨浪鼓塞到阿鸿手心里,被他那双眼睛盯着看一会儿,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心软的。   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倒是挺有劲,抓起拨浪鼓就往嘴巴里塞。   乳娘连忙抢下拨浪鼓,阿鸿营养充足,已经开始长牙齿了,目前只有米粒大小。   裴英娘吹干纸上的墨迹,洗净手,抱起阿鸿掂几下,“大郎又变沉了。”   她头梳垂髻,穿一身家常衣裳,眉目清秀,绿鬓朱颜,抱儿子时,动作还有点生疏,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感觉,就像姐姐在哄弟弟玩。   半夏笑着道:“这是太孙在长身体。”   长身体的皇太孙紧贴着母亲,似乎很高兴,咧开嘴巴笑个不停。   裴英娘心里甜蜜,抓起儿子肉乎乎的小手亲了又亲。母子俩玩了一会儿,很快甜蜜变成负担,半个时辰后,她不得放开儿子,手臂肩膀没一处不酸疼。   她不由得庆幸,幸好阿鸿不闹人,而且宫中有乳娘和一大堆宫婢帮她分担照顾阿鸿的压力。   夜色愈发深了。   李旦肩披如银月色,踏进内殿,裴英娘捶捶手臂,迎上前,解下他的披风,“今天怎么这么晚?”   “张宰相和其他几位阁老联名弹劾张易之,吏部四司的官员和台院的侍御史、大理寺的大理少卿、大理评事寻我商量该怎么应对,要安抚住他们,免不了得费些口舌。”李旦简单说了一下朝堂上的事,拉起裴英娘的手,捏捏手心,“今天做什么了,很累?”   女皇登基后,为最大程度削弱李氏对朝堂的影响,改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三省、六部的名称和对应的官职,比如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为鸾台,凤阁鸾台平章事即宰相,下令百官遵从,如有违令者,轻则训斥,重者贬谪。   女皇登基初期重用酷吏,律法极严,动辄流放罪臣满门,朝野内外噤若寒蝉,莫敢不从。然而今年民间渐渐传出女皇即将还政于太子的流言,越来越多的人明里暗里表达对李唐皇室的怀念期盼之情,官员们当众仍然和李旦保持距离,实则私底下早就改回原来的称呼。   裴英娘忙了一天,刚才又抱着阿鸿玩,累得全身酸疼,干脆整个人靠进李旦怀里,让他抱着她往里走,“上午掌管缮造甲弩的军器监过来找我,后来五监中的都水监、少府监也递帖子求见。”她咯咯笑,仰起脸道,“我应付不过来,结果他们自己吵起来了。”   以前所有兵器锻造之事都归右尚署管,后来为了研发炸药,李治下令设军器监,专门负责供给武器。   营州之乱迟迟未能平定,朝廷准备往河北道运送一批□□和新式□□。裴英娘和军器监打过很多次交道,□□和新式□□又是她名下的工巧奴发明的,军器监头一次亲赴战场,专门找她请教临战时怎么灵活使用□□。   都水监则是为修建井渠的事求见裴英娘。立春“鞭春”已过,各地官员举行祭祀仪式,提醒老百姓准备春耕。马上就要到农忙时节,西北诸州的当地官员陆陆续续禀报说商队为沿途市镇开凿的井渠十分适合当地水土。正为灌溉农田之事头疼的都水监大喜过望,想征得裴英娘的同意,借走商队中的能工巧匠,指导老百姓修建更多的井渠。   和关心民生百姓的军器监、都水监相比,少府监比较尴尬,他只想求一样奇珍而已。   二张兄弟要求少府监赶在女皇下一次大寿前做出一件能够让洛阳所有权贵耳目一新的奇珍,否则会降罪于坊中匠人。少府监之下的五署诸监绞尽脑汁也没法让二张满意。少府监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找裴英娘讨主意——交换条件是少府监掌管的所有百工技巧。   裴英娘每年自掏腰包,刊印大批教授老百姓浅显知识的书目,其中关于农业、天文历法、手工技巧、医学、算术、地理的书目最多,可惜这个时代的匠人们讲究独门绝技,认为手艺只能代代相传,轻易不肯把自己的绝学贡献出来。她早就眼馋少府监名下的匠人了,一口答应少府监的要求,双方爽快定下合作细节。   少府监达到目的,得意洋洋。   军器监和都水监被少府监暗讽了两句,一股邪火冲上心头,当着裴英娘的面,他们言笑晏晏,同僚和睦。等回到府衙,三人立刻扭打成一团,他们各自的下属见状,当即揎拳撸袖,参加混战,乱成一团。   最后越闹越大,除了自命清高的国子监,其他四监全打起来了。   打架的消息传到甘露台,裴英娘哭笑不得,请长史出面前去调停。   少府监、军器监和都水监清醒过来以后,懊悔不已,自愿领罚。   他们尽忠职守,心系百姓,为各自的职责忙碌奔走,虽然少府监所求只是私事,但也是因为关心匠人才急于找到能令二张满意的宝贝,裴英娘托武攸暨帮忙,把事情压下来。   三人重新回到甘露台,向裴英娘请罪。   裴英娘暗示都水监先回去写好奏疏,朝廷修建井渠是大工程,可能需要征用上万人,这必须经过上级允许,而且前期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光是勘查水文地质就要一两年的辰光,不可能一蹴而就。   都水监急于帮百姓解决灌溉难听,恨不能三两天就把井渠修好,听完裴英娘的一席话,又看了各地文士送回的调查书,明白她早就在为这事做准备,羞惭不已,赔罪不迭。   少府监抢着叩头,事情因他而起,他心里难受。   裴英娘先后安抚好焦躁的都水监和急切的少府监,对军器监就没那么客气了。   怎么造出更精巧更有助于军队克敌制胜的武器,是军器监的使命,她又没亲上战场,怎么知道如何根据战场的实际情况改进炸药?   她只负责提供方子,战场上的运用,是军器监自己的事。   军器监被骂得没脾气,五大三粗的汉子,眼圈都红了,只差没抹眼泪。   裴英娘敲打三人一顿,命宫婢给三人上茶,最能释躁的武夷茶。   三人推辞不敢受,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裴英娘自己喝口茶,笑着对垂头丧气军器监道,“我有事托你去办,此去营州,烦你详细记下每次阵前炸药安设的方位、深度,土质情况和爆炸前后的反应,好方便匠人们改造完善方子。”   军器监抖擞精神,差点打翻茶杯,忙欠身道:“定不辱命!”   ※   弦月慢慢隐入乌云背后,繁星闪烁。   等裴英娘絮絮叨叨说完今天忙的事,他们已经吃完茶食。   阿鸿吃饱了之后窝在母亲怀里打瞌睡,啪嗒一声,手里的拨浪鼓掉到锦榻上,他皱皱眉头,蹬蹬腿,继续睡。   裴英娘捏捏儿子的脸,“蹬人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李旦接过阿鸿,裹紧蜀锦小被子,送到一旁的半夏怀里,示意她抱阿鸿去侧间,回头拉裴英娘起来,“你今天累了,早点安置。”   裴英娘掩嘴打了个哈欠,下巴一点一点,跌进李旦怀里。   李旦抱起她。   翌日凌晨,天还没亮,房里鸦雀无声,裴英娘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接着有什么香香的软软的东西贴到她脸上,她轻轻捉住那双摸来摸去的手,睁开眼睛。   阿鸿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一边往她怀里拱,一边嘎嘎笑。   李旦半靠着床栏,衣襟半敞,露出坚实的胸膛,手臂伸长,虚扶着阿鸿的背,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   裴英娘把阿鸿往李旦怀里推,翻个身,喃喃道:“阿兄,再让我睡会儿。”   李旦笑了笑,俯身拨开她如墨的长发,轻吻她的脸颊,一把抓起阿鸿,“乖,别吵你阿娘。”   阿鸿一早吃饱了,穿戴好之后被乳娘送进上房,还没亲到阿娘,一转眼又被拎出床榻,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旦低头看他,大眼瞪小眼。   阿鸿不爱动弹,脸上的表情却很生动,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大概觉得阿耶抱着也挺舒服的,没有哭闹,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掌,想抓阿耶的头上束发的簪子玩。   李旦怕他伤到手,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丝绦递给他。   阿鸿一把抓住不放,径直往嘴里送。   李旦吓了一跳,连忙掰开他的嘴巴,丝绦上已经沾满口水。   裴英娘起身时,看到李旦抱着阿鸿手足无措的样子,扭头偷笑。   不能当着他的面笑,他其实挺小气的,很容易因为一些小事黯然神伤。   李旦的衣袍被阿鸿揪得皱巴巴的,狼狈至极,他不动声色,坐得笔直,一本正经道:“给阿鸿启蒙的老师找好了。”   裴英娘忍笑,喔一声。   李旦又道:“我亲自教他习字。”   “喔。”裴英娘没什么反应。   李旦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他不喜欢这些,可以练骑射。”   裴英娘俯身趴到他背上,亲他的下巴,“阿兄,都听你的,你这么厉害,什么都会,你就是大郎最好的老师。”   李旦握住她的手,没说话,但神色明显轻松了很多。   ※   几场春雨过后,寒意尽退,一点点暖和起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暖烘花发,廊外种植了许多花草树木,树丛间鸟鸣莺啼阵阵。   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宫婢们支起透风的鲛绡纱帐,地上铺设波斯毡毯。半夏和忍冬把裹一身绫罗绸袍的阿鸿抱进纱帐底下,让他可以爬来爬去。   他裹得像个波罗球,好奇地打量纱帐外纷纷扬扬的花瓣。   裴英娘一早起来听阿禄禀报修建井渠的事。   都水监求得女皇的准许,召集数万民夫开凿井渠,阿禄负责甄选、调派人手,他拨了二十个人给都水监,都水监见识了那二十个人的本事后,死乞白赖,一哭二闹三上吊,求阿禄再多借几个人给他。   “让他拿舟楫署的人来换,我们借一个工匠,他们署必须送出三个工巧奴,不讲条件,过时不候。不管谁来求情,我一个不见。”裴英娘扣上都水监的陈情书,科举考试很严格,能入朝为官的,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漂亮,他们煽情的手段比她高超多了,动不动就抬出江山基业、造福苍生这样的口号来压她,看多了之后她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想用激将法对她?没用,该装傻的时候,她脸皮很厚。   阿禄一一记下裴英娘的要求。   回廊传来一阵哒哒响,冯德走到云蒸霞蔚般的杏花树下,“殿下,武尚书求见。”   自从李旦、李显和武家诸王定下誓约以后,武家重新恢复往日的门庭若市。   李旦心里怎么想,没人知道,但女皇显然还没有彻底放弃武家,朝臣们总喜欢做两手准备,女皇用丹书铁券这种方式巩固武家子侄的地位,他们身为臣子,不敢怠慢武家人。   武攸暨升任尚书,他进殿以后一丝不苟行礼,态度比以前更恭敬。   裴英娘挪到回廊下的矮榻上,使女半夏跪坐一旁煎茶,春水煮茶,茶香清淡。   她屏退内侍,拈起一枚酪樱桃,望着缤纷灿烂的花枝,慢条斯理品茶吃点心。   武攸暨知道她的脾气,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问,“继张相公第一次弹劾张易之、张昌宗后,昨天他第二次上书历数二张的罪状,姑母第二次包庇张家兄弟,朝中局势紧张,洛阳不太平,殿下,武家人应该站到哪一边?”   裴英娘收回凝望杏花的目光,扫他一眼。   武攸暨苦笑道:“我终究姓武,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我,我的儿女,都和家族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法让武家重振旗鼓,至少可以多救几个人。”   裴英娘端起茶杯,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轻声说:“侍御史选了哪条路?”   武攸暨皱了皱眉,“他并非武家血脉……”沉默了片刻后,他道,“他要求跟从他的人听命于太子殿下。”   春风拂面,裴英娘怔忪许久,慢慢松了口气,“你应该听他的。”   武攸暨意会,轻轻嗯一声。   他告辞回去,走之前,郑重抱拳道:“多谢。”   这些年他多次帮裴英娘打探武家内部的消息,全部的情分,都用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今天以后,裴英娘不欠他什么,以后,他不会再请求任何帮助。   裴英娘目送他走远。   ※   与此同时,紫微宫。   张易之和张昌宗和教坊的舞伎们一起翩翩起舞,兄弟俩通晓音律,一个吹笛,一个抚箫,风姿飒然。   女皇斜卧锦榻,腰间搭了张薄毯。   武承嗣跪坐在锦榻旁,神情凝重,“姑母,求您教教侄儿,侄儿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武家今时今日的富贵?”   女皇淡淡道:“你在担心什么?”   武承嗣双手握拳,“您明明清楚……太子殿下日后不会放过武家的,即使立下盟约誓言,也只能保得住一时安宁。”   上官璎珞手执银薰笼,慢条斯理烤茶饼,听到武承嗣说的话,仍然面不改色。   女皇轻扫武承嗣一眼,“你错了,立誓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太子……”   言下之意,一时安宁也只是妄想而已。   武承嗣脸色惨白。   他成了废人,没法再领导武家,可他还有儿子,他的儿子是武家人,他不能坐视自己的儿孙随着武家的没落跌入凡尘。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痴心妄想得到太子之位。如今成了瓮中之鳖,待宰的羔羊,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屠刀砍下来,天天被噩梦惊醒,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活活吓死!   他知道姑母早就厌弃他,可他还是厚着脸皮来找姑母求救,他从来没把自尊当回事,为了荣华富贵,他什么都能放弃,何况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而且命在旦夕。   女皇望着张易之和张昌宗,年轻俊美的容颜,健康充满活力的身体,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   她处心积虑登上皇位,整个天下都听命于她,从和李治争权开始,到接连废黜儿子,最后成为九五之尊,她独揽大权多年,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制服,唯独没法号令时光。   她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相信自己的臣子,不相信儿子女儿,也不相信侄子们。她不稀罕别人的真心,即使所有人都恨她,等她百年之后,他们照样得供奉她。   女皇微微一笑,“承嗣,盟约不是来束缚太子的,而是给其他人看的,朕只能做到这里,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去争取。”   她能从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登基称帝,武家人也应该吃点苦头,学会在逆境中前进。   她缓缓道:“如果有一天……太子和五郎、六郎起冲突,你会帮谁?”   武承嗣愣了一愣,明白女皇这一问背后的意味,不由悚然。   几息之后,他颤抖着道:“侄儿……侄儿当然站在姑母这边。”   女皇笑而不语。   武承嗣大病一场,胆子越来越小了。   他应该选李旦。    第229章   张宰相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 是朝臣们第二次大规模集体上书要求女皇严惩张家兄弟。   这一次女皇仍然选择庇护二张。   张家兄弟权势滔天, 气焰愈发嚣张。   暖春过后,宫里的池内绽出新荷。蝉鸣聒噪的炎夏时节, 一个魏姓男子上书自荐,说自己身材雄伟,远甚张易之和张昌宗, 自愿入宫侍奉女皇。   朝野一片哗然。   御史宋壬从坊卒那里听说洛阳的流言后,不由大怒,直言不讳地批评女皇,还以“夫人”称呼张易之、张昌宗二人。   因为朝臣们接连几次弹劾二张, 和之后魏姓男子毛遂自荐之事, 越来越多的民间百姓开始关注女皇对二张兄弟超乎寻常的袒护, 关于控鹤府的种种荒淫传说闹得满城风雨。   女皇安抚宋壬, 逐走魏姓男子,并下令将控鹤府改为“奉辰府”。   事情并不棘手,但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她的名声。   二张并不甘心只充当她的耳目和男宠,他们野心更大。   他们和朝臣的矛盾越来越深, 就像羽箭扣在弦上一样,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上阳宫,甘露台。   竹帘高卷,从正堂到侧间的路上,每一块地砖都铺满簟席,天气热, 毡毯已经撤走了。   一个时辰过去,胖乎乎的皇太孙阿鸿从房间这一头爬到另一头,宫婢们激动不已,齐声欢呼。   阿鸿仰起脸,嘎嘎笑,跟着宫婢们一起拍手。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阿鸿一个时辰才爬出十几步,宫婢们怎么这么欣慰?   她们难道不该摇头叹息,然后掩下担忧,鼓励阿鸿继续爬吗?   她松开箜篌,走到儿子跟前。   阿鸿盯着她的尘香锦缎睡鞋看,等她走近,他张开肉乎乎的胳膊,要她抱。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还不能走路,但能勉强靠自己的力气站直,扶着东西能慢走几步,乳娘最近正在教他,奈何他太懒,随时随地要人抱,连爬都要看心情。   没人管他,他一个人可以坐在榻床上玩半天,等到累了才抬起头,让乳娘或者宫婢抱他去休息。裴英娘一开始担心他性情孤僻,结果仔细观察过几天后发现并非如此,他只是懒得动而已。   裴英娘盘腿坐下,两手平举,示意阿鸿爬向自己,“来,阿鸿,到阿娘这儿来。”   阿鸿盯着她看,像是在疑惑为什么母亲不抱他。   裴英娘狠下心,假装看不懂他疑惑背后的委屈,“过来。”   阿鸿扭头看半夏和忍冬,眼睛里水光潋滟,要她们抱他,他够不到裴英娘。   自己爬?太费事了。   半夏和忍冬看到皇太孙这么委屈巴巴的目光,心里早就化成一滩水,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送到裴英娘怀里。   阿鸿很高兴。   裴英娘很不高兴。   半夏面色讪讪,只得把躺在母亲怀里手舞足蹈的皇太孙重新抱起来,放回他原来坐的地方。   阿鸿呆住了,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他怎么又回来了?   乳娘和宫婢们纷纷低头,不敢和阿鸿对视,被他眼巴巴盯着看,她们肯定不忍心。   李旦进门时,看到裴英娘以手支颐,斜倚凭几,慢条斯理剥荔枝吃,宫人跪坐在身后为她打扇。   而他们的嫡长子阿鸿一脸委屈,手脚并用着爬向母亲,想往母亲怀里钻,刚挨到母亲的衣袖,又被宫婢抱回门槛后边。   如此重复几次,阿鸿瘪瘪嘴巴,似乎想大哭一场,不知怎么还是忍住了。他锲而不舍,继续往裴英娘怀里爬。   阿鸿很疑惑。阿娘身上香香的,他很喜欢待在阿娘身边,可是阿娘今天好像不认识他了,不抱他,还把他推开。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再一次被宫婢抱开的时候,他握紧小拳头,准备要哭了!   这时,一双手从宫婢怀里接过他,所有人一下子变矮了,他闻到一种和药汁子一样苦苦的香气,这股味道他很熟悉,是阿耶。   阿耶很疼他,会把他抱起来,带他走到很高的地方去看风景。   其实他不喜欢看风景,他不喜欢太高的地方,但阿耶把他抱得很紧,他一点都不怕。   李旦屈腿挨着裴英娘坐,放下儿子,扶他站稳,扭头问她:“怎么不让大郎抱?”   阿鸿靠着他壮实的胳膊,踉踉跄跄站稳,肉乎乎的饿手掌抓他幞头的帛带玩。   裴英娘刚剥出一颗荔枝,随手把晶莹的果肉塞到李旦嘴里,“他一整天只爬出几丈远,奉御说得让他多动动。”   李旦低低嗯一声,阿鸿觉得阿耶回来了,阿娘一定会纵容他,松开帛带,再一次开心地往阿娘怀里扑。   这一回宫婢们没有拦他,他紧紧攥住阿娘的半臂衣襟,咯咯笑。   还没笑出声,又被抱走了。   李旦扶着他,要他用他那双初夏肥笋般的胖腿往前迈步。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更茫然了。   裴英娘失笑,洗净手,抱起阿鸿,“他才刚过完周岁不久,能站稳就不错啦,阿兄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乳娘教阿鸿从爬到慢慢扶着东西走,这一阶段主要是鼓励他多运动,靠满地乱爬练好协调性,不必真的学会,以他的年纪来说,学走路太早。   李旦捏捏阿鸿的手心,小家伙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很壮实。   膳房的宫人送来晚膳,乳娘抱阿鸿去洗漱。   阿鸿不想离开父母身边,扭头抱着李旦不放,“吧嗒”一口,亲阿耶一脸口水。   李旦愣住了。   吃饭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裴英娘忍了又忍,决定不笑话他。   夜里入睡前,李旦轻声问:“三岁启蒙是不是太早了?”   皇子的功课很繁重,李治和女皇年轻时对儿女很严格,李旦和李显小时候常常挨罚,到李令月的时候,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公主,那时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才能优哉游哉开小差,把上学当成春游一样。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被儿子亲一口就心软了,说好的严父果然不能当真!   月光洒满内室,她拢起纱帐,道:“那就四岁开蒙吧。”   先挑好老师,让阿鸿打好基础,最好是既能和他玩到一起,又能教授他书本知识的老师,寓教于乐,让他能够一边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边学习书本上学不到的道理。   ※   找老师的事让裴英娘头疼了一阵时日,李旦忙着前朝的事,她主动把这项大事揽到自己身上。   各大世家热情向她推荐人选,还有人把家中郎君送到上阳宫陪伴阿鸿,以后好给阿鸿当伴读。   于是老师还没找着,裴英娘先把阿鸿的伴读定下来了。   第一批入选的自然是李令月家的两个小魔王,薛崇胤和薛崇简。   李令月又怀孕了。   裴英娘带着阿鸿到公主府探望李令月,她很兴奋地告诉裴英娘,奉御们推测她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   她背倚床栏,轻抚隆起的肚子,喜滋滋道,“三郎说我这一次怀胎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一定是小娘子,而且是个很乖的小娘子。”   话音刚落,廊外传来一阵哭声。   李令月柳眉倒竖,捶床厉声道:“是不是大郎和二郎欺负皇太孙了?你们出去看看!敢以大欺小,又皮痒了!”   裴英娘噎了一下……她刚刚找薛绍打听情况,薛绍强调好几次,说李令月的脾气比以前柔和了很多,她怎么觉得……李令月比以前更暴躁了?   昭善跌跌撞撞走进房,薛崇胤和薛崇简跟在她身后,薛崇简走路还不稳当,拉着兄长的衣袖躲在后面,薛崇胤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不敢看裴英娘。   这番作态,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刚刚那阵哭声一定是他们把阿鸿欺负哭了!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漆盘里的玉如意就要往地上摔。   裴英娘连忙拦住她,这玉如意可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很值钱的。   乳娘抱着阿鸿进门,他头也不抬,依偎在妇人怀里玩一只布老虎,那是裴英娘让忍冬缝制的玩具,芯子是棉花,外面用龙绡纱,柔软细滑,还很结实,他很喜欢。   裴英娘眼珠一转,阿鸿不爱哭,刚才那哭声不像他的声音,而且乳娘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   半夏走到她身后,“殿下,哭的是薛二郎。”   她挑起眉,“二郎为什么哭?”   半夏忍笑道:“薛大郎和二郎陪太孙玩,太孙不理他们,二郎绕着院子跑了好几圈,又跳又唱的,还亲自带着人去摘了好多小石榴给太孙看,太孙看都不看他一眼,大郎取笑二郎,二郎就哭了。”   另一头,昭善也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原委和李令月讲明白。   李令月哭笑不得,放缓神色,笑着道:“多大的事!”   裴英娘招手把薛崇简叫到身边,摸摸他的脸。   薛崇简窘得小脸通红,不肯抬头。   她笑而不语,拉起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青石榴,“二郎真乖,等阿鸿长大了,你们可以一起摘石榴。”   薛崇简脸上烧得更热,耳根也红透了。   ※   公主府车水马龙,薛绍领着长史在府门外迎客,长廊外人声笑语不绝。   裴英娘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和李令月说了些家常话后便告辞离去。   等几百护卫精兵们簇拥着卷棚车浩浩荡荡离开公主府,薛绍立刻走到正院来,打发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儿子,问李令月,“公主,你没说结亲的事吧?”   李令月瞥他一眼,“谁和谁结亲?”   薛绍扫视一圈,放下罗帐,小声说:“和太孙结亲。”   李令月眉头紧皱,“阿鸿才多大?我怎么会有这个想头?那些人未免太操心了!”   薛绍轻轻舒出一口气,苦笑道:“还有比他们更心急的……今天不少人话里话外试探我,大郎和二郎是不是早就被定下了。”   薛绍的父亲是驸马,他自己也娶了公主,薛家一门双驸马,李令月和李旦、裴英娘感情很好,在世人看来,薛家下一代再出一个驸马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令月喝口茶,慢慢道,“我以前和英娘玩笑的时候,提起过以后要结亲……”   薛绍脸色一变,“公主……”   李令月放下茶盏,嗔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薛绍抬手拉高锦被,掖好被角,腼腆一笑。   李令月缓口气,接着道,“等英娘生下阿鸿后,我就没说过那种话了。英娘的儿子以后必定是皇子,女儿是嫡出公主,他们的婚姻不止是家事,也关系到朝堂,我有分寸,不会仗着是他们的姑母就在一旁指手画脚。何况结亲是为了结两家之好,我和八兄、英娘是家人,相濡以沫,休戚与共,不必再强行扣一层姻亲关系,万一将来公主不喜欢大郎、二郎,非要把他们凑成一对,那不是结亲,是结仇。”   她挥挥手,“儿女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等他们长大要娶亲的时候,只要他们自己喜欢那小娘子,身份上也合适,我绝不会棒打鸳鸯。”   薛绍握住李令月的手。   他们情投意合,门当户对,可是在这段婚姻中,他们不得不承受来自身边亲人的压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不会再把这种痛苦强加给自己的孩子。   李令月掩嘴低笑,凑到薛绍耳边,“还有,八兄那么看重英娘,依我看,他将来不知会把小皇子、小公主宠成什么样,我给小皇子、小公主当姑母就够了,做岳母或是做阿姑都不合适。”   不论是大郎和二郎中的一个娶小公主,还是她以后生一个小娘子嫁给阿鸿当太孙妃,家世上看很般配,但是可能性很小。   “给阿鸿当伴读不是很好吗?”李令月躺回枕上,“其他的别想了。”   薛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夫妻二人小声商量事情,廊外又响起哭声。   昭善掀帘进房,李令月推薛绍出去,“大郎和二郎又打起来了……你出去瞧瞧。”   薛绍起身出去。   昭善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子,道:“贵主,英王府的郭孺人送来贺礼。”   李令月接过礼单子,匆匆扫两眼,笑了一声,“她倒是出手大方。”   昭善跪坐着为李令月按摩双腿,“贵主,郭孺人带着郡王来的。”   郡王李重润是李显的长子,郭氏所生。   李令月沉吟片刻,“你出去带她来见我。”   赵观音已经逝去好几年了,李显的正妃位子一直空悬着,原本英王妃最有可能是韦沉香,但郭氏为李显生下长子,李显遭到流放,册妃的事情便耽搁下来。   李令月听相熟的命妇说韦沉香这几年吃了很多苦,不像之前那么野心勃勃,在均州、房州期间,每一次李显梦中惊醒,她耐心安慰,对他不离不弃。李显感激她的付出,想让她当英王妃,可郭氏也陪了他那么多年,还为他生下长子,他摇摆不定,干脆拖拖拉拉不册立正妃。   很符合李显一直以来的处事风格。   郭氏进房后,推李重润上前,要他给姑母磕头。   李令月微笑着道:“我们大人说话无趣,昭善,领润郎出去和他表兄弟玩。”   薛崇胤和薛崇简打得不可开交,一转眼,兄弟俩又和好如初,正在院子里玩步打波罗球。   李重润跟着昭善走出去。太子的儿子是郡王,亲王之子不一定能封郡王,因他是李显长子,没有意外的话以后是承继家业的嗣子,才有资格获封郡王。阿鸿是裴英娘所生,皇太孙之名传遍中原南北,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李令月幽幽道:“韦氏最近还老实吗?”   郭氏正襟危坐,“回公主,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她刚刚生产不久,见了郎君就哭,郎君心疼她,答应她要把裹娘许配给她的从侄韦家四郎。”   李裹儿是皇家之后,韦氏此举,一来方便以后掌控女儿,二来可以抬高侄儿的身份。   李令月冷笑一声,韦沉香这一次终于生了个小郎君,她欣喜若狂,想靠儿子打动李显,达到晋封英王妃的目的。   “能当正妃的人只有一个。”她俯视郭氏,“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郭氏倒吸一口气,双手直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颤声道:“求贵主指点妾。”   李令月冷声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多说,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   郭氏耳朵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妾不会让贵主失望。”   韦沉香没什么本事,野心却不小,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妄想和女皇一样插手朝政,简直不知所谓。女皇几十年摸爬滚打,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处变不惊,性情刚毅,就凭她,能和女皇相提并论么?   而且她还好死不死,惹到太子和太子妃。太子妃不和她计较,太子也不会让她好过。   郭氏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她只要凡事和韦氏作对就够了。   回到英王府,郭氏问使女,“郎君呢?”   使女往隔壁院子努努嘴,回道:“说是小郎君早起有些发热,吃什么都吐,非要郎君抱着哄才行,郎君吃完朝食就过去了,午饭也是在那边吃的。”   郭氏轻蔑地笑了一下。   她让使女挑几匹从公主府带回来的锦缎,去探望韦氏和韦氏刚生的小郎君。   走到庭院门口,斜刺里忽然有个人影直冲过来,撞进她怀里。   郭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使女们七手八脚架住她。   她心口直跳,皱眉看向差点害她跌倒的罪魁祸首。   李裹儿抬眼扫她一眼,冷哼一声,抬脚走开。   一股火气冲上心头,郭氏眉心紧皱。   她怎么说也是李裹儿的长辈,李裹儿差点撞倒她,不仅不赔礼道歉,脸上还一副嫌恶的表情,仿佛在责怪她不该挡她的路。   不好和一个年幼的小娘子计较,郭氏按耐住怒气,拂袖走开。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问身边使女,“大娘脸上怎么有红印?”   使女指指回廊尽头的院子,小声答:“小娘子自己不肯说,奴听府里的人私下里议论,是打的。”   李显溺爱儿女,能打李裹儿的,只有她的母亲韦沉香。   郭氏忽然停下脚步。   韦沉香头一胎未能如愿生下小郎君,心中一直有个疙瘩。后来她抢在韦沉香前面为李显生下李重润后,韦沉香对李裹儿的态度越来越差,在房州时,大家挤在一座院子里,浅房浅屋,掉了一根筷子在地上,隔壁房间听得一清二楚。   郭氏不止一次听到韦沉香骂李裹儿不中用,如果她是个小郎君,说不定她早就当上皇后了。   李裹儿的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   郭氏有时候不经意看到李裹儿看人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   韦沉香如今终于生下小郎君,郭氏以为她会对李裹儿好一点,没想到她却愈演愈烈,竟然动手打李裹儿。   郭氏摇摇头,继续往韦沉香的院子走去。   ※   裴英娘直到中秋节过后,才知道魏姓男子毛遂自荐的事。   他自荐的方式,就是吹嘘自己床技好……   女皇没有勃然大怒,没有大开杀戒。她心平气和地处理此事,宋壬的奏折言辞辛辣,她不仅不怪罪,还主动安抚宋壬。   即使垂垂老矣,女皇再一次用她的沉着冷静稳定局势。   然而宋壬是个硬骨头,在以“夫人”直呼二张,彻底得罪张易之和张昌宗,同时惹恼女皇后,他拒绝老友出京避风头的建议,继续寻找能够把二张拉下马的罪证。   这天他找到机会,下令抓捕张昌宗的家奴,罪名是霸占百姓田产。   李旦再度早出晚归,这一次他开始给最近投靠他的武家人安排差事。   裴英娘有种预感,朝臣们很快会以张昌宗的家奴为契机,第三次发动对张家兄弟的弹劾。   李旦没有想过靠群臣逼女皇舍弃二张,他只是在一次次调动朝臣们和民间百姓的情绪,等所有掩藏在平静表象的矛盾爆发的那一刻,才是他动手的时候。    第230章   宫苑碧池里的荷花落尽之前, 前往河北道平叛的大总管派亲兵送回露布捷报。   军器监设下陷阱, 活捉契丹首领,执失云渐击溃契丹铁骑, 手刃另外几名首领,河北道一带起兵的部族望风而降,营州之乱终于结束。   执失云渐并不属于十几路行军, 他因追击依附于突厥部落的奚人才一路深入营州。   女皇命他随机应变。   大总管正为军队死伤过多而焦头烂额,得知执失云渐奉命协助自己,大喜过望,和他里应外合, 像包饺子一样将契丹铁骑围进一处山谷当中。   契丹铁骑凶悍暴虐, 勇猛善战, 人和马都以坚不可摧的铁质甲胄武装, 悍不畏死,快如闪电,永远只向前冲,决不后退, 无论是弓弩射击,还是近身搏杀,都没法打乱他们的行军阵型。   这时候军器监押送至战场的炸药就派上用场了。   铁骑不怕死,他们的马难道也视死如归?坐骑一乱,再骁勇的铁骑也不得不下马作战,或是被自己的爱驹踩成肉酱,他们并非铜筋铁骨, 只是比一般兵士更强壮,防具更结实而已。   大总管只负责平定叛乱,收服契丹溃散的部落。   执失云渐一面向朝廷递交详细的奏疏,一面继续追赶奚人,借此一战,他最终成功收复落入他族手中的檀、蓟、平三州和长城之外的领土。   除了女皇几次打击宗室的“平叛”之外,朝廷太久没有打胜仗了,喜讯传回洛阳,女皇封赏将士,大赦天下,加授执失云渐为梁州刺史。   执失云渐此前已经攻破突厥牙帐,生擒他们的酋长,缴获牛羊马匹十多万头,岌岌可危的关内道解除威胁。   女皇颁布敕旨,命他班师回朝。   秦岩先一步从西域赶回洛阳。   突厥兵败如山倒,曾臣服于突厥的回纥遣使递交国书,表示愿意帮助唐军抵御吐蕃。吐蕃近几年趁唐权贵阶层忙于内乱之际,多次出兵进攻西域,蚕食唐的领土,已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秦岩回到洛阳后,伯祖父和家中长辈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洛阳局势紧张,不论是女皇,还是太子,此时都没有心思管西域。   秦岩非常失望。   他求见裴英娘,给她送来大批珠玉宝石,直接道:“殿下,只要我们和回纥合作,以后这样的鸦忽您想要多少有多少。”   裴英娘哭笑不得,秦岩在西域待了几年,相貌没怎么变,脾性却变了不少,竟然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贿赂太子妃?   秦岩嘿嘿一笑,继续煽动她:“如果再被吐蕃切断东西陆路,想要重开驿路,可没那么容易,殿下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全部要付诸流水。”   他们坐在园子里的八角亭内议事,秋风萧瑟,半夏送来重阳佳节那天开封的菊花酒,裴英娘自斟自饮,慢慢道:“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你既然回来了,先别急着走,最迟到明年,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   秦岩喜笑颜开。   裴英娘翻出一张任命敕书,小声说:“执失年底回洛阳,我有事要你去办,这份任命由郎君发出,你前去营州接管投降的奚人和契丹人。”   以前有部族内附,朝廷一般直接划出一块地方给他们,设立府州,州置刺史,府州设长史,任命当地部族的人为长官,最大限度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给他们高度的自由。   宽容的政策吸引越来越多的部族投效,但是过于宽松的治理手段也导致边境官府结构松散,没有任何威慑力。少数部族一而再再而三叛乱,每次叛乱之后朝廷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平叛,部族抢到足够的金银财宝,大肆屠杀百姓过后,见识到朝廷兵马强壮,立即投降,过一段时间,又再次起兵,重复上一次的血腥屠杀。   裴英娘依稀记得,那伙侵占河北道的契丹人好像和后世侵扰中原的辽渊源很深。   这一次他们山穷水尽,首领伏诛,很多年后,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要么彻底消灭掉,要么想办法让他们融入中原,再无复兴的可能。   裴英娘接着道:“奚人擅长造车,他们的马车没有我们的结实,不能用于长途行驶,但是却很适合山地间使用,你去了营州,想办法收服奚人,尤其是掌握造车技术的工巧匠。”   秦岩接过半夏送到他手边的敕书,认出是李旦的笔迹,心里激荡不已,秦家早就投向李旦,他当然希望能得到李旦的重用。   他抱拳朗声道:“我一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裴英娘示意半夏出去,等亭子里只剩下她和秦岩,她收起笑容,“不,郎君派你去营州,不是要你用武力威慑他们。二桃杀三士,秦岩,你记住,不管用什么方法,总之不能让奚人和契丹人再次联合。”   有时候,制造混乱是为了大局的稳定。   秦岩沉吟半晌,沉声应答:“我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拍拍脑袋,低头摸索一阵,从袖中掏出几串造型古怪的宝石项链,“这是王浮托我带回来的,我差点给忘了,好像是他从波斯商人手中买的。”他顿了一下,挠挠脑袋,“请殿下放心,绝不是他抢的!”   半夏迈上台阶,回到亭子里,把项链送到裴英娘跟前。   她随意扫一眼,愣了一愣,示意半夏把项链收起来。   彼时妇人几乎不戴项链。这种波斯项链样式奇特,和她上辈子所处的时代随处可见的坠饰几乎一模一样,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好玩,大概是出于怀念的心境,下意识收集波斯项链,李治见她喜欢,把贡品里的项链都赏给她了。   再一次看到宝石项链,她却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当初收集项链的原因。   她有家人,有朋友,这一切让她无法割舍,她有时候甚至会忘了上辈子的事。   夜里李旦肩披清冷月色,回到甘露台,看到她歪在锦榻上发呆,脱下外面穿的氅衣,俯身挨着她坐下,冰冷的唇碰到她的头发,外面北风呼啸,今年的秋天格外冷,滴水成冰。   她抬起双手,温暖的手掌贴着李旦的脸,帮他暖和,他的脸也是冷的。   李旦握住她的手腕,侧过脸吻她的手心,她常用兰膏润发,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味,冬天是桂花香,夏天是茉莉花香,现在这香味中又多了奶香,甜而软。   他身上是冷的,吻却又潮又热,手指顺着藕臂往下,探入衣襟,冰凉的指尖抚过细滑的肌肤,她的呼吸被打乱了,颤栗几下,按住他的手,“什么时辰了?”   李旦气息急促,低下头,用薄唇一点一点解开高腰裙系带,“子时了。”   他解开系带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裴英娘喘不过气,拿手盖住他微微发红的眼睛,“明天在明堂举行祭天仪式,你还要早起呢,早点安置吧。”   李旦的动作停了下来。   “好。”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然后抱起裴英娘,走进内室,就势把她压倒在榻床上。   裴英娘睁大眼睛,眼看着他单手扯掉身上穿的圆领衫,重新压过来,疑惑道:“不是说要早点就寝吗?”   李旦轻笑,手指按住她娇软的唇,“乖。”   既然明天要早起,那就早点开始好了。   ※   翌日一大早,乳娘抱着阿鸿来给阿耶、阿娘问安。   天气冷,他年纪小,穿得格外厚实,乳娘跨过门槛的时候,从裴英娘的角度看,她怀里好像抱着一只圆乎乎的大号波罗球。   这个波罗球又白又胖,裹一身绫罗锦缎,大眼睛乌溜溜的,眉心点朱砂痣,五官清秀,好几次被人当成小娘子。   薛崇胤和薛崇简以为他是舅舅家的表妹,所以薛崇简第一次见他时卖力讨好他。   可以想见,等薛家两兄弟长大懂事,知道皇太孙是小郎君时,场面得有多尴尬。   裴英娘噗嗤一声笑了。   阿鸿不爱到处乱爬,学会走路以后,倒是变勤快了一点,偶尔会试探着走两步,可能他觉得用两只胖乎乎的腿走路比爬要省力一些。   他还不能自己走路,必须有人扶着才行,乳娘抱他进房以后,他蹬蹬腿,乳娘明白他的意思,马上把他放下地,他拉着乳娘的衣袖试探着往前走,快到梳洗床时,松开手指,扑进母亲怀里。   裴英娘盘腿坐着,拉起阿鸿,她正在梳妆,脸上刚刚涂了红玉膏,阿鸿觉得她很香,张开胖乎乎的手臂扒在她身上,不肯松手。   李旦听到这边的动静,掀帘走出来,揪着他衣领拉开他。   阿鸿抬起头,阿耶太高了,他只能看到他腰间的佩饰,他呜哇一声,抱住阿耶的大腿,试图往上爬。   李旦刚换了常服,他赶着去万象神宫,不能耽搁,拍拍阿鸿的脑袋,抱起他放到锦榻上。   阿鸿吵着李旦的方向咿咿呀呀,宫婢们围上去,逗他玩,转移他的注意力。   “今天要到戌时才能回来。”李旦走到梳洗床前,俯身吻裴英娘的发顶,手指拈起一朵半开的芍药,为她簪上,她很少戴步摇花钗之类的首饰,发髻整洁简单,浓密的发鬓下面藏了几朵玫瑰,散发出浓郁香味,他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亲亲她的唇,“不必等我,早点安置。”   裴英娘睨他一眼,早点安置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不能信!   李旦显然也想到昨晚了,嘴角微微勾起,起身出去。   等在门外的护卫立即簇拥他出宫。   ※   未时,裴英娘带着阿鸿在庭院里晒太阳,假山旁边栽的几株梅花可能开了,幽香阵阵。   早上刚起床时是阿鸿最活泼的时候,吃完朝食他开始打瞌睡,接下来一下午基本不愿动弹。   裴英娘摘下一片红叶给他玩。红叶颜色鲜丽,他以为是好吃的东西,慢腾腾往嘴里塞。   宫人们都笑了。   这时,廊外忽然响起急促纷杂的脚步声。   宫人们迅速围拢,把裴英娘和阿鸿团团围在当中。   少顷,一个斯文清秀的少年带着十几个精兵走进宫室,拱手道:“娘子不必惊慌,太子命我等保护娘子和太孙。”   是裴明润。   冯德和阿禄彼此对望一眼,暗暗松口气。   裴明润现在是李旦的亲兵,轻易不会离开李旦身边。   裴英娘让乳娘抱阿鸿回房午睡,打发走虚惊一场后仍然面带忧虑的宫人们,问裴明润,“郎君为什么让你回上阳宫?”   裴明润嗓音清亮,小声道:“祭天仪式过后,张相公第三次弹劾二张,太子殿下即刻加派人手保护娘子,我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主动向太子殿下请缨回来报信。”   裴英娘点点头。   郭文泰武艺高强,他留在李旦身边用处更大。上阳宫里里外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士都是忠于李旦的人手,可以说和铜墙铁壁一样牢固,她和阿鸿待在甘露台很安全。   朝臣们的第三次联合比她预想中的要快。   她思忖几息后,吩咐道:“你骑上快马,去一趟公主府和英王府,告诉公主明堂里发生的事,告诫英王,叫他老实待在王府里,不要轻举妄动。”   裴明润应是。   她笑了笑,“润郎,怕吗?”   裴明润挺起胸脯,神情坚定,大声道:“我不怕!”   裴英娘回房,阿鸿已经睡着了,他的睡姿很乖巧,双手握成小拳头,她捏捏他的手,合衣躺下。   申时,郭文泰也回到上阳宫。他告诉裴英娘,宋壬掌握二张兄弟收受贿赂的确凿证据,当场把二张兄弟驳得哑口无言,女皇只能下令关押二张。   负责审问二张的人是蔡净尘。   蔡净尘整治囚犯的手段层出不穷,从他担任侍御史以来,没有人能扛得住他发明的那些拷问酷刑。   朝中有些人额手称庆,等着二张兄弟认罪。   裴英娘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女皇不会轻易放弃二张兄弟。   夜里李旦回来,她问他:“侍御史会怎么料理二张?”   黑暗中,李旦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侍御史”这个称呼比四郎生疏多了,他听起来很顺耳,“母亲不会让他审问二张的。”   果不其然,五天后,女皇下令释放二张。   兄弟俩收受贿赂,人证物证皆在,罪名无法掩盖,女皇贬谪贿赂二张的官员,却放过二张,只罚他们思过而已。   盼着二张兄弟倒台的朝臣们大失所望。   ※   二张兄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意识到朝臣对他们抱有极大的敌意,而且不论是李氏,还是女皇的族人武氏,都在暗中和他们作对。   紫微宫,偏殿。   张易之身着掐金锦绣长袍,长发披散,手执洞箫,临风而立,飘飘欲仙。   远处的宫人们看到他,面色羞红,五郎相貌俊美,举手投足气质脱俗,难怪陛下这么宠爱他。   张昌宗裹紧披风,走到张易之身后,急躁道:“五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杀鸡儆猴,才能继续过安稳日子。”   张易之轻哼一声,道:“说得容易,你倒是说说,怎么杀鸡儆猴?”   兄弟俩虽然步步高升,但他们没有军权,女皇倚重他们,更多的是把他们当成一种平衡朝堂的工具,而不是真的放任他们随心所欲。他们每次构害其他大臣,靠的是甜言蜜语哄女皇高兴,然后趁机进谗言。他们最大的依仗是女皇,论起心机手段,他们根本不是大臣们的对手。   偏殿内坐了很多人,都是依附兄弟俩的朝臣。   其中一人给他们出主意,“英王乃太子的兄长,曾为太子,可从英王身上下手。”   张易之和张昌宗对视一眼,压低声音商量来商量去,决定采纳这个意见。   等其他人离去,张昌宗压低嗓子说:“五兄,陛下七老八十了,最近又时常患病,说不定哪天一蹬腿人就没了,等她一死,哪里还有我们兄弟的活路?几位阁老恨不能生吃我们!”   张易之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张昌宗眼圈发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冷笑着道:“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为什么要死得窝窝囊囊的?趁着陛下宠幸我们,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除掉那几个老和我们作对的阁老,多安插一点我们的人,然后控制禁卫军……”   张易之听懂张昌宗的暗示,心头骇然,扫一圈左右,确定周围没人偷听,眯起双眼,“六郎,你疯了?我们没有兵权,就凭那些只会天花乱坠的文士,怎么改天换地?”   张昌宗咧嘴大笑数声,“五兄有所不知,眼下正有一个手握军权的人能为我们所用。”   “是谁?”   张昌宗吐出一个名字:“执失云渐。”   张易之眉心紧拧,“你怎么确定执失云渐愿意帮助我们?”   张昌宗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我无意从上官女史口中得知,太子妃死而复生,是仙人转世之类的传言全是假的!当年太子用假死的手段骗过陛下和执失云渐,执失云渐愧疚之下才远走西域。后来太子妃又回来了,陛下特意交待上官女史写信给执失云渐,赏赐他美人财宝,同时警告他莫要为难太子,他才肯老老实实待在草原。现在他打了胜仗,陛下要防着太子,召他回来守卫紫微宫,不管他过往和太子有什么仇恨,他敢肖想太子妃,太子登基以后肯定不会放过他,就凭这一点,他也得乖乖和我们合作。”   张易之在房里走来走去,袍袖鼓满秋风,疑惑道,“万一执失云渐和太子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张昌宗嘿然道:“上官女史说陛下也有这个怀疑,先后派了几拨人去调查此事,没有查到太子和执失云渐有过来往的蛛丝马迹,而且这几年太子私底下不停派人刺杀执失云渐,陛下训斥他,他依然我行我素。”   张易之抬起眼帘,扫一眼张昌宗,调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上官女史的入幕之宾?”   张昌宗坦然道:“一个女人罢了,我接近她只是为了打听消息。”   他两手一拍,接着道,“五兄,别犹豫了,是假的又如何?反正执失云渐加上英王,总有一个能为我们所用,五兄,陛下当年以后妃的身份从李氏手中夺得江山,我们是男人,未尝不能赌一场!”   张易之心口猛跳,神色犹豫。   张昌宗拍拍他的肩膀,“五兄,伸头也是一死,缩头也是一死,我们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   半晌后,张易之睁大眼睛,缓缓点头。   ※   英王府。   二张被抓了,然后又被放了。朝臣们很不满,母亲年事已高,政事大部分委任二张代为处理,朝中大臣想见母亲,必须经过二张的许可。   洛阳局势瞬息万变,李显战战兢兢。   腊月接连落了几场大雪,天寒地冻,他每天窝在王府里吃酒看杂耍百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王府里的女眷们还规矩。   这天又是个大雪天,寒风刺骨,他却放下酒杯,换上厚厚的裘皮厚袄,催家仆套车,迎着风雪乘车出行。   今早公主府的仆从上门报信,说公主于昨晚子时三刻生下一位小郎君,他作为兄长,十分欢喜。   薛崇胤和薛崇简出生时他不在妹妹身边,这一次两家离得近,他总得过去看一眼。   他喜欢小孩子,孩子出生是喜事,他们家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了,需要更多的喜事。   到了公主府,他先去看望妹妹。   李令月虽然笑容满面,但欣喜中掩不住失望。   李显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她和薛绍吵架了,问过薛绍之后才明白,李令月以为这一胎是小娘子,没想到又是一个小郎君,所以有一点失落。不论男女都是她的孩子,她每一个都喜欢,但之前奉御说得太肯定,她满心以为这一次一定是女儿,连小娘子的备用女婿都挑好了,结果和之前想的不一样,落差有点大。   李显哈哈大笑,看过外甥,告辞回王府,出门时迎面看到上阳宫的冯德领着一群抬礼物的仆从进来。   时局紧张,李令月又不是头一回生孩子,不想惊扰到李旦和裴英娘,直到孩子生了才让薛绍打发人去送信。   裴英娘先吩咐宫人送来礼物,等下午再亲自来探望李令月。   李显和冯德闲话几句,坐车回英王府。   郭氏早就准备好热香汤,服侍他洗漱换衣。   他懒洋洋泡在温暖的香汤水里,和郭氏说起李令月因为生了小郎君而黯然神伤的事。   说到高兴的地方,郭氏陪他一起笑。   在房州时身边没什么仆从,几个侍妾伺候李显的衣食起居,回到洛阳,他依旧习惯让侍妾们照顾。   李显叹口气,“在房州的时候,我天天害怕,总盼着能回来,现在回到洛阳了,才晓得阿弟他们更不容易,难为他们能熬过来,还不忘派人去房州接我。”   他感叹一阵,瞥到郭氏额头上的汗珠,握住她湿淋淋的手,叹口气,道:“等安稳下来,我求阿弟给你弟弟安排一个好差事,阿弟很严格,破格提拔他当大官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会亏待他。你们陪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会辜负你们。”   郭氏欲言又止,继续帮他擦背,“妾不敢奢求什么,只要郎君好好的,妾就心满意足了。”   李显不坏,从不对她们这些侍妾发脾气,郭氏曾妄想得到更多。但跟在李显身边这么多年,她渐渐明白,李显天生就是这副性子,他的话不能当真。   她只能靠自己才能得到想要的,李显刚才说得很明白,“你们”,而不是“你”,他对每一个侍妾都是如此,其中包括韦氏。   李显泡了半天香汤,骨酥筋软,正是惬意的时候,使女在门外叩门。   小郎君不小心吹了风,一直咳嗽,韦氏束手无策,请他过去看看。   李显皱起眉,郭氏帮他擦身,服侍他穿好衣裳,平静道:“这种天气,小孩子身子娇弱,最容易生病,郎君快去看看吧。”   她这么大度,李显反而不好意思,捏捏她的手心,跟着使女离开。   等他赶到韦氏的院子,发现使女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听见小郎君咳嗽的声音。   李显皱眉,抬脚走进内室。   韦氏红光满面,满脸堆笑,一把拉住他,眼神示意使女们出去。   李显疑惑道:“你这是……”   韦氏推李显坐到榻上,退后几步给他作揖,“郎君,我们的机会来了!”   李显一头雾水,“什么机会?”   韦氏敛容正色,一字字道:“郎君,你真的甘心屈居人下吗?”   李显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裴明润的名字和李显儿子的名字重了一个“润”字,不大合适,但是改了挺浪费字数的,所以就不改了。 第231章   寂静过后, 李显忽然一跃而起, 一脸不可置信,“你答应过我的!”他指着韦沉香, 脸色惨白,“回洛阳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他知道韦沉香还没有死心, 女皇并没有赐死她的父兄家人,只是贬谪流放而已。他怕她回到繁华的神都以后再次被她的父兄怂恿,干下蠢事,离开房州时, 再三叮嘱她小心谨慎, 不要当着长史的面提起以前的事, 连想都不能想。   阿父逝世时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可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那种命悬一线,活过今天,可能挨不过明天, 随时会被人毒杀的感觉,他真的不想再体验一次。   好几年了,他每晚噩梦连连,没有哪一天能安心入睡。夜里听到窗外的脚步声,或者是夜风吹过树梢的呜呜声,他总疑心母亲派人来杀他,怕得不行, 躲在被子底下瑟瑟颤抖。   阿弟接他回洛阳,保证母亲不会杀他,朝中越来越多大臣公开支持阿弟,母亲老了,他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他以为韦沉香这回能消停下来,她当时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她保证会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绝不搭理那些鼓动他们为难李旦的小人。   长史暗示得很清楚了,如果韦沉香还执迷不悟,不需要阿弟开口,忠于阿弟的人不会放过她。   李显抓住韦沉香,手指用力,“香娘,谁和你说了什么?你见了什么人?是不是你阿耶?”   韦沉香轻蔑地一笑,拍开李显的手,“现在洛阳最有权势的人愿意扶持郎君,郎君何须畏惧你的弟弟?”   她取出一封信,递给李显,“皇位本来就该由郎君继承,朝中很多人心里还是向着郎君的。郎君,张易之和张昌宗差一定就封王了!他们才是圣上最信任的人,有他们的支持,您胜券在握,什么太子皇太孙,不过是趁我们不在洛阳,鸠占鹊巢罢了。”   李显踉跄了几下,连连后退。   他很少发脾气,真气急了也只是闭一闭眼睛,浑身发抖。   沉默半晌后,他睁开双眼,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怅惘。   他曾经有野心,妄想以打败母亲的方式竖立自己的威望,后来的一连串可怕经历让他彻底熄灭这个幼稚的心思,他只想保住性命,和家人们一起好好享受荣华富贵,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受罪了。   韦沉香一直跟着他,她虚荣,胆子小,有时候两面三刀,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是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跟着他在房州受苦,他会好好对她,给她享不尽的财富。   可韦沉香的野心比他的更大,她不满足于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想成为第二个女皇。   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权势更重要,她可以牺牲一切去换取往上爬的机会,不管代价是什么,她在所不惜,或许牺牲他这个丈夫也没关系。   可笑的是,母亲能够轻易废黜他的帝位,靠的是年复日久处理朝政中慢慢积累下来的势力和威望,她果断抓住阿父时常卧病、只能依赖她遥控朝堂的时机,借机巩固自己的实力,一步步爬上高位,最终架空阿父,绝非简单的以后妃身份迷惑君主。韦沉香只看到母亲的成就,从来没有接触过政务,就妄想和母亲一样驱使群臣……   韦沉香久久等不到李显的回答,催促他看信,“郎君,圣上年事已高,十分防备太子,只信二张的话。有他们相助,你继承帝位就如探囊取物,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二张拿到遗诏,咱们就赢了!”   她似乎看到将来把李旦和裴英娘踩在脚下的情景,两眼放光,神情狂热。   李显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内室,手里紧握着那封信。   二张也许是真的想扶持他,也许只是挑拨离间,想撺掇他和李旦内斗,不管二张的目的是什么,他不会在这时候给阿弟添乱。   阿父临终之前,他答应过阿父会好好护着弟弟妹妹……   他没本事,兑现不了自己亲口许下的承诺,已经很惭愧了。他帮不了阿弟什么,至少不能拖后腿。   风停下来了,廊外雪落无声,白雪皑皑,苍松屹立于雪中,松针裹了层薄冰。   李显叫来王府的护卫,“看好娘子,从现在开始,不许她踏出内院一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近这个院子。”   护卫应喏。   ※   裴英娘探望过李令月和小外甥,乘车回上阳宫。   朝臣几次群起攻击二张,每一次都被女皇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李旦成功把上层权贵之间的争斗扩大,越来越多的民间百姓同情他的处境,纷纷请愿,要求女皇惩治二张,洛阳气氛诡异。   她出一趟宫,护卫多达三百人,其中两百人是身经百战的精兵。   女皇并不糊涂,她既没有把军权交给二张,同时也限制李旦调动军队的权力,南北衙仍然由女皇指派,只听她的命令。   上阳宫的人手属于东宫卫率,是李旦目前最信任的亲信兵士。   队伍徐徐前进,她掀开车帘,凝望半空中飘飞的雪花。   远处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四五个身裹黑氅的人骑马穿过漫天飞雪。   响亮的鞭声由远及近。   队伍停了下来,卷棚车走在队伍的中间,裴英娘不知道前面的状况,打发杨知恩前去查看。   杨知恩此前奉命执行秘密任务,消失了很久,大朝会期间跟随各国使团一起回到洛阳,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足足半盏茶的辰光后,杨知恩才回到卷棚车旁,轻声道:“娘子,是执失都督,他和部下返回洛阳,准备进宫觐见圣上。”   风雪弥漫,车轮轧过雪地,嘎吱嘎吱响。   裴英娘怔了片刻,她知道执失云渐要回来,但是附近州府早就准备了盛大的筵席迎接他,他只要踏进洛阳方圆两百里之内的市镇,半个时辰后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洛阳。然而这几天她并未听到任何有关他回京的风声。   他是怎么悄无声息进内城的?   她想了想,“我和执失都督久别重逢,请都督借一步说话。”   杨知恩问都不问一声,应了声是。   他刚转身,裴英娘叫住他,扫一眼左右,声音压得低低的,“算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杨知恩点点头。   裴英娘留下半夏掩人耳目,人多的好处就是不管她做什么,跟踪她的人没法靠近,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么。   片刻后,她换了身装束,头扎布巾、肩披白氅,伪装成护卫,骑着一匹白马,跟在杨知恩身后,行到队伍前面。   执失云渐刚从战场回来,风尘仆仆,他没穿戎装,头勒玉冠,脚踏长靴,腰间挂一把宝剑,飞雪掩盖了他眉宇间冷冽凶煞的戾气,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仗剑而行的潇洒文士。   他手执鞭绳,一言不发。要进宫必须先经过浮桥,他耐心等着护送裴英娘的队伍走过去,好进宫面圣。   杨知恩刚一靠近,他就觉察出不对劲,杨知恩的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备,肌肉紧绷,这是高度警惕的状态。   他的目光越过杨知恩,落到身姿纤细的白氅护卫身上。   几年不见了,他依然很快认出她。   他回头示意家仆们后退,夹一夹马腹,上前几步,略过寒暄,直接沉声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裴英娘哑着嗓子道:“郎君怀疑圣上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投效,重用你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圣上利用你震慑突厥,这一次你把突厥人和奚人、契丹人全部赶至长城之外,圣上此时召你回来,不是为了赏赐你,而是要拘禁你。”   女皇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假装顺服,借以继续执行李治的计划,把复辟的突厥王室一网打尽,女皇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   只要他不闹事,女皇就能安心处理宗室那边的麻烦。   现在他对女皇没有任何用处了,女皇以封赏他为借口召他回京,很可能是想趁机扣住他,防止他起兵拥护李旦。   裴英娘派秦岩去营州,不单单是眼馋奚人的造车技术,从秦岩秘密送回的书信看,执失云渐离开战场后,大总管立刻接管军队,打压他提拔的部将,女皇显然不准备放执失云渐离开洛阳。   听完裴英娘的话,执失云渐面不改色,既不吃惊,也不慌乱,他见惯生死,没什么能让他惊愕。   裴英娘接着道:“郎君已经派人去提醒你,让你暂时不要回京……信怎么没送到你手上?”   执失云渐回想一路南下经过的地方,道:“路上遇到雪崩,我抄近道回来的。”   裴英娘诧异良久,“雪崩?”   这也太蹊跷了,他们用雪崩骗过女皇,现在执失云渐因为雪崩改道,错过信使,莫非女皇也喜欢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一招?   执失云渐眼眸微垂,点点头。他不想多提雪崩的事,其实当时还是有风险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李旦的不同,他绝不会因为感情影响自己追求的目标,李旦和他相反。   裴英娘眉头轻蹙,手指捏紧长鞭,“郎君不晓得你今天回来。”   队伍仍然慢慢往前走,过河的浮桥被积雪压垮了。   半夏裹着厚厚的裘衣,故意掀开车帘,露出小半边侧脸。   长史低斥守卫浮桥的甲士,甲士们得知太子妃因为浮桥耽误行程,乱成一团,忙着修补。   她扭头遥望浮桥,松口气,“正好可以多拖延一会儿。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郎君,你先别急着进宫。”   快到正旦了,洛阳城内时常举行各种宴饮聚会,李旦本想抽空陪裴英娘一起去公主府,临时被张宰相的心腹请走,张宰相的府邸恰好就在附近。   执失云渐嗯一声,引马后退。   要提醒的话说完了,裴英娘回到队伍中间。   出了上阳宫,她身边时刻有人盯梢。时至今日,女皇不会杀她,但少不了安排几个耳目盯着她,女皇的人警觉性很高,她怕待久了他们会看出破绽。   她悄悄和半夏换过来,摘下头巾,半夏帮她重新拢起发髻。   卷棚车的速度突然变快,浮桥终于修好了。   裴英娘掀起车帘一角,往路边扫了一眼,等队伍全部走过,执失云渐和家仆们立刻跟上,抵达北岸后,他立刻拨转马头,毫不迟疑地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望着一人一骑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皱紧眉头。   杨知恩策马走到卷棚车旁,“娘子,刚刚有个人赶回来和执失都督说了几句话,仆瞧着好像是执失家的人。”   裴英娘放下车帘。   人肯定是李旦派来的,他要求执失云渐按照原计划进宫。   ※   裴英娘回到甘露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大雪压得院中的枯枝咯咯响。   阿鸿年纪小,左等右等等不到母亲,已经睡下了。   乳娘说他睡着前没见到母亲,紧紧抓着榻床的锦被不肯放,乳娘只好把他放在正殿内室的床上睡。   裴英娘卸下簪环首饰,抱起熟睡的阿鸿,打发走乳娘,“不碍事,今晚就让他在这睡。”   乳娘躬身退下。   阿鸿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怀抱,蹬蹬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亥时,李旦从外边进来,看到裴英娘靠着床栏打瞌睡,扯开她怀里的阿鸿,下意识想吩咐宫婢抱儿子出去。想了想,把胖乎乎的儿子塞回锦被里。   阿鸿睡相很乖,摆成什么姿势就接着那个姿势睡。   李旦轻抚裴英娘鬓边散乱的发丝,帮她解开衣裳,脱去外边穿的厚袄。   手背蹭过她的下巴,她立刻醒了,睡眼朦胧,迷迷糊糊道:“你回来了。”   李旦轻笑,放下罗帐,遮住摇曳的灯光,抱着她一起躺下,等她睡醒了,再和她谈正事吧。 第232章   连日大雪, 天还没亮, 屏风后面黑魆魆的,但窗前一小块地方却被积雪映得雪亮, 床帐半拢,几案上一星如豆火光摇曳闪烁。   裴英娘披衣起身,阿鸿仍在酣睡, 小脸红扑扑的,肉乎乎的小拳头抓着竹疏布枕头不放。   李旦坐在几案旁沉思,灯火打在他脸上,映出他俊朗的面孔, 双眸黑得发亮。   裴英娘走过去, 发现他在看一张舆图。   她掀帘出去, 吩咐守在外面的宫婢去煮茶。冬日严寒, 甘露台里另设了小厨房,随时有热水热汤供应,煮好的茶很快送到内室,她斟了两杯, 一杯送到李旦手边,“阿兄,都准备好了?”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舆图上圈出来的地方,那是洛阳周围几处港口的标记。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差不多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 靠着李旦坐下,心里异常平静。   嫁给他时她就明白将来会面临怎样的坎坷波折,担心忐忑只会让自己更加害怕,换不来别人的同情,所以她珍惜每一天,很少浪费时间担忧未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斗不过别人的时候老实听话,等到积攒足够的实力,就主动出击,除掉所有威胁。   现在是时候了。   她听李令月说起过,最近上官璎珞和二张兄弟走得很近,甚至还有人说女皇因此大发雷霆,差点下令处死上官璎珞,因为宫中其他女史求情,才没有痛下杀手。   上官璎珞不是那种追名逐利之辈,不会无缘无故放弃她自己的准则,和二张兄弟同流合污。   这一切必然是受李旦指使的。   二张兄弟一直以来仗着女皇作威作福,但始终没法真正掌握实权。女皇警惕性高,加上怕二张兄弟成为第二个薛怀义,不允许他们触碰军权,二张孤立无援,并没有谋反的胆子。   上官璎珞故意煽动他们作乱,助长他们的野心,将他们骗得团团转。   这个计划不需要太多精心布置,只要让二张兄弟心动就行,他们不中计也没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最后谋不谋反,李旦肯定要给他们扣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当然他们真的落入陷阱最好,这样李旦的出手才更加师出有名。   远处响起钟声,雪后初晴,阳光刺破黑暗,霞光温柔笼罩沉睡中的冰天雪地,天一点点亮起来。   李旦吹灭烛火,“宫里传出消息,执失暂时没有危险,母亲将他关押在北衙禁军屯守的玄武门内。”   玄武门不单单指一道宫门,玄武代表北方,宫城北面的大门常以玄武命名,长安大明宫有两座玄武门,洛阳的紫微宫也有玄武门。   宫殿一般前朝后寝,南面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朝堂,北方是皇帝和后妃们居住的寝宫,通常只要控制住玄武门,就等于控制整座内宫,进而控制朝廷。   发生政变时,如果能快速拿下玄武门,基本上等于成功一大半。   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前杀死同胞兄长,顺利夺得帝位的故事妇孺皆知,女皇自然也明白玄武门的重要性,所以她派北衙禁军驻守北边宫城,北衙由女皇直辖,忠于武周。   南衙受宰相指挥,由兵部管辖。李旦私底下已经掌控全部南衙护卫,他们虽然不能接近紫微宫内宫,但负责保卫整个洛阳里坊街巷的安全,同样能发挥关键作用。   裴英娘手里的茶早就冷了,她放下茶杯,“执失是故意的?”   李旦点点头,“他说完全不必管他,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或许能劝动北衙禁军的统领倒向我们,他和禁军统领认识——母亲不知道这一点。”   裴英娘挑挑眉,执失云渐好像不擅长当说客吧?就算他们有交情,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北衙禁军统领可是女皇亲自任命的,实打实的女皇心腹。   看她面露怀疑之色,李旦收好舆图,唇边浮起一抹笑容,“禁军统领由母亲一手提拔,忠心耿耿,我已经安排人手暗中协助执失,他有的是机会。”   他笑得有点古怪。   裴英娘眉头轻蹙,起身去洗漱。   她很快恍然大悟,想明白李旦笑容背后的深意。   不管是哪朝哪代,几乎所有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都曾遭到贬谪流放。并不是所有君王都狠心到非要把昔日功臣赶尽杀绝,而是出于长远考虑,防患于未然,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功臣们拥兵自立,也必须打压。   若是边疆再起烽火,他们依旧会起复革职的功臣。   女皇不会杀执失云渐,尤其不会在刚打完胜仗之后杀他。   执失云渐确定自己能够自保,故意自投罗网,一来是为了降低女皇的戒心,拖延时间,二来试图以旧日情分打动禁军统领,方便劝降。   但事情关系重大,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稍微一个疏忽,可能满盘皆输,李旦绝不会等给禁军统领考虑的时间。最省力的劝说方式是打败对方,逼对方不得不答应。执失云渐不是油嘴滑舌的文臣,八成会失败,李旦所谓的暗中协助,很可能是派人潜伏在卫队里,找机会直接杀死禁军统领,到时候北衙禁军群龙无首,女皇痛失臂膀,正好方便捉拿二张。   执失云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赶在李旦安排的人下手前控制玄武门,尽量兵不血刃拿下北衙,避免伤亡过多。北衙禁军全是功臣之后,祖父、父辈曾跟随李渊、李世民父子四处征战,死于宫廷政变未免可惜。   又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李旦和执失云渐心照不宣,不肯明说。   裴英娘摇摇头,她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想探究太多。   只要知道李旦和执失云渐之间消除了隔阂,配合默契,她就放心了。吐蕃的威胁还没解决,现在的府兵制渐渐腐朽落后,朝廷不能掉以轻心,他们需要更多的将才。   ※   天亮之后李旦出去了,连朝食也顾不上吃。   阿鸿醒来之后在床上打滚,半夏和忍冬头一次看到这么活泼的皇太孙,稀罕得不得了,兴冲冲请裴英娘过去。   她绕过火炉床,走到榻床边,阿鸿看到她更兴奋了,手舞足蹈,朝她伸出两只肉乎乎的胖爪子,“娘、娘娘……”   阿鸿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娘娘”,之后他不肯费精神去学其他词,饿了叫“娘娘”,高兴了叫“娘娘”,生气了也叫“娘娘”,她试过教他“阿耶”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小家伙就是学不会。   她抱起阿鸿,捏捏他的脸,“阿鸿是不是很喜欢和阿娘一起睡?”   阿鸿笑呵呵的,一个劲儿往她怀里拱。   她拍拍他的屁股,扭头吩咐半夏:“把鸿奴的寝具衣物搬回来,从今天起让他回来睡。”   半夏迟疑了一下,躬身应喏,转身出去收拾东西。太子殿下肯定会不高兴,但愿娘子只是心血来潮。   裴英娘刮刮阿鸿的鼻尖,“你阿耶会生气的,你要乖一点,知道吗?”   阿鸿听不懂母亲的话,仍旧窝在她怀里傻乐。   朝食裴英娘一个人吃,膳房准备的主食是热黍臛和野菌毕罗,她就着各样鲜酱小菜吃完一碗热黍臛,忽然馋冷淘。   忍冬去膳房传话,宫人们不敢怠慢,立刻揉面熬汤,不多时一大盘冷淘送到甘露台。   她连吃两碗。   这是冯德进殿通报,李显来了。   裴英娘放下筷子,小口喝滚烫的菠薐菜酸汤,“他要见郎君?告诉他郎君不在上阳宫。”   冯德道:“英王想面见殿下,说是有急事。”   裴英娘抬头看一眼半卷的水晶帘,殿外艳阳高照,雪地反射的日光映在廊檐间,像潺潺流动的水影,“外头冷,请英王进来。”   宫人把火炉床搬到正殿屏风前,搀扶她坐下。   李显心事沉沉,进殿以后立即道:“十七娘,我有要紧事求你。”   宫人们默默退出去,半夏和忍冬留下没走。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炭火红彤彤的,裴英娘斜倚凭几,请李显入座,“什么事?”   李显跪坐于一旁的毡席上,摸出一封信,递给半夏,“我把她关起来了。”   裴英娘听得一头雾水,接过信,“谁?”   等看过信后,她终于明白李显在说什么。   信上的内容很隐晦,但涉及到二张、李显和李旦,她稍微一联想就看懂信中的暗示。二张表示他们更看好李显,愿意帮助李显打败李旦,扶持他即位。信是写给韦家人的,很明显,二张先说动韦家人,然后让韦家人想办法说通李显。   她想也不想,直接把信封投进火盆里,看火苗一点点吞噬掉纸页,“这封信是韦氏给你的?”   李显羞惭不已,点点头,“十七娘……你看能不能找阿弟求情,保住她的性命?”   裴英娘嘴角轻抿,不说话。   李显磕磕巴巴道:“只要、只要不杀她,随便怎么、怎么处置她都行……”   这事若是李旦头一个知道,韦沉香必死无疑,李显不忍心看着韦沉香赴死,所以她先来找裴英娘。   “我可以离开洛阳……”说完这句,李显苦笑了一下,他明白自己的请求有多可笑,可韦沉香为他生下一儿一女,他实在狠不下心肠。   裴英娘低头轻抚紫铜暖手炉,若有所思。   其实李显如果先去找李旦,说不定李旦愿意让步。他先来找她帮忙,韦氏才真的非死不可。李旦不想她为难,可能会更干脆利落地处死韦氏。   裴英娘不动声色,安抚李显,“这件事还有谁晓得?”   李显魂不守舍,回想了一下,道:“韦家人和我知道,还有她房里的侍婢也可能知道一点。”   裴英娘沉思片刻,轻声说:“我帮你把事情压下来,把韦氏看好了,千万不要让她见外人。”   见她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似乎找到应对的方法,李显心头一松,点头如捣蒜,“我听你的。”   “你先回去,最近无事不要出门。等郎君回来,我让他拨些人手守卫英王府,有他们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裴英娘慢慢道,最后强调一句,“记住,千万不能让韦氏和韦家人联系。”   李显乖乖应是,长叹一口气,告辞离开。   他走了以后,裴英娘叫来杨知恩,道:“派人跟着英王,想办法制造混乱,让韦氏自己走出英王府,最好把韦家人也扯进来。”   杨知恩跟了她很久,明白她的暗示,沉声应喏。   裴英娘靠回榻栏上,端起茶杯吃茶。   留着韦氏是祸害,李旦不想让她沾上血腥,总是抢着把得罪人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她同样不希望李旦和李显因为韦氏而起龌龊,李贤远在新罗,李旦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同胞兄弟,这件事不能由李旦出面。   午后,杨知恩回宫复命,抱拳道:“娘子,韦氏死了。”   裴英娘有些吃惊,问道:“这么快?”   上午发下的指令,下午就完成了,效率简直高得出奇。韦氏看着娇弱,但是生命力顽强,性子坚韧,不管多大的打击,她总能很快爬起来,突然就这么死了,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杨知恩嘿嘿一笑,上前几步,“不是咱们的人下的手,韦氏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里。”   “李裹儿?”裴英娘怔了片刻,缓缓道,“她下的毒?”   杨知恩倒吸一口气,眨眨眼睛,奉承道:“娘子果然神机妙算!”   他只说了一句韦氏已死,还什么都没解释呢,娘子不仅猜出凶手,竟然连李裹儿弑母的手法都说中了,娘子果然是神仙下凡,法力无边!   难道取了李裹儿这个名字,注定逃不开类似的结局?   裴英娘打了个冷颤,然后悄悄松口气,幸好李治取的名字和历史上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时,“娘娘”是对母亲的称呼,不是指那个某某妃娘娘 第233章   确认韦氏的死讯属实后, 裴英娘一边分派人手去英王府帮忙料理后事, 一边继续询问杨知恩,“英王准备怎么处置大娘子?”   杨知恩答道, “小郎君也中了毒,大娘子跪在雪地里认罪,哭得嗓子都哑了, 英王陪着小郎君,不肯见她。仆离开时,英王没有出来。英王不发话,王府的家仆不敢捉拿大娘子。英王府暂时由郭孺人主事, 她说这事不能传出去, 下令把知情的人全关起来了。”说到这, 他啧啧道, “大娘子似乎并无愧意。”   爱如珍宝的长女毒死爱妾,李显肯定没法接受。他上午才刚刚为韦氏求情,谁知刚回英王府不久,韦氏就死了。   午后天色转阴, 翻卷的云层间偶尔卷下零星雪花,雪光透进大殿,水晶帘折射出一道道冰冷寒光。   裴英娘想起李显离开时喜气洋洋的模样,叹口气,道:“你再去一趟英王府,查清楚事情的原委。”   王府由护卫层层把守,内眷的吃食送达主人房中时, 要经过家仆一道道检查,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就算心智成熟,也不可能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毒杀母亲,即使别人因为她的身份和年纪而掉以轻心,不防备她,她总得先找到毒药吧?   暗中肯定有人帮她,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绝对有人推波助澜。   这天李旦回来得比往常早。   刚进上阳宫就有人向他禀报韦氏被李裹儿毒死的事,他望着廊檐前悬着的一溜冰挂,眉头轻皱。   护卫又道:“上午英王曾求见娘子。”   李旦解开落满雪花的大氅,走进正殿。整座甘露台的摩羯纹地砖下都铺设有暖道,内室温暖如春,他在帘外站了一会儿,等身体慢慢暖和起来,才掀帘进去。   迈开的步子忽然一沉,他低下头,小腿被胖嘟嘟的儿子抱住了。   阿鸿紧紧抱着他的腿站直,仰脸看他,圆脸杏眼,睫毛卷翘,没有笑,但眼睛里却像溢满笑意,惹人怜爱,像极了小十七小的时候。   李旦有些头疼,皇太孙太娇弱了,以后怎么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面前树立皇位继承人的权威?   随即他又反驳自己,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相术师说过,阿鸿男生女相,以后必定成就不凡。而且他还小,小时候生得可爱,不代表他长大了就一定瘦弱不堪。况且他是皇太孙,只需要保持健康就够了,不用太强壮。   等他再长大一点,可以早点教他骑射,锻炼体魄。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甚至连送给阿鸿的马都挑好了,俯身抱起阿鸿。   阿鸿抓着他的圆领袍领子,嘟着嘴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是阿娘教他的,看到阿耶回来,就亲阿耶一下。   李旦面无表情,神情平静,把阿鸿抱回内室,放下他,让他接着和宫婢们玩耍,心里却软乎乎的,像踩在云端上,踏不到实处。   半夏卷起火炉床的帘幕,裴英娘倚着隐囊打瞌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起眼帘,作势要起来,和往常一样,轻声问,“阿兄回来了,累不累?”   李旦按住她,盘腿坐到她身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不舒服?”   裴英娘摇摇头,伸了个懒腰,“七兄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好歹过去看一眼,现在正是时局紧张的时候,别让二张抓到把柄。对了,韦氏怎么说也跟了七兄几年,七兄肯定很难过,你说话软和些。”   她说一句,李旦嗯一声,“你接着睡,我这就去英王府。”   等裴英娘睡下,他起身出了内室,走到外边玉阶下,叫来忍冬细问,“娘子怎么脸色不好?”   忍冬愣了一下,想了想,道:“回殿下,娘子今天胃口比昨天好……听说英王府的噩耗后,才这样的。”   冯德牵来一匹全身墨黑的神驹,李旦没有接着问,翻身上马,廊外的护卫们立刻分成两条队伍,把他围在当中,簇拥着他驰入风雪之中。   ※   英王府气氛沉重。   护卫们不知道内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王的姬妾好像死了一个,小郎君也命在旦夕,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小郎君熬不过去,内院的家奴逃不了一死,接下来遭殃的必定是他们这些负责守卫的奴仆。   长史临时加派人手,内院里三层外三层,处处都有人把守。   护卫们急于戴罪立功,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管是谁,都不许踏入王府一步。   韦家人想进府探望孺人,他们坚决不放行。   尔后紫微宫的人也上门递帖子,要求护卫们让开。   护卫们对望一眼,握紧手中缨枪,一动不动。   韦家人和紫微宫的内侍气得跳脚。   这时,远处响起如雷的马蹄声,十几骑身影穿过越来越模糊的雪幕,停在英王府门前。   护卫认出马上的男子正是皇太子李旦,连忙让开道路。   李旦扫一眼鬼鬼祟祟的韦家人,不等马停稳,利落下马,甩开鞭绳,长靴踏过积雪,径直往内院走。   长史迎了出来,领着他去见李显。   一行人走得飞快,远远看到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娘子正拼命拍门,庭院里跪着七八个使女、仆妇,其他人站在廊檐底下,哭声一阵一阵的,人人一脸如丧考妣,恐惧不安。李旦煞住脚步,负手而立,淡淡道,“先把郭氏带来见孤。”   王府的奴仆面面相觑,没敢多嘴问,飞跑去传话。   郭氏很快赶到回廊里,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李旦示意所有人回避,长史忙不迭带着仆从后退。   郭氏心一横,战战兢兢道:“殿下,毒不是妾下的!妾绝无害人之心!”   李旦轻笑一声,“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清楚。”   北风呼啸,长廊周围没有大树屏风遮挡,冷得刺骨,郭氏浑身瑟瑟,“毒物是裹娘院子里的仆妇帮她买的,那仆妇是新罗婢,擅长用药草调制毒物。今早裹娘让膳房的人熬了一锅饧粥,送给小郎君吃,谁知韦氏刚好饿了,吃了一大半,毒发身亡,小郎君吃得少,勉强保住性命,不过直长说小郎君年纪太小,受不住毒物的毒性,身子骨算是彻底坏了。”   李旦静静听她说完,“你早就知道了?”   郭氏心跳如鼓,头皮发麻,寒冬腊月天,却吓得汗出如浆。她当然知情,王府内院的事瞒不过她,李裹儿和仆妇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如果没有她暗中帮忙遮掩,她们早就露馅了。   在发现韦氏因为小郎君而忽视虐待李裹儿的时候,她就等着这一天。   郭氏闭一闭眼睛,跪地稽首,“求殿下恕罪。”   她是李显的侍妾,和小叔子李旦几乎没有接触,但她对这位皇太子的性子并不陌生,她听在朝中担任侍郎的阿耶说过,皇太子私底下越来越像年轻时的女皇了,瞧着不温不火,永远心平气和,真惹恼他,他绝不留情,手段激烈,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面对皇太子,只能老实认罪。虽然她相信太平公主能救下她,但是皇太子才是真正主掌她生死的人。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看她,沾满泥泞的长靴慢慢走远。   明明只有几息的辰光,郭氏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汗水湿透重重衣裳,风吹过,她抱紧双臂,长舒出一口气。   把柄落到太子手上,她反而安全了。   这代表以后一辈子都得听从太子的指令,但她愿意为英王妃的位子付出这个代价。   郎君的宠爱靠不住,她宁肯服从强者。   回廊里再度响起脚步声,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人走向她,嗓音低沉,“谨守本分,好好服侍英王,切记,不能在太子妃面前露出破绽,殿下不希望这种阴私之事污了太子妃的耳朵。”   郭氏嗓子暗哑,说不出话来,咽了口口水,使劲点头。她疯了才会主动往外说出实情,毕竟她有帮凶的嫌疑。   郭文泰交待完,示意王府的人带郭氏回房。   ※   李旦走到侧院门前,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啜泣声,眉心轻拧。   长史怕惹怒他,带着几个仆妇上前,拉开赖在门前哭闹不休的李裹儿。   李显很疼爱李裹儿,她年纪虽小,却在王府里说一不二,但她下意识惧怕李旦,咬了咬嘴唇,冷哼一声,跟着仆妇离开。   李旦回头扫一眼回廊的方向,没有看到郭氏的身影。   先有李令月暗示在前,郭氏才有胆子坐视李裹儿毒死亲生母亲。但郭氏不知道,李裹儿的仆妇能顺利买到市面上禁止买卖的药草,离不开王府内应的帮助。   局是他布下的。   李显耳根子软,韦氏不能留。郭氏更适合当英王妃,她胆子小,最大的追求就是成为正妃,帮助儿子坐稳郡王之位,选她当内应,比重新给李显选一个正妃更稳妥。   他迟早会承继皇位,届时从兄弟变成君臣,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兄弟俩感情再好,经不起枕边人日复一日的枕头风撺掇挑拨。   更重要的是,世事多变,他得提早为英娘和阿鸿打算,以防自己有什么不测。   韦氏的敌意太明显了,迟早是个祸害,早点解决掉,他才能安心。   李旦手指微曲,敲响门扉。他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凉薄,连李显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算计。   这是他从阿父和阿娘身上学到的,作为一个帝王,不一定非要聪明睿智,但必须能狠得下心肠。   ※   几个医者轮流为小郎君诊脉后,摇头叹气。   李显哭成了泪人。   李旦看到掩面哭泣的李显,不由皱眉。   李显拉着他的手不放,眼圈通红,“阿弟,怎么会这样?我对裹娘那么好,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李旦耐着性子安慰他几句,“你准备怎么办?”   李显呆了一呆,泪如雨下。   李旦知道他拿不定主意,冷淡道,“她小小年纪害死亲母,不能继续留在王府里。”   李显收了眼泪,怔愣良久。   医者、使女们忙成一团,小郎君脸色泛紫,不停咳嗽,偶尔疼得受不了,哑着嗓子哭,哭声又弱又细。   裹娘真正想杀的是弟弟。他年纪小,不会说话,中毒之后的症状很容易被医者当成是患了急病,这种严寒天气,幼儿夭折的情况很常见。要不是韦沉香误食饧粥,医者根本不会想到毒物上面,这里是英王府,谁敢下毒?   李裹儿敢,李显好几次听长史暗示说李裹儿脾性暴躁,当时他没往心里去,他的女儿贵为郡主,有骄纵的底气。   但是毒杀生母和亲弟弟……是不是只要谁挡她的路,她都要毒死?   李显移开视线,不忍心看小儿子痛苦挣扎的样子,颓然道,“我实在拿她没办法……把她送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屋外风雪肆虐,寒风透过半开的门扇,吹到他脸上,未干的泪水几乎要变成冰棱,一阵刺痛。   伤痛让他没有心情处理其他的事,李裹儿被强行送走后,李显整日守在小儿子的病榻旁。   韦氏的后事是长史出面料理的。   因为正是新年的时候,丧事办得很仓促。   长史对外说韦沉香产后身子虚弱,一直卧病休养,终究还是熬不过正旦。   知情的人被一个个妥善安置,小娘子因为嫉恨弟弟夺去自己的地位,想下毒害死弟弟,却间接杀了生母——这种丑闻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影响整个英王府。   李显命人将李裹儿送到外地一间道观看守起来,掩人耳目的借口是现成的:为亡母祈福。   裴英娘在之后的宫宴上看到换上亲王妃礼服翟衣的郭氏。   英王府需要有个女主人管理内院,李显的长子是郭氏生的,她晋封英王妃算是顺理成章。   郭氏很大度,主动给李显挑了两个美姬,伺候他的起居。   裴英娘明显感觉到郭氏试图巴结讨好她,她打起精神客气应对。好在郭氏很有分寸,没有自来熟地缠着她不放,更不会像千金大长公主那样节操尽失,刚好让她感受到热情,又不会让她别扭。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天气慢慢暖和起来。   这晚洗漱过后,李旦掀帘准备上床,发现一个胖乎乎的娃娃已经抢先一步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依旧是乖巧的睡姿,小手捏成拳头,圆脸睡得红扑扑的。   裴英娘以手支颐,长发披散,面似凝脂,眉目如画,灯光下双瞳水汪汪的,流转传神,睨他一眼,笑着问:“阿鸿刚睡下——你忍心赶他走吗?”   李旦双眼微微一眯。   新年的时候一家人要团圆,阿鸿留在内殿没挪出去,紧接着是人日、元宵、立春,拖拖拉拉两个月过去了,他早就忍无可忍,十七竟然还想继续蒙混下去? 第234章   这时, 熟睡中的阿鸿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翻了个身,肉乎乎的小拳头揉揉眼睛, 盯着李旦看。   阿耶一天到晚见不到人,他早上刚起来,阿耶就不见了, 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看到阿耶回来。   阿娘和他说阿耶每天很辛苦,他听不懂,但是他知道这个男人很疼爱他,他想要什么阿耶都会给他。   裴英娘小心翼翼抱起阿鸿, 然后把他往李旦怀里塞, 柔声哄他, “来, 鸿奴,叫耶耶。”   阿鸿很听话,顺势扒着李旦的衣襟不放,“耶、耶耶~”   口齿不清, 不像是在叫人,更像是随口胡乱咿呀。   可他喊得很认真,眼睛里还带着瞌睡的水气,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孺慕亲近。   李旦怔了怔,神情慢慢柔和下来。   月色朦胧,灯火摇曳, 他一手护着阿鸿,一手揽住裴英娘,合衣躺下。   本来就拿她没办法,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儿子。   ※   很快就到裴英娘的生辰了,李旦特意空出几天,留在甘露台陪她。   还没到正日子,正殿已经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庭院的花草树木上扎满彩绸彩绦和各种剪成花朵形状的彩胜,柔嫩的绿柳织出一片淡淡的雾影,璀璨的花光中偶尔露出一角波光粼粼的湖面。   内外命妇们知道裴英娘不喜欢用宴席的方式庆祝生辰,这几天没有缠着冯德和阿禄打听宫宴的事,不过她们还是照例预备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阿禄领着内侍登账造册,送到上阳宫的箱笼提盒堆成山一样。   裴英娘看单子的时候频频被各种稀奇古怪的礼物刷新认知,送宝石送金银多好,囊中羞涩的话送一些字画呀什么的也行,偏偏总有人想别树一帜吸引她的注意力,“又有人送了一对貔貅?”   阿禄站在廊下答道:“貔貅是青州都督所赠。”   裴英娘点点头,继续看单子后面的内容,蓦然睁大眼睛,“吴州侏儒?”   正跪坐在一旁熨衣裳的忍冬轻咳一声,松开金斗手柄,小声解释道:“殿下……吴州当地的山民天生矮小,远近闻名,历代吴州刺史将吴州侏儒作为贺礼进贡朝廷。”   吴州多山地,当地有部分山民天生矮小,世代都是侏儒,人们觉得很新奇,捕捉侏儒送入京都给贵人们取乐。贵人们养马养猞猁狲养斗鸡,这些都属平常,养矮小畸形、能说话、会表演杂耍的侏儒可比养马要好玩多了。   有时候鸿胪寺官员招待外国使团,还会把侏儒们叫过去助兴。   裴英娘眉头紧蹙,山民们只是长得比普通人矮小罢了,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官员们当成货物一样任意抓捕拘役。   “准备笔墨。”她丢开洒金单子,吩咐阿禄,“问清山民们的来历,送他们还乡,所需花费全部记在账上,直接从我的私库扣取。”   阿禄应喏。   半夏把纸笔备好了,笔尖饱蘸浓墨,裴英娘略一思忖,提笔写下几行字。   她请求女皇废除吴州以山民为贡品的制度,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   ※   春暖花开时节的洛阳,花团锦簇,春光烂漫,坊市间熙熙攘攘,仕女郎君们身着锦绣华服,骑着健马,乘着香车,外出郊游,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连拂面的杨柳风里,也浸润着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富贵风流。   吴州刺史走出胡肆,将胡姬们的曼妙舞姿和柔美歌声抛在身后,抬头望一眼晴朗碧空,长叹一口气。   一旁的长史拱手问:“使君何故叹息?”   吴州刺史苦笑道:“我出身士族,乃堂堂刺史,常常以贤吏自居,却护不住治下的百姓,心中难安。”   正值暖春,全城出动,士庶出游,长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刺史心情低落,出行时没有惊动其他人,身边只带了三五个护卫,长史一边小心观察四周情况,一边道:“使君担心那些侏儒?某听说太子妃殿下乃仙人转世,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待人和善,从不磋磨宫人们。使君把他们送给太子妃殿下当奴仆,是他们的造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要是流落到教坊司里,那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吴州刺史沉默不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子妃或许真如传说中所说的一样温婉仁慈,但那些想讨好奉承她的人,可能会为了哄她高兴而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太宗皇帝晚年时曾一度沉湎美色,虽然太宗本人很有分寸,并没有因为眷念美色而耽误朝政,但当时诸州的刺史县令为了替圣人寻得绝色美人,随意征召民妇,还以选美人为借口强迫百姓掏钱,闹得百姓们寝食难安,民间怨声载道。   同样的,太子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仅仅是她的个人爱好,满朝文武都在挖空心思打听她的喜好和忌讳。她随口的一句话,能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山民们粗野无知,贵人们把他们当成好玩的玩意养着,很少有人会真心喜欢他们。   吴州刺史一开始打算把山民们送进宫,宫里制度分明,当丑角儿比跟着那些喜欢以凌辱奴仆为乐的纨绔要强。   哪想山民们十分崇拜永安公主,走投无路之下,主动要求伺候太子妃,按他们的话说,反正都是要当奴仆,他们宁愿做永安公主的家奴。   吴州刺史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当那些山民们纷纷向他下跪,求他把他们送去上阳宫的时候,他实在不忍心拒绝。   小吏们强行带走山民的时候他在场。山民们双手捆缚,一脸麻木,像牲畜一样老老实实排成几条纵队,任由官府的人掰开他们的嘴巴看他们是否健康强壮。   被选中的人挣扎着想回家和家人告别,凶神恶煞的衙役几棍子砸下去,场中鸦雀无声,没人敢违抗命令。   队伍离开后,失去顶梁柱的老人、孩子和妇人远远缀在后面,嘤嘤泣泣的哭声在山间回荡,久久盘旋——伤心到绝望,他们却不敢大哭。   那种凄凉的场面,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吴州刺史摇摇头,努力赶走回忆,回到邸舍,家仆纷纷上前,“使君,山民们被送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急忙往里走,“他们惹怒太子妃殿下了?”   山民们仰慕太子妃,太子妃并非脾性骄纵之人,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这么快惹出事啊?   他忧心忡忡,撩起锦袍疾步走进租住的小院,却见十几个个头矮小、面色黧黑的山民迎面冲上来,跪地磕头,“多谢使君为仆等升斗小民操劳!”   山民们满面红光,激动不已。   吴州刺史愣住了。   家仆赶过来向他解释原委,“阿郎,太子妃殿下不仅放回所有山民,还上书劝谏圣上,以后我们吴州再也不用把山民们捉来当贡品了!”   跪在地上的山民们泪流满面,不停拿袖子擦眼泪。   他们就要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从此子子孙孙安居乐业,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官府突然派人抓他们给贵人们取乐。他们抱成一团,放声大哭,这一次他们不用压抑哭声。   吴州刺史呆立良久。   ※   刚过完花朝,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杏花开满枝头,花朵娇媚,灿如云霞。   李旦盘腿坐在树下支起的锦帐里,低头编花冠。   阿鸿身裹杏红色春衫,胸前挂璎珞圈,肥嘟嘟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刻了佛号的镯子,手脚并用爬到他背后,摇摇摆摆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笑。   他扭头看阿鸿,阿鸿伸出手,想抢他手里的花冠玩。   他举起花冠,这只花冠他做了一上午,用盛开的牡丹花和金线、玉饰、珠宝串成宝冠,每一片花瓣和叶片上络以金线玉珠,今天是十七的生辰,这样的花冠才配得上她,“这是给阿娘的,不许碰。”   阿鸿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阿耶的话,乌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李旦随手拈起一朵紫色牡丹花,他折腾了一上午,试验无数次,身边一大堆失败的牡丹花冠。   阿鸿立即被他手上的牡丹花引走注意力,努力站稳,伸手够到牡丹花后,捧着就往嘴巴里塞。   他摇头失笑,扯开阿鸿的手,“怎么这么贪吃?”   都说阿鸿像十七,其实只是眼睛生得像而已,十七小时候可秀气了,又听话又聪明,撒娇的时候也很乖巧,像软糯的白糍糕。   阿鸿什么都没吃到,只能咬自己的手指头,表情委屈而无辜。   李旦掀开锦帐,让冯德去准备茶食。   冯德很快送来一大盘精致茶食。   李旦从黑漆描金漆盘里挑了一枚单笼金乳酥给阿鸿,这个最软,不会崩坏他的小乳牙。   阿鸿这下满意了,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毡毯上,抱着金乳酥慢慢啃。   等他啃完半只金乳酥时,郭文泰进来回话,看到他也在锦帐里,犹豫了一下。   李旦示意桐奴拢起锦帐,“无妨,有事直接禀报。”   郭文泰努力不去看胖乎乎的皇太孙,抱拳道:“殿下,吴州刺史主动投效。”   李旦扬眉,手指翻飞,仍旧有条不紊地串玉珠,“吴州刺史,是不是尉迟家的大郎君?”   郭文泰道:“正是。”   尉迟家行事谨慎,始终保持中立。李旦试探过他们家的话事人,见对方摇摆不定,没有强求。母亲病情加重,移居长生院,二张最近频频接触北衙统领,他差不多部署好了,离计划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能出任何差错。   李旦捧起牡丹花冠,仔细检查末端的披带,“他怎么会改主意?”   郭文泰一五一十说了吴州侏儒的事,最后说:“吴州刺史投效的事,太子妃并不知情。”   也就是说,裴英娘无意为之,恰好为李旦解决了一桩麻烦。   李旦没说话,嘴角微微勾起,无声微笑。   郭文泰又道:“殿下,英王府传来噩耗,小郎君不幸夭折了。”   李旦顿了一下,“道观那边呢?”   郭文泰扫一眼还在啃金乳酥的阿鸿,“乍暖还寒,小娘子不小心感染时疫,也没了。”   担任暗卫期间,他的职责不仅仅只是护卫那么简单,这种让人合理消失的事他做起来驾轻就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李旦嗯一声。   斩草得除根,他不会容许韦氏的儿女平安长大。   阿鸿吃完金乳酥了,胖藕一样的手臂伸得长长的,摇李旦的胳膊,“耶耶,吃、吃。”   他还想吃茶食,但是漆盘离得太远,他不想动,要阿耶喂他吃。   李旦轻笑,把一顶丝线串起来的海棠小花冠扣到他头上,抱起他,“走,我们去看阿娘。”   阿鸿眨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好吃的茶食没有了,只得抓起垂在手边的丝带玩。    第235章   牡丹花冠编得很精致, 垂纱披带既好看又轻巧, 裴英娘爱不释手。   半夏和忍冬帮她把花冠戴上,她坐在镜台前, 拈起一柄葵花铜镜,揽镜自照。   阿鸿也戴了一顶小花冠,小家伙穿一身红, 眉心点朱砂,圆脸粉嘟嘟的,宜男宜女,漂亮极了。   她抱起儿子, 亲他的脸, 阿鸿天性安静, 很少哭闹, 咧开嘴巴嘻嘻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小乳牙。   李旦朝郭文泰使了个眼色,拈起裴英娘垂在肩头的发丝,轻声道:“带个人来见你。”   裴英娘扭头看他, 花冠簌簌响,“嗯?谁?”   崔奇南在殿外等了很久,骄阳炽烈,天晴如洗,廊檐外郁郁葱葱,花木扶疏,柔和的春光透过蓊郁的枝叶漏进回廊里, 罩下大片光斑,远处湖面流光闪烁,春色正好。   郭文泰走出来,示意他进去。   他低下头,踏进朱漆门槛。几何鸟兽纹地砖通向内室,宫婢掀起层层罗帐,水晶帘轻轻晃荡,他看到侍女和内侍们垂至鞋面的圆领袍袍角,太子妃身边的近人穿着打扮和一般的宫人不同,越往里走,色彩越鲜明。   侧殿南面是敞开的,微风吹拂,裴英娘头戴牡丹花冠,乌发笼在胭脂色轻纱里,腕上拢着一对寸阔金镶玉镯子,穿檀色穿枝百花纹春衫,碧罗裙,细眉杏眼,明艳照人,怀中抱着粉妆玉琢的皇太孙,望去就像一幅画。   她几乎没怎么变,明明没有笑,但眉眼间却有淡淡的笑意。   既不像她的父亲,也不像她的母亲。   半夏打起最后一道帘子,崔奇南慢慢走进去。   裴英娘看到他,面露诧异之色,过了半晌后,才低声呢喃:“七郎?”   崔奇南拱手,规规矩矩行礼。   外面的宫婢们窃窃私语,崔家七郎向来以放浪形骸出名,今天七郎怎么拘谨?   “七郎的美人图画得很好。”李旦扫崔奇南一眼,淡淡道,“让他给你画几幅。”   裴英娘沉默片刻,点点头。   郭文泰带崔奇南出去。   殿外遍植杏树,杏花开得如火如荼,花池子里种了许多香花,香气浓烈,崔奇南低声问,“要开始了?”   郭文泰带着崔奇南拐了个弯,领他走进一间看守森严的侧殿,“到时候你陪太子妃殿下一起入宫,你知道该怎么做。”   离了甘露台,崔奇南立刻恢复往日的吊儿郎当,眼角斜挑,“殿下就这么信任我?这种关键时刻,他竟然把十七娘托付给我?”   郭文泰脚步微顿,翻了个白眼,“你只是个幌子罢了,真正保护太子妃的另有其人。就凭七郎你的本事,不拖累太子妃殿下就不错了。”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不过郭文泰这话并没有说错,他低头看看自己细胳膊小腿,再悄悄打量郭文泰挺直的脊背,这人走路时脚步极轻,气势内敛,像潜伏在暗处的野兽,随时能暴起伤人。   好吧,他确实只能当个幌子。   内殿,裴英娘打发走所有婢女,摘下花冠,手指轻抚金线串起来的玉珠,“什么时候?”   李旦握住她的手,大手能够整个把她柔嫩的手掌拢在掌心里,“母亲将近有一个月没接见张相公和其他相公。”他顿了一下,看着裴英娘的眼睛,缓缓道,“三天后,你带着阿鸿进宫,待在母亲身边,届时我会让郭文泰、杨知恩和崔奇南跟着你。我就在长生院外,除非我亲自去接你,不管谁在外面喊话,不要出来。”   裴英娘轻轻嗯一声,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这次免除吴州纳贡的敕旨是圣上亲自批示的,说明二张虽然拦着大臣们,不许他们见圣上,但二张没有掌控紫微宫,北衙还是听命于圣上,定在三天后会不会太急?”   李旦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二张从头至尾只是个借口,时机到了,不必再等下去。”   先前大臣们几次联名弹劾二张,女皇出于平衡朝堂的考虑,每次都袒护兄弟俩,早就和大臣们离心。裴宰相按着他的吩咐故意惹怒女皇,被贬后暗中联络地方各州县同情他的官员,除了二张同族兄弟担任刺史的岐州和洛阳,其他地方基本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下。   长安那边准备了许多预示武周气数已尽的“天象”,市井街头流传着光复李唐的歌谣。   母亲拿走的东西,该还回来了。   他成竹在胸,不需要继续装聋作哑。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裴英娘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似乎没有紧张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回握李旦的手,“为什么选七郎?”   李旦轻抚她的发鬓,说:“他一直无所事事、游戏人间,是真正游离于朝堂的人,和哪一方都不沾边,而且他是你血缘上的亲人,比其他人稍微可靠一点。”   二张和其他忠于武周的势力分散在洛阳不同方位,没法一网打尽,只能兵分几路,同时发动计划。   人手布置得分散,代表每一个地方都有不稳定的因素,宫廷政变的关键时刻,必须全神贯注,不能分心,否则很容易被对手钻空子。   他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把裴英娘母子送到女皇身边,那里是最安全的。二张没法指挥羽林军,宫中卫士只听他和张宰相的命令,二张以为紫微宫是女皇的天下,其实正好相反,紫微宫早就变天了。   就像玄武门事变时,兄弟几人领着各自的亲信人手混战搏杀,而长孙皇后那时正侍奉在高祖左右,和群臣们一起荡舟游湖。   长孙皇后入宫问安,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降低高祖的戒心,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保命。   太宗孤注一掷,长孙皇后和丈夫共同进退,身负重任,她把任务完成得非常好,等高祖得知几个儿子自相残杀,赶去阻止时,太子建成已然身亡,大局已定,高祖只能认命。   现在的局势和那时有些像,但又有不同。   太宗是绝境之中的背水一战,李旦没有什么压力,他等着收获果实。   就像烹饪菜肴一样,火候已到,诛杀二张几乎没什么风险,朝中所有身居要职的高官都站在自己这边,他不需要裴英娘像长孙皇后那样冒险出面帮他引开二张兄弟的注意力。   她必须待在一个既安全,又和他离得很近的地方,他才能安心发布指令。   甘露台也很安全,可甘露台离紫微宫太远了,他不放心。   张宰相他们忠于他,不代表他们同样忠于英娘,如果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带着人冲进甘露台,他远在紫微宫,根本来不及赶回相救。   女皇和李治教会李旦,一个君王,必须时时刻刻保持敏感和多疑,做好万全准备,才能海纳百川,豁达大度。   窗外百花盛开,春光烂漫,时不时响起鸟儿的清脆啼鸣。   裴英娘静静依偎在李旦温暖的怀抱里,久久无言。   李旦抱紧她,低头轻吻她的发顶。   阿鸿无知无觉,一手紧紧扒着李旦的大腿,一手拉着裴英娘的衣袖,睡得很香。   这时,冯德小跑进来传话,李显求见李旦。   ※   书室。   李显脸上仍有泪痕。   李旦轻扫他一眼,没问他上门来的原因,“丧事办得如何了?”   书室角落的毡毯上零零散散堆着一些幼儿的玩具。   李显的目光在一把黑漆小弓上停留几息,愣了半天,阿弟冷情冷性的,竟然允许儿子在他的书室玩耍,没想到古板严厉的阿弟会是一个慈父。   他不由想起病逝的小儿子,悲从中来,擦擦眼睛,“小郎年纪小……丧事不必办得太隆重,我、我交待长史去料理。”   李旦点点头,悬腕提笔,飞快写着什么。   李显走近几步,吸吸鼻子,“阿弟,需要我做什么?”   李旦写字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抬起头。   看到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李显脸上微红,苦笑道:“我、我知道你在准备对付张易之和张昌宗,我仔细想了想,他们暗中接近韦家人,想离间我们,不如我们干脆将计就计,我可以假装和二张合作,然后咱们兄弟俩里应外合,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旦放下紫毫笔,听李显一口气说完,抬起眼帘,不说话。   等了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李显神色惴惴,“我的计划是不是太蠢了?”   李旦摇摇头,站起身,拍拍李显的肩膀,“七兄,你在想什么?”   梅花小几上的凫鸭香炉喷出一股股青烟,水晶帘后烟雾缭绕。   李显颓然坐倒,垂头丧气道:“我、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朝堂上的事他应付不来,英王府内院也一团乌烟瘴气,韦沉香死了,小郎死了,下毒的长女李裹儿也死了,阿弟承担所有压力,他却连自己的后院都管不好……他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李旦皱眉,转过身,望着帘后的凫鸭香炉,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声音平稳从容:“七兄,小郎君的事不怪你,你不必自责。”   他转过身来,回到书案边坐下,“你先回英王府,等到时机成熟,我有事交给你去办。”   李显听了这话,猛然抬头,“阿弟,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的眼里除了悲痛之外,全是满满的信赖。   李旦垂下眼眸,继续提笔书写。   李显能主动请缨最好,找点事给他做,免得他还为李裹儿和小郎的事伤心。   ※   玄武门。   禁军镇守的重地,看守极为森严,身着甲胄的卫士们一言不发,屹立在城墙关卡处。几重宫门静静矗立在明媚的艳阳下,这里没有花红柳绿,没有朦胧烟雨,春风拂过,立马浸染秋冬的肃杀,寂静而冷肃,只有旗帜被风吹得舒卷的猎猎声响和鸟雀的叽喳声。   用铁栏封的死死的窗户突然被人拍响,门外传来沉缓的脚步声。   躺在匡床上的男人霍然睁开双眼,浅褐色眸子,五官深刻。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待在女皇身边最安全,后面会写到 第236章   执失云渐翻身坐起。   拍窗的人飞快道, “执失都督, 记住,你只有半个时辰, 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执失云渐眼瞳微微收缩。   与此同时,几名甲士打开铜锁,光线争先恐后涌入房内, 四个亲卫簇拥着一名方脸大汉走进牢房。   汉子浓眉大眼,面白有须,相貌堂堂,年纪四十岁左右, 进房以后一撩袍子, 坐在卫士们搬到他身后的一张胡床上, 拍拍手,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捧着托盘的甲士鱼贯而入,长几很快摆满各种吃食,带馅蒸饼,炙羊肉, 鹿肉、熊掌,油汪汪的煎饼,酥脆的胡麻饼,大碗酱菜拌面片,分量十足,香气扑鼻,都是能扛饿的食物。   执失云渐一言不发, 抓起蒸饼,拈一双筷子,自顾自吃起来。他的双手双脚都套有锁链,动作不大灵便,只能够到眼前几盘菜肴。   汉子很有耐心,时不时帮他调换一下菜盘的位子,方便他吃到想吃的菜,等他吃饱喝足后,命人撤走食案,“大郎,你想清楚了没有?”   执失云渐眼帘半抬,光线照亮他的脸,鼻梁上横亘着一道新鲜的伤痕,“你呢,你想好了?”   汉子朗声大笑,“我早想好啦!圣上亲自提拔我,我不会背叛她。”他抬腿猛踢执失云渐一脚,“蠢汉!这几年圣上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替太子卖命?你差点和太子妃订亲……那封赐婚的敕旨没有完全销毁,中书省保留了原档,太子只是利用你而已,等他即位,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低头看一眼袍角上的脚印,执失云渐拧眉,还未愈合的伤疤隐隐作痛,提醒他这几天的严刑拷打并非噩梦,他慢条斯理,一字字道,“魏三,你我都是唐臣,家族几代深受李氏恩德,武周气数已尽,我们应当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辅佐太子,光复李氏大唐。”   魏三沉默一瞬。   片刻后,他咧嘴大笑,“大郎,难怪先帝当年挑中你。”   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捧着肚子大笑不止,笑得两眼泪汪汪。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   魏三的的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叹,他欠身坐直,正色道:“大郎,你我相识一场,圣上很赏识你……听我的劝,归顺圣上,你依旧还是风光无限的大都督。”   屋外鸦雀无声。   静默中,执失云渐的耳朵突然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扭过脸,移开视线,凝望门外嵌在高墙之间的一角碧朗晴空,轻声道:“你错了,魏三,大都督……从来都不是风光无限的,我要的也不是风光。”   他话音刚落,院内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啸,一枝锐利的箭矢擦破空气,宛若飞虹流星,窜进牢房,精准地钉在魏三的背上,箭尾微微轻颤。   甲士们大惊失色,几人立刻抽出长刀,团团围住魏三,另外的人怒吼着扑向门外。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魏三瞪大眼睛,连一声呻吟都来不及发出,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箭头淬了毒液,见血封喉不是传说。   统领身亡,甲士们惊慌失措。   像炸开锅似的,寂静的高墙内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   四面八方都有埋伏的人手,更多的人从北边宫门源源不断冲进夹道里,没有人嘶吼,他们手起刀落,利落解决掉遇到的每一个反抗者。   这是一场安静的屠杀。   甲士们无处可逃,被逼退到牢房里,一人吐了口唾沫,举起长刀,砍向双手和双脚被捆缚在床栏上的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低叹一声。   举刀的人顿住了,踉跄几下,头朝下栽倒在地,背上鲜血四溢。   秦岩拔出因为力道太凶猛而嵌进甲士骨头里的横刀,哚哚几声,用带血的横刀砍断执失云渐手脚上的锁链,嘿然道:“刚才我救你一命,以后别赖账啊!”   执失云渐没理他,径直走到门外,目光逡巡一圈,局面几乎一面倒,魏三的人毫无反击之力。他问跟出来的秦岩:“还有多少人?”   秦岩接连砍翻两个甲士,忙里偷闲答道:“就这些人,外面的人都降了,只剩下魏三。”   执失云渐回头,魏三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面容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走到他身旁,冷声道:“都督,这里没你的事了,请你回避。”   这个嗓音执失云渐并不陌生,刚才就是这个青年在窗外提醒他李旦准备杀死魏三。   执失云渐眉头紧皱,“你说还有半个时辰。”   青年凤眼上挑,“魏大将军冥顽不灵,哪怕给都督十二个时辰,结果也是一样的。事不宜迟,夜长梦多。长街另一头就是二张的人,必须尽快拿下北衙。”   不知何时,兵器相击的声音停了下来,秦岩开始领着部下清点人数,收敛尸身。   青年说得没错,魏三忠于女皇,不会改变心意,这就是宫廷政变的荒诞可笑之处,拒敌于千里之外的猛将,死得如此不值……执失云渐双手握拳,问青年:“殿下预备怎么处置魏三?”   青年笑了笑,“都督放心,魏大将军曾立下汗马功劳,殿下交待过要厚葬他。”   空气里充溢着浓重的血腥味,执失云渐抬脚走开。   青年淡淡扫他一眼,回到房内,抽出魏三背上的箭矢。   很多年前,他曾想挥动手中淬过毒汁的长刀,杀尽所有暗害娘子的恶人,最后他忍住了,因为那些人身份贵重,不能说杀就杀,他不能给娘子添麻烦。   现在他终于能放开手脚大开杀戒。   他看得懂执失云渐刚才那个淡漠的眼神,对方瞧不起他用毒箭杀死一个大将军。   只要能达到目的,何必在乎过程!魏三在北衙极有威望,不能一击毙命的话,那些投降的将领随时可能反水,逼宫之事牵涉甚大,不能有一点差池……蔡净尘嘴角勾起,把刚刚夺走魏三性命的箭矢塞回箭囊之中,动作粗鲁,丝毫不怕自己也被箭头伤到。   秦岩把他收起毒箭时那一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尽收眼底,吓得后退好几步,“你该去上阳宫了,明天太子妃进宫。小子记牢了,除非殿下本人叩门,谁都不能信。”   蔡净尘低头,用袖角一点一点抹去长刀上的血迹。   他准备好了。   ※   梦里感觉到身边的胖团子在不停闹腾,裴英娘眉头轻蹙,卷起锦被,往榻床里面挪,脸朝里钻进被子底下,继续睡。   完全不想管教儿子。   李旦失笑,揪起醒来之后活力无限的阿鸿,“别吵你阿娘。”   阿鸿咯咯笑,双手胡乱拍打李旦的脸,还想往裴英娘身上扑,奈何衣领被李旦抓得紧紧的,扑腾半天,始终够不到赖床的母亲。   他倒也不生气,小胖腿使劲朝后蹬。   李旦陪他玩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罗帐外笼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冯德禀报说侍御史、郭文泰和崔奇南都准备好了,张宰相、李将军、洛阳尹等人送来密信。   李旦收起笑容,俯身亲吻裴英娘的眉心,柔声道:“十七,该起身了。”   裴英娘缓缓睁开眼睛,剪水秋瞳,目光迷蒙,茫然问:“唔?”   马上就要带兵围攻紫微宫,这是关系到无数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果事败,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惨遭灭门……   作为发动宫变的主使,李旦此时应该如坐针毡,应该忐忑不安,可他却笑了,眉眼舒展,笑得没有一丝负担。   他暗暗道,十七刚醒来的样子真可爱,可爱到依然能让他忘却所有烦恼。   一刻钟后,裴英娘起床梳洗,云鬓累累,略施珠翠,簪一朵石榴红牡丹花,青衫红裙,肩绕锦帛,眉心贴翠钿。   乳娘把吃饱的阿鸿送到甘露台,小家伙套了一身石青春衫,牵着乳娘的衣袖,走路摇摇摆摆,撒娇想让乳娘抱他走,负手站在廊前的李旦扫他一眼,他伶俐得很,立马不吭声了。   裴英娘搭着半夏的手走出内室,牵起阿鸿的小胖爪子。   卷棚车慢慢驰出上阳宫,今天是个大晴天,天澄水澈,湖面波光粼粼,春风扑面,花香四溢。   进城以后气氛霎时一变,金吾卫明显比平时多了几倍,晨光熹微,正是各个里坊开坊门的时候,平时熙熙攘攘的长街却静悄悄的。   车轮轧过长街干硬的泥土地,嘎吱嘎吱的响声回荡在空阔的大街上空。   裴英娘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李旦骑马走在卷棚车后面,长街另一头尘土飞扬,看不见人影。   一盏茶的辰光,就有十几骑人马钻出沙尘,向他汇报事情。   压抑的气氛将她带回现实中,李旦把所有事情说得轻描淡写,让她差点有种今天不是逼宫,而是去郊游的错觉。   她摇摇头,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喜欢在紧张的时候插科打诨、自我安慰,不小心把李旦带坏了。   压力太重不好,但是完全没有压力——好像也不大对呀?   离宫城越来越近,霞光中渐渐浮现出紫微宫的巍峨宫墙,宫门高耸,金吾卫们甚至没有盘查卷棚车,箭楼上的守卫也并未张弓。   崔奇南悄悄松口气,看来太子早就搞定紫微宫的羽林军了。   卷棚车一路往北,驶到内宫前,停在白玉石阶下。   李旦下马,扶裴英娘下车。   一名内侍迎上前,“殿下,一切准备妥当,长生院里里外外都是李将军的人,李将军亲自坐镇,二张没有察觉,英王把张昌宗引到仙居殿去了,张易之还在长生院里。”   裴英娘环顾左右。   头梳单螺的宫婢们手提漆盒,说说笑笑走过,看到他们,远远行礼,几个内侍手执笤帚,清扫长廊两旁的落花枝叶,还有人抬着水桶,泼洒青石条铺就的庭院,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每个人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李旦吩咐内侍几句,牵起她的手,拾级而上。   刚到正殿,迎面便见一个俊美高大的男子笑嘻嘻走过来,拦住二人,“陛下刚服过长生药,太子殿下请明日再来吧。”   李显一大早进宫,表示和李旦积怨已久,不甘心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愿意和他们联合起来扳倒李旦,还亲笔写下盟约书作为凭证,张易之这会儿志得意满,看李旦的目光,隐隐有几分得意。   裴英娘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定定神,故意轻哼一声。   二张实在是蠢,他们本来没有谋反之心,一心追求荣华富贵,如果他们一直老实下去,说不定能多活两年,结果这俩兄弟轻易被人鼓动,妄想复制女皇的篡权之路,加深女皇和朝臣们之间的隔阂,让越来越多的大臣们坚定站到李旦这一边。   也许……女皇之所以完全信赖二张,就是因为他们蠢得无可救药,如果二张再聪明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铤而走险,趁她重病时加害她。   看到裴英娘发怒,张易之笑得愈发温和。   裴英娘怒气愈炽,冷笑道:“我身为太子妃,奉命为陛下侍疾,张侍郎也要拦么?”   半夏取出朝中几位宰相签字的诏书。   女皇卧病在床,轻易不见外人,身边只有二张兄弟伺候,朝中流言四起,门下省、中书省几位长官上书女皇,异姓出入宫闱,实为不妥,要求由太子或是太子妃侍候医药。   张易之知道这事,接过诏书,匆匆扫几眼,心中窃笑,太子把太子妃送来又如何?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难道能力挽狂澜,帮太子登基不成?   紫微宫是他们兄弟的天下,太子妃落到他们手上,正好可以做人质。   他合起诏书,拱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生得俊俏,随随便便一个动作,风流潇洒。   裴英娘看也不看他一眼,轻轻捏一下李旦的手心,走进长生院。   李旦沉默着看她走远。   打扮成护卫的蔡净尘、郭文泰、崔奇南和其他十几个暗卫跟了进去,哐当一声,大门缓缓合上。   长生院从里面关上了。   李旦抬起眼帘,嘴角轻抿,刹那间锋芒四射,气势为之一变。   没来由的,张易之感觉到一阵心悸,“殿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头皮发麻,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掣住他的胳膊,直接把他拖下台阶,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口中发出一连串怒骂。   晴空万里,柔和的春风拂过长廊,殿前树叶沙沙响,恍如落雨。   李旦站在高台上,负手而立,日光洒满他的肩头,丹朱色袍衫上隐隐约约有光芒闪动。他背光站着,俯瞰骄阳下祥和宁静的宫城,淡淡道:“就从他开始。”   甲士应喏,一刀割破张易之的喉管。   荣宠一时、女皇甚为怜爱的美男子闷哼一声,沿着石阶滚落,摔得头破血流,他试图捂住喉咙,结果只是徒劳,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而出,这双手修长美丽,曾为女皇抚琴吹箫,女皇夸他的手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他离权势顶峰那么近,近到唾手可得,太子竟然敢杀他?   他不甘心!   血水湿透层层锦衣,他发出最后几声粗喘,身体慢慢僵硬。    第237章   进了长生院, 崔奇南、郭文泰和蔡净尘几人立即除去伪装, 环顾一周。   李将军带着几名精兵迎上前,一抱拳, 压低声音说:“殿下请入内殿,殿中所有人都是我们的人,圣上还不知晓外面的状况。”   裴英娘看向郭文泰, 对方朝她点点头。   这时,一名甲士飞奔进来,走到李将军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李将军微露诧异之色。   正准备转身往里走的裴英娘脚步一顿, 问:“什么事?”   李将军是薛绍昔日在宫中担任千牛卫时的伙伴, 为人正直, 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 老老实实答道:“太子殿下刚才命人杀了张易之。”   李旦喜欢事先布局,谋定而后动,先铺开大网,再把所有潜在的威胁全部消灭在萌芽阶段, 前期锋芒内敛,不露声色,最后亮出獠牙时,势不可挡,气势如虹。   今天李旦想杀二张兄弟易如反掌,怎么杀,什么时候杀都不会影响大局, 他真正的计划是借机将依附二张的势力和女皇的心腹全部一网打尽,说不定连武家人也要一并除掉。除了蔡净尘,宫变的事武家人蒙在鼓里。   其实武承嗣最近的表现还不错……不过裴英娘没打算为武承嗣求情,武家人仗着女皇作威作福,妄想窃取李氏江山,李旦的太子之位差点被废,如果真让武家人得逞,整个李氏宗族都将不复存在,李旦和她,李显一家,还有李令月,全都无路可逃。   同胞兄弟还能留几分温情,异姓之间的皇权之争则只有你死我活,对他们仁慈,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李将军等着裴英娘的示下。   她挑挑眉,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早知道李旦下手这么干脆,她刚才就不用故意假装被激怒麻痹张易之了。   长生院内阒寂无声,女皇缠绵病榻,宫婢、内侍们不敢高声谈笑。长廊两旁栽种松柏古木,树身粗壮,春光倾洒而下,树影婆娑。   上官璎珞头戴纱帽,着圆领男袍,站在长廊尽头。   裴英娘牵着阿鸿的手,徐徐穿行于朦胧的花光树影中,光斑柔和,罩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上,凝脂般的肌肤白若细瓷,她不慌不忙走向内殿,唇边一抹淡淡的微笑,春光烂漫,她就如阳春三月下盛开的杏花,葳蕤鲜丽,散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   上官璎珞看着裴英娘慢慢走近,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多年前,她怀抱书卷,站在东阁的台矶上,年幼的永安公主一步步走过来,双螺髻,碧丝绦,笑眉笑眼,俏丽甜净。   韶光荏苒,转眼间公主长大出阁,成为相王妃,然后是太子妃,以后还会是皇后。   身份几经转变,但她仍旧还是那个偶尔迷糊,偶尔精明,偶尔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小娘子。   不管境遇怎么变,她始终坚持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对待周遭的一切,宫廷政变于她来说或许只是一场家庭纷争,她是个好人,但该硬起心肠的时候,也能坦然面对宫闱之中的尔虞我诈,这一点从未改变。   掩下心底潮涌一般的慨叹,上官璎珞躬身道:“殿下,请随我来。”   内殿比院子更安静,一重重罗帐密密匝匝围着,脚步声在空阔的屋子里回荡,轻风拂过,空气里粉尘漂浮游动,死一般的寂静。   锦帐之后,女皇合目安睡。   宫婢们挪来坐席几案等物,裴英娘跪坐在病榻前,把阿鸿放到屏风后面的匡床上,让半夏和忍冬哄他玩。   女皇似有所觉,慢慢睁开眼睛,这两年病痛缠身,她明显苍老了不少,再保养得宜,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唯有眼神依旧警醒,带着多年来位居高位的凛然气势,让人不敢直视,“是你。”   裴英娘微笑道:“母亲醒了,张侍郎方才说母亲已经服过长生药了,可要传奉御过来再诊一次脉案?”   女皇扫一眼房中侍立的宫婢,眉头轻皱,这些人前几天还只是在院外管洒扫、烧水之类粗使活计的,没有资格入内殿侍奉,其中有几个她甚至从未见过。   李显没有那个胆子,裴英娘又主动进宫,不必说,动手的人必然是李旦。   他倒是长进了。   病重前她周密布置,暗中防备他,没想到还是让他得手了。   李旦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替换掉近身侍候她的宫婢,院外的守卫肯定也早就换成他的人。   现在就看北衙统领魏三郎和她的几位心腹能不能及时带兵冲入紫微宫救驾,李旦虽然是太子,手里无权,光凭东宫几千人马,即使一时能占据上风,也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女皇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她不动声色,示意羊仙姿扶她坐起来,目光森然,“传五郎。”   五郎即张易之。   裴英娘面不改色,含笑道:“母亲稍等,张侍郎刚刚接到家中急信,出宫去了,就算马上赶回来,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时辰。”   女皇靠着床栏,羊仙姿手执梳篦,帮她挽起满头银丝。   奉御很快赶到,为女皇诊脉,宫婢们手捧铜镜、托盘、漆盒、铜盆,陆陆续续走进内殿,服侍女皇梳洗。   寂静中,远处骤然传来一串轰隆隆的炸响,继而惊呼四起,其间夹杂着仓惶的尖叫和恍如猛兽嘶吼的沉重吼声。   喊杀声四起,无数声音汇集在一处,响彻云霄,整座紫微宫似乎都在震颤。   长生院内却静得出奇,宫婢们仍旧有条不紊地侍候女皇。半夏和忍冬找来一只鹿皮蹴鞠,教皇太孙鸿奴踢球,内侍们围着他加油鼓劲。   女皇侧耳细听院外的喧哗声,脊背发凉。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心惊肉跳,几乎窒息一样的感觉。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她老了,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衰老的身体无法承担她的雄心壮志,而李旦年轻气盛,风华正茂,像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万众瞩目。   登基时她盛装华服,在众人的仰望畏惧中一步步走上祭天的高台,那时的她身体硬朗,思路清晰,满朝文武在她眼里,不过蝼蚁。   现在她依然舍不得放开手中的权力,但是她明白,自己没有选择,江山迟早要还给李氏。李旦是她的儿子,不会杀她,非要垂死挣扎,只能闹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还不如顺应时势,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当然,前提是李旦真的能控制住局势。她毕竟是皇帝,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有制胜的希望。   女皇叹息一声,喝口茶,问一脸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进宫侍疾的裴英娘,“五郎和六郎呢?”   外边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不需要再遮掩。裴英娘直接道:“母亲,张家兄弟心怀不轨,意欲谋反,趁您病重时窃取兵符,阿兄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领兵除乱,您无需担心,阿兄准备充足,此刻应该已将张家兄弟就地正法。”   女皇沉默一瞬,手指轻抚细瓷茶盏,永安瓷问世以后,那些粗劣的瓷器全被淘汰了,后浪推前浪,总有更新更好的东西代替老的旧的,这是亘古不变的准则。   她还没有痴狂到妄想一辈子长生不死,皇帝也是凡人,人终究逃不了一死。差别在于一般人死得悄无声息,而她这一生把持朝堂几十年,最后甚至成为女帝,想得到的她都得到了,死后她还能接着安享子孙后代的祭祀,女人做不到的,她做到了,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   女皇放下茶盏,“十七娘,老实回答朕,你怕么?”   裴英娘笑了笑,“不怕,他们不会闯进长生院。”   女皇眉眼微弯,“北衙的人很快就能赶过来,你觉得旦儿能坚持多久?”   裴英娘轻声说:“母亲,您了解阿兄,他既然让我进宫来陪伴你,必定胜券在握,北衙禁军早就来了……他们正在为阿兄诛杀那些负隅顽抗的人。”   北衙最后一刻才倒向李旦,为了立功,赢得新君的信任,他们必须冲在最前头。   刀上一旦沾了鲜血,只能接着往下走,事成,升官加爵,事败,全家灭门,没有回头路。   北衙的人下手比南衙的人更狠。   女皇皱眉,并不是恼怒,而是淡淡的失望,“北衙也暗中投靠旦儿了?”   裴英娘卷起袖子,重新斟满茶盏,缓缓道:“母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是暗中投靠也好,还是被逼顺从也罢,有什么区别么?”   远处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兵器撞击,骏马嘶鸣,隔得太远,怒吼惨嚎声听起来有些失真,仿佛隔着水雾看百戏杂耍,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女皇陷入沉默之中。   ※   仙居殿。   李显哆嗦着擦掉脸上的血丝。   一具尸身躺在他脚下,相貌端正,五官清秀,正是刚才还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和他密谋怎么除掉李旦的张昌宗。   他一大早进宫,主动和二张攀谈,张昌宗大喜过望,带着他到仙居殿来详谈,这里是张昌宗的地盘。   刚说了没几句,李旦就领着精兵赶过来了,一句话不说,袍袖一扫,他身后的精兵们立刻飞扑进凉亭,切瓜砍菜一样,把张昌宗剁得鲜血淋漓。   阿弟实在是太可怕了!李显心有余悸,连连后退,他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听阿弟的话!   护卫们大手一张,拖走张昌宗的尸体,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哐当”几声,几只披头散发的人头滚落到李显的长靴旁边,那是张昌宗的贴身侍从。   “呕——”李显捂住嘴巴,肠胃里一阵翻涌,踉跄着推开身边的亲卫,冲到花池子前,吐得稀里哗啦。   李旦眉心轻拧,叫住刚才埋伏在仙居殿的薛绍,“三郎,你护送英王出去,带他去政事堂。”   发动计划的时候,五品以上的官员全被卢雪照找了个借口带到政事堂,由裴明润和阿禄看守起来,那里很安全。   薛绍答应一声,他性子老实,不嫌弃李显满身脏污,搀着他的胳膊,架起他就走,奈何李显太胖,他一个人搀不住,只能暗道一声得罪,把吐得晕晕乎乎的李显拖出去。   仙居殿的骚乱很快平息,甲士清点尸身,算清人数,朗声道:“殿下,张昌宗的侍从已全部伏诛。”   李旦淡淡扫一眼张昌宗血肉模糊的尸身,一字字道:“北衙军士退回玄武门,随执失都督守卫宫城。南衙戍卫兵分三路,一路随薛将军接管洛阳城门,沿南北要道布置警戒;一路随秦都督守卫皇城,任何人不得离开皇城一步,最后一路随张相公前去武氏宅邸,抓捕武氏族人。”   众人齐声应喏,浑身热血沸腾。   就要变天了!   这一次,他们站在胜利者这一方! 第238章   张家大宅内, 血流成河。   甲士们将二张的所有家人堵在正堂里, 按着张昌宗的一位兄长提供的名单,一个接个甄选出张家族人。   刀光剑影中, 昔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张家人抖如筛糠,痛哭流涕。   到处是求饶和哭泣声,杨知恩不为所动, 揪出几个换上粗布衣裳,想趁乱钻进仆从群里的张家人,厉声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伙同亲信谋反,罪当万死, 胆敢包庇张氏族人者, 和他们同罪!若你们能指认出张氏族人, 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 仆从群里跳出几个汉子,浑身瑟瑟,指着人群最后面,“他们也是张家人!”   那几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脸色惨白, 喉咙里发出猛兽似的嘶吼,推开身边的人,转身欲逃。   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将张家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他们怎么可能逃脱?刚跑出几步,就被兵士们三下五除二击倒在地, 捆住手脚,往墙角一扔。   杨知恩轻哼两声:“我们这可是秉公执法,绝不滥杀无辜,也不会错放一个。”   与此同时,武家大宅内同样风声鹤唳,鲜血四溅。   知道一旦圣上失势,太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武家人,武家男丁孤注一掷,誓死反抗。   窗外惨呼声不绝,刀枪相击,武家儿郎接连倒地。   郑六娘抱紧一双儿女,躲入屏风后,浑身发颤。   武攸暨脸色苍白,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的族人飞扬跋扈,罪有应得,但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他还是忍不住怆然泪下,他搂着郑六娘,颤声安慰她:“没事,太子不会取你我的性命。”   郑六娘呜咽一声,努力压抑恐惧,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牙齿几乎要把樱唇咬破。   使女、仆妇们围在他们身边,女眷们跪坐在毡毯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们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都死在甲士们的刀下,而她们前途叵测,下场也不会太好,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们如何放下架子,给人当奴仆?   砰的一声,有人撞开房门,七八个甲士一拥而入,抓起武攸暨,拖他出去。   一个形容猥琐的仆从指着武攸暨,“就是他!他是官爷们要抓的人!”   女眷们惊惧之下,惨嚎不已。   郑六娘大惊失色,将儿女们往使女怀里一塞,冲上前阻止甲士,“放开郎君!他是当朝尚书!”   甲士们并不理会她,慢慢举起手中长刀。   这一刻性命攸关,郑六娘顾不上世家女的身份,咬咬牙,和甲士们厮打在一起。   甲士只负责抓捕男人,看她打扮衣着与众不同,肯定是个贵妇人,一时不好扯开她,只能硬着头皮任她打。   混乱中,一道清亮的声音飘进房里,“你们抓错人了,他是武尚书,太子有命,不得对武尚书无礼。”   甲士们听到来人吩咐,立刻放开武攸暨。   郑六娘扑进丈夫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手指用力到发白。   武攸暨长舒一口气,望着走进房的男人,“多谢。”   男人微微颔首,目光在郑六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三人相对无言。   男人对武攸暨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转身出去了。   过了很久之后,郑六娘还在发抖。   武攸暨送她回房休息,强笑着道:“你刚才也听王侍郎说了,太子不会要我的命,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一定能好好的。”   郑六娘抱着武攸暨不放,下巴枕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睛。   或许是因缘巧合,或许是孽缘,救下武攸暨的人,竟然是王洵。   她当年曾说过,和王洵死生不复相见。   这些年她做到了,哪怕同在一场宴席上,她也会找机会回避,倒不是因为她对王洵余情未了,仍然怀恨在心,而是成了习惯。   她有丈夫,有儿女,她的人生或许不圆满,但她过得很幸福,年少时骄纵任性,曾妄想靠两人之间的情意消弭横亘在家族之间的仇恨,和爱慕的情郎双宿双栖,后来回头再看,那时的她确实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很庆幸自己能嫁给武攸暨,郎君对她很好……她愿意跟着他受苦,武家倒台了,她也会跟在他身边,就像他说的,他们一家人要好好的。   等郑六娘睡下,武攸暨放下罗帐,吩咐使女在一旁守着,起身出了内院。   正堂的抓捕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浮和王洵站在庭院里商量怎么处置女眷。   张宰相大马金刀,坐在正堂前,石阶周围横躺着几具尸首,他仿佛没看见四溢的鲜血,笑眯眯交待甲士仔细搜查,看到武攸暨,还捋一捋长须,和他打招呼。   武攸暨走到王洵身边。   王洵看他一眼,飞快和王浮说几句话,带着他走到长廊底下。   “刚才多谢王侍郎相救。”武攸暨再一次郑重道谢。   王洵凝望着高耸的院墙,“举手之劳而已。”顿了一顿,“有人事先提醒过尚书,你此刻应该待在政事堂,为什么没走?”   他们奉太子的命令抓捕武家人,不会伤害女眷,武攸暨如果待在政事堂,绝对不会遇到危险。   武攸暨咧嘴一笑,“这种关头,拙荆和一双儿女无人照拂,我放心不下。”   王洵眼眸低垂,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武攸暨面露犹豫之色,鼓起勇气问他:“太子殿下……果真说了那样的话?”   太子殿下真的不会对武家赶尽杀绝,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堂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王洵皱了皱眉,道:“不错,殿下亲口交待我保护尚书一家。”   武攸暨松口气。   王洵回头看一眼兴高采烈的兄长王浮,轻声说:“殿下不会要你的性命……不过你此生不可能再返回京畿之地,你知道殿下有多重视太子妃,至少在殿下有生之年,朝廷不会录用任何一个武氏族人,哪怕你们隐姓埋名,也瞒不过殿下。”   武攸暨听懂他的暗示,太子诛杀武氏中犯下罪行的人,其他活下来的人,会被流放到荒原偏僻之地,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比他原先预想的结果稍微好上一点,姑母登基时,李氏宗族灭门绝嗣的就有十几家。   太子和武家人没什么交情,下手不会留情面。而且太子妃姓武,不管她会不会再改回原来的姓氏,朝臣们一定会抓着这一点不放,太子高瞻远瞩,不会给朝臣们攻讦太子妃的借口,曾经盛气凌人、无法无天,敢当街辱骂李氏宗族的武家人,注定随着女皇的退位一起覆灭,烟消云散。   他们仗着是女皇的同族为非作歹,现在是他们偿还的时候了。   武攸暨自嘲一笑,拱手和王洵作别。   ※   长生院。   蔡净尘走到裴英娘身边,“娘子,李将军求见。”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女皇闭目沉思。   裴英娘嘱咐半夏和郭文泰看好阿鸿,起身走出内殿。   李将军面带喜色,大踏步走进长廊,隔得老远便抱拳道:“殿下,左右羽林军已经完全掌控紫微宫,是否开门放羽林军进来护卫殿下和皇太孙?”   裴英娘抬手抚抚发鬓,“羽林军由谁统率?”   李将军回道:“孙成珂孙将军。”   裴英娘想了想,“先等等。”   李将军愣了一下,不明白裴英娘为什么不让孙成珂进来,外面的人解决了,现在必须逼女皇写下退位诏书,孙成珂是太子的心腹,刚刚为太子立下汗马功劳,无缘无故的,把他拦在外面,好像不大合适吧?   他摸摸后脑勺,转身出去。   裴英娘没有和他解释什么,扭头吩咐蔡净尘,“跟上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蔡净尘应喏,悄无声息混进李将军的随从之中。   一旁的崔奇南轻咳两声,干笑道:“我说十七娘……紫微宫里里外外都是太子的人,用不着这么谨慎吧?左右羽林军和南北衙全都跟随太子诛杀二张,拥护太子即位,等太子即位,他们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肯定不会首鼠两端,左右摇摆。”   二张兄弟以仙人转世自居,长生院栽植了许多奇异的香花草木,微风吹拂,暗香阵阵。   裴英娘嗤笑一声,“七郎,你知道郎君为什么让你陪我进宫吗?”   崔奇南噎了一下,试探着道:“呃……因为他查出我的身份,觉得我绝不会害你?比褚家其他人更可靠?”   “就像你说的,紫微宫里里外外都是郎君的人,为什么郎君怀疑有人要害我?你真的明白吗?”裴英娘问完话,低头整理杏色地穿枝海棠花披帛。   崔奇南一脸茫然,他以为今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难道裴英娘真的会有什么危险?   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一盏茶的辰光后,他突然反应过来。   女皇身边没人可用,即使女皇贵为君主,没了亲信支持,现在只是一个病魔缠身的妇人,太子真正要防备的,是自己人!   “谁要害你?”崔奇南脸色骤变,“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裴英娘笑了笑,“他们不想看到大明宫内出现第二个武皇后。”   柔软的春风擦过面颊,明明是温暖暮春,崔奇南却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李旦执意要裴英娘入宫,并不是为了引开女皇的注意力,而是怕他的部属心腹趁他领兵诛杀二张,分、身乏术时,秘密除掉裴英娘。   千防万防,防不住自己人背后捅刀。   哪怕李旦运筹帷幄,能指挥千军万马,也来不及赶回去救自己的妻子。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这一头李旦领着左右羽林军追捕二张的爪牙,那一头躲在暗处的人悄悄潜入甘露台,杀了裴英娘,然后嫁祸给二张,这个计划一箭双雕,天、衣无缝。   等女皇退位,李旦顺利登基,身份转换,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政事可以慢慢抚平他的怒火和伤痛,朝臣们再联合起来上书请求他广纳后妃,过个几年,他说不定会把裴英娘忘得一干二净。   崔奇南双眼微眯,“是谁?”   裴英娘白他一眼,“郎君都不知道是谁,何况我?或许他只是以防万一。”   她倒要看看到底哪些人急着“清君侧”。   崔奇南急得跳脚,他虽然也会骑射,但只是花拳绣腿罢了,真遇到危险,他根本派不上用场,“怎么办?那个孙成珂是不是就是想害你的人?”   裴英娘摇摇头,“不晓得,你别转圈了,耐心等着吧。”   只要郭文泰这些人守在她身边,那些人没法得逞。   李旦叮嘱了很多遍,除非他亲自来叩门,否则不管来的人是谁,绝不放那些人进长生院。   假如她留在甘露台,那些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她。长生院深处宫城之内,到处都是李旦的耳目,他们肯定不敢堂而皇之闯宫,因为一旦这里有什么异动,李旦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正事,掉头赶回来。   今天跟随李旦的人都是功臣,从龙之功代表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犯糊涂的人应该只是极少数。   “所以连李将军也不可信?”崔奇南心惊肉跳,越想越害怕,俊秀的脸孔惨白一片,摇摇欲坠。   裴英娘继续翻白眼,“郎君谁都不挑,特意让李将军带兵守卫长生院,你说呢?”   崔奇南长舒一口气,以李旦的为人,如果不是确信李将军值得信任,绝不会让他保护裴英娘和皇太孙,看来李将军不是内应。   裴英娘接着道,“如果那些人深明大义,说动长生院的人,那么长生院也不安全,只有你们几个不会被说服,你警醒些。”   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崔奇南收起玩笑之色,“我明白。”   ※   长生院外。   孙成珂一脸无措,他奉命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太子妃为何紧闭大门,不许他进去?   太子殿下说一不二,而据说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殿下言听计从……   孙成珂搓搓手掌,“行嘞!我们在外面护卫,也是一样的。”   副将脸色变了变,“将军,此事不妥,见不到太子妃和皇太孙,我们怎么确定他们的安全?”   孙成珂摆摆手,“李将军在里面呢!”   副将脸色微沉,还想说什么,孙成珂喝令众人摆开阵势,军士们四下里散开,围住长生院。   有人走到副将身后,沉声问:“里面有多少人?”   副将气呼呼道:“不清楚……李将军营里的几千军士是跟随执失都督打败突厥人的精兵,个个能以一当百,前不久才秘密赶回洛阳,我们很少和他们接触。”   那人思索半晌,低声叹息,“如果太子妃还在甘露台就好了,只有我们几人,根本没法混进去……”   副将心有戚戚焉,“谁能想到太子妃会进宫呢?这里可是最危险的地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李将军那人一根筋,和我们又没有交情,如果是其他人,或许还可以劝他和我们里应外合,偏偏这次跟随太子妃进宫的不是杨知恩……”   杨知恩是太子的户奴,是他们的旧相识,对他们没有防备之心,说不定会放他们进去。   问话的人怔愣片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太子殿下……殿下早就察觉他们的意图了,宫变不仅仅是瓮中捉鳖,诛杀二张那么简单,同时也是引出他们这些人,殿下想把对太子妃抱有敌意的人一窝端,好为将来册封太子妃为大唐皇后扫清障碍!   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太子就打算好了这一切,他们以为跟随太子殿下多年,对太子的脾性了如指掌,其实不然,太子不在乎他们这些兢兢业业誓死效忠的忠仆,太子心里只有太子妃!   顷刻间汗出如浆,这人毛骨悚然,手脚发颤,一把捉住副将的手,“快通知其他人,千万别轻举妄动!”   然而为时已晚。 第239章   长生院。   几名卫士忽然暴起, 制住副将和另外一个身量稍矮的男子, 七八个甲士同时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拖走两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 周围的人半天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部属急忙禀报与孙成珂知道,他翻了个白眼, 挥挥手,“我就是个大老粗,只知道听从太子殿下的命令行事,既然下令抓人的是殿下, 他们肯定犯了什么事, 你们别管。”   部属应喏。   孙成珂心里暗骂, 副将是他的同乡, 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会不会连累自己?好不容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立下大功,就等着殿下登基论功行赏了,要是因为副将坏了他的好事, 他得怄死!   长生院内,蔡净尘跃下院墙,拍拍袖角蹭到的灰尘,走向内殿。   一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蹴鞠滚到他脚下,他脚步一顿,弯腰捡起皮球。   “吧嗒吧嗒”,穿一身锦缎春衫的皇太孙迈着小短腿, 慢条斯理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手里的皮球看。   粉妆玉琢的小郎君,唇红齿白,眉眼几乎和娘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就是不大爱说话,这一点好像遗传自他的父亲。   蔡净尘把皮球送到皇太孙手上,宫婢们笑着走过来,哄皇太孙去花园里玩,那边地方更大。   皇太孙脾气好,抱着皮球,朝蔡净尘点点头,跟着宫婢离开。   凉亭里,裴英娘放下热气萦绕的细瓷茶杯,看到蔡净尘蹲在长廊前发呆。   半晌之后,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禀报院外的情况。   知道孙成珂和那些人没有关系,裴英娘淡淡嗯一声,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武人大多信奉用战功说话,和后宫的牵涉不多,不会算计得那么深。   李旦抓到埋伏在孙成珂身边的副将,应该很快能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使。他从自己身边人查起,不用她出手,她只需要静等审问结果出来。   她端起凉下来的梅片茶,浅啜一口,“四郎,等事情了结,你离开中原吧。”   蔡净尘身子紧绷,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拳。   娘子说过让他好自为之……他以为娘子不想管他了。   裴英娘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水,晒干的花瓣吸饱水分,重新绽放,她撩起眼帘,“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李旦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必将是稳定人心,而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算酷吏,让百姓们出口恶气。酷吏伏法,大快人心,百姓们同仇敌忾,齐颂主上圣明,再多的不满和矛盾,都能暂时平息。   张易之兄弟的从兄、武家人,丘神勣,周兴,还有蔡净尘,都在酷吏名单上。   凉亭外一株株杏树,捧出一团团娇艳浅粉,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蔡净尘单膝跪地,“是。”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敲钟的人不慌不忙,每一声钟响平稳从容,肃穆而沉缓,在炽烈的艳阳下,在柔媚的春风中,钟声如潺潺的水波,缓缓流淌开来,越过重重宫闱,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胆战心惊的人群,传遍紫微宫的每一个角落。   厮杀结束了。   裴英娘缓缓站起身,迎着刺眼的日光,踱出凉亭,问一旁的上官璎珞,“退位诏书准备好了?”   上官璎珞点点头。   诏书由她亲笔书写,只等女皇过目。   ※   这一场政变进行得异常顺利,并没有持续很久。   女皇染病,群龙无首,被卢雪照骗到政事堂的大臣们看到羽林军统领打出光复大唐的旗号,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俯首臣服。   薛绍负责看守洛阳四门,南北东西要道戒严,虽是大白天,城里却静悄悄的,武侯骑马巡逻,长街内外唯有清脆的马蹄声,一百多座里坊,没有任何人反抗。   皇城已经完成交接,坊市间平静祥和。   张宰相、杨知恩等人兵分几路,从洛阳最外围开始,逐步往里深入,抓捕张易之的从兄弟、武家族人,以及二十几名为虎作伥的酷吏和轻浮文士。   宫城内,李旦亲自领兵围剿依附二张的党羽,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二张精心布置的亲兵。   玄武门。   执失云渐登上箭楼,扫视一圈。   玄武门工事坚固,北衙禁军驻守于此,夹墙外就是大统领和部属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和起居之所,控制住玄武门,等于控制整座宫城,这道城门举足轻重。   成王败寇,只在一瞬间。   但没人知道李旦此前做了多少准备,政变看似简单,不是因为对手太弱,而是他已经提前预设方方面面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准备好应对之法,就如对弈时,步线行针,环环紧扣,所以到了收网的时候,才锐不可当,水到渠成。   不管发动政变的理由是什么,都不宜拖得太久,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快刀斩乱麻,抢占先机,一击即中,尽量把影响降到最小。   天边云絮舒卷,骄阳时隐时现,云层缝隙间洒下大片光晖,甲士们静静屹立在城墙上,铠甲边沿镀了一层金光。   执失云渐低头系好兽皮箭囊,宫廷内斗不断,纷争不息,绝不是好事,但愿这是最后一次玄武门事变。   家仆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白氅,轻声说:“阿郎,方才魏使者带着太子殿下的手书来认领魏三郎的尸首,右卫将军没有为难他,准许他带走魏三郎。”   执失云渐点点头。   秦岩和蔡净尘暗杀魏三郎后,他一直待在北衙,北衙卫士已悄悄换上李旦的人,这些人在战场上历练了几年,个个神勇,但毕竟回京不久,身上难免还有几分粗莽野性,必须由他坐镇管束。   家仆环顾左右,踌躇了一下,“阿郎……长生院那边传来消息,太子妃此刻就在里面。”   执失云渐怔了怔,这种时候,太子为什么要十七娘冒险入宫?她不是应该待在甘露台吗?   太子不会大意到看着十七娘身陷险地而不顾,政变不是游戏,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家仆神色紧张,假装帮执失云渐整理白氅,偷偷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塞进他手里。   执失云渐眉头轻皱,他不喜欢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   家仆双腿打颤,哆哆嗦嗦着道:“这是仆刚刚和魏使者道别时,他的婢女悄悄给仆的,她说她是太子妃的婢女,还说太子妃有危险,太子的部下不希望太子登基以后册立太子妃为皇后,要趁机加害太子妃,长生院周围全是他们的人,谁都不能信……太子被部下蒙骗,赶不回去相救,求阿郎救救太子妃和皇太孙……”   执失云渐低头扫一眼手中的匕首,灰褐色瞳孔急剧收缩,向来云淡风轻的他蓦然抓紧剑柄,脸色骤变。   他想起多年以前,那辆大摇大摆从他眼皮子底下驶过的马车。   平康坊是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夜幕降临,到了坊内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吐蕃使团在酒肆内聚饮,吐蕃赞普预备除掉酷爱西域美酒的尚家人,吐蕃对西域虎视眈眈,趁唐无暇顾及边境时大肆蚕食西域,是朝廷一大劲敌,他奉命监视吐蕃赞普,以便破坏他的计划,让吐蕃从内部乱起来。   他不能分心。   那时李旦及时赶到,这一次想要害她的人正是李旦的部下。   即使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会浮现马车慢慢消失的景象,这个梦曾经困扰他很久很久。即使十七娘说过她不介意,当晚的事情和他无关,他依然无法释怀。   大父教过他许多东西,战场上怎么观察敌情,怎么打乱敌人的战阵,被困时这么利用周遭的一切条件活下去……唯独没教他怎么处理这种事情。   大父比他幸运,大母奉旨下嫁,大父只需要打几场胜仗当聘礼就够了。   这把匕首终归还是回到他手里,却是用这种方式……   执失云渐轻叹一口气,温暖的阳光兜头洒下,他肩披明亮金光,薄唇轻抿,握紧匕首,一步一步走下城墙。   ※   女皇也听到钟声了。   身体越来越难受,手指痉挛,脑袋昏沉,她翻了个身,问守在病榻旁的宫婢,“谁赢了?”   宫婢恭敬答道:“请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已将二张党羽一网打尽。”   李旦解决了其他人,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女皇面色不变,收回凝望槅窗的目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宫婢掀起帘子,簇拥着裴英娘走进来。   “拿来吧。”女皇示意宫婢扶自己起来。   上官璎珞托着鎏金漆盘上前,打开帛书,一旁的宫婢送上笔墨和印信等物。   女皇匆匆扫一眼,帛书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上面有中书省、门下省长官的签名,她抬起胳膊,提笔完成最后一道程序。   她神情镇定,并没有被逼退位的仓皇失措,只是书写时胳膊微微颤抖。   等郭文泰收走帛书后,她淡淡道:“再为朕拟几道敕书。”   上官璎珞愣了一下。   裴英娘跪坐于女皇身边,拈起一支紫毫笔,“陛下……我来吧。”   女皇看她一眼,皱纹舒展,哑声道:“第一道敕书,以朕的名义,赦免所有唐室王公子孙和流放岭南的官宦之后,由太平公主出面,接他们返回长安,包括昔年废王后和萧淑妃的族人,王氏和萧氏可恢复本姓……”   此话一出,所有人呆住了,房里静了一静,呼吸声此起彼伏。   静默中,忽然哐当几声,漆盘接连落地,因为太过惊讶而打翻漆盘的宫婢们连忙跪地求饶。   裴英娘没说话,默默拟好诏书,送到女皇手边。   上官璎珞从震惊中回过神,退到裴英娘身后。   女皇接着道:“第二道敕书,处死丘神勣、周兴。”   在世人看来,逼死李贤的人正是丘神勣。周兴诡谲奸诈,无恶不作,遭到他陷害而家破人亡的士族之后多达上千人。   裴英娘垂下眼眸,李贤和他的妻子儿女此刻在新罗当富家翁,生活富足平静。三娘经常给她写信,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阿耶、阿娘很满足于新罗的生活,不打算回长安了。   其实不管他们回不回来,李旦不会公布李贤还活着的消息,只要朝廷不承认,李贤回到长安也只能隐姓埋名。   李旦答应过李治保下会李贤的性命,仅此而已。   “第三道敕书,命皇太子李旦监国,后日即于明堂传位于皇太子,大赦天下,宣慰诸州。”说完最后一个字,女皇轻舒一口气。   宫墙外钟声回荡,余韵悠长。   沉默许久后,女皇摇摇手,“都出去吧,朕乏了。”   裴英娘留下几个宫婢侍奉女皇,带着上官璎珞退出内殿。   女皇到底和寻常妇人不同,处于顺境时她不骄不躁,老态龙钟、无力掌控局势时,她依然镇静从容。   她果断在退位之前处死酷吏,赦免所有罪人,让李令月代她出面抚慰那些远离长安的罪臣,不仅仅有利于挽回她的声誉,消减朝臣们对她的怨恨,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等流落在外的李氏子孙和废王后等人的族人回到长安,他们必将对李令月和李旦感恩戴德,女皇是兄妹俩的母亲,不管那些人心中奔涌着怎样的仇恨,只能叹息一声,如果他们重提旧事,不止李旦会发怒,老百姓们也会指责他们忘恩负义。   百姓们可不管当初他们获罪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看结果。   半夏捧来温水,裴英娘洗净手,刚刚草拟诏书时不小心蹭到墨汁,手指间有淡淡的墨香。   砰砰几声,有人叩响长生院的朱红宫门。   半夏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铜盆。   裴英娘擦干手,微笑着道,“郎君来了。”   阿鸿站在杏花树下拍皮球,宫婢们帮他数数,看他能连拍多少下。   裴英娘走过去,牵起他的手。   没有裴英娘的吩咐,李将军不敢打开宫门。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来,甲士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簇拥着她和阿鸿往外走。   长生院四周修有夹墙,只要守住宫门,外面的人轻易进不来。   离宫门越来越近,渐渐能听清外面的人交谈的声音,裴英娘脸色一沉。   来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净尘对望一眼,解下腰间长刀,嗖嗖几下,爬上院墙。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瞥到旁边架了几座长梯,擦擦手掌,顺着长梯往上攀登。   李将军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见她不发话,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处,凑到能窥见外边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声,“他怎么来了?”他低头看裴英娘,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谁来了,怎么做决定?   郭文泰无声无息回到她身旁,小声说:“是秦岩秦将军。”   李将军试探着问:“殿下,是否打开宫门?”   裴英娘眉头紧蹙,摇摇头。   除非李旦现身,不管谁来,她绝不会下令开门。   宫门外,秦岩和孙成珂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面上嬉皮笑脸,心中却惊疑不定,惴惴不安。   执失那小子说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刚好完成任务,立马赶过来支援,可长生院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长生院里是不是真的有内应?   太子妃不会真的遇险了吧?   他一面遣人去寻太子,一面派亲信回玄武门报信,手心因为紧张湿答答的,谁都能出事,太子妃千万别出事,不然太子会疯的!他见识过太子冰冷无情时手段有多毒辣,那次之后整个秦家心有余悸,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难道要硬闯进去?他们得手了没有?如果没有得手,此时硬闯,岂不是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正心烦意乱着,听得耳畔阵阵惊呼,斜刺里窜出一个身影,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秦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声音秦岩很熟,“你是太子妃的人?”   来人不说话。   孙成珂再一次莫名其妙,太子妃的护卫从天而降,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制住秦岩?!   今天到底怎么了?   秦岩看清来人的长相,松口气,用眼神示意孙成珂等人不用管自己,轻声说:“有人前去玄武门找执失求助,说有歹人要暗害太子妃。”   蔡净尘凤眼微微眯起,思索片刻,放开秦岩,“娘子很安全。”   李将军由太子选定,长生院的每一个精兵都经过严密的筛查,别说家世背景,连亲戚朋友都查过,这次跟着娘子进宫的宫婢和护卫绝对忠于娘子。除了他和郭文泰以外,所有人都必须集体行动,小解也必须五个人一起,没有人能离开长生院一步。   同样的,宫门紧闭时,也没有人敢踏进长生院一步。   秦岩明白执失云渐绝对被人骗了,低声喃喃道:“传话的人是瑟牙,他是执失的家仆,祖祖辈辈服侍执失家,按理不会背叛他啊?”   蔡净尘冷冷道:“谁是瑟牙?”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人又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这些人能不能解释一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孙成珂怔了怔,吐口唾沫,抬脚走开,顺便把自己的随从亲兵也叫走。   他不管了!老老实实守在长生院外罢!   秦岩仔细端详蔡净尘几眼,“欸,你觉得谁最可疑?”   从他的表现来看,太子妃似乎在防备什么人。   这件事果然有猫腻,怪不得他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妃如果真的遇险,头一个肯定先找太子,然后找他秦岩,怎么会直接去找执失呢?   蔡净尘皱眉道:“在这里等着。”   秦岩无奈,只能点头答应。   蔡净尘又叮嘱孙成珂道:“太子妃吩咐,谁敢硬闯进去,立马扣下。”   总算有个明白的指示了!孙成珂激动万分,抱拳道大声应是。   蔡净尘回到长生院,暗处守卫的人没有阻拦,放他通过。   裴英娘在宫门下等消息。   “秦将军是执失都督叫来的。”蔡净尘说,然后详细和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执失云渐什么事?他不是负责驻守玄武门么?   裴英娘先是诧异,心头浮起几丝茫然,想来想去,只有那些想除掉她的人会借着她的名头欺骗执失云渐。   找到幕后的人,不难推测他们的动机,她略一思索,很快反应过来,弄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李旦发动政变时,她待在长生院内,而不是先前定好的留守甘露台。那些人针对甘露台的守卫准备了很久,临时改变计划,准备仓促,长生院里外有人把守,外面的人混不进来,一旦试图硬闯,等于暴露,还没动手呢,就会被李将军和孙将军的人手抓住。   他们不甘心就这么让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一计不成,干脆又生一计。   骗执失云渐到长生院来,无非是为了离间她和李旦的夫妻关系,夫妻间一旦有了隔阂裂痕,很难恢复如初。   想得再深一点,他们可以巧妙地把事情安到李旦的身上,毕竟帝王多疑,喜欢试探大臣们的忠心,执失云渐是领兵的武将,她说不定会怀疑这一切是李旦故意安排的,而李旦则因为执失云渐而耿耿于怀,夫妻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会变成李治和女皇那样,互相猜疑,互相防备。   至于那把匕首,她记得当年分明让使女归还给执失云渐了。   可能执失云渐身边的人暗中扣下匕首,一直没交出去。她不会跑到执失云渐面前确认他有没有收到匕首,执失云渐也不会找她讨要匕首,两人都以为匕首在对方手里,正好被有心人利用。   要么除掉她,要么让她和李旦决裂,还真是机关算尽,环环相扣。   裴英娘冷笑一声。   幸好她坚决不放任何人进来,也幸好执失云渐始终坚守职责,不会离开玄武门一步。   那些人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还把执失云渐扯进来,那就别怪她下手太绝情。   ※   钟声敲响时,刚好有一束光线透过云层洒下来,笼在李旦肩头。   紫微宫巍峨壮丽,一道道朱红廊柱静静延伸向远方,阁楼殿宇矗立在绮丽春光中,长廊回环相连,犹如优美纤细的仙鹤颈子。   李旦站在城墙上,负手而立,袍袖里鼓满风,猎猎作响。   春天的风应该是温暖而柔和的,蕴着花草香气,但此刻风吹得猛烈,也没有暗香,唯有刺鼻的血腥气。   悬殊太大,对方虽然负隅顽抗,前前后后也只撑了不到半个时辰。   短暂的战斗结束后,护卫们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去。穿窄袖衣的宫婢、内侍们鱼贯而入,整理好散乱的器物,洒扫一片狼藉的庭院,修补破碎的门窗,撤走碎裂的陈设。   只不过一眨眼的辰光,所有的痕迹被抹去了,紫微宫依然秩序井然,壮丽宏伟。   “殿下,侍郎已经派人去接几位阁老入宫。”桐奴走到他身后,恭敬道,“孙将军率领羽林军前去长生院保护太子妃和皇太孙。”   他说话的嗓音明显和平时不同,多了几分敬畏和激动。   李旦嗯一声,抬起手闻了闻袖子。   桐奴乖觉,立刻起身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热水里掺了香料,香气浓郁,李旦一板一眼地洗手,确定身上没有太重的血腥味,才道:“去长生院。”   路上的人看到他,纷纷退至墙角,语无伦次,躬身行礼。   很多人偷偷擦眼角,甚至有人激动得泪流满面,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旦在亲兵们的簇拥下走过长长的回廊,始终一言不发,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无悲无喜。   几位阁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他神情冷漠,高深莫测,不敢造次,默不吭声跟着他往长生院的方向走。   顺着玉阶拾级而上,远远看到广场之上高耸的阁楼廊芜,李旦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成为表情的波动。   阁老们暗松一口气。   长廊另一头响起突兀的脚步声,一名满头大汗的甲士迎面飞奔过来,护卫们立刻上前,厉声斥退他。   甲士掏出一枚鱼符,跪地抱拳道:“卑职有急事通禀太子殿下。”   护卫把鱼符送到李旦面前,他脸色变了一变,沉声问:“什么事?”   甲士小心翼翼取出匕首,放在地上,示意自己无意冒犯,然后道:“刚才有人将此物交与都督。”   桐奴捡起匕首。   李旦面色微沉,加快脚步。   其他人呆了一呆,赶紧跟上。   快到长生院时,又有甲士飞跑过来报信,是秦岩的人。   李旦攥紧手指,眼底划过一抹阴狠戾气。   几位阁老忍不住打了个颤。   太子温和有礼,恭敬仁孝,平时挺好打交道的啊……   ※   风越来越大,吹走翻涌的云絮,空气中多了几分燥热。   远处似乎有模糊的蝉鸣,艳阳当头,长生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夹杂着压抑的呼声。   李将军穿过杏花微雨,走到裴英娘面前,笑嘻嘻道:“殿下,太子来了!”   郭文泰和蔡净尘一前一后走进凉亭,“确是太子无误。”   裴英娘站起身,牵着阿鸿的小胖手,捏捏他的脸,“鸿奴,阿耶来了。”   阿鸿抬起头,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裴英娘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甬道前,示意左右,“开宫门罢。”   暗卫们撤走弓弩和沿着宫墙布防的陷阱,宫门缓缓打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双眉轻皱,面容冷肃,长靴踏在青石条铺就的砖地上,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阿兄……”裴英娘仰起脸,话还没说完,就被抱住了。   那些人太高估他的容忍度了,知道无计可施,动不了她,竟然敢不择手段,妄想陷害她……李旦收紧双臂,在裴英娘看不见的地方,眼底杀机涌动,锋芒毕露。   阁老们对望几眼,尴尬地轻咳几声。   阿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圆脸上写满茫然,浑浑噩噩抱住李旦的大腿,往常李旦会一把提起他,哄他说话,今天却没怎么理他。   他心宽得很,想不明白原因,便不想了,一手紧紧扒着阿耶的腿,一手攥着阿娘,每天下午可以吃一顿茶食,他得先好想等会儿吃什么。   想着想着,小脸被揪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被阿耶抱了起来,而阿娘很调皮,老是捏他的脸玩。   他苦恼了一会儿,懒得打开阿娘的手,任阿娘欺负。   上官璎珞捧着女皇的退位诏书,越众而出。   阁老们立即被夺去注意力,两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描金托盘。   长生院内外起码有几千兵士,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太过放肆,裴英娘轻轻推开李旦,抱走阿鸿,“阿兄,先忙正事要紧……其他的事,待会儿再说。”   李旦摸摸她的发鬓,轻轻嗯一声,只有一个淡淡的语调,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温柔缱绻。   阁老们欲哭无泪:太子殿下,您马上就能登基了,就不能先放开太子妃和皇太孙,表现出一点振奋激昂吗?狂妄也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自我安慰,殿下年纪轻轻,却没有年轻郎君的急躁冒进,如此重视妻子儿女,说明太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其实是桩好事。   阿鸿肚子饿了,裴英娘带他去吃饭。   李旦看着母子俩走远,然后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去内殿面见女皇。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没什么好说的,女皇心平气和地扫众人一眼,留下李旦单独说话。   当天下午,朝廷颁布女皇的退位诏书,昭告天下,李旦立即以皇太子身份监国,一天之后举行登基仪式,然后将都城迁回长安,洛阳由神都改为东都。   消息一经公布,不论是公卿世家,还是市井里坊,男女老少,不分贵贱,无不额手称庆。   忙完前朝的事,接下来得好好清理内部隐患。   李旦走到偏殿外,屏风后面静悄悄的,阿鸿吃过饭后睡下了,裴英娘歪在锦榻上打瞌睡。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放轻脚步,走到锦榻旁,接过宫婢手里的扇子。   半夏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宫婢们放下罗帐,默默退出去。   裴英娘察觉到榻边换了个人,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小声嘟囔:“阿兄……”   声音软绵绵的,语气有点像在撒娇。   李旦挨着软榻边沿坐下,锦袍铺散开来,给她打扇,“累了?”   她揉揉眼睛,靠着隐囊坐起身,“不是我累了。”她抿嘴一笑,拉起李旦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是她累了。”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噗嗤一下笑了,“奉御说这次兴许是个小娘子。”   李旦双手微微发抖,呆愣很久后,小心翼翼揽住她,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依偎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坦然道:“月份还小,而且那时候局势不明朗,不想让你分心。现在可以告诉你啦,算不算双喜临门?”   李旦没有责怪她,低头吻她的眉心,“当然算。”   不管多少年过去,他始终记得她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他满心的狂喜。   她是他珍而重之的妻子,最亲密的亲人,和他相濡以沫,包容他的一切,生下带着他们血缘的孩子。   那些人追随他,效忠他,却把主意打到她头上……   这种忠心,不要也罢。   李旦深吸一口气,捂住裴英娘的眼睛,合衣躺下,“乖,累了就早点安置,我抱着你睡。”   睡觉就睡觉,你蒙我眼睛干什么?裴英娘挣了两下,没挣动,倦意席卷而来,她掩嘴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睡着了。早点睡也好,睡饱了养足精神,好去收拾那帮牛鬼蛇神。   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平缓了些,李旦才挪开手。   他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他,他已经无法压抑住心中奔涌的怒火,一定面目狰狞。    第240章   醒来的时候, 裴英娘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寝殿里。身边热乎乎的, 阿鸿紧紧贴着她,睡得正酣。   她摸摸阿鸿的脸, 掀开床帐,半夏立刻上前搀扶她。   李旦已经宣布她有孕的消息,阖宫欢庆, 宫婢们喜气盈腮,走路的步子都变轻盈了。   昨日的厮杀就像过眼云烟,现在紫微宫内秩序井然,殿中省和内侍省正为迁宫的事忙碌, 长廊内, 内侍、宫婢们川流不息, 有条不紊, 乱中有序。   朝中的几位阁老得知裴英娘有孕在身,也很高兴,刚刚结束政变,正是需要安抚民心的时候, 颇受民间百姓们爱戴的太子妃恰好传出喜信,能最大限度转移民间百姓的注意力,带领他们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李旦决定迁回长安,恢复长安的都城地位,整座洛阳城的权贵世家都在忙着搬迁。洛阳虽好,但只有紧跟着李旦,才能保证他们的家族能一直荣宠不衰, 就算族中没有杰出的子弟,至少也要在李旦和裴英娘面前混个脸熟,方便谋一个好差事,感情再好,功劳再大,隔着几百里路程,好几年见不上一面,一定会和皇室疏远,后代子孙以后怎么谋前程?   半夏和裴英娘说,张易之和张昌宗以及他们的党羽死后被割下首级,人头悬挂在南面宫门前示众。百姓们痛恨二张,蜂拥而至,不到一个时辰,天津桥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百姓们齐赞太子英明,诛杀二张,清算酷吏,实在大快人心。   女皇仍旧留在洛阳养病,不会随他们一起回长安。   李旦留下杨知恩负责监守女皇。   裴英娘叹口气,扣紧腕上的鎏金嵌宝刻花手镯,抚抚发鬓。   女皇待在洛阳也好,这里清净,被她流放的李唐宗室很快会全部返回长安,有些人可能不会善罢甘休,离得远一点,她的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对于女皇来说,可能嫌洛阳太过冷清,她喜欢热闹风光。   阿鸿睡醒了,不吵不闹,乖乖由乳娘服侍着穿衣。   宫婢很快送来朝食,紫微宫的女官总管们再怎么忙,也不敢怠慢裴英娘。   冯德禀告说李旦去丽景门了。   裴英娘喝完半碗豆叶汤,“郎君几时走的?”   冯德想了想,道:“差不多寅时,那会儿天还没亮。”   这么早?   裴英娘继续低头喝汤。   对于洛阳人来说,丽景门如雷贯耳,蔡净尘和丘神勣当初就是在丽景门内拷问有“谋反”嫌疑的大臣和王族公子。基本上被抓进丽景门的大臣,十个里有九个会受不住严刑拷打主动认罪,剩下一个早扛不住折磨丢了性命。女皇当政期间,大臣们听到丽景门这几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   吃完朝食,裴英娘示意乳娘带阿鸿出去玩步打,“准备车驾,去丽景门。”   冯德吓了一跳,踌躇片刻,转身出去命人套车,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劝阻太子妃为好。   卷棚车里铺了厚厚的毡毯,郭文泰亲自驾车。   宫城附近的几条要道仍然戒严,除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宫婢、内侍们走路时的窸窸窣窣声,唯有车轮轧过石板地的单调声响,卷棚车外一片静谧。   到了丽景门,冯德进去通禀。   阁老们闻听太子妃来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昨夜忽然冒出一伙羽林军,接连抓了十几个刚刚在政变中立下功劳的官员,因为事情发生得突然,有些人被抓时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   今早阁老们听说太子李旦亲自审问这些人,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相约来丽景门打听情况,顺便看看能不能帮认识的同僚求情。   刚刚稳定局势就大开杀戒,不利于太子收揽人心,甚至会有刻薄寡恩的嫌疑。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大臣们心有余悸,此时应该以安抚为主,不管那十几个人到底犯了什么错,也得从长计议,起码先得等政变之事彻底平息下来。   四位互称“阁老”的宰相,还有三位尚书,一位御中大夫,彼此寒暄过后,找王浮打听李旦动怒的原因——马上就要即位了,李旦完全不关心自己的登基仪式,反而大半夜跑来丽景门审问功臣,不用猜,绝不是为了好玩,一定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以至于等不到天亮。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王浮和王洵兄弟很早就投效李旦了,而且和太子妃勉强算得上是亲戚,王浮又在西域那苦寒之地待了几年,以后必然前途无量,张宰相和另外三位宰相虽然联合起来套王浮的话,但语气很甜蜜,态度很亲和。   一口一句王郎,只差没拉着他的手念几句情意绵绵的诗句。   果然能当宰相的脸皮都很厚,王浮汗毛直竖,打个哈欠,懒洋洋答道:“此乃殿下家事,下官不知内里情由。”   阁老们心思电转,听懂他的暗示。   那些人一定是手伸得太长了,妄想插手后宫之事,才被太子厌弃。太子并非暴躁易怒之人,不过在关系到太子妃的事情上表现得很执拗,他最忌讳宗室大臣冒犯太子妃。   阁老们暗暗可惜:哎,辛苦这么些年,终于盼到鸡犬升天,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了,他们怎么就这么糊涂,非要去动太子的逆鳞呢?   太子妃自幼长在深宫,和太子感情深厚,两人成亲以来,琴瑟和谐,夫妻情深,看样子太子不会纳妃。太子妃为太子生下嫡长子,在民间的名声又好,地位稳固如山。   而且太子妃和太子同甘共苦,辅助太子良多,其他的不论,太子养兵的花费全部来自太子妃的嫁妆,再看看此次追随太子的年轻官员,基本都曾受太子妃的恩惠,除了武家,太子妃名义上的和血缘上的亲人开始渐渐崭露头角……以太子妃的手段,大概也容不下其他后妃,太子妃可是会法术的!   几位阁老自认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绝不是什么慈父,儿女的婚姻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桩交易,但他们从未想过把家中的小娘子送进宫搏富贵。   一来,太子没有这个心思,贸然巴结可能碰一鼻子灰。二来,太子妃靠山太多,底气十足,擅长从别人的口袋掏钱,谁敢触她的霉头,不出几年,那一家一定会倾家荡产,一贫如洗。   阁老们爱权,也爱钱,没钱寸步难行啊!   从王浮口中打听清楚状况后,他们后悔不迭,真不该跑来蹚这趟浑水,要是太子妃以为他们是那十几个人的同伙,一气之下断绝和他们的往来,家中夫人和小娘子们还不得闹翻天?!   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正准备找个借口开溜,太子妃来了。   王浮仿佛能听到冷风从阁老们心口呼啸而过的声音,张宰相的脸都白了。   环配叮当,香风细细,裴英娘在众人的簇拥中踏进长廊,环视一周,微笑道:“怎么不给相公们奉茶?”   使女告罪,立刻去准备煮茶的小火炉和茶具、茶笼等物。   阁老们强笑着和裴英娘客气几句,不敢就走,只能硬着头皮坐下等茶水滚沸。   王浮越众而出,走到裴英娘跟前,小声劝道:“此地腌臜,殿下就别进去了。”   裴英娘向张宰相颔首示意,径直往里走,“认罪了吗?”   王浮呆了一下,摇头失笑,只得跟上她,“主使的人是宗正卿,他本来想一个人扛下所有罪名,求太子放过其他人,太子坚持命大理寺彻查,凡是参与计划的人都抓来了。”他顿了一下,语调变得嘲讽,“大多是和宗室有血缘关系的侯门公卿,可以亲上加亲的那种。”   多么可笑,他们刚刚帮助太子逼迫女皇退位,下一刻就利欲熏心,妄图用家中女眷攀龙附凤,培养下一个女皇,不一定非要改朝换代,但最好能像年轻的女皇那样,左右朝政、带领家族飞黄腾达。   只要裴英娘在一天,他们永远没办法达到目的,所以他们决定铤而走险。   世家的贪欲就像野草一样旺盛,也只有树大根深的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裴英娘不觉得奇怪,不过她没想到主使竟是宗正卿。   宗正卿是李治的心腹,女皇派兵屠杀几位亲王时,他保护了很多宗室亲眷。   裴英娘和宗正卿无冤无仇,而据她所知,宗正卿无儿无女,没有积怨,没有动机,他为什么要帮其他世家除掉她?   王浮握拳咳了一声,解释说:“当年接武后回宫的人,正是宗正卿。”   宗正卿深受李治信任,奉命护送武后回蓬莱宫。   后来的事王浮不说,裴英娘也能猜到。   武后从昭仪,到皇后,再到天后、太后,最后干脆改朝换代当皇帝。眼见宗室惨遭灭门,宗正卿懊悔不已,假如他当时遵从朝中几位阁老的暗示杀了武后,李唐不会逢此大难。   所以,宗正卿怕历史重演,想用她的命,去减轻他心里的悔恨?   裴英娘掀起唇角,冷笑一声。   审问结束了,大理卿、大理正、大理丞等人依次向李旦汇报审问结果。   因为涉及到后宫隐秘,罪名不大好定,大理卿一开始有些摇摆不定,大理正两手一拍,道:“意图谋害太子妃和皇太孙,等同谋反,罪不可恕,何须多说?”   大理丞附和。   一盏茶的辰光后,李旦看完大理司直抄录的口供,脸色黑沉。   他不觉得好笑或是匪夷所思,心中只有愤怒。   “主事者依律处置,其余从犯阖家流放爱州,逢放不赦。”   一锤定音。   红日渐渐爬上高空,光线越过高耸的院墙,丁香树笼下一片绿荫,长廊深处响起铁链拖地的声音,甲士们押着宗正卿出来。   看到被护卫们团团簇拥,坐在亭子里慢悠悠喝茶的裴英娘,宗正卿嘴角抽动了两下。   她抬起眼帘,笑问:“怎么,很失望?”   宗正卿从鼻子里哼一声,扭头看着不远处的众位阁老,“可惜啊!”   原本以为他们的计划很周密……谁知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他们准备了那么久,鼓动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不仅白忙一场,还被太子抓到破绽,全军覆没,可惜了他们的忠心!   裴英娘笑了笑,“果然冥顽不灵。”   她站起身,石榴裙裾扫过摩羯纹地砖,“你怎么就认定我将来会专擅朝政?”   宗正卿冷笑道:“殿下敢说你果真没有野心,一点都不想效仿武氏?”   王浮皱眉,厉声呵斥宗正卿。   裴英娘一摊手,“空口无凭,就恶意揣测主上亲近之人……依我看,真正有野心的正是宗正卿本人,你狼子野心,妄想效仿司马昭,篡位夺权。”   她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样轰隆炸响,假装闭目品茶,实则竖起耳朵偷听的阁老们一个个大惊失色,汗如雨下。   太子妃哟,知道您胆大,但是您能不能悠着点,至少别出口就石破天惊呀!   宗正卿咬牙切齿,面容扭曲,口沫横飞,激动反驳:“你血口喷人!我乃忠臣!你才是心怀不轨的妖妇!”   甲士们皱眉,齐声喝止宗正卿。   裴英娘倒没生气,退后几步,躲开飞溅的口水,淡笑道:“怎么,你怀疑我,天经地义,我指认你,就是血口喷人?”她眼波流转,看着阁老的方向,“我和郎君是夫妻,共同进退。你伙同世家,想趁乱谋害我和皇太孙,要不是郎君警醒,焉知你们会不会对他不利,这还不算以下犯上,篡位夺权?”   众人仔细一想,看宗正卿的眼光立马变了。   连皇太孙都想杀,这是造反啊!   宗正卿自诩忠心耿耿,刚直不屈,怎么可能忍受得了众人异样的眼光?一张脸气得由白转绿,又由绿转红,正想大声反驳,甲士眼疾手快,塞住他的嘴巴,将他带走。   押送的人讪笑着道:“请殿下恕罪。”   裴英娘笑着道:“无事。”   扫一眼长廊对面,阁老们捧着茶盏,若有所思。   王浮恍然大悟,原来裴英娘来丽景门,不是出气,而是借机警告其他人。他拍拍手,敬佩道:“以后几位相公断然不敢为难你。”   谁再给她扣帽子,阁老们肯定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裴英娘一哂,想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周围的人忽然屏气凝神,默默退开。   王浮跑得最快,逃也似的一溜烟闪开。   几位喝茶的阁老也撒开茶盅,悄悄溜了。   简直就像狂风过境。   裴英娘抿嘴一笑,有这么可怕吗? 第241章   身为吓走所有人的罪魁祸首, 李旦缓步踏上台阶, 走进回廊,淡淡扫一眼阁老们的背影, 双眉略皱,似乎不明白他们在怕什么。   他忙了一天一夜,来不及休息, 眼角微微泛青,拍拍裴英娘的脑袋,柔声说:“这里不干净,回去吧。”   她嗯一声, 捧起他的手, 一根一根掰开紧握的手指, “阿兄, 明天就是大典了,穿冕服可不轻松,今天你得好好休息。”   昨晚她都打算好了,准备天亮后派郭文泰和裴明润料理这件事, 赶在离开洛阳之前把幕后之人揪出来。没想到李旦的动作这么快,她只不过睡了一觉,他就把所有人都抓住了。   完全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李旦嘴角微弯,笑了一下,勾住她的手指,像小时候逗她玩时那样轻轻摇晃几下,“好, 都听小十七的。”   他揉揉眉心,看起来实在疲惫得很,刚经历昨天的剧变,又连夜追查宗正卿的同伙,太耗费精力了。裴英娘不放心他骑马回去,拉着他的手不放,“陪我一起乘车。”   李旦点点头。   刚上车他就靠着车壁瞌睡,眼睛都睁不开,裴英娘从未见过他累到这个地步,心疼极了,让他睡在自己腿上,低头帮他揉太阳穴。   他却不肯睡,仰躺着看她,眼瞳布满血丝,一字字道:“英娘,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道歉?裴英娘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他在说什么,眼眶微微发热,差点落泪,“他们私心作祟,自作主张,和阿兄没关系。”   她俯身吻李旦的唇,“阿兄最好了!”   李旦立刻加深这个吻,手压在她后颈上,不许她逃脱。   耳鬓厮磨,闹了一会儿,卷棚车缓缓驶进紫微宫内朝,半夏在外面轻咳几声,提醒他们快到了。   裴英娘推开李旦,睨他一眼,刚才还一副昏昏欲睡,给他一个枕头立马能睡上三天三夜的可怜样,一转眼就变了!果然不能随随便便纵容他。   李旦轻笑,搂她入怀,手指灵活地帮她系好方才胡闹时解开的系带,“不回甘露台了,仪式过后,我们直接回长安。”   裴英娘怔了一下。在洛阳待久了,说起长安,她竟觉得有些陌生。   对她来说,蓬莱宫已经随着李治的逝去消失在过往岁月中,改名的大明宫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李旦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她的手指,“几个月前,我派人扩建相王府,整座隆庆坊的坊民搬迁去别的地方,以后相王府改为兴庆宫,星霜阁的石榴树还在,回去以后,想住哪里?”   裴英娘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大明宫有太多回忆,难免触景伤情,逢年过节时偶尔去住几天就好了,她更喜欢相王府,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李旦的心意,“星霜阁。”   李旦笑了一下,点点头。   相王府是他们的家,他在那里迎娶英娘,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他也更想念相王府。   不回甘露台,行礼还是要收拾的。   回到偏殿,裴英娘吩咐忍冬和半夏去上阳宫的寝殿清点要带走的东西,她们俩跟随她多年,熟知她的习惯,知道哪些东西最贵重,哪些东西可以留下。   吃过饭,她强迫李旦午睡,他刚刚吃饭的时候好几次没夹准菜,再撑下去明天肯定没精神,睡上半个时辰也好。   他刚睡下不久,长史、冯德和专管在内外朝传话的内侍一窝蜂赶到偏殿,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每一桩都等着李旦示下,他们拿不了主意。   裴英娘叹息一声,只得把李旦叫起来。   李旦睡得不沉,听到长史在屏风外头说话的声音就醒了,洗了把脸,毕竟眯了一会儿,脸色比之前好了点。   裴英娘踮起脚,为他系好圆领袍的带子,目送他出去,扭头吩咐宫婢,“晚膳要一盅胶木猪骨炖汤,炖汤时只要葱姜和石榴酒,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搁。”   得给李旦补补。   宫婢应喏,去厨下传话。   阿鸿午睡醒来,坐在铺设簟席的锦榻上和宫婢玩博戏。裴英娘坐在一边旁观,发现儿子和她一样,运气很好,每把必赢。   她挑挑眉,顶替宫婢和阿鸿玩。   阿鸿头一次输,呆了呆,骰子怎么不听使唤了?   内侍过来禀告,“殿下……”他斟酌好半会儿,才接着道,“长生院那边……”   裴英娘撒开骰子,“圣上有什么吩咐?”   内侍悄悄吁口气,昨天张宰相当众颁布退位诏书,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女皇,还好太子妃没有为难他,“殿下,圣上想见您。”   明天就要走了,见一见也好。裴英娘收起笑容,捏捏阿鸿的脸,让宫婢继续陪他玩。   阿娘走之后,他的运气又变好了,每把都能赢,阿鸿眼珠一转,偷偷决定,以后不和阿娘玩了。   长生院和昨天一样安静,可能因为女皇退位的原因,这安静中又多了几分凄冷。   裴英娘进去的时候,女皇靠着床栏喝茶,羊仙姿跪坐在脚踏上服侍她。   “你们去外面候着。”女皇道。   羊仙姿起身,领着宫婢们退出去。   “十七娘……”女皇眼帘半抬,褪去皇帝的身份,她整个人仿佛变柔和了,好似一个普普通通、温柔慈祥的老妇人,但那双细长眸子依旧精光内敛,缓缓道,“羊仙姿是不是你阿父安排的?”   她终究还是老迈了,语速比往日慢很多,裴英娘耐心听她问完,反问她:“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怀疑?”   女皇浅笑,“上官璎珞是个聪明人,随时会投靠继位者,朕早知道她会被你拉拢……可她只是个幌子,还有其他人在帮你,九郎曾让你拜房瑶光为师,你跟着房瑶光学骑马,我怀疑过房瑶光,她却走得干脆……”   “所以您怀疑羊仙姿?”裴英娘低叹口气,目光望向远方,“母亲,你多虑了,阿父确实曾嘱咐我,要我交好房瑶光、上官璎珞、羊仙姿和其他人,他教会我很多东西,您的喜好,您忌讳什么,都是阿父告诉我的,但是他没有在您身边安插内应……上官璎珞和我交情不浅,加上想要振兴上官家,才会主动和我合作。”   女皇垂眸,沉默片刻,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岔开话道:“旦儿会怎么安排朕的后事?”   她是皇帝,按理可以单独为她修建一座陵寝,但是她身份特殊,假如李旦真的把她葬在其他地方……女皇明白有多少人痛恨她,那些人迟早会找到机会毁掉她的陵墓,他们做不到,他们的子孙可以。   她就曾多次命人掘开别人的坟墓,只为了威慑群臣。   裴英娘轻声说:“阿兄当然遵从母亲的意愿。”   陵寝的修建有时候可能持续数十年,地下宫殿修好了,还有地上工程。乾陵更特殊,女皇这些年陆陆续续派人修缮乾陵,意思很明显。   女皇深深地看裴英娘一眼,“很好。”   ※   太常卿亲自领着尚衣局的人送来冕服。   朱丝粗缨冕冠,玄衣纁裳,白纱中单,这是李旦要穿的。皇后的则是袆衣翟服,花钗十二树。   记得裴英娘出阁时偷偷和他抱怨,说亲王妃的九树花钗太沉了,压得她肩酸背痛,根本抬不起头。皇后的礼服凤冠更奢华,加上博鬓,肯定更重。   她是双身子,不能太劳累……李旦把太常卿叫到跟前,叮嘱他册封仪式不宜太繁琐。   太常卿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处理完内朝的事,他命张宰相召集五品以上的朝臣,商议回长安的事。   首先复国号曰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全部恢复成高宗李治时的旧制,召回女皇贬谪的官员,其中裴宰相仍旧官复原职。宗室皇亲回京后,迁居长安北部里坊,由朝廷赐给衣食家用。   李旦坚持保留女皇的帝号。   大臣们争不过他,只得同意。   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   气氛立马变了,众人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阁老们历经风云变幻,还把持得住,年轻的几个按耐不住激动和兴奋,谢恩时左脚绊右脚,差点当着同僚们的面摔个大马趴。   李旦望着自己的部属和老臣们,心里很平静。   这些人扶持他打败母亲,助他登基,并不表示他们真的对他忠心不二,从登上权力巅峰的那一刻起,他必须随时随地保持警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适用于君王和大臣们的关系。   先分化大臣,找到天然对立的不同阵营,让他们始终保持敌对。   不管大臣们怎么内斗,他永远大权在握。   奉承声如潮水一般涌向他,内侍宫婢看他的目光敬畏尊崇,仿佛在瞻仰无所不能的神祇。   他表情冷淡,这些人真正想讨好的,是身为皇帝的他,而不是真正的他,不论他的身份怎么变,只有英娘对他始终如一。   有了最好的,其他的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大臣们陆陆续续告退,最后只有执失云渐留了下来。   大殿内鸦雀无声,墙角的莲花铜漏也像是在打瞌睡,竟没有水声传出。   李旦低头翻看奏疏,“为什么让秦岩替你去,怕孤误会?”   执失云渐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坐席,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说话少了些顾忌,“我不会擅离职守……即使消息是真的。”   他担心她的安危,但那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执失。”李旦扣上奏本,看着执失云渐,坦然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孤比不得周公礼贤下士,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试探你,你是守卫大唐疆土的功臣。”   真要试探,他有的是法子,绝不会扯上裴英娘。   执失云渐确实怀疑过李旦。   他十一岁就被李治提拔为千牛备身,在大明宫度过整个青年时期,他知道帝王会多疑到什么程度。   李旦竟然会和他解释,这让他十分诧异。   “等回到长安,你和秦岩仍旧驻守西域。”李旦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神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轻声说:“不必担心兵源不足,缺马缺粮食,缺什么,只管找孤讨,届时自会有人送去都护府,三年之内,务必收复吐蕃抢走的领土!”   他最需要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支持。   有这些就够了,其他的早就错过了,不必强求。   执失云渐深吸一口气,欠身坐直,抱拳应喏。   他即将回到热爱的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以报君恩。    第242章 完结   册封皇后的仪式极其繁琐。   首先, 要昭告天下, 以示普天同庆,典礼前几天, 斋戒沐浴。   然后到了典礼当天,李旦必须身着冕服,率领百官祭告天地宗庙, 正副册封使前去跪受皇后的宝玺金册。   光是这一道仪式就有数不清的流程,得折腾很久。   接下来,正副册封使奉宝玺金册于中宫门前,皇后花钗翟服, 朝南站立, 由内使接过宝玺金册, 交给内监。   礼官带着皇后完成一套复杂麻烦的仪式过后, 内监朗读册书,皇后跪受,第二道受册仪式完成。   接着礼部官员还要拖延一会儿,正副册封使回去复命, 此时李旦方可带着裴英娘前去拜谒宗庙,皇后谢恩,册封仪式基本完成。   听刚刚升了品级的上官璎珞讲解完大概的流程,裴英娘就觉得头晕脑胀,更别提整个过程她还得穿一身厚重的翟服,戴一头金光璀璨、一看就知道累沉沉的花钗博鬓。   后面接见百官命妇至少能坐着,册封仪式上必须站着啊!还得时不时跪一跪这个, 拜一拜那个,天地祖宗,哪个都不能怠慢。   夜里李旦回来,裴英娘已经洗漱安置,正抱着阿鸿准备入睡,抬起头看他一眼,一脸愁容,叹息道:“今天我得早点睡,明天要早起。”   上阳宫没人敢管她,她每天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刚才忍冬提醒她册封仪式很隆重,她只能睡两个时辰,四更就得起来梳妆打扮。   李旦失笑,有时候看她很认真地为小事情发愁,他忍不住想笑,不过不能真的笑出来,她会着恼的。   他揉揉她的发顶,“没那么麻烦。”   这时,睡梦中的阿鸿正巧翻个身,一脚蹬在他脸上。   李旦脸色一变。   裴英娘努力绷紧面孔,尽量不露出幸灾乐祸的坏笑。   她没笑,但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李旦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轻轻捉住阿鸿的小脚丫,“他夜里喜欢蹬腿,跟着你睡不方便,还是让他搬出去睡罢。”   “啊?”裴英娘呆了呆。   得知可能又怀孕了时,她把阿鸿挪回来,这几个月阿鸿习惯夜里跟着她睡,突然让他搬回去,他会不习惯的。   李旦轻抚阿鸿的脸颊,朦胧的灯光中眉眼间满蕴慈爱,“早晚得搬,等他再长大一点,找个饱学之士为他开蒙。”   从皇太孙变成皇太子,阿鸿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严厉点,至少学业上不能纵着儿子。   在怎么教育儿子的问题上,裴英娘很愿意听从李旦的意见,她更关心阿鸿能不能承受住太子的压力,“伴读的人选挑好了?”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她不希望阿鸿身边全是谄媚讨好他的人。   李旦点点头,“薛家两个,张家一个,崔家一个。”   薛家两个说的是薛崇胤和薛崇简,张家和崔家的小郎君年纪大些,性子稳重,已经学会几千字。   “先让他们陪着阿鸿玩,过几年再仔细遴选。”   听他的口气,仿佛有种隐隐的自信,觉得阿鸿一定学业突出,一般的世家郎君不配当他的伴读。   阿鸿还一个字都不认识呢!裴英娘笑了笑,“这些事听你的安排。”   朝堂、宫闱、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虫灾,羁縻州的内乱……那些麻烦事忽然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夫妻俩以手支颐,看着熟睡中的阿鸿,你一句,我一句,讨论怎么帮他找老师,怎么给他挑伙伴,如果他不听话要怎么吓唬他,他表现好时怎么奖励他……   夜色清冷,漫天繁星闪烁,裴英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外边天光大亮,枕边空荡荡的,李旦早就出去了,阿鸿也没赖床,应该是被乳娘抱出去玩了。   她急忙起来,册后仪式可不是闹着玩的!绝不能误了吉时!   半夏笑着扶她坐到镜台前,“圣上说册后典礼在即位仪式之后,您可以睡到卯时起,不让奴叫醒您。”   又道:“殿下放心,忍冬看着太子呢!”   过了好半天,裴英娘才反应过来半夏说的是谁。   宫婢们已经改口唤李旦为陛下,阿鸿成太子了。   水晶帘外,内侍恭敬道:“皇后殿下,上官女史求见。”   上官璎珞是册封使之一,她告诉裴英娘,册封仪式盛达隆重,依旧按着基本的流程走,但是她基本不需要露面,可以坐在内殿休息,等所有仪式完成,由几位内监代她跪受宝玺、诏书。   最后李旦接她去拜祭祖先,才是她出场的时候,前后只要半个时辰。   裴英娘松口气,还好李旦说一不二,她可以安心躲懒。   远处遥遥传来肃穆的鼓乐声,这是仪式中的一部分,什么时候击鼓,击几下,怎么击有严格的规定,丝毫不能出错。   鼓声和乐声时响时停,裴英娘在隐隐约约的伴奏声中吃完朝食,梳洗打扮,她在孕中,不想碰铅粉,只涂了一层红玉膏,胭脂淡抹,贴翠钿,饰面靥,唇脂选了颜色比较庄重的乾红。   宫婢们围着她奉承,不住夸她好看。   这时,殿外忽然安静下来,暮春初夏的风吹过长廊,铜铃奏出轻快脆响。   一个穿绿裙的宫婢跑进内殿,小声道:“圣上来了!”   半夏打起帘子。   李旦走了进来,他头戴冕冠,一袭玄衣纁裳,沉稳威严,气度卓然,这并不是单纯的身份转变和衣着带来的影响,而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他并没有因为成功登上皇位而骤然锋芒毕露,气势反而收敛了些。   也因为这样,众人倒愈加畏惧他了。   屋里的人纷纷垂首行礼。   裴英娘不怕李旦,只觉得他穿冕服和平时有些不一样,气质更凛冽了,等他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时,她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压低声音笑着说:“阿兄,你穿这一身衣裳真好看。”   李旦低头看她,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习惯性抬起手想她揉的头发。   她啊了一声,警告他:“好不容易才梳好头发、戴上凤冠,别给我碰乱了。”   李旦收回手,改为刮刮她的鼻尖。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十七就跑进他心底最深处去了,说好要一辈子宠着她,让着她,但事实上他其实才是被忍让着的那一个。   他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内殿,走进暮春温暖柔和的春日之下,耀眼的光线滤过层层枝叶,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   他们并没有立即返回长安,女皇的病势加重了。   李旦推迟行程,但仍然命几位宰相按照计划返回长安,为迁都做准备,洛阳有太多女皇的痕迹,想要彻底收服文武大臣,稳定局势,都城必须迁回去。   裴英娘开始显怀,这一次她几乎没什么反应,胃口和平时的一样,李旦怕她劳累,让她留在殿中休息。   他亲自为女皇侍疾,每天处理政事后便去长生院看望女皇,确保女皇得到最细致的照顾。   女皇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慢慢的能和他心平气和讨论朝政。偶尔母子俩因为某件事意见不统一而争吵,李旦毫不退让,女皇也绝不改口。   事后还得裴英娘出面调解,李旦喜欢把事情闷在心里,女皇性情刚硬,两人都不是软和性子,吵起来哪一方都不肯让步。   有时候李令月也进宫探望母亲,然后到裴英娘这里坐坐。   两个月后,幽居长生院的女皇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临终前,她留下遗言,去帝号,称则天皇后,和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   李旦遵照女皇的意愿,唯独保留她的帝号。   几日后,他率领百官护送女皇的灵柩回长安,举行庄重的葬礼,灵柩送入乾陵地宫安葬。   一代女帝,千秋功过,任由后人评说。   ※   时隔几年,裴英娘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星霜阁。   兴庆宫的楼阁亭台和大明宫的齐整轩昂不同,零散分布在山水园林之中,和上阳宫的布局有些像。   她身子笨重,不便外出,李令月时常进宫看望她。   姐妹俩谈谈政务上的事,说说朝中几位阁老家的八卦。   英王妃郭氏也想趁机和裴英娘套交情。圣上摆明了不会再纳妃,宫里只有这么一位皇后,现在内外命妇们削尖了脑袋想讨好皇后殿下,她不能落于人后。   想起李显和李旦的关系,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心思,皇后对她不坏,郎君和圣上兄弟情深就够了,皇后不是那种喜欢争锋夸耀的人,太刻意去讨好她,只会适得其反。   星霜阁的石榴树果实累累时,裴英娘临盆在即,李令月干脆搬到宫里住,方便照顾她。   她不爱举办宫宴,宫里没有以往热闹。   李令月嫌太冷清了,每隔三天出宫回公主府住一天。   然后回宫和裴英娘分享她从宴会上听来的传闻。   阁老们正忙着嫁女,不止阁老,长安的世家几乎都在挑女婿,传说他们被皇后吓着了,生怕皇后让他们的女儿出家修道,所以才急着办喜事。   裴英娘哭笑不得,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曾威胁阁老要把他们的女儿送去当女冠?   关他们的女儿什么事?她真要撒气,也是找他们这些当家做主的人欺负呀!   李令月哈哈笑,“还有更夸张的呢!裴家、褚家的郎君之前无人问津,现在阁老们抢着和他们结亲,打听润郎的足足有二十多家!”   裴英娘听得咋舌。   太子妃和皇后,不仅仅是身份的转变,就像从九十九往前跨一步成为一百一样,好像只多了那么一点,但是所象征的意义完全不同。   跨过那道关口,不只别人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她也真正感受到那种杀伐决断、整个天下皆由我掌控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酣畅淋漓,令人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难怪当初女皇会慢慢滋生出野心,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权势的诱惑。   她警告一手提拔的卢雪照,裴明润和褚家的族人,谁敢仗着她的名义为非作歹,她绝不姑息。   权势是好东西,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掌控权势的能力,只会害人害己。   好在她身边的人都挺老实,没有假借她的名头作威作福。   她不知道的是,他们确实老实,没办法,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呀!圣上管得太严了,谁给皇后抹黑,罪加三等,他们不敢拿项上人头去试探圣上的底线。   这年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池子里的荷花依旧一茬接一茬盛开,裴英娘顺利生下第二个孩子,果然如奉御所说,是个小娘子。   从开始阵痛到小娘子出生,中间只有一个多时辰,比生鸿奴的时候还顺利。   小娘子还没落地就得到公主的封号。她的兄长鸿奴对刚出生的妹妹很好奇,溜进房里看了几眼,偷偷和薛崇胤说,“妹妹有点丑。”   薛崇胤把这话学给李令月听,李令月转头就告诉裴英娘。   鸿奴很生气,觉得薛崇胤太不够义气了,要和他割袍断义。   薛崇胤连忙道歉,鸿奴看着脾气好,真生起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说要割袍断义,他真的去找宫婢讨剪刀。   薛崇胤后来都急哭了,鸿奴依然不想原谅他。   薛崇简幸灾乐祸,被兄长摁着揍了一顿。   公主的封号是星河,星河即银河,她出生时刚好是半夜,天朗气清,漫天星子闪烁,能清晰看见瑰丽的河汉。   李旦把襁褓中的二娘抱给裴英娘看,刚出生的小娘子像小猫崽一样,小小的一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略显笨拙,不过比第一次抱鸿奴时熟练。   宫婢打起帘子,鸿奴跑到榻床边,拉拉李旦的衣袖,蹬着小胖腿爬上床,“阿耶,阿娘,妹妹不丑,妹妹以后会变漂亮的。”   裴英娘看他一眼。   他自知理亏,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她,可怜巴巴。   裴英娘撑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脑袋,“知道错了?”   鸿奴有点不好意思,一头扎进李旦怀里。   李旦没有指责他,掀开襁褓一角,让他看小星河,“鸿奴,你是兄长,以后要保护妹妹,不能让别人欺负她,明白吗?”   鸿奴点头如捣蒜,其实妹妹并不丑,他只是头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没反应过来而已。   裴英娘忍俊不禁,鸿奴还小呢,刚能把话说全,李旦就急着教他大道理了,他这会儿答应得好好的,明天起来一准忘得一干二净。   昨晚生产完,她精疲力竭,身体还有点虚弱,不知不觉倚着隐囊睡着了。   李旦朝鸿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掖好被角。   鸿奴很懂事,知道阿娘今天很累,合衣躺下,他想和阿娘一起睡。   李旦没赶他,把闭上眼睛装睡的他塞进被子里,然后也跟着合衣躺下。   外边的天色慢慢暗下来,霞光笼在茜色窗纱上,罩下一片柔和的暗影。   他俯身轻吻裴英娘的眉心,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心中柔情涌动,几乎热泪盈眶,却听她咕哝一声,“阿兄,我想吃胡麻饼。”   他嘴角微微勾起,轻轻笑了一下。   “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完结~\(≧▽≦)/~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话说第一本完结的时候其实懵里懵懂的,不知道自己写了啥,现在第二本完结了,感觉好像进步了一点,嘿嘿。没想到自己能写这么长,真的好长(我好能啰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大家,我绝对写不了这么长,真的!章章留评、撒花、打分的大家,真的非常感谢!即使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写文遇到瓶颈自我怀疑的时候看到大家的留言真的有吃大力水手菠菜的效果,立马斗志满满,哈哈!   然后觉得继续往下写的话都是日常,大家可能已经看腻了,结尾在这里挺好的。   有点遗憾的是当初写着写着编编提醒我那啥有收养名分期间不能写感情,临时把旦旦哥的部分给删掉了,前期其实他和十七有点冲突的嘿嘿。   ···············   再打一次广告,戳一下专栏收藏作者,我就可以涨积分啦~\(≧▽≦)/~啦啦啦   ···············   下一本文《蛮丫头》,马上就会开坑O(∩_∩)O哈!,求大家收藏一下,继续宠爱我~   ···············   话说主角名字重了一个字,因为参考了历史原型,原型刚巧就有个英字,想了想没改,缘分嘛!   整个文案贴一下,作为文名废和文案废,知道雷人也得硬着头皮用它……   ···············   爷爷:我孙女天下第一懂事!   哥哥:我妹妹天下第一乖巧!   小弟们:英姐天下第一和善大方!   英姐的仇人们:呵呵……   全家惨遭灭门,重生成另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英姐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什么,重生成了前世仇人的侄女?   英姐两眼放光,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头也不疼了,一口气能吃三碗饭。   扶我起来,我还能作!作死他全家!   恩怨分明,报仇报恩两不误。   虽是荆钗女,亦能震九州。   大概就是:文能中探花,武能把架打,文武双全的暴力少女,既能笑傲一方,成为名满天下的大画家,也能打倒一片,拳头硬,谁来打谁,打到服为止,大杀天下。文中的哥哥一直是哥哥。有女扮男装上学堂的情节。文中会出现绘画方面的内容,有胡诌,很夸张,请不要当真。    本书由 再回首恍然如梦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