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舞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杜氏有巧女 作者:少地瓜 文案: 杜氏有巧女, 闺深人亦知。 忽打得脸盆大小璀璨锦鲤, 拜者逢考必过。 又做的一人多高斑斓猛虎, 得者勇猛无匹。 杜瑕看向对面人,微笑: “莫信谣言,吃了就走吧。” 牧清寒起身,一揖到地: “闻杜氏有巧女,某特来求娶!” ▼阅读提示: △1.背景风俗等方面会综合宋明考量,设定尽可能简单好记。 △2.本文跟一般的种田小甜文一点儿都不一样,部分桥段极度热血,为了信念堪称莽撞,主角们从不循规蹈矩,后期朝堂权谋,心灵脆弱者慎入 重点:谢绝扒榜,谢绝扒榜,谢绝扒榜!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PS,美食背景以足可让吃货选择恐惧症发作的宋代为蓝本,架空,架空!广大吃友可以先收藏,然后跟我一起愉快的发胖…… 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说三遍,考据党请保持安静,谢谢 笑疯,本文真的不那么俗套,宅斗不占多大比重,主角爹妈一点儿也不包子……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美食 科举 主角:杜瑕 ┃ 配角:杜文,牧清寒 ┃ 其它:种田文,古代穿越,美食,手工,甜文,朝堂权谋 ================= 第一章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碧潭村地处北地,就是到了三月底,落雪也是常有的,更何况眼下。   寅时刚过,外面天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呜呜咽咽的寒风拼命刮着,声音凄厉的吓人,只有零星几声鸡叫和狗吠隐约传来,此起彼伏,支离破碎,而王氏已经摸索着起来了。   尽管动作很轻,两个孩子却也有所察觉,闭着眼睛模模糊糊的喊娘。   王氏的心头一软,快速将身上的夹棉小袄裹好,又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睡吧。”   匆匆推门出去,王氏登时就冻得打了个哆嗦,方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热乎气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咬咬牙,又将那穿了几年,棉胎都被碾压成薄薄一层的旧棉袄裹紧了些,埋头快步朝正北面的厨房走去。   头天晚上睡前整理好的炉火这会儿已经熄的差不多了,灶台中只剩点点暗红色的灰烬,王氏不顾扑面而来的寒气,赶紧丢了几块柴火进去,又捅了几下,看它们一点点烧着才松了口气。   冬日酷寒,儿子等会儿就要去书塾上学,小女儿前儿又元气大伤,好歹多些热气,且叫他们受用一刻是一刻。   天气冷的叫人难受,饶是一旁有灶火余温昼夜不息,水缸里的水也有好些地方浮起了薄冰,王氏又用铁钳子捅了几下才舀出几瓢带着冰碴子的冻水来。   王氏蹲在灶台前面,略有些麻木的烧火,身上渐渐暖了。橙红色的火光不断跳跃,映的她脸上影影绰绰,眼神都有些飘忽了。   她家是二房,上有兄嫂下有弟媳,按理说怎么都轮不到她天天起早贪黑烧火做饭,可有什么法子呢?   大嫂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才挣命似的生了个胖小子,结果到底年纪大了,伤透了身子,重物都提不得,又哪里做得来这个?   三房小叔子是公婆的老来子,弟媳娘家跟婆婆家还有些瓜葛,二老本就偏疼些,何况她嫁进来头一年就生了个儿子,第二年底竟又一口气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大胖小子,站稳了脚跟,怕不是走路都要横着来,眼睛也挪到头顶上去,打那之后连大房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自己……   王氏当年嫁进来近三年都没有身孕,前后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婆婆和村里的人也明里暗里的讥讽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自己理亏,王氏越发谨小慎微,不敢有怨言。   所幸相公虽然寡言,但对自己却甚是温柔体贴,并不曾怪罪,好歹到了第四年,她总算……   如今转过年来,儿子虚岁已是八岁了,头一年去村中书塾开了蒙,听先生说十分聪明伶俐,女儿才刚六岁,身子虽然弱些,可生的好模样,又乖巧懂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王氏脸上不禁泛起一点喜色来:   今日是相公杜河回家的日子,他们一家人也有一个多月没团聚了。   家里有十几亩地,只是公公杜平本人却是个木匠,因此平时只租给旁人种,他自己带着长子杜江日日做活,日子倒也过得去。   碧潭村因村北面有一汪常年不枯的水潭而闻名,周围又有几座山,便是不种地的也能去捞些个鱼鳖虾蟹,摘些个瓜果李桃,总不至于饿死,不过就是见不大着银钱。   本朝才创立不过十多载,还处在休养生息的时段,如今在位的是开国老圣人的第三子。圣人仁厚,接二连三减免赋税,且本朝皇帝家原本祖上就是商户出身,所以并不歧视经商,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与科举,有商人在各地联络买卖、沟通货物,很快大家的日子就都有了起色。   三房的杜海心高气傲,早先眼馋商人暴利,便闹着要去经商,偏杜平二老又宠爱他,竟也答应了,又狠命凑了几两银子与他做本钱,谁知杜海出去一晃半年,不仅没赚到一文钱,反倒将本钱赔个精光,又欠了一屁股的债……   因按照本朝律令,日后不管分不分家,长子都要继承家中财产大头,若是老爹有活计的,也一并交给长子,剩下的兄弟只分得小部分。   当初于氏一共生了七个儿女,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小子,饶是这么着,杜海还是觉得兄弟多了:   家里本就不大富裕,日后再有二哥一分,到手的还能剩下什么!   他也看不上木匠活儿,觉得又苦又累,且一年下来也赚不着几个钱,于氏又异想天开,兴起来要读书的念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杜家往上数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他能有这般志气,杜平老两口喜得无可无不可,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哪知这杜海骨子里竟是个无赖,去了书塾非但不好生读书,反而见天勾搭同窗胡三海四,折腾到十九岁才娶上媳妇,几年下来连本《三字经》都背不下来,更别提之前夸下的进士及第的海口。   后来一直闹到儿子出生,杜海这才收敛了些,只是到底劣性难训,整天游手好闲,也不大正经干活,渐渐地竟成了十里八乡数得上的闲汉……   王氏一边想着丈夫什么时候到家,一边麻利的将一只干瓠瓜切成薄片,等锅中水烧滚了便放下去,又从冻得邦邦硬的羊腿子上狠命剁了点肉沫下来,下到锅里调味。   锅上面热一层杂面炊饼,等瓠瓜片和肉沫熟透了,炊饼也热好了,她又往锅里洒些豆粉,拿长筷子搅动几下,羊肉瓠羹便又稠又黏,翻滚中都带上了浓浓香气,那点儿肉沫特有的荤膻更叫人胃口大开。   如今从京城传出来,时兴一天三顿,可对下面的平头百姓而言却很难实施:费钱,只是偶尔才加一顿,临时加上的那顿也不过敷衍了事,故早午两餐尤为关键。   王氏做好了饭,各房也都陆陆续续起来,西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袍小小少年,少年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些的女童。   女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鹅黄小袄,下面是青色扎腿棉裤,脑袋上勉强梳了两条稀疏枯黄的小辫儿,此刻正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   乍一接触寒风,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小声道:“哥哥,冷。”   前方的小少年忙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又竭力护着她,往正房饭厅那边快步走去。   到底他年岁尚幼,身量有限,并不能如何遮风挡雨,那女童依旧被冻得小脸通红,只是却已经十分欢喜,拉着他的手快跑几步。   两人在正房门口遇上王氏,齐齐喊一声娘。   王氏见他们手拉手,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又一叠声的让他们进去,自己转身去端剩下的盘碗。   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吃的也不过是一锅羊肉末瓠瓜羹,再有一盘下饭的芥辣瓜旋儿,几个炊饼。那炊饼也并非人人吃得,是分给爷们儿和上学的儿郎的,女人们大多只喝几口羹也就应付过去了。   等大家陆续坐下,王氏已经按照平日的座次分好碗筷,盛好汤羹,三房的刘氏本能的将视线钉在王氏一双儿女跟前的碗内,目光灼灼,似乎下一刻就能盯出两个窟窿。   老三杜海大咧咧的,不管这些,拿起碗筷就吃,见自家娘子既不动筷,也不给几个小的喂饭,不由得有些烦躁,道:“吃!”   刘氏又狠狠剜一眼低头不语的王氏,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嘟囔道:“装什么老实人,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么?偏她的孩子金贵,我的”   话没说完,婆婆于氏就先重重的咳了声,不轻不重的瞥她一眼,虎着脸道:“有饭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刘氏不由得又羞又臊,端起碗来愤愤的喝了两口,还是意难平,又低声对杜海抱怨说:“二嫂才是个面憨心奸的,趁着自己做饭,专把些肉挑到自家碗里去……”   那文哥到底大了,也学得跟他爹娘一样奸猾,且看不出什么,可那五丫还年幼,筷子都拿不利索,有好几次她看的真真儿的,大家面上都是一样的饭食,中间也没见额外添加,可她碗底竟能多出好些肉渣肉沫!不是王氏做的鬼还有谁!   杜家虽然因着公公杜平有些个手艺,除了每季租子之外另有一份收入,但因为人口多,老三杜海又是个惯会糟践钱财的,日子并不算太富裕,也只是隔三差五能尝点肉味,所以她才对王氏揣着明白装糊涂,公然给自家两个孩子开小灶的行为十分不满。   刘氏越说越激愤,最后声音难免大了些,就连杜平也皱起眉头,几家小的更是停了筷子。   杜海一贯好面子,手中也散漫惯了,顿时觉得自家婆娘为了侄子侄女嘴里的一点肉沫计较很不上台面,就有些羞恼,梗着脖子低吼一句:“就你事多!不爱吃倒是自己做去。”   刘氏立刻被气个倒仰,一双手发起抖来,脸都涨紫了。   哪有这样的混账男人,不帮着自己的婆娘,竟反过来说她!   再说,她才不做饭呢!自己的手好容易养成这样白嫩,才不愿意寒天冻地去拨弄冷水,没瞧见二嫂的手一年到头都没个好时候!青紫交加,满是皴裂,还露着吓人的血口子……   大房的四丫惯会跟风挑事儿,见状也小声道:“二婶子偏心。”   话音刚落,周氏就瞪了她一眼,“吃你的!”老大面上也有些尴尬。   大清早上就闹起来,杜平干脆把筷子一拍,喝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些毛病,不爱吃就别吃!要么打从明儿起自个儿做去!”   他素来十分威严,平时几个孙女在他跟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就是最得宠的三房媳妇刘氏也轻易不敢与他放肆,因此他一出声,众人便都低头耸肩,十分老实。   杜平又环视一周,这才满意了,只是终究往低头吃饭的王氏头顶瞅了两眼,眼神复杂,可到底什么都没说。   王氏的小动作他不是不知道,可说到底也实在没得挑,于氏年纪大了,早些年逃荒着实伤了身体,又是当婆婆的,也做不来重活;三个媳妇一个常年体弱,连点绣活都做不得,另一个眼下还有三个不懂事的奶娃娃,确实没得空闲。   算来算去,只有一个王氏勤快能干,且也做得一手好汤水……   人都有私心,二儿子在镇上做工,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又月月拿钱家来;王氏一个人一天两时、三时做十几个人的饭也确实不容易,且两个娃娃偷摸的吃才能吃多少?杜平老两口便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章   一时间众人都闷头吃饭,杜瑕与兄长杜文偷偷对视一眼,又飞快的分开视线,努力将碗底的肉沫吞吃下肚。   原本杜瑕不爱吃羊肉,嫌弃腥膻,且时下烹饪并不如何搁油,只是水煮,味儿气更大。可这副小身板正在发育中,急需大量营养,前阵子她穿来时又不知怎么磕破了头,流了好些血,现在还时常头晕,不多加补养的话,留下什么后遗症就完了。   眼下重男轻女风气尤甚,他们二房又爹不亲娘不爱,兄长杜文是正经孙子都时常被轻视,更何况她这个行五的小丫头片子?若不是王氏和亲爹以及兄长疼爱呵护,她早就一命呜呼!   不是谁都能有第二条命的,她得活着,拼了命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饭后杜文就跟大房的杜宝一同去村中书塾上学去了,杜平照例带着长子做活,老三因为天寒也没出去浪荡,只在旁边半真半假的打下手;大房周氏和三房刘氏装模作样的说要帮王氏洗碗刷筷子,可对方刚说一句不必,就争先恐后的回房了,生怕慢一步就真被留下干活。   王氏对这几个妯娌的口是心非早就习惯了,并不往心里去,一个人蹲在灶边忙活,不多会儿竟出了一身薄汗。   “娘。”   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来,曲着两条腿儿蹲在她面前,又笨拙的挽袖子,道:“我帮你洗碗。”   王氏心头一热,赶紧给她放下袖子,又抬手欲赶她走,“去去去,你这小人儿也帮不上什么,没得弄湿了衣裳,快回屋里躺着去。”   夏日玩水也就罢了,眼下寒冬腊月,水冰凉刺骨,小女儿月初刚捡回一条命来,她满腔子心肝脾肺都吓得到处乱窜,到现在还没归位,怎么舍得她吃苦!   杜瑕却不走,脑袋一歪,两条稀疏的小辫子跟着晃悠悠,又道:“那我摆碗吧。”   王氏就见她原本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生生亏损成了现在的黄须须,更兼满脸蜡色,又想到连想给孩子做些东西额外补养都不能够,越发的心如刀绞。   杜瑕身体里住的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哪里看不出王氏的心思,只是也不戳破,乐呵呵去给她将洗好的盘碗杯碟等物一一归位。   原本王氏坚持不肯,可杜瑕坚持要做,又一点点做的仔细,王氏也就由她去了。   等彻底收拾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天都大亮了。   王氏探头看了眼,就见北面竟又压上来乌黑一片云彩,一颗心又忍不住提起来。   今日相公归家,从镇上到这边怎么也要将近两个时辰,那路本就难行,这要是再刮风下雪……   娘俩各怀心事一起回房,王氏先将女儿塞回到炕上,这才暖了手,又去取了没做完的衣裳和鞋帽来做。   她原本女红就不是多么出挑,这些年又天天洗衣做饭,双手早就粗糙不堪,再也做不来细致的绣活,索性就弃了那个,只做些缝纫,偶尔打些络子赚钱。   杜瑕见她双手遍是开裂的血口子,只觉得心疼,又瞥见针线笸箩里五颜六色的彩绳,计上心来。   “娘,”她软声央求道,“我拿一根丝绳玩好不好?”   乡间妇女多数都要缝荷包、手帕、打络子带去县城换钱,因此十分宝贝这些材料,杜瑕也只是一试,却不曾想王氏不假思索的将那些丝绳拿到她面前,问她想要什么颜色。   自家女儿一贯乖巧懂事,从不肯主动央求什么,兼之前阵子她伤着了,王氏正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眼下她难得开口,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一根丝绳罢了,饶是色泽匀净的上等货也不过一文钱,就算弄皱了、污了、不能用了,大不了给女儿当头绳!   杜瑕虽刚来不久,可这身体的父母双亲及兄长都待自己极好,让她体会到了上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亲情,眼下见王氏这般行事,便更加坚定了替她分担的意愿。   上辈子她父母在外地工作,不等断奶就将她丢回老家,每年只春节回来待几天,行色匆匆,就是胡乱嘱咐几句也有限。可老家又有一大群堂、表兄弟姐妹,又重男轻女,自然也轮不到她受宠。   于是天长日久的,杜瑕在家里便活像隐形人,竟渐渐地跟村头那些热爱编织、爱心泛滥的中老年妇女混在一处,天天去看她们做编织不说,后期也尝试跟着学。   她心思灵巧,又有知识,不断学习摸索创新,最后在本职工作漫画师之余,竟意外成了华国知名手工达人,尤其擅长编织和羊毛毡玩偶。   华国知识版权方面漏洞多的吓人,原创作者生存环境极度恶劣。很多时候杜瑕与绝大多数的从业者一样,光靠漫画根本养活不了自己,又常被拖欠稿费,她就在网上出售手工制品,又开了网店,竟比本职工作还红火。   眼下羊身上的副产品对这个家庭而言明显是奢侈品,跟书画沾边的也是可望不可即,她自然不敢拿着那个祸害,况且平日也实在接触不到,可编些东西来卖,总可以吧?   这个世界也十分流行各式络子,只都是平面的,或是打些简单的网兜样式装玉佩、扇子等物,远没有后世那样上天入地五花八门,可操作空间很大。   见女儿竟真的认真摆弄那翠绿丝绳,王氏怜爱的一笑,也低头做起了鞋。   认真做活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又吃了晌午饭,杜瑕又摆弄一回,笑嘻嘻的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葫芦捧给她看,“娘,你看我做的好不好?”   她这些日子偶尔看王氏绣花,大半天才能扎几个花瓣,看得她毛发倒竖……   她也算想明白了,自己这个现代人的芯子是决计做不来绣花那样磨人的事,好歹打络子也是女红之一,她只要将这项技能重新拾起来,日后也不愁生计。   说实在,到底有日子没动手了,丝绳的触感跟毛线也大不相同,杜瑕的手指头又短,力气也小,这葫芦在她看来实在算得上是残次品。   然而王氏却十分欢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一个劲儿的赞好,又问她怎么想出来的。   她本就没对女儿报什么希望,哪成想竟真叫她弄出花儿来,如何不喜?   这葫芦瞧着手法虽然稚嫩,打的也不算多么匀称,可十分灵动逼真,尤其在这苦闷的冬日,眼前冷不丁出现一只翠油油的歪脖葫芦当真喜人。   王氏活了二十来年是清楚的,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花样子、络子样大多是固定的,往往由上一辈传下来,再有妇女间相互交流,饶是略有改进,可也换汤不换药,而眼前摆的这个葫芦,竟是之前从未见过的花式!   凡事都讲究个悟性,就好比天生有人是文曲星下凡,做得好一手锦绣文章,她的女儿有如此天分,日后何愁找不到好婆家。   杜瑕嘻嘻一笑,趴在她腿上腻歪,一派天真道:“我方才瞧见一副花样子,又想起来以前墙头上见过的小葫芦,就试了试,拆了几回,也就得了。”   王氏欢喜得不得了,越发觉得女儿果真聪慧,又看她被丝绳磨的微微泛红的指尖,心疼道:“磨疼了吧?快歇歇。”   杜瑕笑道:“娘,我这个做的可好?能卖钱不能?”   王氏一怔,眼眶泛酸,险些滴下泪来。   相公总是不在家,一大家子的人都明里暗里的挤兑他们母子,眼见着这么点儿大的女孩儿竟也想挣钱了……   她忍不住抱住女儿,不住的摩挲那瘦小的脊背,只觉得手掌下面全都是硌人的骨头,不由得越发心酸。   只是她要强惯了,从不肯在儿女跟前示弱,忙强忍泪意,笑着问道:“我儿如此懂事,只是你小小年纪,挣钱作甚?”   杜瑕心道钱的好处可太多了,这个家这样穷,更应该早作打算,不然日后真到用钱的时候才抓瞎呢!旁的不提,光是生个病就能将一个家庭从小康打回赤贫,更何况他们家也只是温饱线以上。   后世有句话说的好:“进医院花钱不心疼的人,才是真大款……”   她虽没那个志气富甲一方,可总要手里攥着点钱才心不慌,不过这些话却是不好对王氏说的,于是只撒娇道:“买肉,给爹吃,给娘吃,给哥哥吃,我也吃。还要,还要买漂亮的花布给娘做衣裳,给爹打酒喝,给哥哥买好笔好纸……”   傍晚果然下起大雪来,等杜文哥俩回来的时候,地上积雪已然没过脚面,天上飘下来的雪片却越发的大起来。远远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卷卷碎琼起伏不断,绵延不绝,竟瞧不见一点儿生机。   西边的些许余晖终于被吞没,夜色渐浓,王氏坐立难安,既怕相公回来的路上有危险,却又舍不得他不回来,一时间十分纠结。   杜文读书很是刻苦,回来后也不肯放松,只是挑灯夜读,又用笔蘸了水一遍遍练字。   作者有话要说:   经济文化背景参考宋代,政治背景和地理区划参考明代,其余方面怎么顺口怎么来,大家可以不用理会这些,知道就好,必要时我会说明的,特别简单。   第三章   杜瑕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打了一天结子也觉得手臂酸痛,脑子发昏,晚上就不做了,跑去炕桌边看兄长写字。   杜文对这个妹妹甚是疼爱,亲自给她用棉被盖好了腿脚才继续练字,又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本看,就笑着问:“妹妹想识字么?”   杜瑕大喜,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于是飞快的点头,又问会不会耽搁他念书。   时下重文轻武,且官僚系统相当缺人,读书还是最好的出路,要是耽搁了兄长学业,那可是罪该万死。   杜文轻笑一声,眉眼弯弯道,“无妨,我已经都记熟了,教你不过是再温习一遍,记得更熟呢。”   虽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声音清脆,眼眸清澈,已隐约可见日后潇洒模样。   杜瑕这才放了心,更靠近一点,顺着他的手指跟着念。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乡间百姓都是不识字的,前世随处可见的书籍杂志广告牌等物件来到这里成了天方夜谭。如今虽然普及雕版印刷,改良了造纸术,书籍成本下降,可动辄几百文的启蒙开销对平头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谁家略有一二本书籍便都爱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杜瑕从没想过并不怎么喜爱读书的自己也会有对知识渴望到发疯的一天。   她早就习惯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早就习惯了男女都能享受同等教育福利,她不想做睁眼瞎!   之前的战乱造成经济倒退,文化萧条,无数古本毁于一旦,诸多士子夭于一时,已经成型的官员大批陨落,尚未出头的储备力量也遭受重大打击,整个政治系统都出现了大量空缺、断层,无数有识之士心急如焚,纷纷上奏章,呼吁大兴学业。   于是皇帝亲下圣旨,从并不宽裕的财政中专门拨款,广开学堂,减免费用,如此这般,像杜家这样的普通人家才能同时供应两个学生,不然放在平时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亲眼看着书本听杜文念了两页之后,杜瑕便放下心来,发现如今的文字跟以前的繁体字非常接近,意思也相通,自然也就跟现代简体字十分相近,哪怕连蒙带猜,不用教自己就能先猜出一部分字的意思来,只是好歹要花时间适应写法。   见她看的认真,杜文也起了点当先生的意头,念了两遍后便试着指了一个字叫妹妹读。   杜瑕一见他指的,不由得生出一股被古人轻视的气来,这是个“日”字!谁还不认得吗?   杜文却不知她已经学过一世,见她果然脱口而出不由得十分欣喜,又指了接下去的“月”字。   眼下他已经学完了《千字文》,正读《三字经》,刚才给妹妹指的正是前者中“日月盈昃”一句。   杜文接下来又挑着笔画少,简单易记的字指了两个,杜瑕都不假思索的说了,然后一抬头瞧见哥哥脸上的惊喜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太过了,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并非天才,没有天生一份灵气,更无被用烂了的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担不起才女之名,也不想当什么出头鸟,于是连忙收敛心神,在被问到第六个字的时候故意犹豫片刻后说错了。   可饶是这么着,杜文也非常惊喜,转头对王氏认真道:“妹妹真是聪明,该叫她一同上学去。”   见他们兄妹和睦,王氏不由得很是欢喜,又嗔怪道:“净胡闹,哪有女儿家上学的道理。”   虽说这年头女子地位较前朝有所提高,不必再裹小脚,也有不少女人出去做买卖,走街串巷,到底抛投露面的还是少数。就比如说这读书,除非是大户人家,请来教师专门教习,又或者大城镇里的女子学堂,几乎没有女孩儿跟着男孩儿一起去学堂读书的。   杜文难掩遗憾,稚嫩的小脸上竟也显出几分不忍来,又不大服气道:“可我觉得妹妹比大哥聪明多啦,真的不能读书么?”   他口中的大哥正是平时一同上学的大房杜宝,只比他大几个月而已,因为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嫡长孙,一家人都对他极尽疼宠,小小年纪便有些骄纵自大,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他这话却又勾起王氏满腔愁肠,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做爹妈的不得宠,连带着孩子也不受重视,都是孙子,年龄也相差无几,前后脚生的,可平时宝哥真真儿的是如珍似宝,公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他,再不济还要三房,不到最后是决计想不起他们二房的。   若不是自己揽下做饭的活儿,厚着脸皮偷偷饶些吃食出来,估计两个孩子还长不到如今瘦削削的样儿呢!   杜瑕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忙出声打破沉默:“我不爱上学,怪冷的,哥哥你偶尔得空了教我就很好。”   乡间孩子买不起印刷好的成书,都是去买了十文钱一刀的最便宜的纸自己抄写的,现下杜文学完《千字文》,这本书便暂时没用,因此当即决定先叫妹妹看这本。   兄妹两个复又兴致勃勃的练下去,一个教一个学,气氛十分热烈。   屋里正热闹,就听外面的狗子叫了几声,王氏忽的立起,喜道:“定然是你爹回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夹着风雪寒气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纸包,正是在县里做工的杜河。   他先飞快的跟王氏说了几句话,又让她把这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裹拿进去,然后便拎着那个小巧的纸包去正房跟爹娘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是典型北人的长相,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十分威武。杜文眉宇间很是像他,只骨架略小些,就连杜瑕的眉眼也与他有五六分相似,显得非常英气。   待他推门进来,王氏已经打好了水,催着他洗手洗脸烫脚。   杜河见她喜气洋洋,忙的脚不沾地,心头十分熨帖,又见一双乖巧儿女坐在炕上翘首以盼,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他先洗了手脸,又烫了脚,待全身上下都暖和过来才一把将女儿抱起,狠命亲了几口,又觉得手中分量甚轻,心疼道:“还是不够胖,要多吃些。”   杜瑕给他满脸胡子扎的怪疼,伸手去推,爷俩笑嘻嘻闹成一团。   这会儿王氏已经将那纸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一边整理一边责怪道:“怎得又买这些东西,怪费钱的。”   家中不大富裕,两个孩子平时也难见到外面的东西,此刻便都难掩小儿心态,凑到桌前看。   怪道包裹如此之大,却见先是油纸包了几层的半匹细白棉布,是杜河扯来给妻儿做里衣的。   他道:“眼见着开春了,你们的衣裳也都旧了,两个孩子肌肤娇嫩,没得划伤了,做些新里衣穿在里面,他们也看不见,不必担忧。”   王氏忙应了,当即打定主意自己不做,只给孩子和相公做。   再下面是好大一块肥腻腻的熟羊肉,也不知洒了什么佐料,黄澄澄的,浓香扑鼻,叫人垂涎三尺。又有一块儿金黄的泛着油光的不知什么糕儿,鼓蓬蓬的,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果碎,看上去很是诱人。   此外还有一大包红通通的枣干,杜河忙抓了几粒给王氏,又亲自剥给儿女吃,盯着她咀嚼碎了咽下去才说:“我都问了,这个专补气血,回头你好好记着,给他们一天吃几颗。”顿了下又小声道,“你也吃。”   王氏不由得臊红了脸,到底没回绝。   额外还有好大一包黑漆漆的芝麻,事先炒熟了的又磨成细粉,刚一开包就喷香,连杜瑕也忍不住多闻了几口,连道好香。   她不是没喝过芝麻糊,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品相!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断无一丝作假,怕是后世难见。   杜河怜爱的抚摸着她稀疏枯黄的小辫子,又想起来之前女儿那一头羡煞无数人的乌鸦好发,也是心酸,嘱咐起来格外慎重:“叫她早晚滚水冲一盏吃,滋润脾胃,又养的好乌发。”   王氏忙应了,果然转头去冲了一盏,整个房间都被浓香笼罩。   杜瑕自觉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吃独食,又怕哥哥心中难受,便邀请他一块吃。哪知杜文却只嘻嘻一笑,摇头推拒,“妹妹吃。”   杜瑕上辈子光被一群堂表兄弟抢了,哪里受过这个,顿时觉得眼眶泛酸,坚持拉着他一同吃了。   除了这些,还有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肉油饼、糖肉馒头等物,虽凉了,可因是杜河一路用羊皮袄子搂在怀里带回的,尚且不曾冻透,放到炕上略热热便能吃了。   可巧杜河没舍得吃饭便往回赶,眼下也饿了,王氏去将那熟羊肉细细切了一盘,剩下的小心包好,连同其余物事一并小心藏在隔间墙角的小地窖里,又往上面盖了茅草垫子。稍后她又从屋内墙角挖出平时偷藏的小半瓶酒给相公烫了,一家人围坐炕桌,痛痛快快吃了一回。   杜瑕万万没想到如今的经济竟这般繁荣,虽面粉不如后世白皙,可眼见着吃食半点不比现代社会粗糙:单说那虾肉包子皮包馅儿大,难得虾肉竟然也很是鲜香;糖肉馒头也不知怎么做的,肉汁丰富,咸中带甜,香气浑厚,咬一口都舍不得往下吞咽……   包子甚大,她如今胃口却小得很,只每样略尝两口就饱了,剩下的全被杜河笑眯眯吃掉,半点也不嫌弃是女儿咬过的。   杜文平时瞧着跟个小大人似的,谦让长辈、照顾幼妹,此刻终于才像个孩子了,也嬉笑着吃了不少,一张小嘴油汪汪的,还抽空给妹妹擦嘴。   王氏也被相公劝了一大杯酒,吃的两腮泛红,双眼犯晕,直道受不得。    第四章   王氏只略动了动筷子便退席,用起了毛边的帕子蘸凉水拍拍脸,清醒后就开始认真整理今日相公带回来的东西,额外还有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角子。   杜河十数年前就被丢去县里认了某账房先生当师父,平时被人呼来喝去,也做好些打杂的活,十分劳累。   这年月给人当徒弟远不是后世那样舒坦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保障。伺候师父跟伺候亲爹没什么分别,又要前后奔走,又要端屎端尿,更甚者稍有不如意便招来一顿好打。更有那缺德的,折腾徒弟好几年也不舍得教授本事,生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当初杜河尚且年幼,可已经认清家中早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便咬咬牙去了。   头几年果然不好过,那师父身边已有了三五个徒弟,各个比自己大,又有经验心机,无论如何看他不顺眼,委实受尽磋磨。   好在杜河豁得出去,又肯吃苦,脑子也好使,几年下来就摸出脉门,练就好口舌,磨得好腿脚,又能忍辱负重,竟一鼓作气成了众徒弟中第一得意人。眼下师父年纪渐老,那几个师兄却全然不中用……   这几年杜河能顶事儿了,许多原本师父该做的活儿竟都是他接手,便涨到一个月固定工钱三贯,偶尔运气好了还能得些赏钱,倒比一般的小买卖人家赚的丰厚稳当些。   可到底出门在外,虽然管吃住,除了要孝敬师父,恐怕也少不了各样打点,又要交给公婆三成半,如何剩的下这许多?   却见杜河笑道:“你尽管收着,我只有钱使。”   见娘子仍旧面有疑色,他便笑着说:“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店里竟来了位举人老爷,掌柜的十分奉承,连带着我们也得了好些赏钱!真真儿的挥金如土,一抬手便甩出二十两雪白明晃晃的银锭,连称不必找。你可知他们那一桌吃才吃了不过十两有余,剩下的可不都是白得的赏钱?我也分得一两!”   说到这里,杜河却突然脸色一变,往自己脑袋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骂道:“瞧我这脑子,竟把要紧的大事忘了!”   就见他十分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页纸来,略显笨拙的展开笑道,“我见那举人老爷正在兴头上,便壮着胆子近前服侍,又说了些个好话,央求他给我们女儿取了个名字,今日带回来了。”   他疼爱杜瑕丝毫不亚于儿子,又常年在县城活动,听闻大户人家的女儿一脚出八脚迈,又有正式的名字,不由的动了心思。   眼下他财力不济,无法给妻子儿女更好的生活,可取个名字还是行的,他的女儿怎么能跟其他人一样乱叫一通?   杜瑕原没敢想竟会有这种好事,又惊又喜,一时间又忐忑起来,万一这个名字不好怎么办。   只是不管好不好的,终究是杜河一片爱女之心,要知道如今村中女孩儿们也都是“大妞”“二妞”“大胖”“大红”“小红”的胡乱叫着,连个正经闺名都没有,日后成家也就只是“某氏”。杜家眼下共有五个女孩儿,前两个已经出嫁了,也都是这么“大丫”“二丫”的排下来,杜瑕行五,便叫“五丫”。   待杜河铺平纸张,先叫儿子来念。杜文过去瞅了几眼,略一琢磨就笑开了,又拉着妹妹的手道:“妹妹以后就叫杜瑕了。”   杜瑕闻言欣喜不已,再不能想到竟能重新得了这个名字,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却说杜河见儿子果然认得出,不由得十分得意,又滔滔不绝的说起之前举人老爷的说法来:“老爷说了,这个字原是跟美玉有些瓜葛,不过也不算富贵,略有不如意,正和了咱们家!日后也不怕压不住。”   王氏听后果然欢喜无限,一叠声的念佛,直赞举人老爷果然和气,又祝长命百岁云云。   末了还感慨道:“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就是雅致,这可不比村里那些个花儿啊朵儿啊的强多了?”   夜深了,两个孩子先撑不住,都眉眼干涩,可毕竟父亲许久不见,也不舍得去隔壁睡觉,只在炕上糊弄。   见孩子睡过去,杜河胆子不由得大了些,兼之又吃了些酒,头脑发昏,胆子也大了,举止便有些个轻浮。他笑嘻嘻将跟吃食一起带回来的一个巴掌大小深口缠枝花样青花小瓷罐拣出来,拉着王氏的手道辛苦,又叫她擦。   王氏面上一红,忙甩开他的手,啐道,“孩子还在这儿,你胡闹些什么?”   杜河嘿嘿一笑,紧接着却又叹气,道:“我也不是胡闹,早前你跟我的时候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样儿,我也不是那睁眼的瞎子,如何看不到?”   他又心疼的拉起王氏干裂粗糙,满是血痕的手,说:“你瞧瞧你如今的手,怕是娘的都比你柔嫩些,还不都是做活累的!终究是我无用。”   王氏红了眼圈,忙道快别这么说。   杜河也飞快的抹了把眼角,又笑着开了罐子,跟她说:“这是县城里时兴起来的白玉膏子,白腻腻滑溜溜,怪好闻的,听说很能滋润肌肤,又能止皴裂。”   王氏十分高兴,却又心疼钱,只是到底小心的挑了些抹上,又凑到鼻端翻来覆去闻个不停,只觉得幽幽香气滚滚袭来,绵延不绝,便喜道:“果然十分香甜,也不油腻。”   杜河也欢喜无限,眉飞色舞。   夫妻两个说些悄悄话,王氏又把白日里女儿编的葫芦拿出来献宝,难掩惊喜的道:“我原没想着她能做出些什么,谁知竟是个手巧的!”   这葫芦已经是杜瑕又拆了之后重编的,比先前周正不少,已经颇能入眼了。   杜河就见那葫芦青翠欲滴、玲珑可爱,顿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又摸着女儿尚未恢复的青黄小脸儿道:“果然聪慧。”   时下人们都在腰间悬挂荷包、坠饰,杜河在县里做活虽用不大着,可这葫芦实在好看,又谐音“福禄”,最吉利不过,摩挲几把后竟决意跟女儿要来自己挂着玩,也好一解在外的思家之苦。   稍后听王氏说杜文教妹妹识字,杜瑕记性很好,杜河越发的得意非常,喜得浑身发痒,若不是周遭没有女学,怕真也要叫她上学去了。   又过了会儿,却听杜河低声道:“我想分家。”   王氏一惊,本能地朝窗户外面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问:“你怎得突然这样说?”   杜河冷笑一声,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可怖,带了些恨意道:“说到底,咱们这房本就是多余的,前儿瑕儿受伤的事儿我还没跟他们算呢。刚才我跟爹说话,你知道他们叫我说什么?竟是想要我拿钱呢。”   因为他在县里做工,店里包吃包住,他又不时常回来,便每月交给公家一贯多钱,权当做妻儿在家的开销。   乡间所耗甚低,一应瓜果蔬菜都是自己家种的,粮食也有租子顶上,就算再偶尔买点布匹和其他物件也有限,且王氏勤劳,自己日日做活,一天总能赚几十个钱,杜河上交的钱每月也就能动个零头罢了,剩下的还不都孝敬了二老?   哪知二老尤不知足,偷偷将钱拿去接济大房、三房,却转过来对二房母子三人冷言冷语,话里话外都是说他们白吃白喝……   今日杜河刚一回来,于氏竟就又流露出这个意思,说老三杜海预备开春后外出游学,家中钱财一时有些不凑手,叫杜海再拿十两出来。   十两,好大的口气!他需得几个月不吃不喝不上交才攒得住,叫他们一家人都饿死不成?   原本都是同根生的骨肉,若是兄弟和睦,他也不介意帮衬一下,可三弟终日胡作非为,肚里又哪里来的墨汁?说是游学,不过是出去撒钱!那就是个无底洞。   父母偏心多年,将他视作无物,好好的娘子在家里当牛做马,一家人竟又苛待他的儿女!前儿稍一个没盯着,小女儿脑袋上就多了老大一个大血窟窿,就这样于氏还想糊弄,只泼了一碗锅底灰就要丢开手不管,若不是杜河回来的及时,恐怕这会儿早就父女阴阳两隔了。   女儿平素最老实乖巧,从不乱跑,好好的怎么会磕在门外水沟的石头上?若说这事儿跟大房几个丫头没干系,杜河简直敢把自己腔子上的脑袋割下来当蹴鞠踢!   王氏自然是愿意分家的,能跟自己的丈夫孩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谁耐烦在这里伺候一堆的公婆侄女儿侄子,还有那些看自己总是不顺眼的妯娌呢?素日连想弄点吃喝都要偷偷摸摸,好不憋屈!   杜河也知道她这些年过的辛苦,柔声道:“且不说别的,这些年我冷眼在外面瞧着,文儿实在天资聪颖,日后少不得要考科举,总不好在这里窝着。那书塾的先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站都要站不稳,须发皆白、两眼昏花,精力也不济,且才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是,他能教出什么来呢?总要给儿子找个靠得住的学堂才是。县上也有不少学堂,坐堂先生均是秀才公,很有几家声名在外,便是举人老爷的也有两家,咱们也总要为儿子打算。”   “况且,”杜河话音一转,脸色又变得冷峻起来,“他们总瞧着瑕儿不顺眼,我就怕防得了以时防不了一世,若果真再有个三病五灾的,你我就都不必活了。”   王氏听了也是脸色煞白,双手发抖。   那日女儿满头满脸的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实在把她吓坏了,饶是现下还做噩梦呢!且公婆本就不重视孙女,更不重视他们二房的孙女,如果不是当日有邻居仗义出手,紧赶慢赶将相公喊回来,还不定怎么着呢!   其实王氏也不一定非要分家,只要能跟这些人隔得远些就心满意足,可到底一处过了这么些年,骤然要分开,她也有些惶然。   “可若是分家,咱们怕是得不着什么的,又往哪里去住呢?若另立门户,又要交一份宅户税呢。”   当今圣人立国之初免了好些赋税,这些年经济渐渐缓过气来,他们便也想重新征收,便又鼓励分家、产育,意图增进人口,后又将前朝的人头税改为现如今的门户税,倒比原先合算不少,是以好些家便都分了。   税是其一,再者瞧着相公的意思,是要去县里,可地大不易居,听说那边每日开销就比乡下贵了三两倍不止,他们又没有房子,也没有田地,这可如何使得?   只是相公说的在理,就是为了文儿的前途也该搏一把,日后去了县上,见识的人物多了,说不定还能给瑕儿挑个富裕些的婆家……   作者有话要说:     PS,这篇文的大设定看上去似乎有点俗套,这个我承认哈哈哈,但是内容和走向真的不那么俗套,看我真挚的双眼!   这篇文主要分两条线,一条是女主角自身奋进,另一条是男主角和女主哥哥的科举朝堂路,双线并开,宅斗分量不大,极品亲戚啥的出场机会并不大多,而且关键女主一家都不包子,哈哈哈,关键时候该怼就怼,特别简单粗暴不讲究 第五章   杜河却对浑家的担忧不以为意,笑道:“不说分家后我便不必往公中交钱,这些钱拿去应付门户税也绰绰有余。且另有一件事我没同你说,你猜怎么着?年前师父就透了口风,他毕竟年纪大了,打算再做两年就回老家去,这个帐房的位子就给我,到时候工钱何止翻一二番?况且他想要回老家,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转租给我,租金十分便宜,位置也极好,又愁什么呢?”   又兴致勃勃道:“改日我带你跟孩子们去城里逛逛,也开开眼,城里的人生活跟咱们这边实在不同。我同你讲,他们一般都不开火的,一日三顿两顿都在外边吃,到时候你也不必做活啦,好好补养,偶然需要浆洗也吩咐给浆洗娘子……”   王氏听得心动不已,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幅幅日后他们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的画面,只是听到最后也忍不住笑骂他大手大脚,并故意板着脸道:“我是要做活的,日后文哥娶媳妇,瑕儿出嫁,哪个不要银子,你爱浆洗娘子只去找去,我是不爱的。”   杜河又与她笑闹一番,又拉着她涂白玉膏子。   王氏扭捏一回,果然依他所言,用那白玉膏在手上厚厚涂了一层,又用布缠住,不到处乱蹭,足足睡了一觉,次日果然觉得肌肤柔光嫩滑了不少,裂口的疼痛仿佛也减轻了。   次日一早,杜文吃过饭后照旧跟堂兄上学去,王氏回屋做活,却不见了杜河,也不知他一大早去了哪里。   一时王氏又被叫出去喂牛养鸡,忙的脚不沾地,便只剩杜瑕一个人在屋里。   自打昨天见她露了一手后,王氏便把手头现有的二十来根彩绳都拿给她做耍,并言明只拿着打发时间就好,不必勉强。   杜瑕正打算再编一个葫芦,好歹凑成一对叫父亲带着,却听外面吱呀一声,显然有人推门进来。   这动静断不是自家亲人,她忙将起了个头的葫芦塞到被底下,再抬头就见大房的四丫掀帘子进来。   说老实话,除了自己一家四口,杜瑕对这一大家子人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好感,更何况见对方贼眉鼠眼,不请自来,又把两只眼睛四处乱看,像带着钩子似的想揪出些什么来,不由得越发烦躁。   眼下杜家只剩下三个女孩儿,九岁的三丫为人怯懦寡言,三天说不出一句话;小一岁的四丫天生傲慢,又不知跟着谁学的尖酸刻薄,惯会挑刺攀比,霸王似的人物,杜瑕越发不待见。   现下家中大人前脚刚出门,她后脚就挤进来,一副扫贼赃的模样,杜瑕索性也不给好脸色,只冷着脸问她来做什么。   四丫往她干净整洁的半旧小袄上扫了几眼,又垂头看看自己已经起了毛边,有了些小窟窿的旧棉袄,想起这还是前头几个姐姐穿过了剩下来的,眼中难以克制的闪出几分嫉妒和怨怒来。   “我怕你闷得慌,过来与你作伴。”   说着,她竟开始在屋内打转,又抽着鼻翼闻个不停,待看见墙角柜子上一个倒扣着的笸箩后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踮着脚掀开,哪知里面盖的不过是一双没做完的男人鞋!   杜瑕看着她瞬间失落的脸不由暗笑,跟小心谨慎的王氏比,你到底还嫩些!   昨晚二房一家人吃肉喝酒,又动了不少肥嫩的包子点心,今早杜瑕还与兄长一同分吃一盏芝麻糊,早就闹得满室甜香。王氏做着早饭的当儿就拿了几截木炭进来拢个小火盆,既暖和又吸味儿,眼下空气中只剩下淡淡木炭燃烧的熏呛,又如何还会有旁的?   就是剩下的吃食,也被王氏藏得藏,埋得埋,分散开来遮掩的十分严实,即便专业做贼的来了,想找出也得花上好大力气,更何况四丫!   四丫到底不甘心,又甩了鞋爬上炕,只往杜瑕眼前的针线笸箩看去,又伸手去翻。   杜瑕不再忍耐,端起笸箩避到一旁,正色道:“这是我娘要打络子卖钱的,摸坏了就不能用了。”   四丫面上一变,立刻咬牙切齿起来,盯着那里面五颜六色的彩绳很是贪婪的道:“不过几根绳子罢了,二叔在城里做活什么没有?你且拿几根与我玩,我教你打络子、做头花。”   杜瑕嗤笑出声,两只因为消瘦越发显得大了的眼珠骨碌一转,斜眼瞧着她,似笑非笑道:“十个大钱才一扎,算来一文钱一根呢,你我年纪尚小,也打不出好络子,哪里用得来这样好货?弄坏了算谁的?”   四丫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气的牙根发痒,又觉得五丫似乎不如以前好欺负了,最后只得黑着脸走了,险些将门板摔破。   等她走了,杜瑕才重新忙活起来。   有了昨天的开头,今天再做就熟悉起来,就见她一双小短手十指翻飞,速度飞快,中间虽停停歇歇,可不过三两刻钟就得了一只葫芦。   杜瑕揉揉眼睛,举着葫芦打量一番,满意的撂下。   一根丝绳长度有限,编出来的葫芦不过她的手指长短,约莫四五公分,灵巧归灵巧,可爱也可爱,到底不够大方,恐怕只能拿给小孩子玩耍,挂在成年男人身上就不大像样,真想卖钱的话,总要大些才好。   杜河一直到了晌午才回来,进屋之后照例往炕底热了手脸才将怀里的宝贝拿出来向女儿献宝。   杜瑕一看,不由得十分喜悦:是一块一尺见方的薄石板!   这石板不算精细,也无任何花纹,可边角都处理的很是圆滑;又薄又轻巧,就是杜瑕自己也能举起来。   见她露出笑容,杜河也喜滋滋的,搓着手说:“昨夜我听你娘说你已经跟着文哥读书识字,这是好事。等会儿我去削些碳条包好,眼下你先将就一番,下月我带些纸笔与你练手。”   杜瑕断没想到他出去忙活一上午竟是为了这事,一时没忍住就哭起来,搂着杜河的脖子不撒手。   她再不敢想能遇到这样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杜河最见不得她落泪,当即手足无措,想给她擦泪又怕自己粗手粗脚刮疼女儿稚嫩肌肤,一个大男人僵在那里十分滑稽。   好容易等杜瑕自己止住哭声,杜河又想拿昨天带回的糖果哄她,哪知王氏藏得超乎想象的严实,之前他也没留神,翻了半天竟没找到!   杜瑕不由得喷笑出声,又想起前不久四丫才来翻了自家屋子,这回亲爹又闹这处,两人动机虽不同,结果却是一样的,又越发敬佩王氏的周密……   待到中午吃饭,杜宝杜文只在学堂吃饭,并不回来。四丫气不过,在饭桌上告状,说杜瑕不敬姐姐,也小气得很,连一根彩绳也舍不得拿出来,还说弄坏了叫自己赔云云。   王氏还没怎么着,杜河的脸已经黑了,双目视线锋利的像刀子,刺得四丫面如土色,本能的往后缩。   自己还在家呢,这起子人就敢如此满嘴喷粪搬弄是非,可想而知自己平时不在时,又是何种情景了!   杜瑕也不恼,不过是小孩儿的惯用把戏,怕什么?   她满面天真,不紧不慢道:“四姐说的这话我竟听不懂了,奶奶您给评评理,我与四姐年岁还小,针线活也做得不好,哪里敢用一文钱一根的上等彩绳?她还要自己做头绳、头花玩耍,没得糟践了……”   大房虽受宠,四丫长得也好些,可到底是个孙女,于氏又如何会将她放在心上?况且杜瑕说的在情在理,于氏一听一根就要一文钱就已经肉疼,又听四丫小小年纪就唆使着妹妹浪,故而大怒道:“你这眼皮子浅的败家玩意儿,银钱都给你霍霍了,可不是欠打了!”   话音未落,四丫就已经又羞又气又怕的哭出声,就连周氏和老大杜江也白了脸,有些下不来台。   周氏身体本就不好,见此情景想解释又无从下手,急的咳嗽起来。   于氏越发不喜,想起来她这些年耗费的药钱无数,越发疼的心肝乱颤,便又口水四溅的骂道:“一天到晚只知道挺尸,药都喝到狗肚子里,活也做不得,起的竟比我还晚,怎么当得媳妇?净生赔钱货!我可真是做了八辈子的孽!”   一番话说的周氏低头垂泪,饭也不敢吃了。   杜江听不下去,拧着眉头,瓮声瓮气的喊了声娘,又胡乱辩解几句。   于氏好歹停了,只不断小声嘟囔“娶了媳妇忘了娘”,一双眼珠子终究难平,时不时朝周氏和四丫身上剜去,连带着一旁木头人似的三丫也被迁怒。   二房三人也不劝解,只闷葫芦似的埋头吃饭,杜河趁着大家不注意狠命给妻女夹菜,又着意挑那些油水大的。   三房多年来与大房针锋相对,又恨他们占了大头,自然乐得见吃刮落。   杜海也就罢了,只以眼神取笑,刘氏便已经按耐不住,在一旁煽风点火,阴阳怪气的说道:“说来我也是生了三个孩子的,两个还在吃奶呢,我也抽空做活。眼见着进了四月就是公公的生辰,不知大嫂准备些什么,也好教教我。”   现下距离杜平的生日还有将近一个半月,普通百姓家也不会送什么贵重东西,不过做些个简单的一整套内外衣裳针线,熬上半个月也就得了。可刘氏现在就说起来,无疑是在自夸,说她一直将公公放在心上,这才提前这么久就开始准备。   周氏平时想做点针线活贴补家用都时常力不从心,又哪里来的闲工夫做那个?脸上便带了几分迟疑和犹豫。   不仅于氏越发怒火上涌,就连杜平本人也没什么好脸色,一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忙着吵嘴打架,不得专心吃饭,又有杜河这个豁得出去的狠命夹,竟让二房占了大便宜,王氏也久违的吃了个饱胀。待众人回过神来,又纷纷气个倒仰,暗骂二房一家子果然都是奸猾的。   大房吃了排头,后面果然安分不少,杜瑕乐得耳根清净。   杜河回来也没闲着,借着王氏在厨房做活的工夫过去花大力气劈柴,夫妻二人有说有笑,不多半天竟劈了满满一面墙的柴火,足够接下来一个月烧的还有余。   杜瑕继续在屋里研究结子。   她仔细想了想,眼下的彩绳自然不比她用惯的毛线,十分沉重且没有一点弹性,加上她编的东西都是立体的,如果真的一味求大,想要打出一个适合成年男子佩戴大小的葫芦来,估计先就要把腰带坠垮了。   她就翻了些王氏用剩下又舍不得丢的碎布头儿出来,只用丝绳打外面两层框架,内里用布团填充,也就得了。   如此一来,一个将近两倍大的葫芦因为成了空心,却只需要原先一倍半的丝绳,又轻巧绵软,成本一下子就下来了。   杜瑕拎着打量几眼,心道却是跟外面卖的荷包有些类似,不过到底是手编的,又逼真,胜在新奇,应该也卖得出去。   她又缠磨着王氏讨了些鸦青、鹅黄等颜色的丝线来,整整齐齐扎成一股股的,扎紧了做成穗子挂在葫芦下面,葫芦柄儿上留空穿线悬挂……   如此整治一番,不仅方便佩戴,且更加好看,也更上档次,实在很像一回事。   王氏原本见她把那些好好地丝线铰了还心疼得很,可现在见她并没胡闹,拾掇的葫芦坠子越发好看,也就欢喜起来,不觉得心疼了。    第六章   第二日傍晚杜河回城,果然带了杜瑕新编的两个成人掌心大小的葫芦。因为这两个葫芦明显更加细密板正,况且大小合适,看着也气派,杜河更加高兴。   打那之后,杜瑕就一边保养身体,偷偷在屋里做点广播体操之类的活动舒展筋骨,一边继续研究用彩绳编东西,晚上跟杜文读书学字,安排的很充实。   那石板相当好用,因为很薄,放在热炕上没一会儿就捂暖了,用炭笔写字也好,画样子也罢,都很便宜。等写满了也只需要用水擦洗烘干即可,杜瑕用过几回就爱不释手,睡觉也一定要搁在枕边,被王氏拿来笑了好几回。   王氏看女儿摆弄丝线并不像一时兴起,且难得天分出众,越发不加干涉,又托人从镇上带回更多新鲜彩绳,偶尔得空了还帮忙打下手、分颜色,娘儿俩关系愈加亲密。   杜瑕很感激兄长对自己的关爱,就特地用金色的丝绳给他编了一对儿小巧玲珑的葫芦挂在腰间,下面串了圆滚的黑色石头珠儿,坠了烟灰的穗子,非常雅致。   杜文爱不释手,捧着看了大半宿,次日上学前却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杜瑕一愣,问道:“哥哥不喜欢?我再给你打别的。”   杜文忙道:“当然喜欢,妹妹别急,只是,”他挠挠头,往外面看了眼,小声道,“我日日与堂哥一处,自然瞒不过他去,少不得爷爷奶奶也都知道了,到时候他们倘若问起是哪里来的,那可怎么处?说是外头买的,必然要怪我们乱花钱;可若是照实说,他们必然叫你教授大家,竭力压榨,你与娘就不能攒私房了。”   自打穿来,杜瑕一直都知道这个哥哥聪明伶俐,只是大约有些寡言,可也是有主意的,但他到底也才八岁呀!谁承想今天一张嘴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方方面面竟是都考虑到了!   杜瑕听得目瞪口呆!   却听杜文又道,“好妹妹,你且替我好生保管,就是不能戴,我瞧着也欢喜,日后少不得你有更精巧的送我,我也未必没有戴的时候。”   杜瑕噗嗤笑出声,又佯怒道:“就你会划算,日后还不定如何呢!且看我心情吧。”   兄妹两个玩笑一番,就该上学的上学,该干活的干活。   等杜文走后,杜瑕盯着那对金色葫芦看了半晌,重重叹气,这日子过的,真是!   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啊。   又过了一个来月,已是四月半,处处春暖花开,绿草如茵,杜瑕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也敢开窗吹风了。   她深谙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并不整天闷在屋里,每日日头最好的时候就借着帮忙做活去院子里转转,或帮忙喂鸡喂鸭,或帮忙分捡柴火,跑前跑后,必要折腾出微微一身薄汗才罢。久而久之,身体果然好了不少。   杜瑕这么做固然惹得王氏越发心疼,可却误打误撞合了于氏的心意。原先她在屋里躺着养病的时候,于氏就隔三差五说些“哪儿有这么大的丫头了还日日挺尸不做活的”之类的话,如今她自己忙活起来,虽人小力单,好歹堵了于氏的嘴,叫她耳根清净。   因为天气好转,王氏干活更加轻松,每天更能挤出时间做针线。   娘儿俩一起忙活,到此刻已经攒了不少葫芦、络子和鞋面等物,还有前几天杜瑕刚琢磨出来的,同样寓意福寿的蝙蝠,统共满满包了一个大包袱,王氏琢磨着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捂不住,万一不小心露了就要坏事,便打算进城卖了换钱。   杜瑕听后不由得双眼放光,也嚷着要去。   天晓得在这个破院子里待了两个月,又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可供消遣,天天还要防备什么四丫、三婶儿摸进来旁敲侧击,她都要憋死了!   再说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城里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水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是?省的日后自己要再想出什么来,分明人家早就有了,自己还喜滋滋当宝呢,那就搞笑了。   总而言之,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世界!   王氏开始还有些犹豫,但终究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也就应了。   杜瑕登时喜不自胜,连着几天激动得不得了,恐怕当年第一次出国游玩都没这么亢奋。   这天王氏抽空跟二老说:“爹,娘,眼见着天暖了,相公又不得回来,我预备给他送些春衫、单鞋,省的叫人看了还穿棉的笑话。可巧隔壁牛嫂子也要进城采买,我就与她同去。”   于氏原本不愿意,听说杜瑕要跟着更是眉毛倒竖。   “眼见着开春了,院子里的小菜园要撒种施肥,又有鸡鸭要喂,还有那饭……”   王氏不由得苦苦哀求,又说会提前将一日饭食准备好,只需热热就好,她们清早去,傍晚必归。   她有正当理由,又有村里出名正派仗义的牛嫂子跟着,自然没什么不妥,最后还是杜平替于氏答应下来,又象征性的叫她嘱咐儿子注意身体云云。   见王氏竟能进城逛去,家中其他大小女子也纷纷动了心,旁人不说,四丫和三房刘氏却已经按耐不住,一个小声对周氏道也想跟了去,一个干脆就仗着在婆婆跟前有些脸面,直道也要进城买卖。   于氏哪里会答应!旁的不说,要是刘氏走了,大嫂不中用,三丫四丫总是毛躁,须得有人看着,难不成叫她个当婆婆的热饭给这一大家子吃?   天下断然没有媳妇还活着,就叫婆婆做活的道理!   加上刘氏几天前才刚从城里回来,估计也是用针线活换了钱,可竟然没孝敬自己一文!她便翻出两只白眼球来,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也有个男人在城里做活?”   说的刘氏一气把脸涨红,赶紧站起来回房去了。   较之一般孩童对于进城看热闹的最淳朴的渴望,杜瑕的心情更加复杂一些,除了想借机打探“竞争对手”的虚实之外,她也对这座货真价实的古城十分好奇。   毕竟不是每个现代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置身处地的感受来自遥远的历史的气息……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段历史。   杜瑕激动的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大清早被王氏叫起来的时候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   得知她能进城,而自己却不行,三丫倒罢了,四丫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不善,又时不时从鼻孔中发出冷哼。   杜文反复嘱咐妹妹要听娘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学去,惹得从没有得过兄长关怀的三丫羡慕非常。   四丫余怒未消,又想起来五丫竟是村里为数不多几个有正式名字的女孩儿,正是新仇加旧恨,差点把牙咬碎。   她见三姐怔怔的看着两兄弟的背影出神,忍不住出声讥讽,言辞刻薄:“看什么?难不成你也想上学去!照我说竟别做这大梦!”   三丫老实,不会跟人吵嘴,这会儿被妹妹刺儿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红着脸辩解。   四丫只想出气,哪里听得进去,重重的哼了声,便甩头进去了。   结果迎面又被于氏斥骂,唾沫星子喷了满脸:“吃了饭一抹嘴就走,好生自在,还不去把碗筷洗了?桌子也抹了,再去将鸡鸭喂了……”   再说王氏挎着一个大包袱,杜瑕背着一个小包袱,娘儿俩去村口的大槐树下与牛嫂子碰头。   现下天气暖和了,杜瑕也换了天青色单夹衣,因为早晚颇有凉意,王氏怕她冻着,又在外面披了一件粗棉布的半旧红袄,下面照例是薄棉裤。   过去一个多月里,杜瑕不顾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众人的冷嘲热讽,狠命吃狠命睡,又时常运动,着实保养的不错,至少脸颊已经重新鼓起,头发也渐渐黑密起来,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力气也大了,轻易不会再头晕。   因着进城,王氏也怕有人小瞧了女儿,便特地给她好好梳了头,又拿红头绳扎了,勉强缠了两个小包子,自觉很好看。   平心而论,杜瑕本人对这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认定女孩儿就是要穿红的,而且是大红才好看的朴素审美观无法苟同:一众青年老少但凡是个女的就狠命往身上装裹大红,一个个活似染血元宵般的风采……   可现下他们家并不富裕,饶是杜瑕并不喜欢大红,自然也不会挑三拣四,只得努力说服自己:   你不过是个小丫头,经济独立之前少做妖,红的就红的吧……   因怕叫牛嫂子多等,娘儿俩来的很早,左右无事,便在树下石凳上坐着等。   杜瑕觉得只要出了那家门就神清气爽,仿佛天也高了、水了清了,就连空气呼吸起来都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松快。   村口槐树早在碧潭村没建立之前就有了,如今怕不下百岁,很是枝繁叶茂、枝干遒劲,一人已经抱不下。   熏风阵阵中,杜瑕仰头看去,就见一丛丛叶片衬着瓦蓝的天,洁白的云,绿油油十分喜人,中间已经隐隐约约鼓出好些疙瘩,密密麻麻的,大略是花苞?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冒出槐花来了。   说来这槐花也是好东西,不仅好闻,也很好吃。   原先她小时候在乡下时,就时常跟其他孩子一块摘槐花,不管是直接撸了吃,还是洗干净后用油盐糖醋凉拌,或是烫了上笼屉蒸,再者包包子、包饺子,都十分美味。   一不留神想太多就口水泛滥,杜瑕赶紧吞咽两下,又暗笑自己没出息,多大的人了,竟然被槐花馋成这样,果然是在长身体么?   不多会儿牛嫂子坐着一辆青骡大车来了,旁边赶车的是她相公杜有财,牛嫂子老远看见她们便大声招呼,又叫她们上车,声音十分洪亮。   之前杜瑕身体不好,天气也恶劣,便一直没出门,这还是头一次见外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第七章   这位牛嫂子也是碧潭村的传奇人物:   她家中原是杀猪宰羊的屠户,颇攒得几个钱。后来因为战乱,年事已高的牛父一命呜呼,几个兄弟也不是省事的,只顾着抢夺值钱的东西就跑,也没人管这个姐妹的死活。   哪知牛嫂子原就生的健硕,肩宽体阔,很有一把子男人力气,非但从战乱中活了下来,还重新顶着父辈名头开起肉铺!几个兄弟逃的逃,死的死,还有的不知死活,竟都混的不如她。   如今牛嫂子跟杜有财成亲也丝毫不改当年做派,平时就爱抱打不平、仗义执言,附近百姓虽然敬佩她为人,可私底下也少不了酸溜溜的说几句。   难为杜有财竟十分纵容,对好些人笑话他夫纲不振,“不像娶媳妇,竟像倒插门”的风言风语浑不在意,私下照例对娘子爱护有加,也是一时奇谈。   如今两人生了两个壮小子,大的十一岁,小的也有九岁,都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喜人,正直刚毅的脾气也随了牛嫂子,平时都在肉铺帮忙,一家人经营的无比红火。   杜瑕在偷偷打量牛嫂子夫妻二人,牛嫂子也在看她,就笑道:“几个月不见,五丫竟长得这么大了,眼瞧着就是个美人坯子。前儿伤着的地方可好了?还痛不痛?”   杜瑕忙道谢,又乖巧回答:“多谢婶婶记挂,已经好了,不痛了。”   牛嫂子见她口齿清楚,回答的也条理分明,并不像一般庄户人家的孩子那样扭捏,不由得欢喜起来,又满口夸赞:“我就说这是个小伶俐鬼儿,听听这小嘴儿,了不得!果然有个读书的兄弟就是不同,却不像我家里那两个夯货,愣头愣脑,五丫竟像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是可人儿疼的。”   说完又不轻不重的捏了捏杜瑕的脸蛋,转头跟王氏道:“只是看着还是有些瘦呢,回头我给你送些带肉的筒子骨,你只撒一点盐巴,浓浓的熬出汤来与她喝,再掏了里面的骨髓吃,最是养人,文哥读书累,几次我老远看着竟也瘦削的厉害,也该正经补补。”   杜宝、杜文哥俩每日结伴一起上下学,村内外的人谁不知道,谁没见过?就算不认识的,但凡听点风声也就能立刻分辨出谁是谁:   矮瘦的那个一准是杜文,高壮的就是杜宝,兄弟二人分明才差了不到半岁,冷眼瞧着却跟差出去三四岁似的,恰似柴火棍与小牛犊子一同出入。   王氏不由得十分感激,又微微红着眼圈谢绝:“上回要不是杜大哥帮忙报信儿,还指不定如何呢!哪里还能白要你们的东西,且就算拿回去,也,也未必能到了我们身上……”   到底做晚辈的不能随意挑长辈的不是,王氏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殊为难得,最后声音便微弱的几不可闻。   都是一个村里住着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不知道谁?   牛嫂子原就爱王氏为人正直老实,听到这里不由得又触动肝肠,愤愤道:“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我说断不该这般偏心!难不成文哥儿就不是他们的孙子?听说书还读的那样好,日后说不住就要有大出息呢!”   她这话真心实意,王氏和杜瑕听了也十分难受,在外面赶车的杜有财也隐约听到几句,只装聋子。   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他们再看不过去,又能怎么样呢?   牛嫂子家中开着肉铺,一月几次给城中数家酒楼、点心铺子供应,这回也是收账加送货,因此进城之后就跟王氏母女分开,又约好申时二刻在此相会。   王氏和杜瑕跟他们道了谢,便要先去针线、杂货铺子里把做好的针线活儿卖了,然后再去店里与杜河见面。   几个大人兀自道别,杜瑕却打从进城那一刻起就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万没想到小小县城便已经如此繁华!   街道并不算很宽阔,可两旁店铺林立,又有无数摊子挤得密密麻麻,还有好些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街串巷,边走边发出各种花式叫卖。   眼下也才刚出了太阳没多久,但街上已经很热闹,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路过的摊位、铺面都忙碌不已,时不时还有人冲着过往行人大声招呼:   “软羊面,软羊面,热腾腾的软羊面~”   “白肉胡饼、猪胰胡饼、和菜饼~!喷香的芝麻~!”   “好大好白的灌浆馒头,小娘子来一个?”   险些被问到脸上的杜瑕唬的忙往外跳,引得几个食客都笑了,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觉得果然十分新奇有趣。   还有那瓠羹店,专门花几个大钱雇两个半大小孩儿站在门外卖命吆喝:“饶骨头,饶骨头,饶骨头咧~!”   这就是说但凡客官您进来吃一碗热乎乎的瓠羹,我们就白送您一根大肉骨头,好大的便宜。   杜瑕看的目不转睛,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原来竟真的回到了古代 ,并可能长长久久的在这里生活下去。   王氏见她瞧得入迷,不得不狠心拉走,又柔声哄道:“乖,先跟娘去买卖了东西,再叫你爹带你出来逛。”   杜瑕不由得飞红了脸,又忍不住有些期待,溜溜达达跟她往专卖布匹、衣裳、饰品等物的西南街区去了。   王氏的针线活做了几年,一直从同一家铺子买材料,又在另一家固定的铺子出售,价钱什么都是早就说好的,并不麻烦。   只是今儿的大头却是女儿打的新鲜花样,她纠结再三,才咬牙进了另一家。   到底是头一锤子买卖,尚且不知能不能顺利开张,杜瑕心里也有些忐忑,也不顾得四处乱看热闹了,只不动声色的打量这间铺面。   这铺面的装潢陈设又跟方才王氏买卖丝绳、络子并鞋面等物的地方大有不同,明显要精细的多,内里摆放的货物看着也分外有光彩,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杂乱。   除了现成的针线活儿之外,另有一个架子摆放着各色专给孩童做耍的布老虎、拨浪鼓等玩意儿,还有针线笸箩、绣花撑子等,都不似普通铺子里卖的普通玩意儿,眼见着是个高档杂货铺。   她们进去的时候还有三两位客人在挑选东西,两个十来岁的小伙计忙碌的很,略招呼一声便请她们先自看。   王氏和杜瑕也不着急,先大略将店内商品看了一回。因杜瑕如今实在太矮,略高一点的东西就要踮着脚尖扒柜台,竟是绝大部分都看不见,王氏干脆将她抱在怀里。   那伙计的眼睛也实在毒辣,稍后原先的客人走了,他见这母女也不着急要货看,便笑着上前来问:“您是要买货呢?还是卖货?”   王氏平时闷葫芦似的不吭声,此刻竟很能稳得住,先将女儿放在地上,又抬手拢了拢并不曾松散的发髻包头,缓缓道:“眼下却有几样外面没有的新式结子,欲卖与你家,只是不知?”   伙计闻弦知意,并没因为她是进来卖东西的就怠慢,又笑道:“嫂子好眼力,本店最是厚道,惯做得童叟无欺,可巧今日老板娘也在,不若您先摆将出来再议价如何?”   王氏听他说的在理,又言语温和,先就倾向三分,果然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翠绿、一只润红的葫芦,和一个石青蝙蝠,都约莫成人半个巴掌大小。   那伙计乍一看还不以为意,只先入为主的觉得是什么花样荷包,可待拿到近前一看,竟跟真的似的!   可喜圆滚滚的十分逼真,又在细处略加修饰,倒比实物更加憨态可掬,实在新奇精巧。   这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新鲜样子,就没有旧例可循,小伙计不敢擅做主张,交换个眼神后便有一人小跑着去后面喊人去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桃红洒金对襟褂子,系着鹅黄百褶裙的年轻媳妇出来,开口就笑:“新结子在哪里?”   她梳着高耸朝天髻,插着两只银钗和一只金银交错的发梳,一张脸儿抹得白白的,眉毛画的弯弯的,点了两点樱桃似的红唇,额上还贴着黄烘烘一片的镂刻花钿,正是时下流行的妆扮。   她捡着那几只葫芦、蝙蝠看过,赞了几声,道:“倒是好巧的心思。”   只说心思好,并不提工艺,也算厚道了。   其实杜瑕自己也知道,古人的刺绣、缝纫、打结子手艺技巧千变万化,像编这种东西的单调技法落在他们眼中大约真算不上什么,只是取其新巧罢了,就是卖出去,只要有人狠心拆了细细琢磨,要不了几天自己就能做了。   只是眼下条件有限,她也是在没得选,只有这个成本最低,原材料最容易入手……   老板娘又问王氏有多少,是单卖给他们一家,还是打算分开卖,以后还会不会做,约莫一天做几个等,问题涵盖的很全面,显然十分精明。   王氏略想了下,道:“若是好,我自然愿意一遭全卖了,一天倒也能打几个,只是理起来费事些。”   老板娘看了眼被整理的尤其齐整的流苏坠子,点头,确实费事。   她飞快的在心中盘算下,想着如今正是花开时节,城中男男女女少不得要四处踏青,开些茶会之类,眼下这结子只有他家有卖,可不取了大巧?倒不如一口气拿下,也省的日后麻烦。   便道:“一般的单股上等结子,我们都算四文,多股的八文往上。素面荷包是不收的,带些简单绣工的只给二十文,也是要熟工做的,再繁琐的另有价码,几十、几百文的都有,不过到底费事,一月也不得几个。您这些难得打理的齐整,又配了流苏,倒怪好看的,也给我们省了事,光是丝线又是一笔开销……既这么着,我也不贪你,一只给二十五文,如何?”   这价格倒在杜瑕预计之内,也知道是碰到厚道店家,须知饶是多花了些丝线钱,一只成本也不过五文上下,而如今即便是县里一个成年男子打短工或是走街串巷辛苦贩卖,一日也未必赚的百来文钱。   却不成想王氏竟是个精明的,这会儿才又从包袱里拿出另外的一只葫芦和蝙蝠,陪笑道:“您瞧,这可不是福寿双全?又都是一对儿的,越发好了!”   那老板娘也没料到她竟然还藏着这一手,竟也呆了半晌,然后噗嗤一声捂嘴娇笑:“嫂子真真儿的好心思!得了,您日后也都替我配成对送来,一对给您五十五文,可好?”   杜瑕真是对王氏刮目相看,敬佩不已,只是这么先拿和后拿的区别,一样的东西,竟然平均一只就多挣了两文半!果然是持家好手!    第八章   稍后伙计过去计数、入账、结账,老板娘又跟王氏闲话,主动透露说这街上还有另外两间铺子也是她家的,娘家姓李,相公一年十二个月到有十个月在外跑生意,是以家中凡事都由她做主。   李氏实在是难得的爽快人,笑容明媚,举止干脆,叫人不自觉的亲近。   最后算出结果,一共有各色葫芦坠子十八对,蝙蝠坠子七对,一对五十五文,共计一千三百七十五文。   李氏也是细心,主动问道要什么钱,“铜钱怪沉的,我看你们娘儿俩实在不方便,也危险,是换成银子呢?还是交子?”   如今市面上是一两银子兑一千两百钱,一千钱为一贯,而最小面额的交子纸币正是一两。   比起外面的贼,王氏显然更怕这钱被家中众人知道,且交子纸币刚实行不久,又不耐水火侵袭,十分脆弱,便要了一两的银子,又趁着解手用针线迅速缝到贴身里衣上,这才放了心。   李氏送她们出门,又约好了下月这个时候再交货,“有空尽管来这边做耍!”   待出了门,她悄声对杜瑕道:“眼下人多眼杂,多有不便,家去后这钱你自己存着。”   杜瑕不由得十分惊讶:她还真放心呐!   一两银子放到杜家这样的门户里,虽不好说是一笔巨款,可也够一个成年男子忙活一二十日了;若是农户家,更有一年到头不见银子的。他们在乡下生活成本甚低,算上各处人情往来,一人一日所耗也不过二三十个钱呢。   现代社会绝大多数家长在遇到类似压岁钱这种存在时,往往还会一致选择“你还小,我替你拿着”,然后拿着拿着就回不来的做法,王氏竟然真让女儿自己存钱?   殊不知最近这些日子王氏暗中观察后发现,女儿年纪虽小,可行事越发稳妥,口风又严,四丫、刘氏、于氏等人旁敲侧击了无数次都空手而回,家里更被她守的水泼不进,便是上了十岁的大孩子也断没有这般老成。况且她又整日在家,也没处花钱,想买什么还须在自己领着,算来谁拿都是一样的……   杜瑕十分推辞,王氏又摸着她的脑袋道:“穷人孩子早当家,若不是前儿你出了事,怕这会儿也当成半个大人使唤了,倒也不算什么。”   农家不养闲人,饶是这么着,杜瑕还抽空帮王氏打下手呢,不然于氏必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卖完货一身轻的娘儿俩又转头去针线铺子买了好些材料,杜瑕更亲自挑选了好多鲜亮雅致,外头人们不大使用的配色,还有专门做流苏的各色丝线、珠子,林林总总根据自己的心意包了一大包。   只是这么一来,将近两百文钱登时就只剩个零头,杜瑕不由得苦了脸。   自从她好了之后,王氏就尤其爱看她小大人似的自己盘算的模样,见状笑道:“娘这里还有。”   就见杜瑕果然忙不迭的摇头摆手,连道不用,王氏又暗笑不已,越发觉得女儿可怜可爱。   因着还有些时间,杜瑕便想去书铺看看,王氏满口答应。   相比起其他店铺的热闹,书铺简直称得上惨淡,里外就那么零星几个人,然而上到老板,下到伙计都不慌不忙,十分镇定。   杜瑕仔细观察一路,发现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态度都非常热情友好,最差不过是你不问就不主动招揽,并不见前世电视啊小说中那种狗眼看人低,动不动就“买不起就走”之类的混账言语。   就拿眼前这家书铺说吧,杜瑕知道自己跟王氏的衣裳打扮不过是下等人家水准,实在不是能买的起书的的样子,但正吃着茶汤的老板却也没开口撵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切莫弄坏弄污了书页”也就罢了,竟然还允许白看的!   只是读书人大多好脸面,除非真的穷急了,不然还能抄书,怕真没几个人会成日家来在这边蹭书看。   杜瑕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古代图书店,一颗心砰砰直跳,本能的大口喘气,希望能多吸点墨水进来。   她虽模模糊糊的知道如今书纸极贵,可到底怎么个贵法,贵到什么程度,她确实全然没有概念。   况且刚才刚挣了一两银子呢!   然而等她拿起一本并不怎么起眼的游记来问时,登时就被二两一钱的价格吓坏了……   好贵,果然好贵!   她辛辛苦苦打了一个半月结子,到头来竟然只够买半本书!   除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流启蒙书籍只要几百文之外,剩下的书几乎也没有一两以下的,多数一两五、二两起,甚至还有十几、几十两,听说是什么名士的诗集、画册,还有历年的文章、考卷等物,十分齐全。   不过片刻,杜瑕就对自己的贫穷程度有了深刻而直观的认识,被打击的活似一颗霜打的茄子,蔫耷耷的垂着。   王氏看了不由的心疼,又小声劝道:“你刚识字,并用不着这些。”   杜瑕有气无力的点头,随口道只是看看。   她对这世界两眼一抹黑,也想买书看呐!   况且,饶是她眼下用不着,日后兄长势必要走科举这条路子,难道还用不着?   怪道读书人少,还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能不高么?旁的且不说,这成本的确是够高的!   这还只是书呢,另有那笔墨纸砚……   不行了,不能想,穷!   太穷!   不过想到笔墨纸砚,杜瑕还是强打精神问掌柜的,说要买纸。   掌柜的也不因为她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就多问,只问要哪种。   杜瑕略一看,但见红的白的洒金的梅花的,带香味儿的不带香味儿的,有格子的没格子的,写字的画画的,竟多达数十种,问了大半刻钟才大体弄清楚了各自的用途。   上个月杜河叫人捎了一支毛笔、一刀黄纸和一块粗墨回来给她,笔和墨倒罢了,比较耐用,字帖也可以向哥哥借。只是她刚学写字,失误既多,字体也大,纸费得实在快,饶是如何节省,也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必须得买。   且哥哥杜文也节省惯了,只用最便宜的黄草纸练字,稍好一些的青竹纸则用来交作业,十分不易。   黄草纸一刀只要十文,最便宜,可质地松散不说,又容易晕染,写上去的字迹常常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什么浓淡变化、起承转折,根本不适合练字!   杜瑕毕竟有现代社会的消费观念,在这方面并不抠搜,当即咬牙买了两刀青竹纸,如此一来,六十文又没了,原本沉甸甸的荷包里如今就只剩下可怜巴巴几个大子儿……   倒是王氏叫她的豪气唬得不轻,可到底是读书识字的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说,可这小小女孩儿家,竟也这般放得开?   杜瑕看出她的心思,就耐心解释道:“娘你有所不知,练字这种事也如同跑马一般,想要跑得快,就得配好马,给好料,我倒罢了,可总不好叫哥哥一直用那黄草纸,等他再过几年大了,一手字可就要被旁人超过了呢!听他说如今考试,字迹也占大头呢。”   王氏对这方面并不熟悉,听她说的振振有词,也就稀里糊涂的觉得有道理。   只是一时想起来女儿这般小竟就知道替兄长的将来打算,实在难得,关键不像等闲孩童似的将钱捂得紧紧的,竟舍得如此大的耗费……   见王氏想的出神,杜瑕还以为她仍旧觉得贵,就又笑道:“娘您不必忧心,今儿您也瞧见了,人家给出五十五文一对儿呢,我一天略费点工夫打两个就什么都有了,且一刀纸足足一百张,能用许久了。”   王氏哭笑不得,到底没再解释,只是暗自决心将这段插曲说给自家相公听。   稍后娘俩又去布庄买布。   好容易进城一趟,要是不给家里的长辈带些东西,实在说不过去,而且眼见着开春了,少不得要换春衫,正好借此机会给儿子女儿都做几身。   公婆是不必说,只挑那稳重的海松、赤褚两色一样要上几尺,拼接一下便是两身衣裳了。杜河是壮年男子,自然要穿石青等色才压得住。儿子年幼,又是读书人,便挑了浅碧,穿在人身上十分精神抖擞,又文绉绉的。女儿也是一天天的大了,又是女孩儿家,更该好好打扮,况且如今她有了主意,自己竟也能挣钱,王氏便格外重视。   可巧现在杜瑕本人就在跟前,王氏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便笑着叫她自己挑去。   杜瑕知道家中经济并不算宽裕,一身衣服恐怕要穿好几年,一个闹不好就是终生的黑历史,因此不敢推脱,忙用心挑了了一色淡竹青,一色鹅黄,都是十分淡雅娇嫩的颜色,正适合春天穿。   王氏见她挑的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不免十分遗憾,又指着一匹浓烈大红,一匹桃红粉,都艳丽的不不得了的道,“我倒觉得那两个好,娇娇气气的正衬小姑娘,偏你不喜欢,只得依你,倒也罢了。”   杜瑕看了那两匹布的艳俗颜色,立刻冷汗滚滚,又想像一下那布假如裹在自己身上的模样,顿时十分侥幸。   审美差异什么的真心太可怕。    第九章   只是王氏用心挑选一顿,竟然只给公婆、丈夫和子女买,自己并不挑,就这样要结账。   杜瑕不依,连忙拦下她,又叫掌柜的拿杜若色、橘皮色、淡葱等颜色的来瞧,说要扯几尺。   王氏见状忙道不必,说自己还有衣裳穿,又向掌柜的赔笑,只说是孩子闹着玩,不必当真。   王氏的辛苦杜瑕一清二楚,当然不乐意,又仗着自己是小孩儿模样,索性开始撅嘴使性子,大声嚷道:“娘不做衣裳,我也不穿,况且我有钱,我买给你。”   王氏听得十分感慨,眼眶酸涩,不好说什么,只是道:“哪里要你的钱?你且留着自己攒私房吧!”   旁边掌柜的却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道女儿心疼娘,不由的笑着道:“果然是孝顺,嫂子有福气了。只是嫂子,我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店了,卖价十分实在,素来薄利多销。况且你拿的多,我便再饶你几文钱,你一并拿了,一家人一起穿新衣,岂不自在?我观你身材甚为瘦削,这种毛棉布细腻又耐穿,颜色也好,统共也不过多花个几十文罢了。”   王氏拗不过,又不好驳了女儿的面子,况且她的衣服,果然十分旧了,竟也狠心买了几尺。当下精打细算,连那边边角角都没放过,堪堪够做一身衣裳。   说来王氏是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放到现代社会,正是热情洋溢的好年华,可在这里却已经算是中年。   原本杜瑕的意思是叫她挑鲜亮颜色,好歹也有朝气些,人也瞧着年轻好气色,只是王氏竟觉得自己已经年老,并不肯,最后也只是扯了一块茄子紫色碎花的棉布。   她如今脸色黄黄,没什么光彩,配上这块暗色系的深紫碎花……效果实在一言难尽,就是掌柜的也看不下去,力劝她换另一块浅葱色,一样的价格,还显白。   只是王氏却认准了,又道浅色不耐脏,终究拿着茄子紫结了账。   如此最后算下来,这几个人的衣料就花了两百多文,王氏算帐的时候不由得十分心疼,出了门也反复嘀咕买多了,又说自己还有的穿,其实不必买,若不是已经裁开的布料不退,恐怕她就要回去退货了。   娘俩这才挎着一包袱东西往杜河所在的酒楼去。   眼下的酒楼酒店跟后世的经营模式并不相同,所谓的东家往往只是房东,酒店内部非但不禁止携带外菜,且长期有小贩往来买卖推销茶汤果菜,有的开放些的还时常有妓女出入,陪酒讨赏。   不过因为酒楼东家大多自己贩些酒水来卖,又收取部分商贩的摊位费用并抽成等,也甚是杂乱,又有住店的,光是账簿就有独立好几本,账房先生也较一般铺面更为忙碌。   因为杜河上月月底就没回家,自己就估摸着天气渐暖,娘子也要进城买卖,恐怕最近几日会来给自己送替换衣裳,便提前跟师父打了招呼。这会儿见她果然来了,很是高兴,又意外看到女儿,忍不住抱起来亲了一口。   如今师父越加看重他,又急着告老还乡,待他倒比以前好了很多,也不算苛刻,见状就给他放了半日假,叫他好好带着妻女玩耍,又去吃点东西。   杜河十分领情,先带着东西放到自己屋里的柜子里锁好,然后再空着手,一身轻松的出去逛去。   王氏忍不住说起今天的收获,言道女儿打的东西卖了好价钱,自己预备叫女儿回去自己收着。   杜河也抱着杜瑕点头,笑道:“应当的。她年纪虽小,可却也有心思,小大人儿似的,应该早点学着当家,你平时也教教她,日后好用。”   这就是说到出嫁的事情啦,杜瑕只装作没听懂,揣着明白装糊涂。   接着王氏又说起她们买了些新东西,扯了布准备做衣裳,女儿还用刚得的钱给儿子买了纸。   杜河也是个节俭的,只说自己衣裳还没穿遍,她这次送来两套已经够用。   “倒不如把那些不给文哥做衣裳,他出入学堂,小孩子又惯好攀比,没得给人小瞧了去。”   王氏忙道已经给儿子扯了两块布,能做两身新衣裳,这才罢了。   待杜河听到杜瑕竟然用自己赚的钱给哥哥买纸时,更是欣喜,连声赞好,又极尽豪放道不管她今日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定然没有不应允。   却不知杜瑕不比货真价实的小孩儿见到什么都想要,看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便宜的东西一般都有些粗糙,也没有技术含量,她也不稀罕什么小娃娃们的玩具;而真喜欢的,估计都贵的买不起,倒不如不买,省下买书买纸强化内在是正经。   。   不过到底好不容易进城一趟,总要吃点东西。她便笑呵呵的指了两样点心,杜河果然一言不发就叫人一样半斤包起来,又亲自拿给她吃。   这两样却是酥胡桃、缠梨肉,前者香脆可口,后者绵软甜蜜,杜瑕吃的津津有味,口舌生津,竟真的被勾上馋虫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晃着。   杜河见她爱吃,就又捡了几样好的叫人包起来,道:“却是有些甜,叫你娘拿回家去给你慢慢吃,只别一口气吃多了,当心牙疼。”   杜瑕连连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听着那些什么重剂蜜枣儿、天花饼、乌梅糖、玉柱糖、 乳糖狮儿、薄荷蜜等花花名字也觉得有趣。她心下欢喜,就忍不住都捻了一点尝了,只觉得满口香甜,各有各的特色。   如今的人们也忒会享受了!她眯着眼睛想着。幸亏自己没想着做吃的赚钱,不然凭脑子里那点儿半瓶醋的见识,还真是丢人现眼了。   王氏习惯性的怪杜河乱花钱,杜河却蛮不在乎,又拉着她去茶饭铺子里坐下,笑道:“你且受用一日吧,在家里还不够你操心的?”   又招呼茶博士,叫煎两碗茶来吃,又单独给女儿叫了滚水冲的荔枝膏儿汤,道:“这是南边的佳果用蜜煎了做出来的好甜膏儿,北地是没有的,我见不少女孩儿都爱吃,你且尝尝味儿如何。”   不多会儿荔枝膏儿汤端上来,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香甜,果然是荔枝香!   杜瑕已经被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新奇事情震撼的麻木了,估计就是转头有人过来兜售巧克力也能冷静对待,便吹凉后低头喝了口。   甜,好甜!甜里面又带着些咸,估计是为了保鲜,或是掩盖其他味气,所谓这两种味道格外重些。   杜河叫了糖肉馒头做主食,鹌子羹暖胃润喉,并羊舌签、润兔几样小菜,后吃到兴起,竟又要了一叠烂乎乎香喷喷的软羊,十分尽兴。   杜瑕边吃边看,又在心里计算,这些小菜其实已经很精致,滋味儿也好,但因为量不大,一碟荤菜也不过十五到二十个钱上下,普通百姓也吃得起,难怪他们大都不在家开火,说不定算上米面粮油柴火和时间等成本,反倒不如在外面实惠,且也不一定做得比人家好吃。   见杜瑕自己笑呵呵的看街景,王氏就压低了声音跟杜河道:“来时婆婆专门找我说了,言道如今天气渐暖,小叔便要出外游学,叫我问你要些银两。”   之前于氏就已经跟杜河说过这件事,只是杜河心中烦躁,不愿意给,非但装傻充愣,甚至连家也不回了。一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估计于氏也是等得不耐烦,这才开口叫王氏要。   杜河听后冷笑出声,气道:“好没道理!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要盘剥起我来了!”   前些年自己没混出来,工钱少不说,又受欺负,还得自己倒贴去讨好一众师父、师兄,那时候怎么没人想起贴补自家?   眼见着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他们就跟见了血的鬼似的围上来,着实可恶!   话虽如此,可他却也知道,毕竟家人都在老家,如果自己真的顶着一点不出,怕是婆娘孩子就要遭罪……   杜河重重叹了口气,用力咬紧牙关:“果然是非分家不可了。”   就是把银钱往水里丢,好歹还能听个响儿呢,这些人俨然是贪心不足,恐怕自家到最后反倒赚不出人来。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日后杜海和二老又能做出什么花样儿要钱?着实是个无底洞。   倒不如自己开火,好歹自在!   杜河想了又想,最后道:“稍后我给你二两拿回去,你再从家里凑点,只给四两,说就这些了。他们必然要问起,你也不必怕,只说是我师父年纪大了,师兄们十分巴结,我也要送礼讨好,又有师娘病了,她膝下又添了孙子,我们少不得要随礼,已经十分不够花。原本我还打算跟他们借钱接济,不过到底是亲兄弟要紧,便先紧着三弟,我只得咬牙,再三减省也就是了。”   有杜河这话,王氏就放心了。   左右他们二房再如何出力卖命也讨不来好,且将就着对付过去罢了。三叔是个远近闻名的闲汉,这回又要出去浪荡,谅公婆也不敢对外声张。   小叔孩子都有三个了,自己身强体壮,好手好脚;家中女人也扎得一手好花,卖得好价钱,想必也藏了不少私房,时常偷着买些鲜亮东西,断断没有现在还叫两个哥哥嫂子养活的道理。   原本要十两,等了将近两个月却只得四两,他们必然是不高兴的,可王氏却也不愿再妥协。   相公势必要分家,日后每日柴米油盐就是一笔开支,又有文哥要换上等好学堂,再有笔墨纸砚等都十分昂贵,若说是真用将起来,怕两个孩子的四宝一月没有一两银子也打不住。到时候许多人情往来也不得不细细划算……   不过是闷头不语罢了,又什么难的?她这些年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个虽然是架空,不过这个经济人文和饮食方面,我很大程度上是参考的宋代,那个朝代啊……真是足够叫人犯选择障碍,哈哈哈 第十章   后面王氏和杜瑕与杜河分别,又去早上下车的地方等牛嫂子夫妇,就见他们两口子也买了好些布匹和油盐酱醋等物。   她家中没有公婆兄嫂,如今两边亲戚也都死绝了,自己当家过日子,又能赚,所以出手大方,毫无顾忌,远非王氏可比。   就拿这些布匹来说,虽然同样是棉布,可王氏买的这几种都只要百十文一匹,并没什么出彩的花样,染的颜色也有些黯淡。牛嫂子手边堆着的俱是幻彩辉煌,浸染的十分美丽,沉甸甸滑腻腻,杜瑕略扫了眼,就认出其中自己在布店看见过,要价七百文一匹!   回家之后,王氏先偷偷去把自家相公给孩子们带的点心零嘴儿放下,这才揣着几块布去了正房。   待她说只凑了四两,杜平和于氏果然冷了脸。   杜平吧嗒下嘴,微微皱着眉头道:“我可是知道的,他一月就有二两多银子,又包吃住,并没有什么开销,怎的就这么点?”   于氏忙接道:“可不是,他就海哥这么一个弟弟,日后海哥发达了自然记得他的好处,何至于这样小气!你再回去拿几两。”   在这一刻,这两个人似乎全然忘记了,儿子那所谓的一月二两多需要先交给他们三成半不说,另有额外一家三口要养活,更有师父师兄和一应人情往来要打点。   这一干人只知道朝杜河伸手要钱,却从没有一个问他累不累,需不需要家中支援。   王氏暗中腹诽,心道且不说小叔是个不知感恩的,想等他出息恐要等到百年以后,坟头草怕不得有二尺高!谁敢拿这个做指望。   他们夫妻二人既已打定主意找机会分家,此等便都是肉包子打狗,注定有去无回的舍本买卖,故而咬死了不肯多费钱财。   想到这里,王氏忙咬牙哭诉道:“二老有所不知,相公毕竟是在外面做活,又寄人篱下,哪里比的家中舒心?上月他师父寿辰,几个师兄拼命巴结,他少不得也要随礼。又有师娘年纪大,病了,这又是一笔开销。前儿下面还添了孙子……我已是有两个月不见他家来带银钱回来了,心里虽着急,可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也不敢问,这回我还没开口,他竟先说想跟二老借钱使使,说有急用。”   她偷瞧公婆一眼,就见他们似乎并不十分相信,又道:“还是我搂着瑕儿哭了一回,又说了方才婆婆说的话,他这才松了口,说到底是亲兄弟,哪有不帮衬的道理,只却没给我好脸子,也把瑕儿唬了一大跳,如今我瞧着竟是有些发热呢。”   杜平和于氏给她张口一车篓子的话堵得插不上嘴,不由得有些气恼,只是觉得奇怪,二媳妇一向老实憨厚,又是个性格绵软的,怎么今儿倒能言善道起来!   王氏原先是装委屈,可说着说着难免回想起这些年自家的艰难日子,渐渐地就真伤心,最后眼泪也噼里啪啦掉个不停,看着十分可怜。   却是错有错着,她嫁过来十年有余都没掉过一滴泪,今天竟哭成这样,饶是杜平和于氏原本有些怀疑,眼下却也信了八、九分,不敢再逼。又听说杜瑕身体又不好,就有些烦闷,挥挥手叫她出去。   “那丫头是个没福的,我就说不叫她去,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以后也别叫她到处乱跑了。”   王氏一听直接恨得咬牙切齿。   什么叫没福?   瑕儿聪慧乖巧,又体贴父母兄长,如何就没福了?这岂不是咒她去死!   这个家,果然是住不得了!   要说三房儿子中,最不受宠的自然是二房,而最得宠的却是三房,如今杜海要出去浪荡,于氏不愿全动自己的私房,所以不仅找了二房,也叫大房出钱。   然而大房的日子过得却比二房更紧吧!   杜江平日跟着亲爹杜平做活,一应钱财往来都不过他的手,除非自己挤时间接私活儿,实在难碰到银钱。周氏身子不中用,一天竟打不了两个络子,三丫倒是乖觉,可手艺有限,一天拼命下来也只得十来个钱;四丫性格浮躁,针扎似的坐不住,反倒不如周氏。   且周氏早年强行产育伤了根本,留下病根,常年病着,赚的这点钱怕还不够买药汤……   虽然杜宝得脸,二老时常用私房贴补,可不过吃食衣裳之类,并换不来钱,那也都是有数的。   是以于氏刚一说要大房拿五两银子,不亚于一道惊雷劈在周氏头上。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软了,顿时摇摇欲坠,站都站不稳,勉强挤出点干笑来,声音嘶哑道:“咳咳,娘,这,这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啊。”   于氏立刻瞪圆了眼睛,两道眉毛似乎也要从额头上飞出去,高声道:“好啊,平时你吃那些就有钱,这回轮到我儿要办正事,就没钱?好个孝顺媳妇!当我两只眼睛是瞎的么?”   周氏气得不行,心道小叔哪里是办正事!   又听于氏嚷嚷,说什么二房都拿了几两,周氏又想,弟妹也是苦,怪道方才见她眼睛都是红的,平时被你们欺负的那样儿,我看了都不忍心,亏您还好意思拿她出来说嘴。   *****   再说二房这边,杜文见妹妹好不容易打结子挣了钱,竟然还给自己买纸,不由得十分感动,直说:“你该自己留着买花儿戴。”   杜瑕就笑道:“哥哥竟也计较起来,不过一刀纸罢了,也要不了几个钱。”   王氏听后忍俊不禁,说:“眼见着如今你竟也财大气粗起来。”   杜瑕想了下自己仅有的一两银子私房,真是连本书都买不起,也跟着笑。   杜文自然知道妹妹给自己买的青竹纸更好,可到底太贵,又是激动,又是感慨,说自己用那黄草纸练字也极好,实在不必如此奢靡。   杜瑕笑了一回,正色道:“哥哥是正经读书人,难道竟不如我明白?杀猪还知道把刀子磨快了再动手呢,更何况练字这等大事。亏哥哥常说日后想要抄书赚钱,可你若总是用这黄草纸练字,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眼下你用好纸快些练好,日后抄书也便宜,到时候想给我买什么不好?怕到那时三两、三十两都赚得,谁还在乎区区三十文钱?”   杜文也觉得有理,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越发用心练字,珍惜用纸。他知道自己平日读书所耗甚大,妹妹又年幼,本该被宠着,可年纪小小却知道努力赚钱,给自己买东西,他这个当哥哥的白痴长几岁,却没赚过一文钱,给家人买过一样东西,不由得十分惭愧。   王氏看出他的心事,忙笑道:“你们兄妹友爱原是好事,你也不必着急,听说读书很是一件厚积薄发的大事,竟是水磨的功夫,急不得一时。你妹妹说的很是,你有如今心疼的空,倒不如好生念书,日后做了秀才乃至举人老爷,且能荫庇一家呢,几十个钱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谁先谁后。我们本是一家,正该团结一心,何苦斤斤计较,反倒没趣。”   杜文听后便觉醍醐灌顶,果然不再计较,只是兄妹感情越发好了。   却说大房那边周氏说没钱,反被婆婆训了一通,当晚便头痛起来,翻来覆去嚷了一夜,杜江便不由的对弟弟和爹妈有了怨气,也梗着脖子说没钱。   于氏大骂他不孝,他就把两手一抄,蹲在炕沿下面抱怨道:“娘也不必扯那些有的没的的,我平日为人如何,街坊四邻心中自有公论,且不必说那个。再要说不孝,也断没有哥哥孝敬弟弟的道理!他如今也大了,儿子都有三个,不说好好干活置办家业,却又往哪里耍去?”   “真要我说且不必去,什么劳什子游学,有那个志气倒先作一篇文章出来,叫先生念了喝个满堂彩,也好再说游学!”   “只说这些年我与二弟接济了他多少,原不指望他还,可也不该这么填不满,我也是有婆娘儿子的人,就是两个女儿日后也要置办嫁妆,宝哥更要科举,哪里经得起这样耗!”   于氏气个倒仰,也不管旁的,只是一味的呼天抢地,越发的叫起屈来,见杜江仍不服软,她干脆就把两只眼睛一闭开始数落。   从当初逃荒时如何艰难,她跟杜平如何带着兄弟几个跋山涉水,又冒死去偷吃抢喝,恨不得咬破指头放血,豁出命去将他们拉扯大。现在眼见着她老了,不中用了,就开始不爱护兄弟,又云如此这般她就是死了也不能闭眼……   杜江一贯对爹娘偏疼幼弟很有意见,只是觉得自己终究是老大,凡事要忍让,哪知杜海竟是个混账二流子,不学好不说又得寸进尺,这么下去自己一大家子岂不都要被他拖垮?   况且眼下儿子□□书,又有两个丫头未嫁,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攒钱尚且不够,哪里又来的余力到处泼洒!   于氏继续哭号,杜江也被惹恼,干脆甩脸子出去了。   于氏万万没想到长子竟也敢违抗自己,一时都愣住了,还是外面墙根儿底下抽旱烟的杜平见两人闹得不像,掀帘子进来喝止:“大晚上的,别嚎了!”   于氏果然立刻不哭了,也不拍大腿了,却指着外面骂道:“看看,看看,一个个的翅膀硬了,这就要抖起来,连我这个娘也不放在眼里!我就说那个周氏不是什么好的,险些生不出孙子不说,这回又挑唆着儿子跟我作对!看我不揭了她的皮!”   说着,竟就要找鞋下炕。   杜平被她嚷嚷的头涨,不由得抬高了声音,瞪眼道:“你且消停些吧!”   见他真有些气恼,于氏也不敢捋虎须,讪讪的住了嘴,重新挪回炕上。只是到底不甘心,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杜平狠命抽了几袋烟,最后将烟袋锅子往鞋底用力磕了几下,道:“你这几天再跟他们说道说道,若是实在不中用,就先用你我的私房添补上。”   一听要动用私房,于氏便如同被割了肉似的疼,又嘟囔了大半宿,吵得杜平也不得安生。    第十一章   那日周氏被婆婆抢白一番,就存了心事,又怕公婆还揪着不放,或是放出去自己不孝顺之类的话,她就真的不用活了,因此病情突然加重,不过三天竟就下不来炕。   杜瑕听后也十分惊讶,王氏也愣了半晌,又抽空去看她。   一进门,王氏就被唬了一跳,脱口而出:“大嫂,你怎得就这样了!”   这才几天不见呀,周氏竟瘦成了一把骨头,两只眼睛都深深地眍下去,双颊凹陷,眼底乌青,活像骷髅了。   见她进来,周氏狠命咳嗽几声,又挣扎着要坐起来,王氏连忙按下。   “也不是外人,哪里就讲究这些。”   周氏也实在起不来,略有个意思就顺着重新躺回去,刚要开口,两眼就滚出泪来。   “我这心里,实在是苦的很!”   她哽咽道,边说边掉泪。又怕外面有人听了去,所以拼命压住,上气不接下气的,听着格外凄凉。   外间的三丫端进一碗水来,道:“婶子您喝水。”   王氏点头,又往她身后看一眼,顺嘴问道:“你妹妹呢?”   三丫摇摇头,小声道:“不知去哪里玩了。”   饶是跟周氏关系并不如何亲密,王氏此刻也不由得怒火中烧,这四丫实在不像话!   亲娘都病的起不来了,你不说在跟前侍奉汤药,或是守着做针线,竟还有心思出去玩?真是,真是没心肝!   周氏也叹气,自嘲的苦笑,泪越发的下来了:“终究是我自己不中用,身子不争气,没精力管教她,如今人也大了,也定了性儿,日后可怎么处!”   四丫仗着自己模样儿好,性子确实歪了,眼皮子又浅,嘴巴也不饶人,长到八、九岁了也没个拿得出手的技艺,一味争强好胜,吵架拌嘴……   王氏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安慰话,便生硬的扭转话题,让周氏注重保养。   周氏却只是叹气,指着空荡荡的四周道:“就咱们这个家,我也不说什么了,真是一点儿空也不得,如何保养?那都是有钱人家才能做的事。”   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她就歇了好几回,俨然连气都喘不匀。   虽说周氏这几年一直病病歪歪,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但王氏还真没想到这回她闹得这么严重,也不敢多待,怕反而耗费她的精神,忙又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却说晚间四丫回来,眉梢眼角中竟泛着喜意,十分不寻常。   三丫虽然木讷,却也已看出端倪,就问她白天去了哪里。   四丫原本不愿意说,只含糊过去。   然而三丫罕见地生了气,道:“娘病成这个样子,家里一堆的事情,你不说留下帮忙,还到处玩耍,真当自己还是不懂事的小丫头吗?让外人知道了又像什么话!”   四丫被她猝不及防的怒火惊了一跳,却也有些不以为然。   这个姐姐长得不如自己,也不如自己能说会道,平时她就不把对方放在心里,故而眼下三丫虽然生气,四丫却也不害怕。   这会儿三丫已经开了话匣子,又把蒲扇塞到她手里,自己起身去看药罐子的火候,一边不断的数落,叫她明天不准出去,都在家里干活。   四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忽的站起来抱怨道:“做什么活!三姐,你就说说咱们娘儿几个,一天到晚手不停眼也不住地做络子和针线活才能换几个钱,还不够娘一副药钱呢。”   三丫原不曾想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四丫张了张嘴,似乎犹豫了会儿才狠心拉了她往角落去,压低声音道:“昨儿我听说村东头的李家姐姐回来了,我就去看,她真是不同了。你不知道,她头上竟戴着那么大的银簪,手上套着好几个沉甸甸的镯子,金碧辉煌,也不知嵌着些什么珍宝。又有戒指耳环,衣裳十分光鲜,头也梳的锃亮……距离你我上次见她也不才不过半年多,竟跟两个人似的,那些个东西,我估计三婶都未必齐全,就是有,也不像她似的这般不在乎,竟就明晃晃的戴出来,可见还有更多更好的。”   三丫不耐烦听这个,见她说来说去都没个正形,就甩手要走,却又被一把拉住,只得敷衍道:“人家有没有的也不干咱们的事儿,再说她在县里做活,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打扮的出挑些。”   四丫却斜眼看她,反问:“若是你,敢把这些个东西都一遭儿堆到身上?也不怕贼惦记!”   三丫果然无言以对。   见她不说话了,四丫越发得意,继续道:“你听我说完呐,我却听说她在县上赵财主家做活,可巧赵财主家有一批丫头到了年纪放出去,正要到外面来新选小丫头进去。听说在里面十分好过活,天天大鱼大肉好吃好喝,也不必做粗活儿,又穿戴的很好,副小姐似的,月月都有钱拿,一月还得两天假……”   三丫听这话很不像,隐约品味出妹妹的意思后脱口而出:“你,你竟是想去给人家当丫头?”   四丫不以为意,冷笑道:“三姐也先别这般大惊小怪,丫头真就那么不好了?你瞧瞧咱们过的这日子,真是比他们最底下的小丫头子还不如呢。且不说一月见不着几百个钱,每日还要早起晚睡,又要挑水,洗衣做饭,刷锅洗碗,喂鸡喂鸭,累得什么似的,你看看咱们的手,也粗糙的很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那李家姐姐原来黑瘦黑瘦的,连你尚且不及,可如今竟也白嫩啦,眉毛细细,脸蛋儿也圆润,要是真过的不好,就能那般滋润?”   四丫能言善道,有说的有理有据,三丫一时竟被她说住,也怔怔地出神。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果觉十分粗糙,又想起来素日爷爷奶奶偏心,娘病歪歪,爹也不大看重她们这些女儿。早些年大姐二姐出嫁时也不过陪嫁了几件粗布衣裳和一床被,连个洗脸打水的铜盆都没有,听说如今过的也无比艰难……   只是到底是当丫头的,是下人,或打或骂都由人,终归,不好吧?   见她满腹心事的样子,四丫越发得意,口水四溅的说了好些话。   当夜,俩个女孩儿就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各怀心思。   接连两天,四丫都是天刚亮就往外跑,天擦黑了才回来,每天神神秘秘的。   又过了几日,家里进来一个婆子。那婆子身材十分健硕,穿着一身酱色镶红边的绸衣,在日头底下明晃晃的泛着光泽,又有头上老大的银簪、金钗,还有腕子上的金镯子,竟是小小碧潭村罕见的富贵打扮。   她开口就道:“你们家的四丫说好了要卖与赵家做丫头,今儿我是来领人的,人都哪里去了?有个做主的没有?”   这时杜平带着长子出去做活,杜海也不知哪里浪去了,家中只剩于氏和三个媳妇及几个孩子,听见这声音都很是惊讶。   于氏先出来打量她几眼,视线不免狠狠在对方头上金光璀璨的钗子上刮了几下,暗暗吞了口唾沫,才说:“我家并没有人要去做丫头,想是走错了吧?”   买丫头?这竟是个人牙子!   那婆子却嗤笑一声,用绣着大朵牡丹花的红色手帕子轻轻扫了扫自己扑满白、粉的脸,凉凉道:“哪里就找错啦?这里不是姓杜,家里不是五个女孩儿,两个已经嫁了的?”   于氏一愣,也想明白了什么,当即变了脸,扯开嗓子朝大房那边喊:“四丫你给我出来。”   院子统共才那么大,于氏这么一喊怕不是左右邻居都听见了,王氏和杜瑕也不敢露头儿,只悄悄趴在窗户上,推开一条缝儿看。   却听见大房那边门吱呀一响,四丫就扭扭捏捏的出来了。她不大敢看于氏,却带着几分兴奋和向往,偷偷的朝人牙子递眼神儿。   人牙子一看她也笑了,轻轻一拍手,对于氏道:“可不就是她?再走不错的。”   于氏一看这般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由得十分恼火。   她最恼火的却不是四丫要把自己卖了的事情,而是这丫头竟然敢瞒着自己做这么大的事情,于氏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战。   就听那人牙子继续道:“既然人都在,长辈也在,不如赶紧把这事儿定下吧,我这儿也忙得很,还有好几家呢。早定下,你们也早拿银子。”   说完就拍了拍自己身上挂的荷包,那荷包沉甸甸的,随着她的拍动发出一声声金属碰撞特有的闷响。   于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也不知想到什么,态度突然微妙起来,问那人牙子多少钱。   人牙子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的笑容,道:“赵家仁厚,你们四丫生的又好,我十分看重,去了断然是不会做粗活儿的,略调教一番就只端茶倒水也就罢了。既然要伺候主子,只要签了这卖、身契,白花花的十两银子就到手了。且去了好吃好喝,赵家管一年四季的衣裳,若是得了脸,被主子看重,好处怕是多着呢!三言两语哪里说得完!”   四丫听说一年四季都有新衣裳可穿,早就兴奋的红了脸,两眼放光。   而于氏原本一听就能有十两也喜得见牙不见眼,他们这乡间野地里,不过是土里刨食,除了粮食是见不到钱的。就是杜平这样几十年的老手艺人,带着儿子一年忙到头,两人顶了天也不过纯赚二、三十两银子,但稍后明白过来竟然是要卖、身,就有些不大自在。   如今年岁好了,世道也太平,等闲人家都没有卖儿卖女的。他们家眼下也不是过不去,若是因为贪图这点银两就把孙女卖了,少不得要被人家戳脊梁骨。   没见着村里的李家几年前将女儿送出去,就被人暗地里议论了好久,只是如今她女儿似乎起来了,村民们的风向也渐渐有些改变……   到底白花花的银子毕竟更实在,真要叫于氏在听过之后还咬牙放弃实在是难。   她暗自纠结一番,又陪笑道:“那要是签活契呢?”    第十二章   虽是这么问,可于氏的态度却跟一开始有了惊天动地的大转变,不自觉带上了些巴结。原本联络此事的四丫反倒靠了后,像个透明人似的站在旁边。   人牙子三教九流的人见得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没经历过?不要说这女孩儿自己愿意,就是不愿意,被家里长辈喊打喊杀着卖了的也多的很,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不动声色道:   “那倒不是不行,只是老婶子,你也是知道的,赵家高门大户,凡事何等讲究,若是外面去的人终究怕有二心,恐怕不能得到重用,只在下面打杂也就是了,月钱也拿的少。这银子恐怕也只得三二两。”   “这么少?”于氏一个没忍住,便惊呼出来。   “可不是!”人牙子继续道:“这也是正办,老嫂子,你想若是你家里突然来了几个人,吃住都在这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你,起居作息,但凡有点什么事儿都知道,还签的是活契,随时说走也都能拍拍腚走了,您能放心?银钱方面自然是要少许多,主子也不敢委以重任呢,只去角落做些个粗活吧。”   一番话说的于氏喃喃不语,十分尴尬。   却说这人牙子对于氏这种既想贪便宜要钱,又想继续维护名声的想法十分不齿,反倒不如那些目的明确,只一味贪财的无赖来的爽快,便重重添了一把火,故意有些不大耐烦的道:   “我今儿也不单只为你们家四丫来的,还有好多家要走,你若觉得成呢,咱们立马把卖、身契签了,这银子我也马上给您撂下,白花花的足锭纹银十两,成色上等,比市面上的竟还多些。要是不愿意呢,我也不会做那等舛错人卖儿卖女的丧良心的下作事,一准儿拔腿就走,行不行的,立马给一个准话儿吧!”   她是看准了于氏贪财,四丫本人也愿意,且乡下人家全然不会多么看重女孩儿,故有此意激发。   果然,她这么一撂脸子,于氏反倒着急起来。   家中又不是多么宽裕,谁忍心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指缝溜走呢?左不过是一个孙女赔钱货,以后想生多少没有?留在家里也是无用,少不得日后还得贴补嫁妆等物,倒不如现在就打发出去挣钱。   况且这件事又是她自己愿意的,外面就是说嘴也说不到长辈身上,只说她自己被富贵迷了眼罢了……   这么想着,于氏就已经动摇不已。又招手叫四丫过去,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道:“四丫你却跟奶奶说,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吗?有没有人逼你?你果然十分想去?”   人牙子看得暗笑不已,王氏和杜瑕却也无比心惊。   尤其是杜瑕,脑袋里嗡嗡直响,这,这是要贩卖人口?   家中还不曾如何呢,于氏竟然为了区区十两银子,就舍得卖了孙女!   她不由得有些害怕,忍不住抓住王氏的手小声道:“娘。”   一抓才知道,王氏的手心里也满满的都是冷汗,她却还是强打精神安慰女儿说:“别怕,这事儿论起来也四丫自己挑起来的,又不是那揭不开锅的年月,若她自己不愿意,谁还能逼她不成?”   哪知话音未落,却听庭院中四丫大声答道:“是我愿意的。”   于氏满意地一笑,人牙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王氏和杜瑕都倒抽凉气,又听到大房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惊呼,原本病得起不来床的周氏竟然在三丫的搀扶下颤巍巍走出来,满脸惨白,指着四丫多哆嗦嗦道:“你,你竟是要拿我的命呢。”   “呢”字的尾音还在嗓子眼儿,周氏却已经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三丫支撑不住,连着跟亲娘一起跌倒,成了滚地葫芦。她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又哭又喊,只跪在地上朝于氏不住的磕头,求她去请大夫,又撕心裂肺的骂四丫,叫她喊爹回来。   四丫也呆了,她原本不知道周氏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愣在原地呆头鹅似的。   王氏这么厚道的人也不由得大骂四丫混账没良心,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走火入魔。   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不好继续装没听见的,当即穿了鞋就往外冲。杜瑕原本也想跟着,被她一把按在炕上,低声吩咐道:“你不要出来,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听见了吗?”   人牙子并不清楚周氏的身份,可眼见闹成这样,也不好趁火打劫,又嫌晦气,就赶紧去对于氏道:“老嫂子,你先赶紧把家里弄齐正了,我先去别家,晚间再来,到底行不行的,那时候你给我一句准话,行的话方才的说法并不变卦,我马上把人带走,不行咱们也就此罢了。”   她不过是买卖丫头小厮的,做个中间差价,并不敢惹出人命,若周氏真有个三长两短,饶是四丫颇有几分姿色,她也不敢再接手了。   院里乱作一团,闹的鸡飞狗跳,于氏一个人弄不来,又见事情闹大了,只得托人把外面干活的爷俩儿喊回来。   杜江一听竟然是要卖自己的女儿,真是怒发冲冠,当即抓起一只碗往地上一摔粉碎,脸都涨紫了,爆喝一声不许卖。   又红着眼睛大骂:“家里难道是揭不开锅了吗?就要我卖女儿了,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戳死。我究竟是有哪里对不起你们了,竟然要叫我骨肉分离!”   于氏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结果一看他态度这么强硬,又对自己发火起来,面子上挂不住,也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这是冲谁甩脸子呢,是给我看吗?你这混账,也不打听打听这事儿是谁闹起来的,还不是你那不省心的货。她自己见天家浪,到处胡窜,又看见人家穿金戴银了,眼红心热。这就按耐不住,竟然自己勾引了人牙子到家里来,好啊,这可真是天大的能耐!我都要给她气死啦,一张老脸也丢个精光,我能怎么样?拦得住吗,她自有两条长腿子,跑的比谁不快?”   杜江一听也惊呆了,只是他并不信自己的女儿竟然能干出这种下作事来,可鉴于氏说的有板有眼,两个弟妹也一个低眉顺眼,一个幸灾乐祸,并没有说出不同的话来,也不出声劝和,他便有些忐忑,一把扯过四丫来喝道:   “这不要脸的事果然是你自己做下的?”   因这会儿亲娘周氏还在炕上躺着哼哼,四丫原有些不安,抬头一看杜江凶神恶煞的模样,又被他捏的手腕子快断了,心下骇然,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都不疼我,只疼弟弟,哪有一个眼里有我?平时吃没得吃,没得穿,只把你们穿不要了的破衣烂衫裁剪给我,出出进进都有的人笑话。我就要把自己卖了,又能怎样?只要能过几天人过的好日子,我就心甘情愿,哇啊啊!”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杜江给更是给她气的一巴掌拍上去,将人掀翻在地,又暴跳如雷的骂道:“反了你啦,死丫头片子。我日日在外辛苦做工为的是什么?又何曾叫你缺吃少穿?你倒好,非但不知感激,现在竟开始寻我的不是!岂不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他的力气多么大,四丫不过一个小孩子,直接叫他打飞出去,半边脸瞬间青紫起来,肿得老高。得亏着周氏在房间里病着,三丫也在那儿看顾,不然又是一通好官司。   饶是这么着,仍把二房三房的人吓得不轻,万没想到,素日里只顾闷头干活的大哥竟然也有这般暴怒的时候。   不过这件事情说来也够叫人窝火的,谁能想到四丫年纪小小的一个女孩子也长期心怀怨恨,以至于做出这种买卖自身的事情!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谁都会以为杜江和周氏夫妻二人平日指不定如何虐待女儿,以至于她这么点儿大的人竟能狠下心来把自己卖了,杜江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杜瑕也挺为杜江不值,平心而论,他虽然也有些重男轻女,可对几个女儿也算尽心,偶尔挣了钱也想着替家里的娘们儿们扯块花布过瘾。   只是到底孩子多了些,又有一个病人,东西便不大够分,时常是从最大的往下轮。而四丫最年幼,东西到她手中时难免破烂不堪,她心气儿又高,长年累月的下来,有怨气也在所难免。   于氏原也没想到长子竟然这般反应,不过她马上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劝和道:“依我说这件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又是她自己有心要走,心已然是野了,你就算是打骂又能怎么样呢,圈的住人圈不住心,留在家里也是无用,倒不如遂了她的意,说不准另有一番造化。”   杜江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脖子上也迸出来一根根的青筋,额头见汗,大吼不准。   于氏却反而笑起来,道:“她年纪也大了,果然有心思,你能拦得住?难道日日在家守着?况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就像之前说的,赵大财主也不是什么恶人,家中丫头到了年纪就要放出来的,只是进去做工罢了。运气好了,连赎身银子都不必呢。出来的丫头们也都个个穿金戴银,身上绫罗绸缎的,比村中富户过的都滋润,你若真心疼爱她,依我看,倒是由她去吧,也见些个世面。若是真强留下,她又不爱做针线,日后可怎么处?”   四丫也是疯魔了,见奶奶竟然破天荒的为自己说话,忙捂着脸扑在地上大哭,又喊道:   “左右家里已经是容不下我了,爹娘也并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便出去做活儿贴补家用,咱们两边都好,又有什么不可的。”   杜江见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女儿竟然这般没脸没皮,已经是气疯了,又看亲爹一言不发,亲娘一副巴不得的样子,更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诚然他足足有四个女儿,又偏爱儿子,对四丫根本不可能像杜河那样疼爱入微,可到底舍不得,也拉不下那个脸去叫她卖、身为奴!   只是于氏话糙理不糙,四丫如今已是疯魔了,眼见着必然掰不回来,他确实也管不了——若是能,早就管了,何必等到今日,且闹出天大的笑话,丢这么大的脸!   若硬拦着不叫去,恐怕四丫口服心不服,周氏又三病五灾的,再给气出个好歹来就乱上加乱,且她常年病着,也实在没法子管教……   杜江满腔怒意只在胸口汹涌翻滚,一时间脑海中涌出无数思绪,又想起来爹娘对三房的偏爱,这两天又逼着他拿钱,更加窝火,几乎要气炸肺。   他只恨得咬碎了牙,一时间竟快刀斩乱麻,脑中骤然蹦出一个念头,然后越发清晰,最终占据上风。   “分家!”    第十三章   “分家!”   杜江狠狠一拳捣在墙上,指缝立刻缓缓渗出血来,几个大小女子都惊呼出声,四丫脸儿都白了。   谁也想不到他憋了这么久,竟炸出这样一句话来,登时天崩地裂,连杜平也待不住了,烟袋锅子僵在半空中,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分家!”杜江重重道,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又隐隐有些激动和迫不及待,看向三房刘氏的目光中隐约带了恨意,“事已至此,干脆就分家吧!省的整日家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累得慌!”   刘氏被他尖锐的目光刺得浑身一抖,复又猛地跃起,像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一般尖着嗓子叫道:“大伯这是说的哪里话!怪不中听的!”   杜江已经决定撕破脸,往日的里子面子便也尽数都丢到地上踩碎了,统统不要,当即冷笑道:“怎么,你竟听不懂?”   刘氏还想再争辩,可一对上杜江的视线就浑身发毛,活似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鱼,只张着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旁人暂且不提,王氏却一颗心噗噗乱跳,几乎要把自己的耳朵震碎了。   他们一家子正愁如何找机会开口呢,万没想到头一个说出这话的竟然是大房!   就这么眨眼工夫,她也顾不得继续听杜江与其他几人争辩了,心头过了无数念头:   要不要喊相公回来?若是现在就分了,相公的师父却还没告老还乡,房子也没腾出来,他们却住到哪里去?   可若是因为房子的事情错过这次机会,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即便是有,又要等多少年?   却听杜江爷俩已经吵吵起来,一个坚持要分,一个死活不让。   杜江也是个犟种,平时有商有量倒也罢了,今儿一堆破事儿都赶趟,他也实在是给逼急了,干脆撂了话:   “爹也不必劝我,方才娘舛错着要卖您的孙女儿,您怎得不开口?也不怪我说话冲,谁也不是傻子,娘这般热心却是为啥?若果四丫真的买了,得的银子竟真能落到我们大房手里?说不得赶明儿老三就出去干什么游学去了!打量谁不知道似的!”   于氏还真就打的这个算盘,就是杜平自己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所以一个明摆着挑唆,一个暗中默许,可到底没说破,如今被杜江这么三言两语撕撸开,老两口脸上就要滴出血来。   于氏还没怎么着,刘氏先就放开嗓门叫屈,干脆一屁股蹲在地上,两手拍打着大腿哭喊起来,又将双脚乱蹬乱踢。   杜江只是冷笑,刚要开口却见出去逛了一天的杜海推门进来,一看正房内的情景直接呆了,还笑呢:“这是闹什么呢?”   刘氏连忙一咕噜爬起来,把方才杜江一番话又添油加醋的说了遍,十分挑拨,难为她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润色成这般。   杜海听后果然气恼,又羞又臊,冲杜江喊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杜江一贯看不上他为人,没好气道:“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还真是不知道!”杜海是个浑人,向来只有他欺负旁人的,断然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当下也是气得狠了,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旁人脸上去,“谁算计你?谁又花谁的钱了?难不成侄女是我挑唆着叫卖的?又或者我是你养活大的?这话说的倒好没意思!”   、   见他兀自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也把杜江的真火勾上来,他不甘示弱道:“你倒有理了,既然你自己这么说了,我就跟你掰扯掰扯!”   他略喘了口气才道:“你确实不是我养活大的,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我与你二哥谁没掏银子给你使过?你少花了我们的钱了?当初闹着要经商,我们两房东拼西凑,又去外面借,各自助你十两,足足二十两!少不得还有爹妈的私房,一大家子节衣缩食,都指望你有出息,可你倒好,赔掉了裤子回来,还欠了一腚饥荒!那债务又是谁替你还的?”   杜海脸皮最厚,听了这话竟半点不心虚,闭着眼睛道:“自然是爹娘替我还的,难不成我还敢指望你?”   杜江登时被气个半死,差点忍不住要一拳打过去,只得憋气道:“后来你又闹着要读书,好,我们供应你,可你自己说说,你倒是读了些什么出来!几年下来,总也折腾进许多银两去……”   话音未落,却见杜海竟仰着下巴,冲他一伸手,龇牙咧嘴的问:“大哥既说我花了你的钱,可有欠条?但凡有的,不管有的没的,我一并认了就是!有吗?拿来啊!”   “你,你你!”杜江死活没想到这个弟弟竟然会这般无耻,气得浑身都发抖了。   如今尚未分家,兄弟之间借钱谁写欠条?且又有二老挡着,他们势必也不让……   亲兄弟两个闹成这样,俨然无法收场,后来杜海竟也跟着起哄,要分家,于氏和杜平无话可说,且本朝又鼓励,只得应了。   杜江已经对杜海深恶痛绝,恨不得与此无赖此生不复相见,更怕夜长梦多,便放出话来,说明日一早就请人去把杜河喊回来分家。   其他两房尚且不知,但二房这边却是欢喜大过害怕,王氏先与杜瑕说了半天,等杜文放学回来,娘儿仨又凑在一堆叽叽喳喳说了半夜,大都是对于未来生活的期盼,十分激动。   因闹出分家这等大事,杜江也无心做活,次日一早果然托杜有财进城叫人,不过两个时辰杜河就赶了回来。   今儿杜宝和杜文也都没去上学,只心情复杂的等待结果,杜河回来后先来安抚妻儿。   虽然事发突然,可杜河眼中仍带着几分心愿达成的解脱和喜悦,只叫他们不必担忧。   见了当家的之后,王氏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又避着两个孩子问道:“只是你师父尚且未走,我们去何处下脚?”   事到临头,杜河倒十分临危不乱,直笑道:“难不成县里就只那一处房子?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殊为难得,切莫因小失大,哪里能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呢?方才得到消息时,我已经托人帮忙相看住处,贵贱不论,咱们先租一间住着就是了,只要一家人在一处,什么事不好说?你我都有私房,也月月有钱进账,三年两载倒也不必忧愁。”   听他这么说,王氏脸上才露了笑模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也跟着笑说:“我如今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呢!”   他们早就有这个打算,所以饶是事发突然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想开之后,一切只觉得豁然开朗。   杜河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且自己做着梦,我先去把前儿你给的四两银子要回来是正经!”   眼下都要分家了,谁还耐烦供应那起子人!   王氏红着脸啐了一口,只叫他去,又欢欢喜喜的带着女儿做活计,看儿子读书写字,心下十分快活。   虽说已经决定分家,可到底牵扯到方方面面,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掰扯完的:   又要分割财产,又要更改户籍,又要商讨二老日后赡养,还有如今老大和杜平的生意买卖如何划分……   杜河终究是把那四两银子原封不动的要了回来,又引得于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站在墙根儿底下指桑骂槐,他也不管,只叫王氏好好收着。   几房大人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也没闲着,杜瑕和杜文兄妹两个都觉得未来有了奔头,一个拼命干活攒私房,生怕日后独门独户捉襟见肘;一个拼命读书赶进度,生怕去了县里学堂被人比下去……    第十四章   分家进行到第二天的时候,杜瑕出来舀水,正好碰见三丫坐在厨房门口煎药,手里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显得心事重重。   杜瑕只多看了一眼就本能的出声提醒:“要着了!”   也不知她想到哪里去了,蒲扇都要扇进火堆,眼见着边缘都被火舌烤黑了。   三丫猛地一抖,连忙坐好,又对杜瑕道谢。   两人平时关系并不如何好,可也不算太差,三丫此人还算厚道,并不曾对二房有什么不满。杜瑕想到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竟在她挽留的视线中鬼使神差停下,抱着水罐坐在她身边,问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三丫含含糊糊的嗯了声,又开始发愣,突然却道:“五丫,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四丫,叫她别去给人家当丫头?”   这两天周氏一直病着,杜江也忙着分家的事情,光一个杜宝都顾不过来,又哪里会管这两个女儿?况且杜江似乎也因为四丫的出格举动上了肝火,尚且余怒未消,更加不爱搭理。   三丫劝了好几次,可四丫就像是中了蛊,死活要去赵家干活,三丫说的次数多了,她就反过来骂三丫,又说她活该一辈子受穷,没出息……   三丫十分委屈,却因为口才不佳无法辩驳,每每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暗暗流泪。   虽然那日人牙子没把四丫带走,可两个人也在墙角嘀咕了好一会儿,显然是暗中约定了什么,三丫不由得着急。   李家姐姐的事她也听说过,可天下哪有白吃的饭呢?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何能白白给了你?人家明白说了是买了去当丫头伺候人,少不得要低三下四,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叫你穿金戴银?   签个活契倒也罢了,大不了受了委屈就回来,跟去外面给人当短工是一样的;可四丫竟被人灌了迷魂汤,要签死契!   死契,死契,唯有到死才是个头儿!   眼下听说赵财主家的丫头到了年岁有被放出来的,可不是也有没放出来的么?若是到时候人家竟不放人,又当如何?又或是遇到主子脾气不好,有那一纸卖、身契在,人家就是打杀了你,也不过陪几个银钱就完了,你能奈他何?   三丫也实在是没人可求,走投无路了,这才病急乱投医,想叫杜瑕跟自己一起想想法子。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杜瑕心里也不是滋味,又觉得她这个姐姐实在是尽职尽责,只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四丫自己钻了牛角尖,不狠狠吃点亏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她不过是个外人,又如何劝得动?   她苦笑一声,道:“三姐说笑了,且不说我是妹妹她是姐姐,断然没有姐姐听妹妹话的道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一向不睦,没事儿尚且乌眼儿鸡似的,眼下她又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准去赵家是唯一出路,我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若贸然劝说,在她看来岂不是仇人!自然更听不进去。”   听到这里,三丫的脸色已经是黯淡了许多,显然她也知道不大合适。   杜瑕又说:“何况她又有父母兄弟,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身上,更不是一个爹妈生的,本就隔了一层,真要叫我去说,没准儿原本能成的事儿,她却会因为赌气而不答应呢。”   三丫听后,半晌不言语,杜瑕起身要走,却见她吧嗒吧嗒掉下来一连串的泪珠儿。   “这可如何是好!”三丫捂着脸,瞬间泣不成声,“娘病了,妹妹又要上赶着给人家当奴才……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呜呜呜!”   杜瑕的一番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打碎了她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叫这个小姑娘不得不承认,眼下大房实在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而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妹妹成了人家的奴才,生死有命。   这几天杜家众人闹得凶,饭也不大在一处吃,都是各自端回房里。   晚间二房一家四口围着炕桌团团坐,杜瑕说起这事儿还十分感慨,倒是杜文急忙抢道:“妹妹可别乱发善心,四丫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不出声倒罢了,一旦说点什么,少不得要被记恨上。”   王氏也十分担忧,说:“你哥哥说得对,她已是十头牛也不能拉回来的,没得再搭上你,如今要分家了,可别闹出些什么来。”   说的杜瑕都笑了,忙点头答应,又说:“你们放心,我不多管闲事,今儿三姐一说,我就立即推了的。平时她看我就跟插刀子似的,无事尚且搅三分呢,我哪里敢再往上凑?”   王氏这才放下心来,又给她夹菜。   杜河也笑道:“你们就是瞎操心,瑕儿聪慧伶俐,很有主意,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几个人就都笑,王氏却白了他一眼,问道:“你且不要整日逗孩子做耍,我且问你,房子的事有谱没有?没得过几日一家人拖家带口去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得。”   杜河啧一声,竟有几分委屈:“你莫小瞧我,方才隔壁杜大哥帮我带回消息来,已是有眉目了,有几处很是妥当,明日我先进城去瞧瞧,赶紧定下来收拾着,待家当分割妥当,咱们就走。”   杜瑕跟杜文对视一眼,不禁齐齐欢呼出声。杜瑕又打趣杜文,“给你打的葫芦总算能大大方方的戴了。”   杜文也跟着笑,又因为确实要走了,才敢抱怨几句:“先生的年纪着实大了,教书就很有些敷衍,平时我与几位同窗问问题,他也时不时的糊弄,碰见会的就胡乱说几句,实在不会的就打叉混过去,日后再不会提及。有时上课前还去吃酒,醉醺醺歪斜斜的进来,也不讲书,只一味坐在那里酣睡,叫都叫不醒,到了晚间就自动家去……”   他平时从不说一星半点的不好,如今突然说了这些话,杜瑕三人都十分吃惊,又很是心疼。   王氏搂着他摩挲个不住,杜河也狠狠点头,只道果然早该叫他换个学堂,往年竟都平白耽搁了。   次日杜河赶紧回城里相看收拾房子,王氏则去跟平时交好的邻居打招呼,待到了牛嫂子家,分外不舍。   牛嫂子听后反倒笑了,只道:“你竟也糊涂了,我不过每隔三五日便要进城,待到夏季炎热,生肉不耐存放,更是三两日便得往返一次。如今你去了城里,自己当家做主,你我见面岂不是更自在,你若不嫌烦,我怕隔三差五就要去叨扰呢。”   王氏一听也笑了,竟把这事儿忘了,又一个劲儿的约她,说好了订了日子就请大家过去吃酒,叫牛嫂子与当家的一定去。   牛嫂子素来是个爽快人,满口答应:“咱们可说好了,即便你到了那日反悔,我也必是要去的!”   到第三日,杜河已定下房子,请了人打扫,又把格局说给妻儿听。   “不大的一套扁平院落,小小巧巧的,却是适合眼下咱们一家子住。”他笑道,说得十分起劲,“北面一溜儿正房,咱们一家四口都住得,我与你娘一间,你们兄妹二人也一人一间,不偏不倚,互不妨碍,也宽敞。”   “院中没有花草树木,日后到可以慢慢添置,只喜得院中那口水井十分便利,省了外出取水的麻烦。如今只有一间东厢,隔开两半做厨房与归置杂物的,余者却有些不大够使,我已请人在西面搭起畜棚,那都容易得很,过几日也就得了。”   若不是杜河太过挑剔,只怕当日就能定下来。   原有另一处房子,比这个更加敞亮,也带家具,房租也便宜。只是正房少,少不得要有一个孩子去侧面住厢房,周遭也喧闹,不够安静。   手心手背都是肉,杜河不愿只为省钱就轻慢了哪个孩子,若日后生出间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因此在将房子看遍之后,杜河当即决定一月多花半贯钱租这一处。   正房多就罢了,且难得位置极佳!若不是赶巧了,怕是他还拿不来这样的好地段。   陈安县城不似碧潭村一般傍水而生,最是正南正北。又因国都在陈安北方,为示尊崇,县内府衙等机构都集中在此,连同官宅一气往东蔓延,与学堂、书斋等聚居地所在的东城区连成一片,中间虽隔着一条大道,但多年下来已是难舍难分。   是以陈安县城以北以东的地段最佳,多有官吏、文人居住,治安良好,环境清雅,房价也最高。   下剩的西南两面广泛分布着各类商铺、摊贩,又连接西来胡商和南货,最是繁华,生活也便利,普通老百姓的住所就集中在这些地方。   而杜河定下来的这处宅子之所以难得,就因为它处在东南交汇处,且偏向东多些!   他深知儿子日后也是要读书的,便不敢在乌七八糟的地方落脚,极力想沾染书香气,可东城区的房价实在不是眼下他能够支付得起的,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已经十分难得,自然没有犹豫的道理。   且这宅子靠的南市也近,生活又便利,便是略小一些,价格贵一些,也都能抵消了……   前儿杜江率先喊破了分家,杜海也紧随其后,谁知真分起来却又反悔,嫌自己拿到手的太少,又说不分了。   杜江干脆给他气笑了:“你倒爽快,说分就分,说不分就不分,合着好坏全在你,一家人倒要围着你打转!我就只告诉你,到了这个地步,想分得分,不想分也由不得你!再者分家长子分得七成乃是律法所定,若是我高兴多给你些也就罢了,若是不高兴,你也得老实受着!”   兄弟两人便又连着吵了好几天,最后红了眼,竟还动了手,惊动四邻。   杜平和于氏很是为难,一边是长子嫡孙,一边是最疼爱的老来子,可叫他们怎么处!    第十五章   二房向来擅长规避风险,对家中各类争吵一贯能躲就躲,杜河便趁着这几个人闹成一团,干脆利落的把自己的条件开了,说是拿了东西就走。   在分家这件事上,二房果然没分到田地,表面上看他们吃了亏,实际上却也是占便宜。   杜家的地本来就不多,而且土壤贫富差距挺大,就算最后分到二房手中怕也不过三亩、两亩,且可能是薄田。而现在他们一家都要去县里,若这边有点什么,势必要分散精力,有可能顾不过来。且一年就打那么点粮食,反倒不如买着吃省事。   杜河便主动表示不要地、房、银等值钱大件的,只一口气要了家里将近三分之二的鸡鸭鹅等已经养成了的健壮家禽,又拿走了两头去年刚下的小猪崽儿,即便没打最值钱的牛的主意,于氏果然也十分心疼。   这还不算,杜河又要了一整套新打的预备卖钱的做工细致的家具,以及两石粮食……   这么看着,这些全都是实用的,比如说鸡鸭鹅日日都下蛋,抱窝后又能宰肉吃,这些便不必另外去买,多余的还能拿去换钱。且家禽一直都是王氏照料,再接手也免了折损。   至于家具更不必说,县里的新房子就只是房子,内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就是炕也只有一处,正要找人再盘。现下二房用的家具都是旧的,破败了的,且不说还能再坚持几年,好不容易搬新家,怎么也得弄些新的寻个好意头,可若是去外面另买现成的,大到桌椅板凳门窗,小到水桶木盆箱子,林林总总也有几十件,加起来怎么也得不少银子……   冷不盯瞧着要的东西不大值钱。可说到底,放眼整个家里又有什么是值钱的呢?   杜河仔细想过了,与其耗费精力与两个兄弟争夺那几亩地,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怕是自己的名声都要受牵累。如今自己退一步,外面都知道他吃了亏,日后万一出点什么波折,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因为没有地,王氏到底觉得吃亏,也发了狠。可巧前儿才准备给二老做衣裳,结果布还没来得及裁开便闹成这样,她索性也不给了,立即准备将尺寸改一改,给儿子与自家男人做衣裳。   二房搬走的前一天,四丫终于成功的把自己卖了,周氏在屋里呼天抢地,杜江却也罕见的不耐烦,只道:“哭什么,你只当没有那个孽障吧!如今你我的脸都被丢尽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早晚被戳断脊梁骨,还哭个甚!”   周氏却止不住,仍旧落泪道:“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猫崽子似的玩意儿眼巴巴瞧着长到如今这般大,可日后竟连她的生死都做不得主,叫我如何不心疼?”   三丫也日日以泪洗面。   王氏去安慰了一回,到底痛彻心扉,劝不过来,且他们又忙着收拾搬家,只得罢了。   五天后,杜河再次回来,说是新房子已经拾掇的差不多,竟立即带着妻儿走。   因为分家也算一件大事,须得村长和族老等人出面公正,是以村中都已经传开了,人人都道二房厚道,不争不抢吃了大亏。   原本于氏还想做些姿态,哪知还没等将二儿子喊进来,就见这一家子已经肩扛手提腰系的带着大包小裹出去,俨然早就准备好了!   人家这是巴不得走呢!   于氏登时被气个倒仰,待要习惯性的破口大骂,却又碍于外面有人看热闹,只得生生忍住。   二房麻利儿的走了,正式撕破脸的大房和三房关系却空前恶劣:   按照规矩父母该由继承大半家业的长子抚养,可杜海与刘氏却贪图爹娘的私房照应,不想搬走,又嚷着叫爹娘跟自家过。   杜江听后简直暴跳如雷,他还没死呢就叫爹娘跟着弟弟过,岂不是叫外人戳断他的脊梁骨?前儿四丫把自己卖了的事情已经叫村中有了不少流言,若这会儿爹娘也跟了别家去,他真就要被人的白眼和议论捅成筛子,也不必活,干脆跳了碧潭池算完。   可杜海惯是个能豁得出去的,刘氏口齿伶俐,满肚子坏水,夫妻两个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凑到一起简直要天下大乱!且不说如今周氏病着,就是好的时候,也不及刘氏半个……   一时间,杜江双拳难敌四手,竟渐渐叫三房压得喘不过气来。   三房本以为胜利在即,正洋洋得意,谁承想这日饭桌上杜宝却突然发难,只向杜平和于氏嚷嚷,说这几日三叔三婶无比吵闹,嚷得自己连觉都睡不好,日间自然也没精神头儿读书等,十分抱怨。   人都是比出来的,在杜平老两口心中,杜江稍逊杜海,可杜海却又比不得自己白白胖胖活蹦乱跳的读书人大孙子!   于是刚得了甜头的三房竟意外吃了好大一通排头,杜平亲自发话,叫他们日后不许吵闹。   “宝哥是要念书的,你们当长辈的莫要喧哗,且等他日后出息了,自然会记得你们的好。况且强哥、顺哥、福哥日后少不得也要念书,有宝哥带着也好有个底……”   杜海与刘氏听得目瞪口呆!   这话可不就是平日里爹娘拿来糊其他两房兄嫂时候说过的陈词滥调?亏他素日里还洋洋自得,真是一朝东风压倒西风,却不曾想到今儿这话又被原封不动的用到自己身上!   杜海只觉得如同吞了屎一样恶心!   而这些事二房众人原是不知道的,还是乔迁宴席那天牛嫂子悄悄告诉的王氏。   “你那大伯和小叔一家闹得着实不像,日日争吵,大半个村的人都知道了……”   王氏又在宴席散了之后说与杜河听,颇感唏嘘:“原先我们在的时候,他们倒时常联合起来欺负咱们,可如今咱们走了,他们竟还是不清净。”   杜河只冷笑道:“你想的也忒轻巧,他们谁也不服谁,往日有咱们当靶子自然不大显,现在咱们一走,他们也就没得选,又都不肯吃亏示弱,只怕往后还有的闹呢!”   闹哄哄的乔迁宴过后,杜河一家才算是真正在这里安顿下来。   以往他们一家分居两地,常常一月不得相见,如今都在一座县城里,往来不过两刻钟,杜河便正式搬回家中居住。   在新家睡的头一晚,他就这样感慨:“总算结结实实的觉得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王氏听后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趣道:“怎得往日竟是个孤家寡人?果然心里是没有我们娘儿仨的。”   离开了糟心的公婆妯娌叔伯,王氏瞧着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走路带风,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活似年轻了好几岁,竟也无师自通的会玩笑了。   杜河趁机从被子里拉住她的手道:“好狠的心,你们娘们儿三个亲亲热热的,只我一个孤魂野鬼在外头,又要记挂你们,时常也没什么热汤热饭,晚间也是冷被窝……”   且不说他们两个人好容易熬到自己当家作主是如何畅快,杜瑕也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屋子兴奋不已。   之前他们二房一家四口都挤在一间厢房内,十分不便,虽说眼下她还没有什么要瞒着家人的,但日日都在一处,一点儿隐私都没有,别提多别扭了。   房子是旧的,也颇狭小,只是一排小巧正房隔开的房间,可杜河已经找匠人整个儿收拾了一遍,墙壁都刷的雪白亮堂,叫人瞧着都神清气爽。屋内都有土炕,这是北地人家的日常标配。   因为一双儿女都读书认字十分出息,杜河还特意从杜平攒的家具库房里硬要了几张适合书写的炕桌来,这样坐在炕上就能念书,冬日也不怕冷了。   屋内陈设简单到了极致,除了炕、桌和一个装东西的箱子之外别无他物,可杜暇却欢喜的很。   她跟着去集市采买的王氏出门,不过花十几文钱就买了一大堆高矮胖瘦大小不等的褐色粗陶瓶陶罐,全都是陶窑烧出来的瑕疵品,便宜的近乎白捡,她一开心就挑了很多,最后粗粗一数竟然有十一只之多。   王氏看后不禁道:“你买这么些粗糙玩意儿做什么?又不中看,又不中使,怪寒碜的,眼下咱们虽不富裕,可也不到叫你用这些的地步,快放回去吧。”   杜瑕噗嗤笑出声,径直付了帐,正愁这么多易碎的东西如何搬回家,那店铺的伙计却已经主动请缨,说可以帮忙送货上门。   原来他们那一片陶窑的出货量十分大,供应的货品几乎遍及整个陈安县城,又辐射周围村镇,因此积少成多,瑕疵品也有不少。那掌柜的却是个精明人,并不随意处置,而是略花几个钱,在集市设了个摊位,将瑕疵品统统摆到这里贩卖,有要的多又不方便搬运的,还帮忙送货上门。   因为县城每日所耗甚高,不少县民并无固定收入,日子过得也颇艰难,这些中等人家看不上的残次品销量竟也很不错……   回去之后,杜瑕便摆弄起这些瓶瓶罐罐来。   这些陶器虽然是瑕疵品,可也不过是样子不太周正,或者上色不均等问题,并没什么大毛病,略一摆弄,反倒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美感。   眼下正值春季,但凡有土的地方都开了好些野花,杜瑕去摘了许多,仔细插到注入清水的陶器中,整个房间瞬间鲜活起来,不似之前死气沉沉。   原本王氏不以为意,可如今见了女儿送来的一个插满怒放嫩黄野菊的粗矮陶罐,竟也爱不释手起来,又伸手去捏她的脸,笑道:“难为你小小的人,竟生了这样多的心眼子,倒是怪好看的。”   杜文也力赞妹妹好心思,直说连字也写的好了。   新搬到一处地方自然要跟四邻打好关系,乔迁宴过后,王氏便正式开始了女人们之间的相互拜访,然后没几天就把周围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回来后杜瑕一听就愣了:   感情这新家还是学区房!   作者有话要说:   PS,学区房什么的,自古就有,最著名的一个经典案例就是:孟母三迁!   第十六章   论及地理优势和整体氛围,自然东城区才是读书人心中向往的圣地,可那里的宅子要么早被官宦和大户垄断,要么房租贵的能吓破人胆,平头百姓问一句,心肝儿都能乱跳半天,基本属于此生无望的范畴。   因着这一带虽然算是平民居住区,可到底距离东区十分近便,周围生活也便利,好些希望儿子读书长出息的人家削尖了脑袋都想扎进来,就想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要不是杜河当机立断,这房子一准儿就给旁人抢去了。   如今他们家东西隔壁邻居都有学生在上学。   东邻张家家境不错,冷眼看着倒比如今的杜家好许多。因着张家娘子赵氏原是老家出名的绣娘,技艺十里八乡上数,一年只需用心绣上几幅副绣卷、插屏之类便稳稳有几十上百两白银入账,这处宅子却是已经自己掏钱买了下来。   她男人虽不如她能赚,可也十分勤勉,在南市固定开一个煎茶铺子,又卖些杂货,一日也能有一百多文入账,足够支付家用。   张家也有一儿一女,只是儿子却有十岁了,如今也在东城一家学堂读书。女儿也九岁,日日跟着赵氏学做针线,天资出众,大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西邻宋家却十分艰难,那男人每日只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杂货,一天累死累活也只得几十个大钱,女人便带着三个女儿替人做些浆洗的活计,以此供应两个儿子读书!   王氏带着杜瑕分别串了几次门,也就大致摸清各自脾性,也知道日后该如何往来了。   赵氏自己有本事,便十分敢说敢笑,由内而外的透着一股底气十足,很有几分好强和傲气,轻易不大服人,可喜在为人率性,竟也有些可爱。   宋家生活艰难,男女老少便都日日被愁苦缠绕,人人恨不得生出八只手脚去干活赚钱,眼神和面容都有些呆呆的,根本无暇交际,王氏去了几次后便不再去。   并非她嫌贫爱富,实在是自己若太热情,反而给万家造成负担。   所以很多时候并非人不爱交际,而是不能。   她每次去宋家总要礼节性的带点东西,或是一针一线,或是一饭一点,可饶是这一针一线一饭一点,在她看来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落到宋家,却几乎是给他们不堪重负的生活更添一笔!   交际交际,讲究的就是有来有往,王氏既然给了宋家东西,于情于理,宋家都要回礼,可回什么?怎么回?拿什么回!   这日赵氏过来找王氏说话,不知怎么讲到宋家,赵氏便立刻撇嘴,很有些嫌弃道:“那家人古古怪怪的,偶尔见了也阴沉得很,你竟不要跟他们来往才好。”   王氏替她倒茶,又感慨道:“话也不好这样说,都是穷闹的。”   赵氏不以为然,抬头看到窗台上插着野菊的陶罐就笑了:“这个倒好看得很,以往我去那些个财主家做客,也见他们这样摆弄,不曾想你竟是个雅致人。”   王氏捂嘴笑,又带着几分母亲特有的隐晦炫耀:“哪里是我,是我那个丫头惯爱胡闹,放着好的不要,竟非要弄这些玩意儿来,倒是叫你见笑了。”   交往几次,赵氏见王氏母女穿戴虽然不甚富贵,可也干净整洁,衣裳也不算陈旧,就知道他家必然不是因为负担不起才不得不用次一等的,也不往心里去。   “哪里就笑话了,我竟觉得你家女孩儿灵气的很,以往这些东西我见过多少次,从不肯多瞧一眼,谁承想这么一摆弄,倒很像一回事,隐约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的!”   于是王氏又连称不敢,赶紧再夸奖对方家里的两个儿女,是如何如何心灵手巧,果然说的赵氏心花怒放,嘴都合不拢,越发觉得与她投缘。   后来说到两个儿子,赵氏便问杜文在何处上学,待听说还未决定后便力邀他去自家儿子所在的学堂,说是很好。   对这等大事,王氏向来不敢随便答应,只笑称外事一贯有当家的做主,她并补偿和。   赵氏很不以为意,只说王氏太过软弱,又教导她合该硬气些,最后竟慢慢歪成“驭夫之术”的交流大会……   杜瑕出来倒洗笔水,偶尔经过她们所在的窗外便被里面一阵阵诡异的混杂着害羞和期待的笑声吓出满身鸡皮疙瘩……   晚间杜河回来,饭桌上王氏也将赵氏推荐的学堂说了,杜河听后却连连摇头,并不中意。   “我已把县内咱们能去的学堂都问遍了,那家并不十分好。我听可靠的人说,那里的教书先生很是爱财。”   他顿了下才又补充道:“倒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为了孩子的前程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是教书先生却该以教导学生读书做文章为第一要务,可他竟将赚钱摆在首位,开口闭口价值几何,当着学生们的面也从不收敛,逢年过节又明目张胆的讨要财物,对家境略贫寒些的就十分刻薄。每逢遇到考试需要作保,他竟张嘴就要二两银子呢!那些贫苦人家如何掏的出?”   王氏听到这里已经皱起眉头,又给他添一勺熬得雪白翻滚的牛大骨汤,扬手在里面洒些碧绿的芫荽,端的是香气扑鼻。   虽说耕牛是农家至宝,律令也严禁宰杀耕牛,导致民间牛肉极少,可也不是没有。只因除了耕牛之外,尚有许多庄户有意饲养水牛、肉牛、种牛等品种,因此只要留心,倒也能在市集上找到牛肉牛骨牛下水等。   今日王氏便是碰上一头肉牛,那屠户兵分两路,分了半扇来陈安县,清早就被闻风赶来的百姓围个水泄不通,众人纷纷你两斤我半斤,不到半日就瓜分干净。   王氏想起家中已经许久不见正经荤腥,且多是羊肉,而羊肉燥热,对两个孩子却不大好,便也挤了上去,抢了一条好大筒子骨,一斤牛肉和若干牛杂,沉甸甸的塞了一篮子。   买完牛货之后她也不买旁的,又随手要了几扎菜便匆匆赶回家,先烧滚了水,将骨肉杂碎中的血沫漂清,又单独将筒子骨放到锅中反复熬煮,直到晚间已经十分浓稠,喝起来糊嘴。   喝汤时再切些牛杂牛肉在里面,端的实惠味美!   杜河见杜瑕小小人吃起来有些费劲,便亲自夹了牛大骨出来,用心捅出其中滑腻骨髓,分给两个孩子吃了,这才继续道:“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日日如此,天长日久的,难免不被下面的学生学了去,到时候大家满脑子都是经济,又如何专心读书?如何做得出好文章?”   杜河又叫人细细打听两天,最后才给杜文定下一家,又挑吉日与他带着束脩去磕头。   那先生姓肖,虽然只是秀才身份,可还远不到三十岁,在读书人中算十分年轻,又上进,貌似名声不小,他日后未必不能中举,已收的学生中有两个就是特地从外县慕名前来。   难得他挑选学生也十分认真,一应都要自己亲自考校了才下定论,拜师当日只把杜文问了个底儿朝天,额汗涔涔。   肖秀才问了半日才停下,那边杜文已经快要支撑不住,杜河老大一个人也热汗滚滚,生怕儿子不得中。   就见肖秀才微微蹙眉,似乎不大满意,只说:“却是有些灵性的,只是底子到底薄了些,竟除了启蒙之外没读什么书。你也八岁了,读书也有将近三年,怎得过去都荒废了?”   杜文已是头昏眼花,口干舌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将实情说了一遍,又带些恳求的表达了自己求学的心思,“求先生教我。”   杜河见儿子小小的人弯腰弓背十分可怜,有心帮衬却无从下手,又怕好心办坏事,汗流的更多了。   肖秀才盯着杜文看了半晌,这才点头,道:“倒也难得。”   杜文大喜,扑倒便拜,直呼先生,声音都微微发颤。   “倒是机灵,”肖秀才总算笑了,摇头道:“求学一事何等郑重,拜师也不是这个拜法的。你且起来,三日后再来,可巧昨儿我已收了另一个学生,你们二人便一同拜师吧。”   待到第三天,杜文果然去拜了师,当日一同拜师的还有另一名与他同岁的少年,就见对方一头如墨漆发,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端的一副好相貌,只是瞧着性子,却有些冷,自己朝他热情招呼,对方也只是淡淡的回了一礼,并不说话,倒跟那个牧清寒的名字十分贴切。   算上今日刚拜师的杜文和牧清寒,肖秀才如今名下共有九名学生,最大的已经十三岁,最小的却是杜文和牧清寒,都只八岁。   他教学十分负责认真,每日都仔细一检查功课,又挨着讲解文章。杜文不过去上了几天学便兴奋不已,吃饭的时候总要说起在学堂的诸多事宜,又说这位先生极好。   又过了几日,肖秀才拿出一包书给他,又叹气道:“你的几个师兄八岁时已经开始学作诗了,你却几日前还在捧着启蒙书,实在是耽搁大好年华,平白浪费时光。你速速去将这几本书背熟了,有不懂的就来问我,过几日我必要抽查。”   杜文十分赧然,忙恭敬的接了,回去之后便埋头苦读狂背。   因他年纪又小,进度又慢,几个师兄颇有才气,对他就不大热情,只是他也不在意:盖因如今眼下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狂补进度,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肖秀才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见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沉得住气,不由得十分欢喜,越发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第十七章   再说杜瑕和王氏母女,近日来也继续打结子赚钱。因着女儿的新鲜花样结子卖的极好,如今王氏也不大做其他的针线,只跟着和女儿学打结子。因为眼下的葫芦和蝙蝠其实并不多么繁琐,杜瑕手把手的教,不过三两日,王氏也就学会了,再过四五日也就很熟练。   杜瑕见王氏自己已经能打葫芦、蝙蝠,就开始琢磨新花样。   盗版这个问题永远是原创者的痛,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外面有流行,很快便有诸多翻版纷纷跟风。   尤其在亲身经历了这边的繁华之后,杜瑕也丝毫不敢轻视古人的智慧,况且这些的东西终究技巧有限,只要细心一琢磨,很快就能学会,想必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很多仿卖的。家中只有她与王氏两人做活,拼数量拼不过不说,也落了下乘,她必须始终走在旁人前头,保持创新,不然估计很快就没活路了。   下月就是五月端午,北地河流不多,便没有赛龙舟等事,时人格外重视驱五毒、喝雄黄酒的习俗,大多数人都会穿戴五毒花纹的衣裳,佩戴五毒配饰,这叫以毒攻毒,杜瑕就想着编些五毒的花样来卖。   杜瑕就花了几天研究,编了两套五毒的结子出来,也跟之前的葫芦和蝙蝠一样是可以挂在身上,有流苏的。又因为五毒特色鲜明,还是过节,她就故意挑了色彩对比浓烈的彩绳,五色斑斓十分晃眼,正应了端午节的热烈气氛。   因为不知老板娘李氏那边的情况如何,杜瑕一次也不敢做多,就跟王氏带着一大包葫芦、蝙蝠和两套新得的五毒上门。   老板娘看到她们之后十分欣喜,又说还不到送货的日子,怎么这个月竟就早来了?然后不等她们答话就笑道:“你们倒来的也是时候,送来的葫芦和蝙蝠结子十分好卖,前儿就没了,我原想找你们多要些,可偏生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眼巴巴等呢,你们就来了!”   听说已经卖光,王氏和杜瑕也非常开心,忙将手里的一大包送上,又把编的五毒单独拿出来给她看。   因为已经做过一次买卖,老板娘也十分信任,又见着五毒既应景又好看,不似市面上寻常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反倒叫人看了欢喜,便立刻收了。   因为五毒远比葫芦和蝙蝠繁琐,也大,价格就不能再照之前的,便又由王氏出马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定价为一个六十文,足足是之前的两倍有余。   不过杜瑕也并不觉得受宠若惊,因这种五毒不似葫芦和蝙蝠圆润,有不少肢节,编起来就颇为费劲。眼下王氏全然不懂,无法打下手,杜瑕也不算特别熟练,大约一日也只能得四五个,可若换成已经做熟了的两样,一人一日轻松十多个。   所以若不是她为以后计,考虑长久发展,照如今的速度,还真不如只做葫芦和蝙蝠来得实在。   到底老板娘还是个生意人,热情归热情,爽朗归爽朗,可涉及到钱的问题上也并不一味的耍阔。   听说她们已经搬到县里,老板娘也极为欢喜,只说日后往来更加便利,又邀请她们去屋里吃茶,这却是之前没有的待遇。   因为已经快到端午,不少大户人家早就开始采买各类所需物品,如今陈安县内以方家为首,万家、赵家等随其后,也颇有些个不差钱的大户,最近也是日日派出无数婆子媳妇小厮四处采买,示意杜瑕弄得那两套五毒刚摆到第二日就被方家的婆子看去,一发都买了去。   王氏抽空去问了一回,听说经已经被买走了,无限欢喜,又带着一包丝绳回去跟女儿一起做活。   她们都深知这种明确对应节令的东西打的就是时间仗,若是晚了,过了节,大家也就不那么稀罕,因此就想着赶在端午之前,拼命多做些活儿。   索性眼下王氏也已经练出来,像什么分色,编绳、打底,做流苏,穿线,这种下手都是由她打,杜瑕只要专心编绳就好,娘俩分工明确,做起来就渐渐的快了,一天竟也能做十个八个。   因为做的熟了,速度也就上来了,编的时候就见杜瑕十指翻飞,仿佛只剩残影,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算下来竟也跟做蝙蝠结子花的时间差不多,只是价格却已经翻了一番有余。   从那天到端午一共十二日,竟又叫她们足足赶出二十一套,共计一百零五只。   因为杜瑕着实累狠了,王氏便不在叫她出门,只好吃好喝供应休养,又自己带着那一大包袱五毒结子送去,从李老板娘那里换回了五两二钱零五分银子。因李氏见她们做的又快又好,且心思灵巧,时不时迸出新鲜花样,就打定主意日后长期合作,又多给了两百钱做节日添头。   大约人类都隐约有那么点儿收集癖好,尤其五毒又总是一块儿出现,好些人买了一个就想再买另一个,碰到家境稍好的,便是一口气将一整套五毒都买了的也不少,所以前后共计二十三套也很不够卖。只是杜瑕到底累狠了,也没再为了几个银钱加班加点,李氏只得罢了。   杜河知道她们娘俩忙活不过半月就得了五两多银子十分震惊,这断然比他在外做活赚的还多的多。只是看女儿累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几根手指头都红肿,人也瘦出了尖下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越发显得大了,心疼的不得了,又说日后不必她做,自己赚钱也能养家。   杜瑕却笑说:“爹也不必担心,一年才几个端午节?我不过做这一回罢了,你往日可见我如此劳累过?”   杜河却不是好哄的,就叹气道:“你鬼灵精的很,如今端午节又搞出了这个,焉知日后的节令不有其他花样?一年到头的时节倒也多的很,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杜瑕也见他这样不好哄,就有些被戳破的讪讪的,不过好不容易才开始来钱了,她如何舍得下?左右整天憋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她又道:“话虽如此,可爹也不必担心,身子是我自个儿的,我到底有数。如今娘也练出来了,也况且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个节,做一个来回也就有数了。再者这个熟能生巧,如今闭着眼睛也能打,比一般针线活儿轻省好多,我们平日就攒着,也不做旁的了,自然不必像这次这样急冲冲的了。”   陆河听她分辩一番,说的头头是道,这才勉强应了,只是又反复叮嘱不许多做,然后自己背地里更加拼命干活。   虽说女儿懂事,可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己没本事,若是能像方大户赵大户那样腰缠万贯,妻子儿女自然是叫一堆人伺候着,每日只吃喝玩乐便可,凡事不往心里去,哪里用得着考虑这样周全?   不说杜河这个当爹的,就是杜文见娘和妹妹这样拼命也十分难受,然而眼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更加发狠的读书。他小小年纪,每日却也只睡两三个时辰,早起晚睡,大声朗诵,又把书拿来抄写。   等去还书的时候,肖秀才却也惊讶这般神速,就说自己已经读完,不用了,让他不用着急还。杜文却说自己已经都抄了一遍,哪知肖秀才却勃然大怒,大声道:“如今你已是远远落后于别人了,光是背诵研读还忙不过来,竟然还耗费时光抄书,真个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竟分不清轻重,我这些日子白教你了!”   杜文叫他骂的满脸通红,也不敢辩白,只老老实实的认错。可等肖秀才骂了一通,略消气之后,杜文又小小声,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分辨道:“好叫老师得知,我已是都背会了的。”   肖秀才一愣,并不言语,只是随便指了一句叫他往下背。   就见杜文果然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竟是一字不差。   肖秀才越发震惊,只是面上不显,又提问了好些,断章断句十分刁钻,杜文都一一作答,只是根据难度高低,思索的时间有长短差别而已。   肖秀才越提问越震惊,最后竟然也不顾他是初学者,又捡着教浅显的问了几句,却是要他说意思感想了。   杜文却为难了些,他只是背诵,并无人教授,虽有所感悟也不知对与不对,只到底是老师提问,他迟疑片刻也就试探着说了。   肖秀才心头大喜,知道自己捡到宝了。   这些书杜文之前不要说学过,就是读都没读过,他说的这些释意领悟,虽难掩稚嫩,有的地方也不大通,可因为并没有人教,这全然都是他自己领悟的,这就殊为难得,可见果然是有天分。   世间万事万道都讲究个天份,虽说勤能补拙,但假如你于这一途并没有天分,即便是呕心沥血,也只能做到上等罢了,并做不到顶尖。可若是有天分,再加上后天的努力,便能达到一个世人需要仰望的地步。   如今杜文年岁尚小,他们师徒相处的日子也浅的很,肖秀才并不敢妄言杜文日后会如何,可假如他一直这样下去,他日黄榜高登,进士及第并非难事。   第十八章   肖秀才心头思绪翻滚,却始终表情不变,最后又收回这些书,换成另外几本叫杜文回去继续读。   杜文连忙称是,行礼之后就要退出去。   肖秀才却又叫住他,也不开口说话,只盯了他两眼底下的乌青看了会儿,又看看他瘦削的小身板儿和尖下巴,最后说道:“去吧,要松弛有度,每日也别睡的太晚,免得叫双亲担忧。”   这还是杜文上学以来肖秀才说出的头一句明确关切的话,杜文不禁喜上眉梢,转身离去时看着连步伐都带些喜气洋洋。   肖秀才失笑,却也没有再叫住他训诫。   到底是个孩子,且由他去吧,若是一味地训斥,失了灵性,反倒得不偿失。   杜文回到课堂之后,牧清寒还问了句,“如何?”   因为两人同时拜师,便也做了同桌,虽说一开始牧清寒为人甚冷,两人十分陌生,可这一月来,杜文待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每日都微笑招呼,牧清寒见他认真读书,勤勤勉勉,不是一般轻浮油滑之人;而杜文见牧清寒为人虽冷,但并没有坏心眼,举止稳重,书读的也好,不比几个师兄差,便十分仰慕……如此这般,两人如今关系倒也很好。   杜文松了口气,冲他笑道:“先生又给了我几本新书。”   牧清寒略看了眼,点头:“这倒也适合你看。”   若是旁人听他用这种几乎指点的语气说话,必然要恼的,可杜文却知道自己的的进度确实比谁都慢,牧清寒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也就欣然接受。   前些日子杜文拼命读书,简直如同玩儿命似的,饶是牧清寒看了也暗暗心惊,如今见他竟然短短几日就读会了几本书——既然先生又给了他新的,必然也觉得满意,他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回去之后越发用功。   下学的时候,两人在门口分别,杜文径直回家,牧清寒却有一高壮健仆接送。   相处一月有余,虽然牧清寒没有明确说起过自己的家境,可杜文观他衣食穿戴、言行举止,也能猜出他必然出身高门大户,只是却不知道为何到了小小陈安县城来读书。   他心中虽有疑问,却也知道涉及别人家事,对方若不主动说,便也从不主动问。   相处时间久了,两人偶尔也会聊些闲话。这日牧清寒见他实在太过废寝忘食,忍不住说了几句叫他注重保养的话,杜文就叹息道:“我也知这样不好,可母亲和妹妹拼命做活,又要供我读书,我实在于心不忍,眼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因着赶进度也没空抄书卖钱,竟什么都做不了,实在不忍心。”   他又说起妹妹小小年纪就知道为生计谋划,好容易做针线活儿赚了几十文钱,先就给自己买纸,十分不忍,百分自责,眼眶也渐渐红了。   也不知这话触动了什么心肠,牧清寒也听得怔住了,呆呆的望着前面的虚空出神。   杜文也是一直没个人说话,师兄们对他也不冷不热,如今好不容易开了话匣子,便有些止不住,说了好些零七碎八的事。待他回过神来,竟已过去了半个时辰有余。   见牧清寒兀自出神,杜文就有些不好意思,慌忙道歉。   却见牧清寒缓缓眨眼,神色复杂的说:“一家骨肉新密体谅乃人之常情,你不必介怀,况且我却也十分思念兄长。”   杜文还是头一次听他聊起家里的事,不由得十分新奇,却也不好过问。   牧清寒感情内敛,也不多讲,只说兄长大他十岁,如今父亲病重,他便留在省城家中操持生意。眼下家里诸多事端,牧清寒也想帮忙,却有心无力,兄长又怕波及到他,便把他送回已故母亲的成安老家。   因牧清寒母亲的娘家也只有三位姨母,且都嫁往外地,外祖父外祖母也都于前几年先后亡故,这边已经是没什么人了的。   好在房屋尚在,且又有几房忠仆看着,倒也十分妥当。   杜文想起来日日迎送他上学的青年健仆,恍然大悟:“那是令慈留下的人?”   牧清寒却摇头:“非也,阿唐另有一位哥哥,原是几年前兄长外出收账,在路上救起的流民,当时他们尚有一位老母在,后来兄长虽全力帮忙医治,老人家仍撒手而去,阿唐兄弟只说无以为报,又没处可去,便自动写了卖身契。兄长见他们身手出众,就将阿唐指给我。他们二人赤子心性,我也跟他学习武艺。”   牧家财力雄厚,牧清寒又是年幼的嫡子,内忧外患,自小便有不少人盯着,幼年时期也着实有几次十分危险,后来有阿唐在身边才消停不少,他自己这几年也习武不断。   杜文见他每每提及兄长便十分濡慕,又从素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得知:牧家人口似乎相当混乱,牧家老爷恐怕并不如何敬爱牧清寒的生身母亲,也就是牧家主母,反倒十分疼爱那不知多少的小妾,又有无数庶子庶女。   牧清寒的母亲去世的早,兄长又年长十岁,可不是当爹当妈又当哥?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感情自然深厚无比。   自打那次谈话之后,杜文和牧清寒的关系便突飞猛进,同出同入,杜文在家中也时常提起,很有了些挚友的味道。   他的学业渐渐步上正轨,杜瑕和爹娘看着也十分欢喜,更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做活。   如今市面上已经渐渐地出现了他人仿制的葫芦和蝙蝠,且卖价比李老板娘这边更加便宜,但因为李家娘子的铺子在端午贩卖五毒一战成名,便有无数人慕名前来,只为了求他家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花样,如今在陈安县城也还算独一份。   因着外面已经有葫芦和蝙蝠,况且利润也不高,杜瑕就不大再耗费工夫做那些,又仔细画了图样,做了乌龟和仙鹤两样更加繁琐复杂的,取龟鹤延年的好意头,卖的也很好。   又考虑到临近中秋,大家难免又要做些与中秋有关的事情,她就又设计了几款图案,如玉兔捧月,玉兔捣药,还有玉兔腾云驾雾的花样,都非常可爱灵动。做出来之后杜文先就爱不释手,自己从妹妹那里要了来挂在腰间,十分得意。   如今距离中秋节还有两三个月,时间十分充足,杜瑕便与王氏提前准备这些,暂停了其他的事物,准备中秋节大赚一笔。   期间她们也与赵氏频繁往来,亦或是王氏见她太过劳累,便催着她出去玩,杜瑕便跟赵氏的女儿熟悉起来。   赵氏的女儿雅娘果然十分文静娴雅,小小年纪就已经绣工了得,绣的草木鱼虫无不活灵活现,杜瑕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反正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雅娘为人展样大方,熟了之后便也送杜瑕两块手帕子,上面分别绣的滴水菡萏,还有游动的金鱼。自打来这儿之后,杜瑕还是头一次亲手摸到这般鲜亮灵动的针线活,自然爱不释手,又投桃报李,也回赠对方一套别样玉兔的结子挂件,却跟送给家人的不同。   雅娘也十分欢喜,取了一件挂在腰间看个不停,又笑道:“前儿我跟娘也在店里见了类似的,却没有这样的样式。我们都在想是谁这样巧的心思,原来竟是你!”   说的杜瑕也笑了。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杜瑕意外得知他们家竟然要搬走了。   因赵氏能做,几年下来着实攒了大半千的银子,便不大耐烦继续蜗居此处,年前就四处寻找合适房源。如今已看中了与北城区交界处的一处宅院,虽是个两进院落,价格极为昂贵,可到底位置好,每日都有无数官兵来回巡逻,距离家中儿子读书的学堂也近,夫妻俩便决意咬牙买下。   这是其一,杜瑕暗中想着,北城区是本地官宦聚居地,赵氏一力主张往那边去,未必不是存了为儿子日后铺路的主意……   话说自从收入稳定了之后,王氏也真的就不大做饭,只偶尔得闲儿了才做几顿。   这倒不是杜河强求的,原来精于持家的她偶然也也算了几笔帐:   做一顿饭,从开头的准备到后面的刷锅洗碗,收拾桌子,怎么也得将近一个时辰,而有这个时间也能编几个蝙蝠葫芦的结子了,放到外面也能卖近百个钱。可若是从外面叫一顿饭吃,她们娘俩儿也不过三五十个钱,两边一比就知道怎么合算了。   杜河知道后也大力赞成,只说:“你们每日做针线活已经十分劳累,又怎么能再去下厨?也该把手指养一养啦!”   王氏听后受用非常,又把手举起来看,果然见这两个月因为没怎么下厨沾水,只做针线,且日日涂抹白玉膏子,双手已经十分白嫩,就连往年裂的口子也都好了,越发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嗯,之前我就曾经说过,本文共有两条线并行,第一条是女主角自己奋发向上,努力发家致富;另一条就是女主哥哥和男主的科举以及日后为官后的朝堂风波,前面侧重女主,后面双线并重。    第十九章   转眼就到了中秋,王氏拿着自家编的结子,到处送礼十分体面,且又是外面买不到的,竟也交好了不少人,邻里关系越发和睦。   因为这次中秋她们提前两三个月准备,不慌不忙做了无数玉兔的结子,足足装了三个大包袱,李老板娘无限欢喜,通通都要了,当即分到自家三个店里卖。   之前王氏送来的结子都不够卖,如今因着前几次出风头,李氏的店铺客人更多,都专挑这样的新鲜花样买,况且又是中秋,大家都爱成套买了送人,若不多些真真儿的不够卖!   如此杜瑕母女便有将近二十两银子入账,几乎顶的上一个成年男子一年的收入,腰包着实鼓了。   手头宽裕起来之后,杜瑕也渐渐的有些不满足。   做结子挂件到底太累人,而且一个只得几十文,总有些盘剥劳动力的嫌疑。   而且等时间久了,饶是再如何繁琐的东西,外面怕也会有仿制的,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她一面继续琢磨合适的新花样,一面却开始动起羊毛毡制品的念头。   眼下毕竟不是后世,不管你想要什么都能从网上买到,就说这做玩偶的羊毛,也叫人无从下手。   以往杜瑕做羊毛毡玩偶,一应材料都是从网上买的,什么针、辅助工具,还有那一堆堆已经染好了色的彩色羊毛,可现在却到哪里去找?   杜瑕把各样所需材料林林总总列了慢慢一张纸,又磨着王氏带她去市集转悠,买了几斤细羊毛,又要了几包针和磨针的磨石,又有各色染料等物。   如今王氏也是越发看不明白这个女儿,见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买了这么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就有些犯晕,问道:“眼下中秋未过,天儿还热着,你却买这些羊毛作甚?若是袄子,倒有专门的皮子店;若是毡子,也有现成的……   杜瑕笑个不住,只卖关子不解释,家去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捣鼓,若不是王氏喊着,怕是连饭也忘了吃。   如今既没有成品,只好杜瑕自己一步步来,不过这也不算坏事,从原材料都她自己着手,这就相当于给自己的技术专利又加了一重保险,外人想要仿制就更加艰难。   况且制作羊毛毡玩偶极其考验灵性,更要勤加练习,一般人没个一年半载慢慢磨,做的东西也实在论不上精致,想到这里,杜瑕自然更加舒心。   只要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她就不怕混不到奇货可居,而只要东西少了,又精致,价格自然也就上去了。   她忙着折腾这些东西,王氏就忙着编结子挣钱,也两不耽误。   如今除了,这些特定的年节所需的复杂花样,普通的葫芦蝙蝠、龟鹤延年这结子王氏都已经做熟了,并不用杜瑕再插手,她便一心折腾羊毛毡。   只是到底之前没有做过染色的事情,染料也不是现成的,好些想要的颜色都要杜瑕自己不断调整比例配置,期间难免失败无数次。又是颜色太深太浅不好使,又是染料太多,导致羊毛手感变差;或是染料材质问题,导致不能与羊毛共存……   光是消耗的染料和羊毛就值几两银子,竟把她自己也挥霍的肉痛了,更别提王氏,一看她往外丢东西就直念佛,先前还说几句,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   若不是之前打结子赚了几十两支撑着,杜瑕只这一遭试验原材料便能将家底耗干净,中间她还忍不住开小差,心道发明创造之流果然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光银钱一项就是个无底洞,自己这个有迹可循的尚且几欲支撑不起,更何况那些真的从零开始的……   眼见着都到了中秋节了,这才隐约有了个眉目。   这阵子王氏眼见赚了几十两银子,自觉挺直腰杆,也不似从前那般紧迫,也就暂时停了几天,专心过节。   因圣人除自身与太上皇寿诞外,亲点端午、中秋、春节为一年内三大节日,每每与民同乐,所以学堂后日也放假。王氏又听杜文说那名同窗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过节,不由得动了慈母心肠,要他一同前来。   “听说还没了娘,在这里又举目无亲,真是可怜见的。咱家虽然穷,可好歹有点热乎气,你何不邀他同来?也是同窗情谊。该是团圆的节,总不能叫他一个人担着。”   杜文也十分中意这位同窗,次日放学时便把这事说了。   两人熟悉了之后,牧清寒也时常听杜文说起家中父母幼妹,倒也羡慕他家一团和气的血脉亲情,只是中秋本应该是一家人的团圆节,人家一家团聚,自己这个外人去算什么呢?到底不方便。   可杜文见他犹豫片刻后才回绝,就知道他已然意动,当即大笑着拉他出门,径直对健仆阿唐道:“今日你们都不必回家,且去我家团圆!”   阿唐见自家小主人只是苦笑,又想起他日日形单影只,也替他高兴,当即用力点头。   事已至此,再继续推脱就是矫情了,牧清寒便也不再推辞,只说想先回家换套衣裳,又派阿唐去采买果品礼盒。   杜文只笑说:“我家原不讲究这些,还白花那些钱做什么!”   牧清寒却肃然道:“衣裳不换倒也罢了,只是你父母亦是我的长辈,中秋佳节去长辈家拜访岂有空手登门的道理?”   杜文拗不过他,只得依了,两人便先跟牧清寒去了糕饼铺子。   牧清寒正在挑选之际,杜文却冲阿唐招招手,小声道:“你家小主人今日去必然住下的,且明日休假,并不急着家去,不若你先家去替他取了换洗衣裳……”   阿唐也知道他与自家主人交好,听了地址之后便飞快的去了。   那头牧清寒却凑了八样果品,有乳糕儿、栗粉糕儿、蜜冬瓜鱼儿、荔枝甘露饼、珑缠桃条、金丝党梅、糖霜梨肉、蜜煎李子,另有两瓶金黄香甜的秋梨膏、荔枝甜膏儿,正叫伙计帮忙装到一个什锦匣子里,结果扭头就不见了阿唐,便问他去了哪里。   杜文直笑道:“他要出恭,我便说了我家住址,稍后他自会赶来。”   又拉着他走,路上见他手中那么大一个锦盒,不免又抱怨:“非我自夸,我爹娘与妹妹并非俗人,你也实在见外,待他们见你如此,定然又要骂我。”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道:“日后便不了,只是初次登门,又来白吃白喝,不如此我心难安。”   他好歹是大家子长起来的,各样礼节十分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杜文也知各家行事风格不同,且对方也确实不差这百十文钱,不过白说罢了。   两少年到时,杜河也已回来——他与师父并一名师兄轮番休假,他得了今晚至明晚,后日、大后日便去替班。又因如今并不讲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女大防并不严格,况且王氏算是长辈,杜瑕年纪尚幼,便都出来见礼。   牧清寒连忙躬身还礼,举手投足自有气度风华,果与寻常百姓不同。   杜瑕就见他长得果然很好,最难得的是跟时下的书生很是不同:但见浓浓两抹剑眉,灼灼有光双目,肩宽体阔,步伐稳健,显然是练过的。   平时没有对比还不觉得,如今牧清寒站在这里,杜瑕就一下子觉得自家哥哥文弱了很多。又想起如今科举制度十分严苛,每次考试少说也要在那里呆一整天,甚至好几天,本来精神压力就很大了,再要遇到刮风下雨、寒冬腊月,丝毫不亚于挣命来的,便是因为考试送了命的学子每年都大有人在。   她又看看兄长文弱的样子,就觉得十分担心,打定主意日后劝他勤加锻炼。   晚间王氏亲自下厨,杜瑕原本也想打下手,却被轰了出来,只叫她歇着,或是去跟哥哥玩。   杜瑕好不尴尬,正踌躇该做些什么打发时光,就见杜文已经笑嘻嘻过来拉她去院中赏月。   这院落本就十分狭小,又有一口井,王氏再沿着墙根儿开几畦菜地以后便空间有限,到底寒酸了些。杜河就托人弄了一株石榴树来,又架了几丛葡萄,几个月长下来,已经十分郁郁葱葱,下面再摆两条石凳,一张石桌,隐约有了点意趣。   杜文拉着杜瑕对牧清寒道:“你同你讲,我这个妹妹也是读书识字的,并不比我差,咱们两个对谈无趣,不若拉她一起。”   他说的坦荡,杜瑕却已经快被臊死,这个哥哥上来一阵也是有些没数,什么话也敢说。   他自己都才八岁,还因之前被庸师耽误,刚启蒙完毕,正狂补进度,而自己甚至才刚六岁,还没正经上过学……   忒丢人!   第二十章   忒丢人!   杜瑕涨的小脸儿通红,连忙对牧清寒解释,只说自家兄长无状,请他切莫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杜文却已经又嚷嚷起来,“你什么时候也俗套了?你日日练字,凡是我看过的书你也都看过了,记得倒比我还快些,况且他也不是那等轻薄之人,咱们只凑在一起玩耍,又有何不可?咱们家兄弟姐妹甚少,若是多的人家也都时常凑在一起考校学问,开些个茶话诗会……”   相处的日子越久,杜瑕就越发现这个哥哥话虽不多,可也结结实实是个犟种,认准了的事轻易不肯回头,颇有如今“名士自风流”的风范,学业之外十分我行我素。   杜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见牧清寒微微一笑,点头称是:“我等见识有限,自然不敢妄自尊大,只是兄妹间猜谜玩笑,妹妹也不必在意。”   他与杜文即是同窗又是好友,关系非比寻常,便也将对方兄妹视为自己的兄妹,如今牧清寒对杜瑕以妹相称,等来日杜文见了他的兄长,自然也以兄长敬之。   两个人都这么说,况且现下也没旁人,杜瑕倒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凑趣。   杜文和牧清寒果然也没说什么文绉绉的,只把古往今来与中秋佳节有关的典故、诗歌略谈论一回,又说些神话、谜语,杜瑕渐渐地也听入了迷,只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功夫王氏就喊吃饭。   杜河见他们三人说的投机,也很开心,又道:“打从明日起城中连开三日灯会,又有各色戏班杂耍,明日我便带你们逛去……”   中秋佳节古已有之,不管哪里的百姓都很看重,前后怕不要热闹大半月才罢。   陈安县城也颇富裕,是以好些酒楼、戏班等都从一两个月之前就开始张罗,几天前外面街上,尤其是西市南市两处就已经张灯结彩的挂起来,十分热闹。   这两天虽然还不算正式假日,可外头已经闹起来,除了平日里都有的卖各色瓜果零嘴儿、酸汤小吃,更有无数取乐把戏:什么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亲背攒壶瓶等各色杂技踢弄,刀枪棍棒的武术表演,另有街头做相扑打擂台的。每日必要闹到深夜三更方罢,而五更却又赶着热闹起来,几乎昼夜无歇。   各处行当观者如云,只把几条纵横大街围个水泄不通,每有精彩处必然喝声直冲天际,掌声如雷,撒出去的铜钱如同下雨一般,耍戏的人赚的盆满钵满,看戏的也是心满意足。   只是苦了早晚轮班倒换来维护治安的诸多衙役,又是防火防踩防斗殴,又要吆喝着叫大家提防扒手也过节,更要留神,生怕有外头的拐子趁机流窜进来作案,当真是苦不堪言,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   听了杜河这话,牧清寒尚可——他原是见识过省府繁华,且还曾跟着去京城住过一年半载,对小小陈安县城自然没多少期待,可杜文兄妹却已经欢喜起来,又凑在一处说要买些什么,那心情几乎也把牧清寒感染了。   王氏在碧潭村乃至陈安县的厨艺勉强可算上等,可到底见识有限,并不敢放到外头与人计较。牧清寒家住省城,家财万贯,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便是点心也自有有名的大厨做了端上来,王氏做的这些真要论起来,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牧清寒只觉得他们父母子女其乐融融,只是看着就叫人心中温暖舒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好景致,似乎比皓月当空更吸引人,便觉得哪怕一口清炒波棱菜也宛如人间至美。   王氏见他果然一点不勉强,不由得十分欢喜,又用公筷拼命帮他夹菜,只将一只碗都堆得冒了尖儿,牧清寒吃的倒不如她夹得多,埋头苦干一番之后,碗中饭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渐渐增多,不由得耳边飞红。   杜文见状笑出声,杜瑕也有些忍俊不禁。   却说牧清寒见阿唐竟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带来还愣了半晌,只没奈何,盛情难却,便住下了。   如今文人讲究率性而为,肆意洒脱,关系亲昵的密友也常常一同游玩,出入同行,夜间又抵足而眠,何况赏月之后已是深夜,王氏夫妇也实在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回家。   其实当代夜市盛行,仅有三更到五更之间略有停歇,却也有人走动,而繁华处几乎更是不夜城,牧清寒又有健仆阿唐跟随,安全自然无忧,不过关切罢了。   杜文的屋子里除了纸笔书墨之外,别无他物,空荡荡的,又有一只陶罐插着几支花儿,倒是略有些意趣。   杜文并不因为家贫而扭捏,只笑着说:“比不得你家,且将就一夜吧。”   一时王氏送了新的被褥来,牧清寒道了谢,原想亲自动手,哪知竟是什么都做不好,笨手笨脚的,好好被褥硬是叫他抖成一团。   杜文见后大笑,便把他撵走了,说:“大少爷暂去一旁歇息。”   牧清寒见状也笑个不停,跟在旁边打下手。   说老实话,牧清寒活了这些年还真没睡过这样硬的床,住过这样不讲究的屋子,可实在奇怪,他躺上去之后不过一时片刻,竟就睡熟了……   牧清寒走后,杜瑕果然跟父母兄长说起要叫他注重身体保养,勤加锻炼的事。   原本杜文不以为然,哪知几日后王氏与赵氏说话,聊天时意外得知门前街上有一位秀才去省府参加乡试,刚进考场不过一日就被人抬了出来,高烧不退,人事不醒,如今还在求医吃药,不知日后如何呢。   都是家里有学生的,听了这事如何不惊骇!就是肖秀才也把这件事情说与众弟子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素日我总说要如何保养,你们却不听,如今出了这事,好歹长些记性吧!没得日后好容易得了功名,却是个病秧子,上头又如何会委以重任!”   众人听后纷纷变色,这才重视起来。   只说锻炼身体,这群书生却是十有八九没经历过,他们平日里只是端坐书房,何曾考虑过这些!因此冷不丁的要练,却不知从何练起,众人就都发愁。   又有一位叫石仲澜的师兄不大高兴,背地里小声嘟囔:“我等是读圣贤书的,最看重仪表风范,如何能叫我们与那些武夫一般,刷枪弄棒,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纷纷附和,却也有另外一位师兄素性沉稳,沉声道:“话不好这样说,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流倒也无碍,难不成你也想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   他身边的学生也点头,道:“洪清师兄说得有理,且圣人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咱们又不作甚坏事,何惧旁人言?再者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强身健体也是正道,石兄未免谨慎过头……”   却说杜文也正犯愁,心道就算是什么八段锦、五禽戏自己也不会呀,难不成因着这点小事还要再去请教一回先生?   正想着,却听旁边牧清寒笑道:“你却痴了,阿唐素来勇武,什么不会?来日下了学,叫阿唐好好瞧瞧你,你与我一同练习也就是了。”   杜文听后大喜,笑说果然是自己糊涂了,身边可不就有现成师父?果然是骑马找驴……   后面杜文当真跟着去了牧清寒位于东城区的家,但见好一座黑漆雕花大门,光是墙怕不有两人高,里面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百转千回,处处游廊抄手,几多跨院,又有假山水池,内中一汪荷花开的正艳,清香扑鼻,端的是高门大户。   牧清寒被兄长送到陈安县避风险,除了阿唐之外,还有几名得力小厮和一名中年管家。只是牧清寒一贯不大耐烦有人跟着,这些人就都留在家里,平时只做洒扫采买、迎来送往的活儿,这会儿杜文刚一进门就有人端茶送水递手巾,忙而不乱。   这些都罢了,喜的是院子后面竟有专门的演武场,当中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又有整齐划一的细纹防滑,两旁列着刀枪剑等十八般兵器,又有箭靶弓弩等物,杜文不由得看的入了迷,又上去摸了几回,啧啧称赞。    第二十一章   因杜文之前毫无基础,日后也不打算考武举,阿唐就先叫他增强体质,又耍了几遍八段锦与他瞧,只说每日早晚练上几遍对身体甚好。待这个练熟了或可换五禽戏,再学些简单的拳脚也就妥了。若是方便,再习些个骑射更佳。   杜文都一一答应,到底心痒难耐,硬叫牧清寒耍一把架势给自己开开眼界,牧清寒倒也不扭捏,将场上十八般兵器都一一舞了一遍,最后又开弓射箭。   但见那牛角大弓竟被他拉了个满开,嘭一声蹿出一支铁箭,如流星般狠狠扎入几十步开外的箭靶,箭尾兀自在空气中嗡嗡颤动。   杜文看得眼花缭乱,满目艳羡,不住的喝彩,又不由得伸手去摸那张弓,只觉得怎的就这般威武。   牧清寒笑着把弓递过去:“你也试试?”   杜文还来不及回话,就觉得双臂猛地往下一坠,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了一步,好悬没摔倒。   他不由的吃了一惊:“好重!”   方才见牧清寒面不改色就拉满了,他还以为没什么分量,哪知竟险些出丑。   牧清寒笑道:“这算什么?阿唐惯用的弓足有这个两三倍重,我竟只能拉开到三分!”   杜文听后直摇头,连连叹气,小心的将弓还给他,喃喃道:“不敢想,不敢想。”   亏他方才也想射一箭过过瘾,谁知两只胳膊抱着都费劲,更别提单手开弓……   唉,看来自己果然很该重视一把了。   回去之后,杜文不免又把这桩大消息说与家人听,十分眉飞色舞:“他瞧着也是穿道袍【注】的,哪知竟是个练家子!尤其那杆白蜡枪,冲刺抹挑,真是耍的水泼不进!又是好臂力,那弓那般沉重,他竟都能拉满了……偏他才思敏捷,书房里也好些个行军布阵的兵法书籍,要我说,便是文武举都考得!”   杜瑕听后咯咯直笑,对牧清寒也有些刮目相看,毕竟时下重文轻武的风气颇为严重,读书人中甚少会拳脚,而听杜文的口气,牧清寒于武一途竟也相当出色,果然难得。   如此这般几天之后,王氏等人眼见着杜文虽然忙碌,可精神却更胜以往,不仅气色好了,就连饭也能多吃半碗,不由得十分感激。   只说如此一来,杜文难免更加早起晚睡,杜瑕生怕他撑不住,便面色凝重地反复嘱咐,只把杜文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白日里便与牧清寒抱怨。虽说是抱怨,可语气中却难免带了点儿不经意的炫耀和洋洋得意。   如今他跟牧清寒也熟了,惯会开玩笑,牧清寒就擂了他一拳,只说他在故意刺自己。   两人正一同笑闹,却被石仲澜看见了,当即虎着脸呵斥道:“学堂之中岂是尔等嬉笑玩闹的地方,成何体统。”又瞪了杜文一眼,再看向牧清寒之时,眼中更带了几分轻蔑,又面带讥讽的与旁边人说:“到底是商户之子,上不得台面。”   眼下商人之子虽然也能参加科举,可到底出出身差了些,就是当今圣人偶尔决策有失,还会被那些个惹人烦的御史当堂跳出来叫板,说些个什么“竖子不足与谋”“寒门小户”等抄家杀头的话,只把圣人气个倒仰。   偏圣人以仁孝治国,性情也谦和,不好拿这些人怎么样,每每苦笑无言,于是民间竟也渐渐传开,把这些成了极为刻薄尖锐的侮辱人的话语。且就连圣人也不曾如何恼火报复,因此被骂的人往往也无可奈何。   就见牧清寒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撇开长腿往那边跨了两步,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对方。   他身材欣长结实,远比一般同龄人要来到高大,对上几个师兄竟也丝毫不落下风。又因常年习武,气势逼人,石仲澜等人本能地退了几步,回过神来之后脸涨的通红!   牧清寒却嗤笑一声,眼神转向轻蔑,扭身就走,好似与他们对峙便是浪费时间。   石仲澜这些人平时也都是被人捧大的,如何受得了这个?也都恼了,便都涨红着脸,在他后面踮着脚,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斥骂起来。   牧清寒为人何等肆意潇洒,最见不得这种打嘴仗的,这会儿活像连背影中都透着一股蔑视,对身后诸事并不理睬。   那几个师兄越发丢脸,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始作俑者石仲澜更是被气得头脑发昏,须知他这种不将人放在眼中的态度最可恶!   因着杜文和牧清寒来之前,学堂内就属他年纪最小,且也颇为机敏,很得老师看重,说最多三两载便可下场一试,于是几年下来更加洋洋自得,十分骄傲。   哪知一朝来了两个小师弟,竟比自己更小些,且一个底子就很好,又素来傲慢,不大搭理人;另一个底子虽差,可进步神速,着实叫人胆战心惊,就连先生也屡屡不掩饰对他的赞赏。   这可叫顺风顺水的石仲澜如何受得了?   况且这几日冷眼瞧着,先生又叫大家学那些个武夫做派,岂不是正遂了姓牧那小子的意?今日对方见了自己也照旧一副死人脸……   是以石仲澜头脑一热,竟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子,朝牧清寒后脑勺砸去。   杜文却是边走边回头,见状大惊失色,大喊当心。   牧清寒不慌不忙,只把头微微一偏,那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子就擦着过去了,又飞出去不过三两步远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他站定,转身抱手冷笑出声:“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偷袭?”   这话确实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就连最近几日刚开始锻炼的杜文也有些赧然。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几个师兄除了比较稳重的洪清两人之外,那五个都嗷嗷叫着扑了上来,乱作一团。   牧清寒只把杜文往旁边一推,叫他不要添乱,便抬手撩起袍角掖在腰间,舒展胳膊,弓身迎了上去。   但见眨眼工夫,场中便拳脚乱飞惨叫连连,唯三没动手的洪清、霍箫与杜文都目瞪口呆,着急的不得了。   只是他们也实在插不上什么手,杜文年岁也小,上去之后怕真的只能裹乱,三个人只得扎着手在旁边拉架,又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牧清寒自打来到陈安县城,其实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又担心兄长安危,又恨自己无用,十分苦闷,索性今日一并发泄出来。   不过眨眼功夫,那五位师兄就都叫他打翻在地,衣服皱了,发髻散了,有几个人脸上也青紫交加,活似打翻了酱缸。   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听到声响的肖秀才自前院匆匆赶来,刚一进门儿就被惊得瞠目结舌:但见几个得意门生在地上成了一堆的滚地葫芦,站着的三个这几个也是惊慌失措,与平日文质彬彬的情形简直……   他的书院里何曾这般过!   作者有话要说:   PS,试问哪个意气风发的小男孩儿上学期间没打过架呢!不打架的童年不是好童年!没一起打过架的同学不是好同学,哼唧!   PPS,【注】文中出现的“道袍”,并非宗教中道教人士穿的那种道袍,而是我国古代历史上出现时间颇长的一种男子服饰,穿着者分布很广,社会阶层没有严格限制,但是因为相当大的比例袖子非常宽大,劳动群众和武人穿的比较少,会给人一种文绉绉的印象,这里杜文说的意思是,牧清寒看着也时常宽袍大袖,挺文生的一个人,谁知道武力值这么强悍。 第二十二章   肖秀才又急又气,当即喝住,几个学生见他来了也十分害怕,哼哼唧唧的从地上爬起来,先生没问也不敢分辨,只是捂脸的捂脸,揉腰的揉腰,极其狼狈。   肖秀才狠狠的瞪了他们几眼,又扫视全场,只挑了平时最老实的杜文叫他说经过。   石仲澜知道他与牧清寒是一波的,怕他讲偏话,刚要开口就被萧秀才狠狠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讪讪闭了嘴,垂头丧气。   眼见着牧清寒一人打五个还丝毫不落下风,一众师兄比他高的有,比他身架大的也有,可竟然都无还手之力,杜文正看的热血沸腾,与有荣焉,也不屑于告黑状。   他说的确实不偏不倚,肖秀才听后问洪清是否属实,洪清也无话可说,直点头道事实确实如此。   肖秀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转身回房,取了戒尺,叫参与斗殴的几个学生在院中对着圣人挂轴跪成一排,挨个打手心,任谁求情都不管用。   牧清寒倒罢了,他本就体格健硕,习武所要承受的苦痛远胜体罚十倍百倍,故而打戒尺于他而言不过挠痒痒。   可怜石仲澜等人刚被小师弟痛揍一番,此刻尚且浑身疼痛难忍,转头竟然又挨了戒尺,端的是里子面子全没了……   打完之后,肖秀才又转着圈儿的骂,鸭蛋青的直缀下摆在空气中狠狠划出几个圈:“你们也是能耐啦,书都读完了?文章也做好了?就有空来打架!人人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真该叫他们看看你们何等勇武!瞧瞧一个个的,果然叫人大开眼界,我看你们明日也不必读书啦,省的埋没人才,就卷卷铺盖去战场杀敌算了,敌人一定闻风丧胆。保不齐,赶明儿的请功折子上就有你们几位的高姓大名呢,还做什么酸诗、破烂文章!”   真是读书人骂人都别具一格,肖秀才说了半天不带一个脏字儿,却字字诛心。   那几位参与斗殴的却已经快把脑袋扎到地里,羞得脖子都紫了,就是牧清寒本人也有几分惭愧,有些后悔冲动了。   这肖秀才也是神人,他问明白缘由之后,知道虽然牧清寒动手打人不大好,可毕竟是石仲澜等几个做师兄的有错在先,就分别责罚:   人都叫因材施教,他却也是因材施罚,叫石仲澜等人连着一个月,每日早晚都围着书院跑五圈儿,而牧清寒则是每日抄书,若是写的不好还要打回重写。   如此定论一出,果然人人都苦了脸,每日只应付这些惩罚就精疲力尽,也没空再去跟对方互看不惯,书院内空前安宁。   杜瑕等人听说之后也都大笑出声,直道这位肖秀才实在是个妙人。   杜文也笑说:“牧兄虽写的一笔好字,可最不耐烦抄书,万般嫌弃,只道无趣。我欲帮他抄写,两人字迹却不同的,就怕先生看出来反倒罚得更重,也只得罢了!”   自此之后一个月,他便每日下学之后先去牧清寒家叫阿唐盯着锻炼一番,而牧清寒就在一旁抄书,两人便相互取笑:   他笑他这么大了还被罚抄书,他又笑他这么大了,竟连弓都拉不开……倒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男孩子该有的活泼气儿。   偶尔练的晚了或是天气不好,杜文干脆就在牧清寒家中住下,而牧清寒也隔三差五便被王氏喊到家中吃饭,他亦向往这般慈母温柔,也不似原先那样推诿,每每答应的十分爽快,两家人就都熟络起来。   杜瑕本就后世来的,性格与当下女子不同,并不如何扭捏拘束,跟牧清寒往来几回之后也觉得他是个少年君子,两人关系竟也很好。   熟了之后,牧清寒见杜瑕真的与杜文一同读书识字,很是佩服,又说:“妹妹却是个好学的,我自叹不如。”   杜瑕连忙谦虚,只说写着玩儿。   牧清寒又道:“只是妹妹用这个字帖却是不大好,我家里倒还有几本旁的,倒蛮适合你,下回一并带了来。”   杜文虽然看着挺温润和煦,实则骨子里着实是个狂生,如今书读的越来越多,眼界越发开阔,又开始修炼体魄,力气更大,写的字也越发笔走龙蛇、豪放不羁,且有几分名士风流。   可杜暇却是个女子,旁的不说,力气就不够,如今再跟着杜文练确实不好。   如今两边都熟了,杜暇知道他不缺这些东西,便也不推辞,只是道谢。   次日牧清寒果然捧了两本字帖来,却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惯用的那种簪花体,瞧着就很有筋骨,杜暇果然一见就喜欢上了。   *******   再说学堂那边,气氛确实紧张诡异。那几个师兄原也不是什么太小心眼儿的,只是见牧清寒为人孤高,又不大把他们这些师兄放在眼里,且两个师弟来了之后,先生无数回公然称赞,他们这些早来的竟都靠后了,心中便有些分不平。   谁知那次打了一回架之后,石仲澜见两个小的竟丝毫没被影响,就是杜文的学业也渐渐赶了上来,进步惊人,着实叫他们惊骇不已。   为首的石仲澜被肖秀才敲打了几回之后,也开始重新重视起学业来,又暗道:“如今牧清寒那厮尚且不如我便这般猖狂,若是叫他赶上,岂不更将我踩到泥里去?果然我需得从学业上压制他,才好叫他心服口服。”   殊不知石仲澜暗中警惕两位师弟,杜文和牧清寒却也一直不曾放松,便是下了课也时时在一处相互考校学问,打算终有一日叫那些不安生的师兄无话可说。   两边都互不服气,百般较劲学习:   小的怕学的慢了更被他们瞧不上,大的却更怕他们学的太快了超过自己,叫他们无地自容,便更加发奋读书,学堂上好一片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肖秀才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无限欢乐。   这日王氏从外面买了布匹回家,预备为家人裁剪秋衫,见女儿还在房里,便想进去问她想要什么样式。哪知她才刚进去,刚要说话,却见炕上盘了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崽子,不过成人巴掌大小,兀自酣睡,便不由得脱口而出:“呦,哪来的猫儿?”   杜瑕但笑不语,王氏就凑近了看,问道:“敢是你赵家姐姐给的?说来咱家也该养猫啦,昨儿竟有老鼠咬坏了好些粮食。”   杜瑕却只咯咯笑,又把那猫儿拿在手里递给她,王氏伸手一接,觉得轻的很,不由得惊呆了。   杜瑕已经笑的跌回炕上,只是看着她问道:“娘,看我做的好不好?”   王氏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举着手中的猫儿翻来覆去的看,满口夸赞,语无伦次。   “老天爷这竟是假的,是你做的?我竟没看出来,活似真的一样,若不是捧在手里,我都不寻思是假的呢,饶是这么看,也活像是真的。真是吓人,老天爷,竟是假的……”   她嘟嘟囔囔好一通真的假的,叫杜瑕越发笑个不停,眼泪都流出来。   如今已是进了十一月,天气渐寒,而杜瑕却是从四、五月就开始研究这羊毛毡玩偶,中间失败了无数次,糟蹋了无数东西,前儿才总算把各色材料都弄齐备了,也染了十几个颜色的羊毛团子,这才动手做了一回。   只是到底没有合适的珠子做眼睛,她便弄了一只在趴着睡觉的猫儿,预备日后慢慢寻找。   若说之前的花式结子外面尚且有雷同,可这等玩意儿确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又是这般活灵活现,王氏略一琢磨,就激动地浑身颤抖。   杜瑕把自己的想法跟王氏说了,直说从原材料的挑选、炮制到工具二次加工、分段打磨,再到制作工艺,都抓在她手里,若是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断断不成,是以这玩偶外面怕是一时半刻仿造不出。   况且这活儿着实看灵性、费工夫,她便不打算做太多,只针对富人买卖,每只的要价都要高起来才好。   她们娘儿俩的绣活都挺一言难尽,若只是一味的打络子、结子赚钱,眼下倒也罢了,可这怎么说也是拼体力的劳动,日后还不得累死?与其等到来日仓促抽身,倒不如现在就早作打算。   王氏原本就不是寻常村妇,自打来了县城之后越发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胆子也大起来,听了这些话后就不住点头:“你说得很是。”   她虽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可物以稀为贵还是听说过的。   就好比那市面上的瓜果蔬菜,若是哪年突然大丰收,他们这些买家自然欢喜,可卖家就未必,因为东西多了,价钱自然而然就低下来。这道理换到这些个玩意儿上,还不是一样?    第二十三章   况且如今天下太平, 越是这些个不能吃不能喝的把玩物件儿才越能卖的上价钱。   之前王氏每每与那老板娘说话, 也知道她店里好些个贵的叫人咋舌的东西, 什么十几两乃至几十两一件的插屏芯子、绣花卷轴,这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买得起的物件, 可还不是卖的欢?可见城中有钱人家果然是多, 难怪一派繁华气象。   况且那还都只是摆在外面的, 可哪家店里没有三五件镇店的宝贝?一般人却是见不到的, 王氏也时常琢磨,心道那些岂不要以百两计?乖乖老天爷……   见王氏这般反应,杜瑕就笑了, 同时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杜河尚且不论,可王氏若是放在现代社会,必然是个敢打敢拼,对市场敏锐, 又善于把握机会的商人苗子!   没分家之前, 二房地位尴尬, 王氏也没有一技之长, 手头也不宽裕,自然无法觅得商机。可饶是那样, 她竟还能带着一双儿女在夹缝中生存, 又攒下不少私房, 可见着实精明,只是面上不大显罢了。   如今分家才不过短短数月,中间没有任何人指点, 她就已经迅速完成了从普通村妇到小县城居民的蜕变。旁的不说,光是从她不过短短数日就能主动放弃自己开火,选择从外面叫吃的,然后利用节省下来的时间创造更大的经济价值这一点,就可见一斑。   要知道,对任何一个穷惯了的人来说,想要短时间内放弃固有思维都是非常困难的,很少有人能够冷静的计算自己一番取舍后是否能换来更大利益。   但王氏做到了,不仅做到了,竟还是自己悟出来的,着实难能可贵!   娘儿俩盘在炕上细细合计一番,只觉得未来一片大好,不由得十分畅快,王氏竟叫了一大桌荤菜来,两人饱饱一顿。   王氏给女儿夹了好大一筷子旋炙猪皮肉,眉开眼笑道:“我儿如此聪慧,我竟是有福了,且等咱们再攒几个钱,就叫你爹去买座小山放在你名下,日后每季便都有租子,也算长久,你也不必日日这般辛苦,只当个娇娇儿养着吧。”   杜瑕听后不解道:“为何却是买山,不是买地?”说完,照例去蘸梅子酱。   以前她总看小说什么的,不是主人公发达了之后总是大肆购买田地么?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要买山?   却说这旋炙猪皮肉就是带皮猪肉放到炭火上慢烤而成,叫油脂从内而外缓缓渗出,最后只见满目金黄,浓香扑鼻,外酥里嫩,肥而不腻,端的费工夫。   送上桌时这菜却是切好了的,又有配套的蘸料,根据时节、喜好分为大蒜白醋汁儿或是梅子酱,还有个别店家特质的招牌浓酱汁儿,都很可口。   因时下大力推崇羊肉,只以彘为贱,是以这满满一大碟费功夫的好菜竟才不过十八个钱上下,若是同等羊肉,怕不得二、三十文!   原本王氏是想买羊肉的,怎奈这个女儿天生跟旁人不同,只说羊肉有味儿,非要猪肉。自己见她每回都爱用这个蘸足了酸甜可口的梅子酱,倒能吃下去小半碟,着实香甜,也就依她。   王氏又将梅子酱往她跟前推了下,道:“你到底是小孩儿家家,哪里知道这许多道理?且不说你爹日日在外做活,就是我素日里与邻里往来,也知道不少事情。咱们这一带多山少地,土地不甚肥沃,且很费功夫,入账亦有限。那等肥田有限不说,也被诸多大户占下,我等平头百姓焉能插手?倒不如买山,种些个瓜果李桃,不打眼又实在,还好侍弄。你不知道咱们县城周边产的瓜果极好,格外甘甜,年年都有外商过来大批采买呢!”   杜瑕听后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自己糊涂了。   因她十分聪慧,年纪虽小却很有主意,渐渐地王氏也拿她当个大人对待,且日后少不得要自己当家,合该打小练起来,有什么事也喜欢同她商量。   一时饭毕,王氏去简单收拾了饭桌碗筷,只搁在外头等酒楼伙计过来回收,又跟女儿道:“前儿我又见牛嫂子了,听说你大婶婶着实不大好,我预备明日回去瞧瞧,你去不去?”   杜瑕慌忙摇头,避之不迭,心道这小身板儿就是死在那里的,再回去干吗?再次找死么?她可还没活够呢!   王氏也不勉强,只摸着她的脑袋道:“也罢,不然他们见你如今唇红齿白,娇花般好模样,难免眼热,保不齐又要横生事端,倒不如避开的好。”   杜河和王氏长得都不错,因此一对儿女也是好相貌。以前面黄肌瘦、心情抑郁看不大出来,现下日子过得舒心了,一家人都精神焕发,瞧着与以往真真儿判若两人。何况女儿竟还读书,自有一股娴静气质,竟不似一般人家的姑娘。   杜瑕给她夸得不好意思,只歪在她怀里笑,娘儿俩说了好一会儿知心话。   稍后王氏却又拿了一套新衣裳进来在她身上比量,不住点头,道:“到底是你,竟也压得住这颜色,只是终究太素淡了些。”   杜瑕听后万般无奈,什么叫压得住这颜色,听着好像是小孩儿就不能穿似的。   里面的月白小褂和同色百褶腰裙倒罢了,外面的对襟及膝长褙子也不过是浅黄带着同色暗花纹的主料,周边都滚了一圈儿约莫一指宽的淡灰邹光压牙儿,说不清的雅致。   王氏什么都好,就是这个颜色审美,还是与时下最广大妇女紧紧团结在一起,一致坚定不移的认为小孩儿,尤其是女孩儿就都合该大红大绿的打扮……   见杜瑕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王氏到底不甘心,又道:“如今天儿也冷了,转眼就要过年,太寡淡了也实在不美,不如我再给你扯几块鲜亮颜色的料子,好好做两套棉服,也沾沾喜气儿。”   杜瑕刚要开口,就见她笑道:“放心,颜色必然叫你亲自掌眼,只是你好歹也听娘说几句,哪有小姑娘家家的天天这般如此的?就是街头那家见天鼻孔对天,生个女儿狗尾巴草似的吴家的,竟也见天家花红柳绿,好不热闹!可怜你生的这般好相貌,又有这样的手艺,难不成偏偏不如她?好歹是年根儿底下,你且……”   论及讲理,杜瑕断然不怵,可要说起用亲情攻势唠叨,她还真就不是个儿!   眼见着王氏大有说到天黑的架势,她自己先就举手投降,也不必再三催促,直笑道:“好好好,娘说得有理,赶明儿咱们就去挑布,我只拣那些个鹅黄、银红、胭脂等新鲜色往身上比划也就是了,您可饶了我吧。”   王氏听后果然欢喜,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   次日王氏拾掇好家里,就跟着再次进城的牛嫂子一同家去,不过下半晌就回来,瞧着表情很是唏嘘。   却说她回去之后,见周氏虽比二房走之前那样起不来床略强一点儿,可也实在好不到哪儿去,脸儿蜡黄蜡黄的,也瘦的厉害。   见王氏回来,周氏又拉着她哭了一回,又倾诉自己对四丫的思念之情,还说道外面总有人风言风语,只说他们夫妻苛待女儿,结果闹得最后女儿都受不了,宁肯自轻自贱也不肯继续待在爹娘身边,只把杜江和周氏气个半死,连着婆婆于氏也跳出去在街上破口大骂了几回。   原本于氏也是想怂恿卖四丫的,但那会儿她打的算盘是将四丫的卖身银子捞到自己口袋里,谁承想经过中间那么一闹腾,不光银子没到手,她还间接地背上了糟践孙女的罪名,哪里能不气死!   于氏倒罢了,毕竟最后她是真的动摇了,如今担了这样的名声也不算亏,可周氏才是货真价实的冤枉。   天地良心,他们家虽不富裕,也难免随大流的有些重男轻女,可真真儿的从没起过要卖女儿的心思!饶是周氏身子骨这么差,平日还拼命做活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想豁出去这把骨头给两个女儿攒点嫁妆?   可经过四丫这么一闹腾,他们夫妻二人登时就成了十里八乡的一个大笑话,谁不在背后取笑?   骨肉之情,人类本性,三岁孩子都知道疼了饿了要回家找爹娘,四丫都那般大了,怎能不知道给人当奴才的艰难风险?可饶是这么着她竟还是主动去了,又公然寻死觅活,外人简直不必猜都会得出同一个结论:   那孩子必然是在家里受尽了苦难折磨,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出此下策,免得绝了生机……   这可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断断没法儿做人,若不是还惦记着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周氏早就把自己挂到房梁上吊死了!   偏三房也不是好货,到了这般田地越加奚落,刘氏隔三差五必闹一场,又酷爱站到院子里指桑骂槐,只把周氏生生气昏过去好几次。   而最叫周氏寒心的莫过于原以为会是自己一辈子指望的儿子杜宝。   他分明知道姐姐、母亲被人欺负,从头至尾竟不发一言,还是有一次周氏着实被气得很了,问到他脸上,他反倒恼了:   “都云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是读圣贤书的,你们女人吵架,我岂可参与?若是叫人知道,赶明儿还考不考科举了?真是可笑!”   圣人极力推崇仁孝,断没有这么狗屁不通的说法,又怎么可能会放任读书人为了什么胡搅蛮缠的道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受辱而无动于衷!   打那之后,周氏差不多就绝了最后一点念想,整个人都呆了,如同行尸走肉,只是木讷的熬日子。   王氏见后不忍,含泪安慰几句,可看周氏到底伤透了心,只是左耳听右耳冒,谁说都不管用。再见大伯子杜江眼下对周氏不冷不热,不复从前耐心恩爱的样子,王氏也觉得扎心。   可巧刘氏又在外面叫骂,她忍不住出门说了几句,见对方还是不以为意,也有些气着了,便道:“你且消停些吧,难不成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儿不成?真逼死了大嫂莫非你还能得了实惠?”   见刘氏脸上竟真有这么点儿意思,王氏竟给她气笑了,只觉得三房真是一家子都猪狗不如,为了这么丁点儿的财产竟也闹到了谋害人命的地步,当即冷笑道:   “别做梦了!大伯子年富力强,又有手艺在身,现下不必再支援你们,还不能攒下钱养护一个病人?退一万步说,若是大嫂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必然是要再娶的。你一味欺负大嫂软弱可欺,只拿捏她,可你敢说新来的也是这般?若是个泼妇,大伯子又图新鲜,他们更是大房,且分了家,你又能如何?说不得就要把你们撵出去!”   现在三房已经分了家,早该走了,也就是杜平和于氏偏心,杜江和周氏自顾不暇,这才能继续赖着。可要是周氏真的一撒手走了,杜江反倒能没了顾忌,新仇加旧恨,少不得要发狠……   刘氏听到前半截还羞臊难当,可等王氏说完后略一琢磨,倒也真有些踟蹰,一只手捻着她近来频频炫耀的,杜海从县城里捎回来的新鲜玉兔结子,也想的出了神,日后果然收敛不少。   回去把这事与杜江说时,王氏还笑:“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那些结子分明是我们娘儿俩点灯熬油打出来的,偏我们自己平日里倒不怎么戴,她竟到我跟前炫耀起来!”   又过了几天,王氏带着女儿新做好的三只羊毛毡猫儿去原先的店里送货,与老板娘好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你争我夺好不热闹,最后如愿将这种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定价一两半银子一只。   这是她们卖给店铺的价格,至于店铺往外卖,却要高到一两七钱。   羊毛毡玩偶看着不小,可用料却不多,一斤上等羊毛也不过几百个钱,再算上颜料等,平均一只成本着实有限,可谓暴利。   一两七钱确实不便宜,如今一个成年县民壮劳力在外忙活一整日也未必能得一百个钱,再加上家中女眷做些零活,运气特别好的话倒也能有个一百五十文上下,而这些分摊给一家人衣食住行往来应酬等方面之后,几乎分文不剩。   也就是说,绝大部分县城居民饶是精打细算也免不了当“月光族”,而像杜瑕家这般家中有一个男孩儿读书,月月还能攒几两银子剩下的人家着实不大多。   当然,这主要得益于他们家两个大小女人挣得比男人还多……   对这样的群体而言,想叫他们拿出几十个钱买结子都难得很,更别提动辄一两多,根本没指望。   所以不管是杜瑕还老板娘,打从一开始就都把消费群体定位到了有钱人身上。   世界从来就是这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管多么小多么偏远的地方,都少不了有钱人。   于穷苦人家而言,二两银子咬牙省省或许就能支撑一个月,可对富户而言,没准儿还不够给姑娘太太们做条手帕子的。   头一回做这样大宗的买卖,王氏本人也十分忐忑,日日往店铺里跑,结果第二天就得知那三只猫儿直接被方家的婆子一道买走了!   李氏的铺子里东西多而不杂,品质有保障,时常有新鲜玩意儿出来,县内好些个有身份地位的女眷都爱打发人往这边买东西,偶尔兴致来了,亲自上门的也不少,方家就是其中之一。   方家家大业大,并不差钱,如今又只有一位嫡女,自然珍重非常,日日都有婆子出来搜罗,看又出了什么新鲜好玩的玩意儿,好带回去给自家姑娘解闷儿。打从杜瑕开始在这家铺子里贩卖新式结子开始,方家的婆子就一次没落下过,每每都是头一批尝鲜的,这回自然也不例外,临走前还说若是有了新的,定要替他们留着云云。   有了这样的结果,杜瑕和王氏都齐齐松了口气,然后一个做羊毛毡玩偶,一个继续编结子,两头开工,什么都不耽搁,进账也越发多起来。   杜瑕想着,只做闭着眼睛的玩偶终究不是办法,可想找到后世那种合成材质的动物眼珠也绝对是痴人说梦。   她拼命想了几天,就去集市订了好些被打磨得圆溜溜十分光滑的黑色石头珠子来,然后又用防水的颜料把眼睛一一画好,这才好了。   杜瑕的本职工作就是漫画师,对于光影运用也很娴熟,画出来的眼睛自然是现在没有的立体写实,效果非常。   却说那猫儿做的活灵活现,又是从前没有过的手法,方家姑娘方媛果然无比喜爱,隔了几日就穿一身火红玫瑰袄儿,葱黄棉裙,带着翠玉的镯子出来逛,怀里正抱着那猫儿,十分得意。只是得知铺子里还没上新货,不免有些失望。   谁不爱炫耀?方媛又去几家交好的手帕交家中做客,或邀请她们来自己家玩,大大方方的抱着猫儿亮相。   乍一开始还有人嘀咕,说这猫儿怎得如此乖巧,一动不动,方媛便笑着给她们瞧,结果震惊当场。众人只急急地问是哪里手艺。   于是不过短短几日,整个陈安县城上下的女眷们就都知道方大小姐得了谁都没有的好玩意儿,分明是假的,可颇有灵性,简直跟真的别无二致。况且那玩偶又轻巧,就是小女孩儿抱着也不会累,更不会闯祸,还不必担忧生了动物身上的虱子……   方家本就是陈安县内首富,方老爷原先是与同村同姓的妻子一同替人押送货物起家,后来攒钱开了镖局,光是结拜兄弟就有两个,还有一帮手下,都是过命的交情,据说有几年在西北一代颇有名气。   后来方老爷等人年纪渐大,走镖又是个脑袋别裤腰的玩命活儿,便都起了金盆洗手的心,又带着一帮兄弟回来老家,做起买卖。   方老爷为人仗义豪爽,身手胆识过人,有一群兄弟帮忙,又有历年积攒下来的金钱和人脉,不过几年就起来了,财力十分雄厚,就是省府官员对他也很客气。   之前众人向往不已的赵大户家竟丝毫不敢与之比肩,且不说赵老爷是个奸商,不得人心,就是财力也无法相提并论,众人自然还是以方家为首。   于是方家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大受关注,女眷们的吃穿用度不免也就暗中引导潮流,赵大户之流每每都要学了去。现如今方小姐玩儿了这一手,但凡手头不大紧吧的大小女孩儿,谁不羡慕,谁不想要?   杜瑕初一听说这个还愣了半晌,直道别看小小陈安县,还真是藏龙卧虎!   年底十分忙碌,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不觉时光飞逝,待到开春时分,杜家着实发了一笔。   因今年是狗年,杜瑕从去年十一月份就开始打了好多小狗的花样结子,又做了两百多个小狗的羊毛毡玩偶,有睡觉的、抱着球的,还有穿着小衣服、抱喜字的,几只凑在一起打闹的,都非常可爱。   她把这些东西放到年前去卖,不过半月就销售一空,听说因着之前羊毛毡小猫的缘故,竟也有几个外县的人找来!   足足做了三个月,一发卖出去,仅仅过年这一锤子买卖,除去成本,杜瑕本人所做羊毛毡玩偶就有将近两百五十两银子的进账!就是那些小狗的结子也有十多两,更别提还有王氏打的各色吉祥结子,三个月下来,也有个二十几两。   平均下来,娘儿俩一个月竟能得八、九十两!当真叫人惊骇不已。   不光她自己吃惊,就是杜河和王氏也唬了一跳,这可是他们家从未见过的巨款。   怪道之前商人地位低下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果然是暴利!他们这些小打小闹的“初级奢侈品批发加工”一旦窥到门径上了套,竟也能一口气挣出寻常庄户人家几年见不到的银钱,何况大宗交易!   一家人紧急商议一番,也大了胆子,把计划大大提前。   杜河在酒楼干活,认识不少贵人,就是方老爷和他那两位兄弟也见过几回,便抽空托人买了城外一座不小的空山头,加上打点人、过户等也才花了七十几两。   那山上已经有了几百天然生长的林木,只是并非果树,杜河还预备请人买些个核桃、枣、桃、梨、石榴等物的树苗载上,再请一户山民照料看管。待几年过后,果树能够结果了,不过三年五载便能回本,且自己也不必花钱去外面采买,亦可拿来送礼、走人情,十分合算。   因着杜瑕一再坚持,这回便全用的她的银子,杜河回家后便直接将地契和官府开具的书信文档等物都交与她自己保管,便是日后当嫁妆也使得。   这事儿也没瞒着杜文,夫妻两个原先还怕儿子吃味,欲要解释,哪知杜文却先笑了:“这值得什么?原就是妹妹自己挣得,难不成我这个最兄长的便这般没脸没皮,反倒去抢不成?合该叫她自己收着,便是日后出嫁,少不得我也要努力赚钱,为她弄些嫁妆,好风光出门子呢!”   现如今他的功课都赶的差不多,也隔三差五的抄写书赚钱。因他抄的又快又好,往往三五日便能赚的几百文,时常还能将书铺给他抄写的笔墨剩下不少,这些却都是不必交回的。所以除了束脩之外,一应上学的笔墨纸砚等开支他竟都能能自己应付,不必再动用家中钱财不说,时不时还会从外面给家人捎点零嘴儿什么的。   杜河听后不由得老怀大慰,兴奋地脸膛通红,只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又夸他有出息。   王氏也欢喜无限道:“听说那山着实风光秀丽,下头不远处还有小河,吃水、浇树都好使,等过两年树苗都长起来了,咱们再叫人盖几间屋子,得空也去做耍。”   眼下一家四口不论男女老幼竟都能赚钱,而支出却有限,且又有了将来可源源不断生钱的山头,日子越发有了奔头。   转眼翻过年去,杜文已是十岁,杜瑕也已八岁,一家人齐心协力,生意越发好了。买的那座山也载满果树,又有西瓜,另外起了几排房子,平时有一户忠厚老实的山民照看,很是妥帖,整治地很像样子。   因为好多果树栽下去之后需要三年五载才能开花结果,是以买山种树这种营生,周期原就比开田种地长些,急是急不来的。再者中间时刻都有额外的花费,买苗、栽树、浇水、施肥、除虫,请人修剪,虽然不算多,可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字,家底略薄一点都未必花得起。   从买山过户到后面买苗种树,又盖房子,前后一年多时光加起来,花了足足一百多两,却还需再等至少两年,结出来的果子才匀称好看,不然市面上也卖不出好价钱。只这些耗费,等闲寒门小户如何耗得起?   杜瑕并不着急,听说果树长势极好,且西瓜一项今年且能试着上市,也就由它去了。   这一年半来,他们一家辛勤劳作,手里攒了足足几百的银子,着实宽裕了,也添置了不少家当,于是地方越发腾挪不开。   况且一双儿女日渐长大,日后少不得要与人交际,杜河又开始暗中找更加宽敞的新住处,眼下已经是有眉目了。   杜瑕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正好可以先请人将新房子收拾一番,慢慢搬动,等这边到期了,天气也暖和了便挪过去。   杜瑕也跟着去看过,弄明白地理位置之后又笑父亲果然是重视教育,新家位置距离东城区又近了两条街,出了门走上几百米,转过头去就有一家书肆。且因着房子位置好,空间也开阔,房租竟也翻了三倍有余。好在现如今他家每月进项颇多,也不大在意。   新住处是个简单的两进小院,面积差不多是现在住的两倍还多,推开头一扇大门是第一进小院,刚进门右手边尽头也有一口灰石条儿砌成的水井,井边两株粗大柳树。   对面却是一处颇为敞阔的屋子,高门大窗,日后可以做接待外客、游戏之所,既不失礼,又不会冲撞女眷。   第二进小院也很是宽敞,足足三大间正房左右有东西厢房,两边还有小小耳房,都是好门好窗,收拾的十分齐整。   墙根儿底下一片菜园是上一任房主开好了的,还有两株石榴树,到时再将原先他们那几颗一并挪过来,也就绿影成阴,很像一回事了。   一家人都去看过之后,两个孩子先就无限欢喜。   因为旧房子比较狭小,厢房紧吧,且只有一处,一家四口都挤在小小几间正房内,隔音也差,偶尔有什么事也很不方便。如今两边厢房都敞亮开阔,杜瑕和杜文一人一间,甚至里面还能隔开一处卧房,一处读书写字、与人说话的外间,不由的万分满足。   王氏去看过三五回之后便日日念叨:“可巧猪仔也长大了,气味儿也不好,回头就叫你爹牵去集上卖了,只留下鸡鸭吃蛋宰肉。那边又有两间耳房,一个可放东西或做客房,另一处便做厨房,偶然得空了,自己想整治些什么方便。”   说罢又对杜瑕笑:“你与你哥哥都是个书口袋,人不大,书竟也抄了这般多,得空了也得打个架子好好放着。倒底事关文曲老爷,断断不敢马虎了。”   时下重文,便是那些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土财主也爱专门修出一大间上等书房来,偏用那好木头打了满满的架子,务必抹的油光发亮,又大肆采买书籍填装,摆在显眼处叫人看了去,是为一时风气。   普通百姓家自然做不来这个,可要是谁家中有几本书,外人听了也都打心眼儿里高看几眼,更别提这对兄妹是真读书,王氏自然欢喜。   杜瑕听了也开心,兼之新房子甚为宽敞,原先的家具便有些不够使,必然要再添,这几天她跟杜文便时常凑在一起商议,兴致来了还自己画图纸。   她现在所住的小屋也不过八平米上下,除了炕和一张小桌之外几乎再放不下其他的,平时做手工的羊毛、彩绳、珠子、针线等物都统统塞在唯一一口木头箱子里,每天都要收放、翻找几次,一个不小心还会纠缠在一起,很是不便。   地方小了就难受,站都没处站,导致她每次看书、做活都要窝在炕上,林林总总一大堆东西摆满地,活像个乱糟糟的作坊铺子……   可等到搬了新家,她就能得一整套的书桌、椅子,再加上专门的衣柜、箱子,还有放书、手工材料的架子,真是想想就美得很。   搬家总是大事,尤其是从小家到大家,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最近王氏便频频出门,杜瑕也时常跟着。   转眼已是三月末,天气渐暖,隐约有了点春意,杜瑕也脱了厚重的冬日棉袄,换成略利索些的春日新夹袄。   现下家里条件好了,便激发了王氏满腔的母爱,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弥补一双儿女前面遭罪的几年,而最直接的表现之一就是各种做新衣裳,且衣料也不再局限于便宜的棉布,尤其是两个孩子身上,竟也时常会出现相对昂贵的精细织花棉布和单色的绫罗绸缎等高档织物。   尤其是杜瑕,在这家人看来就是鬼门关上抢回来的孩子,偏她还这样懂事,大家便都偏疼一些,每每旁人做一套衣裳,她却能得两套乃至三套。   今天杜瑕穿的是银红斜襟夹绸袄,用黄绸布滚牙儿,略绣几枝黄梅花,下面配着浅葱黄棉裙,非常俏丽,俨然已经有了女儿家的娇美。   王氏绣活儿虽不大好,可盘的一手好盘扣,缝到衣服上登时便增色不少,不比那些配饰差。杜瑕今天这件小袄上头缝的就是王氏盘的一对银红双色琵琶造型盘扣,不仅色彩正对衣裳,且造型精巧灵动,端的亮眼。   经过将近一年工夫的休养,杜瑕不光把气血养了回来,也长高了好些,头发也重新变得乌黑浓密,这会儿已经能稳稳的梳双平髻了。她尚且年幼,倒不必用太多首饰,只需在两边略点两朵鲜嫩花卉便已经十分好看,更衬得脸儿红扑扑的,满是朝气。   今日王氏正要去铺子里送货,正好杜瑕的纸也用光了,就跟着一同出门。   娘儿俩刚一进门,就见珠帘后面的里间已经坐了一位挺富贵的姑娘,滑腻腻的吉祥富贵牡丹绣纹缎子长袄,骆驼色四副棉裙,俱都镶着雪白的皮毛边,头上也是插金带银,身边还跟着一个丫头、一个婆子,正吃茶。   杜瑕只是略扫一眼,兼之珠帘密密麻麻,也瞧不见面容,倒也不往心里去。   她俩刚一进来,老板娘李氏竟就笑开了花,接了东西后麻利的算清银钱,期间里间的姑娘似乎叫了那婆子往身边说话,还往这边不住的瞧。   王氏和杜瑕都没在意,结了账就走了,然后又去买了些东西,这才往书肆去。   王氏不怎么识字,往往见了书本就头昏脑涨,也敬畏这些,便不大敢往里头去,只叫杜瑕自己进去慢慢挑选,自己在隔壁的茶铺吃茶等着。   这书肆是老字号了,掌柜的和伙计都十分厚道,且王氏自己也面对门口坐着,眼珠子时刻不离,并不会有差池。   自打搬到镇上之后,杜瑕就时常往书肆里来,或买笔墨,或买纸,手头宽裕了之后还会一个月买上一两本书,这种行为放在百姓人家的小女孩儿身上着实罕见,是以掌柜的和伙计就都认熟了她。   这会儿见她进来,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掌柜的也难免露出点笑模样:“又来了?”   杜瑕跟他行了礼,又问好,这才去后头翻书。   因着杜文爱书成痴,不仅有肖秀才和牧清寒两个藏书大户鼎力支持,他自己也拼命抄书,陈安县城市面上常见的书籍竟也读了个差不离,连带着杜瑕也跟着狂看,所以大部分竟不用买!她虽不能像兄长那样记住全部,可次数多了总能记个七七八八,自觉整个人都渐渐充实起来。   可饶是这么着,那些动辄要价几十两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乃至律法、人物传记等平时还是见不着,对杜瑕而言也有些可望而不可即,因此她便趁着每次过来买东西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上十几页,既能满足自己的需求,又不至于弄脏弄坏了书。   而掌柜自己家就有女孩儿,并不反对女孩儿读书,很是佩服她小小年纪这般上进,不光对她这种蹭书看的行为不反感,还会主动提供小板凳,着实叫杜瑕感念不已,因此从头到尾自己用的笔墨纸砚都从这边购买。   看了几个月后,杜瑕差不多就拼凑起了对这个世界的大体认知:   这是个架空的朝代,号大禄,风土人情、经济风物酷似盛宋,行政科举却又类似明朝,它刚从战乱中诞生不过十多载,却因为执政者的特殊出身而早早进入了经济的高速恢复和发展期,各地虽然还时有天灾人祸发生,可总体却是一片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   杜瑕用随身携带的手帕仔细擦干净手,去书架边取出前次看的那本律法书慢慢啃。   专业书籍一般都十分晦涩难懂,可杜瑕却不敢不看,不仅要看,还要努力记住,这是她上辈子结结实实得出来的教训。   哪怕就是用不上呢,好歹心里有个谱,不至于什么时候稀里糊涂的就把自己给挖个坑埋了。   按理说这种书籍十分有用,况且轻易不会更改,蹭书看终归不大好,杜瑕原本也打算咬咬牙买下来的。哪知细细问过掌柜的之后才知道,大禄朝律法规定极其详细严格,一整套律法书足足有八个大类九十多本,几十斤重,要价二百三十多两!   杜瑕听后几乎要呕出血来,她虽然赚的多些,可花的也多,旁的不说,就是日日读书练字便是好大一笔开销。如今她用的文房四宝也都渐渐换了好的,开销更巨,几乎能养活一户农家。   且光是练字一天便要写满十张纸,再加上画图更甚,一刀纸用不满六天,光纸一个月就要一二两银子;墨条也常买,中间还零零散散的买了几十本书;还有针线彩绳羊毛、首饰匣子、珠花等零七碎八,花的时候不觉得多,回头一算也有几十两出入;去年又买了一座山……私房竟有些不够。   她原不爱开口跟家人要钱,只要强忍,预备下个节日再大赚一笔再说。   如今,暂且继续蹭着吧。   刚看完两页,她就听到又进来几个人,原也没在意的,可就听那人随手翻了几本书之后竟对掌柜的抱怨起来:“这都两个月了,怎得竟还没有新的?都是这些陈词滥调,翻来覆去说烂了的。”   掌柜的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道:“话本也不是好写的,外面传什么咱们就刻印什么,去年到这会儿的都在这里了。”   这年头却不讲究什么独家出版,只要外面流传的,书铺或是印刷铺子都可以自己刻了来卖,只要注明原作者是谁就可以。   话本?!   杜瑕的耳朵不免竖起来,而且她对“竟然有小女孩儿公然跑到这里来买话本,还嫌弃更新太慢”这一现实十分震惊,本能的往那边看去,然后就愣住了:   这不是方才铺子里的那位小姐么。   虽然那会儿没看到模样,可衣裳打扮是一样的,且身边确实也跟着一老一少两个服侍的。    第二十四章   杜瑕在书肆深处, 旁人不大容易瞧见她, 她却能很方便的看清来人, 因此便借着书架的遮挡飞快的打量了几眼。   就见那姑娘不光打扮出众,容貌也是极美的, 她怀里抱着一只叫杜瑕极度眼熟的雪白羊毛滚绣球小狗, 一张苹果脸儿上面正杏眼圆睁, 柳眉也竖起来, 显然对掌柜的回答十分不满。   她轻哼一声,抬手轻轻摸了摸怀中小狗,隐晦的翻了个小白眼, 傲气道:“谁稀罕看这些!合着是把我们女儿家当傻子耍,打量谁不知道似的。左不过是什么才子佳人,偏那才子还要手无缚鸡之力,又穷的叮当响, 家中只一个老娘都要饿死了, 他不说先赚钱养家糊口, 竟还能安心读书, 又把老子娘一个人撇在家里等死,自己一人上京赶考。   这还不算完呢, 也不知怎得, 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都齐齐瞎了眼, 只恨不得都爱他,各个情愿伏低做小,上赶着给人当妾, 那书生竟也就都应了。最可恨可气可笑的是,那些闺秀的爹爹们也都是商场、官场征战过的,按说最精明不过,竟都不反对?!   可巧他又高中什么进士榜眼状元的,越发的好了,这回连公主此等金枝玉叶也都了不得,非他不嫁,嫁不成便要寻死觅活……”   这姑娘瞧着也不过十岁出头,身量高挑,梳了个利利索索的双螺髻,长得就是一副明媚娇艳的模样,一张嘴也是珍珠落玉盘一般清脆爽利,眨眼工夫就是这么一大车篓子的话。   那个她带来的婆子、丫头,以及掌柜的大约是对她的做派太熟悉,听了这些话连表情都不带变的,可杜瑕却已经好几年没能听到这样气派的言语,且又是在古代,不由得痴了。   偏生她言辞十分犀利,又天生带着黑色幽默,杜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边刚一笑,那边就都齐刷刷扭过头来,那姑娘也紧走几步,似乎打量了她几眼,歪着脑袋问:“有甚好笑的?”   杜瑕忍住笑意,上前一步与她见礼,正色道:“我笑却是因为姐姐一番话掷地有声,发人深省。且我也是这般想的,全因好容易碰到姐姐这般对脾气的,实在高兴。”   那姑娘听了这话脸色才好了些,也跟着勾了勾嘴角,眼睛亮闪闪的,点头道:“我才刚在那家铺子里见过你,可巧又在这儿碰上了,你倒说说,怎么个一般想的?”   她家在陈安县城地位特殊,平日里难免有各色大小女孩儿拼命巴结,自然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杜瑕倒不怯,大大方方道:“且不说旁的,妻妾地位何止天壤之别?不说那些个话本中深宅大院的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就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女孩儿也自有傲骨,绝不肯轻易为人妾室。再说那书生,进士在咱们看来或许贵不可言,但落到天家眼中却未必,须知一场春闱下来便足一百进士,若加开恩科便更多了,而公主却少说有十年慢慢挑选的余地,便是状元榜眼在她们看来也未必稀罕,又怎么会那般?”   她年纪虽幼,可口齿清楚,说的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不光那姑娘和丫头婆子,就是书肆的掌柜伙计和另外两个来买书的人也都听住了,一时竟寂静无声。   话本小说通俗易懂,又暗合一众社会底层屌丝们逆袭的心理,从古到今销量都不错,只是大多经不起推敲,今儿被这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这么一说,便破绽百出。   旁人倒罢了,那姑娘回神后先就抚掌大笑起来,又拉着杜瑕的手道:“这话说得正对我胃口,好妹妹,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怎的没见过?走,咱们去外头吃茶,慢慢说。”   说完,竟就要拉着杜瑕往外走。   掌柜的在后头一发苦笑,她身边的婆子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姑娘,临出门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您早些个回家吃晌饭呢!”   那姑娘却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又指着外头斜着的太阳道:“急什么,这才多早晚时辰?素日里那些姑娘都蚊子哼哼似的娇气,喜欢什么却又偏要装的,哼,我才不爱搭理,今儿好不容易碰见个有见识的,必要好好结交,你们谁都不许劝!”   说完就什么都不管,拉着杜瑕径直出门,边走边说,喜不自胜。   却见外头王氏正等着呢,冷不丁见自家女儿被人连拖带拽呼啦啦的出来,登时唬了一跳,连茶钱都顾不上付就冲过来,急问道是怎么了。   杜瑕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那语出惊人的姑娘竟然就是方家的大小姐方媛,见状忙笑道:“娘,这是方家姐姐。”   王氏不禁骇然,忙与方媛相互叉手见礼,又疑惑道:“你们这是?”   方媛敬她是长辈,不敢受全了,忙侧身避开。   杜瑕还没开口,方媛已经快人快语道:“我俩一见如故,不忍就此分离,正打算一同吃茶谈天呢,不知可否?”   她出身武家,言行虽比一般女儿家大咧,可也知道礼数,刚才是欢喜疯了才直接拖了人就走,这回回过神来,见对方长辈在,自然要问问的。   王氏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能得了方家大小姐的青睐,惶恐之余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骄傲。且方家名声一贯好的很,她又一直忧心自家女儿几乎没有同性友人,如今好容易冒出一个来,她断然没有不肯的道理。   方媛也知道自己跟杜瑕乃是初次见面,对方还年幼,固然不能独自出行,便邀请王氏一同去了她惯去的酒楼包间,又叫了麻团、栗粉糕、枣圈、林檎旋几样果子,一壶茉莉茶汤,与杜瑕边吃边聊。   王氏自然插不上话,初期紧张过后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一边欣赏生平头一次进来的包间,一边又透过窗户去看远处的景儿,也是自得其乐。   那婆子原先见这对母女打扮的虽好,却也不算出众,就不大将她们放在心里。可见这会儿她们一个跟自家姑娘你来我往说的起劲,非但不刻意奉承,竟还丝毫不落下风,嘴里时不时还迸出几句诗句文章来,显然平时也是读书的;那当娘的竟也很坐得住,便不由得高看她们几眼,暗中合计回头必然要禀告太太,少不得也得打听下这到底是哪户人家……   方媛是真高兴,而杜瑕也绝对不是假开心!   不光方媛惊喜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杜瑕却更是万万想不到在这还是男人为天的封建时代,还是个小小县城内,竟就有了这样先进的思想,她一下子就有了无比的亲近感,迫不及待的跟对方交流。   整整一个时辰,王氏和那个婆子丫头就只听着两个姑娘叽叽呱呱的说些个在她们看来十分大胆不羁的言辞,且越谈越起劲,光是茶水就续了两壶……   眼见着时候实在不早,那婆子终究忍不住再三提醒,方媛也不得不停住话头。   只是憋了这许多年,难得碰上一位知己,短短一个时辰怎么够!   她十分依依不舍的拉住杜瑕的手,无限难舍难分道:“好妹妹,你家在哪里?得空了我去找你玩。”   杜瑕并不为自己的家境感到不好意思,大方道:“我家前年才刚搬来,寒门小户,且过不几日又要搬,实在没脸招呼你。”   方媛却不在意这些,又要说什么,旁边的婆子再次出声道:“姑娘且别为难杜姑娘,想凑在一处也有的是法子,不论是如今日这般一同约着出来逛街、吃茶,亦或是您下帖子请杜姑娘上门,怎么不好?”   听了这话方媛也觉得有理,自己出门少说也有两个人跟着,若是对方家里真的小,说不定就挪腾不开,反倒给人家添乱。   想明白之后,她干脆一拍巴掌,笑道:“那好,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就叫人去下帖子,咱们再好好聊。”   杜瑕深知能遇上这么一个三观超前的姑娘殊为不易,也想尽可能将这段天外之喜一样的友谊维持下去,当即答应。   分别之际,方媛才看到杜瑕腰间挂着的那个毛团似的白兔捧胡萝卜的挂饰,何等憨态可掬又讨喜,瞬间爱上,惊道:“我怎的没见过这个?这个实在好看的紧!是你自己做的?”   因为之前她就跟杜瑕在铺子里意外见过一面,虽没看真切,可再次见面也知道是对方,方媛也就明白市面上买的这些新鲜花样结子、摆设都是她家出来的,故而有此一问。   却说之前杜瑕一直忙着挣钱,做的也都是面向市场的利润大的玩意儿,这种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女孩儿挂饰也是前两天用剩下的边角料随手戳的,市面上自然没有。   见方媛实在喜欢,杜瑕干脆把它摘下来,用手帕小心包裹了才递过去,道:“今日刚上身,还不曾弄污,若是姐姐不嫌弃,就拿着玩吧,下回咱们见面,我再送好的给你。”   方媛立刻接过,先拿着细细赏玩一番,这才挂到身上,又低头美了一会儿,突然道:“哦,我知道了,这些竟都是你的手笔!果然好巧的手!”   因为一般都是王氏去铺子里送货,饶是杜瑕偶尔跟着,却因年岁太小也没人往她身上想,众人都以为是王氏做的。哪知今日杜瑕因聊得尽兴,不小心说漏了一点儿,这便被方媛捉住了,亦可知她思维实在敏捷。   左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杜瑕也八岁了,手艺精巧些也无妨,便点头承认,又道:“你可别到处嚷嚷去,我只给你好的,旁的还想卖钱呢。”   方媛听后哈哈大笑,乐道:“你小小年纪,竟就钻到钱眼儿里去了,了不得。”   杜瑕也笑,并不故作清高,道:“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稀罕?又不餐风饮露,吃穿住用哪样不要钱?难不成姐姐不喜欢?”   能不喜欢么,须知方家可是经商大户!   方媛笑的越发厉害,更加觉得这个妹妹合自己的心意,忙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矫情的,口口声声什么黄白之物不入流,实在可笑,难道她们每日吃的米,喝的茶,都不是钱买来的?真看不惯,倒不如喝风去!”   眼见着两个人越批判越起劲,竟也渐渐刻薄起来,王氏和方媛带来的婆子都上前拉人,这才好歹分开了。然后一个上轿,一个步行回家,就这样方媛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吆喝:“几日后来我家玩啊!”   再说方媛家去后,方夫人见她神情不似往日,显然兴致甚高,不由的问起原委,方媛立刻眉飞色舞的说了,又说要几日后请她家来做客。   方家豪富,家中着实有几个小妾,不过方老爷对这位一同历经风雨的嫡妻却一直很敬重,兼之两人只有方媛这么一个爱女,自然是有求必应。   方夫人笑着应下,当即招呼人来预备几日后宴客。   待吃了饭,方媛回房休息,方夫人这才敛了笑意,唤了今日跟女儿一同出门的婆子来问话,又派人出去打听杜家究竟是一户什么人家。   不过到了晚间就有另一个惯会打听消息的婆子前来回话,只说这家人前年才刚分家搬来,一家四口都很老实,从不多生事端,也不与邻里拌嘴,去年还刚新置了产业。另外还有一位公子读书,就拜在肖秀才门下,十分用功,这女孩儿也是读书识字的,隔三差五便去书铺买笔买纸,也是熟客。   听到后半截,方夫人脸上又泛起喜意,点头道:“读书好,既然知道读书用功,通晓圣人言,怕也坏不到哪里去,媛儿太过跳脱,我也时常叫她闹得头疼,能有个勤勉沉稳的女孩儿作伴也好。”   他们家走镖起家,方夫人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年轻时也曾舞枪弄棒,并不如何识字。可她也知道读书人的金贵,因此并不嫌弃杜家穷,反而听说那兄妹都读书,便十分看重。   得亏着那婆子是方媛的心腹,没把日间两个姑娘的惊天言论一概脱出,不然怕是方夫人这会儿也要憋气。   再说杜家爷俩和牧清寒得知杜瑕终于有了一个聊得来的女孩儿朋友时,也都十分高兴,倒是杜河有些个忐忑不安。   “方家财力雄厚,听说如今里头还时常嘿嘿哈哈,连丫头小厮也多会些拳脚,走路也比旁的门户出来的虎虎生风。只不知方姑娘脾性如何,会不会叫瑕儿吃亏。咱们家虽穷,可瑕儿也是你我的眼珠子,我怎舍得叫她难做!”   他的担心在所难免,方家于杜家而言无疑庞然大物,且在陈安县内一手遮天,黑白通吃,若女儿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方媛,他们一家人怕是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王氏却笑道:“那日我也亲眼见了方家姑娘说笑,爽朗大气,并不斤斤计较,又与瑕儿一见如故,依我说,倒比好些个秀才家的姑娘更好相处呢!”   他们这条街头上就有一户秀才,生了个女儿跟杜瑕差不多年纪,长得并不如何好,也没什么手艺,可却傲慢的很,轻易不肯与人打招呼。之前王氏劝杜瑕穿鲜亮衣服时,说的那个“狗尾巴草似的”,就是她。   杜文也安慰道:“爹却不必如此谨慎太过,娘说的有理,为富的未必不仁,穷的却也未必都仗义。我听说方家前些年遇到荒灾,还会主动开粥棚,着实做了不少好事,几个爷们儿在外也十分有礼,从不仗势欺人,风评不差。”   杜河这才略放心了些,只是难免又唠叨几句,反复叮嘱女儿不必太过忍气吞声,大不了一拍两散云云。   杜瑕被他逗笑了,杜文也乐道:“爹也太操心了些,远的不说,牧清寒牧兄家却是省府中有名的富户,便是京城也有他家几处产业,方家却又没法子跟他家比了,他也自幼习武,为人却如何?”   杜河立即想起来牧清寒每每彬彬有礼的模样,登时无言以对,也笑了。   接下来几日,杜瑕也开始准备送给方媛的礼物。   倒不是把自己看得多重,只是对方既然说了要请自己过去玩,就得预备下。若是不用去也就罢了,万一真的叫去,总不能空着手吧?   她略一琢磨,用羊毛戳了一套四个玩偶挂坠,分别是狗儿滚球、猫儿按花、狐狸摆尾,还有一只黄绒绒肉嘟嘟的小鸡仔,都是圆滚滚的,可爱至极。   谁还没有个少女心怎得?是个人都会被这些毛茸茸的萌态小玩意儿融化,更别提一个明显热爱小动物的小姑娘,不然上回也不会对自己挂的小兔子爱不释手。   挂坠还没彻底弄齐整,方媛的帖子就来了,约她三日后去方家玩。还说当日会有其他两位姑娘一起,都是说得来的,并不必拘束。   杜瑕自然不会拘束,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就赶紧又比照给方媛的礼物再补上两份。不过眼下她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话本。   过去一年她光忙着糊口了,竟又将本职工作靠了后,她可是个漫画师啊!   没偷偷看过闲书的学生时代是不完整的!   她原本也十分看不惯时下种马风格的话本小说,却不曾想也有这么一批以方媛为代表的先进叛逆分子……   想到这里,杜瑕便兴奋万分,连夜整理出一则小故事,第二天又仔细配了图,然后再花一整天精心修改,成了!   只是如何推广呢?   她把眼珠转了转,等杜文放学回来便忙拉着他说悄悄话,问:“哥哥,你知道若是想刻话本贩卖,该如何操作么?”   杜文登时大吃一惊,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先猛地朝四周看看,见爹还没回来,娘也没发觉,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拉着妹妹去角落里说,语气十分紧张:“你从哪里弄的话本?谁给你看的话本?!”   说完却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连连跺脚,捶胸顿足道:“是了,你时常去书肆,怕是就在那里看到的,这可如何是好!”   话本都是野路子,哪里有什么好的?全都是些浑人编出来糊弄钱的,多得是才子佳人的鬼话,动不动就私定终身。碰到更不好的,还有许多荤话、淫诗、艳词……好些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大人看了都把持不住,更何况妹妹这小小孩儿?   想到这里,杜文真是肝胆俱裂,两眼发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一时恨自己没出息,一时又恨书肆混账,一时又恨写话本的该杀,最后简直要撞墙。   真是急昏了头,杜文只抓住了话本这个要命的词,却把杜瑕问的“自己想刻卖”这个重点抛在一边,转眼就涨红了脸,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杜瑕被他的样子弄得一愣一愣的,过会儿才噗嗤一笑,又斜着眼睛打趣道:“想来哥哥也是看过了的?”   杜文一僵,随即又着急起来,只抓着她的手,掏心掏肺的说道:“好妹妹,你且听我一句劝,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你要绝世孤本呢,有生之年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弄了来,可话本什么的,着实不是好东西,沾不得呀!”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万一若真被话本带坏了心性,想不开的看上什么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混账小子,怕是一家人死的心都有。   杜瑕却是笑疯了,抱着肚子在炕上打滚,眼泪哗哗的流,一会儿工夫就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倒把隔壁做针线的王氏吓了一大跳,跑着过来看究竟。   等王氏摇头走了,杜瑕才慢慢止住,对一脸茫然的杜文道:“哥哥也忒的小看人了,那些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我岂能不知?谁稀罕看那个!”   杜文眨眨眼,半信半疑:“那?”   杜瑕又笑了一阵,这才擦擦脸,清清嗓子道:“放心好了,我才不稀罕那个呢,绝对不会看的。”   杜文长长的吐了口气,干脆一屁股蹲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指着她笑道:“你呀你,合着你这是没事儿吓唬人玩儿呢。”   杜瑕咬着嘴唇看他,只把他看的浑身发毛,干巴巴道:“好妹妹,到底是有什么缘故,你且直说了吧!”   杜瑕这才做贼似的将自己的原创话本塞给他看,道:“我想找人刻了这个来卖。”   因为她是漫画师,所以这话本也是以线条简单的图画为主,每张只有几百个简单的小字做详细解释,或作背景介绍,或给几位画中人物做对话,就算是不识字的人看了,连猜带蒙也能知道讲的个什么事。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她不确定是否有市场,故而这回的话本图画都很简单。可饶是这寥寥几笔,也勾画的十分生动传神,又会突出重点,只把人物角色的特点都把握住了。   杜文一副梦游的模样,大略翻完之后干脆就成了遭雷劈一般,呆呆看着杜瑕,老半天张口说不了一个字。   “这是,你做的?”   杜瑕眨巴眼,点头,笑眯眯道:“哥哥,我做的却好不好?方家姐姐也不喜欢如今的话本子,必然喜欢这样的,回头印出来,我先送与她几本。”   杜文:“……”   妹妹这是怎么了!   看了那话本的直接结果就是,次日杜文在课堂上连连走神,牧清寒多次提醒都不管用,最后肖秀才都看不下去,问他是否身体抱恙。   这会儿杜文的表情还是呆滞的,导致起身回答时都显得精神恍惚,也有些答非所问,肖秀才和牧清寒越发担忧。   到了午间吃饭,牧清寒要送他去医馆,杜文死活不去,最后竟在晚间下学后拖着他回了自家,又鬼鬼祟祟的从杜瑕那里求了那要命的新式话本子一同观看。   于是第二天二人便一同发懵。   两名得意门生竟都这般游魂也似,肖秀才十分头痛,又问不出缘由,索性直接撵了二人回家休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他们先去医馆瞧瞧。   杜瑕画的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呢?   开头也十分俗套,就是个穷酸书生进京赶考,可巧路上碰见下大雨,于是他俗套的去郊区似乎是拔地而起的亭子里避雨,然后俗套的遇上了一位不知怎么会在这里的大家闺秀,接着俗套的被看上。   两人眉来眼去便私定终身,姑娘又领着他家去做客,姑娘的爹,某员外也认定书生是人中龙凤,许下口头婚约,又资助他大笔银两。   后来书生竟一举夺了状元,可了不得,宰相家的千金、圣人家的金枝玉叶竟也都拼命想嫁……   按照一般话本的套路,三位姑娘势必要恩爱纠葛一番,然后纷纷表示要成全对方,最后三女共侍一夫,其乐融融什么的,但杜瑕偏不!   写到这里她就画风一转,讲之前那位避雨姑娘竟跟着爹后脚进京寻夫,哪知刚落脚就听说新科状元是自家未婚夫婿,这爷俩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听说圣上已经有意点他为驸马!   姑娘登时要被气昏,某员外一家也怒火上涌,缓过神来之后竟去告御状,同时婚约作废。   圣人得知后果然也盛怒,当即决定革去状元的功名,永世不得科举。   “此乃欺君大罪,合该处死,念在你家中尚有老母要奉养,且饶了你这条狗命,滚回原籍,此后永世不得入京!”   稍后原新科状元便被打了几十板子丢到大街上,不多时公主闻讯赶到,不等他求情便抬手狠狠抽了他几鞭子,指着鼻子骂道:   “什么阿物,真当自己是宝了不成?分明已有婚约在身还四处招摇撞骗,装的活像个人,欺世盗名的狗东西,令人作呕,还不速速离去!”   原本洋洋得意的状元郎瞬间跌至尘埃,各处店家也不敢收留他,民间更对他十分唾弃,他羞愤难当,连夜拖着病体离京。   只是书生没了钱财,又没了功名,还有伤在身,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不等回家便客死异乡,他老母却被后来得到消息的族人赡养终老。   再后来,那位大家闺秀、宰相千金都寻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公子成亲,公主也点了一品大员的儿子为驸马,众人皆一生恩爱,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不怪杜文和牧清寒看后纷纷灵魂出窍,就是杜瑕自己每回看了也觉得无比痛快,只想仰天大笑。   两个少年郎却是面面相觑,俱都觉得十分棘手。   牧清寒干咳几声,清清嗓子,眼神飘忽道:“妹妹这个,文采从来就这般好?”   杜文的面皮抽了抽,用力搓一把,连声叹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不是那等小人,自然愿意看妹妹读书的,可万万想不到,妹妹这想法竟如此惊世骇俗、与众不同!   两人干巴巴的坐了会儿,思绪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却见牧清寒突然笑起来,仿佛想开了一般说道:“说到底,却也没什么不好,那话本虽大胆,可也不是歪理,倒比原先那些话本子更合情合理呢,省的女孩儿家想岔了。既然妹妹自己能这般想,日后必然不会被轻易迷惑,你我也都可放心了,难得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通透。”   这话说的杜文一愣,再过半晌,他也拍着大腿笑开了。   “你说得很是,竟是我糊涂了!妙极,妙极!”   可不是这个道理怎得!   杜文本就是豁达洒脱之人,对现如今还时不时冒头的《女训》《女戒》十分瞧不上,故而也对那些想当然的话本嗤之以鼻。所以他看了杜瑕的作品后也只是震惊,一时接受不了向来乖巧温柔的妹妹这般巨大的转折罢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下被牧清寒一语道破,杜文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切豁然开朗。   是啊!   自己怕什么呢!   说到底长辈、先生千方百计防着儿女、学生看话本杂书,不就是怕受它们的影响,觉得什么才子佳人、无媒苟合是好事,进而导致一干青年男女坏了风气么。现如今妹妹虽也弄了话本子,可根本与那些个套路都是反着来的,说不清的拆台,道不尽的刻薄……   这还有什么可怕的!   想明白之后,杜文就拉着牧清寒兴冲冲地去找杜瑕去了。   刚一见面,牧清寒竟先就朝杜瑕深深一躬,道:“妹妹大才,素日里是我轻慢了,你且担待些。”   杜瑕杜文原没料到他有这出,先是一惊,待看到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便又恍然大悟。   杜文擂了他一拳,杜瑕也笑着捶了他一把,有点不好意思:“你也打趣我,倒虎了我一跳。”   牧清寒还没闹完,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不是打趣,是真心敬佩。”   说完,他自己先就笑了。   三个人笑闹成一团,竟也空前迅速地接受了中间出了个会写另类画风小话本的人的事实。   反正他们妹子打小鬼主意就多,这个又算什么!   牧清寒到底百感交集,忍不住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这个。   杜瑕歪头一笑,斜眼看他,轻飘飘道:“我就是看不惯,难不成女子一生就只有情情爱爱?”   并非她有什么穿越者的优越感,可对不少封建社会的女子而言,她们的世界实在太小了些!   她们从出生就被局限在小小的四方天地内,从自家,到丈夫的家,看见的听见的都只是那些,到死也走不出去。   多么可怜可悲可叹!   分明外面的世界那样大,外面的天那样蓝、海那样深,山那样高,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却从来不知道,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便是她们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天、海、山……   杜瑕无意翻天覆地,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与全世界对抗,可看不惯的,还是看不惯。   她是笑着说的,可眼神认真,牧清寒愣了下,直觉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裂,振聋发聩。   是了,是了!   便是不能如男子一般出将入相,可女孩儿未必只有情爱!   见牧清寒不知怎的突然开始发呆,兄妹两个都对视一眼,有些茫然。   杜瑕心道,难不成这还是个卫道士?   杜文却直接往牧清寒肩头用力拍了一掌:“这是怎的了?”   牧清寒骤然回神,眨眨眼,竟先朝杜瑕作揖,认真道:“妹妹大才。”   杜瑕慌忙避开,又叉手还礼:“使不得,当不起。”   牧清寒却十分坚持,又道:“当得起。”   听他语气不同以往,竟难得坚决,杜瑕忍不住抬眼去瞧,视线对上的瞬间,整个人都有片刻的恍惚:   他竟是懂我的!   就这么会儿工夫,仿佛过了沧海桑田,一旁的杜文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又说不出,好似自己浑然插不进去似的。   后头三人又吃了一盏茶,说些零七碎八的话搅合,空气渐渐恢复平常。   杜瑕又说起想找地方刊刻,牧清寒毕竟出身经商家族,对这些事情敏感些,便道:“现如今印坊大多是活字印刷,单纯文字倒也成本有限,只是妹妹这话本颇多图画,每一张都需得独立刻板;再者单色是一个价,套色又是一个价,不知妹妹是如何打算的呢?”   他顿了下,略有迟疑却还是说出口:“再者,这话本子明显是小众,起码原先最热衷这个的人看了必然要暴怒,断断不会买,自然不敢多印,恐有积压;可若是印的少了,就有无法回本的风险。”   杜瑕先道了谢,又咯咯一笑,小狐狸似的狡黠,只道:“只用单色就好,我原也没打算多印,只要不赔本就好。”   管他的呢,反正如今她也有了固定进项,先印上个百十本过把瘾再说旁的!   一般的话本子印刷都比较粗糙,售价普遍在一百到两百文之间,特别精彩的自然更贵,不过毕竟少。因此就算普通百姓,只要略咬咬牙,男人们少吃几杯酒也就能买了。又因为近乎白话,浅显易懂,所以在民间十分风靡。   杜瑕原也没指望能走向全国,起码弄着玩玩儿,不然凭什么男人们能有这些月月花样翻新的烂俗话本子看,大姑娘小媳妇的却只能做针线?   而且话本上全都写的天下女子竟都没脑子、没礼义廉耻似的,恨不得遇见个眉清目秀的读书识字的男人就往上扑,心甘情愿为奴为婢,若是让还没定性的小姑娘瞧见了,竟以为合该如此,岂不罪过!   杜瑕偶尔想的又远了,心道若是这个行得通,自己完全可以再起一个笔名,日后专门针对女子写些个话本,既能提前给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儿们打个预防针,又能给妇人们增加点话题,解解闷儿,何乐而不为?   牧清寒却不知道她眨眼工夫就想了这么多,只是说:“倒也好,妹妹也莫要太当真,权当解闷儿玩儿吧。赶明儿我就叫阿唐去外头问问,看哪家印书又好又便宜。”   杜瑕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没有合适的人出去打听这个:   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叫杜河与王氏知晓,不然一准儿得疯;   杜文和牧清寒本人都不用说了,他们是读书人,弄这个总不好,没空不说,万一被同窗知道了,怕又是一场官司;   她如今还是个孩子,又是女童,生的也好,平日里出门王氏还需得寸步不离的盯着,生怕有个好歹,她自己也不敢拿着生命开玩笑。要知道年前后忙乱的时候,城中也出了几起拐带孩子的案子呢,至今未破,眼见着就是悬案了,怕是那几家的爹娘眼睛都要哭瞎。   而阿唐年轻力壮,又武艺出众,自带煞气,平日里街上好些人老远看见他都会本能的避开,自然没人敢主动找茬。   况且他又总是跟着牧清寒出入,自然跑遍了城内外的书铺,打听起这个来也算熟门熟路。   牧清寒主动说这话着实解了杜瑕的燃眉之急,她不由得大喜,立刻叉手下拜。   牧清寒反应敏捷,慌忙上前去扶,两人的手就这么碰到一起。   杜瑕和牧清寒先是一怔,然后本能的抬头,四目相对后脸上俱是一热,慌忙放开。   气氛便有些微妙。    第二十五章   杜文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正在旁边又拿着那本独一无二的话本翻看。   到底杜瑕有个成年人的芯子, 很快平静下来, 若无其事的道:“多谢,若是日后得利, 我必要分红出去的。”   牧清寒只觉得方才碰到的指尖酥酥麻麻, 一颗心却还是砰砰直跳, 跳的他自己都有些莫名, 耳朵也好似嗡嗡的,就是不敢瞧她,却又忍不住想去瞧。   他在脑海中飞快的过了几遍拳, 这才差不多了,对着那张莹润如玉的小脸儿微微笑道:“那我可真就等着了。”   杜文听后大笑,道:“好啊,你们两个赚钱, 竟不带我!如此看来, 我若不也跟着出些力气, 岂不生分了?”   三个人又是一通笑闹, 方才的小插曲便似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牧清寒回家之后,内心的思绪却久久不得平复。   这真是个非常特别的姑娘!   最初与杜瑕相识, 不过是因为她是杜文的妹妹, 自己自然也只是拿她当一个熟人家的小女孩儿, 可渐渐地,这关系似乎就变了。   因为这实在是个很与众不同的姑娘!   她心灵手巧,却不会寻常姑娘家应该会的针线女红;她读书识字, 却从不看面向未婚女子的闺阁训诫;她也喜爱穿衣打扮,却不沉迷追逐,只做欣赏。   便是三人凑在一处玩笑说话,谈些诗词论些道,她竟也从不多眷顾哀怨缠绵的女儿篇,只言片语中便可见天地壮阔、四海苍茫……   真要说起来,这对兄妹也确实蛮像:   杜文天生自带一股狂气,并不爱将各色规条戒律放在眼中,动辄批判,言辞犀利;杜瑕虽收敛些,并不爱出言反驳,也总是笑吟吟的,可牧清寒看得出,她是打心底不屑,瞧,就连眼神中都透着一股轻蔑,连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也好像在说:   本姑娘只是懒得说。   她年岁尚幼,家境一般,并未去过多少高山大川,可她的思维着实宽广,胸襟端的开阔,眼光何其高远!   她确实立足于脚下几寸土地,身处小小院落,可她的视野、她的魂魄,她眼中所看,心中所想,却早已飘飘荡荡,不知飞出去几千万里!   牧清寒越想越激动,竟忍不住浑身战栗,两手发抖,心脏一下下越跳越狠,血液一股脑的往脑袋里涌。   这样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   不不不,这样的友人!   这样的友人,若还粗鄙简单的将她以性别划分,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然将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放在平等位置!   你是哥哥,我敬你,却不惧;   你是妹妹,我护你,却不让。   此“不让”非欺压,而是牧清寒早在认识到之前,内心深处就早已认定,这姑娘根本不需要自己让,她不屑于别人的让……   **********   转眼到了去方家做客的日子,王氏这几天特意抛开一切活计,专心给女儿准备了一套新的绸缎衣裳,清早亲自给她打扮一新。   杜瑕却笑:“不过是出去玩罢了,娘何苦这样破费?月初才给我做的衣裳,只穿了一回呢。”   王氏一边给她整理衣角一边道:“你哪里知道外头的厉害?方家高门大户的,便是方姑娘为人率性可爱,难不成上下都没个势利眼?况且咱家又不是没钱,你只穿着吧!”   自家距离方家却是有些远,王氏正想着去外面叫一顶小轿,自己送她过去,就见外头来了两个婆子,笑道:“我们姑娘叫我们来接杜姑娘了。”   王氏又惊又喜,万万想不道方媛做事情这样妥帖,又见其中一个婆子确实是那日跟在方媛身边的,也就放下心来。   那婆子笑说:“我们姑娘说了,好好地请来,回头再好好地送回来,午间就在家里吃饭,请太太不要担心。”   王氏活了小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被人唤太太,只觉得好似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越发喜气盈腮。   杜瑕抱了一大三小四个盒子出来,道:“这却是给夫人和几位姐姐的一点小小心意。”   就见那三个扁平小盒倒罢了,大的盒子足有成人半人高,她这么抱着,几乎整个人都看不见了。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婆子连忙上前帮忙抱了,一行人这才出门上轿。   杜瑕与王氏道别,上轿之前便摘了一个素面荷包递过去,里面却是两百钱,笑道:“大清早的,劳烦诸位跑一趟,不成心意,这点钱却与大家吃茶。”   她今儿也挂了两个大肚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和几块一二分的散碎银子,就是预备着出门打赏人的。   穷家富路,说的也不仅仅是出去游玩的时候花费大,但凡出了门都少不了打点。尤其又是与方家这样的人家来往,更加要留心。虽然是她邀请的自己,可自己若是真的一毛不拔,难免被人诟病。   再者,若是大家一同上街,或是凑份子玩耍,她身上要是一个钱也没有,又怎么合群?   这就是所谓的交际和人情往来了。   要不怎么说穷人家交际不起呢,不是他们不想,而是真的支应不开。若不是杜瑕自己有了赚钱的路子,怕也不敢上前。   那婆子如今才是真正的大吃一惊。   他们走着趟原不指望有什么赏钱,且不说这寒门小户拿不拿的出,怕是平日不出门,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般打点的道理。哪知人家瞧着竟非但熟悉得很,更出手大方,不由得呆住了。   因为杜瑕给钱的动作也没瞒着其他人,大家观那荷包的分量与声响,便能大体猜出有多少钱。他们两个轿夫、两个婆子,便是那接钱的婆子拿大头,剩下的少说也能得二三十个,却是小半日的工钱,不由得便对她十分感激,那个婆子也慌忙给她打轿帘。   去旁人家里做客,必然要先去拜会长辈,杜瑕下轿之后也不乱看,直笑道:“该先去与太太请安问好才是,却不知得不得空。”   那婆子眼下对她已经十分赞赏,笑容更加真诚,道:“太太姑娘都等着呢,姑娘且这边走。”   一行人往正厅去了,杜瑕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不时传来一阵阵女孩儿娇笑,似乎很热闹。   内外通报之后,杜瑕就进去请安,只见里头正坐上是一位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女子,略有些清瘦的模样,脊背挺直,精神气儿倒比一般妇道人家足,双目清亮有神。   下首分两列坐着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穿金戴银,打扮得都很富贵,为首的正是方媛。另外两位同她年岁差不多,也十分讲究,只不认得,不知是哪家的。   杜瑕先请安问好,方夫人见她一身绣着迎春花的水蓝袄裙十分清新雅致,且小小年纪,举止落落大方,既不像一般读书人家小姐那样骄纵,也不似寻常寒门姑娘那般扭捏不上台面,声音清脆,吐字分明,也就喜了三分,又叫人预备上等表礼。   杜瑕笑着接了,也不推辞,又送上自己的,只说是猛兽。   方夫人当场掀开来看,然后愣了下才狂喜道:“果然猛兽!这个真好,我就爱这个,竟是惟妙惟肖,好孩子,难为你怎么做得出来!我方才竟以为是真的!真真儿的巧夺天工!”   原来盒子里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上山虎,差不多到成人膝盖那么高,脚下踩石,头顶对月,身形健美。就见它体态从容,双眼圆睁,皮毛覆盖下隐隐藏蓄着力量,虽没张嘴,可眼神凌厉,端的是不怒自威,傲视群雄,送给方老爷方夫人,确实恰如其分。   旁边几个伺候的小丫头忍不住惊呼出声,吓得往后缩了缩,那三个姑娘也都先后高高低低的喊出声,方夫人更加哈哈大笑起来。   “早些年走镖的时候,我与老爷一道,也曾见过大虫,与这个竟是一般的模样!今儿一见,我就好似又回到那时候去了,实在痛快!”   说完又看向场中年岁最小,这会儿吓得脸都白了的那个女孩儿,道:“我的不是了,你原不似我这两个丫头胡打海摔胡乱养大,想是吓着了,”又叫旁边的丫头道,“快煎一盏甘草柏子汤来与石姑娘压惊。”   石莹见方媛二人除了一开始有些吃惊,这会儿显然已经回转过来,正兴致勃勃的盯着那老虎看,就有些挂不住,连道不必。   方夫人却不答应,一叠声的催着丫头去了,又关怀几句,然后转过头去问杜瑕:“真是难得,只是你小小年纪,竟是见过的?不然怎得这样像!”   杜瑕确实见过,但却不能说出动物园的名头,只道:“却没见过,倒是好些个书里头都提到过,描写的很是生动,又有画儿,我细细琢磨几天,又绘了图,就试着做了,也不知到底好不好,太太不嫌弃也就是了。”   之前她一直头疼到底要送方家长辈什么。   好容易登门一回,自然没有空手的道理,但送什么呢?   若是外头买去,人家什么没见过?自己就这点钱,还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的好,反倒没趣。   联想到方老爷的出身、为人行事,杜瑕就画了草稿,狠狠熬了几晚,这才得了这头上山虎。   说来还是仓促了,准备的不充分,并不算完美,不过因为本就是这世上独一份儿,倒也能糊弄过去。   方夫人听她说读书,便已经满脸欢喜,听到最后更是笑了:“这般好东西还嫌弃?那我也忒不知足!”   说罢又对方媛和另一个女孩儿道:“你们先别忙看,待我叫人送去馋馋老爷,他必然惊喜,我却偏不给他!”   说着,竟真就叫两个小厮搬到前院去了,在场众人都笑了。   方夫人又拉着杜瑕说了好些话,亲眼看了她送给自家女儿的礼物,这才笑眯眯的去了,又嘱咐人好生伺候。   方媛显然对杜瑕送的礼物很是喜爱,拿着不住把玩,四个女孩儿有说有笑的往她院子里去了。   待坐下之后,四个姑娘报了生肖序了齿,方媛最年长,十一岁,却是杜瑕最年幼,那看着最小的石家姑娘石莹也比她大了两岁,今年已是十岁了,与另一位叫万蓉的姑娘同龄。   方媛又一一介绍。   早就听说方老爷的两位结拜兄弟,一位是万二爷,另一位却是庞三爷。三爷是个正经武痴,原是镖局的头号镖师,每日沉迷练功,至今不娶。   万二爷最精明,不似结义大哥广揽红颜,倒是个情种,如今家中只有一位早年娶的妻子,二人感情深厚,举案齐眉,生了四个儿女。长女、次女、三子俱已成家,幼女万蓉自小与方媛一同长大,两人性格虽然千差万别,可却好的跟亲姐妹似的,总是在一处玩耍。   方媛从小得家人溺爱,也酷好舞刀弄枪,说话行事都比一般男儿还泼辣爽利,万蓉却生的温柔腼腆,做事也更沉稳,反倒更像是姐姐。   石家姑娘是本地人,祖上做糕饼起家,如今已小有财产,打从前两代人起也都拼命读书,倒也算这方圆几里的读书人家,只是连秀才也没出过一个,终究底气不足。   万蓉倒罢了,大姐姐似的怪会照顾人,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瑕觉得那位石莹总在偷偷打量自己,目光着实说不上和善。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媛就招呼人去外头布置了毛毡、软垫,又要了四干四湿八样果子,绿豆糕、红豆糕、栗粉糕、山药糕等几样点心,煎了玫瑰百合甜汤,用细腻白嫩如羊脂的薄胎茶盏盛了,注几滴上蜂蜜,淡红色的浅浅一汪,气味酸甜,美丽非常。   她笑道:“这会儿日头也高了,寒气也散了,外头几株桃花开得很好,咱们去树下玩儿去,旁边还有秋千,岂不比在屋里枯坐着有趣?”   万蓉就笑:“知道你毛毛躁躁的,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就走吧。”   说着又拉着杜瑕的手笑:“她就是个猴儿脾气,你可别给她吓着了,等会儿挨着我坐。”   杜瑕捂嘴笑,点头:“听姐姐的。”   几个人在树下围坐一圈,玩笑几句,气氛正浓,却听石莹突然来了句:“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却叫什么?”   众人都呆了,杜瑕还从未见过这般“大气”的姑娘,差点将手中的白瓷盏丢出去,引得内中液体剧烈晃动。   方媛先带了几分不悦的开口道:“你这是在做甚?”   如今虽然不似前朝那般男女大防,可这样初次见面,就大咧咧的问人家的男孩儿姓甚名谁,着实有些不成体统。   话一出口,石莹也知自己有些莽撞,面上飞红,也没继续下去,端起茶来掩饰,可到底眼神总往杜瑕身上打转,却不大和善。   万蓉打了圆场,继而继续说笑,但那石莹却像是开始针对杜瑕,紧抓不放,又抽空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万蓉也有些看不下去,就说:“咱们女孩儿家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干嘛聊这些?”   石莹却皮笑肉不笑道:“初次见面,问些家常事也不算什么,还是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杜瑕轻笑一声,却也没藏着掖着,只道爹是账房,家里也买了一座山罢了。   方媛和万蓉还没怎么着,石莹却当即嗤笑出声,眼神十分不屑,语速飞快道:“我当是什么大户人家呢,原来是酒楼跑腿儿,怪道你连件首饰也没有。”   说罢,就抬手摸了摸自己腕上黄金嵌宝的镯子,扶了扶头上镂空缠丝的簪子,又抖了抖身上金丝织就百蝶穿花的衣裙,十分得意。   她这般炫耀,方媛已经恼了,当即丢开手中的红豆糕,拍桌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好请来的客人,你一通夹枪带棒的,净是混话,杜家妹子得罪你不成?竟还辱人父母,真要说起来,我家也不过是提着脑袋替人卖命发家的,你家也原来也不过是走街串巷卖糕饼的,谁又比谁高贵些?偏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有脸不成?”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十分尖锐,只把石莹说的一张脸憋的通红,两只眼睛都含了泪。   她看杜瑕不顺眼原是有缘故的,本来觉得自己跟方媛已经认识两年有余,虽然算不上闺中密友,但关系着实不错,放眼整个陈安县城也是数得上的,估摸着断然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片子不给自己面子,这才说了。哪成想最后没脸的是自己。   偏方媛最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石莹这番话着实叫她倒尽胃口,又见对方只是咬着牙干瞪眼,也不认错,显然是口不服心也不服,登时便没了耐心。   “我却不知道石姑娘眼界原来这般高,想来我与万妹妹也是入不得你的眼,方家庙小,想来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这就走吧,日后也不必来了。”   说完竟就端茶送客。   石莹眼前一黑,几乎没昏过去,刚才涨得通红的脸刷的就白了,双唇也血色尽失,看过来的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是方媛却不搭理他,就是万蓉也避开不说话,那些婆子丫头便都涌上来,干巴巴却也不容置疑的说:“石姑娘,这边请吧!”   若是懂得进退的,此刻不过略说两句软话,再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可石莹被家人宠坏了,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竟也恨恨的一咬牙一甩袖子,又恨不得剜下肉来似的狠狠瞪了杜瑕一眼,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出去了。   石莹被请走之后,方媛兀自气道:“原先我也只当让着她,也佩服她心直口快,有三分气性,哪成想这一二年越大了,非但不知收敛,竟也渐渐的不着调起来。谁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还不都是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拼命挣来的,偏她家里有了几个臭钱,兄弟也读书,这便自命不凡,瞧谁都不顺眼,动不动说话夹枪带棒,今儿就越发嚣张了,我就瞧不上她这幅样儿,谁欠她的不成?”   叽叽呱呱说完这一大通话,她猛地喝了一口茶,又沉声道:“这还没中举呢,便已如此轻狂,来日若真叫她兄弟得了意,怕不是要上天?!”   方老爷夫妇起家艰难,中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上了多少刀山火海,经过多少次死里逃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最落魄时连叫花子都不如,如今身上还都各有好几处可致命的疤痕。方媛虽没亲身经历过,可自小也有父母双亲耳提面命,自然知道敬重旁人。   今儿石莹一番话说的扎人心,好似合该她家天生富贵似的,更侮辱自己请来的客人,岂不是间接打自己的脸?方媛自然受不了。   万蓉吃了一口茶,沾沾嘴角,轻飘飘道:“她就是这个性子,难不成你还不知道?这回发作出来也好,日后也不必相见。”   杜瑕不想进来不过一刻钟,情况就急转直下,发生了这么多波折,她还是有些懵。   况且她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这石姑娘背景究竟如何,便有些忐忑,怕惹了麻烦。   方媛却大咧咧一摆手道:   “你不必在意。她只不过是有个兄弟,颇有才气,听说时常得先生夸赞,日后必得中举,这一家人便抖起来,眼睛鼻孔越发往头顶上去了。兼之略有几个钱,一发的不知姓甚名谁。原先我见她性格还算爽利,偶尔也凑在一起,今儿也是赶巧了,哪成想她竟日益古怪,只要周围的人都哄着,谁有那个耐心?随她去吧!你也不必理会。若日后她真的敢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我去打发了。”   杜瑕先道谢,又听她说石莹家开了糕饼铺子,且又与她交往,想来颇有财力。再联想到她问自家兄长的名字,突然冒起念头,莫不是那石仲澜的妹妹?   石仲澜兄妹关系如何杜瑕不知道,但杜文却拿她当半个兄弟,时常把在学堂里的好事儿坏事儿拿出来说,兄妹二人也时常关起门来商量对策。   因此对她杜文学里的事情也十分清楚,知道有个师兄叫石仲澜的,与杜文和牧清寒颇为不睦,之前还打过一架,闹得人仰马翻,如今也是泾渭分明,若有争论,课堂上必然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听说原先肖秀才还尝试调解,哪知几次三番都不成,真应了那句天生不对盘的话,如今也放弃,暂且随他们去了。   若真是如此,石莹对自己这般态度倒也解释的通了。   见杜瑕愣愣出神,万蓉笑着问怎么了,杜瑕略一迟疑,就把自家兄长与石仲澜的恩怨情仇简单说了原委,又笑道:“若她兄长当真是我兄长的那位同窗,这倒说得通了。”   说罢,她又问方媛和万蓉,石莹的兄长是否就在肖秀才门下读书。   方媛听后一拍手:“可不是!我常听哥哥们说,肖秀才腹有锦绣,素有才名,又是出名的大孝子,人都说若不是他的数位长辈接连去世,七、八年都出不得孝期,这会儿早就中举做官去了!何苦在这里教书。”   杜瑕听后恍然,对肖秀才的佩服更上一层,原来内里还有这般缘故!   不过她说明原委之后,方媛非但没后悔刚才将石莹赶走,反而越发觉得此人不可交。   既然石莹对初次见面的杜瑕这般怨念,想来她那技不如人的兄长背后也没少了抱怨,可见其心胸狭隘;而石莹不问原委就先出言讥讽,又辱及家人,更是可恶。   杜瑕回家后第二天,方家又派婆子上门,专门送了两盒点心、两匹缎子,说是太太知道了她与石家姑娘的插曲,特来赔礼。又叫人传话说,她做的老虎震惊四座,不光方老爷看呆了,就是二爷三爷等人也都入了迷,如今争夺不下,很是热闹。   她听后笑个不住,觉得这位方夫人也是个趣人,点头说多谢,又抓了把钱,让那婆子回去了。   王氏见那两匹缎子,一匹杨桃色,一匹淡荷色,都十分的清新雅致,分别织着吉祥如意和山水暗纹,且触手温润密实,又滑腻腻的甚有文彩,便无限欢喜,对女儿笑道:“方夫人也实在客气,这两匹缎子陈安县城内都是找不到的,怕不得一二十两银子?也罢,可巧是你稀罕的雅致颜色,回头我就替你裁了衣裳,正好春日里单穿。”   不过一月,她果然裁剪出几身襦裙和小袄、褙子、薄衫等,又有为了清明节的一套八副华裙。   因为上面已有暗纹,便大不用绣花,只配合着原先家里有的各色绸缎镶边掐牙,又打了几个花鸟鱼虫带珠子的盘扣,便无比精致美丽,杜瑕看后着实爱不释手。   晚间牧清寒与杜文一道来这边吃饭,王氏也使出老大工夫下厨,将那一罐早起就用了足量油盐酱醋黄酒炖的肘子端上,现下已经烂熟,滋味醇厚。   这肘子大半个都浸透在红彤彤的黏稠汤汁中,吃的时候筷子竟不大好夹,只得用大勺连同汤汁一同舀了,趁热浇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入口香甜,十分开胃。   还有红烧的牛心,炒的自家菜园摘下的新鲜菜蔬,做的龙须羹汤,都吃的眉开眼笑。   因着家里有了闲钱,杜瑕越发吃不惯水煮菜,便磨着王氏先用油起锅炒制,原先王氏还心疼,可尝着滋味儿着实上佳,又清脆爽口,男人孩子竟都能多吃大半碗饭下去。且一月也不差这么几个油钱,也就应了,如今家中炒制的菜蔬都是先搁油,倒也不比外头的差了。   饭后,三个小的又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牧清寒把阿唐打听来的列了个单子,交给杜瑕,又分析一番,遂决定叫阿唐明日再把杜瑕看中的那两家走一遭,问个底细。   杜瑕感激不已,只说无以为报。   牧清寒就笑道:“既这么着,妹妹就帮我做个挂坠儿吧,外头的我竟抢不到呢,且也不大适合我戴。”   杜瑕当即应下,见旁边杜文幽幽看过来,也笑着说给他做。   待吃了一盏茶,杜瑕却听他俩说起肖秀才要去赶考的时候,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杜文道:“貌似先生自己不大在意这些,却是他那还在京师的老师修书一封,派心腹送来,又传了话,只道火候已到,也出了孝,合该继续考取功名。又有某师兄亲自登门,书信不断,先生没奈何,只得应了,六月初便要启程。”   大禄朝行政区域划分类似明朝,全国划分为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共计十五省,省下有府州县三级,陈安县城隶属山东济南府下。   肖秀才已有秀才功名在身,直接乡试便可,也就必须于八月前赶到济南府参加秋闱;若秋闱过了,就是举人老爷,便可去京师赴次年二月的会试。   之前杜瑕其实一直想不大通,即便肖秀才素有才名,可如今也不过是秀才,这个年纪不要说秀才了,便是举人老爷全国也有无数,可为何仍有那么多人从周围州县,乃至府慕名前来?   如今通过杜文和牧清寒断断续续的说话内容,杜瑕才渐渐拼凑出真相:   肖秀才有才华不假,但眼下更有吸引力的却是他那至今仍在京师身居要职的老师,还有一干青出于蓝的师兄们。他虽然因为亲人接二连三去世不得不连续多次暂停考试,可眼下他的老师、师兄乃至同窗威名仍在,且有心扶持他,故而落到有心人眼中,肖秀才自然也是香饽饽。   肖秀才的老师具体官居何职、身居几品,牧清寒和杜文也都不大清楚——原话是“待你们身上有了功名再知道不迟”,可约莫不会是小角色,那几位师兄也已经渐渐站稳脚跟,于是这一股势力越发盘根错节的稳固起来。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旦拜了师父,日后只要不叛出师门,师徒、师兄弟这些便会是一辈子的纽带关联,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血亲更甚,也是外人,包括政敌对他们的第一印象。   肖秀才的老师和一众师兄、同窗对绝大部分人而言显然有些高不可攀,但他现在还只是个蜗居小县城的秀才,那些真正想做学问的,或是想通过他与上面的人搭上关系的,自然源源不断……   杜瑕想明白之后,突然就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紧张。   在这之前,她或许知道自家兄长日后会科举、从政,但从未想过能遇到这么有来头的老师,而他老师的老师,显然是个大人物。   那么日后,杜文恐怕也免不了要加入,然后参与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派系之争。   她忍不住看了眼正说笑的杜文和牧清寒,看着他们脸上满满的稚气,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复杂。   却见牧清寒突然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神还愣了下,问道:“怎么了?”   杜瑕连忙回神,甩了下头,试图将那些现在看来还非常虚无缥缈的念头赶出去,然后笑道:“说到赴考,我还真有点儿应景儿的玩意儿,也有你们的,过几天哥哥你代我送了吧,也算是一点心意。”   第二天杜瑕就跟着王氏上街,买了足有十几斤重的彩绳,除此之外还有平时没用过的金线,娘儿俩实在拿不动,花了几个大钱托人送回来。   王氏见那些彩绳竟都只是金红两色,只是偶尔几根黑的,满满堆了一炕,不由得头皮发麻,只问她究竟要做什么。   “你已有好些时日不做丝绳玩意儿,今儿却是怎的了?”   杜瑕一边头也不抬的整理丝绳,一边道:“听哥哥说肖先生今年预备去赴考呢,他的书教的这样好,我也十分感激,岂能没有点表示?只是先生并不好财,我们也没有名画孤本可送,便是有,大约他也不会收,我就预备打个吉祥如意好意头的结子,也是份心意。”   王氏看的头昏眼花,也想不出来她究竟想打什么,索性也不问了,只帮着整理。   “对了娘,明儿不是有几个掌柜的要与你商量?”   因过去一年里,杜瑕戳的羊毛毡摆设卖的极好,生意稳定后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读书和提高技巧上面,除重大节日外一月只做十个八个,根本不够分。后来又有陈安县的人专门买了那个去送礼,很快便流传到外县,连带几波热潮,自然更加抢手。   有价无市的直接结果就是:那老板娘李氏将原先的一两七钱直接涨到二两半,还偶尔将剩余的高价卖给外县商贩,可给杜瑕她们的收购价竟还压在一两半!   李氏精明,可外县的人也不傻,几次后就不愿继续挨宰,遂派出机灵能干的小伙计来这边盯着。时间一长,就认出了送货的王氏,然后私下接触,说希望能直接从她这里拿货,价钱好商量。   可巧王氏对李氏私自涨价,却不提高进价的行为已经很不满,听了这个自然高兴,家去后就告诉了女儿,杜瑕自然更没有意见。   只是有一点,她在试验过大型动物之后,也不想继续做以前那种小玩意儿,毕竟花费的工夫差不多,可价格却必然天差地别,就嘱咐王氏,叫她与那些掌柜的谈的时候着重说一下这个。   “前儿我送方夫人的老虎,他们都很喜欢,方家姐姐的意思是好些人都想要呢,只是她们都替我着想,没说出去,故而不得门路。说是有位说了,想要个实物那般大小的,欲摆放在大堂之中镇宅,能出五百两银子呢!”   王氏一听就瞪圆了眼睛。   五百两!   她只觉得口舌干燥,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   “这不值什么,大户人家一个镯子就几百、上千两的事儿多着呢!”杜瑕就笑道:“娘,放心吧,往后咱们的日子定然越过越好。”   几日后,牧清寒带着阿唐打听好的报价单子过来,跟杜文一推门就见杜瑕笑眯眯的看着他们道:“给你们的结子打好了。”   杜文和牧清寒扭头一看,登时退后一步,面无人色:“……”   这真是结子?到底是人挂它啊,还是它骑人?!   就见炕上躺着三条金红璀璨的巨大锦鲤,那鲤鱼端的是活灵活现,连胡须都是微微颤动的,正奋力扭动着肥硕健壮的身躯往前跃起,鳍下附有云纹水汽,鱼身前端已然隐隐出现龙纹,俨然是广大学子们最中意的“鲤跃龙门”。   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太大了!   杜文和牧清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前者默默在心中比划一番,大约,有两个洗脸的铜盆那么大吧……   这玩意儿真能挂在身上?!   饶是牧清寒这个常年习武的也倍感压力。   他干咳一声,搔搔额角,声音干涩道:“这个,妹妹,这个结子,是否太大了些?”   “不大啊!”杜瑕眨着眼睛看他,双目中满满俱是笑意,一本正经道:“既然是期许,自然是越大了越好,大点儿老天和文曲星君自然也容易发现。”   刚说完,她自己先就咯咯笑倒了,眼中带了水汽,脸也微微泛红,连带着杜文和牧清寒也都笑个不停。   三人俱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良久方停。   杜瑕用帕子沾沾眼角,笑着从身后箱子里掏出两个荷包递过去,“这才是挂在身上的结子呢,那大的是挂在书房讨个好意头的。”   杜文和牧清寒都道谢,打开一看,赫然是小了不知多少圈的同式锦鲤,下面还缀着金红两色流苏,色泽匀称,很是讨喜。   因看了那般庞然大物之后,两人越发觉得掌心这个可敬可爱,便都解了现在的腰坠,换上这个。   晚间家去,牧清寒果然就亲自将那锦鲤挂在书房正面墙上,左右端详一番,十分满意。   只是他次日早起读书时却忘了这一遭,刚一推开书房门,只一抬头就被墙上奋力踊跃的肥大锦鲤唬了一跳。人眼鱼目两两相对,牧清寒脑海中一片空白,险些喊出声来,待回过神来仍在原地呆了许久,然后便伏在书案上自己笑了半晌。   殊不知杜文半夜起夜解手,睡到半梦半醒中骤然发现,墙上正对自己的一团黑影中两点光影迎着月光十分诡异,当场就叫出声来……   吃早饭时,一家人便拿着这件事打趣,羞得杜文面红耳赤,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夺门而出,结果不消片刻又折返回来,扛起杜瑕准备好的布包再次往外走。   为了给自家兄长等人求前程,杜瑕也是无比尽心,那一只锦鲤便足有六七斤重,杜文只抱着走了一条街便出了汗,气息也乱了。   好在牧清寒甚是知道他,提前绕路前来接应,两人便一同发力,轮流抱了往前走。   肖秀才的学堂是租的一处三进的院子,他就歇息在后头,这会儿估摸正在用早饭,杜文和牧清寒相互看了一眼,同时露出个狡诈的笑容,径直往后头去了。    第二十六章   后头的事情不消多说, 肖秀才平时何等沉稳, 山崩于前不改面色的人, 竟也被突然送到眼前的大鲤鱼唬的低呼出声,双眼圆瞪, 脸也微微泛白, 手抖的将一张上好书法给弄污了……   于是这日杜瑕等人迟迟等不到二人家来吃饭, 过了许久才见到阿唐进来。   他挠挠头, 瓮声瓮气道:“肖先生方才叫人传话出来,说这几日要盯着少爷和杜少爷做功课,吃住都在学堂, 叫大家不必担忧。”   杜瑕和王氏面面相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肖秀才为人却是信得过,那位师娘听说也十分温柔娴雅, 他们两个能留下竟是意外之喜。   杜瑕就笑了:“哥哥他们没口福了, 咱们且吃吧。”   因她爱吃猪肉, 家人少不得也被影响, 王氏隔三差五也会从集市上买回许多,今儿路过肉铺, 她想起来女儿时常念叨着要吃什么蹄髈, 便带了八个极其肥嫩肉厚的猪蹄儿回来。   杜瑕见后果然欢喜不已, 竟径直丢了针线活儿,挽起袖子要亲自下厨。   王氏拗她不过,也觉得女孩儿家偶然下厨是件好事, 便笑着应了。   殊不知杜瑕早就馋的不行,当即要了一大把黄豆,又加了足量黄酒、酱油、葱姜蒜等物,将那小小厨房折腾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这才塞了整整一大瓦罐的黄豆猪蹄煨于火炉之上,又刻意调成小火。   她卯时刚过就上了火,如今已是酉时,足足六个时辰有余,那罐猪蹄俨然已经骨酥肉烂,红彤彤的汤汁无比黏稠,竟已是半胶状,香气墙外都闻得见。   因猪蹄都十分软烂,竟不大敢用筷子夹,只好两手左右开弓,勺筷并用,那些个肥瘦肉似乎都融合在一处,油亮亮,颤巍巍,抖一下便是一阵浓似一阵的香气,引得人垂涎三尺。   王氏感念阿唐饭也没吃便跑来报信,便邀他同坐,阿唐推辞几下便也憨笑着坐了。   他虽身躯魁梧高大,可现下也不过十六岁,王氏一片慈母心肠,待他便如自家子侄小辈。   少顷,杜河下工,进门便笑:“这般浓香,却是哪家手艺?”   王氏指着洋洋得意的杜瑕笑道:“可不就是这家,亏她好一通折腾,竟也没白瞎了佐料,闻着怪香的。”   杜河最疼女儿,不说这罐黄豆炖蹄髈像模像样,便是黑乎乎一塌糊涂,怕他也肯睁眼说瞎话,然后再闭着眼睛吃下去,登时便赞不绝口。   杜瑕和王氏胃口都不大,杜河吃的也有限,八个蹄髈竟给阿唐敞开吃了一半,连那红褐浓汤也都拿去泡了饼,连扒三大碗,吃的舔嘴抹舌,红光满面,十分香甜。   他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又习武,天生胃口也比旁人大些,故而十分能吃。   杜瑕不拘小节,王氏与杜河也都慈爱,最爱看少年郎们胃口大开吃东西,见状越发慈爱,又问他吃饱没,还要不要再添饭?肚中油腻不曾,可是要叫几盏解油腻的茶吃不?   阿唐憨笑着摇头,瓮声瓮气道:“不碍事,有时候累了,我吃的比这个还多些呢!”   四个蹄髈听上去吓人,可只骨头怕不就占了三分之二,这么一想也就罢了。   却说那边家人其乐融融,好吃好喝,杜文和牧清寒却在硬着头皮接受先生爱的小灶,竟有些吃撑了,便是睡梦中也是被悬在头顶的戒尺追着背书的情景。   再然后,洪清、霍箫、石仲澜等几位师兄见先生接连数日亲自教导两位师弟到深夜,顿时艳羡非常,也暗中下功夫,希望什么时候能得这般小灶。   日日被迫读书到深夜的小师弟们:“……”   先生,我等知错了。   一连到了第七日,杜文和牧清寒这才被放回家,二人俱都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杜瑕问起这几日他们可否大大竟都显出几分往事不堪回事的惊恐,可见着实被肖秀才“报复”惨了。   这几日杜瑕都在跟最终定下来的那家刻印铺子交涉,最终决定先刻一百本,奔着就是不亏本。   字体部分因为活字印刷术的关系,成本并不高,只是这一本话本共有三十张插画,也就是要刻三十块板子,再加上纸张、油墨等,也不用好纸,约莫一本书就要一百四十文有余,成本却比一般的话本子高出一倍还多。   工匠还贴心的列出账单,只道:“若只是文字,这等厚度页数,也不过七十文上下罢了,只是刻板却麻烦,又是画儿。这还是单色,若想要套色,这等纸张便不耐色泽多次侵袭,需得换一种,又是一笔开支,若还照一百本,便要将近三百文了。”   杜瑕眼下却并没有印刷套色的念头——光这些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本呢,且看看再说吧。   她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就叫“指尖舞”,说的就是她赚钱的几样,都是手下工夫。且这个名字是她灵光一闪想出来的,再细细读来,竟也觉得十分缱绻温柔,就更爱了。   话本封皮正是常见的深青色,麻线装订,跟市面上流通的普通书籍并没什么分别,谁又能想到内容却是那般的惊天骇地。   可巧这日方媛又约她去赏花,杜瑕就兴冲冲的揣了两本去了,见面之后便神秘兮兮的示意对方屏蔽左右,然后将话本瞧瞧递与她。   “方姐姐,你猜我前儿逛书铺见着什么了,却是难得一见的新奇话本子,我实在觉得好,就带了两本,一本与你,一本却送与万姐姐,她今日怎得不在?”   方媛正闹书荒,一听有新话本子就着了魔,闻言只胡乱道:“前儿二叔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本什么棋谱,蓉蓉就入了迷,什么都顾不得了,又哪里肯出门。你且别说旁的,待我看了话本子再提。”   说罢,便叫杜瑕自己吃茶,自己倒先抓过话本细细品读起来。   刚翻了没几页,方媛却皱眉道:“这哪里是新式话本子,还不都是老路子?后面竟也不必看,我都猜着了,必然是什么落魄书生、才子佳人,你一准儿给人蒙了。却是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回头看我不叫人去砸了他的摊子。”   杜瑕被她这幅大姐头的模样逗得喷笑出声,又叫她继续往下看,果然没多会儿方媛便大笑三声,又拍着巴掌直呼痛快。   因这话本图文并重,且图画甚多,又十分惟妙惟肖,将文字无法展示的细微神态描绘的淋漓尽致,读起来便很有趣,方媛一旦入门便再不舍得放开,一口气读完了才罢。   看完后,方媛又握着书回味良久,时不时的发笑,末了又反复翻开重看,笑容更深。   见她确实喜欢,杜瑕也高兴,便道:“果然是新式的不是?”   方媛这会儿正眉开眼笑,闻言连连点头,又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你从哪里买的?果然新奇的很,合我的脾胃,怎得我以前竟没见过?”   杜瑕就把那合作的书铺位置和名字说了,又道:“我听说也是新出的,料想你必然中意,便多买了两本。”   方媛再次抚掌大笑,叉腰在屋子里走了好多圈,边走边发表读后感:“这才是正经好书呢!说的全是正道理!那书生有什么本事,穷的老子娘都快饿死了还四处勾搭,值得诸多佳人倾心?竟还妄图攀附金枝玉叶,合该打死!”   两人又说笑一回,方媛竟等不及,匆匆披了披风便拉着杜瑕往外走,还不忘揣上话本子:“走,咱们这就去寻蓉蓉去,我就不信那棋谱竟有什么好的,还能比得上这个不成?”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且方家、万家与庞三爷家盘踞临近两条街,全是这三兄弟的产业,疾行一阵,出了大门拐个弯便是万家,方媛又是做惯了的,众人并不阻拦,只齐齐跟上。   杜瑕来方家也只是第二回 ,来万家更是第一遭,就见与前者大开大合的武者风范相比,万家布局便多了几分文人气息,也有许多小桥流水,更有精致玲珑的黑瓦白墙,显然带些江南风情。   万家上下对方媛也是极熟,见她来了俱都满脸笑意,“方姑娘来找我们姑娘了?我们姑娘自己正在水榭那边下棋呢,二位姑娘且先过去,稍后就有浓浓的茶送来。”   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二人过去,兜兜转转,约莫一刻钟就进了院子,再走几百步就远远地瞧见人工湖中央的亭子里凭栏坐着一位穿樱色长褙子的少女。   方媛阵仗极大,走的又急,不等到跟前就被万蓉的丫头发现了。   那丫头对万蓉耳语几句,万蓉便撂了棋子,起身迎客,见杜瑕也在,便笑道:“听着动静就是你,怎得竟也把杜妹妹拖下水?”   这水榭建在人工湖心,周遭全是清澈湖水,气息清透,风景如画。那水面倒映着岸边的细枝嫩柳,印着斜阳金辉,偶尔水底游鱼窜动,或有微风拂过,带起波光粼粼,顷刻间便击碎一池金屑,美不胜收。   三人相互见礼,方媛却道:“这回你竟猜错了,却不是我拉她下水,竟是她有了好东西与我分享。”   说完,就把另一本话本递上去,又劈手夺了她手中棋谱,笑的有些个贼,“这劳什子有甚好瞧?你倒是赶紧瞧瞧这个是正经。”   万蓉拗她不过,又重新叫人上茶,摆果子,自己倒也真翻开,细细品味起来。   她的反应跟方媛并无二样,也是开始不以为意,后面越看越入迷,最后竟也一反平日的沉稳模样,心满意足道:“果然好书,哪里来的?可还有旁的?”   方媛也笑着看杜瑕,杜瑕就说:“是个新人写的,听说眼下只这一本,我原是觉得有意思才拿来与两位姐姐同乐。”   三个姑娘兴趣相投,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半日已过。   到底方媛不死心,只这一本断断意犹未尽,吃过午饭后便又命人杀去那家书铺,指明要“指尖舞”先生的本子,结果下面的人去而复返,只说那先生如今也只写了一本,并没有其他的。   这倒罢了,后来万蓉的两个姐姐回娘家,都抱怨说生活甚是乏味,且在婆家也不大好舞刀弄枪,万蓉便将话本子贡献出去;   再有方媛说给方夫人……   未出阁的姑娘们倒罢了,她们不过瞧个新鲜热闹,可那些个早已成家的太太媳妇们看后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纳妾成风,但凡家中有几个闲钱的男人,便都想尽办法弄个妾拢在身边,其中尤以文人为最,爱煞红袖添香别样风景,做梦都想收尽天下美人,只恨得一众正室咬牙切齿,若没有狠心和离,却又无可奈何。   以往的话本不过是隔靴搔痒,一众颇有闺怨的女人们只是做梦,梦着能有个人对自己一心一意,白首到老,可终究不如这个解恨!   于是几位太太小姐看过之后又再兴致勃勃的推荐给旁人,不过半月,大家竟都知道某家原不起眼的书铺出了极好极新奇的话本,就都去买,原本还积压着销不出去的话本,竟都没了!   不管书铺还是杜瑕本人,钱是赚不到几个的,喜的是这个势头很好,直叫她又有了一种实现梦想,成为明日漫画家的成就感。   那铺子的掌柜的又递进话来,说是卖的极好,有人日日来问,便要再刻,后头又送进一百本的利润银子送进来,这才算是真的看见盈利了。   却说那原是个不起眼的刻印铺子,后头儿刻书,前头也卖,往日每月也赚不了几个银子。哪知这回因为这话本,竟然意外火了一把,完了之后时常有些姑娘小姐丫头婆子的来悄悄的问:“指尖舞先生系列还有没有新的?”   掌柜的喜上眉梢,杜瑕也乐的不行,一颗沉寂许久的漫画师的心,再次蠢蠢欲动,热情熊熊燃烧。   两下一拍即合,杜瑕便又一口气又写了好几个话本儿:   什么原配在家伺候公婆教导孩子,男人出去一趟竟碰上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愿意委身下嫁。原配一改平时坊间流传的那种大度容人,竟然果断和离,带着嫁妆、孩子回娘家去自己凭手艺过活。   却说那男人原本以为能和新欢双宿双飞,谁知新欢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没几个月就闹得鸡飞狗跳,又把积蓄浪个精光,家中乱作一团,男人这才后悔,然而原配却已经另嫁新人,生活十分幸福。   再者,还有一众小妾丫头联合起来攻击原配,原配却并不无用,反而一面努力把钱财、房契、地契等值钱物件抓在自己手里,一面又软硬兼施十分会做戏,只叫外头都说她的好,反叫那男人声名扫地,又将那几个小妾收拾的服服帖帖,丢到角落自生自灭,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谁知这般如此后,那男人反倒重新念起她的好,又狗颠儿着凑上来……   又有女子原与一书生两情相悦,书生却突然又恋上另一红颜知己,女子非但不忍气吞声,反而大胆反击,后又与那红颜知己一见如故,两人竟联合起来将那三心二意的书生惩治了的事。   因“指尖舞”系列却都是至今没有过的新故事,丝毫不落俗套,又十分符合逻辑,看得人神清气爽,拍案叫绝,三两个故事下来就收拢大批死忠粉,买了一本又等下一本,十分追捧。   杜瑕乐得什么似的,晚间睡觉都数次笑醒。   其实因着一本只得百来个钱,成本又高,卖话本挣钱着实有限,但那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却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   便是杜文知道后也十分惊讶,杜瑕就斜眼看他,心道你对女性的热情和消费能力简直一无所知!   第三本话本问世没多久,竟有一个男人买去看了,阅后大怒,在酒馆指着书大骂,说不成体统,这种邪书合该丢出去烧了。   然而世人都有那么点儿逆反心理,他越说不好,越不让看,越觉应该焚毁,外头的人就越发的好奇,非要看看不可,因此卖的反而更好。   一时又有方夫人发起,叫自家养的几个小戏子照着头一本话本排了几出戏,待外省友人前来拜会时邀请城内其他太太小姐一同观看,众人都看的如痴如醉,大声喝彩,几个小戏子俱都得了无数打赏,一时红遍附近几个县城……   “指尖舞”先生的名头竟意外打响了,现有四本话本俱都一印再印,在一众贵妇、女孩儿之间流传开来,是为一时热潮。   不管是当家主母或是闺中少女,大多人手一本,更有人拿此话本以作教材,只教导未出阁的女孩儿们道:“以往不叫你们乱看话本,却是怕外头那些混账话教坏了你们,这个却不打紧,这位先生竟十分明白,多看看竟有好处呢。”   “自古妻妾分明,嫡庶有别,相差便如那云泥。又不是为圣人充实后宫,是个自尊自爱有志气的女孩儿便要为人正妻,哪儿有上赶着给人做小的道理!更何况婚姻大事关乎一生,便要讲求门当户对,你看那书中的书生,这般穷困潦倒,且不说家中近况如何,便是他本人也靠不住。殊不知即便无田无地,就是抄书、教导学生一日也得几十个钱,如何就养不起一个寡母?”   “再说他途中轻易许了女子终身,何等散漫轻薄,高中后竟敢欺君……若是真对那小姐有心,又何苦隐瞒?可见着实信不得!”   “日后你们需得多加小心,须知人活一世,长相如何反倒是次一等的,便是不会说话,只要能为,门户也相当,才是上上人选。”   更有超级现实的女子一针见血道:“男人生来花心,宠爱一事何其虚无缥缈,倒不如像指尖舞先生书中所写,保住自己的地位,攥紧钱财是要紧!但凡有了这两样,管他天崩地陷,我且过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杜瑕原也不曾想到小小几本话本竟能引发如此热潮,也是激动难耐,又苦于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号,只得偷着乐。   却说话本发售期间,杜瑕终究耐不住方太太央求,替方老爷、万二爷、庞三爷等人分别打了实物大小的老虎、雄鹿及野狼。   因着他们日进斗金,生意做得铺天盖地,并不差钱,为着一把扇子一幅画一掷千金也是常有的,更何况杜瑕戳的羊毛毡摆设活灵活现,但凡见过的人无不满口夸赞、满目艳羡,又没处求,是以仅仅这三样杜瑕就得了足足白银两千两有余,端的是普通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巨款。   后面又因为诸多看客看过之后都赞不绝口,方老爷等人倍觉面上有光,端午节时借着相互交际,又送了二三十匹上等绫罗绸缎。   便是方太太也单独送了杜瑕一整套蝶恋花银缠丝首饰,包括发梳一对,簪一对,步摇一对,挑心一支,掩鬓一对,耳坠一对,戒指三个,共计十四件,十分灵动轻巧,统共也不过几两重,难得的是工艺精湛,正适合年轻女孩儿用。   并非方太太送不起金的,只是她知道杜瑕年纪虽小,可十分自重自爱,轻易不肯占人便宜,如今那摆设的账已然结清,若自己送太贵重的礼物,怕对方不会接受。   此时杜家已经搬了新居,因着院子大了,浆洗之类的活计尚能继续交予外头的浆洗娘子,可光是家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各色零七碎八的事情就有些忙不过来。   于是杜瑕就力排众议,掏私房买了两个丫头在家做活:一个十二岁的小英平时跟着王氏打下手,做些个洒扫、整理的营生;另一个小燕才刚七岁,就跟着自己,出门跑腿儿什么的颇为机灵,娘儿俩这才轻快了。   手里终于有了大笔银子之后,杜瑕才敢狠心把原先看中却不舍得买的书都买了,其中就包括那一整套两百三十两的律法书籍,结果书架填充了一半,私房竟也去了一半,王氏都不敢问她究竟花了多少银两,生怕撑不住厥过去。   听说今年山上果树都长得很好,一年瓜果下来怕也能净得三五十银子,再算上平日的投入,想来再过四年也就能回本,第五年上就能纯挣了。   杜瑕同父母商议一回,就又买了紧挨着的另一座山,两座山连成一片,看管起来也方便。   如今山上果木成荫,也引了无数鸟类走兽,便又招了一户人家,连男人女人加上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又买两辆马车并拉车的大青骡,帮忙侍弄果木之余也养些个鸡鸭兔子,每年也能卖不少银钱,后者的皮子硝了卖价更高。   有了这些固定收入,且又有一千多银子傍身,杜瑕和王氏渐渐地就不大做大批的手艺活儿往外卖了,只是偶然逢年过节,有熟客辗转求过来,才偶尔做几笔大的,一回便够几年吃用开销。   待到六月份,肖秀才被老师和一众师兄催着去济南府参加乡试,临走前交代了几个弟子功课,又将他们分三批安排到了不同熟人那边继续学业。   他虽不是多么热衷功名,可对自己的本事也很有数,知道此去必中无疑,便一发都先安排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文才知道,原来一同上学的其他八名同窗也并非都是先生的弟子,真正正式磕头拜师的,也不过自己、牧清寒、洪清、霍箫、石仲澜五人而已,其余四人都只是过来上学读书,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师徒名分。   重新安排之后,杜文还是跟牧清寒在一处,洪清和霍箫在一处,石仲澜自己在一处,且距离陈安县都十分遥远。   可喜洪清和霍箫新学堂恰是后者老家所在,两人便可住在一处,倒是其余三人,需得住在学里,又或者干脆无处可去,要在外面赁房子。   杜文与牧清寒要去的是青州,距离陈安县少说也有两日路程,一家人不免挂念,王氏接连数日忍不住落泪。   杜文却笑得十分洒脱:“娘无需挂念,先生已说了,每两个月便可归家一次,且此次又有牧兄同去,他兄长得到消息后已经买好了宅子。阿唐也在,更有几名用惯了的下人,便是厨子也有一个,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杜河也强忍泪意道:“是极,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说他只是去求学,便是日后几年不归家,天南海北游学也是有的。”   道理王氏都明白,可儿子长到十岁了,从未离开自己眼睛一日,如今乍一听说要一个人去那么远,又几个月见不着,怎能不担忧?   他只知读书,若是冷了,可会知道添衣裳?   若是饿了,可能吃上可口的饭菜?   这么想着,王氏两只眼睛里便止不住落下泪来,搂着杜文哭个不住。   杜文没奈何,一个劲儿的挠头,刚想让妹妹劝一劝,一扭头却见素来大方爽利的她也红了眼眶,顿时也觉得双目酸涩,鼻头发堵,一时竟不能开口。   杜瑕也实在舍不得,他们兄妹二人同吃同住不分彼此,又一块读书练字,冷不丁要分开……   到底学业为重,前途要紧,她慌忙擦擦眼角,转身回房取了两百两整银票,又叫小燕出去兑了几十两的散碎银子和一包铜板,银票塞在贴身荷包,散碎银子和铜板另外装了一个钱匣子,都拿给杜文。   杜文见状慌忙往外推,只说不能要。   “往日里抄书,我已经颇攒了几两银子,且日后也能赚,断断不必花妹妹的。况且此次前去读书,也没处花银子去。”   杜瑕却不听他胡说,只用力塞过去,又虎着脸道:“哥哥糊涂,岂不知穷家富路?你与牧家哥哥孤身在外,举目无亲,焉知没有用银子的时候?且新先生倒罢了,肖先生推荐的断然错不了,然同窗尚不知为人如何,便是没有那等眼皮子浅的小人,若是大家一同凑份子游玩,或是举办什么文会诗会的,难不成哥哥就总是不参与?又或是要同牧家哥哥借钱?还是说你我骨肉兄妹,反倒不如牧家哥哥来的亲?”   一番话只堵得杜文无言以对,且杜河和王氏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便都力劝,杜文没奈何,只得收了。   杜瑕这才破涕为笑,又说:“哥哥也别替我省着,如今我是个财主呢,那山上月月出息,我如何花的完?待日后你高中了,再成倍还我不迟。”   说的大家都笑了。   又因杜文如今也是个半大人了,又出门在外,各色人物都遇得上,王氏怕他被人看轻了去,就跟女儿一连半月埋头苦做,都用之前方老爷那边得来的上等布料,一气做了整整十套衣裳出来,杜瑕也根据衣裳的款式、颜色搭配了好些不同的荷包、结子、挂坠。   于是连着几天,杜文都被娘和妹妹拖去各种试穿衣裳,什么道袍、直裾、直缀等,更有几套专门应付年节、大场合的正装华服,还有鞋子、头巾零零散散一大堆,累的他叫苦不迭。   牧清寒听后又是好笑又是羡慕,杜文便冲他嘿嘿笑,拉着他家去,道:“你且别乐,娘说你一人在外,可怜见的,也替你做了两身,这便同我家去试试吧。”   杜文和牧清寒走后,不说杜河和王氏时常怅然若失,就是杜瑕的生活也一下子乏味起来,时常闲的发慌,便不自觉多与方媛、万蓉交往,三个姑娘一通读书谈天,偶尔学些个简单的拳脚,也就渐渐充实起来。   待到九月中,杜文来信,说新学堂极好,前儿传来消息,说肖先生高中第一名解元,如今已经进京,与几位师伯会面,想必也见了老师,只专心准备来年春闱。   又跟她道谢,说州里果然文风更盛,几位同窗倒不难相处,也都很有才气,往日竟是他井底之蛙,大家一同用功,自觉进展颇大。只是几乎每日课业结束后便要在一同谈诗论画,又隔三差五与其他几间学堂的学子文会;且这边学子们十分重视六艺,寻常读书课业之外也频频练习骑射等,开支项目更多。   如此一来,一次两次所费虽然不多,可加起来竟也花钱如流水,不免有些肉痛。   杜瑕失笑,见他心中字迹飞扬,下笔如有神,字里行间都带着些对如鱼得水的畅快,便知道他过的必然不错,也觉得松口气。待来人回去时,又托对方捎回去一个信封,信封里又装了一百两的银票。   末了,杜瑕也不免感慨,真是读书不易,越想往上走开销越大,如今还只是同窗间正常交际,并无各处打点……若放在寻常百姓人家,如何开销得起!   同书信一起来的,还有几样济南府特有的果子点心,几个荷包,还有一匣十二把各色花卉的绡纱团扇,有圆形、葫芦形、菱花形等,俱都绣的栩栩如生,好似真花一般,轻巧便利,很是好看。   说是肖先生只道她打的锦鲤很好,师娘记在心里,特意买了与书信叫人一起带给杜文,杜文才转给她。   旁的也就罢了,杜瑕却对那一匣子团扇爱不释手,跟王氏两个人稀罕了好多天,一人留下四把,其余的吩咐小燕另取匣子来装好,预备送人。   除了这些之外,竟还有一对儿银子嵌着翠绿玉片的耳坠,整体做成小莲蓬的模样,最妙的是上头竟还斜斜的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蜻蜓,极其精致可爱,细看却是牧清寒送来的。   他说同人在外游玩时,无意瞧见这对耳坠,觉得她应该会喜欢,便买了下来。   杜瑕看着那对耳坠出了会儿神,心中莫名愉悦,遂换上一试,揽镜自照,果然很好看。   因着如今肖先生高中解元,他的几位弟子身份也水涨船高,连带着杜家也突然多了不少访客,便是方家上下对她也客气了许多,方夫人待她更加热情。   须知老师混出来了,自然要提拔学生,眼下肖先生,哦,现在该称呼肖解元了,肖解元如今前程似锦,他统共就那么几个弟子,日后自然也大有可为,提前交好总错不了。   杜瑕带着小燕去方家做客,方太太便拉着她说个不住,又一叠声的吩咐下人摆各色果子。   杜瑕笑着道谢,叫小燕呈上礼物,直道:“兄长的先生托人捎回来的,说是济南府的新鲜花样,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太太若不中意,留着赏人也罢了。”   方太太捻了一把葫芦形绣金黄菊花的,随手扇了几下,笑的合不拢嘴,只摩挲着她的手道:“这样好东西,如何不喜?哪里舍得赏人!到底是省府,东西就是比下头的精巧些。”   方媛和万蓉也嘻嘻哈哈挑了一把,趁着天还不算大凉,也扇了几回,笑道:“果然精巧有趣,熏香也不俗。”   待三个女孩儿手拉手玩去了,方夫人反复看着手中团扇,又长长叹了口气。   旁边她的心腹丫头上前道:“太太何故叹气?”   方太太瞧了她一眼,道:“可惜我竟没有个年岁相当的儿子。”   她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小儿子也十九岁了,前年就成了亲,现下儿子也那么大了。   方媛是个女儿,却比杜文大了将近两岁,且素来厌恶读书,只好耍枪弄棒,将来杜文注定了是要走仕途的,必然不会娶这类女孩儿为妻子……   那丫头就笑道:“太太想的也忒远了些,不过是个举人的弟子,未来还未可知呢。”   “你懂什么,”方太太嗤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举人确实不大稀罕,可听老爷说,肖解元的老师年前升了左都御史,如今已是二品大员,也才不到五十岁!几个师兄也都不可小觑,那杜文颇得肖解元青睐,日后少不得……”   丫头却不大清楚什么左都御史、右都御使的,只是听着样子,应该权利滔天,便冷汗涔涔,又小声道:“要说年岁相仿的,太太不若”   “胡说八道!”方夫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两只眼睛利箭似的射过去,喝道:“快闭嘴吧!杜家只这么一个女儿,又聪明伶俐,便是那杜文疼她也跟眼珠子似的,如何能与庶子相配,真当天下读书人都是死的吗!”   况且是庶子,那等阿物自己平时只瞧一眼就恨之入骨,哪里会帮他们找靠山!做梦去吧!   那丫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扑倒在地,连呼饶命,又出去跪了半个时辰,这才揭过了。   年根儿下杜文和牧清寒回来了一次,就在杜家过的年,一家人喜得什么似的,王氏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好菜,又捧出整整一箱新鲜好衣裳,叫两个孩子挨着试。   杜文和牧清寒见状,对视一眼,都觉得两股战战。   当初只几件衣裳他们就试了足足三天,如今竟有一箱!   杜瑕捂嘴笑个不住,道:“大过年的,看你们跑到哪里去!这是娘闲来无事一针一线做的,我瞧着你们这半年多也好似高了些,说不得就短了,快比量下,若是短了、瘦了,我也得跟着改。”   牧清寒又作揖,又是犯愁又是惶恐的道:“有劳妹妹了。”   杜瑕脸上莫名飞红,忙啐了一口道:“劳烦我什么?又不是我做的,且我手笨着呢,断然不会裁剪缝补,不过是娘做,我递个剪子什么的,偏你胡思乱想。”   一番话说的牧清寒反而笑了:“我也没说什么,妹妹怎得就回了这么些?再者这么些衣裳,便是光递个剪子也怪累的。”   杜瑕噗嗤笑出声,催着他们走了。   出门之前,牧清寒又转回头来道:“我俩回来时买了好些地方特产,有专给妹妹的,妹妹见了么?可中意?”   杜瑕想起来方才自己看的满满一大匣子唇脂、胭脂的,湿润润、油腻腻,涂在唇上、脸上竟都很显气色,且不干燥,想来价值不菲。还有两把黑漆螺钿木梳,再者几刀熏香梅花彩笺、上等好笔好墨等物,也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哥哥送的,只是都很喜欢,便笑着点头:“果然很好,有劳。”   他们如今亲密好似一家人,若说破费反倒生分,便绝口不提钱的事。   牧清寒听后果然欢喜无限,杜文也很是得意,又洋洋自得的说了好些有趣的话,又叫杜瑕猜究竟哪个是他送的……    第二十七章   转眼冬去春来, 京城肖先生传回消息, 果然中了会试二甲第一名, 按例被点了翰林院庶吉士,留京任职, 只待三年考核后决定最终去向, 众人都欢喜无限。   只是包括杜文、牧清寒等一众弟子在内的人也只知道皮毛, 殊不知内中着实大有乾坤, 肖先生也是尚未正式入官场便已经历了无形的腥风血雨,十分凶险。   因他的老师唐芽位高权重,颇得当今圣人信任, 连带着几个子弟也时常被提及,其中尤以肖先生为重。须知圣人以仁孝治国,对肖先生此等因为为家人守孝,便毅然决然一而再, 再而三推迟考试的大孝子尤为看重, 这一回竟是欲钦点他为榜眼!   唐芽得知后惶恐不已, 当即扑倒在地, 连呼不敢,又道弟子肖易生不过尽人子本分, 若反而因此得利, 岂不叫人耻笑;还说今科多有才华横溢者, 断不能因此一点而冷落旁人等等。   圣人听后大为感动,又欲退而求其次,点其为探花, 谁知又被唐芽再三阻挠,最后只得罢了,到底是撂了狠话:“唐卿谦逊,公私分明,肖生自然也是至纯至孝,我若果然以此施恩,恐他心中不安,只是他胸有丘壑,哄不得人,二甲第一非他莫属,爱卿莫要再纠缠。”   唐芽见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再推辞,又叩头谢恩。   只是经此一事,圣人越发觉得唐芽是位纯臣,肖易生也是难得赤子心性,便将此人越发记在心里。待诸位考生名次排定,后头一同接见时,竟单独将肖易生叫到跟前,和颜悦色的问了好些话,又赏赐无数,三鼎甲反倒靠后了,令人又惊又叹。   十年寒窗苦,一朝提名时,成千上万的学子考场厮杀,最后才出来这么百十号人,着实不易,其中不乏头发花白者。肖易生前头虽然耽搁了足足八年,可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七岁,何等年青有为!   几日后唐芽举办家宴,唤几名弟子前来,又将肖易生叫至跟前,问:“我却亲手撸了你榜眼、探花的好名声,你心中可有怨气?”   肖易生笑道:“老师言重了,那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虚名罢了,况且我也知道老师此举必然有深意。”   唐芽老怀大慰,不住点头,笑道:“果然通透。”   肖易生的几个师兄、同窗也都笑着凑趣道:“老师素来最爱小师弟,如今果然不改,却不该当着我们的面儿还这般,着实叫人心里不好受。”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唐芽也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的。   酒过三巡,他才将自己的用意缓缓道来:“如今朝堂之上斗得越发不可开交,你耽搁已久,若不及时起来,在圣人跟前挂了号,怕是日后更是千难万难。天高皇帝远,我远在京城,若真有个什么,怕也鞭长莫及,不若迎难而上;   可若是风头出的太过,又不免要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得暂避锋芒……过几年考核后,我在这边打点一番,也不要留在这边苦熬资历,却是回去做地方父母,待任期一满,这边风波停息,你既有功绩,又有经验,再好好经营名声,谁也阻不了你往上升!”   ********   一晃三年过去,杜文和牧清寒都十三岁了,俨然是翩翩少年郎;杜瑕也十一岁了,竟有了五六分少女颜色,十分出众。   肖易生数次考试成绩均是上等优秀,圣人赞不绝口,可三年一到,他竟主动要求离京。圣人原不忍心,再三挽留,怎奈他主意已定,又有唐芽一干人等帮忙劝说,最后果然如愿以偿。   圣人对他印象极佳,又念在他有孝子名声,为人和煦有风度,淡泊名利,不好钱财,便亲自授予他陈安县知县一职,亲言道:“爱卿在陈安县生活多年,想来也能治理的好,这便去吧,只是且记着回来。”   此等话语端的是发自肺腑,肖易生感动不已,重重叩头,泪洒御前,几日后办完了手续,便带着家眷重新返回陈安县,走马上任。   临行前,唐芽为不落人口实,不便前去相送,只托弟子转交书信一封,道:“陈安县隶属山东,紧挨京城,可称天子脚下;又颇为富庶,更兼是汝之故土,圣人竟以此职任命,实出我之意料。此乃大大好事,你需把握时机,努力做出一番政绩……”   知县不过芝麻小官,可陈安乃富县,又是圣人亲点,意义自然不同。再者恰恰因为官职低微,这般的大材小用,圣人心中未必没有歉意,只要肖易生在任期间没有大错,日后必然有大作为!   肖易生前头一走就是三年半多将近四年,结果如今回来了,身份地位却骤然不同,摇身一变成了一方父母,原先跟他亲密的弟子们不免有些惶恐,再见面也扭捏起来。   肖易生见几个孩子如今已成了小大人模样,一个个风度翩翩,有些个如玉的君子意思,欢喜无限。他一反当初沉稳持重,感慨万千,又挨个唤到跟前,详细考校起了学问。   几轮过后,五名学生就都被问了个遍,肖易生见他们果然进益不少,并没因为自己不在就偷懒,十分高兴,拿出无数东西分送,师徒六人也重新亲近起来。   也许因为自己就是老小的缘故,肖易生对杜文和牧清寒格外有些偏爱,又拉着他们笑道:“倒没来得及亲自道谢,那锦鲤着实是好。”   杜文和牧清寒就都笑了,连道自己只是跑腿儿的……   他们只是玩笑,殊不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是谁给传了出去,最后竟十分离谱,讲什么得锦鲤者,逢考必过。   又有人旁敲侧击,试图打听出肖知县当初从什么地方弄的。竟有人出千两,欲求一条。   杜文和牧清寒私底下跟杜瑕说起,三人也都笑的不行,只是到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也都不敢对外乱讲,两位学子也对那锦鲤格外珍而重之,每日读书前都要十分虔诚的拜几拜……   因着现在肖易生重新归来,几名弟子便又回到他那边上学,却只有五名入室弟子,之前的另外四人并不在内。   只是他如今也有公务在身,平日十分繁忙,且几个弟子也都学的差不多,不必日日耳提面命,便只叫他们白日里读书,相互切磋,自己得空了再加以指点,并不耽搁。   从前的秀才弟子,如今的知县老爷门生,杜文、牧清寒等人的身价何止翻番!   这年头,十二三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十六七岁成亲者比比皆是。   牧清寒家人都不在身边倒罢了,杜家着实被踏破门槛,无数媒人闻风而动,只说的天花乱坠,夸得某家姑娘如何如何,令人不胜其烦。   方太太虽知自家女儿与杜文并不合适,可到底也无法不动心,趁着杜瑕来自己家做客,也旁敲侧击几回,试图探个口风。   怎奈杜瑕年纪虽小,却是人小鬼大,嘴巴严实的很,平日说笑玩闹倒罢了,一旦遇到实打实的正经事,便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只憨笑着混过去,半点风头不吐。   知县不过区区芝麻小官,若放在京师,着实不够看,可在这儿,便是一方父母,说一不二,且又有无限上升可能,他的入室弟子……哪个百姓不动心?!   一连半月,杜文都烦躁不已,牧清寒也拿他笑了好几回,杜文只冲他挥拳头:“你且别得意,前儿娘还跟我说了,道你家人虽不在,可家财巨富,早有人相中了,欲取你做女婿,还同她打探来着!”   牧清寒闻言脸色大变,连忙作揖:“是我错了。”   日前兄长牧清辉来信,说听闻他老师如今混出来的,也替他高兴;又道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担忧;再者父亲已然病入膏肓,也就这三两年的工夫,想来日后不会耽搁他的仕途,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大约也是真的形势明朗,牧清辉写的信中,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往年没有的松快,末了还添了一句,说他如今也十三岁了,该考虑起终生大事来,若是没有中意的姑娘,自己这个当哥哥的也可给留心着。   前面倒罢了,看到“中意的姑娘”几个字,牧清寒却忍不住心头一跳,抬眼看看墙上胖大的金红锦鲤,脑海中也跃出一道倩影,竟有些个面红心热起来,忙提笔回信道:   “兄长且保重身体,弟在此间一切安好,勿念。终生大事……已有眉目,兄长且勿细问,也不必乱点鸳鸯谱,待时机到来弟自会告知。”   他心潮涌动,下笔如有神助,笔走蛇龙,一会儿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又取了火漆封口,待要叫来人捎回去,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略一思索,竟又拆开来,再信纸结尾处另添一行:   “那姑娘心灵手巧,文采斐然,甚好。”   写完之后,牧清寒不免又有点脸热,心头又酸又甜,胸膛内外也有些乱跳,且喜滋滋的。   他再次检查一番,又于火上烘干墨汁,这才另取干净信封,重新装好,命人速速送回。   肖易生重返陈安县,一时公务交接十分繁忙,又要料理弟子功课,不免冷落后宅,他便在自己叫几个弟子文会之余,也让他们但凡有姐妹的,“也可去师娘处说笑。”   五名弟子中,只有杜文、石仲澜和洪清是土生土长的陈安县人,只后者唯有一兄一姐,如今都以成家,是以过来的只有杜文和石仲澜之妹。   于是杜瑕再次与石莹姑娘狭路相逢。   时隔几年,石莹又大了几岁,如今已是十三岁,长得十分出挑,妆扮也越发光彩夺目,艳丽无双:   一身织锦镂花红缎子袄裙,灼灼夺目,头上插了足足五六个金钗、步摇,戴着硬红镶金耳坠子,腕上也是沉甸甸的二龙抢珠大金镯子,每个足有一指宽……只是年纪小,气度也差些,就有些压不住,反而被衣裳首饰占了上风。   反观杜瑕只一件藕荷色绣山水暗纹对襟葫芦扣褂子,下着淡青色长裙,头上挽着螺髻,簪着一对儿银镶玉花鸟簪子,点一支小巧螺钿发梳,挂两颗晃悠悠白珍珠耳坠,一气儿的清爽素雅。   两人前后脚在肖知县家偏门下轿,四目相对后,石莹便冷哼一声,又熟练地朝她摆弄一番自己通身的珠宝首饰,这才昂着头,抢先一步进去了。   小燕在杜瑕后面捧着礼盒,见状低声道:“姑娘,这人是谁?忒的无礼!知县门前竟也敢这般放肆!”   因她天生机灵,被买来后杜瑕也有意培养,几年下来已经很能独当一面,是以杜瑕大部分事也不瞒她。   杜瑕笑笑,抬手抚平身上因为坐轿压出来的淡淡褶皱,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道:“你来得晚,我与她的瓜葛此刻一句半句也说不清,你只记着不搭理也就是了。”   堆叠的那样移动的首饰架子似的,有什么好嘚瑟的!   等杜瑕进去,石莹已经见过师娘元氏,正站在那里得意。   杜瑕也不着急,不慌不忙行了礼,奉上礼物,才笑吟吟的答话。   石莹只一味讨好,殊不知肖知县一家为人朴素,又一连守了八年孝,并不大讲究衣食住行,便是家中也没什么特别值钱的摆设,最多不过是些名人字画、孤本等物。   如今元夫人自己也只是穿的素淡颜色的衣裳,身上也多银、玉、木类首饰,淡涂铅粉,见石莹打扮的这样金光璀璨,就有些不大中意,笑容中多敷衍。   如今从石莹一身金红璀璨上面刚一挪开眼睛,便见了杜瑕一身清爽,登时觉得眼前一亮,就是原本只有七分欢喜,此刻也涨到了十分,当即拉着杜瑕的手说个不停,十分亲切。   只是她是跟着肖知县见过大世面的人,过去几年在京城一众官太太中尚且应付自如,更不要说招待这两个小姑娘了,是以面上也没大显。   待吩咐人上了茶果,见她们吃了一回之后,元夫人才问她们在家做什么。   “我也有个女儿,只因着前些年一直有孝在身,不便出门交际,更不敢请你们这些小姑娘登门,如今也都好了,日后无事便常来坐坐。”   元夫人与肖知县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只是子嗣方面却有些艰难,好不容易刚诊出身怀有孕,家中长辈便接连过世。而孝期自然不便有孕,如今好容易除了孝,他们二人也都三十出头,想再有后,更是难上加难,约莫这辈子就只这么一个女儿了。   如今肖姑娘也十岁了,长得很是冰肌玉骨,又颇聪慧,只是似乎身子有些弱,性格也害羞。   一时肖云也出来与杜瑕和石莹相互见礼,但见小姑娘白白嫩嫩,说话细声细气,然进退有度,举止大方,好一个闺秀。   杜瑕将来之前准备的一对儿羊毛毡猫狗嬉戏的玩偶送上,肖云眼前一亮,欢欢喜喜的接了,又抿嘴儿笑着道谢。   杜瑕还没接触过这种款式的姑娘,且对方生的极好,又知礼,便也笑着还礼,又上前拉了她的手,只觉得真如羊脂一般滑腻,却有些个凉。   石莹也急忙上前送上礼物,却是金灿灿嵌着大颗红蓝宝石的实心镯子一对,杜瑕冷眼瞧着,一只怕不得有小半斤重,也不知肖云小姑娘能不能撑得住……   到底是肖知县的女儿,便是这般肖云也没乱了方寸,也微笑道谢,只是并不亲自拿,只唤了身后的丫头上前端了。   待众人重新坐定,元夫人又问她们素日做些什么,看些什么书。   元夫人话音刚落,石莹便紧接着回答,张口就将世面常见的书几乎都说了个遍,什么四书五经论语孟子,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炫耀和迫切,小下巴高高扬起,跟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   元夫人笑容不变,又十分和气的问杜瑕。   杜瑕不去看石莹的脸,笑道:“并不敢说看过什么书,就是闲来无事随便翻一翻罢了,也跟着哥哥写写字,他看什么我也跟着胡乱念念,倒是看了不少有趣的地理游记、人物传记等,觉得颇为增长见识,若是什么时候有幸亲眼一见就好了。”   元夫人就笑了,说:“咱们女子不必科举,细想来倒是比男子幸运些,读书一事何等肆意!且此事本就是修身养性的,若总是扭着自己的性子来,反倒不美,只注意别被歪书乱了心神,率性而为倒也罢了。”   稍后元夫人又带着自家女儿和两个姑娘在家中后院略逛了逛,又留了饭,也就散了。   接触时间虽短,可杜瑕对肖云印象很好,只觉得对方乖巧懂事,实在招人疼,若不是她身份敏感,估计真就忍不住认了妹妹。   等晚间肖易生回来,元夫人对他说起白日的事,道:“石家姑娘到底轻狂了些,也是个娇奢的,今日一身行头怕不下百金。虽与你我没甚干系,可落在有心人眼里,怕也要掂量一二。倒是杜家的女孩儿好些,踏踏实实,不争不抢,瞧着倒是沉稳的很。”   “果然如此,他们兄妹两个的性子倒是掉了个,当哥哥的何等狂傲,当妹妹的反倒谦虚谨慎。”肖易生接过温热的湿帕子,略敷敷脸,笑道。   元夫人帮他轻轻按了按肩膀,也到:“话虽如此,可你不也十分疼爱那小弟子?只说他有名士风范,如今又说这话,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说的肖易生也笑了,又道:“我也罢了,老师与何师兄必然爱他爱的紧,前儿我只略提了一嘴,何师兄就闹着什么时候要见他,只大喊那和该是他的徒弟,竟不知怎的被我抢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元夫人也抿嘴儿乐。   稍后肖云也过来向父亲请安,怀中竟还抱着白日里得的小狗,肖易生便多问了句。   肖云歪头笑道:“杜姐姐送的,听说是她自己做的,端的手巧,我正好想养个什么,只是娘却不许。”   因她身子弱,肖易生也疼她疼的紧,闻言伸手将她叫至膝前,温和道:“你娘也是为了你,大夫说了,动物身上不干净,你不好往前凑,如今有了这个,且玩儿吧。”   晚间肖易生与元夫人歇息,两人说到这事,肖易生却谈了句:“竟有如此凑巧的事?”   女儿喜好动物,那杜家姑娘就偏偏送了这个?   正在梳头的元夫人微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直道:   “眼见着你如今做了官,心思着实细密如发,看什么也疑神疑鬼的了,我却觉得不大像。听说杜家早前颇为艰难,那小姑娘便是琢磨出了此等新鲜结子摆设,竟是一力扭转,如今也买了两座山,一年下来近百两的利润呢!便是摆设也多有人求取,只是她为人甚是低调,名声不大显,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她发家的时候,云儿怕是路都走不稳当,咱们又在孝期,闭门不见客,她小小女孩儿家,又哪里能这般神通广大!”   肖易生这才消了戒心,也感慨不易,又道:“我如何能不多心?现下时局紧张,便是老师、师兄也断不敢大意,他们又都多为我考虑,我自然也要替他们着想,断断容不得一丝差池。”   元夫人也跟着他在京师一住将近四年,着实见识了官场严酷,外面的事儿暂且不说,便是内宅的官夫人们,也是一波一波的来了又去,有的去了尚能回来,可有的,却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夫妻二人又对叹了一回,然后便吹灯睡了。   再说杜瑕,回家之后却见杜文情绪似乎有异,便避着父母悄悄问怎么回事。   原先杜文不打算说,可耐不住她追问的紧,这才别别扭扭的道:“昨儿先生说霍师兄火候已到,叫他今年就下场一试,而洪师兄去岁就已经下场了。”   杜瑕记得那二人今年貌似一个十六、一个十五,论起来下场不算太早,但也绝对不晚,可见肖先生为人还是十分谨慎。   不过,两位师兄下场,杜文却不高兴个什么劲?   杜瑕略一琢磨,竟也明白过来,问:“先生不许你去?”   杜文闷闷点头:“说我年岁还小,文章锋芒太利,叫我再花两年磨磨性子,也不许牧兄去。”   “那,那位姓石的师兄?”   杜文的脸色果然好了些,只是不肯承认:“他自然也去不成,哼,我却不在意。”   杜瑕见状,笑着安慰道:“先生素来稳打稳扎,你如今才不过十三岁,晚一两年也没什么。”   杜文到底不大服气,又带着几分傲气嘟囔道:“不说前朝,便是本朝创立不过二十载,却也已经出过十三岁的秀才,竟与我同龄,既然旁人做得来,我如何不能一争?且即便先生同意,今年也赶不上了,明年即便我一击即中,也是十四岁……”   他想的却更多。   因本朝有规定,对取得秀才功名中成绩尤其优秀的,可给予廪生待遇,不仅入县学、州学、府学一应吃住学免费,每月也有廪米六斗,银一两,非但能支应自己开销,竟也能剩下不少粮食分往家里,或是直接兑换成等额银钱。   杜文只要一想到自己长到这么大了,竟没能给家里交过一两银子,还靠着家人养活,心中便总不是滋味。   如今最可能的机会就在眼前,谁知老师竟不许他去,自然难受。   杜瑕却没想的这么多,只以为自家兄长一贯勤学苦读,且在这方面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冷不丁碰了钉子,难免一时接受不了,安慰几句也就罢了。   哪知杜文却不肯轻易放弃,接连几天都固执的找肖易生理论,梗着脖子要去一试。   “先生也说不过是一试罢了,便是不中我也断然不会沮丧,先生何必非要拦着我?”   以往他总与石仲澜互看不顺,眼下竟破天荒的统一战线,又拉着牧清寒,三人一天几遍的为自己争取下场机会。   最后连洪清也看不下去,且他深知这三位小师弟年纪虽小,可天分过人,若得下场一试,未必不能中,便也跟着劝。   肖易生大感头痛,既欣慰几位弟子头一次这般齐心协力,却又不愿轻易松口,私下唤了洪清来,叹息道:“你们几个,真是,竟不能体会我的苦心。”   洪清不大明白,小心翼翼的说:“先生何须如此?几位小师弟颇有才气,且说得也有道理,总归日后都要下场的,如今我与霍兄亦在,也可有个照应,我冷眼瞧着,他们也不是那种遇事便一蹶不振的。”   肖易生瞧了他一眼,摇头,心道这个弟子什么都好,为人也老实,又和顺知礼,难得稳重,只可惜少了点灵性。   可偏偏那最有灵性的几个……   他反剪着手行至窗前,长叹一声道:“我怕的却是他们中了。”   洪清大吃一惊,越发茫然不解。   又听肖易生继续道:“你这几个师弟,竟都是狂生!一个文狂,一个人狂,一个看着闷葫芦似的老实,竟是头犟驴!他们如今初生牛犊,锋芒毕露,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需得有事情好好压一压,磨一磨才好,不然日后必要吃大亏。   他们是我教出来的,能不能中我岂会不知?若我允了,此番下场,他们不中反倒好,竟能长长记性;可若是中了,岂不越发得意,更加肆意张扬,无法收敛……”   洪清听后默然不语,许久才试探着说:“先生思虑周全,弟子果然不能有一二分。只是先生,几位师弟素性如此,您若一味强压,他们必然也是口服心不服,长此以往,岂不成了心病?更怕与您离心。不若叫他们去,人需得打到自己身上方知道痛,不然即便您呕心沥血,他们也未必能体会;再者有您看顾着,他们也非一般蠢物,想也桶不了天大的篓子……”   肖易生微怔,脑海中也想起来曾经老师和何师兄说过的类似的话,一时间竟陷入沉思,僵住了。   洪清见状不敢打搅,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杜文、牧清寒、石仲澜……都是小小年纪,却都狂躁的很,尤以后最甚,发作起来不知收敛,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着实叫人头痛。   可就像唐芽和何师兄曾经有意无意说过的那样:   “谨慎固然有谨慎的好处,可狂也有狂的妙处,前者容易得到重用,却也反而易被卷入派系纷争,泥足深陷,无法脱身。后者也许在仕途上差了那么一些,但却容易得到人的信任,等闲不会遭到圣人猜忌,只要心胸够开阔,活的反而要比前者更加肆意精彩……”   肖易生一时思绪万千,又往京城通了两回信,等到进十月了才终于松口,允许三名小弟子下场试试。   杜文等人自然欢喜非常,肖易生却在某日单独留下他们,一一嘱咐。   “县试本该由我主持,只是今年你们几个一发入场,我便要避讳,自然完事不管,只盯着考场,也不好说什么,”肖易生掀开茶杯盖,往水面上轻轻抹了几下,又轻啜一口,道:“只你们几个,也着实叫我头疼。”   杜文三人听了,都下意识紧张起来,以为下面会是不好的话。   却听肖易生又叹一口气,指着石仲澜道:“你素来浮躁,这几年我说过多少遭,竟都没改了,如今冷眼瞧着,反倒变本加厉,我当真不放心叫你出去。”   石仲澜不禁涨红了脸,额头上也渗出汗来,又顾忌到杜文和牧清寒这两个对头也在当场,越发羞愤难当,只是喊道:“老师误会,我已是改好了,往后断断不会冲动。”   肖易生盯着他瞧了会儿,摇头叹息:“罢了,左右我说什么也都听不进去,倒不如放你出去见识一番,就是跌一跤,也有个切肤之痛,强过我说千倍百倍。”   石仲澜一听这个,更加羞恼,就觉得老师果然对自己有偏见,听着语气,竟是打量自己中不了怎得?   怎料他还没开口,肖易生就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只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只几句话,你就受不了?难不成去了外头,也想叫人一路追捧?”   说完,也不许石仲澜再开口,又转向杜文,道:“你呀你,叫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看着是个老实学子,骨子里竟是个狂生,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了,唉,岂不闻,过刚则易折?你若总是这么年轻气盛,日后少不得要吃大亏。”   旁边石仲澜听了,心里终究好受了点。   杜文却有些不自在,明知老师是为了自己好,可若叫他一朝都改了,竟是做不到。   肖易生素知自己这个小弟子的脾性,自然没指望他能瞬间转变,不过是惜才,生怕他日后被此所伤,岂不叫他这个当老师的痛彻心扉?故而提点一番。   他又吐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没见识过外面的花花世界,经历一番残酷,断断是听不进去的,且记住我这句话吧,说话留三分,做事留余地,更忌交浅言深。”   杜文心神俱震,忙一揖到地,恭敬道:“谢先生提点,学生必定牢记在心。”   肖易生点点头,又看向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的牧清寒,刚要开口,反倒笑了,摇头道:“说来,你竟算是个省心的了。”   这个学生向来有些独,只要不惹到他头上去,倒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来,只是若太不合群,也容易开罪人。但真要跟前面两个会主动招惹麻烦的比起来,还真叫人省心。   肖易生自己笑了一回,略一沉吟,冲杜文和石仲澜二人摆摆手:“你二人先去吧。”   杜文和石仲澜虽难掩好奇,但知道自家先生一贯是个因材施教的,此刻单独留下牧清寒,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也不拖延,行礼后立刻退了出去。   杜文却也没走远,去外面院子里的桌边等他,约莫过了两刻钟,牧清寒才出来,面上照例看不出什么。   他也没在这里就问,两人先出了门,结果一拐弯就碰上了石仲澜。   杜文冷不防给他惊了一跳,下意识的防备起来,又往他耷拉下来的袖子里面看,生怕里面再攥着一块石头什么的。   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这位师兄真真儿没有半点师兄的气度涵养,之前趁别人不备从后面偷袭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又暗搓搓等在这里,谁敢保证没有坏心思?   如今好不容易磨得先生同意他们去考试,眼瞅着转过年去就上阵了,万一他再豁出去,把牧清寒或是自己打出个好歹,自然要错过考试了的。   杜文在心思方面确实比牧清寒要更加灵活,转瞬就能想出老远,也算是专业文人的通病,对不同路的人也很擅长阴谋论,比如当初分家之际的四丫,比如眼下的石仲澜,而牧清寒的反应就更加直接了点。   他一把将还在脑子里跑马的杜文拉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寒着一张脸冲石仲澜道:“有何贵干?”   哪知对方挺用力的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几分宣战的意思嚷道:“瞧着吧,我此番必中!”   杜文和牧清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一个尤其敷衍的拱了拱手,漫不经心的说“恭喜恭喜”,另一个干脆直接无视,两人左右分开,从石仲澜两侧绕了过去,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只把石仲澜气个倒仰。    第二十八章   外头照例有阿唐迎接护送, 杜文和牧清寒二人便专心说话。   “先生说, ”牧清寒似乎是整理了下思路, 这才缓缓道:“我的脾性将来混迹文官体系,怕是有些艰难, 不若文武并重。”   肖易生的意思是, 牧清寒素性寡言, 不管是个人作风还是文笔风格, 都直白的吓人,将来怕只得二甲,且实在不大适合跟文官系统那些天生七窍玲珑的老谋深算们打交道, 仕途怕是会有些艰难,不容易得到重用。   可喜他好武,也有才华,若是去考武举, 必然大放异彩。   然而肖易生自然也不想埋没了他的学识, 这才想叫他双管齐下。   大禄朝建国时日尚浅, 不光文官缺, 武官也缺,更缺的还是这等文武全才的栋梁。   物以稀为贵, 旁人能做到的你做得到不过是跟他们一样好, 并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可若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做到了,当真叫人想忽视都难!   开国圣人在位时期,就曾有一位文举人因见连年战乱, 生灵涂炭,他只恨自己一介文臣不得上阵杀敌,便干脆弃笔从戎,竟又从开头开始考武举,瞬间入了圣人眼,终被钦点为武状元,颇得重用。短短数十年,朝廷大半文武官职竟都被他做了个遍,得破格封奋勇候,直到当今圣上继位也对他敬重有加。   几年前此人去世,圣人亲笔题写悼词,又特允其爵位多沿袭一代,四代后始降,并大力提拔他的几个儿子……   杜文听后双眼一亮,拍手称妙:“果然是先生,原先我就说可惜你一身好武艺,又熟读兵法兵书,弓马娴熟,竟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果然两全其美!”   科举考试上下一体,十分繁琐,故而文武举都是穿插进行,也从没有过规定说只能择其一。   只是文武举考试内容差距十万八千里,文人天生多体弱,从没有人同时进行两样,便是那位弃笔从戎的老前辈,也是在文举连续数次考取进士不中后才毅然决然弃文从武,若是牧清寒当真能两项齐头并进,怕不到会试便已扬名天下!   杜文越想越高兴,便拉着他快走,只道:“这般大事,也该告诉妹妹,叫她高兴高兴。”   牧清寒浑身一僵,脱口而出:“告诉妹妹?”   “可不是!”杜文只顾着往前走,没注意他表情微妙,兴冲冲道:“你我三人便如亲生手足,往日她做玩意儿,但凡有我一份,也必然少不了你的,此等大事,如何不告诉她?”   在杜文心里,自家妹子自然是千好万好,难得天性通达,眼界开阔、思维敏捷丝毫不逊于正经学子,是以他有什么大小事都喜欢先与对方商议、分享,父母竟也靠后。   牧清寒听了他的解释后,心情端的复杂,尤其是那句“便如亲生手足”……   只是杜兄,这个,这个,这个于我而言,却是有些个难了。   他们家去的时候,杜河尚未归家,王氏也因着牛嫂子说起于氏似乎染了风寒,不得不家去探望,此时怕也在路上,只有杜瑕和两个丫头在,见他们回来,立刻叫人端上热茶,又打水洗手洗脸。   如今新住处宽敞了,几人便时常在第一进院子的大屋子里谈诗论画。又因为这屋子高门大窗,光线格外好,且地方大,便是杜瑕自己也经常在这里看书、做手工。   屋子用月亮洞镂空隔断僻开一大一小两处,外间是一溜儿两排椅子,一排三把,都铺着石青色山水图案的坐垫;里间却是一处靠窗小炕,对面另有两把椅子并小桌,还有一个老高的梨花木书架,上头摆着一只插花花瓶,几样摆件和三两本书并笔墨纸砚等物,瞧着十分雅致。   他们进来的时候,杜瑕正专心戳一匹几乎等人高的白马。   因为这类动物都身躯高大、四肢细长,单纯羊毛毡断然站立不稳,也容易变形,杜瑕就先用结实的木棍打出骨架,四肢底下再坠上沉重的铁块,这便倒不了了。   就见那白马的大体轮廓已经出来了,呈疾驰奔走状,一条腿抬起,鬃毛飞扬,双目炯炯有神,竟活似真的似的,乍一看谁都会觉得它下一刻便要昂首嘶叫。   杜文和牧清寒便都拍手赞好,尤其牧清寒,他是惯爱骑马的,且如今家中也养着几匹,登时爱的什么似的,想摸却又怕弄坏了,只笑着说:“好妹妹,你的手艺越发好了,什么时候劳神也给我弄匹小的?”   杜文立即推他,道:“你快别说这个,家中分明有真的,竟也厚着脸皮要!”   牧清寒也跟着笑,只道:“那些真的我还能时时刻刻看着不成?若是有个小的,能摆在书房里,我看着也欢喜。”   “这有什么难的?”杜瑕笑说:“若是旁的,这一个你尽管先拿了去,只是下月却是肖姑娘的生辰,她是属马的,我原打算拿这个送她,你们且先等等,回头我再做就是。”   杜文和牧清寒就都道谢,又美滋滋的围着看。   这会儿都回来了,杜瑕也没了继续做的心情,打量他们几眼就又笑了,先招呼小燕她们将马抬下去,才问:“我冷眼瞧着你二人眉梢眼角中竟都带着喜气,不似前些日子垂头丧气的模样,果然有什么喜事?”   话音刚落,杜文就哈哈大笑起来,又拍着牧清寒的肩膀道:“我说的不错吧?妹妹的心思最灵透,什么都瞒不过她去!”   三人分别去炕边和椅子上坐下,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牧清寒私下对着他们兄妹二人倒不算闷葫芦,加上杜文补充,不多时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杜瑕听后立刻大喜道:“果然是好事!我便预祝你们马到功成!”   她又尤其恭喜牧清寒,以茶代酒道:“原先哥哥便时常在我耳边念叨你如何文武全才,只可惜未能亲眼见识,如今且先敬一杯。”   牧清寒耳根微微发热,连忙道谢,而后心头一动,主动邀请道:“我总来这边叨扰,这么想来,竟一次都没招待过妹妹,实在该打,不如过几日妹妹得空了,也去我家玩,虽没什么好的,可喜花园有几十株菊花开的正烈,倒能勉强入眼。”   杜瑕还没怎么着,杜文已经先用力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双手赞成:“你该打,我却该杀了,这几年妹妹要么做活,要么读书,竟也忙得很,未能正经玩过几日。说来如今枫叶也红了,咱们山上枫树虽不多,可附近几座山上却也不乏血枫,那边几排房子到比这边更敞亮,还有小河,不若叫上爹娘,咱们月底休息时一同去,又能赏景,又能临河垂钓、烧烤,岂不有趣?”   杜瑕一听也心动,刚要说好,一抬头却对上牧清寒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心头登时一跳,脸也慢慢热起来。   牧清寒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继续道:“赏枫好,却也不耽误赏菊花,不如都看了,也不费事。”   杜文一想,确实不耽搁,也赞好,结果转头看着那边两个人一个低头摆弄镯子,一个傻不愣登的看着,便觉气氛古怪,不由得咳了一声。   牧清寒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孟浪了,忙移开眼神。   他是个毛头小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对一个姑娘朦朦胧胧的好感,便如初尝甘甜的孩童一般,只是满心欢喜,却不甚懂得遮掩。   杜文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视线在他和自家妹妹身上过了几个来回,摸着下巴嘶嘶几声,眼神莫名。   晚间王氏回来,面上却似乎不大痛快,只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夜里她跟杜河休息了,才愤愤道:“咱们竟是白担心了,娘哪里是病了,竟是耍人呢!”   亏她以为于氏真的病了,还特意买了两匹厚实细密的棉布,要价八百多文一匹呢,还割了几斤好肉,买了好几样可口点心回去,足足花了二两半银子,谁知竟又被那些糟心的算计了!   原来于氏根本没病,只是大房杜宝,他们的宝贝嫡孙也预备明年下场,可到底没个计较,心里发虚,正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前几天三房吃饭时说起来,如今二房侄儿的老师已经是知县大老爷,若能得他收做弟子,指点一二,秀才功名什么的还不是白捡一样容易!   不要说于氏和杜平,就是大房杜江和周氏也十分心动。   可当初分家,二房与这边闹得极僵,这四五年来,除非大事,竟连过年都不大回来,如今冷不丁喊他们回来帮忙,恐怕不容易。   到底是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尖上的嫡孙,于氏竟转眼想出对策,只叫人偷偷传给牛嫂子等人知道,说她病了……   王氏虽打从心眼儿里与这个婆婆亲近不起来,可到底是自家相公的亲娘,听说她病的起不来也很是着急,次日便带着半车东西,又狠心揣了五两银子家去探望,哪知推进就见对方正中气十足的坐在正屋说话,比谁不康健?气的王氏眼前就是一黑。   却说刘氏一看她拿了这么些东西回来,眼珠子都绿了,二话不说先上前,一把夺了东西抱在怀里,又推着她往里走,十分奉承。   王氏心里几乎要呕出血来,暗自庆幸没把那五两银子也掏出来,也没了好脸色,只问大嫂如何,又说既然婆婆没事,她家中也有好些活计,实在走不开,这就要家去。   于氏登时黑了脸,待要习惯性的张嘴骂人,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竟硬生生的憋住了。   待他们磨磨叽叽的说明打算,王氏险些啐到这些人脸上去!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听,叫她跟知县大老爷说说,也收了杜宝当弟子,日后必定将他当做亲爹一般孝敬。   呸!   他们也有脸说出口,人家知县老爷稀罕你们的孝敬么?!   再者,他们家是知县老爷的什么人?不要说当弟子了,如今想给人家提鞋的怕不都要直接排队排到陈安县城外城墙的南墙根儿底下去,这还排不上呢,什么时候竟也能轮到你们给人家当弟子了?   就说他们家文哥,也是当初趁着对方还是秀才公的时候,又花了好大力气才拜师。便是如此,知县老爷统共也就才收了五个弟子,可见门槛之高,要求之严,断然不是什么人都教导的。   若真想拜师做学问,前些年你们倒是做什么去了?现如今瞧着人家大老爷混出头了,又管着考试,倒想腆着大脸巴巴儿凑上来占便宜,什么玩意儿!真当旁人都是傻子,瞧不出你们的龌龊心思不成?   然而公婆却认准了死理儿,任凭王氏再怎么解释也听不进去,又说如今杜文既然十分得脸,想来也能跟知县老爷搭上话,便是他想叫嫡亲的哥哥去跟着一块念书,知县老爷必然没有不愿意的。   于氏甚至自以为是道:“咱们老话说得好,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左右教一个学生也是教,两个学生也是教,便是多个谁,想来也不妨事,不过是说句话的工夫,又有什么难的?”   王氏忍气道:“婆婆也说没什么难的,我们文哥又素来笨嘴拙舌,自然不如大伯、小叔还有宝哥等人能说会道,一张嘴没得反坏了事,倒不如你们自己去说去!”   于氏等人无言可对,都隐隐涨红了脸,面上有些下不来。   刘氏素来看不惯大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了,只合计着先叫王氏松口,应了杜宝的事儿,日后她还有三个儿子,少不得也要伸手,今儿若能成了,来自王氏自然不好偏心……   “瞧二嫂说的这话,倒是不大好呢,我们这些人都是土里刨食,一点儿成算也没有,断然比不得二伯二嫂在县里生活,那般展样大方。再者听闻县试便是知县老爷主持,谁不看他的脸色行事?若是能多关照一二”   “弟妹慎言!”王氏登时被气的满脸发黑,忽的跳了起来,尖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若叫外人听了去,岂不知竟是抄家杀头的大罪!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断没听过方才的混账言语的!”   一家人都被她的突然暴起吓得肝胆俱裂,又见她疾声厉色,也都纷纷白了脸,便是刘氏也吞了几口唾沫,不敢再言。   这还不算,一贯在炕上躺着的周氏竟然也颤巍巍的进门来,二话不说就要给王氏跪下,可怜巴巴的哀求道:“我身子不好,往日劳累你了,是我的不对,但此事事关宝哥前程,你也是他的婶婶,若果真能成,我”   王氏简直要气炸了,对着一个病人也不好发作,待要上前搀扶,哪知周氏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死死抱着她不肯起来,只翻来覆去的喊道:“弟妹,你也是当娘的,且帮我一帮……”   王氏恨得咬牙切齿,索性甩开手,也给气哭了,一咬牙干脆也去她对面跪下,只大声道:“嫂子这是要逼死我不成?!我是什么阿物,文哥又是什么东西,竟能指使的动知县大老爷?做什么梦!我们一家四口在县内本就活得艰难,文哥能得知县大老爷指点已是用尽了一生福气,平日战战兢兢尚且不够,哪儿来的大脸敢对知县老爷央求?”   众人都默然不语,就连杜江竟然也对妻子跪地求人的行为视而不见,显然也存了逼迫王氏答应的心。   王氏见状,心都凉透了。   她自问往年待周氏不薄,体谅她身子不好,从未叫她做过活儿,便是之前家中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她也多次劝慰周氏,尽心竭力……   但万万没想到,今日逼自己最甚的,竟然也是周氏!   周氏有句话说的却对,都是当娘的,她能为了宝哥做到这一步,自己也断然不能毁了儿子的前程!   王氏狠狠往大腿上掐了一把,登时泪如雨下,干脆也放声哭嚎起来,只道如今都分家了,这家人竟还是不放过他们一家四口,眼见着要逼死了才算完,都是儿子,都是孙子,怎得就差这么多!   几年不见,谁也没想到现在王氏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这般的不好拿捏,说跪就跪,说哭号就哭号,且声音震天响,是以都慌了。   杜平恨得直拍桌子,于氏也将炕头拍的啪啪响,只道作孽,不孝顺等等。   殊不知如今王氏眼见着儿子前程似锦,更是成了护崽子的老母鸡,但凡有人怀着鬼胎,便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肉下来,便是丢脸又如何?   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虽然分家,可总归还是同根生,且公婆偏心,其他两房也不是省油的灯,若自己不撕撸开,往后少不得是个大麻烦。万一有个好歹,阻了儿子的前程,再闹到知县大老爷跟前,她真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王氏嚎的越发用力,简直撕心裂肺,不多时,隔壁牛嫂子等人便都听见了,接二连三的过来拍门,问出了什么事。   事已至此,王氏更不愿意吃暗亏,索性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对着街坊四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起了苦:   “真是活不下去了!当初我们分家便没敢要求什么,只带着几只鸡鸭和几床铺盖进城投奔他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如今好容易借钱租了个窝,文哥又撞了大运,承蒙知县大老爷不弃,早些年收了当弟子,安安稳稳上了几天学,谁承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就有人谋划开了,要逼死我!”   王氏喊得嗓子都哑了,头发也散乱,配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和通红的双眼,以及充血的脸颊,看着格外可怜。   她抓着牛嫂子喊道:“我们一家四口不过是个一文钱掰开两半花的平头百姓,见了贵人大口喘气都不敢的,哪里来的脸面和底气,去知县大老爷跟前替旁人谋前程?我只老实说做不得主,竟就成了不帮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我也真是没法儿活了!”   王氏素来与人为善,一副逆来顺受小媳妇的模样,过去在碧潭村将近十年,都没跟一个人闹过红脸,且当初杜家分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村民都知道二房吃了大亏,只得几只鸡鸭并一套不费什么成本的贱木头家具,如今王氏这般凄惨模样,众人登时就议论开了。   “我可是瞧见了,方才这媳妇回来,大包小裹扛着好些东西,怕不得值几两银子?如今已经分家,也该知足了!”   “也是可怜,县城可不是好住的,他家只一个男人在酒楼做活,一月也不过三几贯钱,要养着四个人呢,还有一个儿子读书,何等艰难。”   “说的是,当年知县老爷还不是知县老爷,文哥拜到那里读书也是撞大运,如今却哪里容易?”   “听说县城吃穿贵着咧,也不许自己盖房子,只能租,一月就得一两贯钱呢!最贱的窝棚也要几百文……”   “知县老爷那是天上文曲星,咱们老远见了都要跪下叩头的,谁敢说话!”   “可不是,还央求?别是做梦呢吧?”   王氏秃噜秃噜说了个底儿朝天,里面杜平、于氏、周氏等人却已经快要臊死,也实在没脸出来解释,只关紧门窗,在里面装聋作哑。   王氏越发畅快,又哭又说好不可怜,最后也不家去,只到了牛嫂子家重新梳洗,众人都无限唏嘘,带着满肚子新鲜消息回家嚼舌根去了。   牛嫂子不免又安慰一番,末了亲自跟自家男人套车,将她送回去,又顺道买了点针线回来,这才罢了。   听妻子说完始末之后,杜河也气得眼前发黑,双眼通红,道:“要了命了,当年瑕儿险些死在他们手里,如今又要来害我儿子!此仇不共戴天!”   他们虽然只是平头百姓,不大清楚文坛官场上面的事情,可也知道本朝曾经出过一次特别严重的徇私舞弊案,惹得圣人震怒,全国上下两京十三布政使司连带着下头无数府州县,几乎无一逃脱,官场完全是来了一次大清洗。   因为当时的官职缺的特别严重,无比缺人,只要能够金榜题名,就几乎都有了一个好前程,便是举人也有不少直接做官去了。   常言道,前程迷人眼,富贵乱人心,渐渐地便有些人动了歪心。   水至清则无鱼,其实头两年也有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不过小打小闹,实际并没威胁到有真才实学的学子们的切实利益,便也没捅到上头去。   哪知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一届科举从三鼎甲一直到二甲前半段,竟全都是走后门的,一众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学子全都被挤到了二甲后半段!   举世哗然!   谁也不是傻子,出了这样的结果就都知道有猫腻,几个名头最盛的学子带头上血状万人书,豁出命去告御状,在皇宫外头泣血哭圣人,欲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便已经无法收场,便是有心人想抓了遮掩,牢里却也盛不下这么些人!   根本不必外面的官员呈报,天子在宫里都能听见外面学子们彻夜哭号,遂震怒,问明缘由后当场发作,将一众有关的人员从上到下一查到底。   于是连带着后宫妃嫔娘家亲眷在内的十几名主犯无一人逃脱,全部砍头抄家,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三代不得科举。近百上千名官员及各行各业的从犯也无一漏网,纷纷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那一年抄出的赃银竟比国库还多出好几倍!   据说那一年的被砍头人的血染红了大半个京师,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天上飘得竟是红云,当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不过也正于此才镇住了不良之风,从此之后再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因此白日里刘氏竟大胆敢说想叫肖县令徇私舞弊的话,实在是合该天诛地灭。这也就是王氏听见了,要是给杜文等学生在场,怕不登时就扑上去与她拼命才怪!   当时还没觉得如何,可现在对着丈夫一回忆,王氏也竟忍不住垂泪道: “今儿这一闹,我也是个泼妇了,只是却不后悔,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毁了文儿。”   “什么泼妇!你竟是个贤妻良母,”杜河忙举了袖子给她抹脸,愤愤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信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竟善恶不分!”   王氏登时破涕为笑,推他一把,自己抽了软和的干净帕子抹脸,又伤心道:“我实在没想到,大嫂竟这般对我,罢了,不说了。”   杜河也叹了一回,又后怕道:“得亏着你们娘儿俩的生意活计素来不被外人知晓,不然可不要翻天了!”   王氏也是一阵阵后怕,又心疼拿回去的一大堆东西,反复嘟囔,说若是不花,将近三两银子都能给女儿好好做一身绸子衣裳了。   杜河又笑:“你竟也抠门了。”说罢又又又叹气,道:“果然还是近便了,若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纵然他们想闹,也没处闹去。”   如今二老也才不到五十,还有的年纪可活,一个孝字压下来便足以叫人无计可施;且大房三房总归是亲兄弟,假使有一天他们真的求到门上来,自己难不成还能真的撒手不管?   王氏一怔,仰头看他:“你竟是又想搬家不成?只是文儿的老师还在此处,又往哪里去呢?”   杜河将双臂枕在脑后,盯着房顶道:“知县老爷也未必在这里呆一辈子,他还那样年青,前程且远着呢!少不得将来任期到了,便要调到别处去的。再者文儿上学,明年又要科举,去的地方越发远了,听说若能中了秀才,还能去公学呢,到时候也未必就在县里,省府也是有的……”   王氏听得悠然神往,夫妻两个这么说着,也就慢慢睡熟了。   抛开杜河与王氏又存了别样心思不提,终于被允许下场考试的杜文和牧清寒也着实忙起来。   尤其是牧清寒,因他决定要文武并重,且两种考试内容着实千差万别,他简直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越发埋头苦读,又勤练武艺。   肖易生也数次叮嘱他说:“既决定了,就要奔着没有退路去做,如今也还算好,待再过几年,下头的学生都长起来了,竞争越发激烈,便是文武考试也会越发挑剔严格,到时候在想走这条路,怕更为艰难。”   牧清寒听后越发勤勉,白日在与几位同窗做学问,夜里回家便点灯读兵法,偶尔得闲也勤练骑射等,忙的脚不沾地。   饶是杜文自认勤奋,如今给他一比,竟也有些落了下风,自然也不敢放松,两人竟像是在玩儿命了。   还是几日后杜瑕去肖家给肖云做生日,元夫人把几个下人都打发出去,只跟她说悄悄话,又转告了自家老爷的话。说是那两位学生进来实在太拼了些,殊不知过犹不及,眼下距离考试还有小半年,若总这么绷着弦,反倒不妙,倒是松弛有度,劳逸结合的好。   她笑道:“原先老爷也是这般,老师没少说他,如今他有了经验,自然也要看着学生们。那两个孩子着实不错,知道用功,可眼下第一场还没考便已是这般,到了后头岂不是越加艰难?别到时候弄出病来,反而悔恨。”   杜瑕也是参加过高考的人,自然知道太紧张了反而不利于发挥,正愁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会儿听了这金玉良言,又是知县亲自说的,真如得了宝贝一般,忙道谢。   元夫人含笑扶起她,拉着她一同去了外头,正巧碰上女儿过来请安。   因是好日子,素日打扮清爽的肖云也换了一身亮眼的水红,带了绿汪汪碧莹莹一对翡翠镯子,头上簪着平日里不戴的金钗,见了杜瑕就迎上来,只拉着她的手感谢:“我长这么大,还未曾有幸摸过马,姐姐做的那样活灵活现,我看着是真喜欢,也算了了心愿,多谢,多谢。”   她身体不好,肖易生夫妇连猫儿狗儿都不大敢叫她接触,更别提此等体型巨大的动物,生怕惊着,也就是这两年渐渐大了,才找了位女教师带着活动。   见她是真喜欢,连带着小脸儿都红扑扑的,杜瑕也开心,道:“你若喜欢,就是它的造化了,便是我心里也欢喜。往后你若还有其他喜欢的,我一应都做了给你,可好不好?”   肖家只肖云一个孩子,没个兄弟姐妹,前些年又一直守孝,竟没什么玩伴。之前她跟着父母在京城待了三年,倒也认识了几位师伯、师叔家的女孩儿,可如今竟又回来了,便只能书信往来,登时觉得冷清。   眼见着杜瑕颇通诗书,又心灵手巧,难得更有见识,肖云就很欢喜,乐得与她亲近。可喜肖知县夫妇也爱她兄妹为人,并不拦着两个女孩儿往来。   见两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儿手拉手俏生生站着,好似一枝儿上头长出来的两个花骨朵,元夫人也高兴,一手一个拉着道:“她是真喜欢,只围着看,听说若不是丫头婆子催着,怕是早饭都顾不上吃了。”   说的肖云羞红了脸儿,杜瑕也笑眯眯的用手指头捏她软乎乎的腮,见小姑娘告饶更是忍不住多摸几下,作足了怪姐姐的模样。   到底是一方知县,又是唯一的爱女归来之后做的第一个生日,饶是肖易生不大爱与人往来,也拒绝不了原先交好的几家女眷借机前来祝贺,这会儿也都来了。   听到下人来报,元夫人略敛了笑意,依旧叫两个姑娘在身边玩耍,点点头:“都请进来吧。”   一时只听得衣裳环佩摩擦与脚步声,却是多而不杂,杜瑕因被元夫人拉着,倒也能看个遍,就见打头的便是下头几个小官儿的女眷,还有方夫人、万夫人等县内有名的富家太太,她们身后跟着的不是方媛、万蓉却是谁?   只是今日是大日子,石仲澜之母自然免不了带女儿前来恭贺。好歹她不似女儿糊涂,知道轻重,压着石莹穿了一身碧色袄裙,身上也没戴平时那么些珠宝首饰,好歹没抢了寿星风头。   稍后元夫人请大家落座,方媛和万蓉也都看见了杜瑕,三个姑娘相视一笑,俱都露出喜色。   一众太太自围坐一圈,说些个衣裳首饰的话,中间夹杂着无数旁敲侧击、拐弯抹角的彼此试探、回应,几个女孩儿自去里间玩耍。   几位姑娘相互见过,分别落座,肖云以主人之姿招呼人上茶。   方媛固然是个大咧咧的,可并非不知分寸,她虽知杜瑕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可对方心性透彻,二人关系并不受影响。只是今日主位却是这位知县大老爷的千金掌珠,听说又是个娇弱的,她登时便头皮发麻,不敢张扬。   见肖云正微笑着与父亲几位下属的女孩儿说话,方媛趁机拉了杜瑕去一边道:“这肖姑娘瞧着美人儿画似的娇嫩,我竟不敢大口喘气,你素日里常来,她脾性可好?”   便是万蓉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   岂不知她们这些商户出身的女孩儿,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地位着实尴尬。不说肖云此等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便是杜瑕这种读书人家的女孩儿,一旦起来了,因是农户出身,名声也比她们要好得多。   真要论起来,原先肖易生只是穷秀才时,杜瑕与她们往来尚能说的上是高攀;可现下却不同了。   肖易生摇身一变成为知县老爷,作为知县老爷弟子的嫡亲妹子,连带着杜瑕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君不见肖云也与她交好,听说元太太也十分赞赏她为人。方媛与万蓉二人不过商户之女,再与她在一处,公平公道的说,竟也有些不大匹配的苗头了,且看如今石莹也越发抖起来,再见她们也不似从前那般唯唯诺诺,隐隐有些趾高气昂起来。   也就是今日肖云做生日,元夫人不好拒人门外,她们这才有幸进了官宅,若在平时又如何能与官太太、官小姐共处一室!   杜瑕素爱方媛和万蓉为人,且当初自家那样穷,她们都没嫌弃自己,眼下哥哥并无功名在身,自己焉能忘了以往的情谊?   她也压低声音指点道:“你们无需害怕,元夫人待人极为谦和,肖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不是那等眼皮浅的,又天真烂漫,断然不会无故发作。”   方媛和万蓉这才松了口气,都觉得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方媛吃了口茶压惊,又笑道:“也不怕你笑话,好妹妹,我还是头一遭来官宦人家呢,进门时手竟也发抖了,如今听你这样说,才好过了。”   杜瑕与她说笑,道:“亏你平时咋咋呼呼的,瞅着好似能上山打虎,下海擒鲨,这会儿怎么竟胆小起来?难不成她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方媛斜眼看她:“你还不明白?若真是不明白,便也再没人明白了。”   杜瑕噗嗤一笑,点头:“自然是明白的。”   方媛这才罢了。   都说商不敢与官斗,纵然买卖做的再大,假使一朝惹了当官的不悦,便是万顷高楼大厦,说倒也就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我写的时候,参考的地理区划是《明史·地理志》以及《大明会典》,以万历十年十五省的区划格局为蓝本,注意,是蓝本,然后在此基础上架空!十五省的划分和地理位置如实,可是下面的城镇不管是格局还是风土人情,都跟历史有出入,我知道有的读者容易忽视我翻来覆去说了几次的“历史基础上的架空”的字眼,习惯性的跳出来指正哪里写的不对。然而我还是要说,这是架空!历史大杂烩!没有现成标准可以比照哦~!   以历史为蓝本,为的是让大家更有代入感,不然我随便说个AB城市行省的,大家也都十分茫然,今天发这个图,是让大家有个大体的格局框架,大约知道我说描述的故事发生在东南西北哪个位置。   历史格局多变迁,即便是同一个朝代,早中晚期格局也有不少差很多的。   再者注意一下哈,我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地点:山东省,格局也跟咱们现在的不同,面积非常大,可能包括一部分现代河北东北。再一个济南府,我也是只借用了名字和现代格局……   反正就是架空啦!哦,或者说平行空间的概念更容易理解,谢谢,么么哒,爱你们呦~ 第二十九章   转眼几个月过去, 仿佛喘口气儿的工夫就到了二月间, 外头寒风还似刀割, 杜文和牧清寒便要准备下考场了。   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以及后头的院试,这三次考试都过了, 考生才能取得秀才功名, 依照本朝律令, 可免除两人名下一切房产经济赋税, 并可见官不跪。若是成绩特别优异者,还能取得廪生资格,享受一月一两、 米六斗的待遇, 是以无数人趋之若鹜。   若中了秀才,便可继续往上考,参加三年一次的秋闱,只是这一回的秋闱却是在明年。   肖易生名下共五名学生, 因着杜文等人的极力争取, 今年竟都下场, 也是忙乱。   临行前, 肖易生原本想再多嘱咐几句,可一看这些孩子俱都信心十足, 意气风发的模样, 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也罢, 如今不管自己说什么他们都是听不进去的了,倘若说的狠了,又恐影响发挥, 暂且如此吧!   再有牧清寒之兄牧清辉得知弟弟今年便要下场,喜得无可无不可,想到自家往上数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只道祖坟冒青烟,连烧三天香。又包下城外据称最灵验的古刹名寺,请人求了平安符、吉祥如意符等诸多符,做了好大布施,喜的一众和尚眉开眼笑,做法越发卖力,只恨不得将前世今生的修为都使出来。   他特命人快马加鞭,连同这些个符一起,从济南府拉了一车皮袄、大嘗乃至人参燕窝等名贵物品来,也不管用不用得上,连着新鲜年货,只满满堆了整整两个大车,另有一千两银票,叫弟弟随意打点。   牧清寒看后哭笑不得,心道如今考试一事何等严苛,但凡与贪腐沾边就是一个死,这些考官便是惊弓之鸟,断断不敢受贿,自己却又去哪里花费?   再见那一车物品中竟还有单独一个箱子,里面好大一张火红狐狸皮,油光水滑,毫毛根根分明,拎起来一抖如同流水般盈盈晃动,便是有银子都轻易买不到的好东西;再有诸多颜色娇艳的布匹衣料并济南府如今时兴的首饰等物,眼见着全是年轻女儿家的用物。   牧清寒微愣,脸上微微发热,唤进同来的心腹小厮问这些是做什么的。   那小厮原是牧清辉的心腹,闻言笑道:“大爷什么都没跟小的说,只说替二爷备下的,二爷见了自然明白做什么用。”   牧清寒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忙撵他出去了。   他自己定定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对着空气傻笑许久,这才拍拍脸,手书一封,叫来人带回去。   次日杜文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牧清寒忙道没什么,又拿出一个匣子,里面却是切成片的一段老参,说:“最近雨雪不断,空气湿寒,考场又简陋,保不齐炭火不够,若是惹了湿气或是着凉就不美了,有这参片撑着倒也能顶些用。”   杜文虽没见过真人参,可也从书中读到过,见这些参片的外形,便知道必然是上等好参,十分感动;只是他们如今关系亲近,若郑重其事的道谢,反而不美。   等他收了,牧清寒又干咳一声,似乎是带些局促的说:“兄长知我得你家诸多照拂,十分感念,本欲亲自登门拜谢,无奈生意繁忙,着实走不开,便派人送了年礼过来,我也略添了几样。”   杜文抬眼就见那边阿唐和几个小厮带着满满半车东西等着,登时惊了一跳,又笑道:“我素知你家豪富,可你一个人能多费什么心?不过是跟我一起捎带着罢了,却又闹这出,也太见外了些。”   牧清寒也笑:“你自己都这么说了,可知我家穷的只剩下钱,旁的实在不知如何表示,不过是寻常衣食,看着多,其实不值几个钱。你若不收,我哥哥还指不定慌张成什么样儿,说不准就丢下摊子亲自登门拜访,届时损失的何止这一车东西?”   他平日少语寡言,今日一开口却说了这么一大车篓子的话,杜文便觉得有些异样,可也拿不准他究竟是担心自己家拒礼还是其他什么旁的,也没问出口。   杜河与王氏见礼物如此厚重,果然不大敢收,只是牧清寒坚持是自家兄长所赠,且也只是家常衣料、点心等物,并没什么贵重的,这才好歹收下了。   后头王氏细看那些年礼,见果然都是衣料等物,虽然华贵些,可并无珠宝首饰,只笑牧家果然豪富,也就罢了。   却说杜瑕开了箱子看,只见里面璀璨一片,俱都是陈安县没有的上等绫罗绸缎,或绣或织或染,仿佛照亮了半间屋子,精美无比,也愣了片刻,更别提一旁的小燕,都看呆了。   她随意拿出几匹,只觉触手细腻润滑,放在掌心便如溪水流动,那样柔嫩贴滑,非凡品可比,可想而知若是穿在身上又会是如何舒适,只是不知道价值几何。   小燕忍不住吞吞口水,又笑道:“姑娘这样好模样儿,平时打扮的也着实素了些,如今有了这些个,正好打扮。”   杜瑕噗嗤一笑,道:“咱们不过普通小户人家,谁整日家打扮的金碧辉煌,倒没意思。”   话毕,她又从下头翻出一个扁盒,里面满是上等笔墨纸砚,又有一沓四时花卉的笺子,十分精美,便知是谁的手笔了。   小燕见状又笑了,说:“奴婢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好东西,那墨闻着竟有些香,若不是知道给姑娘的,还当谁送岔了,只把原该给少爷的给了姑娘呢!”   这样读书识字,可不是位读书郎的架势?   杜瑕也抿嘴儿,十分感慨,又带着点儿不同以往的欢喜。   要说这辈子她最幸运的,莫过于家人开明,便是交的朋友,大多也不是寻常俗人。如今就连这人送年礼,竟也是这些……   ***********   县试便在县内举行,如今杜文等人都住在县里,便不需事先跋涉,只考试当日早起便可。   头一天,一家人连带着牧清寒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避开跟考试有关的一切内容,只围坐一起大说大笑,然后晚上齐齐失眠。   王氏和杜河只看天色不好,明日恐有大雪,想到听旁人说的考场简陋,两个孩子势必要苦熬,也不知身子撑不撑得住。   杜文和牧清寒也知道此次考试事关重大,本就是好不容易从先生那里争取来的,若不弄出的名堂来,恐怕下一要吃排头……   一家人到底不放心,坐都坐不住,也都起了个大早,一起送杜文去考场。   考场还没开门,诸多考生都在外面站着,等候排队验明正身。   杜瑕冷眼看着,考生年龄跨度竟很大,有像杜文这样年幼的,更多的还是中青年男子,更有好些头发花白的,竟也挤在其中。看那面色发青,瑟瑟发抖的样子,且不说学问如何,也不知能不能应对得了这酷寒天气。   少顷牧清寒也到了,两边汇合,王氏也关心他几句。   杜瑕见他眼中亦有血丝,就知道他必然也没睡好,便道:“不过一场考试,牧哥哥你们却也无需紧张,如今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牧清寒只觉如闻天籁,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若是日日都能听她如此温柔的嘱咐自己,天下又有什么难事?   话虽如此,可毕竟事关前程,杜瑕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安慰完了就四下乱看,竟隐约看到了大房杜宝!   周氏身体不好,王氏本就不爱回去,是以这几年两房竟没像以前那样几大家子人都聚在一起过,杜瑕对这些人的印象也就有些模糊,今儿乍一见了,脑海中关于他们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杜宝看着长大了好些,脸越发圆润,瞧着跟个球儿似的,眉宇间的倨傲也更上一层楼。   见她往那边瞧,牧清寒也忍不住看了几眼,一看竟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儿,瞬间警惕,不由得往前面挪了挪,挡住她大半身形,又小心翼翼的问:“那是谁?”   杜瑕神色淡淡道:“大伯家的堂哥,早就分了家的,我们两家平时也不大来往。”   牧清寒听后顿时放下心来。   却说王氏也看见了杜宝等人,脸色顿时不好了,又对丈夫小声道:“前儿牛嫂子说,他原本没想着今年下场,只是不知怎的听说文儿要考,竟也嚷嚷着不肯认输,硬磨着叫人作保,匆忙准备起来……”   不多时,考场里面出来一队官兵,又有几个穿官服的,叫众考生排队入场,杜文和牧清寒忙整理衣冠,对杜瑕等人告别,相携而去。   考试之前度日如年,真考起来竟也快得很,似乎是眨眼工夫,县试、府试、院试竟都一晃而过,杜文和牧清寒都过了,这便成了秀才公。   肖易生肖知县此番五位弟子一同下场,早就引发关注,待成绩出来,也十分轰动:竟是都中了!   须知这五人当中,最小的杜文、牧清寒与石仲澜都不过十四岁,虽不是史上最年幼,可也十分引人注目,名次也靠前,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洪清与霍箫也不过一个十六、一个十五,且一人是第二回 下场,虽不比三位小师弟瞩目,可也能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待审核过后,中了的考生们的考卷便都被张贴出来,一时杜文那笔龙飞凤舞的好字又被交口称赞,众人均道已十分有风骨,有了点儿书法大家的稿子在里头,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自成一派。   不过杜文和石仲澜却倍感遗憾,尤其是前者,平时虽不大自吹自擂,可也对自己的学识颇为自傲,如今竟只得第二名!头名却被一个之前没什么名声的叫郭游得去,成就一番小三元经历。   他原是不服气的,可待见了对方试卷文章,先就赞了那一笔好字,再读又被其文采折服,大呼过瘾。待见了本人,见郭游一派斯文,且擅丹青、长音律,胸襟豁达,是个谦谦君子,便不由得起了交友的心。   偏那郭游端的洒脱,与杜文一见如故,又佩服他一笔好字,不过一日便引为知己。   到了这会儿,杜文已是心服口服,又拉着他见了牧清寒,三人虽性格不同,可志趣相投,又相互敬佩,不几日便称兄道弟,十分亲昵。   三个人去酒楼谈诗论道,杜文笑道:“不怕郭兄笑话,素日里我十分自傲,只觉得自己是个好的,可如今见了郭兄,才知道老师所言不假,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小陈安县便已如此卧虎藏龙,放眼全国,更不知还有多少风流人物,我竟是个井底之蛙了,着实惭愧的很。”   郭游连称不敢,见他与牧清寒都十分年幼,也赞叹道:“原来是知县高徒,失敬失敬,只杜兄赞誉我却愧不敢当。愚兄如今已经十八,因前些年火候未到,憋着不敢下场,你二人却只十四岁,待你们到我这个年纪,还指不定如何!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牧清寒虽不大爱交际,可也佩服郭游才华和为人,也笑着说:“你二人相互夸赞,却别扯上我。”   他知道自己天资虽强过一般人,跟眼前这两人却不好比,若说他们竟敢一争三鼎甲宝座,自己便如老师所言,不过二甲中游之能,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郭游不以为然,说:“牧兄此言差矣,难不成你不是正经考上来的?再者知县老爷眼光甚高,若果你天资过人,他又如何会收你!何苦说这个。”   杜文与牧清寒情同手足,见缝插针道:“郭兄有所不知,别看我这兄弟总爱冷着脸儿,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为人实在好得很,端的大丈夫,好男儿!难得他不仅文采出众,且武艺过人,竟是个文侠客!”   郭游听后眼中果然异彩连连,又直立起身,对着牧清寒作揖:“失敬失敬!”   三人笑作一团,十分尽兴,又对此番考试讨论一回,进而论些诗书,又即兴做了一回诗,相互讨教,约好日后时常往来,入夜方散了。   再说一桩奇事,还是中了秀才的名单公布之后,有心人喊出来的:   许是当真岁月有轮回,万事万物皆如此,一时天灾人祸齐降,一时人才辈出。今年不光陈安县,便是大禄朝其他州府,中了的秀才们竟也有许多十分年轻,似杜文之流十四五岁的竟有三十四人之众,堪称史无前例!   此等大事迅速传到京师,圣人不禁大喜,还特意登太庙告慰祖先,只道天佑大禄。   须知科举便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如今竟有如此多少年才俊,可想而知多年后整个国家的官僚系统会是何等富有活力,而这个国家又会是何等欣欣向荣!   因明年才得秋闱,杜文等人便要先去上学。又因他们几人成绩优异,位列前茅,可入府学。   郭游、杜文、洪清与另外两人被赐廪生身份,只要回回考试合格,非但一应学杂费全免,且一月也有银米,对小门小户而言,不亚于天降甘露。   如今杜家起来了,自然不在乎这点银米,只是到底光宗耀祖;而郭游也出身殷实之家,出手大方,也不在意;洪清也颇有积蓄。可另外两位着实是寒门,且两人已经育有儿女,生活捉襟见肘,这点供应不亚于久旱逢甘霖,消息确定后登时喜极而泣。   牧清寒不得廪生身份,却也有资格入府学读书,他家本就巨富,自然更不在意那一点开销。   值得一提的是,府学便在济南府,便是牧家根基所在。   当年牧清寒被兄长送到陈安县避难,一待几年,非但中间没回去一趟,兄弟二人也没见过一面,如今他竟顶着秀才身份回去,只是想想就令人心神激荡。   同门一同参与考试的另外两人:石仲澜与霍箫却只得入州学,霍箫倒罢了,他素性憨厚开朗,也知道此次考试自己已经全力以赴,并没有遗憾。倒是石仲澜,十分抑郁不满,私底下无数回说依照自己才华,断然不该是这样名次,又鬼迷心窍大了胆子,偷偷去求肖易生,只说自己想去府学求学,还望他美言几句。   肖易生问后大怒,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糊涂!我早知你心高气傲,又眼高手低,便不同意你此番下场,怎奈你非做不可,如今结果出来,非但不知教训,不反省自身,竟都怪到旁人身上,真是令我失望至极!果然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若你总是存着这般想法,不要说金榜题名,便是太学,怕也难了!”   大禄朝建国之后,整合前朝教育系统,在都城开封立太学,专业培养人才栋梁。其招收学生分两类:一类是三品京官及以上之子,且一家最多只能荫蔽两人;另一类就是由各地州学、府学经考试选拔后,推举成绩优异者前往深造。   如今建国二十载,但凡能在朝中任职的官员,竟有八成出自太学,可知其地位崇高。   现在肖易生竟说石仲澜太学无望,不可谓不重,可见着实气狠了。   石仲澜听后不禁脸色惨白,泪如雨下,忙扑倒在地大哭道:“先生息怒,学生知错了,原是我一时无状,万请先生原谅!今后学生再也不说了!只,只莫说这话……”   肖易生却知道他不过是被吓到了,心中未必服气,故而也不软化,又言辞犀利的训诫一番,便甩袖子走了。   石仲澜如何作妖,杜文等人并不知晓,因众学子须得于七月初三之前去府学报道,眼下也不过只剩二十日上下,且他们既要收拾行李,又要与师长、好友、亲朋道别,时间颇为紧迫。   府学要求严格,一众学子无一人可例外,皆需住在四人宿舍,除了月底两日假期,平日无故不得外出。   因牧家是济南府富豪,根基便在此处,怕不是几条街都是他家的,光是庄园、外宅便不知凡几,一应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几人也不愁假期无处可去。   自打杜文正式求学以来,统共也在家住了没多少日子,如今又要去府学就读,少不得又是几年,家人自然更为不舍,一时王氏又开始埋头猛做衣裳……   杜瑕强笑着安慰道:“娘不必忙,如今咱们家也小有积蓄,平日空闲又多,且济南府离陈安县不过几日路程,便是哥哥不方便家来,咱们难不成还不能去瞧瞧他?”   王氏一听,果然喜笑颜开,只道自己急糊涂了,脸上这才重新见了喜气儿,打起精神招呼往来。   因杜文与牧清寒一去,便注定了无法在家过中秋,王氏便提前做了好些中秋节令食物,天天拉着两个孩子吃喝,中间郭游也有两回来这边拜访,竟也没能逃脱。   再说牧清辉,得知弟弟竟真的成了秀才公,简直欢喜的差点死过去,又想到今年兄弟二人竟能在一处过团圆节,更是高兴地几天睡不着觉。回过神来竟花大价钱请人刻了碑,以示荣耀,又去坟上告慰母亲,期间响起过往经历,又年纪这些年他们兄弟二人诸多艰难波折,一时心绪激荡,竟差点晕死过去。   眼下牧老爷将近油尽灯枯,几个姨娘同庶弟原先还上蹿下跳,如今听说牧清寒那厮中了秀才,原先还不信,可官府文书岂能有假?这才安分了些。   牧清辉也觉得扬眉吐气,这天趁大家都在,也借机敲打:“如今清寒身份不同,便是读书人老爷了,你们以后都把狐狸尾巴藏好了,若是谁敢阻了他的前程,别怪我不看爹的颜面,将你们抽筋扒皮!”   自打牧老爷身子倒了之后,这几个姨娘原本还欺负他兄弟二人年幼,且娘那边亲戚死的死,远的远,都顾不上,就想着联合自己的娘家将他们治死。   哪知牧清辉虽然才十八岁,可难得果断,快刀斩乱麻,先以雷霆之威处理了几个偷奸耍滑的管事,又忍痛将才八岁的牧清寒送走,没了后顾之忧后大刀阔斧改革,竟真的将已经呈现分崩离析状态的牧家商号重新整合在一起!   压住外患之后,牧清辉也没忘了处理内忧,他不顾牧老爷的怒火,当着众人的面杀鸡儆猴:将一个一贯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得宠姨娘生生打死,竟是用猩红的血浇灭了一干人等的歪火儿!   因这一件事,牧老爷怒急交加彻底起不来了,而余下的姨娘和庶子庶女也都老实了。   之前牧老爷还能动弹能说话的时候,牧清辉都敢违抗他的意思,硬将那位姨娘生生打死,如今牧老爷眼瞅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撒手归西,到时候怕不是偌大个牧家都是这位嫡长子的!便是他随便只塞给这些人千八百两银子,再故意分出一二处破烂屋子,将他们直接赶过上,律法也说不着他什么。   是以此刻他刚一发威,那些人便都瑟瑟发抖,纷纷表忠心,又说牧清寒是自家人,他起来了,大家都与有荣焉,断不会自寻短见云云。   却说在一众妾室中,除了被打死的那位姨娘,还有一个兰姨娘,因一气给牧老爷生了两个儿子,十分得势。只她却有些个心眼子,城府颇深,平日里只挑拨旁人活动,自己不大露头,又有儿子傍身,若无大错,牧清辉还真不能拿她怎么着。   那两个庶子一个叫牧子源,一个叫牧子恒,分别比牧清寒大一岁、小一岁,也都不是好相与的。   要依照牧清辉的意思,干脆分家,可如今老爷子还吊着一口气,死活不许,这些小人更加不愿意,若是牧清辉一意孤行,恐名声有损,只得押后。   再者若是分家也有弊端,牧清辉难免鞭长莫及,倒不如如今这样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整个牧家都被他整治的铁桶一般,不怕他们翻出花儿来!   然而如今弟弟中了秀才,便是前程无限,有些个事情便再拖延不得,说不得要使些个手段……   牧清辉知道他们惯会口是心非,也不当真,只哼了一声,又叫人暗中提防,便转头叫人用心收拾原先牧清寒住的院子,以及外头几处风景优美、格局出众的宅子和庄子。   他想的挺全面,读书人不都喜欢呼朋唤友,隔三差五举行个诗会啊文会什么的么,到了济南地界,他们牧家也算半个东道主,弟弟少不得牵头,自己自然要准备着!   嘿,那是我亲弟弟,亲的!如今已是秀才公了!   美完了之后,牧清辉又叫人装了几车中秋礼,提前送到杜家去。   却说有了秀才功名在身的牧清寒心中稍定,又想到明年就是武试,自己便可按照就近原则在济南府应试,更没空回来……   这么一琢磨,他便下了决心,带着节礼去了杜家。   杜文照例笑他挥金如土,王氏与杜河也没奈何,只得接了,可细看下来,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这礼物中约莫有三成颜色娇嫩,且明显是年轻女孩儿用的衣裳首饰和布料,必然是给女儿的,这倒也罢了,他们素日也多往来,逢年过节给些什么倒也罢了,可怎得竟比给儿子的还多这么些?!竟还有几张上等皮子,尤以那张红似火的狐狸皮为最,只那一张那不下几百两!   这夫妻二人活了这么多年,也着实见识了些人事,见状心中都打起鼓,这是?   再说杜文这会儿也回转过来,拖着牧清寒去了无人之处,原地狠转了几十个圈子,又哆哆嗦嗦的指着他道:“你这是,你这可真是,嗨!我竟是引狼入室了!”   他妹妹今年不过十二岁,如今女子十八、九岁才嫁的也多的是,这小子竟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就见牧清寒一反平日的雷厉风行,两只耳朵竟也微微有些泛红,却也眼神坚定,一鼓作气道:“我家虽是商户,可我已决心科举,且我是次子,日后分家,商号等必然落到我哥哥身上,也不耽搁什么……”   话未说完,杜文就已经急匆匆打断他,喝道:“谁在乎这些!商户如何,不是商户又如何?我妹子那般聪慧机敏,便是妹夫家穷些,又怕什么!”   牧清寒不敢反驳,忙接道:“我自然知道你与妹妹都不是那等寻常俗人,惯不在乎这些的,可我的心意却做不得假。好兄弟,如今你我也都十四了,我只先透个气儿,也不说明,若能中举,再正式上门提亲;若是不能,也,也只当没这回事,并不妨碍妹妹名声!”   情急之下,他这番话说得着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大失水准,可杜文也听明白了。   合着这小子是先下手为强!   这几年他来自家就跟回家似的,爹娘妹妹待他也如亲人一般无二,情分本就别外头来的厚几分,如今他率先表露心思,便是他们家原先没有这个意思,考虑起来必然也会往这边倾斜……   杜文一时心绪翻滚,不知是恼还是如何,只瞪着他不说话。   牧清寒又急切表白道:“你也知我素日为人,若不是真心,断不肯出口的!我也知这般行事,着实有些孟浪了,可,可这一去就不知几个春秋,且妹妹一年大似一年,长得越发好了,又聪慧过人,我也实在是怕……”   怕什么,他没明说,可杜文也不是不清楚,气恼之余又隐隐有些得意。   是了,你小子自然是要怕的,我妹妹那样好的女孩儿,便是师娘也赞不绝口的,自然多的是人惦记!   且不说他们兄弟两个如何,王氏却跟杜河商议开了。   杜河沉默许久,倒没说谁不好,只是皱眉道:“瑕儿,太小了,我还想多留她几年呢。”   自己的小棉袄,王氏自然更不舍得,可这却不是能感情用事的时候。   她叹了口气道:“你也是糊涂了,这种终身大事,许多人家早在家中女孩儿十岁上下就相看开了,定娃娃亲的难不成还少?瑕儿如今也不算最早。且嫁娶一事何等郑重,光是三媒六聘,一走好几年的也多的很。再有嫁妆等物,哪样不得用心预备?便是如今订下来,到十五六岁也未必齐备呢!”   一番话说的杜河着实心痛难忍,他闷头灌了一杯茶,瓮声瓮气道:“难不成,你果然相中了那小子?”   原先他还张口闭口牧少爷,哪成想今日得知对方竟然是个小狼崽子,想抢走自己娇娇嫩嫩的女儿,也就生出来许多不待见,转头就成了“那小子”。   王氏知道他素日疼女儿比自己更甚,也不多说,只道:“我且问你,那牧少爷你果然看不上?”   杜河张了张嘴,垂了脑袋,不言语。   他虽舍不得女儿,可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   平心而论,牧清寒长得好,文武双全,且这么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难得家资巨厚,若真要结亲,实在是杜家高攀了。   可,可他不舍得呀!   再说了,那小子平日里看着倒是老实,谁承想竟打了这样的主意!他们一家人竟也没有看出来的,竟都由着他与瑕儿在一处!   可真是,可真是气死了!   见杜河面上风云变幻,王氏如何能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缓缓道:“两个孩子认识几年了,又时常一同读书识字,说笑玩乐,倒能算上半个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且难得他富甲一方竟还知道上进,为人也正派,没有一般公子哥儿的毛病,若是舍了他,你当真能给瑕儿找个更好的?”   自家这个女儿性子也是有些怪的,不爱女红、烹饪,又好舞文弄墨,怕是去一般人家都要受约束,可喜那牧少爷竟十分支持,又万般牵就,只这一点,就殊为难得了。   杜河沉默半晌,突然又想起来一桩事,顿时底气也足了:“旁的不说,牧家高门大户,我听说牧老爷只小妾就有十个八个,上梁不正下梁歪,万一日后那小子也拉进去十个八个乃至更多,瑕儿如何自处?”   王氏气笑了,反问道:“且不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便是穷苦人家,找小妾的难不成少了?不过是个人品行罢了,远的不说,你且看知县大老爷,他竟是只有一位正妻呢!可再看咱们前门街上那家,分明拆了东墙补西墙,年前不还是纳了一房小妾?”   说的杜河越发无言以对。   只是他一直都觉得女儿还小,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今儿冷不丁得知有个臭小子竟觊觎多年,顿时接受不了,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揪起来,好似此生至宝要给人生生挖了去,着实疼痛难忍。   他猛地一抹脸,也不说了,低头朝外走去,背影中无端透着萧索。   不说杜河,就是杜瑕自己看到那些名贵远超平时的礼物,尤其从里面抖出一张蝶恋花的笺子后,也有些呆了。   她不是傻子,自然对牧清寒的心思有所察觉,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样快。   原先她并没往这方面想,只是觉得重活一次不容易,便是努力挣钱,享受生活也就罢了。她甚至一直将杜文当成弟弟看!   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彻底融入到了这个世界,就连原本被自己呵护照顾的杜文,竟也已经能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带来荣耀。   而且也确实是她看轻了旁人,她早在当年只有八岁的杜文借由葫芦结子一事说出一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道理时就该知道的,自己眼中的孩子,未必就是孩子。   更何况如今牧清寒也十四岁了,这个年纪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已经不算太小,有些特别着急的,说不定这年龄都要当爹了呢……   杜瑕想着,自己应该是喜欢他的。   他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大禄朝人,也不大会甜言蜜语,可实际上温柔体贴,又足够尊重自己。   是的,尊重,这种哪怕在所谓的文明的现代社会也很稀有的感情。   自己女红粗糙,也不如何精通烹饪,反而像个男孩儿一样拼命读书识字,甚至于编写离经叛道的话本……   老实说,这种行为放在时下,简直比现代社会倡导极端女权更难令人接受!   可是,结婚?   杜瑕长长的吐了口气,只觉得心情无比复杂,有欣喜有期待更有诸多不确定和忐忑,一时竟难以决断。   所幸如今大家都还小,又没说开,暂且,慢慢看着吧!   小燕端着茶汤进来,见自家姑娘双目怔怔出神,忙道:“姑娘?姑娘!”   杜瑕骤然回神,眨眨眼:“什么事?”   小燕道:“姑娘昨儿不是还跟我说,上回牧家送的礼就极重,您因为赶不及,就没能好好回礼,这回便想借着中秋好好回了。可我看这一回竟比上一回更多更重呢,您还回么?”   这一回……   想起刚才王氏进来,虽然没说什么,可明显心里揣了事儿。自己也不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十二岁小姑娘,多方联系起来,也就能猜到……   想到这儿,杜瑕禁不住心跳加速,脸也微微泛红。   小燕惊道:“姑娘,你的脸好红呀,可是染了风寒?”   杜瑕慌忙捂脸,啐道:“胡说什么,这才几月?穿单的尚且有些热呢,哪儿有什么风寒!”   说着,她就拿起团扇,猛地扇了一阵,冷静下来才道:“自然是要回的,下月哥哥就要去府学了,济南府可是牧家地界儿,少不得要麻烦他们,自然该有所表示的。”   她也划算了好些天,打算戳一对儿麒麟,再来几头鹿、虎等镇宅瑞兽猛兽,可以自己留着,可以送人。如今外头已经炒到一个大的上千两,自己这么送,也不算失礼。   之所以送麒麟,是因为瑞兽护主,最吉祥安泰。牧家如今钱财够多,她也不必再锦上添花,想来便是牧清辉本人也更希望家宅安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杜文表示:我真是哔了汪,老子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想抢我的妹子!!    第三十章   二十天眨眼飞过, 杜瑕的回礼紧赶慢赶送出去了, 杜文与牧清寒也要去府学报道。   除了端午、中秋各自三日假期之外, 府学每到年底便放假七日,家住附近的学生可回家过年, 与亲人团聚。可就这么短短几天, 对家远的学子而言也根本来不及回家, 便是陈安县与济南府之间, 只是路上往返便要将近六日——这还是走官道,自然也回不来。   王氏着实洒了几滴泪,杜河也十分不舍, 杜瑕又要给哥哥塞银子,却见杜文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二百两银票,道:“妹妹快别了,上回去青州求学, 你前前后后给了我那么些, 花了还不到一半!且我也攒了些, 如今一切费用全免, 又月月有银米,实在不必给了。”   见他着意不肯收, 且如今日常开销一应免除不说, 还略有进项, 杜瑕倒也没勉强。   眼角瞥到牧清寒,见他竟眼巴巴盯着自己,杜瑕不禁心跳加速, 脸上也有些热辣辣的。   杜文一直注意着牧清寒呢,见他这样,便抬高声音干咳一声,却没明确制止。   说老实话,他的心情也实在是复杂。   一方面,自己跟爹娘对妹妹爱若珍宝,且如今还小呢,自然是恨不得留她一辈子,于是大舅哥与妹夫便是天生的敌人。   可每每他冷静下来,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必然要给妹妹挑个夫婿,牧清寒确实是上上人选……   才学人品暂且不提,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话,牧清寒已经没了娘,眼瞧着怕是爹也就这几年工夫,到时候妹妹过去便是自己当家作主;且牧清寒外祖那边的亲戚一概死的死,远的远,三年五载都不一定见一回,他又只有一个亲哥哥,更无大姑子、小姑子这等搅事精,关起门来自己最大,何等惬意!   是以最近杜文也总是天人交战,十分苦恼。   一时阿唐进来催,说郭公子、洪公子俱都到了,也请两位少爷赶紧启程。   于是方才那点旖旎和挣扎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转化为亲人离别的凄楚,众人都齐齐感伤起来,杜河强忍离别泪意,推着两个孩子往外走。   心潮汹涌间,杜瑕也顾不得许多了,匆忙叫住牧清寒,深深下拜,只道:“兄长偶尔有些急躁,更兼作风狂傲,此番前去,还请牧哥哥多多照拂!”   既是地头蛇,又是熟人同窗,牧清寒的作用何其之大!   却说此话一出,杜文和牧清寒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前者自觉妹妹在旁人跟前这样说,自己脸上挂不大住,只大声嚷嚷不必;后者却是好不容易等到妹妹开口,结果嘱咐的话里竟没有自己……   见他们这样,杜瑕不由得噗嗤一笑,什么顾虑都撇开了,道:“牧哥哥也多保重,须知读书要紧,可身子却也马虎不得。”   牧清寒只觉得闻天籁,登时心花怒放,眉梢眼角都浓浓透出喜色,忙一躬到地:“多谢妹妹,妹妹也保重。”   他好似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万分欢喜,头脑一热,也耐不得了,便说:“得空了妹妹也跟二老去济南府游玩,我家兄长也总想当面感谢,便”   杜文不觉大怒,也不待他说完,拖着便走,同时心中愤懑:   给了二两染料就要得寸进尺,当着家人面竟就试图拐带我妹妹,果然不是个好的!   今日杜文、牧清寒便是同郭游、洪清等几个去府学读书的同科秀才一同启程,他们到时余下几人正在路口说话,周围还有不少送行的人,熙熙攘攘,竟很热闹。   郭游见他们一拖一带就笑了:“这却是闹什么?”   杜文只冷哼出声,也不说话,怒气冲冲的往前头去了,留下的牧清寒面色微微有点尴尬,又时不时朝后头看。   洪清也笑道:“郭兄不必在意,他二人同出同进,好似亲兄弟一般不分彼此,时常打闹,过一会儿就好了,且不必在意。”   说话间,就见后面街口转出来两大一小一家三口,旁边还跟着两个丫头,牧清寒的眼睛登时就亮了,面色也浮出一丝傻笑。   那郭游却是个人精,因他也去杜家吃过几回饭,知道后头那姑娘便是杜文的亲妹妹,也端的聪慧,这回再看看牧清寒的傻样儿,登时就知道了什么,也笑得促狭。   他正乐着,却听那边王氏朝自己喊道:“有空也家来吃饭呐!”   郭游脸上笑容登时一僵,瞬间回忆起前几日被王氏拉着狂吃海喝硬塞的情景,肠胃好似也跟着饱胀起来,便有些两股战战……   一众学子闷头赶路,要么坐在马车内读书论道,要么坐在外头看风景——偶尔遇到景色绝佳之处难免豪兴大发,纷纷下来欣赏品评一番,只一个牧清寒却不坐车,独自骑着高头大马在外头,叫众人艳羡不已。   洪清只听说这位小师弟如何文武双全,可除了当初师兄弟们打群架之外,竟没见识过,今日一看他穿着一身竹青绣松枝纹的箭袖骑装,脚踩白底黑靴,威风凛凛,高坐马背稳如山,不由得赞叹道:“牧师弟果真好个男儿!”   杜文坐在车外也是羡慕,闻言笑道:“师兄有所不知,他会的却还不仅于此呢。”   同行的几位学子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大多没出过陈安县城,此番直往济南府,如无意外几年不得归家,就都有些个忐忑,眼下他们几人说说笑笑,倒也将此种烦闷伤感的心情稍减一二。   只对旁人而言是离家求学,与牧清寒却是归心似箭,心情又不同于旁人,只恨不得策马奔腾,又或者干脆肋下生翅,直飞过去了。   队伍不过第三日下午便到了济南府,里头早有牧清辉亲自迎接。   一时同行几人刚递上通关文牒,正仰头四顾,由衷感慨省府繁华,君不见那城墙巍峨高耸,几丈厚,真个固若金汤,上头怕不是能并列跑几匹马!   省府便已是如此,又不知京师是何种情景!   几位学子不觉心神荡漾,偶尔大着胆子畅想一番来日荣登金榜,进宫面圣,跨马游街,又将是怎样畅快!   却说牧清辉早就接到弟弟来信,虽知最快不过今日到,可生怕错过,愣是打从昨日便开始立在城门内翘首以盼,如今等了将近两天,总算是来了。   从当初分别至今,兄弟二人已经有足足六年未见,牧清辉变化不大,可牧清寒却着实成长了,然而他还是在看见弟弟的瞬间就喊破,双目含泪的快步迎上。   牧清寒素日何等沉稳老成,又不大爱与人说笑,此时此刻竟也难以自持,不待胯下骏马减速便翻身跃下,大步扑去,只带着颤音喊道:“哥哥!”   牧清辉眼角带泪也顾不上擦,只紧紧抓着他,又不断打量,又哭又笑的点头道:“长高了,长高了,是个大人了。”   牧清寒退开一步,不管还在外面就郑重磕头行礼,泣道:“哥哥,一别数年,我回来了!”   见此情景,牧清辉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忙过去用力搀起他,哽咽道:“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牧清寒离开之时尚且年幼,不少人都不大记得了,可牧清辉不同,便是济南府大大的名人,兄弟俩这般行事便引得周围一干人等议论纷纷,又感叹兄弟二人感情深厚,不觉跟着淌眼抹泪,无限唏嘘。   这兄弟二人一别六年,殊不知阿唐和跟着牧清辉的阿磐同样如此,此时遥遥相见也十分激动,若不是顾忌在外面,还要伺候主子,怕也虎目含泪,情难自已。   牧清寒与哥哥相认之后,又飞快寒暄两句,这边向众人一一介绍。   这边杜文等人连同一众车夫、仆从早就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见状相互见礼。   方才与弟弟重逢的激动过后,牧清辉又迅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精明,慌忙避开,又作揖,只笑道:“诸位都是秀才公,见官不跪,我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哪里担得起这礼,岂不是折了我的草料?快别如此!”   他又着重看了杜文几眼,只见这位与弟弟同龄的少年虽文弱了些,可十分意气风发,双目分外有神采,便格外欢喜几分。   “诸位来到济南地界,便是回了自家,再没什么不便利的,”牧清辉生意做到京师,更与诸多官宦交好,不管是为人还是口才都自有风度,当即朗声道:“各位若不嫌弃,这几日我便一尽地主之谊,也讨个巧,与诸位秀才公共赏风景,沾沾文雅,如何?”   他虽然是商人,可并非一般商户,乃是全国挂号的富商巨贾,便是一般官宦也需得给他几分薄面,洪清、郭游几人也断然不敢轻视,直道不敢。   且又是同科牧清寒之兄,也算是自己人,相互礼节性的推辞一番,便由杜文打头应下来,皆大欢喜。   牧清辉最喜跟爽快人打交道,见杜文并不似寻常书生扭捏,越发喜悦,当即招手,叫了早等在路边的一众小厮上来招呼车马,带着往府学那头走去。   今日时候还早,几位学子便要先去府学报道,按身材高矮胖瘦领了统一生员服,安置了行李,然后才能肆意玩耍。   要求是七月初三之前报道,七月初四正式开学,而杜文与郭游等人却都是头一次去济南府,便想要提前几日,先去领略省府风采,是以今日也才七月初一。   牧清辉不大爱读书,只会识字算账,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如今竟也有一日能沾光来府学一游,登时便觉得飘飘然,面上甚有光彩。   因他名气甚大,且接连两日等在城门口,又早在大半月前便花大价钱刻了碑立在门外,是以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如今牧家不同以往,牧老板之嫡亲弟弟竟中了秀才,来日便要有大造化,越发对他恭敬起来。   这会儿路上偶尔有人远远地瞧见了,也都笑着问道:“牧老板,这是哪里去?”   牧清辉心情大好,满面红光,也不管素日与那些人熟是不熟,只一个劲儿的拱手,又底气十足道:“舍弟回来了,如今便要与诸位秀才公一同去府学报道,我送他一遭!”   众人虽早就知道,可现下再一听,也觉得十分惊骇,又纷纷对他道恭喜。   牧清辉越发喜得见牙不见眼,只觉得当初娶媳妇也未必有今日之欢喜。   秀才在陈安县稀罕,可到了省府便不大如何,然如今重视文人,牧清寒等人又是今科最年轻的秀才之一,便无人敢轻视,也颇体谅牧清辉难得的失态。   府学偏在济南府西面,四周群山环绕,又有小河穿插其中,端的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最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   且内外多有大禄朝知名学士、官吏乃至书法大家笔墨留存,立碑刻传,或婉约或豪放,只叫一众读书人看的心神激荡,平日偶有人经过也不敢大声说话。   牧清寒等人都十分敬畏,不自觉放轻呼吸,下车、下马后先对着院长亲笔石碑行礼,牧清辉也肃然起敬,不敢有一丝怠慢。   书院就叫济南府学,平日除了在籍学生、老师之外,是不许外人出入的,唯有这几日有省内各地学子前来报道,又带着无数铺盖、书籍等随身物品,诸位学子大多文弱,断然扛不了这般多物件,便破例允许家人送入,或是打从山脚下就有每年都觊觎这一竿子买卖的挑夫们。   原先那些挑夫见有人走近,都急忙忙围上来,拼命招呼,又展示自己多么力大无穷能扛挑货,哪知见这是一整个车队不说,旁边还跟着诸多健壮小厮,就知道是富贵人家自带劳力,纷纷歇了心思,又围到后头去了。   杜文等人却都觉得稀罕,只对牧清寒笑道:“令兄当真思虑周全,若不是他,咱们怕不又要忙活。”   众人去守备处禀明身份,一一登记,牧清辉等来往帮忙的也都在内,稍后忙完了回来也要核对人数,这是怕有别有用心的人借机混进入。若是日后有了什么官司,也可以根据这日期和人数记得分明的册子查找,十分严谨。   牧清辉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回来这般书香四溢的地界,只觉得自己呼吸间都多了些文雅,又对牧清寒道:“哥哥这回竟是沾了你的光,回头我与同行们可有的好说了,还不羡慕死他们!”   说的众人都笑了。   登记之后,便有专门的负责人带路,沿途也指点各处,说这里是何场所,那边又作何用途,不时穿插各类典故与传奇,听得众人不住惊叹。   府学不同诸位学子之前去过的读书场所,端的大气端方,书院经多方扩建,占地数百亩,一应建筑都是循着山势起伏建造,合乎天地之理,中间又有无数花卉、树木并亭台楼阁。但见处处是风景,便是耳朵里也不住的有鸟儿清啼,十分赏心悦目。   待七月四日正式开学后,一众秀才公们便要同这里头的诸多师兄们一样学习君子六艺,便是那:礼、乐、射、御、书、数。   带路人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六艺也在每月考核内容之内,颇占比重,若是带累的成绩不佳,是廪生的也要抹了去,不是廪生的,怕也要分个甲乙丙丁,重新排班,诸位秀才公,可要留心了。”   听了这话,像杜文、牧清寒、洪清之流早就全面发展的自然不怵,可其余几位脸上就不大好了,便是郭游也微微苦笑。   杜文知他乐理、丹青都十分出众,见状悄声问道:“郭兄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郭游挠挠头,有些羞赧的说道:“杜兄有所不知,唉,这个,这个,我却是对骑射之流,实在是唉!”   骑射之类,恐怕多半数的书生都不大在行,因此杜文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也没什么难得,原先我也一窍不通,多练练也就罢了,想来我等还是以读书为重,这些也不过是小众,只别太看不过去就罢了。”   哪知郭游听后越发不安:“唉,哪里有那样容易,我却是畏高,这可实在是难煞我了。”   杜文听后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怪到一路上他都老老实实窝在马车里,自己跟洪清等人都耐不住换着骑马过瘾,唯独他一人安静的紧。   畏高这等症状也不罕见,却难根除,杜文听后也无计可施,沉默半晌才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郭兄也不必在意,这样多科目,骑马一项想也不致命,你才华出众,乐理丹青均出类拔萃,便是一科稍弱,难不成诸位先生竟本末倒置?”   事到如今,郭游也不谦虚了,只不住点头,又苦笑长叹:“但愿如此吧。”   宿舍是四人间,且学院为了防止同一地方来的学子进一步拉帮结伙,阻碍学院团结,便将各地来的学子都打乱了安排,因此杜文、牧清寒等人都不在一处。   他们来的早,便是有更早的,也趁着大好机会出去游玩去了,因此舍内竟都空无一人,偶尔外头有零星几人往来,也都面带兴奋之色,步履匆匆。   众人快速安置了行李,中间牧清辉跟着弟弟出出进进,见一间宿舍竟就要住四个人,洗澡也要去公共澡堂,便又心疼起来,只小声道:“这也委实太简朴了些,咱们家就在这边,竟也不许住在家中?”   得亏着他知道厉害,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不然给人听见,又是好一场官司。   牧清寒不以为意,道:“哥哥过虑了,我来这边是正经读书来了,若是一味享乐,自然磨灭斗志,来日又如何高中?且每日寅时下学后都能外出一个时辰,我也能家去,哪里算苦?”   牧清辉听后也点头称是,只是到底忍不住唏嘘,又看着如今已经长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叹息道:“果然是长大了,这几年在外头,实在是委屈你了。”   牧清寒眼眶微微发热,好歹忍住了,又笑道:“哥哥说的哪里话,你在这边更是凶险,我不过念念书罢了,偶尔得闲了舞一回刀枪,自在的很!况且此去也认识了几位好友,岂不是美事?”   “便是那位杜文,杜小公子?”牧清辉也来了兴致,把手中坠着白玉扇坠的洒金梅花折扇摇了几下,兴致勃勃的道:“我观他着实气度不凡,来日怕不是有大作为,他父母待你可好?听说还有一个妹子?”   前几句倒罢了,可说到后头,牧清辉的语气竟也暧昧起来,又挑起眉头看看自家弟弟。   牧清寒给他看的双耳飞红,脸上热辣辣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埋头整理书箱。   牧清辉何等精明,方才也不过是根据这几年书信往来试探一二,如今见弟弟这般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又四下一看,随即压低声音问道:“果然是他的妹子?他这般风采,想来那姑娘也是个好的,我弟弟的眼光再错不了的,前儿我托人送去的皮子也给人家了?结果如何?他们也招待你几年,不若什么时候修书一封,也请他们一家人来这边耍些日子,你们也正好……”   牧清寒到底面皮儿薄,哪里禁得住这样再三追问,只闹了个大红脸,死活不肯说了。   偏牧清辉与他整六年不见,又是个操心操惯了的,今日兄弟重逢,当真是有几肚子的话要说,哪里肯轻易放弃,又磨着问,终究是套了不少话出来,十分满足。   待得知牧清寒非要等到中举才肯上门提亲后,牧清辉竟急躁起来,又跺着脚道:“何须如此!便是年纪尚幼,咱们先下聘,过几年再迎娶不就完了么,定下也好放心!”   若是那位杜姑娘着实好,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这个傻弟弟竟是白白放过了!这几年两人两地分隔,万一给人捷足先登,岂不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再者,牧清辉虽不科举,可也知道中举一事十万分的艰难,即便他对自家兄弟有信心,也知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时间紧迫,抢在众人头里,若是三年不中,那就三年不娶?那若是六年不中,岂不就是六年不娶?!若是一辈子不中……啊呸呸呸,他兄弟这般好,定然会中!   都云成家立业,那便是先成家,后立业,没听说大多数在这里求学的秀才、举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么,哪有这样的傻小子?果然要这样死心眼儿的拖下去,怕不得二十岁!   牧清寒到底才十四岁,又性格内敛,之前能鼓足勇气表明心迹便十分不易,哪里经得住兄长这样直白的说教,一张脸越发红透了。   可即便这样羞臊,他的主意竟也无比坚定,只道:“她是个不同寻常的好姑娘,我却什么都没有,若不求得功名在身,如何有脸提亲?日后又如何养她?”   牧清辉一面感叹自家弟弟着实长大了,有担当,一面又第无数次的叹他傻!   “真真儿的是个傻小子!我兄弟这般人品,这般才貌,这般文武双全,便是再好的姑娘,难不成还配不上?论及功名,难不成秀才就不算功名?再者你哪里是什么都没有!且不说早前过到你名下的几个庄子、铺子,一年几千上万的出息,如今你又免了税,怕是更多几千两。便是你要这万贯家财,我也眼睛不眨一下的给了你!就是来日分家,这里也有一半是你的,这样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今商业繁荣,上头怕一应商户起了奸心,钻空子逃漏税,故而一般农户人家中了秀才后可荫蔽自己与另一血亲两人,免除两人一应农商税款;可因为经商本就暴利,国家便指望他们的赋税,因此若是商户人家出身的生员等,便自始至终只能免除他自己名下的财产赋税。   牧清寒却不肯受,正色道:“兄长此话差了,且不说根据律法,嫡长子占大头,便是这些年牧家上下也全应你一人拼命打理,内外奔走,我不过是个扎着两只手吃闲饭的,哪里有脸再要别的!如今我也能自己博前途了,兄长日后快别再说这话!”   牧清辉知他素来倔强,也不再继续纠结着一点,只是心中暗道:便是你不贪图,日后你成婚,我便将那些个房契、地契都捆成一大捆,当成聘礼一同塞了出去,难不成你还给我再塞回来不成?   况且既然嫡长子占大头,那便都是我的了,到时候我愿意给谁便给谁,哼!   又想到如今弟弟是秀才公了,他名下一应田庄、铺子便都不许再纳税,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借此机会,再过给他些个,也是省钱嘛!   一时众人都收拾妥当,牧清辉又招呼大家一同出去吃喝。   “这两日便是我做东,诸位也不要憋在这里,日后且有的憋呢,便都住在外头宅子里,起居也便意!”   说罢,也不等有人推辞,便招呼一众小厮呼了了拥着几位秀才公往外走,他自己竟格外照顾自家弟弟和杜文,又旁敲侧击的问后者好些话……   因着牧清辉对杜文本就印象极佳,又从弟弟那处听说了内幕真相,待他越发亲近。   杜文之前虽有所提防,也想暗中考验,可到底嫩了些,哪里比得上牧清辉多年纵横商场,老奸巨猾?几个回合下来就溃不成军,只以兄称之。若不是杜文天资聪慧,尚有一二分定力在,怕真就要说秃噜了。   却说济南府多山多泉水,更有一湾大明湖名扬天下,年年都有数不清的文人骚客往来其中,留下海量书画称颂,日日都有读书人前来摹写欣赏,保不齐走几步、拐个弯就看到一群书生念酸诗……   那大明湖占地甚广,因风景如画,周遭多达官显贵的豪宅,间杂无数酒楼、商铺,端的是热闹无比。   因它日间绿柳成荫、清水碎碎,晚间更多游船画舫纵横其中,多得是红绿灯笼,更有数不清的歌舞乐妓,乐声悠扬,真个是人间天堂!   牧家在这里便有两处临湖的宅子,其中一处更圈了几汪终年不断的泉水进来,后花园内便有活水天然湖泊,更有能工巧匠打造一众建筑,怪石嶙峋,不知花费多少人力财力,令人惊骇。   牧清辉便带着众人来到其中一处,招呼众人略作休息,又去后头逛。   他指着其中一株几人合抱的大柳树,对牧清寒笑道:“可还记得,你小时候甚是顽皮,惯爱爬树,有一回竟在上头睡着了,我险些没急疯了!”   如今牧清寒也大了,听哥哥追忆往昔诚然感动,却也羞赧……   杜文、郭游等人倒罢了,他们虽也没见识过此等豪宅别院,可心性坚定,举止并不失礼,又着意欣赏,谈笑风生。可有两位贫寒人家出身的就不大行了,转了几转就额头见汗,唯唯诺诺,两股战战,话都不大敢说了。   牧清辉中间数次借着说话、介绍风景的当儿偷偷观察,见杜文行事如常,又点了点头。   稍后有小厮跑进来回报,说画舫准备已毕,已经候着了。   牧清辉朗声一笑,收了扇子,往一侧伸手:“请!”   众人又跟着过了一道人工桥,转了两道抄手回廊,就见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宅院后头竟是直接连通大明湖,画舫也一直在后面停着,众人从院内登船,顺着后门就直通大明湖!因湖内外多得是宅院、游船,竟也能隐隐看见四周绵延起伏的群山,真个是湖光山色!   众人一时都震惊不已。   此乃真正的豪商巨贾!   接下来的两天,牧清辉当真推了一切应酬,只带着弟弟和几位同窗四处游玩,一时登山望远,一时游湖赏泉,一时也去到大禄朝最知名的大型书市之一,另有无数传奇书坊点缀其中,只叫一众学子流连忘返……   旁人倒了罢了,就是杜文心中暗自打鼓:   这位兄长确实豪爽,可难不成他这一系列举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难不成他真就不知道牧清寒那小子对自家妹妹有意?   即便如今自己也是秀才,可这几天他也着实见识了牧家豪富,这样的家底,这样的人脉,牧清寒又是嫡子,兄弟二人这样和睦,想必就算分家也非寻常商户可比。   如此这般,不要说秀才之妹,便是举人之女,也未必没有上赶着的!再要关系亲近些,就是那进士的女儿、姐妹,保不齐也就有愿意下嫁的……   杜文重重叹了口气,又暗下决心:   日后自己更加要发奋读书,哪怕为了给妹妹撑腰呢,少不得也要求个进士之名!   待正式开学后,杜文、牧清寒几人都收敛心神,换上书院统一的生员服,见过诸位师长,潜心学习。   那生员服分两色,都是上有儒生帽,下有月白道袍,外头罩着或青或玄罩衫,两套替换。再根据春夏秋冬四季,另有单、夹、棉应季替换,十分体贴。   如今众人都褪去私人衣裳,换了生员服,便都油然生出一种书香气来,瞧着才是正经读书人了。   *************   中秋佳节在民众心中地位一直十分崇高,且圣人亲点其为一年三佳节之一,命各处官府学院等放假三天,民间又有诸多的庙会等热闹,是以不仅济南府在这几日繁华异常——牧清辉因不得不与一干官员、商会人物应酬往来,不得脱身,便打发人跟着牧清寒使唤,叫一众放假出门的学子们肆意玩耍,就是小小陈安县另外也涌动着一股节日特有的氛围。   距离中秋节还有几天,杜瑕就接到了好几张帖子。如今她哥哥是本县第二名秀才,又是入了府学的廪生,她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交际多了起来,隔三差五就有人邀请她去赏花,开茶会,又或是诗会,竟也颇为忙碌。   这几年杜瑕跟着杜文和牧清寒读书,着实开阔了眼界,又学着作诗。   原先她一直都觉得作诗这种事情对自己来说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可等真的硬着头皮下决心去学,却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首先做诗这种事是有很强的规则性的,只要摸住了规律,再狠读几十本诗集,有样学样的按照平仄填词也就是了,差的只是天分、意境和见识。   说老实话,杜瑕也有自知之明,她深知自己在文学方面天分一般,灵性方面就差了些。但因为她有后世穿梭大半个地球见过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深深印在脑海中,不管是大漠狂沙还是无边海洋,亦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她都曾见识过,思想、眼界和观念自然非比寻常。   因此杜瑕做的诗竟很不同寻常,断然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一般缱绻狭小,便是一般儿郎也不似她大开大阖的胸襟开阔,令杜文和牧清寒时常拍案叫绝,又惋惜她怎么不是个男子,不然断然会做一番事业。   杜瑕每每被他们夸得害羞不已,可也确实增长信心,又出去与几位读书人家的姑娘试着做了几回,也就不怵了。   因她时常出门交际,见的多是些富商和读书人家的太太、姑娘,王氏也知道自家出身略差了些,就更加用心为她装扮。   如今且不说她家已经每年都能攒下不少银两,王氏时常去街上寻些新鲜花样的首饰和布料替女儿妆点,就是前儿牧清寒的大哥托人送来的年礼和中秋节礼这两份儿,就有几十匹异常华美精致的衣料!家里就只这么几个人,又如何用得完?统共才动了不过两三成罢了,王氏就经常拿出来给女儿裁剪衣裳。   昨天是正式的中秋节,虽然少了杜文不免十分遗憾,但他们一家三口在院中赏月,倒也有一番意趣。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便是赏月通常也连续好几天。   今儿是十六,肖易生作为一县父母,自然也少不了要与民同乐,组织出席各项与民同乐的赏月活动。元夫人自然也是夫唱妇随,与女儿一起招待本县的诸多有头脸的太太小姐,杜瑕也在其中。   大禄朝商业经济十分繁荣,普通百姓的娱乐生活也很丰富,本来夜市就已经几乎通宵达旦,每到逢年过节便更是热闹上十倍百倍,端的昼夜无休。   就拿这十六的中秋活动来说,每年城外沿河一带便有无数人来此游玩赏景,晚间还会放河灯,并有其他一些猜谜、杂耍、诗会等活动,通宵达旦,一直闹到四更五更天才罢。   因今时不同往日,且经济条件允许,又是好日子,杜瑕也打扮得比平时更郑重。   她头上簪了两支簪子,带了一朵时令鲜花,挂了金石榴嵌红宝石的耳坠,衬得脸儿好似也红扑扑的。   王氏早就给她做了好些衣裳,专门应付今天这种见人会客的大场合,也有平时穿的一般服饰,更有许多只求舒适的家常衣裳,满满当当的塞了几个柜子,挑选起来也正经有些费劲了。   今天杜瑕穿着一件鹅黄色绣山水暗纹的撒口对襟半臂短襦,内套浅灰邹纱衫,下着绣着祥云飞鸟纹的百褶石榴红华裙。因为这衣裙布料原就绣着纹样,且做裙子的料子中更是掺了金银双色丝线,行走间便如星光璀璨,十分华贵夺目,并不用做多余的装饰,只简单的包边掐牙就足够了。   待杜瑕穿戴整齐,王氏又打量几番,十分心满意足:“我儿也是个大姑娘了,平日还只好那些寡淡颜色,瞧今儿打扮得这样鲜亮,岂不是更好看?”   杜瑕就笑:“咱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平日里过的去就得了,何须那样铺张,没的叫人说咱们轻狂。”   王氏不与她争辩,只道:“罢罢罢,我说不过你。”   一时娘俩又都笑了。   第三十一章   今日秋游, 便是全民同乐, 到了专门游玩的场合, 一众太太奶奶和姑娘们也都很放的开,老远便听她们大说大笑, 可若是知道她们底细的人细看便能发觉, 官商出身的还是泾渭分明, 甚少混杂。   因此次杜文考试名次靠前, 又颇年幼,杜瑕也是个风云人物,她刚一下车, 好些人都远远的冲她微笑招呼,十分热情。   杜瑕自然先去见过元夫人,不免又被她拉着说了几句话,好一会儿才得脱身。   稍后她跟肖云边走边看景, 几个丫头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肖云就道:“娘是真喜欢你, 我有时候瞧着也眼热呢。”   杜瑕笑着去捏她的脸, 又假意抽动几下鼻子道:“呦呦呦,好酸的醋味儿, 却不知是哪里来的?”   肖云脸上微微泛红, 跟她嘻嘻哈哈闹了一会儿。   杜瑕细看她气色, 只觉得比往日好了些,且双目也颇有神采,脸上似乎也长了些肉, 便喜道:“如今身子可大好了?今儿闹了这么久,竟没大见你喘,脸面也红润。”   谁不愿意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呢?肖云听后也欢喜,从丫头手里接了团扇,轻轻扇着道:“果然好了?不瞒你说,我自己也觉得松快了好些呢,只是不大敢认,夜里睡得也好了。”   杜瑕爱她为人,听了这话也替她高兴,又问了几句,知道早前元夫人专门给她请了个女师傅,现如今也时常跟着做些养生,再配合吃药调理,自然慢慢见好。   “多活动才是正经,好吃好睡,夜间如若睡不大安稳,便烫烫脚,再喝些个热牛乳,我自己试过的,有用呢。”   肖云一一记下,又道谢。   前头已经有知县府里的丫头小厮在河边树荫底下设了小几、毯子,上面白了好些时令瓜果并几盘圆滚滚胖乎乎,金黄可爱的月饼。   肖云和杜瑕过去坐下休息,也尝了些。   因为那月饼甚大,便都有人切成小块儿端上来,杜瑕每样都尝了一口,内容竟十分丰富,比后世也不差什么。有干果膏儿的,枣泥的,豆沙的,瓜瓤的,还有蛋黄、咸肉等十分丰富,更有玫瑰等鲜花口味的,都很美味。   见她爱吃,肖云就笑说:“前儿派人给你们家送的也是这厨娘做的,只是这两天她又想出来几个新口味,你若喜欢,回头我再打发人送去。”   杜瑕也不推辞,只点头笑道:“那我可是有口福了,你只多多的送,我一准儿来者不拒。”   两个姑娘在树下笑成一团。   这却是一棵桂花树,本身气味就十分香甜,再叫这热天气一熏,越发浓郁了。   闹了一会儿之后,杜瑕便起身看桂花,又从上头挑了两支好看的摘下来,小心的编成一个手环。   肖云早知她手巧,如今亲眼见了,越发赞不绝口:“哎呀,可真好看。”   杜瑕笑了,招手叫她过来,肖云当真笑嘻嘻的过来,乖巧的模样耿直小猫儿崽似的惹人怜爱。   杜瑕拉着她的手,将桂花手环给她戴上,又端详一回,再瞧瞧这个小姑娘,笑道:“可真好看。”   “哎呀,你可真是!”肖云忍不住噗嗤笑了,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却也还是举着看,觉得十分美丽。   熟了之后,杜瑕就好似被激发怪阿姨脾性,就喜欢逗这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当即道:“这才是真正上等自然桂花香呢,可不比什么香囊香袋香坠儿雅致多了?”   肖云点头称是,当即解下身上的八宝桂花香囊,叫丫头重新给自己换了个空的,权当装饰。桂花味浓,如今天儿又热的很,若是全身带香,只怕要熏倒人啦!   就听那边杜瑕又来了句:“你这样害羞,若是日后说婆家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杜瑕自己就先笑起来,肖云一张小脸儿都红透了,也不管香囊还没带好,当即拔腿去追,口中嚷道:“你这可真是,真是,看我不打你……”   因还是九月,天气有些燥热,走了这段路又闹了一回之后,两人额头便微微见汗,都拿扇子轻轻的扇动。肖云带的丫头又端上来两盏雪泡缩皮饮,正是有解暑热、干渴、消暑毒的功效,恰对这个景儿。   里面放了些荷花蜜,听说也是用什么泉水冲泡的,喝起来自有一股甘甜清香,一盏下去,果然人都清爽自在了许多。   算来杜瑕来这边却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仍旧没看到方媛等人,原先是觉得来人太多,找不过来,可如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约莫是被谁绊住了。   现在有了这个想法,她接下来在四处逛的时候就更着力寻找,果然就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正在与石莹等人争执的方媛和万蓉。   两边虽然隔得远,可看她们的表情动作,也能猜出必然不是什么和谐友好的气氛。   杜瑕也只熟悉她们三个,周围的几个姑娘却都不大认识,正皱眉呢,耳边便响起肖云不紧不慢的解说:“……都是县内几个秀才的姐妹,只不是同一届的。”   虽说都是秀才,可世上能有几多如杜文、牧清寒、洪清之流十来岁就早早中了的?竟都是二三十岁,他们的姐妹自然也没有多么年轻,因此不过豆蔻年华的石莹放在里面便格外显眼。   杜瑕跟石莹一直关系不大好,也看不惯她的做派,眼下必然是石莹又找别人麻烦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就跟肖云告罪一声,先带着小燕快步过去。   还没走到呢,就听石莹大声道:“我们都是在这里谈诗论画的,你这么大的人了,竟也没正经读过几本书,快离了这里吧,别用铜臭熏臭了我。”   方家、万家之流虽祖上老家是陈安县,也已经两代人在外过活,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外来户。可偏偏就是这外来户,竟无比豪富,力压原先风光的数家,成了结结实实的陈安首富,当家的又豪爽大气,竟十分风生水起,于是有一干心胸狭隘的便都不自在起来。   原本石家虽算不得一流富裕,可也着实叫人不敢轻视,哪知方老爷带着几个兄弟一回来,竟就将他们生生压下去,原先的一流立时成了二流,二流也变成了三流,这口气如何忍得下?   石莹对方媛和万蓉的态度一直很矛盾,既羡慕她家豪富,巴不得上赶着亲近;又嫉妒她们抢了自己风头,恨之入骨。   只因原先自家到底奈何不得方万几家一处的庞然大物,也只得忍耐,又因着方媛是个直肠子,并不难相处。   谁知突然有一日,不知哪儿个犄角旮旯又蹿出来一个杜瑕!见面头一遭就害她吃了方媛的排头,引得无数人看她笑话,实在可恶!   石莹却不找自身原因,只一味记恨方媛和杜瑕等叫自己下不来台的人,久而久之,恨意渐浓。   如今喜的是石仲澜顺利中了秀才,石家现下也出了正经读书人,一朝扬眉吐气,便觉得方家、万家之流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哥哥是知县老爷的入室弟子,更是秀才公,你不过一届商贾,算什么东西!   尤其石仲澜中了秀才后,本就热闹的石家越发宾客盈门,无数熟的不熟的人纷纷前来恭贺、拉关系,只礼物就收了好些!   石莹越发得意,也越发的不将方媛等人看在眼中,现下便集结一众读书人家的女眷过来找茬,当众削面子,眼睁睁看着她们吃瘪,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周围几个姑娘、媳妇纷纷捂着嘴娇笑起来,眼神也十分轻蔑,明显站在石莹一边。   这话实在扎心窝子,却又偏偏反驳不得,因为方媛确实是出了名的喜武厌文,不仅字写的不好,便是肚子里也没记得几首诗,只气的她和万蓉脸都涨红了。   这明显是在挑刺儿了,即便方媛不通诗书,可万蓉却着实是个才女,石莹这样做只是故意给她们难堪。   旁人暂且不提,杜瑕一听这话先就恼了,一边往那边走,一边朗声道:   “石姐姐如此心高气傲,瞧着是谁也不放在眼里,难不成别忘了家中产业?便是商户出生也是正经良籍,你如此自轻自贱,岂不是轻了圣人,轻了父母,也轻贱了自己,好没意思。”   分明是石莹故意挑唆众人来排挤方媛,给她难堪,可被杜瑕这样一讲,竟好似她自己先就自轻自贱起来,着实打脸。   石莹一听脸色刷地变白,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气鼓鼓的瞪着她。   她嘚瑟不假,却不敢嘚瑟到杜瑕头上,皆因如今自己凭借的就是哥哥的功名,可杜瑕的哥哥却比自家哥哥更年轻,且名次更加靠前……   方媛和万蓉不禁朝杜瑕投来感激的眼神。   她们早就被石莹的轻狂倨傲气的不行,只是这些话杜瑕能说得,她们却说不得。杜瑕说是大肚能容人,她们说便是狡辩难缠了。   虽说商户也是正经良民,然而在某些情况下着实有些底气不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一见是她,石莹越发怒气高涨,斥道:“又有你什么事儿?”   杜瑕反唇相讥,嗤笑道:“这儿也不是你家的,谁都来得,人家爱什么不爱什么,又有你什么事儿?”   原先自己不爱跟她一般见识,哪知越发纵的她不知姓什么,如今竟也会拉帮结伙,欺负旁人了!   她们几个都是熟人,闹成这样也是新愁加旧恨,石莹旁边的几个姑娘媳妇却都不大认得杜瑕,只是见她底气十足,又衣着华贵,穿的都是她们从来没见过的上等料子,心里先就怯了,不敢吱声。   眼见石莹大有不罢休的意思,随后赶到的肖云只得出马,轻声道:   “莫伤和气,陆家姐姐言之有理,一方百姓和乐安详便是各行各业环环相扣的结果,少了谁能成呢?粮米菜蔬承然有农户耕种,可若是中间没有商人流通买卖,难不成你我要自去请田间地头摘取?若真是那样,读书的也必然读不成书,做官的也就做不得官,如何能有太平盛世,国泰安宁。都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也就是说不管你身居何处,肩挑何职,必须辛勤劳作,不愧天地,便是大善,又何惧流言,更不好看轻旁人。”   这一番话虽是轻声细语,可着实掷地有声,难为她小小年纪便已有了这样的见识,众人纷纷称赞不已,又十分敬佩。   杜瑕听后也暗自感慨:果真是官家小姐,自小耳濡目染就已经十分了得,只这份政治觉悟和敏感度,就是一般人比不了的,换作自己是断然说不出来这样有高度又无懈可击的话。   都云官商一体,虽听着不是好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商人固然惹不起官,可官却也轻易动不得富商巨贾。皆因他们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掌控一地经济,端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真的惹得狗急跳墙,豁出去闹个天翻地覆,当地经济瞬间陷入瘫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当官的政绩与地方经济发展程度息息相关,若真的闹到那一步,必然惹得天子震怒,自己也讨不了好,是以官府对一方富商大多已安抚、威慑交互进行为主。   所以就算是为了大局着想,不管肖云与方媛和万蓉私交如何,她也不可能任由石莹肆意诋毁,必然会表态。   眼见肖云竟也隐隐站在杜瑕和方媛这边,石莹不禁脸色更为难看,可偏偏无言以对,一张脸都涨红了。   真要让杜瑕评判,这石莹纯粹是自找难堪,自己作死谁都拦不住。   她家本就是商户出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虽然因为石仲澜中了秀才,勉强跟读书人家沾边,可到底还没有摆脱铜臭气,纯正的读书人家也未必真正接受。谁知她竟连个缓冲都没有,就这样急吼吼的叛变,想投奔新阵营,殊不知这样轻浮轻狂不知轻重,有心人就更不待见了。   石莹见讨不了好,又有肖云在场,没有继续闹腾,只脸色不大好的带人离开。   因为肖云身份地位特殊,也没有一直跟杜瑕在一处,又说了几句话,顺便安抚了方媛和万蓉,也就离开了。   见方媛和万蓉仍旧面带怒色,杜瑕又安慰道:“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反倒误了这良辰美景,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她们二人原本也是心胸豁达之人,听了这话又嘟囔几句,倒也真的揭过去,专心赏景玩乐。   三人相携沿河游览,中间又遇到好些卖瓜果小吃零嘴儿的,也买了来吃。   因为今年降雨偏少,瓜果便都比往年也甜了许多,像什么石榴、葡萄、大杏,竟像是能溢出蜜来一样。   到了后头吃宴席,上头还有那应景的菊花糕,肥螃蟹,几个人都就着姜醋汁儿美美的吃了一回,又谈论许多趣事,十分尽兴。   吃过午饭后稍作歇息,下午又是好一通玩乐。   杜瑕竟也意外遇见原先的邻居赵氏和女儿雅娘。   说意外,其实也不意外,中秋假日,城内外人人出来玩得,便是遇上大半个城的人也没什么。   因方媛和万蓉也在,杜瑕不好近前打招呼,只走近了微微颔首,又问雅娘近来如何。   许久未见,雅娘再开口却有些干涩,便是赵氏表情也十分古怪,又隐约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胡乱敷衍几句便推脱有约在身,这就离去。   杜瑕看着雅娘匆忙丢过来的歉意眼神,再回想起之前王氏偶然的叹息,恍然大悟。   想当初自己一家搬来,各方面都颇为局促,赵氏一家何等肆意?更主动帮忙引荐学堂。   哪知短短几年过去,杜家轰然起来,杜文年纪轻轻就敢下场,难得一击即中。反观赵氏的儿子,都快二十岁了,如今已考了五六年,竟还没中!再加上杜瑕交际圈日渐扩大,往来的非富即贵……   此等落差,也不是什么人都承受得了的,赵氏素来心高气傲,与自家渐渐疏远倒也在情理之中。   方才杜瑕与赵氏母女打招呼,方媛和万蓉就带着几个丫头略避开几步,此时待她们走了,便又都回来。   方媛见赵氏步履匆匆,身边的女孩儿似乎也有未尽之一,本能的问了句:“那是谁,怎得这就走了?”   杜瑕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雅娘这个自己来陈安县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从今往后怕是渐行渐远,也有点失落。   “无妨,咱们走吧。”   肖云越发忙碌不已,又遣人过来请了杜瑕去,与一众官太太、读书人家的小姐们谈论书画,吃茶行令,后头又不知是谁提议作诗,从者如云,就更热闹了。   虽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但凡官宦人家哪有不真正读书识字的?不过对外谦虚罢了,若真的目不识丁,远的不提,就只眼前这论书画、行流觞曲水的酒令,也应付不来,又谈何交际?   作诗就作诗,因之前杜瑕也都经历过,并不怯场。   当下由元夫人打头,有预备表礼的便都放上,没有的不过撸些个戒指、镯子、钗环,亦或是精致荷包、挂坠也就罢了,满满当当堆了两个翠绿大荷叶托盘,预备后头根据名次随意挑选。   因着玩乐,也不甚拘谨,就都写景。   又因为诸多勉强能作诗的姑娘、媳妇年纪相差颇大,有肖云、杜瑕、石莹这类不过十岁出头的,也有二三十岁,孩子都几个,这两年相公、兄弟才中秀才、举人的,便又分了两组。   所谓的应景、现场作诗,也未必就都是现场一挥而就,说不得有经验的人都提前准备几首,或干脆请枪手代写,然后自己背熟了。   杜瑕好歹有个下限,没找人替写,却也是接到帖子后便埋头苦苦琢磨几日,不论花草、河流乃至月色等俱都预备了几首,故而此刻要么默写下来,要么再加以润色而已,并不惊慌。   一炷香烧完,众人纷纷交卷,元夫人带人阅卷,点出一二,又单独叫过杜瑕去,拉着她的手朝一众太太笑道:“方才那诗便是她作的,你们瞧瞧,可怜的小小年纪,竟胸有丘壑,多写澎湃豪迈之词,却是难得不难得?”   不说杜瑕的诗着实做的不错,哪怕烂到家,如今知县太太亲自开口抬举,大家也要装睁眼瞎给面子。   于是一时众人都夸赞不已,纷纷拉着她的手说话,后头还有肖云、石莹等人,也分不大清了。   元夫人又见了自家女儿腕子上的新花环,就笑着问她哪里来的?   肖云竟先想起来杜瑕说自己找婆家的话,先红了脸儿,又强自镇定的笑道:“便是您方才夸过了的,说不得再夸一回便是!”   一众太太姑娘就都笑了,元夫人果然又夸了杜瑕手巧。   众太太一见,少不得也要绞尽脑汁,将那只并不如何精巧的手环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杜瑕给人挨个摩挲,好话也听腻了,真个给人夸得面红耳赤,又胡乱谦虚不敢,只囫囵吞枣念了几本书而已。   她到底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实在写不来这年头一般小姑娘的无病呻吟,又或是那对着落花流水就感慨世事无常,暗自感伤的细腻情怀,便只好专攻自己擅长和怀念的高山大河乃至大漠孤烟,自然脱颖而出。   称赞罢了,杜瑕随意在盘子里挑了一只镯子、一个戒指和一个精致荷包做数,后头得了夸奖的几人也都挑了几样,这才解脱出来,被允了去外头玩。   待到逃离一众太太奶奶圈儿之后,杜瑕不由得生出一股劫后余生之感,又想起放在耳边回荡的不知谁说的什么“定亲”的玩笑话,也有些羞臊。   如今是中秋佳节,也不知哥哥和牧清寒那边如何了。   她正怔怔出神,后头肖云也来了,便趣道:“姐姐想谁呢?”   杜瑕面上飞红,啐了她一口,又对小燕道:“说的口干舌燥,怪累的,你去拿盏茶来我吃,别加糖。”   小燕脆生生应了句,拔腿去了。   待吃了茶,又插了几块沙瓤西瓜吃,待蜜汁一般的甘甜果汁滑入咽喉,杜瑕这才长出一口气,觉得又活过来了,引得肖云咯咯直笑。   杜瑕恨得掐了她的腮帮子一下,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可巧见那头元夫人的丫头又往这边来了,便笑道:“得了,大忙人,你自去应酬,索性也没我的事儿了,我这便去松快松快。”   肖云终究是个孩子,闻言也苦了脸,拉着她的袖子巴巴儿央求道:“好姐姐,我也烦闷得很,你快别走了,跟我一同去吧。”   小孩子么,有哪个不爱玩的?要是有的选,谁耐烦待在一众成了亲的老少媳妇中间打发时光!也没共同话题呀!   杜瑕却是对方才的经历仍旧后怕,且王氏身份不大够,也很插不上嘴,更不会什么诗词书画的,早就去外围与旁人说笑去了,她才不去!   “求也没有用,”杜瑕笑的得意,摇着扇子就往后退,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少我一个也不少,你是做惯了的,且饶我一遭,我这就去了。”   说完,就带着小燕嘻嘻哈哈走远了,只留下肖云一人顿足不已。   杜瑕沿河走了几百步,就见方媛正与几个姑娘围坐说笑,老远见了她便拼命招手。   杜瑕笑着过去了,刚跟她和万蓉见礼,一抬头,看见另一个姑娘后头跟着的丫头,脸登时就僵住了。   那,那不是四丫?!   四丫自然也看见了杜瑕,脸色更加不好,又忍不住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灼热得很。   方媛替她介绍,只说那位姑娘是赵家的第二位嫡女,三姑娘。   猜着也是了,当初四丫死活把自己卖到赵财主家当丫头,如今她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出来,可不就是赵姑娘了?   真是世易时移,当初四丫何等嚣张跋扈,更不惜只卖为奴。如今她倒是如愿穿上了簇新的褙子,可也不过是细棉布而已,又跟杜瑕身上的绫罗绸缎成了云泥之别,只恨得双目生火,牙根痒痒。   方媛、万蓉与赵姑娘不过点头之交,此时不过凑在一起应景打发时间,杜瑕更被四丫的出现冲击一番,也不大热情,赵姑娘似乎觉得她清高不好接近,也不轻不重哼了一声,不大搭理她了。   赵姑娘今年都十七了,算是在座中年纪最大的,听说家中已经给订了亲,来年便要出嫁。她本人对未来夫婿约莫也颇满意,言辞间难免带了些出来,不断地说夫家给自己捎来多么名贵的珠宝首饰、上用绸缎乃至舶来品,又高高举起手腕,叫众人看她珠光璀璨的镯子。   在座的不过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是在外头,光天化日的,平日往来也不大多,今日难得出来松快一二,哪里耐烦听她炫耀这些个,不多时就有另一个不知哪家的姑娘打岔道:   “眼见着赵家姐姐是有了终身的人了,说话做事果然与我们不同,张口闭口他如何,他怎样,我却是听不得了,这就走了。”   说罢,竟真的站起身来,对杜瑕等人匆匆一礼,不看赵姑娘的面色就甩头走了。   她这一走不要紧,后头竟也紧跟了几个人,显然大家都对赵姑娘赤果果、明晃晃不分场合的炫耀忍无可忍,一发都抓住机会离去。   赵姑娘登时给气个倒仰,又不能将众人拉回来继续说道,当即涨红了脸,也起身,气鼓鼓的带着两个丫头走了。   主子走了,四丫也不得不跟着,只是临走前还不忘用力瞪杜瑕一眼,并狠狠刮过她身上亮闪闪的好衣裳。   杜瑕正暗自感慨四丫的手段,毕竟不是每个外头买来的丫头,混几年就成了当家姑娘的贴身丫头的,却不曾想她临走前又故态萌生,也是无奈了。   她不曾如何,方媛却也瞧见了四丫的举动,当即怒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配什么样的奴才,主子这样不着调,奴才竟也没有个主仆尊卑!成何体统!”   只要不对上官家小姐,方媛在陈安县便没有怕的,是以音量着实不小,且年纪轻轻的赵姑娘耳聪目明,也没走远,自然听见了。   哪成想她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只是脚步略一停顿,脊背微僵,继而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走了。   方媛目瞪口呆,与万蓉和杜瑕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无奈。   大概这对主仆实在太过“出类拔萃”,饶是万蓉也呆了好久才回神,由衷感慨道:“真是奇人奇事,得亏着你我素日与她无甚往来,不然岂不带坏了你我名声?”   方媛深以为然,杜瑕却不好解释,只跟着点头。   这里方才还人挤人,转眼就只剩她们三个和各自的丫头,真是误打误撞,方媛就笑开了:“可算都走了,咱们说说知心话。”   万蓉也笑着打趣杜瑕:“你是个读书人,我与阿媛才刚还瞧见你被元夫人等人拉着说话,极其亲热,怎得又来这边?”   杜瑕连忙告饶:“可饶了我吧,说的嘴都干了,也顾不上吃茶润嗓子,且我笨嘴拙舌的,又都是官太太,不过瞧在肖知县的面儿上略待见我一二,不过面子功夫罢了,偏你们又来说!”   话音刚落,方媛和万蓉就都笑倒了,知道:“你听听这牙尖嘴利的,还好意思说自己笨嘴拙舌,我们倒成什么了?”   她们三个年纪相当,认识的时间也久,难得更有许多共同语言,如今凑在一处没了顾忌,叽叽喳喳边吃喝边聊,不决时光飞逝。   晚间天黑时分,她们便又回到各自母亲身边,吃几块儿切成莲花状的甜西瓜应景,然后便由元夫人带头放河灯许愿。   一时那整个河面都漂满了制作精美的各色荷花灯,银黄的灯光几乎照亮了大半条河,宛如一条银带缓缓流动,说不出的美丽,道不尽的壮观。   玩了一天也是累得很,家去之后杜瑕洗了澡就沉沉睡去,一觉到天亮。   早饭是圆润可爱的金黄油饼,上面洒了白白的芝麻与应景的菊花花瓣,浓香扑鼻,外酥里嫩。还有一笼梅花牛肉包子,雪白的面皮,肥而不腻,配着可口酱菜和雪白浓稠米粥,真是再受用不过。   因她家也不是什么门第人家,眼下又只有一家三口,并不讲究食不言,杜瑕就把昨日碰见四丫的事情说了。   一家人搬到镇上,当真是埋头用心过活,努力将早些年的一众不痛快都抛到脑后,竟也渐渐地将四丫等人忘了,如今骤然提起,王氏和杜河都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   王氏咽下去一口粥,擦了擦嘴才笑道:“瞧我这记性,你方才一说,我竟想不起来了。”   杜河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包子,又夹起一个,也点头道:“那起子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不见就不见,有什么要紧。”   王氏又感慨道:“那赵家虽不如方大户等,可听说一年也几千上万的银子,又妻妾子女众多,四丫竟能混成贴身丫头,着实不易,可见心思深沉,咱们日后且远着些吧。”   杜河深以为然,也跟着点头。   这正和了杜瑕的心意。   她跟四丫本就没什么情谊,早年不知吵了多少架,貌似原身就是被四丫推倒在石头上一磕死了的,自然不爱有交叉。   况且王氏说的有理。   当初四丫是孤身一人给卖到赵家去的,半点儿根基也没有,又是平民小户出身,见识浅薄。赵家内外妻妾争斗何其凶残,又有十多个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乱的很,四丫如今竟能混到嫡女的贴身丫头,出入都带着,谈何容易?谁又能说明期间发生了什么!   一家三口一边唏嘘,一边又说起要第三次搬家的事情,真是既欢喜又头疼。   因如今杜文成了秀才公,又是廪生,杜瑕也渐渐入了一众太太奶奶和姑娘们的眼。再加上王氏,娘们儿俩交际圈也打开了,隔三差五就要去跟谁说话、玩笑,又参加个生日宴、茶话会什么的,着实忙得很,也有人来这边做客,家里就有些挪腾不开。   旁的不说,因频繁交际,多的时候一天都能换三两套衣裳,只靠王氏一人做针线就有点忙不过来;且如今衣料都日益贵重起来,放到外头去清洗,不放心不说,也容易刮坏。   再者每到各节令,娘儿俩也要应酬往来,接送礼物之类,近的还好说,远的光是雇轿子这一条就是个麻烦事儿……   前儿杜瑕还跟王氏划算,说不得要再买一个针线上的丫头和浆洗婆子,再者厨房上也得添人。不然一旦来客,王氏竟要亲自下厨,岂不是将客人丢在一旁,本末倒置?若是一味的从外头叫菜,一次两次也就罢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且但凡混出来的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招牌菜,或是茶酒饮品、果子点心,那食谱便如同秘方,一代代传下去。王氏本就长于烹饪,确实可以调理一两个人出来,到时候他们打下手,她只在旁边指挥就罢了。   连着几个月的应酬下来,王氏也领会到利害得失,并不再阻拦,琢磨了下说道:   “旁的也就罢了,针线我跟小英两个人倒也赶得及,闲着做几针就得了,再者小燕那丫头手也蛮巧,倒是不急,可慢慢寻摸。倒是也该买辆车,从山上要一匹青骡过来,你我出门也便意。不然每回都出去叫车、喊轿子,提心吊胆不说,天长日久的,花费也大得很。”   而且因为自家没有,每回用就要现叫,偶尔遇到节日或是休沐,车马行便极其忙碌,有时候大半个时辰也未必叫得上。前儿王氏出门去给某太太过生日,就险些误了时辰,端的惊出一身冷汗。   马匹昂贵,后续花费也大,非官宦人家或大商户者断然养不起,市面流通的也有限;而牛也稀罕,脚力好的大都被送去耕地,寻常人家并不易得。而骡子驴马杂交,体格健壮又耐力极强,且容易驯服,又好养活,是以如今多数富户出行都用骡子,再者也有用驴车的。   杜瑕笑着点头:“娘考虑的果然周全。”   王氏十分得意,也笑:“你竟哄我呢。”   只是这么一来,又是加人又是买车的,还要想着待客,眼下这小小院落,便不够使了。   前儿说起来,王氏还与杜河感叹:“来了县城六年,眼见着就要搬三回家,真真儿好折腾。”   杜河正拧着眉头琢磨去处,闻言笑开了:“这又怕什么?饶是家当多了,也不过多雇几辆大车一发拉过去便罢,三五日工夫就得了,旁人想搬还没有由头呢!待日后文儿中举乃至成了进士,怕不是又要搬呢!”   王氏也笑。   确实,他们搬家频繁还不是因为儿女争气,日子越过越好?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旁人想这么着还没这福气呢!   杜河的师父两年前回了老家,如今他便是酒楼总账房,工钱已经涨到一月七贯。之前杜文中了秀才,东家也对他颇多优待,又给涨到九贯,手头着实宽裕了。   只是虽然如此,杜河却起了辞工的心。   非他好吃懒做,实在是儿子如今身份不同了,日后少不得就成了举人老爷,若他还是酒楼账房,日日与人奉承、点头哈腰,说不得就有人看轻了儿子。   再者现下他们家的两座山也上了正轨,瓜果之余又养了许多禽畜,更免税,每年都能赚个一二百两银子;再有兔子皮子,也能有个百两的出息,越发忙碌,也需得有人总揽打理。   如今杜河将市面上各种手段都见识、经历了,若不去经营自家庄子买卖,反在别人屋檐下弯腰,哪里合算!   只是现在却还不是时候,且要等些日子再细作打算……    第三十二章   于是待到入冬, 杜家果然又搬了第三回 。   这回却是个正经三进院子, 虽不敢同大户人家比较, 也没有跨院,但比之前住的小两进着实敞阔了, 面积几乎两倍有余:   前头多了一溜儿倒座房, 车夫住在这里, 晚间还能值夜, 旁边角落也能喂养青骡,安置马车;二门里头照例东西厢房,正中隔着照壁, 也比原先大了许多,之前能隔两间,如今倒能分三间了,左右亦有耳房。庭院也十分宽敞, 且是青砖铺地, 就是雨雪大风天气也不怕了。   正房并着两间耳房后头是一溜儿后罩房, 大小七八间, 就是多请上十来个丫头婆子估计也挤得下。   地段倒是没怎么变,只跟原先的住处隔了两条街, 可到底好了许多, 越发离得东城区近便, 又宽敞,一月租金便要四两半银子,将近五贯半钱。   一家三口听后都十分感叹, 几年前他们初来陈安县时,住的是小小房屋,一月不过一贯,如今竟也到了四两多银子,寻常壮劳力月收入竟抵不上着房租!   王氏一边收了契约,一边摇头道:“今儿也算领会到寸土寸金了。”   杜河听了便笑:“这话可别外头说去,没得叫人笑话。这又算的了什么!不说济南府、京师,带院子的动辄几十两,还只得按年租,好地段亦早被人买下,有钱更没处租去!便是本县里头最好的地段,这么大的院落,一个月上十两的也不是没有,图的不过是左邻右舍达官显贵的人脉脸面罢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   新家地方大,家具摆设等也分散开,如今只这几个人便显得空荡荡冷清清,忙活起来当真觉得人手短缺,王氏立即找了人牙子来,预备买人。   那车夫和浆洗娘子之流却不必另外找去,他们家两座山上繁茂起来之后,原先的农户、猎户也都渐渐将家人叫来一起忙活,如今各有一家七、八口人,下头的小孙子也渐渐能做事了,人手也宽裕。   去年有两个小子成了亲,连带着媳妇也想找活计,听说杜家要人,便想着往这边来。   一个是猎户的小儿子,今年才刚二十岁,叫王能,跟着学会了硝皮子的手艺,只是他爹不愿意他年纪轻轻就窝在山上,只琢磨打发他出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王能的媳妇也很能干,粗中有细,也想跟着来,就做些娘们儿们迎来送往的活计。他们两个便住在前头倒座房内。   王氏和杜瑕又看人牙子带来的人。   因这些都是要签死契,跟一辈子的,最怕不忠心耍滑头,杜瑕就叫着人牙子,细细的问。   那人牙子听了半晌,似乎是犹豫了下,才道:“倒是有忠心能干的,只是恐不大吉利,今儿便没带出来。”   杜瑕正觉得眼前几个都不大中意,只勉强挑了一个浆洗上的年轻女人,听了这话就示意他继续说。   “有个姓刘的寡妇,带着两个女儿活命,她原本是富户家管厨房的,手艺很是过得去,后来那富户倒了,惨的是男人也死了,竟成了寡妇!她又有两个女儿,一个倒是心灵手巧,做得好针线,另一个却是男人死的时候生的,怕是受了惊,竟是个哑巴,人也呆呆的,却有好力气,能干粗活。”   “原先也有不少人看中刘氏和那个女孩儿的手艺,只是一听她竟是个寡妇,就去了一些人;再者她是个死心眼儿的,势必要带着那个哑巴傻女儿,因此来陈安县两年多了,竟也没找着下家,现如今母女三个都挤在窝棚里,只靠着做点浆洗和针线过活,有了上顿没下顿的。”   普通人家都忌讳这些个,杜家出了个秀才公,怕是更在意,是以人牙子一开始便没把这娘儿仨带来。只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这杜家并不蛮横高傲,十分和气,又见她们大半天也没选到称心如意的,这才大着胆子试探着说了。   都是女人,王氏一听先就心软,只道:“那男人竟是她害死的不成?左不过是女人命苦罢了,哪里不吉利!可怜那慈母心肠,若是我,也断然不肯丢下女儿自己过活的。”   杜瑕更不在意这些,可到底是找外人住进自己家,也不能只一味心软,沉吟了下才道:“我们家并不在意那些子虚乌有,不过终究看的是手艺,既这么着,劳烦你这就把人带来我们瞧瞧。”   人牙子听了,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又带着刘氏母女三人去而复返。   杜瑕就见刘氏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眼神沧桑,虽然一身粗棉布衣裳洗得发白,还打了几个补丁,可却收拾的十分齐整,头发也用包头裹得整整齐齐,眼见着是个讲究的人。   大女儿今年十一岁,长相一般,可为人很老实,进来之后也规矩的很,并不乱看。叫她现场绣一个图样,也很不怵,立刻飞针走线,片刻就扎了一只燕子出来,颇为灵动。   那小女儿也才八岁,蜡黄的脸,干瘦,果然看着呆呆的,也不会说话,可却很乖巧。王氏怜爱,叫小英递了个果子,她也咿咿呀呀的道谢,又憨笑,却把果子转手塞给娘和姐姐,叫她们吃。   王氏看的眼圈泛红,对杜瑕示意买下。   杜瑕本就中意,且窥一斑而见全豹,刘氏处境这般窘迫,竟能将女儿教导的这样知礼懂事,实在难得。   原本要从外面买两个这样知道进退又有手艺在身的人,省了调教的工夫,少说也要十来两银子一个。可刘氏到底死了男人,又非要带着小女儿,导致两年多没人要,身价大跌,如今娘儿仨也只要二十两便签死契。   见杜瑕真的要买,刘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小声道:“姑娘,我,我是个寡妇,也要带着二妞。”   杜瑕一边叫小燕去取银子,一边笑道:“寡妇如何?难不成寡妇便对不起天地?二妞也很好,这般懂事,回头叫她扫院子吧,左右我家小,树木也不多,一日一两回就得了,也轻省。”   那么点儿大的小孩儿,许多寻常寒门小户出来的尚且胡天海地的瞎闹腾,偏二妞却好得很,安静规矩不说,又会孝敬、尊重母亲和姐姐,着实罕见。   刘氏闻言登时双目含泪,噗通跪下磕头道谢。两个女儿见状也跟着磕头,尤其是二妞,十分憨厚老实,咚咚有声,也不觉得疼,抬起来却一片青红血丝,肿起来老高,把王氏和杜瑕唬的了不得,又一叠声的叫小英取药膏子。   原先王氏并不着急买针线上的人,谁知就是这么凑巧,刘氏母女三个竟就凑齐了。   签了死契之后,杜瑕又给刘氏的大女儿改名叫小鹤,小女儿叫小鸽,倒把她们喜得不行。因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大都不起名字,如今秀才公的妹妹亲自取名,当真是意外之喜。   自此之后,刘氏母女三人便同小英、小燕,还有浆洗的周嫂子一起住在后罩房里。   各处添了人之后,小院登时热闹起来,又因各项活计都有了人负责,一切井井有条,杜瑕母女两个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俱都松了一口气。   杜瑕冷眼看着,他们家如今这个样子,轻易便不必再搬动了。   转眼小半年过去,济南府传来消息,牧清寒竟当真中了武秀才!   此消息一出,当真是举国轰动!   须知算上大禄朝前头几个个朝代在内,文武并重的学子也不过一掌之数,难得牧清寒才十五岁,这般年轻,头一年中了文秀才,后一年竟又中了武秀才,着实叫人惊骇。   可喜的是,他武秀才的名次竟比文秀才的更加靠前。   只因牧清寒天生一腔侠气,沉默的外表下是满腔热血,便是读书做文章也惯会直来直往,这点放在文人身上难免打折扣,可对武生而言,竟意外契合!   不过半月,竟连圣人也知道济南府出了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真是龙颜大悦,即刻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上。稍后他与几位大臣说起此事,竟又意外得知牧清寒是唐芽的徒孙,肖易生的徒弟,更是欢喜。   “朕素知唐卿会教徒弟,万没想到肖爱卿竟是个青出于蓝的,更会教!”圣人难得笑着打趣,只说:“去年我便听说十几岁的秀才甚多,里头就有你的几位徒孙,本以为最快也需明年才有消息,没成想如今就给了这般惊喜!”   就是唐芽之前也不曾想到有此事。   因大禄朝重文轻武,相较文科举的上下一心,武举难免门庭冷落,因此众朝臣之前看到下面交上来的取中的秀才名录时,也都只是胡乱一瞥,并不在意。   还是唐芽的徒弟,肖易生常说到的何师兄,现任刑部员外郎何厉无意中看见了,笑说怎么有这般巧合,去年小师弟的学生就有一个叫牧清寒的中了秀才,怎得今年武秀才里头也一个叫牧清寒的。   当时大家还都笑,可笑着笑着就觉得不对,细看这人不仅名字一样,竟连籍贯、年纪也对的上,且如今也是在济南府学读书!   此牧清寒,便是彼牧清寒!   这才传开了。   徒弟的徒弟就是自己人,有此等意外之喜,唐芽也觉得面上有光,只是在圣人跟前就越发谦和。   “圣上过誉了,小子轻狂,文举还没有甚结果,竟也敢去左右开弓,只是不知者无畏罢了,实在当不起这般夸奖。”   然而圣人却很欢喜,尤其是这种文武举同时进行的出众事迹,便是比起前朝也不差什么了,这让他感觉出奇的好:   是不是也就说明,他们合该得天下?不然怎么前朝有的,他们也都有,且越发出类拔萃?   “朕却爱他这般锐气,年轻人便该肆意进取,若是老气横秋、瞻前顾后的还有什么趣儿?”圣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招呼在座诸人说道:“诸位便与朕一同记着,且看看这个小子能走到哪一步!”   只是到底是件大喜事,圣人又联想起去年才俊辈出的情形,越发欢喜,觉得不做些什么实在不足以表示他的心情,便下了两道旨意,褒扬济南知府韩凤和陈安知县,也就是牧清寒的老师肖易生,大力称赞他们在教导人才方面的尽心竭力……   牧清寒、肖易生得脸,就是唐芽得势,进而朝堂上整个唐党也都为之一振,直觉自己尚未老去,后头新生力量已然渐渐成型,当真叫人欢喜无限。再加上后面圣人大张旗鼓的褒扬,谁也不敢说什么,唐党好似瞬间在汹涌错杂的政治斗争中占据上风,一众政敌也纷纷避其锋芒,选择隐忍,伺机而动。   官僚体系内部盘根错节,便是牧清寒本人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举动竟引发这一连串的反应,眼下他却忙着另一桩事。   他又中了武秀才之后,牧清辉险些欢喜的死过去,后头竟又有圣旨下来,登门贺喜的人简直要将大明湖填满!便是几个对手也突然变得和颜悦色,乖巧可爱起来。   牧清辉再次告慰祖宗,又请了上一回的匠人,在门外街上的大石碑上头再添几行字,并着重标明是上达天听,得了圣人称赞的。   一时观者如云,但凡家里有读书学生的都挤着从那里过,希望沾一点喜气,盛况一时压过城外文曲武曲庙。   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兰姨娘和两个庶子,牧子源、牧子恒,听了这消息却不亚于五雷轰顶,登时面色惨白。   一个秀才便已叫他们束手束脚,如今竟双秀才加身,隐约还在圣人跟前挂了号,这可如何是好!   牧清辉却不管这些,只大摆三天流水席,又设了粥棚、包子铺,散财无数,接济平民。那头正对着圣旨喜得搓手的知府韩凤听到消息,也投桃报李,亲自书写一“善”字匾额,特地叫一班衙役挑人多的时候敲锣打鼓的送了来,嘉奖其上佳行径。   牧清辉闻弦知意,做足了感谢的姿态,回头又包了两千银票,叫心腹偷偷送给知府,于是越发的官商和睦。   外头的来往是外头的,可眼下牧清辉着急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的傻弟弟,”他苦口婆心道:“还要什么功名?文武双秀才,你且看看,从古到今又几人,这还不算出人头地?如今你也十五岁了,再说亲就不算早了,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牧清寒也觉得扬眉吐气,只是到底不甘心,道:“我只说好了要中了举人后才提亲的,出尔反尔,算什么君子。”   哪知牧清辉听后却放声大笑起来,眼见着自家弟弟要恼羞成怒了才敛了笑容,道:“你竟是读书读傻了不成?我知你一心科举,原也没打算立即成亲,只是你如今是个有名的人物了,我这耳根也不得清净,日日都有人要结亲家,你说我是应还是不应?再者那杜姑娘不也十三岁了?你既说她那样的好,自然也少不了提亲的,却叫她如何做?”   牧清寒一怔,喃喃无言。   是了,他们虽然暗中表明心意,可到底没过了明路,若是有提亲的,可如何是好?   说已订了亲?还是说不愿意?   见他果然意动,牧清辉又趁热打铁道:“现下你风头正盛,什么好姑娘匹配不上?若你实在要中举,也不怕,咱们只悄悄儿的将此事定下,如此一来两边对外也有了说辞,便是正经订下了的。待到来日你高中举人也好,或是愿意提前成家也罢,咱们再正儿八经的走那三媒六聘,必然不会委屈了,如何?”   不管人也好,物也罢,既然已是相中了的,自然要先占下,不然这山高水长的,名花无主,等着旁人抢不成!   牧清寒本就意气风发,被哥哥这么劝了几回之后,也觉得有理,就应了。   牧清辉大喜,竟亲自带人去了陈安县,讲明来意。   “晚辈牧清辉,舍弟多蒙二位照应,今日才有空前来,着实对不住。我母亲早亡,父亲常年卧病在床,常言道长兄如父,舍弟的终生大事,却有我来出面……现下且先定下,来日他们若要中举之后成亲也使得,先成家后立业也使得,什么都不耽搁,二老看如何?”   他虽刻意低调,可到底气度过人,便是身上一针一线也价值连城,又进门便执晚辈礼,态度十分谦和,杜河与王氏先就受宠若惊。   原先杜河还对这桩事不大欢喜,可如今看着牧清寒越发出息,实在没有更好的了,且牧家又这般的诚心诚意,现任家主竟百忙之中亲自前来,再不能更有脸面,也就没什么不得劲了。   再说杜瑕。   她乍一听说牧清寒的大哥亲自前来,也吃了一惊,险些失手打翻茶碗,然后脸就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假如说牧清寒去济南府之前她还有点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这个人,可如今将近一年过去了,分离非但没有把这感情冲淡,反而越加浓烈……   小燕也猜出牧清辉来意,忙替杜瑕换了衣裳,重新抿了头发,打扮妥当才出去。   牧清辉果然与牧清辉一母同胞,面容倒有六七分相似,也都是一样的肩宽体健,好个身材。   她在飞快的打量牧清辉,牧清辉却也匆匆瞧了一眼自己的未来弟妹,但见这姑娘身量高挑,浓眉大眼,举止落落大方,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孩儿的英气勃勃,也心生欢喜。   两边都愿意,这事儿就八字一大撇了。   因为杜瑕只十三岁,尚未及笄,成亲也还早着,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也不着急,牧清辉就先送上一方锦匣,内盛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玉龙纹佩。   这玉佩原本是一块碧玉里头开出来的一对,如今一只在牧清寒手里,一只交给杜瑕,权当信物。待来日二人真真正正成了夫妻,这两枚玉佩自然就又成了一对。   杜瑕上辈子恋爱都没来得及正式谈几场就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因此不管是定亲还是定情什么的,也都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自然难掩羞怯。   她虽羞怯,却也没乱了方寸,大大方方上前接了,又对牧清辉道谢,口中以兄称之。   牧清辉朗笑出声,连声道好。   他弟弟日后不管是求学还是求财,势必都不会小打小闹,需要的就是一个知书达理又懂进退,能镇得住场子的当家主母。   这姑娘,甚好!   自此之后,渐渐地陈安县有心人便都知道杜家女孩儿与济南府豪商之子,如今大禄朝唯一一个文武举齐头并进的秀才公牧清寒有了婚约,着实轰动一时。   在外人看来,杜家不过是占着个儿子与牧清寒是同窗的便利,这才捷足先登,不然这样寒门小户的,怎配得上!   那牧家虽然是商户,可恰恰因为生意太大,反倒不是缺点;且牧清寒本人又太过争气,杜瑕的哥哥杜文也不过只是个与他同岁的秀才罢了,算不得多么出色,不是高攀又是什么?   外面议论纷纷,少不得有些眼红心热的人说三道四,又说杜家早有野心,这才叫儿子故意接近牧清寒,后又频频叫他家去,一来二去的,牧家小少爷这才被勾去了心神,不然此等好事哪里轮得到她!   常言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明白人虽然明白事情真相未必如此,可传来传去的,竟也说的有鼻子有眼,活像有谁亲眼见着了似的。渐渐地,登杜家门的人竟少了许多,偶尔王氏与杜瑕母女出去,也有人眼神古怪,连带做了酒楼账房的杜河也听了几句混账话,险些当场与人厮打起来。   王氏气的上了火,却因众人只在背地里说道,她不好发作,一夜之间就肿了腮帮子,嘴里起了三五个大包,喝水都痛得很,当真七窍蹿火。   闹成这样,杜瑕反而坐得住,打发王能去请大夫,又安慰道:“娘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世事如此,左不过是见不得别人好罢了,狗咬你一口,难不成您非要追着咬回来?”   这些人纯粹眼红,所以才不管不顾的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哄哄一般人罢了,但凡有点丘壑的,也能识破此等诡计。   旁的不说,单说牧清寒当初孤身一人来到陈安县,却又几个人知道他家巨富?谁又能知道他来日会这般出息?   且商人地位低下,读书人向来清高,谁又会故意往上凑?若不是杜文真心与他投缘,两人也不会有后头的往来,进而两家也不会结秦晋之好。   王氏给她说的笑了,一笑之下却又痛的龇牙咧嘴,眼冒泪花,好一会儿才平复。   她慢慢忍着喝了口温水,叹道:“我却咽不下这口气,我好好的女儿,惯会读书识字的,又做得天下第一等的好针线活,谁也学不来的,配不上谁?!偏他们嚼舌根子,竟是要败坏你的名声!”   杜瑕轻轻一笑,并不往心里去,说:“咱们自己心里明白也就得了,何必在意那些?谁人背后不被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计较来计较去,怕是挨着骂都骂不完,竟没法儿过日子了!”   王氏听后越发感慨,拉着她的手道:“得亏着你想得开,不然娘真要心痛死了,只是我却怕这些话传到外头去,叫牧家小少爷想岔了。”   这几日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牧家听了这些流言悔婚,虽说只是口头婚约,并没正式开始走六礼,可若是真的毁了,怕女儿的名声便要大受损害。   杜瑕反握她的手,心中竟出奇的平静,只缓缓道:“我信他。”   牧清寒都能接受自己写那些个离经叛道,刺激的书呆子们破口大骂的神奇话本了,怎么可能被这种小算计左右!那起子小人非但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牧清寒!   再者外面的人只顾着编排她解恨,却忘了一件最要紧的大事:   不管是牧清寒还是杜文,都是肖易生肖知县,这位刚被圣人褒扬过的父母官的入室弟子!杜瑕本人又得了知县夫人元夫人的青睐,外人质疑他们兄妹,岂不是间接质疑肖知县夫妇的眼光?!   便是杜瑕自己不分辨,怕是肖知县他们也不会一声不吭。   果不其然,外面流言愈演愈烈之时,元夫人就大张旗鼓的派了一大堆丫头婆子来请杜瑕去家里玩,后面又当着诸多太太奶奶的面儿,拉着杜瑕说笑,夸她德才兼备。便是肖云也待她一如往昔,不止一个人见两个姑娘手拉手出入各大书铺、茶点铺子和绸缎庄,说说笑笑十分亲昵。   元夫人的意思就是肖知县的意思,那些正说得起劲的长舌妇、长舌男登时早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像是被兜头泼了一整桶的冰水,瞬间清醒。   老天爷,我做了什么!   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岂不是跟作死没什么分别?   那杜文是本县第二名秀才,年少有为,知县老爷数次当众夸奖过的;他的妹子也深得知县夫人爱护,一月怕不是要叫过去玩个五六次,又与知县千金投缘,谁敢动她!   真要这么想起来,呃,竟也不算太高攀,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于是渐渐地,原本就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流言,竟又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跟兴起时一般的静悄悄。   这边消停了,谁知济南府却刚得到消息,不说杜文暴跳如雷,找着机会挤兑牧清寒,便是牧清寒本人也大为恼火。   我们两情相悦,干卿何事!   真是岂有此理!   如今两人已经过了明路,也不怕什么了,他当日下学后便带着杜文一起进城,只挑那些个风流华美、珠光璀璨的首饰、绫罗绸缎并上等笔墨纸砚等物装了满满一车,连同书信一封快马加鞭的送到陈安县。   他的当机立断果然熄灭了杜文的怒火,也叫陈安县内原本还暗搓搓等着看热闹的小人彻底死心。   现下非年非节,牧小少爷却轰隆隆叫人捎回来这样多的东西,更有许多儿郎才会用到的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岂不是明摆着给未婚妻撑腰的?做到这一步,自然证明他不在意流言,也是对外人的警告。   她是我未来媳妇,自有我敬她爱她,她爱读书作画,我就爱她读书作画;她不稀罕动针线,我自然也不稀罕她动!   旁人倒罢了,王氏和杜河着实松了口气,对这个未来女婿越发满意,又把这些日子给儿子和他准备的衣裳一通捎回去,又问杜瑕有无书信。   杜瑕正看着牧清寒的信,一边吃吃的笑,一边脸红心跳,听了这话本能的就要回绝,可转念一想,对方都不惜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遂也提笔书信一封,叫人捎回去。   小燕在一旁磨墨,虽看不懂自家姑娘写的什么,可只见字迹龙飞凤舞,与平日里她见到的旁的姑娘、太太们递进来的帖子截然不同,竟有些威风凛凛,也觉得心神激荡,脱口赞道:“姑娘的字真好看。”   杜瑕不似一般人百般谦虚,只闻言笑道:“多谢夸奖。”   小燕知她心情甚好,又奉承道:“是真的好,姑娘性子爽利,真是字如其人,我看旁的姑娘家字都娇娇气气的,还是姑娘写得好看。”   杜瑕心道,能不爽利么?她这一笔字,前期跟杜文仿得一样的帖子,后期更牧清寒仿得一样的帖子,不管哪一个,反正都不是普通女孩儿会练的就是了,自然气势汹汹。   ********   转眼便已入冬,期间牧清寒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派遣小厮往来书信,又有各色礼物,有时只是一花一草,有时却是一笔一纸,有时又有各色贵重衣料首饰,全凭心意,倒是洒脱,丝毫不落俗套。   如今不似后世有发达的邮政运输系统,也无任何可使人通话千里的神技,什么飞鸽传书也不大靠谱,若是想互换消息,要么等熟人顺路,要么专门花钱雇人往来传送。牧家豪富,钱是不缺的,家中就专门养着一众机灵快捷的小厮,专做这个。   托他的福,每每杜文说不得也夹着几封书信回来,又有瞧见的好玩物事、稀罕的书籍,一同与父母、妹妹分享,并经常说些读书心得。三人有来有往,取长补短,相互探讨毫无保留,不光感情深厚,便是学问竟也都进益了。   如此这般,杜文虽远在他乡读书上学,可跟家人的联系从未断绝,杜河与王氏也渐渐更加认同这位未来姑爷,觉得他处事稳妥可靠。   这天杜瑕刚一起床,就觉得不大对劲,唤来小燕叫水洗脸梳头,问道:“什么时辰了,怎得外头这样亮?”   小燕笑道:“姑娘莫急,是半夜里下了雪,如今还飘着呢,这才映的亮了些,并不晚。”   杜瑕这才放下心来,也笑,说:“冬日夜长,也无事可做,更该早起读书,日后你若见我起的迟了,记得叫我。”   一边小燕取了热水,试了温度,又帮她挽了衣袖,往怀里垫了大手巾,这才道:“姑娘好勤勉,便是一般的读书儿郎也没这般,日后同姑爷一处吟诗作画,可不是美死人了。”   自打自己跟牧清寒的事儿落到实处后,杜瑕就没少受了里外人们的打趣,到现在也稳了,自然不会因为这点话就面红耳赤,当即笑出声,道:“我们吟诗作画,你们难不成要大字不识一箩筐?前儿叫你描的字帖,可写完了没有?吃过饭我必要查的。”   算上针线的小鹤,后来买的小蝉,如今她房里也有三个大小丫头,院子里洒扫的小鸽若无事也傻呵呵的跑来,都由小燕带着,平时学规矩做活,闲了就由杜瑕教她们读书识字。   杜瑕自己喜欢念书,也没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见鬼思维,自然也想让自己身边的丫头读书识字,远的不说,就是日后帮忙打下手、记账入库也方便不是?   她自己虽觉得没什么,可这些丫头无比大喜过望,听了这话后纷纷跪下磕头,就是外院厨房刘嫂子得知自己两个女孩儿竟也有能念书的一天,也喜不自胜,特地找空进来郑重磕头谢恩,倒把杜瑕惊了一跳。   几个丫头都知道这般机会来之不易,都感念不已,十分用心学习。可终究天分有别,无法强求,不过几日便能看出差距来。   小燕和小鹤天性机敏,学什么都快些,只是后者到底手更巧,记性好,练起字来也更容易上手,字迹轻巧灵秀,几个月下来也能写几十个字了。   小燕耐心不大好,写字时容易着急,可越着急越写不好……   小蝉和王氏房里的小英、小丹都憨憨的,忠心倒是忠心,在念书这方面就没什么天分,今天学了明天忘,如今不过是能认几十个常见的罢了,写也只能写自己的名字,旁的就不能够了。   是以一听杜瑕说这个,小燕就苦了脸道:“姑娘跟少爷一般,都恨不得是天上文曲老爷下凡,奴婢们粗笨得很,哪里能够?好姑娘,可饶了我吧!”   杜瑕洗完脸,细细的在脸上涂抹养颜膏,指头肚儿上头挑了粉扑扑、滑腻腻一团,幽香扑鼻,闻言正色道:“好个傻丫头,且不说一旦能识文断字,便是日后说婆家也能得高看一眼呢!再者你是我的大丫头,时常跟着出出进进,又管着房中诸事,难不成不记账?日后狗爬似的字迹,自己倒能看得下去?”   她一说到婆家,小燕的脸就已经羞红了,若不是还要替她梳头,只得强忍,怕是早就捂着脸跑了,这会儿她一停,小燕就连忙告饶,只说自己错了,日后必定好好练字云云。   杜瑕和旁边伺候的小蝉都笑的前仰后合。   北地冬日酷寒,放眼望去只余枯草干木,便无一丝生机,万般萧条,使人心中无端悲戚。   又有西北风呜咽,凌冽似刀割,土地冻得好似石头僵硬,若无必要应酬,谁也不愿意出门,都窝在家中炕上取暖。   因为这几天都没有帖子相邀,杜瑕并不用心打扮,只取轻巧,松松挽了头发,略点两朵珠花,簪一把发梳,穿一身藕荷色素面家常衣裳,外罩兔皮马甲,耳朵上也只填两颗小巧玉塞子,十分灵巧舒适。   她喝了一杯温开水,活动下手脚,掀开窗子往院里看了一回,果然见一地碎琼,寒风呼啸间将地上落雪与天上飞絮乱在一处,迷了人眼,倒有几分美丽。   早饭是猪肉蘑菇的汤汁儿包子,薄薄的皮儿一兜,浓浓的汁儿一汪,猪肉被细细剁成了茸,蘑菇鲜的很,一口下去真是恨不得吞舌头。   杜瑕配着小米粥,夹着点肉末豆酱炖芸豆干儿,合着瓜旋儿酱菜和麻辣牛筋,美美的吃了两个小包子,但觉唇齿留香,十分心满意足。   小蝉进来收拾桌子,就听外头小燕喊道:“万姑娘和方姑娘来了。”   虽方老爷是结拜长兄,但因万蓉略年长,故而通报的时候需得在前。   杜瑕一怔,这两人怎么这大清早就顶风冒雪的来了?事先也没下个帖子,这样冒失,可不像素日的作风。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寡妇,现代社会好了,古代,就是近现代的寡妇处境也非常困窘,一般老一辈的人都会说她们不吉利,还有许多更封建的地方要求她们守寡,各种守寡!特别令人发指的是,有许多年轻女孩儿连丈夫的面儿都特么的没见过,那男人死了,她就要开始守寡!不许改嫁!就是为了什么狗屁的名节,什么贞节牌坊的……自愿的还好,不自愿的真是,唉   PS。男主角和女主她哥不会这么一帆风顺的,看我真诚的双眼,不然太苏了…… 第三十三章   杜瑕知道方媛和万蓉都不是乱来的人, 今日匆忙一到必然有要紧事, 也不多想, 一叠声的喊人进来,又吩咐小婵:“你去前头厨房里, 叫刘嫂子做一份山药果酱膏儿来, 再叫她看着弄两份其他的点心, 煎一壶滚滚的热奶茶来。”   小蝉哎了一声, 麻利的端着托盘走了,转身正碰上火急火燎往里冲的方媛,忙行礼问好, 手中托盘依旧稳稳的。   因外头刮风下雪的,说不得什么地方就有积雪污水薄冰,方媛和万蓉都是一色的白狐狸皮连帽斗篷,下面厚底鹿皮小靴子, 里面穿着镶毛边小棉袄, 一个粉底红蔷薇, 一个黄底绣腊梅, 都很妩媚动人,略臃肿的冬装也遮掩不住身段窈窕, 通身富贵气却不艳俗。   杜瑕忙起身相迎, 拉着她们往里头火炉边坐下, 笑道:“这两年雨水奇少无比,雪也稀罕的很,去年竟只有一场。今天好容易下了, 正想约你们去看梅花,哪成想你们先过来了。”   新家空间颇大,杜瑕这厢房就隔了三个小间,正中央一间做会客之所,进门右手边是卧房,左手边是书房,俱都用月亮架子门墙隔着,中间空格子里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摆设之类。   这会儿方媛和万蓉来了,杜瑕就拉他们直接进了书房,又叫小燕带着她们跟的几个丫头去厢房旁边的小耳房休息,也叫人上茶。   一进书房就见两面墙上都打着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书和画卷,书案的笔架上头也好些毛笔,旁边一块上等好墨用了约莫一半。一侧摞着无数纸张,有写字的,有作画的,琳琅满目,空气中满是书香墨气。   万蓉登时便把来意忘了,脱口赞道:“当真是好个用功的所在,你们兄妹可当真了不的。”   杜瑕说:“算不得什么,天冷,不爱动弹,缩在家里胡乱画几笔。”   因如今自家哥哥身份不同,她又是订了亲的,就没大往外头做东西卖,只是偶尔实在耐不住旁人央求,才偶尔做三两件,只这样也得了一千多银子。平时没有交际时,她就窝在家里读书写字,又作了两个话本悄声刊印。还偷偷画了几本古装漫画,只是没给人瞧见,正琢磨什么时候问问刻板的事儿……   万蓉又看了她留在桌上的字,也赞好。   方媛却不耐烦听她们你来我往说这么多读书练字的事,等几个丫头都退下去,便急冲冲道:“如今何等火烧眉毛,你们竟还有这般闲情逸致讲学问!”   说的万蓉也是神色巨变,杜瑕更是满头雾水,只问:“什么火烧眉毛?”   方媛张口欲言,外头小蝉却送了奶茶和点心过来,连忙闭口。   杜瑕也只得按下好奇心,先将吃喝。   奶茶就放到火盆旁边的隔热壶里保温,随喝随添,几样点心却挺有趣。   杜瑕也十分得意,招呼道:“快尝尝,这可是我做主改进的,倒比外头买的更有趣些。”   一样是后世常见的山药泥果酱,就见雪白的山药泥被堆成一座座小山状,上头浇了深红与浓紫两色果酱,略近一点就能闻见酸甜气息,十分诱人。   另两样却是撒着芝麻的酥皮牛肉饼,皮儿层层叠叠金黄诱人,馅儿肥瘦相间老少咸宜,更有甜辣和咸香两种口味。   最后一样则是外头常见的绿豆糕,倒没什么奇特的。   前面三样都是杜瑕吃烦了外头的点心果品,又思念故乡,这才扎到厨房里,跟刘嫂子商议后试探着做出来的。   刘嫂子厨艺惊人,也有悟性天分,杜瑕不过说了几句,她便能举一反三,略失败几回就得了,杜瑕尝着味道竟然比前世知名糕点铺子里的还好!   如今蓝莓还不知在哪个大陆,倒也只得作罢。索性杜瑕名下就有山,山上每年都出产好些瓜果桃李,她就叫人挑了些好的送进来,只取其中桑葚、山楂这两样适合做果酱的用。可惜北地不产梅子,不然梅子酱怕也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水果时令性强,可只要晒成果干、果条,也就不怕什么了,一年四季都吃的。   因这一二年雨水似乎格外少些,故而两座山上蔬果产量虽略少了些,可到底外头物价略涨,又格外甘甜,收入竟比往年还多了一二成。   方媛和万蓉没奈何,只得挨着试了,竟也赞不绝口。   也是跟个人性格有关,万蓉酷爱那果酱山药泥,方媛却偏好甜辣的酥皮牛肉饼,若不是方吃了早饭,怕是要一口气吃两块呢。   方媛就伸手去捏杜瑕的腮,又爱又恨道:“偏你鬼心眼子多,倒是怪好吃的。”   杜瑕捂着脸躲开,笑道:“回去给你包上一大包,省的吃不够要打人。”   说的万蓉险些将口中奶茶喷出来,方媛也微微红了脸儿,越发要扑过来掐她。   等小蝉等人走了,方媛才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原委说了:   “竟被你的东西勾的忘了正事,你还记得那个赵家姑娘不曾?就是张口闭口她未来相公如何,连带着丫头也不大着调的那个,如今说的就是她家的事!”   “原本她是要下个月就嫁到隔壁县去的,自然要带着几个几房下人和几个陪嫁丫头,当日秋游,她身边那两个便是了。你当记得那个一脸阴沉,活似咱们反欠她钱的混账丫头罢,就是她了,前儿竟不知怎的鬼迷心窍,爬……爬了赵三姑娘哥哥的床!”   到底是没成亲的姑娘家,虽家中已经开始挑选夫婿,可说到这种事情,仍旧难免不好意思。   杜瑕一听,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   四丫,是四丫!她竟又做出这种没羞没臊的混账事!   不要说赵大户此等死要脸面的土财主,就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妹妹的陪嫁丫头爬上哥哥的床,实在是一言难尽的下流混账营生!   若是给外人听见了,还指不定传出什么更加难听的来呢。   杜瑕愣了会儿,随即苦笑出声:“若只是这个,想必两位姐姐也不会这么大清早的就冒着风雪赶过来,还有什么不好听的,只一口气说了便罢。”   方媛和万蓉对视一眼,难免有些不大好意思,可到底非说不可。   “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家的当家太太自然盛怒,险些将那丫头打死。谁知她竟也有几分本事,哄得赵姑娘的兄长替她开脱……只是赵老爷本人也不依,她便嚷出来,说,说她是杜秀才的姐姐……”   杜秀才,整个陈安县的秀才都数的清,更何况姓杜的,她又小小年纪,比她还小的秀才,便只那一个了。   谁不知杜秀才是知县老爷的爱徒,如今家里妹子又与豪商牧家结了秦晋之好,端的前途无量,方大户之流都轻易开罪不起,更何况他们!   听了这话之后,赵老爷夫妇果然不大敢轻举妄动,先叫人把那如今叫红杏的丫头关起来,又悄悄使人出去核对……   原本这事是私下里进行的,怎奈赵家家风不正,上下一众奴仆嘴巴也不严实,红杏被抓奸一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竟又牵扯上秀才公,可不是天大的新闻!俱都兴奋不已,口水横飞的说三道四,不过几天就在陈安县一众上等商户中传开了,更还有往外继续蔓延的趋势。   若那红杏当真是杜秀才的姐妹,赵大户家不要说打杀了,恐怕立时就要将她高高供起,明堂正道娶进门也未尝不可。   须知多少人使出浑身解数都不能跟一众读书人扯上关系,更何况这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宝贝!   只是这么着,若真要保全红杏,说不得杜文这边的名声就要被牵累,连带着杜瑕也要受些个冷言冷语。   毕竟赵大户家着实不着调,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严防死守,竟叫消息第一时间传了出来,如今再想消除影响也都晚了,知道的人都知道那红杏是自己背着主子陪嫁丫头的身份,却爬了当家少爷的床,手段实在不堪……   方媛原本是不知道的,谁想到今儿一大早,她的贴身大丫头去针线房给她取衣裳,回来的路上竟听见几个粗使洒扫婆子在暗中议论,当即气白了脸,转头报给方夫人。   方夫人一听这还了得?也大动肝火,秉雷霆之怒,亲自将那一众人等发落了,几个婆子也打的打,撵的撵,一个不留,谁也不敢求情。   因为事情闹大了,方媛自然也听到风声,因方夫人夫妇也绝了与杜家结亲的念头,正给女儿相看人家,少不得要教导着管家和妾室之防。如今见她问起,倒也没瞒着,正好当做负面教材教导一二,方媛这才惊慌了,赶紧跑来给杜瑕报信儿。   杜瑕听后十分感激,却又叹气道:“不是我有意欺瞒两位姐姐,其实上回秋游,我便认出她来,只是实在不便相认,这才拖到如今。”   方媛和万蓉断没想到她承认的这般干脆,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丫头竟然真的是她家姐妹?!   杜瑕兄妹二人何等清高,又有才气,虽是文人却自有一番飒飒侠骨柔肠,怎的会有那样的姐妹!   至于杜瑕不于红杏相认的事,她们却全然不在意。   认什么!谁会认?换了她们也不干呐!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再继续隐瞒,大略将自家三房恩怨说了,又道:“我们三房早已是撕破脸的,水火不容的。我那个堂姐最是心高气傲,又眼皮子浅,当初做出买卖自身的事情就险些将大伯娘气过去,如今再闹成这般,还指不定如何呢!”   面对这般复杂的情况,便是方媛这一等一的爽利姑娘也有些目瞪口呆,更别提万蓉。   她爹方老爷虽然也有几房妻妾,家中不甚安宁,可方夫人到底手腕过人,又是一起同甘共苦过来的,一众妾室再如何闹腾也翻不出她的掌心。万二爷、庞三爷各有家业,与方老爷都是割头换颈的交情,视兄弟情义远胜万两黄金,自然不会为了些许钱财吵嘴,她果然没听过此等市井小民之家的斗争。   万蓉为人温柔娴静,万二爷又是个情种,只认一个妻子,是以她家中是难得的和睦,连最基本的妻妾之争都瞧不见,自然更没见识过这个,眼睛都直了。   两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喃喃无言。   她们这样,杜瑕反倒笑了:“可是我的不是了,咱们不说这些丧气事儿了。”   “没有的事儿!”方媛连忙回神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唉,我和蓉蓉都只是怕,她如今闹得天翻地覆,再要认定了,可不连累你们?”   杜瑕却不在意,只冷笑道:“她当初只从门缝儿里看我们,又诸多挤压,小小年纪便惯会挑唆。如今想连累我们,我们难不成还是个死人,由她作不成?再者她父母兄弟俱在,再不济还要祖父母、外祖父母,可比我们亲近多了!若真有那个胆子跑来闹,我反倒服气呢!”   如今她家地处陈安县东城区,周围诸多秀才举人乃至官宦人家的门户,便是巡逻的士兵衙役也比别处多了几倍,身份可疑的人都轻易摸不过来,更何况四丫之流?   若真的敢来闹事,怕杜瑕一家还没发话,他们就已经被巡逻衙役叉走了!   杜家三房分家之日就早已被人传出来闹翻脸,后来又因为杜宝上学科举的事儿,骗了王氏家去,谁知王氏如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搓圆捏扁的窝囊媳妇,竟豁出去,将那一家子两房人的脸皮都撕撸下来,彻底闹开。   如今谁还不知道他们二房是被家人欺负的活不下去,分家都只分了几床铺盖和几件破烂家具,这才忍痛吃大亏逃到县城里谋生?   现在四丫闹没脸,也只是他们没脸,大家早就分了家的,却与自家有何相干?便是四丫豁出去死活往这边贴,难不成自家就不能豁出去,也死活不叫她贴?   当初你们何等嘴脸,又害死了小小杜瑕女孩儿,这会儿名声毁了却想拉我哥哥下水,做梦去吧!   像四丫这种惹事儿精,就是拼着坏名声也万万不能沾上,不然一辈子都没个安生!   见她如此果决,方媛和万蓉倒真的放下心来。   说完了正事,三人这才揭过去,又商议起赏雪赏梅的事情来。   临别之际,万蓉又对杜瑕小声道:“我且同你说件事,也不一定作准,你是个有数的人,听听也就罢了。”   杜瑕甚少见她如此慎重表情,也不敢轻视,连忙留神听着。   就听万蓉道:“前儿我听爹娘说起来,这两年雨水越发少了,算上下雨,这场雪也不过今年第七遭,何其反常。他出去收账,见附近几省的河湖水位都大大下降,可不是要遭?听说粮价竟也上浮三成之多,若再这么下去,怕更严苛呢!若是你家还有余粮,先别卖了,说不得什么时候……”   她没再说下去,可杜瑕心头却猛地一咯噔:   旱灾!   送走方媛和万蓉,杜瑕也顾不上写字画画,连忙找了王氏商议这几件大事。   王氏先听了四丫的事,立即被气个倒仰,直接砸了桌上的茶盏,又狠狠地拍着桌子,吓得几个丫头大气不敢出。   待怒气过去,王氏冷静下来之后却也跟女儿想的差不多,左右如今他们早已分家,便是有什么事他们也不过是受害者,难不成自家儿女不管,反倒去替个不知廉耻的亲戚女孩儿做脸面?   “这方家万家两位姑娘当真好,”王氏由衷感慨道:“也就是她们真心与你交好,这才提前告知,不然等外头传起来了,咱们娘儿俩还被蒙在鼓里发傻呢!”   杜瑕自然也十分感激,可如今这件事情跟可能发生的旱灾比起来,却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等听过万蓉临走前的话语,王氏也呆了,面色微微泛白,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这几个月开支甚大,我原先还奇怪如何今年粮价这般贵,却也没往深处想。只因如今咱们也不种地,山下就有河,也无需咱们劳作,且进项颇多,竟迟钝了。”   他们家如今不种地,自然没有粮食,但凡想吃都是从外头买的,并没多少屯粮。   等傍晚杜河下工,王氏母女将此事说了,杜河联系着从外头听说的消息,也十分郑重,当即决定拿出一部分银子来,叫王能趁如今粮价还不算特别昂贵,先买上些屯起来。因北地都有地窖,干燥空旷,到也不愁没处可放。   杜河又对杜瑕道:“牧家家大业大,可是人就要吃饭,听说名下也有不少粮店,不知却得了消息不曾。”   杜瑕点头道:“我已写好了书信,预备明日一早就找人捎到济南府去。”   诚然他们都知道牧清辉消息灵通,人也精明,只怕早就窥得一二,可到底如今大家都是一家人,就怕有个万一。若是他们早就得了消息,做了准备,自己不过多找人送封信罢了,也损失不了什么;可若是不知道,岂不是救命的事儿!   杜河听后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不妥,找人捎信恐怕不便利,若迟了或是中间出什么差错反倒不美。不若叫王能一早启程,他亲自带信跑一趟,快的话三、两日也就到了,不过多给他些额外的赏钱也就罢了。”   主意已定,杜河立即叫王能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一番,又特意去租了一匹快马,连带着捎给杜文和牧清寒的几身衣裳,只待明日五更,城门一开便送出去。   王能猎户出身,马技娴熟,次日天不亮就出了城,果然策马狂奔。他不是官身,也无功名,自然是没办法走平坦的官道的,但他中间除了停下两次给马歇脚、饮水、吃草,自己几乎昼夜无休,不过隔天傍晚就到了。   待进了济南府,王能顾不得歇息梳洗,找人打听了牧家所在便风尘仆仆的登门。牧清辉此时正待客,听闻陈安县杜家来人也是一愣,本能觉得有事发生,忙叫人请进来。   王能进来也不多话,只把信和包袱递上去,低头老实道:“我家老爷说,牧大爷看了信就一切可知晓了。”   牧清辉见他一身尘土,大冷天还滚了一脸的汗珠,就知道这是累狠了,忙命人领下去好生接待。   稍后牧清辉拆信一看,不禁骇然,当即一弹信纸,与客人道:“怕是真的了,难得他们家的消息竟也这般灵通!当真不可小觑。”   牧家虽不经营粮店,可到底手下人多,这几年又偷偷养了出海的船队,谁不吃饭怎得?   如今旱情日益严重,眼瞅着都没个下雨的征兆,瓜果菜蔬柴米一类便都开始耐不住涨价,只叫下头百姓怨声载道。   牧清辉作为大禄朝知名豪商,也是济南府商会骨干,今日便是会长前来找他商议对策。   大禄朝商会非比寻常,虽不在官僚系统,可自成一派,往往紧密团结,关键时刻上下一心,做非常举措,起平衡市场的巨大作用,不可小觑。   这头杜瑕有书信通风报信,牧清辉进一步确认了之前情报的可靠性,当即与会长商议一番,如此这般的说了……   ****   再说红杏那边。   红杏被抓奸后见无法脱身,只得叫破自己与杜文的关系,着实把赵老爷上下唬了一跳,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赵三姑娘最先回过神来,双目冒火,只咬牙切齿的上前,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又对爹娘泣道:“却还犹豫什么,左右不过是个签了死契的丫头罢了,如今她做出此等不要脸的事来,生生也把女儿的名声带累了。日后传将出去,只道我专门养丫头勾引自家兄弟,还有甚面目活着!”   说罢,捂着脸啼哭不已。   赵老爷的嫡妻蒋氏最见不得红杏一等妖娆风流的丫头,本就打算借此机会将她打发出去。哪知又功亏一篑,竟叫她爬了自家儿子的床,又污了女儿名声,只恨不得将她立时打死,故而也跟着劝道:   “老爷,女儿说的是,如今咱们家暗自保重尚且来不及,何况又闹出来这般下作事。这一双儿女一个下月便要娶妻,一个刚订了亲,怎容得这些腌臜事!不若将她打死了算完!”   蒋氏本就看她不顺眼,只是姑爷却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还未娶妻就先收了七、八个房里人,庶子也有两个,断不是良人。   原本蒋氏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无奈自家女儿在一次灯会上无意中被对方撞见,那小子生的确实好,又惯会花言巧语,一发的手段出众老道,只勾的女儿鬼迷心窍,非嫁不可。   女儿死心塌地,姑爷那边也正经八百托人上门提亲,老爷见两边家世相当,容貌也匹配,竟就应了!   没奈何,蒋氏琢磨着女儿打小娇生惯养,性格娇憨,没什么心机,若是嫁过去,两县终究隔着三五日路程,便是有什么也支援不及,需得找个有心计的从旁辅佐,说不得也要协助女儿将姑爷拢在身侧……   她暗自留心,思来想去,见红杏是个签了死契的丫头,又生的妖娆,且有野心,这才一点点提拔起来,预备日后给女儿做个臂膀,也省的留下勾坏了自家爷们儿。   到时候女儿捏着红杏的卖身契,生死由她,不怕这丫头不认命,便是勾了姑爷,也只敢给女儿做嫁衣。   哪知这浪蹄子如此不识抬举,在此当口打了合家人的脸!   红杏一听,顿时瑟瑟发抖,又悔又怕,出了一身冷汗仍不自知。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她只一个劲儿的跪在地上磕头,砰砰作响,又哀求道:“老爷夫人饶命,我确实是杜秀才的堂姐!饶命啊!”   红杏打小就主意多,她难不成不知道这一步是险棋?只没法子罢了。   赵三姑娘的未来姑爷,她有幸跟着见过几回,知道那人实在轻浮,又浪荡不堪,年纪轻轻就眼窝泛青,脚下虚浮,必然纵欲过度。且家里除他还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不是长子,又没什么本事,日后分家还指不定如何!   即便回头被开脸放到身边做个房里人,前头几个姨娘、侍妾,上头还有姑娘压着,自己能有什么好结果?   倒是这边的赵少爷,这几年她冷眼瞧着,着实是个没脑子的憨货,十分好哄。且赵家只他一个嫡子,待赵老爷百年之后,偌大的家业岂不全都是他的?再者自己在赵家多年,好歹也积攒了一点人脉……   几番比较之后,红杏立即就下了决断。   赵少爷虽喜欢她,可如今还是赵老爷当家,若他真下决心要弄死自己,赵少爷也无可奈何,是以红杏也顾不得许多,这才说了自己来历。   在某些方面,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果决的,一旦她们决定了什么事,那份狠戾足可叫世上任何一个男子胆战心惊。   蒋氏与赵姑娘坚决要弄死红杏,赵老爷却犹豫了,非要听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送回结果,一时两边僵持不下,便是家主的威风到这会儿也抖不起来。   被派出去的小厮也没远了去,径直喊了当年买卖红杏的人牙子来,己方确认后,果然认定她就是杜文的堂姐。   听了这个结果,赵老爷大喜,起身倒背着手在屋内狠狠转了几个圈子。   蒋氏与女儿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瞪向红杏,双双露出杀意。   蒋氏在心中冷哼,再次开口道:“老爷先别忙着喜,没听说杜家早已分家,三房多年来势如水火,除了两位老人寿辰,二房再无人露面的,那兄妹两个更是死活不回碧潭村,既这么着,杜秀才与这个什么堂姐,又能亲近到哪里去?”   “正是!”赵姑娘一听,紧跟着开口,急道:“我早就听说杜家兄妹与另外两房十分不睦,怕不仇人也似!之前中秋游玩,我却也遇到过杜家姑娘,她也瞧见了红杏,自然认得出来,若是真有情,为何一言不发,任凭自家姐姐给人为奴为婢?”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从未有过的默契,只把红杏说的心都凉了半截,冷汗滚滚而下。   赵老爷刚还一派兴致,只高兴竟意外能跟秀才家搭上关联,既然真的是秀才堂姐,自己说不得便要派人正式登门提亲,到时候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办个酒宴,请秀才公过来一叙。然后就有了频繁走动的由头,如此这般的勤家往来,自己可不就能跟知县大老爷眼前挂号……   他正想得美,却不防被妻女一句句浇了个透心凉,热情倒去了八分。   是啊,血缘关系又算的了什么,兄弟反目、父子相残的事儿多着呢!   便是没有血脉相连,似方老爷三人结义,生死荣辱与共的也不在少数;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未必比个陌生人亲近……   红杏看出他的迟疑,心知自己最后一点希望即将破灭,只得硬着头皮喊道:“我愿意证明给您看!”   然后赵老爷还真的放她出来了。   赵老爷老奸巨猾,也没什么廉耻,想的十分清楚:   就叫这小蹄子自己作去,若是杜家当真狠不下心撇清关系,赵家自然就与他们家成了亲家,往后一波波的好处便受用不尽;   若红杏不能成功,他也只需要咬死了,说是这小蹄子自己个儿异想天开,硬闯了出来,到时候再打杀也不迟。   左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一本万利的好事,便是吃亏也有数,还担心个甚?   再然后,红杏就兜兜转转的摸到杜瑕家门口,敲门后对王能说自己是杜家人,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他们家当家太太。   王能没见过她,也没听自家主子们说起过什么亲戚,只见她穿戴讲究,不似寻常穷人家,却也不敢胡乱应承,便叫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叫媳妇去内院传话。   王能家的很快去而复返,叫自家男人如实传达太太和姑娘的原话:   “这位……”因红杏如今既不是清白姑娘家,也不是什么媳妇的,王能称呼的时候便有些犯难,只得糊弄过去,“却是找错门了,杜家三房早就分家,我们无用,却不敢管,也管不了大房的事。再者你父母兄弟俱在,又有祖父母,如何轮得到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这就离了这里吧。”   红杏一听,仿佛寒冬腊月坠入冰窟,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声音发颤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呀,二婶最心软了,她不会不管我的……”   王能一听这个,心底也涌起点不屑来。   合着你这是瞅准了我们太太心软,是个菩萨似的人,这才挑了软柿子捏?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须知这一带诸多读书人,还有不少衙门里的小官小隶,巡逻士兵和往来百姓都很多,红杏这么丧魂落魄的在门口哭闹,实在不大像话,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引了不少人探头探脑的看。   王能见这么着不是事儿,就催了红杏走。   而红杏见王氏与杜瑕竟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一面,只觉得前途迷茫,死期将近。她若是真的这么走了,焉有命在?   这,这可如何是好!   常言道,狗急了跳墙,走投无路的红杏头脑一热,索性把心一横,直冲冲的对着那扇黑漆大门撞了过去,口中嚷道:“你们见死不救,我回去左右也是个死,不如就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周遭一片喧哗,王能更是急了眼,心道这娘们儿怎得这般混账,你想死倒是另寻宝地去,专挑别人家门口寻短见却是个什么意思!多么晦气!   所幸他是猎户出身,身手矫健,红杏只是个丫头,这几年养尊处优下来,难免迟钝,故而只小跑了没几步就被王能一把拦下,又微微用力,便给丢到了大街上。   红杏给摔个倒仰,一身为了勾引赵家少爷搭救而特地换的簇新绸缎衣裳也沾染了好多泥土。更有前几日下雪,至今未化透的残雪泥水,一概抹了全身,十分狼狈。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容貌仪表了,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又口呼二婶、妹妹什么的。   王能给她气的满面涨紫,饶是他不大会呛人也忍不住开口叱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哪有主人家不见你,你就要立即寻死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怎容得你这般撒野!”   说着,里头他媳妇也出来,对他耳语几句道:“太太和姑娘都在里头听见了,说万万不能松口,若她实在闹得厉害,要么报官,告她寻衅滋事;要么干脆把人打晕了,叫赵家来领人,咱们正经人家,才不跟他们纠缠。”   王能听了,不住点头。   只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街头竟就已经过来一对巡逻人马,见这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这般多百姓,领头的高声问道:“何人在此生事?”   因杜文是今科第二名秀才,又是知县老爷高足,还跟牧家颇有瓜葛,众多士兵对这宅子印象颇深,平时也格外照顾,多加巡视,故而方才听说有人在这边闹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王能夫妇见状大喜,连忙上前见礼,又飞快的说明情况,只道是个不着调的,非要闹着在这头寻死,实在不成体统。   红杏哪里见识过这个,老远瞧见一队衙役过来先就蔫儿了,连哭号都忘了,只不住的发抖。   那领头的一瞧,见她满身泥水,又挠头散发,只在地上撒泼,果然一副泼妇样儿,先就不喜,只一挥手道:“来人,带回去!”   且不说红杏吓得魂飞魄散,只嗷嗷叫着满地打滚,躲避着,不愿跟他们走,更有几个巴不得惹出更大热闹的闲汉趁乱喊道:“虽说是家务事,可这杜家也未免太狠心了些,儿子中了秀才就要忘本了!侄女求上门也不管,好生冷血!”   话音刚落,不少人便都看热闹不怕事大,纷纷出言附和。   王能大怒,吼道:“你们都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不成?刚才难不成没听见?杜家三房早就分家,这女子父母兄弟俱在,还有祖辈,也没出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竟就要过来求我们老爷太太,谁敢应她?岂不叫人笑话!”   一番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第三十四章   可不是怎得, 天地君亲师, 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父母双亲, 如今两边已经分了家,就是泾渭分明的两家了, 断没有父母兄弟俱在, 却转头求着别家叔伯婶子做主的。人家若是贸然插手, 岂不给人背后里骂越俎代庖?也叫亲生爹娘面子上过不去。   红杏不配合, 那领头的也不大爱对女人动粗,便耐着性子问她什么事。   杜家名声不错,若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若只是鸡毛蒜皮,他在这里当众问清楚解决了,也算卖杜家一个人情。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 红杏竟有些说不出口, 当众支吾起来。   她敢勾搭主子, 却也是背着人, 拼了破釜沉舟的勇气的;可如今要她当众说出诸如:我需得求了婶子,再求了堂弟, 叫他们替我跟主子家卖面子说清, 好叫他们聘我做姨娘云云……   说不出口!   不光是红杏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羞耻心, 关键杜文的身份太特殊。   他不仅是出了名的年轻秀才,更是知县大老爷的入室弟子,何等尊贵, 自己却想叫他替自己做这样的事……便是他不嫌弃,知县大老爷听了怕也要勃然大怒,外头读书人听了,也会生出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怕不要骂死了她!   更何况,红杏心中也有数,这个堂弟早前就跟自己形同陌路,如今几年不见,怕更为疏远,怕是不远相助的。   原本她也不想闹大,只想先见了面在苦苦哀求,二婶素来心软……谁知这家人竟连门都不让自己进!无奈之下,她只得所以这样撒泼,抱着一丝侥幸,打算叫里头的王氏母女下不来台,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碍于面子先应承下。只要她答应了,一个孝字压下去,杜文说不得要开开口!   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不见二婶竟变得这般铁石心肠,脸皮也厚了!   她们就不怕事情传出去,外头的人说吗?   领头的终日在街头巷尾巡视,什么三教九流下三滥的人没见识过?一看红杏这个样子便知她心中有鬼,当即不耐烦道:“你先前只嚷人家见死不救,这回我叫你说了,你竟又支支吾吾,晃点老爷做耍不成?”   说罢,转头对跟着的手下一招手:“将这刁妇拖走。”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上前,声震如雷,那胳膊怕不是有红杏大腿粗。   如今市场经济繁荣,诸多店铺只恨不得终日无休,难免有一干酒鬼或是扒手闹事。只因为这些人,尤其是后者,长年累月也做出经验,犯的此等案件一般不够量刑,往往只能略打几板子算完,治标不治本,着实叫人头痛,肖易生出任陈安知县后便在前辈们整治基础上加了一条:   扰民者不问缘故,皆需小惩大诫,只统一带回去,根据情节轻重,或打板子或分配些粗重活,满了一定期限之后才能交付若干银钱赎出。若是出不起钱,那么对不住了,就继续干活抵扣吧!   他这么安排也是有缘故的,因衙门里上下时常东奔西走,十分辛苦劳累,往往不过一日下来衣裳鞋帽就或脏或破,时常需要浆洗缝补。不说一众老少光棍儿自己收拾,便是有家眷的也累得够呛,端的叫苦不迭。   且有品级的倒罢了,那些没品没阶的底层衙役俸禄极低,养家都困难,若是有浑家的,自然也要见缝插针做活挣钱贴补,再一天三刻给自家男人缝补,更添负担;若是没浑家的,或是自己糊弄,或是割肉似的找浆洗娘子,日子越发艰难。   肖易生出了这等举措后,整个衙门竟都得益:   陈安县居民上万,每天总有几个被抓了劳力的,都被抓去卖力气,要么在衙门后厨劈柴、洗菜、刷锅洗碗,要么打扫庭院、牢房,更有无数脏衣服破袜子需要浆洗缝补……再有多的人手干脆被丢到街上扫大街!   如此一来,不光许多被抓的人都生不如死,只道还不如打板子见血,省的受此等屈辱,往后果然十分收敛;而衙门上下内外几百号人竟都也得了解脱,干起活来越发卖力,且衙门整体开支也大大减少。   被抓去的女人虽不必像男人一样做重体力活,可浆洗缝补刷锅做饭之流必然跑不脱。这几年她虽然还是丫头,可也没大干过重活,养的皮肉娇嫩无比,此去非但丢人,且说不得要弄糙肌肤!   故而红杏才这般惶恐:她还指望这个勾搭找少爷,如何能行!   她顿时无限惊恐,嗷嗷乱叫,不肯叫人近身,只哭号说不能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条。   王能家的嗤笑出声,只道:“你这人真真儿好笑,只一味装疯卖惨,又要寻死觅活,只闹得整条街都不得安生。待要叫你说了,你却闭了嘴,这会儿又疯闹,打量要叫全天下的人陪你作乐?”   领头的衙役便是在知县大老爷手底下混饭吃,因人微言轻,平日便是有心奉承也没得机会,今日竟意外得此机遇,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他当即冲王能一拱手,道:“劳烦回你们老爷太太,只说人我们带走了,叫他们受惊了。”   却听大门吱呀一声响,小燕从里头迈出来,悄悄将一个荷包递给王能,又附耳嘱咐了几句话,然后又缩回去了。   王能心领神会,立即送这队巡街衙役离去,到了无人之处才飞快的将荷包塞过去,笑道:“辛苦诸位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且打几角热酒吃吃。”   那领头的素日只巡街,也没个什么进项,如今将荷包拿在掌心一掂,便觉得里头硬邦邦一块怕不足有二两重!他们这一队八个兄弟平分了,一人也能得三百钱上下,登时喜笑颜开,觉得这杜家果然极会做事。   再说红杏被拖走后,衙门见她是别人家签了死契的丫头,照例先去主家询问,结果赵家早在听说杜家的反应后便知打错算盘,便决意装死,如今躲都来不及,哪里会掏钱赎人?君不见杜秀才家都视而不见呢!只先自责治家不严,不曾想叫个丫头跑了出去,扰了治安,又说务必叫她长长记性,诸位老爷切莫徇私,却绝口不提旁的什么……   被派来询问的人见没得银钱孝敬,只道晦气,眉心一转,竟又去了碧潭村杜家,找到大房杜江说她女儿如今因当街闹事给抓了,若不交钱赎人,便要在里头吃半月的苦云云。   杜江一听登时暴怒,只不好朝衙门的人发泄,生生要把自己憋死过去。   他强忍怒气道:“那丫头早些年便自动签了死契,如今生死都是主人家的,打杀由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说话?”   那边总是病病歪歪,却总是吊着一口气的周氏竟闻声跑出来,泣不成声的道:“是不是我那可怜的四丫?她竟如何了?”   杜江越发羞恼,一把扯住她,硬叫跟出来的三丫带回去,又强行送走了报信的人。   再回房一看,周氏已然哭倒了,只伏在炕上淌眼抹泪道:“你怎得这般狠心,算来我们娘儿俩足有六七年没见了,我也不知她如今高矮胖瘦,眼下竟不知被谁连累,下了大狱,那哪儿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出来可不要脱一层皮?便是名声也毁了,你便略交一二两银子赎她出来又如何,主人家还恶了你不成?”   “略交一二两银子”?说得轻巧,你当这寒冬腊月的银子好挣么!   不说倒罢了,一说杜江放到暴跳如雷: “你且住嘴吧!她那样能,几岁时候就知道买卖自身了,谁能连累她?如今更叫人拿了,她不毁了旁人便阿弥陀佛。还什么名声,你我的名声,这一大家子的名声哪里还有,早些年就给她毁个一干二净,如今我出门还有人戳脊梁骨呢!”   周氏的哭声越发大起来,杜江却听得烦躁,只道:“现如今你知道哭了,往年却做什么去了!现下二弟家里起来了,你有担心那孽障的工夫,怎得不去走动一二?眼见着宝哥接连两次都不得中,往后且还有的熬呢!”   话音刚落,周氏就一脸不能相信的仰起头来,哽咽道:“你,你这是怨我了?我哪里是不想为宝哥谋前程,之前跪下的难不成不是我?你只怨我不能教导孩子,却不曾想,我拖着这副身子,竟要拉扯五个孩子……”   “怎得,你却还有理了不成?!”杜江却也迸出火星子来,涨的脸红脖子粗,额角鼓起青筋来,大吼道:   “我还没说你呢,你反倒说起我来!谁家的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你娇弱,一点儿活计也做不得,我赚的银子倒不够你几服药吃!便是爹娘说你,也是我顶了,我何曾抱怨过一星半点儿!如今竟里外不是人,何苦来着!”   “你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万事不操心,不管孩子还能作甚!如今四丫又做出此等丑事,怕不要连累了宝哥,我说几句你还委屈上了?我这些年受得气又往哪里去撒!”   大房两口子久违的吵了个昏天黑地,县里杜瑕一家却也多少受了连累,外面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这家人看着识文断字,其实最是心黑手很,亲侄女儿求到门上也闭门不见……   又有石莹等巴不得杜瑕出丑的,难免不在私下推波助澜,将她说的十分不堪,又故意下帖子,请她参加自己小团伙的茶会,预备叫她当众出丑。   殊不知那帖子杜瑕接都没接,只往小燕手上瞥了眼,便嗤笑一声,继续埋头练字:“不去,丢到火盆烧了吧。”   小燕正巴不得,闻言毫不迟疑的丢进去,一边上前替她磨墨一边道:“姑娘不去也好,那石姑娘素来与您不睦,这次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陈安县一众姑娘圈儿内早有杜石二人有隙的传闻,上回中秋游玩,杜瑕公然出声与石莹难堪,更直接将这矛盾表面化,现在怕是谁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对盘。   杜瑕自认并非宽宏大量之辈,石莹更加锱铢必较,自己前次当众给了她没脸,如今她竟能好心给自己拜年?   杜瑕轻笑一声,写完一张纸才吐了口气,直起身来,叫吩咐小蝉打水洗手,又反复打量刚写的字,最后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上回我托人捎了自己写的字给哥哥他们看,回信都说长进了,我瞧着竟也好了。”   话里的“他们”不必说就知道是谁,小燕也不点破,只过来帮她挽袖子道:“我原说姑娘有天分呢!什么时候再写一个,索性叫小鹤绣成屏风,必然雅致出众。 ”   杜瑕原不曾想到这上面来,听她一说,也跟着想了一回,点头:“你主意倒多,也罢,赶明儿我抄一首词吧。”   外头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听得叫人心里发毛,杜瑕洗了手就去炕上窝着,随手拿了本书看。她又想到最近竟也存不住雪,听说城郊山下的小河水位也下降不少,再这么下去,明年开春……   “姑娘!”小燕轻声叫了一声,却是从门口接了个包裹进来,道:“外门上王大哥刚叫他媳妇递进来的,说是外门书铺的伙计送来的。”   月初“指尖舞”先生头一回出了画本,书铺那边跟杜瑕也不是头一回贩买卖,如今对她十分信任,都是刊印出来,扣了成本后直接将利润银子送来。   跟一包银子一块送进来的还有友情赠送的几本《阴阳迅游录》,杜瑕正无聊,便兴致勃勃翻开看。   这是她来到大禄朝后创作的第一部 漫画,还是连载的形式,手头这是第一卷,待正式发售后根据销量和读者们的反响,再对第二卷进行内容和刊刻数量方面的微调。   跟前面几本话本字画比重约莫七比三不同,这《阴阳迅游录》的字很少,完全是后世漫画的形式,就是目不识丁的人拿了,只靠画面也能明白讲了个什么事,所以受众面更广。   又因为每一页都要刻一版,正本足足有将近两百页,成本极高,饶是最后售价高达四百八十文,实则一本也赚不了几十个钱,果然对贫寒人家是可望不可即,寻常人家也需斟酌再三才敢买了。   《阴阳迅游录》讲的是一个从小被神秘老道士收养的女弃婴阿玉,天生阴阳眼,学了通身本领。可突然有一天,那老道士离奇的消失了,女孩儿便踏上了一边斩妖除魔渡鬼,一边寻找师父兼养父的故事,其中自然遇到了无数离奇的人,经历了无数匪夷所思的事……   相类似妖魔鬼怪题材的话本小说自古就有,可主角无一例外的是男子,且内容要么征战天下,要么情爱缱绻,还真没有一本是女子顶天,披荆斩棘的!   况且这是画本,本就比纯文字的话本子占优势,杜瑕的画技又十分细腻,诸多场景都画的大气磅礴,或是细腻婉转,直叫人看的拔不出眼睛来。至于内容,也比传统话本丰富许多,简直扬长避短、与时俱进,不仅有萌妹子大战恶鬼之类的反差萌,更有诸多有关亲情、爱情、友情交织的故事,读来不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而且几乎每一个故事都能带出一点线索,女孩儿便循着这些线索,一步步接近不断反转的真相。   老实说,杜瑕作为后世漫画大V,创作的几部作品在圈内也颇有名气,如今到了这片漫画荒漠,自然更是不怵,   只是苦了书铺,饶是大禄朝雕版刻印水平极高,像他们这种小型刻印作坊,还真是从没接到过如此复杂的构图!   要不是看准了这独一份儿,还有之前“指尖舞”先生打出去的名声基础,没准儿他们就放弃了。   合作过几回的掌柜着实尝到了甜头,如何会眼睁睁的放走到嘴边的肥肉?竟硬是憋着一口气应下来,然后便将一众老师傅召集起来,日以继夜的研究,不断尝试,期间刻坏了无数板子,足足试了一个多月才真正摸出门道。   杜瑕先大略翻了遍,不由得再次感叹起古人的智慧来:除了字迹大了些之外,其余的,当真是不差什么了!   说机械先进灵巧胜过手工的,那纯粹是没见识过真货!   书铺一共送了杜瑕五本,杜瑕自己拿了本,又见小燕在旁边干站着可怜,便笑着丢给她一本:“得了,眼下我无事,你便玩去吧。”   小燕推脱一番,到底应了,翻开一看竟俱是精美图画,并不必费力辨认字迹,先就欢喜起来,也不远去了,就蹲在旁边脚踏上,围着火盆看的如痴如醉。   杜瑕将剩下的四本都仔细检查一遍,见果然没有一点儿毛病,正打算分盒子装了送人,可一算,不够。   如今亲娘王氏为这一双儿女,也是拼命交际,又逼着自己识字,不敢再当睁眼瞎,也好与一众读书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有话可说,眼下也勉强能蹦出几个成语来了。只是终究不是她所长,杜瑕便时常听她抱怨,说读书果然是辛苦活儿,竟比她早些年洗衣做饭缝针线更加劳累。   现下好容易有了不大用识字便可的消遣玩意儿,如何能不孝敬?   再者肖云、方媛、万蓉皆与自己交好,说不得要送一本,不然左不过几百文的事儿,难不成还要巴巴儿派人转达消息说“指尖舞”先生有了新奇画本,再叫这几家打发人出来买?说不得要一齐送了,也是个姐妹情谊。   再者哥哥他们那边,杜瑕难免想找个知己分享一二,也得些认同感……   想明白之后,杜瑕就派王能家的出去买,又分别用精致的匣子装了,顺便再装两个自己闲来无事戳的羊毛毡胖子小雪人,按着笺子送了去,回来的时候王能家的不免又带回来小半车的谢礼。   至于济南府的那两本,想必再过半月牧家的人又要来了,到时候一起拿回去也便宜。   画本送出去之后,反响最强烈的莫过于方媛。   因冬日酷寒漫长,她也不好去院子里练武,且她年岁渐大,小些的杜瑕都有了人家,方老爷方夫人也留心起来,又拘着她练针线、读书。   方媛自然是头大如斗,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急的方夫人了不得。   “我的儿,你且安稳些吧,如今都这般大的人了,还当是小孩子呢?眼见着你女红不济,裁剪起来正反不分,便是字儿也写不好,日后可如何做当家主母?便是不耐烦学好歹也强忍着些,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去的吧?”   可巧天寒地冻,方夫人也不大准她出门闲逛,又时时拿杜瑕和万蓉来同她比较,只听得方媛耳朵都要生茧子。   是以这时候杜瑕叫人送来的画本,便如那久旱逢甘霖!端的是雪中送炭!   女孩儿得了新东西,便总想着跟要好的朋友分享,交换心得。   方媛捧着那画本看的入迷,当真是饭都顾不上吃,夜里也舍不得熄灯,便是做梦也梦见阿玉同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鬼魔怪。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阿玉,又一时觉得说不得自己出门转身也就遇上了个痴情的孔雀精,再或者某座旧宅子墙根儿底下的石头缝里就有老道士的线索……   只是好景不长,方夫人正疑惑女儿怎得突然知道用功了,竟还一反常态的挑灯夜读,只把原先避之不及的书本做了宝贝,便挑了一天亲自去给她送宵夜,结果就抓了包。   于是那本被蒙了《诗经》封面的《阴阳迅游录》顺理成章的被方夫人没收,临走前她还语重心长的教育了女儿一番,方媛十分悔恨,半夜揪着被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全是还没看完的画本图像。   当晚,方媛做了一个梦,她真的成了阿玉,同一众奇人异士和妖魔鬼怪上山下海好不惊险热闹,结果一只小鬼还没收服呢,她就被丫头叫醒了。   方媛难得发了脾气,吓得丫头跪下请罪,结果就听自家姑娘无比懊恼的喃喃道:“哎呀,阿玉到底找到老道士了么?那只千年雄鹿精到底是好还是坏呀……”   画本没了,方媛接连几天都无精打采,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头,然后又过了几天,她意外发现,娘亲方夫人竟也眼中微微泛着血丝!   她暗自留心,悄悄问了方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却听那大丫头忧心忡忡道:“年底老爷十分忙碌,接连几日都与二爷三爷凑做一堆,又是盘账又是贩货,晚间三位爷就都住在前头宅子里咧!倒是太太也不睡呢,只是点灯熬油的看什么本子,奴婢们苦劝不下,夫人还不叫我们往外头说呢。”   方媛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娘亲您没收了我的画本,竟自己偷偷的看!   大约实在是心虚,几日后方媛借口县内最大的绸缎庄子来了上等货色,要出去逛逛,方夫人竟也允了。   好容易出门的方媛顾不上许多,连忙派人传话,跟杜瑕与万蓉约好了在绸缎庄对面的老茶馆包厢见面,然后自己出门便直奔书铺而去……   指尖舞先生的大名如今在一众太太姑娘们看来真是如雷贯耳,便是自己不出门,闲了也时常派丫头婆子过来询问,因此刚一开卖,就出了几十本。   先买到的又酷爱四处炫耀,口口相传,你说给我听,我说给她听,不多日就陆续来了好些,待方媛去问,竟只剩下零星几本,登时呼出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之前方媛来过几回,伙计和掌柜的也都识得她,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您这还是头茬儿,明日又有第二茬两百本,还有外头几家书铺订了货,又有熟客预备过年买了送人当节礼呢。”   方媛也不理会,心道我已经是看了半本,如何等得了那许久,说甚的二茬三茬,我自然是要紧赶着头茬儿的!   一时去了绸缎庄,万蓉和杜瑕已经先一步在那里说话,见她来都笑道:“往日你总脚踩风火轮似的赶早,今儿怎得反倒落后我们一步?”   方媛不急着说话,先自己倒了茶来喝,又吐了口气才从怀里掏出画本来诉苦道:“原先那本给我娘缴了,没奈何,只得再买,这几日着实叫我焦躁,做梦都想知道结果。”   杜瑕和万蓉就都笑,后者故意剧透说:“这却是不能够了,末一页说了,这只是头一卷,后头还有好几卷呐。”   方媛又喜又气,恨不得拍案道:“真真儿吊的好胃口!”   现下既然已经买到手,她也就不急了,预备回去慢慢品味,歇好了便同杜瑕和万蓉一起看布料。   这家绸缎庄是陈安县内有名的老店,规模甚大,极敞阔的十几间大屋,上下三层楼,后面更有老大一个院子。主人家还供养了几个老裁缝,也能帮忙现场量体裁衣。   绸缎庄的老板娘原先所嫁非人,头一个男人好吃懒做、朝打夕骂,偏她性格刚强,并不认命,硬是和离,自己赁了间小巧房屋织布卖钱。因她手艺出众,渐渐做大,又嫁了现在的男人,两人一边自己织布,一边从山南海北贩货到自家来卖,终究做到如今规模。   做大了之后,绸缎庄就逐渐起了格调,现下并不与小店铺争利,只出售上等好货,又兼着裁剪买卖,给一众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缝衣裳,十分红火。   一楼大堂的布匹虽不便宜,倒也常见,殷实人家俱都买得起,自然入不得方媛等人的眼,便径直去了二楼。这里的布料价格昂贵,每一匹都在五两以上,其中更不乏几十两乃至百两一匹的名品,当真寻常百姓几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这一匹布!   其实杜瑕对穿衣打扮并没有很深的执念,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年轻女孩儿,看到这种流光溢彩的漂亮东西堆在一起,总是会忍不住伸手摸摸,顺势往身上比划几下的。   临近年底,但凡手头有点余钱的人都会扯点布料,做几身新衣裳,好歹图个喜庆吉利好意头。是以今日店内客人尤其多,往日只零星几个人的二楼竟也有三几堆,约么十来位客人,此时也都正埋头看布料,不时说笑。   有专门的小丫头上前招呼,待认出来人身份后又叫上好茶,笑吟吟的领着去靠窗八仙大桌坐下,问道:“几位贵客先歇歇脚,本店刚来了一批新货,是江南上进的料子,流出来都是有数的,这就取来瞧瞧?”   这丫头瞧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可行事十分稳妥,语音清脆,诚意满满,麻利而不慌乱,叫人看了就颇有好感,可见是训练有素的缘故。   普天之下,皇室为尊,各地每每要选了最出众的贡上去,而宫里也格外挑剔,略有一点儿不如意,或是犯了什么忌讳便要盖了戳打回来。故而这些打回来的也并非本身不好,不然也不敢送上去,亦是下头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抢手得很。   方媛一听,果然中意,便点头,又对万蓉和杜瑕笑道:“这铺子果然是老字号,竟也能弄到这等好货。”   她们家虽富贵些,也只敢在陈安县称霸,不要说全国,便是放眼整个省也就泯然众人,排不上号了。又因为身份不够,平日还真是甚少见得与皇家沾边的东西。   少顷,那丫头果然取了几匹料子过来,但见织的繁复不已,纹样无比复杂,有九天仙女反弹琵琶腾云驾雾,还有百花织锦满铺蝴蝶,更有无数山水花鸟、福禄寿喜等吉祥如意的花纹等。   纹样不同也就罢了,并不值什么,只是当中却有几匹着实掺了金银彩线,十分华贵。又有不知使了什么秘法的,对着窗外落进来的阳光一摆弄,整匹缎子上头竟似拢了一层淡淡流光,如霞似锦,当真一眼望去满目生辉。   方媛哎呀一声,面露喜色,道:“果然好东西。”   那丫头也十分得意,略抖开一小段,道:“这是我们掌柜的好容易拍来的,一样的只有两匹呢,前儿刚到,昨儿刚收拾好摆上,这不小半个时辰之前,就有人买走一匹吉祥如意花纹的,便是凑不得一对了。”   他们老店底气十足,往往上了新货都不够卖的,便从不上门推销,不然还没等到店就都能订出去,如何能等到现在?   方媛和万蓉都伸手摸了下,但觉触手滑腻无比,温润如玉,经纬线极细,凑近了也几乎看不出纹路,果然巧夺天工,便都不住点头称赞。   方媛挨着看了一回,也知道可遇不可求,就想买回去给自己和爹娘都缝制几件内裳外袍,只还想问问同来的万蓉和杜瑕是何打算。   算上包头和尾数,一匹布足足四丈有余,宽二尺有二,多少衣裳做不得?即便她们三个都喜欢,不过全包下来,相互匀一下也就足够了。   正转头呢,却见杜瑕一直无动于衷,表情也有些微妙,方媛不由得奇道:“难不成你竟是不喜欢的?”   杜瑕干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脸颊,含糊道:“我还有呢,你们喜欢买了便罢。”   方媛正愣神,万蓉已经了然的笑出声。   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满头雾水,也跟着傻笑起来,又气鼓鼓道:“好啊,瞧你们一个两个讳莫如深的样儿,尽在我跟前打官司使眼色,还不从实招来!”   杜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万蓉也撑不住乐了,过了会儿才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泪痕,语带笑意道:“果真是个呆子,济南府什么没有?她若是那等爱招摇的,怕不早就穿上了,这会儿又稀罕什么?”   方媛又顿了顿,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大笑,又冲杜瑕挤眉弄眼的,一脸促狭。   饶是杜瑕自以为习惯了,也被她们两个弄得双颊绯红,竟觉得有些热了。   这些料子,她确实上月就得了,待到几日后牧家来人,怕不又要得一批过年。   牧家豪富,关系人脉遍布大江南北,又有什么是他们接触不到的?便是上进的供品,怕也能从生意伙伴那里先得一份提前留下的,却是又比这些新鲜好样了。   又因为牧清辉下手的早--媳妇儿也帮忙挑了些适合年轻姑娘穿的花色纹样,东西送到杜瑕手上的时候,也不过按规矩略慢宫中贵人们几步,寻常京师贵女也无法与她齐肩,更别提在经过反复筛选、打回、收购之后才辗转来到小小陈安县,自然又晚了一个月有余。   三个人说笑几回,方媛同万蓉略一商议,便决定一口气全吃下,哪知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绸缎庄的丫头便回复说,方才她们说笑的当儿,反弹琵琶与福禄寿喜、吉祥如意的三种共计八匹已经全给人要走了,山水花鸟、落雪红梅也各自少了一匹,眼下只余百蝶穿花、落叶秋景、明月孤舟共计五匹,另有山水花鸟与落雪红梅的各两匹。   方媛与万蓉不由得都悔恨交加,后者赶紧招呼人算账,前者又问是谁买走了。   那丫头也会说话,只笑道:“陈安县内自然无人能与几位姑娘家比肩,然本店好歹有那么些许名头,也时常有人从外地过来采买,方才看货的就是几位临县的乡绅太太。”   方媛的心气儿这才平了,只是终究难掩遗憾。   见她这样怅然若失,杜瑕不由得笑了,说:“我家里还有几匹,除了方才咱们瞧见了,还有其他几个花样,也都十分灵动别致,你们若真心喜欢,回头我打发人送过去便罢了。”   偶尔杜瑕也会觉得颇为无奈,牧家一年几个节日必然要整几十匹几十匹的往这边送,就是寻常日子里,偶尔牧清寒瞧见什么换季的好料子了,也必然立即买了送来。   可她家内外只有四个正经主子,只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儿,也不大招摇,牧家送来的又有七八成是给她的,便是一天一换也用不完,如今都堆在库房里。且这些布料俱都是外头有钱也轻易买不到的好东西,等闲人家享用不起,也不好随意赏人,只得她们一家人狠命穿,或者过节挑对象送人,都十分体面。   方媛有些意动,却还要推辞。   这样的上等布料十分难得,不仅价格昂贵,一匹织造最简单的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更多代表的还是人脉脸面身份地位,堪称厚礼。她们几个姑娘家平常相互送个手帕啊荷包啊话本点心也就罢了,可这个?   杜瑕看出她们的顾虑,又说:“我们这样要好,谁家也不缺这几匹布使,自己用不完的,难不成还不能送人了?旁人要我还不舍得给呢,难道白放着发霉不成?再者我也没有很多,一样匀你们一匹罢了,说不得回头你们也要给回礼,值什么。头你年你们还送我厚礼呢,若总不要,岂不见外?”   话说到这份上,方媛和万蓉也不再推辞,当即决定选些精致讨巧的首饰做回礼,也算有来有往,大家心中也都过得去。   三个姑娘商议订了,那边招待她们的小丫头也核对了银子,开了票据,双方验定无误后便着人包起来,稍后径直送到两家府上去。   这里三人正心满意足的品茶,就听楼梯那头又穿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年轻姑娘们的说笑。   真是了不得,方媛略听了一耳朵就当场拉下脸,冷笑道:“真是属苍蝇的,哪儿哪儿都能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集中说明几点:   第一,还是有部分读者总是囫囵吞枣,三行两行看完就急忙忙来评论了,注意“不是赵老爷这几个主子傻了吧唧到处嚷嚷,他们虽然就是个城乡暴发户,不大精明,可也没傻到这种地步”,文中我清清楚楚的写了,是因为他们家平时就规矩不严,约束下人不利,是“大嘴巴的下人偷偷传出去了,他们回过神来早就木已成舟”,ok?   第二,故事刚开了个头呢,大家就跳出来说杜瑕一家子药丸,杜文日后也没前途了,因为外面的流言会把他们杀死,必须解释清楚。   唉,这可叫我咋说?   这个世界呢,并不是那么和善的,人活一辈子,谁都想一辈子白玉无瑕,跟那出水荷花似的,可这么现实一点来说吧,你能让自己一生行的正坐得直,不犯大错,就已经够难能可贵凤毛麟角了,身为大家族普通的一员,还想用自己的标准去把所有人约束的跟苦行僧似的?   打从开头我就写了,当今圣人还时不时被御史啥的抓住出身的污点攻击呢!   哦,就因为杜文的一个早八百年就分了家的堂姐品行不好,所以满朝文武就能底气十足的攻击杜文品行也不够好,所以我们坚决不能选这样的人为官?拜托,污蔑人也是讲究证据的好么?分了家的亲戚啊,那就是两家!   难道就因为村口老王言行粗鄙,可他跟你家沾亲带故,所以你这个人就不行?我就能搞死你?那么满朝文武的智商和对付政敌的手段也可以说非常黔驴技穷叫人担忧了,这王朝可能药丸。要是出这事儿的是杜瑕,他亲妹妹还差不多!   第三,关于流言。   我看好多人都说这么解释不行,外头还有流言啊,一定得解释清楚。   嗯,咋说呢?所谓流言,流言!感叹号,本身不就是具备不为人力所控,并且恶心人的特性么?   解释,怎么解释?分明是早就分家了的叔叔婶子一家急急忙忙跳出来,满大街敲锣打鼓力图让每个人都听见,说哎我们两家没关系啊真没关系,这事儿真不是我们叫她干的啊真不是……   外头的人又要说了,“既然不是你们干的,既然跟你们没关系,你们着什么急?心虚是吧?”   说白了,哪怕就是天王老子,你也不可能控制所有人的想法和言行,四丫在外面闹起来,杜瑕一家做什么都是错,因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流言进一步肆虐的推手和助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重点:就因为外头说四丫品行不端,所以杜瑕一家要越俎代庖的跟赵大户家合作,将她明媒正娶,重塑成社会典范?这跟给自己埋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就因为外头的人可能会谣传他们家心狠,所以要温柔和善如同春风般对待所有人?呵呵……还是牛气的杀人灭口?】   因为谁也不可能做到叫全天下的人都信我爱我,说服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呢!谁知道你顺着A的意思做了解释了,会不会反而把B搞炸毛?   第四……   这件事才写了个开头啊喂!后面咋发展,最后结局如何,你们都没看呢,着嘛急!   就解释这么多吧,反正我综合考量之后,认为自己写的就是最佳处理办法,也是比较成熟的一种,当然我解释了肯定也还有读者不认同,甚至在心中暗暗攻击我的智商……那就没办法了,因为我也没办法做到让人人都爱我嘛!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做到让亲爱的读者朋友们都沉下心来看清看见文中明白写出来的所有细节,或是等我一件事处理完了再下结论一样,么么哒,爱你们呦~   第三十五章   三人中方媛最爱武艺, 最是耳聪目明, 又过了几息, 杜瑕和万蓉才听明白来人是谁:   石莹!   在场几个人都跟石莹颇有瓜葛,尤其中秋一战更恶, 至今仍是隔着三里远都能从眼睛里喷出火来, 谁知今儿竟在这里狭路相逢, 可不是风雨欲来!   确定来人身份后, 饶是最稳重大方的万蓉也禁不住拧起眉头,提议道:“东西既已买完了,咱们便去街口那家茶楼吧, 听说新来的点心师父很会做南边糕儿,又有唱曲儿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越发激起满腔的怒火来,不待杜瑕表态便道:“你这话说岔了,这才来了多一会儿?咱们只瞧了上进的, 寻常好料可还没看呢, 那些大多只能做外头的大衣裳, 难不成贴身的咱们不穿?”   说罢, 就叫那丫头再拿好的来看。   万蓉是个不爱争斗的脾气,见她这样也有些蹙眉, 还欲再说什么, 那边石莹已经跟三个姑娘上来了。   话说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如今正是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遥遥相对,当真柳眉倒竖, 杏眼圆睁,更多粉面含煞;尚未发一言,吐一字,便已剑拔弩张,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方媛和石莹隔着几步远对视片刻,齐齐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出的相互嫌弃与鄙夷。   杜瑕冷眼瞧着站在石莹身旁的几个姑娘,觉得有些面熟,大约也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闹得不欢而散的秀才家属或是什么商户家的姑娘。   就见这两堆儿姑娘俱都青春娇美,穿戴不凡,随便一个挑出来论一论,家里也有个陈安县名人的亲戚,当真你要压我一头,我便撵你一丈,谁也不服谁。   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挣的是四海钱,不管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打杂的,俱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辩人尤其果决迅速。   石莹一众刚一出现,便已有着统一白坎肩绿棉裙的丫头上前迎客,笑着将她们往里头引,身子还恰恰挡在两伙人中间。   刚迈出去一步,石莹就瞧见了那边柜台上正打包的大红洒金百蝶穿花锦缎,一时也顾不上跟方媛打架,脱口而出:“将那个拿来我瞧瞧。”   她最爱大红大绿宝蓝等浓烈颜色,这纹样说不尽的富贵,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华景象,看着就欢喜。春节将至,石家远近几房亲戚也要走动,这匹料子买回去叫人给自己做一身袄裙穿,给那几个堂表姐妹眼馋不是正好?   却听那伙计朝斜前方看了一眼,为难的说:“对不住了石姑娘,这些料子都已经叫人买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正对上方媛笑容灿烂一张脸,登时气的眼前发昏。   方媛放声大笑,十分嚣张,挑衅的道:“如何,谁叫你做什么都慢一步呢?这些我们都包圆儿了,你若求我呢,说不定倒能匀出一尺与你过过瘾,裁个手帕子什么的。”   “你放肆!”石莹身边一个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间收敛笑容,将脸儿一抹,抬高了声音呵斥回去:“你还放五放六呢!什么人也敢青天白日到处撒野,你是什么阿物,也敢到处抖威风!”   她常年习武,寻常三几个健壮儿郎尚且近不得身,气势惊人,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脚下一滑,竟险些摔倒,十分狼狈。   又有一个容貌一般的方脸姑娘不悦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着架子,拿腔捏调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台面。”   话音刚落,石莹带来的这群人从上到下便都齐齐捂嘴娇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浑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声反驳,却被一旁的万蓉悄悄拉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张狂。”   也许方媛记不大清来者何人,可万蓉心里却清楚得很:   石莹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风奢靡,举止张狂,底蕴身深厚的读书人家固然也不屑与她为伍,不过半瓶醋罢了。与自己闹翻之后,她只纠结一众没甚气节的穷酸秀才与小商户女眷出入,要么抖一抖所谓的大户威风,要么做一把酸诗,标榜自己是读书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才出声的那个也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的老女儿。   却说那秀才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大半辈子才混了这么个功名,连县学都没进得去,更几次三番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说句不好听的,还指不定有没有那个命进秋闱考场呢!   那姑娘上头一溜儿七个姐姐,自诩读书人的爹又清高的厉害,不肯做活,家里穷的叮当响,能卖的都卖了,没有一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往常谁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这才一朝扬眉吐气。   可终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没得收入,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一大把年纪必然没有前程可言,并不往来。故而她家中还是穷,三餐不继,破屋漏雨,石莹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随手给了几件旧衣裳死心塌地的跟着。   饶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儿,方媛身为商户之女,若当真同她对上,岂不是当众瞧不起读书人?那才是捅了马蜂窝!   方媛也犹豫起来,只是仍有满腔怒火无处发,咬牙切齿道:“难不成咱们就吃了这哑巴亏?”   万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的杜瑕轻笑一声,轻飘飘的说道:“原来是秦秀才的女儿,失敬失敬,我当时谁。听说家里又有喜事了?还没道一声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儿语塞,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无言以对了。   你道秦秀才家为何这样穷?按说有这么些女儿,便是勤快些,做点针线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钱,如何过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读书不成,倒爱学人红袖添香,早年着实收了两个屋里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头不丫头,都挤在一处。去年一个丫头竟然也生了个儿子,前儿刚满周岁。   他家本就穷,又多了个吃奶的孩子,越发揭不开锅,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虽中了秀才,也没什么人来道贺。   杜瑕轻嗤一声,也不继续追击。   石莹本就只哄着那姑娘玩儿,见她被堵也不理会,只转头朝伙计道:“我出两倍的银子,不许卖给她们!”   那伙计却不心动,连请示都不请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陈安县土生土长的,怎的不知本店规矩?不问贫贱富贵或是出身如何,只问先来后到,如今银货两讫,东西便是那几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们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无欺,公里公道,连带着附近几个村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可随意坏了规矩,砸了招牌!   石莹不肯放弃,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样的,不,要两倍这么多!”   伙计麻利的打包好,又贴了住址条儿,爽朗一笑,道:“对不住了石姑娘,方才您也听见了,就这些了,都叫方姑娘诸位包圆儿了!”   石莹气的直喘粗气,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后冲一张桌上低头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这不是杜家妹妹么,前儿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的诗会,怎得不来?”   她哥哥与杜瑕的哥哥同是知县老爷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届秀才,眼下虽然一个在州学,一个在府学,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优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个假笑,用手帕沾沾唇角,轻飘飘道:“你叫我去我就去,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话音未落,方媛和万蓉就双双笑出声,同一楼上还在挑选布料,同时暗中看戏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觉得果然是读书人,家中女眷打仗都这般不同凡响,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莹冷笑,言语极尽刻薄的道:“左不过是家里出了丑事,打量谁不知道似的,怕丢人便直说罢了,何必惺惺作态!”   “哦?”杜瑕不怒反笑,托着下巴看她,反问道:“我倒不知我们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么丑事,你倒是说说我听。”   石莹一噎,还真不好开口。   再如何她也是个闺阁女儿,平素私下里说着解恨就罢了,如今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哪里好意思说什么“丫头爬床”的典故!   她面上一红,暗恨杜瑕不知羞耻,竟厚着脸皮装没事儿人,究竟机会难得,不肯轻易放过,便决定另寻方法。   “可怜见的,前儿你堂姐遇难,寒天动地跑去你家求助,谁知你们倒好,竟连个门儿也不叫她进,只把人逼的要当场碰死。这就罢了,不过是黑心冷面,后来竟又报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给钱赎出,听说至今还在里头做粗活呢!”   方媛一听便蹭的站起来,拳头攥的死紧,迈开步就要冲过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万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齐陈安县里又要出一个大新闻:方大户家的姑娘对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溅当场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声,愤愤道:“她当真欺人太甚,颠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却稳如泰山,先对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莹,笑吟吟道:“真是稀罕,连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们什么事儿,问又不说,又要碰墙,吓坏了一众百姓,只叫人满头雾水,多亏衙役大哥们及时赶到,到时她还疯疯癫癫不认人呢。   连我们尚且不知她怎么就不突然胡闹开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诉你的?还是你安排的?!”   眼见她堂而皇之的祸水东引,石莹只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辩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实闭嘴!”杜瑕的声音骤然拔高,脸也沉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锋利尖刻,“亏你还自诩什么才女,哥哥也是读书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风捉影胡言乱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丢了你哥哥的人,丢了知县大老爷的人,丢了全天下读书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莹就无法克制的抖一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瞧着人都萎靡了。   杜瑕却知道她跟那个哥哥石仲澜是一路货色,当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若不一口气彻底降服了,往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再说将人带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私自逃离便是逃奴?谁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险举动,当场打杀亦不为过。常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尚且如此,你我平头百姓更该遵循。还是说石姑娘你对大禄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对知县老爷的安排有意见,嗯?”   她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头头是道,满场寂静无声,众人竟都听呆了。   杜瑕想得很明白,赵大户家平素就约束不严,此番红杏做下的丑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传开的,待两边回过神来早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故而不管赵老爷等人如何惶恐,抑或杜瑕一家如何恶心,都是决计否认不掉的,一味回避更显的自己心虚气短。   不若不回避不狡辩,明白划清界限,再往别的方向引导话题和舆论,最多不过被外人说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亲人伤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着律法,不近人情罢了,并不会伤害到根本,更无人敢说他们家人德行有亏。   其实很多所谓的尴尬和把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拿着当回事,坦然面对,正确合理的引导,也就算不得尴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说白了,两边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来,如今分明知道红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还没头没脑冲上去解释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才是真傻!   既然与你们无关,若还积极主动上前掺和,任谁看了也不是真无辜!   如此他们便是袖手旁观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选择,怕个鸟甚!   若有谁觉得仅凭此事就能打压的他们一家抬不起头来,那便是大错特错!   石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杜瑕经历丰富,又豁得出去?当即被说得哑口无言,十分难堪。   自此之后,杜瑕的名声越发响亮,传来传去竟成了陈安县内有名的泼辣姑娘,红杏的事因为无人接茬,众人没了新鲜进度可聊,声音反倒渐渐小了。   要知道这年头未婚女孩儿闺中就传出厉害名声,并非好事,于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议论,只说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爷,往后她还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饶是外头议论再如何热闹,杜瑕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么跟交好的几个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么就在家中读书写字作画,十分惬意,仿佛一切风雨都被自动格挡在她耳外。   旁人倒罢了,元夫人听闻后倒暗自点头,偶尔对肖易生笑道:“真真儿这兄妹俩是生错了脾性,若是换一换,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人活一世,总少不了有一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偏爱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开,先就把自己给气死了。亏得杜瑕小小年纪,竟这样沉得住气。   说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头痛,长叹道:“也不必换,哪怕那小子能学他妹妹一星半点儿的沉稳,也够受用终生了。”   杜文的狂性并未随着去了府学,遭遇诸多才华横溢的竞争对手而有所收敛,相反的,他竟是个遇强则强的,见识外面一番天地后越发激发了一腔热血,只混的如鱼得水。   济南府学如今共有老少学生上千,学风浓厚,每月月底都会举办一场文辩会,不分老弱,不论资历,均可敞开了畅所欲言。一对一也好,车轮战也罢,只管纵情肆意而为。   这简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刚到没几个月便大放异彩,以束发之年傲视全院,引经据典,当众将一名三十多岁的秀才说的羞愤欲死。   一战成名之后,杜文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高调,每月都要参与文辩。   他年纪虽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闻强识,思维敏捷,锐气难当,除了几个大前辈竟无人能耐他何,并无一战之力。两月前,数次败于他舌下的多名学子群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丝怯意,当即以一当十,从正午一气辩论到金乌西沉,只“打”的一干对手面色如土,溃不成军。   小小少年脊背挺直,举止洒脱,眼眸清澈有神,迸发出灼灼光彩。腹有万卷诗书,口吐锦绣文章,提笔铁画银钩,落脚步履稳健,口齿清楚,气息悠长,何其风采出众!自此竟有隐隐成为府学中一股新兴流派之首的架势。   府学的山长与几位教师也是肖易生的旧识,众人每每书信往来,也时常提起这位锋芒毕露的小秀才。谁都无法忽视和否认他的才华,也都希望府学中能升起一位来日的文学大家,然而肖易生担心的也正是山长并诸位教师忧虑的:   过刚则易折。   除却幼年艰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门下后便一直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光芒四射。   然谁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争越加激烈,他的老师肖易生已然脱不开身,来日他也免不了被牵涉其中,若中间一直没有半点挫折,届时重击袭来,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耸听!   济南府学的山长给肖易生的信中就曾这样写道:“杜生聪慧过人,一心向学,虽年幼亦可窥见一二,于文一途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古往今来,天资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屹立不倒者却似凤毛麟角,何也?江郎才尽者众,狂妄自大者亦众,文人须得气节、风骨,然人死如灯灭,纵有经世之才也无可奈何……宁折不弯非上上计,纵观官场,历经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国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担忧,又回信,希望对方能帮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砺一番。   半月后山长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图之,尽力而为。”   肖易生也知强求不得,对着书信叹了一回,只得罢了。   琢玉本非易事,便是水磨的功夫,尤其当面对的是个确实胸有丘壑、才华横溢的学生,当真爱恨交加。   打,打不得;骂,不忍心;夸,又不敢夸,生怕越发控制不住,正是难上加难。   杜瑕与爹娘却不知道自家兄长已然以一己之力搅得府学风起云涌,只新年临近,一面收拾年货,一面思念亲人。   那日与她当众将石莹辩驳的灰头土脸,后者也没脸再呆,立时带着一众喽啰仓皇逃走,她便与方媛和万蓉又去先前说的茶馆吃了回茶,听了回戏,兴尽而归。   家来后杜瑕果然叫了小燕去库房,将那几匹好料子挑了挑,凑够六匹的好意头,次日一发送到万蓉家中,并附梅花洒金笺子一张,只叫她们两家自己分去。   不多时,王能家的回来,说两位姑娘都十分欢喜,连带着方夫人与万夫人也都很喜悦,不仅赏了自己几个装银锞子的荷包,还回了锦匣给姑娘,只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杜瑕点头表示知道了,叫小燕收了匣子,自己重新净手后打开来看,果然是一水儿珠宝首饰。   万家给的是一套五朵金质珐琅头花,俱是八宝形状,周边嵌着四颗豆大圆润珍珠,往里一圈儿蝶翅珐琅托底,正中一朵怒放妖娆蔷薇,却是莹白色的珠贝雕成,无限灵动雅致。【注:P98】   若说万家偏重精巧,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别致,那么方家则是极度贵重:   金珐琅彩镶珊瑚珠手镯一对,细细密密的赤红珊瑚珠分明都一般大小,整整齐齐打着螺旋嵌了一周,对口却是个活扣。【注:P179】   金垒丝镶宝石手镯一对,一直也不过二两重,全都是用拉细了的金线盘成,上头还有须尾都清晰可见的立体龙凤装饰,中间杂着花卉,都用红宝石点芯。【注:P211】   黄金虽是富丽堂皇的俗气,可垒丝手艺又备受推崇,这么一整治,便无限出众。   杜瑕也赞叹不已。牧清寒也送了她不少首饰,可饶是这么着,也没有几件能与这对垒丝镯子比肩。诚然是牧清寒深知她不好黄金首饰,不大送,可也足以说明这镯子的贵重罕见。   她尚且看住了,更何况小燕?不由的惊叹:“乖乖亲娘,这样精巧玩意儿,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杜瑕拿着反复欣赏几回,笑道:“确实难得,只这一套头花、两对镯子,怕不能上千的银子?难得也不俗气,当真费心了。”   方、万两家确实费心了。   本身杜瑕送的上用好料世面难见,便是方老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回,见了后十分惊喜交加,回礼自然要回价值更高的,这是规矩礼仪;   再者杜瑕素与两家姑娘交好,眼见着她哥哥又容易有大出息,方万两家自然要借着回送年礼的机会表示亲近之意,若放过了这个机会,谁知道还能不能有下一回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于是两家长辈商议一番,毫不犹豫的从年礼中挑了既小巧贵重又雅致不俗套的做回礼。   若放在平常,几家断然不可能有这般奢华的往来,只不过借了女孩儿们交往的由头罢了:手帕交之间相互送几匹布,几件首饰什么的,谁说得着?   杜瑕想了一回,暗叹自己也有些招摇了,方万两家虽说是武人出身,可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心思自然远较常人来的细密精明,往后自己还需更加谨慎。   便叫小燕将首饰收起来:“终究太奢靡了些,寻常场合谁戴这些?且好生收着吧。”   这日王氏带着小鹤做衣裳,旁边杜瑕不紧不慢的念书与她们听,中间润嗓饮茶时随口叹道:“今年竟果然只下那一场雪不成?”   王氏面上也泛起淡淡忧愁: “可不是,雨雪越发的少了,来年庄家可如何是好。”   百姓云,“瑞雪兆丰年”,说的便是头一年冬日若能结结实实下几场大雪,来年说不得便是一个丰收年。   可现如今倒好,连着三年雨水奇缺,夏日里热的厉害,冬日少见降雪,远的地方暂且不提,陈安县内的水井都降了好多,便是城外的河湖水面也一年小似一年,民间议论纷纷。   家里已经收了不少粮食,都用油布严严实实的裹好了,整整齐齐的码在地窖里,足够十几个人吃一整年的。   娘儿俩叹了一回,杜河也就回来了。   正巧王氏的衣裳做好了,叫他穿了看,又略修改了几个地方,也就得了。   如今家中日子好过,一家四口的衣裳也都光鲜了,饶是为着低调外头不大显,内里也必然是一等一的柔软密实好丝。   饭桌上,杜河出人意料的说了个打算:“眼见便要过年了,酒楼诸多师傅、伙计都要返乡过年,掌柜的定了歇业二十日整,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文儿,缺了一个怎算团圆?书院假日短暂,他往返不便,如今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银钱,不若举家去济南府过年,一来图个团圆,二来咱们也见见世面,热闹一番,如何?”   哪里有不愿意的!   王氏登时喜极而泣,杜瑕也是眼眶泛酸,两人又止不住想,这么久不见,也不知文儿/哥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   见妻女这般捧场,杜河也十分喜悦,抿了口烫热的烧酒才继续划算道:“冬日道路难行,咱们又不得走官道,又是坐车,如此慢吞吞的,来回怕不要十日上下!若遇到浓雾霜雪,怕还要多一二天。一年也这么一回,我再跟掌柜的求两日假,咱们便在那里痛痛快快的逛上十日,也见见府城的景儿。”   既这么着,就要好好合计。   家里的诸多事宜都要安排好,他们去济南府要带的探亲文书、路引也要抓紧了办,有肖易生在,这事儿倒不难。再有要带的衣裳、干粮,年礼——既然去了济南府,说不得要与牧家人碰面,总不好空着手去……   再者,家里这么多仆人,谁跟着,谁留下?   王氏安排家里的事,杜河奔波外头的事,杜瑕就对着册子写礼单。   牧家什么都不缺,她还是往稀罕上头送,记得前儿牧清寒来信,说她戳的羊毛毡摆设立了大功。因是外头都没有的稀罕物,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牧清辉拿着两个送人,竟一举打通关节,着实大赚一笔,故而才有了牧家铺天盖地送过来的各色好礼,不然若没有这个由头,杜瑕也是万万不敢收的。   既这么着,说不得她还要再打几个或精巧或威武的,有应付男人的,也有专给女眷的。殊不知有时候哄好了女人,反比正面出击更容易,枕头风的事半功倍绝不是说着玩儿的。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然后需要的就是持续不断的维护,讲究有来有往。   无功不受禄,牧家予她甚多,可她也不是有来无回,给的也不少,自然理直气壮。不然若只是接受而不给予,时间久了,任凭多么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如此这般忙乱了几日,就都有了:   王能夫妻跟着,再从山上调一辆大骡车和两个小子跟车,另一对夫妻过来看宅护院,小英、小燕都是伺候惯了的,也跟着,其余就都留在家中。   家里屯着不少粮食,便是金银也有许多,到底不大安心,临行前杜瑕又叫王能给巡逻的衙役们包了红封,又请吃酒,拜托他们多多看顾,这才放心的上路了。   原本杜瑕对这段旅行诸多期待,哪知出门时兴致勃勃,出城只走了半天不到就脸色发绿。   太遭罪了!   素日在城内坐车往来尚且不觉得,如今出了城,走的也是未经过整理,只凭往来车马硬压出来的土路,许多地方都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这骡车也是原始的木质车轮,真真儿的没有一点儿缓冲,人坐在里面只被颠来颠去,抛上抛下,咯的骨头疼,着实是一种折磨。   杜瑕坐的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也晃得没法儿看书。   原想看看窗外的景儿消磨时光,掀了帘子对上的却又是一片荒芜:眼下正值隆冬,整个北地都是万物萧条,唯有时不时出现的野狗野猫的尸首而已,又哪儿来的景致可瞧!   她黑着脸瞪着枯枝上几只乌鸦,只觉得整个下半身都要麻了,就想干脆咬牙下去走走,活动一番,怎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灌了她满口尘灰暴土……   再者中途多是荒郊野岭,为数不多的几家客栈也都是人精开的,掐着约莫一日路程的地段,一旦错过了,必然要露宿荒野,在这寒冬腊月与找死无疑,故而车队行人断不敢想歇就歇。   中间杜瑕他们果然遇上了浓雾,地上也结霜,不敢贸然上路,生怕被撂在途中上天入地无门,只得又在那家客栈多待一天。   从陈安县到济南府,整整走了六日,一行人都身心俱疲,杜瑕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风尘仆仆”这个词了。   就是她们坐在马车里,也时不时会被外头的风沙侵袭,又没法儿时刻整理、按时洗澡梳妆,更何况外头赶车的!   王氏等人年岁也大了,更加精力不济,赶了一路活似脱一层皮,饶是济南省府繁华异常也无心去看,只胡乱找了客栈投宿,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黑甜一觉,当真累的梦都做不得,次日日上三竿众人才陆续醒来,又叫了一大桌热菜热饭并滚烫粥羹,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直到这会儿,一家人才有精力划算去看儿子。   可也是直到这会儿,众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早该想到,却不知怎地一直被他们忽视了的问题:   儿子在府学,两日后才放假呢,如今府学一律闲人免进,看不了呀!   三位主子面面相觑,几个下人更是急的抓耳挠腮,更没招儿了。   最后还是杜瑕硬着头皮上,说:“之前我与哥哥通信,他说每月放假后必是出来住,就在牧家别院。便是每日一个时辰的空儿,也时常与牧,咳,与他来城内买书、交际,不若咱们便叫人去牧家别院递消息,待晚间他下了学,若是回来,自然也就知道了;若是不巧没打算回来,也有牧家小厮去书院那头递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然王氏一听,却有些失落,喃喃道:“得等到晚间呀?”   杜瑕笑着安慰道:“书院平时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空档,其余时间众学子都埋头苦读,十分辛苦,这也不少了。”   可巧这几日杜文也因无法与家人团聚而略显沮丧,便打算亲自挑选些礼物请人捎回去,便日日同牧清寒一起出来采买,结果刚一出门就见外头阿唐等着。   牧清寒还没问什么事呢,阿唐就憨憨笑道:“少爷,杜少爷,杜家的人来济南府了,如今正在东街朱雀门那头云来客栈住着呢!”   济南府也是座四方四角的城池,城中光是几十丈宽的主干大道就有四条,纵横各二,四个正方位上的主城门也有四个,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命名,两侧又各有两道小门。   朱雀司南,杜瑕一家北上,入的便是这朱雀门。   杜文和牧清寒一听,初时只以为自己听差了,待阿唐又说一遍才狂喜万分,浑身发抖。   幸好杜文早就跟着牧清寒强身健体,如今府学内亦有骑射课,三人也不坐车,当即纵马奔驰,不过三两刻钟便到了客栈跟前。   杜文翻身下马,牧清寒更急,一套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好看。   他们身上还穿着府学的士子服,周遭人们看了都啧啧称羡,又主动让路。   不多时,房门一开,里头俏生生站着的,不是自家妹子是谁!   亲人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不必多言,自然有无数话要说,不免泪洒当场,激动万分。   因牧清寒与杜瑕虽未正式走六礼,可也过了明路,便是未婚夫妻,如今也不必避讳,又相互见礼,四目相对也觉心神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人沉默片刻,还是杜瑕先灿然一笑,虽有些个羞涩,也还算大方,问道:“你可还好?”   牧清寒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血液欢快奔流,便如同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打开了,说不出的畅快和喜悦。   他越发举止得体,也笑道:“甚好,你也好?”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气氛骤然轻松愉快起来。   虽长久未见,可再次碰面并未有丝毫尴尬,只满心欢喜,这便是弱水三千中取得合适的一瓢了吧?   旁的倒罢了,牧清寒却竭力邀一家三口去自家别院居住。   “……远来是客,自当以礼相待,况且如今咱们两家更不比寻常,哪里有过年反倒叫你们住在客栈的道理!叫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我也没面目再活着。也不必迟疑,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了。”   话虽有理,如今风气也开放,可到底他与杜瑕还未成亲,这就住到一处?   杜河憋了又憋,终究没憋住,只道:“这里便很好。”   就是杜文也对他怒目而视,显然十分不赞同。牧清寒一怔,瞥到杜瑕通红的耳尖后才恍然大悟,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难怪大家误会。   他自己也把脸涨红了,额头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又一揖到地,慌忙解释道:“却,却不是如此,牧家于大明湖畔另有别院,平时也无人居住,兄长偶尔招待友人,如今正空着。内中又有几个跨院,一应物事都是齐备的。我与杜兄平日却住在往东几条街开外的书市附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车不过一盏茶时光就到了,两边并不相互妨碍,却也不耽搁往来走动。”   杜家人一听这才罢了,又推辞一番,终究盛情难却,便任由牧清寒尽地主之谊,随意安排了。    第三十六章   得了准话的牧清寒登时喜不自胜, 一面打发人通知自家兄长, 一面叫人进一步收拾宅院, 一面又看着人帮忙搬动,着实忙的脚不沾地。   临近年底, 牧清辉越发忙的脚打后脑勺, 实在挤不出时间过来作陪, 便托了心腹前来致歉, 又说待过几日正式停工,他再登门赔罪。   杜河连称不必,杜文也笑道:“大哥这般客气, 倒叫我坐立不安了,他自有他的大事要忙,且有牧兄在此,难不成就不是东道?也不必担忧。”   如今杜文与牧清寒亲上加亲, 关系越发亲近, 他又是个难得的爽快人, 断没有寻常书生的清高孤傲之气, 牧清辉与他也十分投缘,好的异性兄弟一般, 直叫人疑惑牧老板甚时候竟又多了一位有功名在身的弟弟!   少顷, 牧清寒亲自带杜家人去看住处, 只说仓促之间不得准备周全,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见谅。   又悄声对杜瑕道:“那边有个临湖的院子,从没有人住过的, 景色位置无一不佳,靠着藏书阁也近,你若不想出去逛,只拿了书去后头园子里看也是好的。若是这里住的不痛快了,西边还有座依山而建的宅子,春夏风景十分秀丽,只是如今正值隆冬,这两年雪也不下了,灰突突的,无甚景致可赏,只一片青松倒罢了。”   杜瑕笑着道谢,又听他小声说:“我虽没想到你今年便能来了,可也,也偶尔想着,若是什么时候……兄长早已不许旁人再来这边了,我也添了几样摆设,又猜着你的心思修整布置,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半年多不见,牧清寒又长高不少,似乎肩膀和胸膛也越发宽厚,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这般近的与心爱的姑娘说话,这纯情的少年郎难免还有几分羞涩,面上微微泛出那么一抹红晕。   原本杜瑕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可见对方竟比自己更不好意思,反而放开了,又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   她狡黠一笑,斜眼看他:“猜?怎么猜?”   牧清寒只觉得对面不过一步远的位置似乎有热气滚滚袭来,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儿熟悉的淡淡香气,真是好闻极了,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熏醉了。   不管究竟是如何醉的,似乎人在醉了之后胆子总要大一些的。   牧清寒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盯着她的眼睛,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低低道:“都在这里藏着呐,怎得会猜不到?”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上面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薄唇挺鼻,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掩盖不了的英气,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杜瑕只看了几眼,心竟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她忙别开脸,装着看一旁的假山,嗔道:“油嘴滑舌。”   了不得!这家伙,真是……   见她这般反应,牧清寒心下说不出的欢喜,却不继续逗弄,只低低的笑了。   亲人相见,自然有许多的话好说,打从见了面开始,杜文的嘴就没停过。一众小厮帮忙搬家,他就手舞足蹈的与父母妹妹说些自己平时在学里的趣事,讲到兴起,也重新学一遍,叫人如临其境。   杜河与王氏哪里听过这些?见他如今这般出息,一时都入了神,便是杜瑕也觉得十分新鲜,不时被逗得捧腹大笑。   时光匆匆,大半个时辰稍纵即逝,阿唐进来提醒,说再不往回走,怕要来不及了。   杜河与王氏不免露出几分不舍,倒是杜文素性洒脱,思念之意稍减便已变回往日风采,只笑道:“爹娘不必相送,也不必挂念,索性后日便放假了,到那时我们自有的聚。”   外面天黑路滑,入夜之后越发寒风刺骨,杜文与牧清寒便叫杜河与王氏留在屋内。   杜瑕也跟着起身,叫小燕给自己拿兔皮披风和手炉,道:“爹娘留在屋里吧,我去送送。”   初时杜文和牧清寒还不叫她跟来,可杜瑕却冲他们使了个眼神,两人了然,这才出来了。   院子四角都点着灯,又有小厮跟着提灯笼,虽不说亮如白昼,可看清脚下的路却并不费事,几人就边走边说。   杜文问:“妹妹有话说?”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柔声道:“哥哥在府学过的顺心,我自然也欢喜无限,可,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总觉得,哥哥是不是锋芒太过了些?”   两人一怔,都齐齐看来,牧清寒一言不发,眼底却突然亮了起来,灼灼逼人。   杜文却哈哈大笑,很不在意的说道:“妹妹过虑了,你小小年纪,怎的也跟那些老夫子一般?我一没偷二没抢,只凭自己学识,他们若有不服来辩便罢,谁拦着不成?”   顿了下,他又带些抱怨的说:“那起子文人已经够酸了,再要藏藏掖掖,好不憋气!”   见他这样,杜瑕越发忧心不已,语气也微微急促了,说:“岂不闻文人相轻!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的便是文人难缠,多得是口服心不服,暗中记仇。别看他们面上带笑,可谁知道心里藏奸!指不定就什么时候捅你一刀,且小心着些吧。”   类似的话杜文着实听过不少,上到老师肖易生、府学几位待他极好的老师,下到牧清寒,都曾劝过,可如今竟连妹妹也这般说!   杜文的脸上就有点不大好,眉头又微微蹙起,不悦道:“做学问可不就是这般?不过你说服我,我说服你罢了,难不成就都见不得旁人好?争论归争论,说开了也就是了,谁还老放在心上?”   似乎是怕她不信,杜文又指着沉默不语的牧清寒道:“不说他,我同洪师兄、郭兄也时常辩论,可如今还不很好么!”   “哥哥糊涂!”杜瑕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道:“你们心境旷达,不拘小节,难保人人如此!不然之前那位石仲澜又是怎么个缘故?”   杜文一噎,本能的想要辩驳,可又说不出。   既然说了,不如一鼓作气全说出来,趁热打铁。   说话间几人已经出了院子,远远就能看见门外的马了,杜瑕语速飞快道:   “你也知道文人酸,又不都像你们似的想得开,或是有旁的出路,他们寒窗十载,几欲呕血,恨不得须发皆白,图的不就是一个扬名天下、金榜题名?那面皮说不得看的比性命更重。你做学问不要紧,却无意中当众削了他们的脸面,落到旁人眼中,或在他们心里,岂不是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阻人前程,其仇恨似海,更甚于杀人父母!”   狗急了还跳墙呢,人却比够更加可怕的多。   见杜文似乎微微变色,杜瑕乘胜追击道:“你与其他同窗相交不深,时日久了,不要说本就心胸狭隘之辈,便是真君子也未免耿耿,记挂在心,难保来日不想报复回来。岂不闻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当真是防不胜防!你在明,他们在暗,想想还不觉得毛骨悚然?”   杜文脸上泛白,可终究不大服气,紧接着反驳道:“那照妹妹说的,我竟也不必再开口了,省的来日又得罪人。既如此,还考的什么科举!一朝金榜升,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个得中的不是挤下旁人才赢了自己!真是,真是好没道理!”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恰有一根枯树枝从路边斜斜探出,他便抬手打了上去,簌簌作响。   “谁又不许你科举了?”杜瑕哭笑不得道:“学问谁也做不了假,只是劝你少得罪人罢了,难不成爹娘和我都不担心,先生就不担心?怕是他们素日也没少提醒你吧?不过我也知道,照你的脾气,一准儿没听进去。”   被戳中心思的杜文又气又羞又恼,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只哼了一声,将宽大的袖子往空气中啪的一甩,扭头就走。   被撂下的杜瑕和牧清寒一呆,面面相觑,险些笑出声来。   牧清寒冲杜瑕一揖到地,正色道:“妹妹远见卓识,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惟愿日后我也能聆听教诲。”   杜瑕咯咯笑了,待品出他弦外之意不免又有些害羞,只道:“时候不早,你们早些去吧,如今年底,街上人多,慢些走。兄长本性如此,想来你往日也没少开口,还请日后也多多提点,小妹在此谢过。”   牧清寒刚要回话,那边马上的杜文兀自气闷,看他们如此这般越发不顺眼,扬声催促:“明日还能再见,这般婆妈却是作甚!”   杜瑕噗嗤一笑,也催道:“走吧。”   等两人走出去几丈远了,牧清寒再次回头,就见那昏黄的灯光下,佳人依旧,目光注视这自己一行人渐行渐远。   因今日事发突然,牧清寒和杜文都是骑马回来的,这会儿天黑了,温度骤降,再骑马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两人不约而同的紧了紧出门前王氏塞过来的新披风。   正如杜瑕所说,街上人流密集,城内断然无法纵马,两人只得随着人流慢慢前行,就听牧清寒突然一叹:“妹妹果真见识不凡,端的是个豪杰!”   杜文听了这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气鼓鼓道:“这马屁却不必拿来哄我,正主不在,我是不听的。”   牧清寒失笑摇头,转脸看他:“往日里我这么说,你只道我杞人忧天;师兄这么说,你也说他老实太过;老师来信说,你也只道老师太过谨慎;如今妹妹也这么说,你又拿什么来搪塞?骨肉至亲,难不成她还害你?”   越熟悉了,他就越觉得这对兄妹的相处十分有趣。   也许是年岁相差不大的缘故吧,又是从小一起读书识字,这二人一时像是兄妹,他照顾她;一时却又像是姐弟,她提点他,当真叫人感慨,却又跟自己与兄长的相处不同了。   最难得的莫过于杜瑕小小女孩儿家,眼光却如此开阔,见识这样不凡!   自己能与她结为连理,当真三生有幸。   杜文拧着眉头,紧抿嘴唇,也不说话。   牧清寒又幽幽道:“世间多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心些,总没坏处的。”   说句不怕人恼的话,杜文毕竟出身小门小户,虽然有亲戚作祟,可跟外头的险恶一比却成了小巫见大巫,哪里知道人能坏到何等地步!   他凡事率性而为,总觉得他能看开的事情,旁人也能看开,哪怕课堂上争的面红耳赤、头破血流,转头出了门还能做挚友。   殊不知本身他们这几个人十四岁中秀才,端的年少成名,自己又中了武秀才,不知多少人眼红。人心复杂,许多时候你分明什么都没做,旁人都能将你记恨上,更何况这样出风头的行径?   我自小苦读,十年寒窗,豁出命去才勉强得了秀才,你们几个黄毛小子竟轻而易举的得了,师长又诸多看重……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谁管那些!我就是瞧不管你过得比我好罢了!   所以杜文的一心向学也成了溜须拍马,埋头书海也成了阿谀奉承,争论文章自然就是爱出风头,得胜后与人说笑,落入有心人眼中也成了耀武扬威……   杜文对周围人的态度变化和反应当真没有一点察觉么?   不,他有,然这也是他最天真最赤诚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愿意把府学中的诸多同窗想的善良一点,光风霁月一点。   文人么,最看重的难道不该是学问么?!藏书阁中那样多的书籍,又有这样多的良师益友,若是为了做学问,便是丢脸又如何!   他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对每一本书,每一堂课都投入无与伦比的热情和真挚,对每一位老师和同窗兼对手都给予足够的尊重。   背地里他总说自己年纪小,见识浅薄,又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但凡谁有哪一样强过他,他也都真心敬服,赞不绝口,却从不嫉妒、诋毁。   他不停地读,不停地记,不停地问,然后不停的通过与人辩论的方式进一步消化融合……   山长说过,这是一条最能叫人进步的路,所以他走的义无反顾。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并非每个人都配得到这样的尊重,并非每个人都如他一般心无旁骛……   杜文听后,一路上再也没开口。   转眼过了闹市区,街上行人渐少,杜文继续拧着眉头,嘴唇抿得更紧了,双腿轻轻一磕胯下马腹,反手往马臀上一击,低声道:“驾!”   马儿长嘶一声,猛地甩了甩脑袋,鬃毛如水波一般荡漾,撒开蹄子狂奔起来,在夜幕中宛如一道闪电。   次日杜文与牧清寒再回城,瞧着心里就揣了事儿,眼睛里也有明显的血丝,约莫昨晚没睡好。   杜瑕看后不免担忧,可昨天已经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到了,若今天再讲,恐引发逆反情绪,反倒不美,只得暗中忍耐,又与两人说些学问上的事。   杜文骨子里是真正的文人,一谈到学问,他就把什么忧愁烦恼顷刻抛在一边,只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十分投入。   论及读书,杜瑕当真没得比,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所能听见的看见的,却又叫她言之有物,切入点也不同寻常,当真是另辟蹊径。   谈了一回后,杜瑕就十分感慨,陈安县到底太小了,饶是她着意留心,也信息闭塞。眼下不过跟杜文和牧清寒谈了这么一会儿,她接收到的信息量就要比过去半年多了解的还多!   眼下大禄朝虽无内忧,却有外患,四周也是虎狼环视,月初北方邻国炤戎派使者进京,言明欲求娶一位公主,满朝哗然,便是民间也议论不休。   炤戎国世代游牧,民风彪悍,便是女子也颇神勇,骑马射箭无有不会,小孩子们也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因当地环境恶劣,炤戎不便种植作物,食物来源大多靠打猎,常年与各类猛兽搏杀,故而几乎人人练就一手好箭法,在马上自在的就如同在自家榻上一般,无限勇猛!   与这样的国家为邻着实不是什么幸事,雨水多些,草木丰美倒罢了,他们便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可一旦天气异常,草少畜瘦,日子过得苦了,他们便会激发一腔凶性,四处进击,骚扰邻国。   因炤戎几近全民皆兵,又以骑兵为擅,每次袭击来的都是又急又快。且他们总是抢杀了就跑,不待受害一方整合起足够的反击力量便已逃之夭夭,叫人无计可施,只恨得牙根痒痒。   面对这样的对手,要么一击即中,将他们赶尽杀绝;否则便是无穷无尽的祸害。   之前不是没有国家想到联合起来绞杀,可一来众人对炤戎地形气候不熟且不适应,他们长途跋涉,炤戎以逸待劳,又打的游击战,甚是不要脸,一点儿风度也无,将兵不厌诈演绎的淋漓尽致,什么下九流的手段都使得出,各国联合军数次出击都收效甚微;   二来各国虽是联合军,可各自也有各自的小算盘。国家之间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眼下炤戎虽是众矢之的,可若大家真的破了炤戎,那么势必要推出下一个靶子来!   谁愿意当靶子?   再者,如今有炤戎在跟前当着,便是其他诸国有什么小动作也无伤大雅,不少国家因此得利;可若是炤戎没了,他们就不能这么搞了……   于是,在种种原因之下,兼之各国各有损耗,最后联合军自动瓦解,而炤戎不过略伤皮毛,稍作休养便再一次耀武扬威起来。   且因为前次联合讨伐无功而返,炤戎也意外了解到了其他各国的情况,很清楚只要维持现状,数十年内将无人能耐自己何!故而越发肆无忌惮了。   这两年不光大禄朝受旱灾所扰,北方诸国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炤戎自然难以幸免于难,便又开始打起邻国主意,不是今天向他家要粮食,就是明天朝他家索要布匹,对方一旦不给,或是稍有推脱便派兵犯境,摆出一副大不了你我同归于尽的无赖相,直叫人无计可施。   如今炤戎的胃口是越发的大了,听说年初刚从与大禄朝同样毗邻的西边小国盘鹘一大批宝石及精美的羊毛织品,现下竟又打起大禄朝公主的主意来了!   杜文拍案道:“前儿学里也说起来,月末文辩会便以此为题,我与牧兄、洪师兄、郭兄一边,却与他们辩了个天昏地暗。”   牧清寒也道:“不少人只破口大骂,说朝廷无能,又说到从秋季起,炤戎就频频动作,在边境抢掠烧杀,着实引发民愤。都道朝廷非但不为民做主,扬我国威,如今反倒又赔上一位公主,当真是……”   叹息的余音尤在空气中,杜文便发出一声冷哼:“说的痛快,那些人也只会纸上谈兵罢了,动不动就上书,要朝廷发兵,气煞我也。”   杜瑕听后心里也沉重起来,只叹了口气,说:“发兵发兵,谈何容易?反正上阵的不是他们罢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禄朝立国根基尚浅,只怕国库空虚,打仗又是个烧钱的营生,哪里耗得起。这几年年景也不好,百姓生活本就极苦,若再大兴干戈,只怕又要退回去了。难不成圣人就不知道这是没脸的事?只没奈何罢了,不得不为之。”   “便是如此!”杜文愤愤道:“可惜他们竟不明白!又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要打仗,难道将士们都该死?他们不是娘生爹养的?”   牧清寒好武,对着些事情了解更甚,更清楚如今大禄朝兵不强马不壮,且正如杜瑕所言,怕是国库空虚,粮草不济,若真燃起战火,便是叫那些将士去送死!   恐到那时,周边诸多蠢蠢欲动的敌国也会伺机而动,将大禄朝瓜分殆尽!待到那个时候,若是胜了也是惨胜,大禄朝就此一蹶不振;若是败了,自不消细说,国将不国,损失的又何止一位公主、一份陪嫁!   牧清寒冷哼一声,拳头捏的咯咯响,道:“没瞧见朝中诸多大臣也都不闹了,一致对外,他们却还上蹿下跳,哼,我只叫他们好看。”   如今朝堂之上,派系颇多,可这些年风头最盛的不过两党而已:   以左都御史唐芽为首的唐党,以户部尚书魏渊为首的魏党。   两派平时无数明争暗斗,当真你死我活,水火不容,可这回却罕见的统一发声,一力将那些主战派的声音压了下去,促成和亲。   难不成他们就是傻的?难不成他们就不觉得羞愤?   可打不起!所以不能打!   如今他们能做的便是忍辱负重、休养生息,待到兵强马壮,草长人肥,才要一个个慢慢收拾!   三个人都无言对坐,气氛有些沉闷。   过了会儿,小燕进来换热茶,杜文才笑着说:“妹妹不知道,牧兄当真叫他们好看了!”   府学内不光死读书,更有君子六艺,学生们每日也要练习骑射,更有琴棋书画,很是充实。   因头一天憋了一肚子气,次日骑射课上,牧清寒便发了狠,一人单挑全场。更有年内最后一场马球,他便驾马横冲直撞,当真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拦!   人家都只使木质球杆,他便用十几斤重的铁杆,黑漆漆一条在太阳下幽幽发亮,叫人胆战心惊;舞起来虎虎生风,嗖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直吓得一众对手两股战战,面无人色,方圆一丈之内无人敢上前,均避之不及。   分明是两队将近二十个人,可牧清寒便是来去自如,其他众人都没甚发挥,活似只他一个。   眼见比分悬殊,另一队面上无光,便咬牙过来拦截,哪知已经杀红眼的牧清寒根本不停,直直冲将过来,一口气将三个对手吓得人仰马翻。其中一个更是直接从马上掉了下去,当场摔断一条腿,哀嚎不断,没有三五个月是养不好的。   书院中虽有少数学子也同牧清寒一般自小文武兼修,可终究于武一道不过修身养性罢了,平时能开弓射箭便觉十分自得,怕是连牧清寒用的那球杆都舞不动,哪里比得上他是真的考了武举的,更兼手段如此狠辣!   他自小拜了名师,又天分出众,后来跟着阿唐和另外一位武师学习,也都是双手染过血的,自然凌厉。那些同窗与他一比,便好似圈养的绵羊遇上荒漠中的野马,全无招架之力……   “马球?”   杜瑕都听愣了,竟然有马球!   见她感兴趣,杜文慌忙道:“好妹妹,你若是学骑马倒也罢了,只这马球还是不要沾的为妙,着实厉害的紧。想我济南府学内学子成千上百,几年下来也勉强拼凑起两支队伍罢了,还有几位骑射先生凑数,可知其危险了。”   杜文原先自认练了这几年,体格健硕,胆子极大,可瞧着场上烟尘滚滚,人叫马嘶,也不敢往上凑。   至于郭游、洪清之流更不必说,前者只是爬上马背都绿着脸喊头晕,后者更是只能勉强溜几圈,故而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牧清寒一人上阵罢了,每回开赛,他们都只在场外加油助威。   牧清寒也搭腔道:“确实险了些,妹妹不若学些个别的。”   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巴巴儿的瞧着杜瑕,紧张万分,生怕她下一刻就说要学马球。   “你们也忒操心了些,”杜瑕失笑,道:“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只是听着就有些个怕,才刚你们不还说有人摔断腿?况且我连马背都还没摸过一回呢!哪里就想着那个了。”   关于马球这种运动,后世她也是看过报道的,知道危险性极高、难度极大。想玩儿的出彩,约莫就要抱着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上阵。   唐朝时期马球风靡全国,不论男女老幼都十分热衷,皆因当时尚武,便是文人也腰胯长剑,关键时候都能上阵带兵打仗,故而不怕。   可这种运动却不是不怕就行的,饶是善于骑射的唐朝人民也时常有伤亡,更别提自己这没甚运动细胞的了,还是罢了。   *****   济南府学是山东境内最高一级学府,有资格前来求学的学子遍及全省各地,其中不乏故乡偏僻者,故而逢年过节也不郭游三两成人来得及赶回家过节。   余者若有亲戚可就近投奔的,或是愿意出去居住的,都登记在册后随他,剩下的便都留在学里,与同样无处可去的老师及帮工为伴,略象征性的交一二百钱便可涵盖吃住。或有手头宽裕自己出去开火也便宜。   原先与杜文等人一到来此的陈安县学子也分崩离析,只剩杜文、牧清寒与郭游同在。洪清也被舅舅家接去共度佳节,坐马车也不过两日不到,很来的及。剩下的两人都因合不来,先后疏远了,如今不过路人而已。   洪清素来宽厚,又是个爱操心的,眼见自己家去,竟还不放心,临行前反复叮嘱,要上马车了兀自啰嗦不休,唠叨个没完没了,直让杜文三人又敬又怕,索性齐齐发力将人抬上去送走了。   刚一放了假,牧清寒就叫小厮帮忙将杜文与郭游的行李搬到别院,一整个假期就都在这里住了。   时下风气如此,文人中也多举止洒脱者,酷爱游学,往往耽搁在路上,要么投奔好友,要么随意找个寺庙居住便是,故而大家都不以为意。   牧家别院也甚是宽敞,乃是请了名家设计建造,庭院中迂回百转,怪石嶙峋,端的别致大气。内中除却一应正房、厢房,共有大跨院四个,各自独立,分别以梅兰竹菊四君子命名,互不干扰,郭游十分欢喜,当即摘下腰间笛子吹奏一曲以示感谢。   一曲罢,杜文与牧清寒都卖力拍巴掌,狂赞不已:“郭兄技艺越发纯属了,我看相距林大家亦不远亦!”   当世有个乐坊吹笛的大家,姓林,传说他一手笛子吹得出神入化,能引得天上飞鸟尽落,直叫人听过后三月不知肉味。   偏他性格刚强,脾气古怪,软硬不吃,圣人也曾吃过排头,却不发怒,只道颇有风骨。于是林大家名声越发如日中天,京师中多少官宦富贵人家但凡有宴会,皆以能请到林大家为荣。   郭游听后果然十分得意,只拱手道不敢,然眉宇间无限神采飞扬,显然两位同窗的夸赞真是搔到他的痒处,当即清了嗓子,弃笛开口,清歌一曲,杜文和牧清寒听得如痴如醉,在旁边击节打拍子。   待到兴致上来,杜文不免诗兴大发,也即兴赋诗几首,自觉品质上佳,便预备拿回家去与妹妹一同品评。牧清寒也叫阿唐取了剑,在庭院中痛痛快快的舞了一回,果然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稍后重新梳洗,又换了衣裳,三人便往此刻杜家人所在的宅子去了。因着过节,牧清寒也放阿唐与自家兄长团聚。   当初在陈安县,郭游也曾多得王氏关照,前几日听闻一家都来了,便已决定要来拜访。   济南府十分繁华,便是年节也有无数店铺灯火通明,且现下因着买卖更多,倒比往日还热闹好些,端的行者如云,摩肩接踵。   每到新年,百姓自然少不了纵情玩乐,上头管的也松快些,就好比平时禁赌,此刻却不大管,故而街上随处可见摆摊做“关扑”者,又有诸多酒楼、店铺大肆博彩,以重金诱惑顾客上门,进而宣传自家。   因放了假,众人难得松快,便边走边看,忽见前头玉仙楼外人头攒动,前方不时有欢呼或叹气声炸出,十分热闹。   郭游是个好热闹的,且这玉仙楼自酿的冰花引酒与秘制酱鸭最合他胃口,一月总要来吃几回,见状便拍了前头一人询问。   那人也看的兴起,说的唾沫横飞:“掌柜的放血咧,那箱中有无数彩球,随意抓取,但凡能抓到红球者,便可换取酒票肉票,随意吃喝咧!”   杜文与牧清寒听了也觉有趣,再观郭游,却是早已挽着袖子挤上前去,两人也只得跟上。   郭游出身殷实人家,自然不缺吃酒肉这点银子,唯独却好热闹,觉得若是能得了那票,当真叫人欢愉无限。   正值年下,人都爱好彩头,因此来的人尤其多,等郭游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也是气喘吁吁。   更有诸多豪放的女郎,见他们三人文质彬彬、年轻英俊,又一派书生气,便动了芳心,性急的干脆伸手摸一把、捏一捏,吓得三人慌忙躲闪,口中连呼:“男女授受不亲”,引得众人哄笑不已。   又有胆子大的姑娘大声问道:“敢问公子姓甚名谁,仙乡何处,可有婚配?”   杜文和郭游倒罢了,只是面红耳赤、瞠目结舌,手脚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哪里看。已经定亲的牧清寒却登时如避蛇蝎,唬的脸都白了,也顾不上凑热闹,连忙转身往外挤。   三人中他体格最健,方才之所以能挤进来,便是他出力最多,若只郭游一人,怕还在外头跳脚。故而他一作势欲走,杜文和郭游也如同失了主心骨似的怕了,慌忙跟着往外去,又不住的喊:“牧兄且等等,哎呦谁掐我!”   杜文只觉得屁股上一阵疼痛,本能的捂住了,抬头一瞧,就见一面上扑满白、粉,染就血盆大口,通身裹了红绸子衣裳的半老徐娘正掐着手帕子对自己挤眉弄眼,满脸暧昧的笑道:“小公子好个身板儿~”   就见她一说话,那脸上白、粉便都扑簌簌往下落,只如下雪一般。   说完,竟又欲伸手向前,摸一摸杜文的胸膛。   杜文即刻吓得面色如土,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一开口都结巴了,便死命朝外挤,边战战兢兢道:“莫,莫要,劳烦借过,借,男女授受不……”   此情此景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滑稽好笑,且杜文更是难得狼狈,因此分明是在逃命,郭游还是耐不住笑出声来,十分幸灾乐祸,便是前头牧清寒看清状况后也忍俊不禁。   又有一众看热闹的百姓跟着起哄,道:“小公子,且从了吧!”   杜文登时吓得屁滚尿流,面无人色,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叫他一鼓作气挤了出去,连牧清寒都落在后头。   他出去之后,一众百姓越发笑得欢,他便越发不敢停留,往前抱头急冲,后面牧清寒与郭游紧紧跟随,再往后竟还有丢出来的手帕子、荷包与糖人、果子等物……   出了人群之后,杜文三人尚且心有余悸,也不敢听后,便只往前狂奔,一口气跑出大半条街才听郭游气喘吁吁的喊:“不,不行了,跑,实在是跑不动了。”   三人这才停下,相互看看,但见对方均是一般的发散冠歪,与平时的风度翩翩当真扯不上一点儿联系,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街上放声大笑起来。   杜文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埋怨道:“都怪郭兄,好端端的非要抓什么珠子,却闹得这般狼狈。”   郭游回想起来也觉头皮发麻,可到底十分好笑,竟是活了这十多年来第一等的好笑事,便又站在原地狂笑不休。   待他三人磨磨蹭蹭回去,杜瑕早已在门口等着。   她刚要开口,就见眼前几人形容不似平常从容,不由得疑道:“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郭游又是止不住的笑,杜文和牧清寒都拿他没法子,也不理,径直往里走:“妹妹莫要管这疯子。”   郭游边笑边踉踉跄跄的跟上,又对杜瑕喊道:“好妹妹,你哥哥方才差点叫人抢了去呢!着实险得很!”   一番话说的杜文脸都红了,转头怒视:“收声!”   杜瑕见就连平时不大爱说笑的牧清寒也轻笑出声,不由得越发好奇。   稍后郭游也与王氏等人见礼,众人围坐一桌开饭,郭游便又忍不住将方才玉仙楼的经历拿出来分享,只笑倒了一大片,杜瑕险些被水呛到,当真眼泪都流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笑哭,昨天忘了那三个【注】了!今天补上。   文中提到的首饰都是真有的,我是根据文物图片描写的,古代首饰真的灰常精美!现在戴也一点儿不过时!   五朵金质珐琅头花   金珐琅彩镶珊瑚珠手镯   金垒丝镶宝石手镯    第三十七章   牧清辉一直没露面, 却还是叫阿磐兄弟二人快马送了好大一尾鲜鱼, 又命厨子帮忙炮制了。一半铺了葱姜丝清蒸, 一半却用快刀切片,展开满满一盘菊瓣, 晶莹剔透, 只看着就赏心悦目。或空口直接吃, 清甜滑腻, 或蘸了秘制佐料吃,滋味儿醇厚。   郭游见了那足有二尺长的大鱼,先就喝彩, 便是杜文等人也啧啧称赞,连道费心。   北地不比南方,济南府周边也不多产鱼,更何况是这么老大一尾海鱼, 更是难得, 外头怕是有钱也没处买去。   牧清寒就问阿磐兄弟:“兄长还忙?每日多早晚睡?又多早晚起?三餐可还按时吃?”   阿磐都一一答了:“大爷着实忙得很, 想来却抽不出空, 夜里倒是睡得晚了些,不过四更天便要忙活, 三餐倒是吃, 只总陪客, 却也吃不大好。”   大禄朝商人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可穿绸缎,也可考科举, 并非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切实付出心血努力。   就好比牧清辉,他作为济南商会的骨干,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怕不有三百日忙的脚打后脑勺。如今进到腊月,百般事情挤到一起,他更是脚下生风,恨不得将吃饭的时间也挤出来。   临近年底,各处说不得要盘账、交货,又要各处打点、人情往来,想也知道不得闲。   再者诸多商户为了自家名声,也往往会在一年中的几个节日接济百姓,或是开粥棚、舍馒头,或是商人、老板自己亲自出马,挑几个夜里偷偷换了不起眼的衣裳,拿一袋子碎银,专门往穷人聚集的地界去,往各户窗口门缝里头塞银两,当真是忙得很。   尤其这两年气候严酷,形势日益严苛,商会越发不敢懈怠,时常聚在一处交流情报,商议对策,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市场……   见牧清寒面露担忧,阿磐又道:“不过大爷也说了,手头诸多事宜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便是旁人也要过年咧!是以约莫后日便能得闲,到时候还要带大家游湖赏景呢!”   牧清辉毋庸置疑的忙,可他忙的事情却不仅仅是阿磐说的,另有一件分外关键,事关他们兄弟前程命运的大事亟待解决:   便是那已经病了许多年的牧老爷。   自打弟弟中了秀才后,牧清辉越发觉得浑身是劲儿,也越发看对方不顺眼。   都说血脉相连,原先他和牧清寒对这个生身父亲,确实是又敬又爱又怕的,在那两个小小孩童眼中,牧老爷的形象必然是说不出的光辉伟岸,可渐渐地,什么都变了。   兄弟两个一天天长大,渐渐知道了那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爹,娘也不是唯一的……   再后来,牧老爷越发宠爱几个小妾,甚至放任她们和她们的孩子欺负到自家正房夫人与两个嫡子头上!   牧清辉与牧清寒兄弟二人原先也曾抱着希望,觉得只要自己实话实说,父亲必然能给他们主持公道,然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再再后来……母亲死了!   是被这老男人和那几个姨娘,生生气死的!   他如何能不恨!   便是这样,他们竟然还不罢休,竟想再把他们兄弟俩治死!   牧清辉每每回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好在如今都过去了。   他的亲弟弟是文武双举人,他是牧家商号唯一的实际掌舵人!他想叫这些人什么时候死,就得什么时候死!   之前牧清辉也偷偷旁敲侧击的问过弟弟,说来年就是三年一回的秋闱,你去不去?   牧清寒认真想了一回,摇摇头,说:“火候未到,我欲用心苦读三年,三年后再试,武举倒可一试,只也没甚必中的把握。”   三年,牧清辉暗暗盘算,到下一个三年他弟弟也不过才十九岁,若是得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年轻举子,着实不晚。   既如此……   牧清辉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再一次盘算起之前不知算了多少遍的账:   “三年,子女守孝三年……不得科举,有官职者也必要停职奔丧……”   不行,等不得!   他已经眼睁睁的看着那男人害了娘,不能再叫他害自己的弟弟!   三年何其漫长!官场风云变幻,不要说三年,就是三个月、三天、三个时辰、三句话,也极有可能沧海桑田。   那男人打从几年前看着就要咽气,却总是不死,若再放任下去,万一他在弟弟想要科举时死了呢?又万一他在弟弟做了官,升迁有望,或是与政敌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死了呢?!   历来多少官员都是折在这上头!   机会不是好抓的,一旦因为外力被迫放手,指不定就没有下一次了。   真要那般,弟弟岂不是要眼巴巴的等三年!若是遭了旁人暗算,又当如何?!   就为了这么个混账男人!   不值!不值得!   牧清寒重重哼了声,狠狠攥了攥拳头,对外头的阿磐道:“悄悄地,叫宋姨娘过来。”   阿磐悄无声息的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从头到脚蒙着黑斗篷的宋姨娘来了。   待阿磐下去,宋姨娘摘了帽兜,露出好一张娇美的小脸儿,但见她柳眉弯弯,双目含情,白净的面皮儿,微翘菱红小嘴儿,饶是厚重的冬衣也遮不住纤腰一束。   可她眼底却有惧意,几乎是带着颤音跟牧清辉行礼,又小心翼翼的问:“大爷,不知您找我来,是什么事。”   她还记得,这府里所有的人都还记得,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当年也还不到二十岁的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打死了一个活人!一个老爷十分宠爱的人!   当时牧清辉就这么冷冷的看着,面无表情,他叫来了全府的人,无一例外,都陪着他一起看!   看那姨娘从咒骂到哭号,从哭号再到哀求,从哀求……到没了声息。   面对阿磐询问的眼神,他只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手里托着薄如蝉翼的白玉茶盏,略刮一下水面的茶梗,轻轻吐出几个字:“继续打。”   到最后停下来的时候,那姨娘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血肉模糊,骨肉与皮肉都碎了,黏黏糊糊浑成一团,冲天的血腥和惨不忍睹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开始狂吐……   “再作妖,都这么着。”   那血啊,染红了大半个庭院;那凄厉的惨叫声啊,响彻天空!   回去之后,她就一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时至今日也时常想起那日的惨状。偶尔午夜梦回,她甚至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哭喊,在求饶,伴着一下下板子和皮肉接触时发出的特有的声响,那声响中似乎有水声,粘稠的水,那是血!滚烫的,腥气的血!   牧清辉就是牧家的天,他握着所有人的卖身契,掌所有人的前途命运,说一不二,无人敢驳。   如今牧老爷倒了,几个姨娘和小妾却都还花样年华,谁愿意在这里死守活寡?且当家人又看不惯,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被拖出去打死了!   宋姨娘发疯似的想出去,哪怕就是叫她自己花银子赎身也想出去,她才二十一岁,还年轻漂亮,还有大把的光阴可过,为什么要死在这里?她不甘心!   可,可她不敢说。   她压根儿就不敢开口,她实在是怕死了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   这种惧意几乎深深地扎根在她脑海中,然后从每一道骨头缝里透出来!   牧清辉斜了她一眼,眼底就毫不掩饰的带出一丝厌恶。   他厌恶那老头子后院的每一个女人!因为她们都是帮凶,害死自己母亲,害的自己与弟弟童年悲惨,几欲阴阳两隔,又被迫分离六年的帮凶!   宋姨娘本能的打了个哆嗦,膝盖一软,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怕,不知为什么也还是怕。   牧清辉哼了声,低头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轻飘飘道:“我知道,你们都想出去。”   宋姨娘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都亮了!   她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或是尊严,眼里突然就涌出泪来,然后膝行过去,狠狠磕头,一下又一下。   “大爷,大爷我求求你了,我真的什么事也没做,夫人,我是很敬重夫人的,求求您就让我走吧!我什么都不要!”   留在这里对无儿无女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她们头顶就好像有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的命的利刃,就算不掉下来,也只会一点点,一天天的将人磋磨死!   她不想死,至少不想这么死!   牧清辉拧着眉头将她踢翻在地,无比嫌弃的抖了抖方才不小心被她擦到的袍角,又居高临下的欣赏了会儿她的瑟瑟发抖,然后才慢吞吞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腔,宋姨娘就已经又爬起来,双眼迸发出疯狂的光芒,哆哆嗦嗦的喊道:“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只要你放我走,只要你放我走!   牧清辉轻笑一声,一挑眉:“那好,你去帮我办件事……”   ********   一直到杜家人来济南府后的第三天,牧清寒和杜文带着杜瑕几乎将整座城逛完了的时候,牧清辉终于扫空手头一切事务,开始专心准备过年。   他早就包了城中最好的酒楼,品鼎楼的顶楼一整层,只带了自己一家与杜家一家四口,外加郭游。   品鼎楼地段极佳,东面傍山,西面临湖,足有五层高,乃是济南府内最高建筑,登高上去足可俯瞰整个济南府,再比它高的也只有城外几座佛塔了。   前面四层可接客营业,第五层却甚是狭窄,只供人登高赏景。   平日四楼不大开放,只在重大日子包给一些达官显贵与富商,价格自然不必说,难得的是能排的上。   杜瑕这才亲眼见了那位总是被牧清寒和杜文提起的牧家兄长,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商氏,三岁的儿子牧植。   如今女子流行梳高髻,再于发髻之上带华丽花冠,越往大都市去,发髻越高,花冠越大,众人皆以为美。   这几天杜瑕到处逛,目光所及之处也全是一排排的冲天高髻,更有诸多体积庞大的花冠,各项加起来怕不有一尺多高,颤巍巍直冲天际,摇摇摆摆十分吓人。   然这些女子们都颇为自得,行走间顾盼生辉,便是酒楼等处专司温酒等事的焌槽嫂嫂们也争相效仿。她们置办不起昂贵的花冠,便只竭力将头发往上梳拢,更多添置假发蒙混。只这么一来,做工就不大方便,只得先用手巾或是银链拢住吊起,虽然辛苦麻烦,可却乐此不疲……   但商氏却并未梳高髻,只挽了个简单大方的朝云近香髻,既稳当便宜,又带着女子特有的风姿妩媚,十分好看。   她生的浓眉大眼,干干净净鹅蛋脸,唇上轻点口脂,穿了件葡萄紫色绣牡丹花的大裙,外罩橘黄皮袄,边缘出了一圈儿好风毛,看着就爽利,一张嘴果然也是难得的干脆利落,就是方媛见了怕也要甘拜下风。   “呦,这就是杜家妹子吧?往日里总听小叔提起,今儿可算是见了,来来来,快到我这边来坐。”   这人要放在现代,怕不就是个御姐范儿,真是十二分的美丽。   杜瑕冲她抿嘴儿一笑,又叉手行礼,还没彻底蹲下去便被一把拉起来。   就听商氏笑道:“得了,也没有外人在,还弄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作甚。”   杜瑕噗嗤笑了,还没正式开口称呼,就听她又说道:“左右都是自家人,你也不必害羞,不必见外,只跟着小叔唤我嫂嫂便罢了。”   一旁的牧清寒正逗弄小侄子的听了,登时喜得尖牙不见眼,不由的发出嘿嘿两声傻笑。   磅礴的热情简直叫杜瑕有些承受不来,脸上也热辣辣的,便扭过头去,也看那个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娃娃。   牧清辉与商氏之子牧植今年刚三岁,乳名阿壮,生的雪玉可爱,又随了父母高挑的身材,虎头虎脑的,很讨人喜欢。   见杜瑕看过来,阿壮也不怕生,冲她咧嘴一笑。   杜瑕不由得跟着笑,又去拉他软乎乎的小手,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跟着软了。   她正玩儿着呢,却听那头招呼杜河与王氏等人坐下的商氏又咯咯笑道:“呦,瞧着般配的,当真是一对璧人!日后若有了娃儿,怕也说不得就是这个景儿。”   这回好么,连带着牧清寒都红了脸,杜瑕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转身央求道:“好姐姐,可饶了我吧!”   商氏笑的越发欢,促狭道:“还叫姐姐,若是好好地叫一声嫂子来我听,我便再也不说了。”   谁说的来着,未婚女青年千万别跟已婚妇女碰上,不然绝对是自寻死路!因为她们的尺度之大必然是你拍马难及的,当真防不胜防。   此时此刻,杜瑕就意外领教了一把已婚女性的威力,真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杜文和郭游不耐烦家长里短,已经一人拎着一壶果子酒去登高望远,凭栏远眺,指着周遭一片灯光璀璨说的兴高采烈,你一首诗,我一首词,只把古往今来和当世名家的大作都说了个遍,哪里知道这里的情景?   牧清辉、与杜河夫妻也都不加阻拦,只笑眯眯的看,尤其是后者,竟然满脸欣慰。   他们也知道如今牧家是牧清辉当家作主,今日一见这夫妻二人对女儿这般亲密,真是欢喜都来不及,又哪里会阻拦?   没奈何,杜瑕只得自救。   她先扯着商氏的袖子软声哀求,对方却打趣道:“哎呦呦,这却是找差了人了,若换了小叔,怕不是天上的星星也搭梯子给取下来!我却是不吃这一套的。”   杜瑕双颊滚烫,本能的斜眼看向牧清寒,却见他竟像是个呆子,只一味憨笑,眼睛也亮闪闪的,仿佛真的在等着自己求他。   没奈何,杜瑕只得蚊子哼哼似的唤了商氏一声嫂嫂,转头手里就被塞了一个大红包。   在场众人登时笑声一片,这才正式开席。   偏那阿壮眼巴巴的瞅着,只觉有趣,也笑嘻嘻的跟着学:“嫂嫂!”   先前的笑声未过,第二波便又再起,众人都笑的东倒西歪,只把杜瑕臊的麻木了。   牧清寒虽也难掩羞涩,可到底心下欢喜异常,偷偷捏了捏小侄子的手,小声纠正道:“是婶婶。”   气的杜瑕狠狠踩了他一脚,又瞪眼:“哄着小孩子不学好!”   牧清寒吃痛,抽了口凉气,索性也厚着脸皮跟在她身后,理直气壮的辩驳:“如何是不学好?他不叫你婶婶,难不成叫姐姐?便是如今是姐姐,日后也是哎呦”   却是杜瑕听不得,红着脸又捶了他一下。   阿壮一只手抓着牧清寒,见状便用空着的另一只手递了自己的小荷包上去,奶声奶气道:“婶婶送你,莫要打叔父。”   杜瑕见他小小年纪便口吃如此清楚,难得说话还有条有理,竟是个小大人儿,便蹲下身去,轻轻捏了捏他肉嘟嘟的笑脸,顺手摘了自己腰间的金红锦鲤挂件,道:“这个给你玩,不过要叫我姐姐,记得么?”   小孩子偏好色泽艳丽的物件,难得这锦鲤又十分精致灵动,阿壮一眼就爱上,忙不迭接了,立即改口:“谢谢姐姐。”   杜瑕噗嗤一声,摸摸他的小下巴,夸赞道:“真乖,下回再做好的与你。”   牧清寒哭笑不得,捏了捏小侄子的小手,心道真是不禁哄。   杜瑕却挑眉看过去,瞧着很是得意。   恰外头放烟火,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照亮了半边天,落到她眼睛里,便似整个世界都亮了。   牧清寒一时看呆了,喉头滚动,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却先往宴席上头望去,果然见一群人都瞧着他们小声说笑呢!   他顿时就有点不好意思,再回头看时,就见杜瑕也匆匆入席,只留下一个背影,也是无法言说的好看。   牧清辉做东,张罗的自然都是珍馐,但见席面上什么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煨牡蛎、蝤蛑签、黄金鸡、红丝水晶脍、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便是酒水也是京师才有的琼浆碧水流香。   冬日青菜难得,可今日席面上竟也有许多碧色,清炒蒜苗,虾仁韭黄,还有鸡丝汤羹里头飘着的被细细切成丝的菠菜叶,用蒜泥儿麻酱等秘制酱料调拌的爽口小菜……   一时楼下又有人叫了歌姬进来行乐,只闻歌喉婉转,清亮动人,十分不俗,一曲罢,呼者如云。诸多看客不免解了钱袋,或是打发人现采买绢帛丢上去,立时银钱纷纷如雨下,噼里啪拉响个不停。   那歌姬怀抱琵琶,盈盈起身行礼,便轻启朱唇,又歌一曲。   歌声传到楼上,牧清辉等人也都停了谈话,细细品味。   偏郭游十分入迷,不觉取了笛子,去门外头合了一曲。虽是头一回听的新曲,可他精通音律,不过顷刻便已摸到规律,再起调便也天衣无缝了。   那歌姬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弹得琵琶之声自然也婉转缠绵;而郭游则是个洒脱男儿,曲调正气浩然,刚劲有力。如此阴阳调和,实在比单一琵琶动听得多,众宾客都痴了,便是过往行人也不觉停住脚步细细聆听。   少顷楼下歌毕,有丫头上来询问酒楼跑堂,道:“才刚不知何人合曲?可否一见?”   外头的人不知道,可酒楼的人却知道是牧清辉等人在上头,不敢擅自做主,另遣人过来问,众人都看向郭游。   郭游却笑着摆手,只解了腰间荷包,掂了一掂,约莫有一二十两银子,遂尽数丢到托盘中,爽快道:“不见。”   他虽爱热闹,却不过分,凡事只讲究形兴尽而至,方才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莫说是个绝色歌姬,便是个没面目的糟老汉,但凡他觉得对胃口,自然便爱动弹。   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遇即是有缘,何必非要继续相交?   牧清辉哈哈大笑道:“你倒果决。”   郭游嗤笑一声:“如今我学业未成,天下无名,却又何必再添烦恼?”   他也无甚佳人相伴的念头,自是不愿与歌姬有甚纠葛,故而不见。   待到饭毕,已至三更,外头却还一派繁华,处处皆是行人。   阿壮年幼,此刻却已是累了,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商氏便与奶娘丫头等先带他家去,又嘱咐牧清辉几句,再拉着杜瑕的手笑道:“前几日没得空闲,明日我再邀你出来,不叫旁人,咱们自在些。济南府虽不大,却也有些个意思。”   杜瑕笑着应了,目送马车远去。   乐了一天,杜河与王氏也有些撑不大住,也都告辞,只留下牧清辉带着一众家丁逛去。   春节一年一回,又有守夜的习俗,济南府又繁华,故而这几日只要你撑得住,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也都不愁没处乐去!   多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都纵情欢乐,街上处处皆是倩影,夹杂无数娇笑,香风阵阵,银铃四起,便是寻常难得一见的快活景象。   被气氛感染的杜瑕一行人说不得也四处乱看,这儿拿一个糖宜娘吃,那儿买一碗麻腐鸡皮,再走的累了,说不得便要几个软羊面,再浇上浓浓的浇头,真是享受。   那羊肉用的老汤反复熬煮,酥烂入骨,却也不腥膻,入口即化,十分香甜。   饶是牧清辉这样腰缠万贯的人,竟也跟着几个小孩儿到处胡蹿,撩起自己不知价值几何的锦袍,稳稳当当坐在粗糙的木条凳上头,弯了腰,稀里哗了的吃面,一边吃一边点头,好似刚下肚的那一桌价值千金的珍馐不是他准备的似的。   街边还有好些卖首饰挂件的,大约几文到几十文,都十分粗糙,摊主也都是身穿布艺的平头百姓。杜瑕只满眼乱看,觉得有趣就自己买了个小鸡形状的香囊,拿在手里甩着玩儿,哪知不到街头,竟就散了,众人都相对无语。   杜瑕自己先就笑了,不过几文钱的玩意儿,也不在意,随手便丢开。   转角又瞧见好些做关扑的,旁人倒罢了,前儿抓彩球未果的郭游先就乐开了。可巧有一老汉背了一筐蜜桔,个个小儿拳头大小,金灿灿黄澄澄,玲珑可爱,郭游便又跑过去要玩。   那老汉见他身穿绚烂锦衣,一身衣裳佩戴怕不要几百两上下,不敢怠慢,只陪笑道:“若要买便是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若做关扑,也使得。”   郭游当即挽袖子道:“买又有什么趣儿!便要关扑!”   说完就要掏钱,哪知一摸一下却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方才在酒楼上,自己就连着钱袋就都赏人了,此刻却不是两手空空?   他挠了挠头,亦不放弃,转头对牧清寒道:“牧兄,快快,接济些个,回头加倍还你。”   牧清寒失笑,随手取了钱袋中最小的一块碎银丢过去,浑不在意道:“这又值什么。”   郭游大笑几声,转手将银子递给老汉,那老汉一摸,却不是得有一二两?不由得十分惶恐:“使不得,使不得,找不开!小官人若是稀罕这蜜桔,不若拿几个去吃,不要钱。”   郭游哪里肯依!   说不得又叫小厮换了一大把铜板回来,闹得不可开交,周遭围了无数的人看热闹。   关扑玩法甚多,这老汉取的却是这一种:   取三枚铜钱,同时抛掷,若得正反一致,便胜了。   听了玩法之后,杜瑕只抿嘴儿笑道:“这个却有些意思,说难不难,若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若是两枚铜钱倒也罢了,可这个竟是三枚,说不得要好运气。   郭游也不在意,只道:“若是容易的,还有什么趣儿?”   杜瑕等人都点头:“有理。”   杜文笑说:“他便最爱反着来,这可是合了胃口了。”   说话间,郭游已经投掷一回,定睛一看却是一正两反,不由得捶胸顿足,周围百姓也都大呼遗憾。   郭游却不气馁,再三投掷,接下来却又出来了什么一反两正等等诸多花样,最蹊跷的是,竟有一回一个铜钱滚了几圈,出去老远,碰到一人靴子尖儿后原地打了几个转儿,竟顺着不知哪里飘来的爆竹外皮立住了!   众人先是一滞,继而哄然大笑,郭游自己也笑个不住。   杜文笑的打跌,拍着他的肩膀道:“郭兄呀郭兄,你这却是个甚么运气,若是自己立,怕还未必立的起来!”   转眼间郭游就扔了不知多少回,竟是一次未中!牧清寒借他的一两三钱银子竟使了个差不多。   郭游大呼活见鬼,越发起了倔劲儿,赌咒发誓,扬言不扑到便不走了。   那老汉却是赚的心虚,只赔笑劝道:“小官人,唔要再扑了,您便随意挑选便是了。”   城中多有富家公子寻有趣做此游戏者,便有好些因屡扑不中,恼羞成怒,打砸了摊子也是有的。   这蜜桔也不过三文钱一个,眼前小官人给的一两多银子怕不是能买下足足两大筐!便是霸王的买卖也没有这般暴利,故而老汉十分担忧。   那边郭游却不肯轻易放弃,只继续钻牛角尖,围观百姓也纷纷起哄,叫他继续。   杜瑕等人都笑嘻嘻的看他发疯,一回又一回,待到那一两三钱银子换的一千五百六十枚铜板用的只剩下十来个,这才中了!   郭游喜不自胜,当真被取了案首的时候也未必这样喜形于色,只捧着一个蜜桔大说大笑。众人越发哄笑不已,只暗自腹诽,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大过年的拿着钱打水漂。   又有绑了轻弓小箭,交十文钱就能射一回,前头一个牌子,上面用黑墨画了无数圆圈,或是香囊,或是挂坠儿,或是不值钱的玩意儿,零星有几样成本高的小玉佩之类,位置都十分偏僻。   这个诱惑却比关扑大了好些,许多人围着射箭,其中不乏女孩儿家,几乎没有中的,都只是取了乐子做耍,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娇笑不休。   年轻女孩儿们便如那花骨朵一般惹人怜爱,亭亭之态说不出的娇媚动人,只在这里便是一道风景,许多看客竟不似看热闹,而是看姑娘来了。   这回确实牧清辉催着弟弟上前,也叫同样练骑射的杜文也去,两人尚未应承,他却已经丢了二两银子出去,只道不必找。   没奈何,两人只得上了。   杜文且不必说,牧清寒却是一箭就射中最值钱的玉佩,只唬的摊主脸都白了。   那玉佩成色虽不好,可也值得几两银子,这一下被拿走,他今晚都未必回本。   他也看得出来,这位小公子准头极好,若是真射满二两银子,他当真要血本无归,一年都未必赚得回来。   牧清寒却笑了笑,道:“我只做耍便罢,这一回就够了。”   那摊主登时长出一口气,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   那边杜文挽弓射箭,却是十回才得一中,还是个红绿俗艳的荷包,紫红色的缎面上头绣了一团血红牡丹,只叫他想起前几日调戏自己的妇人,登时绿了脸,死也不要。   杜瑕笑个不住,转头手里就被塞了弓。   杜文道:“妹妹也别干站着,既然出来了,便乐上一乐。”   因本就有不少姑娘在玩,杜瑕也不推辞,当即略摆摆袖子,接了弓箭,拿在手中摆弄几回,只是不得其法,却又笑道:“我从没弄过这个,想是姿势不对,怪别扭的,哥哥也教教我。”   杜文当即讲解起来,不多时杜瑕便抓住要领,凝神射出,竟就中了!   现场登时掌声雷动,那摊主也赔笑道:“竟没见过这般巾帼,倒是中了个钗子。”   看来今夜他是铁定没得赚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姑娘少爷,分明准头极好,也不缺吃少穿的,偏要来他这小本生意跟前耍子……   那钗子也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一根弯曲铜条上头粘了几朵红花,材质既不好,模样也不好看,莫说杜瑕,便是杜文也不中意,故而也不要。   杜瑕却起了瘾头,又对着唰唰唰几十箭,都落空了。她也不在意,只笑个不停,十分开心。   下剩的还有不少余钱,几个人也都不爱再射,也不叫找钱,心满意足的去了。   次日商氏果然约杜瑕一同外出游玩,牧清寒本想跟着,又怕被笑话,只得依依不舍的留下,与杜文、郭游两人一同逛书市。只是人在心不在,中间难免数次走神,又答非所问,偶尔还对着远处青山朦胧顶峰发怔,被郭游逮住狠狠笑了好几回。   大禄朝盛行佛教,各地多有佛寺,这济南府西面有座大青山,山内有个青山寺,做主持的却是个得道高僧。听说这高僧佛法精深,是难得的真修行,故而引了四方雷动,招了八方香客前来,香火十分旺盛,终日缭绕不绝。   今日商氏便是带着杜瑕去那里。   前几日她倒也同爹娘一同来过,上了几柱香,王氏也大方给了十两银子香油钱,求了两个符,却不知今日商氏再带自己来又有什么新花样。   商氏是个爽快人,不大爱卖关子,两人刚一见面就兴冲冲的说了:“你哥哥家里只这一个兄弟,我也没有妯娌姐妹作伴,迎来送往又多场面话,我只硬着头皮应付。往日十分寂寞,可巧今儿你来了,咱们便好生逛他一逛。”   杜瑕点头,笑道:“我却是外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这寺院里有甚好看?”   商氏抬手拢了拢鬓发,道:“你却不知,这青山寺后头山上却有一大片梅林,里头白梅红梅各半,都开的极好,说不得还有几株百年老树,枝干遒劲,错过当真可惜。你大哥不爱这个,也不爱陪我过来,我却也不稀罕旁人聒噪,今儿只咱们俩吧!”   顿了下,又微微压低了声音,带些俏皮的说:“若说好玩,却还有另一样好玩的,青山寺梅花好不少人都晓得,却甚少有人知道青山寺的大师傅做得一手好素斋,不搁一滴荤油,不用一块肉,做的竟比肉还好吃!”   商氏虽然早已嫁为人妇,如今儿子也三岁了,可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心态也十分年轻,性格开朗,是个爱玩的。牧清辉虽忙于生意,可对妻子很好,也不差钱,更爱她一份天性自然,越发惯着。   来济南府之前,杜瑕还有点担心,怕跟牧清辉夫妇处不来,可如今看着,牧清辉虽积威甚重,但对家人极好,疼那个弟弟也是疼到骨子里;商氏爽快利落,有心计,却待人真诚,难得也是个爱玩的……是以来之前的担心,倒是白担心了。   杜瑕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点头说好,又问:“我送姐姐的年礼,可喜欢不喜欢?”   因商氏爱捉弄,杜瑕面子薄,又因她与牧清寒终究还不是夫妻,如今杜瑕就称呼她为姐姐。   第三十八章   之前杜瑕给牧家回礼, 不光送了牧清辉几尊威武的神兽、猛兽、瑞兽羊毛毡相, 考虑到他的妻儿, 也送了些略柔美的,像是狐狸、梅花鹿、猫儿狗儿等物, 或自己玩儿, 或送人都很好。   说起这个, 商氏就欢喜起来, 拉着她的手道:“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倒忘了,当真极好, 竟是你自己做的?听小叔说你又读书识字,还会作诗,见识丝毫不逊色男儿……”   话音未落,杜瑕就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 不过自己弄着玩儿的, 我哥哥他们也不嫌弃跟我一块胡闹罢了, 什么作诗的, 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两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道路漫长, 外头小厮提醒的时候, 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冬日天寒, 山上积雪不易融化,前儿好容易飘了一点薄雪也都冻了起来,路面不免湿滑, 可商氏竟也不用人搀扶,自己走的稳稳当当。   她还嘱咐人照顾杜瑕,哪知见杜瑕也十分麻利,便笑了:“好好,这才好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俗人。”   说话间有另外几名女眷从她们身边经过,商氏便停住话头,待对方过去了才冲杜瑕略撇嘴道:“我最不耐烦跟那些人来往,风吹似的娇弱,连个路也不能自己走,非要几个人搀着,这才多大年纪就这样了?若等到五七十岁,岂不是动都不能动了?怕不是一个活死人,却又有什么趣儿!”   此等言论却是犀利,杜瑕捧腹大笑,走的歪歪斜斜。   却见商氏走了几步又愤愤道:“你听说没?这两年不知打从哪儿兴起一股歪风邪气,竟叫女人缠足!且有不少人追捧,我听了只欲作呕!便是你哥哥也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杜瑕一怔,骇然道:“竟有这样的事?!”   她原先还庆幸来着,这里竟然没有缠足的风俗,当真是女子之幸,没成想暗中竟也已经悄然滋生……   也许是碧潭村和陈安县都太小了,人们普遍生活艰辛,便是女子也要承担起一小半养家糊口的重担,若是缠足,不管做什么都不利落,故而不曾有此事。   “真是没天理没人论的!”杜瑕勃然大怒道:“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须发都不忍心轻易割舍,如何又要自残肢体?!何其荒谬!在这种事情上兴风作浪的人,岂不是自打嘴巴?”   “正是呢!”商氏一拍巴掌道:“到底是读过书的,说的就是好,我只气愤,却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又叹了口气道:“前儿我与你大哥说话时还气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真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心疼尚且来不及,哪里来的狼心狗肺的爹妈,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折断手脚!”   她与牧清辉暂时没有女儿,可偶尔说起来,也都无限神往,又时常说笑,道若是有了女儿,必要打从出生起就攒嫁妆,千娇万宠,不让她吃一点儿苦,遭一丝儿罪。再择一个天下最好的男儿做夫婿,届时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若是没得十全十美中意的好男儿,便是一辈子不嫁,他们也必然叫女儿快活一生,无忧无虑。   故而夫妻二人乍一听说竟当真有人狠心将好好的姑娘摧残了的时候,都不敢相信。   杜瑕半晌无言,叹息道:“说不得便是那一干黑了心、扭曲了心的,只想叫女子都诸事做不得主,沦为那一等玩物,由着他们戏耍罢了!”   商氏亦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听外头的人说,此等论调便是一起子读书读傻了的酸腐文人提出来的,说什么男子为乾,女子为坤,乾天坤地,女子合该顺从……”   两人边走边说,直将这些个破烂事儿都揪出来批判一通,说的口干舌燥,并暗中庆幸自家兄弟不是那等杂碎。   稍后到了庙里,两人先去上香,商氏添了厚厚香油钱,青山寺的和尚便十分恭敬。稍后主持方丈也亲自出来接待,又给了极好的话,说她们二人都是有福气的云云。   商氏笑道:“多谢方丈吉言,只今日我们却想好好赏一回红梅,中午便在这里吃饭。”   方丈十分上道,闻言念了声佛,笑的慈眉善目:“两位女檀越自去便是,午时自有小沙弥领二位去后头厢房用膳、休息。”   为了尽可能多的招揽信众,各地的佛寺也十分拼命,每到一年中几大年节,都要于各处施舍粥米,又派机灵可亲的小和尚或是在山下,或是直接入城,四处分发糖块、果品,故而今日寺庙内外都人头攒动,其中不乏衣衫褴褛者。   商氏与杜瑕见后不免唏嘘,商氏又叹道:“这两年气候不定,听说地里头的收成也越发不好了,刨去租子、赋税,下剩的竟很难维持生计……”   杜瑕也点头:“可不是,便是我家那几座山上,需水并不大多的果树也明显减产了,地里庄家指不定如何呢!”   两人又议论一回生计与市面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营生,也就到了山脚下。   她们都身手灵便,只各带了一个丫头,在一众前呼后拥的太太姑娘们中间当真是一股清流。   两人吭哧吭哧爬山,不过一盏茶时间,竟是那两个丫头先乱了气息。   商氏嗤笑出声,对自己的丫头道:“瞧瞧,素日你道白跟了我了,这点路都走不了。”   那丫头热的头上都出了汗,闻言陪笑道:“太太好脚力,只奴婢却也还能爬,不过今儿穿的厚了些,迈不开腿罢了。”   商氏就笑骂她耍嘴,也叉腰往四周环视,但见周围只余黑的白的石头,又有无数枯树残枝,虽凄凉,却也必有一番滋味,况且连带着空气都清冽许多。大口呼吸几次,便觉心旷神怡,十分畅快。   她又对杜瑕笑道:“你说,若是咱们也裹了脚,莫说爬山了,怕是路都走不得,如何能见这般景致?”   一行人便继续爬,到了中途亭子里稍事休息,之后一鼓作气登顶,眼前便是梅林。   但见群山之中,果然长着无数梅树,或红或白,成片成片的分散在山里,随着山势不断起伏。   那山石俱是黑灰色的,如今草木都枯了,只剩下不多的松柏依旧泛着些许绿意,又有这梅花,真是别样生机。   杜瑕看的痴了,突然一阵风袭来,便有清幽的梅香。   “真是好景!”   她由衷赞叹道。   陈安县方家万家也有几株梅树,但一来不如这个多,二来也是精心修剪过的,诸多匠气,不如这个合了天然的野趣,枝干遒劲,树皮多皴裂,虽不够貌美,可自有勃勃生机。   见她面上喜悦不似作伪,商氏也深吸几口气,笑道:“只可惜这两年雨雪极少,不然等它结结实实捂几场鹅毛大雪下来,铺盖了漫山遍野,俱是银装素裹,到时雪映红梅,那才是真好看。”   杜瑕顺着她说了想了一回,点头:“必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没福了。”   商氏噗嗤一乐,斜眼瞅她:“怎得没福?日后嫁到这里来,还怕没人陪着你看?”   杜瑕面上一红,转过身去,啐道:“真是没个正经。”   她们两个认识时间虽短,可都不是扭捏的,既然性格相投,将来又是一家,也很放得开。   两人闹了一阵,沿着山中羊肠小道好好欣赏一回,商氏又催着杜瑕背了两首梅花诗,也说好得很。   约莫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众人都乏了,这就下山去。   到了山门口,果然已经有个小沙弥候在那里,见了商氏便上前稽首,道:“方丈叫我在这里恭候二位女檀越。”   商氏与杜瑕都还礼,道:“有劳。”   小沙弥带着她们在山中兜兜转转,抄近路下去,又去了厢房。剩下的丫头小厮早已备好了热水,商氏与杜瑕都净面,重新梳理,又换了衣裳。   少顷,外头已经送进来热乎乎一桌素斋,有那素蒸鸭,玉灌肺,假煎肉,清炒面筋,萝卜汤,另有野菜干儿蒸的素馒头。   素蒸鸭便是一枚蒸葫芦,也不知事先做了何种处理,竟没有一般葫芦的邪气,很是清新爽口。玉灌肺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等几样干果一同加了饴糖与少许红曲,和了末,反复上锅蒸熟后修整成动物肺脏的模样。   、   至于假煎肉,则是混了瓠瓜和麸切成薄片,再加上各家自己配置的调料,与其他葱、椒等物煎炒,俱都十分费工夫。   杜瑕每样都尝了几口,确实好吃。   她最爱野菜包子,又刚爬了山,着实又累又饿,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回过神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商氏见了却分外欢喜,连问她饱没饱,是否还要再用些。   她是真心欢喜的,因为在她看来,这种爽利不造作的姑娘才是好姑娘,能吃是福!左右他们家有的是银子,吃才能吃多少?身体康健了日后也好生养不是?   不然都跟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似的,自己连个路都走不稳当,出入需得有人搀扶,更别提爬山了,她才不爱搭理!   吃饱喝足又休息好了之后,两人又去后山欣赏一回,稍后杜瑕还跟寺里借了纸笔,趁着兴头上,画了许多寒梅图,其中有几幅还是听商氏口头描绘后,画了雪映红梅,都很好看。   商氏爱得不行,一口气要了三四张,说回去就请高手裱糊起来。   她笑眯眯欣赏一回,又趣道:“哎呦呦,这可是了不得,日后你同小叔琴瑟和鸣,读书写字、舞刀耍棒,再者弹琴作画的,当真美死了!”   接连几天,商氏都带着杜瑕到处游玩,真正叫她见识了诸多好吃的好玩的,偶尔还把阿壮带上。   这小娃娃胆子极大,又爱动弹,不几日就同杜瑕混熟了,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只爱腻着她玩。   因这么着,牧家虽未广而告之,然有心人都知道商氏进来总带着一个小姑娘各处出入,十分亲昵。后头再一打听,便传出话来说是杜秀才的嫡亲妹子,正是那同牧秀才订了亲的……   *****   十天很快过去,杜瑕一家这就要回去了。   商氏十分不舍,拉着杜瑕的手道:“何必这样快?不若你们娘儿俩且留在这里多耍几天,眼见着要开春了,届时大明湖畔绿柳如荫,鲜花烂漫,草长莺飞,当真是好个景致。你好容易来一遭儿,若不亲眼见了,岂不可惜?”   说着,她又捏了捏儿子的小手,笑道:“快帮娘说和说和。”   阿壮虽不大清楚娘亲说的什么,只他也确实喜欢这个温柔和气的漂亮姐姐,也就乐呵呵道:“留下罢,姐姐!”   杜瑕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儿,遗憾道:“实在是不能。”   小小孩儿的便已不喜欢分离,见状也微微嘟了嘴巴,鼓起圆润的腮帮子。   杜瑕伸手抱了他,耐心解释道:“阿壮喜不喜欢爹?喜不喜欢娘?”   阿壮想也不想便点头,大声道:“喜欢!”   “那是不是想时刻同他们在一处?”   点头。   “这便是了,”杜瑕笑道:“阿壮想跟着爹娘,我也想呀。”   阿壮愣了下,便不说话了,只是有点闷闷的,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再来呀。”   这回杜瑕和商氏等人俱都笑出声,点头:“好。”   来的时候两辆车塞得满满当当,回去的时候也没空着,除却好些给亲朋好友带的礼物之外,更有许多牧家人的回礼,又有好些陈安县见不到的好书并上等笔墨纸砚。   王氏见了就笑:“当真不像个姑娘家,逛了一圈省府,竟连个首饰啊衣裳料子也不看,只买了这些。”   虽是抱怨的话,可只看她面上的笑意就知道,她心中必然也是极其得意的。毕竟在这个时候读书实在是一件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更别提是女孩儿家,说出去也极有面子的。   大城市就是不同,不仅各类书籍应有尽有,甚至因为印刷量大、更新换代很快,不少书的价格也都比下面小城镇便宜一点,因此杜瑕收获颇丰,带着的几百银票几乎花个一干二净。   她将那些新书翻看一遍,自觉十分满足,听了王氏的话也笑着答道:“我们哪里还需买衣料!不说来之前家里那些,这回牧家的回礼中就有三成是衣料、毛皮,就咱们几口人,又哪里用得完!”   王氏嗔道:“我又哪里要买,不过说一嘴罢了。”   杜河只看着妻女说笑,也不插嘴,自在一旁乐呵,又小心翼翼的碰碰那些文房,感叹一回,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泛出喜意。   不怪他高兴,这个年过的实在好。   先不说他们见识了省府繁华,难得也见了未来姑爷的家人,见他们果然中意女儿,待她极好,杜河这一颗心也才算是彻底放下来。   在玩乐之余,杜河也悄悄打探了当地房价并其他诸般消耗,又亲自去看了几回,虽意料之中的被唬了一跳,可好歹心中有数……   一路奔波不必细说,回到陈安县后,一家三口说不得又要休息一夜,次日杜河照例去酒楼开工,也带些礼物送人。王氏原本要拉着杜瑕在家整理带回来的一车东西,哪知方媛那头得知她刚从省府回来,十分期盼,勉强忍耐一日,今儿一大早就派人来请,说不得要走一遭。   正好杜瑕也有不少礼物要送,都是提前分好了,贴了标签的,当即叫小燕跟着,立刻就走。   上车之后,杜瑕对王能道:“先去肖知县家吧。”   昨儿刚一回来,她就叫人去递了帖子,说好了是今儿去拜访的,于情于理,她也得先去元夫人那里露个脸儿。   前后将近一个月不见,元夫人和肖云倒也怪想她的,再次见面不免又是好一通寒暄。   杜瑕又将从济南府带回来的上等布料、手串、胭脂水粉等物奉上,只说并不值什么,不过是个意思罢了。   原先肖知县中举时,元夫人也曾托人专门给杜瑕捎了东西,这回见她转头送自己,一时也是有些感慨。   倒是肖云听杜瑕说起青山寺的素斋,啧啧称奇,只说自己从没听过,笑道:“这回我可知道这个好去处了,若是日后还能再过济南府,必得去一趟的。”   当初肖易生赶考,并未拖家带口,故而元夫人也只是在自家相公中举后才带着女儿和家当去的济南府。而几个月后肖易生便又得中进士,并授予官职,一家人自然又搬到京师,是以统共也只在济南府盘桓数月,且又忙于交际、应酬,并没有多少时间闲逛。   元夫人搂着她道:“你呀你,多大的人了,竟还想着吃。”   杜瑕与她们说笑一阵,见时候不早,便请辞道:“还要再去方家,实在不能久留。”   元夫人一听,便知她是回来后第一个来的自家,心中十分熨帖,刚要挽留几句,就见外头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个丫头。   “太太,姑娘,杜姑娘,外头杜家来人,说是有急事要找杜姑娘家去呢。”   杜瑕一怔,忙问:“可知是什么事?”   他们家也算是经历风雨了,但从未有过这般跑到主人家喊人的时候。   元夫人也不等丫头回话,直问道:“来人在哪儿?想必是十分要紧的大事,立即请进来问清楚了。”   又对杜瑕安抚道:“莫要惊慌,且先听听究竟是什么事,若果然难办,还有我呢!”   杜瑕心下大定,先道了谢。   那丫头匆匆去了,不多时又带着王能家的进来。   王能家的头一次拜见官太太,也是唬的了不得,好在素日杜瑕也时常教导他们,倒还端得住,并未失礼。   她先认真行礼,见是知县太太询问,杜瑕也没拦着,便不敢隐瞒,直接道:“才刚碧潭村来人,说姑娘的伯母没了,老爷不在家,太太有些忙不过来,不得已才要叫姑娘回去呢。”   “啊?!”杜瑕不由的吃了一惊,本能的站起身来,“你说谁没了?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信得过?”   实在不是她多疑,只是之前王氏就曾经遭遇过一回于氏诈病的经历,这一次又这么赶巧!   再者周氏身子不好不假,可这些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么!当初四丫闹得那样凶,周氏不也没事儿?前儿还连同于氏一起,要逼迫王氏呢!怎么突然刚过完年就没了!   可若说是作假,倒也不至于,毕竟这回说的可是没了……   杜瑕正想着,那头元夫人和肖云都说了节哀,又道:“既如此,确实是等不得的大事呢,我也不多留你了,如今路上也有些个霜冻,且当心些!”   眼下确实不是寒暄的好时机,杜瑕也不多说,匆匆别过,出了门之后先打发小燕去方家致歉,说家中突然出了丧事,现只把礼物送到,她这个人恐怕近期是过不去了的。   等上了车,杜瑕又问王能家的:“方才你还有什么没说的,这会儿就跟我都说了吧。”   王能家的忙道:“果然是瞒不住姑娘的,只一条,姑娘听了可别气。”   杜瑕冷笑:“我能气什么?”   她对那所谓的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一群人都没好印象,往日憋着不回去也就罢了,可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说不得也得跟着走一遭,想想就烦躁!   王能家的不敢再啰嗦,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原委说明。   杜瑕听后愣了半晌,嗤道:“真是有她的!”   原来还是四丫,哦,也就是赵家那个丫头红杏闹得!   当初红杏跑到他们家门口求救,杜瑕一家都果断拒绝,结果红杏就被带走去干粗活,十分难熬。   后来管事儿的又分别去赵家和大房那边,问能否出银子赎人,然而都没有一个应承的。   红杏得知后自然是说不出的悲愤,又觉得一颗心都凉透了,又恨极了这一群人。   哪知她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早就在一开始给自己留了后路:   红杏在赵家几年混的很是风生水起,暗中攒了不少银两,平时都偷偷使人兑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她警惕性极高,又贪财,谁也信不过,就都将值钱的首饰戴在身上,银票也俱都用防水的油纸包了,用贴身小布包紧紧绑在身上,果然稳妥。   上一回她出来,乍一看除了身上几件首饰外什么都没带,可实际上很有几百银子!   后来见众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红杏也发了狠,挨完处罚那几日后自己交了罚金,又去客栈藏着,花大钱将明显粗糙了的皮肉狠狠养了几日,重新收拾光鲜后,便日夜埋伏在赵家少爷爱去的几处场所,果然叫她给等着了!   原本赵少爷就对红杏正在兴头上,当日听爹娘说红杏出去了还唏嘘良久,这回竟意外相见,且再看她越发妖娆妩媚,红着一双眼睛,雪白的腮上挂几点泪珠格外楚楚可怜,越发心痒难耐,当夜竟没回家,同红杏在客栈里胡闹到天亮。   红杏本就能说会道,此刻也知道自己彻底没了退路,唯有死死抓住赵少爷这一条路走到黑才能活命,越发使出十八般武艺,又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只哭的赵少爷一身骨头都酥了,次日竟就跟着回了赵家!   且不说蒋氏和赵三姑娘眼睛里直接能喷出火来,就是赵老爷也十分面上无光,虎着脸不许她进门。   经过前面一番闹腾,他们已然摸清杜秀才一家的态度,若再收留红杏,岂不是明晃晃的打人家的脸?日后还要不要过活了!   然而此刻赵少爷已经鬼迷心窍,被红杏拿捏住,又哪里肯依?   他本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种子,这会儿见一家人都同自己作对,也恼了,只嚷嚷道:“你们素日里都是如何说的?竟是哄我的!爹也说整个赵家日后都是我的,便是金山银山也是有的,如何今儿我想要个丫头便不能够了?难不成这丫头竟比金山银山还值钱?亦或是日后我当不得家的?”   赵老爷和蒋氏都给气个半死,赵三姑娘听说后也眼前发黑,几欲昏倒,暗地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的说必要弄死红杏。   赵三姑娘恨得夜里都睡不着,只是到底已经嫁出去,隔得远了,鞭长莫及,倒是蒋氏实在恶心的不行,一连几天睡不着,牙花子都肿了,嘴角也起泡。   见儿子被一个女人就轻而易举迷了心神,赵老爷怒极,罕见的翻了脸,直接叫人将他抓了,拖回房去关起来,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求情!   杜秀才一家的反应很好地说明了他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饶是赵老爷原先被意外之喜冲昏头脑,如今也连那侥幸都破灭,不敢再有奢望,故而听了这话尤其震怒。   平时宠溺也就罢了,无伤大雅,可若要再放任他这样闹下去,惹怒了杜秀才事小,若再引得肖知县不满,岂不是大祸临头!   蒋氏虽然心疼儿子,如今却也知道个轻重缓急,前儿没约束好下人已然叫她十分后怕,如今早已将带头泄漏消息的几个人都打死了事,若儿子再自己捅娄子,这可不是打死就能完事儿的!   于是赵少爷便被顺利关了起来,门窗俱都封的死死的,一日只给丁点儿水米,几日下来就饿得骂也没力气骂,更别提逃走反抗。   他是个薄情寡义的,贪图红杏美色,却更留恋富足安稳的生活,如今略吃了几日苦头便将红杏丢在一旁,只连声告饶……   那边赵老爷也十分上火,食不知味,只绞尽脑汁的琢磨,如何能将将此事描补一番。   他本欲亲自登门,可那杜家打从一开始就没接茬儿,他若上门,吃闭门羹事小,被对方误会为上门威胁,强行攀扯事大。又或者再叫有心人瞧见了,继续编排更加不美。   无奈之下,赵老爷只得写了一封信,诚心道歉。   他没读过书,语句不通就罢了,难得更错字连篇,惨不忍睹,还是自己打了几遍腹稿,又特意叫了手下识字的抄写一遍,自己照葫芦画瓢描了几遍,这才送出去。   杜瑕一家接到信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去济南府过年,听说是赵大户送来的,本能厌恶,只胡乱瞥了一眼就丢到一旁。   此时本来同他们无甚干系,却如何回复?   原谅?又不是他们家的事儿,说不着;不原谅?更加没影的事儿,索性当没看过。   两家本就素无瓜葛,管他赵大户家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杜瑕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腌臜事儿扯上关系!往后也只继续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杜家这样刀枪不入,赵大户越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灼起来。   这对策也得有对手出招儿才成呀,如今对方一言不发,却叫他们怎么处?   此时此刻,他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一悔当初买人的时候也没问清楚每一个下人的来历底细;二悔治家不严,竟没能第一时间封住下人的嘴,结果便将自己置于此般境地,只如被架在火上灼烤一般!当然最悔的,却还是当初竟然胆大包天,耍了小聪明,想得好处又不愿冒险,竟真叫红杏自己跑出去,谁承想便闹到这般田地……   然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赵老爷硬是愁得添了几缕白发,叫了两个狗头军师,好歹想出点儿亡羊补牢的法子。   他同蒋氏商量几回,总算是挑了几个可靠的婆子,去外头打着同旁人话家常的幌子,解释说当初是误会了的,那红杏并未爬床,只是赵家几个早来的丫头嫉妒她得宠,又能当成陪嫁出去,这才陷害;而她也被吓坏了,这才毛毛躁躁的跑去杜秀才家求救,却又糊糊涂涂说不清楚。   而如今老爷太太已然查明真相,一应有份参与的都被打的打卖的卖,毫不留情。   对于该如何处置红杏,赵老爷同蒋氏翻来覆去琢磨好几天,到底不大清楚杜秀才一家人的底线在哪里,也没法儿上去问,自然不好如处理一般下人那样打杀或发卖。   最后索性就对外说知道她受委屈了,且如今她年纪也大了,便发回身契,不仅不要赎身银子,再给二十两,便放出去自行婚配自己过活。   外头的人自然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只是赵家都这么说了,便是他们不信也没法子,如此一来,杜秀才一家自然解脱出来。   到底有人不大服气,只嚷嚷道:“即是被冤枉的,那杜秀才家也忒狠心了些,都是自家亲戚,为何闭门不出?”   当即便有信了的自动反驳,嗤笑道:“便说你是蠢的,当日那丫头可是逃出来的,这算什么?逃奴!私自收留逃奴是要下大狱的,莫说秀才家,便是寻常人家,也轻易不敢伸手!你又来装什么热心肠!”   再说红杏被送回碧潭村后,村中族老却不愿意再叫她留在村中,更不愿意将当初她把自己卖出去后便划掉的族谱上的名字再添回去。   便是如今风向转了,可她当初自卖为奴的事情依旧叫不少族人抬不起头来。   再者如今虽有赵大户主动替她“翻供”,可焉知日后不会再起什么波澜?终是隐患。   且不说前儿她还差点连累了村中好容易出来的秀才公,众族老早就怒不可遏,眼下见她又给人打发回来……   于是族老便同杜江商议一番,索性直接将她远远地嫁出去。而杜江早就对这个女儿冷了心,族老说什么便是什么,自然不会反对。   在大家帮红杏划拉人选时,周氏终究得到消息,偷偷去看,当即哭成泪人。   偏红杏自觉丢尽了脸面,又深恨关键时候无人出手相救,如今跌至低谷,自然也记恨上了周氏,拼着一口气也对她恶语相向!   然后伤透了心的周氏嗓子里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这么死了!   村中诸人越发觉得红杏是个不祥之人,纷纷要求赶紧把人打发了。又怕她出去乱说,族老悄悄叫人给她灌了哑药,匆匆挑了个穷乡僻壤的半老鳏夫,就这么连夜送了出去。   杜瑕听后又气又叹,匆匆回到家后,见王氏果然已经换了一套素色衣裳,又叫小英包了一匹月白绸缎,拿了几两银子,俨然就要出门。   杜瑕忙道:“娘且等等,待我换了这衣裳。”   因眼下尚在年尾巴里,她出门访客穿的也是颜色鲜亮衣裳,带的也是金镶红宝的首饰,这样装扮必然不能出现在有逝者的场合。   “你等等,”王氏拉住她道:“你就在家里,不必跟我去。如今咱们已经分家,便不再是一家人,没得又是个媳妇,你小小孩儿的,待日后一应丧事都办完,若得空了去走个过场便罢。”   大禄朝如今立朝也不过二十载,前头战火连天,大口大减,到处死人,谁没有十几几十个没了的亲戚呢!若还按着前朝的法子守孝服丧,当真不必过活。   故而如今虽然略恢复元气,许多小地方也还是只给平辈及长辈服丧守孝,像杜瑕对周氏这种已经分了家的女眷,倒也没人细追究,只凭感情深浅自行处置便罢。   杜瑕本就不爱去,听她这么说,当即应下,也道:“娘说的是,我便在家了,只那边说不定乱糟糟的,娘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这么着,叫王能夫妇都跟着,小英是你用惯了的自然也跟着,多几个人一来有个照应,二来若有什么急事也好有个使唤的,便是叫人回来报信儿也方便!”   “还有你爹咧,”王氏犹豫了下,终究点头,又道:“还是太招摇了些。”   话虽如此,可王氏对那边的人也没甚好印象,也还是带着人去了,又转道顺便去叫了杜河。   杜瑕送走了王氏,便回去收拾东西。   他们此次带回的东西极多,如今都乱七八糟的堆在库房里,瞧着就叫人头大。   杜瑕先把之前采购的清单看了遍,等所有物品尽数对上了,这才重新誊写,将它们分门别类的归置好,如此就废了大半天,   王氏同杜河这一去就直到月上枝头才回来,通身疲惫,眼皮都耷拉了。   这会儿杜瑕已经吃过晚饭,正在正厅等他们,刚要开口询问就听王氏道:“还有饭没有?随便给我弄些什么来,正肚饿呢。”   杜瑕忙催着小燕去了,那头小蝉先替他们倒了一杯热水,又把桌上一盘红豆糕推过去,才问道:“怎得,竟没吃饭?好歹先喝口热的,去去寒气。”   杜河不必说,今天做了不少体力活,又帮着忙前跑后,王氏显然也是真饿狠了,一口气填了两块点心,喝了两杯水才吐了口气道:“别提了,乱成一团!也不知那些人怎么过日子的,才刚过了年,院子里就如同牛棚马圈一般,真真儿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得。大嫂没了,刘氏和你奶素日都是不沾水的,又出了四丫的事儿……还是月前嫁了的三丫得了信儿回来奔丧,磕了几个头就挽着袖子干活……真是不像话!”   她一边揉着胃,一边摆手摇头道:“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哪里还能吃饭!后头还是村长招呼人,牛嫂子等人帮忙胡乱张罗的,守着那么一群人,我也吃不下。”   入冬后,杜家厨房里就隔三差五的熬牛骨汤喝,今儿灶上刚好还滚着,厨房里就下了几缕面,又烫了剩下的一小把青菜,在里头卧了个鸡蛋,搁了一圈酱牛肉,又端了一碟梅子姜、一碟辣瓜儿出来。   丧事总是晦气,杜河同王氏净了手,又换了家常衣裳,这才出来吃饭。   因刚才已经略垫了垫,他们现在也不大着急,边吃边将今日回碧潭村的事情说了。   四丫被匆匆嫁到远处,当地无人认识她,这辈子便没了再见面的可能,此事便彻底了了。   杜江刚没了媳妇,可瞧着面上也冷漠的很,远不似当初分家那会儿夫妻恩爱,对谁都淡淡的,只围着杜宝这个儿子转。   只是杜宝……嗨,也是一言难尽! 第三十九章   杜瑕原本对碧潭村那伙人就没什么情分, 自打分家后当真不闻不问, 专心上进挣钱, 这会儿一听三丫竟然已经嫁了,还愣了半晌, 回过神来又顺口问了几句。   王氏点头道:“嫁了, 她毕竟年纪也不小了, 周氏身子不争气, 也怕日后拖累她,去年就强打精神,借着你哥哥中秀才的劲儿把人嫁出去了。听说是个庄户人家, 没什么大本事,好在一家子都憨厚,肯卖力气,三丫也是个能吃苦的, 我琢磨着, 嫁过去后过的反倒能比在娘家轻快些呢。”   得亏的嫁了, 不然如今周氏死了, 她便得守孝三年,到时候年纪就大了。   王氏挑了一筷子面吃了, 又仰头想了片刻道:“必然是的, 现在回想起来, 她果然比之前略白胖了些,精神头也还好。”   杜瑕听后,半晌不言语, 可心里终究是松快了些。   她极其厌恶杜平、于氏夫妇,对三房也是敬而远之,又因着四丫的缘故,对大房也不待见。可真要说起来,四丫虽不是什么好货色,杜宝也恃宠而骄,周氏夫妇与三丫却还好些。   之前周氏虽逼迫过亲娘王氏,可说到底也是全心全意为了儿子,更有公婆与三房挑唆在先,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至于三丫,她是最无辜最干净也最可怜的,跟自己倒也说过几回话,是个很善良本分的姑娘,如今听她有了不错的归宿,杜瑕也替她欢喜。   想明白之后,杜瑕又问王氏:“头里娘也没跟我说,不知三,三丫嫁到哪里去了?我也没送点东西,现下知道了,倒觉得疙疙瘩瘩的。”   论起来,她该叫三丫姐姐的,可话到嘴边,却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罢了。   王氏一怔,倒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又笑道:“我是怕你心里不痛快,如今你能这么想倒真是难得的很。也罢了,三丫是个好的,只可惜托生在那里,只得说一句命苦罢了。头里我已送了一匹大红布,一对素银镯添妆,不算薄了。不过你若想再添些也无妨,左右如今咱们手头宽泛了,她也离了狼窝,倒能使在自己身上。”   杜瑕应了,回去翻了半天,次日果然收拾了两匹结实舒服又不打眼的毛青布,一匹月白带祥云纹样的棉布和一匹细腻鹅黄薄绸,便是担心扎眼,做里衣穿也很好。想了想,又添了两幅花样子,都叫王能家的送去了。   后来王能家的回来,说三丫十分感激,她公婆和男人待她也不错,反复道谢……   吃了面,又痛痛快快的喝光了牛肉面汤,王氏身上出了一身薄汗,先打发人去烧热水预备着,又对这爷俩儿道:“三房越发得意了,今儿刘氏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几次三番的使眼色,我没搭理。”   杜河就点头,道:“不搭理就对了,我也远着老三呢!左右咱们也没事求他们,但凡他们求上门来的,必然不是好事,且远着吧!”   杜瑕也是这么想的,在心里合计一下才酌量着说道:“若我没算错,如今那边杜强十一岁了吧?便是两个小的,也九岁了,都上了学,说不定就是这上头的事。”   王氏微怔,猛拍大腿,道:“再错不了,必然是这个了!”   小的暂且不论,杜强已经十一岁,便要准备着过几年下场,可这几年村中书塾里那个老先生越发不济,说话颠三倒四,也开始忘事了,头一年又大病一场,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听说不仅一年接一年去的新学生少了,便是村中但凡家境略好一些的,也都先后找了别处。   试问这样的先生,如何能教出好学生!   以往三房总以儿子多自傲,大谈往后有指望等等,可如今一下子三个小子都开始读书,这般巨大的花销着实叫人头皮发麻。   王氏略算了一笔账,便嗤笑道:“当年我们一家三口节衣缩食,也不过才供着文儿一个,这还时常觉得不凑手呢!小叔和刘氏又都好吃懒做,收入本就少些,偏爱多花,能攒下多少?这回一下子要供应三个,公婆那头也没了咱们的日常孝敬,还指不定紧巴成什么样儿呢。”   最近这些年杜瑕一直读书写字,对这些了解的再清楚不过,也点头笑道:“可不是,便是那勉强能用来练字的最次一等的青竹纸也要三十文一刀呢!初始练字时往往字迹极大,又容易写错,最是耗费。一刀纸听着不少,练字、描红、做文章什么不用?其实也使不了几天,原先哥哥一个人用都不大舍得买呢,如今三房三个学生,恐怕光纸钱一个月也得大半贯,这还不算笔墨书籍!”   一家三口唏嘘一阵,说笑一番,就各自回房睡了。   殊不知日里杜河与王氏回了县城之后,碧潭村那边也着实不消停。   因杜家出了碧潭村有生以来头一名秀才,族长并村长以及诸多有资历的老人都十分看重他家,今日不过一个女人死了,也有不少人过来帮忙。   族长先同杜河说了几句话,又夸他儿子有出息云云。一边说着,一边又在心中暗骂杜平老两口不着调,好容易生了这样有出息的孙子,非但不知好好笼络,竟然由着家人作践,如今倒好,直将人撵的远了,又伤透了心,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跟本家都闹得不好了,若日后这一族一村的人想求个荫蔽,可就不好开口了。   杜河同一群男人忙前忙后,那边王氏也不清闲,亦有许多女人对城中生活向往非常,或是巴不得过来巴结,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其中就有三房刘氏。   只王氏对刘氏厌恶透顶,懒得搭理,周围人也乐得如此,是以刘氏竟一直没能插上话。   后面吃饭时,刘氏急的咬牙切齿,又给自家男人使眼色,杜海只得硬着头皮挤到自家二哥身边,刚笑嘻嘻的要说话,就听族老同村长低声说了几句后,突然咳嗽一声,示意有话要说。   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不紧不慢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提到学堂的事,只说如今出一个秀才不容易,又那般年轻,不仅是一家的光荣,更是全村全族的脸面……   再到后头,竟隐约变成敲打!   什么“都需本分做人,莫要给碧潭村抹黑”,什么“莫要起歪心眼,需得自己用功”,以及“不许胡乱进城央求帮忙办事”等等。   旁人倒罢了,不过略有些不好意思,杜海同刘氏脸上却火辣辣的,怎么都觉得这话是在敲打他们!   杜海本还不服气,刚要插嘴,就被村长远远瞪了一眼,也就不敢吭声了。他不怕爹娘不怕兄弟甚至不怕媳妇,却着实怕这几个老不死的……   杜河同王氏都十分意外,临走前还好生感谢了几位老人。   族长摆摆手,叹气道:“没什么好谢的,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好罢了。你们且叫文哥安心读书,也不必忧心这里的事,好歹还有我们呢!”   他们本就怕杜家一窝子糊涂蛋,彻底将杜文这个前途无量的读书人推得远了,方才又见三房夫妻两个一副算计模样,不用想也知道没打的好主意,这才表态。   需得知道,但凡一个地方能出一位出息的文人当真不易,不说自家,便是一村一族也都受益匪浅!   自打杜文年纪轻轻中了秀才后,外头多少人羡慕!又说碧潭村人杰地灵,是个得老天和文曲星君眷顾的所在,他们村的人便是出去也觉得面上有光。   如今杜文又入了府学,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举人老爷,这碧潭村还怕不得助力?   杜河夫妻原本以为今日归来只得受气,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意外之喜,顿时欢喜无限,打定主意回头好好收拾几份重礼送上。   *******   杜家在说碧潭村的事,知县家里却也在说有关他们家的事。   晚间肖易生下衙归来,元夫人陪着他用过饭,又打发女儿肖云回房休息,这才跟相公说私密话。   “今儿你那学生的妹子又来了,带了些济南府特产回来,另有些个笔墨纸砚等雅致玩意儿。最值钱的怕就是那四匹布,碧潭村没有卖的,济南府内怕也不多,我估摸着便得值个一二百两银子。”   肖易生听了,翻书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点头,道:“平日里他家最是谨慎不过,况且又是头一次去省府回来,略贵重些倒也不出格,收了吧。”   元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打算留她吃饭,再预备上等回礼,不曾想她老家那头出了丧事,倒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人,就走了。”   夫妻两个说了一会儿,元夫人又试探着问道:“今儿瞧见杜姑娘,却又勾起我另一桩心事来。”   肖易生也不看书了,笑道:“你我夫妻多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两个少年夫妻,如今女儿都这般大了,期间经历无数风雨,光是守孝就有八九年,当真同贫贱、共富贵,感情深厚。   元夫人瞧着他在灯光下越发柔和的面孔,心头一软,不由得放轻了声音道:“她定亲也有一年了,咱们云儿也这般大了,我琢磨着,是不是也该留心了?”   肖易生沉吟片刻,点头,问:“你既这么说,怕是心中已有人选了吧?说来听听。”   “也不是外人,”元夫人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过去,道:“便是你那学生杜文。我琢磨着,他学识那般好,你也说过必然前途无量的,难得他妹子又与云儿投缘,又很知书达理,日后成了姑嫂也必然没有不和的。他们爹娘虽说不读书,可也是少有的厚道人,素来不与人吵嘴拌舌,却也有些心眼……”   元夫人说完,却不见相公回声,抬头一看,就见他正若有所思,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中的书敲着掌心。   “怎么,”元夫人奇道:“你竟是不中意的?”   肖易生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叹气道:“这可叫我怎么说?若违心的说他不好,便是世上也没几个好的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得什么门第匹配不匹配的,两人年纪也相仿”   话音未落,元夫人就追问道:“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眼瞅着他也快十六岁了,听说常有媒人登门,若晚了,保不齐就给人家定去了。”   两人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个一颗独苗,事关她的终身,饶是元夫人平时持重大方也有些焦急了,肖易生见状也不卖关子,径直将自己的担忧和顾虑讲了出来。   “人是好人,却未必是良配。”   “那小子学识好,于其他方面却是个呆子,性格又冲,不撞南墙不回头,读书时就容易得罪人,日后若能为官,必然到处树敌!咱们云儿心思细腻,性子和软,又爱多思多想,身子又是那般,如何受得起三天两头的惊吓?且那小子也不会哄人,蛮牛也似,若是有分歧,必然是云儿退让……”   说到底,终究还是疼爱女儿罢了。   一番话说的元夫人也面露忧色,垂了头,不言语了。   是了,眼下还有他们这当爹娘的撑着,女儿只尽情欢乐便罢,万事不理,便是外头有什么风波也惊扰不到她。   可若是成了亲便是当家主母,远不似当女孩儿时候轻松,不说一应应酬往来便极其繁琐,若相公再不省心,可叫云儿怎么过!、   肖易生捏捏妻子的手,低声道:“罢了,你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也不求大富大贵,惟愿她一生平安顺遂,和乐安宁而已,即便仕途有限,好歹平安祥和才好。”   元夫人重重一叹,不知想了什么,眼睛里竟沁了泪花,拿帕子沾沾眼角才道:“你说的有理,原是我想的不周到,不过云儿年纪实在不小了,你心里可有什么差不多的人选?”   肖易生一笑,道:“原是打算看看再说的,可既然今儿你问起来,也罢了,就是洪清。”   元夫人听了就啐一口,语气复杂道:“终归绕不出你的学生!这个年纪也忒大了些,差着五岁呢,却是哪里强?”   饶是有肖易生分析利弊,可在她心里,杜文还是第一人选,这会儿听对方说了另一个学生,自然有些不服气,要辩一辩的。   夫妻这么多年,肖易生如何能猜不到她的想法,也不等对方问,当即主动把自己的考量说了:   “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他为人稳重老成,又温柔体贴,性格宽厚,很会照顾周围的人。这样的性子瞧着寡淡了些,可确实难得稳当,又天生一份谨慎,凡事不冒进,只要日后谨慎些,全身而退还是很容易的。”   前些年肖易生教书的时候,元夫人也时常能见到那些学生们,隐约知道洪清是个什么性格,如今再听相公掰碎了细说一遍,也有些意动。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疙瘩,闷声道:“也忒没趣儿了些!再者,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呢,他是长子,便要侍奉父母,日后成亲,光是家中琐事怕不够云儿忙的?”   说完这些,元夫人又语出惊人道:“还有一件,他,他长得也不大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圣人也不免喜欢长相赏心悦目者,君不见多数朝代都有“有残疾者不能为官”的规矩?   是以时下名头大的读书人中往往多姿容俊美者,又气度出众。   肖易生虽然不以貌取人,可五个入室弟子也都颇俊秀,其中尤以石仲澜与牧清寒为首,然前者轻浮,后者冷僻,故而元夫人不中意。   肖易生听后哈哈大笑,指着她道:“多大年纪的人了,你什么时候竟也这样看人?他也是浓眉大眼,又哪里不好了?便是比杜文略逊色些,也颇顺眼。真要论好看,你我为何不从石仲澜、牧清寒之流中挑?   再说长子,难不成杜文不是长子?你也是糊涂了,他们日后必然要为官的,届时四处上任,难不成还总是带着父母、弟妹?就是后头接了老人来奉养,琐碎也有限。”   元夫人这才不言语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肖易生便道:“洪清是个稳妥人,来年未必会下场,我先透个意思过去,也好叫他安心读书,叫他家里也勿要相扰,待过几年云儿及笄了再过明路。”   包括杜文自己在内的杜家人都不知道,师父师娘早已暗中审核过自己,且刷了下去……   日子还是这么过着,并无太多波澜:   大房周氏去了,原先倒是有些人打小算盘,琢磨是不是能借这次机会与秀才家打通关系,谁知二房那头竟只在头尾两天略露了面,且很不爱与人说话,又有村长族老发话,直叫他们无计可施。   今年恰逢三年一度的文举,杜文来信说,他有心下场一试,牧清寒却似乎想再等一届,他正在游说对方同自己一起。   杜瑕管他信中言语,似乎略微收敛了些,只还是锐气逼人,想来是天性使然,单凭外界劝说恐无济于事。   她既忧且叹,心道大概这就是现成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惟愿日后兄长吃亏吃的小一点,点到即止,万莫弄得元气大伤。   这是一回事,至于考试的事情,她倒是不反对,甚至还挺希望牧清寒也跟着试一回。   考举人和考秀才不管是流程还是内容乃至氛围都截然不同,反正就在济南府,也不需四处奔走劳累,倒不如略花几天找找感觉,便是有什么想不到的意外情况也好有个准备,总不至于到时候被打个手足无措。   两边就这么半月一次通信,杜文与牧清寒等人努力读书,勤习六艺等,杜瑕也不甘落后,不仅继续读书写字,又陆续出了两个话本和《阴阳迅游录》的第二、三卷,俱都卖的极好,更有诸多外县书铺争相批发贩卖,“指尖舞”先生的大名竟也真有了些如雷贯耳的意思。   与之前的女权话本不同的是,《阴阳迅游录》里头的故事环环相扣,处处伏笔,十分新鲜奇妙,又是当下没有的激烈刺激,且全是图画,更加不必识字,只要长着一双亮眼就能清楚讲的什么。故而受众颇广,不仅闺中妇人、女孩儿愿意看,便是各行各业的男孩儿、男人们也有许多人爱看,所以虽然卖价远远高过寻常消遣读物,销量竟也十分可观!   那林家书铺如今也不同以往了,不仅将店内外修整一新,还将隔壁铺子租下,进一步扩大店面,增加刊刻坊人手,日夜开工,将画本卖到诸多州省,一举从原先的三流奋力跃居二流,并隐隐有成为一流的苗头。   说来也是讨巧,尤其是如今卖的极红火的《阴阳迅游录》画本,几乎一力促成了林家书铺如今的名声地位。   若是一般文字话本,但凡能买一本在手上,其他刻印铺子也都能自己做了,只它却是个画本子,翻开里头全是极复杂极别具一格的画儿,若是其他铺子也想自己做,就得先花费工夫研究刻板,成本极高不说,且还不一定能成,风险颇大,是以一众书铺都选择从这边批发贩卖。   此般林家书铺便是独一份儿,哪怕陈安县内不算,光每月贩到其他州县的,数量就十分可观。说是书铺,竟更像专门的批发市场了。   林家书铺也知道能有如今的局面殊为不易,对杜瑕可谓感激到了极致,不仅对她的要求言听计从,又怕她走了,跑去别的书铺和刻印作坊营生,竟主动表示要给她一成干股。   杜瑕听后就笑了,心道你们也是挺狡猾,给原作者整个书铺的一成干股,听上去简直叫人怦然心动。可说到底,你们这个书铺本就倒闭在即,一年也不见起能赚几个钱,去了房租和人工,当真不剩什么了。   一成干股,能有什么?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说白了,也就是变相的提高《阴阳迅游录》的分成罢了!   杜瑕爱财,却不是那种咄咄逼人死要钱的性格,但也不希望旁人把自己当个傻子耍。   她亲自去了林家书铺,与掌柜的好一通讨价还价,一针见血的指出对方提议的迷惑性,以及“指尖舞”这个名号所能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最后成功将分成提高到了三成。   自此以后,“指尖舞”先生的大作第一版必须在林家书铺刊刻、贩卖,而杜瑕拥有林家书铺三成的收入分成。   若是杜瑕本人日后搬离陈安县,则此合约自动作废,杜瑕合伙人和分成人的身份也将自动解除。   白纸黑字,两边都签字按手印,谁也不得反悔了。   闲时杜瑕就感慨,文化圈儿里想赚钱其实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哪怕开篇难些,但只要上了套,后面当真受用无穷。   如今只这一桩买卖,她每月便有将近十两银子的收入,一年就是一百二三十两,除了她自己之外无人知晓,结结实实的私房。   这还不算。   因为现在家里买的两座山都步入正轨,还不需纳税,连瓜果蔬菜、禽蛋皮肉,两边加起来一年都能得个四五百两,日常开销也都从这里头出,杜瑕和王氏也都不大做活,只偶尔熟客求上门来,略作一二,是以平常都很有空闲。   杜瑕是个闲不住的,不做手工了就重拾漫画师老本行,而这个一两个月更新一卷的工作量也实在说不上大,且如今她又成了分成人之一,就又想了些招儿。   因《阴阳迅游录》现下积累了不少人气,她便设计了一款书中主要角色的玩偶,约莫巴掌大小,一套六个,除了女主角阿玉之外,还有出场最多的狐狸精、孔雀精等,都用羊毛毡戳出来,毛茸茸的,无比可爱。   她做了十套,都送到林家书铺去,但凡买了画本的人都可以抽签,能不能得全凭天意。   因一本只能抽一次,竟有许多死忠粉为了要这玩偶一口气买许多本的……   杜瑕听说后不住偷笑,心道虽不能给你们签名海报,可这个周边想来也不差什么了。   只是时候久了,跟她最熟悉的方媛和万蓉却渐渐窥出端倪。   那一回方媛还耐不住问道:“放眼整个陈安县,会做这样玩意儿的也只你一人,如今书铺里也有了,却是个什么缘故?”   没奈何,杜瑕只得同她们坦白,又央求不许说出去。   方媛和万蓉虽暗中猜测过,可如今听她亲口承认,还是大吃一惊,又笑又叫,又说她不够意思。   “好啊,亏你竟能瞒我们这么久,说吧,该当何罪!”   俩姑娘素日没少跟杜瑕讨论指尖舞先生的大作,言辞中不乏向往和憧憬,如今骤然得知那先生本人竟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且是她们隔三差五就见的密友,当真不亚于冬日惊雷!   杜瑕被方媛和万蓉按在炕上咯吱半晌,险些笑岔了气,头发乱了,衣服也滚皱了,更笑的满面泪痕,胭脂也花了。   她连声告饶,直叫好姐姐,又保证日后若有新作,必然第一时间送来才逃脱了。   万蓉也是被气狠了,又掐着她的腮笑道:“真是没瞧出来,竟把我们都给蒙骗了,断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方媛一拍手,歪头乐道:“这倒也不难,就罚她将那什么偶人都做一整套送咱们,如何?”   万蓉噗嗤乐出声,点头赞道:“极好,极好。”   说完她又啼笑皆非的怒道:“亏我前儿还打发人一口气买了十本呢!就为了抽那个,结果抽了老半天,竟一个没中,为此我还伤心了老半天呢!”   也亏得她兄弟姐妹多,亲戚多,分出去也没浪费。   一时三个姑娘都笑作一团,方媛又叫了丫头们进来,重新打水梳洗、整理衣裳。   杜瑕一边看小燕给自己梳头,一边笑道:“好姐姐,我可真是错了,你们且饶了我吧。我确实有苦衷的,这画本子就罢了,不过神鬼故事而已,倒没什么,可你们也不想想,前头那些个惊世骇俗的话本,我如何敢叫外头的人知道是我写的?不然那起子人还不都生吃了我!”   几个人又想起来如今外头还时常有读书人怒骂的几个女权话本,也都笑了。   方媛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笑的促狭,又推了杜瑕一把,挤眉弄眼道:“我问你,你女婿却知道不知道?”   这个称谓杜瑕还真是没听过,乍一听也觉得甚是刺激,愣了半晌,脸就自己红了。   她啐了一口,丢了正把玩的簪子去打她,结果反被方媛和万蓉联手按住了,非叫她说不可。   五个杜瑕加起来,也未必是一个方媛的对手!   她挣扎一会儿,眼见刚梳好的头发又散开了,只得认怂,带点儿害羞又带点儿小骄傲的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便是我哥哥也知道,当初还是他们帮我在外头跑,不然我一个小女孩儿家家,如何做的这些?”、   方媛和万蓉听了,不觉诧异不已。   “他们竟然都是知道的?!”   不得已,杜瑕又坐回梳妆台前,从镜子里看着她们的反应点头,笑道:“是。”   这回方媛和万蓉闹不起来了,两人对视许久,都隐隐有些嫉妒,沉默半晌才语气复杂道:“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是大胆呢?还是运气好。”   她们也都是有兄弟的,这几年也开始议亲了,可即便是至亲兄弟,也断然不会同她们这般亲密无间!更别提写,哪怕是看这种明显打压男人的话本小说了!至于议亲对象,更是万万不敢提及这个……   杜瑕自然知道她们什么意思,同时也深以为然。   这些年她每每静下心来回忆,每每都会暗自感慨自己的幸运。   她庆幸自己有一对开明的父母,更庆幸有个好哥哥,也庆幸能遇到知她懂她的牧清寒!   杜瑕冲着镜子里灿然一笑,道:“我不过是个走运的傻大胆罢了。”   方媛和万蓉一怔,都噗嗤笑了。   *****   转眼冬去春来,外头的枯枝草根上头也都渐渐冒出细密的茸芽,远远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叫人看了就舒坦。   被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也都变软了,风再吹到脸上也柔柔的,暖暖的,一直吹到山上的桃花杏花都开了,吹得人们从憋闷的房中走出来,街上重新恢复往日热闹,   开春以后,杜河便同酒楼请辞,任凭掌柜的再如何挽留也没回去。   私底下他也跟妻女说:“倒不是有意卖款,只如今儿子、女婿越发出息,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举人老爷,若给人说起,我还在酒楼与人赔笑招呼,总归叫他们面上无光,便是他们自己不在意,外头有些人明着不说,暗地里怕也少不了嘲讽。”   王氏听了深以为然,点头道:“到底是你想的周到些,我却不曾想着这个。”   杜河憨憨一笑,又划算道:“早几年我就隐约有这个意思,年前又去了省府,着实开了眼界,越发觉得该这么办。再者姑爷家那样好,咱们也该给女儿做脸才是,不然姑爷兄弟两个那样,回头跟人说起,亲家在酒楼与人打杂,哪里还有脸面!一回两回不往心里去,时日久了,难免不疙瘩,若是带累了女儿,叫我怎生活得下去。”   顿了下,他又说:“可巧现在咱家的山也都好了,各项琐事一大堆,老王头儿他们栽树养树、打猎剥皮是个能手,可遇到谈买卖、拢账甚的也着实焦头烂额,央了不止一回,合该有个人总管着。若是外头找去,总归不放心,也不一定找得着合适的,不若我就接手了,一来安心些,二来说出去也是正经农户,名声也好听些。”   况且他在外头经营多年,多少也有些人脉交情,每逢遇到南来北往的大客商、大贩子,更是倍加留意。如今他儿子出息,大家往来越发亲密,便是相互买卖也有益,岂不是现成的掌柜!   王氏点头称是,旋即想起一件事来,道:“这几年雨水不多,收成也越发的少了,今年还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杜河砸吧下嘴,搔了搔头,商量着开口:“我也一直打听着,说是因不少河湖都干涸了,成本大了,收成反倒一年不如一年,有周转不灵支撑不住的,不少人想咬牙贱卖。我合计着,便是旱灾也不过这两年罢了,狠狠心熬过去也就得了,如今咱们手头宽裕,还支撑的住,不若趁着贱价再买几座,好生经营,日后给瑕儿当陪嫁也是好的。”   大户人家嫁女儿多有店铺、田庄陪嫁,这就是源源不断的活钱,即便日后娘家没人了,婆家靠不住,只要手握地契,每年都能有固定收入,也是个保障。   他们家这个样子,女儿与牧清寒结亲本就是高嫁,若是再没点拿得出手的陪嫁……   可惜杜文势必要走科举的路子,他家里人再半道经商却是于名声有碍,只好多多买房置地。而这一带良田甚少,杜家无力也无意与旁人相争,思来想去,倒是继续买山来得实在。   王氏略一思索,也觉得好,咬牙开了柜子,翻出私房与他,道:“瑕儿人小鬼大,素来灵精,这事倒先不必叫她知道。待都办妥了,整治好了,回头与她添在嫁妆里也就是了。”   杜河笑着揣了钱,点头道:“这个我自然晓得,嫁妆本就是爹娘给的,难不成还叫她自己掏钱?这算什么事儿!你我还能干得动,没得给人笑话。”   顿了下,他又目光灼灼道:“我琢磨着,咱们陈安县毕竟太小了,这边几座山也着实上不得台面,之前咱们去济南府见亲家,我也留神打听了许久,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再攒几个钱儿,好歹去省府买座宅子是正经。回头添在嫁妆里,那才是真体面!虽投本大些,到底地灵人杰,回本也快,且回头说出去也体面。便是自己不住,还能赁给旁人,不比这穷乡僻壤的山上出息强得多?再者也不必畏惧天灾人祸,十分稳当。”   王氏虽比寻常村妇精明些,可到底只是个知道家长里短的婆娘,见识有限,压根儿没往这边想过,如今听了自家男人说起这个,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到底是你在外忙活,见多识广,”她毫不吝啬的赞叹道:“若能如此,必然好极!省府何等地界?哪怕只去那儿走一遭也颇觉面上有光,若真能弄所宅院,可不比咱们这边的大户更光彩!”   杜河听后十分受用,面上不禁带出几分,又道:“话虽如此,可你也别高兴地太早。旁人也不是傻子,你瞧瞧这小小陈安县便知道了,许多好地段的好宅子,除非走投无路,户主便是死咬着吃一辈子租金,也轻易不肯变卖的!能买卖的,要么房屋宅院甚是狭小,我也瞧不上;要么便是拾掇的分外齐整的大宅子、别院,无限奢华,动辄上千两,再算上看宅院的奴仆以及整修、添置的银子……咱们还真拿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PS,杜哥表示:……无语,竟然背地里被老师嫌弃了,桑心(;′⌒`) 第四十章   就像杜河说的, 便是小小陈安县, 大部分好地段的房屋要么主人自己住, 要么太闲置的就用来出租,进项源源不断, 轻易不肯贩卖。   原先杜河还想把他们一家人现在住的小院儿买下来, 哪知户主当即拒绝, 说要留给自家孩子吃租子。   因地段本就好, 加上前番杜文又中了举人,越发抢手,房主自然不肯卖。也就是想送杜家人情, 不然换了旁人,必然要涨房租的!   一听上千两,王氏已然呆了,心道果然拿不出。   如今他们家虽一年也能得个五百上下银子, 可开支也多, 剩下能存起来的纯利润也不过一二百两, 且要预备不时之需, 却又去哪里筹凑这上千两?   她想了一回,试探着问道:“亲家在济南府甚是有脸面, 况买房置地也是好事, 不若”   话音未落, 杜河就皱眉摇头的否了:“糊涂!咱们打算买房置地,本就是怕他家看轻,如今反倒求上门, 这算什么!”   王氏讪讪道:“是我想岔了。”   杜河觉察到自己语气甚重,也有些后悔,连忙安慰几句,道:“所幸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瑕儿还没过六礼呢,怕甚?再者也没找到特别合适的,咱们只慢慢攒着罢了!”   夫妻俩说笑一回,又因杜河要接管山上的事,必然要仔细看过,便决定收拾起来,一家三口去山上住些时日,正好花都开了,也散散心。   第二天跟杜瑕说了,她自然是愿意的,当即叫小燕收拾东西,又着重拿了文房四宝和专门用来画画的碳条和本子,准备写生采风。   隔天清早他们就出发了。   除了杜家两座山之外,周围还有许多人家的产业在,山上普遍栽种许多瓜果。春季正是鲜花烂漫的时候,那些桃杏梨花争相开放,如云似雾,微风袭来,娇嫩花瓣纷纷冲天而起,又打着旋儿落下,美不胜收。   如今杏花已大致过去,无数如雪梨花正当时节,还有部分早开的粉红桃花夹杂其中,随着山势不断起伏,远远望去云蒸霞蔚,说不出的震撼美丽。   小燕惊喜道:“姑娘快看!”   不必她嚷,杜瑕也早掀着帘子看呆了,她望着远处几座绵延山峦,心神激荡,一时间脑海中空荡荡一片,真是想夸赞几句都觉得语言空乏无力,竟没什么能描绘出眼前这般美景。   王氏见她这样,就笑了,也探头看了一回,道:“这也就罢了,这两年雨水少,开的花也少,若在好年景,哪里还这般稀疏,当真是远远看去只留花海,连下头的土地都瞧不见的!”   少顷到了山上,稍事休息后,杜瑕便迫不及待的到处逛去,杜河则找了老王头等人,询问各种作物和家畜家禽的情况。   老王头搓着树皮一样粗糙的老手,局促道:“好叫东家知晓,这几年雨水越发少了,开春到现在,更是半滴没有。山下的河也快干了,如今只得派车去更远的地方拉水,可也不大顶用。”   他快走几步,随手点了几棵树,就见上头飞快爬过几只小虫。   他忙先捏死,才解释道:“因着下雨少,冬日没有雪,虫卵俱都活了,如今虫子也多,不仅果子结的少,好些更被咬坏了,怕是今年收成更不好了。您瞧这些果树,开的花比去年还减了两成有余呢!”   杜河跟着看了一回,也是叹气,又安慰道:“老天爷不赏饭吃,谁也没法子,你们尽力便是,其余的都不用多想。”   要不怎么说务农虽名声好,可仍旧有许多人耐不住给自己扣上商户的帽子,实在是好坏全凭天意,但凡一点儿波折就损失甚大,太不保险。   那边杜瑕亲自转了之后,才发现花开的果然不如去年来时见到的多。   按理说,这些果树都是刚长好的幼苗,理应一年好似一年才是,可现下却这样,果然是雨水奇缺的缘故。   唏嘘过后,杜瑕不免又想得更多。   她早听说过,大灾之年残酷异常,啃树皮挖草根,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如今虽还不到那般田地,但可再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在山上痛痛快快一住半月,杜瑕每天吃过饭后便满山爬,找到合适的角度便坐下来画画,着实积攒了不少稿子,一应的蓝天白云花海,有远的全景,还有近的特写,都美不胜收。   拿回家去后,旁人倒罢了,小鹤见了爱的什么似的,央求道:“好姑娘,这样俊的画儿,能给我描个花样子不?转眼就做夏衫了,我用那雨过天晴的薄纱和若竹色的薄绸绣一套杏花的,一套滴水菡萏的,都细细的绣最好的与你可好?”   杜瑕笑道:“这又有什么难的?赶明儿就描给你,只一点,杏花的用若竹色绸纱倒罢了,滴水菡萏的,你给我用水蓝色吧,回头我跟娘说,叫小英开了库房找料子给你。”   小鹤笑着应了,刚要走,又被杜瑕叫住,忙回来问:“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杜瑕略一琢磨,道:“这么着吧,我的先只做一套杏花的,再给爹娘一人做一身,哥哥的娘自己做便罢了,等二老的做好了,你得空再给我做菡萏的吧。”   又过了约莫一月,到了五月半,杜家人的新衣裳都得了,裁剪纹样无一不精美,而他们却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外头的形势越发严峻了。   天气越来越热,然而却依旧没有下雨的迹象,天空蓝的像一块琉璃瓦,清透无暇,一丝云彩也瞧不见。太阳日日不辞劳苦,火辣辣的炙烤大地,自然也没有下雨的可能。   雨水少,日头烈,地里作物自然减产,市面上的瓜果蔬菜也都纷纷涨价,就连鸡鸭也被热的不行,蛋都下的少了。紧接着,众人都意识到了这样的天气持续下去必然将给田地带来致命打击,粮价也开始疯狂上涨。   就在这个当儿,济南府牧家来人,除了例行带信外,竟然也报丧!   那小厮一路骑马,风尘仆仆,脸上都被烤出一层油,晒得锃亮。杜瑕见他年纪不大,也不忙着问话,只叫人帮他打水洗脸,又吃井里镇着的水果祛暑。   那小厮着实累狠了,咕嘟嘟连灌了一整壶桂花酸梅汤才缓过气来,又胡乱擦了脸,便道:“月初老爷没了,大爷和二爷都忙着奔丧,忙的什么似的,故而这回的信晚了几天。”   怎么最近几个月总死人?!   杜瑕一惊,刷的站起来,一叠声的追问道:“老爷没了?!你们大爷和二爷可还好?天热,千万叫他们别太过伤心,保重自己要紧。”   小厮点头,又规规矩矩的回答道:“大爷二爷素日十分注重保养,如今虽然炎热,倒还撑得住。只是这么一来,二爷便要守孝三年,旁的不说,这一届的科举也赶不上了,只好再等下回。”   杜瑕摆摆手,道:“不值什么,身子要紧,再者厚积薄发未尝不可,这三年里他好生用功,待除了孝正好赶上下一届。”   话音刚落,杜瑕心里却突然打了个咯噔。   是啊,牧老爷没的是不是忒是时候了些?听说他已经病了许多年,如今还有将近三个月秋闱,他恰恰死了,而牧清寒刚好本来就没有什么下场的意思,正好戴孝,等三年过后,刚刚好赶上下一届……   牧清寒为人至诚至真,便是与牧老爷无甚感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牧清辉?   杜瑕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就带出点来,那小厮见了,还以为她伤心,不由得劝慰道:“姑娘也不必忧心,老爷这么着已经好些年了,家里上上下下都早有准备,如今气候反常,这才撑不住了的……”   杜瑕忙将心思暂且压下,又问他别的事:“济南府里果然也反常得很?”   “可不是怎的!”小厮麻利回道:“远的不说,就那大明湖水位也降了好些,不少大的画舫都搁浅了,许多鱼也都热死了,城中几十口泉水也都不喷了,各处开支又骤然增大,不少人家都过不下去了呢!”   杜瑕一边听他说,一边拆了牧清寒和杜文写的信看。   信中除了例行报平安、话家常外,牧清寒还特意致歉,说自己这回必然要错过考试。又说济南府情势也颇为严峻,现下多有流民到处流窜,惹是生非,叫他们在陈安县也当心些。   一目十行的看完信,杜瑕真是心乱如麻,砰砰直跳。   果然来了!   与即将爆发的大灾相比,牧老爷是死是活,或者究竟是不是自然死亡,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晚间杜河从郊外山上回来,杜瑕又把济南府里的事情说给他听,他听后皱着眉头道:“果然厉害了,月前就听说外面晃悠的人多了,前几天竟也有人闯到咱们山上去了呢!”   王氏和杜瑕都不知道竟有这事,听后都唬了一跳,忙问有无伤亡。   杜河忙笑着安慰道:“并没什么,山上十几口人呢,又是青壮劳力居多,略一吓唬也就赶走了。”   王氏和杜瑕这才松了口气,又不放心的问道:“想必是饿的,前几年粮食就减产,如今又涨价,想必不少人家都接济不上,这才铤而走险。”   杜河点头。   他们忧心忡忡不说,渐渐地,陈安县内外的情况也严峻起来。   首先,城内外巡逻的人手增加不少,他们对于几道城门的盘查也严格了许多,一旦有嫌弃可疑的人,便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守备衙役等扑压过来,盘问个底儿朝天。先看路引,再问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何目的有何凭证?但凡有一点儿可疑,都不会轻易放过。   渐渐地,这种严酷的气氛蔓延开来,感染到了县城中的每一个人。   有人开始疯狂的囤粮,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甚至加固院墙。杜瑕一家人也难以免除,亦觉得十分惊慌。   杜河与王氏倒罢了,他们原本也是经历过早年战乱逃难的人,也十分有经验,最初的惊慌过后,就都分头忙碌起来,忙而不乱。   只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担忧的,全因过去是逃战乱,只要不遇上敌军,谁也不会对百姓出手;可如今大家要面对的却是天灾,更需要警惕的还是外头的流民。   流民可不会分什么你我,一旦饿极了疯魔了,会做出什么样没人伦的混账事,谁都不敢想。   杜瑕就更不必说,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又在内陆,华国的安宁程度全世界首屈一指,便是境外有无数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也往往在边境就被阻拦下,内地一片歌舞升平。什么恐袭爆炸犯罪,几乎都与他们绝缘。杜瑕生长生活的地方,又是安静的平原,旱涝灾害少见,如今一朝穿越了,却突然遇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实在有些提心吊胆。   突然有一天,杜瑕又有了另一种担心:杜家那一群人会不会来这里寻求庇护?到时难道他们又要重新回到原先那种,一家三口居于人下的日子?   哪知王氏知道之后竟然搂着她笑道:“我的儿,你旁的地方聪明,这些地方果然是缺了些。”   杜瑕面上微微发囧,知道自己是瞎担心了,又详细问下去。   王氏也乐得同她说道,便继续道:“碧潭村周边地势颇为复杂,群山环绕,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若没有熟人带路,早就走迷了。再者小小村落,产粮有限,也没什么出名的大户人家,没得金银细软可抢,哪里比得上陈安县城这明晃晃的肥肉?”   “再说了,若是真有流民去了,村民一准儿往山上跑,那上头多得是野果、野鸡兔子的,不比这县城,一旦被封起来,就只得等死……”   除非真的有人误打误撞的闯进去,否则碧潭村反倒比陈安县安全许多呢。   听完这些话,杜瑕才算是放下心来。   转眼就是七夕。   七夕与大禄朝百姓而言十分重要,若在往年,约莫半月前就有人热热闹闹的张罗开了,不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少,都乐得参与其中。饶是近这两年年景不好,今年外头看着规模也比往年小了些,还是十分热闹隆重。   以前杜瑕还小,也没怎么太在意这些。而如今她也是订了亲的人,说不得便要入乡随俗,如众人一般期许起来。   听说济南府也不大太平,牧老爷又刚没了,还不知道牧清寒那边如何;再者秋闱在即,哥哥杜文又要下场,当真千头万绪的,她也想在夜里诚心祷告一番,好歹叫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昨儿王氏就准备好了全套新衣,一大早盯着全家人都换了,待吃过饭,又整理一气,不待入夜便外出逛去了。   因这几日过节,许多人家难免走亲访友,下头村镇百姓也有胆大的、耐不住的进城玩耍,城门开放时间便略微宽松了些,也有许多人进城玩了,故而倒也有了几分往日的繁华景象,叫人看的舒坦。   只百姓舒坦了,苦的便是警备的,肖易生提前重新整合内外布防,将巡逻人员翻了一番还不够,且俱都挎着兵刃,十分谨慎,生怕有流民混进来作乱。   肖易生忙的脚打后脑勺,元夫人自然要夫唱妇随,也带着女儿一通联络官僚系统的太太姑娘们,虽也出门,可到底不自在,只是你来我往的打机锋。   前儿肖云听说杜瑕早同方媛、万蓉约好了一通逛去,还羡慕来着。   女孩儿们一处逛,家中长辈自然也碰头寒暄,又一同吃酒做耍。   街上也早已张灯结彩,左右两侧皆是摊贩,摆放各式节令货物,大声吆喝十分热闹。大家似乎都很希望用这种喜庆事冲淡一下过往的衰败气象,因此倒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偶尔看着竟比往年更喧杂。   路边有许多小摊小贩,上面很多特定节日才出售的物品,便很引人注目。其中有用黄蜡浇筑成的浮雁、鸳鸯等水鸟,外面俱都细细的雕刻成型,或是施以彩绘,精致可爱,不少手头宽泛的人都买来提着玩耍。   因为是水鸟形状,况且做好之后遇水不沉,这些东西就叫做水上浮,年轻男孩儿女孩儿们都喜欢。   杜瑕也颇为心动,不由得停下脚步,细细挑选。   还不等她选定最终要什么,方媛已经笑嘻嘻地塞过来一只鸳鸯,捏着她的脸颊道:“你却还挑什么,这个最合适不过。”   杜瑕一跺脚,便伸手咯吱,直闹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万蓉看着她们闹作一团,终究没要鸳鸯,只要了一只大雁换过来说道:“鸳鸯意头虽好,然我常看书中说它们远非大雁这般忠贞,还是这个更好些,便是此生一双人,你要这个吧!”   杜霞原本也不爱鸳鸯性情凉薄,朝三暮四,见她给换成自己喜欢的大雁,虽然还是有点羞涩,但还是欢欢喜喜的接了过来。   方媛还欲打趣,冷不防听杜瑕笑道:“莫要说我,你却比我还大些呢,前儿听说有个什么李家的人时常往来,可不是未来的哎呀哈哈哈!”   几句话说的方媛也害了臊,作势要打她,三个姑娘便都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往年夏日雨水丰富,荷花开的好,提前三几日就有人在路边卖些新鲜荷花;今年雨水不多,荷花竟也稀罕起来,一直到了初六七才有。   三个姑娘又走了一段儿,一直到了城中央位置才隐约看着几个小贩在那里贩售。   除了水灵灵的荷花外,另外也摆着好些巨大的碧色荷叶。因荷叶不但可做菜,晒干了能做荷叶茶,清热去火,更可入药,故而也十分抢手,大批量的都早叫各处酒楼并药店收购了去,如今摆出来的不过零星凑趣而已。   万蓉素来是个好文雅的,见了荷花就想买几支,当即停下脚步挑选起来。   那小贩见她穿戴不俗,后面还跟着一溜儿的婆子丫头,就笑着说道:“这位姑娘,这些荷花虽好看,却不稀罕,我这里竟有两支十分难得的并蒂莲。”   并蒂莲就是一根茎上面开出来的两朵,寓意极好,甚是难得,大家听了都很欢喜,当即叫他拿出来看一看。   那小贩掀开后头用油布小心罩着的小车,又另挪出一个水桶来,那水桶里果然立着两支亭亭玉立的并蒂莲花,粉红花瓣开的正艳,清香扑鼻。   杜霞三人见了都啧啧称奇,万蓉本能的想去摸,那小贩却立即制止,为难道:“姑娘别为难小的了,这并蒂莲花十分娇嫩,统共也呆不了几个时辰,如今天儿又热,人若凑的近了,或是都上前摸上一摸,那便真的要谢了。”   就听方媛大声道:“这有什么?我们这就都买了,回去细细赏玩!”   那小贩自然欢喜非常。   并蒂莲极罕见,这两年更少,一支就能卖两百文,当真奢侈,故而饶是有许多人稀罕,也甚难下决心买。   然这花却只得两支,这里却有三个人,显然不够分,杜瑕等人当下便犯了难。   正犹豫间,却见那小贩眼珠一转,赔笑道:“几位姑娘莫急,小的今儿是同另外几个兄弟一遭儿进城的,我这边虽没了,说不得要去他们那头瞧瞧,没准儿还有呢!”   三人一听,等不得一时就连声催促他去,不一会儿果然见他又搬了一个桶过来,那桶里也放着一样的并蒂莲,瞧着不比原先两支差。   见她们果然还在原地,小贩越发欢喜无限,忙殷勤的说道:“也是三位姑娘与这并蒂莲有缘,我好容易紧赶慢赶去了那里,可巧儿就剩这一支,好歹说破了嘴,死活匀了过来!”   杜瑕等人越发欢喜不已,立即掏钱买下,擎在手里看个不住。   那小贩拿到钱,喜得见牙不见眼,说出来的话便如天花乱坠一般讨人喜欢。   “须知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三位姑娘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一身的风流气度,又于这七夕夜得了一人一支并蒂莲,当真是少有的巧事。小的见三位姑娘出生富贵,又这样好运心善,日后必能觅得如意郎君,儿孙满堂,一生平安和顺。就是再投胎转世也是个十全十美的富贵人家。”   杜瑕等都叫他说的哭笑不得,方媛更是大笑出声,随手又赏给他百十钱,乐得那小贩简直找不着北,只恨不得跪下磕头了。   三个姑娘得了稀罕花,都十分愉悦,又逛了一会儿便觉肚饥。   方媛正在兴头上,自然不愿意回酒楼,同那些爹娘叔伯什么的话家常,只道无趣,便兴冲冲提议道:“今年处处紧绷,便是各色聚会也少了,十分乏味。今儿既然咱们好容易出来了,自然要逛个尽兴,我听说拐角那里有家面馆甚是好手艺,肉臊子的当真一绝!且用的还是山西那头运来的上等香醋,不若便去吃面吧!”   杜瑕也饿了,又让她这么一说,当真口水激增,也笑着应了。   因街上行人甚多,又不时停下观看戏耍,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才到。   中间遇到一个打把势卖艺的,三人驻足观看一回,方媛却笑着批驳道:“不过是耍花腔,胜不得真好汉,只看着眼花缭乱罢了。”   “偏你话多,”万蓉摇头道:“人家不过讨口饭吃,做耍子与旁人看罢了,自然只求好看,难不成出来卖个艺,都要同人拼命不成?”   说的杜瑕直笑,心道这就是内行看门道了,因方媛出身在武行,打小耳濡目染,自己也身手过人,鉴赏能力自然非常人可比,见到这种情况当然会本能的以专业眼光看本质,就是有点儿像职业病呗!   就见那面馆不大,里头不过小小十余张方桌,如今早已是坐满了的,晚来的只在外就坐。   杜瑕等人也不介意,随意挑了一张靠里一些的桌子,待几个丫头麻利的用家里带的手帕子抹过桌椅,这便落座了。   稍后有伙计过来问她们吃什么面,方媛先反问有什么。   那小伙计眨巴下眼睛,笑道:“本店专做臊子面,猪肉、羊肉都分精浇与臕浇【注:精浇是瘦肉浇头,臕浇是肥肉浇头】,面又分刀削面、扯面、压面,不知客官想要甚面?”   话音刚落,三个姑娘就都傻了眼,对视之后都噗嗤笑出声。   万没想到吃个面还这般繁复!当真是专门做面的,需要自己现场搭配,不似一般酒楼店铺一应配好了上来。   最终杜瑕叫了猪肉刀削面,精浇、臕浇各半,方媛叫了羊肉臕浇扯面,万蓉则是羊肉精浇刀削面。   这面馆人手当真麻利,不过片刻就端上来三大碗面,却不是有姑娘们的脑袋那般!   三人又都吃吃笑了一回,便拿筷子挑了面条吃。   面条带着小麦特有的黄色,入口十分劲道有嚼劲,因臊子中有肥肉炼出来的荤油,吃起来分外香甜!   杜瑕吃了几口,大呼过瘾,又取了桌上方媛竭力推荐的山西香醋,还挑了大半勺辣子在里头,重新搅拌过后再吃,果然又是另一重美味!   小姑娘们逛街,自然少不了要吃些个零嘴儿,三人吃过面就往回走,一边消食一边又买了加了各色切碎的干果粒的乳酪碗子吃,只撑得肚皮溜圆……   七夕活动却不仅限于此,待到入夜,几家人相互道别,都散了各自返家,却还有其他事情可做。   譬如那月下祷告,月下穿针,或是将捉来的蜘蛛放入小盒内,次日清早打开看它结网的结果,若是蛛网既大且圆,那便说这姑娘是个巧手的,日后必能觅得好夫婿。   杜瑕素日甚少穿针引线,且月色下做这个十分伤眼睛,王氏疼爱她,自然也就乐得不做这项,只叫她拿蜘蛛,却是也不大在意结果。   若论手巧与否,王氏这个做娘的当真再清楚不过。自家女儿虽甚少做寻常针线活计,可打得一手好络子,又做得各色玩意儿活灵活现,这样还不算?   杜瑕也不大在意,只她是头一回做这个,也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小心翼翼的捉了蜘蛛关进去,也好奇它会不会彻夜开工,竟没睡好。   次日一早,杜瑕不等小燕等人给自己梳妆打扮,便趿拉着鞋开了小盒看,结果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开了。   也不知那小蜘蛛太过懒惰还是真的不买账,整整一夜竟没大开工,如今杜瑕刚一开盖儿,它还在吐丝拉网,一个蛛网不过半拉一块,且一惊之下爬出来就溜到墙缝不见了。   稍后饭桌上,王氏同杜河听了这话也跟着笑个半晌,王氏又拉着她道:“谁不说你手巧,再着如今你也定了亲事,做这些不过玩笑罢啦,不必当真。”   后头吃完了饭,娘俩正说着话,就见小蝉忽然进来道:“姑娘昨晚买回来并蒂莲竟掉下一个来。”   杜瑕一怔,这次当真愣住了。   她心道,并蒂莲这种花儿,要么蔫儿就一块蔫儿了,怎得还掉下来一个?又没磕着碰着的。   她正愣神儿,不妨王氏就已经笑开了,捂着嘴道:“终究你们小孩儿家家的,年纪既小,心思又纯善,不知道这些手段,必然是买到假货了。”   原来那并蒂莲十分难寻,当真万里千里挑一,哪里能一口气找的那许多出来贩卖?便又那等小聪明的,为了多卖钱财,专挑人们的心思,于七夕之夜,找那些个歪脖子莲花,再去配上另一朵歪脖儿的。   因许多人手艺极为精巧,历年都靠着这个大赚一笔,故而足够以假乱真,每年上当者不知凡几。   杜瑕听后也是大开眼界,心道果然是钱财迷人眼,这些造假的事便是再早个几百年,也都是常见的。   既然自己的是假的,想必方媛同万蓉的也真不了,指不定她们气成什么样儿呢!   果然,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有方家的婆子过来,带了一封鬼画符似的信,显然写信的人气极了。   方媛在心中发狠道:“……竟给他们糊弄了,原是假的!没得惹我给爹娘笑话一通!只他们如今定然早逃出城去了,若是来年再给我碰上,必定砸了他的摊子。”   *******   七夕过后,眼见着便一日日热下去,天上跟下火似的,在屋子里静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原本繁华的街上也没了多少行人,只有掌柜的和伙计没精打采的坐在里头。   正如杜河所言,因旱情越发厉害,郊区不少不大成规模的山都支撑不下去,开始陆续有人抛售。他等了几天,观察了形势,这才出手买了三座,只花了平时七成不到的银子。   三座山里两座小的,一座却比他们家现有的还大,且已经经营几年,各处都是打理好的,如今入手,日后整理起来便十分省心便利。   那山的主人原本也红火一时,却不曾想今年冬日,家中老人大病一场,险些撒手去了,请医吃药无底洞一般折腾,不到俩月便将原本丰厚的家底耗费一空。   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心血,原本他还打算熬一熬,熬到秋季瓜果蔬菜都卖了,恢复一下元气。哪知今年旱的越发厉害,又缺水,更要投银子,他手头没了钱,接不上头,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挥泪卖了。   杜家这边不断买入产业,可陈安县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容乐观。   城内外除了原有的衙役之外,竟也多了许多穿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他们日夜不休的巡视,横成行,竖成排,走起来一身武装咔嚓作响,更添一股杀气和紧迫感。   外头不断有消息传进来,说那些流民又抢了哪里过路人的买卖,又冲了哪里几家庄子,所到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什么值钱的都抢走了,更别提能果腹的,期间难免伤害人命,听得百姓们越发提心吊胆。   手无寸铁的平民,面对这群饿绿了脸、杀红了眼的流民,谁胜谁负可想而知。   人总是自私的动物,但凡能委屈旁人,他们便不愿委屈自己。就好比说现下受灾的流民,他们知道有大户屯粮,日子过得舒坦无比,自然不愿意去食树皮,挖草根,说不得便要铤而走险,即便为了自己而害了旁人的性命,也顾不得了!   人心善恶,往往都是在这些极端时刻体现出来。   杜河皱着眉头想了两天,与家人一同商议,决定叫王能去外头庄子上传话,叫两边儿将近二十口老小全都进来,成年男人住在外面的倒座房,女人和孩子都住在后头的后罩房。   因为房屋甚多,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拥挤。    第四十一章   这样人都集中在一处, 一来可以防止分散, 降低危险;二来杜家也有了许多壮年男子, 可以威慑外头一众宵小,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须知一旦乱起来, 不光是外头流民可怕, 更有城内许多本就不安分的泼皮无赖躁动起来, 想要趁火打劫。   前儿就有一伙泼皮略吃了些酒, 歪歪斜斜走在街上,竟跑到一户寡妇门前嬉笑拍打,说些污言秽语。这些人大多是青壮年, 又没个忌惮,青天白日便扯开衣襟放浪,寻常百姓见了避都来不及,哪里敢上前劝阻?又因这一带贫民聚集, 巡守力量便难免有些薄弱, 等了许久都没兵士过来, 只吓得里头那个青年寡妇抱着孤儿呜呜咽咽的哭。   最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 偷偷的叫了巡逻兵士,这才将这伙泼皮都一气抓了。   若放在平时, 这些人也不过是给打几板子, 再做些体力活儿丢出来罢了, 是以他们肆无忌惮,哪知正撞在肖易生的枪口上。   他正愁对城内治安没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这不就瞌睡中接到了枕头?便直接叫人将这伙泼皮绑到城中示众, 剥了上身衣裳,每日早晚各鞭打十鞭,只抽的血肉模糊,打的这起子人都哭爹喊娘,围观百姓则大声叫好。   因城中百姓平时就对这些人深恶痛绝,饱受其苦,又因只是小奸小恶,饶是肖易生频繁出台新举措,也不免屡禁不止,因此见此情景大家都觉得甚是解气,而原本还真打算趁乱浑水摸鱼的另外一些无赖泼皮,也纷纷收了心思。   杜河将人叫回来之后,家中妻女立刻觉得安心不少,一家人又感慨道:所幸此刻山上作物大多要么已经收了,要么还没结果,只有一大片西瓜可惜,想来是保全不了的了。   再就是家禽家畜,倒是有几头牛、几匹骡、几只猪,另有些鸡鸭家禽并几窝兔子,也不敢留下,不然一准儿给流民摸过去烤着吃了。   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家中小小的牲畜棚子断然容不下这么许多牲畜,杜河便当机立断,只留下牛与骡去棚子里挤一挤,在外面又搭建一圈也到够用。余者兔子猪等或杀或卖,倒拿出大半腌制及晒成肉干,留着慢慢吃,这么一弄倒也不占地方了,只把地窖塞得满满当当。   再者鸡鸭之类也略留了几只,预备吃蛋,日后再严峻了便也杀了。   王氏又道:“如今天下太平,若不是这天灾,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又去抢旁人的,咱们做的太绝了也不好。就在庄子上留一二石粮食,用油布盖好了,若真有流民进去,他们必然先往能藏东西的地界去,看见了也就明白,不会毁坏其他东西,也不至于饿死,总归是命。”   其实山上倒有好多西瓜,且能解渴,只终究不够充饥。且如今天热少水,若无人打理,西瓜也不一定能留得住,故而王氏有此一说。   杜瑕听后顿觉肃然起敬,再一次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了自己的爹娘。他们正如这千千万万最普通最底层的老百姓一样,也许没读过书,更不认识几个字,言行举止间微微有些粗鄙,不大上得了台面,可他们却拥有着最淳朴,也最本质的生存智慧。   又过了几天,陈安县城内终于发生了一启由混入城中的流民组织进行的劫掠粮店的案件!   一旦发生天灾,各地的粮店和诸多大户必然首当其冲,如今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当年战乱的,应对这种情况也有准备。   那粮店的老板早就有了警惕心,多许了薪酬,叫了十几个年轻有力的壮年伙计棍棒不离身,日夜坚守。故而下头一有动静,一群人就扑了上去,将几个流民逮个正着,并没有造成损失。   可终究是发生了劫掠案件,无论结果成功与否,这就像是一滴冷水终于滴入沸腾已久的油锅之中,整个城内的居民的心都被高高的提了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流民进来了!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个昭示着不安的信号,县城内居民们的情绪瞬间被推至巅峰,随时可能崩溃。   情况岌岌可危。   肖知县立刻做出铁血决断:   他先一查到底,揪出因为私自收受金银贿赂而趁夜色偷偷放流民入城的罪魁祸首,将包括一名资历甚老的押司在内的共计五名衙役,一应都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挂在城门上,内外百姓出入皆可望见,又公开发布告示,果然一下子就震住了不良之风,更稳定了民心。   他又限制出入城时间,由原先的一日八个时辰缩短为现在的两个时辰。除非有当地居民接应,否则外来人口一律不得入内。   之后,肖易生在城外20里处设置流民点,派出重兵内外把守。他又亲自带头募捐,方大户万大户赵大户等纷纷群起响应,出钱出粮,每日供应流民两顿粥。虽然不能吃饱,可总算饿不死。如此一来,既让流民无多余力气作乱,也能大略稳定人心,叫他们重新捡回人性,不至于做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   眼下正值千钧一发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便有可能全城陪葬!故而众人便都摒弃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全都万众一心,十分支持。   杜瑕家也跟着出了几石粮食,略尽绵薄之意,虽不能扭转大局,可好歹叫心里安生些。   待到七月份,全国各地先后出了许多大旱引发的事故,圣人也越加重视,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务必叫各地官员上下一心,共度难关。   包括肖易生在内的十数名官员因处置果决、组织得力,得了头等嘉奖,可济南知府韩凤却惨了,竟然因为一桩飞来横祸丢了乌纱帽,圣上点名叫他进京,那头已经派了人交接。   说来他也是倒霉,本来各处都安排妥当的,谁知半路出来个傻子,这档口竟非要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城外青山寺拜佛!   偏偏那傻子的姐姐是京师三品大员的老婆,十分得脸,知府大人虽在济南府说一不二,却也不敢怎样,亦不能动粗,一群人堵在城门口打起嘴官司。   知府大人亲自上阵赔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又不断描述如今情况危急,不叫他们出去;而那傻子却说他妻子这一胎怀的十分艰难,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如今数次见红,必要去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   于是苦劝不下之后,韩凤也没奈何,只得派出一队士兵护送左右。、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去的时候倒好,偏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流民!   那孕妇受了惊吓,当场见红,好容易乱糟糟冲回来,在房里惨叫几个时辰人就不行了,竟是一尸两命!   这下倒好,原本大夫是说“性命可能有碍”,如今竟直接给棺材铺子添了一桩生意!   出了这般大的事,当真是纸包不住火,那傻子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韩凤身上,连夜给京师去了信,添油加醋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他姐姐见信后啼哭不休,悲痛欲绝,那三品大员爱屋及乌,自然也十分恼怒,立即参了一本……   韩凤接到圣旨后内心十分苦闷,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饶是他已经拼尽全力,可也挡不住有些人想不开自己寻死!偏他们自己死了还不算,又要连累自己!   旧知府带着一笔不光彩的“政绩”仓皇退场,新知府不日便要上任,不仅政界人士私下议论纷纷,就是牧清辉等这一干经商的地头蛇亦不免各种惴惴。   此任知府韩凤在济南地界连任两届,牧清辉早已与他混熟,各处关系也都打点好,这一场旱灾便让他被撸了官职,也就意味着牧清辉等人经营起来的人脉,大半成了竹篮打水,一夜成空。   银子倒罢了,他如今豪富,并不大在意这些,没了再赚也就是了。只谁也不知道上任的是哪位官爷,脾性如何?万一来个油盐不进的,岂不是惨?还当早作打算才是。   官职交接总有一套流程,上面来人,下头交“货”,饶是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从急从简,从有消息传出来到最后交接完毕,最快总得大半个月才好,各路人马便都有时间打点。   然而此番韩凤并非荣升,而是带罪进京,又得罪了当朝三品大员,前途未卜,往日门庭若市,今朝便门可罗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越发显得落魄了。   终究是往日塞的银山金海起了作用,韩凤虽然倒霉,倒还有些个义气,知道记挂往日的情谊,临走之前还与牧清辉匆匆见了一面。   到底形式严峻,他又是刚被撸了乌纱的,也不敢多说,只得趁夜前来,悄悄道:“旁的也罢了,只是来的这人却是个有名的钢豆子,不比我好糊弄,是叫潘一舟的。”   牧清辉听后把这个名字细细念了两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忙虚心求教:“小人只是一介商贾,平时糊弄着过日子罢了,对朝廷上头的事情确实不大了解,还望知府大人为在下解惑。”   韩凤苦笑一声,摆手道:“甚么知府大人,如今我头上已然没了乌纱,不过一介平民罢了,还不如你。”   时间紧迫,韩凤也没多卖关子,马上详细讲道:“他的名字你没听过也不稀奇,只是他的老师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你必然知道的。”   韩凤吐出魏渊两个字,牧清辉面上登时变色。   见他如此,韩凤点点头,道:“便是这样了,令弟的老师如今是陈安县令肖易生,而潘一舟的老师魏渊与肖易生的老师唐芽势如水火,在朝堂上已是公认不睦有些年头。我虽惜才,才可到底已经走了,他来到这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势必要做些什么打压我推崇的,进而杀杀锐气,显示自己的威风,你且小心的些吧。”   他倒是不如何担心牧清辉,毕竟牧清辉也非一般等闲人物,光是济南知府就前后应付了三个之多,又是京师里挂了号的人物,便是再来一个,也就那样,不能将他如何。便是闹僵,也不过暂且收敛羽翼,或是将生意重心扑到别处去罢了,难不成潘一舟还能一辈子呆在济南府?   但他却有个兄弟这几年正要科举,耽误不得,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大了去。   科举一试,说公正公正,说不公正却也大有文章可做。比方说最令人满意的试卷糊名,原则上说它从根本上杜绝了徇私舞弊的可能,但虽说糊名,终究字迹不同,熟人一眼便能望出另一人的试卷。即便再有专人抄写,略做点记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科举一线便如雷池,寻常人固然不敢徇私舞弊,可搞搞小动作却还不难。   譬如说将原本能得一等的卷子挑几个毛病出来,硬给判成二等,不过略差几个名次,谁也说不着什么;或是将伯仲之间的几篇文章按照私心排序,也不算徇私枉法……   故而若有考官或是评卷的不能一碗水端平,揣着点私情,考生还不就如那砧板上的鱼肉。   牧清辉大惊失色,喃喃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恰恰协从主持乡试,而不管是自家弟弟还是杜文,接下来要走的可不就是乡试?!   他自己无所谓,可弟弟却不能有事。   说的不好听一点,商人即便倒了,只要朝中有人,便可随时东山再起;可科举之路一但被阻,或是被耽搁了好时机,再想起来,可就难上加难!   故而如今不仅是牧清辉照顾两个小的,更是两个小的荫蔽牧清辉,三边早已密不可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见牧清辉难得慌张,韩凤终究念着两人有几分私交,忙道:“你且别急,我不过是事先提个醒,摆出最坏打算罢了,暂且不提唐芽唐老仍在朝中主事,圣上对他信任有加,便是肖易生那一众师兄弟和同窗难不成能眼睁睁看着他加害令弟?且两位秀才年少有为,尤其令弟又是在圣人跟前挂了号的,他便是想做什么也需得顾忌圣人颜面,恐怕也有心无力。难不成要伸手去打圣人的脸?”   牧清辉听后果然如拨云见日,登时便放下心来。   可下一刻便听韩凤再一次话锋一转,又道:“令弟这一科不考倒也巧了,可如此一来,潘一舟可针对的目标越发少了,他新官上任,又有那样的恩仇,若真的什么都不做,怕是见鬼了。府学中你弟弟的那位同窗大舅子十分突出,锋芒毕露,我却唯恐他在这上面做文章。”   牧清辉听后心头咯噔一下,面色凝重。   两人又飞快的说了几句,韩凤就要告辞。   昨日还是风光的四品知府,受万人仰视,如今却要以白身入京,众人避之不及,当真世事无常。韩凤对月伤怀,一时也感慨万千,双目微微泛酸。   他叹道:“我这便要走了,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此去更不知下场如何?牧兄且珍重吧!”   牧清辉听后也觉得心头一阵酸楚,只握着他的手道:“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这旱灾原非人祸,你也不过被牵累罢了,圣人自有决断。据我所知,除大人之外另有多名官员也如同大人一般,便是被迁怒了的也有数十人之多。况且大人政绩一项很好,前儿不是还有圣旨嘉奖?如今圣人也只不过是给天下做个样子罢了,大人切勿忧心过度。说不得句旁的职位上做几年,便又起来了。”   韩凤前途未卜,自己这边不也是如此?当真唇亡齿寒。   韩凤苦笑几声,到底心头松快了些,拍拍他的肩膀道:“唉,那便借你吉言。”   说完便要告辞,牧清辉忙拉住他,又吩咐阿磐取了一个不大起眼的匣子进来,亲自交到韩凤手中,郑重道:“此去恐有坎坷,这些便给大人权做打点之用。”   韩凤顺势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满满的俱是银票,上头一张却是1000两,不由得大骇。   牧清辉赶在他开口之前道:“大人岂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师局势错综复杂,即便圣人有心护住大人,可终究小人难防,难不成大人就不须打点一二?牧家商号有今日局面,我能有如今的风光,实在感念不已,若大人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   他这么说,韩凤果然没了拒绝的理由,况且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确实有诸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牧清辉此举便是雪中送炭。饶是知道这个老狐狸必然还有其他的打算,也不能不动容。   韩凤感慨一声,摇摇头,终究把匣子收下手下,又道:“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当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我一朝落败,处处受阻,你不知道,之前我确也吃了几个闭门羹,如今新官上任,他们便急着与我划清界线,生怕拖累了,也只有你,唉!”   牧清辉也不说话,实在是眼下这情景,不方便说。   时间紧迫,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这便匆匆道别。   牧清辉有自己的打算吗,当然有。   这韩凤虽然现下被撸,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风云变幻的官场?起起伏伏乃家常便饭。   韩凤颇有能耐,不然也不会在肥缺之一的济南府连任两届。况且他素来政绩良好,治下先出肖易生,又出郭游、杜文、洪清、牧清寒等一众年轻秀才,还是圣人亲自下旨褒扬过的,只这一点也就相当于免死金牌,因为圣人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所以韩凤只要打点得当,再由着圣人发作过,等过了风头,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不过几年便可东山再起。   牧家商号生意遍布大泰半大禄朝,又在南边有与人合伙的海上船队,还怕没有用到官员的地方?便是韩凤多换几个地方做,难不成总碰不上?便是碰不上,韩凤做官半辈子,总有几个知交好友吧,到时自己若遇到什么事,打个招呼,难不成还没人照应?   其实他今日是准备了两个匣子的,一个里面只有两万两,一个里面十万两,只看韩凤如何表现。   他早料到韩凤会来找自己,一来确实有点情谊,二来对方必然也是来要钱,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可牧清寒也不是冤大头,若韩凤只来叙旧或是说些空话,他就只给两万两,若是推心置腹,便是十万两。   自此之后,他二人便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是真真实实的盟友,非往昔可比。   韩凤走后,牧清辉的心腹进来悄声问道:“爷,有几家商号的人已经有动作了,咱们去不去?”   牧清辉倒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两圈儿,最后摆摆手:“不去。”   这边韩凤人还没走呢,他们就耐不住,迫不及待的要去捧新任知府的场,像什么话!   殊不知过犹不及,怕是潘一舟玩儿这些比谁都溜!这些人的举动落到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笑话:你们今日这样对韩凤,明日就会这般对我,这样的墙头草,谁稀罕!   那心腹见状也不多说,便立刻下去了。   牧清辉却又突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写一封信,你立即连同一些衣裳吃食等物送到府学去亲自交给二爷。”   新官到任三把火,正是逞威风的时候,却也是容易给人抓到把柄的时候。   潘一舟有个好老师不假,可能在这档口将韩凤取而代之,必然有其不凡之处,恐怕没这么容易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叫人弹劾,少说也要在这里待满三年,且小心观察再做打算的好。   除了牧家外,牧清寒有几家济南府的老字号商铺,也都稳如泰山。   果不其然,潘一舟刚上任第三天便发了雷霆之怒,贴出一系列名单,说此等商人不可用,妄图贿赂朝廷命官,着实可恶!   他不仅将贿赂如数上交朝廷,事情经过也都写明了,牵头的那名商人直接抓了下狱,又将这一批出头鸟打压的打压,处置的处置,更有几家商号刚拿到手的诸多资格都给剥夺了。   一时间,整个济南府都被惊动,整个商业体系都跟着瑟瑟发抖,谨小慎微起来。   牧清辉见说,叹了口气。   济南府,终究是要变天了,只不知打下来的雷会落到谁头上……   济南商会的老会长始终不动,牧清辉也借着还在孝期,精力不济的由头蜗居起来,除了处理日常事务外概不外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低调。   *******   接到牧清辉的消息之后,牧清寒与杜文凑在一起,就此事商量对策。   杜文沉吟片刻,道:“济南知府协从主持乡试,且直辖府学,一月后便是乡试了,难不成他要做什么手脚?只是如今从上到下,对于科举考试所查甚严,他当真甘冒如此的大风险出手?”   牧清寒眉头微蹙道:“不好说,然立场不同,他必然不会视而不见,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还需静观其变,你我切莫掉以轻心。”   杜文很是赞同的点头,片刻后又迟疑的问:“那,是否要支会洪师兄与郭兄一声?”   牧清寒沉吟片刻,道:“郭兄却没有正经师承,不是你我同门,想来对方应当不会刻意刁难。至于洪师兄,”他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洪师兄素来为人宽和,不大爱以恶意揣度旁人,且此事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两人果然守口如瓶。   几日后,潘一舟果然亲自到了府学中慰问,山长及诸位教授亲自去山下大门外迎接。   当今圣上为仁帝,年号元顺,潘一舟是元顺三年的二甲第二名进士,正经科举出身。   他下轿之后,先去路边那一溜儿文豪前辈留下的墨宝石碑前作揖,郑重的拜了几拜,然后才与山长等人先后进去。   因为一省府学便是本省内的最高学府,历任知府和其他官员总会象征性的去那里巡视一番,表示自己对于下一代培育的重视,所以大家的接待经验都十分丰富,并不慌张,只有山长同几位今日无课的教授出面,其余师生均继续正常上课。   潘一舟瞧着四十岁上下年纪,高额大耳,丹凤双目,肤色微白,下巴处三缕美须,形容清瘦,目光温和,着四品云雁官服,脚踩白底黑皂靴,举手投足间自成气派。又因为他数年为官,积了一些官威在身上,较之山长教授等人更有威严,正是时下推崇的文臣形象。   他边走边看,山长就在一旁介绍,遇到有些个典故的景致,众人便停住细细观赏畅谈一番。   有教授请他也题一块碑立起来,潘一舟只摇头推辞,又道:“我算什么文豪大家?哪里有脸同诸多前辈并列?没得羞煞我也,莫要再提!”   先到了一处课堂,还未走近便已遥遥听到朗朗读书声,潘一舟面露笑意,先倒背双手,站在原地侧耳听了一回,点点头,赞赏道:“虽未见人,但已闻其声,其书声琅琅,声音清透,气韵悠长,这一众学子他日必然是国之栋梁。”   山上及众教授纷纷谦虚说过誉了。   一名教师就笑道:“知府大人可要进去训诫一二?”   潘一舟摆摆手转身往外走,道:“我也没什么可训道的,何苦扰人读圣贤书?且去别处吧。”   众人说笑一回,便又领着往后山去。   山腰处是学堂读书的地方,而后山却是学习礼乐骑射等技艺的所在。   潘一舟照样先不进去,只隔着窗子遥遥往里眺望,见上头一名教师正讲解着宫商角织羽,仔细分析一页曲谱,时不时又亲自拨弄琴弦,演示一番,十分认真。   下头坐了约莫一二十名学生,一色的淡青纱质学子服,带着儒生帽,人人面前也都摆着一架七弦古琴,微微仰头,聚精会神的听着。   那教师说了一回,便伸手指了一个学生道:“郭游,你把我方才说的那两段弹一回来听。”   潘一舟来了兴致,眼带笑意地看向那名学子。   他虽于音律方面不是很精通,可也知道规律,明白这两句只由宫商二音组成,可其中却蕴藏多重变化,难度极高,非功力深厚者不能弹奏。   就见那学生应了一声,舒展双臂,神色从容的往那两根琴弦上略抹了一回,指尖便流淌出一串低沉有力却又百转千回的乐声,真个浩浩汤汤,气势不凡,叫人听后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壮志豪情来。   不待教师夸赞,潘一舟先就轻轻击掌,连声道好。   这一下当真惊动了学堂内的师生众人,众人纷纷要起身见礼,潘一舟却已经朗笑着走了进去,摆手道:“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都云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我却在外头偷听,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又扰了你们上课,越发罪过了。”   众人原都不知他竟会如此宽厚温和,不拘小节,一时间俱是惊喜交加。   潘一舟先随口问了那教师几句,然后便径直走向郭游,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游深深一揖,虽激动却不失礼,落落大方道:“学生郭游。”   潘一舟点点头,略想了一回,突然笑了,说:“可是前年陈安县案首郭游?”   见知府大人竟知道自己,郭游不由得心神激荡,再次一揖到地,声音微微发颤:“正是学生。”   潘一舟点点头,亲自抬着他胳膊扶他起来,道:“音如其人,我听你琴声便知你却是一位君子。好的很,可有字?”   郭游忙道:“并无。”   时下男子20岁便算成人,由师长和长辈亲自为其取字以作日后之用,眼下郭游恰恰刚满20,可却不是任何一人的入室弟子,家中长辈也无力取字,故而仍悬而未决。   哪知潘一舟一听却又笑了,十分亲切的说:“我闻你乐声洒脱,胸襟开阔,旷之二字最是妥当。”   同堂许多学子面上顿时露出艳羡之色,郭游也不免十分喜悦,忙行礼道:“多谢大人赐字。”   潘一舟似乎十分看重郭游才华,有亲切地与他谈了几句,这才离去。   后面又有书法和绘画的课堂,潘一舟也都颇有兴趣,进去指点几句,又对几个表现出众的学生夸赞几句,可却再也没有做出诸如取字,或像对郭游那样和颜悦色的动作来。   中途经过一座八角亭子,潘一舟见上头刻着一副对联,字迹笔走蛇龙、铁画银钩,不由的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又面露惋惜道:“元顺元年状元公江桂的对子。”   山长点头:“正是。”   潘一舟长叹一声,拍了拍那刻着对联的柱子,道:“真是天妒英才。”   众人听了也都十分唏嘘,纷纷回忆起一段往事来。   那江桂是元顺元年头一名状元公,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32岁那年一举中了状元,圣人对他赞不绝口,本欲当堂点他为驸马,哪知江桂却当场拒绝,言道:“家有糟糠妻,曾共患难数载,不忍弃之。”一时传为佳话。   圣人听后,非但不怒,反而十分称赞他这份情怀,当场赏赐许多,又奖赏他的妻子。   哪知天公不作美,江桂在35岁那年竟一病死了,其夫人当真与他伉俪情深难舍难分,跟着撞柱而亡,如今都葬在一个墓里,每年去上香的人都络绎不绝。   又走了几步,潘一舟隐隐听到不远处有马嘶和喝彩声,便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山长道:“便是骑射场所在。”   潘一舟一听,立即纠起眉头,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淡去,不咸不淡的丢出一句说:“倒也罢了。”   山长见他并不似之前热情,便试探着问:“大人是要去看看呢,还是?”   潘一舟索性一甩宽大的袍袖,冷冷道:“大吆小喝汗流浃背,简直有辱斯文,有甚好看的。”   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山长及几名教授相互对视一眼,并没言语,只是有些意料之中的失落。   如潘一舟此等重文轻武的心思,乃是眼下的大势。民间倒还差些,一旦到了朝堂上便壁垒分明,武将便十分受气:同一品阶的武将莫名低人一等,许多文臣也都十分轻视,说他们粗鄙不堪,不屑与之为伍。   这种想法其实十分矛盾,甚至是滑稽可笑的。   说到底,文臣又凭什么轻视武将呢?且不说同在朝为官,同为一个国家效力,一但边关有了战事,或是哪里发生动乱,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的还不都是他们素日里瞧不起的武将?若没有武将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又哪里有他们的安宁日子,能在朝堂上安安稳稳的逞口舌之利?   ******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文轻武风气的形成原因也是很复杂的,后面我会慢慢说 第四十二章   到了傍晚, 新任知府对郭游青眼有加, 甚至亲自为其当场取字的事情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府学内外。   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 熟悉不熟悉的人纷纷前来对郭游大道恭喜。   无论潘一舟究竟为人如何,这毕竟是桩好事, 当夜牧清寒便作东, 力邀陈安县一派学子们一起聚会。   师出同门的自然不必说, 日后一旦同朝为官, 那边是天然一根绳上的蚂蚱;除此之外便是同乡,往往自动结为一党,是以饶是牧清寒心中对潘一舟十分警惕, 然而他看重郭游,至少目前为止,对陈安县一派来说便是大大的好事。   杜文擎着一大杯酒,对郭游笑道:“郭兄啊, 不, 日后便要称你为旷之兄了, 旷之兄, 如今眼看着你便要发迹了,日后可别忘了我们这一班同窗同乡, 合该提携的时候, 万万不可省力气。”   众人哄笑出声, 直把向来大大咧咧的郭游笑的微窘。   “不过一时运气而已,莫要打趣我。”   这实在是一桩难得的大喜事,连一贯稳重的洪清也忍不住加入了起哄的行列, 拍着他的肩膀道:“人生在世,谁不想要一点运气?旷之兄今日有此等机遇,便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他日未必不会飞黄腾达,何必自谦?这可不像你素日为人。”   众人便都乱哄哄的上来敬酒,饶是郭游天生海量,也被灌得两眼犯晕,步伐踉跄。   趁他们都在那里瞎闹,牧清寒与杜文借着解手,一前一后出来。   两人站到外头走廊上,对着窗子吹了会凉凉的晚风,这才觉得清醒了些:刚才实在喝的狠了点。   牧清寒率先开口道:“此事,你是个什么看法?”   杜文拍拍额头,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单纯想不通,眼神显得有些茫然:“这里新任知府大人实在叫人看不透,照常理来说,他与老师分属两派,应为死敌。郭兄虽不是你我同门,可他到底是陈安一派,又是在先生当政期间考上的,本来根上就同我们亲近,他这样做,莫不是存了拉拢的心?”   他本就不擅长,也不屑于揣摩人心,若在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早就推开走了,哪里还能与牧清寒商议!   也就是在府学这些日子,后来又有山长、肖易生、洪清、牧清寒乃至杜瑕一众人不约而同的先后劝解,他这才稳重了些,如今能想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牧清寒听后也深以为然,点头道:“我也是这般猜测。只这事对于郭兄而言,实在是一桩大大的机遇,我便有心提醒,此时却也开不得口了!”   凡事都讲究个出身门派,尤其科举为官更是如此,若是能得名师指点,或是得了某些位高权重者的青眼,那么他的仕途必然事半功倍。   之前郭游都只是跟着私塾的先生学习,便是入其他学堂也没正经拜过师,可如今他一朝得了潘一舟青眼,头一回见面就蒙其赐字,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机遇。若是这个档口,牧清寒和杜文跳将出去,抓着他说潘一舟很可能心怀叵测,叫他当心……   想到这里,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苦恼,不由得轻叹一声,揉着额头,再次陷入沉思。   此事当真是,有些棘手了。   ********   自从得知府大人赐字之后,郭游的生活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有好些原先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人主动过来同他交际,然后渐渐的不知从哪里传出话来,说他本就是陈安县案首,又是有名的才子,本该如此。以往不过是杜文仗着自己年纪小些,又有位做知县的先生撑腰,这便不知天高地厚上蹿下跳,抢了他的风头罢了。   便是那个什么文武全才的牧清寒,也不过一身蛮力,只会舞刀弄棒,浑身铜臭而已,不过是商人之子,举止粗鄙不堪,不值得与之为伍。   渐渐的,这些话就传到了郭游、杜文乃至牧清寒本人的耳朵里。   书院内人多眼杂,心思各异,都想着出风头,石仲澜之流甚多!兼之素日里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极其容易出风头,早就引了诸多人眼红心热,此刻众人便都纷纷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希望看一场好戏。   一年中举的人就那么些,他人中了,自己的希望便就小了。且大家原本也没有什么交情,那几个小子来了以后又十分张狂,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大家都很乐意见着陈安县一派自己窝里斗,最好先自断臂膀,也好省些事。   什么时候他们把自己整死了,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那才叫好呢。   于是在各种各样的动机和心思下,诸多流言便如同眼下这干燥炽热的烈日一般,在空气中熊熊燃烧,大有燎原之势。   怎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郭游、杜文和牧清寒之流虽出身不同,际遇各异,可也都是颇有性格之人,又有些个才气,从小也没少受了周遭人的排挤嫉恨,再应付起这些来也十分得心应手。   再者他们本就心旷豁达,并不将此等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此刻听了这些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一开始郭游还会耐着性子与那些人解释道:“杜兄牧兄断不是这种人,如今大家都是同一书院的同窗,你们莫要再说这话。”   然众人如何肯听!更有许多巴不得看他们打起来的,自然不愿意如此轻轻揭过,便要越发的怂恿。   后来郭游也不耐烦了,觉得这起子人当真无趣,终日里不想着怎生读书,竟只把心思放到歪处!端的浪费时光!   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多偷偷看几本杂书,练习几首古曲呢!   后来郭游再听到这些话,便干脆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扭头就走。回头他与杜文等人一同说笑、吃饭时,便拿这些闲话来下酒做耍。   杜文牧清寒等人本没往心里去,因他俩谁也不是那等会看着别人的脸色、听着别人的评判过活的人,故而外头的议论与他们而言不过乱风过耳罢了。   只是有些担忧,到底郭游与他们既不是一同长起来的,也不师出同门,说到底终究隔了一层,相互了解不多,郭游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就连洪清也不敢下定论。   故而他们也颇为担心,担心郭游被外界舆论所左右。   若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岂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遂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的意?   然而无论杜文还是牧清寒,都不是那种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急急忙忙冲上去解释的人,且郭游性情何等高傲,若他们误会了,话一出口便覆水难收,显得他们心胸狭隘猜忌人?故而只能在一旁静静观看。   如今看过,郭游自己就不当回事,也都放下心来。   只是此事到底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尤其是杜文,午夜梦回时再想起来,也时常觉得有些感慨与后怕,觉得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难测呀!   也就是这一次,他才空前认识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真的得罪了这样多的人!   而最令他想不通的却是,其中跟着推波助澜的人中不乏平日与自己称兄道弟,笑脸相迎,高谈阔论之辈。大家素日看着都极好,极真诚,怎得如今一夜之间都变了嘴脸?   若有意见,为何不当面告知?若是不服气,为何不在文辩会上一决高下?   牧清寒见他接连数日都有些恹恹的,立即猜出他心中感想,便宽慰道:“往日我们说你,你不大往心里去,如今见了,可信了?”   杜文幽幽一叹,并不言语,只是看着眼神却沧桑不少,不再似从前澄澈单纯。   此刻杜文心中究竟作何感想,牧清寒不知,可他非但没解除对潘一舟的警惕,反而进一步加强了:   若此举是潘一舟无意为之也就罢了,可若此举是他深思熟虑后故意为之,那这人着实可怕。   只不过漫不经心的一个简单举动,竟就挑动了泰半书院学生的阴暗心思,并叫他们集中起来对己方……   *******   举人和秀才之间只隔着一场考试,可不管待遇前途亦或是社会地位都截然不同,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说白了,秀才所能享受到的也不过免除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赋税,而前提却是本身就有田产商铺之类,不然也是白搭;再者成绩格外优秀者,还能享受每月银米供给,然该类名额太少,通过整个大禄朝也不过三五百人,可谓凤毛麟角。   是以除了那些家境殷实者,绝大多数秀才竟都十分清贫,其中不乏三餐不继者。   然一旦成了举人老爷,那日子便大大的不同了。   想当年大禄朝建国不久,各处人才极度匮乏,许多人只要考中举人,竟就能直接担任官职!如今虽旧景不再,可一旦成了举人便是一只脚迈入仕途,即便日后不得中进士,也有极大的希望能够捞个七品乃至以下的官儿当当,可为此生有靠。   故而倘若某人一朝得中举人,身份地位便立时不同了,多的是人巴结,更有甚者干脆跑上门来攀亲,或是送银送屋……、   乡试如此关键,说不得便有人铤而走险,朝廷自然更加重视,每科都会由圣人亲自点了主考官和副主考奔赴各地检查,当地知府只起辅助作用,怕的就是徇私舞弊。   眼下乡试在即,可偏偏又出了大旱灾,各地官员一面要全力以赴配合考试,一面又要使出浑身解数平定灾情,一个个苦不堪言。   潘一舟也不例外,甚至同他一样被临时派往各地接管的新任官员一样,因为是仓促接管,他们对当地政务自然有些个生疏,更要付出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保证不出错漏。   不过短短半月,潘一舟便被累的脱了形,原本可体的官服穿在身上也有些飘飘荡荡,显然瘦狠了。   这日,圣上钦点的正副考官都来了,潘一舟说不得又要亲去应付,回来时已是三更,可连饭都没正经吃一顿。   他刚换了家常衣裳,叫了一碗青菜蘑菇素面吃,外头就通报说一个心腹求见,有要事相商。   那心腹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先偷偷往他面碗里瞥了几眼,又偷眼瞧见他穿的半旧绸子素面里衣,一丝绣花也无,张嘴便奉承,盛赞他勤俭朴素云云。   “外头许多人一日只得稀粥果腹,更有甚者挖野草啃树皮,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如今却还有精细白面吃,叫甚么节俭!”潘一舟不大耐烦的擦擦嘴,拧着眉头道:“时候不早,若有事你便直说,若无事自去歇息,我且用不着这些白话。”   那心腹脸皮极厚,被斥了也不以为意,继续面不改色道:“大人说的是,在下却是想来问问,乡试在即,大人有什么打算不曾?”   潘一舟挑了一筷子素面吃,如同品尝珍馐一般细细咀嚼了,头也不抬的问道:“什么打算?”   那心腹心头一喜,遂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那杜文与牧清寒少年成名,还有一个叫洪清的,十分得意,更是唐党肖易生的入室弟子,几人往来亲密,在下私以为”   话音未落,潘一舟就重重的将筷子拍在桌上,黑着脸呵斥道:“混账!文人的名声,生生叫你们这起子小人搞坏了!”   “大人?!”   心腹尤在惊愕之中,潘一舟已然指着他怒骂起来:“正混账!科举一事何等郑重,能否得中全凭本事,哪里由得你存这样的龌龊心思!当真是本官瞎了眼,识人不清,亏我素日还以为你是个有主意的!”   见他罕见的动了真火,那心腹岂能不知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已然跌坐在地,面额惨白,痛哭流涕道:“大人明鉴呐,小人当真一颗真心全为了大人,明鉴呐!”   事已至此,想要抵赖却是无用,为今之计只能豁出去拼了一试,或许能得峰回路转。又或者这只是大人对自己的考验呢?做官的,谁不会个唱念做打?谁还不要个脸面不成?   然而他却打错了算盘,潘一舟并不愿意考验,也耻与继续同他言语,只背着一只手在屋内狂转,厉声斥骂道:   “老师与人不睦是真,可你也是长了鼻子眼睛耳朵的,他老人家同唐贼斗了数十年,你可曾见他们戕害国之根本?科举意在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才,你不想着如何为国分忧,竟意图作乱,那便是国贼了,国若不存,你我又去给谁当官?我眼下不过小小知府,虽不敢说为国为民,可也应当做的问心无愧。”   派系斗争何其残酷,潘一舟自然也对唐芽极其一干弟子无甚好印象,私下径直唤其为“唐贼”,但对杜文等几名小小秀才却颇为宽容,并不欲将朝堂恩怨带到科举中去。   争斗争斗,却也分个君子之争,亦或是小人之斗!   骂了半天,潘一舟尤不解气,朝桌上狠拍几下,震得碗筷直跳,又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才华横溢者众多,若人人都如你这般,不能拉拢的便尽数毁去,朝堂便要垮了,还谈甚么施展抱负!”   “便是要斗,我潘某人自然也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他日若得进士及第,同朝为官,再斗个你死我活便罢!胜负只凭个人本事。如今他们不过府学学生,我便耐不住加害,同那起子小人有何分别!”   “来人呐!”说罢,他竟冲门外扬声唤道;“将此人叉下去,暂且收押到后院柴房,考试结束前不得外出!”   外头立刻进来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言不发拖了那心腹边走,其中一人见他满嘴只嚎叫不休,更熟练的抓了腰间布团,抬手给他堵上了。   有潘一舟的贴身小厮听见动静进来,见桌上的面都凉了,便小心翼翼的问道:“老爷,要不换一碗吧。”   如今天热,且刚又被惹的肝火上涌,哪里会怕凉!   “不换!”潘一舟兀自气闷,既气那心腹,亦气自己误用奸人,当即气鼓鼓坐下,挽了袖子就埋头扒面,吃了几口又愤愤道:“真是不知所谓,你出去告诉后头的人,一日两餐只许给他稀粥窝窝,饿不死便罢!”   ************   济南府那头不安生,陈安县这边也不平稳。   秋闱之期一日日逼近,外头的灾情却未有明显好转,各路官员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本应是准备秋收的时节,可如今田地间处处龟裂,无数作物都干瘪了,堪称颗粒无收,如今库中存粮尚且不知能撑多久,待到冬日形势必然更加严峻,稍有不慎便是饿殍满地!   原本杜瑕一家还打算赶去济南府陪考,结果现下这个样子,外头竟乱的很,据说路上突然冒出许多打劫的来,十分不太平。故而莫说出城,众百姓但凡无事,当真连家门都不大敢出了。   素日繁华的街上也都没有什么行人,灼热的空气扭曲着,压抑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王氏不止一次的看着提前准备好的香火叹息。   原先她还打算去城外庙里上香求签,惟愿文曲星君眷顾家中两位儿郎,只如今……   她只得在家里细细翻了黄历本子,挑了良辰吉时,虔诚求拜。   家中一干下人也都跟着跪下去,口中念念有词,脑袋磕的砰砰响,瞧着竟比杜家人更加虔诚。   也说不得是这样,皆因他们中不少人都签了死契,一辈子便是跟着主人家讨生活,主子家好了,他们自然水涨船高待遇也好;可倘若主子家败落,他们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是。   更何况如今文人地位崇高,不管是杜文还是牧清寒这位姑爷,注定了都要走科举之路,日后便是前途无量,便是那些签了活契的也都在琢磨是不是找机会换成死契,也好显示忠心……   杜河、王氏和杜瑕顶着大太阳,亲自焚香祷告,又特意对着文曲星君的像行了大礼,待拜完之后,结结实实出了一身大汗,里外三层衣裳都湿透了。   王氏扶着小英的胳膊站起来,先揉了几下腿脚,又接了帕子抹汗道:“这天儿真是热得狠了,叫人打从心底里难受,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杜瑕也不耐热,这会儿脸都晒红了,也用小燕递来的蘸了凉水的帕子捂着安慰道:“外面受灾呢,谁心里不慌?若说是科举的事,且不必担忧,哥哥他们如今年岁尚小,中了固然好,不中也罢了。许多人考到三五十岁都未必能中秀才,他们多等一两届磨砺一下,也未必是坏事。”   王氏听了也点头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只到底是亲生骨肉,他素日里那般用功,日日起早贪黑的,谁瞧了不心疼?若能得中,岂不是早一日解脱?”   听了这话,杜瑕就笑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娘想的也忒简单了!考上便能解脱了吗,君不见那些为官做宰的,哪个又轻快了?真真儿忙的脚打后脑勺,一天到晚都没喘气儿的时候。前儿我去见肖姑娘,她也不免同我诉苦,说都已经连着七、八日天没见过亲爹的面儿,肖知县便是同人日日吃睡在前头衙门里,和衣而卧,这几日累得脱了形,脸上也晒得脱了皮,好端端的大老爷,远远看着竟像个农夫了!岂不都是些重担压在头上?毕竟人命关天呐,听说圣人雷霆大怒,好些地方都吃了训诫。”   杜河跟着叹了口气,道:“正是,人活一世,谁不想着往上头爬呢?做买卖的想做大,种田的想多买几顷地,当官的自然也想着当大官。”   杜瑕点头夸赞道:“真不愧是爹,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这些话外头再听不见的。”   得了女儿夸赞的杜河当即笑的合不拢嘴,搔着脑袋,还有些不好意思。   王氏瞧不得他得意,笑骂道:“真是禁不住夸的,瞧喜的这轻狂样儿,没得给人看见了笑话。”   说罢又感慨道:“谁说不是呢,只什么样的官才算大?依我说,知县老爷便已经很了不得,就跟那天边的云彩似的摸不着影儿,哪成想听着那些个戏文里头,便是圣人还时常想着长生不老呢……”   一家人回了后院,王氏跪的骨头疼,本想躺下眯眼歇歇,哪成想前头圈里鸭子嘎嘎叫个不休。   王氏无奈翻身坐起,一面自己抓了扇子摇,一面指着前头笑骂道:“又是它,不必看我也知道必然是那只头顶上长了红毛的扁嘴畜生!当真吵死个人,大热天的也不叫人安生!”   一席话说的杜瑕并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个不住,一屋子花枝乱颤。   王氏自己也先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倒觉得畅快了些,想了下又对小英道:“你去跟刘嫂子说,把这畜生杀了,晚间就用酸笋炖一锅吃!再叫它叫!”   小英笑着去了,不多时便麻利的回来道:“刘嫂子已去了,又说今日格外热,晚间便用之前晒好的干菜泡发了,细细切成丝儿,用油盐酱醋和麻油拌个开胃解暑的小凉菜,吊在井里头镇一镇再端上桌可好?”   王氏点点头,道:“大热天的,也没甚胃口,且接下来秋冬还有的熬呢,再要几个简单小咸菜,这些也就够了。”   晚间刘嫂子果然用砂锅炖了一个酸笋鸭子,中间小心撇去浮油,故而汤汁清亮,然而味道却很浓郁,又用酸笋吸饱了荤油,十分开胃过瘾,并不油腻。   可惜杜瑕畏热,接连几日食欲不振,也不过略捡了几块鸭肉吃,倒是就着那一碟子凉拌小菜和梅子姜喝了大半碗粥,然后就推了。   杜河与王氏知道她素来胃口极好,见了这般情景,都急的了不得。   杜河搓手道:“吃不下去饭,这可如何是好!”   “可怜今儿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必然是中了暑气,”王氏转头忙喊道:“去叫刘嫂子煎两盏豆儿水来吃。”   又心疼的拉着女儿的手道:“瞧,这镯子带着竟晃荡了,也是瘦狠了,如今这般情景,外头竟也没有卖冰的了!”   倒是杜瑕不以为然,笑道:“爹,娘,不过畏热罢了,再者我如今长身子呢,抽条了,自然瞧着瘦。”   然杜河与王氏却不听。   如今杜文孤身在外,他们鞭长莫及,唯一能守着的只有杜瑕一个,若她再有个什么,真是如同挖了心肝,故而两个人四只眼睛总是紧紧盯着。   少顷外头送进来豆儿汤,王氏又特地叫人去水位大降的井里头镇了,这才盯着看她喝下。   杜瑕一家三口只在陈安县等着秋闱结果,日夜焚香祷告,殊不知济南府内外也是水深火热,不仅府学内的杜文等人每日起早贪黑十分辛苦,便是牧清辉也需面临极多考验。   济南商会的老会长本就年事甚高,平时没有大事显不出来,倒也游刃有余。不成想现下又逢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顿时精力不济,中间竟出了几次疏漏,若不是发现及时,必然要酿成大祸。   他勉强撑了两个月之后实在支持不下去,便欲推牧清辉上位,自己退居幕后安度晚年。   怎奈牧清辉却推托自己年纪尚轻,不足而立,难以担当重任,且又在热孝期间,理应尽一尽为人子的本分,不问外事,故而实在无法应承。   老会长听着派出去的人给自己的报告,面上喜怒不显,沉吟片刻,摆摆手道:“再去。”   牧清辉现下二十过半,任会长一职着实年轻了些,然他老谋深算,天生一副商骨,便是年长一二旬的人也未必玩的过他。如若他不担任会长,且不说庸者身居高位、能者反受压制,必然给商会造成隐患,便是下面的人也未必挑得起这副担子。   传话的人去了又再回来,说牧清辉还是不肯。   老会长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又叫他去请第三遍。   待派出的人第三次回来,老会长索性撑着拐杖站起来,平静道:“抬我去。”   众人惊愕,却不敢反驳,竟真的准备了一副软轿,将他抬了去。   那头牧清辉也听到了消息,匆匆迎到门外,顶着大太阳行大礼,诚惶诚恐道:“老会长亲自登门,实在愧煞我也,这叫我如何当得起?”   老会长颤巍巍的从轿子里出来,又咳嗽几声,几缕雪白的胡须在灼热的空气中飘飘荡荡,努力颤抖几下,显得格外虚弱。   他喘了几口气才道:“我派来的人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发回去,想是份量不够,说不得我只得拖着这把老骨头亲自过来说服你。”   牧清辉越发惶恐不安,没奈何,只得亲自扶着他往里走。   到了内堂,牧清辉欲叫老会长坐主位,老会长却执意不肯,说这原是你家,我不过是一介访客,如何坐的主位?   两人相识也有些年头,老会长来牧家也不是头一回,往日也坐过几回主位,哪知今日却一反常态,分外推辞。   牧清辉像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也不肯退步,只说他原是会长,又是商界大前辈,便是单看年纪也这般大了,又亲自过来,着实叫他惶恐不安,若再不居主位,只怕要一头碰死。   两人如此这般相互推辞了几个来回,终究是老会长气虚体弱,拗不过他,坐了主位。   人活一世争的就是一口气,谁不爱面子呢?   原先老会长几次被他驳,又大热天的拖着病躯亲自过来,还是来退位让贤的,便是如何深明大义,心里终究有些不自在。此刻见牧清辉这般诚恳礼让,又做足了姿态,面上也好过了些。   宾主落座之后,牧清辉又亲自捧了茶给他斟上,也不问来意。   如今酷热难当,这屋子周围的人工湖也都齐齐降了水位,室内摆的冰盆还同往年一样多,可觉得还是热的很。   现下缺水、酷热,外头的冰也便奇货可居起来,身价倍增,等闲富贵人家竟是用不起了的,可牧清辉却像吃个饽饽、喝完粥似的那样容易,轻飘飘的叫人再去添两个冰盆过来。   只这么两盆冰,如今外面已经不知炒到多少银两,养活几个寻常人家不成问题……   温度渐渐降下来,暑热去了,唯剩一股沁凉水意淡淡萦绕。   老会长也不禁舒展了眉眼,慢慢吃了几口茶,拿了精美的苏绣帕子,轻轻沾沾嘴角,再次说明来意。   牧清辉自然又是推脱的,理由听上去也很充分。   “承蒙错爱,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但我如今年纪实在太轻,经验也浅了些,到底压不住,且商会中都是我的大前辈,如今若叫我去做了会长,诸前辈们的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再者我如今也在孝期,又要处理家事,实在是分身乏术。”   说着,竟就掉下几滴泪来。   只道:“家母早逝,父亲小十年前就病了,我实在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要稳住人心,又要四处求医问药,当真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天资愚钝,光家中诺大一个摊子就要压弯我的腰!如今老天没眼,父亲竟也撒手去了,实在狠心。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又哪里担得起商会这般重任?”   说完,越发悲切起来,当真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老会长也跟着长叹一声:“生死由命,实在强求不来,谁没有这一天呢?不过早晚罢了。令慈令尊已然如此,你也该学着放下。你如今只看我就知道,也不过强撑着这口气熬日子而已。”   两人又对坐着叹了几口气。   老会长又吃了几口茶,再接再厉道:“整个济南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便是令尊刚去那几日,你竟就哭昏过去好几回,便是令弟也悲痛欲绝,着实是慈父孝子的典范!”   牧清辉抽空拱手,十分诚恳道:“不过人子本分罢了,当不得说,莫要再提。”   老会长微微攥了下拳头,面不改色的又略叹一声,继续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既已入了商会,也该顾着商会诸多同仁,为他们谋福祉。切不可沉迷过去,得往前看,须知便是不为了旁的,难不成眼睁睁看着祖上家业就此衰败?你手下还有恁多人要吃饭过活,你若倒了,意志沉沦,可如何是好?”   顿了下又道:“若你是怕不能服众,这个竟不必担忧,今儿我便能在这里作保。我早已打了招呼,除我之外,另有近七成会员都十分推崇你,届时必然不会反对。再不济我身子骨虽不中用,好歹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脑子也略管点儿用,便豁出老命在一旁扶持罢了,你还要推辞么?”   两人推诚置腹的说了许多话,直喝干了一壶茶,均说不出道不尽的诚意满满,及到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有了定论。   牧清辉推辞再三,会长力劝多次,最后放狠话道:“你若还不应,难不成要我跪死在你跟前?”   如此这般,牧清寒才勉为其难的受了,只到底还在孝期,难免又对着天落了几滴男儿泪。   稍后牧清辉又亲自送老会长出来,目送他一直走过街道拐角才回身进去。   说了这半日,老会长就觉得自己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精神头儿都消耗得空了,靠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了半天才敢开口,一张嘴还是微微气喘。   他微微挑起一点轿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意义不明的轻叹一声,问跟随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你看此人可当得起商会会长一职?”   老管家微微躬身道:“今木已成舟,老爷还说这些做什么?只好好养着身子罢了。”   老会长空笑一声,逼问道:“谁问你这个,你只说此人如何?”   老管家这才沉吟道:“心机谋略无一不有,难得年纪轻轻竟沉的住性子,好名声都叫他赚全了,着实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慈父孝子?谁信!   都说有慈父才能有孝子,他们是外人,当初牧老爷究竟慈不慈的,谁也说不清。可那位老爷十分好色,前前后后纳了十多个姨娘在屋里头却是不争的事实,又爱带出来到处招摇,嫡妻反倒靠后了……   试问,但凡他对发妻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尊重敬爱,能做到这样?   老会长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幽幽道:“这就是了,听你这么说,我反倒更放心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后辈必然是要踩着前辈的尸骨往上爬的。商场如战场,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之辈如何立足!   即便他再不甘心,可终究老了。   只可惜时运不济,偏逢大旱,且眼下严苛的情势不知要持续多少个月……   原本他还想再拼一把,好混个功成身退,载誉而归,哪知实在是岁月不饶人。月初他不过略熬了几晚,竟就昏倒在书房,险些一命呜呼,如今还是早晚参汤不离口,才不得不考虑放手的事。   大旱便是天灾,知府被换可算人祸,如此腹背受敌、霜雪交加之际,老会长实在是撑不下去。若激流勇退,还可留个好印象,卖个人情;也好过苦苦支撑,最后落个名声尽毁,颜面无存。   再者老会长于此刻提出退位,让贤于牧清辉,对后者而言固然是个机遇,却也是大大的挑战。   现如今,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便如同那烫手的山芋,一个拿不好,受伤的便是牧清辉自己。   年景不好,世道也不太平众,泰半个大禄朝百姓都纷纷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商业自然委靡不振,泰半商会都备受打击。   此刻牧清辉迎难而上,若不能立即拿出有效措施稳定人心,莫要说会长,日后恐怕不能在商会立足!   想到这里,老会长忍不住冷笑出声,真到那时,他便是骑虎难下,少不得要转过头来求自己施以援手。届时自己岂不还是大权在握?   难事、得罪人的事、与自己无益的事都叫那小子去做,自己便可抽身,作壁上观!   说不得那牧清辉,也不过是个被推出去的靶子,捏在自己手中的棋子罢了!    第四十三章   他们在这里说些这些, 牧清辉那边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待老会长走后, 牧清辉早已换了一副模样, 哪还有方才追忆亡父时候的悲痛欲绝?整张脸都精光四射,容光焕发, 眼底深处更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意气风发。   他的几个智囊都围上来道贺, 又有一人出声提醒道:“会长也莫要掉以轻心, 那老货横行多年, 十分贪恋权势,若不是无计可施,又如何放得下到嘴的肥鸭?只怕正有许多人等着看您的笑话呢。”   众人纷纷称是, 又说他肯定挖了陷阱。   牧清辉笑着点头:“他的心思我岂能不知?我做戏给旁人看,他不也是在做戏?便是走,这老家伙还要给自己狠狠赚一把名声,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无私面孔, 好叫人都知道他丝毫不贪图权势富贵, 然后转手就丢给我一只扎手的刺猬!”   他一甩袍角坐下来, 又示意众人在下头落座, 冷笑道:“他老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偏今儿不成?若真有为商会诸多同仁谋福祉的心, 为何不早些传位, 偏偏要挑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候临危受命?”   天下没有白得的粮米, 只是便是铁骨头,他也得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既如此,给我就接着, 反正也不是我故意要的,全济南府的人都知道,是你自己捅了篓子,无法收拾残局,这才想找个人帮你收拾残局!   是你几次三番求我,我才不得不接受。你要看好戏,且等着吧,咱们就好好的演一出。   正好,南边的局已布了许多年,自己正愁没合适的机会掺和进南方商界,如今可不是瞌睡掉下来的好枕头?!   几日后,济南商会开会,老会长正式与牧清辉进行交接。   果然如老会长所言,除他之外约摸有七成上下会员同意牧清辉接任会长一职,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阻挠。   老会长简单说了几句话后便由牧清辉进行他上任后的一次发言。   然而头衔有了,权力却未必有,古往今来,多得是空顶虚名被人架空的事儿!   牧清辉知道此非常时刻,自己突然上任也是行非常之事,虽然大多数人同意,但终究自己太过年轻,未必没有口服心不服的。既然是临危受命,他须得做些实际的实惠出来,好教大家彻底信服。如此这般才能真正将商会的实权握在手中。   真正的商人,一颗心不是肉长的,而是金子打的,同铁一般坚硬冰冷。对付他们,什么舌灿莲花都不顶用,除非你能用真金白银这等切实的利益打动他们,否则便是说的再好听也无用!   因此他也没做什么虚的,开口便直奔主题,直接说道:“此非常时刻,吾辈须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莫叫其他商会看了笑话。”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精神一振,暂时收起心中的不舒服,纷纷点头称是。   人活一张脸,树要一身皮,商人求的就是一副体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个人就有自己的小算盘,不仅同一地区内各同行相争,更有区域间相互竞争碾压。只同乡之间对那怎么闹也就罢了,这不过是自家事,小打小闹而已,可若是让旁人钻了空子,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万万不可的。   各地都有各自的商会,它们彼此联系,既相互合作,又相互竞争,关系十分复杂。如今济南商会正值新旧会长交替之时,本就敏感脆弱,若再爆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叫其他商会看了热闹,岂不是丢了整个济南府的人?日后他们济商若再出去,哪还有什么脸面!   当即就有人拱手,带些漫不经心的问道:“牧会长说的是,如今旱灾严重,大家的生意都大受打击,不知牧会长可有什么妙计良策?”   若是这旱灾肆虐整个大禄朝便罢了,左不过大家一同倒霉;可如今南边却只是损了皮毛,并不伤筋动骨,且因着他们北商低迷,南商自然就乘势而起,如何不叫他们气的心中发苦、急的眼中冒火?   有人接茬,其他人就开始跟着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有的人是真担心,真希望牧清辉能说出什么解救的法子来,有的却只是纯粹的打叉,借机刁难他,叫这个年轻的小会长知难而退。   他才几岁,怕不是毛都没长干净,乳臭未干的小子,哪儿来的脸压在他们一众老资历头上!老会长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做出三顾茅庐这般行事!   牧清辉来之前就已经同自己的几个心腹商量许久,拟好对策,胸有成竹;况且他本人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故而面对此情况依旧面带微笑,十分镇定。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微微拱手,谦虚笑道:“在下资历浅薄,承蒙会长与诸位前辈们看得起,推我做了会长,我若不尽心竭力,当真天地不容。”   说罢,他又对众人一礼,然后说:“说到妙计良策,不敢当,可若说要解眼前困局,小弟不才,倒还真有个法子可冒险一试。”   众人闻言都来了精神,竖起耳朵想听他说些什么。   就听牧清辉不紧不慢道:“我与南京、浙江一京一省的两位会长相识,是忘年交,长期有书信往来……如今旱灾严重,泰半大禄朝都深受其害,百姓大多节衣缩食,内耗不足,不若我们另辟蹊径,转向外需。我与福建商会会长及几名骨干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若大家信得过,我便居中联络,将本省、南京、浙江三路的布匹、瓷器、茶叶等物低价购入,取三成换取部分粮食,缓解我省饥荒。然后由南部沿海码头出海口,将此物卖与其他国家,再由他国运回黄金白银宝石香料珍珠等物……”   江南一带乃产量宝地,每年怕不得供应全国所需粮食的七八成!若问大灾之年哪儿还能有余粮,除了此地,别无他选!   见众人听得出了神,他又笑道:“如今形势严酷,天下商人本是一体,便不需计较那么多,我们若同南京浙江福建联手,整合大半东部商户,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海商!   竟是海商!   不仅众人纷纷色变,就连老会长脸上也白了一白,抓着茶盏的手,捏得指关节都泛青。   他被耍了,被这个年纪还不如自己儿子大的黄毛小子耍了!   他竟不知道,他手下的人也都不知道,姓牧的什么时候竟然跟外头几个商会的人有如此往来!   海外贸易打从前朝开始崭露头角,中间几经起落,屡次被禁又屡次解禁,直到商贸繁荣的大禄朝才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只毕竟年岁不长,风险又大,难度极高,眼下还只集中在东南沿海一带,且为少数巨商垄断。   山东省倒也有不少地方临海,可周边小国大多十分贫穷,没甚出色物产不说,隔三差五还要腆着脸跑到中原内地来俯首称臣,好求了大禄朝圣人开恩,赏赐他们些东西回去过活,故而沿海百姓只是出海捕鱼、采珠,海商并不发达。   更别提济南府位于北方内陆,海上行业并不发达,是以在场众人竟未有一人接触过,如今听了牧清辉的话都先是一愣,继而眼前一亮,仿佛被打开了一条全然陌生,却又宽阔平坦的通天黄金大道。   没接触过并不等同于他们对这个行当不了解。   没吃过猪肉还能见过猪跑呢!   海商风险虽大,可却是暴利,当年还实行海禁的时候就有无数人冒着抄家杀头的危险前赴后继,更别提现在朝廷鼓励。   许多从前衣衫褴褛的穷苦小子,只因为破釜沉舟的跑了一次海运,拉了好些中原人不稀罕的瓶瓶罐罐和布匹,一年半载后回来,竟带回许多贵如黄金的香料、珠宝,只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摇身一变成为全国闻名的富商!   再者还有那许多颇具异域风情的洋玩意儿舶来品,听说从当地购入也便同在大禄朝购买瓷器茶叶一般,花不了几个钱。可待运到大禄朝,就瞬间身价倍增,成了一众达官显贵追逐的宠儿,寻常人家竟摸都摸不着边儿。   对寻常商人而言,但凡能有三分利就够他们着急上火;若能有四分利就敢触犯律法……可跑海运,听闻足足能有十几、几十倍的利!如何不叫人眼红?便是可能掉脑袋,他们也敢将脑袋掖在裤腰里拼死走一遭!   之前不是没有人动心,可一来北人天生不会这个;二来商界也有商界的规矩,讲究的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自己地界上怎么捞钱都不管,可要是手伸的长了,一旦捞过界,那边是坏了规矩,犯了忌讳,是以古往今来,一直都甚少有北人与海商挂钩。   可如今牧清辉竟大大方方的告诉大家,他非但有这个想法,竟颇有这个能耐,叫大家如何不激动!   能入商会的皆是豪商,能成豪商的皆有好胆量,是以在场就有一多半的人动心,许多相熟的人都开始小声议论,带着兴奋和期许。   “听说海外诸小国,黄金遍地,珍珠宝石沙子似的多,就等着胆子大的人去捡拾罢了!”   “虽有夸张,想必也差不了多远,你想那些香料,象牙等物,放在这里可不贵等黄金!”   “我可听说,那边的人十分蠢笨,象牙此等好物也不会摆弄,只当残渣胡乱丢弃,但凡谁给他们几个瓶子,就由你随便拿!”   “原先我曾想过这路子,怎奈自己是个旱鸭子,又一直在北地活动,南佬对各种机密又都十分重视,一个字都不愿吐露,故而多年来只得干看着罢了!哪成想今日竟从天上掉下着现成的机会。如今有牧会长居中联络,你我还怕个鸟甚?”   刚还是那小子,转眼就成了“牧会长”,转换十分顺滑自如,可见果然是钱财迷人眼。   南北商人中间诸多利益摩擦,又多有风俗迥异之处,故而很多时候都互看不顺,北地人称南人为“南佬”,南商也惯会叫北人“北蛮”,皆是蔑称。   “是极是极,眼见着旱灾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生意日渐萧条,难不成咱们要守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放手一搏。”   见大家反应如此热烈,牧清辉笑得越发胸有成竹,随即他举起手用力向下一压,又抬高声音道:“诸位,诸位,请听我一言。”   当场有个性急的商人大声喊起来:“牧会长,还听得个甚,你说,咱们大家伙儿都跟着干就是了!”   “说的就是这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北方汉子素性豪爽,便要说做就做,又都不是娘们儿,磨磨唧唧的有甚趣儿!前怕狼后怕虎的,等不怕了,白花花的银子可就都落不到咱们手上了!”   这话说的粗鄙,可着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经商最重视的可不就是一个快字?你能卖旁人没有的,自然有钱赚;若是等到大家都回过神来,或是窥得门径,哪儿还有这许多银子可赚!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仿佛不久前大家对牧清辉的质疑不过是谁做的一个不合时宜的梦罢了。   牧清辉也跟着笑了几声,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撇过老会长无懈可击的笑容,又继续道:“诸位前辈这般赏脸,我实在感激不尽,可咱们都是经商的,其中利害得失,不必我唠叨都清楚。然清楚归清楚,丑话总要说在头里,免得日后纠结不开。”   不少人见他这般谦和又懂得规矩,越发的觉得他不错,开始的排斥早就烟消云散,纷纷催促道:“牧会长且有话直说。”   牧清辉便道:“好,那我也就说了。诸位都走过四海,越过八川,端的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真豪杰,想必也知道那苍茫大海不比咱们陆地安稳平坦,当真是瞬息万变,又有诸多海浪与暗流,饶是最有经验的水手也不敢打十成十的包票。这只是其一,再者此事周期甚长,没三五个月怕走不得一个来回,再长了,怕是一年半载的也有。中间更是音讯全无,想传信儿也没处传……”   他话说的实在,众人都听懂了,面容也渐渐严肃起来。   是呀,海上航路对他们这些北方内地商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   说句不怕冒犯的话,在座诸人中怕还没有几人坐过海船哩!冷不丁要叫他们拿出诸多身家压上去,且还不知结果如何,当真冒险极了!   见众人都陷入沉思,牧清辉也不催促,只平静道:“此乃我上任以来的头一锤子买卖,又关乎咱们的前途命运,自然愿意做的尽善尽美。只咱们虽不比农户靠天吃饭,可一旦遇上天灾人祸也十分难熬,故而做事之前总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一旦遇到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大家就都点头。   牧清辉又说:“此事说急也急不得,说不急却也等不得许久,今儿是八月初十,咱们便以十日为限,大家都回去好好掂量一番,愿意同我去冒险的,便在这十日内前往牧家同我商议,签署相应协议,即刻交付钱款,过期不候。若不愿冒险的,自然也不必勉强,只等下次机会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牧清辉却有把握,这些人至少会有大半下水。   商人这种存在其实是十分矛盾,却又叫人胆战心惊的。且不说眼下旱灾已经持续将近一年,大多数人的生意都不同程度的遭受打击,且还不知持续多久呢!这还叫平时日进斗金惯了的他们如何耐得住!   如今自己给他们指出这条路,且是不少人早就眼红过的,又有其他省的商人一同参与,风险便已极低,说不得便要有人放手一搏。   对商人而言,每一次的天灾人祸都是挑战,又都是机遇,有人因此瞬间跌入深渊,一文不名,有人却因此一夜暴富……   果然不出牧清辉所料,前三天倒还罢了,大家都在观望、踟蹰,并没有什么动静。可从第四天开始便有忍耐不住,一直到最后一天期限的七天内,牧家从清早到深夜就人员往来不绝,无数大小商人跑来同他商议说要入股……   待到第十一日清早,一夜未睡的牧清寒双眼布满血丝,他将辛苦整理出来的名册递给心腹道:   “快马加鞭,日夜不休,速速将此名录分三路送往南京、浙江、福建,去了福建还是找贾老三。另外,恐有人不放心,会去打探,叫他打起精神,莫要走露风声,勿叫任何人知道他是我的人!去吧!”   商会众人只知道他居中联络,十分辛劳不易,却不知道此次出海的两支船队中,有一支就是他牧清辉的。   早在牧清辉跟着牧老爷走南闯北的时候就曾数次到过两广、福建一带,天生敏锐的他就对当时尚未完全恢复元气的海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隐隐意识到这里面必将蕴藏着无限商机。   他也曾同牧老爷提及过,但无一例外都被驳了,最后一次甚至被训斥,说他贪心不足,自家的家业还没摸清吃透,竟就想着去外面划拉……   牧老爷便如同巨大多数的老一辈人一般,坚信大禄朝便是这天地中央,天朝上国,什么出海什么岛国,皆是蛮夷。且他平日多见的又是东边那些穷困潦倒的岛民,越发坚信外头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觉得南佬都是在本国混不下去,才不得不去往外头划拉残羹冷炙。   从那以后,牧清辉就再也没在父亲面前提起过。   可他野心极大,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未放弃过,一直都密切关注。   直到后来牧老爷后宅越发混乱,牧清辉的母亲意外去世,牧老爷却依旧无动于衷,他终于开始爆发。   他早就从牧家商号的活计中挑了两个机灵的南方小伙儿,着意培养,并数次按照自己的指示南下行事……   几年下来,那两个小伙也都能够独当一面,在福建一带包了船厂、造了专门跑海运的一两千料大海船,养了许多经验丰富的造船师父同水手,也同旁人合伙跑过几回,小试牛刀,收获不菲,如今只等着大干一场!   又因为南方海上跑这个已经跑了数十年有余,不管经验还是对航路的摸索都烂熟于心,如今他手下那支船队又是同人合伙,一并出海,相互照应,并没有特别大的风险,不过是分一杯羹。   故而明面上看着牧清辉承担的风险最大,可暗地里他的收益也是最大的,说白了就是他光明正大的让一群人心甘情愿的为他的买卖练手,顺带巩固自己商会会长的地位,又能联络南京、江浙一带的商会流通经济,当真一箭三雕!   他吃肉,众人不过喝汤而已。   待送信儿的心腹快马出城,外头又进来一个伶俐人,恭恭敬敬的对牧清辉汇报道:“老爷,听说老会长前几日回去就病倒了,只是一直捂着消息不叫人知道,昨儿深夜却又悄悄从外头请回来一个大夫,瞧着倒不似咱们济南府的打扮,车马上头也颇多尘土,怕是赶了老一段路。”   牧清辉嗤笑一声,道:“他家里不是一直养着几个供奉?怎得还从外头去请。”   他能说这话,必然是心中有数,故而那报信的人也不敢接茬,只是低头垂手等着吩咐。   病了!   牧清辉站起身来,忍不住在心中放肆大笑。   可不是得病了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连家里的供奉都治不了的病,且不敢叫济南府本地大夫知晓,又百般封锁消息,想必此番来势汹汹……   想到这里,牧清辉心中大畅,先摆手叫这人下去,又招进来外头一个小厮,道:“传话给管家,厚厚的备一车礼!说老会长病了,我得他百般照拂,自然感激万分,这就去探病!”   ******   如此忙碌数日,转眼就到了杜文进考场的日子。   因今年牧清寒并不考,牧家兄弟二人便都全力为他准备。   原本也要叫着洪清、郭游一起,谁知前者紧张不已,非要在房间里彻夜读书;后者也是个浪的,闹了一通,必要登高望远,又要通宵吹笛。众人苦劝不下,只得罢了。   牧清辉十分惋惜的道:“青山寺的符极其灵验,上一回便是我给你俩求了,心中十分平顺。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外面流民四起,上一任知府韩凤便是折在这上头,现任的潘大人更不肯轻易松口,若无性命攸关的大事,轻易不肯放出城,只得罢了。”   杜文却不以为意,道:“牧大哥说笑了,能否得中全凭个人本事,若是去求几个符,烧几柱香便能心想事成,还不天下大乱?便是种地的也不种地了,读书的也不读书了,经商的也不经商了,都只仰面朝天等着便罢!再者每年去上香的何其多,可终究才能中几个?可见是那等和尚穷怕了,又不大爱劳作,故意做些花样来糊弄香油钱。”   说的大家都笑了。   秋闱十分受罪,三天一场,每场三天,足足要考九天七夜,中间不得出考场,只每两场之间可以从各自的号房走出,到考场之内重兵把守的空地上活动一二,其余时间皆窝在号房内,吃喝拉撒没得挪腾。   有运气差的,或是分到光线差、阴冷、闷热的号房,便十分倒霉,容易生病。若支撑不住,或是自动放弃,或是叫人抬了出去,这一届便废了,只得再等三年……   所以说,每回秋闱,考得不仅仅是学问,还有一位学子的体魄!若是能在这般环境下坚持头脑清醒,更做得一手好文章,必非常人!   因自家兄弟与杜文的妹子成了未婚夫妻,杜文便也是自家人,牧清辉又格外尊重读书人,故而特地从百忙中抽出空来,亲自同牧清寒陪杜文入考场。   今年偏逢大旱,天气分外炎热,晒得人流油,呼吸间喘的仿佛不是气,而是流动的火!   牧清辉特地翻了库房,取了外头有价无市的珍品衣料,叫人给杜文做了一套十分轻薄的衣裳,穿起来沁凉如水,可抗酷暑;又不透,不怕烈日灼晒……   他以前跟这些读书人的神圣事泾渭分明,无论如何也扯不上边儿,如今能有这般机会靠近,自然百般欢喜,只觉与有荣焉,高兴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嫌热。   不光他,便是商氏也连着在家拜了一整个月的菩萨,今儿又起了个大早,将睡眼惺忪的儿子牧植也抱了来,直言说要带他沾沾仙气儿,来日也同这两位叔叔一般有大造化……   考场把守极其严格,五更前便都要入场完毕,敲了云板后再不得入场。   不过三更时分,天还未亮,现任知府兼本届副考官潘一舟就同另外两位京师来的正副考官到了,诸多考生一时都不禁屏住呼吸,齐齐望去。   这三位大人,便几乎能掌控自己的前程!   大禄朝乡试考官一般有三位,其中一正一副是圣人钦点,另一位则是当地知府,后者主要起从旁协助作用,后期也跟着阅卷,却做不得主。   八月晨间的风并不刺人,吹在身上反而叫人觉得舒坦。   因今年流民作祟,考场内外把守更为严密,沿街有无数士兵站岗,都要么扛枪要么跨刀,每隔几步便有火把照明,昏黄的火光应在白森森冷冰冰的枪尖儿上,更是给本就压抑的气氛添了几重肃杀。   便是考场门口也燃了许多灯笼,灯光闪烁,将几位考官身上的官服照的越发高不可攀。   便是这一身衣裳,那一顶乌纱啊,只叫多少人挤破头,又送了命!   杜文与牧清寒对视一眼,正要对潘一舟例行发表一番揣测与见解,却见前方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喧哗起来。   正在同两位考官说话的潘一舟立即朝那边望过去,同时干脆利落的一摆手,就有一堆严阵以待的士兵迅速围了过去。   众考生如潮水般退开,潘一舟同那两位考官过去一看,就见一位须发皆白,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秀才仰面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牙关紧咬,生死不明。   “苦也苦也,”却是不知前一天晚上哪里去的郭游从一个角落挤过来,看着那头的场景摇头叹息道:“如此一来,他怕是要错过考试了,可怜他这般大的年纪了,且不知能不能熬到下一回……”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待看清倒地之人的样貌后,现场便此起彼伏的发出许多类似的叹息。   潘一舟也叹了一回,叫一直在外待命的大夫上前医治。   那大夫熟练地蹲下去,先把了脉,又翻了一回眼皮,然后翻开随身携带的布兜,抽出一根银针扎了一下,就见那老秀才歪头吐出一口涎水,悠悠转醒。   众人惊喜交加的喊道:“醒了,醒了!”   那身上打了补丁,衣裳却依旧洗的干干净净的老秀才躺着呆了一会儿,突然翻身坐起,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又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哭。   “中了,啊哈哈,中了,我中了!”   围观众人先是一惊,继而再次长叹出声:   感情是疯魔了!   开考在即却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心情都颇为沉重。潘一舟与那两位考官也都十分感慨,吩咐人好好将其挪到街角的临时医馆内用心安抚,然后便开始入场。   经过这个插曲后,杜文的心情无疑变得十分复杂,入场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又往街角看了一眼。   那位老秀才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不再又哭又笑,却只是崩溃了一般,也不过来入场,只是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十年寒窗苦,十年寒窗苦,像此等老者,付出的又何止十年!   杜文还在考场没出来的时候,牧家的九十天热孝便已过了,牧清辉便开始分家。   无子无女的不必说,都给了钱打发出去;有子女的,如今要么早就成了家,没成家的亲娘也还在,庶子便分出去单过,庶女便先同姨娘去别院,牧家也不差这几个钱,待过几年她们都嫁了也就是了。   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牧老爷一死,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牧家家主,且本人年轻力壮,而亡父留下的那一众姨娘却都还青春年少容颜娇美,如此同处一个屋檐下,天长日久的总是不好。   再者其中许多人本就是贪图牧老爷的钱财,如今他也死了,那些人又都还年轻,十之八九没有子嗣,谁愿意呆在这里守活寡?不若痛痛快快的拿上一笔钱出去,或者自己守着钱过活,或者找个人再嫁了。她们有钱又有貌,怎么怕没人要呢!   便是找个尼姑庵当弟子,自己手里捏着钱,想做什么做什么,也总比日夜对着这个活阎罗,心惊胆战地等死来的强。   因此牧清辉的话一放出去,诸多姨娘就都纷纷同意,其中尤以宋姨娘最为积极,当天就收拾家当走了,余者也不过短短三天就都走的差不多了,临走前都诚心诚意的对他磕头,十分感激涕零。   无论以前有什么恩怨情仇,如今牧清辉肯放她们离去,还送了银两,便是给了她们一条生路,堪称救人一命!   事到如今,只差临门一脚,牧清辉便亦不计较过往,十分大方,分别根据有无子女及跟随牧老爷的时日长短,分别给予不同数额的钱财,又或者拨一两处房屋、田庄与她们过活。   旁人倒罢了,就是兰姨娘与那两个庶子,牧子恒同牧子源十分棘手。   这母子三人原是牧老爷在世时最疼爱的,后两人又同牧清辉年岁相仿,颇不安分。   若牧老爷没有病倒,一准儿几年前就给这两个心头肉想看好了妻子,说不得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可惜天不遂人愿,牧老爷病倒之时他们尚且十分年幼,后面几年倒是长大了,然牧清辉不弄死他们便算厚道了,又哪里会替他们操持终身大事?故而只做忘了。   兰姨娘虽得宠,可如今靠山也倒了,她又是个姨娘,没得外出交际的资格,素日想出门上个香都要看牧清辉的脸色心情,故而两个儿子的亲事才一天天拖到现在。   此番分家,兰姨娘虽万般不愿意,可也无可奈何。又想到如今出来了,她便得了自由,远的不说,且能给两个儿子先找了媳妇,也只得忍了。   然而牧子恒同牧子源兄弟却十分不满,皆因他们原先大手大脚惯了,吃穿用度甚至比牧清辉兄弟更加讲究、奢靡,又酷爱斗鸡走狗,一掷千金。如今一分家,竟只得几万银子同两处不很好的宅院,粗粗算来还不够他们半年挥霍的,登时暴怒。   那牧子源是弟弟,性情便分外骄纵,夜里对着母亲与兄长抱怨道:“当真混账,几百万的家业,竟就分给我们娘仨这点子破烂玩意儿,够做什么呢?还当诺大个牧家都是他的不成?况且那商号才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呢,他如今竟什么都不给,连个干股都没得!”   兰姨娘穿着一身月白色袄裙,带着素色小花儿,面上淡施铅粉,轻点唇脂,十分俏丽。虽已是两个半大儿郎的母亲了,可因保养得宜,看着也很是年青,举手投足又妩媚多情,万般动人,是个男人看了便要酥了半边,当真不怪牧老爷曾经那般宠爱。   她微微点了点眼角,轻道:“谁叫他是嫡长子呢?人家给我们什么,我们只得受着,哪有说理的地方呢?”   话音刚落,就见牧子源往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道:“他若死了 ”   话音未落,却听兰姨娘又道:“我的儿,你想的也忒容易了些,即便他死了,却还有个嫡次子呢。”   大禄朝讲究的是传嫡不传长,但凡涉及家业、爵位等,有嫡子嫡女在的,就必然没有庶子庶女什么事儿,哪怕年长也无用。故而牧清辉这样分家极合乎律法,外头也只会盛赞他厚道,并不会说他苛刻。   牧子源一噎,面上登时涨的发紫,兰姨娘掩面啜泣道:“罢了,终究是娘没用,若我争气,也不至于害到你们。”   她话没挑明了说,那兄弟两个却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若她争气,不是小妾,而是正妻,他们两个自然也就是嫡子,自然也就没有牧清辉兄弟什么事儿了,现在也不必如此烦恼。   牧子恒忙上前劝慰母亲,牧子源也跟着说了几句,片刻之后又恨声道:“那便都叫他们不得好死!”   牧子恒与兰姨娘一听,身体一僵,齐齐道:“莫做傻事!”   “你疯了!”牧子恒瞪着眼睛看他,先去外头看了才转身关好门窗,低声道:谋害嫡子乃是大罪,轻者刺字杖刑,重者流放杀头,你都忘了么!”   牧子源不服气,一脚踢翻一张凳子,大声道:“如今爹死了,他们都不将我们母子放在眼中,我若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便不是人。你又胆小怕事,难不成他们便一辈子这样窝囊?”   牧子恒给他气的倒仰,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恨声道:“少放屁!我是死的不成?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我如何甘心?可即便是不甘心,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到底是哥哥,也稳重些,见弟弟还是余怒未消,便又叹了一口气道:“难不成你还要同他们同归于尽?人死了,可就当真什么都没了!且如今他们越发出息了,一个是双秀才便不提了,另一个又阴差阳错成了商会会长,你我越发奈何不得了!”   虽然不肯承认,可牧子恒兄弟两个早就被牧老爷宠坏了,也不大肯用功,如今长到十六七岁,竟还都是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吃喝嫖赌嬉笑玩乐,竟是什么都不会!   倒也不难理解,原本牧老爷年纪虽大,可身体强健,即便他们的娘只是个妾,可却比正妻还得脸,又有那几辈子花不完的家业和日进的斗金,谁爱吃苦?   只要牧老爷能熬到他们成家立业,还不什么都有了?   然而,然而就差这几年!   就差最后一步,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已经放到嘴里的肥鸭子,飞了!   一番话说的牧子源默然不语,只是脸上的戾气却渐渐加重。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一朝从天上落到泥里,便是个圣人也该大受打击,更何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兄弟两个正僵持着,此刻却听兰姨娘缓缓道:“说起你爹,我却总觉得他去得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中地图跟现代社会区划不同,具体区别看我微博,么么哒    第四十四章   牧子恒、牧子源两人一听, 都是浑身一震, 齐声问道:“怎么说的?”   兰姨娘眉头微蹙, 想了会儿说:“你爹一病许多年,可一直好生养着, 什么人参鹿茸灵芝的, 什么不吃?这几年灌下去的药材怕不有他几个人这么重!几个月前还看着好好地, 怎么突然就死了?”   见两个儿子也都面露疑色, 兰姨娘又道:“如今想来却是许多地方都透着狐疑的,旁的不说,宋姨娘那浪蹄子素来爱俏, 老爷病后便有些难闻,也苍老许多,她轻易不靠前的,可几个月前却突然殷勤起来, 又跟着出出进进端茶递水, 十分殷勤。我原说觉得有些怪, 可她自己也原先也十分受宠, 如今在床前侍奉汤药,也不算什么, 或许也眼热, 想借机套些私房出来, 留作后路,便没往心里去。可现在想来,怕不是她……”   自从牧老爷去了之后, 兰姨娘一直有所怀疑,直到最近几天,牧清辉开始遣散后院,宋姨娘又是第一个走的,神情间十分喜悦,她这才突然觉察到什么。   宋姨娘长得原不比自己差多少,也更加年轻,且没有子嗣,若是老爷一直这么拖着,她当真生不如死。   兰姨娘自己总是盼着老爷长长久久的活着,好歹他还有口气,虽不能说话,可偶尔情况好了,眼睛和手还能动一动,也会将那些私房偷偷挪给他们母子三人……   如今他没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去了,一切也都没了,当真功亏一篑,多年谋划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这件事与她和两个儿子而言是晴天霹雳,对那些无儿无女的年轻姨娘们来说,却不是大大的解脱?   她们年轻、貌美、有钱,还能生!也没有儿女拖累,去哪儿不能过?!   不说倒罢,如今一说,母子三人越发觉得蹊跷,登时便有些坐不住。   宋姨娘不过小门小户出身,平时胆子也不大,便是着急出去,也断然做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那么,究竟是谁指使她?谁比她,或者说比后院那些姨娘们更加盼望牧老爷死?!   母子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牧清辉!”   牧子恒立即起身道:“若当真如此,不若我们去将宋姨娘捉来逼问。”   顿了下,双目中又闪过两道厉芒,低声道:“便是没什么,也需得叫她说出些什么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朝律法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经商,而牧清寒又是已经明确要走科举路子的,且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头脑,再者读书和经商都是极其耗心神的事情,难不成他还有三头六臂,能左右开弓?说不得要忍痛割舍一样。   故而只要整倒了牧清辉,整个牧家商号便是他们的,便是许给宋姨娘几万两又如何?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牧子源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他激动地浑身发抖,眼睛都幽幽冒出绿光。   如今他们几乎已经走投无路,眼前突然出现这条线索,那便要死死抓住,当即决定打发人去拦截宋姨娘。   想到可能重新到手的泼天富贵,兰姨娘也来了精神,也不哭了,觉得虽然冒险,可未尝不能一试,忙道:“这几日后院乱作一团,众人都急着走,那些丫头也有不少被打发了的,我偶然听说宋姨娘要回老家,她老家却是在江南一带,可出城后沿着朝南的路沿途追赶……”   还未等他们有所行动,却听外面人通报说,牧老爷那头差了一个小厮来,说有要事相商。   牧子源一听这个称谓便怒火中烧起来,冲着下人喝道:“混账,什么牧老爷,他算哪门子的牧老爷?老爷早死了!”   那下人给他吓了一跳,喃喃道:“家主,家主不就是老爷么?”   牧子源将眼睛一瞪,还欲再发彪,却被哥哥拦住。   那下人见状连忙跑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小声啐道:“当真是小娘养的,断然没个主子样儿,这般疯魔轻狂,便是老爷还从未同我们发过什么邪火儿呢!”   不多时,果然进来一个穿着灰布衣裳,扎着青色汗巾子的小厮。   这小厮不卑不亢,规规矩矩的进来了,也不抬头乱看,只是问道:“大爷打发小的来问问,新拨的那两处宅子原有的仆人,诸位还要不要?”   三人略一迟疑,牧子源已经大声道:“不要。”   过去几年里,牧清辉将整个牧家把持得如同铁桶一般,他们的一言一行几乎都在牧清辉的监视之下,恨不得晚间睡觉说了什么梦话也被他知道了,当真如同坐牢一样,母子三人早已十分难耐。如今已经分家,好容易得了自由,谁还敢用他的手下、仆人,里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呢!   兰姨娘还没说什么,就见那小厮已经笑了,道:“来之前大爷也是这么说的,说几位身娇肉贵的,必然对那些粗使的仆人看不上眼。也罢了,便依你们,今儿便尽数撤出,只由着几位另择伶俐的仆人就好。”   说完也不等兰姨娘回话,就又行了个礼,麻溜儿的走了。   兰姨娘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气的眼前发黑,牧子源更直接抓起一个花瓶,狠狠砸到地上,大声爆喝道:“欺人太甚!”   牧清辉也太过分了些,此等事情他就算不派出贴身管家,好歹也该派个得力的心腹吧?可他竟然就派了一个往日里上不得台面的小厮过来传话,当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等他发作过,兰姨娘却捏着额头道:“源儿,你实在太冲动了些。”   这话饶是牧子恒听后也不大同意,反问道:“娘,弟弟虽然冲动了些,可咱们这几年受的屈辱也够多了,难不成你真的想继续活在他的眼皮子下头?”   牧老爷康健的时候,他们娘儿仨当真高高在上,要星星不给月亮,便是拿着白玉做弹弓,拿着珍珠做弹子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白花花的银锭子丢到水里听响儿也不心疼!   可自打他倒了,牧清辉就把持一切,大刀阔斧的削减开支,虽不至于虐待他们,但因为没了之前牧老爷的私下贴补,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   几年前他们哥儿俩横行大半个济南府,外头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牧老爷爱子,礼让三分,然而牧清辉得势之后,众人的脸简直是属狗的,说变就变,两只眼睛里只有他,活似他们两个是死人一般!   如今,如今更是被随便给了几万两银子,几所破屋子撵叫花子似的打发出来,他们三个人呢,这回更绝了,连奴才都不给留一个!   这般巨大的落差,无异于天壤之别,叫他如何咽得下去这口气。   兰姨娘叹口气道:“素日里你爹真的将你们两个宠坏了,不当家也不知柴米贵,说的轻巧,撵走也就撵走了。可那几处宅子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加起来说不得要有个二三百的仆人,便是一个人只要几两银子,加起来三二千银子可就没了!如今咱们没了靠山,手头只这几万两银子,又有日常的开销,还指望它们生活钱呢,如今一下子就去了一两成,可怎么好?”   她虽不大理事,可经历的多了,好歹知道些皮毛,顿了下又苦道:“便是里头有他的眼线,难不成人人都是?咱们用心挑选一番,总能留下些的,说不得还可为我所用。再者他们也都是老仆人,对各项事物都十分熟悉,也不必再花时间精力调、教,便是打发去做些近不了咱们身边的粗使活计,还能赚个劳力呢。如今骤然都从外面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用着也不顺手,待到调、教好了,且不知是何年月呢!却又如何是好?”   牧子恒兄弟二人素日只知道吃喝玩乐,哪里会想的这般周全?刚才只图一时痛快,自觉十分有骨气,可如今听了,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都有些后悔,面面相觑起来。   兰姨娘叹息一番也就罢了,又对两个儿子道:“算了,你们两个是男子汉大丈夫,注定要做大事的,这等细枝末节注意不到也不为过,凡事有娘的。只如今咱们却没工夫继续说这个,头等要事还是要赶紧打发人去找寻那姓宋的小蹄子的下落。”   **********   这日,杜瑕一家三口正坐在屋里说话,猜杜文考试情况如何,什么时候能下来取中举子的名录,他能不能中,若是中了又会是个什么名次……忽听外头王能递进话来说:“外头来了个中年汉子,自称是老爷的大哥。”   三人的说笑戛然而止,大家对视一眼之后,杜河才拍拍身站起来,道:“你们不必动,我去前头瞧瞧再说。”   王氏与杜瑕都点头应了,又叫他当心。   老家那边的人没一个同他们一家一条心的,这娘儿俩也都懒得应付,故而不接茬。   杜河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叫了王能来问:“你跟着去过碧潭村,看着来人可像?”   院子里有几棵树,论起来每年夏日都该有知了叫的撕心裂肺,可如今十分干旱,树都蔫儿蔫儿的,依附它们生存的知了也都半死不活,只断断续续发出几声半死不活的哼哼,倒是安静的很了。   王能仔细想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谨慎道:“小的之前确实见过,却没大看扎实,倒很有几分想象,只是瘦了好些。再者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也多得很,故而不敢说死了。”   杜河点点头,夸赞道:“你做的很好,着实长进了。”   王能登时喜得尖牙不见眼,又奉承道:“小的见天跟老爷出出进进,又有幸去省府开了眼界,便是头猪也该长进了。”   杜河给他逗笑了,说话间已经到了外院。   如今山上的人也都住在这边,人手空前充足,每日排班,轮流守门、上夜,丝毫不敢怠慢。   因来人可能是当家的大哥,门口当值的也不敢太过怠慢,只是也不敢轻易做主,就把人请进来在门房那里等着,由王能速速进去回禀。   杜河进去一瞧,果然是杜江,只是数月不见,竟瘦成了个皮包骨,脸色也蜡黄,看着着实不好。   他不由得吃惊道:“大哥,你这是怎的了?!”   杜江一身褐色粗棉布短褐,且还是半旧的,边缘微微磨起毛边,脚底布鞋也沾了泥土;反观二弟一身青灰窄袖道袍,足有八成新,十分光鲜,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城里人了,跟他素日里瞧见的那些老爷们没什么分别,又住的这样大的宅子,是以分外局促。   他张了张嘴,面上微微涨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杜河也不催,只摆手叫人下去,又叫他吃茶,等着他主动开口。   杜江慌忙道:“进城前喝过了水,不渴,不渴。”   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杜河又是个念旧情的人,见状便回想起当初兄弟三个还未为人父,乃至孩时一处玩耍,逃难时也相互扶持的情景……   且分家前这个哥哥对自己虽无多少照应,可也没什么不好,见他如今这样,杜河心中便有些难受。   他将茶又往那头推了推,道:“大哥同我客气什么?如今天热,出入城门查的也严,怕是要多等许久,怎能不渴?”   杜江讪讪一笑,到底端起来喝了。   他也着实渴了,茶水一沾嘴皮子便止不住,咕咚咚三口两口喝个精光,回过神来又局促起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也不知自己喝的是甚么茶,十分清新香甜,唇齿留香,竟比逢年过节喝的蜜水儿还好上十倍,恐怕放在外头也值许多钱呢……   杜河却不在意,直接伸手接过茶盏,又添满了,道:“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我就是坐着不动还时常喝水呢,大哥尽管喝便是。”   由杜河主动打开僵局,杜江才自在了些。那茶盏甚小,不比乡间盛水解渴的大碗,他索性又痛快喝了三碗,这才罢了。   喝过水之后,杜江又犹豫了会儿,这才下了决心一般,别别扭扭的说:   “头里的事儿,原是我和你嫂子,我们对不起你,如今她也没了,我也这般,你大人有大量。”   杜河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爹娘同大房、三房沆瀣一气,合起伙儿来偏他们,王氏匆匆忙忙带着东西家去看望老人,哪知竟等来了周氏一跪!   这还不算,前儿又有四丫的一出……   叫杜河打从心眼儿里说,着实不愿意继续跟老家那群人来往,可无法否认的,他对这个大哥却又有那么点儿怜悯。   确实是怜悯的,爹娘偏心,连带着他这个长子也不得意,养了几个孩子,又都不是顶用的,如今老婆还没了!   若是唯一的儿子杜宝不争点气,杜江老来还指不定多么凄惨呢!   杜河想着就叹了口气,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我总归是兄弟,虽分了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不善言辞,也没什么心眼儿,十分憨厚老实,如今又分了家,若非不得已必然不会登门,便主动问道:“大哥今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杜江的脸再一次涨红,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老大个身架硬生生缩的鹌鹑一般,憋了好久,才颠三倒四的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原来自打二房分出去之后,三房便集中精力对付大房。怎奈原本大房就不长于此道,周氏又病倒了,杜江一个人忙里忙外,也没工夫没精力同他们周旋,于是难免落了下风。   后来三丫出嫁,周氏竟撒手走了,四丫……不提也罢,儿子杜宝只一味读书,且呆呼呼的,诸事不理,杜江登时陷入绝境。   最糟糕的是,如今三房的三个儿子也都长大了,当真同老三夫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长了如簧的巧舌,天生会那些甜言蜜语,只将杜平二老哄得晕头转向团团转,对他们百依百顺,如今只剩残兵败将的大房越发不是对手。   再者现下杜江仍旧同杜平一处做活,三房的三个崽子大了后,开销越发如流水一般止不住。杜海同刘氏收入有限,却惯会享乐,攒下来的远不够使,二老便要偷偷接济,可如今却没了二房盘剥,只得叫杜江吃亏,于是能落到他手里的钱越发少了。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杜江这个大活人?   几次三番把老实人逼急了之后,杜江也醒悟了,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杜江思来想去,却总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杜宝读书的事儿。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过做个木匠,混口饭吃,若得买卖好,些许攒几个钱儿养老;若没得,吃糠咽菜到咽气便罢。可儿子不同,他是读书的呀,假若书读得好,便是考不中功名,日后给人做活也能抄抄写写,既轻快又比寻常干活挣得多;若是能在衙门里寻个差事,自然更美了……   眼下村中书塾越发待不得,学堂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童,且每日上课只是玩笑打闹,根本不认真读书。就连三房也已将三个孩子送到邻村——原本他们想趁周氏丧礼那会儿赖上二房,哪知竟被族老同村长识破,暗中也敲打一番;且手头又紧,只得作罢,三房的孩子都另寻他处了,杜宝如何能继续留在那里?   “论理儿这话不该我说,”杜江满面愁苦,只挠头道:“爹娘一味偏心,如今也有些老糊涂了,颠来倒去说我不好,只要跟着小儿子一家住,我空担着个长子的名儿,竟赚的里外不是人。”   他叹了口气道:“村中也多有议论,好歹明事理的多,我预备找日子求了村长同族老,立个字据,做个见证。若二老当真想跟着老三一家子,我也不拦着,什么家产的我也不要了,日后养老也算我一份子,只我要进城做工,总不至于饿死。”   虽没了周氏这个耗钱的,可能赚钱的三丫也嫁了,杜平又盘剥……如今连年大旱,想必地里的租子也剩不下多少,读书又费钱,他们爷儿俩如何过活?   眼下他在那个家里实在有些呆不下去,连带着杜宝这个长孙地位也大不如前,只被三房三个孙子踩在脚下。   若不是当今圣人倡导仁孝,杜宝日后又想着考科举,冷不丁撇下于名声有碍,况且杜江自己也有些个愚孝,舍不得爹娘,早该走了!   况且杜家最大的收入来源便是做木匠,可便是这个钱,杜平也硬要分一大半去,饶是杜江再老实,也忍不下去了。   他舔了舔嘴唇道:“如今年景不好,接的活儿也少了许多,我琢磨着,城里人多,花费也高,必然活儿也多些,我有力气,不怕吃苦,自己找个地方随便对付住着,好歹钱都能剩到我手里,也不吃气。”   在分家出来单过这种事情上,杜河无疑最有发言权,听他肯下决心自然是欢喜的,同时又十分吃惊。   能将老实人逼到这份儿上,三房同二老得是糊涂混账到了何等地步!   “大哥你的手艺是不差的,”杜河道:“只要肯干,总比待在乡下挣得多些。”   见他不反对,杜江不由得欢喜起来,对未来生活多了几分盼头,旋即又有些赧然,吭哧道:“今儿我过来,却是另有一桩大事。”   他想叫杜宝来城里读书,便是贵些也认了。反正如今家中就只剩他们爷儿俩,没有女眷,便是忍耐一二又何妨?   只是杜江前面几十年却只闷头做活,也没大进过城,并不知道哪里的学堂好,哪里的不好,前儿找人打听过一嘴便听得两眼发昏,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弟弟帮忙。   这念头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皆因大房着实直接间接地做了许多对不住二房的事,杜江也实在没那个脸皮登门。如今眼见着杜宝一日大似一日,功课半点没得长进不说,便是待人接物也有些个不着调,杜江就急了,生怕再拖下去越发扭不过来,这才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来了。   “我欲将宝哥送到城里来读书,也开开眼界,见一下世面,知道个眉眼高低。”杜江着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可你也是知道我的,不过是个木匠罢了,整日埋头做活一点儿见识也没有,待人接物更不如你,对读书这种事情着实两眼一抹黑,就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却是去哪里好?”   不待杜河回话,杜江就又想起什么来,急道:“你切莫误会,我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就只是想找个靠谱的学堂上,万没有再叫你们攀扯知县大老爷的意思。”   杜河也轻笑一声,道:“大哥,这说的什么话?过去的就过去了,谁还老记在心里?”   杜江明显松了一口气。   杜河略一琢磨,道:“原先文儿来这边上学的时候,我也细细打听过一回,这些倒也用的上。”   虽是几年前的了,可这几年城内格局变得也不大,对外招学生的学堂仍是那么几所。   杜河当即叫人去后院取了自己当初做的单子,比对一番,将靠得住的学堂都说了,又细细分析利弊长短。   杜江于此一窍不通,自然是唯他是从,听得连连点头。   老实说,杜河对杜宝那个孩子实在是既没有信心,也没有好印象。   想几年前,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心高气傲,胸无点墨且自大,根本不像大哥大嫂两口子老实人养出来的,倒像是同那三房是一家。   只终究是自己的亲大哥,连同刚去了的大嫂都是本分人,多年来被三房与二老挤兑的十分艰难,也不容易,能拉一把便是一把吧。   再者杜宝好歹也姓杜,若他实在不堪,对文儿也无甚好处,保不齐哪天就要拖累了!假若他真的还有救,也不求他将来能帮衬文儿什么,只求他凡事知道个轻重分寸,莫要再同什么四丫一般带累他们二房了……   故而杜河在替侄子挑选学堂时,标准着实同自家儿子的不一样,头一个看重的便是老师品行如何,能不能降服得了蛮学生,学问水平反倒是次一等的。   他说:“城里多有各处乡村的孩子来求学,一般略交几个钱便能住在书塾后院,既便宜又保险,也供三餐的,一月还有两日假。若是宝哥不爱吃,或是到了放假那两天,若不想回去,便来这边吃饭,住下也可。”   杜江长长的松了口气,忙感激表态道:“实在不必太劳烦,我也知道你们如今也忙,县城不比乡下,开支甚大,叫他一应吃住都在学堂便极好。”   之前自家几次三番对人家不起,如今人家却还尽心竭力的帮忙挑选学堂,杜江已然十分感激,愧疚更甚,哪里还能再要求什么!   说定之后,杜江千恩万谢的走了,兄弟俩约好三日后带杜宝去学堂拜师。   稍后杜河就把这事对妻女说了,杜瑕与王氏听后都沉默半晌。   许久,王氏才点头道:“也只好如此。”   终究是一大家子人,况且住的又这样近,侄子又想在同一座城里上学,这是正经事。假若他们真的什么都一口回绝,万事不应,也未免太过绝情,外头人看了也不大像话。   如今圣上也倡导仁义孝道,他们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杜文考虑,若闹的太过,传出去难免要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日后为官总是不妥。   杜河又道:“虽然大哥没说,我想着,他未必也没存着相互照应的念头。他为人老实,乍然来城必然心慌,有我们在这里,终究心安些。”   王氏就有些不大愿意,不轻不重的哼了声,道:“要我说,他们也够了,三天两头作妖,没将我们害死便谢天谢地,难不成如今还想着叫我们替他养儿子?天下哪来这样的美事!”   “他没说,我也不过胡乱客气几句,”杜河忙道:“场面话罢了,又能有几句兑现的?”   王氏一撇嘴,低头缝衣裳,不理他了。   杜瑕也从中劝和道:“也罢了,如今咱们屋子多,只把他随便安排在哪里就好。况且一月顶多这么两天,也不过多双筷子的事儿。再者我觉得依他那个性子,也未必会低头来求助。”   杜宝便是那种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傲的矛盾脾性,早些年就十分瞧不上他们二房,如今偏混的不如自家,   杜河也笑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不过表个态,应个景儿罢了。”   也就是如今他们年年有固定进项,且一家三口都能做,故而攒下不薄的家业,家里多几个人也养活得起。不然放到以前试试,莫说荒年,便是丰年,家中冷不丁多一个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只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谁敢胡乱应承?   因王氏到底同杜家没有血缘关系,多年来又受气,心态自然与父女两个不同,打心底里不乐意。   可她也不是糊涂人,知道终究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此事只一味推脱也不是法子,没得损了儿子名声,故而最后也没什么好气的点了头,却又引得杜河万分愧疚,又赔小心说了好些好话。   ***********   等到秋闱结果传回陈安县城,已是九月上旬快过,秋老虎余威犹在,折磨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然而漫长而辛苦的等待并未换来好结果:   包括杜文在内,陈安一派几近全军覆没!   这一届,整个县城内只出了一个举人,姓夏,今年已经43岁,前前后后考了不知多少届,如今孙子都快两岁,终于修得正果。肖知县的几位高徒均榜上无名。   知道结果后,杜瑕先愣了半晌,良久才想起来叫人下去。   就听王氏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河本就不善言词,这个当儿更是闷葫芦一般窝在椅子上直挠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文儿还小呢!”   还是杜瑕最先稳住,开口道:“天下之大,能者层出不穷,如今科举十分公正,既然落榜了,想来必然是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且哥哥性子急躁冒进,如今又这般年轻,多磨几年压压性子也不是坏事,这一回不中,便是再等三年又如何?”   见王氏依旧难掩忧色,她又道:“不必担忧,远了不说,且看知县老爷吧!他不就是快三十岁上才中的举?如今哥哥也才不过十六,怕什么?”   王氏满腔慈母心肠,终究不甘心,红着眼眶道:“知县老爷如何比得?他可以守孝七、八年才耽搁了的。”   “那他中秀才的时候也将近二十岁了,哥哥中的时候才不过十四岁,已经十分出息了,听说都惊动圣上了呢。”   杜瑕又劝慰许久,双亲这才渐渐回转过来,只是又叹息说:“你哥哥读书那般用功,这回不得中,心里指不定多么难受呢。且又要多遭几年罪。”   杜瑕听说也不言语,心道遭罪是遭罪,只是对这个哥哥而言,读书未必苦,真正苦的却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击。   他们兄妹异体同心,杜文落榜,她怕是比二老更加难受,然她也知道科举十分残酷,比后世高考尤甚,便是有许多人从小考到须发全白,也有许多不得中。更何况杜文如今还未成年,不中,当真再正常不过了。   然都是至亲,但凡能少受罪,谁有愿意看着慢慢磨?可惜这事却是外力不能及的……   就像她想的那样,杜文在知道结果之后,果然懵了半晌。   竟没有他!   不仅没有他,陈安县一块儿来的,竟然一个也没有。   眼见着报喜的人一个接一个,外头的锣鼓声哭声喊声欢呼声鞭炮声,此起彼伏,唯独没有在他们这所宅院外面停留过。   如今大家还是聚在牧家一所别院内,报喜的地址也写的这里,杜文、牧清寒、洪清、郭游四人一大早便不约而同的出现在大堂中,然后谁也没说话,仿佛呼吸间都透着一股紧张。   杜文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透过前面一溜儿打开的几扇大门,一直看到最外头去。他的手心满是黏腻的汗水,在这灼热的夏日也沁出一股凉意。   洪清素来稳重,可如今看着却像是稳重过了头,整个人都活似泥人蜡像,一盏茶拿在手里半天不开盖,开了盖却又擎着不动,等茶水都凉透了也没见他喝进去一口。   郭游年纪最大,平日里瞧着也最漫不经心,今儿乍一看倒也端得住,只莫要注意到他快要将那支向来不离身的笛子磨穿了便罢……   四个人当中,牧清寒因在守孝,并未下场,可他的紧张却也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   这三人的学识才华都在自己之上,若他们中有人落榜,那么自己?   报喜的名次是由低到高倒着来的,大家也从原来的不以为意,到了焦灼,震惊与失落。   竟然没有自己!   他们在心里想着。   此时此刻,杜文就像脱了力一般靠坐在椅子上,他满心满眼,乃至整颗头颅里面都空荡荡的,只剩这一个念头不住地徘徊。   他落榜了,他竟然落榜了,真真正正的名落孙山,连个边儿都没沾上。   牧清寒的眉头也皱的死紧,他曾想过有谁会落榜,然而,然而却不曾料到结果竟会是这般!   三名才华横溢的秀才,竟一个都没上榜……   他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反怕自己一说话刺了他们的心,只得默默叹气。   反倒是性格最沉稳的洪清第一个回过神来。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的说道:“罢了,素日我还有些不服,如今看来果然是自己火候未到,这便再回去苦读三年。”   说完朝大家拱拱手,就回房去了,至于究竟是不是回去读书,在座谁也懒得去猜。   牧清寒又看了看杜文与郭游,见后者也站起来,倒背着手,歪脸望着外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出了会儿神,又盯着西边火一般静静燃烧的云彩默然不语。   良久,郭游突然道:“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我一向也颇为自负,自诩向来不下场则已,一下场必然十拿九稳。只如今看来,却是那一分失手了。”   饶是他比同龄人略崩的住,可到底也是年轻气盛,前头又是陈安县的案首,后来又得了知府大人的看重,亲蒙赐字,不禁有些个飘飘然,这才决定要下场。   哪知这一场却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是了,便是案首又如何?   天下这么大,一共有多少县!便是案首也一年一个,算来没有一千也够八百,他又算个甚么!   郭游啊郭游,你还差得远呢!   待郭游也一甩袖子走了,牧清寒着才转向杜文,想要宽慰他几句。   杜文还在怔怔出神,不等他说完便忽然站起,闷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先回房去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   望天,所以说啊,婚姻这种存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责任啊,因为完全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两个陌生人想过到一块去,必然要各种磨合……   尤其是亲戚这种存在,毕竟有血缘在,如果不是闹得实在不可开交,真那么丢着不管总不是个事儿,还得谨慎处理才行    第四十五章   牧清寒并不拦他, 待他走后, 却又叫了管家过来, 吩咐各处护院及小厮加强巡逻,注意上夜, 尤其盯着三位秀才房内动静, 免得他们做傻事。   这实在不是他小题大做, 当真需得防患未然。   前儿考试还没开始的时候, 就有一个老秀才进考场前就魔怔了,他们当时都在场,也是看见了的。   后面几天又干又热, 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考场内更是难耐,再加上紧张焦躁等诸多情绪,后天又陆陆续续的被抬出来十多个。这些人大多是已经上了年纪、有了白发的;再者还有几个年纪轻轻却体弱的, 都是撑不住, 昏死在考场里的。   因为了防止徇私舞弊, 律法明文规定, 考试期间一旦出了考场,无论原因为何, 皆不得再入内, 故而这些人慢慢被救醒了之后, 竟有几个登时想不开,哭着喊着就要去投河。   科举一事便如那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去挤一座细细的独木桥,下面便是万丈深渊。   过去了, 自然海阔天空前途无量;而过不去,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实在怪不得他们,状若癫狂,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每三年一次,便是什么生疏的活儿也都上手了。   因为考中者必然是少数,每次考完或者是考到一半,必然有许多人一时想不开,就想要寻短见:撞墙、投河、上吊,什么花样儿都有。又因为济南还有几十处大小湖泊、泉水,故而比别处多一项选择:投湖。   考上考不上另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出了人命官司,于是次数一多,当地衙门也不得不被迫演练出来。   今年水位虽然下降了,可大明湖、城外护城河周围,再就是城内几处成规模的水泊周围,都已经叫潘一舟提前安排好了健壮的衙役与调拨过来的兵士。人人手持竹竿,腰系渔网,还有专门下去捞人乘坐的大小船只、漂子,一天十二个时辰,昼夜不休的守着,但凡有人想不开便动手捞起来,十分熟练。   除了中场被抬出来的几位外,考试结束后整整半月估计都不得闲!   有才从考场走出来,觉得自己考中无望,干脆就哭着直奔水边,一跃而下的:   还有原先觉得不错,回去越想越不对,半夜爬起来要上吊的;   更有跳了一个地方没成,给人捞起来之后又换另一处再跳的……   光是放榜当日,就忙坏了诸多衙役兵士,各处陆陆续续捞起来的怕不有三、四十人之多!   便是那许多有考生投宿的客栈老板们也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叫了伙计,每日在各房间外头巡视,便是生怕那些此番不走运的秀才公们想不开,一气在自己店里上了吊。   往年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影响做生意不说,又晦气,更倒霉的还可能惹上官司。大约每年都能听到内外传言,说哪里哪里的客栈里头又有学子上吊了,消息传开后便无人再敢来,老板不得不卷铺盖回老家的……故而不得不上心。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在,饶是牧清寒知道自己这几位师兄弟同门都是心性旷达之辈,也不得不小心防备着。   万一,万一呢?!   不说他,就是牧清辉这个做买卖的也时刻关注着。   考试的结果一出,他又亲自反复确认了,见当真自己熟悉的几位秀才公均榜上无名之后,也十分感慨,还唏嘘了好一番,然后又特地打发心腹过来询问情况。   牧清寒感谢了他的关心,只说这边有自己就够了,暂时没有什么异动。   “我知道兄长最近刚升了会长,十分忙碌,已是忙的脚不沾地,我无力帮衬便罢,又怎能还叫他挂怀?再者我们是至亲兄弟,若有事,必然头一个找他,难不成还去外头现抓人去?”   那心腹听后也笑了,又道:“大爷说了,他是个大老粗,便是不通诗书也明白科举一事万分艰难,诸位秀才公小小年纪,便是多等几届也无妨。岂不闻好事多磨?前头略吃些苦,好福气便在后头了!”   这人着实口舌伶俐,饶是此刻牧清寒心情苦闷,也给他逗笑了。   牧清寒随手解了钱袋扔过去,也不看里头多少银两,只笑道:“得了,哥哥那头也离不得人,你且去吧,只说这边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担心。”   那人身手敏捷的接了钱袋,笑嘻嘻的谢了赏,又说了些好话才走了。   牧清寒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才叹了口气。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   可但凡能一击即中,谁又愿意多受磋磨?不过失利后的劝慰罢了。   杜文一夜未眠,只把两只眼睛睁的大大的,呆呆的看着头上帷帐,脑子里乱哄哄的。   没中,我怎么会没中,不,我怎么能不中呢?   想必爹娘妹妹也都在家翘首以盼,等待我的好消息,如今我却在孙山之外,还有何面目再见他们?   其实在下场之前,他也仔细衡量过,自己年纪毕竟太小了些,经验不足,历练不够,阅历也不丰富,对于许多典籍的理解也不够深刻。   他也曾想过落榜的可能性。   但毕竟只是猜测而已,而已呀,万一我中了呢?我的学问不是得过老师,乃至书院诸多教授们的交口称赞的吗?他们都是饱学之士,会对我赞赏有加,那么……万一中了呢?   但今时今日,直到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却突然意识到竟然会是这般难受。   若是我中了。   若是我中了……   唉,我竟然没中!   老师,爹娘妹妹知道了,该有多么失望呀!   我当真辜负了他们。   次日一早,杜文也没有出去吃饭,继续闷在屋子里。   放榜前后,书院给了他们参与考试的学子共计十日假,便是用来调节自身或是四处应酬,是以他不必急着回去。   可他却也什么都不想做,或者说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虽不似寒冬,有那么一瞬间,杜文却有了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   唉,我没中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敲门,他也懒得应。   片刻之后,牧清寒推门进来,手中还擎着几卷纸。   他径直来到里间,看见两眼圆睁双目布满血丝的杜文,就将手中的纸卷儿递过去,道:“这些是此次中举的前十名的试卷,我都命人抄了几份回来。”   话音刚落,就见杜文眼睛刷的亮起来,也不发呆了,猛地一把抓过,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就这么披头散发的蹲在床上埋头猛读。   他一夜未睡,此刻看上去却精神得吓人。   杜文看得极快,不过片刻就看完一篇,然后丢开手,又看第二篇,再看第三篇,第四篇……   一口气将试卷都看完之後,他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又突然重新将被自己丢成一堆的试卷通通收集起来,埋头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这一看就从早上看到正午,他在这儿看,牧清寒就站在旁边儿看他看,也不说话,室内只余下杜文翻阅纸张,以及时不时从他口中挤出来的喃喃之声。   中间外头几次有人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饭,都被牧清寒无声遣走了。   一顿两顿不吃饭也饿不死人,想来杜文眼下也无胃口。但倘若他的心结不尽早打开,这便要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杜文将牧清寒带回来的那些试卷手抄卷,看了多少遍……   他突然将手中的试卷都丢开,然后将自己狠狠丢到床上,后脑勺砰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杜文自己也被摔得眼前发黑,眼冒金星,可他却只是仰面朝天的躺在那儿,两只眼睛直勾勾的,表情风云变幻,说不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躺了许久,似乎是在等晕眩过去,又似乎是在整理杂乱的思绪,只是过了许久才喃喃道:“诚不我欺,诚不我欺,我不如他们多亦!”   说老实话,在得知自己落榜之后,杜文也曾起过许多不甚光彩的念头,譬如说:   我素日里那样好,却不得中,是不是有什么内幕?再者潘一舟同老师不睦,是否蓄意打压我陈安一派?   可他之前却甚是欣赏郭游郭旷之,若说是打压,却又不像……   然而此刻见了这些人的试卷,他才突然明白,不是有内幕,而是自己当真还不够好!   天下果真藏龙卧虎!   这十人中,竟有四人从未在府学就读,之前也无甚名声!可他们却依旧文采斐然,做的锦绣文章,又言之有物!   较之他们,自己做的又算什么文章!不过是穷酸书生无病呻吟罢了!   杜文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又挑灯夜读,次日一早便如脱胎换骨一般。   他先叫了水,痛痛快快的泡了个早,然后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穿好簇新的道袍,带了板正的头巾,亲自去书铺,将那些个不知积压多年,乃至都堆了不少灰尘在上头的历年前辈们中举人、进士的文章、选本都买了。   因钱不够,他还特地找牧清寒借了一笔。   接下来几日,杜文几近不眠不休,每日不过四更刚过便要起床,点灯阅读,又加倍练习书法,夜里更要到二更过后才睡下,十分忙碌。   到了该返回府学那日,杜文甚至亲自拜会了山长,师生二人关门长谈一番,山长竟准了他的假,许他自己在家用功。   自此之后,杜文越发勤奋刻苦,也不去书院了,只在家中看一众前辈们的大作,间隙中又做些个诗词,或是练习骑射等六艺,竟比在书院是更勤勉数倍!   洪清同郭游开始见他一反常态闭门不出还十分担心,生恐这位素来张扬肆意的小师弟、同窗想不开,还欲来劝,哪知后来发现他是真的一门心思在用功,也就丢开手。   这日杜文正捧着一卷元顺元年状元公江桂所著的诗集,看得是如痴如醉,手舞足蹈,时不时停下来闭目细细回味一番,当真不忍释卷。   彼时牧清寒下学归来,一进门刚要说话,杜文便朝他一摆手道:“天大的事也且等等,待我读完这几句。”   牧清寒素知他的书呆子脾气,一旦看的入了迷,便是外头天上下刀子也顾不得,真的就坐在一边等他读完。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杜文读完了,又对着诗集好一番长吁短叹,这才收拾好过来,笑道:“写的真真妙极,叫人回味无穷,若不叫我读完,我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做不得,端的是牵肠挂肚。”   末了又惋惜道:“可惜天妒英才,若他活到如今,还指不定会有多少今世大作,当真没得福气,却是我们没得福气!”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   杜文自己吃了两口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可巧你回来了,我正要同你商量呢。我预备外出游学,不日便要回禀了山长,择日启程。”   “什么?”   这话直接将牧清寒要说的尽数堵在肚中,直接把人惊得跳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看他。   游学?这个时候?!   杜文不以为意的又重复一遍,颇有感慨道:“连日来我苦读前辈们的大作,颇有所得。”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缓缓道:“观古往今来有所成者,譬如说大文豪,大诗词家乃至有名的好官,哪一个不是见识广博、胸有丘壑的?他们不光读书,更将这大好河山都藏于心中,自然字字珠玑。可怜我一人窝在这里死读书、读死书,脑中空空,心中瘪瘪,偏还自以为好得不得了,自然写不得好文章,说不出真道理!”   他转过身来,又道:“如今但凡市面上有的书,或是府学内的藏书,我已经翻阅过了的,如今都记在心中。只记虽然记住了,可总是浮于表面,真正蕴藏其中的大道理一知半解,说到底,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若再继续呆在这里,也于增进无益,不若出去走走,也看些个民生民情,总好过闭门造车。”   “莫要胡闹!”他话音刚落,牧清寒便急道:“你可知此时外头是个甚情形?城中有重兵把守,自然太平无事,可外头那人烟稀少、田地荒芜的地方难不成还少了?真饿殍遍地。眼见着再过两个月,便要入冬了,到时万物萧瑟,酷寒难当,饿死冻死者无数,濒死之人便是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也不为怪,你这么出去,同寻死无疑。”   见杜文还欲再言,牧清寒又道:“莫说是我,便是师兄、老师,乃至你父母妹妹知道了,也必然不许的。”   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通,疾声厉色,杜文却不生气,只是笑道:“难不成我就是那般莽撞的糊涂人,偏要在这档口去寻死?只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异士都是要出去游学,增长一番见识的,就是寻常学子,难道外出游学的少了?听说头几年郭旷之还出去过两回呢!我如今也这么大了,只窝在一方小天地,一味的坐井观天,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他又搔搔额角,略显腼腆的说道:“不怕说句自傲的话,你我这次虽因种种缘由不曾中,日后也必然是要为官一方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岂能是空话?可若连苍生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谈什么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又做的什么官?”   他的声音慢慢大起来,最后几乎在喊,一张脸也涨的通红,显然方才所言尽数发自肺腑,叫人震动不已,无从反驳。   牧清寒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然而终究不放心:“可偏要眼下?外头又是天灾,更不少人祸,你若贸然出去,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当真悔之晚矣。”   他还是被杜文说的动摇了的,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委婉。   万一有个什么……   大灾之年,天灾所及之地民不聊生,饿殍满地,不乏食人惨案!   杜文区区一介书生,万一遇到歹事,即便侥幸保命,只要身体残缺便不得入朝为官!待到那个时候,官都做不得,还谈甚么造福万民!   “我都想过了,”杜文认真道:“如今我身上有秀才的功名,依据律法,只要求得一方父母的文书便可走官道,宿驿站,便甚难遇到劫匪。危急时刻更能求得当地官府乃至书院的庇护,如此一来危险便小得多了。”   大禄朝当真优待读书人,可即便是此等优待,也并非每个读书人都享受得到。   就好比这个“但凡求了一方父母”一条,怕不就能刷下十之八九:   试问有多少读书人有那个机会接触到父母官?即便是有,又有几人能有那胆魄上前求?再者即便是求了,父母官也必然不会有求必应,需得是才华出众,得了那官员青睐的,难度不可谓不大。   顿了下,杜文又说道:“再者,我这些年也跟着你同阿唐学了些拳脚在身上,也骑的好马,说句不好听的,真要遇到什么,我打不过难不成还跑不过?我这条性命,自己却也宝贝得很。”   此刻牧清寒心中着实杂乱的很,既佩服他有这般心胸境界,又确实知道出去危机四伏,更说不得便有性命之忧!   他一时陷入天人交战,听了这话只没好气道:“什么拳脚!当真有了三两染料便要做染坊!你那些个拳脚不提也罢,如今连张硬弓都拉不开,也不过在一堆儿书生里头糊弄外行人罢了,若当真遇着莽汉、劫匪,怕还不够人家烫酒下菜凑做一碟!”   杜文见他不似方才强硬,便知自己的话起了功用,当即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君不见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便是阿唐恁般勇武,却也不敢说是天下无敌吧?习得拳脚不过为了强身健体,更为不时之需,够用便罢。”   见他又要舌战,牧清寒只得作罢:“罢罢罢,我说你不过,也不同你废话,此事容后再议!”   一看杜文这个样子,牧清寒就知道是主意已定的,且此人着实是头犟驴,若无强有力的外援,单凭他一己之力着实难以撼动,只得暂时搁置。   待要不说了,他又实在不甘心,叹了口气又道:“话虽如此,可若真要游学,你何不再耐心等两年,届时天下太平,你再游学不迟!旁人也放心些,何苦此时此刻去冒此等风险。”   “此言差矣!”杜文正色道:“我虽是文人,也比不得你拳脚威猛,可好歹也有一副钢筋铁骨,岂可只图安逸?那我成什么了,当真白读圣贤书。”   他一甩袍袖,朝外头一指,忿忿道:“我虽说不准知府大人为人如何,却也敬佩他所作所为。想必你也瞧见了,他当真也是亲历亲为,每每赈灾或是安抚灾民,都要深入其中,何曾见他高高在上,只动嘴皮子指挥的?一方知府,堂堂四品大员都如此尽心尽力殚精竭虑,你我不过小小秀才,又怎可贪图安逸?再者歌舞升平又有甚好看!越是大灾之年看到的才越加珍贵。没了粉饰太平,入目皆是百姓疾苦,见过之后必然心中有数,日后读书也不再只是纸张笔墨那般轻飘飘,便是日后有幸为官作宰,也有了分量。不然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牧清寒原以为杜文只是一时兴起,或是因为这一次不中,终究走不出这个弯儿来,故而想要出去散心,这才力劝。不曾想他竟然考虑得这般深入,这般周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但他的反对也不是毫无道理,如今整个东北一带几乎天下大乱,虽然圣上竭力督促,大局已经稳定,然小骚乱不断。再者马上便要入冬了,到时候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活越加艰难,世道自然更乱,让杜文这么出去,着实不安全。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杜文率先打破僵局问道:“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也不是明天说走就走的。对了,方才你进来,我瞧你似有话要说,是什么?”   牧清寒闻言忙收敛心神,暂且将诸般心绪都压下,说道:“书院中此番中举的学子前日便已收拾行装,在一队士兵护送下沿官道进京去了,预备来年二月的春闱。昨儿山长传下话来,说明日知府大人要来学里,有话要说,务求一人不少,我特下山来找你。”   济南府学远在城郊,据此地甚远,且如今为防止流民作乱,城门开闭时间大大缩短,若等到明日一早再赶路,怕是来不及,不若今晚就住过去,也好从容应对,因此牧清寒特地下山过来接他。   如今他们两个着实弄不清知府大人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对此人感觉甚是复杂,自然也无计可施。   杜文听后也不犹豫,当即简单收拾了行囊,吃过饭后便同牧清寒一道回学里去了。   次日,潘一舟果然来府学,对着一众秀才们训话。   因府学中亦有许多上了年纪的老秀才,不少人家境贫寒,读书几十年未有所成,反倒闹得穷的快要扒下裤衩当了换钱,此番不得中,日后希望越加渺茫,便有几人想不开。   当街嚎啕大哭者有之,跟风随大流投湖跳河者亦有之。更有甚者,竟跑去城中一等一的酒楼大肆吃喝,只嚷嚷道“吃遍酒楼美食便去寻死”。怎奈那酒楼美食甚多,他从一大早吃到深夜都没吃完,整个人都要撑死,只觉得全天下都同他作对,想顺顺利利按计划寻死都不成,便又伏案大哭。   最后还是掌柜的看不下去,打着哈欠上来撵人,又将账目算与他听。   结果中年秀才不听便罢,一听,登时就爬上窗台,要立即跳楼!   原来他折腾一天,点菜时只捡着贵的叫,什么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湖鱼糊、炒田鸡等,满满当当摆了一大张八仙桌兀自放不下!又要了许多壶平时不舍得喝的琼浆美酒,什么锦波春、浮玉春、秦淮春、银光的,把自己灌个烂醉如泥。便是喝不完的也都泼了,醉醺醺的喊什么敬天地鬼神……   胡闹的时候尚且不觉得,左右要寻死了,可如今一听报价,竟祸害了将近五十两银子!   便是杀了他也不值这许多银两!   那店家大怒,又急又气,立即招呼伙计将他从窗子上头揪下,又凭他的府学文生服找到学里……   潘一舟知道后登时火冒三丈,便是府学诸位教师也都十分恼火,这岂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他们所恼怒者,却并非学生穷的付不起账,而是那等明知付不起便要装傻卖疯,以死相逼的赖账行径,这便同那些个地痞无赖有何分别!   时下文人大多清贫,便是文官也穷者甚多,远不如练武之人发家来的快,放到朝堂之上另有一句话,叫“穷文富武”,这大约也是文武官员不看不顺,长期不睦的缘故之一吧。   然文人并不以贫穷为耻,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却是自己一身傲骨。   可如今闹出这一出,且不说将整个文人系统的脸面都丢尽了!   盛怒之下,许多教师就要将此人踢出府学,永不接纳。还是山长念在他平素举止良好,也有些个才气,假若真的撵他走了,怕不是真要投湖自尽,这才将人好歹留了下来。   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闹出这样天大笑话,断然不能轻飘飘揭过。   潘一舟今日拿他出来当众训斥,以正典型暂且不提,便是山长也叫他写了欠条与那店家,又让他做各种抄写文书和打杂的活儿,赚的银钱一应都用来还账;再者,他需得以实力服众,若是每月考核不能得到甲等,便是有自尽风险,府学也不可再留他了。   潘一舟果然先将此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真是好出息!学问没见的长进多少,倒是市井无赖那等撒泼的手段高明了,便是没有银子又如何?左不过一死便罢!”   直骂的那人脸上快要涌出血来,脑袋几乎扎到胸口。   见下头好些学子吃吃做笑,潘一舟又高声呵斥道:“有甚好笑!尔等皆是府学学生,穿的一色服饰,在外人看来便是一党!你们笑他,焉知不是在笑自己?此等幸灾乐祸的行径,便是君子所为了?”   众人便都忙收敛笑容,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潘一舟又冲他们道:“且莫侥幸,本官还没说完呐!失态的便只他一人不成?真当本官是瞎子,还是那诸多百姓都是瞎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敢说自己一帆顺风的!吃一堑长一智不懂么,嗯?素日里一个个念书念书,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过几番不中,便要寻死觅活,圣人言也是这样教导你们不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你们可都还没饿着呀,这便要死了?若要死,何苦等到现在,劳民伤财,又祸害这许多粮食!”   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便是旁边站立的许多教师也都不觉张大嘴巴,倒是山长依旧立得住,并无什么不妥,想来对知府大人作风早有所耳闻,故而不惊慌。   却说曾有幸得见肖易生大怒的杜文、牧清寒和洪清三人,却都是呆了,一个个张嘴瞪眼,又面面相觑,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难不成天下的文官都是一个稿子刻出来的?!分明是政敌,怎的还如此相像,便是骂人也一般无二……   只好歹自家老师略文雅些,当真从头到尾没得一个脏字,而这位知府大人则朴素的多了,上来就“书读到狗肚子里”,更接着就要他们“去死”!   三人还在发呆的当儿,潘一舟已经中气十足的骂完了,只臊的一众学子脖子都泛紫,恨不得此刻便去死一死,然而却又不敢。   想他们都是府学就读的秀才,便是走到哪里也礼遇有加,何曾被人这般痛骂过!偏还无力反驳!   待潘一舟骂完了,骂够了,骂过瘾了,这才略整理下自己依旧一丝不乱的胡须,语气陡然一变,又平心静气的安抚起来。   他道:“做学问一事没得捷径,要的便是日积月累,尔等即中了秀才,便是天资上乘,只要潜心钻研,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便是一回两回乃至三回四回中不了也无妨……”   众人纷纷称是,又恭敬行礼。   说完这些之后,潘一舟又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我既到了此地,任了知府,说不得要督促你们,仗着资历老些,多说几句罢了。”   有了他方才的雷霆之势,谁还敢有旁的声音?便是不想听他说,也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因此便都道不敢。   不知是不是杜文的错觉,他似乎觉得这位知府大人的眼睛往这边瞥了好几回……   “举人,秀才,都是一步步考上来的,可内中却大有不同!”   “秀才取才,举人取士!前者重才华,但凡你有才气,勿论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中的哪一样,都可取而中之!后者重行事,皆因举人便已是半个官,非常之时即可走马上任也非不可,看的自然便是处事之法,为官之道!再只洋洋洒洒写些个虚有其表的华丽文章,却是不能够了!”   “才子,却未必做得好官!”   此当真乃肺腑之言!   在场许多秀才都已过而立之年,可活到这般大了,竟从未有人说过如此推心置腹的话语!   故而会场先是一片死寂,继而轰然炸起!   近千名学子都顾不上什么体统风度,要么瞠目结舌,要么捶胸顿足,更有甚者干脆涕泪横流,对着上头的潘一舟拜到在地,大呼恩师。   杜文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在这一瞬,仿佛周遭一切皆化为乌有,天地万物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他。   “才子,却未必做得好官!”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纷纷扬扬,如同童年寒冬腊月漫天飞舞的雪片,遮天蔽日;又好似某一夜铺天盖地的雷雨,倾斜如注,天边卷起滚滚闷雷,叫人无处藏身。   是了,当今圣人是位极其务实的天子,朝中得重用的也多是务实的官员,那么他们这些储备官员……自然也要务实!   冥冥之中,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只是还略有些模糊,需要他自己继续探索。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几丈开外的知府大人,心绪翻滚。   不知是否巧合,下一刻潘一舟竟也望了过来。   杜文本能的一愣,既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拱手,对他遥遥一揖到地。   也许知府大人根本就没有看他吧,因为他好似全然没瞧见这个政敌的弟子对自己施礼一般,面上照例无悲无喜,只是平静无波的转了开去。   杜文立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政敌啊……   这世间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是非曲直和恩怨对错?   读书和为官做宰,究竟有什么分别?具体的分别又在哪里?   而所谓的朝堂和官场又究竟是什么?党、派斗争又是什么?   若当真同传言一般惨烈血腥,潘一舟这么做,是否是在给自己培养未来的政敌?   他是当真肆无忌惮,亦或是对自己就那么自信,自信无人可以击倒魏党?   杜文觉得自己半梦半醒间隐约明白了许多,却又好似平添无数越加看不透的谜团……   旁边的牧清寒觉察到他的不对劲,悄声问道:“怎么?”   杜文回神,摇摇头,低声道:“只是觉得……世间诸事,当真复杂得很啊。”   所以,他更该出去走走看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看到上一章的评论中,不少人说到哥哥的,我尽量都回复了,在这里集中说下哦。   杜文这个人呢,我还是花了比较多的精力去塑造的,尽可能真实,有血有肉。   先注意一点哈,我觉得哥哥目前的状态不是飘,可能稍微有点膨胀,但这也情有可原,因为他年少成名啊!当年,也有可能是大禄朝历史上第二年轻的秀才,圣人都亲自表彰过了啊,绝对是一件值得任何人骄傲的事情!而且他确实有才华,在府学内力压群雄,换谁在这个年纪,谁也该小小的得意一下了。   换我被□□公开表彰,还有可能留名青史,我早就激动地升天啦!   但他也确实有点想当然了,迫切的想要中举,想中进士,在这里面也有很大督促的因素是想要减轻家人负担,因为前面也说过,当初他迫切的要求下场考秀才,也是不想妹妹再这么累。   只是科举真的太难了,而且哥哥前期太如鱼得水啦,太顺了,所以就想当然,倒不是飘或是怎么的。其实他属于那种“我有本事我就使出来,你有本事我就服你,也不嫉妒”,比如说当初被郭游夺了案首的时候,一开始惊讶,可见了郭游之后马上心服口服,更迅速跟他成了好友,所以性格方面还是很包容的,可塑性很强,只是一直缺乏蜕变的机会。   而且你们发现没,现阶段的他更适合当一个纯粹的学者,或是那种不顾一切黑脸死谏的刚硬文臣,就是前面有一章里面济南府学山长给肖易生写的信里对他做的评价“有才华,但过刚易折”,总而言之就是不懂变通,需要多经历一些事情磨练一番,才能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文臣。   毕竟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还很稚嫩~\(≧▽≦)/~啦啦啦。要是一出场就大杀四方,将一干官场老狐狸都压制得死死的……太玄幻啦!   后面会有很多事情,推动两位小哥哥迅速成长、转变,变得富有担当哒~么么哒~! 第四十六章   却说潘一舟训话结束后便去一旁同几位书院老师说话, 又叫了郭游上前, 亲自问了几句, 最后竟要收他为徒!   且不说在场一众师生作何感想,郭游却是大喜过望, 当即拜到在地, 磕了头, 口称老师。   潘一舟也十分欢喜, 亲自拉了他起来,很是和颜悦色,又对周围的人说道:“不瞒诸位, 这个弟子却是我早就想收的了,只乡试在即,师生考场相见多有不便,如今倒也算圆满。”   众人便都纷纷道贺, 看向郭游的眼神立时不同了。   知府弟子, 知府的弟子!   这小子当真祖坟冒青烟, 却不知上辈子做了甚好事, 竟有如此造化!   牧清寒和杜文远远看着他这般行事,对视一眼, 说不得也上前恭喜。   郭游此刻正欢喜非常, 满面红光, 哪里还能看到数日前落榜的沮丧?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因书院中不少学子与杜文处不来,上回知府大人亲自给郭游赐字便已搅乱一池水, 如今竟又收了弟子,众人自然又要拿他们几个陈安县来的在一处比较。   知县弟子哪里比得知府弟子来的尊贵!   杜文此番满腔热情都扑在学问上,自然懒得理会这些风凉言语,他同郭游也不是外人,解释多了反而伤情分。因此他恭贺完了便要去寻山长,预备说一说自己外出游学的事,哪知刚要走便被潘一舟叫住了。   其余人等见知府大人要同几名学子说话,原本要上前奉承凑趣,却不料潘一舟一摆手,只点了几个学生同自己去拐角的亭子里。   同去的还有另一位年轻秀才格外突出,却是外县的,之前也曾数次与杜文在文辩会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   潘一舟先肯定了那秀才一回,又点出考试中他所做文章的不足之处,还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那小秀才见知府大人竟能在如此多的考生中背出自己的文章,已然欢喜的屁滚尿流,声音都有些个发抖了,后头不管潘一舟说什么都唯唯称是。   这个样子却叫潘一舟觉得扫兴,眉头也微微蹙起,略说几句就打发他回去了。   那小秀才欢喜的疯了,方才对郭游的那点嫉妒烟消云散,也没注意到知府大人言辞间的冷淡,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翘。他刚一出了亭子,就有许多素日同他交好的同窗围上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问方才知府大人同他说了什么。他原本还想卖弄一番,只是终究无法克制内心狂喜,即刻添油加醋的说了……   看着下头乱哄哄的样子,潘一舟微微摇头,眼底有淡淡的失望。   接着,他又对洪清及另外几名学子点评、勉励一番,也打发出去了。   被点到的人无一不是受宠若惊,又钦佩万分。   今年参与乡试者有近两千人之众,佼佼者甚多,哪怕府学内也有数百人。其中光中了的便有七十八人,更别提没中的!而潘一舟不需任何提示,竟能张口唤出这许多人的名姓、籍贯,又记得他们的答卷,当真惊人。   除却郭游这位新鲜出炉的入室弟子,转眼就剩下杜文同牧清寒,潘一舟缓缓踱了几步,先看看杜文,再看看牧清寒,竟叹了口气,似乎对他二人十分头痛。   两人正满头雾水,就听潘一舟指着牧清寒大叹道:“你呀你,好端端的,你却又去考甚么武举!学问一道何其深远,穷尽一生都无法吃透精通,那般多的文人墨客尚且常嫌时光不够用,只恨白驹过隙,你年纪轻轻,竟这般挥霍,着实叫人痛心!”   莫说牧清寒,怕是在场任何一人都不会料到他竟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时都愣住了。   这般诚恳的言语,便如同一位普通的师长对自家学生的训诫,而非什么政敌对政敌的弟子……   稍后牧清寒回神,竟也觉得有些语塞,只得道:“学生资质驽钝,若”   怎知他一开口,潘一舟越加恼怒,直接断道:“岂有此理,既已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为何偏要三心二意?若你悬崖勒马,就此专心向学,待过个三二十年,未必不能中!”   牧清寒越发无言以对。   这几年下来,尤其前不久自己一众同窗纷纷落榜,他越发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走文举的路子,更加觉得自家老师慧眼如炬,早就窥得真相……故而今日被潘一舟一番训斥,自然没得回答。   他总不能说自己觉得文举无望,且也不愿意将泰半余生磋磨在一众口舌过人、心思复杂的文生中罢?只自己文武并重就叫这位知府大人这般勃然,若他再辩解些个什么,怕不立即就给水火棍叉出去了!   牧清寒虽没回话,可潘一舟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知道这小子是不打算“迷途知返”了,越发烦躁,又指着他说了老半天,最后见他竟还是无动于衷,也给气个倒仰,大呼朽木不可雕……   见劝不下牧清寒,潘一舟直气到面目漆黑,宛如夜色,又没好气的问杜文道:“你呢?日后却是个甚打算,难不成也想去考个武举,好同这小子凑一堆,踏踏实实的做个亲家?”   这位知府大人倒是个有心人,竟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饶是知道此刻不该笑,杜文也有些个哭笑不得,后头郭游更直接在潘一舟看不见的角落捂着嘴巴抖作一团。   因着接连几桩事,如今杜文对潘一舟也不像原先那般排斥,便恭恭敬敬的行礼,忍笑道:“却不曾那般打算。”   潘一舟从鼻孔里哼了声,又隐晦的瞪了垂头装乖的牧清寒一眼,只觉得方才强压下去的怒火再一次熊熊燃烧。   唐贼果然是唐贼,他的弟子不是甚好鸟,便是弟子收的弟子,也尽是一群不省心的倔驴小王八羔子!   他用力瞪了几个人一眼,然后又将视线放到杜文身上,开口说出十分叫人震惊的话来:“你的卷子,却是我判的,我做主将你打下,你可有怨气?”   此言一出,亭中三个秀才都是愣了,尤其是郭游,嘴巴微张,完全猜不透这个老师想做什么。   落榜一事终究是痛处,杜文闻言心神激荡,难掩苦涩之情,可却在沉默片刻后对潘一舟一揖到地,老老实实的道:“不瞒大人,原先,学生,学生确实是怨的,可如今却早已心服口服。那些中举的才学风流,各有所长,皆在我之上,败给他们也不冤。”   潘一舟先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了许久,这才有些意外和惊讶的点点头,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能有这般气度,倒是难得。”   却听那头杜文又道:“学生欲外出游学,历练一番,正想同知府大人求个书面文书。”   郭游也是第一次听说,闻言不禁瞪圆了眼睛,若不是碍于潘一舟在场,只怕就要冲上来抓着他大喊胡闹了。   然而潘一舟却并不吃惊,只微微挑了下眉毛,点点头,道:“游学?唔,也倒罢了,你的文笔虽犀利,切点也上佳,到底浮躁了些,更兼内中空空,多出去见识些个,也是正道。”   杜文原不曾想到这般顺利,不由得有些喜上眉梢,正要道谢,就听潘一舟继续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调问道:“预备什么时候出发?却是先往哪里去?走的哪条道?带几个人,多少行李?用个什么脚程?可会当地方言?可识的路程?若是错过宿头却如何是好,又要往哪里去?”   这番话竟问的杜文瞠目结舌,嘴巴都本能的张大了。   他,他哪里想过这般详尽!   原本还担心着的牧清寒瞬间放下心来。   见他这般,潘一舟登时嗤笑出声,将那宽大的官服袖子重重一甩,凉凉道:“且收起那副蠢相!连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都说不出来,还谈甚么游学!没得败坏我读书人的名声!”   见他要走,郭游也顾不上许多,只得跟上,哪知刚出亭子就见潘一舟又突然停下,郭游险些躲避不及就撞上去。   潘一舟刚一转身,就见亭子里头三人皆出尽洋相,就连自己新收的弟子也踉踉跄跄,不知作何名堂。   一气之下,他又将眉毛高高扬起,指着这三人喝道:“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且看看你们这幅蠢笨样子,哪里还有点读书人的体面!”   说罢,不再继续停留,又愤愤的甩了袖子,倒背着手大步流星的走了。   郭游匆忙回头,对两位同窗苦笑,再一次快步跟上。   被留下的杜文同牧清寒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便面面相觑:   这却算是……怎么回事?   杜文自己回去想了一遭,却觉得潘一舟倒不像是不愿意给自己发放文书,不然也不会问的那样详尽。   与其说是训斥责骂,或是刁难,倒更像是别扭的指点多一些,又隐隐带着点儿恨铁不成钢。   这么想着,他又去找了山长,禀明想外出游学之余,又试探着说起潘一舟对自己的态度。   山长却只是笑,说道:“知府大人既这么问了,你便好好琢磨,待一应细节俱都想明白了,写一副卷子交于他过目也就罢了。”   闻弦知意,杜文不禁大喜,立即朝山长拜了几拜。   山长摆摆手,也不问旁的,只说:“读书人游学也是正事,然也要讲究个厉害得失,你此番前去为的是做学问,我自然不好拦你,只出发前务必做好万全准备,万事小心为上,莫逞一时之气,没得叫亲朋忧心。”   这位山长今年都六十多岁,听说早些年也做过官,后来不知怎的辞官归乡,后又被人请来做了山长,为人十分谦和宽容,对杜文也很照顾,便如一位亲切长者。   他并未制止,也没说要叫杜文晚些再出去,皆因年轻时他也曾外出游学,知道假若真做起准备来,恐怕也得三两个月,到时候也快到年根儿下,估计……   顿了下,山长竟又突然说道:“你也知道,每年各处州、府学都会往太学选送若干成绩优异的学子,你年岁虽小,这一二年也可用心准备一番。”   位于开封的太学是大禄朝最高一级学府,汇聚当世大儒,便是执教琴棋书画等的,也均是各行大家,随便提及一个名字足够撼动八方,端的是天下学子心之所向。   只太学入学条件苛刻,每年所取人数不过百人,而全天下光是府学便有十五所,另有州学无数,百人名额着实竞争残酷。另,若诸位教授觉得某一年学子水平太差,便是大批裁减名额也是有的。   且即便能够入学,也未必自此之后高枕无忧,太学每月都会考试,一年十二次考试中,成绩累计甲等以下三次及以上者,将会被打回原来所在学院!   如此种种,一年年积累下来,这才锻造出了如今大名鼎鼎的太学,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甚至有小国使臣也巴不得能将本国贵族子弟送来学习……   山长这么一说,杜文的眼睛都亮了,一颗心砰砰直跳,难掩激动的问道:“您是说,我?”   太学,那可是太学!须知能在府学就读的皆是秀才,可在太学中,便是举人也比比皆是!当真精英汇聚!   山长笑而不语,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初始的激动过去,杜文也渐渐冷静下来,觉得即便自己有机会去,可今年的可能性也不大……再说了,便是能去,自己要去吗?   他分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不足,若不能及时填补,便是去了太学,纵使能够增进一二,可如今他所欠缺的,依旧会欠缺。   此刻的自己,并无踏入太学的资格。   游学,势在必行!   见他似乎很快便下定决心,山长微微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却更多的是欣慰。   杜文刚要走,又想起一事,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才小声道:“学生有一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山长笑眯眯的看着他,也不问,只把那几缕打理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摸了几下,道:“若你想问潘大人的事,且不必开口了,他实在是位难得的君子。”   杜文一怔,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面上禁不住微微发红。   见他这般,山长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说:“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氏狂生,如今竟也被此等琐事所困,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杜文越发难熬,只得硬着头皮道:“既是山长这样讲,便是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罪过。”   “我并非怪你,”山长笑完了,冲他招招手,和颜悦色道:“他是个君子,这世上却非人人都是君子,你如今眼见着也能想事,不一味死读书,甚好。”   杜文干笑,心道难不成我素日里真的那般蠢笨呆板?怎得略一琢磨人情世故,身边诸人便都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山长面容温和,便是不刻意笑,一双带了皱纹的眼睛中也透出暖意,叫人打从心底想要亲近。   他起身拍了拍杜文的肩膀,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外头万里晴空下的山景道:“你不必担忧他会因你是旁人的弟子便从中作梗,说来他也实在是个惜才之人,只脾气臭了些。”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潘一舟。   杜文揣度山长的语气,觉得这二人之前大约是熟悉的,只是不好细问。   山长呵呵笑了几声,又转回身来道:“说句不中听的,你此刻远未成长到值得他打击排挤的地步……”   直到杜文晃回宿舍,整个人还是晕晕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山长最后那话:   你此刻远未成长到值得他打击排挤的地步!   杜文忍不住将自己丢到床上,随手扯了被子盖住脸,羞愤欲死。   是啊,是啊!   杜文呀杜文,你算是个甚鸟物!不过小小秀才,值得谁花心思对付?当真是叫以往的好言语给冲昏头,自以为名扬天下了。   少时牧清寒过来找他,见他这样还以为外出游学的事被山长驳了,不由的一喜,伸手掀了被子劝道:“这回你可信了吧?”   “信了信了,”杜文有气无力的说道:“信了我实在是个傻的,也信了自己是个眼高于顶的混账狂生……”   牧清寒听得满头雾水,追问之下才弄清缘故,一时也有些讪讪的。   说到猜疑,他的心思更重,猜疑时难免更甚……   两人对坐无言,一时心思翻滚。   后面杜文果然沉下心来,又翻了诸多地理书籍和县志,又拜托牧清寒帮忙,找惯会走南闯北的老人询问许多事项。   事已至此,且知府大人同山长都阻拦,牧清寒便也不再劝说,开始尽力帮忙。   然后杜文就渐渐觉察出不对,怎得许多时候,瞧着这位朋友竟比自己更上心?!   他一问,牧清寒就爽快的说了:“我便与你同去。”   这回轮到杜文大吃一惊,连声道使不得。   回想起当日自己苦口婆心劝他的情景,牧清寒心中突然有一股莫名的畅快,反问道:“你去得,我怎的就去不得?正好到来年三月,春归大地,便是有灾情也可略缓和些,你我二人便一并出行。若你执意要在冬日使犟,我便是打昏了你也要将你绑在济南府。”   大禄朝明文规定,子女需得为父母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行乐、不得婚娶等,可满十个月之后,若有正规理由,可向当地官府报备后外出。当初牧老爷是五月上旬没的,到来年三月初正满十个月,故而牧清寒可外出游学无碍。   杜文语塞,待要说危机四伏吧,貌似自己比对方更加文弱;若要说自己是为游学长见识吧,难不成旁人就不许?   他当真觉得自己掉入自己挖的陷阱中了。   时下并不反对文人外出游学,便是父母在,也不过“游必有方”,更何况牧清寒父母都不在了,也早已出了热孝;且如今郭游有了老师,日日下学后必要过去请教,洪清洪师兄同牧清寒的爱好脾性着实南辕北辙,若自己再走了,留他一个孤鬼在此,确实孤单的很。   却听牧清寒又道:“近来这一连串的事,难不成只叫你醒悟了?我也知道了不少,欲要出去走走,开阔眼界。再者如今世道乱的很,你我结伴出行好歹有个照应,我哥哥也是应了的,想必妹妹他们知道了也更安心些。”   到底是打小就跟着走南闯北过的,牧家又是商户,见识得百般人情冷暖,论及这些事,便比一个临时抱佛脚的杜文强了不知多少。   杜文着实按耐不住,本欲整合妥当便启程,怎奈牧清寒罕见的坚持,并严肃道:“此事由不得你使性子,你没出去过不知道,冬日本就危机四伏,更勿论如今,冬日酷寒凌冽,寸草不生,如今又逢大灾之年,若逼急了,你当吃人真只是不可信的传言?”   *****   远在陈安县的杜瑕一家都还不知道府学中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子要做一桩眼下足够吓破人胆的大事,便是刚得了信儿的肖易生,也碍于弟子恳求,且什么时候出发,往哪里去暂时未定,也只得帮忙瞒着。   读过信后的的肖易生又喜又惊,喜得是这二人竟能自觉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又敢迎难而上;惊的是这俩小子实在狗胆包天,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真真儿的叫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杜文也给家里去了信,只因日程未定,也绝口不提游学的事,单说自己并未受到落榜刺激,已很认识到本身不足,皆是学问并未融会贯通的缘故,日后定当加倍努力用功,叫爹娘妹妹不必忧心云云。   一直听杜瑕将这封信翻来覆去的念了三遍,杜河同王氏这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这就好,这就好,想得开就好。”   过去的大半个月里,杜瑕虽看着十分镇定,又不时安慰父母,可内心也着实焦躁,如今见了哥哥的亲笔信,也跟着松了口气。   杜河瞧着也爽朗了,同她们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后又道:“晚间大哥要带着宝哥过来,你们若愿意见见就都在一处用饭,若不爱见,我只带着他们在前院,如何?”   之前杜河给大哥杜江推荐了学堂,几日后又带着杜宝一同去入学。小一个月之后杜江又过来道谢,说是那学堂极好,比村塾不知强到哪里去不说,先生也敦厚宽和,外头名声极好,就知道是二弟当真用心了的,坚持要今儿来郑重道谢。   如今杜河家极为宽裕,自然也不差这点谢礼,便道不用。   怎奈杜江本就觉得亏欠,如今又受了这样大的人情,非来不可。杜河也怕拒绝太过反而伤了和气,只得依他。   王氏略想了一回,不甚情愿的说道:“既然大哥要来,总要出去见见,前儿我不是还嘱咐小鹤特地裁出两身簇新衣裳?今儿正好给那侄子。”   想她也是做婶娘的,大伯带着儿子亲自登门拜访,若不出面迎接款待当真不妥。   杜河便十分感激,就见王氏且了一声,撇嘴道:“也不知是为了谁!偏生要跟那些人瓜葛不断的。”   那些糟心的亲戚,谁爱搭理?不过是碍于自家男人的情面,不好叫他太过不去罢了!   杜河便呵呵赔笑,又过去亲自帮她戴花,口中只软声道:“娘子贤惠,自然全都是为了我,到底是我们老杜家对不住你,也唯有娘子这般贤惠能干又大度的,才能处理的这般妥妥当当,外头谁不羡慕我?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才娶得贤妻。若换做别家早一日三打,闹得不可开交!哪里还能有如今这般快活日子?”   一番话直说的王氏眉开眼笑,心中熨帖非常,脸儿也红扑扑的。   杜瑕干咳一声,忍笑道:“那我也便回房收拾收拾,好歹换了衣裳见客。”   杜河与王氏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记起女儿还在房内,便有些挂不住。   王氏羞得不行,抬脚便踩了自家相公一下,又狠狠掐他的腰,故意板着脸对女儿道:“我同你爹是不得不去,没得也压着你,你若不爱动弹便在房里,或是读书写字作画儿的都成,也自在些,不必非去前头应承,我们随便胡乱扯个由头就糊弄过去了。”   杜瑕点头表示知道,也十分感激自家爹娘的体谅,不过还是道:“也罢了,如今天热,我都闷着好几日了,到底是近亲来了,也多年未见,合该出去打声招呼。若实在不妥,半道儿再回来也就是了,在自己家,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再者,她也得好好观察下这位堂哥,看他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若是真的长进了,日后两家继续往来也未尝不可;若是劣性未改,就此打住才是正经!   说着,就起身回房,刚出房门却又突然退回去一步,冲着屋内继续不自在的爹娘笑道:“罢了,如今我也走了,二老便放开了说贴心话吧!”   她嘻嘻哈哈快步离去,剩下王氏同杜河越发羞臊不已……   因距离晚饭点还有约莫两个时辰,王氏先吩咐厨房刘嫂子准备着,杜瑕那边也可以先休息,然后照例看书练字,随后再收拾不迟。   小燕和小蝉都帮忙搭配衣裳,又开了首饰匣子。   如今杜瑕也正经有不少首饰,有外头人送的,也有他们自家人和她自己买的,大多十分清雅,便是金的也以灵动精巧取胜,并不落俗套。   跟着的时候久了,小燕也掌握了她的喜好,便都指着那一溜儿颜色素淡的问。   因天热,也没得冰可用,至于风扇、空调更是做梦,杜瑕对夏天里外几层的衣裳就有些排斥。   关键这年月没正经内衣呀,更没夏日神器胸贴之流!若不裹上三两层,势必要闹尴尬;可天气这样热,就算是再轻薄的料子,摞在一起也够人受的。   她看了几个来回,最终指了一件极淡的青绿色纱裙。那上头用颜色略重一层的丝线绣了细雨微蒙的小桥流水,桥下缓缓驶出一条乌蓬小舟,船尾立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撑船人,说不出的清净悠远,况且又是下雨时候的水景,看着就舒坦。   那正是之前杜瑕画过的《阴阳迅游录》的一幅图,后来被小鹤瞧见了,当作花样子描了,绣在新衣裳上头,除了这绣花便再无装饰。   正好衣橱也开了,小燕先将因为叠放而略有些皱了的衣角用小熨斗熨平,杜瑕便伸手拎了几件衣裳随意往身上比划,然后就笑了:“这还是去年刚做的呢,统共也没上过几次身,也有些日子没动了,今儿瞧着怎么小了些似的?”   小燕抽空抬头瞅了眼,一见也笑开了:“姑娘这几年都长身子呢,着实抽条了,可不是小了怎的?倒是奴婢懒怠了,竟也没往这上头想,估计还有几套也都小了呢。”   小蝉憨笑道:“老爷太太都是身量高挑的人,想必姑娘日后也是个高挑美人儿呢。”   大家都笑了。   枯等无趣,难得杜瑕也来了兴致,亲自叫小蝉同自己一起将柜子里的衣裳尽数扒出来,一一比对。   如今衣裳极多,这一闹便铺了满地,弄得小燕哭笑不得,只告饶道:“好姑娘,您且歇歇吧!本来就热,再要闹得出了一身汗可怎么好!”   又骂小蝉:“偏你爱玩,也不劝着点儿!”   “不怪她,原是我自己发疯,”杜瑕忙道,也觉得略出了些薄汗,怕等会儿洗澡来不及见客,就不敢再活动,只眼珠一转,笑道:“倒是我憨了,比对大小又有什么难的?不若取一套我这几日穿的铺开了,同这些一比量不就得了?又轻快又便利!”   小燕一听,也觉得好,反正劳累不到自家姑娘便罢。小蝉也是闲得慌,自然乐颠颠的去了。   小蝉那丫头一个人忙活半天,当真收拾出大小里外十多套衣裳来,有现下就小了的,还有极为可体,可却是冬日衣裳,估摸到下半年再穿也必然紧吧了的。都是年前做的了,只因穿的回数不多,瞧着也崭新,衣柜登时空了两三成,看着便有些空荡荡的了。   “这样少了,”小燕一边服侍杜瑕换衣裳,一边道:“回头还得叫小鹤紧赶着做几套,不然赶明儿赴个诗会啊什么的又没得换。”   杜瑕笑道:“却又做什么?也不是没得穿。”   “那可不成!”小燕正色道:“太太平日里也说,姑娘不爱打扮,与这些上头少不得我们便要多注意着些个,时常提醒;再者库房里头那样多的绫罗绸缎,怕不是要堆到房顶!更有许多落了灰,咱家就姑娘一位,您不做了穿,都留着喂虫子不成?”   便是有旧衣裳也不能总紧着那几套换呀!家常的便罢了,左右是自己人,只舒坦即刻,可出门在外的,总得穿个新鲜吧?不然旁人看了只道这家穷酸,家里的年轻女孩儿出门都没得像样的新鲜穿戴……   “罢罢罢,”杜瑕叫她说的哑口无言,况且家里的布匹消耗的确实慢,也就应了:“我听你的就是。对了,这些衣裳虽是旧的,可我最多只穿个三两回,你们若不嫌弃,就分了,自己改改穿吧!”   “这样好东西,外头都不常见,哪里会嫌弃?!”小燕跟小蝉都谢过,十分喜气洋洋。   就像杜瑕说的那样,这些衣裳都有八九成新,且都是好料子做的,要不是小了她也不会放弃。那料子更比平时小燕她们的棉布衣裳强了许多,故而两个丫头都很欢喜,当即叽叽喳喳说起来,又说也要分与其他人。   因是家常见面,杜江父子生活亦不甚宽裕,打扮的太过隆重反有炫耀之嫌,杜瑕一家也只穿了家常衣裳,两个女眷连首饰都没带,只在头上略点了两朵绢制花儿,又插一只发梳拢发便罢了。   又过了一刻钟,天色微微擦黑,杜江父子果然来了。   当爹的背上还老牛背货一般负着着个四层独立双开门书柜,虽方方正正,无甚花样,也没有雕花涂漆,可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打造的十分牢固,表面毛刺全无,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分外光滑细腻,不必担心扎手。   放下书柜之后,杜江先胡乱擦了汗,又瞧了上前行礼的杜瑕一眼,颇为吃惊,一时竟不大敢认:“这是侄女儿?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好了,瞧着便是正经大家闺秀。”   杜瑕只抿嘴儿笑,王氏也很是喜悦,又叫坐下,叫人上茶。   杜江直说不必忙活,又摸着那书柜道:“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这把手艺还略拿得出手,可惜也不是甚好木头,却比市面上常见的都结实些,且将就着用吧!”   杜瑕倒很喜欢这种原汁原味的粗苯物事,当即满脸喜悦的收下,叫人小心抬到自己房里。   见她的欢喜不似作伪,杜江也暗自松了口气,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些。   但凡几方家长见面,必然要相互夸奖对方的孩子,这会儿杜江夸完了杜瑕,王氏同杜河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再夸奖杜宝。   然而同杜江发自内心的夸奖杜瑕不同,杜河夫妻夸杜宝,却显然有点昧良心。   作者有话要说:   山长大人表示:别想太多,就你们现在的段位,人家压根儿瞧不上,等再修炼个几十年再来过……   知府潘大人表示:本官就是这样骄傲,本官就是这样风一样自信的男子~! 第四十七章   几年不见, 杜宝越发的肥胖了, 本来一双眼睛就随了周氏, 并不大,如今肉多, 就都挤在一起, 中间只剩下两条缝。两边腮帮子也沉甸甸的往下坠, 瞧着着实不像灾荒年间过活的孩子!   他倒是也上学, 可非但没变的懂事,反而越发倨傲,打从进门起就仰着下巴一言不发, 一张胖脸板的死死地,便是行礼也十分敷衍,仿佛谁侮辱了他似的。   杜瑕上前同他见礼,他也耷拉着一张脸, 胡乱拱手, 一句“妹妹也好”语气古怪, 听得无端叫人心头冒火。   王氏强忍着挤出笑容, 笑着招呼一回,哪知杜宝依旧一声不吭, 浑身长刺一般不自在, 时不时还打量所处的大堂, 眼中诸般情绪飞速闪过,有羡慕有嫉妒又又不屑。   自打搬来县城后,王氏的日子便一日赛过一日的舒坦, 如今又同许多贵夫人交好,也渐渐地养出脾气,不再一味忍让。   此刻她眼见着这么个侄子竟不知好歹,将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来了气,不去将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腚,只转头同自家女儿说话。   殊不知杜宝今天着实是不愿意来的。   自打在城中上学之后,父亲杜江便要一天三遍的在他耳边絮叨,说什么人不能忘本,他有此番机遇,实在该感激二叔二婶一家,要记得他们的恩情;又说堂弟杜文乃是陈安县数一数二的秀才,学问好得很,日后若有机会,必得向他虚心请教云云。   杜宝越听越烦,越听越觉得自己被折辱了,有一回便恼羞成怒道:“爹也够了!什么机遇,便是个学堂罢了,看的也是我的才华,就是没他们我也进的去!什么数一数二的秀才,又是知县大人的得意门生,打量谁不知道似的,那一起子狂妄书生都尽数落榜,还有什么脸面!要学你学,我才不学!”   哥哥不如弟弟本就叫人羞愤欲死,杜宝心气儿又格外高,便是躲都来不及,偏杜江又频频唠叨,这才爆发了,对杜文敌意更甚。   杜江听了这些话,只差点气死,觉得他真是不识好歹。于是父子俩冷战数日,后杜江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才拖着杜宝来了。   然而来虽来了,杜宝心中反而越发抵触,如今又亲眼见了这家人住的大宅子,室内一应好布置,自然妒火中烧,觉得这群人是故意给他们爷俩儿难看。   什么二叔,什么恩情,都是糊弄鬼的!若当真像爹说的那样好,这么大的宅子如何不叫我们一同居住?他们自己锦衣玉食,只叫我们爷俩儿蜷缩在窝棚里!若说没地方,那是傻子都不信的,难不成外头那些下人不喘气?合着我们这些正经亲戚反倒不如那些奴才!   着实可恶!   等饭菜上桌,色香味俱全,方才还一脸冷傲的杜宝却又活像是换了个人,不等叔叔婶子相让,便已经抄起筷子大吃大嚼,还专门挑那些荤腻值钱的,对青菜瞧都不瞧一眼。   因今日有客到访,王氏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一桌八个好菜,还杀了一只肥鸡炖了,又细火红焖了一只风干羊蹄,骨酥肉烂,十分入味,这会儿见杜宝如此不堪,便又心疼起来。   非但王氏心中不快,便是那边杜江一张脸也都要黑了,先是几次三番冲杜宝使眼色都无济于事,只得强压怒气出声喝道:“放下!长辈没动筷子,哪有你吃的份儿?!”   杜宝却充耳不闻,嘴里吧唧吧唧的嚼着一块肥嫩的鸡肉,涎水四溅,口齿不清的说道:“饭做得了不就是给人吃的么?你送了他们家那么大一个柜子,费了好大功夫,便是出去卖也能得几贯钱,我竟吃不得了?”   打从出生到现在,不管是同爷爷奶奶一桌,还是如今只他们爷儿俩过活,哪顿饭不都是他先吃?最肥嫩味美的也都是特特留给他的,十多年下来,饶是中间有三叔家几个小崽子打岔,他也早已习惯成自然,如何能改?   再者他心中也有怨气,便是平时跋扈七分,今日也必要刻意做出十二分来,故而尤其不堪。   说罢,竟又站起来,卷起袖子,小山一般的上半身越过大半张桌子,径直将肉最多的一块羊蹄夹到自己碗中,然后美滋滋的用力一舔沾满油水的筷子,甩开胳膊用两只手抱着啃起来。   王氏母女都看的目瞪口呆,胃中翻滚,几欲作呕,杜河也不由得拧起眉头。   这哪里像是读书人,当真同街上的泼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杜江不会说道,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又见他这般吃相不堪入目,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被丢尽了!他一张脸慢慢紫涨,又说了两句也没回应,干脆抬手一个耳刮子,竟将杜宝掀翻在地。   他当真是气狠了。原本他就觉得亏欠二弟一家,此番杜宝上学又是二弟跑前跑后的出力,他今儿过来也是为了缓和关系,哪知这个畜生竟如此不着调!   送人家柜子,你道我闲着没事儿吃饱了撑的么?平白无故的为甚送人家柜子!你道你爹我做活不知道累,还是磨破了手不知道疼,还是我不知道卖出去能换钱?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不长进的畜生!   这样对你尽心尽力的二叔,便是再多几件家具怕还不够答人情的,你非但不感激,不好好奉承靠拢,竟还有脸说要吃回来……吃吃吃,怎么不撑死你这小兔崽子!   杜宝活了将近十七年,没人碰他一根手指头,故而也没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冷不防被打倒在地,整个人都懵了!   跌下去的时候,杜宝手中尚抓着半个羊蹄,亏他人都倒了,肉还没飞出去,也殊为不易。   见此情景,杜瑕本能的站了起来。   这是她第二次见杜江动手了,打的全是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个杜宝,也当真叫人生气。   杜宝还在地上发懵,杜河却已经起身按住自家大哥,皱眉道:“都是一家人,大哥这是做什么!”   王氏也连忙回神,犹豫了下,还是转过去,费力的将杜宝扶起来。   杜宝模模糊糊的重新坐回去,用力甩甩头,迷迷瞪瞪的抬头看了眼王氏,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带着哭腔喊道:“不用你假好心!”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从不缺吃少喝,不过十六岁少年便已颇为强壮,力气也大得很,毫无防备的王氏登时一个踉跄,若不是杜瑕靠的近,只怕就要跌倒了。便是如此,娘儿俩还都十分狼狈,险些摔作一团。   见此情景,盛怒中的杜江越发觉得面上无光,爆喝一声:“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杜宝远比杜家任何一个同辈人更加蛮横,又是头一次挨打,还当着外人的面,这叫他如何受得了?登时也哭嚎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   又指着王氏同杜瑕声嘶力竭的喊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假惺惺的!”   殊不知他这个样子立即就叫杜江联想起当年也是这般在自己跟前撒泼的四丫,越发怒火中烧,一双眼睛都要瞪出来,嘶哑着吼道:“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老子白供你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还熬死了你娘,我,我打死你!”   说着,竟就弯腰抄起凳子,扬起来要打。   杜河拼了命去拦,又不得不朝外头喊,叫进来两个大力的小厮才将这父子俩给制服了。   杜瑕已是气的浑身发抖,当真一刻不愿多待,询问了王氏情况之后,立即扶着她回去了。   什么玩意儿!   这样的亲戚,着实叫人亲近不起来!   要说今日之事,杜宝诚然可恶,杜江这个当爹的也不全然无辜。那杜宝显然是给人宠坏了,这才不知天高地厚,又全然不懂得进退礼仪,这么多年里,但凡能有一个家长管教也不止于此。   当初杜平同于氏宝贝这个嫡长孙,连带着杜江夫妻也得益,十分洋洋自得,颇以这个儿子为傲,便觉得他什么都好,自然不会想不开的管教。   如今两边分家,三房的小崽子长起来,挤得杜宝没了原先的超然地位,杜江大约也不觉得自家儿子有什么错处……   今儿他之所以爆发,推敲起来,也不过因为觉得在旁人面前丢了面子罢了!   一顿饭不欢而散。   王氏同杜瑕径直回了屋子,也不管那几位兄弟、叔侄如何收场,只气都气饱了。   刚进门,王氏就拉着杜瑕去掀她的袖子,心疼道:“你这傻孩子,娘还不老呢,且能站得稳,你这么过去扶一把,没得杵到手腕子了吧?”   方才她分明听到背后的女儿一声痛呼,回来的路上也见她右手腕颇不自在,说不得便是方才不留神伤到了。   刚才情急,倒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叫王氏一说,杜瑕自己也觉得手腕仿佛隐隐作痛起来,放到灯下一看,果然微微红了一块。   王氏立即心肝肉的喊起来,又叫小英去取家里的红花油并跌打伤湿膏,然后拍着桌子恨声道:“正混账!什么阿物,跑到我家里来撒野!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她素来与人为善,但凡不被惹急了,断然不肯说一句重话的,可见今儿杜宝阴差阳错伤到杜瑕的事,着实触到她的逆鳞。   母亲便是如此,只要她真心疼爱孩子,便本能的将一腔热血、满身骨肉都肯献出了,哪怕伤了自己,也不肯叫孩子有一丝不妥。如今女儿竟是为了救自己闹得这样,叫她如何不恨?   稍后涂完药膏,王氏到底不放心,又想着自家女儿也是爱跟儿郎一般读书作画,这回伤到的又是右手,生怕留下什么症状,当即叫人套车,要去找大夫瞧瞧。   杜瑕也知道这副身体尚在发育之中,骨骼脆弱,且此刻着实疼痛得很,也不反驳,只跟着往外走。   娘儿俩带着两个丫头,刚一出门就迎面碰上送走了杜江父子的杜河。   他刚一开口,王氏就先如母狮一般跳将起来,二话不说扑上去厮打他几把,凶神恶煞道:“都是你的好兄弟,你的好侄子!既已分了家,怎得又来祸害我苦命的闺女,你去跟他们说,便是日后他们死在外头,我也不见了!”   不说还好,王氏简直越说越来气。   那什么杜江杜宝的,可不就是眼前这混账男人的兄弟侄子?!偏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装什么热心肠,如今又害到了自家闺女!   杜河被打懵了,刚要问情况,就见王氏已经带人上了车,女儿的丫头替她捧着一条胳膊,于是他也慌了神。   王氏不管他,只指挥着人套车,又亲自扶了杜瑕上去,扭头对自家相公继续发狠:“这大房就是来讨命的!当初四丫没害死瑕儿,如今就换了她兄弟来作践,一色的混账王八羔子!若日后他家的人果然再敢登门,我就先同他们拼了命,再与你和离,带着女儿自己过活!”   说罢,也匆匆爬上车,朝着医馆去了。   杜河在原地兀自发懵,想要细细问明缘由吧,知情人都走了,当即也顾不上许多,慌慌张张的牵出来一匹大青骡,狠命抽打着撵人去了。   所幸陈安县不甚大,如今路上也没甚行人,是以畅通无阻,坐车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一处叫玉顺堂的医馆。   坐堂的是个老大夫,年纪虽大,精神头儿却还好,做事也麻利,只略一看就断言杜瑕这是外力所致的挫伤。   王氏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那大夫道:“到底伤着经络了,说不要紧却也有些个要紧,她小小孩儿的,身子骨儿还没长全,需得好好将养。”   王氏忙点头如啄米。   那大夫轻轻沾了杜瑕皮肤上尚未干涸的药膏,放在自己鼻端闻了闻,点头:“倒也对症,只是药性刚猛了些,又粗糙,她娇滴滴的女孩儿用多了不好。如此,我开个方子,你们先吃着,过几日再来给我瞧瞧,看是否需要调整。”   王氏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也竖起来,生怕漏了一个字。   “她如今年纪还小,恢复的也快些,只是万别再伤着了,这两个月都别太用力,也勿要太过劳累,多吃些骨头汤养着吧,也别受凉。”   这会儿杜河也来了,王氏不理他,只又问大夫道:“我这女孩儿素爱读书写字,每日早晚都要写十张大字,如今可碍事?”   那大夫略有些惊异的瞅了杜瑕一眼,微微挑眉,道:“读书倒罢了,别用这只手拿便罢,写字,且暂且放一放吧。”   杜瑕一听登时坐不住了,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眼下全国各地都呼吁努力抗灾,好些个原来风靡一时的大型娱乐活动都被暂停,倒是看小说话本这类不易被人察觉的事儿非但没受打击,反而被带的销量上升不少,如今每月杜瑕都能多收入七、八两呢!   目前《阴阳迅游录》早已形成固定读者群,且还在不断扩大之中,如今已经出到第三卷 ,杜瑕正在绘制第四卷,才画了约莫三分之二,约好了下月交稿的。原本赶进度绰绰有余,她还颇为自得,只现在手腕突然受伤,岂不是……要耽误赚钱!?   杜瑕忙强撑着问道:“一天只画,啊不,写几笔也不成?只要头几天过了,也没什么大碍吧?”   王氏同杜河还没说话,那老大夫已经越发诧异的看着她道:“倒是难得,小姑娘家家的,竟这般好学。倒也不愧是秀才公的妹子。”   说着,便捻了山羊须,只是点头,却不再说话。   当年杜文以十四岁弱龄中秀才,轰动一时,他又是陈安县碧潭村籍贯,是以城中不少百姓都识得他,然后自然也对他的家人有些个印象。   杜瑕心头一喜,还以为有门儿,刚一张嘴,就听对方不容置疑的丢出来几个字: “不成。”   杜瑕登时垮了脸儿。   王氏心疼的摩挲着她的头,柔声安慰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素日里够勤勉了,便是歇一歇也无妨。”   杜河也欲出言相劝,结果还未开口就被王氏狠狠的,利刀子割肉一般剜了一眼,登时喉头一紧,什么都说不出了。   “你如今年纪还小,身子骨未长成,马虎不得,”那大夫一边写方子一边道:“回去还得吃药,且先吃上五日,过后再来给我诊一回脉,我再酌情删减药方。若是恢复得好,便是只小心将养,就此停了药也未尝不可。”   写完药方,大夫小心吹干,又对杜瑕道:“若真耐不住写字,也得等后复诊了再提,若果然恢复得好,一天略写几个倒也罢了。若要偷着逞强,说不得就落下什么后遗症,往后几十年你就麻烦喽!”   杜瑕听得冷汗涔涔,瞬间打消了心底的小念头。   她是想赚钱不假,可更喜欢的是长久可持续发展,杀鸡取卵这种事,她当真做不来。   唉,果然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看吧。   若实在赶不上,三分之二就三分之二吧,也早些上市,再者篇幅少了,也能便宜些,说不定会进一步吸引到消费力稍逊一筹的读者呢?   一家人付了钱,拿了药,千恩万谢的走了。   回去的路上,杜河实在忍不住,隔着车帘问个不停,只把王氏烦的厉害了。   好容易挨到家,她猛一把掀开帘子,冲杜河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就只会问这一句!方才你是瞎的不成?若不是你那好侄子恩将仇报的推倒了我,瑕儿又怎么会受连累!”   那杜宝瞧着牛犊子似的,怕不能有两百斤!发疯之际全力一推更是力气惊人。而王氏终究是个成年女人,说不得也能有个百十斤重,一旦失去平衡,几重作用力便都叠加在杜瑕率先托住她后背的右手腕上。   想她不过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没甚力气,说不得就遭了罪。   也亏得她没跌倒,万一真倒了,必然被砸在下面,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挫伤了。   王氏这样一说,杜河果然哑口无言,看着也很是愧疚,想上前细细对女儿嘘寒问暖,却又被狂怒之中的娘子拦下,只在原地急的搓手不迭。   见他这般可怜,杜瑕有心劝和,却始终没有插嘴的机会。   回到家之后,王氏先叫人去煎药,又黑着脸吩咐道:“去把正屋里头炕上的铺盖都换了,一发丢出去,姑娘伤好之前,都同我睡!”   杜瑕大惊,心道这么一来,自己可真就没法儿画漫画了!   且不说她,杜河更是面如土色:自己这是被赶出来了?   当家主母罕见发了大火,谁也不敢劝,饶是杜河百般委屈,也只得先夹着铺盖去了厢房凑合,是夜翻来覆去,果然睡不着。   再者杜瑕头一天伤了胳膊,晚上睡觉也很不适应,入睡艰难且不说,睡梦中更数次险些压到手腕,幸好王氏在一旁,十分警觉,她但凡一动,王氏就先一步醒来,本能的将她的手腕虚虚护住,这才好了。   次日一早,杜瑕就见自己的手腕青紫一片,十分骇人,欲要拿笔便无比疼痛,当真不能够了。   瞧这个样子,三五日怕是好不了呢!也必然赶不上交稿日期了。   她自己叹了一回,也知道勉强不来,只得叫小燕将自己已经画好的书稿转交给王能送出去,又带了一个口信儿,说自己手腕意外受伤,短期内怕是拿不得笔,只得先拿这些卖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王能亲自进来回话,说:   “掌柜的说了,原是意外,也没奈何,还请姑娘安心养伤,这些暂且卖着,倒也罢了。若是回头姑娘好了,再画也不迟。”   因如今“指尖舞”先生非但是大禄朝话本兼画本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多少人眼巴巴儿的等着她的新作;杜瑕又是林家书铺一位大股东,便是掌柜的也轻易不敢如何,更何况受伤一事实属意外,是谁都不想发生的。   杜瑕听后点点头,打赏他几十钱,叫他出去了。   一大早王氏就去厨房盯着,叫人洗净猪脚、羊蹄等炖上,又亲自看火煎药,那边睡了一夜厢房的杜河忙瞅准空子跑来,询问女儿情况。   杜瑕知道他不过是被护女心切的王氏迁怒,此事实在同他没甚干系,自然也不怪,笑着道:“抢了爹的地盘,倒是叫我过意不去。”   杜河给她逗得总算有了点笑意,又要看她的手腕,看过后又闷了半晌,只叹道:“是爹的不是。”   杜瑕笑道:“爹怎得这样说?真要怪起来,合该怪那什么堂兄,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不着调,大伯也不管管,日后可怎么处?”   她远不是那等大度之人,自认也颇为记仇,不说素来对杜宝无甚好印象,只这一回事就够一生黑了,如今自然也没好话。   即便是她家兄长同牧清寒等人格外出类拔萃,分外省心,不好放在一处比较,可如今杜宝也十六岁了,乡间不少人在这个年纪当爹的都有了,他竟还是这么人嫌狗弃,日后毁了自己倒罢了,不过活该,就怕再带累了自家名声!   杜河也点头称是,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她的手腕一回,仔细询问情况,就听外头有人传话说,老爷的兄长来了。   杜河面上也泛起一丝怒意,高声追问道:“只他一人?”   王能在外头答道:“只一人,昨儿那位富态的少爷却没跟着。”   “什么少爷!”一听他提及杜宝,杜河也有了脾气,起身冷哼道:“他没来倒走运了,若真的来了,说不得我便要打断他的狗腿与我女儿出气!”   没跟来,怕不是躲了吧?   眼下他仍旧同杜江保持往来,并尽心尽力的替杜宝寻么合适的学堂,也只是挂念一母同胞的兄弟情份罢了,对那个蠢肥如猪,又曾数年欺压自家儿子的侄子,着实没得一点儿好印象!   杜河对空气发了一回邪火儿,又软声安慰女儿几句,将自己的钱袋倒了个底朝天,豪爽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打发人去买去,万别委屈了自己个儿。爹瞧你这衣裳也不大鲜亮了,左右还有那么些布,叫丫头裁剪了穿……”   他又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只是没完,外头王能也不敢催。还是后头故意给他留出空档的王氏归来,见他竟然还没说完,当即不耐烦,举起鸡毛掸子就将人轰走了。   杜河也不敢委屈,又赔不是,也不等王氏再赶,麻利的快步走出屋,前行几步却又转回身,冲杜瑕道:“若是银子不够使得,只管打发人去要,莫委屈自己!”   杜瑕忍笑点头:“知道了,爹小心脚下。”   得了闺女嘱咐的杜河脸上喜得出了好几条褶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只留下王氏一边盯着杜瑕吃药,一边没好气的拆台道:“什么银子够不够使,他一月才得多少?不过是山上租子罢了,偏又在这里充豪富,那买山的银子还是我儿出的呢!如今更比不上我儿随手摆弄几个玩意儿来得实在,便是文儿廪生身份,一月也得几两银米呢,他又算得什么?果然是个糊涂蛋!”   说完,似乎还是不尽兴,便又朝杜河离去的方向啐了口,愤愤道:“正糊涂蛋!”   待看着女儿吃完药,王氏又问旁边的小燕,杜河这么火急火燎的去前头做什么。   小燕知道王氏不待见杜江父子,可也不敢隐瞒,只得如实回复。   王氏一听,果然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喝道:“还真是有脸来!嫌昨儿伤的不够,今儿再要闹一回?”   越说越气,王氏干脆叫了王能家的进来,涨红着脸吩咐道:“你同前头说,日后那父子俩任他哪一个再来,都不许放进来!”   见王能家的欲要说话,王氏直接拍板道:“便是老爷不乐意也不成,就是不许进!老爷问,你就说我说的,看看他是要那好大哥,还是老婆孩子!”   什么狗屁道理,明知道那儿子不着调还带出来到处丢人现眼,又带累旁人,如今想得美呢!合着做了错事登门就成?我偏不原谅,你能如何?   你们同那杜河傻子是亲戚,与老娘可不是!   再说杜江杜河兄弟二人相见,杜江着实惭愧,又带了几盒点心糕饼,并一只金黄肥鸡过来赔罪。   一见杜河出来,杜江便急忙上前,递了果品,涨红了一张老实人的脸道:“二弟,我已替弟妹狠打了那孽畜一顿,今儿特来赔罪,弟妹没事吧?”   杜河心中着实有气,也不打算吃哑巴亏,直剌剌道:“你弟妹倒没甚么要紧,只是吓得不轻,如今还吃安神汤呢!可怜你侄女孝顺的紧,竟要舍身救母,偏大侄子恁般神勇,怕不是力能扛鼎?只给她闪断了腕子,昨儿吃了好大苦头,光是那黑漆漆的药汤子少说也要再吃一整月呢!”   杜河对杜宝已是十二万分的不满,偏他今儿没来,杜江又亲口说已经替自己教训,也不好再直接出言讽刺,便不冷不热的将妻女的情况往严重里说。   杜江听了这话,果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煞白了。   昨日宴席上十分混乱,自己一个大伯子老盯着弟妹同长大成人的侄女看也不是正事,故而对实际情况不甚了解,只隐约记得是儿子杜宝狠推了弟妹一把,只是又被侄女及时扶住。   他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弟妹不过惊吓一场,哪知竟累的侄女断了手!   这,这可了不得!   杜江本性老实,听弟弟亲口说了,便丝毫不怀疑,越发觉得便是如此。   自家儿子那般粗壮,怕不有两个侄女那么大?!又是先推了弟妹,便再加一个人的分量,她小小女孩儿,娇娇弱弱的,如何承受得了?伤筋动骨的,也不为怪了。   “这,这,这可叫我……”杜江登时慌了神,额头上也渗出汗来,手足无措,两片略有些干裂的嘴唇抖了几抖,实在想不出办法,竟一咬牙一狠心,双膝一屈,便要跪下。   “大哥,使不得!”   杜河见状大惊,忙一个箭步窜上去,将他死死搀住。   他是有怨气不假,可却从未想过要将亲生大哥逼得下跪,毕竟最大的祸首却不是他。   杜江跪又跪不下去,赔也没得赔,只急的眼眶都泛红了:   前儿他才替儿子交了束脩,自己又去城内看了屋子,虽只是一处院子中的两间小屋,且得到下月才能腾出来住,可也提前交了两月房租,又有押金,着实耗费不小;今日一应点心糕饼同肥鸡便几乎已经掏空他的钱袋,故而实在拿不出医药钱了。   爹娘不公,女儿不争气,多年来同自己相依为命的婆娘也狠心去了,如今只剩下这么个宝贝疙瘩,竟也不中用!   杜江只瞬间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就好似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忍辱负重,可却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了枕边人嘘寒问暖,更没得将来指望!   他,他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多年来的屈辱同悲哀都一齐激发出来,杜江干脆曲着腿儿蹲在地上,一双粗糙的大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弟啊,是大哥没用……我自小便蠢笨,如今生个儿子也不灵光,只一味祸害人……我原想放血供应他读书,好歹考个功名回来叫我挺直腰杆做人……哪成想……”   越说越无望,杜江只觉得悲从中来,当真是止也止不住,最后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却说他哭的声音着实大得很,又悲切万分,竟叫在内宅的王氏母女也听见动静。   两人诧异的对视一眼,齐声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哭?”   王氏赶紧偷偷打发人去瞧,不多时回来报说是老爷的兄长在哭,娘儿俩越发惊愕不已。   ……饶是杜宝混账,相公爹也不好把杜江打哭了吧?传出去别再又起了闲话。   见杜江这般凄惨无助,杜河只得无奈叹息道:“大哥,莫要蹲着了,起来喝口茶再说。”   方才他那边言语,不过是为了发泄怒气,万没想到竟会勾起对方满腔愁绪,因此也不好如何了。   大头发泄过后的杜江多少也找回理智,回过神来后倍感丢人,又吭哧几声,偷偷往衣袖上抹了眼泪鼻涕,这才肿着一双眼泡,垂着脑袋磨磨蹭蹭的坐下。   杜河盯着自家大哥那一身洗的略有些褪色的衣裳,再看看他狼藉一片的脸,待要说原谅的话,却又想起自家妻女所受的委屈,以及杜宝那断然没有悔改的表现,当即长叹一声,道:“大哥实在不该这么下去了。”   杜江喃喃道,声音沙哑:“不这么着,又能如何呢?”   “宝哥着实该叫先生狠狠管教一番,”杜河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便实话实说了吧。读书要紧,为人处世却更在读书之上,前番我与你找学堂,第一条考量的便是先生的品行,能不能教人!宝哥多年来松散惯了,如今也这般大,若没个有手段的老师压制,这辈子便就毁了!   大哥也瞧见了他的脾气,着实大得很,当着你我的面儿都这般行事,在外头若无人约束,可想而知!咱们是自家人,便是闹得再凶也就那样;可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当真是造祸呢!你也是在外面讨生活的人,自然知道世事艰辛,咱们也不是那等高门大户,也没得脸面卖弄,若吃不得苦,受不得气,连个起码的眉眼高低都没得,便是书读的再好,恐也没得施展的机会!   如今既然进了学堂,大哥也好歹耐心些,常言道水滴石穿,宝哥到底也不过才十来岁,叫那先生用心调教几年,未必不能学好。再者他也是个半大人了,你莫要动辄打骂,反叫他面上过不去,越发同你对着来……”   杜江便如醍醐灌顶,当真百感交集,一时感动,一时羞臊,一时又越发觉得愧对弟弟一家。   他这般尽心尽力为自家,自己那混账竟不知好歹,又伤了人!   见杜江面上走马灯一般闪过诸多情绪,杜河又道:“再一个,大哥,莫怪我多管闲事,越俎代庖。大嫂也去了这么些时候了,你又年青,还是上些心,若行的话,便再找一个吧。”   杜江毕竟是个糙汉子,如今当爹又当娘,杜宝且不服管教,更不会做家务,家中必然乱作一团。他也才四十来岁,说不得还要找个伴的,不然无人排解,怕是气都能气死了。   再者,杜河甚至还有一点儿稍嫌阴暗的心思:   杜宝眼瞧着这么大了,文不成武不就,偏又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日后恐难矫正过来。与其等他光宗耀祖,竟不如叫大哥趁年轻再找个婆娘生一个,打小便用心教导,倒比掰正杜宝可行的多呢!   杜江听后自然千恩万谢,又再三赔不是,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回去后,他果然用心做活,也努力收敛脾气,只得空去拜访了儿子的先生,求人家用心管教……   作者有话要说:   PS,存稿里面,我已经写到杜家第N次搬家了,哈哈哈哈。打这以后,就算是彻底断了念想,主要是要断杜河的念想,毕竟那边可是他的亲爹娘亲兄弟…… 第四十八章   转眼进了十一月, 天气终于彻底冷下来, 百姓们从抱怨炎热过渡到喊冷, 一众流民也开始寻找避寒场所。   经过大半年的治理,陈安县也同不少地方一样采取诸多措施, 成效显著。   肖易生专门派人在郊外流民安置点外细心观察数月, 然后分先后三批挑了共计三十一名表现出众、方便管理的流民入城劳作, 定期分发伙食、衣物。   这些流民入城后, 虽然还是被严密监视,且也只是挤在窝棚内,做的也是诸如洒扫、清理等不入流的活计, 可到底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稳定的衣食来源,不再全部靠人施舍,又有了固定住所,不必四处逃难流浪, 都十分感激与满足, 连带着精气神儿都截然不同。   他们生存状况及精神面貌的改善叫外头一众流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必刻意宣传就都知道:只要自己安分守己, 不起哄作乱,就有可能被选进去, 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   于是时间久了, 原本随着冬季来临而日渐躁动不安的流民营, 竟也安稳下来。   肖易生也不是糊弄人,后面当真分批叫这些流民轮流从事各种劳作:加固城墙、修桥铺路,再者到城郊开垦荒山、采石挖矿烧炭建窑……   如今绝大部分活计还需人力, 且地广人稀,人口不丰,这些涌入的流民是安全隐患,可同时也是潜在劳动力,便是再来一倍也不怕没处安排!况且为了求生,这些流民要求甚低,干起活来却都卖死力气……   杜瑕知道后便不由得感慨,这位知县大人当真能力非凡,胆大心细,着实是位能做实事的好官!   原本官员三年一任,肖易生合该到今年十一月就任满了的,早该准备交接。只如今旱灾余威犹在,正是百姓急需休养生息的关键时候,若官员骤然离职,新上任官员不熟悉当地政务,恐耽搁政事,故而圣上特地下了一道旨,叫包括肖易生在内的数位官员都暂时留任原职,且再等一年再说。   正准备告别礼的杜瑕听了这话,也是喜不自胜,忙登门拜访。   见面后肖云就拉着她的手笑道:“这消息着实叫我惊喜交加。”   杜瑕也十分感慨道:“可不是,且不说外头还乱着,若你们这会儿上路,寒天冻地的,遭罪不说,也不太平。再者你若走了,我还真是想念的紧,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可不是怎的!”肖云也幽幽道:“这几年我与母亲总跟着父亲到处去,前番好容易在开封与几个姐妹交好,谁知又突然分别。这里距离开封又远,往往三五个月也未必能通一回书信;如今又跟你这样要好,若是冷不丁分开,也叫我怪难受的。”   这年月不比后世,交通不便,除了步行就是马,随便两个村落之间都要走上大半天,更何况官员遍天下的做官。若回头肖易生调任别处,杜瑕自然要与肖云天各一方,便是此生不复相见也极有可能。   肖易生和肖云那几个手帕交的父亲都同朝为官,自然要讲求个清廉,便不可能像牧家那样专门养一批人往来送信报讯。且家眷私事又不好用公驿,若无急事,只能干等,待什么时候恰好有人经过附近了,顺便给捎了去,因此过程十分漫长,消息往来也不甚灵通。   两人先侥幸一回,说了会儿话,不免又想到日后总有一天要分离,也是伤感。   回去的路上,杜瑕还无限唏嘘,心道真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总是要长大,长大了便要分离。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却总叫人心中酸涩……   *****   刚进十二月,杜江就彻底跟二老并三房分开了。为了免除后患,他还特意请了村长与族老并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做见证,并且立了书面文书。   杜平同于氏素来知道自己这个长子生性懦弱,又寡言少语,原不放在心上。不曾想到他竟真能下定决心,一时觉得甚是丢面子,十分恼怒,接连几日吵闹不休。   然过去几年的种种都将杜江这个老实人折磨的疲惫不堪,如今他又一门心思想着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把儿子教导成才,饶是于氏在他跟前拍腿大哭,也不曾回转。   见一贯屡试不爽的招数不管用了,于氏越发羞愤,就在村里大叫他不孝顺,又穿插着数落几年前就出去了的杜河一家,说这两个大儿子都是狠心的货,如今看他们老了,厌弃了云云,分家当日闹得尤其不可开交。   原本她抹黑杜江已经叫村中诸人看不下去,哪成想现在她竟得寸进尺,又捎带上知县大老爷的弟子、秀才公一家,族老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当即喝道:“吵闹什么,快闭嘴吧!”   当真是一家子糊涂人!   知县弟子、年轻秀才这样的人才搁在谁家,谁不得捧宝贝似的奉承体贴着?偏他们非但不知道用心拉拢,竟还一个劲儿的往外推,脑袋可别是给谁家的骡子踢了吧?   族老素有威严,只平时不大爱发火,这会儿却黑了脸,饶是无赖如于氏、刘氏等,也都本能的缩脖子。   当着众人的面,已经给骂麻木了的杜江赶紧把情况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苦着脸道:“实在不是我不赡养父母,只爹娘偏心,一味的说我不孝顺,又对三房百般袒护,非要跟着他们住。如今我儿子也这么大了,日后说不得要考试、娶亲,哪一样不要钱?如今年景也不好,再这么下去当真只得喝西北风,说不得我要去城里拼死试一回!”   这几年里,杜家的事也算碧潭村同附近几个村落的大新闻,不少人都知道的,故而众人听了也都点头,对他颇为同情。   只于氏不甘心,又不顾一切的扯开嗓子嚷嚷,说他要走可以,但土地一亩不准拿,房子并家中财物也需得留下他们养老。   “他要带着我大孙子走了,不管我们啦,今儿去了陈安县,保不齐哪天走的更远,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喘气呢,若东西都给了他们,日后我们却去哪里哭去!”   听亲娘竟当众这样诋毁自己,杜江心里又酸又涩又疼,一双满是皱纹,提前苍老的眼睛里都隐隐含泪,道:“娘这话可是摸着良心说的?这些年我自问做的也够了,便是咱们早就分了家,三弟一家好吃懒做,赖着不走,你们又时常偷偷贴补,我也没说什么罢?如何这会儿又拿这些话来戳我的心!”   于氏却不理会,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只继续喊,又说要他们跟着小儿子家过活,小儿子家必然吃亏,故而要叫老大一年交十两银子回来。   众人轰的一声炸开,又夹杂着好些嘲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声,对着于氏指指点点起来。   十两银子,好大的口气!   真当银钱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不成?他们这乡间百姓,一家人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不定能不能见着上两的银子,不过随挣随花罢了。还十两,做什么春梦呢!   便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杜平也觉得面上无光,捏着烟袋冲她喝了句:“住口,大老爷们儿们商量事情呢,哪有你这老娘们儿插嘴的份儿,边上去。”   村长看了这个当儿跳出来装好人的杜平一眼,叹了口气,道:“老哥,照我说你也够本了,何况再弄这出?”   虽然说话的是于氏,可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夫唱妇随罢了。若杜平自己没这个意思,于氏怎么敢!   再者他家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杜平略公正一点,随便说几句,不管是于氏还是三房,谁敢闹到这般?   挑拨着自家婆娘和蠢媳妇上蹿下跳,他自己却要脸……   饶是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包括村长在内的几位长者也暗中对杜平这种卑劣的手段有些个不齿。   这算什么老爷们儿!   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长呢,更何况这种家常事,偏心实在是最正常不过,但偏心到这种地步着实举世罕见。   众人都窃窃私语,族长并村长他们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论理儿,村长才勉强是正经官僚系统的,虽然不入流,再者各类流程同书面文书都得打从他这头过;可遇到这种聚族而居的情况,私下族长的发言权更大过村长。   碧潭村原是姓杜的、姓李的与姓刘的三波人混在一起生活的,除了姓刘的人数最少,不大成气候之外,姓杜的同姓李的两边都有族长。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便是几代村长也大多是从这两个姓氏里头选出来的,然后村长再同两位族长一公两私共同治理村落。   如今的村长,却是姓李。   村长先瞧了杜氏族长一眼,见对方点头才缓缓道:“按照律法,讲究个传嫡不传长,你家都是嫡亲,这条倒罢了。可就算没有嫡庶之分,也得讲究个长幼有序吧?谁家家业不是大头儿留给长子的?如今又不是他不赡养,是你们非要跟着小儿子过,这个分法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众人就都点头。   再说了,三房一家是甚么人大家心中都有数。尤其老三杜海,那就是个泼皮无赖,只会油嘴滑舌,不务正业,说不过了便要放赖,又酷爱撒钱。莫说乡间百姓这点薄田破屋,便是家中有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挥霍的,留给他们也是白瞎!倒不如给杜江这个老实人,好歹还能守住了。   村长顿了下,又道:“再者,老一辈的心疼小儿子小孙子也是有的,可何苦闹到这个份儿上?叫人难受。你们家这些年闹的也够了,如今老大家只剩两个光棍儿,儿子又要读书,开销且在日后呢!城里花销又大,一年十两银子,亏你要的出口!却叫他怎么活?”   这话就是直直喝向于氏了,她抖了下,到底没忍住,又插嘴道:“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养了他和孙子这么些年,如今我们老啦,跟他们要钱养老,反倒不应该了?他若也同老二家的一般装死,我却”   村长何等地位?哪里容得一个刁妇这样屡次三番顶撞!当下也黑了脸,朝杜平喝道:“我碧潭村当真要不得这样的蠢妇!”   于氏登时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这是要休了自己?   她如今这把年纪,孙子都要准备成家了,若真给人休了,也不必挣扎,只一根裤腰带吊死算完。   杜平亦甚觉丢脸,干脆亲自将人撵出去了,又叫三房的刘氏也走,这才清净了。   村长兀自余怒未息,冲他道:“有这般讨要养老钱的吗,这不像是养老,竟是叫他去送命呢。他一个男人进城做活,又要去房租,还要供应儿子上学,更有诸多日常开销,便是刮骨熬油也挤不出这么多银子!”   顿了下又语气不善道:“老哥,你也休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前些年你们家老二出去了,地都没要一分!虽不常回来,可一年到头逢年过节的,哪一回不是论车的往回拉东西?便是那回你婆娘哄人家说病了叫家来,匆忙间不也带了足有三四两银子的吃食并布匹?一回回的现银不多,可那些个柴米油盐粮食布匹的,折算下来可不只二三十两银子!便是放眼诺大个陈安县,这般孝顺的儿子儿媳也是不多的,好歹知足吧!”   二房分家后是不常回来,可每回归来必然在碧潭村引发轰动!那许多东西甚是华美,只看得人眼红心热,谁心里没有一杆秤怎得?   你道他家为什么不直接送钱回来?还不是给二老偏心弄得害怕了!   若是给钱,说不得转头就被二老偷偷塞给了三房,二老不得受用不说,没准儿日后还要落不是呢!倒不如这样大张旗鼓的送些米面粮油并诸多家常用品,便是布匹也只得衬二老年纪的颜色、花样,这才好歹留住了,外头瞧着也体面。   故而二房虽不大露面,可在碧潭村的名声实在不错,如今大家见于氏口口声声又牵扯到二房那边,都不由得说她不知足,便是大房也跟着赚了许多同情。   说起杜江此人,村民们同情他尤甚!   这人着实是个老实人,又有些木讷,也不会花言巧语,每日只是闷头做活,对父母也恭敬的很,便是同亲爹一处做活,往往最后也见不着银子……   这些年来,不说二房断断续续送来的,想必二老自己也偷偷攒了不少私房,这些都是没定数的,若杜平同于氏咬死了说没有,当真谁也奈何不了。   偏都这样了他们还不知足,竟是要叫长子净身出户!欺负老实人也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   杜平见众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婆娘又给撵了出去,也不敢多言。   族长等人商议一番,最终道:“既然老大要进城务工,那么这房子便用不到啦,就照二老的意思,都给三房留下。只如今收成不好,土地却依旧是农家根本,轻易舍弃不得,就将七成土地过到杜江名下,余下三成给二老过活,一年再给五两银子。”   说是给二老,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怕不管是房子、私房并这三成土地,甚至那五两银子,都已是三房囊中之物。   族老到底觉得大房可怜,且听说杜江近来同杜河一家走的迫近,也想替他做主,想了一回又道:“念在如今年景不好,你家里也没个帮衬的,且刚进城,十分凄苦,那银子便等三年后再开始给吧!”   眼下大房人口少,只他们父子两个,有着七成田地的租子便可过活。再留下三年时光叫他休养生息,只要肯做,来日过的总不会比现在还差。   杜江原不曾想到竟还能有这般的回转余地,登时感激涕零,不住拜谢。   二老同三房听说后,都十分不悦,这可是白花花十五两白银呐!   然族长同村长并大多数村民都觉得这样的决定于情于理都很公正,他们便是再心疼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至此,杜家彻底完成分家,三房各自过活,互不相干。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若在平时,杜瑕一家合该再如去年那样到济南府同儿子、女婿过节,只今年路上不太平,他们平头百姓的,也没个会功夫的,往来路上十几日,万一有个什么都够喝一壶的,故而强忍着没出门。   牧家将往来书信的频率降低到了两月一回,虽不似之前频繁,可比寻常人家累年没得消息,已是好太多了。   种地的人都知道,往往头一年冬季的降雪情况便能极大的影响来年收成,故而刚一入冬,大禄朝经受旱灾的不少地方都先后举行了无数求雨求雪的仪式。   也不知老天是故意耍弄人还是怎的,到了年根儿底下,倒有几日连着阴沉沉的,好些人都激动万分,以为他们的诚心感动天地,这便要下雪了,不曾想阴完了也就算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到了春节前后,就连当今圣人也坐不住,亲自出城,登了城郊百里之外的祭坛,足足跪了两个时辰,诚心求水。   圣人今年也已四十有六,这一跪着实叫诸位皇子及百官忧心,又不好劝,只得跟着一起跪。   如今立住的皇子共有五位,最大的皇太子十九岁,最小的皇五子却才五岁,也跟着跪,听说回去就发热了……   不是只巧合还是当真圣人乃是真龙转世,他带头祭天后的第四日,京都开封竟真的落了一点薄雪!   次日司天监监正也来报喜,说他夜观星象,风云变幻,乃大吉之兆!   圣人闻言大喜,不顾正发热,竟赤足在地上走了几圈,哈哈大笑,着实是这两年来少有的开怀的笑。   若在大些的府城,杜瑕必然叫人去外面买官方发行的“邸报”“《京报》”,或是民间发行的“朝报”;可惜陈安县毕竟太小,便是有报刊,也不过是上头传遍了才流进来,早就过时了的,故而杜瑕对外头的事情一无所知。   还是直到初五,杜瑕去给元夫人拜年,这才听她同肖云说起来,说开封年前就飘雪了,前儿竟又落了一回!   杜瑕听后惊喜交加,道:“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呀!”   肖云也笑道:“可不是,听说虽然没积下,可也下了好一会儿呢,是个好兆头。”   杜瑕屈指一算,距离上一回见到无根水,已经有将近两年了!如何叫人不喜!   两个姑娘家里虽然不耕田种地,可对这些事情却也关切得很,见状又兴致勃勃的议论一回,只说些农桑事宜,竟不像寻常女儿家的谈话。   转眼到了三月半,杜瑕再一次接到了牧家来信,这回一展开就将她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游学?!   哥哥和牧清寒竟然出去游学去了!!   且不说外头还春寒料峭的,不少地方也还不太平,他们竟然也有胆子出去游学!   杜瑕又急又气,眼前一阵发黑,唬的小燕急忙上前搀扶。   “没事儿,”她摆摆手道:“只不过起的急了些,你先去外间做活吧,我慢慢读信。”   待小燕出去了,杜瑕才又将信从头到尾细细看了几遍,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也渐渐趋于平静。   这消息虽突然,但看心里头说的,貌似这俩人已经策划了小半年,不光牧家大哥、书院的山长、肖知县知道,更求了济南府现任知府的书面文书,又带了几个经验丰富的江湖镖师,这才上路的。   认认真真看明白这些之后,杜瑕才微微松了口气,只依旧难掩担忧。   这两个家伙,当真胆大包天!那些师长竟也放心?   杜瑕一个人坐在原地愣了半晌,无奈事已成定局,那两个家伙摆明了是先斩后奏来着,这会儿指不定到哪儿了,便是她不放心,又能怎样?   只说不得要去同父母再解释一回!   杜瑕先想好了措辞,打好了腹稿,这才深吸几口气去跟杜河和王氏说。   两人一听,果然十分慌乱,可等杜瑕说是一众师长都同意了的,且还带了几个镖师,两人竟神奇的平静下来!   杜河点头道:“既然是几位大人同山长都许了的,想必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王氏略叹了一回,也道:“好歹他们还没糊涂到家,知道先跟师长说,那牧家大少爷也是个稳妥的,十分靠得住,他又打小走南闯北,什么场面没见过?既是他允了,又派了人,必然可靠。”   他们两个这般反应,倒把杜瑕闪了半天,许久才喃喃道:“你们竟不担忧?”   王氏拉着她的手道:“哪里能不忧心呢?可你哥哥也这么大了,又是读书人,也该出去见识见识,我还能拦着,不叫他出息不成?便是你那个什么无赖三叔,早些年也借着游学的名头出去乱晃呢!”   听她转眼说到自家人,杜河面上难免有些尴尬,也连忙接茬道:“正是哩,好男儿志在四方,便是咱们见识少,难不成那些师长同牧老爷见识也少?既然他们都说无妨,那便必然无妨了。”   杜瑕哑然失笑,也就是知道这回才如此深刻的认识到在古人心中,老师这样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天地君亲师”,老师虽位列最末,可对于许多读书人家而言,他们说的话,恐怕要比平头百姓的父母更有分量和说服力!   *****   再说游学的杜文、牧清寒一行人。   原本照杜文的意思,是他自己轻装简行,结果牧清寒先就不同意,又执意带上阿唐;再后来这事情告诉给兄长牧清辉知晓后,牧清辉又不同意,并一针见血、直言不讳的教训了两个不知利害的小崽子。   阿唐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若是遇到一个两个的恶人倒罢了;可如今的世道,要么平安无事,要么遇到的便是成班结伙,阿唐自己如何应付得来?   再者若是他们中的谁水土不服,或是其他因由病了、伤着了,又不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如何是好?难不成就等死?   再一个,就算是阿唐,外出经验也不甚老练,那俩小子虽临时抱佛脚,啃了许多地理杂志,又学习方言,可到底破绽百出,但凡有心人一听就原形毕露……   这一通批判下来,只说的牧清寒和杜文如那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儿了,登时也觉得原本在他们看来天衣无缝的计划也像筛子一样漏洞百出,叫人不忍直视。   大嫂商氏听说后也笑着安慰道:“两位叔叔有志气,是好事,可到底读书人金贵,你们又小,也没出去过,不知外头险恶,这些事倒是交给你们兄长才好。”   见两位小秀才面上都有些讪讪的,商氏又捂嘴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什么的,便是你哥哥,头回南下的时候还晕船呐!”   在牧清寒和杜文眼中,牧清辉怕不是个半人半神,上个月船队又刚出海回来,怕不是挣了一座金山回来?谁能想到他还能有晕船时候!   牧清辉微微发囧,干咳一声,道:“说那些没用的作甚,天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赶明儿我给你们物色几个好的,去吧,去吧!”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行礼告别,然后便嘻嘻哈哈的走了。   待二人走后,牧清辉又对妻子抱怨道:“说他们游学的事儿呐,怎得又提我当年晕船?好歹给我留些情面罢!”   商氏斜眼看他,笑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再者我见他俩都沮丧的紧,想来读书人也都心高气傲的,若不及时回转过来可不好,偏你还怨我!”   都说灯下看美人,本就比白日里更多几份情调同诱惑,商氏这一眼当真风情万种,直看的牧清辉身子都酥了半边,脚底下跟活了似的,自己就挪了过去,抓了她的手,低低道:“是是是,你说什么都是,咱们也赶紧梳洗安置了吧!”   他这般大的家业,只一根独苗着实单薄了些,说不得自己要更加努力,多造几个儿子来相互帮扶。   商氏却一把推开他,嗔道:“父孝三年,你这是做什么?”   听她提到父孝,牧清辉心中就一股无名火起,欲望也降了,当即冷哼道:“又提那老货作甚!”   商氏知道这父子俩远不像外头看着的那么和睦,也不作怪,只是安慰道:“不是要提他,只是如今在孝期,咱们若真的……可如何是好?”   他们自己知道牧老爷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觉得为这样的人披麻戴孝不值得,可外头的人不知道呀?为父戴孝乃本分,孝期不得行乐、行房事也是常理,若他们两个闹过了火,有了身孕,光是外面的流言蜚语就够压死人的。   ******   说到杜文和弟弟外出游学的事,牧清辉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可绝对是最支持的一个。   也许是骨子里属于商人的那份冒险心理作怪,牧清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是个机会。   自打自家弟弟中了秀才之后,牧清辉也着实下了狠力气,研究科举乃至古往今来的名人权臣成长历程,最后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   名气这种东西对文人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   哪怕就是日后做不了官呢,只要能打出响当当的名声去,这辈子就不愁了!   多少文人就是因为考取功名前就名扬天下,结果提前被圣人另眼相看,只要杀入最后一重,便能得个远超自己水准的好名次!就是留在圣人身边伴驾也不稀罕。   牧清寒对两个弟弟很有信心,虽然此番不中,可他们太年轻了,又好学,黄榜高登只是时间问题,而若是能事先打响名声,必然能事半功倍。   如今文人大多只端坐朝堂,便是偶尔游学,也必然挑了风景如画的时间和地点去,重点只在游,至于到底能不能学到什么,谁也说不上来。   试问,有几个年轻文人敢在外头还不太平的时候外出体察民情?   没有!   听说他们的老师频频得到圣人夸赞,又留任,师门内也多能人;而当今恰恰又是个务实的君主……   富贵险中求,这样好的条件,只要他们自己稍微加一把柴,顷刻间便可化为熊熊烈焰!   话虽如此,可在这个时候外出游学,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牧清辉先替他们准备了两辆马车并各类可能会用到的伤药和衣食银两,又亲自把关出行的随同人员。   牧家商号生意铺的很广,他从小就习惯了在外跑,哪怕如今成了实际掌权第一人,一年少说也要有那么三五个月在外,故而对出行一事当真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考虑到两个弟弟的身份和目的,牧清辉特意用心挑了四个精明能干、年青力壮的镖师,各个身手不凡。又特地叫人打造了两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乾坤的马车,着实吃得住分量,又飚得起速度。那车厢内壁还特意打了一层薄钢板包住,就是外头有箭矢射来,只要马儿不死,车内人员就不会有碍事。   马儿不死?牧清辉摸着下巴想了一回,不免越发担忧起来,索性转头去了打铁铺子,叫人连夜开工,打了几幅简易的马匹连体铠甲来……   每辆车除了原本配备的马匹之外,另各有备用的,若是遇到危急情况,便是车内的牧清寒同杜文弃车驾马,或是直接将备用马额外系到车上,瞬间成为两马并驾都使得,提升的速度也足够让这群人在短时间内脱离危险。   可以说,但凡别人想到的想不到的,牧清辉都替他们想到了。   牧清寒和杜文看后越发羞愧难当,只觉得大哥准备的跟自己准备的简直如同天壤之别!   “大哥,”牧清寒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是不是太招摇了些?”   他虽然不像杜文那样狂,打算轻身上阵,可自家兄长一收拾就收拾了包括两车、四骑在内的一个小型马队,貌似也配了许多防身箭弩利刃……这?   牧清辉知道他的意思,然而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只苦口婆心道:“你们两个小子,年轻气盛,又只一味埋头读书,哪里知道外头的险恶?”   见两人还是有些不以为意,牧清辉又笑道:“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生的这样好,若是孤身犯险,如今这样乱,一个不小心给人盯上,可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哪知听了这话,牧清寒同杜文却都笑起来,越发觉得他危言耸听。   杜文道:“大哥说笑了,我们都这么大了,难不成还有拐子拐了去?”   说罢,他跟牧清寒对视一眼,都笑起来,觉得大哥是不是有些担心太过。   便是有拐子喜欢拐长得好看的男娃,可目标也多是三五岁不记事的幼童。如今他俩都这般大,过两年娶媳妇都够了,一旦嚷出来可不是好玩的,谁费这个力气?   然而牧清辉却轻飘飘的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视几遍,一直看到他们快要心里发毛了,才幽幽道:“你们也是读书的,怎么,没听过分桃断袖的典故?”   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男子相恋的事情,只是那些两情相悦的倒是就那么着,也不危及他人,只叫看不惯的人嚼舌根罢了。可偏偏就有那些伪君子或是恶到骨头缝儿里的败类,要么威逼利诱,要么强取豪夺,不顾人伦律法的来满足一己私欲!   眼下旱灾未过,想来许多地方也都乱的很,少不了有百姓四处逃亡流窜,这也恰恰就给了那些黑手可乘之机……   话音未落,就见牧清寒和杜文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继而整个人都有些发绿了。   不是没听过,而是压根儿就没往这上头想过!   见他们这样,牧清辉突然就有了点儿解气。你们这两个臭小子,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何其畅快!   他抿了一口茶,说的越发详尽:“莫要以为什么鞭长莫及,山高皇帝远都是说着好玩儿的,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何况如今这境况。真当全天下都如这济南府,或是那陈安县那般太平无事?说不得便有那官匪一窝,沆瀣一气,若真有人起了歹意,你们离家那么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儿,你们当少么?”   所以说,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幸福的。因为很多时候你站得越高,看得越远,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污浊,其中很多足以颠覆人的认知,偏偏你又无能为力,只能自欺欺人,装聋作哑。   牧清寒和杜文都不是蠢材,牧清辉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们很难再找回原先那种轻松的心情,连带着胸口似乎都沉重许多。   经过牧清辉这一通说,两位秀才才真正认识到了此次游学的严肃性,越发用心的准备起来,倒叫得知消息的山长同肖易生放心不少。   郭游听后也十分动心,然而他刚拜了老师,自觉进益颇多,也不舍得在这个档口离去,只得依依不舍又略带艳羡的目送他们远去。   正式上路那天是三月十七,牧清辉特意请了人选的黄道吉日。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古代文人外出游学真的是非常非常寻常的事情,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因此送命,然而大家依旧屡败屡战!其实这是个信念的问题,再就是文人骨子里一种固执和追求吧。   我知道肯定有人因为哥哥和牧清寒两个人现在世道不太平就坚持出去而弃文,但是我也不会改的,这也是我的坚持吧,我理解那些文人,所以也理解两位小秀才。   要是非要等到天下太平再出去游学,钢真,这样的文人估计一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了,入目都是富贵繁华、歌舞升平,在家呆着和在外头逛,有什么区别?   富贵险中求,不光指做生意,说实在的,古代光是每次进京赶考,或是去省府考试,路上就不知道要死多少考生了,那时候的文人说文弱也文弱,说起不怕死来,也真是不怕死,体现在各种方面,很令人动容。   就说历史名人吧,但凡流传千古的,基本上都有过各种绕世界跑,四处游学多少年的经历,那些什么名山大川啊,深山老林啊,一个人走的多了去了,都是长年累月的没消息,诗仙李白就是最知名之一,曾“手刃数人”啊!很牛逼的。   还有那些更那啥的大夫、高僧、名士,老在家待着很没出息的,都要隔三差五就各种游,各种浪,步行、骑驴、骑骡子、骑马,好点儿的坐车、坐船,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被漫山遍野的贬谪哒,不然你们以为他们分布全国各地的基友都是怎么来的?   古代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发达,这些人往往一出去就要以年计,谁能保证去的每个地方都太平无事?或者你走的时候好好地,刚到一处就乱起来了;又或者走的时候抱了必死的决心,结果去后发现以讹传讹,屁事儿没有……谁又能保证人在家中坐,祸不从天上来?   PS,游学中会发生大事,迫使哥哥和牧清寒飞速成长,尤其是前者 第四十九章   一通上路的除了阿唐之外, 还有四位镖师, 轮流驾车, 一人同阿唐开路,一人殿后。   四位镖师中, 最年长的是一位叫张铎的镖头, 擅使长枪, 今年四十有五, 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他打小就跟着长辈走镖,几乎走遍了大禄朝山山水水,会说多地方言, 行走经验丰富,武艺过人,又胆大心细,此番就起个带队的作用。   另有一对亲兄弟于威、于猛, 大哥于威二十七岁, 小弟于猛也二十三岁了, 两人都有一把好力气, 使得好一口朴刀。   最后一位叫彭玉,三十岁上下年纪, 箭法奇好, 拳脚也甚佳, 因祖上是郎中,也擅长处理跌打损伤并头痛发热等常见病症。   牧清辉为了这两个弟弟可谓尽心竭力,力图用最精简的人员, 打造最全面最万无一失的队伍:领队、向导、大夫,远攻近攻都有了。   还是那句话,便是当个读书人也真不容易,若是家底不厚的,莫说往来交际,便是如杜、牧二人这般游学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寻常家境的学子外出当真是拼运气,历年都有在外遭遇不测,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的例子。   牧清寒倒罢了,他打小就是牧家的少爷,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此番出行两辆马车已然十分低调,倒是杜文,着实唏嘘一番。   只这一行人的装备行头怕不得几百银子?便是雇的镖师,也是按人头、按天数算钱,另有衣食住行……当真在外走的不是行程,而是结结实实的银两!   一行人早已做好计划,便要先往南行,沿山东进入南京、江西,再往西转入湖广、四川,继而折返向北,进陕西、山西,再往东向南到达京师、河南。因此次是旱灾,沿海诸省情况不比内地,他们便打定主意先在内陆绕一圈瞧瞧。   因为这行人中有两个秀才,临走前还特意求了本地知府大人并府学山长的文书,故而可以走官道、宿驿站,只是餐宿自费,图的便是一个安稳放心而已。   济南府南边所辖有一个泰安州,州内有座泰山,着实是古往今来的头一座伟岸俊秀的名山大川,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名人异士前去拜祭游览,作为山东本省学子,焉有过而不访的道理?   牧清寒和杜文都兴致勃勃,一路上论起那些个与泰山有关的诗词歌赋,好不高兴。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端的是草生嫩芽,花开娇蕊,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也都冒出来细细密密的绿色,中间夹杂无数星星点点的粉嫩花朵,叫人看了便不自觉舒缓起来。   又因为草木复苏,气候回暖,原先饥寒交迫的百姓也压力大减,便是采些个野菜,捉几个嫩虫吃也能果腹,不似寒冬腊月那般死气沉沉。   然而好景不长,走官道的时候倒罢了,干干净净,可一旦下了官道,要进头一座城内歇歇脚时,他们就在城郊陆陆续续发现了不少残缺不全的尸首,估摸着不少是被野兽撕扯吞食,十分惨不忍睹。   那几位走惯了江湖的镖师道罢了,大家做的就是到头上舔血的买卖,脑袋别再裤腰上过活,什么血肉横飞的没见过?故而还能撑得住,只掩饰不住叹气,又唏嘘连连,钢铁一般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忍。   可苦了牧清寒和杜文!   两人到底是太平世道安安稳稳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识过这个?!   他们此刻正嫌气闷,都坐在外头吹风呢,这些情景便都直直撞入眼中,杜文登时觉得胃中一股翻江倒海,二话不说伏在车辕上呕吐起来;便是自觉狠硬的牧清寒也强不到哪儿去,不过比他多撑三两次呼吸的工夫,也跟着惨白了脸,步了后尘。   等他们吐完了,阿唐等人送上水漱了口,打头的镖头张铎好言相劝道:“两位相公,大灾之年,都是皆是如此,这还算好的呢,不若咱们这就回去吧。”   他也是好心,怕两位小秀才有什么闪失,或是受了惊吓,这才好言相劝。   然牧清寒同杜文本就性格倔强,之前能出来就花了好大力气,焉能轻易放弃?如今又被激起了一股倔劲儿,哪里肯应!   稍后两人吐完了,又喝了水,往嘴里塞了两颗酸梅子干压住恶心感,这才狠狠一抹嘴,往那堆尸体上瞥了一眼,念了几句佛经,挥手继续向前。   那几个镖师面面相觑,倒有几分敬佩,也实在无奈,只得摇头晃脑的继续赶车往前走。   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这几个人打从内心深处觉得这两位少爷是有钱没处花又嫌命大,吃饱了没事儿做才出来找罪受的。便是那位牧老爷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竟一个想不开就同意这两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出来胡闹,万一有个磕碰的,他们还不心疼死啊。   本来就是读书相公,肩部能扛手不能提的,便在家里老老实实读书写字,来日考取功名不就得了,做什么非要出来添乱?   家里又不缺吃不缺穿,天塌了还有高个儿顶着,你们安稳过了这几年,还不就是大好世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真是想不通呀,想不通。   这座县城同陈安县城平级,只是水域甚少,灾情便要比陈安县严重些。   张铎先对守城兵士递上文书,言明一行人正在游学途中,只说想进城休整,补充水食。   那几个守城的士兵瞧着也死气沉沉,没精打采的,胡乱翻了几下文书,又往那两辆马车上扫了几眼,张口就道:“一人五钱银子!”   张铎一愣,随即皱眉道:“凭什么?”   那士兵乐了,随手扶了扶脑袋上歪歪斜斜的头盔,懒洋洋的掀着眼皮道:“如今到处闹饥荒,本就不该随意放外人进城,你们这一伙人高马大的,进城说不得要踩踏我们的路,吞咽我们的水米,如何收不得?”   “胡言乱语!”   杜文因方才看了尸首,早就憋着一股火气,如今见不过区区一个小兵就敢狮子大开口,胡乱聚敛钱财,早就耐不住,听了这话直接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一边怒目而视的斥责道:“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非常时期出入城须得验证文书,然任何人不得因任何缘由收取费用!我等并非商户,无需缴纳赋税,却又交的什么钱!”   不光那士兵愣了,便是不远处几个也有些恼羞成怒,见状纷纷围拢过来,又举起兵器,煞有其事的指着张铎几人道:“尔等光天化日之下手持利刃,既不肯配合检查,便跟我们走一趟吧!”   大禄朝虽禁止民间流通兵器,但其实执行的并不严格,而且朴刀、长枪此类容易制造、成本低廉的更是屡禁不止,上头也就懒得追究,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如今他们到底是手持兵刃,若当真要有人追究起来,倒也不能不说是个把柄。   “混账!”阿唐哪里能放任旁人辱及自家小主人,当即跳下马车,撸了袖子,捏起砂锅大小的拳头,黑着一张脸,瓮声瓮气道:“你算甚么东西,当心老爷拧断你的狗头!”   于威于猛等人久在济南地界混迹,也知道阿磐阿唐兄弟二人忠心无敌、刚猛无匹,生怕他刚起个头儿就血溅当场,便一齐跳出来拦人。   只这一拦就吃了一惊,阿唐如今也才刚二十岁,可竟生的一身蛮力,此刻又在气头上,他们两个人憋得脸红脖子粗,竟还是叫他拖着往前走了好几步,不得已又加上一个彭玉,这才将人按住了。   “放肆!”张铎怒叱道:“这两位乃是秀才公!此番外出游学有济南知府大人亲手文书,走官道、宿驿站,各处州府理应以礼相待,并允许随从携带兵刃以保平安,你们哪里来的狗胆!”   如今读书人金贵,有功名的读书人更金贵,莫说此处仍是济南府辖区,便是出了山东,其他辖区的官员见了济南官府大印同文书,也该周全一二,这也是方才于氏兄弟拦住阿唐的原因。   果然,待张铎一喊出秀才身份,那几个士兵立即变色,当即有人重新抓起方才一目十行的通关文书看起来。   又有人低声抱怨道:“瞎了你的狗眼睛,不是说两个穷酸书生么,怎得竟还有功名?”   不多时,方才那张牙舞爪的士兵竟就换了一副面孔,十分谄媚的上前,规规矩矩的将文书送还,又麻利的抬手往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几巴掌,丝毫不见羞耻的赔笑道:“小的当真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原是早起吃了几杯黄汤,这会儿还犯浑,两位相公千万莫要见怪。”   这理由也太不像话,灌黄汤?你当值竟然还敢吃酒!   牧清寒刚要出言讥讽,却见张铎冲自己微微摆了摆手,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一行人一文钱不花进了城,牧清寒不顾没走远,忍不住问缘由。   就听后头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彭玉叹了口气,道:“水至清无鱼,相公也不必放在心上。守城门本就是苦差,俸禄极低,难以养家不说,又容易受夹板气,故而许多士兵都会借机弄些钱财糊口度日。如今各处受灾,保不齐有些地界的俸禄遭上官克扣,越发发放不及时。而往来人口又格外少,如今好容易见了几个,自然财迷心窍。”   大禄朝整体重文抑武,低级士兵的俸禄很低,又没有油水,故而生活十分艰难。   想必他们也是看出自己一行人并非穷苦人家,这才狠心漫天要价,这会儿又已经认错,若是己方得理不饶人,少不得要闹大了,传出去只说他们不依不饶。   牧清寒和杜文对这种情况也有所耳闻,可要么是他们以前压根儿没在意过这些细节,要么就是生活过的陈安县、济南府的知县、知府为官清廉又负责,所以这种底层士兵刮地皮捞油水的情况并不多见,如今乍一接触,便觉得甚受打击。   牧清寒眉头紧锁,到底意难平,难掩忿忿道:“话虽如此,可我大禄朝军队便是由这千千万万的底层士兵组建而成,若人人都如此,岂不是从根儿上就烂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若人人皆是如此,日后还谈甚么打胜仗!”   此刻他早已决定日后要投入武官系统,因此对此番境况尤为感慨,只觉得胸腔内一股浊气不断翻滚,叫他忍不住想做些什么发泄一番。   这话说的张铎苦笑连连,便是于威于猛这对粗心肠的也有些个闷闷不乐。   当今圣人号仁帝,不能说不是位好皇帝,可未免也有些太过仁慈绵软,只一味发展经济,难免就疏忽了兵力。   先皇是开国皇帝,马背上得天下,彼时武将也曾荣耀过,可他继位后只活了短短九载,便不堪长年累月作战留下的病痛折磨,撒手去了。   先皇倒是个难得明君,知道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如今大禄朝刚建立不久,内部百废待兴,实在经不起连年战火、继续消耗,便将皇位传给中立派第三子,也就是如今的仁帝。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没错,仁帝着实是位发展经济、务实劳作的好皇帝,如今也不过元顺12年,短短十二年,仁帝便将千疮百孔的大禄朝治理的焕然一新。   然人无完人,这位也曾跟着父皇南征北战,并亲眼目睹家人饱受战乱折磨的仁帝对内确实是把治家好手,然而却有些偏激了。尤其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先帝在朝堂上留下的影响越发单薄,他行事也越加肆无忌惮,又怕武将积威甚深,拥兵自重,不断转移政治重心,只把军队问题越挪越往后……   圣人不重军事,上行下效,上至朝堂百官,下至平头百姓,对当兵的自然也重视不起来。   因此之前牧清寒和杜文虽然也明白如今大禄朝国力尚未完全恢复,可对仁帝这种主动打压的行为,也有些不大认同。   一行人各怀心事,这就进了城。   走在城内主干道上,众人就见整座城都有些死气沉沉的,道路两旁摊贩稀稀拉拉,路上也没多少行人,比陈安县差了好些。   进城之后一行人先找客栈投宿。如今的客栈一般都是进门儿吃饭,楼上或者是后院儿住宿,可他们见了这客栈,就见诺大一个大厅里就只有角落里的两桌,掌柜的同几个跑堂的都缩在里头没精打采地歪着。   待听到门口有动静,几个人瞬间抬起脑袋,看见他们一行人眼珠子都亮了,不必叫就连滚带爬的冲过来,笑容可掬的问道:“客官,外地来的吧,打尖还是住店呐?”   张铎道:“先去将我们的马牵到后头好生喂了,我们么,自然是先吃饭,再住店。”   一群人簇拥着他们,忙不迭地伺候,点头如啄米。   掌柜的也亲自上阵,当即吩咐几个人前后忙活,两人去帮忙牵马喂水和草料,又有几个人去帮忙打扫房间,还有人忙着擦桌抹椅子,外加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溜儿流水牌子,上头几道菜,价格倒颇高,中年镖师眉头微皱,不满道:“如何这般?”   掌柜的亲自陪笑道:“想来各位也是见多识广的,岂不知如今大旱,粮米菜蔬俱都减产,经营就十分艰难,这成本上去了,价格自然难免贵些,还望体谅则个。”   因如今世道不太平,百姓生活也艰难,故而各处酒楼客栈的生意都大不如前,掌柜的也是怕好容易盼来的大生意跑了,又连忙主动表示可以免费赠送店中酒水。   张铎却摆手道:“我等护送两位少爷赶路,最怕误事,哪里能碰那些。”   掌柜的忙点头称是,到底咬牙送了两份小菜。   张铎这才罢了,又请牧清寒同杜点菜。   两人随意点了几样,那跑堂的记了菜单的,一甩手巾,一路小跑的朝后去了,边走还边扯着嗓子喊:“有贵客到~都忙起来哎~”   然后便是一水儿的唱菜名儿,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竟十分动听。   待这些人都走了,牧清寒才有些不解的对张铎等人道:“诸位也不必拮据,如今我们且在这城内转两天,便是浅酌几杯也无妨。再者就点那几样菜,可还够吃?不过再加几样鸡鸭吧。”   话一出口,几个镖师就都笑了,于威主动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俺的小少爷,你这话可别给人听见了。”   在外行走,讲究的就是财不外露,尤其如今形势严苛,多得是为一粥一饭一米杀人劫财的事情。他们这一行人两个少爷长得又好,举止也文雅,尤其一个牧清寒,虽打扮并不奢华,可到底前头十几年金尊玉贵的日子过惯了,言行举止间难免露出些痕迹,就怕给有心人瞧见了。   若他再大咧咧的挥金如土,岂不是在身上打了肥羊的签儿,怕没有人来取要这好大的利市!   彭玉也轻笑道:“咱们哥儿几个既接了牧老爷的委托,便要忠人之事,那酒什么时候吃不得,忍耐三五个月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莫要出了岔子才好。”   饮酒易使人麻痹,反应迟钝,最容易出漏洞,在座四人都是走惯了镖的,自然知道厉害。   牧清寒同杜文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面色赧然。   到底是他们无知,只那在家那一套出来使唤,殊不知便闹了大笑话。   这么想着,两个人后脑勺便不由得冒出一层白毛汗来:   得亏着大哥思虑周全,找的几位也都是稳妥人,十分尽职尽责,假若里头但凡有一个不中用的,岂不是坏菜!   牧清寒是个谦逊的,当即拱手道:“是我见识少,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慌忙避开,又连称不敢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不过本分而已。再者您乃秀才公,日后前程似锦,我等不过跑江湖卖命的粗人,如何当得这礼,当真折我们的草料。”   杜文也在一旁由衷感慨道:“果然处处是学问,受教了!往后说不得还要仰仗诸位。”   看来牧家大哥果然不是无的放失,假若真放任他们两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上路,怕不过三五日就叫人盯上劫了胡,焉能平安?   稍后小二上菜,大家怕被人有心人听去,便停住不说了,埋头吃饭。   不过是寻常县城的酒楼饭馆儿,做的也是寻常的菜式,滋味自然不算多么美味。只因众人赶了大半天的路,已是又累又饥又渴,两个秀才又都把胃中所剩不多的早饭给吐了出来,此时再吃到嘴里竟觉得分外香甜,不多会儿都清空了。   便是那菜汤并肉粒残渣,也被那四位镖师小心的夹起来,一并夹到馒头里吃了。   最初牧清寒见不得他们这般清苦,还邀请他们多点几个菜,哪知对方却说,不要需要在外十分辛苦,经常风餐露宿,三餐不继。有时候情况恶劣,便是一整日水米不粘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只跟着他们安安稳稳的走,已经十分受用。   这吃法也不过是因为吃惯了苦,分外珍惜所得到的一切,不愿浪费一粥一饭乃至一滴水罢了。   牧清寒跟杜文听后,这才明白过来,如今再见他们这样,也就不觉得惊讶了。   如今大家同吃同睡,一起赶了几天路之后,莫说本就俭省的几位,便是牧清寒牧小少爷,也不自觉的收敛许多,不再似以往那样剩菜剩饭,铺张浪费了。   再者这四位镖师都是习武之人,又体格健硕,故而食量也较常人大得多,仅仅略逊色于阿唐罢了。这会儿牧清寒和杜文两个半书生天天对着一桌吃相喜人的同伴,久而久之,连带着他们的胃口也都好了不少。   他们两个还没觉得怎么样,倒是张铎同彭玉这两个年纪略大些的看后十分感慨,不由得在心中暗叹,果然非寻常书生可比。   现下读书人身份尊贵,不少人略沾了点书香便飘飘然,瞧不起他们这类跑江湖卖命的。按理说这两位小相公俱是年少成名,又是好人家出身,便是较一般人自大狂妄些也是应该的,可他们却偏偏十分随和。   这么个年纪,又是头一回走江湖,许多事情不懂在所难免,而张铎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脾气算不得太好,也不大会说话,很多时候心里怎么想的,嘴上直接就说了,几次三番下来,怕是一般人早就恼羞成怒了。   但这两位很有主意的小相公却并不一味好面子,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自然据理力争,可若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竟能立即放下身段来认错!   这当真叫人受宠若惊!   出发到现在也才不过七日,可便是一行人中心思最粗拙的于猛也在私底下偷偷同他说:“张哥,原先我最不爱跟书生打交道,此番也不过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哪知这两个书生着实对我胃口,竟有些咱们武人的爽快,也不掉书袋,当真痛快!”   想到这里,张铎忍不住又偷偷往那边看了一眼,心道,能不痛快么?出来跑腿儿卖命的,谁不愿意跟着这样的主顾呢?给的银子丰厚,还不难伺候,又能平心静气跟你讲道理,听得进劝告,当真不能更好了。   莫非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牧老爷便是个豪商,一言九鼎,仗义疏财,兄弟们都爱同他打交道。偏两个弟弟,一个亲的,一个外的也都这样通情达理……   七个人吃完后,一边吃茶,一边闲聊休息。   于威于猛兄弟两个是个十成的江湖人,此生唯爱练武,这会儿说起来,不免又提到方才阿唐的事,当即对他抱拳,十分钦佩道:“阿唐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们哥俩儿好悬没丢了丑!着实佩服!”   阿唐憨憨一笑,挠头道:“我打小吃的就多,故而力气也大些。”顿了下又道:“自然要大些,不然可不白吃了这么些饭!”   众人哄笑。   彭玉也指着他手边摞起来的几个笼屉道:“旁的我不知道,吃的确实不少,想找出另一个能一口气吃三笼肉馒头的人来,却是不易。”   这家店的肉馒头个头大,分量足,杜文不过吃了一个半,又吃了些菜也就饱了;牧清寒也不过勉强吃了两个,四位镖师也是四到七个不等,已经远超常人,可阿唐竟能吃三笼十二个,外加半只肥腻腻的烧鸡,当真厉害!   于威一边笑一边同弟弟于猛咬耳朵,说得亏着当年这兄弟俩碰见的是牧老爷,牧家财大气粗,便是再来这么几十个憨货也不怕养不起,可若是落到旁人家里,只怕饭桌上就给撵出去了。   ********   这日,牧子源又忍不住手痒去外头赌钱耍,结果一连输了三把,十分气恼。   又因为他如今不比从前,以前但凡想要钱,要么找亲爹,要么直接找账房,上千的银子说取出来也就取出来了。眼下他们母子三人手里只有两所破院子,外加几万两银子,光想一下日后生活开销就颇头疼,再有两兄弟的成家娶亲……   故而兰姨娘看的很紧,牧子源兄弟二人一个月只得百两零花,还不如往常他们吃几桌席面的。便是兴致来了,当真连个有大名声的妓女都叫不到,顿时觉得十分束手束脚,可又无可奈何。   他们兄弟两个虽然混账,可对亲娘却也蛮孝顺,从不当面出言顶撞,即便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过背地发发牢骚便罢。   昨儿牧子源刚领了这月的月钱,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后便有些手痒,恰巧又在街上遇到往日那些狐朋狗友,说了几句后便耐不住引诱,同他们一起进了以往常去的赌坊。   如今一家三口骤然分出来,没了亲爹那座金山,牧子源出手便不似往年大方,不光过往习惯奉承他的泼皮们都见风使舵不大上前了,便是曾经自称朋友的纨绔们找他的也少了。牧子源正烦闷不已,今儿难得见众人竟主动招呼自己,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赌坊的人见了他来,倒也热情招呼,又叫人陪着做耍,哪知三两个回合下来,就输个精光!   庄家一边笑吟吟的将那五个白花花细丝银锭放在掌心颠了几下,一边漫不经心道:“牧少爷,可还要赌?”   “自然要!”牧子源下意识的往腰间钱袋去掏,结果摸了个空,众人见后哄笑出声。   有个泼皮便取笑道:“得了,牧少爷,咱们都知道你如今手头紧,且省着些花吧!这就家去吧!”   旁边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就是!”   同来的一位纨绔也摇了摇镶金撒银嵌螺钿的扇子,笑道:“牧兄,今儿你手气不佳,这便家去吧。”   牧子源何其要面子?听了这貌似体贴的话登时火冒三丈,越发将一张脸涨的通红,毫不犹豫的拽下腰间玉佩丢上去,咬牙切齿道:“一把定输赢,就比大小!”   他就不信了,自己的手气真这么差?   随着玉佩落到桌上,周围的哄笑都小了许多,好些人本能的屏住呼吸,贪婪的看向玉佩。   那庄家也不多话,伸手拿过玉佩摸了几下,又对着光照了照,点头:“上等羊脂玉,细腻温润,有年头了,雕琢也精细,个头虽小,说不得也能值个八百两。”   “放屁!”牧子源恼羞成怒道:“你莫要趁火打劫,当年这玉佩我买的时候就花了一千五百两,怎得到你手里就成了八百?”   那庄家嗤笑一声,轻蔑的瞥了他一眼,重新将玉佩丢回来,懒洋洋道:“说八百就是八百,你若觉得不值,转头去街角当铺当了再来!莫要说我们坑你,咱们可丢不起那人!”   若你还是当初那个受宠的牧少爷,莫说一千五百两,便是一万五千两,说不得咱们坊里也能佘给你,反正牧老头儿还在,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着借据去了,他总会还。   可如今那老子早死了!当家的是你那同父异母的嫡长哥哥,人家自己有亲娘有兄弟,都出息的了不得,跟你便是两家!就你们娘儿几个那点儿家底儿,哼。   以前的牧少爷,出手的玉佩自然值得一千五百两;可如今的牧子源,啧啧,不值!   见牧子源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庄家又似乎是嫌弃刺激还不够似的,轻飘飘道:“也怪不得你,想必是你一家子刚出来单过,日子紧吧,计较着三几百两的……”   这话说的扎人,三几百两?在他们说来好像轻飘飘一张纸似的没重量,可实际上,便是在这济南府内,一百两也够一个四口之家租一处好宅子,再舒舒服服吃喝过日子了!   话音未落,就见牧子源面上红欲滴血,也不顾旁人议论,大吼一声,又将玉佩推了过去,赌气道:“八百两就八百两!本少爷缺那点儿不成?也不必出去换!”   如今,如今竟也有人敢说他寒酸小气了!   他向来自负,觉得自己是有身份的人,对当铺那等穷困潦倒了典当物件过活的地儿自然避之不及,且十分不屑。便是如今大不如前,他也死都不会踏足那种地方!   又有几个赌坊专门雇佣的泼皮趁机起哄,唾沫横飞的围着牧子源奉承,夸他如何如何气吞山河、气势惊人,只叫牧子源浑身酥麻,十分畅快,如同又回到了当初横行府城的年月,不自觉洋洋得意起来。   方才说话那位姓李的纨绔却微微用力,将牧子源拖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牧兄,莫要逞一时之气,怎么说也几百银子呢!白白丢了岂不心疼?”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牧子源就觉得对方是在讥笑自己,立即甩开他的手,大声道:“老子有的是银子,区区几百两”   话音未落,那李姓纨绔便抢断他的话,赔笑道:“好好好,我自然知道你财大气粗,这么着吧,牧兄,我正缺一块好玉来配衣裳,寻摸良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今儿骤然见了你这块当真爱的很,既然你要变成银子,何苦便宜了赌坊?不若饶给我,我给你一千两,如何?”   牧子源却有些迟疑,到底面儿上过不去,道:“不好吧?”   他向来都是往外撒钱的,若搁在以前,哪怕就是为了面子呢,说不定他就咬牙直接将玉佩送人了!可如今……说老实话,便是这多出来的二百银子,他竟也有些心疼了。   见他已经意动,姓李的哪里肯错过这大好机会?当即施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又拿出以往他们凑在一处作乐时的劲头来胡乱敷衍几句,便叫牧子源仿佛回到曾经甩银子不眨眼的畅快时候,模模糊糊便点了头。   少顷,李姓纨绔叫小厮家去取了银票,当面银货两讫,牧子源转身就去赌,他则喜滋滋的回了家。   当真是个蠢材!   这样上等的玉佩,早些年倒罢了,如今因都往都城皇宫并那等皇亲国戚家里供应,外面已经不多见了,外头怕不是要卖上两千两!若是再等几年,怕不还要涨?自己不过随便说了几句就得了,转手一卖少说也能翻番!天下哪来这样划算的买卖!   李姓纨绔拿着玉佩刚走不过片刻,牧子源就在一片叫好声中丧魂落魄,一屁股蹲到了椅子上。   怎么会,怎么会!   庄家收了银票,心满意足,又拿着眼睛将牧子源从上到下打量几回,确定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才没甚诚意的问道:“还赌不赌?”   牧子源也往自己身上摸了几遍,气了一阵,索性将空荡荡的钱袋丢到地上狠踩几脚,努力争面子一般嚷道:“少爷我今日没心情。”   众人轰然大笑,就听一个声音道:“嗯,心情不心情的,人家正牌少爷同同窗两个出去游山玩水,你却在这里赌钱。自然没心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牧子源先是一愣,继而脑袋里嗡的一声,猛地转身,死死抓住说话人的衣领,双目赤红地喝道:“你说什么,谁出去游山玩水?去哪里游山玩水?”   屋里头兰姨娘正算账,越算越觉得支应不开,捉襟见肘,便不禁眉头紧锁,正琢磨果然还是应该趁现在手头还有几个钱,或是出去买几亩地,或是盘几间铺子过活,又见儿子没头没脑的撞了进来。   “娘,那小子跑啦!” 第五十章   “娘, 那小子跑啦!”   兰姨娘闻言不禁疑惑道:“谁跑了?”   牧子源跑的冠斜发歪, 衣服上也有了褶皱, 额头上也出汗,可却顾不上整理, 只飞快的说道:“牧清寒那小子当真胆大包天, 竟在这儿当儿跟他大舅哥出城去了, 说是去游学。”   兰姨娘闻言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牧子源咕嘟嘟喝了几杯水, 一抹嘴道:“我也是今儿才知道,怪道早已经许多日没见过他的影子,原来是出城去了, 听说走了有五六天了。”   说着,他的眼睛刷的亮起来,压低声音道:“娘,这却不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正说着就见牧子恒从外头进来, 也是愁眉苦脸。   牧子源连忙拉着他把这件事情说了一回, 牧子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知子莫过母, 见他这般癫狂的样子,兰姨娘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只是却有些个忧虑的说道:“不妥, 此事, 也太冒险了吧?”   牧子源愤愤不平道:“如今咱们这般落魄, 便是连赌坊的赌徒都不拿正眼瞧我,死命压价,最后竟将我撵出来!难不成咱们就这样等死?咱们也没有外家可以依靠, 你们便细想想就知道,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啦,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方才自己被赌坊众人一通挤兑,又说他如今不过是牧家旁支,又没有功名在身,自然不能同正经牧老爷与秀才公相提并论,越发讥笑不已。   牧子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话语?当即抓着说的最大声的那人要赌个你死我活,结果对方不怒反笑,又反过来问他有没有钱。牧子源情急之下,习惯性的要朝赌坊借钱,结果竟被老熟人的老板拒绝了!   牧子源出离愤怒,连问为何。   老板一开始还敷衍,然而后来被他问急了,也失了耐性,拧着眉头道:“借?有借有还才再借不难呢!我只问你,今儿我借了你银子,赶明儿你可还得起?”   赌鬼最知道赌鬼,这赌钱一旦起了头儿,身子就不是你自己个儿的了,便是原本打算三五百两就收手的,往往赌到三五千两还越发眼红!   见牧子源语塞,他又轻哼一声,道:“得了,如今你早就不是什么得势便猖狂的牧家少爷啦,牧老爷菩萨心肠,做事体面,给你们母子那么老大的宅院,听说还有几万的银子,这便知足吧!还来赌什么钱!”   说白了,就是连赌坊的人都知道如今牧子源母子仅是不同往日,早已没了底气,也看不惯他们张扬的做派,连一点儿风险都不爱冒了。   兰姨娘脱口而出:“你又去赌钱?”   刚说完,又想起来儿子方才说的什么“死命压价”,登时觉得不妙,忙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边,视线划过他空荡荡的腰间,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带着颤声问:“那,那玉佩呢?”   “玉……”牧子源一怔,略心虚,不过旋即不以为意道:“不过去耍耍罢了,哎呀娘,且别说那个,只说成不成吧!”   见他这般油盐不进,兰姨娘又急又气,哪里猜不出玉佩必然是给他输掉了,只气的气血翻滚,两手发抖。   那玉佩何等出色,便是当成传家宝留给孙儿也十分好看了;再不济,留着日后给他们娘儿仨过活也够几个月的嚼用,哪成想竟,竟没了!   “我儿,娘跟你说了多少回,眼下咱们不比昨日,哪里有那海样的银子去填?你千万莫要再赌了!”   牧子源本就因为花钱束手束脚烦躁着,偏兰姨娘又日夜絮叨,故而越发不爱在家里呆着,只在外头胡乱转悠,不免更加为花花世界诱惑。   这会儿见她竟然又见缝插针的教训起自己来,牧子源心中越发排斥,烦躁的很了,只在口头胡乱应付几句。   “不妥。”一直在沉默的牧子恒却摇了摇头道。   “哎呀,我的哥,这会儿啦,还有什么妥不妥的?”牧子源急的捶胸顿足道:“咱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你只说去找宋姨娘,好抓牧清辉的把柄,可派出去的人都来来回回查了将近俩月,光管咱们要银子了,有消息吗?当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来也是奇怪,宋姨娘当初确实是出了城的,而且貌似也的确是要往南走回老家,兰姨娘他们派的人甚至查到她买了哪家车马行的车马。可是,他们派出去的人却在半路就失去了宋姨娘的踪迹。   客栈没有,水路、陆路都没有,甚至路上几处行人必要停下来歇脚的茶摊、饭馆儿也拿着那蹄子的画像问过了,竟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   宋姨娘此人,活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找了这么久,银子花了无数,却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饶是兰姨娘也有些丧气了。   见哥哥和母亲还在迟疑不决,本就性子急躁,没什么耐心的牧子源也不知想了什么,又咬牙切齿嚷嚷道:“要我说,牧清辉那混账贼子十分奸诈狡猾,既做的出,必然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怎能留给我们抓把柄?咱们倒是白花钱了,说不得这些银子还是给他自己赚去了呢!他向来辣手无情,说不得那宋姨娘早叫那厮给害了,咱们还找的个什么劲!依我说,还是赶紧收手,就来个釜底抽薪,弄死牧清寒,叫牧清辉那厮断了臂膀!咱们也好再炮制他!”   他向来暴躁,没得耐心,前番盯着人打探宋姨娘下落已然十分难耐,如今只见着银子流出去,却没得一星半点儿消息回来,早就坐不住,只是眼前除了这条路也没得选罢了。   哪知今儿竟意外得到牧清寒落单外出的消息,怎不叫他大喜过望?   如若当真能弄死牧清寒,就等于断了那人一臂;再者牧清寒一死,他同那穷秀才的妹子的婚约自然也就不作数了,牧清辉勾搭的两个秀才便都没了!   牧子源越想越激动,越想越难耐,只觉得跟这些比起来,找那个还指不定有没有这回事儿的宋姨娘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他是随着性子胡乱说,又信口开河,只是为了叫哥哥和母亲同意自己的话,怎奈牧子恒听了之后却突然啊呀一声,拍着脑袋大叫起来:“啊呀,我们莫不是中计了?”   自己这个弟弟虽然一贯不大靠谱,可今番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却不无道理。   想那牧清辉此人做事何等缜密细致,当真分毫不露,且不说爹的死到底同他有无瓜葛;便是有,甚至当真是如他们猜测的确实是他指使宋姨娘下的手,难不成他会没有准备?亦或是留着宋姨娘这个大把柄,等着她随时去抓,随时叫他身败名裂?   杀人对常人而言无疑是件十分可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牧子恒却不认为这个早在多年前就敢公然杖杀姨娘的异母兄长还能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   是了,是了!   说不定,说不定那宋姨娘早就死了!   牧子源想来听风就是雨,如今见自家哥哥竟这么说,越发上火,当即跺脚道:“必然是了!那天杀的”   话音未落,兰姨娘就猛地站起来,急匆匆拉住两个儿子道:“你们千万莫要冲动!如今娘只有你们了,若是,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   顿了下,她甚至又带了哭腔道:“如今老爷没了,只剩咱们娘儿仨,便是不求大富大贵,咱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罢了。若是济南府不好过活,咱们回头找个乡下……”   就这么短短片刻,她想了许多,越发觉得之前的打算都是枉然,十分不切实际:   且不说牧老爷的死到底是不是有蹊跷,便是有,到底是不是宋姨娘动的手?再退一步讲,即便是宋姨娘动的手,正如两个儿子所言,她到底还活着么?若是活着,在哪儿?照派出去的这些虾兵蟹将的本事,他们猴年马月才找得到?即便是找到了,当真能有把握叫她供出牧清辉?   饶是叫儿子猜中了,那宋姨娘确实已经被灭了口,岂不是越加证明牧清辉那厮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既然敢杀宋姨娘,就未必不敢杀他们母子!他们这样贸贸然的掺和进去,当真不是送死?   至于幼子又突然冒出来的,想要对付牧清寒的主意,就更加不妥。   前番他们终究只是找人,也没什么大干系,不过花几个银子罢了;可若当真要对牧清寒动手,那便大大的不同了!   此等大事关乎身家性命,他们也没个靠得住的心腹……且不说以如今的家底能不能雇得起个敢往自己手上沾血的人,便是能出得起钱,人却往哪里去找?   即便找到了人,可牧清寒身边必然也有人保护,究竟能不能成?   若是不能成,那简直是找死,牧清辉随即而来的报复叫人想都不敢想,他们必然生不如死;若是成了,还有一个牧清辉,家业还不是他们母子的,且又多了一样被人抓在手上的把柄……   因此兰姨娘思来想去,竟是他们拿银子置办些产业,老老实实的过活是正经。   以前她被牧老爷宠坏了,自觉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靠山一朝轰然倒塌,兰姨娘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活了半辈子竟只靠着个男人!当真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这会儿男人没了,两个儿子也不争气,原本的傲气也被现实生活中接踵而至的问题打磨的去了大半,兰姨娘这才真正意识到,将来击垮他们娘儿仨的可能不是什么牧清辉的黑手,而是最简单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眼见着手头几万银子根本不够两个儿子未来开销,偏偏还没个进项,兰姨娘越想越怕,夜里都是自己被迫给人洗衣做饭缝针线赚开支的噩梦……   若不冒险,俭省一些,他们好歹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可若贪得无厌,惹怒了牧清辉,说不得他们三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眼下牧清辉放过他们已经殊为不易,幼子竟要去捋虎须……   之前找人倒也罢了,可如今竟要杀人,登时就将兰姨娘心中所压抑的不安一下子释放出来,叫她立时就要垮了。   享受过牧家奢靡生活的她也想过好日子,也对依旧日进斗金的牧家商号眼红心热,可那不现实啊!   人总得朝前看,遇到了屋檐,不得不低头呀。   牧子恒也十分赞同兰姨娘的话,反过来劝弟弟安分。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形势如此。   他们娘儿仨无依无靠的,这么些年好容易养了几个所谓的心腹,本以为能派上用场,结果刚一分家,那几个老货就纷纷提出要告老还乡!呸!才不过四十来岁,去哪儿告的老?还不是怕牧清辉迁怒!   既没有心腹,可动用的银子也不多,又没有必胜的把握,稍有差池他们三个就都不用活了。   与其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孤注一掷,倒不如暗中蛰伏,来日方长,待他慢慢寻觅时机再做打算不迟。   牧子源见哥哥和姨娘都不同意,竟叫自己放弃,连日来满腹的委屈都涌上来,大声喊道:“你们都怎么了,以前咱们还不是把那厮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咱们虎落平阳被犬欺,说不得就要放手一搏,前头可有天大的富贵等着咱们呢!”   见他似乎魔怔了,兰姨娘越发心惊胆战,上前拉着他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源儿啊,你听娘一句话,稍安勿躁,咱们从长计议。”   这个儿子性格自骄自傲又暴躁,凡事只能顺毛摸,是以兰姨娘也不敢狠劝。   牧子恒却不管这些,只带些沮丧和泄愤似的道:“什么泼天富贵,凡事不是说说就成的!更何况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现下咱们赌得起吗?便是有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去花才是。”   “计议,计议!”牧子源最受不得身边的人跟自己唱反调,尤其方才在外头还受了气,登时眼睛都红了,直大吼道:“只知道从长计议,也没见真计议出个甚么!你们都胆小怕事,好,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竟气冲冲的跑出去了。   兰姨娘生怕他一时冲动惹下祸端,急的什么似的,本想去追,奈何体力不济,撵了两步就险些摔倒,还是牧子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又强行按回到椅子上,道:“我去追!”   “千万快些,莫叫他冲撞了什么人!”   兰姨娘点头,眼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迅速消失的背影,她心中百感交集,真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   当晚,牧清辉整理了一会儿账本,正休息呢,就听旁边进来伺候的小厮笑嘻嘻的问道:“老爷,小的今儿刚听了一个大笑话,讲给您听听松快松快?”   牧清辉斜眼瞅了他一眼,笑道:“猴儿,说吧,说好了有赏。”   那小厮得了允许,喜得眉开眼笑,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描绘,又手舞足蹈,直讲的唾沫横飞,十分生动形象,叫听的人活像是见了那景儿似的,把牧清辉和阿磐都逗乐了。   原来是分出去的牧子源昨儿又丢了个大丑。他大清早上就跑去赌,结果输了个精光不说,还把一块上好的玉佩当场贱价卖了,最后还是血本无归;这还不算,也不知怎得,他刚家去没多久就又冲了出来,稍后跟追出来的亲哥哥牧子恒当街打了一场,两人都挂了彩,那牧子恒颇好面子,见他这样发疯也不管了……   牧子源自己带着一脸血去了酒楼,叫了一大桌子的菜和几壶上等美酒,一气吃喝到酒楼三更天打样,结果结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竟一个大子儿没有!   早在赌坊他就将现银输了个一干二净,后来干脆将玉佩也转手卖与他人,如今可不是什么都没的?   酒楼肯定不干呀,又见他衣衫不整,面上带伤,言语间难免不大客气,然后就又把牧子源刺激到了,便开始撒酒疯……   这下不得了,牧子源当场就给掀了桌子、砸了椅子,又将满桌杯盘碗碟摔了个稀碎,撕扯间还朝几个上前拉架的人身上捣了几拳!   再然后,牧子源就给巡街衙役抓走了。   那小厮意犹未尽道:“小的才刚听见的,外头的人都说呀,牧老爷牧二爷那样出息,或是为人仗义疏财,或是得了文曲星君指点,功名加身,怎得他就这般模样……”   牧清辉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摆摆手示意他停下:“得了,笑话说的不错,自己去账房拿一份上等封。”   待那小厮欢天喜地的磕头去了,牧清辉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半圈,问阿磐:“前儿你说他们似乎不继续找人了?”   阿磐点头,道:“是,那头盯着的人回来说,派出去的人回来报信儿之后就没再回去,还在外面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撤回,就是不知道是真放弃了,还是银子不够了。”   找人便如同大海捞针,既是个耐力活,也是个银子活儿,二者缺一不可,而显然那边的人都缺。   牧清辉嗤笑一声,伸手拨弄下美人耸肩瓶里的一支晚开的黄梅花,漫不经心道:“只要他们一抹脖子,可不就立即得见?”   宋姨娘啊……怕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喽。   牧清辉深恨兰姨娘一家三口,听了这消息着实心下痛快,又细细回味了一番,招手将阿磐唤至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去安排几个人,留神盯着那边,看他们是不是还要耍什么幺蛾子……”   *********   转眼牧清寒和杜文出去游学也已经快半个月了,中间虽然没有书信传来,可杜瑕一家也从原来的日日忧心逐渐适应起来,虽还是难免时常想起,却也已经比原先那样每夜都担心的睡不着觉好了许多。   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好像大家都突然想要借着春回大地生机盎然的当儿,来给自家添点喜意一般,杜瑕周围的喜事突然就多起来。   先是肖知县家的千金肖云同洪清订了亲,紧接着两个大户家也出了喜事:两家的姑娘均前后脚的定下来。杜瑕同这三位关系都十分亲密,当初自己定亲她们就送过许多贴心的礼物,这会儿自己说不得要前去恭贺,又送些个亲手做的玩意儿,也是忙的了不得。   如今虽然外头大多姑娘家还是十七八岁就正式成亲,说得不好听一点,把人推出去也好早些给家里减轻负担。可对讲究的大户人家来说,自然不差这几个钱,娘家人更舍不得,就想多留几年。再者大些身子骨也长开了,便是生儿育女也更安全容易些,所以往往高门大户的姑娘家出门子反而晚,便是拖到二十岁的也比比皆是。   肖云今年也才十五岁,比她还大一岁的杜瑕尚未走六礼,可无奈洪清却已经十九岁了,家里有些着急,两边商议过后,就决定先慢慢走着流程,这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   肖知县夫妇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疼爱非常,也不愿意她早嫁,估摸等到走完一整套,怎么也得四五年之后了,便是洪家再急,也不敢说什么。而洪清是肖知县爱徒,为人也宽厚体贴,当然更没话说。   因洪清勉强可算肖云的师兄,且前些年肖知县教导学生的时候,肖云偶然间也见过几面,知道他为人稳重又和气,也没什么不愿意。   只在恭喜之余,杜瑕又难免有些伤感,因为大家一旦成了亲,日后很可能就天各一方。   肖云自不必说,进士及第之前就罢了,若真成亲,不过跟着在学府外头住罢了,倒是好找;再者不管是肖云还是洪清,老家都是陈安县,逢年过节总能回趟老家,顺便也就见了娘家人;可若是日后洪清做官,究竟能落到哪里,都要看圣人的意思,自己完全做不得主。   而方媛和万蓉更甚!   两家都是疼女儿的,打从几年前就开始细细挑选女婿,虽不敢奢望杜文等几个秀才,可也马虎不得,要讲究门当户对,又要知根知底,又要年纪相当,便从这些年有贸易往来的合作伙伴中挑选。而选来选去也就那么几个人,最后两边家长又以各种由头见了几回,也就定下来。   万蓉的未婚夫是湖广岳阳府的纸商苏家,方媛则要嫁往南京扬州府的织造柳家,都是曾经跟万老爷、方老爷交情颇深的,如今也是天各一方。   且这两家不比做官的人家,好歹日后总有个调派的时候,没准儿重新上任竟就能靠的近了。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当地生根发芽,格外安土重迁,便是死,也要在当地落叶归根,断然没有往外头去的道理。   所以这三个姑娘,除非日后牧清寒可巧往那两地去做官,杜瑕作为家眷跟着赴任;又或是方媛或万蓉同自家相公有什么要紧的事往他到任的地方去……否则日后能见面的机会,当真寥寥无几。   再者便是湖广与南京毗邻,可扬州与岳阳之间往来行程便要以月计!嫁人之后不比原先还是姑娘家的时候那般自由……且不说她们这些手帕交日后还能不能见面,却着实还有旁的事叫人担心:   要是嫁的近了,且不说日常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便是有什么磕磕碰碰和不自在,说回娘家也就回娘家了,这边的人立刻就能给你做主。毕竟嫁到外地,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夫家,若是受了点委屈,当真是鞭长莫及。   如今这样定下,日后若是没有要事,跟娘家人见面的次数当真只能掰着指头数,过一天少一天了。   几个姑娘碰面说起这些事来,也有些个伤感,可到底也算是喜事,只得强自忍耐。   促成这两桩婚事的因素中固然有为了双方生意进一步扩展的需要,可终究方、万两位老爷也是真心疼女儿,找的都是熟悉的生意伙伴家。又细细打探了男孩子的人品作风、样相貌性格,合了八字,还挑了年节双方聚到一起,叫几个孩子都见过了,确定没有什么第一眼就互看不顺的问题才最终定下来。   如此两边长辈早就相识,又常年有生意往来,便是冲着长辈的面子和银子钱的利益,夫家对她们应该也不会太差,总比寻常盲婚哑嫁强了许多。   因她们都已经是交心的闺中密友,且如今也都定了亲,越发有共同话题,没什么不能聊的,说了几句之后,方媛也就实话实说的剖白道:“话虽如此,可怜我也只匆匆跟他见了两面罢了,话也没说几句,更何况人品性格?均是两眼一抹黑。要跟这样的陌生人过下半辈子几十年,我这心里头,当真是七上八下的。”   她平素性格豪爽都这般情态,更别说万蓉,饶是她一贯沉静,这会儿也难免显露出几分对于未来全新生活的迷茫和忐忑。   杜瑕却不好劝慰她们了。   因自己跟牧清寒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彼此熟悉,又兴趣相投、爱好接近,便是两边对各自的家人也十分亲近,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只得作罢。   她不说,却不代表方媛想不到。   过了会儿,就见方媛突然看看她,神情复杂地笑道:“这回我可当真是羡慕你,好歹是一块儿长起来的情分,也知根知底……”   当初方夫人想跟杜家结亲,虽没明着说,可言行举止间难免露出几分意思,方媛又到了这个年纪,时间久了,自然也瞧出端倪。   要说没点想头,那都是哄人的,便是说给鬼也不信!   杜文少年成名,人也长得好,又没富家公子哥儿的坏毛病,待人彬彬有礼,谦逊有度,哪家怀春的姑娘不喜欢?况且方媛同他妹子交好,打心眼儿里喜欢对方为人行事,若是日后当真能成了一家子,自然没什么姑嫂摩擦,如何不欢喜?   怎奈综合权衡之后,两人终究不匹配,方老爷夫妇悄悄商议几回,也就暗中歇了这心思,准备另觅佳婿。   见爹娘重新开始张罗,不必明说方媛就知道自己跟杜文没指望了,当时她还着实郁郁寡欢了几日。   因这些事都从没过明路,便是方老爷夫妇同女儿之间也从未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故而一切都是悄悄萌生,又悄悄消散,如同水面下的暗旋儿一样,外头再没人看出来。   方媛心里揣着事儿,却不打算同杜瑕说。   她们两个人这样要好,若中间突然横插这样的故事,说不得都要尴尬,反倒不美了。   可直到现在正式定亲,方媛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心底一直都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在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无数次暗中期许:   若是能,若是能……   也罢,从今往后就再也不必奢求了,倒也干脆利落。   可话说回来,成亲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到今天为止自己跟那未婚夫也几乎是个陌生人,而人心隔肚皮,最难得的便是脾性相投,又相互了解、相互包容,家世容貌反倒靠后了。   若是两个人脾气不对付,或者生活中诸多摩擦,即便是模样再出挑,或是再如何家财万贯,又怎么舒心得了?   这么说着,万蓉也不禁朝杜瑕看过来,目光中许多艳羡。   杜瑕头皮一紧,倒不好应下,只笑道:“要我说,你们也别先自己吓唬自己,没得想些用不着的,平添烦恼。你们也都是家中珍宝,爹娘难不成会害你们?怕是已经做到最好。”   顿了下,她又继续道:“再一个,要我说,却又有甚可怕的!两位姐姐家里头都是武行起来的,你们日后外嫁少不得要挑些陪房、下人一同带了去,便紧着那些会武艺懂功夫的带在身边,一来可保障自身,不至叫旁人小瞧了去;二来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也是以防万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有这些身手伶俐又忠心耿耿的娘家仆人在身边,也壮胆,等闲小人也不敢轻易伸手!”   一番话说的方媛和万蓉的眼睛都一点点亮起来,显然是说进她们的心坎儿里头去了。   杜瑕见状大受鼓舞,又趁热打铁道:“再者,方姐姐你何等人物,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这日子还没过开呢,就这样杵了可不成!便是姐夫有些个什么,届时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不济还能自保,最次狠心咬牙自己骑马奔波几日也就家来了,又有甚可怕?”   说完,又看向万蓉,道:“我听说岳阳苏家虽然是商户,可因为做的是造纸的营生,子孙后代也都打小读书,十分通情达理,日后跟万姐姐你一通谈诗作画,何愁不琴瑟和鸣?说不定什么时候苏姐夫出息了,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呢!”   时下说不得便是出嫁从夫,女子一生泰半荣辱便都系在丈夫身上,及至官场,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九品授以敕命,他们的夫人便是相应品级的诰命或是敕命夫人。   杜瑕这会儿说万蓉以后有可能成诰命夫人,便是说苏公子日后有可能官居五品乃至往上,当真光宗耀祖,叫人无限神往。   话音刚落,万蓉就不由得羞红了脸,啐道:“偏你话多!”   她虽是笑骂,可到底面上担忧淡去了,眼底也多了几分希冀。   方媛听后也是心头大定,两人都打定主意回去同爹娘商议,旁的不说,且先在一众下人中用心挑选,务必选些个勇猛果敢伶俐无双的出来。她们家旁的不说,还怕没有习武的人?   家去之后,杜瑕不免也跟王氏说起这些事,娘儿俩也唏嘘一番。   王氏又拉着她的手,摩挲她的头发,眼神慈爱的说道:“一转眼,我儿也这么大了,这才几年工夫,要不了多久,也要远去啦!”   说着,她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显然是想起日后分离场景,难掩伤感。   杜瑕心中也酸楚难耐,趴在她怀里强笑道:“娘莫要难过,这边离济南府不远,坐车也不过几日路程罢了,日后你们若想我了,说去也就去了。或是我想你们了,说回来也就回来了,又不是那山高水远,怕什么。”   王氏听后笑了声,又忙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们虽宠着你,那牧家人也甚是宽厚,可你一旦出了嫁,万不可像在咱们自家做女孩儿似的放肆,到时候再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却像个什么话。”   因这几天被几个手帕交的情绪感染,杜瑕也罕见了起了点小女孩儿心思,闻言赌气道:“便是嫁了人,难不成我就不姓杜了?还是说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了?我想回来便要回来,看谁还敢拦我呢!”   她也不是白说的,倘若日后跟牧清寒生活幸福和顺自然不必说,若是他敢对不起自己,她可绝对不会像时下绝大多数妇女一般忍气吞声!   大不了就一拍两散,和离!   她也不是养活不了自己,且不说那手工艺品外头有价无市,便是只一个指尖舞先生,每年写几个话本、作几幅画本,也能赚好些银子呢,难不成离了你还过不了?   王氏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被她孩子气的言语逗笑了,又对她的依恋十分受用,心中既甜美又酸涩,只搂着她道:“说什么胡话,多大的人了,还使什么小孩子脾气。”   顿了下又点着她的额头道:“当真同你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时瞧着也是读书的,一阵儿气性上来,真是比外头的骡子都倔!只恨的人牙痒痒。”   说完,王氏自己倒先笑了。   杜瑕也跟着笑了一回,却听王氏突然道:“瞧我这脑子,这会儿也不怕跟你说了,之前你爹还同我商议来着,如今你哥哥也在济南府上学,你日后也要嫁到那头去,留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在这边没得孤寂。且这头也无甚可留恋的,不若再攒攒钱,干脆在济南府买座宅子,便是不得日日相见,咱们都在一座城里,隔三差五还能说说话,却不是好?”   原本王氏想瞒着女儿来着,可今日着实被触动,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来。   杜瑕一听果然欢喜,立即爬起来追问道:“当真?”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骗人的?”王氏哭笑不得的说道:“难不成我同你爹就不向往省府繁华?再者说句小心眼儿不招人待见的粗话,两边住的近便了,好歹也有个照应,日后便是女婿外头做官去,你们逢年过节返乡探望也能一遭儿来,便是往后我同你爹老了,还能指望女婿家帮忙照拂一二呢,若住得远了,岂不可怜?”   晚间杜河回来,杜瑕不免又拉着他问东问西。杜河也不嫌厌烦,笑呵呵的回答,没有半点隐瞒。   “确有此事,”杜河道:“原先我也同你娘商量过了,到底是住的近便了好些,不然隔得天南海北,记挂不说,若是有什么事也不得知道,白白叫人忧心。”   王氏又忍不住接茬道:“正好也离那起子人远些,省的一有什么事就攀扯咱家,偏住的又近,死活脱不开身。”   自打上回杜宝意外将女儿的手腕弄伤之后,王氏勃然大怒,果然说到做到,再也没见过那家任何一个人任何一面,偶尔突然想起来也必然要嘟囔一番。   偏杜河心中有愧,觉得十分对不起妻女,也不敢辩驳,只是讪讪听着。   其实王氏也知道自己总这么翻旧账于夫妻情分有碍,可她深知自家男人面冷心软,又重视兄弟情份,若自己再不坚持些个,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又要照应什么好大哥,故而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不过正因为此,不管是王氏还是杜河,就都不约而同的重视起往济南府搬家这件事来,越发放在心上:   若是真能搬家,一来能加深同女婿一家往来联系,两边方便相互照应;二来便可顺理成章远离那起子糟心的亲戚,逢年过节爱动弹就回来,不爱动弹也不过打发下人往这边送个东西便罢,如此少了接触,也减了摩擦,他们夫妻二人自然就没了不快,家人也就少了被拖累的机会……    第五十一章   *****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 天气更暖, 越往南也越热, 牧清寒和杜文俱都脱了棉袍夹袄,换了单褂薄衫, 游学便更加轻快自在了。   出来一个来月, 一行人已经出了南京, 踏入江西地界。   江西省东北九江府、饶州府与南京相邻, 此番他们便是从南京西南出,入得江西饶州府境内。而后便要朝西南而去,斜插整个江西省, 后折入湖广。   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爬过山、越过岭、钻过林,有像济南府那般平和安逸的府城, 也有充斥着各色试图浑水摸鱼兵士衙役的小州镇, 另有无数路过的村落。这些地方风景各异, 人文不同, 每到一处地方,两位小秀才都要下去走走转转, 然后去当地书坊内买些当地才子、学士的诗集、文选来翻阅。   这些书也是鱼龙混杂, 有当真表里如一, 叫人读后唇齿留香的大学士真豪杰;亦不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光词句不同,便是用的典故也诸多谬误, 看后叫人哭笑不得,当真留作草纸都嫌作践纸张、荒废时光。   说起来,期间他们还遇到了一桩意外的喜事。   在南京数座府城内大型书铺中闲逛时,牧清寒和杜文竟意外发现了“指尖舞”先生的话本系列和《阴阳迅游录》的前两卷!   两人当时就吃了一惊,忙叫对方来看,然后彼此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心情都十分复杂。   书铺老板以为他们感兴趣,忙上前笑着攀谈起来,说道:“听口音,两位相公是山东来的吧?”   为解决各地方言繁多,交流不便的问题,大禄朝建国后便由上到下推广官话,一般官府兴办的学府中都会教授,再者繁华都市做大买卖的为了赶时髦或是往来便利,抑或出于私心提高身份,通常也都习得一口官话。   这掌柜的一开口,竟也是一嘴流利官话。   牧清寒和杜文点点头,就见那掌柜的指着指尖舞先生所做一系列书画本热情介绍道:“可巧了,听说这位先生便是山东人士,这些话本也是我们从那头引过来的,因故事新奇有趣,卖的极好。”   说着,他又拿起一本《阴阳迅游录》来重点推荐,只说的眉飞色舞两眼放光:“尤其是这新式画本子,十分喜人,情节丝丝入扣,当真教人越看越想看,看了还想看,两位相公不来一本么?”   做买卖竟做到本家头上了,牧清寒失笑,一本正经道:“掌柜的说笑了,您也说我们是山东来的,自然也听过这位先生大名,他的本子俱都看过了的。”   他心道,不光看过,我还认得她,再过不了几年便要一处过活了呢!   这么想着,牧清寒不免有些与有荣焉的小得意,微微仰着下巴,带着不易察觉的小骄傲道:“再者这《阴阳迅游录》,我们那边已经是出了四卷,掌柜的这头却是慢了许多。”   他本是存心炫耀,怎奈掌柜的一听便捶胸顿足,满脸遗憾道:“可不是怎的!我就估摸着该有后头的了,只是如今路上不大太平,往来中断,新货进不来……还时常有老主顾来问呢,我们也是没奈何。”   杜文听后也颇有些得意,只不好宣泄出来罢了,便跟牧清寒两个人不住使眼色,内心十分雀跃。   到底是自己身边熟人的大作,如今竟已流传出省,俨然打出名声。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一代大家,叫他们焉能不喜?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两人分明都看过好多遍,烂熟于心了的,临走前竟还又一样的买了一本……   结果稍后抱着书回到客栈,正迎面碰上于威于猛两兄弟,那兄弟两个大字不识一箩筐,一贯对书籍不感兴趣,只习惯性的往他们怀中扫了一眼,哪知一口就喊出来:   “《阴阳迅游录》?!”   牧清寒既惊且喜,很是意外的问道:“你们也知道?”   于猛挠挠头,憨笑道:“不瞒相公,咱们虽是粗人,可有时也着实闲得慌,又不好去外头耍子,待要看话本吧,偏不识得几个字,一本书下来竟全是连蒙带猜,十分膈应。还是彭大哥说与哥儿几个知道的,有个画本子颇有趣,通篇都没几个字儿,讲的故事也稀罕,并非一般儿女情长、牛鬼蛇神的,倒是跟走镖一般险象环生,合了俺们的胃口。”   牧清寒飞快点头,神情专注,表示理解。   《阴阳迅游录》主角虽是个小姑娘,可出场人物众多,故事内容风云变幻,高潮迭起,极其引人入胜,端的是老少咸宜、雅俗共赏。这些镖师常年在外行走,想必日子过的也是惊险刺激,倒真同书中的人物经历有几分相似。   于威也笑呵呵道:“没成想两位小相公也爱这个?”   牧清寒和杜文一个劲儿点头不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便异口同声道:“爱,爱的很。”   虽然两位秀才公没甚架子,为人也和气,但这兄弟俩毕竟是个粗人,本能的对他们敬畏着。如今骤然得知自己喜欢的对方竟然也爱,登时便觉得有了共同点,觉得彼此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许多。   因在一地盘桓期间不免无趣,且保险起见,几位镖师都轻易不敢外出,正有些个烦闷,便腆着脸朝牧清寒和杜文借书看。   后头于氏兄弟也悄悄同张铎与彭玉说:“两位秀才公也看咱们平日里看的画本子咧!”   言辞间便有些喜气,显然是觉得能同正经读书人有相同的爱好而面上有光。   等这一支由两架马车和三匹独骑组成的小小队伍正式进入江西,牧清寒和杜文就渐渐发现自己跟当地居民的沟通越来越成问题:   寻常百姓会官话的寥寥无几,而这些个方言同山东省的相去甚远,若慢些个倒也罢了,可若一旦快起来,两人立时便要抓瞎,十句里头竟有八句是听不懂的了。   闲时杜文就和牧清寒说笑,道:“多亏大哥想得周全,若无张镖师在,你我二人当真要是个哑巴了。”   方才路过一座县城,一行人照例打尖住店,杜文拉着牧清寒去外面书铺看书,结果走岔了路,便本能的朝街边一位老伯打听,结果对方一张嘴俩人连同跟着的阿唐就都懵了:   听不懂!   两人耐着性子听了几回,那老伯竟也颇有耐力,也反复说了几遍,最后见他们实在没得明白,索性亲自带着去了……   那县城甚至狭小,不过半个陈安县大小,且经济也不甚繁荣,文学也凋敝,两人在城中转了不过小半日就将各大书铺俱都看完了。里头的书籍也翻个差不多,杜文见要么是哪儿都有的寻常刊物,要么寥寥几本诗刊也实在入不得眼,看了几首就觉得索然无味,只得作罢。   出来前,牧清寒还特意找来掌柜的问,有没有指尖舞先生的本子,结果对方竟然一脸茫然,回答说没听过。   牧清寒一噎,到底不死心,生怕是对方没听清楚,干脆写在纸上再次确认。见对方还是摇头,他索性掏出随身携带的《阴阳迅游录》来介绍道:“哝,就是这个,这位先生的本子都极好,别个省城皆万分受追捧”   杜文正觉得没眼看,就听那书铺掌柜的突然插了一嘴道:“你这相公好生奇怪,自己既有,又何苦来问我?耍弄我不成?”   只说的牧清寒目瞪口呆,面色赧然,杜文在旁边笑个不住。   因无甚可看,一行人住了一夜,又采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次日一早便上路了。   他们本可以走官道,可官道却也有官道的不好处,那便是并非处处皆有。   官道本就是为了官府服务,只为消息、人员或军队往来便利,取其直、快、平,造价极高,故而只在各省、府、州之间连接,或是再有地位特殊的县城串联一二。其余绝大部分县城乃至村镇都只有寻常小路,再偏远的甚至只剩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行。   可牧清寒同杜文却是游学,若只一味的在繁华省府间徘徊不免失了本心,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故而两人出发前就说好了,势必沿着原定路线行进,尽可能多的走官道,可若是没得官道,也只好用民间小路。   下一站是安定县,中间隔着一座小山,据此也有个十一二日路程,且该县位置特殊,虽然是县,可却直属饶州府,行政级别等同州。   过了安定县再走约莫三日工夫,便可上官道,直取饶州府大名鼎鼎的鄱阳县。   张铎张镖头还笑说:“也是来的不巧,若半年后再来,便是吃螃蟹的好时候。鄱阳县旁的彭泽蟹子乃是江西一绝,公的膘肥体壮,母的满肚膏肓,腿儿尖儿里头都是肉!雇一条船漂在湖上,直接把捞起来的活蟹子就着水洗干净清蒸,配上当地自酿菊花烧酒,当真是人间至美!”   一众人都听得悠然神往,阿唐干脆吞了口口水,引得大家都笑了。   牧清寒也颇觉遗憾,道:“果然不巧,可惜咱们却不便在那里一待半年,只得日后再寻机会来了。”   张铎一边探路,一边接话道:“吃不着螃蟹倒也不要紧,靠水吃水,那湖泊甚大,水产极丰,所产银鱼肉细无刺,小虾米也甚是鲜美,也不必加什么佐料,只需过热水一烫就极其鲜美……”   他前些年走镖时数次路过此地,最长时曾在那里一停半月,日日湖鲜,十分畅快,每每回想起来亦觉得怀念。   杜文听后笑道:“张镖头说的这样好,咱们好容易来一遭儿,不去尝尝岂不是平生憾事?”   正说着,却见前头张铎突然单手勒住马,同时右手手腕反转,猛地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长枪对着前方草丛中疾疾刺出,爆喝一声:“什么人!”   他这一声只如白日惊雷一般炸开,不光惊得牧清寒和杜文一抖,前面草丛里竟直接滚出来两个黑乎乎的活物来。   “别,别杀我。”   张铎定睛一看,竟然是两个小小孩童,声音嘶哑,头发蓬乱,衣不蔽体,露出来的头脸手脚都乌黑一片,看不清楚男女年纪,隔着这么远竟也能闻到一股淡淡臭气,也不知两人在这里躲了多久。   “怎么回事?”牧清寒率先探出头来问道。   张铎如实回答了,又收了枪,道:“无妨,继续前进。”   为了防止意外情况发生,他先将马匹往路旁拨了一拨,又示意于威于猛兄弟护送马车先走,自己跟阿唐殿后,一双虎目死死盯着那两人,不离分毫。   车上的牧清寒和杜文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呢,就听张铎又呵斥出声:“你做什么!”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后方隐隐又哀求声传来,待他们掀开后头的车帘一看,登时都惊呆了。   就见那个小些的孩子呆呆蹲坐路边,只木然的看着前方,另一个略大些的孩子竟跪在张铎马前,双臂大张,时不时随着他马蹄移动的方向挪动,不断哀求施舍,竟是与自杀无疑。   张铎却不想无故闹出人命,只不住大声呵斥,又小心的控马,努力让马蹄一次次避开前头那猫崽子似的小东西。   得亏着他马术出众,加上对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不知多少天没吃东西,十分虚弱无力,每一回都避开了。   就在张铎又一次勒住缰绳,一咬牙干脆催马从那小人头顶跃过的当儿,对方竟疯了似的骤然立起!   张铎大吃一惊,可再要收势已然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马儿后踢将那小子踢翻在地,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一脑袋扎进路边草从中不动了。   直到此刻,方才一直呆坐着的另一个小子才像是清醒了,开始嘶哑着嗓子大哭起来,又连滚带爬的往那边冲去,对着生死不明的人又拍又叫:“啊,啊!”   杜文大惊失色,还以为出了人命,一马当先跳下车来,小跑着往这边冲:“如何,如何了?”   “相公当心有诈!”驾车的彭玉紧随其后,将他一把扯住,又顺便将也跟着跑来的牧清寒拦在后头,随即冲于威于猛使个眼色,道:“你们看着两位相公,我去旁边警戒。”   他以箭术见长,自然也最善于发现隐藏敌情,当即翻身爬上马车车厢顶部,又往自己身上要害部位挡了钢板,立即拉弓搭箭,居高戒备起来。   张铎亲自上前探了头一个小子的气息,发现只是昏过去,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险些叫那个正在哭喊的小子一口咬住,他的本能快过理智,干脆一抬手就将人也给砍晕了。   见他示意两个人都无性命之忧,牧清寒和杜文也跟着放下心来,又叫彭玉过来帮忙诊治。   虽然素不相识,且也是这小子自己作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若是这么丢着不管终究于心难安。   张铎环视四周后却拒绝了,另提议道:“此地道路多迂回狭窄,两侧杂草丛生,路况不明,易有埋伏,不宜久留。再往前走约莫十一二里便有一处小河,此时虽然极有可能已经干涸,可那里地势平坦开阔,易守难攻,还是去那里再做打算吧。”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赶路,直到天色擦黑才到了张铎所说的小河边。   因这一带人烟稀少,又逢灾年,越发荒芜,无甚可遮拦的地方,估摸这一二日便都要露宿野外了。   可喜江西水流丰沛,此地又距离彭泽不远,眼下竟也剩下丝丝溪流,着实喜人。   张铎确认水可以饮用后便先挖了个小坑,预备待水蓄满后烧了给众人使用,那边彭玉则取了随身药箱,去给那两个昏迷未醒的小子诊治。   刚一搭上那个被马踢翻的小子的手腕,彭玉就咦了一声,惊呼道:“这竟是个女娃娃!”   几个人面面相觑,再看看那女孩儿缓缓渗出血来的胳膊腿儿和半边身子,都有些头大。   还以为是个男娃咧,这竟是个女娃,在场的可都是老爷们儿,这给看了胳膊腿儿的……没事儿吧?   见彭玉动作有些迟缓,杜文忙道:“医者父母心,还有什么男女之别?再者她还这样小呢,你只管治就是了。”   众人纷纷响应道:“是极,是极!”边说边都没事儿人似的四散退开了。   只把剩在中间的彭玉气的道:“什么医者父母心,我也是个镖师,不过略会些个整治跌打损伤的皮毛罢了,哪里又算得医者!”   想他从来都是给一群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接骨、剜肉、拔箭、放血的,净是在外跑江湖的要命筋骨、皮肉伤,最多不过是拿着现成的药材配些治跑肚拉稀风热的常见丸药罢了,手段可称粗拙,哪里对付过娇滴滴的女娃?别没叫张头儿的马儿踢死,反倒叫他给治死了吧!   于威就笑,浑不在意的说:“男娃又如何,女娃又怎样?还不是个人!你就治吧,便是死了,也不过现成挖个坑埋了,反正咳咳”   他也是浑说习惯了,说了几句便有些刹不住,待到回过神来才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往常他们一群粗咧咧的镖师在外行走,还有两个文绉绉的小相公在哩,于是忙不迭住嘴,又挺不好意思的对牧清寒和杜文道:   “两位相公莫怪,俺们都是粗人,长途跋涉难免疲乏,说不得胡诌几句,胡乱笑闹一阵提神罢了,着实当不得真!”   牧清寒失笑,摇头笑道:“我们岂是那等迂腐之辈?不过玩笑话罢了,谁没说过?只一条,回头进了城,人多的时候可莫要放肆,不然给人听见了不是好玩的。”   时下灾情虽有所缓和,可过去一二年的余威犹在,大多数人还都十分紧张,便是往日里不当回事的玩笑话也可能引发严重后果,说不定就叫人当真,招惹麻烦,故而杜文特意提醒。   于威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这边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那头彭玉已经往昏迷中的两个孩子脸上掐了几下,不多时便见他们悠悠转醒。   他也不上药,只等他们醒了,也不多说,丢下一个纸包,又冲那边小溪努了努嘴儿,道:“自己去把伤口洗干净了,敷上这药,头三天别见水别碰脏东西就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即刻起身就走了。   因为随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镖师,且俱都武艺出众,牧清寒和杜文也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每日除了赶路、读书外,闲暇时间也经常跟他们套招儿请教。   经历过几回考场磋磨,又出来初步见识了世道艰险后,两人越发意识到强身健体的必要,故而一日不曾落下。   一来强健体魄,二来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也好保全自身,不至于拖累旁人。而这四位镖师不论年纪大小,都经历过无数恶斗,招数也以实用为主,能得他们指点,远比单纯请武艺教师教习来的实在。   所以虽然出来这趟甚是劳累,但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精神头儿反而越发的好,便是身上的皮肉也都更加结实,看着倒不大像纯粹的书生了。   杜文倒罢了,毕竟无甚习武天分,不过是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养生的,再者偶尔跟着打一套拳,拉一拉弓,保养为主;或是练习一下骑术,走为上策……可牧清寒着实动真格的。   原先几位镖师见他年纪小,又出身豪富之家,不免养尊处优,又要读书写字,故而即便嘴上不说,也都拿着他武艺过人的传言不大往心里去。   再者如今也有这么个不成文的风俗:便是朝堂和江湖两相厌。   但凡能步入朝堂武官系统的都自觉镀了一层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兼之江湖人多鲁莽,酷爱意气用事,不服管教,难免有些不上台面不成体统。而江湖人也十分看不惯朝堂上那起子人打官腔,只会使些个花架子,又爱勾心斗角,失了武人天性……   故而虽然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牧清寒中了武秀才,可一来他年少,二来还是读书人,又走的科举的路子,几个人便都抱着挣钱陪少爷做耍的心思,没怎么当真。   牧清寒素来不爱在口舌上争长短,且武人也有武人的规矩,讲究手头见真章,故而并不做解释,只摆开架势便打。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待他一开场,几个镖师便都暗道大意了。   就瞧这出手的果敢和狠劲儿,必然不是花架子,说不得是得过名师指点的。   如今牧清寒虽然依旧打不过这几位镖师,可他所欠缺的也不过是经验罢了,又吃亏在年小体弱上头,等再过几年,还怕降服不了这些人?   打那之后,以张铎为首的四位镖师才算真正对他心服口服起来。   要不怎么说人跟人不同,没法子比?这位小少爷武艺出众又有天分,难得还读书识字,懂什么兵法,说不得日后便是个做大将军的,当真不是他们这些江湖人能比的了的。   今儿也不例外,虽有外人在场,牧清寒和杜文还是边等开饭,便同几位镖师过招,闲着的几人边在四周警戒,边暗中注意那两个孩子的动静。   眼下乱的很,谁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有什么目的。况且世道艰险,人心难测,即便在外行走的一个孤儿寡妇也轻易忽视不得,不然保不齐就要吃大亏,这也是几位镖师口口相传的铁律。   况且此行还有两位金贵的小相公在,饶是张铎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又担心他们是不是给什么人打探望风的,只叫几个兄弟暗中密切注意提防,不准叫他们跑了。   那疑似姐弟俩虽然害怕,可见众人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相互搀扶着挪去河边,费力的蘸着河床上那一点点水清洗了伤口,又洒了药粉。   不多会儿,火堆上锅子里熬的粥冒出香气来,他们也渐渐被引过来,止不住的抽动着鼻翼,不住吞咽口水,因为消瘦而越发显得大的过分的眼睛死死盯着锅子,十分渴望。   张铎先跟牧清寒和杜文商量几句,这才叫人额外拿了两只小碗,每一只碗里都浅浅的倒上半碗粥,递过去道:“吃吧!”   这两个小的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互相看了几眼,也不管有毒没毒,埋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半碗粥眨眼功夫就吃完了,竟也不怕烫的慌。   吃完了粥,两人又端着碗不住地舔,将两只碗的内壁舔的十分干净,刷都不用刷了。   见他们两人四只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不住冒着热气的锅子,杜文忍不住道:“你二人长久未进食,便不能多食,怕坏了肠胃。”   那两个孩子闻言都看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打头那个大点的女孩儿放下碗,对着他用力磕了一个头。   杜文给唬了一跳,慌忙避到一边,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见她这般,张铎连忙抢声道:“这也吃了饭,我们也给了你药,待会儿再给你们几块干粮,你们这就走吧。”   话音刚落,那女孩儿又拉着同来的小孩儿扑通一声跪下,直接在满是尖锐沙石的地上磕头,声音嘶哑的哀求道:“恩公,我们老家遭灾,爹娘死了,长久来四处逃难,实在是没处可去了,便叫我们跟着你们吧,我们什么都能做。”   许是方才被打昏被迫休息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又吃了半碗热粥,身上有了力气,她再开口说话的声音变大了许多,也条理分明。   张铎见状,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倒不怕这两个孩子是劫匪或是骗子,若真是那样,不过豁出命去打罢了,谁怕谁怎得?可偏偏是这样的哀求,反倒叫他们不好下手了。   不光他,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也十分为难,前者犹豫了一下道:“这恐怕不方便,我们一行人是要赶路的,也不好再带你们。”   他们此番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按照计划,若是顺利的话,他们往后还有小一年的路程要走,凭空多了两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这算什么事儿?难不成再舍出人去照顾?   再者半路上来的人,也不知根知底,不明善恶,饶是杜文这么个涉世不深的读书儿郎也知道不能贸然收留。方才他开口,也不过是因为想起来家中也有一个妹子,爱屋及乌罢了。   那女孩子听了这话越发哀求不已,又死命的嗑头,地上又有很多尖利的石子,她也不躲不避,不过几下就已经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因长期在外流浪,又带着一个小弟,为了躲避许多别有用心的坏人,她姐弟二人着实吃了许多非人的苦头。不敢说是不是因祸得福,后来她反倒被磨练出一双利眼,只短短几个照面、几句话,就迅速作出判断,认定杜文是一行人中最心软的。   平时在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幅情景,也无法无动于衷。   牧清寒拧了拧眉头,有些不悦,这无疑叫他想起许多不痛快的回忆,比方说后宅那些总爱哭哭啼啼,以弱压人的姨娘们。   他不由得冷声道:“不许哭,也不许磕头!”   那女娃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害怕,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继续磕。旁边那男娃跟着瑟瑟发抖,眼睛里止不住滚下泪来,将黑乎乎的脸上冲成一道一道的,只死命抓着姐姐的胳膊,十分惶恐,最后竟也懵懵懂懂的跟着磕起来。   牧清寒就有些烦躁,他又不好跟女孩儿动手,再者此情此景,他做点儿什么竟像是要逼人去死一般……   几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这可真是惹上了大麻烦。   这实在是叫人无可奈何。   方才遇上这两个人本是意外,可到底这女娃是给自家队伍里的马伤了,他们若是丢着不管,岂不是跟外头那些豺狼虎豹没什么分别?还算什么好汉子!   谁知她也是个精明的,又或者实在是被逼惨了,走投无路,竟转头就想出这么个孤注一掷的法子!   还是杜文被磕头磕怕了,先想出应对之策,小声说道:“这荒郊野岭的,她们又下狠了心,若是就这么丢开手,说不得便是死路一条,咱们也于心不忍。但凡成规模的州县都有慈善堂,咱们便带他们赶到下一个地方,将人留在善堂里也就是了。”   若是那两人动机不纯自不必说,断然不能带着上路,尽早丢开手便是;可就怕错杀,说不得要做些妥协。   天道艰难,能活下来就殊为不易,若是能有回旋的余地,谁也不愿多造杀孽,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众人又都细细思索一回,发觉这着实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好的办法,都同意了。   只到底不放心,大家谁也没睡踏实,张铎还特意嘱咐人加强守夜,由原来的两人一组三班倒,提到现在的三人一组两班倒,不管坐卧行走都兵刃不离手,总归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杜文到底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牧清寒十分歉然道:“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了。”   牧清寒不以为意,道:“人也不是你带进来的,却与你何干?”   杜文张了张嘴,心中略好受了些,只依旧喃喃道:“也是我不够心狠吧。”   若不然,那女孩儿怎得专挑自己下手!倒叫他两头都过意不去。   牧清寒也是睡不着,躺的难受,索性翻身坐起,闻言道:“便是没有你,难不成张镖头他们就直接将人杀了不成?谁也不是凶徒……”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多了些外出游学前从未有过的成熟与淡淡的沧桑:“都只是为了活着吧,哪里说得上孰是孰非呢?”   见众人并不答应,那女娃似乎也觉察出什么来,也不敢再磕头,只是越发乖巧,天不亮就带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四处捡拾柴火,整整齐齐码成几堆,每每看人也不说话,只眼神中满是不安和渴望。   杜文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心软松口,那便是要拿一行人的性命发善心了,他承担不起。   后头吃过早饭启程,那女娃先还不敢坐车,生怕惹人厌烦,被半路丢下,只要拉着那小娃娃跟在车屁股后头步行。   于威看不下去,粗着嗓子喊道:“休要啰嗦,我等脚程快,你们磨磨蹭蹭的如何跟得上?若要落下了,没得又要磕得满头血,只叫人心中疙瘩。”   说罢,便一手一个,将两人提到前头车夫的位置,分两边按下了。   因车厢内别有玄机,他们也不敢随意放人进去,若要叫这两个娃娃骑马,会不会另说,又担心他们起了坏心,伤了马儿就不美。倒不如就搁在外头眼皮子底下,一来不怕他们窥探到什么,二来便是有异动也瞒不住自家眼睛。   如此走了两日,却见那女娃的举动表情越发诡异起来,张铎暗暗记在心里,也悄悄地叫众人都提防着。   又过了一日,那女娃似乎再也忍不住,在队伍再次停下准备露宿时,小心翼翼的对貌似最和气的彭玉问道:“恩公,敢问一句,这是要往哪儿去?”   原本她是盯着杜文的,只杜文也不是傻子,平时再不单着,也刻意回避,便是叫她想靠近也靠近不了,只得退而求其次。   此话一出,现场立时静了一惊,生火的也不生火了,打水的也不打水了,在那头相互套招儿活动手脚的也不活动了,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来,十分警惕。   彭玉先对张铎使了个眼色,然后若无其事道:“问那么多作甚?不愿跟着也没人强留,自去便是。”   那女娃面上一白,咬了咬嘴唇,似乎被吓住了,忙匆匆搂着弟弟去了一旁。只她貌似真有话要说,止不住的往这边瞧,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   众人不动声色,只静观其变,准备见招拆招。   哪知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待于威粗声粗气的喊他们过来吃粥,那女娃捧着碗十分挣扎,最后索性把碗朝旁边一搁,噗通跪下,颤声道:“诸位恩公,安定县城去不得呀!”   作者有话要说:   PS:小剧场:   牧清寒【急切的】:这是我媳妇儿写的书,特别好,你们得卖啊!   书铺老板【死鱼眼】:出去出去……   PPS,报道一下现在主角的年纪,估计不少人应该都忘掉了哈哈:牧清寒和杜文都17啦!搁现在很多都上大学啦,是大人啦,哼(ˉ(∞)ˉ)唧   PPPS:古代鄱阳湖称彭泽,也是很有名的;~\(≧▽≦)/~啦啦啦 第五十二章   这一带没甚村落, 马队又这么些人,每到一地必然要休整、填补,而瞧着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可不就是安定县?   听了这话, 于猛立即瓮声瓮气道:“你这女娃,好生不讲道理,老爷们走了一路, 又累又饥, 便是京都,也必得进去歇歇脚, 又不是那龙潭虎穴,如何去不得?”   旁人也不说话, 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举动。   那女娃身子一抖, 虽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可瞧着两只手都慢慢抓紧了, 显然正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煎熬。   见她这般模样,众人越发肯定她心中有鬼,亦或是有诈, 越发警觉。   那女娃翻来覆去只说去不得, 怎奈因没得正经理由, 众人都不听,满脸不以为意,只急的她眼里涌出泪来。   见实在劝不动, 她一狠心,闭着眼睛哭道:“我跟弟弟就是安定县里逃出来的,那里头早就乱了!”   “什么?!”   “你说什么,乱了?!”   众人大惊失色,张铎更是嗖的站起来,疾声厉色道:“不可能,若真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也在这一带走了许多天,进了几座城,怎得没听见一点风声?”   “是真的!”那女娃生怕他们不信,越发急了,眼泪哗哗直流,却又强自忍耐,哽咽道:“我叫大毛,那是我弟弟小毛,原本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流民,约莫半月前跟大家一起被放进了安定县外围的安置点,结果没过两日,就有大户人家过来买人,说是家里头缺丫头小厮。原本大家都是逃难来的,那知县大人也不大管我们的生死,想着虽是卖身为奴,好歹能有口饱饭吃,有暖衣裳穿,有片瓦遮身,就都想去。   那大户家却只挑好看的,年岁小的男娃女娃,我,我与弟弟都不大好看,故而落选了……结果挑过去才几日,那大户家里又来人了,说那些人有些粗苯,暂时调教不好,不够使唤,要再挑人。   原先我们还羡慕来着,哪成想几日后,一个姐姐浑身青紫,满头是血的跑了出来,哭诉说那家不是人,竟是一窝子的畜生,并非是挑丫头小厮,只,只抓了人去糟践!头一批进去的六七个早就给他们折磨死了,她原会爬树,是咬伤了主家才爬树后翻墙出来的……   大家都惊慌得很,那姑娘的爷爷原还安心,只说好歹孙女有个着落,如今见了这个,一个受不住,就生生气死了。然后那大户竟然又派了家丁来抓,许多人都被气红了眼,两边起了冲突。   诸位恩公,我们终日吃都吃不饱,又饥又饿,哪里是这些家丁的对手?登时就有几个人被打死了!那姐姐又给拖了回去……”   大毛中间数次哽咽,好歹才说了这些,而性格刚直的牧清寒已经一跃而起,怒喝道:“难道衙门的人都是死的不成?知县就不管?守城的巡检就不动?你们没人去报官?”   “哪里没有!”大毛哭着喊道:“好多人带头上血书,可那知县大老爷竟连看都不看,只说是流民土匪生事,直接,直接把人打了出来!又叫了士兵,将流民营团团围住……也不知谁起得头,都乱了,乱了,说是有人抽刀子捅死了人……”   她哭的凄惨,听者无不肝胆俱裂。   “我当真害怕,也不敢多想多待,便趁着乱作一团,咬牙带着弟弟钻狗洞跑了出来……”   “……我们先在外头藏了一日,见非但没和缓,反而全城都开始戒严,外头越发的往这边调兵,又有皮肉烧,烧焦了的味道……”   讲到这里,大毛实在说不下去,瘫软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皮肉烧焦了的味道……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愤怒。   这青天白日的,皮肉烧焦的味道还能是怎么来的!   想必是江西本就湿热,如今天气渐暖,若是留着尸体,恐怕容易滋生疫病,这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不过,耳听为虚,况且这只是从一个路边捡来的丫头嘴里说出来的,再者她也没亲眼见过,实在不能妄下结论。   杜文沉吟片刻,捏着拳头问道:“空口无凭,我们如何信得?”   大毛慌忙赌咒发誓的说道:“几位恩公救了我们姐弟的命,又大发慈悲给吃的,便是再生父母,我就是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又如何会说假话哄骗,做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瞧她的表情,倒不似作伪,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知道她是不是另有打算?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安定县有她的什么仇家?   这着实是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若大毛说的是真的,那么必然是安定县知县有意隐瞒,又有纵人行凶在前,帮忙掩盖罪行在后,乃至诛杀无辜流民,竟妄图用暴力继续掩盖,其罪当诛!   遇到此等大事,张铎等人便是平时在有主意也不敢妄下断论,只齐齐看着两位小相公,等他们拿主意。   牧清寒和杜文走到一边,低声商议起来。   这实在是他们两个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的巨大挑战,便是任何一位在朝官员听了怕也要在心里打上几百个滚儿,故而两人一时都心乱如麻。   不过好在还有人作伴,不然若真是孤身一人,只怕急都要急死了。   出来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着实叫杜文成长不少,他已经完成了不小的蜕变,说话做事都成熟不少,若是熟悉他的老师们见了,必然要大吃一惊的。   他沉吟片刻,缓缓盘算道:“这段路程甚长,中间又一路荒芜,这会儿又多了两张嘴,便是拉车的马儿吃的也多了,咱们必然要去安定县休整的。”   牧清寒听后也点头接道:“正是如此,若是错过安定县,少说也要再走三天才能到下一处城镇,即便再俭省,后面几日说不得便要忍饥挨饿。又是这样的世道,若是遇到点什么事,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岂不是任人宰割?”   如此看来,安定县是非去不可了!   不,两人心中几乎是同时涌出来一个念头:掉头改道!   若是此刻掉头,返回上一座镇子,再另选一条路前行,倒是能够绕过安定县,只是……   两个人只是想到这里就觉得面上做烧,说不出的羞臊。   他们是秀才啊,已是决意将来要投身官场,上报国家朝廷,下抚黎民百姓,保一方平安的!若是连到眼前的事情都不敢管,不愿意管,只做睁眼瞎,又有什么资格说那些!   退一万步说,便是自己势单力孤管不了,好歹也要去一探究竟,若是假的自然求个心安;若是真的,也该立即上报给管得了的人,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身为未来的官员,若是连近在咫尺的性命都解救不了,还谈甚么理想抱负,同那些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分别!   二人主意已定,便立即说了打算,要去安定县休整。   同行这一路,几位镖师对这两位小秀才的为人也有些了解,心中已有准备,可到底劝了几句。   “两位小相公,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毛更是急的肝胆俱裂,磕头不住,只不叫他们去。   她原是怕极了,又见两位小恩公都生的好,也怕他们去后遭了毒手,这才咬牙吐露实情。没成想即便自己说了,他们竟还执意要去!   牧清寒摆摆手,表情空前严肃道:“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也不绕弯子,如今便都摊开了说,有愿意去的便跟我同去,不愿意去的这便散伙,你们径直家去,或是绕路去下一站等我们,若到时候等不到,劳烦帮忙报官!我会书信一封,兄长也不会怪罪你们。”   此等惊天大案,若是抖不出来便罢,一旦给人揭破,任凭那知县有通天的手段也难逃一死,故而为保密,他势必敢痛下杀手!   活了十六年,他从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这样快,满腔血这样烫过!   少年人依旧略显稚嫩单薄的胸膛中正涌动翻滚着一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疯狂情绪,直叫他每一寸皮肉都在战栗,整个人好似都要烧起来。   他不想去管,也不愿去想,此刻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不断督促着他:做该做的!   话音未落,于猛便大声嚷道:“小相公这是瞧不起俺们了,既跟着走了这么一遭,说不得便是龙潭虎穴也要跟着闯一闯!咱们山东的汉子何时怕过那个!便是死也没甚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张铎亦在其中。   他甚至先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感慨万千道:“两位相公年纪轻轻,就敢担这般天大的风险,愿为百姓做主,小人着实佩服的紧!我等都是走江湖卖命的粗人,打记事起就将这老大头颅别在裤腰上,便是过了今天没明日,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缘故就闭了眼,何曾在怕!不怕死,却怕如虫蚁一般窝囊的过一辈子,今日承蒙不弃,竟有幸同两位相公一处,欲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不叫人心潮澎湃?便是立即死了也有脸去见泉下祖宗,亦不枉此生来世上走一遭!”   说罢,他就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口中直道:“此番无关生意买卖,小人这百来斤便都一发送与相公,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得二位周全!”   他一带头,早就心神激荡的彭玉和于威于猛也都纷纷跪了下去,只说愿战死无悔。   想他们都是直性子热心肠的血性好汉子,便是没事也都爱抱打不平,如今冷不防遇到此等关乎无数性命的大事,怎可能无动于衷!   说白了,若是今日牧清寒和杜文选择退回去装聋作哑,出于生意诚信,他们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遵从。但终究压了事情在心里,知道这两位秀才都是狠心冷面之日,同那些叫他们不齿的污吏没得一星半点差别,日后便要敬而远之,再不敢交心的。   平日里,牧清寒和杜文都只在学堂读书,所遇到过的最刺激的事情也不过就和亲一事文辩、马球,何曾有过此等场面?故而一下子都呆住了。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均觉心头火热一片,忙双双上前搀扶,连道不敢。   事已至此,在场诸人怕都是心中有数,估摸大毛所说事情十有八九便是真的,此番前去万分凶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可他们竟依旧愿意心甘情愿的跟随,怎能不叫人动容!   这便是那正直人的血气!   两位主顾和几位镖师俱都激荡不已,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彻底交心,敢做生死之托。   待众人说完了,杜文又瞥见一旁惴惴不安的大毛姐弟,叹了口气,伸手从自己腰间钱袋里掏了一小块银角子递过去,轻声道:“大家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吧。你们好容易逃出来了,便莫再回去啦,这一两多银子你们拿去,我也所剩不多了,沿着这路往回走,那县城的官儿是个和善的,倒可托付一二,去吧。”   大毛强忍泪意,挣扎再三,终究带着弟弟磕了头,颤巍巍接过银子,又问道:“恩公可否告知名姓?我们日后必然日日念佛,求菩萨保佑诸位恩公长命百岁。”   杜文朗声一笑,摆手道:“甚么名姓,”又指着于猛道:“你方才没听那位好汉说?便是有个什么,十八年后便又是一条好汉,何苦做这些?”   他一贯不信甚么神佛,也不爱就此事张扬,故而绝口不提,只催着二人上路。   大毛姐弟含泪而去,众人也重新聚到一起,开始商议对策。   若此消息是假便罢了,皆大欢喜,可若是真的,安定知县必然早有防备,只怕他们想查出点蛛丝马迹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需得从长计议。   正说着呢,还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听后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众人扭头一看,竟是大毛姐弟去而复返。   杜文惊道:“怎得了?”   大毛跑到跟前,却是先将银子还回来,又含泪磕头道:“恩公如此高义,我姐弟二人的命都是诸位捡的,怎能一走了之?还请诸位恩公也带我同去!”   说完,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饶是一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牧清寒也不禁动容道:“你们这又是何苦,此去诸多凶险。”   大毛却用力一抹脸,坚定道:“我二人早已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此番离去也未必是好事,焉知天下皆是恩公这般好男儿?若路遇歹人,岂不叫恩公的心血白费?再者我毕竟是从那里出来的,也在城中待了几日,虽不大得自由,可对许多地方也颇为熟悉,诸位恩公乍一去了,人生地不熟,就带上我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越发觉得这个小姑娘能在乱世带着几岁的呆傻小弟弟全须全尾的活下来,又能在大乱之前果断脱身,果然不同凡响。   就见张铎略一思索,主动提议道:“相公,这女娃说得有理,咱们都是头一次去安定县,对各种布局十分生疏,又要暗中查探,若有个熟人带路,着实保险的多。再者带上他们,外人见队伍中这般多孩童,又有女娃的,自然也不会过分警惕,倒是便宜了咱们。”   到底是走江湖的,就是思虑周全,不过短短片刻便想了这么许多,牧清寒和杜文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再次叫大毛走,确定实在撵不走之后,也就应下。   大毛见状喜不自胜,瞧那样子竟不像是去冒险送死了。   眼下既都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大家也都不再像之前那样避讳大毛,慢慢问些家事。   因能为这些恩公做点什么,大毛瞧着人都松快许多,眼神也活泛了,但凡有问的,不管方不方便回答,尽数都答了。   她原是江西本地一个小商人的女儿,打小便时常跟随父母到处贩货,常去周边诸省,故而会说一点官话和山东方言。   旱灾肆虐之后,他家的小本生意便有些经受不住打击,这回原本也是破釜沉舟,压上全部身家出来贩货。因是小本生意,他们也十分俭省,同许多人一通挤上船。哪知半路却遇到水匪,船行至湖中央便有人凶相毕露,一家人舍了财物还不放过,没奈何,那爹娘两个便咬牙抢了一只船桨,推着儿女下了河。   最后,为了掩护两个孩子,那对父母都命丧水匪刀下,小毛也因为惊吓过度,人变得痴痴傻傻。   说到这里,大毛也是泪水连连,止都止不住。那小毛虽呆傻,可却见不得姐姐哭,见状也跟着啼哭起来,只看得几个镖师心中泛酸。   天灾人祸,敢情这姐弟俩是都一股脑的遇上了。   于猛听了只捏着朴刀恨道:“千万莫叫爷爷遇上那伙天杀的畜生,否则我必然要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   于威在旁边接话道:“哼,一刀一个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此等没天良的种子,必得千刀万剐才解恨,不然怎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彭玉也摇头道:“世道一乱,人心也就歹了,那伙水匪指不定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真是造孽。”   他们常年走镖,做的就是凶险的活计,谁手上没沾过血?可却敢拍着良心保证,从未害过一个无辜之人。   还是那句话,富贵险中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死都不想遇到什么天灾人祸的,可对某些人而言,这却未尝不是发达的机会!   说得不好听一点,牧清辉不也是趁着此次旱灾,提早夺了济南商会会长一职?再者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能尽快尽早的了解民生,淬炼自身。另有一些官员因为赈灾得力,得了圣人青眼,来日便要飞黄腾达……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人走的都是正道,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做的都是正事,并未主动损害任何人的利益,更别提伤害人命。但对某些亡命之徒而言,却是沦落到杀人越货、便抢金银!   但凡逃难,谁不是带着家中最值钱的细软在身上?只要给他们成功几回,怕就能得了安分守己时候一辈子都得不来的巨大财富,且风险极小,几乎不可能被查出,没甚后顾之忧,故而总有许多人动心。   一行人商议已定,也知道此事拖延不得,早一日上报兴许便能多拯救些无辜百姓的性命,是以都加快脚步,竟将十一二日的时间缩短了将近两成!   也许是因为心中早已认定城内有古怪的缘故,众人还没到城门口,就隐约觉得安静的过分,颇不寻常。   那些守城士兵竟也分外警惕,不等他们车马靠近便迅速围了过来,举着长枪挡在前面,厉声喝道:“什么人!”   张铎便按照大家事先商议好的,说道:“诸位,我这一行人乃是山东省济南府两位外出游学的秀才公,因水尽粮绝,前头又有些惊了马,吓着了,路过本地,想进城休整几日。”   说完,又连忙递上身份文书。   那守城的士兵听说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忙接了文书,交给小队长。   小队长验明真伪后却直皱眉,语气和缓了不少,为难道:“今日本城附近屡有流民作乱,前番又混进来几个大盗,也伤害人命,如今正封锁城门在内严格抓捕,知县老爷也是下了令的,不许随意放人进来。”   说着,他又朝车内看去,见上头果然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跟文书上描述的年纪、样貌倒也对的上。这一行人都风尘仆仆,其中一位确实瞧着面色不大好的样子。   只是,他不免把视线在大毛身上多停留片刻,暗中涌起几分不屑来。   那小子虽是个男子打扮,可他们这些有经验的一瞧就知道是个女的!甚么秀才公,还外出游学,呸,那里听说游学还要带丫头的?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出来寻欢作乐罢了。   只他们倒也豁得出去,便是找死也不挑个好时候!   心中虽一直嘟囔,可到底有正经在册的读书人,沿途走来的各色文书和各地印章都是齐全的,他们这些底层小兵还真做不得主。   那小队长飞快权衡一番,道:“罢了,诸位且在此稍后,且容我去回禀一番。”   张铎道了谢,又打马来到车边,低头对车内的牧清寒和杜文低声说了几句。   他们说什么,这些守城士兵却是听不清的,可也已经有几个人也自以为猜出大毛身份,都有些瞧不上,视线交流中不免十分不屑。   守城的小队长飞马去报,却因为职位过低,根本就见不得知县的面儿,刚到府衙大门外头就被拦下。他习以为常,飞快的将事情回禀给知县的心腹,便在门房那里等消息。   那心腹得知消息后立刻转身进去,一路小跑。   知县罗琪却正在内室同本县主簿、弓兵巡检商议对策,刚听了个头,得知有人要入城,便不耐烦的摆着手道:“不许不许,本官不是说过了么,一概轰走!”   他穿着一身上等苏绸的长衫,一手抓着象牙股的扇子不住扇风,另一手本想去拿茶盏,听了这话倒也顾不上了。   罗琪也是一副正经文人的模样,面白微须,国字脸,口阔鼻方,浓眉赤目,合着眼底两团乌青,瞧着倒像是个鞠躬尽瘁的模样,只不过这尽瘁的目标大有不同罢了。   那心腹忙上前一步,又递了文书,解释道:“这波人却不一般呀,是沿途报备了官府出来游学的秀才,路过本县,例行休整来的,轻易撵不得。”、   “游学?”罗琪略一顿,奇道:“什么地方的秀才这样怪,好死不死的,非要挑不太平的时候出来,嫌命长了么?”   虽这么说,可他却还是郑重的接过那一摞文书来,细细看了几回,又转手交给主簿,叹了口气道:“却是真的。”   一旁的张巡检听了,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努力压着声音道:“大人万万不可放他们入城!若走漏风声,你我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原本他什么事儿都没有,却稀里糊涂被罗琪下了封锁城门、镇压流民,乃至打杀“乱贼”的命令,待他得知真相却已经无法回头,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消息好容易压到现在,眼瞅着那些流民都要死绝了,只消找合适的借口和时机将尸体处理干净便神不知鬼不觉,岂能有丝毫疏忽!   他怕,殊不知罗琪更怕,那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当真骑虎难下。   原本到今年十一月,他的三年任期就要到了的,因过去一段时间政绩不错,又有个好丈人,只要顺利交接完毕,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最次也能混个知州,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个京官儿,哪成想这当儿竟然闹出来这档子大事!   这不是要了命了么!   那大户本就一直与他有钱财往来,罗琪也知道他家爷们儿有些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恶毒癖好,不过一来他家遮掩的严实,外头无人知晓;二来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只要不捅破天,罗琪也懒得管。   那日他正在家中陪娘子玩闹,忽听那大户前来拜访,见面后直言不讳的说跟流民起了冲突,又递了一万银子,叫罗琪帮忙挡一挡。   罗琪原不曾想过他那样胆大包天,竟敢当众打杀人命,还当是以往的小打小闹,故而也熟练地接了银子,直接叫衙役将告状的流民随意找个由头撵了。   殊不知这便似捅了马蜂窝,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急红了眼,简直疯了……   待罗琪再次得到消息,城内西南流民营一带已然闹翻了,人哭马嘶,血流满地,躺了好些尸首,又有人借机纵火,烧毁房舍无数!   他登时就气疯了,一面命人镇压,一面命人逮了那大户来,说要治他的罪。然而事已至此,那大户也是光脚不怕穿鞋,直言不讳道“你常年收受贿赂的事情,我都已一笔笔的记好了账,若此事你给我压好了,自有白银二十万两送上,若不好了,大家一个都别活!”   罗琪险些气昏过去,可到底有把柄在旁人手上,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他当真悔啊,若早知会闹到这般田地,莫说一万两,便是十万两、百万两他也不肯做的!   罗琪知道自己本事有限,不过是娶了个好夫人,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自己那位岳丈泰山老大人才关照一二,给自己谋了这么个知县的官儿,只预备在此地熬上三年,等任期一到,上下打点一番……   原本任期内出了旱灾已叫他焦头烂额,哪知临近期满,竟又冒出来这样一摊子破事儿!   安定知县本就是自己好容易求来的,若这头一笔买卖便砸在自己手里,日后他,他哪里还能有什么日后!   前途富贵迷人眼,罗琪越想越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了巡检调兵……   结果等将流民弹压住他们才知道,因为那日的暴乱,也有不少本地居民被牵涉其中!   再者如今天气转暖,安定县水汽也大,留着那些尸首便容易滋生瘟疫,一个不小心一座人口十万之众的大城都能一夜之间变为死城,更何况小小安定县?   罗琪便在封锁全城,销毁证据的同时,将那些尸首都烧了,然后把剩下的流民都软禁到一处……   如此一错再错,他先前的那个借口便不好使,说不得有漏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捏造谎言,如此这般,接连几日下来,罗琪在不知不觉中便已亲手制造了弥天大谎!   若是寻常过往客商、百姓,他大可胡乱找个借口打发了,可这样上报之后按例出来游学的学子,却着实不好对付。   罗琪正急的团团转,就听李主簿缓缓道:“大人,此事需得谨慎。”   张巡检最不耐烦他这个,动不动就要掉书口袋、卖关子,当即忍不住怒道:“谨慎谨慎,你日日只说谨慎,此刻火烧眉毛却还有个鸟慎可谨!该如何是好,你倒是出个主意,是冒险叫他们进来,还是索性叫人一发轰走了!”   听他说得粗鄙,李主簿也给噎的够呛,可见他一条大腿就比自己的腰还粗,又黑黢黢的,野猪一般吓人,蒲扇大小的巴掌几乎要将结实的黄花梨木桌子拍碎,早怂了,只说紧急时刻不好同他计较,便用力翻了个白眼,哼了声才带些讨好的对罗琪道:   “大人,赶是行不通的,按照律例,此等上报后外出游学的学子但凡到了某地,若有所需,当地官府需得全力配合。入城休整此等要求最正常不过,若拒绝,反倒显得咱们心中有鬼,叫他们起疑。”   罗琪一听也是头大,怒道:“那照你的意思,叫他们进来自在逛去?咱们也都不用活了,何不干脆就割了这大好头颅,只叫他们搬去!”   、   他平日里虽也不算什么老谋深算,可到底也有些脑子,只是如今大祸临头,说不定顷刻间就要命归黄泉,故而乱了方寸。   李主簿还指望巴结着他高升呢,被骂也不恼怒,脾气很好的继续说道:“非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叫他们进来,就安排在府衙,再吩咐人好生接待,出入随行,务必守得结结实实!一来显示大人您对他们的尊重,二来也省的外头那些个流民、匪寇再把小相公吓病了……”   这安定县早在灾情一起就内外守得铁桶一般,哪里来的匪寇!竟是要将这一行人软禁了!   罗琪一听,闻弦知意,立即抚掌大笑起来,又立即变脸,和颜悦色的对主簿颔首道:“有理有理,本官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牧清寒一行人顺利进城,知县老爷亲自派人过来迎接,又要引着他们去县衙后头的客房,十分客气。   来人虽不是知县大人本尊,也无官职在身,可也是他手下得力心腹,遇到这种场合,张铎便不够分量了。   而牧清寒又素来懒得同人虚与委蛇,没奈何,杜文便上前交涉。   他先笑着道谢,又推辞道:“知县大人如此厚爱,晚生实在担不起,听闻如今城中也有许多杂事,想来大人忙碌的很,我等便去客栈就好,不过略盘桓几日,采买些吃食也就罢了。”   来人姓童,是个跟着罗琪的老人了,虚虚挂着一个典史的头衔,却只有俸禄,没得正经任命,地位有些尴尬。   然而他也颇为奸猾,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令许多人汗颜,是以罗琪倒也很受用,这回就先打发他出来。   童典史闻言也笑道:“秀才公却说的哪里话!天下文人是一家,两位如今也是正经读书人,来日便是与大人同朝为官也是有的,岂可自轻?大人听说二位来的,着实欢喜的了不得,怎奈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说不得要明日才能过来了,小的出门前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了,务必要将相公一行人照顾的周周道道。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如何还叫两位秀才公白花银子钱,便去安置了吧。”   顿了下,他又继续道:“诸位来了这安定县,便是到了家,只管安心住着!一应衣食住行都不必挂怀,便如大人的子侄是一样的!”   真跟着他们走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真半点自由也没了,只怕不必指望能问出什么来,杜文自然不肯。   他再次诚惶诚恐的唉了声,反复说不必麻烦:“不怕说句自大的话,我等一路上也着实经历了,便是在外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进城也不过是为了补充物资,哪里忍心用这等微末小事叨扰大人,实在惶恐,惶恐,还是放我们自行料理吧!”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双方僵持不下,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令人感喟,内里又哪里知道会是暗潮汹涌?   最后还是童典史先发了狠,微微收敛笑容道:“怎么,大人一番好意,尔等还不屑一顾?亦或是有什么意见,瞧不上咱们大人的拳拳之心?”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分量着实不轻,叫善于口舌之争的杜文也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又换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惶恐紧张模样,连称不敢。   且不说有的没的,对方邀请自己一行人去住县衙客房绝对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若他们没理由的一味推辞,在外人看来就是不识好歹了。面对这样自己一番好意被人丢到地上踩的回应,便是再有涵养的官员恐怕也要端不住的。   杜文慌忙解释道:“还请大人恕罪,实在不是,唉!这可叫晚生如何说的好!”   他一边作态,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想对策,道:“晚生一行人出来也一月有余,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便是知州、知府大人也有过几位,可,唉!可当真从未有大人这般礼贤下士的,当真叫晚生这心里,这心里……”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只用力垂着头,看上去果然无比感动的模样。   童典史这才满意了,亲自带他们过去,又嘱咐人好生伺候,指了一队衙役留守伺候,这才施施然走了。   临走前,似乎对大毛颇为关注,甚至还多问了句:“敢问这位是?”   杜文突然福至心灵,立即上前答道:“这是我们外出游学后在路上遇见的孤女,没了爹娘,又病又饿,甚至可怜,晚生怎能放任一个姑娘孤身在外?说不得,这边叫她同我们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的慷慨激昂,脸都涨红了,满面舍我其谁的正色,只把以牧清寒为首的同行众人都听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险些笑出声。   搂着弟弟的大毛更是呆若木鸡,心道分明是我姐弟俩豁出命去死赖上来的,当初少爷您也不是这么着的! 第五十三章   那头童典史听得眉头都拧起来, 脸上的笑意几乎要忍不住变为讥笑了。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的!   便是风调雨顺的时候,还有些地方卖儿卖女呢!更何况眼下这样的荒年?当真出去走一圈,入目之处皆是鳏寡孤独, 若但凡有个可怜的就都收下, 怕不是要倾家荡产!   还什么“一同上路”,“有个照应”,瞧你这模样, 怕不是旁人还要照应你呢, 再来一个丫头小子的,指不定谁照应谁, 一准儿的拖累!   当真是个拎不清的。   童典史走后,杜文再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对大家苦笑道:“这回咱们可是钻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了。”   于威立即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要说这知县老儿没猫腻,打死我都不信!”   阿唐也沉声道:“可不是怎的, 咱们也走过两省了,打过交道的官儿没有五十也有三十,那些老爷们都忙得厉害, 不过随意写个条子, 叫下头人配合便罢, 哪里像这回,这样兴师动众的。”   学子外出游学的条子文书诚然能求得当地官府照应,可通常情况下也不过是通关、过检少些弯道, 更加方便快捷;再者可以走官道、宿驿站,安全些罢了。且如今他们也只是秀才,若不主动要求帮助,或是与当地官员同出一派,几乎不会有哪个闲的没事儿做的官儿这样殷勤。   此番游学涉地甚广,来之前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花费时间研究沿途官员,可因为州镇太过,也不过挑关键的都、府、州细细研读背诵,再者就是与唐芽唐党一系有直接间接正面反面联系的官员。至于这些遍地开花的县、镇,连肖易生本人也觉得多看无用,还真没太过推敲。   如今提起罗琪这个名儿,不管是牧清寒还是善于记忆的杜文,都对此人无甚特别印象,可知他既非敌也非友,如此这般太过热情,恐不是好事。   众人一阵沉默,还是牧清寒先笑了,拍着杜文的肩膀道:“方才你真是好机变,亏你竟想得出来,我眼见着童典史的脸都要绿了,就差啐到你脸上。”   说的大家都笑出声,杜文生怕给外头的人听出端倪,忙缩脖瞪眼的示意噤声,等打发阿唐等人去窗边戒备了,才自嘲一笑,道:“咱们有备而来,人家未必毫不设防,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既连死都不怕了,我就是发疯做些丑态出来,又有何妨!”   牧清寒点头称是,又肃容道:“咱们需得快些行事,不然旁的不说,在外接应的于猛兄弟饿也要饿死了。”   众人齐齐抱拳。   因怕有什么差池,更怕一不小心走漏风声引得那知县狗急跳墙,当初众人决意进城之后,便决定留一人在外头。一来好有个接应,二来约定一个时间,若是过了期限里头还没人出来,自然要么被软禁,要么被灭口,他便径直去求援。   人人都知道此行万分凶险,留在外面的生机自然大些,可谁都不愿留下,最后还是通过抓阄的法子定下来于猛。   他十分懊恼,眼睛都红了,只丢了阄要跟着去,被人好歹劝下了。   “你们都去送死倒是痛快了,只留俺一个孬种在外头,便是侥幸活了这条贱命也叫人瞧不起!俺不管,俺也要跟着去!”   他哥哥于威劝道:“这什么当儿,哪容你任性胡来?你这活计可比一切都重,两位相公这是将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   大家把剩下的水食都留下,牧清寒和杜文又都给了他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因他们的供给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便是都集中起来给了于猛,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所以需得尽快。   众人约定八日为限,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都要出来汇合,所以剩给他们的时间当真不多了。   那边童典史去回复罗琪,也十分仔细的回忆道:“倒是好个模样,可瞧着也不是什么穷苦出身的,又带着小厮、丫头,另有一队护卫,谁知是不是真游学?说不准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动辄便要来个英雄救美,也不分时候,又羡慕什么红袖添香罢了。”   听了这话,罗琪到底眉眼舒展了些,似乎略微放心。   见罗琪脸上没什么表情,童典史回答的越发小心,又带着拍马屁的说道:“开始他们死活不敢住到大人安排的地界去,只一味推脱,后来才诚惶诚恐的肯了,倒真像是小地方出来的。”   罗琪唔了声,斜眼看他,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的?”   童典史回忆了下原先看过的文书,十分肯定的回答道:“三月十七自山东济南出发,四月二十五出的南京地界儿,也有各地官府盖的印。”   李主簿微微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低声道:“大人,或许真是巧合吧,不然哪里有这未卜先知的神人呢!”   再者,他们也不过区区秀才,怕也只是死读书的呆子,作甚要千里迢迢跑来找死?   罗琪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谁管什么巧合还是偶遇,那些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莫叫你我的一番心血都毁在这巧合上!”   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走漏风声,若是上头起疑,有心派人来查而查出来的反倒输的痛快;可若当真是巧合,偏偏又叫这些意外到来的人发现端倪,他输的岂不冤枉?那边是千山万水走遍,只在阴沟里翻了船!   又过了两日,罗琪到底不放心,果然亲自来看了一回,叫牧清寒和杜文与自己一同用饭,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   牧清寒和杜文不敢怠慢,只装傻充愣,把这小半辈子的轻狂都做尽了:说不几句就满口之乎者也,又要谈论诗词文章,又想请教当年罗琪的科举经验,听听他的金玉良言……   殊不知如今罗琪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把他搞得不胜其烦,一顿饭没吃到一半就借口走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可即便这么着,罗琪也没放松对牧清寒等人的看管监视。不仅他们所居住的小院内外都有士兵把手,出入必得随行。便是要上街上逛逛,也必然有几个人跟着,美其名曰世道不太平,保卫安全,再者他们人生地不熟,有人带路方便,以及若是买了什么东西也可帮忙提着。   牧清寒和杜文面上不露,可心中着实着急,眼见着再这么下去,他们便要无功而返、空手而回了!   两人心不在焉的去了一回书铺,归来后在桌边对坐,冥思苦想。   少顷,牧清寒叹道:“说不得,再讨些嫌罢了。”   杜文闻弦知意,也是苦哈哈道:“但愿有所收获吧,不然旁的不说,咱们的名声便要毁干净了。”   于是这日,牧秀才牧相公牧少爷又摆款,说在这城里带着无甚可玩的,听说城郊不远处有一处湖泊,周围几座矮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可也有些意趣,便要出去游玩。   外头执勤的守卫这几日着实厌恶了这俩狗屁秀才,整日正事儿不干,只没日没夜的摇头晃脑念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悲悲切切;又大半夜的吹箫拉弦儿,呜呜咽咽,搞得便如同死了亲娘一样丧气,直叫人不得安生,听着就瘆的慌。   这才几天呐,还隐晦的香气饭菜不美嘴,干脆甩了银子出来叫换新的,如今又要出去玩!   什么鸟秀才!   也不看是什么处境,知县大人不过爱才,这才给你们点脸面,许你们白吃白住,就这样了竟然还不知足,挑三拣四。   老实呆着还不够呢,又要浪着出城玩耍,真当自己是来做客的亲戚呐?如今城内外都忙乱的厉害,人手尚且调拨不过来,哪里有闲人护送你们出去游山玩水!   真实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相公,作死的夯货!   虽说不用上报就知道结果,可到底自己做不得主,安排守卫的头儿就先打发人去回禀知县大老爷,自己耐着性子胡乱应付。   罗琪这几日着实给他们闹得烦躁,又日日担惊受怕,唯恐走漏风声,本就如惊弓之鸟,一听也满肚子怒气没处发,只拍桌子道:“不知好歹,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们,也不睁大狗眼,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界,真当还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要撒野?奶膘还没褪尽,也敢跟老爷要东要西!”   “大人息怒,”李主簿连忙安抚,又说:“听那几个镖师说,这姓牧的小秀才家中豪富,乃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土财主,北地都是有名的。他那哥子比他大了十岁,自然是有求必应,早就惯坏了,也不会看人脸色,如今大人这般和颜悦色,可不就蹬鼻子上脸。”   不说还好,一说罗琪越发吹胡子瞪眼起来,怒道:“老爷我还给人惯坏了呢,老爷我最近还不思饮食,憋闷得很呢,不许!叫他给本官老实呆着,不爱呆就即刻滚蛋,谁爱惯他这身臭毛病!”   气了一回又暴躁道:“什么秀才,不过是偶然运气好了得中罢了,这便顺杆爬,不知自己姓什么!”   这话传回来的时候,张铎和彭玉正跟着几个衙役从药店回来,抓了些旅途常用药材,见那守卫的头儿和自家两位小相公都面色不虞,只得赔笑脸上前周旋,这才罢了。   等牧清寒和杜文都一脸不悦的回房,张铎少不得又要悄声对衙役们赔不是:“诸位原谅则个,读书人么,年纪也小,家中也宽裕,难免有些骄纵,改日一定请诸位吃酒,万望见谅。”   见他老大一副魁梧身架,偏被两个酸书生拖累,转着圈儿的低头作揖,那头儿也不好继续发作,只顺势嘟囔几声,又带些愤愤道:“罢了罢了,也没什么,你们日后且劝着些吧,哪里都如我们老爷这般好脾气!若招惹到狠角色,怕不有一顿好苦头吃!”   张铎正赔笑,就听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的于威突然也抱怨道:“可不是,不过读了几本书就厉害的了不得,下巴怕不要扬到天上去,老爷在外刀头舔血的时候,那起子小子还包尿布吃奶咧!”   众衙役早就受不了保卫这两个酸秀才,若不是职责所在,怕一早就散了,如今听了这话,颇觉解气,都开始哄笑。   “混账,胡说些什么!”张铎脸色大变,厉声呵斥道:“给我滚进去!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于威身体一僵,待要再说却见张铎面色着实黑得吓人,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可到底是口服心不服,慢慢涨红了一张脸,重重哼了一声才进后头去了。   他走后,张铎又熟练地对众衙役致歉,顺便拜托大家不要对外说。   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瞧不管的人内讧,于是众衙役一边答应得好好的,一边在暗中肆意传播,只说这两个秀才如何如何不着调,如同那丈八的烛台,照得旁人,照不得自己;下头的大师傅如何如何逆反,宛如一个活生生的大笑话……   等张铎进屋,牧清寒和杜文都一股脑儿的围上来,隐隐带着兴奋、期待和紧张的问道:“如何,如何了?”   张铎抱了抱拳,哭笑不得的道:“恭喜二位相公,已然声名扫地。”   只这外出游学还不忘随时随地捡个丫头服侍,又不知轻重的要衙役随奉,出去游山玩水,已然轻狂到了极致,十足少年得意,又被家人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儿。   牧清寒和杜文都松了口气,随即觉得这事儿怎么看怎么古怪,便又不约而同的憋笑起来。   想世人谁不是爱惜羽毛,直将自己往高风亮节、出尘不染上头靠拢,偏他们迫于无奈,硬要将自己往不堪上头弄……若当真此事没个结果,这些传言再给老师他们听去,只怕就要气的七窍生烟。   三个人都小声笑了一回,这才听张铎说今日他出去买药的结果。   彭玉点头道:“药材倒是齐全,我不光把咱们常用的买齐了,还特意采购不少江西本地药材,倒也便宜,这两日便做成丸药、膏子,以备不时之需。”   出门在外的,不知什么时候会用上,总是有备无患的好。再者在外行走自然不可能像在家那样随时随地熬药,汤汤水水携带也不得劲,不如多做些个丸药、膏子,用起来也方便,又不占地方。   今儿他同张铎一块出去,因对药材感兴趣,特意多转了几家,待到靠近大毛说过的流民区附近,几个衙役却不许他们往前走了,只说那一带不太平,若没知县大人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彭玉便顺嘴问了几句,却也没问出什么来,又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细问,只嗅着空气中,倒果真隐隐有些焦糊味。   可就算真有房舍烧焦了,到底算不得铁证,如今他们又给人眼珠儿不错的看着,再这么耗下去不是个头儿。   不过好在他们也不是坐以待毙,且再使一招看看,若实在没得结果,再见机行事吧。   在安定县呆了几日之后,这些外面守卫的衙役就发现,这两位小相公带来的几位镖师逐渐耐不住寂寞,不安分起来。   前儿跟那最年长的老实镖师吵过架的年轻汉子刚吃过早饭,便悄没声的出来,鬼鬼祟祟对他们挤眉弄眼,将一个看上去最好说话的衙役拉到角落,腆着脸问道:“兄弟,却知道哪里有喝好酒的地方不曾?”。   说到好酒,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又做了几个是男人都懂的动作。   当兵的、跑江湖的都是粗汉子糙爷们儿,大男人谁不知道这些事儿?便是自己不去,想必也都清楚的很,故而他一问,那人就笑得暧昧。   可到底上头有命令,任谁也不轻易搭话,只斜眼笑着看他。   于威也不沮丧,索性抱怨道:“这两个秀才竟迂腐的很,一路上对兄弟几个限制颇多,也不许吃酒,又要早起晚睡,前番还要拉着老爷念什么酸诗,着实辛苦的很。要我说他们这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做,自己出来找罪受么?你只是个读书的相公,就安安分分在家里读书写字便罢了,偏挑这个艰难时候上路却不是折磨咱们几个。咱们练武的人啊,忒的命苦,挣个辛苦钱罢了。”   见那衙役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于威越发倒起了苦水:“俺们走镖的人九死一生,图的就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有了银子便挣,挣了银子便花,哪有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要这么瞻前顾后,苦行僧也似,如此酷刑一般的日子,即便挣了万贯家财,只管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什么趣儿,岂不是比死了更难受。”   这番话却是扎心窝子了,既有说到这些守卫心里头去的,也有叫他们听了反而火大的,附近有一个最守不住的干脆插嘴道:“你这厮好不知足,有的银子挣还挑三拣四,哥哥们辛辛苦苦在外吞风吃土,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着几个钱儿咧!”   能开口就有谱!   于威心头大喜,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趁热打铁,微微涨红着脸辩驳道:“便是有银子又如何?我倒是绑起你来,只叫你做个和尚也似,每日肥鸡美酒俊妞儿摆在跟前,更有白花花的银两堆积成山,可却不许你碰一指头,不叫你花一分毫,你受得住?”   几个衙役最近几日也被牧清寒和杜文两人聒噪挑剔的不行,又不得外出,正乏味的很,见了这日日露面的镖师,听了这话倒也有些个共鸣,顺着一想,也觉得那样看得见吃不得的日子十分可怖。   开始那衙役略有些同情的看了于威一眼,叹息道:“如此说来,你们倒也难过的紧。”   于威嘿嘿一笑,却又说了几句招人恨的话:“好歹有些个银子每日摸几把,倒也聊胜于无!”   说着,他竟直接从袖子里头摸出两锭白花花的大银,朝那几个衙役面前晃了几晃,带些得意的说道:“他们哪里知道外头的事,一张嘴就什么都暴露了,哥几个随便吓唬几句就吓得屁滚尿流,百依百顺。那大少爷只是个银样镴枪头,一慌了手脚便要拿银子砸人,此等好事,谁不稀罕?”   那些衙役都穷惯了,便是五两的银子都没摸过几回,眼前这晃悠的怕不是十两一个的大锭?!   一想到这镖师不过是个跑江湖的穷汉子,走什么狗屎运摊上两个冤大头,不过跟着他他拉拉走一遭竟能得这么些,都有些心热。   一时这几个衙役的眼珠子都绿幽幽的泛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银子看,那银子换到哪儿,他们的视线就不自觉的跟到哪儿,还止不住的吞口水,十分滑稽。却又叫人无端觉得可悲。   见状,于威将那银子拿在手里摩挲几下,十分难耐的说道:“可若是不能花出去,叫我得个痛快,又有什么趣儿!”   话音刚落,几个衙役就偷偷看向自家头儿。   那守卫的头儿低头沉默片刻,终究心动,可还是有些为难的道:“可知县老爷亲自下的命令,说诸位单独外出怕有危险,叫哥儿几个都跟着呐。”   于威浑不在意道:“到底是读书的相公,就是小心翼翼。咱们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又只是在城里走走,哪里来的危险?我又常年在外走镖,什么刀枪箭雨的没经历过。青天白日的,还能有人捉了我去不成。”   除了知县、主簿和巡检这些心腹骨干,中下层士兵小卒压根儿不晓得城内具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这几日本就觉得自己被调来给人当跟屁虫十分不舒坦,心中也觉得知县大人大惊小怪,只把这几个傻秀才当宝贝……再说了,便是书生文弱,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这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也文弱?怕是丢到流民堆儿里也安全无虞呢,如何便是他们出门也得自己人跟着护送?当真秀才身边的奴才也比军爷们高贵不成?   所以于威这话一出,本就心有不快的衙役们也觉得十分熨帖,纷纷附和的笑了起来。   不过两个书生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家眷,这几个镖师也不是什么好的,明显只是糊弄着有钱家人家的少爷出来玩儿而已,知县老爷又做什么这么重视?何必呢,劳民伤财的,叫人看了笑话。   武人豪爽,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也就十分容易拉近距离,估计便是罗琦想必也没想到牧清寒他们反应这么快,手段这么无耻,竟不惜拼着抹黑自己来达到目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于威和那几个衙役之间也就没有原先那么剑拔弩张。   打头的那个衙役还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话里有话的调笑道:“这不大好吧,知县老爷亲自下的命令,叫咱们守着你们,不许落单。可若是兄弟们放你出去,回头若走露了风声,知县老爷怪罪起来,可如何是好?”   于威常年在外行走,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他又机灵,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故而立即喜上眉梢,十分上道的说道:“此事我哪里能不知道厉害?诸位体贴小弟,小弟感激不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院儿再无旁人知晓!小弟自然知道兄弟们辛苦,哪里有我自己出去享乐,却叫兄弟们白担风险的事?诸位只管放心,不会白叫大家忙活的。待我将这锭银子破开,与大家分了便是。”   他分明有两锭银子,却不说直接给人,竟然还要出去破开再分,几个衙役就有些不满。   说到这里,于威似乎也发现了不妥,犹豫了一番,十分不舍得咬了咬牙,这才狠心将其中一锭直接推了过来,道:“是小的疏忽啦,这却说的什么混账话,诸位大哥不嫌弃就先收了这个,只管回头收工打几角酒吃吃。”   那打头的接了银子,熟练地一掂,又对着日光眯眼一看,就乐开了花。   那一锭银子怕不下能有十五两,成色极好,远比市面上流通的更纯一些,当真是只有大户人家才能使的。   他们这里只有六个人,若不管外头的四个,自己拿大头,剩下的弟兄少说也能得个二两上下,对他们这些长年累月没什么油水的低级衙役而言,俨然是一笔老大横财!   想到这里,这头儿越发觉得于威果然不愧是走江湖的,可比那什么秀才啊或是迂腐的大镖师上道,当即大咧咧收了银子,示意于威附耳过来,这才压低声音道:“如今天儿大亮着呢,知县老爷又看中两位小相公,每日早晚必要遣人过来查问一番,你这时候大摇大摆的出去,一则如今生意少了,那咳咳,那酒楼早了也不开门,二则若是给人撞上,或是要叫你们过来叮嘱不见你人,岂不露了馅?反倒不美。不若等入了夜,天黑无人,外头也热闹,你那时候再出去也安稳些。”   如今虽然外面的情势依旧没太大好转,可到底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下雨,再者便是如何残酷,也祸害不到那些大老爷们身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止是说说那么简单。便是前阵子城里说来了匪盗,那些深宅大院外面大门锁的死死的,里头还不是夜夜笙歌?便是城内几家青楼,入夜后也要开张买卖的……   于威听后感激不已,又翻来覆去说了许多好话道谢,这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接连三天,于威都在入夜后偷偷打点了门口把守的衙役溜出去。因为怕有人暗地跟踪,他也真是去了妓院……   第四日早上,于威带着一身脂粉气回来,表情是前些日子少有的亢奋,他也不顾一路走得口干舌燥,对围上来的众人道:“得了!”   妓院这种地方最是鱼龙混杂,也往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而且男人一旦混在美人和美酒堆儿里,头昏脑涨,又爱吹嘘,嘴都没什么把门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许多妓女掌握的消息之多绝对令人惊叹!   于威只诌自己是来投奔亲戚的,怎奈来了之后发现房子竟然烧焦了,人也不知哪里去了,如今也没个奔头,故而来借酒浇愁。   原本上头下了封口令,那些妓女是不肯说的,可于威长得高大威猛,对她们也十分温柔体贴,出手也大方,过了两天,终究有人偷偷告诉他说前段时间城内曾发生过暴乱,那一带有不少百姓遭了殃……   于威怕一个人的话做不得数,装着不接受的,非要再听另一个人说才罢,直到听到第二个人大致相同的话,这才走了。   “对了,”于威又道:“她们中还有人提起那个惹事的大户,说她们中曾有人被招去家中宴饮,往往次日回来都鼻青脸肿,甚至还曾有直接破了相的,那姑娘见没了出路,想不开就投了井。”   “知县来了三年不到,可跟城中大户却好似亲爹一般亲近,听说着实捞了不少钱财,那大户便是一只肥鸡!”   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这几日留心偷听,也听了许多关于这县令的龌龊事,当真骇人听闻,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没有这一遭儿草菅人命,只要把这些事情捅出去,也够他砍几回脑袋了!   众人不免又愤愤。   能查到这些着实不易,如今罗琪早就将那些流民秘密关押起来,生死不明,而且他们一行人在安定县已然耽搁许久,若再继续停留,只怕罗琪要生疑,再者外面的于猛也未必安全。   牧清寒当即拍板,果断道:“都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即刻启程!”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既然已经能够确定此事真伪,他们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因大家一直提心吊胆,在安定县这些日子以来就没睡过好觉,一应行李也都是原封不动的样子,所以说走倒也快。   若不是没有知县大人命令不得擅开城门,牧清寒和杜文他们是当真不愿意在与这衣冠禽兽打交道。   他们起的太早,门子说知县大人此刻怕还没用膳,叫他们略等一等。   牧清寒等人哪里敢等!多等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   杜文灵机一动,忙塞了块碎银与那门子,一副等不得的样子道:“劳烦再去帮忙回禀一声,我等这些日子日夜惦记那山水美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着实等不及了。”   牧清寒也在旁边帮腔道:“这城中甚是乏味,衙役也不肯陪我等同去,这便走了!特来向知县大人告辞!”   听了这话,那门子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你们算哪根葱哪头蒜,不过是出来游玩,竟也敢厚着脸皮叫衙役陪同,还要不要面皮了?   好歹看在银子的份儿上,那门子虽还是有些无法理解那破山水有甚好看,到底是去了。   罗琪果然正准备用早膳,一听又是关于那两个秀才穷酸破毛病的,登时就觉得倒尽胃口。   这些日子他本就坐立不安,偏又来了两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蠢秀才,又一赖好几天不走,当真把前番自己说过的客气话听进去了!又三番五次的折腾些幺蛾子,故而罗琪每每听了衙役的汇报都觉得烦躁。   今日更绝了,他好容易熬到四更天才勉强合了合眼,如今饭也没吃一口,正觉得头昏脑涨,那两个厮竟又来聒噪!   不光他,便是知县夫人听后也甩了脸子,直冲那门子喝道:“什么阿物,不过小小秀才也敢来纠缠不休,他们要走你便去前头拿了大人的名牌打发人开城门便是,便是早走了才清净,难不成还留下来过年?!”   说罢,又对罗琪发脾气:“我早就说你多管闲事,又不是爹爹和众师兄的弟子,你却热情个什么劲!这下好了,便如狗皮膏药一般赖上你,日后怕也甩不掉!”   说着,竟摔了筷子,饭也不吃,径直回房去了。   罗琪能有今日几乎全靠这位夫人,往后也还指望着能更进一步,如何能叫她有一丝不快?登时便如同被挖了心肝,忙狗颠儿似的跟上去,临走还不忘朝门子踹一脚,喝道:“狗东西,没听夫人说么?就说本官身体不适,即刻打发了!”   也是巧了,两边都不想碰面,真是遂意。 第五十四章   牧清寒同杜文等人心中明明火急火燎, 可面上依旧要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生怕给有心人看出端倪,着实累得慌。   从衙门口到城门, 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然而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十年那般漫长!   守城士兵验明令牌,又核对身份, 再到开城门, 牧清寒等人只度日如年,恨不得即刻飞出去才好。   快, 快快,快快快!   一行人十几只眼睛都直勾勾得盯着那两扇巨大的木门, 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们的心脏跳得空前快,简直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脑袋里空白一片, 什么都想不动;身上冷汗缓缓渗出,打湿了贴身衣裳, 可嘴里却干的厉害……   门开了!   “走!”   张铎等不得一声,干脆利落的收了文书,抬手朝几匹马的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儿吃痛, 长嘶一声, 撒开四蹄便沿着大路狂奔而去, 直叫守城士兵都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发了什么疯?逃命不成?   殊不知,他们可不就是逃命!   马队刚冲出城门不过数十丈, 就听城门内隐隐有马蹄声混杂着喊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拦住他们,别叫他们跑了!”   众人大惊,不用任何人催促,都疯了一般对着马儿用力抽打。   快,快快,再快些!   在外面熬了这数日,于猛一颗心抛上抛下,早已不耐烦的很了,又担忧众人安危,此刻见他们全须全尾的出来,登时喜不自胜,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路边草堆里跃出,翻身上马。   这几日他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又十分心焦,自然也无法梳洗,短短数日便已头发蓬乱,面色发污,身上也带了臭气,可众人此刻见了他却比什么都亲!   然而无暇叙旧,跑跑跑!   因他们一早就将马车换成两马并驾,故而很快便飚了起来,一时之间后方烟尘滚滚,两旁景色飞快向后移去,车内几人只觉得飞一般也似!   饶是牧清辉着意挑选的好马,到底还负着马车,车内又有行李货物,再加上人,哪里比得上后头一人一马来的轻松?   是以即便他们的马儿已经拼命在跑,眼瞧着前后两队人马之间的距离竟也渐渐缩短了!   来的正是张巡检。   倒霉就倒霉在他昨日也去妓寻欢作乐,无意中瞧见了于威,觉得此人甚是眼熟,因他只远远陪着罗琪见过一回,想了半夜才想起来是谁,本能的有种危机感。   结果今早上他又顺嘴问了一回,却听妓院的人说于威连着来了三天,都出手大方,又爱拉着人说话。   张巡检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吃饭了,立即叫了那几个曾经陪过于威的女人来。他是个粗人,并不会什么怜香惜玉,几个巴掌下去就将千娇百媚的女孩儿扇的半死不活,牙都掉了几颗,血水遍地,十分可怖。   有胆小的女孩儿立刻就招了,说于威来问前次城中暴乱的事情,瞧着倒是挺上心。   张巡检大叫不好,胸中怒火无处发泄,一脚将人踢翻在地,外袍都顾不上穿就直奔县衙而去,结果一看,人去屋空!   大事不妙!   他一面遣人回禀罗琪,一面直接带人追了出来——左右一县巡检职责便是维系治安,说叫人也立即点了一百兵士,内有三十骑兵,即刻出城来追。   此真性命攸关之际!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丢东西!”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坐在车内的人来不及分辨价值贵重,只抓着东西就往车外丢,希望能叫车子再轻一些,马儿跑的再快一些。   等追兵渐渐逼近,彭玉反手弯弓搭箭,扭身便射,箭无虚发,三箭过后便有三名骑兵滚下,又带倒了马匹,后方立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这一带山多水广,道路不宽,并排不过能走两辆马车而已,是以这短暂的混乱也给车队带来十分珍贵的时光,两边人马的距离再一次拉长。   因为追赶的急,张巡检也险些被绊倒,忍不住怒骂一声,竟等不及手下挪走,径直驱马上前,踩着手下的马匹和尸骨过去了!   牧清寒和杜文紧急商议道:“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咱们需得尽快找到可托付的人寻求庇护!最好能即刻请了救兵,将消息送到开封御前!”   按照原计划,若是他们能安然无恙又不被怀疑的从安定县脱身,自然要打道回府,去求了自己最信任的老师肖易生,叫他从中运作,这方能保万无一失。毕竟眼下只有口供、人证和大毛口述,他们写下来后又叫她按了手印的状纸,没有更有力的物证,若随意开口,容易被人忽视,只说他们诬陷朝廷官员。   可如今情势危急,哪里容得他们再跑回山东!   张铎在外喊道:“照这个速度,前行约半日就是饶州府城,正是这安定县令顶头上司知府大人所在,咱们”   “万万不可!”不待牧清寒回话,杜文就先一步喊道:“安定县距离饶州府城这般近,既然那大户作恶多端,又打点好一切,谁又敢保证饶州知府对此事一无所知?若当真他们狼狈为奸,不光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永无重见天日之时,便是咱们也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当真是死定了!”   牧清寒听后脑中嗡的一声,同时心中发寒。   杜文的担心确实不是无的放矢。   马车还在急速前行,杜文脑海中也在飞快的思索对策。   想要压制安定县令,要么找胆大包天不怕得罪人的铁面县令,要么便要找那能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否则到时候罗琪施压,若是他们投奔的人耐不住将他们供出……   铁面县令可遇不可求,如今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细细寻找,更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而饶州知府信不过,南昌府隔得倒是近便,可中间隔着一大片彭泽水洼!车马不得过,便要在找寻船只,又是耽搁时间!   杜文飞快的回忆下地图,以及之前张铎曾经说过的江西境内大体道路分布,果断道:“前方径直转南,直奔抚州府!”   他们虽不识得抚州知府,可对方却与现任济南知府潘一舟是同科进士,官声不错,颇为勤政爱民,想必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救他们一救。   马车又跑了约莫两刻钟,终于能隐约看见前方岔路口,一条往南,一条朝西,于氏兄弟毫不犹豫的驾车往南而去!   “恩公,”却见苍白着脸,一直抱着小毛不吭声的大毛突然松了手,眼中带泪的对牧清寒和杜文磕了一个头,语速飞快道:“大恩无以为报,还求恩公救我弟弟一命!”   说完,也不等两人回过神来,她竟直接拽着一床毯子跳下了车!   马车速度飞快,大毛刚一落地便滚出去老远,她似乎摔伤了腿,可还是不管不顾的爬起来,狠命用毯子将地上压出的车辙印子扫去,然后便一步一挪的朝着岔路口那边退回去。   “大毛!”   杜文声嘶力竭的喊道。   他如何猜不出那丫头的想法!   反正自己留着也是无用,凭添负担,不过下去替大家阻挡一番,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将车辙扫平,后面的追兵就无法判定他们到底往哪个方向走了,说不得大毛便要再努力拖延一番……便是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张巡检不听她的话,继续马不停蹄的追赶,可前提却是要兵分两路,他们的压力怎么也会小得多。   小毛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姐姐已经滚了下去,登时便要发疯,又哭又喊,杜文险些叫他拖下车去。   牧清寒只得照着原先张铎做过的那样将他打昏了,又用绳子困住,牢牢缚在车厢内一角。   因有了大毛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一行人不敢再迟疑,索性弃了马车,只带了三天的干粮水食,藏好通关文书,直接翻身上马,轮流背负小毛。   原本此去抚州府,正常马车行进说不得便要三五日,可如今他们发疯一般赶路,只恨得不飞起来,昼夜无休,便是途径查验的驿站也不过在马上飞快的出示通关文书,然后继续策马狂奔,保守估计不过一日半就可到达!   此时此刻,杜文前所未有的庆幸起来,庆幸当初听了家人和老师的话,努力强身健体,后来又在府学中勤习马术,不然此刻他也要成拖累了。   众人从天色微明一直跑到夜幕降临,而大毛用自己的性命也没能拖住张巡检:他们再次听到了马蹄声!   于威忍不住大喝:“咱们的马儿都要跑死了,他们怎得上的这样快!”   牧清寒眼眸一闪,沉声道:“咱们只这几匹马,又没得替换,速度便是越来越慢,可他们是官府中人,行事便意,想必在驿站换过马匹了!”   阿唐忍不住骂了一声狗日的,随即越发用力的抽打起来。   一方的马儿已然口吐白沫,速度越来越慢,俨然快要承受不住整整一日的狂奔;可另一方却果然是在驿站新换的马匹,尤有余力,再这样下去,被追上是早晚的事!   只拐了一道弯,他们竟能看见后方张巡检宛如野兽般狰狞的面孔!   追上来了!   他们大约也损失了不少人,原先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三十骑兵,如今瞧着竟也稀稀拉拉,不过十余骑的样子,估计是驿站没有这么许多可以替换的马儿供给。   危急时刻,张铎大吼一声:“于氏兄弟同我断后,老彭护送两位相公先走!”   牧清寒虽知道此时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可也不肯置身事外,又被激起血性,遂弯弓搭箭,提身回射,一箭就擦着张巡检脸颊飞过,划出深深一道血痕。   他避开了,却苦了后头的小卒,正中头颅,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翻身倒地,没了气息,且又带倒了后面一位同僚。   张巡检被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回头去看,只气的扯着嗓子怒骂道:“他娘的,不是个秀才吗?怎么还会射箭。狗日的,连点事情都打听不清楚,险些害了老爷性命,回去看我放过你们哪一个!”   越发催马疾驰,死命狂追,越发癫狂。   皆因他知道此番闹出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故分外疯魔。知县老爷有一位好岳父泰山罩着,或许无事。可若是他全身而退,少不得要找一个替罪羊,自己首当其冲。而若他不得善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更不必说。   总而言之,不管知县大人结局如何,若是给这两个天杀的秀才跑了,自己必然是死定了!   牧清寒一方射箭,而张巡检那边也有带了弓箭的,当即回射,一时箭矢漫天,纷纷如雨下,万分危急。   牧清寒本在后方同彭玉一起放箭,首当其冲,一个躲闪不及就给敌人射中大腿,登时闷哼一声。阿唐见后红了眼,大吼着调转马头,去后头给他当肉盾,生生以血肉之躯挡了三四只箭矢,只把自己的后背变成刺猬。   那边彭玉又要护着小毛,却也应接不暇,加上杜文马上功夫十分一般,若放在平时,叫他一整天都在马背上狂奔简直是不敢想的事,如今竟还能策马疾驰,已然是在凭意念支撑,可若再想叫他如其他三位那样腾挪躲闪,实在是不能够了,不免在左肩吃了一箭,险些抓不住缰绳摔下来。   转眼张铎同于氏兄弟已经催马迎战,两边短兵相接!   彭玉又也跟着射了几箭,却已是渐渐出了射程,只得忍痛回身,赤红着双目大喊道:“都保重,咱们明日再一处喝酒!”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同牧清寒等人走远了。   张铎和于氏兄弟皆是刚猛勇武,毫不畏死之流,有他们拼死阻挡,果然拦下了张巡检等十余骑!   直到次日凌晨三更时分,牧清寒、杜文、阿唐、彭玉同小毛五人才浑身是血的来到抚州府城门之外。   此时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体力和精神尽数耗干,伤口也不过随手撕了衣裳胡乱包扎,中间数次开裂,又数次裹上……眼下还能坐在马背上,全凭一股血气!   彭玉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忍痛上前叫门:“山东济南府秀才牧清寒、杜文外出游学,途径饶州府安定县城,因识破其县令官匪勾结,戕害人命而被追杀至此,求速速打开城门!”   他们已经是一天一夜水米未沾,又一路狂奔至此,中间更大量失血,早已是蓬头垢面,嘴唇开裂,喊出来的声音也如破铜烂铁相互撞击般嘶哑刺耳。   城墙上立刻就有了动静,几个人从马面上探出头来,在不断跳动的火把光辉中但见下面几人竟都浑身是血,身上还有许多晃悠悠的箭矢,不断带下更多鲜血,十分可怖。   他们皆都十分狼狈,当中两个果然身穿文生服,另一位仆从模样的高举文书,满面焦急,正一边喊话,一边频频朝后看去,似乎极为忌惮。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耽搁,即刻回禀上官。   上官一听也是唬了一跳,他也未曾想到竟是此等大事,立即带人出城,先验了文书,道:“果然是济南府的秀才,速速随我进城!”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几声低呼,便见其中一个秀才已然支撑不住,在马背上晃了晃便一头栽下,瘫在地上不动了。   “牧兄!”同样眼前不住发黑的杜文一看牧清寒半边裤子都已被血湿透,马背上也透着一股黑红的水色,心中发苦,知道他是失血过多,一时也焦急不已,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杜文醒来,已是月上枝头,牧清寒却还在昏睡中。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身处一所陌生屋内,四周陈设很是简洁,却又透着一股大气,旁边并排一张榻上躺着的不是牧清寒又是哪一个?   杜文刚要动,头顶就传来一道略上了年纪的嗓音:“刚上了药,莫要乱动。”   那人说罢,又起身喊了一句“人醒了,速去请知府大人!”   杜文迅速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画面,猜测这人估摸是位大夫,此地约莫就是抚州府知府衙内了。   他先问了一旁守着的大夫,确定牧清寒性命无碍,只是累狠了之后才松了口气,挣扎着要见知府。   抚州府知府虽然有萧鹤芝这样一个文雅到近乎女气的名字,可为人却十分果断而雷厉风行:   得知消息之下,萧鹤芝立即下令,点起兵马,叫人反向迎击,将张巡检一干人等抓了,此刻都下在狱中,顺便接应了张铎几人。   此刻杜文刚一清醒,萧鹤芝就得了消息立即赶来。   杜文虽中了一箭,可到底只伤了左后方肩背,不在要害,又睡了一整天,此刻虽然依旧有些晕眩,但精神倒还好。   见萧鹤芝进来,杜文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按下,只道:“此非常时期,你又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杜文也实在没劲儿,浑身疼得厉害,刚一动才发现自己两条腿内侧尽数磨烂,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仿佛下半个躯体都不是自个儿的了。腾挪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药味儿扑面而来,且又有血色透过纱布缓缓渗出,十分凄惨。   萧鹤芝却不急着问话,一抬手,竟叫人端进来一碗熬得金黄小米粥来,上头厚厚一层米油,浓香扑鼻,本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杜文腹中顿时鸣如擂鼓,觉得简直要把自己的脾胃都先消化了。   “不必拘束,”萧鹤芝言语温和道:“大夫说你等多餐未食,体力耗尽,又经历恶战,先吃些东西恢复气力,再与我细细说来。”   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长脸,面容和煦,叫人见了就心生好感。   “我与济南知府潘大人也曾一同游学,且是同科,你且安心养伤,若有冤屈,本官势必会为你做主。”   他跟潘一舟虽算不得至交,可亦算得上好友,更有同科之谊,如今潘一舟辖下秀才落难,于情于理,萧鹤芝都不可能置之不理。再者他亦如潘一舟一般,略有些个瞧不上武人的观念,眼见区区一县巡检竟然就敢公然追杀未来国之栋梁,早已怒不可遏,哪怕安定县令的罪状只有六分,他也会给说成八分!   他们文人,什么时候又轮得到你们这些丘八糟践了!   此刻杜文也确实是饿的头昏眼花,脑袋里浆糊一般,便是思考的能力也没了,故而也不矫情,颤巍巍端过碗来,一口口将那米粥都吃尽了,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稍后,他便整理思绪,将事情始末尽数讲了出来,直气的萧鹤芝浑身发抖。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他怒极反笑,立刻写了文书派人交于江西巡抚,又命人先去围了安定县,免得罗琪逃走。   按理说安定县不在抚州府辖内,可非常时刻行非常事,饶州知府恐怕信不过,若叫那厮走拖了,或是直奔京都开封求了那老丈人,必然节外生枝,只得先斩后奏,先拿人,再叫巡抚大人主持公道。   那罗琪背后有靠山,焉知他就没有?此番若真能拿下罗琪,势必会给他背后势力给予重创……   杜文忙强忍疼痛,叩谢不已,又问张铎那一行人的情况。   见萧鹤芝先叹气,杜文心中就咯噔一声,直觉不妙,果然就听他说道:“那几位壮士均受了重伤,其中一位已是回天乏术,去了……听说还有一个女娃,本官也派人沿途寻找,却是在前头路边发现了她的尸首,早已被人一枪挑死。”   杜文登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萧鹤芝轻轻拍了拍他完好的一边肩膀,又朝北面拱了拱手,道:“本官必会上折子奏明圣上,不叫好人寒心,也尽力为他们求个好结果。”   杜文坚持着爬起来,冲萧鹤芝重重叩头,泣不成声道:“多谢,大人。”   说罢,就因体力不支外加悲痛过度,再次昏厥过去。   却说那江西巡抚得了消息后也唬得不轻,不敢有丝毫怠慢,先叫人拿了罗琪等人,又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开封。   且不说圣人知道后如何震怒,当即任命钦差薛崇带足人马往这边而来,又赐了两道空白圣旨,准他便宜行事,危急关头可先斩后奏。   等薛崇到了,又问了牧清寒和杜文等人,审了张巡检与罗琪。   原先罗琪还不招,可等薛崇叫人在安定县内掘地三尺,挖出来数百具烧焦的尸骨的物证;又大开县衙,请八方百姓有冤尽管诉,结果瞬间来了无数人证后,他当即瘫软在地,绝了念想,将什么都招了。   甚至为了活命,罗琪忙不迭的要戴罪立功,又咬出来饶州知府收受贿赂、克扣军饷……   听到薛崇快刀斩乱麻,直接拿了罗琪并饶州知府,甚至即刻抄家之后,牧清寒和杜文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直觉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大石算是挪开了。   阿唐身强体壮,又年青,背上箭羽虽给他留了几个窟窿,可到底没伤着要害,才不过半月,就已经能行走奔跳,只不好做太剧烈的活动罢了。   牧清寒就叫他去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同在养伤的张铎等人,少顷,三人便都来道谢了。   牧清寒和杜文一个大腿上直接中了一箭,一个双腿磨烂,这会儿都还起不得身,出入需得动用拐杖、轮椅,见状急的了不得,连声叫他们起来。   “此事却不该谢我们,”牧清寒难掩伤感道:“于威兄弟为此舍了性命,倒叫我”   话音未落,于猛就红着眼眶打断道:“相公说的哪里话,且不说此事本就是我等自愿为之,再者既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哥哥,哥哥算是死的不冤!”   当日情况紧急非常,张铎带于威于猛殿后,与张巡检带领的十七名骑兵正面冲击,各有损伤。张巡检毕竟经验丰富,又曾上过战场,手段之高远非张铎等人能敌,再加上一个左膀右臂的副将,十分勇猛。   他与张铎都使枪,不过三五十个回合就占了上风,逼得张铎左支右绌,逐渐呈现落败的迹象。眼见他有走脱之势,于威于猛都急的了不得。他们一行人中数张铎武艺最精,若再拦不住,剩下的彭玉最擅长的却并非马上交战,小相公他们岂不是任他砍瓜切菜?!   真到那个时候,非但不能替人伸冤,他们这一行人也都活不了!   想到这里,兄弟二人也顾不得许多,先逼退其余几个围攻的骑兵,然后对张巡检左右包抄,同张铎一起呈三面夹击。   兄弟两人自小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一块儿出生入死闯荡江湖,都惯用朴刀,默契非常,此刻一同夹击登时叫张巡检倍感压力,一时再次陷入僵局。   眼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张巡检只知道若给前面那两个秀才跑了,自己必然死定了,因此竟弃卒保车,拼着舍了一条左臂,往前急冲一段,然后猛地转身,冲后使出一招回马枪!   一寸长一寸强,于氏兄弟使的是朴刀,马战本就吃亏,张巡检这一招来得又快又猛,眼见着就要将他二人穿了葫芦,还是于威于电光火石间凭本能将弟弟推开,自己却被一枪毙命……   这一仗打的极惨烈,于威当场殒命,于猛也给张巡检那一枪的余势在胸前划了一道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张铎又要同他一起对付张巡检,又要应付剩下的骑兵,也是左支右绌,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这些人便是光流血也要流死了。   牧清寒依旧拱手道:“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我们拖累,且不说你们会不会掺和进来,难不成打不过,还跑不了?请勿多言,这份恩情我此生不忘!”   众人正说着,就听外头通报说钦差薛崇来了,有话要对两位秀才说,张铎等人忙收了泪意,转身告辞。   薛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清俊,眉目温和,嘴角微翘,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似带着三分笑,叫人不自觉亲近。可别看他长得这样和气,做起事来丝毫不比谁手软,十分果决狠辣,这几日牧清寒和杜文只听着外头的一道道消息,就都已是有了体会的。   牧清寒和杜文都行礼,薛崇摆手叫他们坐回去,先例行公事的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又道:“你二人此番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说的?”   两人都摇头,道不过本分而已。   薛崇点点头,沉默片刻,却又面容复杂的问道:“你二人可知这罗琪是个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牧清寒和杜文本能的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忐忑。   若是没来头,想必薛崇也不会这么说;可既然薛崇这样大咧咧的提出来,想必来头不小,难不成事情有变?   牧清寒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强忍着问道:“敢问大人,罗琪罔顾律法,与人狼狈为奸,草菅人命,此番押送进京会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当真是,当真是……   就见薛崇呵呵笑了几声,越发的温和起来,轻飘飘道:“自然是,死定了。”   牧清寒和杜文就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抓住,抛起又落下,直给吓出一身冷汗来,觉得这位钦差大人的性格,真是不好说。   薛崇这几天忙得着实狠了,嘴巴上面都干裂起皮,可丝毫无损他的风度。   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又面无表情道:“收受贿赂在前,隐瞒不报、杀人灭口在后,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不只他,便是饶州知府也脱不了干系!”   牧清寒和杜文正暗自觉得畅快,就听对方突然又毫无征兆的丢出一句:“罗琪本人倒不值什么,只他的岳丈,却是陆倪陆阁老。”   这一句简直像是闷雷一般,直将两人炸的体无完肤,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原户部尚书,现任四阁老之一陆倪!!!   那可是曾跟随先皇打天下的开国元老,有从龙之功,两朝元勋,门下桃李无数!   见他们面上显而易见的震惊,薛崇却好似心情好了许多,唇角微翘,幽幽道:“这回知道怕了?我真当你们既然敢朝天捅一个窟窿,是什么都不怕的了。”   说不怕,那是假的!   听说陆倪虽有几个儿子,可都天资平平,唯独过了不惑之年后生的一个女儿十分聪明伶俐,爱若珍宝,由她亲自榜下捉婿……   他们这回坏了他女婿的事,来日……   薛崇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波澜不惊道:“在朝为官,哪里有不得罪人的事儿!若真那般圆滑,倒是无人敢用了。你二人眼下虽只是秀才之身,可来日未必不会高中,此番提前经历了,也不是坏事。”   他的话说的别扭又迂回,牧清寒和杜文好容易才分辨出一点善意,也不敢问他是否识得自家几位师公、师伯,便诚心道谢。   薛崇不大在意的点了点头,就不说话了。   见他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牧清寒和杜文都有些不大自在,过了会儿,就听杜文小声问道:“大人,既然这回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我二人什么时候能回去?”   薛崇却突然哈哈笑出声,笑了好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笑到牧清寒和杜文都浑身发毛了,他才停下,然后继续笑吟吟的看着他们,轻飘飘的反问道:“回去?去哪儿?”   牧清寒和杜文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说道:“自然是,回家啊。”   眼下他们伤成这个样子,想继续游学是没指望了,自然是要先家去养伤。   薛崇神色不变,还是那副带笑的眉眼,却丢出一个几乎要将他二人惊的直接从椅子上跃起来的消息:“自然是要先进京面圣,听候圣人发落了,才……”   他没说到底,只是意味深长的瞧着他们。   牧清寒和杜文不亚于听见了冬日惊雷,只劈的两人目瞪口呆,面圣?!   薛崇丢给他们一个“做了天大的事岂有拍腚就走的”的眼神,转身出去了,那宽大的袍袖在空气中飘飘荡荡,好不飘逸。   此番他虽是作为钦差前来,且手持圣旨,有杀伐决断之权,然而并不意味着事件的另一方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相反,他们应该进京,必须进京!   即便薛崇临行前,圣人没说过要带他们两个回去的话,恐怕薛崇自己也要先将人提了去再说。   一来此事关系到牵扯甚广,又涉及一位阁老,两朝元老,不得不谨慎行事;二来若只有罗琪一人上京,也没个对证,若是有人心怀鬼胎,想要从中作梗,到时候翻供,岂不要任他颠倒黑白?恐怕有变!   这消息着实冲击甚大,一直到薛崇走后老半天,牧清寒还跟杜文一起发呆。 第五十五章   良久, 也不知谁声音干涩的道:“面圣,也不知是吉是凶。”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什么是非黑白, 几乎就是一个人说了算。罗琪身份敏感, 本人虽然铸下大错,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可到底是两朝元老兼一品大员陆倪的女婿!   旁的不说, 圣人标榜以仁孝治国, 恐怕无论如何都会照顾一下这位老臣的面子,不然岂不是叫先皇名声上过不去?   统共就这么几位当事人, 若要周全其中一位,说不得便要委屈了另一边, 难不成果真要叫人寒心?   空气沉闷的吓人,却听杜文突然低低笑了几声, 缓缓道:“我却觉得,这一回乃是大吉。”   牧清寒也不明问, 只用眼神注视。   杜文迎着他的注视,似乎难以按捺的爬起来,竟拄着拐杖在屋里缓缓转了半个圈, 胸有成竹道:“陆倪历经两代, 远比一般人想得透彻, 况且他如今已是花甲过半,近古稀之年,说句不中听的话, 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安心保养着,还有多少时光?退隐也不过这几年的工夫,如今苦熬,未必不是想给他儿子、女婿铺路。可谁承想罗琪自己作死,生生把这盘好棋下死了,想也知道陆倪必然要气的呕出两斤血来,他若不想再把自己的儿子搭进去,便只能以退为进!”   只要他主动退了,圣人势必要表态,而通过褒奖自己一行人的法子来安定民心,显示自己大公无私、赏罚分明,无疑是最方便快捷且行之有效的途径了,这恐怕也是薛崇要带他们进京的最关键因素。   牧清寒听后点头,豁然开朗道:“不错,钦差大人也说了,陆老听见消息的当日便病倒了,又于次日拖病躯进宫,已是上书要告老了。”   杜文冷笑一声,道:“有什么可告老的,他本就是开封人士,便是告老,难不成还能去别地还乡去?他到底纵横这么多年,桃李遍地,人脉广阔,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一面不倒旗!他儿子,他那个在外做三品大员的弟弟就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说到底,陆倪就算是告老了,没了官职,照样还是那个名闻天下的饱学之士,外人都知道他只是识人不清,被不争气的女婿连累了,说不得还要同情他兢兢业业一辈子,到老来被人带累的晚节不保!   再者毕竟依旧居住开封,真真正正天子脚下,圣人又是个孝顺念旧的,将来未必不会再生变故。   想到此处,牧清寒面色凝重的垂了头。   半晌,他又重新看向杜文,眼神十分复杂,轻轻叹道:“危年游学着实颇有成效,你当真长进许多。”   如换做是从前的杜文,那是断断想不来这么多,这么细的。经此一役,他越发成熟起来,就连思考方式也更加灵敏,换句话说,就是更像个官儿了。   “人是活物,若是不长进,当真该死了,”杜文叹了口气,旋即往桌上重重一拍,气愤道:“那么多人命!烧了的尸骨都填满几个大坑,这厮真是,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   本想说猪狗不如,可他又觉得若是真这么说了,未免有些玷污猪狗的嫌疑。猪狗又何曾做过什么坏事,岂可与这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民愤的千古罪人相提并论!   说到底,以前他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总觉得只要好好读书,一身抱负、满腔才学必然有施展之地,可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渐渐叫他凉了心……   便是从前,也不是他天生蠢笨,不会考虑,而是不想、不愿考虑,可现如今看来,官场的水啊,当真深得很!若是只一味读书,将来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杜文突然又冷笑一声,双目灼灼道:“事情也未必就这样糟糕。如今已是圣人亲政第十二年了,可听说朝堂之上,尤其是高位官员中,还有过半是先皇旧臣,圣人心腹反而只能……又因先皇旧臣中大多有功勋在身,又要估计先皇颜面,当今名声,若是没得大错,怕只能苦熬,熬到什么时候看他们自己先熬不住了,恐怕最急的,却是……”   他不必全说完,牧清寒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最急的,可不就是当今圣人!   谁能没有野心?谁不贪恋权势?而谁又能一味的容忍别人的势力在自己眼前晃悠?   没人!便是圣人也不可能!   自古天家无父子,即便是亲生父子恐怕也要落在君臣之后,遇到权掌天下的巨大诱惑时,亲情也得靠边站。   那陆倪本是先皇肱骨,如今年纪虽有些大了,可到底是曾跟在先皇身边的人,便是文臣,体格也很不错。若当真太平无事,说不得还有个十年八年好过,偏圣人反而要越发厚待他,岂不是要生生急死!   但凡朝堂官职都是有定数的,只要陆倪一天不退,他占着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插当今心腹……   如今突然有了这天外之喜一般的现成理由,且铁证如山不容置疑,就是陆倪不想退,也必须得退!   方才牧清寒虽然也在思考朝堂,可终究没想到这么深,如今听了杜文一说,登时便如拨云见日,眼前一切都豁然明朗起来。   他在心中一叹,又惊又喜:杜文,果然不同了。   此次出行虽然凶险,然而二人都收获良多,且均坚定了自身信念。   杜文几乎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跨越,人瞬间沉稳许多,话少了,想的多了,而思考的深度和行为方式,也更加沉稳谨慎……若不是年纪太轻,他几乎真的像个官员了。   薛崇一行人在江西一待一月,先处置了罗琪一干主从犯人,顺便抄家,不免又抄出来许多远远超过他如今俸禄、品级的财物、账簿,乃至数百倾良田,数十家铺面,自然是罪上加罪,便是现长出九个脑袋来怕也不够砍的,再来一个岳丈也保他不住。   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果然也印证了当初杜文舍近求远的做法并非杞人忧天:经查证,安定县直属饶州府知府并非对此地发生事情一无所知,只因为收受巨额贿赂,又想铤而走险,搭上陆倪这条线,故意装聋作哑而已。   若当时杜文他们真的求助到饶州府去,说不得便是自投罗网,恐怕此刻早就在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踏了投胎崖了!   说不得,饶州知府并那几个知情不报的官员一并都叫薛崇绑了,名下家产尽数封存,不日开拔回京时一同带上。   得知消息后,牧清寒等人瞬间后怕起来,不免又对杜文郑重道谢。   杜文哪里敢受,自己这大半条命还是牧家兄弟先后有备无患、张铎等人当机立断救回来的呢,慌忙避开,又对他作揖,只摇头苦笑道:“我却宁愿是自己多心了。”   牧清寒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多心,事实并非如此,好歹还能证明饶州知府是个清白的,世上也多个无辜官员;可如今却偏偏证实了他的猜测,岂不是再次印证了一句话:官官相护!怎不叫他心寒。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越发叫牧清寒心头发堵,也越发坚定了他弃文从武的念头。   诚然,想必武官阵营中也必然是鱼龙混杂,可到底龌龊少些,叫人好歹心里清净。   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杜文肩膀,道:“且想开些吧。”   又过了些日子,圣人派来的新任饶州知府、安定县令到任,薛崇等他交接完毕,便带人开拔,打道回京。   又因此番查抄了数名官员的老巢,光是得的钱财怕不有数百万两之巨,又有许多暂时不方便估价的金珠宝贝,以及许多进一步牵扯到朝中其他官员的财权往来账簿,若贸然上路恐引来铤而走险的匪徒。再者那些官员的家眷、仆从加起来也有一千七百多人,再算上每日所需粮草,原先带来的军队竟不大够使的。   未防止他们中途逃跑或是造反,故而薛崇直接拿圣旨和钦差大印从当地调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沿途护送,这才真正安心了。   ****   进到六月,天气渐渐暖了之后,南边有地方已经开始下雨,外头旱情缓解,民心也渐渐安稳。   陈安县外头的荒山已经叫知县大人组织的流民开垦整理的差不多,城门开启的时间也慢慢放宽到了一日三个、四个时辰,城内外的交流贸易也渐渐恢复。   早已憋得慌的杜河也带人去了自家五座山上看了几回,发现果然鸡犬不剩,一应的瓜果秧苗都给流民祸害了,能剜出来吃的都一概剜了,能扒下来填饱肚皮的也都扒光了,许多树木都给撸得光秃秃的,着实伤了根本,这一二年内几乎都不可能再结瓜果,少说也要三年功夫恢复。   杜河等人心痛不已,可也无可奈何,只得甩开膀子重新开工。   先将确实死透了,养不回来的苗木拔了重载,树干留下或当柴火,或挑挑拣拣送到对应的铺子上做了家具。他心思细腻,对市场了解的也全面,竟安排的妥妥当当,无一疏漏,损失竟也有现。   老王头等人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越发死心塌地的跟着忙活。   又将能救活的救活,空了的重新买苗木填补上,一干人等也是忙的天昏地暗,杜河一连二十天都住在外头山上,着实顾不得回家。   这日杜瑕正在家同王氏没事打结子玩儿,又猜测哥哥一行人到了哪里,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知县家派人来请,有要紧的事。   此时杜河不在家,王氏和杜瑕一听事关自家儿子,也不敢耽搁,飞快的交代了几句之后就坐车去了。   知县夫人元夫人并不过多寒暄,只飞快道:“那两人立了大功,在江西协助破了一桩大案,已经由钦差带着入京了,回头还要面圣呢!只是不免磕磕碰碰,老爷和我怕你们等的心焦,同你们说一声,若担心,便往开封去瞧瞧也好。”   冷不丁得了这消息,当真叫王氏和杜瑕心里又惊又喜又担忧,也不敢多待,只道必然要去看看的。   元夫人并不意外的点了点头,恐她们忙中出乱,又好意隐瞒了其中部分信息,安慰说:“切莫着急,本就不是什么大伤,这会儿早就好了。济南牧家的人也得了信儿,保不齐也是要进京的。老爷说了,若你们即刻就走,他就打发些差役一路护送,你们在济南府汇合一同上路,也有个照应。”   王氏和杜瑕都谢过,即刻回家,又打发人去城郊山上报给杜河知晓,娘儿俩只在家里收拾行李。   很快,杜河就家来了,跑的满头大汗,刚进门就问到底怎么了。   王氏嘴拙,不大会说,杜瑕就道:“因开封那边没明着说,只是派人报信儿,元夫人也不大清楚细节,只是说如今哥哥他们平安无事,又立了大功,不日就要接受圣上召见呢。元夫人怕回头消息传出来,咱们知道了干着急,就先同咱们说了。”   杜河听后,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他只听传话的说太太姑娘都被知县家里叫去了,似乎还十分紧急的模样,吓得杜河魂飞魄散,如今听了这个才松了口气。   他刚要习惯性的念叨句“祖宗保佑”,可话到嘴边就想起来王氏对自家人十分有意见,更对那些什么没见过的劳什子祖宗没有半分情谊,于是赶紧又咽下去,转身出去安排外头的事情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一家三口都坐不住,必然是都要去的,可那五座山也耽误不得,需得细致筹划。   杜河一夜没睡,自己先细细的想了一回,又叫过几个管事的来如此这般的安排一番,最后道:“此去估摸也得一个来月工夫,山上的事情你们莫要放松,成不成的就看今年了,回头我回来必要亲自验收,若要做得好了,大家都有赏;若做得不好了,往后几年也缓不过神儿来,没有产出,你们也没好果子吃。”   众人都垂手听训,纷纷表示记着了。   王氏和杜瑕母女也是一气收拾到三更天才好歹躺下胡乱眯了眯眼,然后天刚亮就上路了。   终究是自家弟子,肖易生也担心的很,特意拨了几个衙役,写了条子,叫他们走官道,不过三日就到了济南府。   一家人赶紧去跟牧清辉他们碰头。   牧清辉也早等着了,商氏也担忧得很,原本想一同跟了去的,无奈牧植才五岁,恐禁不住一路猛赶,只得罢了。   牧清寒和杜文是肖易生的入室弟子,且陈安县偏僻狭小,他拨人沿途护送弟子家眷这种事只要上头不追究,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放在济南府,就不成了。   潘一舟什么动静也没得,杜家人同牧清辉见了面,也不多话,一行人即刻换了牧家的双马大车,半点不含糊的上路。   商氏抱着孩子在后头跟了几步,终究难掩担忧,扬声道:“一路小心,早去早回啊!”   牧清辉在济南府,消息来源又广,知道的甚至比肖易生更多。他是隐约听说了两个弟弟此番凶险的,听说还出了人命,可究竟凶险到何种程度,他也说不准,自然也不方便告诉杜家,只是一个人暗自忧虑,没几日人都憔悴了许多。   杜瑕也隐隐猜测到元夫人可能隐藏了很多关键信息:若真像她说的那样轻松安宁,又如何需要这会儿就告诉他们,并支持他们即刻进京?心下当真火烧火燎一般。   一行人都焦急得很,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拼命赶路,马蹄如飞,日夜兼程,从济南府到开封府竟只花了十三天,也算快得很了。   牧清寒和杜文这会儿还在驿站等候圣人传召,他们这些家眷却不得随意进出,牧清辉一面打发人去送信儿,一面带着杜家人去了他们在开封的别院。   开封府甚是繁华,初入城门就觉得人声鼎沸,那城内纵横主干道又要比济南府宽出去将近三成,往来人流不绝……   可这些人却都没心情看。   他们到的时候就已经下半晌了,不多时牧清辉派出去的人回来,说驿站那边知道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恐他们出入有所不便,叫明日寅时之后再去。   牧清辉点头,又问:“可见到两位少爷?”   那心腹点头,表情却瞬间古怪起来。   众人心中咯噔一声,齐声问道:“如何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骨肉,一个是未来女婿,这些年都有了感情,疼的跟什么似的,不管是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都够受的,王氏登时红了眼眶,两只手都抖了开来。   那心腹犹豫半天,一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扎到胸膛里去,许久才在众人的催促下蚊子哼哼似的憋出一句来:“听说,听说二爷伤到了那要命的地方……”   室内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都已经是呆了。   要,要命的地方?   对男人来说,还有哪个地方更要命?!   见大家都这般反应,那心腹也急了,又连忙亡羊补牢的描补道:“小的也只是随便问了几句,想来那些驿站的人知道的也不多,许是听差了想岔了也说不定,做不得数的。”   然而这安慰没有任何作用,相反的,大家的脸色更微妙了。   这事儿驿站的人都知道了,得有多严重呀!   牧清辉的脸都黑了,直接对那人骂了一句,又用力一摆手:“还不滚下去,当着姑娘的面儿,浑说什么!”   那心腹屁滚尿流的下去了,也不敢喊冤叫屈的。   剩下几个人……气氛更尴尬了!   饶是长袖善舞的牧清辉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他只能干咳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这个,赶了这些天的路,大家也累了,不若先回房休息,明日咱们去瞧了也就清楚了。”   杜河回过神来也点头,道:“是极,世人多爱以讹传讹,随便磕碰一点都能说成命在旦夕,你们也莫要胡思乱想。”   见杜瑕还是有些呆呆的,牧清辉在心内暗自叹息,又咬牙道:“若是……若是真的,我牧家也必然不会委屈了妹子!”   若是无事自然好,皆大欢喜;可若是弟弟当真有个什么,他们也不好拖累人家年轻姑娘,这婚约,就此作废吧!   杜瑕还没回过神来,杜河与王氏也没立刻反驳,后者只是拉住她的手,含泪道:“我苦命的女儿。”   毕竟关系到女儿一辈子的幸福,王氏实在不能不多想。   无风不起浪,若此事当真,那么他们这门亲事到底算数还是不算数呢?   若是不算数,难免叫人说凉薄,也耽误日后儿子前程,他家算是抬不起头来了;可若是算数,岂不是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这辈子就算完了!便是那人长得再好再有出息,家中堆满了金山银山,就是个守活寡,却又有什么趣儿。她还这样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几十年可该怎么过!   此时此刻,杜瑕全然没顾及周围人的举动,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念头:   出去游学一趟,牧清寒把自己的小鸡鸡……搞丢了?!   这一晚上谁都没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都起来了,然后挂着一对对的黑眼圈等着开了城门,就往驿站那边奔。   杜文只伤了肩背,两腿也是皮肉伤,这会儿都已经结痂,可以下床行走了。听说爹娘妹妹都来了,他也是兴奋的一夜没合眼,只是又担心他们骂自己,可乍一见了外头那几个人影,什么忐忑悲苦都化为乌有,只快步迎了上去。   倒是牧清寒,大腿上扎了一箭,箭头入肉颇深,又没能及时拔出,在马上反复伤害,此时站的时间久了还得拄拐。   然而一看他这幅模样,众人不约而同的想起来昨日听到的消息,表情齐齐变得复杂而微妙。   拄拐啊……   牧清辉急的脸都红了,忙扶着弟弟去里面侧厅坐下,准备哥儿俩先偷偷的套个话。   可他弟弟这样骄傲飞扬的人,若是真的,可叫他余生如何是好?   听说南边有个什么神医,最擅长治疗这些疑难杂症,说不得要搬座金山去将人请了来。   牧清辉一句话到嘴边滚了几滚,几次三番又落了回去,只不住的搓手跺脚,无限焦虑。   这,这可如何开得了口?!   牧清寒却完全是满头雾水,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一向沉稳的大哥这幅模样,疑惑道:“大哥可是有话跟我说?”   若正常情况下,长久未见,又猛然得知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哥同杜家人不该是先问问他同杜文的伤势,再问具体经过么?怎得一上来就隔开,又一副“我们肚里有好些话,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的姿态?   话音刚落,却听外头传来杜文暴怒到近乎扭曲破音的吼声:“胡说八道,哪个混账王八蛋乱嚼舌根,只污人名声,合该拖出去剪了舌头再乱棍打死!”   牧家兄弟同时一愣,牧清辉却瞬间福至心灵,心头一下子松快起来,压抑了自己一夜的沉闷顿时烟消云散。   此时杜家人会问出口的还能有什么?既然杜文都这么说了,那想来自家弟弟必然无事!   想到这里,牧清辉不禁笑开了花,直叫牧清寒越发茫然。   他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拍着自家弟弟的肩膀,带着笑意道:“咳咳,我们来之前,听闻一个消息,”说着,他不禁带些促狭的往弟弟腿间扫了几眼,“说是你伤到了要命的地方。”   此话一出,牧清寒当即愣在原地,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然后将一张线条初现冷硬的面孔都涨红了,连带着脖子也泛了粉。   他两只眼睛都瞪得溜圆,额头上也渗出汗来,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几次张嘴几次都没说出话来,最后才无比艰难的憋出一句已然走了调的话来:“我是被射中了大腿!”   牧清辉知道自家弟弟素来不会说谎,可如今刚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起伏之大只叫他几乎承担不足,索性放声大笑起来,又低声打趣道:“当真?你我亲兄弟,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多少次都见乳娘给你换尿布咧,可没甚好隐瞒的。”   牧清寒越发羞臊难当,又有些恼羞成怒,冲着自家大哥嚷道:“大哥莫要听外头那些人浑说!左右不管他们的事,只拿人取笑,实在可恶!”   如此误会解除,两家人俱都如释重负,无限欢喜起来,只觉得只要这事被证实不是真的,那么饶是再有什么波折,也不算是波折了。   两家人分别拉着自家伤员说了些贴心话,牧清辉便一身轻松的笑着出来道:“得了,来日方长,咱们且先出去坐坐,叫他们俩说些悄悄话。”   杜河与王氏也是乐得合不拢嘴,纷纷点头称是。   偏杜文走的格外慢些,临出门前又突然折返回来,仿佛破釜沉舟一般对自家妹子道:“好妹妹,你可千万莫要给外头的人哄骗了,他们只是嫉妒,最见不得别人好,着实无妨的……”   如今他们都十七了,几乎可算个成年人,同龄人中当爹的都有了,便是自己身上该有的也都有了,现下又在外行走将近两月,什么没见识过,什么事儿不知道?他与牧清寒日日在一处,坐卧行走谁也瞒不住谁,若问对此情况最了解的,除了牧清寒本人便是他了!   杜瑕本就臊得慌,偏他这会儿又一本正经来说这个,脸上越发烧着了,只捂着脸叫他赶紧走。   “哥哥又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赶紧走吧!”   她不好意思,殊不知杜文自己也有些尴尬呢!   这俩人好歹订了亲,如今他的媳妇儿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如今竟为了这俩人这般牺牲,冷静下来也觉得十分羞涩。可又觉得夷责无旁贷,毕竟一个是自己挚友兼同窗,一个是自家亲妹子,如果自己这个剧中人不从中调解,把这事情说开,万一误会闹大就真的坏啦!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再说什么更不好,索性挠挠头出去了。   转眼屋里只剩一对小年轻,杜瑕耳边还是嗡嗡作响,全是自家哥哥说的什么鬼话……   牧清寒虽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可从对方面上羞愤欲死的表情,以及挚友临走前丢过来的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来看,约莫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顿时万分局促起来。   只有两个人,越发的尴尬,两人你往这边蹭两步,我往那边挪一挪,不多时就面对面,然后相顾无言,只一对脸就都成了烧红的烙铁一般。   这话可怎么好开口?   到底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平时说些个甜言蜜语也就罢了,今时今日却涉及到这种隐私的地方,着实难以启齿。   牧清寒心如乱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剖白一番,可这种事却怎么好出口解释。   “你莫给人哄了,我还行……”   不成不成,只是想想就要羞死了!   杜瑕也着实觉得棘手,便是安慰也不好开口。   事到如今,她倒是不担心什么流言了,即便别人信不得,自家哥哥总不至于亲手将自己妹子往火坑里推的,他疼自己却比爹娘更甚。   两人相互憋了一阵子,气氛越发地诡异古怪起来。   牧清寒见她始终沉默不语,饶是面上做烧也顾不得许多,生怕她误会,也急了,结结巴巴道:“真不是。”   杜瑕微微抬头。   就听他继续磕巴道:“真的只是射中了大腿,并不是那,那……”   见他这样,杜瑕反倒给逗笑了,也红着脸道:“我晓得,你莫说了。”   牧清寒又偷眼观察了她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十分一致的决定回避这段插曲,只相互问好。   杜瑕这次才有空问他们的经历:“不是说游学么?怎得又牵涉上了大案!我们听说后着实吓坏了,也不知道详情,便没日没夜的往这头赶,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见牧清寒行动不便,杜瑕说不得先去扶他坐下,又忍不住问:“伤的很厉害?还疼得很么?还有哪里疼?”   牧清寒感受着她靠近后带来的淡淡香气,欢喜的都快傻了,哪里还觉得出疼?!只不住摇头道:“不碍事了,不过皮肉伤而已。”   杜瑕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好说什么责备的话,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一般的好面子,便是再苦再累,也只憋在心里吧,看什么时候憋出病来就高兴了。”   听她隐隐有些怨气,牧清寒忙道:“当真没什么旁的伤,都叫阿唐给我挡了,倒是一块跟去的镖师,折了一位。”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也不禁低下去。   杜瑕不知道他们一行人竟真的有减员,再联系到两人时隔一月还不能行动自如的凄惨模样,多少对此番事件的残酷有了些认识,只倒吸凉气道:“是谁做的?!可能替他做主?总不能叫他白白牺牲!”   见她听见死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竟先想着报仇,就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本就不同于一般女子。   牧清寒飞快的将事情始末说过,帮杜瑕倒了水,又十分贪婪的盯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她面色绯红,才抓了她的手,幽幽叹道:“当时的确紧急万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等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我还想着,若今后都见不着你了,也不知你会哭我,还是怪我。”   当时张巡检追的紧,当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能做的只有使出吃奶的劲儿疯狂逃命。   说老实话,若不是大毛舍生取义,张铎等人舍命护卫,他们此刻恐怕真就阴阳两隔。   杜瑕叫他说的心惊肉跳,也后知后觉的涌起一股怒气来,道:“你也知道我会怪你,可考虑过你哥嫂没有?”   说完,她又吸吸鼻子,却不继续责怪,只咬牙切齿的往他胳膊上狠狠掐了几把,语气复杂道:“罢了,都过去了,多说无益。我素知你稳得住,也不大好管闲事,若非没得选择,非管不可,约莫你也不会吃饱撑的去趟那浑水。”   莫说牧清寒,就是她亲哥哥杜文,虽然平时狂放些,但也只是在为人处世方面,遇到这种几乎不必过脑子就知道极度危险的大事,若非事态紧急,他死都不会自己往上撞!   设身处地的想一下,若是换了自己,换了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救?自己有危险;不救?数千的百姓有危险!若给这等黑心的官儿得了势,竟升官发财,日后还不得继续祸害天下?   但凡能有几分希望,说不得都要试一把的,好歹问心无愧。   外头牧清辉去同驿站的人说话,不免又打点一番,杜河一家三口也说着悄悄话。   杜河老实了半辈子,也就是养了两个孩子争气,叫他着实跟着长了一番见识,此刻身处驿站,历来便是只有官宦及其家眷才能出入的场所,他不禁再次唏嘘起来:“不曾想我这辈子,竟也能来一回驿站,当真是祖坟咳咳”   见儿子、女婿都没事,乍一放松下来的杜河又不自觉带出这话,可没说完就被王氏白了一眼,连忙将后半截咽回去。   王氏不悦,没好气的反驳道:“什么祖坟冒青烟,还不都是文儿和姑爷拿命换来的!又有你那祖宗什么功劳,莫要自己脸上贴金了!真是个拎不清的。”   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道:“若是回回如此,我这颗心早晚得操碎了,还不如不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只安安稳稳回去做个富家翁的好。”   杜河听后,只干笑不已,又觉得不能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小声反驳道:“又说这胡话了,往日在家里动不动就说儿子如何如何出息的,不是你?再者若文儿当真不读书了,回家跟我开山种地去,你愿意?”   几句话果然把王氏说的哑口无言。   她摩挲着儿子明显消瘦了的脸,又重点扫过上头因为坠马受伤留下的淡淡印子,不由得鼻腔发酸,轻轻拿手摸了摸,哽咽道:“可还疼不疼?这会儿还能看出来呢,当时指不定得伤的多狠!”   末了又痛骂惹事的官员,端的是狗血淋头:“真是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儿,能做官是多大的造化,偏也不好生做,不为民做主不说,竟是个黑心烂肠子的,光顾着自己捞钱,又残害人命,昧了天地良心,对得起哪一个!便是不给你们揪出来,早晚也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来生就叫他们托生成猪狗!”   别看她平时不大言语,可一旦被惹到了也十分难缠,骂了半天也不带喘气儿的,更没有一句重叠的言语,只听得外头兵士也都咋舌不已。   骂完了,王氏不免又担忧起来,道:“我听说许多做官儿的心眼儿极小,你们这样,日后可会被穿小鞋?再者还没当官的就已然这样凶险,若是日后做了官,可如何是好?”   打从潘一舟那回开始,杜文就渐渐有了感悟,整个人都有些不同了,后来又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砺,尤其是此次死里逃生,着实顿悟了,自然知道官场上的唇枪舌剑之危险更甚于真刀真枪,哪里是言语能说得尽的凶险!   可他注定了是要走科举为官的路子的,且这些事情爹娘也帮不上忙,没得给他们平添忧愁,便避重就轻道:“娘也实在多虑了,这世上哪里有白得的实惠呢?不说旁的,便是种地,哪天不是累死累活,若是再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岂不饿死?再说经商,你看牧家大哥整日也是各处奔走,劳心劳力,三两个月见不到嫂子和侄儿面儿的时候多着呢!”   王氏果然不言语了。   杜文慢慢拉着二老坐下,先给他们斟茶倒水,然后一撩袍子,忍着伤痛跪下,重重叩头,道:“儿子不孝,叫爹娘担心了!” 第五十六章   谁也没想到杜文会毫无征兆的来这出, 二老都惊呆了,一时竟忘了拉他起来。   杜文又叩了一个头,缓缓道:“儿子素来莽撞, 也甚少帮衬家里什么, 全赖二老与妹妹劳作,心中着实有愧。这回我虽自问无愧于天地自身,可终究不能两全, 叫您挂念, 实在该死。”   王氏双目中滚滚落下泪来,杜河也红了眼眶, 忙抬起衣袖去擦,又伸手去扶。   “快, 快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当初决定去安定县时,他心中最担心的便是爹娘和妹妹。他虽年轻, 可因为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伸张正义的大事,故而并不畏死,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万一, 不知爹娘妹妹会是如何痛彻心扉!   尤其是在被张巡检率人追赶的那几个时辰里, 杜文几乎将自己过往十七年的短暂人生统统回忆过了, 甚至不止一遍。   他无数次的想,假如自己死了,假如自己真的死了, 他最对不起的会是谁?而最伤心的又会是谁?   都说天地君亲师,可天地什么的在哪儿呢?他本就不信鬼神,更不觉得广袤天地会为了自己这沧海一粟悲痛。君?莫开玩笑,圣人忙得很,哪里又会记得他这个小小县城的小小秀才。人才,人才,便是人才也如同春日里割韭菜一般,去了一茬还有下一茬,多他们不多,少他们,自然也不少。   先生?是了,先生确实会难过,会伤心,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毕竟不止自己这么一个弟子,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过空留一段回忆,日后不管是先生亦或是同窗再说起来,也不过唏嘘感叹一番“那人是个才子来着,若能活到现在……”   最难过的,难过到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家人罢了!   他们含辛茹苦的将自己拉扯大,便是比自己小的妹子也那样聪慧懂事,从不跟别家女孩儿似的爱娇俏,今儿想要这个,明儿要买那个……自己去外头读书,她还掏出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给自己花费呢!   他们当真就真的无欲无求,什么也不喜欢么?不过是忍着罢了!   都是为了他,为了一个他呀!   如今幸得老天垂怜,他好歹活着回来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才有了对二老下跪的一幕。   诚然他永远不会后悔曾经做出的决定,哪怕重来一次,他必然还会语出无悔,可他活着回来了!   他发誓,日后必然要叫家人过上好日子!叫他们之前付出的得到应有的回报!   “哥哥……”   不知什么时候,杜瑕已经悄然站在门后,见了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泪如雨下。   牧清寒知道他们此时不好出去打扰,只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因为那一跪,杜文尚未好全的伤口又有些崩裂,不过因为内里皮肉都长得差不多了,如今不过表皮有些损伤,重新换过药之后也就罢了。   见此情景,王氏不禁心疼道:“才说了不叫我们担忧,却又闹成这样,你呀你。”顿了下又道:“没听大夫说么,可能要留疤了。”   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彻底的吐露心声之后,杜文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无比,端的是精神焕发,自然不在意这些小节,只朗声笑道:“这有什么,男儿身上多几道疤痕又如何?再者又是在大腿内侧,难不成谁还要当众扒了我的衣裳?”   几句话说的众人也都忍俊不禁,王氏也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笑骂道:“偏你歪理多,谁说的过你!等等日后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好生管着吧!”   大家就都笑了。   因把话都说开了,众人心情均轻松起来,也能开玩笑了。   牧清寒就道:“听说圣人这次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想来这几日就会召见我们,回头咱们就一同家去,既安心又省事。”   杜河笑着接话道:“来时就是一处,回去说不定又要有劳了。”   “这却说的什么话!”牧清辉笑道:“都是一家人,难不成你们不走,我们就不来了?”   *********   再说朝廷上。   若说原先好歹还有些侥幸,说安定县令隐瞒疫情一事并不算证据确凿,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罗琪自己也招供,便是铁板钉钉!再看他们这些人查抄出来的家私,超了品级就不说了,这会儿估算了价值,竟几乎要顶上大禄朝国家年收入二三成之巨,圣人如何不大怒!   天子一怒,便要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饶州府知府并安定县令罗琪,以及其余十数名从犯,皆被判斩首。家人中知情不报的也斩首,余者成年者流放塞外,未成人者统统没为官奴,五世不得科举。   得到结果后,陆倪登时就昏死过去,醒来后悲痛万分,也不敢分辨,只哭自己有负皇恩,然后圣人也不加安慰,只顺水推舟的接受了他第四次的辞官请求。   只是陆倪说不得又要舍出去几辈子的老脸,求了圣人宽恕他的女儿。然终究罪孽滔天,罗琪如此为非作歹,其中必然少不了陆倪女儿的影响,圣人没给好脸色,只最后顾全其颜面,准许她留个全尸。   阁老主动请辞,当真轰动朝野,一时整个朝堂都风云变幻,搅乱了这一池水。   此事还未完结,紧接着,圣人又根据搜缴上来的账簿等证物,秉雷霆之势,发落了朝堂中一大批官员,撸的撸,贬的贬,五品以上者就有足足十一人之多!   又过了两日,上头果然传圣人旨意出来,召江西安定县一案的两位秀才觐见!   原本还十分镇定的牧清寒和杜文得到消息后竟也空前紧张起来,这可是面圣!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的造化,如今竟就在他们眼前了!   不说他们,就是外头的杜家人同牧清辉知道后也惶恐不已,先朝着皇宫那头拜了几拜,又暗自祈祷起来。   杜瑕也不免猜测起来:   不知圣人会问哥哥和牧清寒什么,不过想来他们此番立了大功,便是真正在圣人跟前挂了号,日后只要去考科举,但凡那些考官不想造反,就必然高中,倒是提前给自己铺就通天大道……   再者陆倪一退,饶州知府、安定县令被撸,便是江西巡抚也跟着吃了刮落,再者不免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一批官职空出来,尤其是陆倪……怕是朝堂上又是一场好风波!   她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惟愿风平浪静后,唐党更进一步吧。   没人知道圣人跟两位秀才说了什么,但从跟着出来的赏赐来看,这二位打今儿起便正式入了圣人的眼,得了圣心,只要日后别想不开做些谋逆的事,端的前途无量!   圣人本性节俭,可此番牧清寒和杜文到底立了大功,又收了一大批赃款,国库着实充盈,于国于民于江山社稷都是大功一件,又叫圣人顺利提拔了自己的心腹,自然乐得给他们体面,   于是两人便每人都得了玉如意一柄,黄金六百两,珍珠一斛,绫罗绸缎三十匹,上等御用文房四宝两套,新书一套,精巧软甲一副,护身匕首一把。   又因牧清寒尚武,圣人还钦赐他上等犀牛角大弓一把;听说杜文擅长书法,又挑了两幅名家真迹与他。   别的也就罢了,只那如意叫人吃惊,不少挣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也不由得心思百转,决定了日后的态度。   如意,如意,圣人这就是说,二人的所作所为,甚合他的心意!   就连一路拼死护送保卫他们的张铎等几位镖师也得了口头嘉奖,分别赏赐白银并绫罗绸缎和宝刀若干,不幸去了的于威和大毛更得了圣人亲笔题写的“义士”匾额一副!   至于小毛,因他接二连三遭受巨大打击,脑袋受损,痴痴呆呆,世上也没什么亲人,圣人便叫开封第一名寺相国寺的主持接了他去,一样开支从宫中走,以功勋之后待遇计。   圣人作此打算可谓尽心了。因小毛不似常人精明,若寻个普通人家抚养未免徒增负担;可若找个官宦人家,未免日后多些不该有的念头,以图皇恩。索性交给为人宽厚仁慈的主持抚养,一来脱离一切斗争漩涡,二来主持乃是得道高僧,由他天长日久的熏陶抚育,日后也不必担忧小毛心生邪念。   待圣旨传下来,张铎三人都是感激涕零,于猛更忍不住嚎啕大哭,高举匾额叩头谢恩,直磕的额上一片鲜血淋漓。   得了这样的结果,哥哥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只是实物赏赐,而对牧清寒和杜文的嘉奖,并不仅限于此:   圣人金口玉言,特许他们伤好之后就去太学报道!   除了那少数被荫蔽的,但凡能入太学者,无一不是品行才华出众者。牧清寒和杜文早有秀才功名在身,虽没能中举,也无府学推荐,可到底声名在外,众人皆知他们入太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今次他们竟合力做了这样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还能对他们的品行风度有疑问?故而圣人这道御一下,众官员丝毫不觉得意外。   两家自然欢喜万分,先小心的将御赐之物供起、分派,不免又说一下将来。   如意不能吃不能玩不能用,自然要高高供起,这是御赐之物,摆在家里,日后来人大多都要参拜的,马虎不得。杜文只要了文房四宝并名家真迹,其余的珍珠、绫罗绸缎想也不想就要送给爹娘妹妹。   “我要这些也无用,便是布料也做不得,沉稳些的颜色和花样给爹娘做衣裳,下剩的都给了妹妹吧。那珍珠外头难见,颜色莹润,有钱没处买去,都给妹妹打了首饰,她如今正是花儿一般年纪,合该打扮的娇艳些。”   正说着呢,就见那头牧清寒也把自己的一份送了过来,说只留了一半给兄嫂侄儿做念想,下剩的五成都在这里了。他家虽不缺这些,可到底是御赐的,比世上一切都体面,好歹都跟着稀罕稀罕。   众人就都笑,杜瑕倒也没矫情,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不过对杜文的,她却不肯全要了,只笑道:“哥哥糊涂,你自己虽用不着,留着也有大用呢!”   杜文一怔,本能的问道:“我一个大男人,要那些有何用,难不成也打一副镯子戴?”   大家越发笑的东倒西歪。   杜瑕抿嘴儿道:“又胡说了,难不成日后你不娶媳妇?好歹是御赐的东西,便是送往达官贵人家里也够体面了,依我说哥哥不如分作几份,日后或是添到彩礼里,或是私下做了送给嫂子,也是一桩美事。”   “可不是怎的!”王氏听后也拍手笑道:“我与你爹到底老了,竟不如你妹妹想的周全,既如此,且先留出一份来,日后给你娶媳妇用!”   说的杜文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素来只想着读书、求功名、奔前程,还真没怎么想过媳妇的事!   只又道:“布料倒也罢了,都是上进好料子,只要保养得当,便是放个一二十载也十分光鲜亮丽。可珍珠就罢了,便是不拿出来使,放个几年珠子也要泛黄变色,光泽不再,没得糟蹋好东西,且先给妹妹用了吧。”   “满满一斛呢!”杜瑕笑说:“又有他才送来的大半,便是给我同娘各做一套珍珠衫都够了,如何用的来这么些!且先放着吧,不说给嫂子,日后你外出交际,我们说不得也要同官太太什么的往来,到时候用这珠子不论是打些戒指或是耳坠子、头花的,也算体面了。”   杜文不耐烦划算这些,听了这么会儿就觉头大如斗,连忙摆手告饶,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吧,我也管不了。”   杜瑕冲他做鬼脸,笑:“早知如此,你又跟我们争什么,哼!”   杜文举手告饶。   待圣人召见完之后,就没牧清寒和杜文什么事儿了,自然驿馆也就待不得,如今就都住在牧家别院里。   等牧氏兄弟各自回去休息了,杜文才对爹娘和妹妹道:“我想过了,那黄金分成几份,三成拿出来送给张镖师等人,尤其是于猛兄弟,他哥哥没了,可家中仍有妻儿老娘,有这些钱也好过活。三成留下我做日后花费,也不必再叫你们劳碌。一成拿出来给小毛做日后费用,如今圣人将他安排到皇家寺庙,那里头的主持虽然仁厚和气,可到底他姐姐也是牺牲自身,我若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中不安。”   杜瑕等人就都点头:“不错,正该如此,若不够的,咱家里还有些,都添上就是了。”   “很不必,尽够了,”杜文摇头道:“再多了他们也未必肯收,反倒变了味儿,毕竟圣人也是赏赐了财物的。”   听到这里,杜瑕又问道:“下剩三成,哥哥却要做什么?”   杜文冲她挑挑眉毛,难掩兴奋道:“这几日我也打听了,如今市面上正是金一银十,一千八百两银子再加几匹上等好缎子,足够在开封城内不大繁华的地段买一处带跨院的宅子了!”   布匹代为行使金银职能的习俗自古就有,更有许多朝代的官员俸禄干脆就用布帛代替,如今大禄朝私下也还流行用贵重布帛当做等价物买卖物品的习惯。   上进布匹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外头几乎见不着,往往被炒的有价无市,花样繁复、织造复杂的一匹便是卖到几百上千两也是有的。且这些还是御赐的,更添体面。若真要细细算起来,他跟牧清寒每人得的这三十匹上等绫罗绸缎,保不齐比那六百两黄金更值钱!   原本按照杜家的家底和挣钱速度,想在有生之年不靠牧家施以援手购入开封房产,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如今圣人赐了黄金布匹,可不是天赐良机?   杜文都想好了,日后他跟牧清寒都在开封太学读书,且入太学者皆可在开封乡试,说不得往后多少年他们都要在此地居住了,若家人还在陈安县,当真想得慌。   再者牧清寒今年也17了,约莫再过两年就要同妹妹成亲,除非去外地做官,她自然也在这里,只留二老在老家,他也当真不放心。   如今好容易有了钱,且家中暂时没有大的开销,不若先拿来买了宅子,一家人都搬过来!   杜河一听也来了兴致,说道:“原先我同你娘还划算要在济南府买宅子咧,还是我儿有出息!不过也不用动御赐布匹,日后且有大用处,换了房子可惜,我同你娘也攒了不少银钱,这回便都添上!”   杜文想了一想,道:“也好。”   杜瑕也颇兴奋,可刚一说自己也有钱,却被爹娘兄长一齐按了回来。   杜文就道:“妹妹的银子只留着自己做私房吧,这些年我也花了你不少,如今且叫我大气一回!”   便是杜河同王氏也坚决不肯再叫她出,只说没有谁家爹娘哥哥俱在,却叫一个女孩儿养家的,没得叫人笑话,杜瑕也就不再坚持。   次日杜文把想买房子的事情同牧清寒哥俩说了,对方果然也十分赞同。   牧清辉主动言道:“既如此,我就叫管家出去打探一番,他常年在这边看房子,到底熟悉一些。”   这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杜家人便都应了。   牧清辉又喜道:“合该如此,日后他们两个都在太学,便是我,哪个季度不来一二遭?陈安县城到底太小了些,消息流通也不甚便利,正是举家搬迁才好呢。”   杜瑕不能更赞同。   不能怪大家都爱往大城市跑,光是这份便捷就叫人向往。若他们真来了,自己说不得就要日日叫人去外头买报纸!   两家人正说着,外头刚被牧清辉打发出去打探房源的管家就又乐颠颠跑了回来,进门便磕头恭喜道:“大喜大喜!两位少爷的师公刚升了吏部尚书!”   牧清寒和杜文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吏部尚书!   说起来,吏部尚书跟之前唐芽任职的左都御史都是正二品,单从官级上来看算是平调,实在称不上“升”。可但凡对大禄朝官僚体系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六部尚书可比御史体系的能掌握的实权和话语权大得多了!   且吏部负责官吏的管理、考核、升迁等,乃为六部之首,再往上,可就是入阁了!   杜河与王氏对这一套的个中门道并不清楚,倒是牧清辉一知半解的,闻言不禁大喜过望,只道要去挂几串鞭放了。   牧清寒哭笑不得的将自家大哥拦下,道:“大哥莫急,前番朝堂震动,贬了许多官儿,师公这会儿升任吏部尚书便是万众瞩目,想来他老人家必然是低调的了不得,若咱们反而大张旗鼓的,却像什么话。”   “对对对,”牧清辉恍然,一摆手道:“可不是怎的,我却是欢喜的傻了,那我替你们准备些礼品?到底是一家,来都来了,若不登门也不像话吧?”   牧清寒也有些说不准。   毕竟唐芽实在算是位高权重,他们只是其弟子的弟子,终究隔了一层,若对方不主动露口风,他们还真不好贸然登门。   再者听说唐芽此人速来谨慎,当初老师肖易生离京之时他都没出面相送,而此刻?   “大哥稍安勿躁,”杜文出声制止,又对牧清寒商议道:“师公他老人家素不喜张扬,可咱们若当真没事儿人似的,也不妥当。只这礼也不必太隆重,反叫他老人家看轻,便从御赐之物中挑几匹布料,咱俩再写一封书信问候也就是了。”   牧清寒略一迟疑,道:“是否太简薄了些?”   御赐之物固然体面,可才几匹布?他大手笔惯了,往年给杜家送礼的时候都是论车的,没道理如今轮到自己老师的老师了,反倒小气起来。   杜文哈哈大笑,道:“够了,够了,咱们不过才是个秀才,能有什么好的?只有这些才是全凭你我本事挣的,如今拿去孝敬他老人家,再合适不过。”   如意一人一柄,那是要供起来传给后代的,自然不能送人;   黄金、珍珠既俗气又扎眼,没得上门讨打;   至于文房、书籍、刀匕之流,更没法儿拿出手。   索性就布匹,说贵重也不算贵重,说简薄倒另有意义,再者也显得熟络亲近些,像是熟悉的人家往来,也符合他们的年纪身份,就这么着吧。   牧清寒一想,也是,就笑着应了,即刻跟杜文一样,都尽力写了一封信,又交换了,细细检查几遍,确认没有忌讳和疏漏之处这才叫管家亲自送了去。   临走前,杜文还不忘反复叮嘱,道:“想来师公他老人家也是不肯露面的,你也见不着,就同他家管家说,我二人如今还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如今更忙,也就不登门打扰了。区区薄礼,只是两个徒孙孝敬的一点意思,叫他老人家莫要见怪。”   晚间唐府管家带人整理外头的人送来的礼物,特地将自家老爷的弟子等近人送的单独拿出来与他过目。   等唐芽看到在一众礼物中越发显得“鸡立鹤群”的几匹布之后,竟有些忍俊不禁,问道:“那是何人所赠?”   管家笑着呈上帖子和书信,道:“是老爷您的徒孙,陈安县令的入室弟子,此番在江西舍命擒贼的两位小秀才。”   唐芽唔了声,亲自拆了信,对着蜡烛读了一回,轻笑出声:“倒是有些小聪明。”   说罢,又眯着眼睛看了几遍,微微点头:“字倒是不错。”   左边一封笔走蛇龙,洋洋洒洒,想是那个张狂小子;右边一封铁画银钩,倒是带了点儿书生少有的锐意杀气,必然是那个文武并重的。   唐芽沉吟片刻,又问管家:“来人可带话了?”   管家便将那边的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甚至神态语气也十分惟妙惟肖。   “叫何厉来。”   稍后何厉来了,进门先行礼,然后自去唐芽下首坐了,笑嘻嘻的问道:“老师这个时候叫我来做什么?”   在一众弟子中,唐芽最喜爱的便是他,若真要挑起来,甚至肖易生还要往后挪一挪。而何厉对他也甚是亲近,在一众弟子中最放得开,有时候更比唐芽的几个儿女“放肆”些。   见他进来,唐芽的面色便缓了一缓,并不急着说话,先叫他喝了茶才不紧不慢道:“我这么一升,倒又要委屈你几年了。”   何厉已经在如今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待了足足五年,历年考核也属上等,原本唐芽是打算这一二年就给他往上拔一拔的,谁知圣人却突然加恩在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唐党其他人员倒不好动了,不然也太显眼了些。   “我当是什么事儿,”何厉听后却不以为意的笑起来,说:“只要老师好了,难不成谁还敢轻视我?再者从五品京官儿乍一看不起眼,可也省心,老师且不用顾忌我。”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可亲耳听他说了之后,唐芽还是痛快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有些遗憾,道:“你是能为的,原本我打算这几年慢慢给你升上去,可这么一来,必然押后。若过个一二年再给你拔到四品,说不得又要等,还白担了个名儿,不划算。不若再等三年,寻个合适的机会,跳过中间,一步到位的好。”   何厉点头,十分爽快道:“都听老师安排。”   他喝了茶,又随手拿起旁边的点心来吃,随意道:“老师且按计划来便是,说不得我还年青,等得起,倒是先紧着师兄来得好。”   唐芽的入室弟子一共有七个,这几年留在开封的却只有两人,其余的四人外放,一人半退隐,专心做他的学者去了。放在唐芽眼睛底下的除了何厉外还有另一人,叫宋平,如今在大理寺任左少卿,正四品,年纪却不小了,转过年来就三十九了,是唐芽一众弟子中年纪最大的。   不提起他倒好,一说到这里,唐芽的表情就有些臭,语气也冷了下来:“莫要提他,当初我放他去大理寺是做什么的?他倒好,竟真老老实实查起案子来了!榆木脑袋!”   原本唐芽觉得宋平为人谨慎,又通晓律法,擅长断案,这几年也该做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了。谁知计划没有变化快,宋平去了大理寺之后,竟当真沉醉断案,一心一意当起青天来!上头的大理寺卿都换了两任了,他还是一点儿取而代之的意思都没的,直气的唐芽不行。   “查案查好了也不错,”何厉笑道,“这两年圣人也没少夸了师兄,若真能成个铁断留名青史,都是老师教导有方!”   “那点心放了一天了,又吃那个作甚!”唐芽不接话,只有些无奈的说,又叫人去后面厨房拿新的,“多大的人了,也没个计较。”   他家里是摆着点心的,乍做出来时更色香味俱全,可但凡来的人又有几个有胆量真吃?便是吃茶也不过略湿湿嘴皮子,做个样儿罢了,故而这些点心往往放一天都不带换的,早上摆上,晚间干巴了撤下来,俱都散给小厮、丫头们吃了。   何厉顺手把已经咬了一半的荷花酥丢回盘子里,眼巴巴的看着下人拿走,然后转脸看着唐芽,笑嘻嘻道:“饿了,家里还没摆饭呢,老师就叫我来了。”   见唐芽这会儿不愿意提宋平,何厉也就顺势转移话题,腆着脸讨吃的:“老师不管我饭,我只能见什么吃什么了。”   唐芽直接给他气乐了,也是拿他没办法,又叫人去交待厨房:“煮两碗面来,一碗宽些,一碗细些,再配些辣子,随意弄几个小菜,把那卤肉切些来,偏有人无肉不欢。对了,昨儿到的枇杷和樱桃也都捡着洗两盘。”   何厉一听就知道那肉和辣椒都是给自己的,分外欢喜,又问道:“老师也没吃?”   “人来人往,乱哄哄的,又不全是真心道贺,哪里吃的下!”唐芽淡淡道。   他虽想闭门谢客,但总有些位高权重的推脱不掉,再者几个皇子这两年大了,心思也多了,他们即便不亲自登门,派来送礼的人也怠慢不得……   那枇杷皮薄肉厚核小,甘甜无比;樱桃红得发紫,口感清甜,又带着一丝丝淡淡酸意。这酸意非但没有降低樱桃品质与口感,反倒越发突出了这份甜美,丝毫不腻人,叫人吃了还想吃,越发回味无穷。   唐芽有些年纪了,自己便很注重保养,只待何厉亲自剥了孝敬自己吃了几个,就摆摆手,示意他自己享用即刻。   因没有外人,师徒两个倒也放得开,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边吃边聊,不断交换着对近期朝堂变化的观点。   末了,唐芽才道:“这回我也算沾了那两个小子的光,我不方便出面,你不是早就想见见那个给你师弟抢走的学生么,明日就代我走一遭吧。”   虽说圣人早就在扶植唐党、魏党同先帝留下的老臣势力打擂台,就算按部就班的,唐芽也必能在两年之内升到六部尚书,可万万没想到青天白日的冒出来两个秀才,竟阴差阳错扳倒了陆倪!对圣人而言,功劳不可谓不大。   对牧清寒和杜文的明面奖赏不过九牛一毛,区区几百黄金、几十匹布,莫说圣人,便是京里排的上号的人物,随便哪个也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至于太学入学名额,也不过张嘴一句话,太学里头多两张桌子的事儿,值什么?   若只给这些奖赏,断断是不够的,可惜他两人都太小,老师肖易生也另有安排,说不得便要将这机缘放到唐芽身上。总归是一派,孙子挣了爷爷花,也不差什么……   所以唐芽升任吏部尚书一事,放在外面似乎有些突然,可对朝内那些老狐狸们而言,都是透明的。   宦海浮沉多年,谁不知道谁?谁又猜不出几分圣人的心思?不过都心照不宣罢了。毕竟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功劳,任谁也抹杀不了去,若真是心里不痛快,只怪你没个好徒弟替你收好徒孙卖命罢了!   这些话没人大咧咧的往外明说,可不代表唐芽不知道,相反,他门儿清!也不稀罕贪恋或是暗搓搓的昧下那俩可怜小子用命换来的好处。   说不得,暂且记下人情,日后瞧着若是可造之材,便拉一把就是了。   嗯,师公记徒孙的人情,倒是稀罕。   说来也是好笑,肖易生为人谨慎保守,可偏偏收的一个两个学生都不大受拘束,个性张扬,千姿百态;何厉倒是为人狂放不羁,洒脱肆意,至今却只教了两个学生,且都不大称心如意,频频嫌他们小小年纪就老头儿似的闷,只把灵气都给弄没了。   之前肖易生进京赶考,又在开封一待三年,师兄弟两个隔三差五就要凑在一起谈天说地,自然对彼此的学生也都熟悉得很。   何厉听肖易生说过那几位师侄后就乐得了不得,直嚷着要见见,还说那合该就是他的弟子,不过是阴差阳错才给肖易生抢了去,一时传为笑谈。   听他这么说,何厉果然欢喜,忙不迭应了,又问可有什么话带去。   唐芽摇摇头,道:“不必提我,随你自己爱怎么闹去。”   得了这话,何厉心里就有谱了,美滋滋吃完了面,又厚着脸皮讨了一筐樱桃,说是家里的两个姑娘都爱吃,这才被唐芽往屁股上踢了一脚骂走了。   回家之后,何厉先打发人把樱桃分成三份送给自家夫人和两个女儿,然后等收到闺女绣的歪七扭八的荷包,这才心满意足的去写帖子。    第五十七章   帖子是头一天晚上送到牧家别院的, 次日一早, 何厉就按时上门。   到底是简在帝心的朝廷命官, 上到牧清辉,下到杜瑕, 再加上暂时也在这里养伤的张铎等人,都齐齐出来迎接。   何厉穿一身宝蓝色直缀,并未带冠帽或是头巾, 只用一根乌木簪子插头, 簪子上头镂空雕刻着松鹤呈祥的花样,很是雅致。   不管是牧清寒还是杜文都是第一眼看他, 可就是这第一眼,两人就瞬间将来人与之前老师口中经常冒出来的三言两语勾画的“何师兄”对上了号。   当时他们也曾问过,可肖易生想了半晌才轻笑出声, 只道:“我虽说不出, 可来日只要你们见了,必然一眼就能识得。他实在与众不同。”   此人当真特别极了,恐怕此刻眼前密密麻麻的挤着百十号人, 他们依旧能够立即认出。   他的身段不算特别出众, 容貌亦不算顶尖,穿着打扮也不算多么招摇,可那双眼睛啊, 实在是少有的清透灵动、神采奕奕。   若单看这双眼睛,你恐怕会觉得是在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对视,因为里面实在干净的很, 透彻的紧,充满热情,又泛着那么一丝丝儿几乎要飞出来的欢快和跳脱。   谁会想到这是个三十六岁的官员能拥有的眼神!   两人慌忙上前见礼,何厉却抢着快步赶来,一手一个扶起,笑道:“跟我客气什么,进屋说去。”   又对牧清辉等人点头示意,道:“叨扰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我来看看便罢,赶明儿也去我家玩儿去。”   牧清辉等人连道不敢,却没人把这话当真,一直送他们进到内堂,这才悄声嘱咐下人们小心伺候,悄悄退下了。   “我之前就听师弟说起你们,只是没空,不曾想今儿机缘巧合下倒是见了,不错,不错。”何厉笑道,又细细打量二人面色,问了几句身体。   他的言行举止同迄今为止牧、杜二人所见过的官儿都极其不同,也不知是托了老师的福还是怎的,当真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叫他们不自觉就放松了。   牧清寒和杜文也渐渐去了开始的拘谨,你一句我一句的回话,又说些感慨。   何厉听得认真又投入,时不时也插一嘴,倒不像是长辈而是平辈了。   末了,他也大为震撼的拍了拍大腿,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人活一世,但凡能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殊为不易,你二人小小年纪竟就扳倒了一位知县、一位知府,外加一位阁老,哈哈哈,感觉如何?”   牧清寒和杜文都有些啼笑皆非,心道这位师伯倒真是一言难尽,瞧着言语间的兴奋劲儿!   说着说着,贺何厉又突然问道:“没给薛大人吓着吧?”   “薛大人?”两人本能的怔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他说的就是此次奉命彻查江西一案的钦差薛崇薛大人,忙说没有。   “没有就好,”何厉点头,又说,“他那个人呀,笑面虎也似,面上笑呵呵,手底下不饶人,朝中多有官员怕他,不过人倒不坏,十分公正严明。”   牧清寒和杜文听后都点头,觉得这评价实在恰如其分。   谁知何厉又带些忿忿的接道:“不过就是有些公正过头!前儿他被任命为钦差,我听说是你们出了事,晚上还想去找他带信儿来着,结果竟给我关在门外,着实可恶!”   一番话说的牧清寒和杜文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来开封这么些日子,他们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自家这位师伯的传闻,再结合曾经老师说过的……看来外头的话非但未言过其实,甚至还有许多不尽之处!   找钦差给事件两方之一带信儿这样的事,亏他做得出来!   就那个当儿,谁敢见他?你师侄闹出来的窟窿,躲都来不及呢!若真见了你,这不是上赶着召嫌疑呢么!   老师总说他们肆意妄为,可这位师伯又怎么说?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何厉倒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单纯来看看,空着手来的,不过做了一盏茶工夫就又走了,也不叫人送,端的潇洒。   大家本以为他说的叫他们去家里玩不过是场面话,没成想当天下午就下了帖子,说邀请杜家太太和姑娘过去玩耍。   来的是个挺有体面的婆子,直道:“太太说了,若是二位得空就尽管去耍,也不必带什么礼物;若是不得空,只跟老奴说一声,改日再聚也就是了。”   王氏和杜瑕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何大人夫妇都怪有意思的。   左右也不是外人,他们家早就被视为唐党,去不去的都不会造成什么改变,那就去吧。   等那婆子走了,王氏又拉着杜瑕商量,说:“虽说不叫拿东西,可到底头一次上门,又是那么大的官儿,又要在那里吃饭,总不好真空着手去。”   杜瑕点头,道:“娘说的是,不过想来他家也知道咱们是仓促进京,只有个意思也就是了。”   王氏就笑说:“亏得前儿圣人赏了东西,这不,这就用上了!”   不过赏赐都是有数的,扒拉来扒拉去就那么几样,也无甚选择余地,只不过是挑些布料带去罢了,图个礼仪周全。   可宫里头赏出来的东西不免奢华太过,前头牧清寒和杜文送给师公唐芽,也不过一人出了三匹,凑了个六六大顺好意头,若放到外头去,价值何止上千!也就是借着升官庆贺的当儿,不然恐怕唐芽也不会收。   这边何厉是师伯,自然不能盖过唐芽那边去,可若是四?不免太不吉利。三?大禄朝送礼又不兴单数;二?未免太过简薄了些。   王氏正犯愁,就听杜瑕笑道:“何大人家这样不拘小节,娘又何苦这样刻板?不若咱们挑几匹好意头的,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每样裁出来几尺,够做两身衣裳的便罢,多弄几样,既周全又不打眼,且也很过得去。哦,对了,听哥哥说,这边还有一位师伯,虽不曾蒙面,可毕竟哥哥他们也到了这里,倒不好单单落了他,干脆咱们挑出六匹来,对半分开,叫个稳妥的人往那边也走一遭,好歹是个意思。”   王氏听了果然妥当,就这么办了。   这么想着,杜瑕又去问牧清寒,牧清寒果然也没想着这遭儿,连声道谢。   牧清辉听后也夸她周全又稳妥,也说:“既这么着,也不好重样儿,我这就打发人采买些家常吃食,譬如柴米油盐之类,既亲热,又不会不自在,弄完了就叫人一发送过去。”   次日上午,杜瑕母女果然依言登门拜访。   京城大不宜居,且不同等级人家的住宅规模都有严格规定,十分刻板。   何厉好歹也是五品官儿,若在地方上,指不定要住多么奢华的宅子呢,可落在京城,也不过是个四四方方三进宅院,简简单单的。房舍虽多却没什么花样,更无什么游廊抄手的,只不过略栽种些花木,堆几处假山,造几个小小巧巧的亭子罢了,倒也雅致。   一路走来都有婆子、丫头领路,这些下人都根据各自身份穿着对应颜色款式的衣裳,目不斜视、口不多言,十分规矩。   这才是治家之道呢,杜瑕一边看着,一边暗暗记在心中。   一时先去拜见了何厉的发妻,赵夫人。   赵夫人瞧着倒很温柔典雅,跟何厉完全不似一路人,待杜瑕母女也和气的很,又嗔怪道:“来便来了,却又带什么东西,倒显得咱们两家生分,没得叫人笑话。”   好歹王氏在陈安县也多同当地太太姑娘们往来,多少练出些胆量,闻言忙大着胆子答道:“原是不该带的,我们一家子匆匆忙忙的来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巧圣人赏了点东西,这便借花献佛吧,夫人别见怪。”   赵夫人捂嘴笑道:“礼多人不怪,这有什么?快坐下说话,别站着了。”   大禄朝明文规定,一至五品官员授以诰命,六至七品授以敕命,夫人从夫品级,何厉官居从五品,赵夫人便是正经的诰命夫人,也是有俸禄的。王氏和杜瑕不过白身,自然不敢放肆,都没坐全了。   赵夫人是真不想叫她们见外,可毕竟头一次见面,又有品级隔着,今儿硬掰着反倒不美,也不好强求,只得日后再改。   她又夸了杜瑕几句,说道:“我也有两个女儿,大的十八了,小的十四,你几岁?”   杜瑕忙起身回话,道:“十五了。”   “倒是差不多,”赵夫人笑道:“素日无事只管往这边来玩,你们姐妹几个说说笑笑才好。平日在家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丫头通报,刚说了一句就被不知什么人止住了。   然后门帘一掀,走进来两个人,杜瑕一瞧,却怔住了,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王氏也有些愣,不知该如何称呼,却见赵夫人已经捂嘴笑开了,又指着下头一个年轻女孩儿,一个少年郎笑个不住,话都说不出。   那两个女孩儿行了礼,都看向杜瑕,杜瑕也回看向他们,这一看却看出端倪。   那女孩儿约莫就是长女何薇,那一身鹅黄箭袖,腰里别着马鞭,脚踩短靴,瞧着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恐怕就是次女何葭了。   她那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睛当真像极了何厉,生动而灵透,又隐隐带出几分得意和狡黠,便如一只活力四射的小兽!   杜瑕从未见过这般特别的女孩儿!   见她只一味干看,也不出声,何葭似乎十分得意,又隐约有些失望的样子,略带点肉嘟嘟的下巴微微扬起,显得颇为骄傲。   赵夫人似乎也在看热闹,笑完了也不说破,只这么看着,似乎预备瞧杜瑕作何反应。   杜瑕忍不住噗嗤一笑,先对何薇行礼问好,然后竟直接上前拉了何葭的手,歪头笑道:“这是谁家的少年郎,这般唇红齿白的俊俏,随我家去可好?”   室内先是一滞,随即赵夫人头一个噗嗤笑出声,便是何薇也忍俊不禁,鬓边步摇一抖一抖的,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都忙着忍笑。   何葭小脸儿微微泛红,却又带些欣喜的问杜瑕:“你怎得看出我是女孩儿?”   一来杜瑕头一次见这么有趣的姑娘,二来也为叫赵夫人的小乐趣不落空,当即顾不上是在别人家做客,便存心要逗一逗,便故作惊讶道:“呀,怎得你是个妹妹?”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笑开了。   众人这才先后大笑出声,赵夫人在上头念佛,指着她道:“阿弥陀佛,了不得,可算有人制得住她!”   大家笑得越发厉害,何葭也抿了嘴儿,这才跟杜瑕相互见礼,不过还是不大死心的问道:“好姐姐,你到底是怎么看破的?”   杜瑕笑道:“哪里要怎么看,只看一眼便是了,你长得这样好看不说,男孩儿女孩儿差得多呢!”   何葭要是再小个几岁,身体没发育好的时候,或许能蒙混过关,可如今她都十四岁了,身段容貌上的女性特征逐渐显现,但凡是个有心人估计都难瞒过。   那些什么女孩儿一换男装就叫人认不出的桥段着实信不得,要么那姑娘本身就长得雌雄莫辩,要么必然经过了极其精密的伪装,再要么,若不是旁人有意配合,便是他们眼瞎了!   听了这话,何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低头打量自己,仿佛是要现场看出来就竞自己哪儿出了纰漏。   何薇先对杜瑕赔不是,道:“我这个妹妹从小爱胡闹,偏爹爹又护着,我跟娘也实在没法子了。她听说今儿有个姑娘要来,十分不俗,登时便起了不服的心,叫你见笑了。”   这话说的实在巧,头一个便点明何葭这样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长都知道的,且一贯纵容;今儿又不动声色的捧了杜瑕,说是何葭年少意气,听对方比自己强才起了这个心思,倒叫杜瑕无论如何都不好追究了。   杜瑕在心中暗暗赞叹,心道这份心机城府,虽无恶意,可着实高妙得狠了,若叫陈安县争斗小达人石莹碰上,还不羞愧而死?保准没得一个回合的招架之力!   不过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更加喜爱何葭这种天真活泼、爽直率性的表现,反倒有些疲于跟何薇这种一句话里能绕五六个弯儿的人打交道,直觉累得慌,自然不会说什么。   “我倒喜欢她这脾性,”杜瑕笑道,“也是太太和善,不然我在别处,如何敢像方才那样放肆!”   说的众人都笑了,赵夫人也对王氏道:“你这个女儿倒也古灵精怪的,果然不俗。”   王氏这才松了口气,陪笑道:“您说这话没得叫我臊得慌,哪里古灵精怪,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叫我们惯坏了。”   刚才杜瑕那一系列的举动着实给她惊出一身冷汗,直到这会儿确定赵夫人没生气,才算是放下心来。   听说好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都有些个怪癖,若是这位何小姐便爱捉弄人,她们少不得也要相陪,可自家女儿却上去就给拆穿了!怎不叫她担忧!   王氏暗中在肚里叹了口气,心道到底是亲兄妹,再错不了的,没有一个叫她省心……   赵夫人又问了两个女儿几句,便打发她们出去玩,笑道:“罢了,好容易来了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我就不拘着你们了,出去玩吧。”   又特意嘱咐小女儿道:“莫要疯魔,吓坏了姐姐,往后就不敢来了。”   何葭笑的爽利,拉着杜瑕往外走:“知道了,瞧娘说的我跟什么似的。”   三个姑娘往外走,后面几个丫头婆子的跟着。   时值六七月交接,真是繁花盛开的时候,何家宅子里虽不讲究精雕细琢,可也有几株怒放的栀子花,雪白的花瓣在浓绿叶片映衬下着实好看的紧。栀子花素以浓香著称于世,这老大的庭院里不过在角落种了几株,结结实实开了几十朵,暖风一刮,竟就满院甜香!   杜瑕吸一口气,喜道:“好香,这花儿开的真好。”   何薇笑着道谢,杜瑕正疑惑,就听何葭解释道:“我姐姐与我不同,最是安静娴雅,喜欢个读书画画什么的,闲时也爱跟着爹爹学着侍弄花卉,这几株栀子花便是她一手栽培。”   杜瑕不免又诚心诚意的夸赞几句,又过去近前欣赏一回,末了还跟她们一通去院角碎石头砌成的水池子里喂鱼。   到底头一回见,不免有些放不开,又有一个说话柔声细气,三两句话就能带出一句诗词,显然情感十分细腻的标准才女式何薇,杜瑕同她们说了两刻钟就觉话题有告罄的危机,生怕对方下一秒就要拖自己一通作诗,便绞尽脑汁,开动脑筋,寻思还有什么可说的。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来一个人。   “对了,我在陈安县有位闺中密友,名唤肖云,是何大人师弟之女,几年前也在开封住过,你们可认得?”   一说出肖云的名字,何家两姐妹就齐齐道:“自然认得,她可还好?”   杜瑕也是考虑到肖易生与何厉关系甚好,肖家也曾在开封一待三年多,两边女眷必然相熟,这才有此一问,借机多增加些谈话内容罢了。   “甚好,”见她们果然识得,且何薇尤其关注,杜瑕发自内心的笑说:“我猜你们就认识。她家里给她请了老师,专门锻炼身体,这几年身子骨也好多了,吃的也多了,来之前我见了几回,都十分红润,听说睡得也好了呢。”   何薇便念佛,笑道:“若如此,倒不枉我挂念,只也有几年未见,倒是想得很。”   “这也不难,”杜瑕又道:“她头里定亲了,过几年若是顺畅,便是肖大人不做京官儿,保不齐她也要来这边呢。”   只要洪清能中举,少说也要在开封待满三年,到时候肖云自然是要跟着的,可不就能见面了?   听了这个,何薇和何葭都替她高兴,又问定的哪家,为人如何等等,杜瑕都一一答了。   见她们关系当真不错,杜瑕又说:“不若这样,过几天我们也该家去了,你们若有什么想说的想带的,若信得过,就交给我,我给带回去。”   何薇倒罢了,何葭却有些不舍,道:“你同云儿那样好,我也喜欢你脾性,若是咱们什么时候能聚在一处玩耍,那才叫好呢。”   杜瑕就笑了,道:“不瞒你们说,过阵子我哥哥就要去太学念书了,我家也有打算在这里安家,聚在一处玩耍却是不难,只过两年等着云儿罢了。”   何葭果然欣喜非常,拍手乐道:“如此甚好!回头云儿身子也好了,咱们就一处骑马!”   杜瑕惊讶道:“你会骑马?”   何葭同样惊讶道:“你不会?”   话一出口,三个人都笑了。   笑了一阵之后,何葭干脆拉着杜瑕的手往西边小门走,边走边道:“来来来,前年我缠着爹爹给我要了一匹小马呢,就在前院,温顺的很,我教你!”   何薇最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不免有些担心,劝道:“莫要胡闹,摔了可不是好玩的。”又对杜瑕歉意道:“她这么惯了,你可莫要迁就,不然越发上天了!”   话音未落,何葭就反驳道:“姐姐也忒小心了,这不许那不让的,便回屋看你的书吧!我与杜家姐姐玩!再者师傅也在,叫他眼珠不错的看着,还有一众婆子、丫头、小厮,杜家姐姐便上去略坐一坐难不成还能伤了?”   杜瑕也是个爱玩的,一听这里就有马儿如何按捺的住?也嘻嘻哈哈跟着往前走,又扭头对何薇保证道:“好姐姐,我就去看看,若是不妥再不敢胡来的,啊。”   说完,两个姑娘就手拉手的跑远了,光看背影就不难猜出有多么兴高采烈。   何薇又好笑又好气,用力跺了一下脚,没奈何,先打发人告诉赵夫人,随后自己也跟上去看着了,边走边喊道:“慢些跑,没得平地上摔了再哭!平日里只那一个小魔头就罢了,偏今儿又生生带坏一个,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何葭和杜瑕听了,越发笑个不停。   后头王氏听了丫头来报,意外得知眨眼工夫几个姑娘竟然就去骑马去了,当场就愣住了。   何大人不是文官儿么,怎得家里姑娘还骑马?!   赵夫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打发丫头去看着后,又笑着对王氏道:“实在叫你见笑了,那丫头素来如此,任谁来了都要拉着炫耀一番。你也不必担心,那边驯马的师傅等一应人手都是充足的,并不外头乱窜去,只在院子里牵着走几步过过干瘾罢了。”   王氏听了,这才略放下心来,随即又觉得大开眼界。   这京城内的官家小姐当真不一般,便是他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如何想都想不到的,竟有这样多的花样!   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有种只是看就能叫人热血沸腾的运动:马球……   从何家回来之后,杜瑕就一直显得很兴奋,抓着牧清寒和杜文跟他们讲个不停,就连王氏也十分赞叹,说赵夫人极和气,姑娘们也好,多么多么平易近人云云。   见她这样高兴,牧清寒就笑,也觉得仿佛是自己捡了宝贝一般开怀,说:“你素来稳重,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今儿倒高兴,瞧着才像你这年纪该有的活泛,以后说不得我也要买几匹马在家里头放着。”   杜文也说好。   见他们这样配合,杜瑕倒忍不住捂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也问了,养匹马倒比养个人还贵些,又要这样,又要那样的,还要专人伺候,再说吧。”   “既喜欢就养,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得见她这样情绪外露,牧清寒忙浑不在意道:“原先我在陈安县那边也不曾离了马,便是济南家中也有几匹良驹,难得听你说喜欢什么,回头我就叫哥哥留意着。”   细细想来,他们认识也有些年了,可甚少听杜瑕亲口说喜欢什么。寻常女孩儿热衷的胭脂水粉首饰布料,她虽也爱,可终究淡淡的,反倒不如分给书本纸笔的注意力多些。可饶是书籍,她往往也先自己攒钱买了,便是自己挖空心思找了送去的,也颇有限。   今儿好容易见她这般情绪外露,牧清寒先就替她高兴,觉得只要看她笑,自己也便跟着欢喜,腔子里一颗心都跟着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他是那么那么的想,想竭尽全力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跟前,只要她笑一笑。可这姑娘往日里的情绪都太过内敛,他又不好冒冒失失的胡乱出手,正无措呢,冷不丁一个天大的机会落到跟前,如何会放弃?   牧清辉虽是哥哥,可一贯揣着一颗当老爹的心,也在旁边接话道:“这是极便宜的事,我就有个熟人专门往来北地贩马,一年总能见几回,便是见不着,托人捎个信儿也使得。”   杜河也笑呵呵表态道:“咱们家里虽没养过马,可也养了几匹骡,王能一家原先也曾侍弄过马匹,便是再添也不过多费些草料罢了,值甚么!”   小试牛刀之后,杜瑕发现自己确实喜欢得很,且如今他们家也不似从前紧吧,便也狠不下心拒绝,只到底头一回,不免还是有些踟蹰,也有些不好意思:“到底铺张了些。”   不得不说,当你骑上马背,开阔的不仅仅是视野,还有心!尤其是略跑动起来,感受着那种微风拂面时,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上辈子好歹还能坐车出去兜风呢,更有许多蹦极、过山车等等高刺激的活动消遣,可来了这边都十来年了,她平日也就是在城里逛逛,要么步行,要么坐那些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车轿,着实憋得很了,因此今儿乍一上马背,当真欢喜的有些无状。   见她这般,众人不免有些心疼,胸口都微微酸涩了。   说到底,她也是个半大孩子呢,可就因为太懂事了些,说话做事都可靠,大家总是潜意识里将她当个大人,也习惯了她的忍耐和不奢望。   今儿乍然听她露了口风,在场众人才骤然回神,继而惭愧起来。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若是一个孩子打小就太过懂事太懂得隐忍,时间久了,旁人难免要把她的退让当成习惯,当成理所应当的……   若不是今儿何葭意外拖着她去骑马,引得她到这会儿还没从欢乐的余韵中完全摆脱出来,又能有几个人真正意识到这个姑娘迄今为止还从未主动表达过对某种事物的向往呢?   误打误撞的,大家竟都心疼起杜瑕来,空前一致的表示买马一事势在必行,需得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且越快越好,耽误不得。   事情的发展简直超乎杜瑕的想象,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大家讨论的重点竟会鬼使神差的转移到买马上去!   喂,听我说啊,不是应该先考虑买房的么?!   又过了两天,牧家的管家带进话来,说找房子的事儿有眉目了。   如今开封城是采用外墙、内墙、宫城三层城墙建筑层层嵌套而成,内部也是采用北地传统的正南正北格局,中间由河流及几条纵横大道分割成几块。   东西南北四面城墙上各有陆地大门三座,又经巧妙引流,各建水门两座,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历经数个朝代,这才形成了如今三重墙环套、二十门耸立的雄伟结构。   其中以正中央从宫城正南门宣德门起,自外墙南熏门止的南北向中心御道最为关键,承接每日开封往来人员物资总运量的六成以上。它以北山运来的天然大石打磨平整后铺地,两侧又有一丈深的排水沟渠,东西宽足足两百一十步!   因宫城偏北,而中心御道又在南边,所以形成了如今开封北贵南贱东富西贫的大体格局。   开封极其讲究礼仪等级,建筑格局也需得遵循户主身份地位,不得逾越,故而在这些格局中又有更详细的划分。   宫城之内自不必说,一条包围皇宫大内的夹道之后紧接着便是真正构建起皇宫格局的皇城,圣人以及后宫嫔妃们,再者未成年皇子公主也都居住在内。   宫墙与内墙之间的内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分布的都是大禄朝祭祀场所、各大衙门、名寺、学府、官署,以及诸多五品及以上官员、皇亲的宅邸。更汇聚了开封最高端、奢华、讲究的酒楼、商铺,行走其间,当真官员比蚂蚁多,银子比海水广……   而六品及以下的小官,连同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富商巨贾,乃至平头百姓等都只能居住在面积是整个开封六成的外城,即内墙和外墙之间的场地。   至于聚集天下奇珍,天才地宝无所不包,吃喝玩乐无所不有,森罗万象的东西两市,原本是有分别诞生于内外城的四个小型市场发展而来,后逐渐连接成片,如今经过朝廷官方格局规划,现下却是嵌在内外城之间。   牧家在内城区有两家分号,一家是牧老爷在时就有的老店,另一家则是这两年牧清辉大胆掺和进南方海商,出售直接从南洋运回来的舶来品,因玩意儿新奇精巧,日进斗金,倒比老店赚的还多些。   至于牧家别院,却也只能在外城区以东的约莫中央位置。   因开封城内寸土寸金,又规矩森严,在城郊便罢了,可商户若坚持想在开封城内购置产业,依据律法不得超过两进,且不得起两层以上高楼!故而牧家这座别院也颇为拘束,其实反倒不如他能在济南府中的任何一处。   可饶是这么着也引得无数人艳羡非常,牧清辉每次进京办事,便是放着城郊庄园不住,也必然要过来走一遭,这是钱财所买不到的身份和脸面的象征。   说起格局,当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旁人倒罢了,那些在各地称王称霸土皇帝似的富商们如何忍受得来这样狭窄局促的环境,可又不敢公然对抗法律,久而久之的,不知是谁竟想出一个招儿来:   朝廷不许我等住三进及以上的大宅子,得,我们便不住,那我们横着扩总成吧?   当年牧清辉买这个也是遵循了老前辈们的法子,都是心照不宣的,谁也不说谁:他买下这座宅院之后又紧跟着买了左右隔壁,东西向打通,其中层层相套,带出来很多跨院。他又花费重金请了一流营造好手,造了许多精巧机关并新奇设计……   如此既不逾越,且居住起来又十分舒适,便是比不上天高皇帝远的老巢,也差不太多。   也算是被逼急了的智慧吧!   这回老管家给杜家打听的房子也是一位湖广客商早年买后自己改造过的,也在东边,只是略略靠外些,跟牧家别院隔着好几条街,还要过两座桥。附近店铺林立,住的不光有全国各地挤进来的富商巨贾,更有许多家境殷实的学子,以及许多没有上朝资格的小官儿等。   这话说来可能外地百姓听了都不大信:便是在京城做官儿的,大多数人竟也都是租房居住!   开封城乃天子居所,所以地价十分昂贵,再者京官流动性颇大,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放到外地去任职,若是前脚刚咬牙狠心买了,保不齐后脚就被下放到那个州府做一方父母,岂不是白瞎?当真哭都没处哭去。   而且官员明面上的俸禄又很有限,绝大多数官员们若是想要维持清正廉洁的形象,就几乎没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自己掏钱买下一套宅子。   因此除非皇帝亲自赏赐,或者是这些官员自己祖籍就在开封有祖传的居所,又或者因为立了什么大功德了一笔巨额赏赐,不然大多竟然都是租住。   只要说起来买自然比租来的划算,一来是自己的房子,住的踏实,安心,二来就算什么时候被调到外地去,这地方也闲不了,天子脚下的房子不愁租,只要放出信儿去,不出半日就许多人想要来看房子租住,大凡是独门独户的住所,哪怕是一进的狭窄小院,光是一年的租金就能得一百两上下,保管比什么买卖都稳当。   可话又说回来,想要大收益就要有大投入,在开封买房置地绝对算是大手笔,寻常人家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就好比杜家,若他们没有杜文用命换来的赏赐,怕是十年之内也不敢动在开封买房置地此等念头。、   那管家认认真真回话:“户主原是湖广的一位粮商,这些年在这里赚够了钱就打算回老家,估摸着是不回来了,房子便打算卖出去。老奴已经去看过了,那房子是个两进的小院儿,因为他不缺钱,整治的也十分敞阔,前院儿也增盖了给爷们儿住的正房、会客厅等。左右还有伸出去的东西两个跨院,大小厢房耳房几十间,又有水井地窖车棚马厩,十分齐全。”   众人一听都十分欢喜。   说到这里,老管家略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因是回乡,那户主自然愿意轻装简行,一应家具都不要,老奴看过了,俱都是好木头,保养得宜,漆面光滑,少说也有七成新。连上家具带房子,一口价,三千两,一应过户打点费用皆是他出。”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在之前的很多朝代,买房置地也都是老大难问题,许多朝代的京官儿还真就是租房子住! 第五十八章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杜河一家还是被唬了一跳, 王氏手里的茶杯剧烈摇晃一下, 险些将茶水溅出来。   三千两!   不是三两三十两三百两,而是足足三千两!   想当年她们娘儿俩没日没夜的打络子, 忙活一月,人都累脱了形,刨去成本, 也不过能换来区区二十两。而在这里买座比如今他们在陈安县住的那院子大不了多少的屋子, 竟就要三千两!她们娘儿俩得不吃不喝昼夜不息的狠干十二年半!   有三千两的话,都够买下陈安县几条街了!   王氏连忙与杜河凑在一起, 小声嘀咕,反复确认了几遍,最后确定若是把一应棺材本儿都掏出来, 再加上儿子留出来的三成黄金合一千八百两, 倒也勉强够了,这才罢了。   只是终究肉痛,若买了这宅子, 近期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杜瑕自己也在心里盘算, 这一笔恐怕就要把他们家几年的家底儿都掏空了,当真一朝回到解放前。说不得她要重拾旧业,给几个老客户戳几个大型瑞兽羊毛毡摆设, 不出一月也就回本了,倒也不怕。   这家人在这里想这些,牧清辉却是知道自家管家的, 见他似乎没有把话说尽,就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尽管说来,咱们总要研究细了才好下决定。”   那管家这才笑道:“倒没什么不妥之处,虽略往外些,可也已经十分难得了,另有几处都不如这个。当时老奴去的时候,也已经有另外两家在看宅子了,也是外头来的富商,想在这里借借皇气儿,看能否给子孙后代谋个前程,故而都十分迫切。那户主听说是刚立了大功的杜秀才家要买,便十分倾向,愿意主动结此善缘,可对买卖的银子却有点儿别的要求。”   听了这话,杜文就问:“能有什么别的要求?我如今也不过区区秀才,没得官职,难不成他还有什么事要求到我身上?若真有求于我,还不如求牧大哥呢,还是说他要加钱,要多少银子?若加钱也就罢了,若是想叫我求老师、师伯、师公他们办什么事,索性也就不必商议啦,另换别处吧。若实在没有合适的,也容后再议,且先另寻一处租住,万不能拖累了老师他们的名声。”   买房子要紧,可维系一个好名声却更要紧,他也是知道利害得失的,总不至于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就转头卖了自家师门。   “相公说的哪里话?他却不是这个意思。”安安静静听他说完这一车篓子的话,老管家才笑道:“那富商有个心头肉一般的孙女,过不三二年就要出嫁,他这个当外祖父的自然要添妆。可他好歹也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在开封几年也着实见了好东西,若是寻常的物件却没什么稀罕,可若要奢望皇亲贵戚那些贵人使用的,身份又够不上,也着实摸不着。   他听说相公得了许多御赐之物,也不敢贪心,只求两匹上用的绫罗,一来沾沾喜气,二来终究是正经宫里头出来的好货,外头着实难见,必然能给家里面皮儿上多些光彩,就用这料子抵一部份银子。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众人都齐齐松口气,杜文直接就笑了,说:“我当是什么事儿,也只得这般神神秘秘的,恁老倒吓我一跳。原先我就打算拿出几匹来换成银子使用,后来才打消了主意,如此既然他愿意,也好说,我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   那些零落绸缎虽好,可到底他家人口少,再者原先就在库房里堆着许多尚且没用完,再来这二三十匹着实要用到天荒地老了。若只是放在家里堆着,也不能当饭吃,等闲人家也送不得,倒是浪费了。   既然现在有人主动想要拿它抵钱,有什么不好的呢?反而能替他们家省出银子来,各取所需罢了。再者说句狂妄的话,焉知日后他不能得更好的。   于是管家替他们去回话,众人隔日又亲自去看了房子,果然各色都是齐备的,并无一丝不妥。   那富商着急回老家,双方便着急着办,银货两讫后次日就去衙门里过了户。   于是杜瑕名下就多了一套开封的两进宅院,瞬间身价不菲起来。   她原先还不好意思拿,推脱不要,杜文却笑道:“这有什么,咱们亲兄妹如何又见外了?前些年我花的钱不都是你挣的!我口上虽然不说,可心里着实记着!便是没有这宅子这样贵,说不得也能有小一半啦。我做哥哥的本该养活你,没得反白叫你养活我这么些年,早就于心有愧,便是今日略作补偿又有什么?你再推脱,便是瞧不起我,我就真恼了。”   杜瑕听后十分感动,到底于心不忍,又问:“哥哥只这么说,可过一二年,若是娶了嫂子可怎么着?”   “你这话却问得傻了,”杜文哈哈大笑道,“且不说这宅子十分宽敞,便是再多二三十口人也容得下,又是单独跨院,互不影响。君不见那些大官也多是租住,又有什么要紧?再者,我也未必一辈子都呆在开封,这时候打算再多也是无用。”   却说这宅子着实叫人越看越爱,原本是东西中三户紧挨着的人家,都叫那商人一发买了,左右打通,中间一道对开月亮门,做两个对称跨院。因跨院原本也是独立住宅,对着街亦有大门,这月亮门可以根据需要或开或锁,颇为便利。   东西跨院皆是一般格局,拆了中间隔断,将两进并作一进,大大拓宽了可利用空间。北面一溜儿正房,角落又有耳房,耳房拐过去靠外墙是一排厢房,若真要塞,怕能塞不下二十号人!   院落四角都有大水缸,里头养着莲花、锦鲤,既可作观赏之用,可也防止走水。院子四处根据格局地势分别点缀着几株芭蕉、梅花、茉莉等,中央用的是上等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兼有灵巧并以点带面的巍峨,显然也是出自大家之首,半腰还有一座八角飞檐亭子,十分纤巧袅娜。   中间正门对着的正院是规规矩矩的两进,前头倒座房,大门两侧左右分别是马厩并门子接人问话的地界,里头还有两侧厢房。   绕过照壁,进了二院正对是正房,两侧老宽敞的耳房一做厨房,一做针线并洗衣之所,俱都用小巧院墙隔开了。院子沿墙大半圈儿也栽种着不少名贵花木,此刻都长得郁郁葱葱,也点缀许多花朵,十分美丽。   而紧挨隔开一进、二进院落墙壁背面也有一溜儿小小厢房,用来安置女下人,前院的厢房可以住男人们。   因这院子一直有人住着,且十分讲究,各处安排的都颇为合理,需要重新修整的地方就很有限了。   可即便只弄细节,再根据个人喜好调整,包括将如今还在陈安县的家私都运过来,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才行。杜家人正好就趁这个空当回去,一来收拾行装,二则与亲朋好友道别,倒也便宜,不耽误什么。   杜瑕去看了几回,当真越看越爱,跟着来的小燕亦欢喜无限,眼睛都直了,不管问什么都说好。   杜瑕就想着,如今自己竟能得了一个单独的院子,着实奢侈的了不得。单单那正房面积就是原先住宅的两倍有余,必要隔开几处,一做正厅,一做卧室,一做书房兼工作室,一做衣帽间……至于厢房,就做私人仓库!若是天气好了,干脆就到亭子里头玩!   回陈安县之前,何家又几次请王氏母女过去玩,何葭也每回都拉着杜瑕一同玩闹,十分畅快,大姑娘何薇倒是安静得很,有几次只笑骂她们聒噪,叫她们两个自便,自己却窝在屋里读书。   这日王氏回来后面色却有些古怪,晚间拉着杜瑕,母女两个说悄悄话。   也许是因着碧潭村杜家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杜瑕着实能干,这些年王氏越发觉得女儿可以依靠,很多事的第一反应竟是找她商量,丈夫反倒靠了后。   况且女儿早年就定了亲,这些话同她说倒也不怕。   “这几日我暗自琢磨赵夫人的意思,怕是要叫你哥哥与何家姑娘求配。”   杜瑕一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追问道:“敢是赵夫人吐出什么口风来,娘可拿捏的准?”   这话可不敢胡乱说,万一不小心传出去,或是给人瞧出端倪,岂不叫外头人说他们家轻狂?   王氏略想了一回,有些迟疑的说道:“倒没明着说,可这几回都拐弯抹角的问了不少你哥哥的事情,又问年纪、品性如何。我想着,若是没有这个意思,何苦问得这么细,倒不如问问你呢!好歹你同她家姑娘日日玩耍,岂不更要知根知底?”   杜瑕沉默不语。   既然王氏这么说,赵夫人也做到这一步了,这事儿也未必不是真的。   时下盛行师徒、同窗之间联姻,因他们本就容易在政治上形成一派,若是再与对方女眷结成姻亲,便是亲上加亲,进一步稳定了政治派系,越发牢不可破。   圣人虽仁慈,但到底也崇尚皇权至上,十分顾忌手底下的重臣相互勾结成片。可若是借着这种师徒情份、同窗之谊,倒是名正言顺:我就是爱他人才,愿意把姐妹、女儿许配与他,难不成还不许做一段天赐姻缘?便是天子也不好说什么,所以越发风靡。   见女儿不说话,王氏越发担忧起来,道:“那可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呢,何大人这样年轻,说不准过两年还会再升,咱们这穷苦人家,寒门小户的,你哥哥如今也只是秀才,总觉得有些高攀不起。”   成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更多的还两个家庭乃至家族的结合,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原先王氏还觉得自家儿子年纪轻轻便是秀才,不免十分骄傲,可直到来了京城才骤然发觉世界如此之大,外头的人和事物竟如此不同!   当真太刷新认知,便是他们人生地不熟,这些日子没到处逛去,也通过与赵夫人的详谈,再者她走在路上看见的、听到的吸纳了许多新消息,瞬间明白了自己原先的坐井观天。   当真是来到开封才知道官儿小、银子少!   原先在他们地方上,四品知府大人就着实是天边云彩一般高不可攀,可到了这开封,便是随意走到大街上,听外头的车夫介绍:前面来了什么人,当真三品大员四品大员多如牛毛,又有许多皇亲国戚,更是贵不可言。知府大老爷放在这儿,竟也十分稀松平常了!   再说银子,就好比前几日他们才花了两千两现银,两匹花开富贵牡丹穿金缕银大红绸缎折现作价一千两,共计三千两买了一座两进小院儿,若放在济南府,恐怕能买七、八座更大的!   那何大人虽然是从五品,放眼整个开封城倒不算什么大官,可到底是正经官身,又有个吏部尚书的老师,身份着实高不可攀。若回头儿子娶了这样的小姐,可当真是请回来一尊佛爷、一个菩萨,他们怕是要供着了。   见八字还没一撇呢,王氏就开始担忧,杜霞不禁笑着安慰道:“娘且先别急,你自己也说了,赵夫人原没正经露出这个意思,不过咱们自己猜测而已。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大人这样的身家背景,便是遇到适龄男孩儿多问几句也是常理,也未必问了就一定嫁。再说啦,就算是真的,这样的婚事对哥哥而言有百利无一害。难不成哥哥这样的人品,反倒要去寒门小户里头寻?”   便是王氏觉得高攀,可到底亲生的就是最好的,况且杜文也确实不差,故而听了这话想也不想就说:“自然不成的,你哥哥好容易熬油似的熬到这会儿,便是咱们不敢高攀官家小姐,好歹也要找个读书知礼的好姑娘。往后你们日子且长着呢,又要同许多达官显贵打交道,若是不中用,岂不给你们拖后腿?”   娶妻当娶贤,虽然如今的世道多还是男人在外打拼家业,可并不代表女眷什么都不必做。王氏这些年也看出来了,越是男人爬的高了,女眷也需得跟得上才行,那些个官太太素日里瞧着娇娇弱弱的,凑在一处后也不过说说笑笑,可便是这说说笑笑,若操作得当,保准比几个男人胡乱卖命都管用呢!   日后她家女婿同儿子说不得便是要做官的,她女儿自然不担心,可难不成儿子偏要找个唯唯诺诺小家子气,又上不得台面的?且不说姑嫂之间能够合得来,恐怕日后非但帮不上儿子什么忙,反倒拖累了呢。   “那就是了,”杜瑕笑道,“再说这些日子我与那两位何小姐也着实来往密切,多少知道了些。她们的样貌自然不必说,难得品行端正,又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歪性儿,不怕说句自轻自贱的话,不论哪一个配哥哥都绰绰有余,外头实在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么好的了,若眼睁睁错过,岂不终生抱憾?”   王氏一听,也是,如今也没个苗头,却是自己瞎担心了。   可顺着女儿的思路一想,王氏不免又开始患得患失,觉得那两位何姑娘着实好得很,若不能,当真遗憾的很了。   谁知娘儿俩还说了这话不过两天,赵夫人竟主动问起王氏,问她杜文可有婚配?   说句老实话,要不怎么说民不与官斗,虽然这事儿是好事,也没有什么逼迫不逼迫的说法,但前儿赵夫人没明确表示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她主动提起来了,从杜家的角度来说,不仅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毕竟从目前情况来看,何杜两家若结亲,必然是杜家高攀了,人家何家都这样不嫌弃了,你们杜家若还推三阻四的,却不是把人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若结不成亲,即便日后不至于成仇人,也要形同陌路了。   所幸事到如今,一来王氏心中早有准备,二来也颇愿意,就必须变被动为主动,主动要求求娶。   “不怕夫人笑话,也不怕您说我们张狂,我这几日来见了两位姑娘,当真喜的无可无不可。回去想着,我那小子年岁也到了,便说不得要老脸皮厚的,大着胆子问一句。”   如今对女子的要求虽然宽了些,也有许多女子亲自出手榜下捉婿的,譬如原先陆倪陆阁老的小女儿。可到底那还是少数,大多人依旧矜持的。   再者也因为陆倪的女婿此番吃了官司,非但葬送自家性命,也带累了岳丈,外头越发引以为戒,觉得女孩儿毕竟入世不深,容易给人蒙蔽,也便越发的讲究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   故而说到议亲这方面,往往即便是女方先有意思,也需得由男方主动提出才是大流儿。   赵夫人见王氏如此上道,不仅一点就透,还立刻接着台阶下,把自己先开口的面子也全挽回来了,心中欢喜,觉得尽管杜家的门第低了些,可也不算什么大事。   都云莫欺少年穷,说的便是这个。世上这样多的人,有几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说不得便要打小自己拼搏,换个前程。如今杜文虽只是秀才,可他还小呢,又立了大功,谁都不敢说他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   再者他家人也知情知趣,故而何厉一说,赵夫人也就愿意,这才开始跟王氏打了几天的哑谜,直到今儿才正式抬上明面。   两边当娘的算是前期说定,可细节方面却都还没涉及,需得先确定有这个意思,再叫贺厉亲自拍板。   何家有两个女儿,都是嫡女,也未曾婚配,大的何薇比杜文大一岁,性情温柔和顺,小的何葭却比杜文小了三岁,活泼开朗。何厉仔细思索,又暗中观察了几日,最终决定把二女儿何葭许给杜文。   长女何薇虽然年纪大些,可她的性格跟杜文未必合的来,而且这个女儿颇为高傲,一心一意只要找一个跟自己情投意合的,然后日日谈诗论画。那杜文跟何厉自己倒是合得来,可若给长女,却未必会是良配。   赵夫人原本觉得有些不妥:“自古以来就讲究个长幼有序,哪有姐姐未嫁,就先把妹子订出去的,叫外面怎么看?”   何厉却不以为意道:“那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如今外头早改了,便是那杜家,也不是妹妹先定的?旁人也没说什么。再者你我什么时候这般俗了,又什么时候管过外头的人怎么看?再者,这只是先定下来,又不是即刻嫁出去,他们家看着也不急,咱们家就更不必着急啦。”   见自家夫人面上还是不大痛快,何厉又软声道:“薇儿的婚事我早就在考虑,眼下已经有些眉目了,过几日与那人通个气儿,便赶在葭儿前头放出话去,不也就得了吗?我着实喜欢杜文这小子,既当不成弟子,那便当个女婿,也算半子,倒比一般学生更加亲近。”   赵夫人知道这个丈夫素来我行我素,如此已经决定了的事,便再无更改的意思;再者他虽说风就是雨,可做事自有一套道理,甚少胡来,也就罢了。   她又问丈夫,给长女相看的人家,得知是朝中三品大员的嫡次子,不免有些担忧:“这可算是咱们高攀啦,再者你那师弟的学生杜文此次本就风头过盛,你又着急同三品大员家结亲,是否太过冒险?,圣人那边又怎么说?别犯了忌讳。”   何厉笑的云淡风轻,一边换了寝衣一边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鸟兽尚知择良木而栖,何况人乎。不过就是结亲罢了,能有什么?难不成我非要将个疼爱万分的女儿送到茅屋草舍里,去给那一起子酸书生洗衣做饭?再者那杜文虽然名头大,可如今也只是秀才,又是我师弟的学生,这种事儿常有的,不必担忧。”   长女何薇外柔内刚,心气儿高傲,惯好摆弄文字,也是开封小有名气的才女,说话做事也格外讲究规矩。说白了,若是成亲,必然要找个能够包容她脾气的好男儿,而头一条便是要腹有诗书,不然两个人先就说不到一块儿去。   何厉挑的这个大女婿家风正的很,才学也好,性情宽厚温和,远比杜文更加适合。   赵夫人过去替他将外袍抖了几抖,拍打几下,这才仔细挂起来,又坐在梳妆台前拆散头发,拿着梳子慢慢篦头。   看还有些灯油,何厉也不着急睡,微微挑了挑灯芯,随手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看起来,又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妻子说些日间琐事。   说起家事,赵夫人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眼见着一日日热起来,今儿针线房里的人给我们娘儿们量尺寸,葭儿倒是又蹿高了约莫一寸。偏她跟人不一样,非要多一身骑装,说不得又要马靴来配,都是老爷惯得。”   “这值当什么?库房里还有布吧?前儿杜家那小子也孝敬了不少,留着存灰不成?就都拿出来裁了衣裳,你也多做几身,等下回再想做,就又有了。”   他将书卷在掌心拍了几下,笑的有几分得意,“我倒最爱她的脾性,随我!女孩儿家也不必整日拘着,多跑多跳才有灵性,你瞧她打小爱动弹,却甚少生病,倒比薇儿健壮许多,也不似旁人家里姑娘们时常三病九灾的,我那些个同僚都愁得什么似的,可知是我惯着的好处了。”   赵夫人笑着啐了他一口,道:“偏爱往脸上贴金,外头都说呢,你生生养出个活猴儿来!那些同龄不同龄的姑娘们十个里能有八个是躲着她的。不过说来倒也稀奇,那位杜姑娘瞧着也是稳重的,殊不知竟与她合得来,跟薇儿反倒略疏远些。这些日子两人尽在前头马厩并小马场闹腾了,烦的我了不得,引得苍儿也稀里糊涂的跟着看了几回,两个人一同逗弄,倒是吃的也多了。”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笑开了。   她与何厉共有两女一子,幼子何苍今年才刚四岁,话还说不大利索,何厉也没像一般官宦人家似的忙着给他开蒙,只叫他胡打海摔着玩闹,预备过一年身子骨长结实了再说。   听了这话,何厉也跟着笑了,说:“这有什么稀奇?多得是有人头一回见就引为知己,有人一辈子共处一室,却还仇人似的。既然葭儿能同那杜姑娘合得来,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了,也可省了日后姑嫂麻烦。”   三个儿女中,最有才气的是长女,长得最好看的却是幼子,但私心而言,何厉最喜爱的却是次女,因她最像自己。   只是何葭的性格却不是如今主流,来开封这许多年了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好友。她虽生性开朗,不大在意这个,可偶尔瞧着姐姐身边总是围着那么多的人,自己却形单影只,心中不免略有失意。   如今难得能有个人合得来,岂不是缘分到了?   “对了,”赵夫人又想起来一件事,说:“那杜家手脚倒也快得很,前儿已经在东边买了宅子了,到底是日后的亲家,咱们是不是也送点东西?”   何厉略想了一回,摇摇头,说:“估摸他们最近也住不着,等什么时候正式搬家,说不得也要正经摆宴席,若咱们这会儿就送了,到时候可怎么说?不若再等等,也不必太破费,反叫他们惶恐不安,我是知道他们家一对儿女都爱读书写字的,你只挑些个上等笔墨纸砚送些,保管比什么都强。”   天色已晚,灯油也快耗尽,夫妻二人便准备歇息。   上去之后,赵夫人不免又微微叹了口气,拾起方才的话头道:“你总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过几年也是做外祖父的人了,这性子可改改吧!”   何厉大人也不说话,去熄了油灯,翻身上炕,盖了被子,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立刻安静下来,可是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何厉突然轻声道:“你莫要担忧了,岂不知圣人放心的就是我这性子,一派里边儿总要有个错漏,若我什么时候同师兄师弟他们那般谨小慎微,做一步想十步,圣人反倒要对我起疑了。”   赵夫人听后一声不言语,只是却从被子底下抓住了丈夫的手。   能做官太太的,便是不直接参与到政治中,长期耳濡目染的,对于这些也能了解个七八分。   她自然明白丈夫说的话便是圣人的意思,不过在里头讲究个权衡罢了。可到底这种做派招眼了些,若是平时无事倒罢了,可若是出个什么事儿,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岂不是叫人心疼?   何厉知道她所想,也不再言,只反握住她的手,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睡吧,赶明儿还早起呢。”   又过了几天,杜家离开开封之前就跟何家正式换了两个孩子的庚帖,又请人合了八字,说果然天作之合,这事儿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那边何厉几乎是前后脚的给两个女儿订了亲,长女何薇定的是现今督察院正三品右副都御史霍光图嫡次子,霍容;次女何葭定的则是前番刚与人“大闹江西”的“拼命秀才”之一杜文。   因霍容家世太过显赫,且杜文又是何厉嫡亲师弟的学生,故而杜文和何葭的亲事,反倒不如何显眼了。   大约真是何厉一贯我行我素、肆意妄为惯了,消息传开后,圣人非但没有一点儿不高兴,反而还在上朝时十分和善的恭喜了唐芽:   因何厉只是从五品,也不是特别要紧的职位,除非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日,他是没有上朝面圣的机会的,便是圣人想直接跟他说话也没法子。   学生不在,自然只好恭喜老师。   唐芽瞧着倒是十分平静的样子,规规矩矩的谢恩。   晚间唐芽也凑趣似的往何家送了几样礼,不过片刻何厉就亲自去道谢。   唐芽笑说:“不过几样随礼罢了,你什么时候又放在眼里了,何必亲自过来。”   “我却不是谢那点儿礼,”何厉笑道:“今儿特地过来是谢老师保的大媒!”   唐芽略一出神,就笑了,点点头:“真要说起来,倒也是。”   原先唐芽在督察院任御史时,右副都御使霍光图便是他的下属,虽然不是直属,可毕竟是上下级关系,又在一个部门中,久而久之就熟悉了。而何厉也是通过唐芽才跟霍光图有了交情,几年下来关系不错,这才有了如今的秦晋之好。   “霍家的小子前年入了太学,这几年也要下场,听说倒是不错。”唐芽淡淡道,却不大感兴趣,只是又笑道:“你总是冤枉你师弟,说他抢了你的弟子,这回可顺心了?却抢了人家做女婿,回头你师弟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骂你!”   虽说天地君亲师,只要有杜河与王氏做主,且实在是一门好亲事,肖易生也说不着什么。但他毕竟是老师呀,自家师兄这样一声不吭的就先斩后奏,可想而知,过阵子他得了消息之后,必然要气急败坏,指着可人骂娘了。   杜文与何葭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两家人也在一处吃了一回宴席,这双小儿女自然也跟着见了两回,对各自的第一印象倒还不错。   叫大家觉得意料之外却又诡异的觉得正常的是:杜文冷不防得知自己有了未婚妻,倒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何葭,反倒大方的很,头一回见面就直直盯着他瞧,赵夫人偷偷说了好几回也不管用,只好随她去了。   回来后,牧清寒和杜瑕俩人没少逮住机会逗弄杜文,只觉得报了当初他们被对方各种刁难逗趣的一箭之仇,倍感畅快。   杜瑕和何葭谁都没想到,两人才认识几天的工夫,关系就从姐妹摇身一变成了姑嫂,再见也觉得世事无常,却又处处皆是惊喜。   倒是何葭着实坦坦然的很,杜瑕私下偷偷问她:“你觉得我哥哥如何?”   若是寻常女孩儿,听到这样的问题早羞得捂着脸跑了,偏何葭虽面上也略有些泛红,倒还端得住,竟当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轻笑出声,道:“我觉得挺好的,就是好像容易害羞了些。”   杜瑕听后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大笑出声。   好呀好呀,她这个哥哥,总算是遇到对手了,当真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偏何葭还没说完了,想了会儿,又伸手从旁边花丛掐了一朵花儿,拿在手里把玩着笑道:“爹爹早就同我说了,大约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他那样疼我,必然不会害我。再者我瞧你哥哥长得也好,年纪轻轻又有了功名,也知道上进,又不似寻常俗物迂腐,倒比往日里我见的那些自鸣得意的强些,往后同他在一处应当会挺有意思的吧?”   她评价这样高,倒叫杜瑕有些臊得慌,忙道:“才学也倒罢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藏龙卧虎之辈多着呢,他也不过过得去罢了。倒是有意思,他还真是有意思,惯不会按常理出招儿,时常叫他惊出一身冷汗,能活蹦乱跳的到这会儿,也是老天保佑。”   她说的干脆,一点儿不带掺假的,何葭听后先笑了半天,半晌却又幽幽叹道:“照常理出招儿如何?我倒觉得还不如出其不意,随性而为呢!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你看那些口是心非,当面笑背后捅刀子的人还少么?当真看过第一眼就不爱看第二回 。难为他能有这份赤子心怀,便是比什么都宝贵。”   顿了下,又带些后怕的说道:“前儿江西大案我也听说了,即便没听你们亲口提及,可光是从父亲口中露出的只言片语,也不难想象当时何其惊险。难为他们竟然真敢去做!莫说小小秀才,便是换做其他老谋深算的,岂不知趋利避害?里头又牵扯到陆阁老,说不得便要装聋作哑,叫这一桩冤案藏于地下!”   杜瑕十分惊讶的瞧着她,不自觉想起远在陈安县的肖云来。   二人虽性格不同,可思维方式或者说政治觉悟何其相似!   这就是正经官家小姐的好处了,旁的不说,只是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家长略一出手提点到的,这么些年成长下来,眼界见识就远超常人了。   别看平时何葭假小子似的浑说浑闹,可一旦涉及正事,竟这般通透!   想着想着,杜瑕的思绪难免有些不受控制,天马行空的飘到什么“怪道古往今来都有那么多男男女女想往上爬,想尽办法的要跟大户人家的人结婚,即便单纯从为后代铺路这上头考虑吧,便是冒险也值得了……”   说到这里,何葭长长的吐了口气,眼波流转,一双美目亮的吓人,一字一顿道:“都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可古往今来能做到的又有几人?这话放在这儿虽有些不恰当,可理儿却是通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世上人千千万,可能活的明白的又有几个?人总要有自己的道才好,为了它便是死了也无悔,这辈子才算是轰轰烈烈了。”   别看她只是个小姑娘,可这番话着实振聋发聩,颇有些敢为理想一往无前,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的意思。   杜瑕的内心突然一阵战栗,继而迸出共鸣。   是呀,说来容易做来难,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可说短,却又太过漫长了些,多少人一点点妥协一点点放弃……   不怕说几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不管是杜瑕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些能叫八成以上世人痛骂的小众话本,还是何葭宁肯让外人说三道四、独来独往,也要坚持我行我素,小女孩儿家家的便骑马射箭,何尝不是对自己道的追求?   真要说开了,她们跟杜文才是同一类人!   想了一回,杜瑕就觉得自己跟何葭的距离又近了些,随即叹息道:“你也别老是夸他,他本就狂傲,如今经历了这遭儿瞧着好歹好些了,你要再给他好脸色,指不定多么张狂呢!再说什么赤子心性,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多些……”   这是实话,可再要往深里说未免不大好听,杜瑕也就打住了。   可即便她不明说,聪慧如何葭难道还猜不到?闻言也是一怔,片刻后点头,若有所思:“唉,就是这话了,人都会变的,你我何尝不是?可便是如此,好歹也强过那些骨子里天生就带着功利的……”   人都是会变的,别看两位小秀才这回能为了披露真相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说到底他们行动之前对此事件相关人员及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反应都一无所知,也没往那上头想,拼的不过就是一股血性和正气!   然而谁又能保证,待日后他们同朝为官,经历并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官场相互压榨后,还能否保持原先的赤子心性?若是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们还能否像原来那样义无反顾?   两人毕竟认识的时日有限,今儿能说出这些也是因为投缘,日后又是一家人,说来也是有些意外。   眼见着越说越沉重,两人都十分默契的停了,开始说起其他的话来。   何葭又拉着杜瑕道:“……再者你家人我也都见过了,我也爱你为人,倒是省却好些烦恼。”   杜瑕把这些话跟自家哥哥复述之后,杜文沉默半晌,点点头,郑重道:“我懂了。”   稍后,他回味良久,又带着点喜色和惊讶感慨道:“倒真是个妙人。”末了又转头对杜瑕笑道:“怪道你们这样投缘。”    第五十九章   正巧牧清寒来找他们, 人还没进来呢, 就先兴致勃勃的在门外说开了:“后天咱们就回山东了, 按顺序先去陈安县同老师道别,再一道去济南府学, 一来办手续,二来也少不得要与山长、先生及诸同窗作别。对了,此番咱们多承潘大人人情, 说不得还得登门致谢, 我想趁着今儿天气好,去外头转转, 顺便采买些礼物,你们也一起吧。”   他也有好些年没来过开封了,前些日子又刚经历了生死, 便越发向往街市人烟, 最近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便迫不及待想出去玩。   杜文点头道:“应当的,应当的。”   说罢, 却又叹了口气, 有些为难道:“只是我如今心烦意乱的,却哪里有心思逛去!”   牧清寒正疑惑,就听杜瑕噗嗤笑了一声, 解惑道:“某人方才感慨未来嫂子是个妙人,这会儿心里一准儿喜得什么似的。这一去少说三几个月,少不得要做些肺腑之言。”   牧清寒听后哈哈大笑, 过去故意同杜文勾肩搭背的,又挤眉弄眼,只将杜文闹得越发心乱如麻,拱手告饶道:“好兄弟,好妹夫,你们且出去自在耍去,赏我一点儿空吧!”   他这刚得了媳妇,不比这些积年皮糙肉厚的,正不知如何是好,急的抓耳挠腮呢,偏这起子人又来闹腾!   方才听了妹妹同自己说的话之后,杜文着实惊讶于何葭同自己想法的无限接近!   何厉师伯如今官位虽不算太高,可他家祖上就是做官的,是正经世代书香,难得这样一位大家闺秀,竟能这般想!   杜文一时心潮澎湃,脑中思绪万千,此时只想静下来好好写点什么托人送过去。不是互诉衷肠,却是想也将自己所思所想说与她听……   见此情景,牧清寒和杜瑕越加畅快,齐齐拍手道:“你也有今日!”   真是出来混迟早要还,早知有今日,早些年杜文就不那般笑话这俩人了!如今可好,一遭儿的全都发回到自己身上了。   最终,杜文好说歹说,又连连作揖,约定明日再去,这才好歹将两人撵走了。   杜瑕和牧清寒都笑的跟什么似的,被杜文一手一个推出来时还眼角带泪,倒把外头立着的彭玉等人唬了一跳。   因这回同生共死,张铎等几位镖师亦是从中看到了天大的机缘,谨慎商议后便决定从镖局请辞,日后便跟着这两位小相公。说不得来日他们发迹了,自己也能跟着升天,有个好前程,岂不比继续在江湖上砍头卖命强得多?   牧清寒和杜文本就爱他们义气深重,又是过命的交情了,左右日后他们出仕也得有几个心腹在身边使唤,这些人倒比外面找来的更信得过,自然也愿意。于是如今张铎和于猛就都跟着牧清寒,彭玉到底略文气些,自己想了一回,就跟着杜文。   决定之后,张铎又说自己还有一个侄儿,也是一身好武艺,苦于没有识货的,又不想草草一生,没奈何,如今也是在外头胡乱飘着,这次他们回济南府,便也叫了他侄儿一起。   这世上不光美人怕迟暮,英雄更怕!张铎想得明白,自己如今都四十多岁了,眼下瞧着虽还行,但也不过这十来年的光景。他早些年就同这个侄儿相依为命,不是父子胜过父子,如何能不替他谋划?   侄儿的天分却更胜自己一筹,如今也只缺的经验罢了,他自然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侄儿荒废此生,正愁没个途径,却不料斜地里撞出来这样大好机会!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牧小相公来日能不能做得宰相那样大的官尚未可知,但前程约莫差不离,又义气过人,跟着他怎么都要比没头没脑的在江湖上漂泊来的靠谱……   听说牧清寒和杜瑕要上街,张铎和于猛就都要跟着,牧清寒也不拦着,当即笑着点头,又交代道:“也好,劳烦张大哥去前头要马要车,咱们门口汇合。”   这开封城甚大,若要细细逛去,便是一半个月也未必逛得完,况且如今牧清寒也没好彻底,禁不住长途奔走,故而要坐车。   张铎忙道不敢,说:“日后我多有仰仗小相公的地方,如何敢与您兄弟相称,当真叫我无地自容了。”   牧清寒却坚持不肯,又道:“张大哥此言差矣,当初若非诸位舍命相护,却哪里有小子今日?救命之恩此生难忘,却是改不了的了。”   双方争执不下,杜瑕也不得已帮忙劝和道:“诸位大哥只说本分,可于我们两家人而言却是天大的情分,人命岂有贵贱?便是一个称呼罢了,又何必这般拘泥计较,倒叫人笑话迂腐了。难不成当真要叫我们两家人都跪下磕头,又或者立即做些什么还了这人情,日后两边扯平,这才好了?”   “瞧姑娘说的这是甚么话!”张铎只叫她辩的哑口无言,无奈笑道。   于猛却十分赞同,道:“罢罢罢,正如姑娘所言,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咱们日后只在外人跟前越发恭敬便是,私底下这么叫便是小相公的情分,大哥莫要一味退却,却叫人寒心。”   性格刚直的粗人也有粗人的好处,便最是一个一心一意,对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就是主人如何说,他便如何做,倒是省了许多工夫。   牧清寒冲他竖大拇指,示意他说得好,又把于猛这条直汉美得见牙不见眼。   见大家都这么说,自己若再计较倒真见外了,没奈何,张铎只得应了。   说来这还是牧清寒和杜瑕头一次两个人单独出来,都隐隐有些雀跃,从出门开始便忍不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细细数起来,他们两个来开封也有些日子了,可前番吉凶未卜,牧清寒和杜文的伤势未愈,又忙着到处拜访,诸多交际,一来没空,二来也没心思到处逛。今儿好容易一应事宜都尘埃落定,牧清寒的伤势也无碍了,这才起了念头。   他虽多年未来,可到底有印象,开封城整体格局和大部分老店都没变,这会儿再一看了,也就很快与记忆中的对上号,开始跟杜瑕细细解说起来。   马车先往南走了一段,然后径直往西,从丽景门进入内城,外头的景象瞬间繁华许多,往来百姓亦不乏衣裳服饰华丽者。   车窗上挂的帘子早就掀开,杜瑕和牧清寒两人凑在两边往外看,一个说一个听。   因内城诸多衙门卫所、皇家建筑,都十分巍峨不凡,杜瑕不免看得呆了,嘴角笑意一直没下去过。   一时瞧见许多整块石头砌成的小桥流水,与南方纤巧细腻另有不同,整体布局粗犷简洁,细节处却也十分讲究,别有一番硬朗风味,便如那果毅的北方汉子同纤细的江南女子之间的区别。   她顺势多看了几眼,就听耳边牧清寒笑道:“莫急,待晚间回来时咱们便坐船,到时候两边皆是各色灯笼,映着水光月色,当真美得很。”   杜瑕刚一点头,又转脸斜了他一眼,难免多几分女儿娇俏,嗔道:“谁同你逛到晚间?咱们略瞧几眼必要回去的。”   牧清寒忍笑,点头:“是是是,即刻就回去。”   顿了下,却又一本正经的问道:“再往前走一段,过几条街便是相国寺,其间庙宇不凡,香火鼎盛,这倒罢了,待再往前一点,便是中心御街,站在上头使劲朝前眺望便是皇宫了!”   杜瑕听得悠然神往,正激动万分之时,就听这人在自己耳边问的尤其可恶:“可要下去看?”   杜瑕看着他忍笑的脸,再看看那双眼睛里满满的笑意,只恨得咬牙切齿的,憋了老久才突然想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乖乖点头:“……要。”   皇宫啊,必须要看的好么!   已然心满意足的牧清寒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力气,只如同吃了大力丸一般,解说起来越发卖力,直将城内各处有名场所一一介绍,当真比当初在济南府学文辩会上表现更为出众。   又因杜瑕更一般女子不同,对政治也颇感兴趣,牧清寒少不得也要将各处衙门等介绍一二。   哪知杜瑕在听到一个名称后,整个人好似都着起来,一张脸宛如明珠生辉,闪着熠熠光彩。   牧清寒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忙问道:“怎么了?”   杜瑕用力呼吸一次,不过片刻就调整好了,只是眼底还难免有几分残存的激动。   她暗自嘲笑自己痴了,来了这么些年,早该知道此开封非彼开封,那什么包青天、展护卫、白少侠的皆是虚妄,今儿却又激动个什么劲。   这么想着,杜瑕就胡乱解释道:“早年听坊间传说,开封府的府尹大人极是清正廉洁,又有什么得力护卫在身侧,却是从江湖特意前来辅佐的好手……”   她话还没说完,牧清寒的面色已经古怪非常,最后几乎是无奈的笑说:“你这又是瞧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子?开封为国都,府尹大人自然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清正廉洁乃是本分,想来护卫自然也是得力的。”   见杜瑕听得津津有味,牧清寒却又话锋一转,道:“可想进开封府做护卫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那些能跟随府尹大人左右的近身护卫少说也有六品官衔在身上,要么武举出身,要么世家子弟过来历练的,头一个便要身世清白,却又哪儿来的什么江湖侠客?若一个不查,略有一点干戈在上头,岂不误事?”   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任谁听身边的人亲口戳破自己童年梦想也有种泡沫破碎的怅然若失,不等他说完,杜瑕就已经哼了一声,道:“真是……”   见她似乎面带不悦,牧清寒自然不敢继续说了,可到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   马车走到御街前便停了,杜瑕和牧清寒先后下来,就见那中心御街果然宽阔非常,中间行人、车马往来不绝,一派繁华气象。两侧整整齐齐立着黑漆杈子,杈子以外有商贩沿街摆摊贩卖货物,夹杂着各色吆喝,十分热闹。   牧清寒往正北面略一抬下巴,笑道:“那边就是皇宫了。”   杜瑕闻言望去,因隔得甚远,影影绰绰的瞧见一片巍峨建筑,倒不似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只各处宫宇房顶黄绿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莹莹光亮。   “原先老圣人在的时候,”牧清寒指了指脚下御街,与杜瑕边走边道:“这里是不许平头百姓走的,只有皇亲国戚乃至三品以上大员才得落脚,其余的都在这两列杈子外出入。当今继位后,说既然修了这路,若只叫这寥寥几个人走着实可惜,岂不是空耗民脂民膏?便下了一道旨意,也许百姓走了,两侧也能摆摊。不过若是大日子,或是圣人有什么活动,便要提前几日派人洒扫、净街,那时候也是不许走的。”   几个月不见,在外吃的多动的多,牧清寒又蹿高了些许,体态更加成人化,面部线条越发俊朗,此刻不紧不慢的说话,当真风姿出众,迎面走来的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忍不住偷眼来看。   杜瑕却没留心那些,只听的连连点头,由衷赞道:“旁的暂且不论,只这一条,圣人也可算是一位真正为百姓考虑的好帝王了。”   正说着,迎面走来的一位少女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将一张粉面憋得通红,在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前手指一松,原本攥在掌心的绡纱帕子便飘飘荡荡的落下来,打了个转儿,乖乖趴在牧清寒前面几步之遥。   “便是如此,”牧清寒笑说:“原先还有几位老臣反对,说这么一来圣人同庶民岂不是没了分别,只哭着不许云云,倒把圣人惹恼了,当着众朝臣的面儿勃然大怒,只叱道【好好一条路却偏不叫人走,既如此,当初何苦修它?朕又不天天外头逛去!倒不如叫人拆了的好,倒能空处地方来多盖两间学堂!】这才罢了。”   他目不斜视,好像压根儿没觉察到对面少女满怀期待和紧张的眼神,也没发觉前面路上躺着一张造价不菲的帕子,竟就这么直直踩了过去,顺便也将那一颗萌动的少女心怀一道踩了个粉碎……   牧清寒说的有趣,杜瑕听的只是笑。   这么说来,这御街打从一开始铺就的时候恐怕便是顶了个大禄朝形象工程的名头,专为特权阶级服务,而偏偏这位仁帝这般随和爱民,偏要打破常规来给你们看。   说他是真心为百姓考虑也好,只是为了稳固民心做面子活儿也罢,可他终究是主动放弃了属于己方的特权,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一件易事。   又走了几步,杜瑕却又笑着问道:“呦,怎的还有这许多果树?”   却见御街两侧水沟边都载着许多果树,如今花儿都谢了,枝头竟都沉甸甸的挂着好些桃儿、杏儿,再要回忆起来,似乎沿途走来道路两旁也有不少。   她凑近了观察片刻,转头问牧清寒:“这样齐整,又这般大手笔,难不成还是朝廷做的?”   瞧这些树木的样子,断然不是最近两年才栽种的,再者既然原先中心御道寻常人连走都不能走,自然更不可能种树,因此答案不言而喻。   她家在陈安县就有五座山,之前也曾去山上住过,曾近距离观察过常见的果树,故而认出除了这两样正在结果的,还有青色的未成熟的梨子、石榴以及其他几样果树,都长得十分好看,非乡间寻常品种可比。   “倒是叫你猜对了,”牧清寒笑着答道:“也是当今手笔,说路上空着可惜了,若是再做些什么又嫌弃地方窄小,施展不开。倒不若多多栽种果树,一来开花好看,春日什么的也叫百姓们赏个景儿;二来待到果实成熟,硕果累累,叫人看了心里也痛快;三来水沟边载些树木,于水土也大有益处,到如今已有将近十年功夫了。”   虽说先皇也是从旁人手里夺得江山,可当今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出身,想来日常也是不是劳作的。可偏偏他继位之后反倒频频推出实惠利民的举措,眼下看来,倒当真是位办实事的明君。   杜瑕观那桃子粉嘟嘟圆滚滚的,个头饱满,凑近了隐约有一股清香,想也知道口味必然差不到哪儿去,便又好奇了:“那这些水果成熟之后却如何处置呢?长得这样好,怎不见有人来摘?”   她这话一出口,牧清寒先就笑了,又伸手将她往外拉了一步,对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靠近的一队巡街士兵解释道:“诸位见谅,我们原是没见过结在枝头的果子,只过来看个稀罕,并不曾想摘取。”   开封城乃天子脚下,一块城砖倒了砸下来怕不能盖到五七个达官显贵,而这些人背后往往又盘根错节,十分复杂,轻易开罪不得。那些士兵常年巡街,自然不是鲁莽之辈,倒也不凶神恶煞的。   且他们早就练就一双利眼,见眼前二人服饰虽简单却讲究的很,用的料子亦俱都是难得的,后面还跟着马车并几个高壮仆从,瞧着不是花架子,神态也恭敬的很。   这样的人要么是大家族里头打小培养的,要么就是花高价从外头雇的,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就猜测必然是哪家溜出来玩耍的小姐少爷,也就笑了。   想这些小姐少爷的吞金噎玉的长大,说不得那些果子点心都是洗净切好了摆上桌,多少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吃的东西究竟是地里长得还是树上结的,如今骤然见了,觉得稀罕也不为怪,他们哪年不见几个?   领头那人道:“看看便罢,只别动才好,莫叫咱们难做。”   到了这会儿,杜瑕哪里猜不到三两分,面上也有些泛红,十分不好意思的跟牧清寒一块冲他们行礼,双方相安无事的分开。   等这些巡街士兵刚一离去,杜瑕就觉臊得慌,忍不住跺脚,又偷偷去掐牧清寒:“你这人真是,怎的不早提醒我?倒叫我险些坏事!   牧清寒忍俊不禁,见她有些着恼,也不敢解释,只笑着赔不是。   他哪里想到杜瑕好奇心这样重?当真见什么都能起个观察的心,竟连路边的桃儿杏儿也不放过,他还没来得及提醒呢,这一带巡街的士兵就已经先过来了。他若是即刻就拉着杜瑕走,反倒显得心虚,便是原本没什么事儿,也容易叫人误会,倒不如等对方靠近了再大大方方的解释。   等杜瑕一通粉拳过后,牧清寒才语带笑意的解释道:“这些路边果树却是不许人随意摘取的,每年熟了之后一部分进到宫里,一部分送往前面相国寺,一份赏给太学诸位教授们,再有一些便随圣人心情处置,或赏给朝中官员,或是拿出来散给穷苦人家,也是个乐趣。”   杜瑕听完,又抿嘴笑起来,道:“果然有趣,倒是怪有意思的。说到太学,日后你与哥哥也要去那里读书了,说不定圣人还念你们的好儿,什么时候也能赏你们仨瓜俩枣儿的呢!”   说到最后,她自己就已经笑得不行,牧清寒也知道她这是在报复自己没及时提醒,也跟着摇头笑,又道:“圣人日理万机,何其忙碌,之前我们的赏赐都下了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哪里还敢奢望那许多。”   两人笑完,杜瑕又十分好奇的问道:“说到这个,之前我倒是忘了问了,你跟哥哥进宫可瞧见宫里头什么样儿了?圣人又是什么样儿?什么样貌?可凶不凶?”   “当时哪里还敢想这些,”牧清寒抬手替她扶开一根斜出来的桃枝,面上略略浮现出回忆的神色,道:“再者宫里头规矩大得很,我们也不是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出入都不许抬头乱看,更别提圣人问话的当儿了。倒是瞧见里头地板铺的甚是平整,随便撬下来哪一块都够一户平民过几年的了……”   两人又都笑开了。   如今都把圣人当做天子,那便是上天之子,当真神圣不可侵犯,也就是他们这两个胆大包天的才敢这样明晃晃的议论,牧清寒更是说出“撬宫中地板石砖”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来……   好歹他们还知道些厉害,脑袋凑的很近,声音压得很低,最后几近无声耳语,两人都觉得十分刺激,比骑马都过瘾。   杜瑕笑着又看了一回青色的梨子,前后左右望了几眼,满是向往道:“可惜不是时候,若是春日,这纵横八面数不清的路边皆是娇花盛开,清风拂过必然纷纷如雪下,还不知道会有多美呢!”   “这有何难?”牧清寒接话,说:“今年虽然赶不上,可来年咱们都在这里,便是日日出来也是便意的。”   杜瑕顺着他的话想了一回,立刻便觉美得很,也跟着乐了。   这一带甚是繁华,临街诸多店铺,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什么张家酒店、洞庭梅花包子、鲁家熟羊肉铺、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物事铺等等,浓香扑鼻、吆喝灌耳,各色货物端的是琳琅满目,直叫人多长几只眼睛都看不过来。   更有许多高鼻深目,明显不是中原人长相的人在此间买卖,服饰各异,端的惹眼,竟也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大禄朝人,还是异族。   杜瑕头一次切身实地的见识京城繁华,走走停停,见店就进,走的极慢。   牧清寒也不觉得厌烦,跟着她出出进进,又悄悄帮忙格挡人群,十分体贴。   如此这般,两人走了小半个上午也才不过逛了两条街,却是什么都没买。   杜瑕想起来牧清寒大伤初愈,不敢叫他过多劳累,忙率先喊出累了,要就近去一座叫宜城楼的酒店休息,顺便吃午饭。   可刚要走,牧清寒就拉住了她,不大自在的说:“这家不好,换一家。”   杜瑕不解,转头再看,见宜城楼端的是内外人流往来如织,酒楼内还隐隐有歌声乐声传出,便是带出来的饭菜香气也无比浓郁,怎么都没瞧出哪儿不好,便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见牧清寒的面色赧然,后头跟着的张铎三人也表情古怪,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这边。   在杜瑕的追问下,牧清寒才摸了摸鼻子,道:“这酒楼内有妓女,许多爷们儿取乐,你去不好。”   杜瑕一听也红了脸,啐了一口,心道还真是白日宣淫,倒是怪好兴致。   这么想着,她却不免有些心痒难耐,不仅不走,反而又往前蹭了两步,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斜着眼睛往里头瞅。   按理说大白天的,又是城中官府明文准许的繁华地段,便是有妓女,恐怕也是陪酒唱曲儿跳舞的乐妓、歌姬多些,并不如何有伤风化,想来她瞧瞧也无妨吧?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呢!   见她这幅反倒越发好奇的模样,牧清寒真是哭笑不得,揽着她劝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若是要听曲儿,回头咱们不管是去戏园子还是自己请一班戏子回家,哪个不更好?里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乱的很呢,别看了。”   杜瑕刚要乖乖跟着走,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禁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的望向牧清寒,狐疑道:“你还都没进去呢,如何得知?”   就听后面于猛噗嗤一声笑出来,牧清寒耳尖微微泛粉,没奈何,只得指着五彩迎宾楼门前头挂着的一个牌子,叫她看,说:“但凡挂着这样牌子的,便是跟官府报备过,准许各处妓馆、乐坊伶人随意进去陪客的。”   顿了下,又不等杜瑕继续追问自己怎么知道的,牧清寒索性一口气都说了:“之前我同你哥哥外出游学,开始见了这个也不知道,贸贸然进去倒吓了一跳,忙不迭就逃出来了,还是张大哥他们同我们解释的,日后就都绕道走了。”   杜瑕听后恍然大悟,又转头去看张铎,见他满脸笑意的点头,这才罢了。   她又去细看那牌子,就见红彤彤一块,上头用饱满的紫蓝绿等油彩绘了一朵不知什么花儿,倒怪好看的。   见她非但不拔腿就走,反倒凑近了细看,那宜城楼外头两个揽客的下人也笑着上前凑趣,问道:“小娘子进来坐?本店有上好的乳鸽,恁大的鲜鱼,自酿美酒,还能叫人唱曲儿听咧!”   杜瑕倒没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害臊,只是觉得颇有趣,兀自笑个不停,然后转头就被牧清寒拉走了。   见她这般,于猛不禁咋舌,偷偷跟张铎笑道:“这两家人当真有趣,不光两个小相公胆子恁般大,便是这姑娘竟也爱动的很。”   张铎也摇头,又冲他笑骂道:“胡嚼什么,哪里有你胡乱议论主子的道理!”   于猛缩缩脖子,这才不敢说了。   一行人终究是拐了个弯,在斜对面街口找了另一家清清爽爽的酒楼吃饭。张铎见牧清寒同杜瑕坐下点完了菜,便说要与于猛去外头面馆吃。   杜瑕正奇怪,就听牧清寒劝道:“如今在京城,也没人要害我们,何苦这般繁琐?”   张铎却不依,只抱了抱拳,跟阿唐打了招呼,转身带着于猛走了。   稍后杜瑕问起缘故,牧清寒才解释道:“这原是他们走江湖的人悟出来的经验,为保万全,若能有旁的馆子可选,同一队人马便要去不同店家吃喝;若没得选,一家店内也要吃不同菜食,一伙人吃了这个,剩下的就不能动,就怕中招,给人一窝端了。”   因他们所在的也是开封有名的六十二家高档酒楼之一,长兴楼,眼下尚且不大到饭点便已几乎满座,便是空着的,也往往有家丁提前通信儿定下了。   未免与打扰,牧清寒原本想叫个包间的,哪知今日到此用饭本是临时起意,问时却只得包间已然全数订出,没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如其他食客那般在二楼临窗位置加了一道六扇屏风,倒也过得去。   虽有个务实求真的圣人,可到底是京城,整体风气依旧奢靡而放纵,在此地居住的百姓仿佛骨子里就有种享乐的本能,便是外地人来到这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的,不免也带了几分习气。   就好比此刻,哪怕只是两个人对坐吃喝,且不管吃得了吃不了,便要先捡着时令干湿果碟来上几个,这些自然都不算在正菜里头,只拿着磨牙,之后再叫各色拿手菜蔬并下饭酱菜、饭后茶点,当真说不尽的讲究。   原本牧清寒在外磋磨这几个月,已是收敛了的,可今儿打从进了酒楼,处在这个环境里头,又亲眼见了大家都是一般的点菜,原先的公子哥儿派头就又回来了。   坐下之后,他先叫了旋炒银杏、枣圈、栗干、林檎干四干碟,蜜桃、金杏、樱桃、枇杷四个时令果碟,这才开始叫正菜,却是新法鹌子羹、脆筋巴子、清蒸鲜鱼、爆炒河虾仁、乳炊羊、烧肉干脯、青菜腊肉片儿,还有一个时令菜蔬的爽口杂拌。额外又叫了一笼笋肉馒头。   单他们两个恐怕连一半都吃不完,剩下的便都是给阿唐这大肚汉备的了。   开封人口众多,商业繁荣,而想在某一行当做出名头来着实不易,现下一流酒楼、酒店便足有六十二家之重,略次一等的不计其数,而更有许多只能称为“脚店”或是“食铺”的所在,更多的则是简简单单一个小摊,或是干脆推着木车随走随卖。   想跻身一流除了必备的一流厨子外,更要懂得经营之道,叫自家店子与众不同,客人舒舒服服的走了,走了之后却还时常惦记着想来……   这长兴楼自然亦有它的长处:   头一个便是位置好,仅仅与那中心御道隔着一条街,便是朝廷所能允许的经营酒楼的最好所在。此处人员往来密集,多达官显贵,丝毫不愁客源。   二一个便是有档次,专门吸引贵客,虽没得歌舞等最能招揽人的,但店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皆是不俗,甚至大堂及几处包间内颇有几样价值连城的名贵摆设!   杜瑕一边吃着各色果子,一边朝窗外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景儿,时不时跟牧清寒闲聊几句,当真惬意极了。   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不必费劲就能瞧见从前头屋顶直冲冲冒出来的宝塔尖儿,接连不断的还有青烟袅袅升起,那边是闻名天下的相国寺了。   传闻那边十分灵验,方丈也是得道高僧,曾多次为皇家说法,故而众人十分尊崇。   说起当今圣上,他却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包容。   大禄朝虽定佛教为国教,可却并未像其他朝代那般不遗余力的打压、驱逐其他教派,依旧放任其发展,只是再也没有官方支持罢了。故而在中心御街的西侧,与相国寺遥遥相望的还有一座在前朝原本极为兴盛的延庆观。   那道观如今虽有些颓败,可到底家底深厚,民间亦有不少信众,倒也勉强能支撑下去,只是给香火鼎盛的相国寺一对比,终究难掩凄凉。   今儿杜瑕和牧清寒两个人出来,除了逛街采买之外也势必要往相国寺走一遭,去瞧瞧被安置在那里的小毛过得如何。虽说相国寺声名在外,又有圣人旨意在,总不至于苛待一个小小孩童,可若他们不亲自去瞧瞧,总是心下难安。   杜瑕就说:“顺便求几个平安符。”   牧清寒点头,接道:“说起来咱们两边也只你爹娘同我大嫂信这个,偏他们没来,却是咱们这俩不信的去求,且又点了这许多荤腥,也不知佛祖会不会怪罪。”   莫说他俩这相信事在人为的了,就是牧清辉这个惯爱遇到事儿就去求平安符的,其实也不真信佛。   济南府牧家老宅虽然也布置着佛堂,牧清辉也曾花高价请了佛像、佛经,日常供奉及香火香油不断,每年跟佛教有关的节日和有僧人下山求布施也极其大方。可他自己却是从来不耐烦主动做什么的,平时不过干摆着看,也就是真遇到什么事儿了,他才巴巴儿的跑去拜一拜罢了。   “临时抱佛脚罢了,”杜瑕也笑,道:“说到底不过求个安心,若真等着佛祖来度,当真先就老死啦。”   都说佛渡众生,可世上人这样多,又有什么转世投胎啊之类的,可神佛才多少?他们管得过来吗?   若真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偏有许多祸害苍生的人活的逍遥自在,危害人间,只将那些无辜清白人逼迫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别说什么前世今生,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便会得福报。若连眼前的人都渡不了,苦都苦死了,还谈甚么来世!   即便有来世,既然饮过忘情水,斩了前世缘,做了现世人,那便是全新的,同什么前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又何谈什么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第六十章   说话间菜已经陆续上齐, 杜瑕尤其喜爱那道脆筋巴子和青菜腊肉片。   前者便是一锅筋肉并芋头等用沙煲小火慢炖, 也不知熬了多久, 芋头自不必说,细沙一般绵软, 略一抿就化了。就连那肉筋也都酥烂了, 同红褐色的粘稠汤汁一起放到嘴里, 轻轻一咬, 劲道却不塞牙,略有些脆头又十分好嚼!   青菜腊肉片便是用翠油油的青菜与腊肉同炒,咸香扑鼻, 又带着一丝丝腊肉特有的鲜甜,荤素搭配的极好。   才刚走了许久,杜瑕也饿了,却因菜品极多, 只每样吃上五六口, 再掰了半个笋肉馒头吃也就饱了。   见她胃口不错, 牧清寒也觉腹中饥饿起来, 先吃了一个肉馒头,又接了杜瑕掰剩的那一半, 又喝一大碗鹌子羹, 肚皮也就鼓胀起来。   那头张铎同于猛早就完事儿, 倒也没进来打扰,只在楼下守着,估摸三人吃完才上来。   众人又赏景, 坐着慢慢吃了一壶茶清了肠胃,这才不紧不慢的往相国寺去了。   远看已觉不凡,近看更知其巍峨震撼,但见宝盖浮云,幡幢如林,青烟似雾,香客如织,入目皆是古刹,入耳皆是梵音,便是那菩萨慈眉善目,分明没得表情,凌驾一切世俗之上,却又似能驱逐世间一切悲苦,直要普度众生。   身处这样的环境,便是杜瑕和牧清寒这样压根儿不信佛的,也不自觉跟着肃穆起来,进门先对着菩萨拜了几拜,又亲自买了香烛。   两人点了香烛,随其余众香客一起跪在佛像前,之前分明有那许多想求的,闭眼瞬间却觉得脑中空空,一时竟什么都想不起,无限放松起来。   后头张铎三人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惟愿有仇必报、一命偿命的快意恩仇,进来后都有些不自在,只胡乱跟着拜了几下,忙不迭的转身就去外头等着了。   拜过之后,杜瑕和牧清寒叫住一位小师父,言明是来探望那位前些日子被寄养到这里的小孩儿的。   这位小师父先念了声佛,又问明他们的身份,说要回禀方丈,结果片刻之后,那位方丈竟亲自来了!   就见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两道眉毛同胡须都已花白,面上的皱纹因清瘦而格外深刻些,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温和,仿佛天空大海一般包容宽和。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黄色的半旧僧袍,边缘洗的都有些泛白了,外头还罩着一件能证明身份的罩袍,也是不新。   杜瑕和牧清寒不敢怠慢,都有些受宠若惊的行了礼,再次说明来意,又歉然道:“本是悄悄来的,也打算悄悄看过就走,没成想反倒打扰了方丈,实在不该。”   方丈还礼,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我皆是一样的人,既有客来,我又无事,自然该出来接待,何来打扰之说?”   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却又中气十足,仿佛跟寺内的梵音有着相同的韵律,叫人不自觉跟着他的思绪走。   顿了下,方丈的眼神越发慈爱,又说:“先前听了两位秀才公的义举,贫僧着实敬佩,还请受我一拜。”   说罢,竟然当真对着牧清寒深深弯下了腰!   牧清寒慌忙去扶,连称不敢,方丈却坚持拜完才起身,正色道:“两位此举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也叫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得以沉冤昭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何受不得贫僧一拜?”   他这话说的实在诚恳,双目中平静无波,可见此举当真出自本心。   稍后杜瑕和牧清寒便由方丈亲自带着去看了小毛,因担心他见了牧清寒之后反而经受刺激,却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瞧了会儿。   小毛穿着一身青色僧衣,倒没剃头,约莫看着面上白嫩了些,也长了点肉,正认认真真的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看着平静的很。   亲眼见了之后,牧清寒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又将自己和杜文出的金子奉上,直言是想做小毛日后花费。   原本来之前他们想好了各种说辞,就怕这位方丈拒绝,哪知对方听了这话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收起,倒闪了杜瑕和牧清寒一把。   似乎看透二人心思,方丈轻笑道:“出家人不爱财,可那孩子却不是出家人,若他日后好了,想要出寺,这些也可与他过活。再者这是你们与他的,贫僧却没有拒绝的权力,再者我若不收,反倒叫你们心中平添愧疚,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话说得实在,杜瑕和牧清寒再次被他的气度折服,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有了这短短片刻交流,两人就都知道不必额外叮嘱对方多多照拂小毛,因为不必任何人催促,这位大师都绝对不会怠慢他。   临走前,方丈还亲自送了他们三个平安符,算是连今儿没来的杜文也在内了。   杜瑕和牧清寒道了谢,也不去求签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了这个,倒比什么大吉的签文更能叫人安心。   出了相国寺,两人直奔开封最大的几家书铺,去办今日最后一件正事。   杜瑕前几天听牧清寒他们说起游学途中看到自己的书时还颇为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话本子卖往其他州县,然而却从未想过竟然已经出省了,听那样子貌似销路还十分不错,着实叫她既惊又喜。   日后他们就要搬到开封来住了,说不得人情往来越发讲究,各方面的开支更大。这还只是日常的,若再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没点家底支撑必然不行。   陈安县那五座山头因为旱灾和流民侵扰的缘故,基本都成了秃山,留下的植被也给伤了根本,少说也要三二年才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这两年非但不能指望它们挣钱,反而要持续往里投,也是一块负担。   所幸这次买房子没有动到家里的存款,若无突发和意外情况,尚且能够支撑几年,不然他们家着两手空空的来,着实不好办。   杜瑕琢磨着,如今好容易打开局面,难得竟然还跑到了外省创出点名堂,若就此舍了当真可惜。故而即便他们来了开封,指尖舞先生的写作大业也不能够放弃。   如今流传到外头的话本和画本绝大多数都是通过陈安县的林家书铺批发出去的,俨然形成固定经营模式,通过口口相传,规模只会越来越大,日后更有无限发展前途,并且还是杜瑕的发迹点,于情于理都不该也不能够放弃。   话本子到罢了,各自独立,互不干扰,没有固定的更新频率。那《阴阳巡游录》却是两个月一卷,如今灾情渐渐缓解,路上也太平了,自己只要两个月内派人传一回也就够了,并不会耽搁什么。   所以她就下了决心,要在保留陈安安县原点的前提下,在开封进一步开拓新的局面,双管齐下才保险。   所以昨儿牧清寒来找自己说话,她就把这个主意说了,对方也十分支持,今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几本话本都带上了。   不管什么时代挣钱都不大容易,如今好容易开了个好头,她得坚持下去。   开封的书铺又跟陈安县是另一番景象,后者往往不过是一间铺面罢了,而开封最有名的几家却是小楼!   第一层往往内中又隔成两间,一边卖笔墨等文房四宝,一边卖些书籍刊物,各色都很齐全。楼上还有专门伺候茶水点心的,可以上去歇脚,或是略花几个钱去看书,不过不能弄污了,也是拉客的手段。   牧清寒和杜瑕先随意逛了逛,最后冲着开封最大的书铺:书海便去了。   刚一进门,杜瑕就被扑面而来的壮观气象和浓郁的书香味儿震撼了。   但见四面墙上全是跟房顶齐高的书架,正中央也是一排排整齐的架子,纤尘不染,那木头颜色乌亮亮的,连她这个不懂行的看后第一反应都觉得肯定是好木头。   书架上面分门别类的摆放着各种书籍刊物,上到天文地理、史书律法,下到风土人情、话本杂谈,当真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跳加速,本能的就要屏住呼吸。   见此情景,杜瑕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倒不急着做买卖,竟先在里头逛起来。   牧清寒也是个爱看书又博闻强识的,自然愿意同她逛,两人还时不时低声说几句,交流一下对于某些书本的看法,男的俊女的美,场面和谐养眼的很。   这里的书实在太多太全太好,杜瑕一个没忍住就又被激起购物欲,边走边看边拿。她拿一本,牧清寒就接一本,特别任劳任怨,不多会儿就满满当当的抱了一摞。   也确实是该买了,陈安县太小,就连书籍的种类也不全,更新的又不及时。再者如今他们搬了家,杜瑕自己有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头都能遛马了,各处的面积也是原来的好几倍。单单书房就顶得上原来到三四个,若是那么大的地方却只放她在陈安县现有的那几本,就好似几粒黄豆丢入草原,滑稽不说,当真要贻笑大方了,哪里还有脸叫书房。   书店里头全都是文邹邹的相公和寥寥数位大家姑娘,若是天生自带一股文气的彭玉倒还能勉强一装,可阿唐和张铎、于猛这三个面容刚毅、体格健硕,并不贴身的衣裳都藏不住布料下头鼓鼓囊囊的腱子肉,老实站着都带着几分锐气,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况且这儿还是读书人的圣地,他们刚到门前真是不敢大声喘气的,也不敢进去掺合,只是坐在门口茶摊等候。   这里真不愧是开封乃至大逯朝数一数二的书店,除非是那些指定官方内部发行流通的,以及已经失传了的绝世孤本,但凡在外流传开的,比如那些已经打出名声的大家,在这里基本上都能找到。   便是你自己找不着,请一两位店里的伙计帮忙翻找一下,也就不落空了。   然后杜瑕意料之中没看到自己的话本。   想想也是,话本毕竟是小众,不登大雅之堂,也为众多读书人所不喜,每每说起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而杜瑕写的那些又是逆向而行,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传,总体销售量就不高,这家面向最绝大多数读书人的书店自然不会卖。   而真正让指尖舞先生打开局面的《阴阳巡游录》,面世至今不过大半年,林家铺子合作的批发商也没有一个是卖往开封的,对眼下这种越州跨府动辄就要以月计的交通流通情况……想让它真正只凭借口口相传就入了开封成了最大书店的眼,似乎也不大现实。   可饶是如此,杜瑕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稍后去结账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嘴。   原本她以为那个伙计必然也要茫然地摇头,谁成想对方竟然先顿了一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继而歉意地一笑,道:   “《阴阳迅游录》?实不相瞒,这两个月委实也曾有过几位老客来问这本书,听说是东边一带流传甚广的新奇画本,备受推崇。一个两个的到罢了,后来问的人多了,我们掌柜的也记在心里,已经打发人出去打听了。可二位想必也知道,如今世道不大太平,路不好走,这会儿还没传回消息来呢,却叫您又落了空,是小店的不是。若是方便,您过些时候再来?说不定我们已经有了。或是留下住处,等我们这边到了,直接派人上门给您送过去。”   杜瑕先为这家店无可挑剔的服务态度所折服,然后听他们说竟然真的已经听说过,而且也派人出去找了,心头着实涌上一股狂喜。   没有什么能比声名在外更加好的了。   人的名树的影,从默默无闻到名扬天下中间的过程是最难熬的了,绝大多数人都折在这上头。若能挺过去,日子可就太好过了,便是你胡乱划拉两笔,没准儿也有铁粉豁出命去支持呢。   她跟牧清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强自按捺的喜悦。   有门儿!   只要这伙计不是在说场面话,那么他们的目的基本上就确定可以达到:你们都出去找了,却何苦这么麻烦,我们自己送上门来起不好?   牧清寒不再犹豫,当即叫阿唐从外边拿进来早已准备好的书,笑道:“我们手里就有,你们卖不卖呢?”   那伙计也是机灵,立刻请他们稍等,转头打发人请掌柜的去了。   不多时掌柜的就来了,竟是意外的年轻,看着连四十岁都不到的年纪。他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宝蓝色直缀锦袍,整整齐齐裹着头巾,比起老板倒更像个读书人,只是双目灼灼有神,眼神比一般读书人更加锐利,却不叫人难受。   他先把两人请到雅间,叫人上茶,相互见过礼,然后才笑着问道:“听说两位有鄙店苦寻不得的好书,若是不碍事,可否请来一观?”   时下就是这个风气,除非是成名大家亲笔书写的墨宝,或是直截了当的做生意,否则外头流传的书,各处的书店和刊刻铺子都可以随意刊刻,只要标明了是谁写的就好。   因此一般各处书店的掌柜只要听说哪里有卖的好的流行书籍,都会打发人去采购,然后拿回来自家刊刻了贩卖,只需写明是谁作的即可,根本不必考虑什么版权问题。   因为时下文人求的就是一个名扬天下,钱财反而靠后,这种对双方来说两得益的做法谁都没有异议。   而很多时候,不少大型的书店和刊刻铺子为了牢牢把握第一桶金,进而打出名气,扩充自己的影响力,往往会采取主动出让利润等;来邀请知名文人来自家店里写作刊印的举措,杜瑕瞄准的就是这个。   如今她虽然不敢说自己是知名作者,可好歹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和知名度,而且她对《阴阳巡游录》的前途非常有信心,就算这掌柜的不会给自己最顶级的待遇,可至少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翻开书细细品读一回后就笑了,点点头:“果然是有趣的好书,最难得一份新奇。却也不知两位是从哪里得来,又识得这位指尖舞先生否?”   这家书店既然敢号称大禄朝最大最全面的书店,自然也是有几分底气和胆魄的。外面的书只要流行且有趣,不管好不好卖,我们店首先要有!断没有叫其他同行领先一步的道理。   打从月前他就听说这本书的大名了,只是那书中净是图画,想要刊刻发售的话,说不得要有一两本在手头,逐页拆开来细细研究,这样才能够从最细微的图画处入手制作刻板,力求跟原本别无二致甚至精益求精,可到最后那原始研究样本自然也就毁了。   然而他打听了许久,要么直接没有,要么兜兜转转能有一两个人有,可也只有一本而已,对方不舍得拿出来叫他研究,只得作罢。   而现在竟然有人主动上门推销,他自然是要想办法拿下来的。   看这《阴阳迅游录》的样子,说不得后头还有,自然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联系到做这画本子的人,叫他以后都在自家店铺开第一笔买卖,如此才不愧他们大禄朝第一书铺的名头!   不然若只找到什么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的,便是能找到后头的又如何?不过跟在旁人屁股后头捡漏,却没甚趣儿。   杜瑕早就想好了,既然想要精诚合作,那就要以诚相待,自然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她当即站起身来,略整理下衣裳,盈盈浅笑,对掌柜的叉手一福,道:“惭愧,正是小女子拙作。”   掌柜的明显愣了一会儿,继而狂喜,起身还礼,笑道:“失敬失敬,小人眼拙,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当真是对着菩萨本人还要求佛像,叫两位笑话了!”   这《阴阳迅游录》结构宏大,出场人物众多,故事情节缜密,难为节奏把握的也好,叫人的心情不自觉跟着走……   一句话,不管是这份独树一格的绘画功力还是打造故事的本事,都已经十分成熟,故而掌柜的第一反应就是:   此人必然是个老手,且经历丰富,见识广博!   哪成想,竟会是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   老实说,掌柜的开始是不信的。可对方又完全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因为这对她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呀。   求财?自己再没见着实物之前是不可能给银子的,他们也骗不来;求名?小姑娘家家的,即便闹出来再大的名声,难不成还能考状元去?倒不如叫眼前这仪表堂堂的小子来做呢!   掌柜的下意识拿起桌上的茶盏刮了几回沫子,心中波澜起伏,面上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杜瑕,见她神情如常,眼神坚定,竟也有了六七分相信。   两边难免又相互谦虚奉承一回,然后掌柜的重新介绍过自己,说自己姓李,单名一个松字,家里祖上就是做书籍刊刻生意的,如今到他手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杜瑕和牧清寒不免也略介绍了自己的名姓,因为前者是女子,闺名到底不好与外人随意说;而牧清寒前些日子闹得着实大了,身上也有功名,并不方便说,故只通姓。   常年做生意的人往往更擅长察言观色,李松见他们这样,倒也没有细细追问,非常善解人意的转移话题,就开始谈正事。   既然杜瑕是原作者,那一切都好商量了。   书海不仅能够将原先缺的那四卷补齐,而且既然抓住了这个人,日后就有源源不断的新书,不必再到处费心费力地寻找,更可领先诸多同行一步,当真一举多得。   一开始李松的意思是给杜瑕一笔钱,直接买断,且不得在其他铺子刊刻发售。   当然,时间久了难免被外面的人抄了去,若豁出去,手脚再麻利些,说不定也就自己做了。这些却防不胜防,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便另当别论。   牧清寒就笑了,道:“掌柜的说笑了,既然是好书,自然是图个长长久久,多方得利,这样有什么趣儿?”   他自己虽然不做买卖,可谁叫他家里就是做这行的呢。即便不主动学习,可长期耳濡目染,总能知道些皮毛,此时倒十分能唬人。   掌柜的又说了几回,见他们始终不退让,也笑了,退了一步说:“做买卖自然要有商有量的,既然这个不好,那不如二位说个法子来听听。”   但凡能在开封成立足的店铺,不论什么行业,都已经不单纯是做买卖那么简单了。谁背后没个靠山怎的?还是谁手里就这一锤子买卖?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大家更加看重的自然是长远发展和店铺声望。若能得了后者,便是舍掉利益又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杜瑕不再犹豫,把心中考虑已久的法子说了出来。   “不瞒您说,我在山东老家有一个小小的铺子入股,一应话本并画本都是在那里刊刻,朝外发售,如今已成了几分气候,若叫我舍了却是万万不能。不过想来开封同山东相隔甚远,自然两边互不影响。我可以保证,河南省内我只与您一家合作,不必前期付款,只需要卖的利钱四六开,您四我六。若是赔了,咱们共同分担。若是卖得好,也是大家一起得益,如何?”   那掌柜的自然不同意,当即笑道:“姑娘实在小瞧鄙店了,书海在其他省府也有十多家分号,不怕说句狂话,山东、山西、京师、湖广、山西,鄙店都有涉足。既然姑娘在山东起家,且已成规模,鄙店自然不好再插手,可说不得还有下剩的四省!何止区区河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一事不烦二主,姑娘若是诚心,除却山东不动,南边够不到,北地诸省都该一并交于我们才好。”   便是牧清寒早对“书海”旗号有所耳闻,可也没多么留心,并不曾想到涉足范围如此之大,一时也暗暗吃惊。   杜瑕更别提了,她是压根儿没想到,合着人家还是个全国连锁大型书店!自己当真丢人现眼了。   谁不想省事儿?要是能一次性解决,一口气覆盖全国,难不成自己还要舍近求远,拒绝后巴巴儿的自己一省省跑?   想到这里,她又飞快的跟牧清寒交换下眼神,见对方并无异议,当即点头,道:“如此甚好,就照李掌柜说的办。”   李松点头,又开始说第二条,也是最关键的利润分割。   “本店要刊刻,发售,提供店铺人力成本,而姑娘却只需要提供书稿,如此本店却只得四,着实划不来。若要做,也是本店得六,姑娘得四。”   “话也不好这么说吧。”牧清寒笑道:“我方主动提供给贵店书稿,贵店自然就省去了四处奔波寻找的风险和成本,又省了回回从别人手里过的劲儿,这一块儿又怎么算呢?”   在场几个人都知道,这本书基本上没有什么赔钱的可能,所以针对的只是利益划分。   不管是杜瑕还是牧清寒,自然都知道对方不可能一口气就同意自己提出的要求,所以才在一开始提出了四六这样明显方便商讨的比重。   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茶水都喝干了两壶,双方终于各退一步,最后定为五五开。   李松笑得十分豪爽,丝毫没有看出刚跟人争执过后的不乐和懊恼,紧跟着又问如何交稿。   杜瑕笑道:“如今这四卷掌柜的先做着,这么些图,也够您忙活一阵子了。我们需得先回老家一趟,回来的时候估摸又有一二卷,两边正好接茬,也不耽误卖了。”   听说她以后要搬到开封城,掌柜的自然更加欢喜,这可真是在家门口了。一座城内罢了,便是再远,能远到哪里去?几步路而已,跟他们之前那样漫山遍野的找寻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杜瑕又问起刊刻数量,掌柜的想了下就谨慎地说:“因为是一口气出四卷,便每卷先只出一千本试试吧吧。论理儿一千本也不多,各家分号略一匀也没多少,不过是顾忌小州县不好冒险过去,便先排除在外。再者想必这四卷已有不少人看过了,倒不好弄多了,且先试试水。左右是自家的刻板,什么时候不够卖了,再加印就是。”   说完,他又笑了笑,说:“这灾情也去的差不多了,听说不少地方已经有了湿意,等匪患消除,说不得还得在这数上翻番呢!”   这就是大城市大店气象了。   到底人口众多,需求量大,消费面广,基数自然大。   想他们原先在陈安县,初初起步时也不过才印一百本,就这唯恐卖不了,也就是后来有了固定读者,这才涨到三百本,多的时候几次加印到五百本。   而人家这个上来就一千本了,还觉得肯定不够卖,只要试水,何止云泥之别!   杜瑕不免又想到另一个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情:因为这家店铺做的时间久了,各方面技术成熟,产量也大,便是成本方面也要比一般店铺低……这就意味着更高的利润。   ¥¥¥¥   众人回到陈安县之后,便分头行动起来:   杜河夫妻两个出去走访四邻,再着无论如何也要回碧潭村一趟,一来是要答谢一下村长和族长,再者也要进一步打点一番。省的日后他们走了,留下两个越老越糊涂的老人和三房作妖。   还有,现在他们家里已经有五座山,又有许多地方百废待兴,急需人打理,如今现有的这几房下人就很不够使的,必须得再买一些。要是能直接签卖身契固然好用起来也放心,就算不能签卖身契,至少也得聘几个能干的帮忙管着。   杜河的意思是左右找谁也是找,钱也一样的花,倒不如直接从碧潭村里雇人。一来山上的活计怎么也比同土里刨食安稳且轻便着,赚的也多。若他们从碧潭村雇人,那么他家就是东家,若人活在有个什么事,这些人少不得要先向着他们。   而且碧潭村周围环山,许多村民原先就经常在山上讨生活,种树打猎挖陷阱刨野菜等等技能如今也都没丢下,村中许多老少爷们儿也隔三差五的去山上打些野味,打打牙祭。若是雇他们,且不说知根知底,用起来放心,而且也不用再手把手的教。。   杜瑕就在家里收拾行李,如今她越发练出来了,一应事务王氏也都放心地交与她打点。   至于牧清寒和杜文,家里头的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直接去拜访肖易生。   也记不清究竟有多久没有回碧潭村了,两个人再往自家老师家里走去的时候,还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好在肖易生倒没有为难他们,见面之后先问了身体状况如何,然后再问事情详细经过。   两边差点阴阳相隔,再次见面,牧清寒和杜文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肖易生听得仔细,又细观他们言行举止和神态做派,发现果然成熟稳重了不少,便是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也十分不同了。   末了,他点点头,长叹一声道:“也罢了,能有此番际遇也是你们的福分,往后且珍惜着吧!”   说完,肖易生又一反常态的跟他们分析起了如今的朝堂局势以及此事过后可能会牵涉到的各个党派各路关系,牧清寒和杜文都竖起耳朵听的仔细,中间也不时发问,又说出自己对某件事情的看法。   师徒三人有问有答,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切。   越说到后面,肖易生的心情就越复杂。   这俩孩子明显是长进太多了,只跟以前相比便是判若两人。   以前他从不跟着两个孩子说朝堂上的事,可这一回却是主动提及时,因为以前他总觉得他们还尚过稚嫩,说起这些事情为时尚早。可如今两人却误打误撞,竟跳过了中间的种种步骤过程,直直杀入核心,已经与朝堂风波脱不开干系,这会若是想走也晚了。   罢了,罢了,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自己总不能保护他们一辈子,是时候该亲自去经历一番风雨波折了。   三人这一说就停不下来,从清晨一直说到晌午还意犹未尽,就连饭桌上也是边吃边谈,然后饭后稍事休息又说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才各自回家。   既然是谈论正事,说的自然都是腥风血雨,气氛自然和缓不到哪里去,于是一连几天目前还和杜文的眉头都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还是肖易生最先看不下去,笑道:“但要说你们稚嫩,可偏偏对很多事情见解独到,一针见血;若要说你们成熟稳重,这回却又做这副姿态是做甚?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算不如天算,事情没发生之前便是算计的,再多也无济于事。何苦杞人忧天?”   牧清寒和杜文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从前毕竟没有正经接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如今乍一接受了这海量的信息,就有些消化不良。再联想到他们很快又要回到开封去,再一次跟老师分隔两地,就如那雏鸟出巢,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就听肖易生又语带笑意道:“如今情势越发好啦,听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雨,局势也稳定下来,我便是今年不能回京叙职最迟明年也要回去的,到时自有相见之日。只是我自己资历尚浅,你那几个师伯也该回京啦,恐怕我不能留在京里,不定又要外放到哪里去。”   见两个弟子越发忐忑,表情随着他的话不断变换,肖易生又笑了,对杜文打趣道:“未来也不是没有相见之时,何苦作此小女儿态。便是我不在那里,你们还有师公师伯在开封,我老是虽然不便相信,凡是可以直接去找你那老丈人,他虽为人疯癫,然而大事上却也靠谱,有些大愚若智的意思。”    第六十一章   说老实话, 肖易生对自家师兄这种先斩后奏的强盗行径也非常有情绪,不仅在接到信的当天难得爆了粗口, 又直接气冲冲写了回信,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成然,当时有杜文的爹妈在,自己在不在也没甚所谓,可好歹你也给我提前意思意思的来个信吧?   老子可是他正经拜过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难道只是说着好玩的么?   你那女儿又不是生了一天两天了, 养到如今也有十来年, 又不非急在这会儿嫁, 开封到山东也不是隔着千山万水, 提前跟我说一声又能如何?能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么?   可何厉这混账师兄却偏偏不, 似乎是存心要气他一样,尘埃落定了才丢过来一封信, 里面大咧咧就一句话:“我收了你徒弟做女婿了。”   虽说君子动手不动口, 可肖易生也不敢保证假如当时自己跟何厉立面对面的话, 自己是不是会挽着袖子冲上去左右开工。   谁年轻时候没轻狂过是怎的, 还是哪个男人没打过架是怎的?   就因为这事儿, 肖易生还特地写信给自家老师告状,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大张纸, 历数他的诸多罪状,读起来就觉得此人简直罄竹难书。   除此之外,肖易生还顺便把对何厉的评价和描述从原先的“肆意洒脱远超旁人”,生生贬低到了现在的“行事疯癫”……   就算一碗水端不平, 也不好偏心太过。唐芽也确实对此事说了何厉几句,言明来日肖易生进京述职,必然没他好果子吃。   结果何厉也是光棍,直接肆无忌惮地说道:“放心吧老师,他打不过我。”   这理直气壮的无赖相,直接把自认为见惯了风雨波澜的唐芽也堵的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对,是打不过你,可是他能嘲讽死你信不信。   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肖易生有怨气也不得不承认,杜文的这门亲事也确实是眼下可供选择范围内的上上之策。   但凡涉及到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小事。饶是日常言行举止都要万分注意,生怕给人品出别的意思来,更何况是关乎一生,关乎两家的亲事。   牧清寒和杜文从一开始拜肖易生为师起,身上就打上了唐党的烙印,打从根本上注定了他们要么与唐党中人联姻,要么用来拉拢附属党羽和中立派。   既想进入朝堂接受庇护,还想按照自己心思任意行事?做梦去吧。   前者的亲事解决的早,外人的视线还未汇聚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再者他与同窗同门兼好友家中结亲,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挑不出毛病来。   至于杜文,他的亲事一日没定下来,一日就还是有些人眼中的香饽饽。毕竟联姻这种事情所能代表的,所能带来的,都太多太多,多到值得某些人牺牲一个亲生女儿。   可一来他的家底毕竟太薄了些,饶是有一众能干的师公师伯师父也无法完全弥补。寒门出身的现实足够让一些豪强大族持观望态度。他们要等,必须要等,等着看这个小子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究竟值不值得他们的冒险。   二来,这一个两个的小子确实十分有才华,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唐芽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着提过,可想必就算是他也不愿意看到,甚至无法容忍肥水流去外人田这种情况发生。   唐芽的七个弟子中,有女儿的有六位,是嫡女的只剩四个,年纪相仿的仅剩三家,可选范围非常小。   可杜文的个人特色似乎又太过强烈了些,他太过锋芒毕露,就好似一把虽然稚嫩但却有自主意识的宝剑一般。   宝剑虽好,却是一柄双刃剑,还很有些桀骜不驯,一个操作不当便要伤人伤己。   然而何厉不在乎这些,或者说他坚信自身的锋芒能够轻易压下杜文的锐气,并给他在适当的时候配上一柄合适的剑鞘,让他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收放自如。   抱怨归抱怨,可肖易生知道这么亲事必然是自家老师也默许,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了的,不然就算何厉本事通天也无济于事。   然而……他就是要生气!   自己一点儿点儿看着长大成才的弟子给人说拐跑就拐跑了,难道还不许他生气么。   谁能耐他何?   ………………………………   牧清寒和杜文在拜访知县大人,而杜瑕却也在同时拜访知县夫人。   见她笑意盈盈的进来,肖云直接上前打趣道:“你女婿这次否极泰来,你怎么这么急着回来?”   原本大家还担心牧清寒和杜文会不会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可头里听说两人都得了圣人的嘉奖,唐芽也升了官儿,就知道必然是好结果,也就有心思开玩笑了。   杜瑕先给元夫人行了礼,然后伸手掐她的腮,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早听说你女婿家里都爱极了你,你婆婆急的什么似的,你怎的先又说起我来?”   好歹杜瑕也比她先定亲几年,里里外外远远近近不知被人打趣过多少遍了,又怎么会怕这个。   肖云到底道行不够,听到这儿自个儿先就臊红了脸,哪里还记得起要反击,只追着她打。   元夫人乐得看她们玩闹,只在上首捂嘴笑,也不制止。   闹了一会儿之后,杜瑕见肖云气喘吁吁,面上微汗,也就停了。   两人闲话几句,杜瑕就叫小燕递上一个匣子,匣子里正是何薇她们托自己带的信。   肖云见后喜出望外,对她道谢连连,又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果然认得她们了,她们可还好?伯父伯母好?听说他们家又有了一位弟弟,你可见过?长的怎么样,像谁?”   杜瑕体谅她们许久未联系了,就笑着一一回答,说:“都好,苍儿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也颇聪明伶俐……”   一时肖云又去看信,发现里面还有何薇附带写的几首诗词,略念了一回便赞赏不已,又对杜瑕道:“薇姐姐着实是个才女,你素日只说我书读得好,殊不知她的才华十倍于我,什么时候咱们几个凑到一堆儿,一处读书作诗才好呢。”   杜瑕听后却连连摆手,笑着说:“快罢了,快罢了,写字倒也罢了,可我于作诗一道实在天分有限,也不够灵巧。在咱们陈安丢人现眼也就够了,何苦要闹到开封去。到时候你们爱作诗就作诗,我还是和葭儿一处骑马来的痛快。”   说的大家都笑了。   作诗这种事情确实需要天分,杜瑕深知自己于此一途不过天资平平,实在成不了一代文豪,压根儿就没起过在这方面跟人争强斗胜的心。   她虽然研究透了做诗词的格局规律,到底略显粗糙刻板了一些,平时拿着糊弄人够用了,却真的不敢在真才子才女面前放肆。   元夫人本就爱她洒脱爽朗,如今她兄弟、女婿越发出息,对自家丈夫的仕途也有百益而无一害,这喜爱便就增到了十二分。   “何苦妄自菲薄?”元夫人笑了一回,又正色道,“风流袅娜是灵性,细致纤巧是灵性,雄浑壮阔自然也是。你虽身为女子,可难得有那般的胸襟见识,寻常男儿都难以企及,很该自豪自傲,谁又敢说你丢人现眼。”   肖云也称是,顿了一下又问道:“葭儿果然会骑马了?师伯也果然给她买了?你不知道,早多少年前她就嚷嚷着要骑马,便是偶尔出门见了人家在高头大马上,也羡慕的很。只是师伯总说她还小,并不许。如今终于如愿以偿,竟也把你套了进去。”   杜瑕被搔到痒处,不免跟她说了许多自己与何葭一起骑马的故事,当真眉飞色舞,听的肖云悠然神往。   三人又说了许久,中午也在一处用饭,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放杜瑕、牧清寒与杜文一同归去。   接下来的几天,牧清寒和杜文继续找肖易生请教各项事宜,杜瑕又去探望方媛、万蓉,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两个姑娘只知道他们一家前阵子说走就走,个中缘由并不清楚,如今她终于归来,自然要问什么事。   陈安县终究有些闭塞,外面的消息到这会儿还没传进来,知道的人不多。   杜瑕明白这件事不好大肆宣扬,叫人说自家得意忘形事小,留下把柄就不好了,便只挑了些不大要紧的细节说了。   方媛本就不长于此道,心思也粗糙,听了也就算了,不过唏嘘一番。倒是万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多看了杜瑕几眼,只是终究没说什么。   可后面听杜瑕说他们不日就要搬到开封居住,两个姑娘都万分惊讶,渐渐红了眼眶,十分不忍。   本想着大家距离各自出嫁还有几年时光,若凑在一起玩笑打闹也可以稍稍排解一下,多留下一些灿烂美好的回忆,谁知道竟然这会儿就要分离了,不免都有些悲伤。   只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   不过这些年下来,她们终究情谊深厚,无话不谈无事不说,最终还是无可避免的抱头哭了一回,约好就算是分隔万里,也要时常书信往来。   稍后三人由丫头侍奉着重新梳了头,洗了面,擦脂抹粉,弄好了才敢出去。   杜瑕又悄悄的去找方夫人,隐晦的表示自己家就要搬走了,那许多羊毛毡的原材料也不方便携带,打算就地做成成品卖出去。   方夫人也是一个人精,闻弦知意,哪里有听不懂的,立即就表示有不少人求,回头就打发人去府上送单子。   原先杜瑕做的这些羊毛毡瑞兽猛兽摆设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就极受欢迎,不知多少人看了眼红,也很想要。只是那个时候杜家已经渐渐起来了,杜瑕又是个能耐得住的,接连三两笔,挣够了就不做了,任谁如何请求,开出多么高的价格也无动于衷。   物以稀为贵,市面上的羊毛毡摆设本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如今杜瑕直接就不做了,端的是有价无市,越发被人炒的昂贵起来。   这会儿她竟主动表示要做,方夫人如何不喜?   那摆设那样好看,又是好意头,拿出去送人何等体面,也省好多事呢。   因杜家人在这里呆不了两个月,杜瑕还要给《阴阳迅游录》第五卷 收尾,第六卷做草稿样书,并没有太多时间。而且剩下的原料也有限,就只应了三对六个。   方媛和万蓉这两个姑娘对外头的事情不大了解,可方夫人他们却知道许多,明白杜家此刻正是冉冉升起之时,十分想要巴结,因此方夫人张口就说要给六千银子。   杜瑕哪里肯依!最后还是根据个头和难度定了五百银子一个,共计三千两,已经算是十分实惠了。   只这一笔,就把开封买宅子的银子尽数赚回。   过了约莫半月,肖易生觉得眼下自己已经把能教的全都教给了两个学生,便催着他们去济南府拜访一众师长。   牧清寒和杜文也觉得是时候去了,跟杜家人说了一声,就带着阿唐,张铎,彭玉,于猛等人先行一步去济南府等着了。   不出所料,回到济南府的牧清寒和杜文没见到潘一舟,对方倒是收了帖子,可是谢礼却叫学生郭游原样带回,又传出话来说:“既然安全无事,且这事也非我的功劳,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若日后真能同朝为官,来日方长,且有见面碰头的日子。”   郭游也是无可奈何,歉意道:“你们也知道我老師这个脾气,其实并无恶意。”   牧清寒点头,“也罢了。”   说起来他们两边分别属于唐魏两党,在许多立场问题上堪称势不两立,若是私底下从往过密,也未必是好事。   倒是府学中的一众师长并同窗对他们十分热情。前者倒罢了,因二人一向品学优异,勤奋上进,一众师长均对他们赞赏有加,倒是那些原本关系并不怎么好的同窗,突然一反常态得热络起来。   甚至还有人干脆趁着下学的空档热情相邀,请他们一起出去游玩,参加诗会什么的,都叫两人不胜其烦。   谁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呢?因为这时候朝廷上的动向和前因后果都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回到了济南,而府学中的这些学生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事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此番牧清寒和杜文因祸得福,非但能进到太学中去,而且还得了圣人的嘉奖,被赏赐了如意等物,着实叫他们眼红。   可是眼红归眼红,他们却还分的清轻重。   那两个小子本就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师公,现在又直接进了圣人的眼,端的是蒸蒸日上,风头正劲。若没有实打实的把柄和错处,几乎不可能将他二人扳倒。   既然没有杀妻夺子之恨,也没有特别直接的利益冲突,何不化敌为友。又有谁愿意这会儿就给自己竖几个明晃晃的敌人呢?   也正是因为这样,牧清寒和杜文越发不愿意同他们往来,私底下也没少跟郭游和洪清抱怨。   “这些人当真是属墙头草的,原先你被知府大人收做了弟子,他们就挑拨离间,意图贬低我等。这会儿我们死里逃生,好歹得了奖赏,他们又想着贬低你们,好也是他们,歹也是他们,如此反复无常,岂非小人?真是倒尽胃口。”   洪清就说:“事实便是如此,这世上终究还是小人多,君子少,你们不往心里去也就是了。”   郭游也不爱说这个,当即另起话题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个都是先去了太学了,且在那里等等,想来我与洪兄亦不远亦。”   旁人倒罢了,就是洪清听了这个着实惭愧得很,直说不敢当不敢当。   “何必如此?咱们又不是外人,你我才学也都心中有数,难不成反不如那些人。”郭游不以为意道。   接下来几日,几人一边游玩,进行谈诗论道,又论及国事。偶尔也去府学中,向一众师长和山长讨教,牧清寒和杜文都觉进益良多。   临走前一天,众人不免又吃酒席,一直闹到四更天,两只眼睛都沉的睁不开了才作罢。次日郭游和洪清亲自送到城门外,依依不舍。   牧清辉也在送别之列,只是此番情景却无当初他们兄弟二人被逼无奈分别十分不同。   且不说牧清寒此番去开封注定了会有一个好前程,牧清辉就是正常情况下,少说也要一个季度去一回开封,因此兄弟二人也能时常见面,就不觉得难过了。   此时已是九月底十月初,秋风萧索,寒意蔓延,无数花木也渐渐呈现出疲态,却又有几多花卉迎难而上,依旧生机盎然:又有许多枫叶“绽放”,火红一片,静静燃烧,颇有一种萧瑟悲壮之锐利美。   此情此景,直叫郭游大抒胸襟,当即取了笛子,吹了一曲《阳关三叠》。   他素来心胸旷达,为人洒脱不羁,颇有魏晋古名士的风范,所以吹出来的曲子也风流潇洒,叫人心旷神怡,不觉伤感,反对未来相见之日无限期待起来。   杜瑕和杜河夫妇到罢了,之前在牧清辉做东主持的宴会上也曾听过郭游施展身手,此番虽也是如痴如醉,可好歹还撑得住。   张铎等人就不成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竟就从未听过如此精湛的技艺,一时都呆住了,良久回不过神来。   杜文不禁拱手叹道:“许久不见,郭兄的技艺越发精熟了,加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林大家。。”   “好说好说。”郭游显然也对自己的吹笛技艺十分自得,并不一味谦虚,应得十分爽快,闻言又笑道:“按理说这曲儿落到这会儿却有些不恰当,可我实在爱极了它,一时之间,脑子里竟也想不出其别的更合适的曲子来,且将就着听吧!”   牧清寒闻言大笑出声道:“这却说的是什么话,如此妙音叫人听之忘俗,我等荣幸尚且来不及,又哪里会有丝毫不满。”   三方人马就此别过,杜家人和牧清寒一行沿着道路,缓慢而坚定地朝开封走去。   ………………   等一应事务安定下来,已经能入了冬,天气也冷了。又因为开封远比陈安县更加靠北往西,冬日里也越发寒冷,才到十一月初就已经开了地龙,听说等到再冷了,夜里还要再揽个火盆呢。   《阴阳巡游录》上个月就正式开卖了,因开封人们更加富足,喜爱享乐,又愿意接受新鲜事物,情愿在精神层面支出,是以这本定价五百文的书竟然十分好卖。莫说积压了,那头一批印刷的一千本分散到各省的书坊里去,不出大半月就都卖光了,如今外头卖的已经是第二批加印的了。   之前还在陈安县的时候,杜瑕日夜赶工,不仅把第五卷 收尾,而且也做完了第六卷。那书海的李掌柜果然颇有经济头脑,不用原来那十分平平无奇的青色素面封面,每每多从这一本书中挑最能吸引人的一幅画印成书皮。   他额外又并做了一批简洁精致的小型木匣子,将六本都放到匣子里卖,算是个套装,总价还是二两半。只要一次性买足这六本就给你装在匣子里卖,匣子不要钱。   因那匣子也是好木头,做的又精致可爱,便是不装书,拿去装些首饰并小玩意儿也使得。且还是白送的,便有许多不差钱的人一口气将六本买足,是以套装竟然比单本卖的还好些。   杜霞听后佩服的五体投地,果然不能小瞧任何时候任何人的生存智慧,只书海这前后两批所得利润,就比过去一整年在陈安县赚的总和还多!   卖书的事情走上正轨之后,杜瑕就重新恢复了原先各项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一切游刃有余的状态。   因为开封北风又重,天气更冷,盖的被褥、穿的衣裳不免也更厚了些,杜瑕就觉得被裹得十分难受,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前世的羽绒服。   棉花固然暖和,可一来到底臃肿了着,若要保暖,整个人就有些膀大腰圆。再者也略沉,皮袄也是一般道理,倒又比棉花更沉几倍,终究不如羽绒轻薄舒适。   她是个说做就做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想都想到了,哪里还等得及?当即打发人出去买鸭子。   负责采买的人听了也不觉得意外,姑娘家想吃什么还不正常么?就问她想要几只,是要清蒸还是红烧还是炖汤喝,须知不同品种的鸭子口感也不同,还是需要配合适的做法才好。   杜瑕一听,噗嗤就笑了,教伺候的人满头雾水。   她一个人笑完了后才抹了抹眼泪说:“你且别管怎么做,先紧着把那些羽毛丰厚的挑些来,头一回也没经验,就要二十只吧。”   别人且不说,王氏听后先就呆住了,半晌才疑惑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要二十只,咱们家里就这几个人,还有其他的菜蔬果肉,如何吃得完?”   “吃的完!”杜瑕搂着她笑道:“鸭子肉好吃着呢。红烧、清蒸、碳烤、乱炖、煲汤……再者如今天冷,就算一时吃不完,冻起来也好,挂在屋檐下头风干也好,不怕坏呢。”   见她笑的狡黠,王氏也就猜到一二分,知道这个丫头指不定临时又想起什么招来了。   一是如今他们家宽裕,几十只鸭子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者就像她说的,正好如今天冷,便是一时吃不完,不管是养着还是冻着,都坏不了,也就由她去了。   当然,王氏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主意一向多得很,见她这样神神秘秘的,也十分期待到底能弄出来什么。   王氏就笑了,对下头的人摆摆手说:“罢了,就听你们姑娘的,她要什么你们就去采买了来,回头若是要大鹅也不必回我,需要钱只管去帐房上支取。”   下人领命去了,王氏又拉着杜瑕,捏着她的手笑道:“偏你就鬼主意多,又爱折腾,我也不管了,且等着看你到底能做出什么来。若做不出来,可要吃一顿好打呢。”   如今她儿子女儿都有了好前程,而且手头富足。更远离了那些糟心的亲戚,便十分惬意,做梦都几乎要笑醒,这几个月虽然累,但气色却更加好。   眼下正值寒冬,外头冷的厉害,大家不愿出去逛,可憋在家里又有些无趣,好不容易女儿有了点想做的事儿,王氏自然愿意由着她的性子来。   一时鸭子果然买回来,只听得满院子嘎嘎乱叫,一众下人都伸着脖子看,王氏也给逗乐了,捏着太阳穴说吵的头疼。   杜瑕自己也乐个不住,心道难怪人家都喜欢用鸭子叫来形容人的聒噪,这威力果然非同凡响。   她赶紧叫人都杀了,叫刘嫂子好好盯着,把鸭血留出来做血豆腐,日后涮锅子吃。   说起鸭血和涮锅子,杜瑕却突然想起来毛血旺,那种麻辣鲜香超级下饭的口感顿时叫她口水三千丈。   “刘嫂子,炖鸭子什么的且先往后放放,你先给我准备一小盆鸭血,晚间我想做个毛血旺解解馋。”   大家都知道她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而且也不胡闹,如今也都养成了她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做的习惯。   刘嫂子应了,一边挽着袖子弄鸭血一边笑道:“姑娘又有新花样了,等会儿我也厚着老脸去看看,以后就不必姑娘亲自下厨,只安心读书画画就好。”   现下人做菜多是按照原先的老法子来,可自家这位姑娘却古灵精怪的,平时不怎么下厨却也经常有绝妙的点子,叫她只觉豁然开朗,若要问又听说是从书里看来的。刘嫂子就时常感慨,怪到人家都说书里头什么都有,如今更是连菜谱都不缺。   做菜繁琐又累人,这会儿也没个油烟机,十分烟火缭绕,进去一趟熏的浑身都是味儿,出来之后还要换洗衣裳,杜瑕自然也不爱下厨,而且刘嫂子母女三口都是签了死契的,并不怕她说出去自己谋利,听了这话就满口应下。   后面给鸭子拔毛,杜瑕也都亲自盯着,直叫他们小心一些,将最靠近里头的那层细细的绒毛留出来。   众人都不知道她要这些绒毛做什么,却也不问,都小心的拔毛。   等放净血水拔光毛之后,二十只鸭子都脱的赤~条条的,沿着房檐底下排了一溜儿,随风晃荡好不滑稽。   王氏看了一回,乐不可支,指着杜瑕笑个不住:“瞧你做的好事,咱家竟成了卖货的了。”   杜瑕也跟着笑道:“这个又怕什么?刘嫂子手艺那般好,叫她都做成风干鸭子,往年咱们自己吃都不够,今年又来了开封,说不得要走人情,拿这个送人也不扎眼,又亲近,恐怕这些还不够呢。”   王氏听了,略琢磨一回,倒有些心动,只是还有几分迟疑:“这些在京里做官的人家,他们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咱们小心翼翼尚且不够,若拿这几只鸭子送人,会不会叫人笑话粗鄙?”   听说这边人送礼都讲究个高雅有趣,鸭子这种东西恐怕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跟高雅有趣什么的扯不上关系吧。莫要送礼不成,反倒惹怒了旁人,弄出祸事来。   “娘实在多虑了。”杜瑕笑说:“咱们什么人家什么家底,人家想必也清楚的很。若咱们非要学着旁人一般送些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落在人家眼里才叫东施效颦自不量力呢。古玩玉器绝世孤本等咱们也送不起。有多大肚量吃多少饭,咱们也不是想去巴结谁家,这些东西亲手做的,更显真挚不是?若送的太贵重了,人家怕还不敢收呢。”   说完杜瑕又去吩咐人清洗鸭绒,洗干净之后放到炕上烘干。   因为是鸭子身上的,难免有些骚膻,少的时候闻不出来,如今二十只鸭子身上的绒毛堆在一块儿,味儿就有些大了。   一时间整间屋子里都是那股腌臜味儿,熏的杜瑕一刻都待不下去。   她也傻眼了。   这可如何是好,若一直带着这么一股味儿,还保暖呢,怕先就把自己熏死了,保准也没人敢上前来。   这会儿味儿这么重,不管是醋熏还是香薰都不成,不然非但香不了,反而还会产生一种由睲膻骚臭等混合而成的威力堪比生化武器的全新的复杂气味……   无奈之下,杜瑕便把王能和彭玉等人都找来商议对策。   这些人也完全不知道杜瑕平白无故的弄这么多鸭子毛作甚,还要耗费许多力气来拾掇,一时只觉啼笑皆非。   王能挠了挠头,憨笑道:“姑娘说笑了,小的以往确实拾掇皮毛,可那都是兽皮,着实没弄过飞禽。且这个连皮都没有,只剩毛,姑娘又不许损坏了,这小的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杜瑕无奈,只得将求助的目光送往彭玉,无限期冀的问道:“彭大哥可能配些去味儿的香粉?或是吸味儿的玩意儿?”。   彭玉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可也只能实话实说:“王兄弟都没招儿,小的就更没法子了。”   他虽略通医道,可也只是针对跌打损伤等皮肉伤,于内科以及其他家常病症着实束手无策,更别提想叫他给鸭子毛去味儿……着实驴唇不对马嘴。   见杜瑕满脸失望,彭玉又试探着说道:“若只要去味儿却也不难,姑娘只把它用布兜装起来,放到屋外任着北风狂吹不就行了。”   杜瑕自己又使劲想了一回,略带些沮丧的点点头说:“也只得如此了,希望能赶得上吧。”   羽绒产品就是冬天用,若花的时间太长了,等到开春可就晚了。   等这些鸭绒都烘干之后,杜瑕果然将它们都放到了一个巨大的布包袱里,就挂到窗外的屋檐下,任它风吹,又小心躲着日晒。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笨办法有笨办法的好处,那就是稳定可靠。   使用风力去味儿虽花的时间略长些,可竟然非常管用,连带那些绒毛也都吹得十分蓬松。   杜瑕欢喜万分,这才放心大胆的将它们挂在点了梅花饼子的熏香炉子底下熏了几日,果然香喷喷的了。   见果然能成,杜瑕这才放心大胆地干起来,又掏了自己的私房叫人去大批的买鸭子。   这一买不要紧,大半个集市的鸭子都买光了,许多原本不识得他家的人现在一提起也都会说“啊,就是那个最爱鸭子的杜家……”   一家人每日饭菜里必有一道鸭子制品,屋檐下严密密麻麻的挂满了风干腊鸭,颇有几分壮观。   一众家人原本吃个新鲜的时候还好,可任凭再怎么好吃的山珍海味也架不住日这样造呀,不出半月,当真是人人闻鸭色变。   冬季日短,天黑的早,那日晚间牧清寒和杜文回来,推了门进来,一抬头,老远就看见屋檐下头一排排一串串,奇形怪状,随着夜间的寒风呼啸摇曳,时不时发出奇怪的闷响,顿时就吓了一大跳,险些叫出声来。   一直等到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无数的鸭子,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说老实话,这还是自从前些年杜瑕给他们编了那好几斤重的锦鲤后,第二次受到这般惊吓!   可怜还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杜文最先耐不住,就问妹妹这是要做什么。   因要送的人太多,此时绒毛还没攒够,杜瑕不愿意提前戳破,但笑不语,只在那里卖关子。   “你们别问,问了我也不说,只等着吧,保准是你们没见过的好东西。”   牧清寒就笑,说:“准是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了,也罢,我们就等等,且看你有什么新点子。”   认识以来,这姑娘也不知冒出过多少新奇的想法,做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如今他们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今日晚饭除了一道老鸭汤之外,还有刘嫂子已经练熟了的毛血旺。   就见红通通的粘稠汤汁之上密密麻麻浮了一层花椒辣椒等物,只是坐近了吸一口气就觉得刺激非常,忍不住狂打喷嚏。   两人当即惊呼出声,牧清寒眼泪汪汪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见他们这般狼狈,王氏一面笑一面吩咐人拿纸来给他们擦脸,指着杜瑕说:“可不就是她弄的。用那什么豆酱等一大堆东西熬锅底,放足了花椒辣椒,也放了好些东西,什么豆芽豆瓣儿鸭血牛肚儿腊肉的,又香又辣。原先我们也吃不惯,可这冬日里趁热吃一口烫嘴的这个实在过瘾的很,很是下饭,比平时都多用大半碗呢。”   冬日里菜蔬少,便是市面上有温房培育出来的洞子货也都昂贵非常,大部分人家要么直接吃不起,只是望菜兴叹,要么只是隔三差五买一回,清清肠胃。   可若是长久不吃菜,或日日只用白菜萝卜,不免腻歪,许多人家便会买了黄豆绿豆大蒜等物家去,放在清水中,置于暖炕之上,不出几日也就细细密密的冒出来一层嫩芽,这便是黄豆芽绿豆芽和蒜苗。   如此一来,随吃随割,不仅新鲜有趣,且成本远比从外头买现成的低廉,几乎成了许多人家的冬日心头好。   牧清寒和杜文都擦干净了脸,果然夹了一筷子吃,刚一入口就觉得一股强烈的辛辣之气直冲脑门,血液似乎都涌上来。两人立即把脸都憋红了,不住嘶溜嘴巴,争先恐后地要凉茶喝。   可等喝完了,却又忍不住去夹第二筷子。   牧清寒擦一擦辣出来的眼泪,大呼过瘾。   杜瑕自己却还没吃,这笑眯眯地看他们俩吃的欢,又叫人去问刘嫂子还有多少。   不多时刘嫂子过来回话,说:“姑娘方才叫多做,还有老些呢,约么能装两三盆儿。”   杜瑕点点头,说:“一盆留下你们大家伙分着吃了,大冷天的也出出汗,去去寒气。其余的你看着分成三份,立即叫人送去我哥哥两位师伯家,还有唐尚书家里,说是家里人闲来无事自己弄着玩儿的,也不知他们吃不吃的惯,先送这点儿来尝尝,是个意思。若是吃着好了,下回做了再送来。”   刘嫂子道了谢,答应着去了。杜瑕也点了几个稳妥的人,把分好的毛血旺用瓦罐盖严实了,又用小棉筒子包了送去。   牧清寒和杜文都夸她考虑的周到。   杜瑕这才也拿起筷子来吃了,又笑道:“原不值什么,可既然咱们都在一座城里头,既有了新鲜玩意儿总得往那边孝敬一番,那怕他们瞧不上眼呢,好歹是个意思。”   顿了下,她又有些迟疑的说:“原本我觉得唐尚书离咱们有些个远,也没见过面,且这种粗鄙的玩意儿也不知他老人家喜不喜欢,受不受的住,可又觉得既然已经给两位师伯家送去了,还单单空出他老人家来,反倒不美。可巧今儿你们都回来了,也帮我合计合计,这到底是送到还是不送呢?若不合适,想来刘嫂子还没装完呢,现在撤了也来得及。”   杜文就笑,说:“你也忒谨慎了,不过一道菜而已,小辈的心意,就当是走亲戚了。”   杜瑕笑着摇头:“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谨慎些好。”   “你莫要想太多,”牧清寒被辣的脑们上蹿出来一层薄汗,脸也红着,“想他老人家经历风雨数十载,什么没见过?你便随意些就好。” 第六十二章   却不曾想, 次日三家都派人来回信儿,都说十分新奇有趣, 何厉和宋平都打发人送了谢礼,倒是唐府来的人还多说了几句,着实叫杜瑕喜出望外。   原来来人说的是:“老爷略尝了两口,说很是开胃,只他年纪大了, 脾胃有些弱, 不敢多食, 倒是几位少爷少奶奶都说不错。”   唐芽有三子一女, 次子是庶出, 女儿行三, 去岁已经嫁人,随夫君去了浙江。三个儿子都颇有能力, 长子唐凌已过而立, 幼子唐冽才刚十六, 也在太学读书, 除他之外的两位兄长都已成婚多年。   不怪杜瑕狂喜, 实在是这短短几句话内包含的信息量和隐藏信息实在太多!   首先她就能彻底放下心来,知道唐芽确实喜欢这种平凡朴素的往来。   其次这话也隐晦的点名了唐芽的饮食习惯:他毕竟年纪大了, 虽然也喜欢新奇自己的口味,可身体却有些受不住,所以往后可以送,但若想给他用, 最好是清淡一些。   最后说但是几位少年少奶奶毕竟年轻力壮,脾胃也强健,跟时下许多年轻人一样喜爱这种重口味的食物。   听杜瑕转述了唐府来人说的话后,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跟着松了口气,又格外的多了几份欣喜。   多少人想跟唐府搭上线儿都不得其法,他们虽然是徒孙,可中间到底隔了一层。而且唐芽此人十分谨慎周密,除了几个弟子之外,很少愿意见什么人,便是牧清寒和杜文从知道此人到现在为止,也还是未得见面。   逢年过节的,他们倒是也能跟风随大流送些东西略表心意,可一年算下来才有多少节日呀,所以牧清寒和杜文不是不着急,只是也无可奈何。   他们现在虽还不是官场上的人,可也早已过了明路,是正经明面上的人了,唐芽未必不是在观察他们,若太过急躁又恐有变。   可这回杜瑕不过是送了一盆不大上台面的菜,对方竟然就这样积极的回复了善意,起码就相当于默许了他们的主动往来,也表示唐芽对他们没有任何不满。   这就足够了。   从杜瑕第一天开始搞鸭子大屠杀后过了约莫一个来月,期间记不清究竟杀了多少鸭子,反正最后她不仅搞定了用来送人的年货之一,而且也终于攒够了足量的绒毛。   这真是太不容易了,莫说其他人,就是杜瑕本人也已经快要谈鸭色变。   没法子,谁叫有这么多人呢。   自己一家四口和牧清寒,这就五个了,再加上远在陈安县的肖易生夫妇,那是嫡亲的师父,有什么好东西自然要头一个孝敬。   再有唐芽、何厉、宋平,都是近在咫尺的师公师伯,怠慢不得,说不得三人都有家眷,又要翻一番。   因是自己人穿,也不用考虑什么成本利润,杜瑕极舍得用羽绒,每件袄都用了好几两,塞得满满的。又学着后世做法,拿颜色好看的丝线在上头界成一个个的方格子,也不怕羽绒到处跑了。   光这十来个人就够受的了,若有旁人再要,只能等下一批了,且容他们家人缓缓。   杜瑕拉着针线上的小鹤和房里的丫头一块儿琢磨,又是画衣服样子,又是去仓库里选布料,忙的了不得。   里子不必说,都要选最柔软亲肤的。外皮却要郑重,符合各自的身份喜好,既要抗风,又不能密不透气,不然容易积汗。   旁的也都罢了,只这个布料着实叫杜瑕头疼,她几乎带着几个丫头跑遍了开封大大小小的绸缎庄,这才好歹选到了心仪的。   考虑到冬衣穿的时间长,而鸭绒又不耐勤洗,杜瑕特意给每一件小袄都缝了两层面儿,若是脏了,只需要把将外面的扒下来洗一洗即可。   根据个人的身量,一人一件窄袖过腰半袄,最后倒是还剩下不少鸭绒,再做一件袄有胜,做两件却有着不大够。而且若是真做出来了,到底给谁好呢。   杜瑕想了两天也就不纠结了,索性把下剩的这些鸭绒都填了一床薄被,里子面子都用上好的厚绸缎缝了,一发送给师公唐芽。   他的辈分本来就最高,若是也跟其他晚辈一样只得一件袄儿,未免有些不是事儿。这回添上一床被,总算看着像话了。   且不说其他人穿了这件袄儿之后如何欣喜,这日唐芽下朝回来,刚换了常服,正准备看书,就见老管家又笑呵呵的捧着一个大盒子进来回话。   他放下书,看了看那盒子并不名贵,再瞧瞧老管家的笑脸,也就猜出是哪里送来的了。   “这回又是什么?”   杜家的小子不提,那丫头倒是乖觉,胆子也大的很,自打那次送了毛什么的辣菜以后,倒是隔三差五就送着吃食,都不名贵。东西虽小,可胜在心意,唐芽也就安心收了,很有几分受用。   老管家笑道:“才刚送来,老奴也没敢打开看。”   唐芽就亲自开了盒子,就见里面赫然是一件窄袖半袄和一床被!   老管家也哑然,实在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   唐芽也给逗乐了,失笑道:“难不成老夫家里就穷的连床被都没了不成?”   况且这被子一瞧就知道甚薄,冬日如何盖得?   老管家又想起了一句话,忙说:“来的人也说了,这原是他们姑娘琢磨出来的新法子,自己觉得轻便,特送来给老爷的。”   话虽如此,唐芽也不大当真,想他纵横半生,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这一件袄和一床被难不成能开出花来?   唐芽微微挑了挑眉毛,略一迟疑,点点头:“也罢,明日我且换上试试。”   结果不必明日,当晚何厉就兴冲冲地来了,进门就笑道:“老师也得了那丫头送的袄了吧?可试过不曾?着实有效。我预备再向她讨两件大的。”   唐芽此时正看书,一抬头就见他衣衫甚是单薄,不由得皱眉道:“外面天都阴了,说不定这几日就要下雪,莫要着凉。”   屋里起了地龙,可无奈房屋甚大,唐芽年纪也大了,不耐风寒,此时脚边一个火盆,怀里抱着暖炉,身上还披着厚厚的棉袄,跟潇潇洒洒只穿了两层再加斗篷的何厉形成鲜明对比。   何厉一看就笑了,说:“老师又穿这么些,何不换上那丫头送的袄试试?着实轻快得很,也暖和。”   唐芽耐不住他缠磨,只得叫管家把那盒子里的袄捧过来,去里间换了。   看的时候不觉得什么,这一换上就觉出不同来了。   唐芽素来畏寒,老来更甚,冬日往往要两件厚棉袄再加一件厚重的皮袄才行。可这么一来,行动不便、不好看不说,也容易压得喘不过气来。   可这件小袄抖开虽厚,却轻的很,跟棉袄皮袄比起来几近无物!略一压也就瘪了,并不占地方。   穿上这个之后,唐芽只再披一件薄的银鼠皮袄竟就成了!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轻便感觉直叫唐芽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露出几分舒适的笑意。   果然不错。   唐芽忍不住在屋里转了几圈,又缓缓打了两下拳,只觉得并无一丝不妥,轻快的几乎要飞起来……   于是他果断吩咐人,将那床薄被放到自己卧房,晚间就要盖。   何厉一听他还有额外一床被,越发耐不住,只嚷嚷着要看,然后就被撵出去了。   转眼冬至将至,寒意渐浓,城中却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   上到圣人下到普通百姓都十分看重冬至这个节气,几乎将其视为春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即使是最贫穷的人家,一年中每到这个时候也要竭尽所能的为家人换置新衣,祭祀祖先。而各衙门官府学府也都会放五天假,好叫全民同乐。   亲朋好友之间不免也要互赠节礼。   自从杜瑕弄了那羽绒小袄送人之后,众人的反馈都相当良好,更有不要脸的诸如何厉之流,直接打发婆子来回礼时又带了一句话说:“东西甚好,就是少了些,冬至也不必送我旁的,再把这些袄多来几件,也给我弄床被子就得了。”   不仅杜家人听得目瞪口呆,就是来传话的婆子面上也略有尴尬之色,显然她也十分清楚自家老爷的这些要求,略有些不要脸。   其实真要说起来,羽绒这种东西倒也容易得,只是若单凭一个家庭的力量,靠杀鸭子得毛着实有些难为了。   何厉虽不要脸,但他也着实说出了别人的心声。   谁也不是光棍儿,谁也不是只有老婆没有孩子,就那么一件袄怎么够用?   原本杜家人不愿意搭理何厉这无赖,可是转念又一想,马上就是冬至啦,接着又是春节,元旦,要送礼的地方多着呢。若是用旁的,花费大且不说,也没什么新意。倒不如就用这个,新鲜有趣又贴心,外头绝对没有重样的。   于是杜瑕就直接打发家里的下人去跟卖鸭子的合作,主动帮人家褪毛……   开封一众店铺的服务意识绝对是超强的,就如这鸡鸭鹅等家禽家畜,一般也都是由店员主动帮忙洗拔干净再给客人拿走,如今突然有人主动上门来说帮忙拔毛,都是满头雾水,但是却没有拒绝的。   因为这些活儿其实又脏又累,而且又有味儿,再者拔下来的毛要处理掉也是一份工,不少店都是专门花钱雇人来做。   如今突然来了一波人,主动要求免费帮忙,条件只是把那些剩下来的毛带走。几个掌柜的都忙不迭的应下,生怕这些脑子被驴踢了的傻子们反悔。   有人来店里白做工,还顺便帮忙处理垃圾,这等天降好事,谁会想不开回绝呢?   于是不过短短半月,杜瑕就又收集了比上一回还多的羽绒,而且家里人再也不必受鸭子的困扰,真是谢天谢地。   有了足够的羽绒之后,杜瑕不仅给家人都换上了轻便暖和的羽绒大被,一人得了几身羽绒袄,还有了配套的羽绒靴和手套,素日有往来的几家也都得了,十分满足。   然后杜瑕就从中窥探到了潜伏已久的商机。   此时开封上层社会中早已流传开来,说是唐尚书好像突然之间就不怕冷了,不仅如此,仿佛身子也突然矫健轻盈了许多。前儿有急事,有人还亲眼瞧见他老人家罕见的小跑了几步!   多么稀罕!   往年一入冬就要里三层外三层裹的铁塔一般的尚书大人,如今瞧着却轻松的很,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厚重冬衣的压力,连带着心情好似也好了许多,脸上时常带笑,直叫一众同僚受宠若惊。当然更多的还是战战兢兢,生怕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事反常理必有妖,众人生怕唐尚书这是在酝酿一场大规模大力度的风暴,忍不住偷偷打听。   后来还是有跟何厉与关系密切的官员得到消息,说是唐尚书和他都得了一种新式衣裳,十分轻便又保暖扛风,他们穿着都很受用,这才心情愉悦。   一开始那人还不信,觉得不过一件衣裳罢了,难道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可是见何厉的面貌不似作伪,再者唐尚书也是明晃晃的实例,众人便不由得不信。   要说怕冷,绝对不是个例,尤其朝中许多老大人也都上了年纪,每日还要顶着西北风,披星戴月的过来上朝,十分痛苦。   就算自己年纪不大,难不成家里还没有长辈?谁不愿意冬日也身姿轻盈矫健呢?   披着那臃肿又沉重的冬装行动不便又不好看不说,光是每一个冬季的炭火取暖费用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于是大家就动了心思。   唐尚书积威甚重,众人都不敢上前,可是何厉毕竟年轻,官职也略低些,相较之下很好亲近,大家就纷纷朝他打听。   结果还不等何厉说出个一二三来,开封城内牧家的一个专门出售泊来品的店铺,竟然已经开始悄然对外发售这种衣物!   有不差钱的官员立刻就打发人去买了一件来,穿后果然十分舒适,难得保暖性能跟同体积的棉花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这种新式半身中袄根据大小和衣料不同,款式也有斜襟对襟等,有素面的,有绣花的,售价分别从三两银子到几十两银子不等。   这个价格说贵也不算贵,说便宜却也不算大便宜,对于寻常的普通百姓家而言,也需要慎重考量一番才能出手。   真要说起来,这种袄比原先的棉花袄自然要贵上许多,比皮袄却要便宜不知几许。又难得轻便,只要用力一压就是薄薄一层,收拾起来也很容易,不占地方。   开封多的是富得流油的人,而且大家也十分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追逐潮流。往往一个人得了新鲜玩意儿,便迫不及待地同其他人炫耀,而对方知道了之后自然也不甘落后,也要跟他比肩……   因此这种袄便十分好卖。   大家口口相传,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头一批上市的几十件,不过几日就没了。   就在外面的需求不断上涨,杜瑕和牧清寒两人凑了银子承包了许多鸭鹅,几乎垄断了整个开封内外的家禽市场,准备大做一笔的时候,外面终于出现了仿冒品。   如今市场经济繁荣,多的是心思精明细腻的人,许多人见着买卖如此火爆,早就有了心思,便偷偷去买了,小心的拆开,看明白里面究竟是什么之后也摸索着做出来。   他们不仅可耻的仿冒,而且将价钱压得极低,一时间竟也吸引了不少手头不那么宽裕,却又渴望赶上潮流的顾客。   好在牧家商铺早已通过舶来品买卖在开封站稳脚跟,给人的印象一贯十分高端,而且他家本就是头一个卖这种新式袄的,不管是款式面料还是整体的穿着感受都无可挑剔,绝大部分的人还是认准他家,并十分瞧不上用低价购买同款袄的其他人。   本来嘛,上流社会的人不差这几个钱儿,谁也不至于为了一点差价就抛弃能赚到的面子。因此他们只要牢牢抓住这些最有钱的客户,也就能稳赢了。   紧接着,牧家商铺请了几位手艺出众的裁缝,又选用精致华贵的面料,推陈出新,并在袄的基础上,又相继推出同款被子、手套等,花样繁多,只叫人应接不暇。   于是这年冬至,在大家相互赠送的礼物中占据绝对优势的便是牧家商铺出售的同款袄、被子、手套等。   熟悉不熟悉的人相互之间见了面也必然会问一句,你用过他家的东西吗?他家又出了新货,你买过吗?   若是回答没有必然遭人鄙视,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太穷太落伍,我们简直不屑于与你为伍……   在给远方的亲朋好友送礼时,开封人们更加得意,有种本土的自豪感。   瞧啊,这是我们开封才有的新鲜玩意儿,你们那里没有吧?且叫你们开开眼界!   因为鸭鹅等家禽本就十分易得,价格也便宜,而且他们只取鸭绒,剩下的整禽还能继续卖钱,并不耽误任何事,相当于凭空多了一项收益,而且利润十分之高!   杜瑕早在一开始就简单计算过成本和售价之间的利润,知道肯定会赚钱,但具体能赚多少她还真没细细算过。等到了新产品上市之后一个月,她接了商铺里送过来的账本子,一看着实大吃一惊。   短短一个月,毛利润就高达一千五百两!   刨掉店铺人工和布料等成本,净利润少说也有一千一二百两!   照这么下去,只要再做一个月,他们就又能买一座宅子啦,何等暴利!   别说她,就连来开封收账的牧清辉也是老半天合不拢嘴。   他原以为不过是这双小儿女小打小闹弄着玩儿的,再者只是点鸭毛,想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故而也不大在意。   哪成想今儿看了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他就笑道:“早知着鸭子毛也能这么赚钱,我还何苦去跑那海商,担恁般大的风险。”   杜瑕也有些欢喜坏了,只是还有理智。   她拍了拍脸才笑道:“大哥,莫要说笑,海商才是长长久久的营生,我们这个也不过是小闹而已。今年之所以卖的这样好,不过是奇货可居,打了个出其不意。如今外头已经有数家仿冒的,也卖的不错,等到明年众人准备的更加充分,估计分流越加严重。而且这些袄也不是穿一年就坏的,说不得就有人勤俭持家,不会再买。”   牧清辉听后点点头,说:“不错。不过你们这第一回 就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也不容易了。如今冬日还长,年底说不得也有许多外地的人回京过年,又有一波年礼可送,且有的赚呢!”   此事告一段落,牧清寒又问嫂嫂侄儿。   牧清辉笑道:“他们也好的很,植儿又长高了许多,今年咱们一家就在开封过年,下个月他们也就一块儿来了。”   牧清寒听后欢喜万分,兄弟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直到四更天才散了。   转眼到了年底,肖易生果然没能调任,少说还要在陈安县原职上再待一年,倒是他的几个师兄,牧清寒和杜文的几位师伯先后进京述职,当真与他的预料丝毫不差。   听外头传来的消息,这几位师伯任上政绩不错,数次考核都是上等,如无意外至少也要官升一级,甚至还有可能留京任职。   牧清寒和杜文说不得也要抽空去拜访几位素未蒙面的师伯,见他们个个风姿出众,气度不凡,都心生向往亲近之意。   除了自家这些亲近人之外,也有许多官员任期到了,必定要回来述职。一时间,开封城内赫然多了许多平日见不到的官员,往来匆匆,比平时更多几分热闹,不免也有点暗流汹涌。   饶是杜瑕这个局外人也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日日要派人出去买官方发行的报纸阅读不说,也时常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努力做到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实在不是她多管闲事或是自以为是,皆因日后自家兄长同夫君注定了要是朝廷上的人,早晚也要被卷入这些大小风波之中,她若不早做准备,提前掌握各方面的动态,来日一旦遇到什么事可没有后悔药可吃。   春节可以说是百姓心中最盛大不过的节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圣人还是街头乞讨的乞丐,到了这个时候必然要努力庆贺一番。一来是慰藉自己过去一年的辛苦打拼,二来也是对未来全新一年的美好期许。   从年前腊月二十五开始一直到年后正月初五为止,各处官府衙门府学府都要放假十日,圣人自己也会在腊月二十五当日午时正式封玺,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否则不再处理政事。   最不得空闲的恐怕就只剩下那些商人,不知多少人想借着这个关头大赚一笔呢。   刚进腊月,王氏就将一众下人指使的团团转,这个去采办年货,那个裁剪新衣,再有的还要打扫房屋、祭祀祖先等等,几个孩子反倒成了最闲的人。   放假十日听上去很多,可实际上对于那些家乡路途遥远的人来说,根本来不及回去,只能选择在异乡过年,不免有几分感伤。   牧清寒和杜文自从进了太学之后,便觉又是一片新天地,也是十分如鱼得水。   太学号称大祿朝最高学府,这名头可远不是白叫着糊弄人的。   它不仅汇聚了天下最负盛名的一众才子,更多的还是负责教授学业的各行佼佼者,随便拿出一个来就是名震天下的一方大能,能得他们教导点播当真千金不换。   牧清寒和杜文来太学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已经觉得自己与刚来时相比截然不同。   那些先生们当真胸有丘壑,有时轻飘飘不经意间一句话,就叫自己豁然开朗,轻易解决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便如同三伏天痛饮冰水那般畅快。   再说这里的学子,也当真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只叫二人大呼过瘾,每日都觉得有使不完的精力。   太学的学生又与别处不同,因每人都是各自地方上的佼佼者,自然有一番傲气。可他们却有另一样好处,就是远比一般的学子更为通透。   说白了就是我不服你,你也不服我,可也仅仅是学识上的不服,基本不会牵扯到你这个人。道理不辩不明,不服不要紧,咱们便划下道来,大大方方公公正正的对决,谁赢了听谁的。   这当真是和了牧清寒和杜文的胃口。   他们两个本就是率性之人,最看不过面上带笑,内里藏奸,当面夸你千好万好,背地里却捅人刀子的行径,爱的就是这份光明正大。   几个月下来,他们不管是文是武都跟不少人交过手,有他们服旁人的,也有旁人服他们的,当真交了几个好友,才华丝毫不逊于郭游、洪清之流。   其中一位是武将卢修之子卢昭,字朗日,年二十一,四川人士,去岁当成了亲,妻子是父亲旧部之女,两人打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婚后也是琴瑟和谐。   他生就一副魁梧的身板,浓眉大眼,龙行虎步,更熟读兵法,弓马娴熟,有青出于蓝之势。   值得一提的是其父卢修乃两广节度使,位高权重,又因沿海一带频频有水寇来犯,他辖下厢军十分骁勇善战,勇悍不下开封禁军。故而圣人对其态度当真复杂,一方面需要这么一位猛将镇守边疆,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手握重兵,远离中央,割据自重,也是苦恼万分。   因此,圣人几年前就特叫卢昭入太学就读,恐怕存的就是叫他入京为质的念头,好叫卢修投鼠忌器。   另一位名为金仲,却比他们几人都小着,年十六,浙江金华人士,出自世代书香门第。   其容貌俊秀,文采风流,文质彬彬,当得起君子如玉之赞誉。更写得一手好字,同杜文却是走了两个极端,极尽优雅端方之能事,令人见之忘俗。   还有一位便是与金仲同龄的唐冽,也是十六岁,气宇不凡,才华横溢,为人又十分老城持重,又因其父唐芽的关系,与牧清寒和杜文早就认识了。   只是说来尴尬,他虽然比这两个人还要小将近两岁,却生生比对方大出一辈去,若真要按规矩论起来,牧清寒和杜文还要称他为叔叔,是以头几次见面的时候双方都难掩尴尬。   不过众人都不是那等迂腐之辈,慢慢的熟络了之后只以兄弟相称,五人经常在一起谈事论道。   也就是来了开封之后牧清寒他们才渐渐认识到,这里重文轻武、文武之间泾渭分明的现象虽然依旧十分严重,可实际上却不似小地方上那般狭隘,尤其是真正的大家子弟,多有文武双全之辈。   就好比唐冽和金仲,两人家里虽然都是文臣出身,可他们两个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缚鸡之力,也会骑马射箭,唐冽甚至还会舞剑,只是天资平平,不大娴熟罢了。   其实想也是,君子六艺中本来就包括这些,若不都学习一二,哪里称得上是全才?便是日后大家凑在一起玩耍,也少了许多乐趣。   因卢昭和金仲老家都在外地,不能回去过年,牧清寒和杜文便捷力邀请他们去自家。   原本唐冽也想来凑趣,只是他家就在本地,而且唐芽位高权重,临近年底事情更多,说不的他也要留在家中帮忙。   今日是本年最后一天上学,打从明儿起便是连续十天的假期,下学后四人一同来杜家玩耍。   四个人都是骑马过来的,尤其杜文这匹马也是前几个月跟妹妹杜瑕的座驾一块儿买来的,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就亲自牵着去马厩,结果一眼就瞧见家中多了一匹陌生的五花马儿。   如今他也是有马的人了,自然也要学习相马之术,如今虽然还不大纯熟,可见它躯体魁梧,毛发油亮,四肢修长有力,年岁尚幼却精神头十足,一双大眼十分清透灵动,显然颇有灵性,便知此马必非凡品。   旁人到罢了,牧清寒和卢昭却是爱马如命的,见猎心喜,就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摸。   哪知还没等他们上前,那马儿就先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大脑袋,不住的刨着蹄子表示抗拒。一头鬃毛呼啦啦炸开,如波浪般翻滚,越发惹人喜爱,叫人移不开眼睛。   众人笑着退回去,纷纷称赞:“果然好马,颇有气性,不知道是谁家的。”   边上过来伺候的王能闻言看了杜文一眼,笑道:“可不就是少奶奶家的,这会正在院里跟姑娘说话呢。”   何葭与杜文定亲的事情早已传遍了,一众好友自然也门儿清,听了这话纷纷哄笑出声,又冲杜文挤眉弄眼。   毫无准备的杜文真是被打的措手不及,一时难得有些局促,面上微微发红。   卢昭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早已成亲的,对这方面的事情自然最放得开,当即笑道:“你二人早已有婚约在前,是正经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大男人家家的害什么臊!只是我们今儿却来的不巧了。”   金仲也笑着点头,出声附和道:“不若咱们眼下且散了,改日再聚。”   “哎,你们这就是迂腐了,”牧清寒笑道,“便是今儿不见,难不成日后就不见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躲什么!”   说罢又对卢昭道:“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你把嫂夫人也请来,大家正经见个面,免得日后相逢不相识,反而叫人笑话。”   卢昭本就不是死板之人,武人也没那么多规矩。况且牧清寒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们这些男人相互交好,往后家中女眷自然也会频繁往来,这会儿来做客也不算什么,当下就麻利的叫跟着的人回去请了。   牧清寒这么一调停,果然妥当,就是杜文也觉得自在许多,不由得冲他投以感激的目光。   果然是好兄弟,当真靠的住。   只是这么一来,他们三个爽快了,到把一个金仲空的慌。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这么瞧着,倒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若他在后世,想必立即就会联想起一个高频词汇:单身狗!   杜文就笑了,说:“这有什么?她们吃她们的,咱们聊咱们的,又有何妨?再者几位妹妹嫂嫂俱都不俗,难不成还怕冷落了你?”   说的金仲也笑了。   杜文就打发人去后厨传话,说今日有客来访,要一桌好饭。   又额外嘱咐:“卢大哥乃蜀人,无辣不欢,必定要有那血旺。金兄口味清淡,必要清清爽爽的,其余的都看着办吧。”   卢昭和金仲见他安排的面面俱到,将他们的喜好需求尽数考虑到了,均觉十分熨帖。   一时四人进去,见里面何葭果然正在同杜瑕说话。   因卢昭和金仲今日都是头一次来,杜文介绍过后相互见礼。   卢昭抱拳爽朗一笑,道:“见过两位弟妹,今儿说不得要饶你们的好饭了。”   他虽是蜀人,可因从小就学习官话,在开封呆了几年后越发炉火纯青,开口已是毫无破绽。   听了这话,杜瑕正觉哪里不大自在,却见何葭已经上下打量他几轮,似笑非笑,径直开口道:“你这人讲话当真有趣,我等虽已订亲,可究竟没拜堂。再者,我和杜姐姐难不成有人姓弟名妹?还是没有姓名的,倒叫你这么说。”   她这一开口,杜瑕瞬间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大自在了,就是称呼。   弟妹,弟妹,弟弟的妻子,总有点儿附属的意思。   杜瑕单身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独立的人,加上就如何葭所言,他们可还没成亲呢,没适应这种身份上的转换不说,也觉得眼下就被如此称呼,不免有些被轻视了。 第六十三章   卢昭并非那种听不进别人话的人, 愣了下之后便重新抱拳,郑重道:“是愚兄莽撞了, 我原是个粗人,杜家妹子、何家妹子原谅则个!”   两个姑娘原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好说话,说改就改了,没有一丝不情愿,当即对他好感大增, 双双行礼道:“不敢, 原是我等任性, 倒叫大哥见笑了。”   众人这才落座, 说着闲话。   聊了一会儿之后, 卢昭与金仲见两个姑娘虽是女流, 可见识实在不凡,不是寻常闺阁弱质, 话题也就渐渐转移到了当今政策和朝堂局势, 以及边关险境上去。   杜瑕与何葭一个心智成熟, 一个长期成长在官宦家庭中, 对政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且切入点又与牧清寒等人不同,时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少卿, 卢昭之妻庞秀玉也到了,众人都起身相迎,纷纷热情招呼。   卢昭更是将她拉至跟前,指着杜瑕与何葭赞道:“素日里你只说憋的慌, 没个人说话。这两位妹子俱是心思敏捷之辈,远非常人可比,难得也爱侍弄马匹,我与他们情同兄弟,你们也不要生分了,无事只管一同耍。”   杜瑕和何葭都行了礼。   就见来人身量高挑,螳身猿臂,浓眉大眼,肤色不似寻常女孩儿娇嫩白皙,穿一身缩口骑装,脚踩马靴手拿马鞭,端的威风凛凛,只把人都镇住了。   庞秀玉出身武将世家,比卢昭还大一岁,幼年时期多与士兵将领打交道,也是弓马娴熟,英姿飒爽,功夫一流,又天生巨力,擅使双锏,端的是个女豪杰,真要交起手来,也未必逊色于卢昭。   只是这么一来,天长日久的,庞秀玉几乎就成了一个假小子,出入前呼后拥只有一群兄弟,竟无女伴?   在老家都这样了,这两年她跟着卢昭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开封之后,处境越发艰难。   卢、庞两家亲信基本上这几年都已经被打散,发放到全国各地,彼此之间往来艰难,也是有些自身难保的意思。   而京官系统中的武将又忌惮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除非过命的交情,否则不敢轻易伸手表达善意,生怕被圣人猜忌,引火烧身。   至于文官就更不用说了,连何葭这种文官家里的另类都不大招人待见,更何况庞秀玉这般等闲三五个男人都近不得身的真武将之后?当真是能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好歹卢昭还能去上学打发时光,可庞秀玉就惨了,读书写字非她所好,逛街购物也无兴趣,更无人可交际,只能天天在家中与一同跟着进京的几位心腹下属切磋,再者打打马球。   然而打马球场地小了施展不开,至于切磋……大家也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对于彼此的招数和本事心知肚明,对战久了只如隔靴搔痒,憋的浑身都要长毛了!   今日庞秀玉本来也如往常一样在家射箭做耍,却见跟卢昭出去的心腹去而复返,说他在某同窗家中同几个好友一处吃酒,也有女眷在,叫她也去。   庞秀玉知道卢昭外粗内细,对方虽然是文人,可既然叫自己去,必然是对了脾气的,当即也不推辞,回房换了衣裳,翻身骑了自己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   杜瑕和何葭在打量庞秀玉的同时,庞秀玉也在观察她们。   就见眼前两个形容秀美的年轻姑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瞧,眼神中却无一般读书人家的轻视和避之不及,满满灼热的赞叹,心下微微感动。   她当即也是熟练的一抱拳,笑道:“见过三位兄弟,两位妹子!”   众人也慌忙见礼,何葭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粘在她身上。   这视线着实太过火热,庞秀玉自然有所察觉,也转过头去看她。两人视线交汇,何葭先是一愣,继而一张粉面竟然也慢慢涨红了。   杜瑕却知她心思,当即笑着去刮她的脸,道:“当真稀罕,你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不说到罢了,一说之下,何葭的脸儿越发红了,倒还端的住,双眼闪闪发亮的对庞秀玉道:“好姐姐,你可真好看呀,这般威风,改日跟我们一起骑马打球可好?”   众人都笑了。   庞秀玉也是愣了半晌,说自己彪悍、粗鲁、粗俗、疯癫等等的不计其数,可还真没有人这样大咧咧的夸过自己好看!   若非何葭神情太过真挚,她真要怀疑对方是在讽刺了!   这日宴会当真几近完美,宾主尽欢。   杜瑕“创造”,刘嫂子改进的毛血旺受到众人欢迎,尤其是卢昭和庞秀玉两个蜀地出身的人更是赞不绝口,吃的不亦乐乎。   要说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其他地方,人生地不熟,除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孤独寂寞感之外,恐怕最叫人难以忍耐的就是口味上的不适应。   卢庞两家乃大半个军武世家,不拘小节,对于吃喝方面都不大讲究,因此当时被传到开封时只带了几个心腹,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厨子。   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外面的流言蜚语或明枪暗箭他们到能忍受,唯独一个胃口,真是远离家乡时日越久越发难熬。   他们不愿意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就学着某些作风奢靡的家族一样铺张,还是坚持像普通开封人家那样出去吃饭。   然而开封川菜馆少不说,那么寥寥三两家,竟还为了尽可能多地吸引顾客,在原本口味的基础上做了调整,以此迎合开封本地食客……   就是这个毛血旺虽然是他们以前从未听过的菜肴,可是又麻又香又辣,红通通油汪汪一片着实诱人,比想象之中更加符合他们的口味。   大约卢昭和庞秀玉真的是给憋坏了,也不跟他们见外,今晚这么一小盆毛血旺,就给他们两个人就干掉了三分之二还多,其他人几乎没来得及下筷子就没了。   哦,对了,下剩的红油辣汤也给他们拌了饭……   金仲是江南人士,口味十分清淡,哪里见过这样的菜,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吃法?一时看的都呆了。   因为好奇,还是主人家特意准备的,他也略尝了一筷子,然后就喷涕咳嗽不停,一口气灌了好几杯凉茶,再也不敢碰了。   难得尽兴,且明日就是假期也不必上学,饭后大家也不着急走,先讨论一回马匹,又不知谁提议的要射箭。   杜家一双儿女如今还只停留在熟悉马术的阶段,弓箭也只是略摸过两回而已,哪里比得了这个。   再一个金仲也不是这上头的人,何葭力气还小呢,准头也有限,就都有些迟疑。   眼见着人去了一半儿,牧清寒改口提议说:“眼见的天都黑了,外面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不说,也起了风,冷得厉害,莫要出去折腾了。不若咱们投壶吧,每一轮最后一名给一名用心备一份年礼,如何?”   话音刚落,金仲就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赌注也有趣,我就来这个。”   卢昭却问:“那若总不得头一名,或是得了其他名次的人,岂不是要落空?”   金仲就接口道:“这个却怕什么,对了这两个排名的人多几份,或是应他一个要求。其他的该如何便如何也就得了。”   众人纷纷说好,当即叫人准备投壶和箭矢。   开封人民的精神生活极其丰富,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文的有琴棋书画,品茶论酒;武有刀枪棍棒,弯弓驭马。还有许多综合了多种娱乐方式延伸而成的新型活动,比如说流觞曲水,比如说捶丸,比如说投壶。   因为射箭这一活动不仅对于射手本身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还需要持之以恒的反复练习,必然要消磨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等闲人家根本承担不起。   另外,射箭还要求有开阔的空间,对于天气情况也比较苛刻……   久而久之的,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来这个方法,在屋里拿着箭矢往壶里丢,比的就是准头。   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出现了专门的投壶工具,比如说专业箭壶,许多高难度的复杂玩法,譬如说蒙眼投,背投等,也十分激烈刺激。   今日事发突然,并且大家水平也参差不齐,就只玩最简单的投法,仅这样也颇为酣畅淋漓。   卢昭年纪最大,当年的射箭老师更有军中神箭之称,头一局便起了相让的心,也顺便观察同伴们的虚实。   哪成想他谦虚了,别人却不相让,庞秀玉更是一举夺得头筹,八投八中,大家登时就笑翻了。   杜文只拍手乐道:“得了,你们夫妻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琴瑟和谐了,堪称吾辈楷模。”   众人越发哄笑不已,卢昭也是连连摇头,十分无可奈何。   庞秀玉却也是好久没有这般真心的笑过,觉地通体舒畅,略想一回就说:“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便给大家打一套拳吧。”   卢昭也不含糊,当即下场拉开架势,虎虎生威的打了一回,颇有雷霆之势,教大家都看直了眼,结束时拍的巴掌都疼了。   后头记不清又来了几轮儿,基本上每个人都垫过底,又有牧清寒、卢昭、庞秀玉三人明睁大眼的作弊,竟也叫大家都尝了一回头名的滋味,这回便是相互之间都要送礼物了,当真皆大欢喜。   众人只耍到三更时分才罢,又约好了明日一同去看戏,方才散了。   卢昭与庞秀玉夫妻留下多有不便,何葭也是,就都跟着家里人回去了。   倒是金仲住的比较远,这时候往回走怕是来回折腾就睡不好了,且如今杜家也有单独的跨院,只要把门一关就是一方独立天地,相互之间互不干扰,十分便利,就留下跟杜文彻夜长谈。   在书海不遗余力的推动下,如今《阴阳巡游录》俨然已经成了大禄朝一等一流行的画本读物,若你这个时候还没听过没看过,当真是落伍极了。   而相应的,人们不禁对指尖舞先生的身份背景大肆猜测,猜什么的都有,一时众说纷纭。   杜瑕眼下还是比较倾向于闷声发大财,故而对于外面的议论视而不见。   作为一国都城,开封自然方方面面都走在前列,许多时尚潮流之类的都是先于此地诞生,然后向四面辐射,往往还没有传遍全国,这边就又已经有新的了。   今年的开封也不例外,对上等人家而言,最时髦最受追捧的休闲方式便是穿着牧家商铺的轻袄,吃着田婆老店的点心,看着今年在开封城内异军突起的《阴阳巡游录》。   大家都是讲究的人,因此就算可以有其他代替品,也必然用这三家的,才最正宗、最有面子。   故而次日杜瑕一行人去开封最富盛名的百戏园看戏时,就见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是清一色羽绒“轻袄”。   自打轻袄打出名堂之后,顾客们的要求也越发刁钻,因不爱跟他人撞衫,店里还特意开启了专门根据顾客喜好定制的业务。因是独一份儿,价格虽昂贵,卖的也极好。   杜瑕和牧清寒对视一眼,心中都暗暗得意。   这百戏园全是开封数一数二的老店了,内中一座高台,三面起了三层高楼,四周摆了许多名贵花卉绿植,中间又有许多美貌机灵的丫头小厮穿插其中,推销着各色酒水点心等。   论及视线,自然是正正地面对戏台的二楼正北几排座最好,若放在老家济南府,牧家自然有常年包座。无奈开封神鬼众多,嚣张不得,饶是牧清寒昨日就打发人来,也只得了二楼的二等座,也十分不易了。   这会儿也没个什么电影电视之类,戏剧便十分流行。皇室贵戚、公侯门第乃至某些豪富之家自不必说,家中往往都是养着戏班子的,比如说济南的牧家,不过也仅仅是在济南罢了,一来之前开封不常有人,二来他们身份敏感,目前还是低调的好。   这几年有个喜庆班无比红火,去年还曾被叫到宫里为圣人献艺,民间自然更加追捧。   其中一个叫玉官儿的小生长的俊秀无比,嗓音清越,名头如日中天,每每登台必得呼声雷动,一场戏下来光是各色赏赐就不计其数。   今日就有他的戏,因此越发一票难求,分明距离开场还有一个来时辰,就已经座无虚席,连位置最偏僻、视线最不好的座也被人抢了去。   杜瑕还是头一次正式来戏园看戏,正觉得新鲜,就将从后面涌出来许多清俊的丫头小厮,两人一组,都推着一辆满载花卉的小车。   她正奇怪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这样多怒放的鲜花,且又似乎隐隐不对劲,等那小车也推到他们跟前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都是用金银薄片制成的花朵!   原来这百戏园又于别处不同,不许客人胡乱往台子上丢东西,若要丢彩头或是喝彩了,须得花钱从他们家买这种足金足银的花朵,到时一起丢上去,便如天女散花,又尊贵又好看。   若是不想往上丢的,也可以自己带回家去玩耍。   那花朵极其纤巧,约么一朵也不过二三分上下,可却直接叫价一两。   杜瑕正暗暗吃惊,却见已有许多人大肆采买起来,男女不论。   她倒不想当什么追星族――这成本也忒高了,只是觉得这些金银花儿做的十分精致,就一样买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   众人各自叫了茶果,边吃喝边聊,终于等到鸣锣开戏。   这出戏到还是那种老调子,才子佳人什么的,后头先转出来一位小姐打扮的青衣,边上还有一个丫头。   两人咿咿呀呀唱了几句,就听后面敲锣打鼓的调子一转,突然又出来一位风流倜傥的小生。   就听了原先安静非常的戏园内突然迸发出如潮水一般猛烈且绵延不绝的喝彩声,震的杜瑕打了个哆嗦。   得了,问都不用问,这必然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玉官儿!   这会儿玉官已经亮了个相,甩着袖子正面摆了身段儿,引得众人越发欢呼不已。   唱戏的都要浓墨重彩,脸上妆容甚重,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因此杜瑕也不好说这位玉官本来面目如何。不过这么瞧着,倒也十分美貌。   确实是美貌……   她正在心中暗自胡思乱想时,现场已经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但见伴随着震天家的叫好喝彩声,园内纷纷扬扬的下起了花雨,金银双色的花儿飘飘荡荡,不断折射出贵金属特有的光彩,落地后又发出细微的脆响。   那声音本来甚小,几乎听不到,但架不住数量多呀!   就听四面八方细细碎碎的微响逐渐汇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洪流”,最终变成一种特殊的乐曲,竟有种人力不可为的空灵!   许多人似乎就等着这一刻,又笑又闹,杜瑕不由得侧耳倾听,同时觉得十分滑稽,分明是世上最俗气的黄白之物,竟能这般美妙灵动!   这出戏正唱到高~潮处,却见外头直啦啦的闯进来一个人。就见他身着锦衣,头戴玉冠,身后还跟着一群体格健硕的奴仆,怒气冲冲,一看就不是善与之辈。   他几乎是一路打杀进来,一众奴仆也毫不手软,但凡有阻拦者一概推翻,一时间就引发一片惊呼叫骂,戏台上也不唱戏了。   说来不管是喜庆班还是这百戏园,都有些靠山,等闲人都不敢在此闹事,杜瑕正猜测这人是谁,如何这般胆大包天,就听一旁的何葭低呼一声,皱眉道:“原来是他。”   杜瑕忙问缘故,一听也是咋舌。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来人竟然是因江西一案被牵扯的陆倪次子!   而是江西一样是谁捅出来的?可不就是她家兄长和未婚夫!   众人听后也都暗自警惕,张铎等人更是直接将他们围在里头,生怕对方是来寻仇的。   然而此番前阁老的次子却并非冲着他们来的,而是径直冲向一名美貌少妇,竟二话不说就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又赤红着双目,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贱人,我妹子去了才多久,你不说老老实实在家守孝,竟来此处寻欢作乐!”   说完又抓起几朵金花往她脸上丢去,转头怒瞪了台上的玉官一眼,喝道:“只在这里浪着养粉头,却将我置于何地!”   话音未落,却见那美妇人已经恼羞成怒,竟也反手回了他一个巴掌,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划了几道,浑身哆嗦,带着哭腔骂道:“你这不学无术的混帐有什么脸说我,你那妹子妹夫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与我何干?”   略喘了几口气,又听她继续骂道:“我嫁了你这些年,只看你不知上进,文不成武不就,当真窝囊!打量你家还是原先那个陆家吗?少在老娘跟前抖威风!你妹子死了,也是活该,你自己成天在家饮酒作乐调戏丫头,却不许我自己松快……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你且等着,明日咱们便和离!”   你当这妇人是什么背景?原本娘家只她一个嫡女,当年他爹看重陆倪前途,便与陆家联姻,也是高嫁。   只是年轻女儿家谁没有几分旖旎的心思呢?谁不爱那种风流俊俏又才华横溢的好儿郎。陆家两个儿子京里早就传遍了,当真没继承到其父一星半点的能耐,脾气又大,长得也不大好,这妇人就有些不情愿。   然而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边也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还是如愿进行。   哪知陆倪突然被自家女儿女婿坑到半死,不仅被撸了阁老的职位,女儿和女婿也都被砍头,眼见着这家就要败落了。   这一连串的祸事直接又将这妇人窝囊个半死,越发瞧不上自家男人。   婆家眼看着倒了,可她娘家却依旧屹立,谁爱守着这个窝囊废过寡妇日子!   她也当真泼辣,酣畅淋漓的骂了一回,竟又亲自把那些金银花丢上台去,然后狠狠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愤愤地甩头走了。   前阁老次子估计也没料到她竟然会这般大胆果决,一时间也呆住了,一张脸涨的血红。   半天才听他怒道:“混帐,放肆,反了反了。”   说完,顺手掀翻一张桌子,踢开两把椅子,如同一头落魄的野兽一般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们两人一走,刚才悄无声息的戏园里才猛然炸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在场众人许多也都红了脸,却不是被气的,而是兴奋的。毕竟这样热闹又叫人瞠目结舌的大戏可不是等闲能看得到的,当真里戏台上精心排练的戏剧还要有趣。   杜瑕不是没看过八卦,甚至亲身经历过许多次,但从没有一回像这次这样惊险刺激!   真不愧是京都,便是闹个八卦都这样非同凡响。   戏园里有人出面维持秩序,又收拾一番,台上表演继续。   可经过刚才那出,现场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心思看那个了!几乎都在借着唱戏的背景交头接耳,讨论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杜瑕这两桌人也不能免俗,面面相觑之后跟着笑出声。   牧清寒示意张铎等人退回去,才笑着摇头,有些感慨道:“虽是咎由自取,可看了这事儿,我却有些可怜起陆阁老来。”   想他历经两朝,一直都勤勤恳恳,几乎可以说是一位经典的好官了。偏偏他生的儿女却无用,两个儿子天资平平,不是官场上的货;女儿虽果敢着,却偏偏又瞎了眼,找了个外壳锦绣,内中草包的男人,非但害了自己的性命,还拖累了岳丈一家。   若是时光倒流,恐怕陆倪宁肯叫这个掌中宝去削了头发做姑子,也是绝技不肯再叫自己有晚节不保的可能了……   卢昭却不屑道:“你也真是跟那些文人待的时候久了,也有些妇人之仁起来。想那罗琪贪赃枉法,戕害人命,饶州知府也与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些人就是蛇鼠一窝!早该一锅端了!有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话音未落,身边的庞秀玉就已经先用力掐了他一把,对杜文和金仲拱手致歉道:“对不住,这厮粗野惯了,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得罪了。”   卢昭这会儿也回转过来,连忙道歉。   什么“跟文人待的久了”……在坐杜文和金仲不就是纯粹的文人?自己这一句话不要紧,可算是误伤友军了。   杜文和金仲都有些无奈,跟他笑着回礼,又摆手道:“我二人岂是那等迂腐的,偏一句话都听不得,若真是那样,早就跟你散伙了!”   众人又说了一回,总算勉强听完了戏,却压根儿不知道系里究竟讲了些什么,只是傻乎乎的跟大家一起胡乱拍手叫好。   像他们这样心不在焉的显然大有人在,因此谁也不会笑话谁。   离开戏园时,何葭还笑着说了句玩笑话:“这些年假日才头一天,就闹了这么一出,剩下的九天还指不定要折腾出什么花来呢。”   她本是触景生情,随口说说而已,哪知却一语成谶。   又过了几天,杜瑕接了何薇送来的帖子,晚间何葭也亲自过来找她。   原是开封城内几位才女合伙办的聚会,也不做什么特殊的,只不过是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做着琴棋书画打发时间。   北地酷寒,冬日漫长难熬,更兼今年冬日都过大半了才勉强下了两场小雪,虽着实弥足珍贵,在几年大旱压迫下已叫人喜出望外,可终究太小了,地上根本积不起来就全化掉了,故而往年冬日最得人气的赏雪滑冰等游戏也都成了泡影,大家越发乏味。   杜瑕也在家里憋的难受,也想见识下开封才女是个什么水准,就应了。   两日后,杜瑕起了个大早,用心收拾。   小燕等人也知道这是自家姑娘正是在开封名媛圈里第一次亮相,马虎不得,因此越发十二分上心。   因后日就要过年,大家都穿的花枝招展,杜瑕也不拦着她们找那些华丽的衣裳。   当下便穿了用御赐忍冬纹宝蓝贡缎做面,边缘都镶了雪白狐皮毛边的轻袄,系了酒红梅花棉裙,带了手套。   那手套是一对两只的,中间一条锦缎绳子连接,既好收拾,又不容易遗失。   这一招却不是杜瑕想出来的,原本她怕大家觉得这样脖子上挂个绳儿不大上台面,当时放出去买的手套只是单独的两个。那成想她不这么做,却止不住别人这么想,手套问世不过三五日,就已经有人无师自通的用一条缎带将两只手套连接到一处,倒叫杜瑕暗暗吃惊。   小燕打量一番,笑道:“姑娘平时总穿的素淡,如今这样富贵也甚好看,只是头面略薄了。”   说完,她复又去开了首饰匣子,取出一对用御赐珍珠做的步摇与她簪上,果然妥当。   她正要出门,外头已经有丫头通报说何姑娘来了。   这家里时常过来的何姑娘只有一位,便是家里的未来少奶奶何葭,是以众人待她都十分客气。   杜瑕从镜子里看着她笑问:“怎的不直接过去?”   “田家的姐姐去找了我姐姐,还没出门呢,两人就唧唧呱呱说上了,吵得我头疼,哪里还能跟她们坐一辆车!”   杜瑕听得越发笑个不住,打扮妥当后过去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说:“还没吃饭吧?你也是,既不愿意,不去就是了,如何这般委屈自己。”   “我倒是不愿意去呢!”何葭冷笑道:“你不知道有一年我真就没去,结果次日就不知是哪个长舌妇乱嚼舌头,在外大放厥词,说我们姐妹不和……左右去了只胡吃海喝便罢,忍忍也就得了。”   说者却又看着杜瑕笑起来,罕见的带点讨好的抱着她的胳膊娇笑道:“何况今年还有姐姐做伴,去了之后咱们姐打个招呼□□箭玩儿,或是捶丸也使得。”   杜瑕噗嗤一笑,故意板起脸,道:“好啊,感情是拖我垫背呢……”   两人说说笑笑,去正厅吃饭。   因如今天气寒冷,家里地方也大了,杜河与王氏就叫一双儿女不必出自己院子,一应饭菜都有人趁热送过来,十分便宜。   杜家又就有厨娘,王氏自己也颇长于此道,就是杜瑕偶尔心血来潮跑去摆弄,也往往有惊人之作,因此杜家人却是甚少如本地其他居民一般在外头吃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开火。   但到开封之后,因为地方宽敞了许多,王氏也曾下大力气拾掇,添加了许多接地气又实用的小工具,比如说石磨。   早饭吃的便是豆浆配着金灿灿的鸡蛋油饼,另有五香豆腐干、酸菜片、腊肉片、麻辣鸭脯和蘑菇酱干儿的下饭小菜。   何葭也吃的痛快,又对杜瑕笑道:“好姐姐,那个血旺极好吃,怎的没有?”   杜瑕无奈摇头,道:“大早上的,如何吃的那般油腻辛辣之物?若你喜欢,回头我再叫人做了给你送去便罢。”   何家人口简单,只有一个能做着简单面食和家常菜的业余厨艺,基本一日三餐都是从外面叫吃的,便是给了他们食谱,恐怕也做不来,是以杜瑕这样回答。   两人吃完饭,先去跟父母兄弟道别,然后便坐车出门。   聚会场所位于郊区山坳一处梅林,此时开了一片红梅,火焰般燃烧,虽无白雪映衬,可也灼灼逼人。   因为地势低洼,北风都被四周高山挡下,白日太阳一出便暖意融融。   这片梅林虽是私人所有,可时下人们都喜欢开放自家园林,叫外面的人进来游览,故而若谁想在此处举办什么活动倒也不难,只需要提前几天上报此间主人,然后圈一处地方,当日在外围派几个人把守便可。   如今最受追捧的还是情感细腻,格局精巧的婉约诗词,因此杜瑕也不大喜欢跟不熟悉的人作诗,当下见过何薇等几个东道,胡乱敷衍几句,便去另一头跟何葭赏梅去了。   没想到她们正聊得起兴,忽听那边传来一阵一阵惊呼,还有几声气急败坏的怒斥。   杜瑕一愣,跟何葭对视一眼:出事了!遂赶紧往那边赶去。   第六十四章   何厉何大狂人的女儿打人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 这则消息就上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开封城中疯狂传递, 许多不知内情的人听后都不禁啧舌, 心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想那何厉就已经狂傲的不行, 偏只生了两个女儿, 长女到罢了, 听说十分温柔娴雅。哪知这个小女儿却大有青出于蓝之态,不爱读书写字,只一味任意妄为, 小小女孩儿家的便要弄马!   若是寻常人家只怕丢都丢死了,可谁叫她老子是天下第一狂士的何厉!不以为耻还以为荣,对这个女儿几乎捧到心尖尖上,但有所求无所不应。   前番何厉给自家女儿订了亲, 外人知道后竟然十分侥幸, 暗说可算是丢出去了, 就不知道是在祸害谁家。   外头不少人都这么想着, 既然她订了亲,就是正经的大人以后, 肯定少说也会收敛一二……   万万没想到这个念头刚出来没多久, 她竟又闹出幺蛾子了:   打人!   听说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马鞭抽了一位秀才!   这可当真了不得。   想当下读书人身份何等高贵?即便只是个秀才, 也断没有叫个小女子当众殴打的道理!   再说几个时辰之前:   那秀才自觉受了此等奇耻大辱,当真羞愤欲死,不顾还在假期之中, 竟就去告御状!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秀才已经够快到了,竟然还有人比他更快。   他赶到时,就见宫门外赫然跪着一位身穿五品服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朝正北方向大声哭嚎:   “臣有罪……生个女儿也受此奇耻大辱,只叫人指着鼻子唾骂,丢了臣的脸面事小,却叫人将圣人威严踩在脚下事大……臣不活了,只求最后亲眼拜别圣颜也就心满意足。臣无用,唯愿来生再为皇上做牛做马啊!”   他哭得十分撕心裂肺,又捶胸顿足,一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哭的太用力还是被冷风吹的。   那赶来告御状的秀才身上还带着几道血痕,一时被他生情并茂唱念做打俱佳的哭诉吸引,竟忘了自己的初衷,只目瞪口呆。   就见何厉跪在地上哭了约么一盏茶时分,竟又带着满面泪痕爬起来,歪歪斜斜地冲到大鼓面前奋力敲打,又大哭,口呼圣人。   也是年根儿底下,诸多百姓正闲着没事儿做,听了就动静都纷纷出来看热闹。   有认识人比较多的百姓认出来这是何大人,当即兴致勃勃的跟周围人讲述起他往日里的事迹来,众人一边看景儿,一边听戏,着实享受。   不多时,一个黄门一路小跑的来到这边,见了何厉这副模样也有些无奈,只是好言相劝道:“哎哟我的何大人,这大过年的,您这又是闹哪出呀?”   何厉快走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就又语速飞快地将自己刚才的念词又说了一遍。亏他好记性,这么长一段话,中间还隔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也分毫不差。   旁边几个站岗执守的禁军都有些忍俊不禁,那黄门也是十分憋屈。   何厉虽然是正经文举进士出身,可言行举止十分豪放,一点儿没有一般文臣那种婆妈小气,就是对他们这些当兵的和阉人也颇客气,没有一星儿的瞧不起,因此大家都对他很是敬重。   黄门听了一耳朵,有些为难道:“何大人,您瞧这大年下的……”   话音未落,就见何厉突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瞅了一眼,黄门一看是个满身狼狈的落魄书生,顿时没了好气儿,板着脸问道:“大胆,什么人敢在宫门外窥探!”   那秀才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瞬间呆住了,稍后回过神来却又把一张脸涨红,哆哆嗦嗦的指着黄门骂道:“女子难养,阉人误国!”   见两侧士兵似有要来擒拿自己的意思,他更是怒上心头,张嘴就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恨声道:“竖子敢尔?你们这些丘八!”   好么,统共在场的就这几个人,他三言两语一下子给得罪全了。   那书生说完,径直冲向登闻鼓,双手拎起鼓槌,奋力敲击起来……   说来圣人也是十分憋屈,好容易苦熬一年,等到年底终于能痛痛快快歇歇,不必担心今儿上朝御史又要如何劝谏自己,或者哪个没有眼力见的又要参谁……搂着一众大小老婆说说知心话,哪知就冲出来这么两个天杀的货!   偏他还不好怎么着。   一个何厉背后站着预备阁老唐芽,若弄的过火了他脸上也不好看。   再者何厉此人虽行为有些疯癫,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可着实是一块奇才歪才,便是屡屡胡闹也从没触过自己的底线,难得一位聪明人。又从来不争抢什么,在一个从五品的小位置上一待六七年亦毫无怨言……圣人自己还真就挺稀罕他,也不大舍得重罚。   至于那个书生,乍一看似乎没什么,可终究代表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如今他被个年轻姑娘当众用鞭子抽打了,若不给个说法似乎也不大好。   大鼓都给这俩人轮流敲过十几遍了,如果继续装聋作哑,只怕剩下的几天也没个安稳。   无奈之下,圣人只好同皇后抱怨几句,又叫人伺候着换了衣裳,这才不大情愿地往前头来了。   真要说起来,何厉自己就整天惹祸作妖的,收拾烂摊子都收拾出经验来了。很清楚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因此刚才一听女儿说了前因后果,他当即二话不说就先跑来告御状,来的路上还不忘打发几个心腹去给当时也在场的几个姑娘的父亲送信儿。   都是同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何厉打从一开始就不奢求他们能同自己一块在这撒泼耍赖,因此只有一个条件:自己替他们的女儿洗脱干系,摆平此事,可回头圣人问起来,必然要支持自己。   何历要结果,其他人要脸,双方一拍即合,简直各取所需合作无间。   这会儿见了圣人,何厉二话不说就开始大倒苦水,说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顽劣,大青天白日的竟然就敢陪着几个好友出去玩耍,结果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酸书生一通大骂,真是活该一头碰死了云云。   圣人听的好笑,心中暗骂他滑头,面上却不动声色。   何厉这哪里是自责呀,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今天他都说的什么话: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又是大过年,正热闹的时候,谁家的姑娘不能出去玩耍?便是公主郡主等人,也时常相约出去看花游玩踏青什么的呢!若真是因为这个就被无端责骂折辱,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那书生也回过味儿来,一听这个就不干了,当场给气的脸红脖子粗,也据理力争起来。   只是他终究不是官面上的人物,不知圣人脾气不说,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是,满口之乎者也,张嘴闭嘴圣人道德,听的圣人一股腻味,眉头也不自觉的微微蹙起。   大过年的扎堆儿来告御状,圣人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没成想竟然全是些鸡毛蒜皮!   原来这书生竟然是个傻子,人家一群姑娘小姐兴致勃勃在梅林里起诗会,他误打误撞闯了进去,既不赔礼道歉立即走开,也不跟其他书生一般以才服人加入其中,反而直接开始破口大骂,说了一群未婚青年男女靠在一起说说笑笑,简直不成体统,有辱斯文。   这还不算,他竟然也是这两年新晋兴起的缠足恶俗的簇拥者,当即对着这一群官家小姐斥责起来,说她们就不该读书识字,也不该出门,更不该对人陌生男子说笑,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一定要缠足。   你想,这些京官家里养出来得千金小姐是什么脾气?哪个不是一家人如珍似宝般呵护着长大的。当真一脚出八脚迈,只要不违背了律法伦理,她们想做什么做不得?   素日里便是爹妈都没弹过她们一个指甲,今日原本在这里兴高采烈地玩耍,如今却忽然转进来一个疯子对她们大加指责,谁受的住!   有几个姑娘直接气得浑身发抖,眼圈微红,但要与他争辩又觉得失了身份,不屑为之;可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又觉得白受冤枉气。   正在这时,听到动静的杜瑕与何葭去而复返,叫一个伶俐的丫头说明前因后果后,两人勃然大怒。   什么阿物!   我们自玩儿我们的,与你何干?   至于什么缠足,本就与狗屁不通,但凡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谁愿意听这个。你又算是什么东西,竟然跑来我们面前说叫。   杜瑕正欲上前骂他一顿,却见何葭已然粉面带煞,冷笑一声,取下腰间马鞭扬手就是一鞭子!   众人都被这一茬儿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之后,除了少数几个觉得有些不妥。其余众人都纷纷叫好,大感畅快……   说到最后,那书生竟然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若今日圣人不给他主持公道,那就是对满天下读书人的巨大蔑视,日后这江山也岌岌可危。   莫说圣人了,就是何厉听了也是怒极反笑:你是什么东西,哪里有你威胁别人的份儿!   就算圣人名声再好,脾气再好,究竟也是圣人。想他高高在上几十年,便是堂堂正正一国之主,就是御史进谏言还需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拐弯抹角的说呢!你不过去区区秀才,无功无德,在这开封城内一抓一大把,哪里来的底气。   圣人不高兴了,后果显然可想而知。   尤其在听何厉委婉的点明当时在场的还有朝中许多大臣的女儿,尤其某位还跟太后娘家拐弯抹角沾亲带故后,他老人家干脆利落的将何厉疾声厉色的斥责一番后轰走。   然而熟悉何厉的人都知道,这完全是个没什么包袱和不怎么把脸面这种东西放在心里的人。对一般文臣而言几乎是晴天霹雳的斥责,于他……也许是大风吧。   那秀才就更倒霉了。   无故惊扰辱骂朝臣之女,又御前失仪……不过念在他是初犯,只是打几板子后撵出去。   于是今年春节前后几天,开封居民的谈话内容基本上就离不开这件事,另有因为这事被带起来的缠足。   缠足恶习出现已经有几年了,最先出现在妓馆之中,原本是某些心理扭曲的嫖客和老鸨想出来的变态玩儿法。后来因缠足之后的妓女越发弱不禁风,竟意外流传开来,又有诸多贫户人家想借助这个法子将女儿嫁出去……   可这种事情毕竟及其残忍,多有女孩儿挺不过去,或是手段粗暴导致发炎化脓进而导致女孩儿殒命的,故而由此行事的多为门户人家和贫户,日子好过的普通家庭做的真是少之又少。   然有厌恶的就有喜欢的,许多男人觉得这么一来女人越发无法自立,便是正常的行走都难以维持,就只能依靠男人,这无疑大大的满足了他们的心理,因此不遗余力的鼓吹、推广。   结果这次更绝了,竟直接捅到圣人跟前去了!   原本圣人都五十多岁了,又勤于政事,对美色喜爱不过平平,并无任何特殊癖好,除了家世背景之外,头一个看脸,次一个看身段儿,至于脚什么的,还真不大在意。   也就是这个秀才闹的,他才头一次听说了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兴头,不免略有好奇,叫人打听了之后说与自己听。   结果说的那日,圣人正拉着皇后同几个高位嫔妃宴引,众人听后纷纷蹙眉,待看了下头的人叫来的一位缠足女子后,胃中更是一通翻江倒海,当真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这样残害肢体的烂事儿,竟也能得了外头某些人的大力推崇?   二皇子生母肃妃是将门虎女,早些年曾看过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肢体残缺后无限痛苦的情景,这会儿头一个忍不住起身道:“真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生保养才是正道,怎有人鬼迷心窍,竟自己作践了!”   顿了下,她又对圣人道:“皇上,此风气万万不可长啊!”   皇后也面色不虞道:“是啊,若是掰断脚骨,岂不等同于废人一个?女子虽不能出将入相,可到底也要主持后宅,若身子废了,还能做什么?”   她是有两位亲生的公主的,分别行三、行九,过两年也都要嫁人了,日后说不得要生儿育女,万一生个孙女,难不成也要先把双足掰断?到时候莫说骑马打猎,便是寻常行走恐怕都不成了!   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公主,虽然比不得皇子管用,可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恨不得爱护一辈子,如何反要糟践!   在场妃嫔虽非人人都有公主,可好歹人人都是女人,自然更能引发共鸣。   本来女人活在这世上就够艰难的了,若再加上这一条,还不如一下生就碰死了,便是重新托生成一条富贵人家的猫儿狗儿不也比这个强?   因此一看这个,就都有些齿寒,仿佛自己的双足也都疼痛难忍起来。   说句老实话,后宫组建这么些年了,一众妃嫔如此统一口径,恐怕不是空前,也是绝后。   主要是圣人自觉这么大年纪了,很是欣赏不来这般另类的美感,看后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刚过初五,他就在朝堂之上正式发布了《缠足禁令》。   ********   转眼三年过去,期间开封发生了无数大小变化,而杜瑕自己和相熟的人之间也变动不少。   先是被外人传说可能要在从五品上老死的何厉终于得机会升了官,且一跃就是一品三级,如今是正四品督察院右佥督御史,跨度不可谓不大。原本也有不少人有异议,可又一想到他年纪也不小了,竟在从五品的位置上一憋足足九年,且每每考核上等,若是三年两头一点点往上爬,如今也该到这里了,也就释然。   肖易生中间一次回京述职,圣人对他在陈安县的治理政绩十分欣赏,另派去做了江西九江府的知府,师兄弟两个虽一个京官一个地方,可官阶上算是齐平了。   沉寂三年之后,杜文终于中了举,又在次年中进士,被钦点为榜眼,状元则是比自己还小的金仲,探花却已经四十多岁了,长得也不大好,故而大家印象都不深刻。   事后何厉说起来,以他的文章来说,榜眼着实屈就了,便是状元也使得。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言之有物,十分可行,不似其他学子一样只是空荡荡的做些锦绣言语在上头,看着好看,实则无用。”   他顿了下,才说出实情,道:“只是金仲那字体是圣人所钟爱,偏偏他又写的极好……你那一笔字虽颇有自成一家的气派,可毕竟不是圣人心头好,可惜了。”   郭游、洪清和唐洌也都下场了,不过原因各异,却都在中了举人之后没有继续参加考试,而是说要再精进三年。   何厉就笑道:“你与金仲早就声名在外,他们也是担忧若狭路相逢,没个好结果反而不美……小唐么,却是老师硬给压下来的。”   金仲是江南诗书世家,历代皆有大贤,又是出了名的云淡风轻,不爱参与斗争,眼下朝廷内专管编书、图文馆之类职位上就有金仲的几位叔伯,圣人十分欣赏他家族的性情,少不得要给他面子。   再一个杜文也放出话去要下场,他就更绝了,几年前正经为朝廷立过大功的,自己也着实有才华,更写的一笔好书法,难道圣人会不给他一个好出身?打脸也不带这般的!   每三年一次的秋闱中最受瞩目的便是三鼎甲,眼下这眼见着就铁板钉钉的去了两个名额,其余诸多士子得是多么想不开才非要同他们挤一批?   若是那些本来就一甲无望的也就罢了,反正不管谁上都不可能轮到我,那还犹豫什么,该继续干嘛干嘛,该考就考呗。   可若是那些不是特别十拿九稳,只想拼命争一争的,自然要犹豫……   次年,牧清寒与卢昭一同参与武举,结果竟有些出人意料。   原本牧清寒自认武艺不如卢昭,虽然熟读兵法,可在实际操作演练上也未必能强过大小军营长大的他,哪知最后牧清寒竟被圣人点为武状元,卢昭被踢出三鼎甲之列,屈居二甲第一名进士。   努力了这些年,能有这样的结果,牧清寒说不高兴是哄人的,可如此压了关系亲密的异性兄弟一头,也叫他有些受之有愧。   卢昭自己却还想得开,大家一同参加御宴时还反过来安慰牧清寒,苦笑道:“我早有预料,能有这个结果也算好的了,要知道我父亲还在两广那头挂着,听说圣人一直都想找心腹替换,却一直没能成行,若不拿我杀性子却要如何?”   牧清寒听后,不由得一阵唏嘘,终究还是歉然道:“到底委屈你了。”   “却又与你何干?”卢昭朗笑道:“需知我前头除了一个你之外,可还有两个人,那两个夯货我也认得,不如你远亦!你瞧他们都大咧咧自顾自受着,你却又烦恼甚么!”   这两年愿意来考武举的世家子弟越发少了,外头的往往兵法、武艺不能兼得,选上来的人也更加参差不齐,不乏鱼目混珠者。又因为这些人十分堪忧,叫武将系统更加不堪,进而导致世人对武人印象更差,如此循环往复,若不能盼来一个重视军事的上位者,当真要坏菜了。   真要让卢昭说的话,他倒是宁肯叫与自己投缘的牧清寒等人一发占了前面的名次,好歹有真才实学,人品也正直端方,岂不比那些浑水摸鱼的更好?   说起来,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可一个文举,一个武举,不仅民间影响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中举之后的御宴规格与热闹程度亦是天壤之别。   好歹圣人还记着牧清寒几年前曾豁出命去,倒罕见的亲自与他说了几句话,末了却还是不免感慨道:“说来你也是正经文举出身,怎的半路却又来考武举?这一身才学抱负岂不是荒废了?”   牧清寒听得有些无奈,心道不怪民间这样重文轻武,上到圣人和满朝文武都觉得一旦一个人投身武行便成了无用之人,下面的人还能有什么指望?   只是这些话他这会儿却不好说,便恭敬道:“不怕圣人说臣狂妄,日后臣却也还是想继续考文举的。”   不同于文举三鼎甲分别授予翰林院修撰、编修这样的六七品官职,武举出身的三鼎甲直接能够授予正五品守备和从五品都守备,所以他们直接称臣也是可以的。   然而可惜的是,虽然武举出身的人初期授予官职便比文举的整整高出一品两、三级,可不管是实际待遇还是朝廷地位,都几乎在同一个水平线。   牧清寒之所以这样回答,一来他也确实本就打算走文武并重的路线,正如圣人所言,好歹他也是正经文举出身来着,若是就此放弃,岂不可惜?二来叫圣人知道自己的志向之后,且能加深印象,若日后文举当真能中,说不得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和话语权也能随之提升,两边都能说得上话,日后再想做点什么也更容易些。   圣人听后果然欢喜非常,对他赞不绝口,得了旁边人提醒后竟也后知后觉的恍然道:“是了,前头你父亲新丧,去年文举之时你还没正经出孝呢,故而考不得。”   说罢,他越发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自顾自的点头叹道:“当真孝子,倒是委屈你了。朕记得你老师肖易生尤甚,当年几位老人接二连三遭了厄运,这位孝期正要结束,那边又正好开始,当时朕还大呼惋惜。可现如今他也官居知府,口碑极好,不愧是国之栋梁,可见往往是好事多磨。”   等他说完,牧清寒才谦虚道:“人子本分而已,并不算什么,只老师确实是好的。”   得了他说不会放弃文举的话后,圣人显然心情极佳,甚至非常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勉励道:“不错,你是个好的,日后也不可怠慢,莫因小失大。”   话里话外大有叫牧清寒干脆放弃武职,继续回家埋头苦读,争取下一科干脆考个文状元出来的意思。   世人都讲究好事成双,于是何葭和杜瑕在杜文和牧清寒分别高中之后,就先后嫁了,如今已是正经姑嫂。   何葭跟杜文夫妇跟杜河、王氏住在一处,虽是同个屋檐下,可到底是独立的院子,杜河与王氏也都不是那等爱立规矩的刁钻公婆,十分尊重这位媳妇,故而何葭过得很是惬意。   杜瑕和牧清寒却是用这几年卖轻袄赚的钱,又一人额外添了些许,买了一座宅子,就落在她名下。原先的牧家别院倒是时常空着,留给一个季度来一回的牧清辉一家三口居住,也很便宜。   且因如今牧清寒身上有了正五品守备的虚衔,不仅每月都有俸禄银米,且宅子也能住三进的,两人着意挑选一番,也花了大力气整治,大半年才住进去。   那第一进便接待外客,也有一应正厅并客房;第二进设了演武场等,专做休闲娱乐之所;第三进才是他们住的大院,另有单独的一个小院儿,后头更起了花园子,十分好看。   拿到房契那日牧清寒还兀自感慨,说这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正经八百的用自己挣的钱置办家业。   “我当真不如你,”他看着杜瑕,正色道:“倒叫你受委屈了。”   他们谁不知道谁呢?杜瑕那样能干,如今《阴阳巡游录》几乎卖到了全国去,每卷差不多都能稳定在三千本上下,平均到每个省府,竟也不剩什么。每本作价五百文,她手里的纯利润就有将近两百文,且她因托兄长的福,名下一应买卖产业都不必交税,便是纯挣。   算来《阴阳迅游录》一年都能出六本,光是这一样,一年就将近三千两的银子呢!便是一般生意红火的中等铺子也未必有这样大的产出!杜家远在陈安县的五座山一年的产出竟不及她一人之力的三成,当真骇人听闻。   说句不好听的,她肯跟自己一同买房置地也不过是情分罢了,不然就她这般搂钱的能耐,若不是等级限制着,略攒几年,便是座庄园也买得了!   说起来当初杜瑕刚从书海掌柜的手里接过第一个月的利润时就吓了一跳,想她原先只在陈安县小打小闹,林家书铺终究辐射能力有限,一年撑死一二百银子顶了天。可现如今以书海遍布大半个大禄朝的分店为依托,销售量几何倍数猛增,她所能得到的利润自然无法想象。   见牧清寒这般说,杜瑕不以为意道:“你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且不说你我是夫妻一体,谈什么你我?再者原先我们家那样穷,你送给我们家的东西难不成少了?若是换成银子堆起来,只怕有好几个我这般高了,莫非我还得一笔笔记清楚了,挑这会儿挨着还给你?那也忒没趣。”   顿了下,又听杜瑕笑道:“如今咱们都宽裕,说银子倒也俗了,唯独一点,你年纪轻轻就挂了五品的官儿,连着我也成了诰命夫人,也只比师母略矮一分罢了,外头谁不羡慕我?我还没谢你呢,你倒反来对不起我,哼。”   牧清寒听后果然回转过来,却也不得意,又拉着她的手赔不是……   因牧清寒的爹娘早没了,杜瑕便是没有公婆,自然没处立规矩,只要家里不来客,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妨事。   成亲后头一天早上,两人都在炕上赖到日上三竿,这才磨磨蹭蹭的起。   毕竟是年轻夫妻,又是新婚燕尔,不免格外痴缠些,分明是单薄的春衫,愣是脱了穿,穿了脱,折腾了许久才罢。   只是那一套事先准备好的到底不能穿了,一边袖子竟不知什么时候给牧清寒扯破了,杜瑕臊的不行,只把自己蒙头卷在被子里。牧清寒当真对她又疼又爱,欢喜极了,也不叫人进来,亲自去屏风外头的衣柜里翻找。   如今杜瑕衣裳也极多,牧清寒翻了一阵,直觉眼花缭乱,却又耐着性子继续,良久才拿出一套来笑着问道:“你白,穿这个水红的吧,正和时令。”   杜瑕闻言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来,拨了拨黏在脸上的头发,朝他啐了一口道:“什么白,开封这样干燥,冬日里风也大,夏日偏日头也足,娘都说我比在陈安县的时候黑了许多,叫我敷珍珠粉呢。”   牧清寒自己也重新拿了一套,浅蓝色底,镶着红边,跟杜瑕那套倒也能配成一对。   他把衣服拿过去,对妻子一本正经的道:“哪里黑,我昨儿都好生瞧了,又白又嫩,哎呀!”   话音未落,杜瑕就给他满嘴的胡言乱语弄得脸上发烧,随手抓起枕头丢了过去。   那枕头里面塞得满满的谷壳,中间还有一根沉香木的芯儿,也颇沉重,是以也把牧清寒唬了一跳。   外头值守的阿唐和小燕听见动静,纷纷敲门问怎么了,牧清寒一把接了枕头,又抓住杜瑕不叫她继续往被子里钻,笑着答道:“无事,打水来,叫厨房开始做早饭吧。”   因春季日短,两人这么一磨蹭,转眼就到了晌午,若再懒怠会儿,保不齐太阳就要下山了。   两人趁着日头好,去二院骑了一回马,又射箭。   杜瑕原不会这个,只是如今交际的多了,前有十八般兵器样样熟悉的庞秀玉,日后说不得也有更多武将家眷往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也就叫牧清寒教自己。退一万步说,便是不用在玩乐上头,好歹也是一项防身的本事,多学点总没坏处。   牧清寒酷爱骑马射箭,见她主动要学,乐的无可无不可,亲自找人为她量身打造了一把轻弓,又手把手的教导。   “你如今身量差不多长成,这弓的尺寸便可定下了,等练得时日久了,力气大了,再照着尺寸加些分量也就够了。”   杜瑕就认真学,每每他和自家兄长上班去了,她便会跟何葭、庞秀玉一道玩耍,天气好了还去郊外遛马。   三个女子均是一色骑装,手持马鞭,肩挎长弓,当真英姿飒爽,只叫路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杜瑕和何葭如今都只是半吊子,可庞秀玉却是真功夫,每回出城必然不落空,说不得要打几只山鸡野兔飞鸟回来打牙祭,倒给家里省了许多采买的花费!   去年她跟卢昭夫妻两个强强联合,不顾劝阻深入密林,竟就打了两头野猪,硬生生拖了回来,又叫最擅长观察的心腹去寻着踪迹掏了老窝,将那十三只野猪崽儿一发都捉了。   这时候基本上都是地广人稀的状态,但凡靠近山林野地的村镇,往往时常受到野兽侵害,不仅损失粮食,更时常有百姓被野兽所伤,便是丢了性命也是有的。故而当时庞秀玉和卢昭一行人威风凛凛的绑着一串儿大小野猪下山时着实轰动非常,村民啧啧称奇之余都是千恩万谢。   那夫妻两个也是豪爽,一来见本地居民生活并不是多么富裕,二来野猪太多太重,他们这样也无法赶在天黑前回去,便大方的分了一半出来,剩下的拿回去后也都分与友人。   何葭知道后羡慕的眼睛都红了,只要拉着庞秀玉拜师。庞秀玉缠磨不过,最后半推半就的应了,如今倒也尽心指导,叫何葭箭术进步不小。   几位密友都这般,杜瑕自然不甘落后,也得空就拉着牧清寒练习,偶尔他不得空就跟何葭一起去请教庞秀玉一回,众人都忙的不亦乐乎。   现在想起来,杜瑕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觉发笑。   旁边的牧清寒伸手逗她,闻名缘由之后略想了一会,道:“等回门之后,咱们便去郊外庄子上居住,如今正是桃李芬芳的时候,美得很。对了,每年秋季圣人都会组织围猎,这几年虽越来越敷衍,可难得热闹,五品官及以上都去得,也让带家眷,今年你便跟我一同去玩。”   杜瑕自然答应,也笑着说:“前儿你还说委屈我,如今可怎么着了?我这不是又托了你的福?”   作者有话要说:   PS:何厉何大人表示:面子算个屁哦!    第六十五章   婚后三日回门。   牧清寒从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杜河与王氏亲眼看着长大的, 对他的人品心性再放心不过, 可毕竟是女儿嫁出去了,还是不舍,这日天不亮两人就都起来了。   这几日老两口都基本上没怎么睡着, 一个劲儿的担心女儿会不会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如今只都熬了两个黑眼窝, 明晃晃挂在脸上。   杜河到底觉得不够,又坐不住, 便亲自取了银子,倒背着手去街上溜达,预备看有什么额外的好货买来, 供给女儿同姑爷吃喝。   王氏生怕给儿媳妇笑话, 不免要往脸上擦些脂粉面霜,又亲自去厨房看,翻来覆去的拿着单子比照,生怕漏了什么。   刘嫂子正忙着, 一抬头见她又过来了,便不由得笑道:“太太只管放心, 您这都对了好几天了, 一应都是齐备的, 短短不会出一丝儿差错。”   王氏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不过还是叹气,第无数次的念叨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女孩儿多么贴心, 便是寻常男人都没她能干,又有主意。早些年这个家竟大半都是她撑着,不知吃了多少苦,却从不要什么,又自己掏钱买了宅子,半分不要我们的,叫我如何不疼?”   顿了下,又喃喃道:“那女婿虽好,可也是犟,这两个人万一闹起脾气来,家里也没个长辈坐镇,虽免了拉偏仗的苦,到底不放心。”   “太太多虑了,”刘嫂子一面麻利的洗菜,一面安慰道:“姑爷人是极好的,素日疼姑娘跟什么似的,哪一回来不是捧了海一样的玩意儿逗姑娘开心?我见来迎亲那日乐得嘴都合不拢嘴,如今好容易娶回家去必然好生供着,又哪里会吵嘴?再者也没有公公婆婆压着,又是自己住,更没什么大姑子小姑子大嫂子的搅和,必然和和美美!”   她是早在陈安县时候就跟着杜家的老人,如今也有五六年了,这位姑爷对自家姑娘如何,大家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断然不是外头那些朝三暮四的货。   见王氏依旧难言愁色,刘嫂子又支招说:“若太太实在不放心,不如索性去那边住几日,也添些人气。”   王氏难免有些意动,可细想之后却又摇头,道:“不好不好,古往今来多少事儿都是坏在长辈多管闲事上头,有长辈在又束手束脚的,许多原本不算什么的小事反而要不好收拾。我自己就不喜婆婆胡乱插手,想来岳母也是一般,既然是自己经历过一会的了,何苦再去叫他们难做?”   说完又笑了,道:“左右我那个女儿极能为,如今也学得骑马射箭的,两家隔得这样近,若真受了委屈,谁还拦得住她?”   当年杜瑕跟王氏说起自己不会对婚姻生活屈就,甚至还有那些个和离的话时,王氏还觉得这姑娘左性了些;可现如今她真的嫁出去了,王氏却忽然又觉得女孩儿家刚烈些才好,至少不叫自己受委屈……   不多时杜文和何葭也都起了,相携过来,王氏倒有些惊讶,问:“咱家也不学着那些大户人家早起请安甚的,如今还早呢,却起来做什么?”   杜文笑笑,先伸着脖子往外头瞅了眼,这才回道:“今儿妹妹回门,偏我还要去翰林院,也睡不着了,且看看能不能碰上。”   王氏就说:“哪里会这样早?说不得要吃过早饭才来,难不成他们就不怕扰的咱们不安生?你且安稳去,晚间回来照样见得到。”   杜文也知道估计自己只能等从翰林院回来后了,只得点头,却听母亲又对妻子说:“他自己胡闹就罢了,却又拖累了你,没睡够吧?早饭还得大半个时辰呢,好孩子,且先回去眯一眯。”   王氏一来看重何大人家里,二来也确实觉得何葭这个儿媳妇很好,做事干脆爽利,嫁过来之后一点儿没有担心中的脾气和小性儿,就觉得是自家占了便宜,故而待她颇好。虽不敢说跟自家女儿一般,可也不差什么了。   “不碍事,”何葭笑说:“我也着急呢,回去也睡不着。”   她原本就跟杜瑕要好,这会儿又嫁到杜家来,杜瑕出嫁之前两人曾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足足一年,又因杜文每日去翰林院报道,倒是她们姑嫂二人相处的时间更多些。   两人你送我出嫁,我送你出嫁,也是够难得的了。   卯时刚过,杜瑕和牧清寒就回来了,还装了一车的礼,给足面子,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艳羡非常。   也才刚家来没多久的杜河就责怪道:“一家人了,如今也都不缺什么,如何这样破费。”   牧清寒笑道:“不过些家常吃食并用具,没有贵重的,岳父大人不必见外。”   毕竟是回门,对出嫁女子而言是个相当重要的日子,即便他们两边早就亲如一家,牧清寒也不敢有丝毫大意马虎,无论如何形式上也得做足了。   正式成亲后,两家的关系更比以前更亲密,牧清寒从今往后才算正式当门独户的撑家男子了,感觉另有一番滋味。   杜河嘴上虽说着责怪的话,可心里着实痛快,也觉得这个姑爷如今做事越发周全,方才左邻右舍的羡慕神情他可都瞧见了,当真给他美坏了。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谁不爱面子怎的?再者,外头做的好看了,对女儿生活也好。   他一面叫人把东西收拾了入库,一面亲自拿了才从外头买的桑葚过来请牧清寒吃,说:“这是城外农户才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喜十分新鲜清甜,我都洗干净了,你们吃些,权当磨牙。”   牧清寒见那些桑葚个头饱满,几乎都有半个指头肚那般大小,各个紫红发亮,也很欢喜,当即取了几颗,先小心摘了果蒂,分别递给岳父岳母并妻子。   杜河与王氏见此情景,立即美的两只眼睛都瞧不见,只觉得心窝一阵蜜甜,连忙推辞道:“快别这样,这些年咱们怎么过的,往后还怎么这,你这孩子这般却是生分了。”   牧清寒顺势笑说:“因今日回门才这样的,不过摆个样子,也是这么个规矩。二老身子骨这般强健,往后若想孝敬怕不得再等个几十年!”   说的众人都笑了。   何葭也忍俊不禁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闷葫芦,哪知只是摆给外头的人瞧的,如今竟也油嘴滑舌起来。”   他们几个往年也时常凑在一起玩耍,都熟悉的很,再者虽然数年纪她最小,可如今跟杜文成亲,杜文又比牧清寒大将近一个月,真要论起来还得叫她嫂子呢,故而越发随意。   “你快别说他,”杜瑕笑着接茬道:“他话实在不多,今儿这些还不知闷头想了多久,你若戳破了,他可真就要闷起来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杜瑕跟着笑了一阵就吃桑葚,果然甘甜非常,就问杜河是从哪里买的,她也想买些带回家去做吃的。   开封城内大街小巷各处卖各色饮品的不计其数,其中便有许多乳制品,比如说西边来人主营店铺里出售的酸奶。这时候的酸奶肯定跟后世加工制成的商品酸奶味道差别很大,但却更加纯正。拿回来之后根据个人口味加点蜂蜜或是糖,倒也很好。   杜瑕本就喜饮酸奶,来这边后见有卖的喜出望外,还特意找了为数不多的卖牛乳的店铺,如今日日不断。   有时候懒得炮制酸奶,她就学着后世的法子往酸奶里丢些个洗净切好的水果块,便又是一道甜品。   而且桑葚这种水果不说丢在酸奶里,就是单独拿出来做果酱也好得很……   见她当真爱吃,杜河喜得什么似的,当即就要再去外头给她买。   王氏笑道:“你这又是痴了,女儿好容易家来,你便在这里说话,另叫人去买就是了。”   杜河略一迟疑,还是摇头,道:“你不知道,那地方甚是难找,不过是一个农户背了一筐来卖,也不多,若是旁人去,找不找得着不说,就怕即便找着了,人家也卖完了,等下一回也未必有这样好的,还是我去。”   说完,他就快步出去了。   见他抢不迭的样儿,王氏在后头连叫几声都拦不住,只无奈的冲大家笑,说:“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样冒失,也不怕小辈笑话。”   “这有什么?”何葭道:“不过父亲关爱女儿的一片拳拳之心罢了,我父亲比这更离谱的事儿还多着呢!”   剩下的全是女眷,牧清寒一个人留着也不自在,当即起身跟上,道:“我也去,好歹好拿!”   王氏拉着杜瑕说了会儿知心话,见女儿面色红润,眼神清透,没有一丝半点儿的不妥,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拉着她出去,道:“你嫂子也十分挂念你,今儿一大早就起了,我去后头厨房瞧瞧,你们自在说话。”   杜瑕哎了声,不免撒娇的要求说:“春日困乏又容易上火,也没外人,不必铺张,娘且看着叫人弄些个清淡的。”   王氏应下,脚底生风的去了,杜瑕自出来找何葭说话,又谢了她挂怀。   “这有什么?”何葭浑不在意道:“头一年我刚过来时,你不也怕我不习惯,日日找我玩耍?再者咱们往日也那样好,这又值什么!”   两人笑闹一会儿,又听何葭拍手道:“险些忘了,昨儿下晌我姐姐派人来传话,说济南府学洪清被荐了太学,五月就要来了,肖云自然也要跟来,你们那边接到信儿没有?”   杜瑕微怔,摇摇头:“倒还没得,约莫洪清师兄素来不爱招摇,未必会因为这单独一桩事来信。”   洪清和郭游如今都是举人身份,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各有春秋,既然其中一位来了太学,想必另一位也差不大离。   去年潘一舟到任被调回京,如今暂时被拨到刑部挂职,只等圣人下了旨意就要去外地赴任了,到时还指不定是哪一角的天南海北,只希望这对师徒能紧赶着见一面吧。   “是了,”何葭也想了一回,点点头,道:“这封信本也是肖师叔去了江西后派人过来报平安,夹在里头说的,叫父亲顺带照看一回。”   那就是了。   杜瑕心道,郭游虽然也是陈安县出来的,可到底拜了魏党骨干潘一舟为师,而肖易生身为唐党中坚力量,自然不好对这个人过多关注,信中不提才是正理。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杜河和牧清寒回来了,两人果然带回来大半篓子桑葚,品质跟他们方才吃的一般无二。   杜河不免十分得意,忍不住对女儿炫耀道:“得亏着我赶紧去了,我们才说了都要了,还没过完秤,后头也来了一户,说家里太太爱吃,要包圆儿呢!”   牧清寒也在后面点头,脸上俱是笑意。   杜瑕自然领情,先给他们递了帕子,道辛苦,又拉着何葭凑过去看,使出浑身解数来夸,只把杜河美坏了。   何葭不大爱吃这玩意儿,只留下一盘应景儿,其余的等晚间都叫杜瑕他们带走。   何葭还笑呢,说:“好姐姐,我知道你主意最多了,一准儿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会头可别忘了叫人给我捎一份。”   杜瑕噗嗤一乐,点头应下。   少卿午饭做得,众人大快朵颐起来,牧清寒又顺势说了后日他与杜瑕要去郊外庄子上的打算,问他们去不去。   众人就都笑,杜河连连摆手道:“你是客气,我们却不能没眼色,圣人都给新婚官吏派一个月的假,就是叫你们小两口自处的,我们真要去看,哪年不成?哪里偏要挑这个时候,你们自去便是,不必记挂我们。”   大家正说笑,却突然听见外头隐隐出来一阵哭声。那声音无比凄厉,仿佛包含了无限绝望,只叫人听得浑身发毛。   众人不由得都停了筷子,王氏留神一听,皱眉道:“听这个声儿怎的有些像东邻家?”   他们搬来之后也时常应酬,因左邻右舍非富即贵,都算是隐藏的人脉,所以并不曾怠慢,故而彼此都算熟悉。   东邻男人姓方,原本是外地过来做生丝买卖的,只是这几年年景不好,再者大略听说这家男人太急着翻身,反而越发赔了,眼见着连生意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只是做买卖便是一场豪赌,难免起伏,再说这东邻一家也做了十来年,便是赔本,也不至于哭嚎成这般,这会儿隔着两家的两个跨院都传到屋里来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不免觉得有些煞风景,可这声音着实凄厉的狠了,不像等闲做得出的,倒像是……   也不知大家是不是都想到了一块儿去,面色都是一凛,也顾不上许多,忙打发人出去瞧。   东邻家虽是正经商人,可人不坏,与杜家关系不错,便是牧清寒也跟他们打过几回照面,印象蛮好。这会儿青天白日的爆出来凄厉的哭声,说不得是遇到什么大事了,不去看看总归良心上过不去。   没想到被打发出去看情况的人不多半柱香的功夫就急匆匆赶回来,神色间十分复杂,面对众人询问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今儿可是姑娘姑爷三天回门呢,却遇上这档子事儿,当真晦气。   杜瑕和牧清寒对看一眼,率先开口:“是不是出事了?若是人命关天,但说无妨,我们原不信那些。”   那小厮吞了吞口水,又迟疑片刻,这才咬牙道:“那小的就说了,只老爷太太姑娘姑爷少奶奶,可有个底。那,那家人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给女儿缠足,也不知是年纪太大了的缘故还是怎的,生生……嗨,反正伤口坏了,前几日就开始发热,听说人都糊涂了,方才,方才便没了……”   其实他打听到的信息远比这些来的更为详尽,可毕竟这会儿主人家都在吃饭,若说的太细了怕是不好,便自作主张掐头去尾的说了。   众人听后登时骇然,王氏直接就站起来了,惊得不行,颤声道:“当真?别是你听岔了吧?月初我还见过他家月娘,娇滴滴的美人儿,怎的,怎的……”   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己也知道弄错的可能性极低,毕竟东邻家里就一个未嫁的女儿。   杜瑕也惊呆了,道:“如何突然要缠足?月娘今年都十来岁了吧?谁的主意?!这与杀人有何分别!”   她本就对缠足这种事深恶痛绝,恨不得将发起者抓来杀之而后快,如今竟又亲耳听到身边认识的人因为这个死了,简直怒火冲天。   那小厮擦了擦跑出来的汗,点头道:“小的也问了,说是他们家人自己主动找人弄的,那月娘原本不愿意,无奈当爹的不知给谁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了这事儿还头一回动手打了婆娘呢!”   听了这个,众人越发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双方往来虽算不得多么频繁,也比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年下来对方家里人是个什么脾性大约也就摸出来了。   诚然东邻那方掌柜不比何厉或是杜河这般疼爱女儿入骨,可也不曾苛待,养的十分白嫩。他每个季度总要给妻女挑好料子做新衣裳,逢年过节也打时兴的新首饰,便是轻袄也有好几件!如何突然就要缠足了?   关键是听说缠足最好是从小开始,那月娘今年都十一二岁了,身子骨泰半长成,若要缠足,岂不是,岂不是……要生生痛死!   这个当爹的怎么忍心!   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因为这样一个荒诞的缘故,众人顿时觉得没了胃口,一个个撂了筷子。   牧清寒怒道:“几年前朝廷颁布律令,明文规定”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貌似那新款律令只明文规定说“官宦女子不得缠足”,可对于那些平头百姓及商人乃至贱籍,并无硬性规定。   有这么一条,不管是现成的官宦人家女眷,还是读书人家或者是将来预备要读书的人家,自然不会想不开去缠足,给家族未来平添障碍。可对其余阶级的人而言,就没什么约束力了。   想来原本圣人和众朝臣也只是觉得类似这种摧残自身的举动未必有多少人回去做,说到底只是如收藏之类的小众癖好罢了,便没怎么往心里去,故而颁布律法时只严格限制了上流社会人士。   而这几年的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愿意主动缠足的确实是少数,且以门户妓馆占了九成以上,基本上正经人家,或者说但凡家里不是揭不开锅或是绞尽脑汁想走旁门别道的人家,根本不会叫自家女孩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因此几乎没人觉得这律法有什么不对。   可话又说回来,方掌柜到底是遇上了什么事,竟然要冒这般大的风险给女儿缠足?   因如今杜家也有做官的了,大家的思维方式同以前相比自然有所不同,听了这事后就没什么心思耍乐,只叫小厮继续出去打听,看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这个年头,未婚女孩儿便是死了,只要不是给外头的人突然谋害了,再者爹娘没什么异议,往往官府就不会追究,便是外头的人告也不大管用,除非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足够推翻之前的论断。   杜瑕突然觉得无比可悲,因为照这么来看,除非方掌柜夫妇想不开告发自己,或是他们能找出什么别的线索,月娘恐怕真就白死了。   老实说,她跟月娘接触不多,可也说过几回话,隐约记得是个挺温柔腼腆的姑娘,生的花容月貌,有一回还悄悄跟自己说,也想学着读书识字,可是怕做不好……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久前还给自己送过亲手做的荷包做新婚添妆,还曾羞涩却坚定的表达过对未来夫婿幻想勾画的小姑娘,没了?!   杜瑕觉得自己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正发愣间,那边何葭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我有些怕。”   她虽泼辣,也敢动手打人,可活了这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经历死亡,这种无孔不入的感觉让她陌生又恐惧。   杜瑕直勾勾的看过去,眼神略微飘忽,木然安慰道:“莫怕,莫怕。”   她这才发现对方的手心冰凉一片,无比粘腻,而自己也是一般,活像两条冰冷无措的蛇。   傍晚杜文从翰林院回来,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到正厅,先看了妹子妹夫,见他们面色不佳就问了几嘴,又奇怪道:“怎的外头那许多人?出什么事了?”   何葭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遍。   杜文头一遍还没回过神来,老半天才如梦方醒,然后怒意上涌,抬手就砸了茶盏,涨红着脸道:“简直混账,报官!还犹豫什么,便是那当爹的亲手害死了他的女儿,杀人偿命!”   “你自己觉得能行?”何葭叹了口气,叫人过来扫了地上的碎片,另换一盏茶递过去,道:“听说之前缠足的也有熬不过去的,可这种事情都算自愿,便如当年你们出去游学,谁家爱荡秋千一般,生死有命,你可听说哪家爹娘因为女儿缠足死了,被抓的被砍头的?”   话糙理不糙,缠足是这些年新近兴起来的,早前无例可循,自然没得参照。再者有份参与的往往都是贫贱人家,且是一笔糊涂账,地方官府也不好往深处追究……   杜文懵了,半晌脱力一般一屁股坐回去,颓然道:“难不成真就白死了?那姑娘才几岁?这可是活生生一条命!”   众人都是沉默无言。   稍后大家胡乱用过晚饭,杜瑕就和牧清寒家去了,临走前特意往东邻那边瞧了几眼,见外面人已经少多了,可还是隐隐约约听到里头有一声没一声的哭喊,似乎还夹杂着咒骂,叫人越发不忍。   回家之后,见杜瑕眉宇间一片郁色,闷闷不乐的,牧清寒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才搂着她安慰道:“别想太多,咱们且叫人盯着,没准儿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后日咱们就去外头庄子上散散心,说不定再回来就云开雾散了。”   杜瑕知道他是好心,不过心里头依旧有些沉重,点点头,叹息道:“我只是有些接受不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约莫半月前我还同她说过话呢,还收了她送的荷包……你说,怎么就这样了呢?便是转机,能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啊。”   牧清寒怕她存了心事,次日也打发人出去听消息,又亲自拖着杜瑕一起收拾外出的行李,好歹叫她暂时抛开了这些不痛快的事。   大部分人的还是坚持家丑不外扬,想打听清楚来龙去脉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得到的,牧清寒交代心腹继续留心着,若有新进展随时告知,便带着杜瑕出了城。   这几年大禄朝各地逐渐从大旱中恢复了元气,便是城郊、路边原本被灾民撸干净了的草木也都重新长出,此时绿油油一片中满满当当的夹着许多粉的白的红的花儿,引得许多蜜蜂蝴蝶忙碌飞舞,倒是一派繁忙景象。   时值四月,春风拂面,十分柔和,杜瑕也不坐车,同牧清寒一道骑着高头大马,边走边看景儿,心情慢慢好转。   见她这两日紧缩的眉头终于松开,牧清寒也暗中松了口气,突然跳下马来,从路边摘了一朵嫩黄重瓣野花,与她簪于发间。   杜瑕抬手摸了摸,忍不住笑了,打趣道:“你胆子倒大,岂不闻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牧清寒愣住,不解的问道:“为何不能采?难不成有毒?”   杜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只是卖关子,任他如何追问也不说。   这几日牧清寒难得见她开玩笑,自然不会放过,一个劲儿的问,见她不说,竟仗着自己骑术过人,一提气,直接从自己的马上跃到杜瑕的马背上!   杜瑕死都想不到他竟会有这样的惊人举动,一时都吓呆了,回过神来之后直接用胳膊肘狠狠给了他几下,骂道:“作死呢!多大的人了还做彪子举动!讨打不成?”   她的力气本就不小,这几年又练习骑射,越发大涨,且此刻也着实气狠了,几下过后只打的牧清寒闷哼出声,脸都白了。   见此情景,杜瑕既心疼,又生气,也不理他,干脆要翻身下马。   哄媳妇儿就要一鼓作气,也讲究个再而衰,三而竭!错都错了,哪里能任她跑了?岂不是错上加错?   牧清寒顾不得许多,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死死圈在怀中,声音讨好的认错,又软声安慰。   好说歹说,杜瑕才总算又露了笑模样,只是终究有些后怕,又往他身上拧了几把,柳眉倒竖道:“你可小心些,若日后还敢这般,可有你受的!”   不等牧清寒赌咒发誓的说出些什么来,后头跟着的张铎等人都看不下去了,却是于猛和阿唐这对憨货先窃笑出声,又相互挤眉弄眼,低声说着往后可不敢娶媳妇了云云。   他们两个都牛高马大、粗声粗气的,两边隔着也不远,便是此刻压低声音,前头也清晰可闻。   张铎的侄子张京比牧清寒还小一岁呢,也是个活泛性子,听了这话登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被叔父狠狠瞪了一眼才勉强止住,只也还是趴在马背上哆嗦,露出来的脸和脖子都憋得泛紫了。   小两口好不尴尬,牧清寒干咳过后才虎着脸,扭头反唇相讥道:“尔等且先能讨着个媳妇再说大话!”   三人并几个跟车的小厮和小燕等几个丫头都哄笑出声,于猛咧开大嘴一乐,冲阿唐道:“说你呢!”   阿唐牛眼一瞪,反击道:“你这黑厮好不害臊,我是一心一意跟着少爷的,哪里似你这般,只夜里做梦都梦着娶媳妇!”   众人越发哄笑不已,前头杜瑕和牧清寒也在马背上笑的东倒西歪。   偏于猛最是个憨子,听了这个也不觉得怎的,只是理直气壮一本正经的反问阿唐:“你这话说的好没意思,难不成你就拍胸膛说一辈子不讨老婆?”   顿了下又使劲瞅了阿唐几眼,不大服气的嘟囔道:“我瞧着你也不比我白到哪里去,如何还有脸说我?”   只听咕咚一声,却是车里头的小燕小婵笑的满车乱滚,一脑袋磕到车厢上头。   张铎也笑的不行,看不下去这两个直肠子青天白日的丢人现眼,忙出声劝和道:“罢了罢了,快住嘴吧,两个大嗓门吵得大家耳朵疼。”   哪知于猛却突然将那颗黑头扭转过来,盯着他问道:“说起来,张哥你这般大的年纪了,怎的还不娶媳妇?”   一句话问的张铎哑口无言,张京再次放声大笑……   张铎也是万分无奈,他是真没想到这憨货三言两语竟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娶媳妇什么的,哪个正常男人不想?他也愿意有个家,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啊,可早些年他一直天南海北的走镖,居无定所,又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活,保不齐什么时候出去就回不来了。   世人都说当兵的成家难,殊不知他们这些跑江湖卖命的成家更难!   好歹当兵还是个正当活计,多多少少的一月也能固定有几个月钱,若无大的战事。倒也能安稳一生。可走镖?   罢了,不说了,不说了。   相处了这几年,牧清寒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见他自嘲一笑,当即道:“莫慌,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我身边也有许多武将人家,家里也有未婚女眷,往后给大家留心着就是了。”   张铎一听,惶恐万分,当即抱拳,连称不敢,又惭愧道:“当真愧杀小人了,老爷莫要说笑,小的能有如今生活便已十分知足,如何敢高攀官家女子!此话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如今他正式跟着牧清寒,便只认他,因此改口叫老爷,对杜瑕口称夫人。   牧清寒知道他为人最重规矩最谨慎,当即也不强逼着他认了,只是笑了笑,便继续赶路。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不是宰相,可日后说不得也要提拔几个心腹。便是此时没有官职在身又如何?只眼下还八字没一撇,不好明说罢了。   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就陆陆续续的有了某些大户专门修建的庄子和承包的山头。   但见群山连绵,上面尽是绿树成荫,点缀娇花嫩蕊,入目皆是春意;庄园起伏,内中遍是亭台鳞次,伸出飞檐叠嶂,所见全是心血。   除了牧清寒和阿唐之外,众人都是头一回来,不由得都看呆了。   又走了几里地,牧清寒指着前头一片丛林掩映下的建筑群,笑道:“到了。”   杜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家真有钱!”    第六十六章   因只要出了城, 官府就不大管了, 所以城郊多有豪商巨贾大肆开山辟野,修建庄园,这一带前后左右出去数十里都不规则的散布着许多匠心独具的豪华庄园, 叫人叹为观止。   此时正值四月,春意盎然,杏花正隆, 桃花灼灼,更有些许早放的梨花杂间其中, 只见一片花海随着山势起伏不断,抬眼看去根本望不到头,云蒸霞蔚, 好一派恢弘景象。   杜瑕不禁想起当年在陈安县跟爹娘去郊外山上玩耍时的情景, 当时王氏还遗憾说花儿太过稀疏,可没成想旱灾肆虐多年,不等彻底过去他们就搬来开封,也不知这会儿长得如何了。   这些花本来香气极淡, 可无奈数量太多,且漫山遍野绵延不绝, 汇聚在一起竟也十分了得, 偶尔一阵柔风袭来, 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醉了。   见杜瑕看的入神,面上带笑,显然暂时忘却了城内发生的不痛快的事, 牧清寒觉得自己好似得了宝,一面走一面介绍,只捡着他经历过、听过的趣事说来,引得杜瑕越发入迷。   少时进山,早已有人在大门外等着,这会儿老远见马队过来,都一脸喜气洋洋的迎上前来。   本来牧清寒也是这几年才回开封,一年也不过出城三五回,且几乎不过夜,这些老仆人都十分想念,见后头一个嘘寒问暖,无比热情。   他们还都是头一回见杜瑕,却因很懂规矩,并不胡乱打量,只等着牧清寒亲自介绍过了,才由打头那名老者带头跪下请安,笑道:“见过二奶奶。”   这个称呼……真不怪杜瑕一下子就想起来后世看过的一本经典小说中的经典代表人物!   虽然主仆有别,可那老者瞧着比杜河还老一些,且牧清寒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客气随和,更带点非同一般的亲昵,杜瑕就猜到此人身份必定不是等闲下人,也不敢怠慢,忙从马背上跃下,三步并两步上前搀扶,口中笑道:“老人家好,快别多礼,这岂不是折我的寿?也不是外人,到叫我心中不安。”   就见牧清寒果然也叫那老者起来,又对杜瑕介绍道:“这位老爷子原是我的奶公,你跟我一起叫他周伯就好。”   奶公,在这个时候绝对算身份地位极高的了,有时候跟主子甚至比亲爹都亲密,当然,这条定律显然格外适用在牧清寒身上。   杜瑕总算明白了来之前牧清寒说的“一直有自己人守着”是个什么意思了,奶公啊,绝对算是自己人了。   只是如今牧家也是牧清辉当家了,亲弟弟的奶公怎的不在济南养老,反而在开封郊外扎根?   不过杜瑕又问了几句,听他说打从十二、三年就过来了,她前略一琢磨,瞬间明白了。   十二三年前,估计差不多就是自家素未谋面的婆婆去世的时候吧?那会儿牧清寒还只是个孩子,牧清辉也压力巨大,一应事务都千头万绪的,连自家弟弟都不得不送走,想来情势当真危机的很,若一众衷心的老仆人依旧留在济南府,未必能安然无事的挺到现在……   那周伯却并不拿架子,杜瑕要重新行礼还惶恐的了不得,忙不迭的去扶,口中只一叠声的喊使不得。   两边客气完,周伯忍不住拉着他们夫妻两人看了又看,片刻之后便不由得老泪纵横,颤巍巍道:“真是长大了,如今也成了家,若是夫人还在,能见一眼不知该有多好……”   众人不免感伤,许久还是周伯自己先回过神来,忙用袖子擦擦脸,赔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大喜的日子却又来煞风景,快进来快进来,到家喽,到家喽!”   这庄子就建在山上,面积极阔,随山势起伏坐落了许多建筑,可比之前杜瑕见过的宅子都来得狂放的多。   众人先从山脚下沿着一条约莫两丈宽的青石板路走了会儿,然后才算真正进门,但见两侧绿树成荫,花开遍地,不时有蜂蝶鸟儿起起降降,倒是很有灵气。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十分,周伯笑呵呵的指着山腰中一块辟出来,周遭围着好一圈粗壮栅栏的平地道:“二爷喜好武艺,早在前些年听闻二爷中了武举,小老儿就自作主张的把那一处闲置地皮开了马场,地面都夯实了,闲时若不爱出庄子,在这里也可松快一二。”   说完又看向杜瑕,眼神中满是慈爱,道:“瞧着二奶奶也是能文能武的,倒真是一对了,这两年马球极胜,庄子上也有球杆并几颗好球,奶奶若想耍也使得。”   马场倒罢了,并不算稀罕,难得这老人家竟还主动帮他们准备了马球用具!   天知道杜瑕正想学呢!   不等杜瑕开口,早知她心思的牧清寒就先笑了,说:“恁老正想到我们心里去了,她比我还爱玩呢,也有几个闲不住的兄嫂,前儿还说起这个来,这回我越发劝不得了。”   大家都笑了,周伯连连点头,搓着手喜道:“好啊,好啊,爱动弹好啊,多动动身子骨强健,日后生的小公子也好呢!”   杜瑕有些无言,心道这话题跨度未免忒大了些,不是刚才还说骑马的事儿么,怎么眨眼功夫您老就能扯到生崽儿上头去?当真是我大华夏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长者关怀……   因这山上土质不错,草木颇多,自然也少不了瓜果蔬菜和飞禽小兽,一应安排住在这里的也有近半是猎户,每年产出不仅能够供应自家吃用,还常有盈余,或是送人或是直接卖了换钱,都很好。   骑马走了一路也着实乏了,杜瑕等人先回去休息一回,巳时刚过,也就是约莫后世十一点多的时候就有丫头过来问要不要这会儿送饭。   牧清寒问了杜瑕的意思,点头叫人预备着,两人又重新梳洗过,等出来时外头已经摆的差不多了。   杜瑕一看,但见满桌翠绿,一道香油芝麻凉拌菠菜,一盘香菇菜心,一个香椿炒蛋,另有芹菜炒肉丝;也有荤腥,却不大多,不过清蒸鱼,麻油鸡丝,扒羊肉,另有一笼荠菜包子,一罐黄澄澄的粘稠小米粥。数量虽多,可量都不大,两个人吃估计也不会太浪费。   她便立即觉得胃口大开,原本没什么反应的肠胃也开始欢腾着叫起来。   牧清寒也看了一回,笑着叫那丫头下去,边洗手边对杜瑕道:“这些倒比咱们素日里吃的大鱼大肉更好些,我这看了就觉肚饿呢。”   两人虽是新婚,可却并非初识,在一起都不知吃过多少饭,很清楚彼此的饭量,也不矫情,略说笑一会就动了筷子。   许是这些菜都是刚从地里摘得,说不尽的鲜嫩,再者院子里还开了几株淡色杏花,眼福口福一起饱,赶了半天路的二人都吃了不少,又痛痛快快的喝了一碗小米粥,这才舒舒服服的放了筷子,重新洗手漱口。   杜瑕擦了嘴,叫人来撤碗盘,又叫小燕拿了几块银子打赏,笑道:“多谢你们费心,极合我们的胃口。”   正巧那边周伯听说他们吃完了,心里正没底呢,便往这边来问情况,见了这个先是松口气,旋即把一脸褶子都笑开了花,连道不敢:“原本这就是我们的本分,奶奶吃着香就是大家伙儿的福分了,月钱已经够丰厚,哪里还敢要赏?”   杜瑕只说:“我是头一回来,想来你们也费心了,如何能没得表示?再者说句粗话,也不是回回都有,当着你们爷的面儿,还推辞什么?”   牧清寒也点头,笑着说:“即是奶奶给的就收了又何妨?”   周伯不免领着人千恩万谢,又说叫他们有事只管吩咐,绝对不会有一丝不妥。   稍后厨房的人也过来谢恩,杜瑕顺便说了自己的喜好和忌讳。   “……我也不用整日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的,不过也不茹素,你们每日只要挑新鲜的菜蔬弄来即可,菜略多些。夏日倒罢了,其余时节每餐须得有汤,饭后来点时令瓜果,旁的也没什么了。”   伺候人的不容易,被伺候的也未必不需要花心思,这会儿她先把能说的都说开了,即避免下头弄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来,也叫他们有的放矢,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那个总管厨房的妇人一听,果然欢喜,连忙应了,又底气十足的说道:“奶奶这样体恤,我们哪里有不知恩的?且放心,小的必定伺候的周周道道的,若奶奶临时想起什么来,咱们山上旁的没有,一应瓜果蔬菜并鸡鸭都是齐备的!后山也有兔子和鹿呢,再多走几里地就是河,也有鲜鱼!”   说完,又问道:“今儿才摘了樱桃,也是山上的,虽个头不如外头专门买的大,可滋味儿着实好,酸甜可口,给二爷和奶奶上一盘?还有青枣,也来些?”   杜瑕笑着点头,道:“也好,就这些吧。”   那妇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外人一走,牧清寒就冲她笑道:“奶奶果然能干,事无巨细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只叫我平白受用了。”   杜瑕挑挑眉毛,有些得意。   原本王氏就颇擅长管家,杜瑕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早前就在家里管了几年,如今倒也很得心应手。   春日容易犯困,可偏偏日短,不好午睡,两人就去外头山上逛荡,也不叫人跟着,走到哪儿算哪儿,即消食又走困。   站在山上往私下眺望跟在山脚下张望的感觉又有不同,不仅空气更加清爽了,风景不免更为壮观,叫人不自觉豪情万丈起来。   但见那粉嫩花朵或疏或密绵延数十里,远远望去一团团一片片,花朵的娇嫩与粗犷的山河走势既壁垒分明又融为一体,有一种矛盾又和谐的美感。   两人边走边说笑,由景生情,还意外冒出来几句浑然天成的诗句,灵动得很,丝毫没有雕琢痕迹,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走到一处略平缓的山坡,杜瑕远远见几个健壮的男仆在……搭秋千?!   她十分诧异的望向牧清寒,问:“你的意思?”   牧清寒摸摸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前几日我打发人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听说好些女孩儿都爱荡秋千,城内地界狭窄,不便安置,倒是这边宽敞,视野也好,隧叫人赶紧弄一个,不曾想今儿还没得。”   搭秋千说起来容易,所需不过几根木料而已,可就是这几根好木头难得,既要笔直好看,又要粗壮雄健,吃得住气力和风雨侵蚀,牧清寒突然叫人搭,说实在的,这短短几天内就能把合适的木料都搜罗齐备已经殊为不易……   荡秋千么,杜瑕还真没怎么想过,但也绝对不讨厌。   除了恐高的人,这世上能有多少人讨厌荡秋千呢?   、   不过她又顺着牧清寒的话一回忆,还真是,貌似女子不管出嫁的未嫁的,还真都挺喜欢荡秋千的!   大禄朝娱乐活动花样繁多,若说这是无聊所致,实在说不通,思来想去,大约也是跟大部分女子基本都待在家中,内心深处向往外面的世界有关吧。   因为去不到,所以想站得高些,看的远些;因为不得自由,所以想体验一下乘风的感觉……   杜瑕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也太过想当然了,反正……荡秋千很好玩儿就是了!   郑重跟牧清寒道了谢,两人又赏了一回花,都觉得可能自己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于是一致爽快决定去骑马。   骑马这种事情对杜瑕而言已经是非常寻常的事情了,眼下她却是对之前周伯说过的马球念念不忘,就想让牧清寒教。   牧清寒有些犯难,迟疑道:“你当真要学?打马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便是精通骑术的骑手也不敢保证一定安然无恙,一旦有个什么闪失,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危及性命!你哥哥尚且不敢呢。”   杜文何止不敢,这几年越发谈之色变,尤其亲眼目睹了几场马球比赛中有人真的断胳膊断腿成了半个废人之后,越发避如蛇蝎,还得空就想劝牧清寒也放弃。   不过就是图个乐子么,何苦冒那天大的风险!到时候将自己弄得肢体不全,只能日夜躺在炕上挺尸,却又图个甚么,何苦来哉?   若要说打马球,就好比这个时候最刺激的极限运动之一,危险程度几乎可跟书生外出游学并驾齐驱,而多少人求得就是这一份儿独一无二的刺激!   要放弃,谈何容易?   听了这话,要说一点儿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杜瑕天生就有点儿冒险精神不说,如今大禄朝的绝大部分娱乐活动也都太过温和,完全不适合她的口味。就好比那从小吃惯重口味菜肴的人,突然有一天叫她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再没个调剂,简直能给人逼疯!   现下对杜瑕而言能称得上调剂的唯有骑马一项,可大部分情况也只是在城内慢吞吞的遛马,没有想象中风驰电掣的预期爽感不说,时候一长还给颠的腰酸背痛,全身肌肉都僵硬……   她暗自纠结一番,试探性的问牧清寒:“你也摔过?”   “嗯,”牧清寒毫不迟疑的点头,丝毫不怕将自己不怎么英勇伟岸的历史摊开来,他甚至还竖起三根手指,认真道:“学马期间不过小伤小痛,不提也罢,打马球的这些年磕磕碰碰也是家常便饭,哪一场下来不是浑身青紫?若说起大伤,也有三回,均是坠马,一回胳膊脱臼,一回折了腕子,一回被戳破腿……”   打马球就是如此,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真受伤,那必然是伤筋动骨的大伤。   且不说人从飞速奔驰的马匹上面摔下来,关键是场中几十只马蹄不断践踏,一个躲闪不及被踩到就完了!   因此不仅对打球者的骑术、球技要求严格,更考验其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可以说非常全面了。   杜瑕不免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蠢蠢欲动,想了又想才说:“你先教教我么,若着实危险,说不定我自己就吓坏了,也不必谁来替我敲退堂鼓。再者便是我日后打马球,也不过是女子之间游戏,能不能凑得起人还两说呢,也不会激烈到哪儿去。”   牧清寒见状又建议道:“不如玩些个捶丸也就罢了,又雅致又有趣。”   所谓捶丸,通俗解释起来就很像后世高尔夫,据说无比高雅无比高贵……反正杜瑕欣赏不来,当即噘嘴皱眉,简直是用全身心表达着自己的排斥。   牧清寒知道她是个打定主意不松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若自己只是一味回绝,她什么时候偷偷操练、仓皇上场岂不坏菜?还不如自己先晓以利害,然后用心教导呢。   他轻笑一声,有些无奈的拉着妻子往马场那边走去,边走边道:“罢了,我当真不忍心叫你念想落空,不过咱们可说好了,量力而行,不然你哥哥先要去衙门里堵我了!”   杜瑕听得哈哈直笑,说:“怕什么,难不成你还打不过他?”   牧清寒也笑了,一本正经道:“这却也不好说,原先确实打得过,可这两年何师伯颇为热心教他,时常耳提面命,前儿老师还暗暗叮嘱叫我当心呢!”   说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原先隔着远的时候尚且不觉得,可这几年大家都在开封城内,又结了亲,便是隔三差五就要见一回的,他们对何厉此人也越发了解,不免对杜文跟他混在一处这个现实心生惶恐。   杜文本人天生就带些桀骜不驯的狂气,如今再来这样一个讲歪理无往不利的丈人……   好在经过之前江西一案,杜文着实成熟不少,虽然还是锐利,可言行举止都收敛不少,也越发善于揣测旁人心思,如今已经越发像一个老练的官员了,倒是叫肖易生见过之后大叹欣慰。   直到真正开始练习打马球,杜瑕才结结实实知道这项运动的不易,因为它对于骑手整体素质的要求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   跟单纯骑马完全不同,打马球的时候你几乎没有功夫分心张望前面的路,两只眼睛恨不得粘在那颗小球上。当然,绝大部分骑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撞下来的。   所以牧清寒教给杜瑕的第一个要点就是:如何有效的在马上以及马下保护自己。   要取胜,就得先学会摔跤。   怎么摔会比较不疼,怎么躲更容易避开马蹄,怎么打滚才更加保险,听上去不免有些灰头土脸,可实在是每个想要打马球的人的必经之路。   杜瑕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像模像样的从马上侧着滚下,然后在地上又滚了几下,丝毫不觉得丢脸。   这可是保命用的!   这山庄的跑马场建成之后还从没有人用过,这两人在这里一折腾,立即就引了许多不当值的人偷偷的往这边看。其中尤以张铎叔侄和阿唐等人为甚,众人不禁纷纷赞叹道:“当真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呀。”   在杜瑕差点真的歪歪斜斜的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惊险过后,牧清寒本能的被惊出一身冷汗;待见她不等自己前去救援,就已经顽强的重新爬回马鞍,又忍不住扶额长叹,道:“回头若给三思知道了,必然要将我堵在衙门门口跳脚大骂。”   插一句,自打两人金榜题名之后,肖易生就给这两个弟子赐了字,一为慎行,一为三思,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在拿到赐字之后,不管牧清寒还是杜文的心情都非常复杂。   好歹他们也都正式拿到功名,成家立业的人了,呼啦啦地竟然给安上这么个字……   旁的不说,若给他们几个好友知道了,岂不要被笑话死?   听听吧!   卢昭,姓卢名昭字忠烈。   郭游,姓郭名游字旷之!   何其肆意洒脱,何等旷达高傲,何等一往无前!   偏偏到了他们这里,好么:   牧清寒,姓牧名清寒,字……慎行。   杜文,姓杜名文,字……三思!   牧慎行!   杜三思!   当真是一对真金不换的难兄难弟。   然而长者赐不敢辞,更别提是相当于半个亲爹的恩师,于是两个人只能苦着一张脸,别别扭扭的收下,然后接连几天都被同僚用无与伦比的复杂神情注视。   卢昭这厮就更可气了,当天就光明正大地对着他俩放声大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你们两个之前到底做过何等天怒人怨的事啊,这么大年纪了,老师都不放心,还特特挑了这样的字来时刻勉励。”   就连一贯最为温和有礼的金仲也忍不住了,对着他们抱拳拱手,忍俊不禁道:“尊师当真用心良苦,体贴入微。”   谢谢,然而如果你们眼中的笑意没有那么浓,表情没有那么幸灾乐祸的话,我们就更感谢了好吗?   不要说一众好友和同僚,就连何厉听了这消息之后也坐不住了,径直冲到驿馆去找肖易生,火急火燎地要他把字赶紧改过来。   开甚么玩笑,那可是他女婿!他何厉的女婿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字!这绝对会是伴随一生的噩梦。   然而肖易生对他之前自顾自招杜文为婿的事情还有怨气呢,如何会听?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于是传说中多年未见,情谊深厚的同门师兄弟就在驿馆中,当着一众兵士的面吵了个天翻地覆,辩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还是谁也不服谁,互不相让,最后甚至闹到了恩师跟前。   肖易生这一回是说什么都不会让步了,谁的弟子谁知道,他太清楚这两个孩子饶是收敛成熟啦,也是血性大于冷静,起这两个字也是为了叫他们时刻谨记在心。   何厉却觉得自家师弟这几年越发保守,谨小慎微到了在他看来简直令人发指的程度。在这也事关颜面,自己有必要替女婿争一争。   被迫拉下水的唐芽也是头大如斗,十分无奈。   虽说他确实不敢说一碗水端平,在这一众弟子中有所偏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偏疼了哪个也不好。   再一个,肖易生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加上他老人家也觉得之前何厉不给人家那个当老师的打招呼就直接把事儿办了,这种举动有点不大地道,心中难免对肖易生略有歉意,这一回便存心要偏袒他。   于是唐芽在两个最喜爱的弟子的无比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干咳一声,神色有些微妙地对何厉说:“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见好就收吧,人家是图的事,你管一管二还要管三管四吗?”   肖易生不禁得意一笑,就见何厉立刻目瞪口呆道:“老师,您不能这般呀。咱们门下出了个叫什么三思的,说出去还有什么颜面?”   听他说颜面,肖易生一甩袖子,忍不住嗤笑出声:“亏你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大过年去跪皇城的不是你?”   遂继续大吵。   唐芽头疼,遂将二人赶出家门。   直到这会儿,杜瑕一听到三思这个称谓还是有些捧腹。   慎行也就罢了,可是三思?肖大官人,您对这个弟子究竟是有多不放心呀!   夫妻二人非常没有良心的嘲笑了自己的兄弟一把,然后继续欢乐的骑马打球。   因为白天漫山遍野的溜达,又骑马,当晚两人都睡得很熟,次日醒来时天都大亮了。   尚未清醒的杜瑕裹在被子里滚了几滚,忽然闭着眼睛问道:“沙沙的,什么声音?”   就听同样带着睡意的牧清寒道:“应该是下雨了。”   “下雨了?”杜瑕一下子来了精神,炸着一头长发便要爬起来,惹得牧清寒都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没见过下雨,这般着急做甚。”   “春雨贵如油啊,”杜瑕起的急了些,有些头晕,一脑袋砸到他怀里,口中却还是急切道:“这还是今年春天第一场雨呢。”   而且他们这会儿是在山上呀!   山映雨景,雨托山趣,就很容易出现那种白茫茫的雾气。而且这会儿正值花期,本来一大片蜿蜒花海就够美的了,若再衬上白雾,想也知道会是何等壮观绝美!   若是错过了,真是白活。   牧清寒本未多想,可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免也被感染,跟着爬起来。   因下雨,略有凉意,杜瑕里面穿了一套绣杏花的杭绸衣裙,外面还罩了一件颜色略深一点的鹅黄外衣,一溜儿对襟一字盘扣,却是配套的,故而也绣的杏花折枝图案,十分应景。   少卿,牧清寒也换了一套天水碧绣海水纹的箭袖袍子,拿了一把雨后荷花油纸大伞,相携出门而去。   小燕叫他们这会儿就起了,还有些诧异,道:“原以为还要多睡会儿的,厨房那头刚开始准备呢。”   杜瑕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正好这回难得的景致,我们先出去走一走。”   就见外头果然正下着蒙蒙细雨,仿佛无数根牛毛细针从天而降,将天空与地面中间的一大片空间都斜斜的的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了,便是素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也隐约带上一份别样美感。   远处群山间果然已经升腾起了茫茫雾气,云山雾绕,偶尔有微风袭来,那些白茫茫的雾气就会缓缓流动,真是美极了!   两人缓缓走到高处一座亭子中举目四望,一时都被四周别样美景所震撼,默然无语。   良久,牧清寒才感慨道:“类似下雨的情景,我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可从未有过一会如此刻般惬意安宁。”   杜瑕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又往高处走了几步。   这一看就看的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燕匆匆找来,裙摆都打湿了,远远看见他们就笑着招呼道:“姑娘,姑爷,吃饭啦,当心着凉。”   因他们成婚不久,两边的仆人许多称呼还暂时没改过来,偶尔还会叫出原来的,他们也不大在意。   用过早饭,杜瑕说美景难得,便叫小禅取出她惯用的画板等物,预备写生,牧清寒也兴致勃勃的在一旁伺候着打下手。   小燕就笑着提议道:“姑娘,光画景儿有什么好看?姑爷活生生的人就在这里呢,何不给他画上一副?”   杜瑕一怔,扭头看向牧清寒,见他面上果然有些期待之色,也笑了,道:“也罢,你不说我倒想不起这一茬儿,难得有空,便画上一张。”   牧清寒听后喜不自胜,越发殷勤,跑前跑后忙的不行,又问她自己是不是要换套衣裳,或是摆个什么姿势的。   “原先我常听说人家有画像的,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许久呢。”   杜瑕噗嗤一笑,道:“咱们认识多久了?一应细节都熟记于心,对着画反而刻板了,你自去做你的正事去,也等我略想一想,给你画个好看的。”   众人都笑个不停,牧清寒也乐,又给她铺纸磨墨,正色道:“这就是我的正经事了,余者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大家越发笑的前仰后合。   杜瑕在心中打了打腹稿,又想起来方才那番壮美景色,转瞬已有了主意。   众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扰了她的大作,牧清寒更几乎要憋气了,只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瞧。   杜瑕用的不是寻常毛笔,也不是一般作画的宣纸,下笔如飞却形神兼备,不多时就已有了轮廓:但见一片绵延群山中云雾缭绕,山坳里栽种着许多桃树,正值花开,灼灼其华。山上却隐约现出一个人来,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策马狂奔,只见衣角翻飞,发丝飞扬,说不出的英武逼人。   小燕等人都不大敢继续看,只觉得脸儿上都羞红了,心道姑娘画的可真好,简直就好像这人活在上头,下一刻便要冲破画纸飞出来了。   牧清寒也欣喜万分,暗暗决定回头必然要找一等一的匠人装裱起来,就跟,就跟那大锦鲤一同收藏!   杜瑕正对细节做最后填补,就见阿唐从外面蹑手蹑脚的进来,对牧清寒示意有事。   牧清寒不敢打扰,也提着气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   这会儿杜瑕也基本弄完,又最后画了几笔,这次才撂下,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脖子和手腕,对牧清寒笑道:“可好了,来看看吧。”   话音刚落,却见对方面色凝重,杜瑕一愣,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牧清寒点头,摆手示意大家出去,这才道:“是出事了,只不是咱们两家的事,你娘家东邻那姑娘的娘没了,自己在衙门口吊死了。” 第六十七章   一听这话, 杜瑕整个人都呆了, 满眼皆是难以置信,良久才声音干涩道:“怎么会?”   牧清寒先拉着她坐下,这才将小厮打听到的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原来那方掌柜生意失败, 一应本钱都赔个精光,眼见走投无路,却突然有一日去酒楼买醉之时碰上一个老乡。那老乡也是前些年来开封过活的, 因运气好,不过三五年竟赚了几万的银子, 如今算是正经起来了。   听了方掌柜醉眼惺忪时吐露的心中烦恼,那老乡眼珠转了几转,竟说愿意借他本钱买卖, 利息也只要市面上的三成。不过有个条件,眼下方掌柜已是走投无路,且不说一家老小都等他拿钱家去过活,再这么下去,怕是明年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因此听了这话无疑抓住救命稻草, 莫说一个条件,便是十个八个条件也说不得要咬牙应了。   可等那老乡一说, 方掌柜却有些迟疑了。   原来对方说的是:“你也知道, 如今我家里那婆娘甚是凶悍, 管得紧不说,且是个不正经下蛋的母鸡,虽收了两个房里人, 也不中用,如今还没个儿子延续香火,家中老娘愁的头发都白了。我记得去年偶然见了你家月娘,小小年纪已然出落得十分花容月貌,不若就许给我,我也正经纳她当个第二名贵妾,必定一辈子衣食无忧。到那时咱们成了亲家,我不光不要你的利息,一发连银子也送与你当彩礼哩!”   方掌柜乍一听时,如何肯依?   他家月娘也才十来岁,可这位老乡已经快四十岁,且还是作妾!   当即也没谈拢,双方胡乱道别,各自家去。   然而接下来几日方掌柜又连连碰壁,眼见着越发捉襟见肘,而女儿过不几年也要说亲,那一应嫁妆却如何凑的出来?不由得动了心肠。   左右女儿都要嫁人,嫁谁不是嫁?再者那人是自己老乡,便现有一份情谊在,也算知根知底了。   再说了,那人年纪虽大了些,可言辞间颇为诚恳,家中也有万贯家财,女儿嫁过去也是享福的……   这么想了几日之后,方掌柜果然意动,又硬着头皮去找老乡。   那老乡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倒是爽快给了他银子,只是又打发一个婆子去相看月娘,得到回信儿后却又有些抱怨月娘双足有些大了。   这会儿方掌柜已经走火入魔,若说原先是对方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此时已经是他迫不及待的往上凑,如何能将到手的银子再还回去?   一看那老乡略有微词,又想起来坊间传言对方尤为中意缠足的扬州瘦马,方掌柜顾不得许多,家去就要叫浑家给女儿缠足。   他浑家一听,吓得三魂去了五魄,只说不行。   且不说那缠足本身就风险极大,苦痛极多,如今月娘也这般大了,早就过了时候,如何能成?   可方掌柜这会儿已然走火入魔,拿到手的银子都被他投了进去,便是不行也得行。他不顾发妻苦苦哀求,将母女二分别关起来,竟直接找了个据说精通此道的婆子来。   原本那婆子是极愿意的,可一听女孩儿都这么大了,就怕出事,有些踌躇。无奈钱财迷人眼,到底是被方掌柜丢出来的银锭子糊住了理智……   后面的事情不必牧清寒细说杜瑕就能想到。   月娘已经这么大了,骨头几近长成,体重也重了,若再先掰了骨头学走路,更比年幼的女童要遭罪,磨得皮开肉绽当真轻而易举!   最近天气暖了,她双足血肉都跟布条粘在一处,又日夜绑着不透风,不过三日就化脓感染,肿的青紫一片,又不断渗出污血。等方掌柜终于允许看大夫,月娘都已经烧糊涂,三四天水米不进,最终一命呜呼。   方掌柜的浑家哭的肝肠寸断,只拉着方掌柜要偿命,又要去跟那老乡拼了,结果反而被自家男人打了几巴掌。   没人能想象出一个悲痛到了极点,又丧失了人生所有指望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位母亲于清晨丈夫还在宿醉之际,生生用蛮力撞断链接门板和门锁的木栓,浑身是血的冲出家门,跌跌撞撞的来到开封府衙门口击鼓喊冤。   原本那位知府老爷一听又是缠足引发的血案,初始并不大想管,怎知月娘的母亲已然孤注一掷,见他有意回避,便大声哭嚎,将事情原委诉与一位看热闹的代写书信的人,算作状纸,而引来无数百姓后,她直接把自己吊死了。   上吊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么难,也不是说只要赶紧抢救下了就有活命的可能性,事实上,在你将自己的颈子挂上去的瞬间,下坠力就足够拉断颈椎,便是华佗在世也难起死回生了。   那许多围观的人一开始见这女人挂腰带还以为只是做样子,以死相逼,倒没怎么认真,不曾想她竟趁大家不备真的挂了上去。众人回神也不过喘几口气的功夫,可就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死透了。   这下好了,苦主吊死在衙门口,便是当真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成了大事,直接惊动圣人。   圣人大怒,下令严查,知府不敢怠慢,又自认倒霉,亲自点人去抓了方掌柜并那什么作妖的老乡,如今都拿在牢里。   杜瑕万万没想到事情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听后也是唏嘘,良久,幽幽道:“此风不可长,若不趁此机会强行摁住,日后必成大患!长此以往伤及国本,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她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她生活的时代之前,却是缠足风俗曾横行肆虐,只叫无数无辜女性痛不欲生。   若是这股风气真的蔓延开来,万一她以后生个女儿呢?万一她的儿子或是女儿再生女儿呢?难不成也眼睁睁看着她们把这样的罪再遭一遍?   而往大了说,若缠足蔚然成风,大禄朝的女性都成了寸步难行的男人附属品,当真就只能窝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莫说想顶半边天了,怕是连出个门都成奢望!   自由来之不易,总有些人想温水煮青蛙,不断触碰底线。如今她们还能如男子一般招摇过市,骑马打球无所不能,可现在就有人想叫她们都缠足,若此时不反抗,由着这股不正之风滋生,焉知来日没有其他更过分的要求?   既然路都走不了了,还出去做什么?   既然出都出不去了,还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既然什么都不懂,女人还说什么话?   而等一个人连说话的权利,表达意愿和意见的权利都被剥夺,同没有生命的玩物摆设有何区别?   杜瑕并没有不自量力的觉得自己能够改变一个时代,可若是对这种欺负到头上,并且若是努力尚有可能阻止的事情还熟视无睹,自欺欺人的装作事不关己,头一个良心上就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   她不知道牧清寒有没有想这么远,却知道这件事实在是个关键,说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也不为过。   月娘的母亲不惜用自己的性命要为女儿讨个公道,若还被轻轻揭过,支持缠足的势力必然越发嚣张,扩散速度也必将成倍增长,因为就算死了人官府也不会管的,他们有恃无恐!   到时候杜瑕方才对自己后代的担忧,就未必只是杞人忧天了。   牧清寒确实没像杜瑕那样想的那么远那么多,他只是想不通,非常不理解。   无数文臣武将投身朝廷,报效国家,为的不就是能叫一众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康健?可为什么分明外面还没杀进来,这些人就先迫不及待的要先损伤自身?   多么可笑,许多天生残缺的婴孩你们不待见,如今这些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姑娘,好端端的却偏偏要折断手脚!   还反以为美!   有什么可美的!   他是个血性男儿,当即猛拍桌面,打的茶杯一阵乱跳,又愤愤起身道:“我必要上折子请愿!”   “此事宜早不宜迟,”杜瑕立即道:“有圣人发话,想必这几日就要过堂审理了,枯等也是心焦,不若就回去吧。”   牧清寒略有犹豫,叹息道:“到底委屈了你。”   他平时要上衙门,甚少有空闲陪伴她,如今更是在婚假中,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杜瑕粲然一笑,一面麻利的打发人收拾行李,一面道:“你这般行事也非一日之寒,我所钟爱的亦是你这面冷心热的,却又啊你做什么!”   话没说完,她就觉得身体瞬间腾空,竟是被牧清寒抱着转了一圈,登时头昏眼花,拍打着叫他放自己下来。   小燕等人都羞红了脸,一个两个的想看却又不好意思看,分明用手捂着眼睛,然而却还故意露出来几条指缝。   牧清寒却像是欢喜疯了,跟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判若两人,低头就往她嘴上亲了口,低声道:“我还是头一回听你亲口对我说这个字。”   杜瑕给他弄迷糊了,努力回忆过后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我所钟爱的”……   哈哈,这人也忒不禁撩了!   她也是起了坏心眼,见几个丫头都离得远远的,当即歪头一笑,又凑到牧清寒耳边,故意一字一顿的说:“我爱你呀。”   轰!   她几乎都能感觉到牧清寒在瞬间燃烧起来,一双眼睛也亮的吓人,心脏狂跳不休。   要了老命了,在这个便是夫妻也不过能有些肢体接触,却甚少将情爱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撑死了不过说个“我心悦你”的年代,杜瑕这一句话简直大胆到了极致!   见势不对的小燕几个丫头都缩着脖子跑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顺手帮忙关上门。   牧清寒轻笑一声,道:“好丫头。”   亲手点火的杜瑕却有些慌了,开始胡乱扑腾,让他放自己下来:“青天白日的,作死呢!快别闹了,正事要紧!”   “哪里是在闹,”牧清寒哈哈大笑,轻轻松松抱着她就往里走,一本正经道:“你我新婚,当真没有比这更正的事了!”   杜瑕真是被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无耻模样惊呆了,这人还有这么一面?!   等云收雨歇,杜瑕有气无力的听他搂着自己,喜滋滋的规划未来:“……生个女儿,啊,还是先生个哥哥遮风挡雨的好,然后再生几个女儿,都要长得如你一般模样脾性,我必定日日带着她们玩耍……若实在挑不到称心如意的男儿,便是养她们一辈子又如何?”   杜瑕哭笑不得的拧了他一把,黑着脸骂道:“什么人,生什么是你自己这么说了就算的么?还养一辈子,合着还没影儿的事儿,你就先咒自己的姑娘嫁不出去!”   牧清寒自觉皮糙肉厚,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着亲了她一口,又帮忙掖了被角,道:“外头雨下的越发大了,等会儿叫人把饭送进来……今晚上也未必能停呢。”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杜瑕直接用被子蒙了脸,浑身都给烧得通红,说不得又去捶他,连声恨道:“都是你!我这头一回来呢,都是你!”   牧清寒不以为意,任她捶打,只是笑道:“天气不好窝在房里又有何不对?难不成偏要出去淋雨?你要出气容易,莫要打的手疼,我瞧瞧,都红了。”   说完,又要低头去亲。   杜瑕简直无言以对,觉得这人成亲之后当真变得没羞没臊,以前不这样来的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杜瑕和牧清寒回到开封城内之时,圣人的御案上已经堆满了各位官员的折子。   折子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要求借此机会将缠足恶习连根拔起,永绝后患;另一类则觉得不过是个人喜好而已,无伤大雅,如同燕瘦环肥各有所爱,若是朝廷当真在朝会上议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而其中请求斩草除根的官员又以终于获得上朝资格的何厉为首,基本上家中都有女儿,又或者只是单纯觉得此举不妥,有碍国家百年生机;而希望放过的官员大多十分轻视女子,本就觉得女子是男人附庸,理应在家当金丝雀,若缠足能推广开来,简直造福全体男人!   两派人马争论不休,吵得不可开交,中间难免也混杂着诸多党派之争和个人恩怨,于是迅速将这一件本就不好分辨的事搅和的越发复杂。   牧清寒和杜文暂时都还没有上朝资格,只能苦等,便齐齐去了何家,希望等何厉下朝后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哪知这一等就是一整天,都月上枝头了,何厉竟然还没回来!   赵夫人也急的了不得,忙打发人去宫门外瞧,结果那小厮很快就回来,气喘吁吁道:“各位大人们都没回呢,说是直接吵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没奈何,圣人留了饭,还要再议呢。”   众人一听只是吵起来,而不是打起来,竟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一直到了酉时刚过,大家才听外头下人们报道:“老爷下朝回来了!”   众人都起身相迎,就见何厉丢了官帽,边走边撸袖子,发髻似乎也不如早上走时那么整齐了,面色风云变幻,一时气愤,一时得意,好一出精彩纷呈的独角戏。   他见大家都在,还愣了下,不过旋即明白过来,也不问,只叫大家都坐,他先换了常服,又简单的洗了脸,这才眉飞色舞的讲起白日的情形。   “那些便是活生生的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打量老爷们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哪家里没收着几个瘦马?偏爱看那些女子柔弱之态……说来好笑,因此事关乎女子,就连后宫太后、皇后及诸位嫔妃也都惊动了,虽不得上朝,可太后他老人家竟亲自赐饭……”   后宫嫔妃也是女人,本来过得就够艰辛的了,若任由缠足恶习发展,没准儿什么时候宫里也能塞进几个来,大家看了岂不倒尽胃口?   今天主要的议题只有两个:   要不要彻底废除缠足恶习,以及,要不要以杀人罪判方掌柜的刑。   何厉还是五品官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有话直说,这会儿被派到督察院去,越发肆无忌惮,当即表态道:“如何不能判刑?他女儿月娘说白了就是因他的贪心害死的,难不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是杀人,这样就不算?若判他无罪,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当即就有官员不同意,反驳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人证全无,你又如何知道月娘是被强迫的?再说,方掌柜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   话音未落,此人就被何厉上去啐了一口,骂道:“好个糊涂官,若是当爹的无缘无故就能杀儿杀女,难不成你我还要拍手叫好?”   “天地君亲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女亡,女不得不亡!何厉,莫非你也要挑圣人的不是?”   “胡搅蛮缠!你什么时候见过圣人叫我等诸位臣子去死了?当今圣人便是罪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赏罚分明、公正严格,从不会做出此等因一己私欲就戕害臣子的举动,我看你才是别有居心,竟是想叫圣人担上暴君之名!”   何厉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竟画风一转,公然怀疑起了对方用心,又猛地对圣人跪倒在地,义正辞严道:“皇上,臣要参他居心叵测,意图污蔑圣人名声,此耐罪无可赦的滔天大罪,臣以为,应当赐死!”   圣人:“……”   爱卿莫闹,朕的头已经够痛的了。   那与何厉辩论的大臣已经上了年纪,不比他年轻力壮,此刻又被当众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生生扣了一顶大帽子,也是又急又气,也跟着跪下,反咬何厉滥用职权、借机排除异己。   论起辩论,何厉从没怕过谁!   要口才,他有;要脸面……他可以不要!   在圣人的主动无视下,不过三个回合,何厉就轻松将那老大人气晕……   待他说完,众人都是忍俊不禁,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朝上的混乱,以及圣人的无奈。   杜文忙问道:“那结果如何,圣人决定要废除此恶习了么?”   何厉不禁叹了口气,摇头,道:“谈何容易,此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背后盘根错节,据说江南某些专门培养瘦马的馆子后头站的都是各路官员,若废除了,他们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得要做困兽之斗。”   见大家面露失望,何厉却又哈哈一笑,道:“也莫要担心,依我看,圣人虽没下决断,可已经有所倾向,再者这会儿夜深了,想必后宫一众娘娘们也该上场了……”   枕头风什么的,很多时候可比明面上的劝谏更有效!   他没猜错,圣人此时确实被后宫一众妃嫔包围了,素日里少不了明争暗斗的娘娘们此刻却空前统一,纷纷对缠足一事大加谴责,又历数一众惨案,只听得圣人头大如斗,最后干脆回了自己寝宫,哪位娘娘也没叫。   这群娘娘虽然共同伺候一个男人,可好歹也是天下之主,大家在圣人跟前巧笑盼兮,争风吃醋,可对外头的男人就瞧不上眼了。   女子又如何?女子不是人么?本来我们活得就够艰难的了,凭什么又要遭此无妄之灾?   若真要缠足,说不得你们这些臭男人也一同缠了,这才公平!   就这么一连吵了三天,除了极少数不欲掺和此时的和事老外,一众大臣们最终化为壁垒分明的两派,日夜成乌眼鸡状,而相互指责、辩论的内容也有单纯的缠足一案逐渐扩大到了对方以前的黑历史,乃至某些私生活丑闻上,战况不可称不惨烈。   所以说,宁得罪武将,莫得罪文臣。前者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然后还容易不打不相识,打过之后把酒言欢也非稀罕事;可文臣就不同了,一般大家都有个不爱承认却显著的特征:小心眼,且记仇,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攥着许多政敌的把柄,平时假笑的时候就罢了,一旦到了此刻这般关键时候,便一股脑的揪出来,历数旧账,劈头盖脸的砸过去……   他们倒罢了,好歹回去家里还都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倒苦水,可圣人尤其艰难,上朝要应付一众杀红了眼的大臣,下了朝还要面对上到太后,下到一众妻妾的追问……   最后圣人实在是厌烦了,左右他本就不喜缠足女子,便快刀斩乱麻,第四日一上朝便下旨,叫即日起大禄朝内不得缠足!   何厉等人自然欢欣鼓舞,感激涕零,无数花样翻新的好话脱口而出,倒把圣人这几日颇受折磨的身心抚慰了。   这还不算,圣人索性又将月娘一案交于本朝第一个会断案的“青天”宋平去做。   这一举动无疑进一步表明了圣人的态度:他先下旨废除缠足,现在又将案子交于宋平审理,天下谁不知那宋平是何厉的师兄?而何厉又是此次提倡废除一派中上蹿下跳最激烈的一位?   而宋平也不负众望,在审理案件时并非先考虑有关人员的亲属关系,而是单纯的就是论事,当堂判定方掌柜杀人,且又间接逼死发妻,按律当斩。那位老乡虽无直接关联,可也有教唆怂恿只嫌疑,也被打了二十板子,判了三年牢狱。   此结果一出,杜瑕等人只觉得心头大石落地,这些日子以来总算能平平稳稳的出一口气了。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只要有明文圣旨和律法同时施压,想必缠足恶习很快就会销声匿迹,世上的女孩儿们也能安心了。   直到这会儿,牧清寒才终于有空去请人为自己装裱画作,每天都要打发人去问好多遍,等好容易弄好了,他又亲自动手,真与那锦鲤一起挂在不需旁人进入的书房内。   杜瑕见他如此珍视自己所赠,心中欢喜,不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温柔体贴了点儿?   貌似一直以来都是牧清寒送自己这个那个的,可是除了那些能帮忙开拓人脉的巨型摆设,她却甚少送给对方什么,这么多年下来,数来数去也不过锦鲤和……这幅画?   她甚至连针线都很少做!   杜瑕罕见的惭愧了,就悄悄问小燕:“你说老实话,我是不是对姑爷不大好?”   “姑娘如何说这样的话?”小燕惊讶道:“您对姑爷够好的啦,姑爷对您也好,您两位那就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杜瑕见她转眼功夫就开始扯这些,不大耐烦的摆摆手,索性直接问道:“我听说一般女孩儿都会给夫君做衣裳啊缝荷包什么的,可,可我好像没做过。”   小燕这才恍然大悟,又表情古怪的说:“姑娘,不是好像,您就是没做过。”   似乎还嫌打击不够,小燕甚至又继续道:“不光没给姑爷做过,您也没给老爷夫人和少爷做过呢。真要说起来,您主意虽多,可针线上头,除了摆弄那羊毛摆设之外,便是连一条手帕子都没自己缝过呢!”   杜瑕一怔,本能的问道:“我有这么懒吗?”   “哪里是懒,”小燕噗嗤一笑,道:“都说什么人做什么事,姑娘您是有大智慧的,光摆弄文墨就够了,这些粗使累人的活计,哪里要您动手?若您都自己做了,还要我们这些针线上的人做什么?”   听她这么说,杜瑕心里头这才好受了些,又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这丫头,就你会说嘴,还怪好听的。”   小燕又笑了,道:“奴婢脑子笨,若再不会说话,可真就不配跟着姑娘了。”   杜瑕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托着下巴出神,半晌却又迟疑道:“可是都成亲了,若一点儿东西不做,他在外头会不会被人笑话?”   此间女子多以擅长针线活儿为荣,便是何薇那等名满开封的才女,也会一手好针线,不过平时少动弹罢了。可落到杜瑕这里,她也确实是少动弹,只是真不会呀!   见杜瑕耿耿于怀,小燕琢磨一会儿,笑道:“若姑娘当真想做也不算什么,姑娘这样聪慧,什么学不会呢?只怕姑爷又要欢喜坏了。”   正巧王氏那头打发小英来送东西,还没进门就听见这对主仆说话,当即笑道:“还满口姑娘姑娘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若叫旁人听见了也不像话。”   小燕忙迎上去,道:“是我该打嘴,确实该改了,从今往后便也叫老爷夫人。小英姐姐来做什么?”   大禄朝规定,寻常人家若是没有子女的年轻夫妻,下人可称呼其位老爷太太,而男人有正经官职的,正妻才能被称为夫人,也是一种殊荣。也许小地方为了巴结奉承某些无官无职的副户,往往也会称其当家主母为夫人,不过都是私下里,不敢在外头明晃晃乱叫。   小英就拿出来一罐上等蜂蜜和一包干辣椒,指着这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说:“原是老爷去外头得的,见成色很好,记着春日干燥,叫姑娘每日用温水冲一杯蜂蜜水喝,。滋润肠胃呢。又记着姑娘也爱吃辣,就叫一起送来,只别吃多。不然蜂蜜水也白喝,又得上火。”   杜瑕笑着应了,又问杜河和王氏好,这才叫小燕送小英出去。   把东西收好之后,杜瑕却下了决心,必定要做一回针线活儿。   小燕和后头进来的小蝉就都抿嘴儿笑,也不大当真,只问道:“姑娘想做什么?针线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披风、外袍、寝衣,或是外出的,或是家常的,细小的也有袜子鞋子,再者又有无数样式。姑娘,啊,夫人是单做衣裳呢?还是也绣花?”   杜瑕本就一时兴起,也没什么把握,听她们这么一说,更是头昏脑涨,忙喊道:“快停下,我连裁剪都没正经学过,到底能不能做,能做出个什么来都不一定,哪里绣得了花!你们只给我挑个最简单的,且又用得上,最好日日都能见的东西与我便罢了。”   于是三日后,牧清寒终于收到了来自妻子的头一份针线活儿。   他不禁喜得直搓手,先去洗干净了手,这才郑重其事的打开,然后……取出来一条天蓝素面手巾。   真就只是一条素面手巾,什么别致的花纹样式都没得,只是四四方方裁出来的一块布,然后用平针锁了四边,这就得了。   牧二爷呆了半晌,良久拿起来,喃喃道:“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心灵手巧!”   话说送出去之后,杜瑕自己心里也忐忑,也有点后悔,觉得不像是表明心意,反倒像是丢人现眼更多些。   如今《阴阳迅游录》二十卷已经完结,大结局十分出人意料,细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一众读者反响强烈,杜瑕便又借着余热推出了第二套画本:《大道无疆》,说的却是一个和尚和道士阴差阳错搭伙,一起铲除世间妖魔鬼怪,守护人间正义,顺便超度亡灵的故事。、佛教本就是大禄朝国教,而道教也十分凶猛的占了一席之地,教众极广,本就有许多关于这两种教派的画本故事和传说,故而《大道无疆》也不很算第一遭。可把和尚和道士放在一起,那就是头一遭了!   杜瑕本人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可却也不排斥,只是敬畏着,因此讲故事时十分公正,不偏不倚,讲述的也全都是教导人惩恶扬善的事,并不会犯两个教派的任何忌讳。   因为指尖舞先生的读者基础打得好,此书一出就销售一空,许多老读者根本连看都不看就先买了再说……   读者们先是觉得和尚和道士这两个隔了十万八千,甚至某种程度算是敌对关系的身份放在一起十分新奇有趣,又因为教义不同,难免要擦出诸多火花,先就十分期待。   而等他们看了期望中天马行空,或凄凉或温暖或美好的故事之后,又纷纷被作者勾画出的宏大世界所吸引。   杜瑕深知吸引读者的法门,两位能力高强的主角该高冷的时候高冷,该端着的时候端着,而该犯蠢的时候也毫不含糊,上一章还可能在一众妖魔面前大杀四方,下一章却很可能因乱发善心而被小骗子哄去全部财物……   这种反差无疑令一众读者越发不能自拔,只叫他们觉得这两位师父的形象越发真实丰满,简直活了一般,不少人甚至觉得这画本或许就是某些人自己的传记……   眼下杜瑕正在画的就是第二卷 的画稿,可因为送出去的人生第一份针线活礼物迟迟没得反映,导致她十分心神不宁,接连废了五六张稿子,频频将道士弄成秃头,索性停了不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到山区花海,有几位读者说我常识性错误,不过我必须得说,没错。   且不说三种花卉本身就存在花期交叉,就算在同一地平线上同时出现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更别提山区起伏不定,小环境千差万别,品种也不同,这一片早开,那一片晚开简直太正常不过。   约莫三两年前,我去武汉还是福州赏花,约莫四月上旬,同一个园区就同时有梅花、桃花和茶花!真要严格抠起来,这三种花卉的花期也不完全重叠吧?   传说桑葚整个四月到六月间都有果实成熟,越往南时间越提前,杏花花期三到五月,桃花三到四月中下,梨花四到五月中下,具体时间根据地域和当地气候、海拔等有所差别,文中正值四月中下,且不说本身就存在交叉的可能性,而且又是郊外山区,山的阴阳两面温差就不说了,再者山脚、山腰、山顶、山坳具体小环境也差很多,温度、降水都千差万别,而且古代开封附近多山,也有许多大河流经……   我不知道你们观察过山里的植被没有,山脚下和山顶不管是花开还是果实成熟,时间相差半月乃至一月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就算是秋天落叶,山下和山上也差很多,因为曾经在坐落于山区的大学校区生活了足足四年,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文中山景描写也参考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文中杏花、桃花同时出现并不违背常理,如果有几株梨树位于日照阳光特别充分,温度较高的山坳,开了也不奇怪“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诗句,绝对写实。   我小学在老家农村上的,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庭院里全被他种满了果树,品种很多,桃李杏梨子苹果樱桃柿子枣石榴,基本上每种都有三两株,墙头上也爬满了葡萄南瓜……密密麻麻,见缝插针,有几棵树种在厨房外面,一日三餐生火做饭,那时候村里都是大锅灶,烧柴火的明火,刷锅的水也是顺着墙根水沟排出去,温度和湿度都比其他果树所成长的地方大了很多,所以花开的就是早,比村里其他同品种的树结果也早!而那几株长在背阴处,位置不好的苹果树和枣树,不仅开花晚,结果更晚,果子也不好吃。   还有樱桃一共三颗,仅仅隔了一道院墙,可开花结果的时间就是前后差约莫十天上下,正好吃完这一棵的再吃那两棵,统一地带统一品种前后相差十天半月什么的,这种情况非常普遍,反而真的齐刷刷才诡异。   生物特性这种东西其实是很神奇的,不是说说好了几月开就齐刷刷喊着一二三掐着表都开,有早有晚跟所谓的定性不一样的情况多得很,就算同一个花园里,还有很多AB花都开败了,CD花刚含苞待放呢。   再一个,南北也有差异,所以很多所谓的月份规律也不能一概而论。   PS,跟当年气候环境也差很多的,我08年、09年先后两次四月份去洛阳看牡丹,两次当年时间前后仅仅相差三天,也都在同一片牡丹园,也还是同一批老植株花卉,可第一年寒流影响,去四月初只开了约莫三分之一,其余的全是花苞,抱憾而归;次年还是这个时候去,花朵尽数怒放,还有性急的已经开败了,全盛峰值时间段两年相差约莫二十天之多,这又怎么说呢? 第六十八章   杜瑕刚要说什么, 却见牧清寒已经背着手走了进来, 嘴角微微翘起,眼睛里也泛着点点笑意。   见他这样,杜瑕竟也罕见的紧张起来, 不等开口眼前就多了一支花,娇娇嫩嫩的,带着淡淡清香。   她先是一愣, 随机笑着接过,摆弄一番, 问道:“这是回礼了?”   牧清寒摇头,正色道:“娘子开天辟地头一回做的针线何其宝贵,便是用金子打一朵来也不值什么。”   顿了下又忍笑道:“那手巾太贵重, 我哪里敢用, 说不得又得好生请一回装裱师傅,索性直接将它嵌在琉璃罩子里,日夜观赏才好。”   杜瑕大笑出声,倒也不觉得难为情了, 只是问道:“就是想起来了,胡乱做几针, 粗糙得很, 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这绝对不是谦虚, 饶是有小燕等人帮着,她也是手忙脚乱的。   正方形倒是简单,可是锁边就十分艰难, 又要针脚匀称,又要平整顺滑,还得把边缘折两次,好叫边缘包起来,省的日后劈了线……   只这一条手巾的四条直边,杜瑕就拆了好几回,就这还是歪歪斜斜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呢。   如这等私人物品,又是头一回试水,牧清寒自然不会拿出去炫耀,若真要那么做了,估计非但炫耀不成,反而要叫人拿着取笑,背后议论妻子女红太差呢。   如今像样的人家虽然也不指望当家女人缝衣做被的,可好歹算是女子本分,好似合该天生就会似的,偏他这个妻子不会,外头的人知道了少不了嫉妒,不免又要有嚼舌根的……   到底心意难得,牧清寒不免嘘寒问暖一番,拿过她的手来看,问有没有扎到。   两人正浓情蜜意间,忽听外头来报,说南边来了一份新婚贺礼。   杜瑕和牧清寒都是一怔,新婚贺礼?   如今他们成亲都六七天了,该送的不该送的早都送完了,如何还有?   再说,南边?他们可不记得两家南边都什么亲朋好友。这礼着实来得蹊跷。   人都来了,礼也都送到家门口,若不是对方马虎到这般大事都弄错了,怕是其中另有隐情,牧清寒扬声问道:“可有跟着的人?帖子和礼单在哪里?”   外头小厮忙点头,递上礼单和帖子,道:“有一位管事在外头等着回话,也指名道姓说找的就是咱们家。还说他们家老爷说了,您只要看了帖子便能知晓身份。”   见这般神神秘秘的,杜瑕和牧清寒对视一眼,都展开礼单看,一看就笑了。   倒不是旁的,这礼物实在……实在的很!   云南火腿四条,上等普洱两斤,滇绣绸缎十匹,外加南边特产的笋干、各色菌子干儿几大篓子。   除了那些绸缎光辉璀璨,与北地风格十分不同,别有一番趣味,瞧着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得的货色,想来价值不菲之外,余者皆是颇接地气的吃的。   若是不看帖子上落款的临安知府韩凤的名讳,当真要以为是哪个老农送来的土产了。   “若非你才当了官儿,我怕不要以为是哪里送来的贿赂了!”杜瑕玩笑道,又想了会儿,问:“这名字听着到有些耳熟。”   牧清寒将帖子和礼单放在掌心拍了几下,笑道:“确实耳熟,韩凤韩大人便是潘一舟潘大人前头那位济南知府,只因流年不利,为人所累,丢了乌纱,戴罪进京。到如今也有几年没他的信儿了,不曾想如今竟给打发到云南做知府去了。哥哥之前曾与我提及此人,是友非敌,难为他隔着着千山万水的,竟也能得了信儿。”   杜瑕听了点头,并不言语。   既然是牧清辉亲口认定的,想必不会有错,只不知那两位暗中曾有过什么交易,不然韩凤也不会这般兴师动众,专门打发人横跨大半个大禄朝送新婚贺礼。   就听牧清寒又说了句:“云南湿热,地势复杂,边境常有他国流民作乱,且民风彪悍,又多蛇鼠虫蚁,这位韩大人虽还是知府之尊,可今时非同往日,想来有的苦头吃了。”   说来韩凤是真倒霉,原本济南知府做得好好的,结果却非要冒出来一个傻子,叫自己浑家和孩儿一尸两命不说,连带着韩凤也被撸了帽子。若没有牧清辉给的那些银子上下打点,疏通关系,说不定他这会儿还在开封哪个角落窝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对土生土长的北人而言,冷不丁给丢到西南边陲做知府,名头上好听,可从气候到饮食、风俗没一点儿相通的,尽数要从头适应,实际上跟发配也没什么分别,还真不如在太平安稳的中原地带老老实实的做个七品芝麻小官儿呢!   这种事上杜瑕不好多说,想了下问牧清寒道:“既是故友,又这般千里迢迢的,难为他们如此尽心。这份情咱们也该领,是不是该叫那位管事进来说话?”   “是极,应当的。”牧清寒点头,立即打发人去请,两人也重新收拾了衣裳往前厅去。   他们过去的时候,那位管事正吃茶,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瞧着大约一进城就直接过来了,连休整都没来得及。   一看杜瑕和牧清寒,管事忙跪下请安,道:“牧大人好,夫人好,小的也知道如今不成样子,只已经耽搁了许多天,只好硬着头皮先过来。”   “不妨事,”牧清寒请他坐下,十分和气的问道:“你家大人可好?那边湿热,不比咱们北地清爽,也不知适应不适应。你说的耽搁,又是怎么个缘故,可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管事不敢怠慢,一一回答道:“不敢欺瞒牧大人,我们大人本就心中郁郁,好容易活动一番又给丢去西南,一路湿热难耐,到了之后先病了一个多月,着实闹得人仰马翻。等大人好了,听说了牧大人和夫人的婚讯之后,再准备礼物就有些着急。小的们来的路上又遇到一场暴雨,山体坍塌,阻断去路,不得已绕路而行,故而迟了,耽搁了好日子,实在该死。”   说着,又起身赔礼。   末了还很不好意思的赔笑道:“我们大人初到,也,也,嗨,如今也没什么银钱置办好东西,不过亲自选了当地几样特色,自己也觉得好的,这才打发小的们送了来。”   这会儿韩凤手头确实没多少闲钱了,便是打肿了脸也置办不出符合身份的礼品,索性便走了亲民风。且不说前头一场大病几乎将他整个人给磨毁了,光是在开封上下打点就把牧清辉赞助的银两几乎尽数花光,如今还要细细调养,又有老婆孩子以及一众下人伸手要钱,也有些窘迫。   杜瑕听后不禁笑道:“这还不好?我和老爷都觉得够好了,都是北边儿有钱没处买的好东西。再说大家都是旧相识,看重的便是心意,不必来那些虚头巴脑的,韩大人这般将我们夫妻二人记在心上,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官大一级压死人,且不说韩凤原本与兄长牧清辉有旧,年纪也是长辈,再者如今即便韩凤是落毛凤凰,好歹身上还挂着四品知府的官衔,再者文武有别,于情于理他们都该领情。   牧清寒也点头称是。   能让牧清辉另眼相看,且不惜暗中保持往来,估计这位韩凤也不是什么会受到打击就一蹶不振的,着实有必要维护好关系。   再者他能于困顿之中竭尽所能表达心意,便是难能可贵,自然要记在心上。   见他们这般,管事才算是松了口气,又诚惶诚恐的说了好些话。   他原本是韩凤的书童,几十年来主仆二人无话不谈,从云南出发前韩凤就悄悄叮嘱过他,如今自己落魄了,可是牧清寒这一条线儿上的年轻学子却已经起来了,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员。虽是武官,可到底简在帝心,过两年指不定下放到哪儿去,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扶摇直上。他还有个同门的大舅子,也是三鼎甲的人物,来日自己未必没有靠他们拉一把的时候,因此怠慢不得。   官场上头不就这么回事儿么,相互敌对,相互欣赏,相互陷害,相互利用……今日你帮我,明日未必就没有我帮你的时候,因此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说话暧昧,为的就是能给日后留条路。   便如眼下,当年韩凤落魄之日,牧清辉果断拉了他一把,如今他果然开始重新往上爬,跟这个弟弟的关系网络自然而然的就连接在一起,只等来日丰收之时。   因此韩凤一得到消息就倾尽全力采办礼物,还专门打发自己的心腹马不停蹄的送来,哪知天公不作美,偏偏遇上暴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好几日……   三人又闲话片刻,牧清寒道:“如此,王管事且在开封歇息两日,待我亲自回一封书信给韩大人,也带些个开封特产,权当心意。”   王管事应了,又恭恭敬敬的道谢,这才退出去。   送走了王管事,杜瑕才问牧清寒:“咱们可回什么礼?”   人家这般诚挚心意,便是主动表示要结交的,自然不好太简薄;可若是太贵重了,开封到处都是眼睛,又怕遭了上头忌讳……   牧清寒沉吟片刻,又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回,与她商议道:“方才王管事也露了口风,如今韩大人的处境着实算不上太好,倒也不必弄那些华而不实的。咱们便只挑南边不多见,北人又可能用的上的药材、日常使用等,也就得了。”   原本他想给银子,毕竟这个最灵活实用,可一来两地路途遥远,中间万一出个什么差错,反而容易叫王管事等人性命不保不说,越发容易叫人怀疑他们两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二来自己若贸然给钱,韩凤心中有鬼倒罢了,可若真是一心想贺喜,反而坏了义气,只得作罢。   杜瑕听他说的有理,点头道:“你说的对,不管怎么说,保命要紧,想必那位韩大人也不是会轻易屈服之辈,只要叫他身子骨好了,必有东山再起之时,再者药材之类也比钱财更显心意,就这样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子才是革命根本,若是身体垮了,任凭他有凌云之志,也是于事无补。   两人当即派人偷偷请了开封一位有名的大夫,仔细询问北人去西南边容易滋生的症状,将一应所需药材都要了许多。有成药的就要成药,没有成药的,若是能现场加工了减小体积和负重固然好,若不能,也只挑那些最上等的,都用油纸仔细包好了。   次日,他们又叫王管事把韩凤及其家人的身体状况和如今的情况及所用药物同大夫说了,后者斟酌一回,又添了几样。杜瑕思来想去,到底觉得只回药材不好,又去开了自己私库,挑了几匹京城时兴的上等绸缎回了,这才得了。   便是韩凤本人有官袍可穿,可他的夫人、女儿却如何是好?到底是一方知府,也少不得交际,好歹打扮得光鲜些,也莫叫那等眼皮子浅,以貌取人的轻蔑了。   见他们这般实在,王管事自然千恩万谢,不免眼眶泛红。   不管韩凤打发他来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人家做的回礼实在没的说。   韩凤去了云南本就水土不服,心中郁闷,更兼要抓紧时间整合当地乱糟糟的民政,着实有些不堪重负,基本上每日都要吃药……   牧清寒想了一回,又点了张铎叔侄,叫他们沿途一路护送,并对王管事解释道:“此去路途遥远,你们一群人也没个会武艺的,我着实不放心。来的时候皆是土产,过往看了也不会心生歹意;这一趟回去虽也没什么值钱的,可到底也装了几个车,又都包裹的严严实实,颇多匣子箱子,有心人看了不免多想。这对叔侄江湖经验极丰富,武艺出众,人也忠勇稳妥得很,且送你们一程。”   王管事听后,越发感激不已,也不敢多耽搁,再次拜谢之后便准备上路。   张铎、张京叔侄也不推辞,飞快的收拾了行囊,对杜瑕和牧清寒一抱拳,齐声道:“老爷夫人且安心,我等去去便回!”   牧清寒笑着点头,道:“我对你们是再放心不过的了,早去早回,咱们一同过中秋。”   如今已是四月底五月初,云南到开封之间地形地势多复杂,王管事一行人又有车,走就走了将近三个月,这次回去自然也差不多。而张铎叔侄轻装简行,骑术高超,回来时必然极快,若无意外发生,倒是能赶上中秋。   张京到底年轻,也活泼些,闻言笑着一拍胸膛,道:“得令,老爷夫人且叫人多多准备些肉馅儿的,莫叫阿唐兄弟吃光了,小人与叔父不日便归!”   众人都笑了。   转眼到了端午,各家都用丝绳打成索子挂在门上,以防邪气入侵。   因今年是杜瑕和牧清寒头一年单过,原本有家人分担的一应事务全都需要自己采办、主持,一时也觉得忙碌非常。   打从五月初一起,一直到五月端午当日,街上都有许多贩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等物的商贩。这些东西马虎不得,杜瑕便亲自前去采买,拿回家去后又亲自盯着叫人摆在门口,又与粽子等一供奉。   这都是寻常摆设,大禄朝人么,但凡遇到个节令,必然跟吃脱不开干系:春节吃饺子、元宵节吃元宵、清明节吃鸡蛋、端午节吃粽子,等到八月十五,自然还要吃月饼。   杜瑕早就想好了粽子的式样和馅儿,因要送人,且是他家头一回送人,务必要做的精巧脱俗。   交情都是处出来的,往往便体现在一年各个节令和各家红白喜事的待人接物上,若是做得周周道道,人家自然觉得这家人处事稳妥,是个可靠的,日后也愿意继续往来;可若是出了岔子,人家便是嘴上不说,背地里难免要轻视,往后再想交际,可就难了。   多少好印象、坏印象,都是从这一点一滴上头慢慢累积,最后成事的。   她便嘱咐刘嫂子,个头不必太大,婴儿拳头上下即可;包裹的务必要精细些,粽叶和绑的线都要前后检查几回,断不能出一点错漏;馅料要多些,红豆沙、绿豆沙、排骨、蛋黄、蜜枣、八宝,还有那蒸熟之后放凉,然后裹上特制桑葚果酱馅儿的水果味儿,咸甜酸,一应俱全。   送礼绝对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儿,什么人该送,什么人不该送;什么人先送,什么人晚送;这家人送什么样儿,那家人又要送什么样儿的……如今作为当家主母的杜瑕,必须得把正在,以及将来需要交际的人家中主要人物的喜好牢牢记在心里。   比方说,若是有一家人吃素,可你偏偏送了自己最得意的排骨的,这到底是送礼还是结仇?对方不给你甩脸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日后两家亲密往来?   往年杜瑕家里来往的人少,还有王氏与她一同分担,可如今都独门独户了不说,牧清寒也摇身一变成了这两年的新贵,多少双眼睛盯着!   且不说那几位在京的师伯、师公,较好的同窗、挚友、同僚,还有那同一部门内的同僚,多多少少都要兼顾,漏了谁都不成。   旁的不说,光是要送礼的粽子就叫刘嫂子带着厨房里的人忙活了整整两日才得,再根据各家口味喜好分别装了匣子,杜瑕再亲自拿着单子比对,等最后一份送出去,已经是累的腰都直不起来。   这还没完,那些平辈或是关系一般的只派下人送去也就罢了,可长辈?还有那些有师徒、亲戚情分的,说不得得亲自走一遭儿。   杜瑕和牧清寒,以及杜文和何葭两对儿新人,才算是今儿头一回进了唐芽的家。牧清寒和杜文倒罢了,两人毕竟已经入朝为官,虽然因为官阶太低,平时没得上朝资格,可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潮会也能远远见自家师公一面,偶尔运气好了,还能上前施礼,打个招呼,此刻倒还端得住。   然而杜瑕和何葭却是头一回见这位再大禄朝名声如日中天、如雷贯耳的权臣,还没进门就开始紧张。   虽说是自家人,可,可到底位高权重呀!   唐芽今年也五十八岁了,可因为保养得宜,平时也主动锻炼,瞧着也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周遭虽不可避免的被刻下岁月的痕迹,然而目光依旧锐利,眼神依旧专注,几乎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官威!   这是杜瑕两世为人以来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这种近乎实质性的官威!   却是唐芽对他们的态度已经堪称和蔼,若被外头的人瞧见了,只恨不得死而无憾,可几个小辈还是放不大开,至少不可能像何厉那般自如……   唐芽先问了杜文和牧清寒,又冲何葭和杜瑕点点头,跟前者说了几句家常之后,这才很是和颜悦色的对杜瑕道:“这几年每每得你孝敬,那轻袄、轻被甚是受用,便不是年节也常有各色吃食、玩意儿,倒不曾当面谢你,你有心了。”   唐芽,这可是唐芽,多少人挤破头都想给他当奴才的,权倾朝野的唐芽,他夸我了!   饶是杜瑕,听了这话也不免有些心花怒放,只面上还是强力压住,微微带着一丝得体的笑容,行了一礼才道:“师公客气了,到叫我惭愧,原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胡乱琢磨出来孝敬长辈,若是您觉得受用,那也是我们的福分了。”   谁都愿意听好听的,即便是唐芽这每天都被无数人绞尽脑汁巴结的权臣也不例外,尤其这话还是从他徒孙媳妇嘴里说出来的,自然越发熨帖。   唐芽瞧了瞧她,又看看杜文,突然笑了笑,道:“倒真是一对兄妹,蛮机灵。”   唐芽的发妻宫夫人也跟着笑道:“这几个都是好孩子,你的弟子也会收徒弟,他们又会挑媳妇!”   大家就笑,宫夫人冲杜瑕和何葭招招手,示意她们上前去。   两人不敢怠慢,忙凑上去,又努力将她往自家娘亲的形象上靠拢,好叫自己的态度越发亲昵而不谄媚,有礼而不疏远。   宫夫人问了几句话,不时点头,扭头对唐芽道:“我瞧着倒比咱们沁儿还强些。今日就都留下来吃饭。”   她口中的沁儿是她与唐芽唯一的女儿,唐沁,如今孩子都有了两个,夫妻二人也是琴瑟和鸣。   杜文与何葭哪里敢应承?都受宠若惊,顺着说了许多谦虚的话。   这时,唐家幼子唐洌从外头大步流星的进来,一见牧清寒和杜文两个就笑开了,边往这边走边道:“好啊,今日你们送上门来,咱们必要不醉不归!”   唐家虽世代文臣,父亲兄弟姐夫没一个武将,可他却十分张扬,作风也颇豪放,更有一副海量!与人斗酒几乎没有敌手。   之前他就与牧清寒和杜文颇多往来,因此与杜瑕与何葭也十分熟悉,当下打了招呼,还笑嘻嘻的问她们带了什么好吃的。   宫夫人笑着骂道:“偏你只知道吃,如今就偏不给你吃!”   众人都笑,气氛一时十分欢快。   唐家一共三子一女,唐洌两位兄长这几年也先后外派,姐姐早就嫁人,家中只剩他一棵独苗,人又长得得人意,且才思敏捷,因此唐芽夫妇都很宠爱他。   于是众人就在唐家吃饭,直到三更方毕。   开封本就繁华,眼下正逢佳节,更是热闹了十倍百倍,当真通宵达旦不夜城,处处皆是游乐声,端的叫人流连忘返。   因杜瑕累了,牧清寒也吃了许多酒,醉醺醺的骑不得马,两人便都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正巧路过街边一个做关扑的,登时勾起牧清寒回忆,他伸手挑开车帘看了一回,扭头对妻子笑道:“还记得那年咱们共游不曾?三思险些给人抓了当现成女婿,郭旷之非要关扑,引了一整条街的人来看,最后却等于花一二两银子买了俩橘子……”   他这明显是醉意上涌,竟将前后几回发生的事都扯到一起,杜瑕甚少见他这般,只觉得十分有趣,却不辩驳,托着下巴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没了。   见妻子全神贯注的模样,牧清寒越发得意,口中妙语连珠,双臂手舞足蹈,恨不得能将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拿来逗她,最后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中了,射中了”。竟也来了兴致,大声叫停车,二话不说就一跃而下,然后转身冲马车内的妻子笑道:“且瞧我给你射个好的来!”   杜瑕实在忍不住,趴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只摆着手道:“去吧,去吧,我等着!噗哈哈哈!”   时下文人多真性情,更莫提武将,每年但逢佳节便会有许多名人,乃至当朝官员趁着醉意当街吟诗,或是干脆在有了处手拉手踏歌,只说“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谁也不觉得丢脸。   杜瑕自然也不觉得这样真情流露的举动有什么丢人的,当然,也不排除某些默默无名之人借机扬名立万,反正大家都这么闹腾,且由他去吧!   牧清寒果然也就去了,竟也还能走直线,循着声音就去了一个射箭摊子跟前,一言不发就丢了一块碎银上去,又拿了弓箭,刷刷刷抬手便射。   他练习箭术已有十多年之久,中间几乎没有一日中断,此刻早已成了本能,只要是固定目标,又离得这么近,看过之后闭着眼都能射中!   就见他顷刻间将一壶二十支箭射完,无一落空,周围观者如云,喝彩声如雷,振聋发聩。   他自己睁眼一瞧,也十分得意,丝毫不见了往平时的谦和体贴,反手将弓箭丢给如丧考妣的老板,冲阿唐和于猛一招手,豪气万丈道:“都收了,家去拿给夫人!”   阿唐和于猛两个猛汉巴不得一声,纷纷撸了袖子上前,水桶般粗细的臂膀一揽,就将一应奖品尽数搂在怀中,然后得意洋洋的去了。   那老板摆了一整日的摊子也不过赚个三二两,谁知这位爷给自己一窝端,一口气怕不给赢了三二十两去!他就是再摆一年,也未必能回本呢!   正垂头丧气见,那老板突然见眼前出现了两锭二十两雪花纹银,一抬头见是个娇娇俏俏的美貌丫头,正冲自己笑哩!   “我们家夫人说了,老爷今日难得有兴致出来玩耍,倒叫老板难做,这些银两且拿去,权当给浑家孩儿买些衣裳吃食吧!”   小燕说完,不等对方回话,把银子放下就利利索索的转身走了。   次日一早,牧清寒醒来就觉得杜瑕和几个贴身下人瞧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只叫他浑身不自在,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杜瑕噗嗤笑开了,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追问道:“你当真想不起昨晚做了什么?牧大人可是好大的威风!”   牧清寒一怔,努力回想一番,终于从混沌的脑袋中翻出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然后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他不由得干咳一声,随机跟杜瑕一对上眼,也撑不住笑了。   他摇摇头,捏了捏眉心,道:“都是小唐灌得太狠了,险些丢了大丑,日后万万不敢如此了!”   杜瑕乐不可支,笑着给他盛了一碗养胃的小米粥,又递上清清爽爽的小咸菜,提醒道:“说得容易,还有好几日呢,且忍忍吧!”   次日又是何家做东,请了牧清寒和杜瑕夫妻二人,再有洪清和肖云夫妻,都是许久未见,不免又闹了一回。   第三日是杜文做东,第四日牧清寒家里请客,第五日洪清会友,第六日卢昭家里开席……   等到这一圈儿闹下来,端午都过完两天了,这才结束。   杜瑕总算正经体验了一把官太太,好容易结束,虽确实实打实的拓宽了交际圈,也认识了几个很不错的朋友,但着实感觉人都被掏空!   王氏也有些担心她,只是前几日听说女儿那头忙的着实了不得,也是很不得空,便强忍着没来。等听说那头交际彻底告一段落,王氏这才坐着马车过来,一见杜瑕就无限心疼的摸着她的脸道:“哎呀,这几日累坏了吧?瞧瞧都瘦成什么样儿了,可得好生补补。”   杜瑕正趴在床上叫小燕揉肩敲背,听说王氏来了,也不跟她见外,继续趴着,长长的吐了口气才道:“也倒罢了,我素日里就骑马射箭的,身子骨好着呢,不过略疲乏两日,睡一觉就好了。嫂子也还好?”   到底不是亲生的,便是关系再亲近也隔了一层,王氏只是笑笑,摆手道:“我瞧着那丫头比你还野呢,睡一觉也就活蹦乱跳,好着呢!”   婆媳关系是亘古难题,如王氏和何葭这般的已经实属难得,不管是谁都得夸几句,便是杜瑕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娘儿说了一会儿贴心话,王氏才一拍大腿,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险些忘了正事。”   她叫小英把带来的一个大包袱打开,指着里头的衣裳说:“眼瞅着要入夏了,你这头也没个正经针线上的人,我就叫小鹤抽空给你同姑爷一人做了两套衣裳鞋袜,且先将就着穿。”   当初杜家只有小鹤一个真正精通缝纫刺绣的,杜瑕出嫁时带了厨房上的刘嫂子,就没好意思再要小鹤,便将她留下了。   杜瑕见那衣裳都是内外几套搭好了的,用的也是一等一好料子,里头薄绸,外头同色系薄纱,既凉快又不透肉,还无比灵动飘逸,叫人看后打从心眼儿里就爽快。   她不由十分感激,又笑着说:“娘,我们都还有好些衣裳没穿过呢,如何又做?多给你和爹爹,哥哥嫂子做些吧。”   “我们都有呢!”王氏摆摆手,浑不在意道:“如今你与姑爷都大不同了,正经官老爷官太太,该摆的款儿还得摆起来,不然知道的说是你们不在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几家都穷的要喝西北风了呢,不然怎得连几套体面衣裳都没得替换!”   杜瑕叫她的说法逗笑了,不过还是劝道:“我们已经在打听针线上的人了,如今也有了眉目,不出三五日也就领进来了,娘不必担忧。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你和爹不在意,可还有哥哥和嫂子呢!他们不也是跟我们一样的?再者嫂子娘家那样好,没得嫁过来反要受委屈,且先多给她做,宁肯好些,也莫叫人挑出些什么来。”   王氏顿了顿,到底听进去,点点头:“也罢,赶明儿你们找到合适的人了,我自然不操着个心。你也放心,我也喜欢你嫂子呢,那样漂亮聪慧的女孩儿,谁见了不夸?谁家不拿着当心头肉?能落到咱们家岂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娘便是再糊涂,也必定不会亏待了她!”   杜瑕抱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娘是最最深明大义,又疼爱晚辈的了,我哪里能不放心?”   王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着摇头,又摩挲她的头发,道:“小机灵鬼儿,当真是做了官太太,说话也这样油腔滑调了。”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娘儿俩正说笑呢,外头就有一个婆子来回话,说前儿老爷太太托人打听的针线上的人来了,老爷说夫人是精通此道的大师,叫夫人定夺即可。   旁人倒罢了,只杜瑕听了这话笑的不行,又觉得那人也是越来越爱开玩笑了。   杜瑕就对王氏道:“娘,听听,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有针线上的人了?”   偏王氏一头雾水,就问她方才婆子传的话:“好孩子,你素日里忙的陀螺似的停不下来,甚么时候竟又会做针线了?”   这回连小燕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上前解释道:“您老误会了,这是姑爷和姑娘玩笑呢!”   当着王氏的面儿,大家还是比较习惯叫杜瑕姑娘。   王氏听后,这才罢了,也笑了一回,道:“这个倒好,年轻小夫妻两个正该如此,就是多玩笑些才亲昵呢。”    第六十九章   杜瑕决定要通过书海的李掌柜把自己就是指尖舞的身份公布出去。   做出这一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或单纯想在开封城扬名立万, 而是通过端午节一系列的社交活动以及后续, 她发现自己家,尤其是她跟牧清寒的小家,显然还是很受轻视。   就拿最简单清晰的例子来说, 有时候她跟何葭一起出去拜访,分明跟对方的关系一般亲疏,送的礼物也别无二致, 但对方对何葭就远比对她的态度要更亲热的多。   诚然这其中有文武区别:毕竟杜文是文臣,牧清寒是武将, 即便后者比前者高了好几级,但在不少人眼中看来,武人还是不上太面, 粗鄙粗俗。   而更大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这个小家家底太薄。   本身牧清寒出生商户在大部分人眼中就差了一层, 他偏偏又靠武举发迹,而杜瑕更是出身寒门小户,家里除了一个哥哥之外,完全没有任何能够撑门面的人。   还有人一直在暗中嘲讽说道:“商户出身的莽汉和乡野村妇倒也般配……”   何葭就大大不同了, 她的父亲是当朝四品大员,皇上眼中重臣, 正经的官家小姐, 出身就比杜瑕好了不知多少。   所以不能说是人捧高踩低, 可是当杜瑕和何葭两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所能享受到的待遇的确有明显的差别。甚至有几次主人家只与何葭热情聊天,却把一同来的杜瑕放到一边, 仿佛浑然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只教何葭都尴尬不已。   若换作心智不那么成熟,心理素质稍差一点的人,说不定这对原本和睦的姑嫂就要翻脸了。   杜瑕不怪何葭,也不能怪罪于其他人,因为世道就是这般。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受人冷落、受人轻视呢?   都说夫妻一体,这话说的再对不过。   尤其是官场,男人在前朝勾心斗角,女人们也不闲着,暗流汹涌丝毫不比男人少,甚至惨烈程度尤甚。   若是一方的家世太差,甚至是两方都弱,在圈子中无疑会处于弱势地位,很容易遭人排挤,欺负。   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还是很不公平的,男人可以光明正大的为自己谋前程,可是女人却不行……   牧家已经是商户了,钱财自然是不缺的,可是这钱财却偏偏入不得某些人的眼。他们所缺的只是名声,大大的名声。   男人们热衷考功名,女人们便热衷于传名声,要么是某某一代十分出众的才女,才思敏捷不下男儿文思如泉涌;要么就是女红出色,无人能敌,反正你总要有一手能拿出去的技能。   当然唱歌跳舞之类的最好就不要传了,私底下熟人知道即可,否则很容易让人觉得你上不得台面,反而自甘堕落,自愿与歌姬之流为伍。   传统意义上的才女名声,杜瑕是不用指望,因为她所擅长的和时下流行的风格,完全背道而驰,几乎是两个极端。   那么,指尖舞先生,你好!   近几年异军突起的指尖舞先生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这简直是最近几年来开封,乃至整个大禄朝文坛曲艺界的最大新闻了!   因为不管是之前的《阴阳巡游录》,还是后来的《大道无疆》,整体故事格局框架都非常宏大,内容也是精彩纷呈,出场的每一个人物都不落俗套,各有特色,描写生动形象,只让人看后心驰神往,久久不能平静。   更兼这两本皆是画本,且画法与现有画法全然不同……所以绝大部分的人都本能地认为这位指尖舞先生必然是位走遍千山万水,又饱尝世间冷暖人情百态的中年,乃至老年男子。   至于为什么不猜其他身份,还用说吗?   女人简直不要提,如今虽也有几个名满天下的才女,可无一不是情绪细腻,笔触柔和之辈,所作诗词歌赋画也多缱绻。可以说风流袅娜,让人读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然而因经历和见识有限,格局不免有些狭窄,绝无指尖舞先生此等恢宏磅礴的气派!   年轻男子却也不大可能。   这个年纪的儿郎,有才华者甚多,可要么沉迷于考取功名,只醉心于圣贤书、大文章,哪里能有时光耗费在这上头呢?   若是不沉醉于功名的,必然热衷名望,做梦都想以此等别致大作引人注目,早就扬名天下,又何苦等到现在。   然而现在却突然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位指尖舞先生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是之前大家所猜测的那样,而是一位妙龄女子!   初时很多人根本都不信,几乎都用其全部消息来源渠道来验证此事真实性,首当其冲的就是书海的李掌柜。   书海最近几年总是头一批贩卖指尖舞先生的大作,品质上佳、童叟无欺,且早已得到双方认证,是指尖舞直接与其合作,若说天底下还有一人能真正证明指尖舞先生的身份,必是李掌柜无疑。   于是一连几日,本就不是闲人的李掌柜越发忙碌不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是家里、店里还是酒楼,都有许多人抓着他问道:“那指尖舞先生到底姓甚名谁?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李掌柜也是精明,心里十分清楚,此番便是书海宣传的最好时机,若是处理得当,不怕自家店铺更进一步,于是每每也非常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   说起来,真正知道指尖舞真实身份的也就是寥寥那么几个人,就连杜瑕的父母以及她在开封的几个闺密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致这个消息传出之后,简直不亚于引发了一场空前的地龙大翻身。   何葭当日就杀过来,两眼放光的盯着杜瑕幽幽看了许久,这才试探性的问道:“真的?”   杜瑕点点头,笑:“真的。”   何葭一下子就站起来,又笑又叫,一个人折腾半天才捶着杜瑕笑道:“好啊,你瞒的我好苦!”   时下女子消遣方式虽多,可适合她们的读本着实少有,不过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稍有见识的闺秀就都不屑一顾。也就是这几年指尖舞先生异军突起,这才叫她们又多了许多乐趣。   如何葭此等独立自主又颇具反抗意识的女孩儿自然也不能免俗,每每新本子上市,必要抢在头一批!如今却骤然得知这位大家竟一直在自己身边,叫她如何能不失态?   本来杜河夫妇并不大看书,王氏倒是也看画本闲书,可都是杜瑕直接拿给她的,她也从来没问过女儿是从哪里来的,更没想过根本就是她写的!   这就是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老两口对此一无所知,还是先有人按捺不住,主动来串门儿,开门见山的问王氏道:“你女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指尖舞先生?”   莫说他们,王氏自己都懵了,怎的,闺女在外头又做什么新玩意儿啦?   牧清寒不免也被这气氛感染,晚间笑着对妻子打趣道:“今时今日,先生大名当真如雷贯耳,能与先生共处一室当真三生有幸。”   杜瑕笑道:“才共处一室就三生有幸,若是共度一生呢,你又能有几生拿来有幸?”   说的两人都笑了。   不过这事儿倒也叫杜瑕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什么,忍不住问牧清寒道:“我这么做,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会不舒服?”   牧清寒一怔,看过来的眼神中反带了疑惑,不过旋即就回过神来,双眸中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眼神柔和得如同熏风下的春水:“这又不是坏事,何苦说满城风雨?你虽素来低调,不大爱与人计较短长,然腹有诗书、胸有丘壑,难不成我几年前就不知道?若你担心盖过我的风头,那大可不必,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今你名满天下,正是你早就该得的,我替你高兴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不舒服?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那般心胸狭隘,容不得别人好的小人?”   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婚后虽跟妻子也时常耳鬓厮磨,情话连篇,可到底少有这般长篇大论,杜瑕听得也笑了,嗔道:“偏你今儿又话多。”   牧清寒也笑了,过来给她带花,道:“我怕不说开了,你反倒多心,又要顾及着我,反而束手束脚的。”   杜瑕从面前的菱花镜里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这人,竟这般懂自己,当真是嫁对了。   且不说外头如何风云变幻,牧清寒的婚假却是到期了,次日便要正式回归衙门上班,杜瑕也跟着他起了个早,陪他用过早饭,目送他远去才又回去补了个回笼觉,梦中还感叹做官不易。   大禄朝是每日五更末上朝,在此之前便要全数点卯,而许多官员住的地方距离皇宫甚远,想要从容应对,说不得五更之前便要出门,这也就意味着四更就要起床忙活!   换算成后世二十四小时计时方式,那就是说有相当一部分官员需要凌晨两三点就出门了!   夏日倒罢了,难熬的是冬季,寒风凛冽刺骨,窝在家里都时常觉得缩手缩脚,真是可怜他们还要披星戴月,真是起的比鸡都早。   像眼下牧清寒这等每月只需赶初一十五大朝会的五品及以下官员【特殊部门除外】还好些,衙门一般都是酉时开门,且比入宫上朝步骤俭省些,倒是不这般辛苦。   睡梦中的杜瑕还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怀疑,之所以何厉何大人再从五品的位置上一待七。八年仍毫无意义,是否跟这能够安睡有关?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杜瑕这才心满意足的爬起来,慢吞吞的洗漱,更衣,又叫人拿过账簿来,预备对账,结果外头突然有人通报,说宫里头来人了!   杜瑕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本能的追问道:“你说谁来了?”、那人一路跑进来的,此刻满头大汗,面色通红,也不知是喜的还是吓的,跪在地上再次回道:“回夫人的话,宫里皇后娘娘打发了一位公公来传懿旨呢!说叫您即刻出去接旨!”   皇后娘娘?!   恐怕杜瑕还是头一次这般失态,等回过神来才发展自己已经稀里糊涂的被小燕等人簇拥着往前院去了。   前院果然已经有一位黄门和几个随行的小太监等着了,手中果然捧着懿旨,见她出来还微微笑了下,很是和气的说道:“安人,接旨吧。”   见他竟对着自己笑,杜瑕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立刻就安稳下来,忙跪了下去。   上位者的态度往往是通过身边人体现出来的,既然对方还能对自己笑,具体什么事不好说,可必然是福不是祸,倒不必太过担忧,只想着稍后如何应付就好。   那黄门念了一大串绕口的词语,杜瑕也记不清,只努力分辨,最后总结出来一句话,就是皇后叫自己进宫说话。   杜瑕亲自接了旨,心中虽疑惑万分,面上却不显露,只对来人恭敬道:“如今天热,劳您老一趟,且先稍歇片刻,我这就去换了衣裳。”又示意小燕塞了个荷包与他。   谁会跟钱财过不去呢?宫中讨生活本就艰难,宫女好歹还有个能放出来的机会,可太监一旦进去了,往往都要老死宫中,若没有足够的钱财傍身,晚年不免凄凉,因此格外贪些。   再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杜瑕丝毫不敢轻视这些貌似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须知他们消息灵通之程度,察言观色之能为,乃至常人所不能及。若真能顺势打通一条人脉,日后便能有说不尽的好处!   那黄门果然欢喜,不动声色的捏了下,飞快收入袖笼中,脸上笑容越发真挚,当即对杜瑕拱拱手,道:“安人且自去便是,既是入宫,自然要收拾的稳妥些。”   杜瑕再次谢过,便去后院房内更衣不提。   如今她也是朝廷在册的命妇,自然是有正规的礼服的,此刻便要从头到脚换了,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   即便已经打点过,杜瑕也叫丫头们加快手脚,一边飞快的换衣裳,一边思索贵如皇后突然召见自己能有什么事。   思来想去都无甚头绪的杜瑕在坐上马车的瞬间却突然福至心灵:指尖舞!   说来他家也不过区区五品之家,放在偌大一个开封压根不够看的,进来除了自己自爆身份之外,当真没有任何事情引人注目了。   可那是皇后娘娘呀!杜瑕又对自己说道,你是不是太过自我膨胀了?不过几个画本子而已,难不成便能改天换地?   不过随即她又反驳自己道,皇后娘娘又如何?皇后娘娘在是皇后之前,先是一个人呢,是个人就有看小画本的权利……   想明白之后,她忍不住又把自己写过的东西通通在脑海中进行了一次大回放,反复确认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也没有任何可能犯忌讳的才重新镇定下来。   从家到皇宫颇有一段路程,杜瑕自己胡思乱想倒叫时间过得飞快,刚给自己下了定论就觉得马车一顿,外头小黄门提醒道:“安人,到宫门口了,再往里便不可乘车坐轿。”   如梦方醒的杜瑕忙下车,跟着往里走去。   皇宫固然是天下所有人都心驰神往的所在,杜瑕也是这辈子头一次进宫,可饶是心中激动非常,此刻却也不敢乱瞟乱看,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前方黄门的脚跟和眼前几尺见方的一色青石砖,规规矩矩往前走。   也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空气中的香气换了多少种,杜瑕终于听人说“到了”。   她先被引到一个屋子里静候,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这才被叫进去。   照样不能抬头,否则万一被安上一个窥探天机的罪名就坏菜了,杜瑕还是老老实实的盯着斜前方的地砖瞧,只觉得空气中又换了一股味道,淡淡的馨香,似乎像花香,又像果香,总之极其淡雅好闻。   虽不能窥探装潢陈设和室内格局,但仅仅从视线中一晃而过的低处用具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知道此处是何等富丽堂皇了。   杜瑕隐约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随即便听到一个年轻女子轻笑着问道:“你当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指尖舞先生?”   果然是这个!   杜瑕这回彻底安心了,反正又没有律法规定我不能写小画本,民间还多有女子填词作曲呢,怕个鸟甚!   见她果然应了,上头又有一中年妇人的声音道:“果然天下便是藏龙卧虎之辈多矣,我这九儿也是个爱玩的,素日时常说起这位先生,哪知竟是个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女子,连我也唬了一跳。”   这会儿的皇帝皇后还是比较亲民的,并不动不动就满口“朕”啊“本宫”的,不仅寻常自家人话家常时多以“我”自称,便是同信任和喜欢的臣子间也时常如此。   在这里的是皇后和九公主。   原本是指尖舞坚定支持和拥护者的九公主听说那位先生身份曝光后急着见,正巧听说她还是一位命妇,便闹着叫皇后召她进宫。而皇后听说后,也对杜瑕此人万分好奇,就想亲眼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写出这样叛道离经却又大气磅礴的东西来,这才有了眼前场景。   杜瑕就道:“本是自己年少时胡乱闹着玩儿的,没成想如今竟惊扰圣听,着实惶恐。”   话音刚落,就听那位九公主追问道:“既是闹着玩儿,如何当初你不说破自己身份,偏偏今儿才说开了?难不成还有个什么说法不曾?”‘杜瑕微微有些吃惊,心道不愧是皇家公主,问话角度竟如此刁钻。   且不说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若自己不好好回答,难保不会叫皇后心中有了不美的印象,当即强打精神回道:“臣妇原本还真没想过公开或是不公开,只觉得娱乐自身之余若能叫旁人也得了一星半点的欢愉也就足够叫我振奋,因此并无刻意隐瞒之说。只是后来认识的人多了,大家闲聊中不免说及,臣妇这才骤然发觉,不管是当面自认还是不认,都不大合适,思来想去,便索性一发说了,也好歹得个痛快。”   她这话真假参半,却又显得情真意切,不敢说皇后和九公主都实打实的信了,可听后心情着实不错,竟齐声发笑。   就听九公主又道:“嗯,我这才信了你是指尖舞了,说话也是一般的有趣。”   这话杜瑕实在不好回答,只好赔笑。   两边几人有问有答又过了不知多久,忽听有宫女进来回话,说是太后身边的姑姑来了,皇后和九公主忙让进来,又问何事。   那位姑姑行了礼,笑着看向杜瑕,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方才偶然听人说起,今日娘娘禁不住公主缠磨,召了最近风头大盛的指尖舞先生进宫说话,难得来了兴致,打发奴婢过来瞧瞧可有没有空,若是娘娘和公主问完了,得空就去走一遭,也陪太后说几句解闷儿;若是不得空,也就罢了。”   话是这么说,听上去十分通情达理的样子,可既然是太后发话,打发的还是贴身姑姑,谁敢轻慢?莫说有空,便是真没得空,怕是挤也要硬挤出来。   于是皇后和九公主便都笑说自己已经问完了,正准备赏东西,姑姑可立即把人带走。   心中胆大包天的腹诽“你们宫中娘们儿娱乐究竟是有多么贫乏”的杜瑕便又跟着这位姑姑去了太后所在的寿康宫,路上照样只看清楚了地板和约莫成人大腿以下位置的风景。   寿康宫里的香气又与别处略有不同,乃是一股纯正的檀香味,味道比杜瑕之前在相国寺闻过的更加纯正厚重一些,也更柔和,虽然浓烈却不呛人,显然是有钱难买的好货。   杜瑕脑海中正跑马,便听上头一口奶奶腔响起,带着几分从容和尊贵的道:“原来竟真这般年轻,看来传言非虚,你且抬起头来我瞧瞧。”   这位太后原本也是商户女子出身,也十分能干,当年曾跟着先皇四处奔走,威望甚高。然大禄朝毕竟才经历两代帝王,尤其是这上一辈的人,都是从民间爬上来的,还算随和,民间风评也好得很,这位太后听着便比方才那位皇后娘娘更加平易近人些。   杜瑕依言抬头,在太后看清自己的瞬间也看清了对方。   就见这屋子虽精致,可并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陈设也简单,且以旧物件为主,显然是太后用惯了的。她老人家看着七十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铅丹色家常衣裙,满头银丝松松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头簪着几根木簪、玉钗,慈眉善目的,手上还撵着佛珠,正嘴角微翘的看着自己。   太后笑了下,点头,道:“倒是个好相貌,浓眉大眼的,看着精神又喜气。”   杜瑕又称不敢。   太后又用一种拉家常的口吻缓缓道:“我老了,精神不济,倒也时常叫人去打听有趣的事说与我听,那《阴阳迅游录》便是他们找来的,可我却觉得《大道无疆》更好些,你且与我说说,为何要叫那大师和道士一处?”   杜瑕顿时就有些夹杂着惶恐的哭笑不得,心道感情这是读者搞质问来了?她是知道太后是位佛教徒的,该不是对自己的设定不满意了吧?   想到这里,她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太后倒是挺好说话,并未如杜瑕担心的那样,说出后世叫人听后只想大嘴巴子伺候的“我觉得你这样不好”“我认为应该如何”之类的金句,只是挺一本正经的说了自己的读后感,又问接下来的故事。   杜瑕就又犯了难,心道虽然您贵为太后,也不能强迫作者剧透啊,这也忒不人道了!   而且……她只好如实道:“回禀太后,不是臣妇不想说,实在是那画本也是臣妇边想边画的,如今新一卷只有了一半,下头的故事还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太后不免有些失望,叹息道:“哦,只有一半啊。”   这是变相催稿吧?   杜瑕也是无师自通了,立即灵机一动道:“臣妇拙作能入了太后的眼着实惶恐,若您不嫌弃,臣妇回头就打发人先把这半卷送了来您过目,可使得?”   太后呵呵笑了几声,轻描淡写道:“这不大好吧,莫要耽搁你营生。”   杜瑕正要感动大佬竟如此通情达理,却听对方又从善如流的吩咐身边姑姑道:“既如此,你明日便打发人去取。”   满肚子感激的话语都胎死腹中的杜瑕:“……”   说好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呢?   许是杜瑕的眼力见着实叫太后受用,她老人家竟心情很好的与她聊了许久,又叫赐饭,饭后继续说,最后不免又再次问道,为何要叫一位大师与道士同场。   都到这份儿上了,杜瑕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只得忍痛割舍对道士的偏爱,一脸正色道:“真是甚么都逃不过太后法眼,那道士本就是个陪衬,这两卷不过臣妇用来抛砖引玉……”   谁叫太后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而佛教又是国教呢?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只好忍痛暂时挥别。   得了这话的太后果然大悦,连带着对杜瑕的态度也越发和善,又留她说了半晌话,还赐了茶点水果。   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那必须得吃,还得吃得香!   而且杜瑕抽空想了一回,反正长久以来她就是个直爽人设,事到如今也不必再做矫情的小女儿态,便真的用心吃喝起来。   能进到宫里的东西自然无一凡品,而太后宫里的自然更是尖儿上尖儿,便是喝的水也是圣人专门派马车从城郊皇家专用玉泉山上拉回来的玉泉水,清甜甘冽,天下无匹。   太后自己年纪大了,胃口不大好,见她用的好,竟也觉得十分畅快,笑着对嬷嬷吩咐道:“这孩子是个有福相的,叫人一样的点心再装两盒,带回家去吃,我老了,吃不动,白放着祸害了。”   这也是她老人家真体贴,不然若是见人吃得香,再转头叫御膳房上几盘,撑也给撑死了。   杜瑕吃饱喝足,稍后又精神满满的同太后说了几桩新奇的趣事,倒逗得她老人家笑了好几场,引得几位嬷嬷、姑姑看过来的眼神都柔和了。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如年轻人好,过了会儿便露出疲态,嬷嬷就叫杜瑕下去。   大约真的发挥的不错,太后竟难得和善,还笑着打趣她一把,道:“也不必远去,我听说你女婿在衙门,好容易来一遭,且去逛逛,约莫时候差不多了叫秦嬷嬷送你过去,小夫妻两个一同家去。”   众人都发笑,杜瑕也大大方方的叩谢,心中倒是对民间流传的太后慈祥的言论有了更加深刻而清晰的认识。   身为一国太后,能细心体贴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不容易。   稍后,杜瑕便在那位秦嬷嬷的陪同下逛了逛不知哪个位置的花园,又看了湖,也过足了瘾,然后便被送去跟提前接到消息的牧清寒汇合,又带了一车的赏赐回家。   今儿虽然是皇后召她进宫,可毕竟太后也见了,又颇合心意,赏赐了通用货绫罗绸缎十匹,新式宫花一盒,戒指手镯各一对,皇后自然不敢怠慢,便略薄一分,赏了六匹布和一对手镯、一对发梳。九公主又略薄一层,只赏了一对步摇、一对耳坠子和一套文房四宝。   如此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有太后说笑似的叫人收拾的点心,因为花样繁多,竟也有四盒,倒也装满了一辆车。   两人先恭恭敬敬的目送秦嬷嬷离去,然后才与一众羡慕嫉妒恨的同僚道别,可一钻到马车里就双双四仰八叉的躺倒,望着对方笑个不停。   杜瑕努力活动着四肢,语气复杂道:“这一天过得,真是……”   殊不知牧清寒原本在那头好端端的上着班,谁知突然被告知“你媳妇被进宫了,等会儿下了班别走”,偏过来传话的黄门嘴巴又无限严实时,整个人都给吓出一身白毛汗。他只不知吉凶祸福,又无法询问,硬着头皮站在这里等着,直到这会儿才骤然放松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这才笑道:“娘子如今越发了不得,俨然已经入了两宫的眼,日后为夫还要多多仰仗你呢。”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在车厢里笑的浑身乱抖,隐约有种劫后余生的放肆。   说起来牧清寒自己出了之前殿试以及殿试后参加琼林宴,迄今为止也还没进过宫,不免也有些好奇和向往,就叫杜瑕将自己一日的所见所闻说与自己听。   杜瑕也不遮遮掩掩的,略想了一回,便把能说的都说了。中间难免也加了些自己的发挥和联想,一时手舞足蹈,两人都十分尽兴,只不能对外人道罢了。   之前杜瑕破釜沉舟公开指尖舞身份,最大目的和动机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将来增加些筹码,以便活的更好些。万万没想到竟惊动太后,且貌似还讨了她老人家的欢心,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   圣人以仁孝治天下,对这位母亲又格外敬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不会唱反调。眼下太后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几乎就是整个皇家的意思,便是有人原本有什么不好的话,这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咽下去,再挤出几丝微笑。   杜瑕还没回到家,外头就已经传遍了,一时开封内外风起云涌,其中又夹杂着许多阴谋论……   而杜瑕本人却无暇顾及,只忙的脚不沾地,因为……要改大纲啊!   想要得到什么,就先得付出什么,这话具体谁说的她早就忘记了,可此时此刻却无比深刻的体会到其准确性。   有了太后的支持,自己和牧清寒的未来发展自然会事半功倍,外面的中伤和潜在威胁也都瞬间消于无形,这是不管他们付出多少心血,做出多大努力都达不到的好效果;而相应的,想要赢得太后支持,关键是长期的支持,她就必须迎合其喜好!   《阴阳迅游录》早已完结就罢了,可连载中的《大道无疆》没的说,必须改:佛教教义必须是主旋律,和尚必须是主角,唯一的主角;道士什么的,有头发的道士什么的,就算帅的惊天地泣鬼神也只能是配角!   要问画手和写手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他们必然会声嘶力竭的告诉你:改稿,改大纲!   作者有话要说: 杜瑕表示:“大佬读者对内容略有看法,我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心意改了啊!”   《论读者身份的重要性》…… 第七十章   自从身份公开之后, 杜瑕得到了远超预料的好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负责收帖子的门房那里瞬间变得十分忙碌,每天少则十数张,多则数十张帖子投进来, 均是以各种由头邀请她或是他们夫妻二人出去赴宴的。   这些人家当中,有的是之前就听说却一直无缘拜会,有的却是曾经杜瑕和牧清寒热情打招呼, 对方冷淡回应的,如今却骤然换了一副嘴脸, 着实叫她好气又好笑。   指尖舞先生终归只是一个写话本小说的,便是有吸引力,却也绝对达不到如此程度, 估摸也只是面向纯粹喜好画本的人家, 而非如今这般包含了好些正经官员的情况,想来是之前太后对她的态度造就了如今的一切。   外人的态度自然也感染了牧家上下,头几日于猛一见她就傻笑,摸着老大一颗呆头道:“原来那本子就是夫人恁写的, 偏不告诉俺,只叫俺上天入地到处好找。”   又对刚从衙门回来的牧清寒抱怨道:“老爷忒的坏心眼儿, 怪道当初俺跟俺哥子说起这个来, 恁和杜相公只怪笑,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   因为话中无意带出已经去世的于威,于猛不免有些伤感,一双虎目微微泛红, 喉间也哽咽了。   有人曾说,其实当身边有人去世,你最伤心时却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时,而是在以后的生活中,忽然回忆起与他有关的情节,或是做着什么本该同他一道儿的事情时,那种你本以为自己已经熬过去的思念和苦痛,便会如夜间涨潮的海水一般,从心底深处绵延不绝的滚滚涌来,无坚不摧、无孔不入,让铮铮铁骨也无法抵挡。   他性子憨直却不傻,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不是时候,忙住了话头,用力抹一把脸就练功去了。   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谁也不说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猜不到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离你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也不禁唏嘘一番,约好过几日再去于威的墓上瞧瞧,这才勉强把话头别过去。   “我瞧找你接了不少帖子,却有几家日子重叠,你预备怎么办?”牧清寒一边用打湿了的手巾擦脸,一边问道。   “想好了,我哪家都不去。”杜瑕本就对这种见风使舵的行为有些瞧不上眼,且又想起去世的于威,越发没了应付的性质,便道:“不年不节的,平时也没什么交情,这会儿去也没什么正经缘故,人家不过是瞧在太后的面子上才施舍张帖子,我又何必真把自己当和人巴巴地凑上去,保不齐人家等着看我的热闹呢。”   她看牧清寒换上一套淡青色纱衣,越发显得君子如玉,丰神俊朗,也觉得挺美,心情渐渐好转,就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欣赏起来。   大约人天生就有向往美好的本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吃东西要讲究个色香味俱全,看风景要讲究个格局意境,而看人,自然也要长得好看。   脸好看,身段儿好,气质上佳……当真秀色可餐!   牧清寒大大方方任她看,又帮她一起倒了茶,听她继续说道:“再说,若是我去了这一家,没准儿哪一家又觉得被轻视,反而结仇,倒不如索性都推了,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牧清寒点头,说:“也对,你看着办吧!”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个事事需要旁人指点的,眼下这样,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业,却也有许多共同爱好,甚好,他很满意,且无意做任何更改。   杜瑕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显然对这种放手任自己处理的态度十分受用。   “若是有人真心结识到也不是没有相见之时,六月二十八是先帝诞辰,举国上下同乐,京中女眷也都会在这一日出门游玩聚会,能去的不能去都要出去表个意思,可比下帖子请要全乎多了。索性就趁那一日,我见了她们,她们也见了我,再说几句话,若是觉得合得来便继续交际,若是合不来,以后也不必强求,大家也不尴尬。你觉得如何?”   牧清寒听的直笑,却也觉得有些意思,道:“也罢,只要你应付得来便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晚饭时光,见了上菜的下人,杜瑕却又想起另一桩极其要紧的事情来。   “我冷眼瞧着,这几日因上门来的人多了,中间也有几家大户人家送帖子,外头对咱家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你我到罢了,竟有几个下人有些坐不住,说话声调也高了,走路下巴都仰起来了,话里话外咱们家如何如何……当真是想调。教好不容易,这些恶俗反倒无师自通。”   在开封安家落户之后,他们两个原先在家里用的下人便有些不够使的,有就的买了许多,中间不免鱼龙混杂。   平常没事儿的时候瞧不出来什么,可一旦遇到事儿了,什么人什么痞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   他们家……他们家又怎么了?他们家是升官呢,还是立功了?不过给太后顺嘴夸了两句就要把尾巴翘起来,人家那些隔三差五就能进宫请安的命妇家里岂不是要上天?   不过区区五品武将,放在开封城内但真是不够看的,他们夫妻二人平时谨言慎行,努力用心经营都嫌不够,哪里容得这些人拖后腿?   牧清寒听后果然也把眉毛皱了起来,道:“我日日不在家,亏得你细心了。家中诸事一应都由你做主,你觉得该打该罚该卖也不必在意我,也不必顾全什么人的脸面,只管做了便是。若有人不服,叫他们来找我,看我不给一顿好打。”   饭后,杜瑕果然叫人把家中的仆人全都聚集到二院,要亲自清算,牧清寒就站在她身后,给她默默撑腰。阿唐和于猛又一左一右分立他们两侧,都是拳上能站人,臂上能走马的壮汉,饶是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就威慑力十足,叫人不敢有一丁点儿不敬之心。   近来尾巴翘起来的,言行间不大守规矩的,都让杜瑕直接当众一一点名,狠狠地批了一顿。   她素来待人和善,甚少发火,如今却言辞锐利,目带寒光,锐利得像刀子,直吓得一群人面色惨白两股战战,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如果仅仅是有些浮躁却还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有两个人着实触犯了杜瑕的底线。   一个是外院儿的门房,一个是二院负责传递消息,联系两头的婆子,两人原本就有些沾亲带故的,如今进来了竟也知道“相互扶持”,狼狈为奸。   那门房也不知从哪家学的,竟然向递帖子的人擅自收取银两,并根据金额做出各种承诺。稍后他会将收取到的钱财与二院的那个婆子分赃,后者再向内院儿传递消息时,便会故意将提前贿赂过的人家的帖子摆在上头,或者是在言辞间有意描画,说他们态度如何如何诚恳,来过多少多少次了等等。   她虽然不直接接触杜瑕,但是那些丫头回话时基本上也是把她说的再说一遍,并不敢擅做主张。这么一来,杜瑕对这些人家的印象自然就会很深,也越发容易见到。   原本杜瑕是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的,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还是那日小燕亲自出去替他们夫妻二人拿东西,无意中发现那婆子鬼鬼祟祟的,本能的跟了上去,这才一举撞破。   杜瑕知道当场就愣了,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自己家如今才是个什么光景,竟然就已经有人开始做这个,常此以往那还了得!   不说她,就是牧清寒听后也是怒火中烧。   固然他官小言微,不值一提,然而他的师父师伯师公皆是俊杰,若给有心人抓住这个空子做点儿什么,掀翻这一家也是活该他们治家不严,可若是连累了其他人,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因此听杜瑕说先将那两个吃里扒外的混账奴才各打50板子示众,再叫人牙子过来发卖,牧清寒只觉得她处理的好。   50板子算是重罚,那两人被打完之后,整个下半身都血肉模糊,中间两次昏死过去,都叫杜瑕黑着脸叫人用冷水喷醒了继续打。   在一众奴才的印象中,这位当家主母实在是个和气人,说话做事干脆俐落,又不斤斤计较,很少见她因为一点小事跟人红过脸,因此虽然面上恭敬,但心底里还真不怎么怕她。   这两个挨打的奴才估计也是觉得她年轻,脸皮儿薄,又没有掌家的经验,听说还是乡下寒门出来的小媳妇儿,估计没什么见识,做了两回没人发现之后越发肆无忌惮。   杜瑕决意就此事立威,打完之后就把这两人这么当众晾着,满地血污狼藉也不许人收拾,只冷声道:“原本我觉得你们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能欢欢喜喜过日子,何苦朝打夕骂?没成想还真有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是自己作死,我也没法子,说不得要成全一二。”   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环视四周,众人都不敢与她对视,视线所到之处纷纷垂下脑袋去,整齐得如同一片刚被收割了的无头稻田。   杜瑕又重重一哼,指着中间两个半死不活的人道:“他们的罪状刚才已经说了,我也不再啰嗦!素日里我温声细语,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却以为我软弱好欺,想着拿捏我,又想坑了我家来充实你们自身,真当我是傻子瞎子不成?先好好想想吧,你们如今都是我家的奴才,卖身契都在我手里攥着,若是我们好了,你们自然也好;若是我们不好啦,你们能得到什么好报不成?如今既在这开封城里讨生活,眼皮子就别学的那么浅,目光放长远些,别给眼前的蝇头小利蒙了心智!”   “今儿我就把这话放在这儿,我不是不能管,不敢管,只是给你们脸面不爱管的那么细,如今既然你们好话不听,咱们就把丑话说在头里,不信的且去成安县打听打听,我自小也是个厉害的,如今嫁了人,越发要肆无忌惮了,你们若是不怕死的,只管折腾……也不必想着找老爷求情,你们老爷管不着,他也听我的。”   这话说的吓人,当即就有人偷偷抬眼去看牧清寒,就见他果然正跟在夫人身后,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不反驳不恼怒,反而用自己的扇子替夫人轻轻扇风,眼观鼻鼻观心,浑身上下都写着你们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见此情景,哪里有不明白的?且不管心里是在想老爷夫纲不振,还是夫人福气也太好了些,都觉得浑身上下的皮子都紧了。   这家里统共就这么两个主子,如今主意已定,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打今儿起,你们都编了工号,打乱了顺序重新分配,两人一组,一一登记在册,每日排班,同出同进不得单独行动。个人、各组之间也要相互监督,若是发现他人有不好的行为,只管到内院儿告诉我的几个大丫头,若是经查证后属实,重重有赏。当然也别想着蒙混钱财,若是给我知道了你们滥竽充数,借机诬陷他人,今日这两个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大棒和胡萝卜要相互配合着使用才效果好,杜瑕立威完之后,又亲自点了几个人的名,夸奖他们干的好,一人赏了五两银子,只叫那几个人受宠若惊,喜的脸都红了。   杜瑕今日虽然发了大火,却只针对犯错的人,并不曾有任何迁怒得表现,如今又当众赏人,并言明每个季度都会统计评选一番,选出表现最好的两个人给予奖励,大家瞬间就又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自此之后,杜家上下才算是真正整治起来,各个岗位的奴才都各司其职,并相互监督,不敢有丝毫怠慢,整体风气为之一振。   晚上睡觉时,牧清寒还感慨道:“以前我只知夫人文采出众,胆识过人,没想到管家也是一把好手!能与你共结连理,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杜瑕不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牧清寒也不是,所以他突然这个样子,让自己着实不适应。   杜瑕就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是这辈子?却又说什么胡话。”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两人手拉手并排躺着说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又交流一下对于如今时局朝堂的认识,觉得困意上涌了便熄灯歇息。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举国上下皆放假一日,不管家富的家贫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来玩耍。   此时天气已经甚是炎热,在屋里坐着都需要用冰,若往外头走,一走真是一身油汗。   好在开封城里外水域颇多,两岸皆是绿柳如茵,微风夹道,只要凑近了便觉一股沁人凉意,因此一应耍乐都在水边。   这还是小夫妻两个婚后头一次结伴外出玩耍,都觉得既兴奋又有趣,提前好几日就收拾好了行头,大清早就开始装扮了。   两人都是爱动弹的,想到既然是游玩玩耍乐,说不得要伸展一番,穿的也都很利落。   杜瑕没穿裙子,只穿了这会儿没有的款式:用极细极薄的纱□□层,裁剪一条肥大的裤裙,坐立行走都很方便。上身倒没什么特别的花样,还是寻常偏襟夏衫,略绣几支折枝花卉,十分清新雅致。、这纱层数少了看不出颜色,如今堆了多达九层,这才瞧出来一层淡淡的琉璃碧色。   牧清寒里头穿的是件淡青黄内衫,外头罩着一件半袖银灰纱衫,也用淡青黄的纱滚边,上头绣了简笔勾画的雄鹰,这花样子却是杜瑕亲手画的。   除了身上穿的,两人还各自带了一套替换的,这才出门。   开封城外东偏北不仅有河,还有湖,河湖两侧皆是成排古树,成年男子都不能抱的那么粗细,而周遭方圆数十里一大片空地,因常年有水滋养,生就好一层细细密密的青草,每年六月二十八便有开封乃至周边城镇的百姓来此玩耍,若是兴头上来还会燃起篝火,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手拉手踏歌哩!   为图尽兴,今日杜瑕和牧清寒索性就骑马出来的,反倒只有几个丫头坐车,她们一来不会骑马,二来要看管各色行李用具,此刻也都一个个扒着窗子往外瞧,待看到她们家夫人在马上的飒爽英姿,都莫名其妙的芳心乱颤,一个两个的拍手叫起好来。   杜瑕也没想到这衣裳穿起来效果这般好:因为纱又轻又柔,裁剪的也宽大,她骑在马上被风一吹,衣袖、下摆、裤腿便都飘飘荡荡起来,如同空气中一蓬蓬柔软的云彩,凉快的不得了,也好看的不得了。   牧清寒在一旁暗自赞叹,心道这碧衫可真美呀,比那春日里的杏花微雨还要美,只叫他的心尖儿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于猛是个憨子,见状对最熟悉的小燕道:“你们这些丫头好没道理,要看也该看老爷才是,却对着夫人喊个甚!”   他长得粗粗大大,肤色黝黑,说话也粗声大气,常人乍一见了就会心生惧意,如今杜家几个丫头婆子老远瞧着他也还本能的腿脚发软呢。   可小燕却不怕他,反而嘻嘻笑着反驳道:“呆子,你懂什么,老爷是夫人的,可夫人,”她本想顺嘴说夫人是我们的,可话未出口便觉得不对,一时也噎住了,倒又被于猛抓住机会大笑起来。   小燕气红了脸,嚷道:“才不管你,我们便是最爱夫人又如何,哼,你这呆子!”   说完,便不再理会于猛,只跟车内的小婵说笑起来。   新日初斜,天边的朝霞似乎还没褪尽,隐约带着点儿斑斓的色彩,叫阳光越发柔和。   一行人刚走过一个路口,后面就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杜瑕和牧清寒本能的回头一看,就见迎面飞奔而来的两骑赫然便是卢昭和庞秀玉,他们身后还落着几人,也都是一般的英武。   平时开封城内是不许私人纵马的,可每当这种盛大的节日,内城以外的地方监管就少了许多,允许跑马,不过也不许太快,更不许伤人损物,不然这节日只怕要等去大牢里庆贺了。   卢昭与庞秀玉瞬间来到跟前,略收马缰,很是潇洒的单手控马在杜瑕和牧清寒跟前打了个圈儿,朗声笑道:“既是骑马,如何这般慢吞吞的?照这样下去要走到何年何月?”   一身骑装脚踩短靴的庞秀玉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旋即就盯着杜瑕的衣裳看,笑道:“好妹子,你这是哪里买的好看衣裳?”   方才远远看背影的时候她还以为对方穿的是裙子,正疑惑如何还敢骑马,凑近了才发现端倪,原来竟是裤子!可惜她之前竟没见过,不然也弄一套来穿,岂不比自己身上这套骑装更凉快舒适?   果然女人还是会关心衣裳,杜瑕也笑了,直说:“原是我自己瞎琢磨的,今儿也是头一回上身,若你觉得好,明儿我就叫人照你的身量做两套送去!”   “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庞秀玉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直爽性子,跟杜瑕也熟,因此并不推辞,甚至还进一步要求道:“我要一套大红的,另一套你帮我参谋呗!”   今儿又能玩儿,且一出门就见了朋友,还得了新衣裳,庞秀玉心中愉悦,当即邀请道:“好妹子,这么走忒也磨人,不如咱们快些出去,出城之后先赛一段再说!”   杜瑕当即应了,头也不回的跟牧清寒说了一声,立刻轻轻一夹马腹,转眼就跟庞秀玉跑远了,沿途笑声撒了一路。   后头两个男人还没回过神来呢,两个老婆就已经齐齐跑远了,只能隐约看见背影,都有些傻眼,回过神来之后忙对手下道:“赶紧跟上去,远远看顾着!”   于猛和卢昭家里另一个二郎应了一声,立即打马追了上去。   剩下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都不由地笑着摇头。   卢昭叹道:“瞧见了么,说了媳妇有什么用!还不是动不动就撇下我跑了。”   牧清寒哈哈大笑,道:“罢了,你我且做一日光棍。哎,你瞧前头那个是三思不是?他今日竟也骑马,咱们过去吓他一吓……   杜瑕和庞秀玉果然一路骑马跑出城去,不知多畅快。   她们俩长得好看,又年轻,竟然还是骑着高头大马,这就更引人注目了,沿途也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的瞧,也有许多人当场就给气的胡子根根倒竖,只骂“岂有此理”“不成体统”。   两个人听见了吗?当然听见了,所以她们俩笑的越发大声肆意。   骂就骂呗,也不会掉块肉,没瞧见那么许多坐马车的姑娘正无比艳羡呢!   还没等她们到达湖边,就已经远远看见人头攒动,车马不绝,几乎跟过年一般热闹。   这样子,跑马是不可能的了,可若是下马,反而更占地方,两人便只得骑在马上,慢慢随着人流往前走。   站得高,看得远,而坐的高,看的也远,这般位置赏景倒是美得很,杜瑕无意中听见旁边一辆马车里的姑娘抱怨四周都是人,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人头、腰腿,并且气味难闻,空气中还满是扬起的尘土之后,就更加满意了。   真的,没什么能比你已经拥有了旁人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更值得……幸灾乐祸的了。   杜瑕和庞秀玉随着人流车流磨磨蹭蹭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头的于猛二人都挤了过来,才算是突出重围,下了大道。等几只马蹄踩上柔软的草地,周围人群也瞬间散开,整个空间都变得松快起来。   几人也怕辜负美景,便都下马,一步步往里走。   就见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湖水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金子一样的光,偶尔有微风拂过,那金子顷刻间便都碎了,随着微波荡漾,细细密密,叫人本能的闭上眼,可内心深处却又舍不得不看。   湖边已经有许多人在说笑,玩闹,其中不乏正当年纪的青年男女,都借此机会大胆接触,若是运气好的,说不定便能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杜瑕和庞秀玉牵着马,沿着湖走了会儿,那两匹马儿就已经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努力去喝湖里的水。它们平时虽然也是好生养着的,可毕竟天性爱自由,被倒进槽子里的水,又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一汪荡漾的,灵动的活水?   任凭哪个爱马之人也不可能对这种情况无动于衷,于是杜瑕一行人便先由着马儿喝水,看它们吃湖边翠绿多汁的青草,时不时甩着尾巴,显然心情大好的样子。   庞秀玉摸着自家爱马的脖子,笑道:“我们还未曾动筷子,你倒先吃上了。”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庞秀玉和杜瑕都抬头去看,见是许久未见的何葭,也是一身骑装,手里牵着缰绳。   三人相互问好,何葭果然也是先注意到了杜瑕的衣裳,然后自然也得了承诺。   杜瑕见她身边除了一个随从之外别无他人,又往四下看了几眼才问道:“我哥哥呢?你姐姐呢?怎的都没瞧见?”   “我们半道遇上了你们家那两位,他们三人说的高兴,我不耐烦听,打听到你们证往这边来,且刚走不久,便先骑马过来了。”   何葭的马儿也加入了吃草喝水的队伍,三匹马的主人很熟悉,它们自然也不陌生,此刻不时打着响鼻,似乎是在交流什么。   她顺手摸了马脖子几把,又继续答道:“我姐姐几日前就同云儿约好了,这会儿估计又跟那些个什么才女才子的吟诗作对,我自然更不愿意搭理了。”   刚说完这话,她却又突然笑起来,歪着头,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向杜瑕,一本正经的拉着她的手歉意道:“哎呀,是我说错话了,如今你也是正经的才女,名声之大如雷贯耳,直把开封城内外的老牌才女都给压下去了,我却又当着你的面儿不屑才女,岂不是罪过?”   她还没说完,庞秀玉就已经笑的前仰后合,后半段她自己也撑不住笑开了。   三个人在湖边放肆大笑,也隐隐引来几人侧目,可因为今日百姓都是乐呵,故而也不曾说什么。   庞秀玉却有些看不下去,当即冷哼一声,抱怨道:“这开封城当真无趣,做什么都有人管,做什么都不自在,哪里像南边,大家都是一般的洒脱,该说说,该笑笑,这里却总是藏藏掖掖,算计来算计去,或者都累得慌!”   一番话说的众人各有所思,何葭也微微叹息,道:“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她们越说越沉重,气氛也越发低迷,杜瑕忙打岔道:“你也是胡说了,南边难不成全是咱们这边大咧咧的女子不成?不过是你自小接触的全是军旅之后,武将之后,自然洒脱肆意。若是你碰见几个大家闺秀,还不是一样?”   说着,又指着何葭,笑道:“咱们这些粗枝大叶的就罢了,若是个官家小姐,哪里都似她一般是个活猴儿!”   三个人说笑一阵,等马儿吃饱喝足了,便重新开始沿着湖边看起风景。   中间空地上还有许多嗅觉灵敏的小贩、江湖耍把式的在此营生,都是一团一团的,不时迸发出叫好声。旁边也有卖灯笼的,卖小玩意儿的,卖瓜果桃李、新鲜花卉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这本是极其热闹的场景,可这三个人看了一会儿之后却觉得有些乏味了。   庞秀玉最先快人快语道:“活了这么大,耍把式卖艺的看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左右都那么些东西,今儿好容易出来一遭,若是只这么消耗时光,实在可惜。”   杜瑕和何葭当即点头,显然也十分赞同。   风景好看,可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些,她们又都不是喜欢这种热闹的,再待下去自然没什么意思。   正犯愁,庞秀玉却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巴掌,笑着提议道:“我想着了,来时我也瞧见不少开封本地武将家的女孩儿,咱们觉得无趣,想来她们也差不多,机会难得,不若凑在一处,打打马球?”   杜瑕和何葭一怔,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只是却不免迟疑:“我们骑马时候不长,球技也不大好,能行吗?”   何葭尤其忐忑。   她接触马匹的时间确实比杜瑕要久,但场地有限,也没有一个骑术和球技同样出类拔萃的相公日常指点,如今反而已经被杜瑕后来者居上。   庞秀玉到不在意,说:“嗨,这有什么,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不过打发时光罢了。再说了,她们还未必赶得上你,有甚可担忧的。”   何葭一琢磨,也是,当下也欢喜起来。   这一带人山人海,想要找特定的人其实很不容易,可骑马的毕竟是少数,而骑马的年轻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杜瑕三人骑上马,慢悠悠在人群中穿插行进,不过约莫一炷香的时光,竟就已经找到了两位,于是队伍进一步壮大。   她们不光找到了人,而且来头还都不小。   一位是正三品禁军都指挥佥事之女,苏秀,另一位则是正三品兵部侍郎之女,雷婷,两人都是二十前后年纪,前者刚定亲,后者明年就要正式过门成亲了。   苏秀跟庞秀玉是旧识,苏秀之父多年前曾在两广一带任职,同庞秀玉见过几面,关系不算疏远,但绝没有同杜瑕这般亲近。   那位兵部侍郎之女雷婷却是庞秀玉这两年来了开封后才慢慢认识的,也不过寻常朋友关系,。   这五人凑在一起,虽然背景不同,可真要细论,竟也势均力敌:几个人的夫君都有官职,因此她们也都有品级,可唯独杜瑕一人是五品之高,同龄人中几乎没人如她这般;而她的出身终究略差了点,其余几位凭借父亲官职,倒也能弥补这点不足。   也因为大略地位平等,所以五人尽管有人彼此间互不相识,但相处起来还算轻松愉快。   苏秀本就是武将之后,又常年待在开封,对此地最熟悉,当即说道:“这里人多,咱们施展不开,我知道再往东走约莫十来里地另有一条小河,地界开阔,景色也美,水里还有鱼虾,咱们便去那里打球,再叫随从采买些吃食,午间也可摸些鱼虾来烤着吃,岂不有趣?”   众人都齐声叫好,这便各自吩咐起来。   杜瑕和庞秀玉都是早就自己出来的,不用特意打发人回去说也没关系,可何葭今儿原本却还说好了要同姐姐何薇一处吃午饭,若就这么跑了,终究不好。   何葭想了想,道:“劳烦各位姐姐且等我一等,我这就去说一声,即刻便回。”   “何必这样麻烦!”苏秀当即道:“你若是跑了去说,还得再跑回来,一来一回岂不麻烦?索性咱们也都同你一道去了,等你说完,也不必走回头的冤枉路,大伙儿一道离了此间便是。”   大家都点头,觉得还是这样更加方便快捷。且此地人多,又杂,回来还指不定得花多长时间找呢。   何葭闻言大喜,连忙道谢,说:“若能如此自然更好,倒是劳烦诸位陪我走一遭。”   “何苦这般多礼,”雷婷笑道:“我早就听说你姐姐是个出了名的美人才女,可惜我不大爱读书,却对这个也好奇的很,今儿便趁机瞧瞧。”   却听旁边的庞秀玉突然笑起来,连带着杜瑕和何葭也忍俊不禁,她和苏秀正疑惑呢,就听庞秀玉笑道:“要看才女还不容易,何苦舍近求远?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双双大笑出声,先后过来对杜瑕道:“是了,是了,我们竟糊涂了,光想着打球,倒是忘了这一遭!好妹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指尖舞先生的大作多么风靡,谁不看?原先我们爱猜测,此人究竟是何模样,多大年纪,却不曾想,竟都猜错了!”   杜瑕不免又谦虚一回。   众人边走,边说笑,杜瑕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道:“哎呀,咱们只有五个人,若是分作两队可如何分法?”   大家也都愣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还能找谁。   马球这种运动难度极高,又甚是危险,对于钱财和场地要求也高得很,打的本就少些,而会这个的女子就更少了,眼下她们能凑起五人已经殊为不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傻眼。   良久,雷婷有些犹豫道:“我确知道一个人,只是她父亲可能同你我不大对路,她的身份也高些,想来今儿未必能得空。”   朝中有名有姓能排的上号的武官是有数的,而又年轻女孩儿的更少,能让她说对方身份过高的,甚至很有可能跟皇室沾亲带故,且这般迟疑,其他人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大家凑在一处本就为了痛快玩耍,若是当真喊来一位贵主,她们是要供着还是捧着?别到时候略磕破点皮肉,反倒叫乐事变坏事。   庞秀玉当即有些不耐道:“这有何难,咱们不还带了人么?他们大多也都会这个,到时候咱们匀几个人出来,怎么还凑不够两队?”   大家闻言眼睛都是一亮,觉得这主意当真很好,索性也就不做第二考量,径直往何薇所在的方向去了。 第七十一章   等远远看见何薇那一群人之后, 杜瑕一行人竟十分默契的面面相觑, 然后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性子喜好不同的人光是看就知道必定凑不到一块儿去。   今年城中流行一种蓬松的,如云似雾的发髻, 美称云髻。关键就是要将头发打理的既柔顺又松散, 松松挽起, 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弧度和层次, 最好在边边角角貌似不经心的留出几缕来,正如天上云朵一般轻盈飘逸,再点缀上几朵正当时的素雅花卉, 或是清淡宜人的玉簪。   既然是梳这样的发髻,衣裳自然也不能随便敷衍,必然也十分讲究,首推那种广袖流仙裙。   广袖流仙裙并非本朝样式, 然而因为其宽大的袖子, 收紧的腰身, 繁复飘逸的拖地长裙摆, 不仅能够最大程度的显示出女儿家窈窕婀娜的身姿,而且一旦立于有风之处, 那衣袖裙摆连同发髻便要一同飘飘荡荡, 便如凌波仙子一般说不出的优美动人, 清新脱俗。因此又被人翻了出来,重新流行,而且来势汹汹, 一举压过前两年开封女性最喜爱的裙装成为众人心头的宠儿。   因云髻同广袖流仙裙的新式搭配总能给穿着者营造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儿气,跟京中一众才女的自我吹捧和自我标榜简直不谋而合,一经推出便迅速风靡,因此今天杜瑕等人眼前呈现的就是一片她们看来松松垮垮,似乎随时都有散掉危机的云髻,以及一大片覆盖了整片草地的广袖流仙裙。   又因大家都努力往仙儿上面靠拢那么色调和装扮自然力求清新淡雅简洁,于是众人便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白、青、灰、绿等色,不仅极大程度地撞衫,而且也让杜瑕这一群要么穿了骑装,要么穿着裤裙,又立立索索,板板正正梳着头,色彩热烈奔放的闯入者们显得越发格格不入。   苏秀趴在马上放声大笑,连连摇头摆手,对大家说道:“得了,我就只站在这里远观吧,可不敢上前,万一小心撞坏了又是我的不是。”   众人齐齐哄笑出声,其实她们都有相同的顾虑。   瞧那层次堆叠的优美发髻,瞧那轻盈飘逸的长长衣裙,若不是那等轻手轻脚的才女行走其中,只怕就要撞坏几个了。   跟眼前这一片才女比起来,她们这些人简直太粗糙了。   雷婷盯着不远处一位女子晃晃悠悠随风飘荡的发髻看了许久,才语气复杂的说道:“瞧那头发乱的,只往脸上拍,她们都不嫌痒的慌吗?”   杜瑕笑的花枝乱颤,接道:“瞧你这话说的,你真当人家跟咱们一样粗枝大叶的?那发髻也只能摆着看罢了,若真跟咱们似的一块儿骑马,登时就散啦。既然是要爱美嘛,当然要付出点代价。”   便如前几年流行的耸天高髻一般,到处都是脑袋上头一尺有余的黑云,当真是坐立行走都不能自理,更比眼前的云髻折腾人,可那会儿大家还不是竞相效仿,不亦乐乎?   庞秀玉更笑道:“你们莫要笑话人家,殊不知人家还在笑话咱们言行粗鄙,不成体统呢。”   一行人再次往前看去,果然就见许多才女正抬头朝她们这边看来眼神中饱含着不加掩饰的鄙夷震惊,以及一闪即过的羡慕。   何葭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对着几个人道:“谁叫咱们都已经嫁人呢?恐怕在许多人眼中咱们便不该出来逛,只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做针线吧!我瞧见我姐姐啦,这就去同她说一声,去去就回。”   说着又问杜瑕,“我方才也瞧见云儿啦,你同她也许久不见,要不要一块儿过去打个招呼?”   杜瑕略一迟疑,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   那一众才女中也有许多家里是前一阵子给她下过帖子的,可她一个都没去,正好借此机会去瞧瞧她们的态度,若是性格爽直合胃口的,倒也不是不能交往试试看。   杜瑕跟何葭进去之后,何薇主动帮她们跟现场众人相互介绍。   这会儿杜瑕就是指尖舞先生的消息早已经传遍整个开封城内外,何薇一介绍她的大名,众人都齐齐看过来,表情不一,心思各异。不过绝大部分人的态度还都比较热情,杜瑕也一一回应,现场气氛倒显得十分热烈。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你就是杜瑕。”   听这语气不善,杜瑕本能的转头望去,却见一个约么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死死盯着自己,一双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仿佛是在跟杀父仇人对视。   杜瑕确定自己之前没见过她,而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也并不认识自己,既然如此,又哪来这天大的仇怨?   “对,我是。”   殊不知此时何薇却心头一慌,暗道不好,要出事。   说时迟那时快,等杜瑕刚肯定了自己的身份,就听那姑娘又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问道:“踩着人家的尸骨往上爬的滋味儿不错吧!”   都不用去看她的表情,只听这语气,杜瑕就毫不怀疑,假如给她足够的条件,她简直能够立刻扑过来将自己撕碎,然后生吞活剥了。   不过问题就在于,这人到底是谁呀?   她自问也颇爱惜名声,虽然不至于钻营取巧,或是卑躬屈膝的讨好别人,可自问来到开封之后从未跟人结过仇怨,怎么就平白无故的多了这么一个仇人,还是指名道姓要找自己。   杜瑕正满头雾水的时候,就听身边何葭也已经冷哼一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多行不义必自毙,若不是你姐姐姐夫言行不端惹出天大祸事,就算旁人想要陷害都没得理由。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你不思反省,没有愧意,反而跳出来指责旁人,亏你还有脸自称才女。”   说完又对看过来的杜瑕解释道:“她便是那前阁老陆倪的孙女陆惟秋。”   陆倪!   一听这个名字,杜瑕登时恍然大悟,方才所有的疑惑瞬间迎刃而解,什么都明白了。   她跟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没有什么杀父之仇,但是自己的丈夫和哥哥,跟陆倪确实有杀妻夺子之恨。   之前在江西,牧清寒和杜文甘冒性命之忧揭发饶州知府罗琪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结果引得朝野震动,圣人大怒,下令将罗琪一家抄家问斩。   而罗琪的夫人便是陆倪的女儿。   江西大案不仅撸了一大串儿的官员,更是将前阁老陆倪的爱女、女婿以及两个已经成人的孙子孙女斩首,陆倪也因此引咎辞职,提前退出朝堂。而他的老妻也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年多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照杜瑕来看,这位陆姑娘未必是真的为自己死去的姑姑姑父鸣不平,可这一连串的是端着实叫陆家备受打击,从云端之上跌至深渊,从此一蹶不振。   陆家这一代两个儿子都资质平平,这么多年来一直靠陆倪苦苦支撑,就连他的兄弟也是靠他多番帮助才走到如今的位置。谁知两个默默无闻的小秀才一朝做下大事,直接叫陆倪半生心血化为乌有,岂是一句痛彻心扉形容得尽的?   而正如杜瑕推测,陆惟秋如此针对,确实不单纯是为自己的姑姑姑父伤心。   死去的姑姑姑父其实跟她关系一般,离家赴任之后更是几乎没了往来,今年前突然听说他们被判了斩首,虽然有些难过,可也并不算多么痛彻心扉。   然而接下来家庭内部的巨大变故,以及外人对于她的态度的巨大转变,才是叫她积累起如此多怨恨的根本和直接原因。   陆倪是先皇临终前指定的辅佐大臣之一,当今他尊重有加,几位皇子王爷就更不要提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要他真正支持哪位皇子,哪位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就将极大增加,因此一直都是众人努力拉拢的对象。   只是陆倪毕竟是先皇的人,也只忠于先皇和江山,看重自己的家人后代,对于外界的拉拢和示好基本不予理睬,教人无计可施。   而大家见他久攻不下,便纷纷转移目标开始对他看重的家人“下手”。   陆惟秋原来是阁老的长孙女,多少人的掌珠,不敢说在开封城内可以横行无惮,但即便是几位皇子皇女碰见她,也要给几分薄面,简直不能更威风。   任谁从出生之日起就高高在上,突然有朝一日被告知之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便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繁华不再,不亚于整个人从云端跌入烂泥堆中。其中落差之大,让人难以适应。   陆惟秋毕竟年轻,根本想不到姑姑姑父的案件竟然会连累到自己……   且不说原本对自己客客气气的皇子公主们突然变得退避三舍起来,就连那些恨不能跟自己义结金兰好的一个人似的姐妹们也突然有病的有病,不方便的不方便起来。要么自己登门拜访时说不在,要么自己下帖子请,她们不来,原本热闹非凡的陆家突然就门庭冷落车马稀。   再然后,一惯疼爱自己的祖母也去世了……   等陆惟秋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怨恨姑姑姑父毁了祖父一生心血,又连累自家的同时,也深深地怨恨上了牧清寒和杜文,这两个她心目中的始作俑者。   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多管闲事,这事情怎么可能被揭发出来?若是事情不被揭发出来,他姑姑姑父怎么会死,祖母怎么会死!他们家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过就是些流民罢了,贱命一条,死就死了,又不是你们家的亲戚,却又多管这闲事做什么?   你们可倒好,借此立功,从此扶摇直上,踏了青云路,春风得意,却不知我们这些人被你们害的苦。   陆惟秋素日里还气自己有仇不得报,有火没处撒,耳朵里总能听到这两个混账和他们的家人混得如何风生水起,这就好比用刀子一刀刀戳她的心,叫那旧伤未愈的心口再添新伤。   尤其今日又见了害自己一家成如今局面的两个罪魁祸首的妹妹和妻子,当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陆惟秋直恨不得扑上来将她二人食肉寝皮。   见何葭非但没有一丝歉意,反而还胆敢这般趾高气扬地跟自己说话,陆惟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不等何葭反唇相讥,杜瑕就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直接用马鞭拨开了陆惟秋的手,拧着眉头,微微俯视着她道:“她是谁?她凭什么不敢这样跟你说话?你又是谁?又凭什么敢跟我们这么说话?就是再不济,我们也是在册的命妇,你无品无级,见了不行礼不说,竟然敢横加指责,又是哪门子道理?”   她要比陆惟秋高出差不多小半头,此刻两人站在平地上,便是微微俯视的状态。   “你也有脸让我跟你们行礼!”陆惟秋听不得这个,当即气极反笑,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鄙夷,“若不是害了我们家人的性命,哪里有你们今日的荣光?只不过是乡野村妇,也敢在我面前抖威风,若在之前,怕是连见我面儿的份儿都没有。”   “难不成你是贪图那一句谢谢?”杜瑕也冷笑道:“谢谢你家里人故意作恶多端,好叫那许多无辜百姓不明不白的死了?”   “你,你强词夺理!”陆惟秋恨声道。   杜瑕嘲讽一笑,却不搭理,继续反唇相讥道:“这话说的明白,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以前,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再说英雄不问出处,前途好坏都是自己挣的,即便我们出身略差了些,可如今的一切都是凭着一双手一分一毫挣出来的,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总好过某些人仗着祖宗荣光,为非作歹,不将圣人放在眼里,胡乱戕害百姓,都被问罪几年了,还不知悔改,张口闭口我们如何如何,真当那是一段荣耀的过往么?”   陆惟秋被她抢白一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气,带要反驳,一时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就听杜瑕继续道。   “我若有你那样的姑姑姑父,忏悔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脸整日挂在口头上?当初既选择做官,就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而不是一味钻营取巧,只想着如何往上爬,反而置黎民百姓的性命于不顾,闹到那般田地,他是对得起皇恩浩荡,还是对得起被他害了性命的那些无辜亡魂?”   “若你真觉得我们俩家是占了你们的便宜,觉得不痛快,觉得冤枉,没关系,皇城就在那里,登闻鼓就在那里,你便去敲,去敲呀。再把事情原委详细说一遍,若有什么隐情、难言之隐,也一并说了,去求圣人给你们做主,求百姓帮你们翻案呀。”   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陆惟秋的遭遇的确值得同情,因为她确实是无辜的,只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家世中途败落,亲人也去世了,心中有怨气,在所难免。   杜瑕甚至想,假如陆惟秋态度正常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是非观,不分清红皂白就开始乱发脾气,不说是他那些姑姑姑父伤天害理,反而怪这些为民申冤的,自己并不介意跟她交际。   可看现在的情况,呵呵。还是算了吧。   杜瑕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圣母,也断然不会做出像这种被人打了左脸,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的把右脸凑上去继续讨打的犯贱举动。   陆倪老年丧女丧妻丧孙固然可怜,辛苦经营大半生无人可托付当然可悲,一朝化为乌有诚然可叹可惜,但他的女婿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上千人的性命;他的女儿为了丈夫,不惜同流合污,借着他的威望狐假虎威,欺上瞒下为虎作伥,死有余辜。   今时今日杜瑕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凭着自己的辛勤劳动,以及丈夫和哥哥豁出命去,不顾一切伸张正义得来的,他们问心无愧,对得起任何人。   两边儿几个人针锋相对,围观者甚众,却无一人敢出来打圆场。   皆因此事并不是单纯的几个姑娘吵架,说劝和就劝和了,而是关乎人命和家族的沉浮,进一步甚至关乎朝堂局势和圣人的意思,因此都不敢轻易表态站队。   陆倪貌似是被牧清寒和杜文两个疯秀才捅下来的,可真正能让他退居幕后的却只有当今,但凡圣人有一星半点儿想叫他留下的意思,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   陆惟秋见她们两人对自己一个人,竟然也无人敢出声应援,周围甚至有许多原来号称与她情同姐妹的旧识,此刻也都纷纷装作不认识,只站在旁边看戏。   比起杜瑕和何葭,显然这些人更加可恶。   原先我祖父得势,你们一个个都哈吧狗子似的舔着脸上来巴结我,说什么情比金坚。可如今他老人家退了,还活着呢,你们也就翻脸比书还快,什么东西!   陆惟秋刀子一般锋利的视线从那些人也脸上一一扫过,被扫到的人要么慌忙别开视线看向他处,要么垂了头摆弄衣裙,再要么就几个人连忙对在一起装作说话,却没有人敢与她对视。   她看那些人的时候,杜瑕也顺着她的视线审视。   陆惟秋这姑娘的城府显然还不够深,修炼也不到家,心里想着什么脸上基本上就露出来了,因此即便她嘴上不说,杜瑕差不多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那么那些人她也就不必交往了。   固然人往上走,水往低流,可人要有了情意才能被称为人。若是有福同享,有难各自飞,这种人断然不可深交,更不可意气相托。   陆倪那等曾经堪称只手遮天的人物,一朝倒台都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这种小人物,若稍有个不慎,岂不是能叫他们和着骨头一起生吞了?   “怎么回事?”   双方正在僵持中,圈外的庞秀玉等三人已经等不及,又见中间人头攒动,怕出什么事,忙挤进来询问情况。   哪怕此刻是敌众我寡的情况,陆惟秋也丝毫不惧,颇有几分胆识,只冷笑出声:“瞧,又来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这样的破落户,也只能找些农户、匪盗之后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   话音刚落,旁人尚可,苏秀已经撑不住,大步越出,黑着脸指着陆惟秋骂道:“你这小蹄子,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苏秀祖上原是土匪出身,后被先皇招为私兵,在先皇起事时也跟随左右,出生入死,衷心不二,立下赫赫战功,自此改头换面被封为大将军,这才有了今日后代的繁华显赫。   世上大部分人在功成名就之后往往就不愿意想起曾经的落魄低贱,苏家也不能免俗,唯一一个不计较的老苏将军随先皇故去后,现在的小辈们最听不得的便是人家揭老底,说他们祖上做过土匪什么的。   此刻陆惟秋的一句话简直是直捣黄龙,杀伤力非凡。   苏秀可不像杜瑕那般有自制力,脸上黑得几乎要挤出水来,马鞭也高高举起。   眼见两边就要动手,何薇和另一个最有威望的女子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出面打圆场。   而此刻苏秀却已经被惹毛了,也将怒火烧及她们,颜色锐利,话语带刀的嘲讽道:“刚才吵成那般,你们不动,只管装聋作哑。现在我刚要开口,你们就想来当和事佬,晚了!别人买你们的帐,我却不管,我若不给这厮点颜色瞧瞧,她只当我苏家人软弱可欺。你们若是执意瞎掺和,可别怪我的马鞭不长眼!”   被当众下了面子的何薇不免也十分尴尬,可终究理亏,不由本能地将视线转向自家妹子。   谁知何葭对她方才不出声的举动也颇有微词,此刻也不理她。   自家姐姐自己清楚。   她们二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可不管是现行喜好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都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何薇为人圆滑,八面玲珑,这倒没什么,何葭一直以来还挺佩服,因为她自己就做不到,所以觉得这样非常了不起。   可如今这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自家姐姐竟然就因为怕得罪外人而对自己的遭遇置之不理,等到这会儿了,才想起来要自己给她台阶下,这又算什么?   刚才你不帮我,我不怪你,可如今你若带要我转头去帮你,却也是不能够了。   我的亲戚好友都在这边,并且占理,我若再为了你的面子去同她们作对,岂不是自挖墙角?又算个什么人!   见妹妹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未丢过如此大脸的何薇不禁有些薄怒,觉得她跟自己离了心,却也如陆惟秋一般,不先想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眼见多方互不相让,事情已成僵局,在场众人都十分无错,正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时,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通报声:“九公主驾到!”   现场先是一片喧哗,继而飞快的寂静下来,所有人都顾不上私人恩怨,指迅速的整理仪表,面向那方,准备接驾。   苏秀和陆惟秋恶狠狠地互瞪一眼,前者更撂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陆惟秋也是豁出去了,不管两人的武力值天差地别,毫不气弱的回瞪一眼。   就见九公主此番前来却并没有带公主仪仗,甚是低调。   大道上已经停了一辆华贵马车,四周金银两色丝线编成的流苏正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流光溢彩,引人注目。马车四角都缀着精致的银铃,略有微风吹过就会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九公主如同富贵人家姑娘打扮,穿着锦衣华裙,梳了个灵蛇髻,额头贴一点飞鸟螺钿。   当日杜瑕进宫托的就是这位得宠的九公主的福,不然以太后、皇后之尊,哪里会想起来见她这么个小人物。   只是那天她虽有幸进宫,可中间基本上都没怎么抬头,还真没看清九公主到底长的什么样,正好借此机会再次打量。   九公主今年十六岁,正是如花的年纪,也是花朵一般的样貌,不算很惊艳,可十分端正,眉目柔和,只带一点笑意就叫人觉得十分亲近。   她的生母贵为当今皇后,年纪又小,又得宠,难得竟不刁蛮任性,只是十分活泼好动,在外名声颇好。   见自己一来,大家就都停下手中活动请安,九公主忙叫大家起来,又笑道:“才去拜祭了祖父,我今儿也是出来玩耍的,你们不必在意我,继续玩乐即可。”   她真的是个非常和气,又平易近人的公主了,这一路走来,但凡看见认识并熟悉的人便会停下来说笑几句,态度和眼神都十分诚恳,丝毫看不出一点勉强。就连说的内容也不是单纯的场面话或是随意敷衍,只叫每一个有幸跟她说话的人都越发感恩戴德,感激这位本该高高在上的公主竟能将自家记在心中。   这是一位礼仪和态度都无可挑剔的皇家公主。   然而因为这群才女的位置就距离公主下车的地方很近,而在公主过来之前,她们又不方便乱走,所以很快的,九公主就依旧带着一脸笑意朝这边过来。   她也很快看见了何薇、陆惟秋和杜瑕这一圈人。   大家再次向九公主行礼,九公主笑吟吟的问道:“在做什么呢?看着好热闹。”   杜瑕心道,确实热闹,确实没什么事会比打架更热闹了。   于是大家不免都有些尴尬,只是在场众人毕竟都是官宦人家,掩盖情绪这类基本技能都十分熟练,并未出现有人告状之类的事情。   九公主也问了陆惟秋几句:“最近天气热啦,老爷子身体可还好?”   陆惟秋飞快地撇了杜瑕等人一眼,眼神中明晃晃的带了些得意和炫耀,似乎在说,看见了吗?即便如今我家略有不如,九公主还是第一个就同我说话。   她忙道:“也还好,老样子罢了不好也不坏,劳公主惦记。”   九公主点点头,仿佛丝毫没有留意到现场的暗流汹涌,道:“毕竟年纪大了,也要好生保养才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九公主却又转向杜瑕这边,笑道:“先生也在这里,可真巧,上一回我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呢。”   杜瑕道:“公主快别这么叫,折煞我了。”   九公主道:“我是真喜欢你写的东西才这般。”   说着又看向旁边的苏秀,问道:“感情你们是一起的?可我记得你似乎不爱谈诗作画来着。”   苏秀爽朗一笑说:“确实不爱,不过陪人过来打个招呼罢了,这就要走了。”   九公主就问:“我知道你是个主意多的,走去干什么?说来听听。”   杜瑕突然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本能的想要制止苏秀开口,可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她说自己一行人要去打马球。   九公主一听,立刻就笑了,拍手道:“正巧,我最近也觉得乏味呢,就想挑些有趣的事来做,偏又没人陪着,下头的人只爱糊弄我,今儿就算我一个。”   这回不光杜瑕,就连庞秀玉,雷婷,何葭,乃至说话的苏秀面色也都有些僵硬。   公主也来?!   她们想去打马球,本就是为了放松,肆无忌惮的玩一场,刚才雷婷还因为几个潜在队友的身份太高太敏感而不方便邀约,这会却又冷不丁的插进来一个公主,当真没有比她的身份更高更敏感的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就早早地随便拖几个人去,只怕这会儿都到了,也不至于被公主撞上,再掺合进来。   而才回话的苏秀却已经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然而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话自然也收不回来。   既然公主已经发话,那么不管她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事情便已成了定局,无法更改。   好在还有一件叫她们稍微觉得痛快的事情,那就是刚还得意洋洋的陆惟秋已经重新变得面如死灰。   众所周知,九公主虽然也爱打马球,可能喜欢吟诗作画。眼下她却直接放弃了后者,而干脆利落的选择去跟那些武官家眷打马球,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都不敢想。   杜瑕也不大敢往深处想,生怕自己自作多情,生怕自己想太多。   传说九公主虽然性格活泼,可对于琴棋书画读书写字的兴趣爱好远在打马球之上,更别提今天天气甚是炎热,她竟然还放弃在清凉舒适的湖边谈诗作画这种悠闲的消遣方式,转而去跟大家打马球,若说没有目的动机,她是死都不会相信的。   杜瑕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九公主是为了能跟自己在一起才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却知道自己这一行人除了要打马球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因素:   在场众人所代表的背后势力,全是武官,而且要么是现在就权势滔天,如庞秀玉和苏秀,要么是刚刚兴起的新秀,如牧清寒……   九公主是女子,当然不可能继位,但是她却有一个一母同胞,感情甚是亲厚的哥哥,三皇子成瑞。   三皇子今年25岁,而当今圣人已经50多岁了,考虑到这个年代人们的平均寿命……   杜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她突然迫切的想要见到牧清寒,现在就想。   然而九公主已经开始发话:“还有谁参加,这几个人可不大够,原本你们想去哪里玩?”   苏秀都一一回答,又见九公主微微摇头,说:“既然要玩,就痛痛快快的玩,那里甚是荒芜,风景也不好。而且又是乱草地,常年无人打理,地面凹凸不平,若是伤了马事小,若是伤了人,岂不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九公主略一沉吟,直接招手叫过跟在身边的内侍来,说:“你这就叫人回去准备,说我下午要同人打马球。”   内侍应了一声,快步跑回大道上,翻身上马,飞也似的往城内方向去了。   等他走后,九公主才对大家笑道:“这会儿正热,也不好打球,好不容易出来了,咱们不如先痛痛快快的赏景,吃喝玩乐一番,等热气稍减,再去打球可好?”   众人自然都说好。   苏秀十分隐晦的带些歉意的看了大家一眼,又似乎破罐子破摔的笑道:“难得公主赏脸,又是这样的好日子,干打球无趣,不如咱们加着彩头。”   九公主越发来了兴致,也开始努力想起来。   稍后,九公主果然又找了几位女眷,有未婚的姑娘,也有已婚的少妇,她们俱都精通骑术,也都是武官的家眷,而且都是高级武官。   杜瑕心中的猜测进一步扩大,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这还是一个巧合。   当然,也有可能是巧合,因为打马球这一项娱乐运动的难度和危险毕竟太大,寻常男子擅长的就不多,女子更少,如今九公主能勉强拉起这支队伍来已经殊为不易,要知道队伍中的女子虽然都精通骑术,可球技……未免有些参差不齐。   马球玩起来其实非常灵活,对于人数没有严格的限制,一般都是双数,两个人行,四个人行,遇到大型比赛一队十几个人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经过九公主不遗余力的张罗,被拉来准备下午参与球赛的人数已经达到十人,杜瑕用心观察着,不得不说……她觉得可能有几个人来得不是那么情愿。 第七十二章   九公主大肆张罗马球比赛的消息很快传开, 百姓们兴奋之余却不觉得多么意外,因为这位公主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   而正聚在一起闲话的牧清寒、杜文、卢昭、郭游、金仲、洪清几人却都愣住了,旋即面面相觑, 最终又把视线汇聚到有份参与的几位女勇士的丈夫身上。   牧清寒张了张嘴, 突然觉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也只能挤出一句话:“她原本应该并无此意。”   说好了只是出来玩,怎的一眨眼功夫就跑去打马球了?打马球也就罢了, 怎的又有九公主掺和进来?不管什么事, 但凡有皇室人员参与,即便是很单纯的事情也都会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当然,有几位的关注重点似乎出了点问题。   一听到打马球, 郭游本能的觉得两股战战,头昏眼花起来,直接捂住额头, 哀嚎一声,发自内心的拱手道:“佩服佩服,几位嫂夫人和弟妹当真胆魄过人!”   作为一个连骑马都是考验的人, 听到这则消息的他是真心佩服。   不过佩服归佩服, 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可不要这般勇武,不然只怕他要日夜担惊受怕了。   他的年纪不小了,可至今未娶, 倒不是肖易生和双亲不上心,而是郭游本人另有主意。   “我如今不过是个穷举人,你们虽是好意, 可真正好女子的家人这会儿却未必瞧得上我,若强求,总觉得委屈了,反倒不美。左右我也不着急,且再等等,待我金榜题名之时,还怕不被榜下捉婿的人抢了去?”   金仲用力眨巴下眼睛,突然就雀跃起来,兴冲冲的提议道:“稍后我等也去看吧!好给诸位嫂嫂加油。”   江南女子大多柔情似水,说话都娇声细语的,莫说打马球了,便是骑马的都少见,今日好容易撞上,还是身边的女豪杰,怎能不前去一观?   “也太胡闹了些,”年纪最大,也最稳重的洪清却有些不大赞同的摇了摇头,皱眉道:“打马球这种活动本就激烈,男子间玩乐尚且频频有坠马伤亡的情况发生,女子更为娇弱,你们怎的任由她们胡来?万一不小心伤着了,难不成是好玩的?”   卢昭跟他不熟,不了解他的脾性,当即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我与我那浑家打小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路都走不稳当就已经会骑马了。”   洪清一个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心道即便你浑家无碍,可我那几位弟妹又如何?便是她能照顾自己,难不成再瞬息万变的球场上,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将其他人照顾的滴水不漏?   见洪清久违的有些气着了,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有点……怕。   这位师兄为人厚道,又老成持重,私底下还有些爱操心的老妈子性儿。对放在心上的师父、师弟都是一万个没的说,便是之前分隔两地,每隔一段时间也必定要有书信过来嘘寒问暖,所以牧清寒和杜文对洪清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又因为对方年纪也大一些,这份尊重发酵到如今,也便成了点敬畏,是一种对兄长的本能的敬畏。   两个倒霉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愿意第一个直面师兄的怒意,当即开动脑筋,琢磨该如何把眼下这个话题岔开。   当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又曾经在同一所书院读书,洪清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小伎俩?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说的就是这个。   就听洪清微微叹了口气,无限惆怅道:“也罢,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又是朝廷命官,我不过区区太学学生,却哪里又资格管到你们头上?也是我糊涂了,罢了罢了,日后我都不再过问。”   求您问吧!   牧清寒和杜文最怕他这般,当即觉得头皮发麻,好似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一般良心不安起来,于是也顾不得许多,慌忙道:“师兄快别说这话,倒叫我们心中难受。”   洪清摆摆手,也不言语,只是开始自顾自的倒起酒来。   牧清寒和杜文几乎要被他这一手给气笑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对这样一位从他们还小的时候就百般照拂的师兄,还真是没得法子,这也就是洪清屡试不爽的底气。   牧清寒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妹子,打小也是个能干的,我与三思学会骑马之后,她不免也有些艳羡,我们,咳咳,对不住,师兄,是我不对,我不该教她打马球。”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百般狡辩是没得出路的……   而说起自家媳妇,杜文就更加无辜了,直接摊手道:“师兄,这当真怪不得我,原先师伯便纵着她,等我们成亲时她早已什么都会了,我也实在是没得法子。”   “哼,”洪清轻飘飘的往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幽幽道:“慎行,三思,呵,老师还真是没白给你们起了这字,只可惜到底管不大住。”   牧清寒和杜文:“……”   师兄,就不能别再提这茬儿了么?!   郭游倒罢了,几人曾一同在济南府学就读,之间洪清也时常这般,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再久违的看到这幅场景也不过偷笑罢了。   就是卢昭和金仲,两人自打认识牧清寒和杜文以来就认定他们是世上罕有的肆意洒脱血性男儿,前番更不顾性命为民伸冤,说句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何曾见过他们这样被人说的抬不起头来,连一点还口之力都没有的?当即都是呆了。   偏洪清似乎是说上了瘾,再一次展现出一位尽职尽责好师兄的做派,从两个小师弟刚去读书时就跟一众师兄打架说到外出游学的任性妄为……弄的牧清寒和杜文只恨不得就这么钻到地底去好了。   那头郭游三人俱已是笑翻了,看向牧清寒和杜文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同情转变为现在的幸灾乐祸,脸上几乎明明白白的写着“你们也有今天”的字样。   到底是朝廷官员,这么给人说的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大像话,约莫说了一炷香时分,洪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末了还长叹一声,道:“你们啊,可安分些吧。”   这两个师弟本身就够叫人操心的了,原本想着成了亲便是正经的大人了,好歹多多少少能稳重些吧?哪知偏偏娶得媳妇也都一个赛一个的野,若说原先是两个小魔王,如今便是四个小魔头,这可如何是好?   听他念了这大半日,杜文早已是头昏脑涨,一听这话,简直恨不得扑过去哭喊,忙正色道:“师兄说的是,我们都记住了,只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又是九公主亲口说的,便是她们不愿意也不得不从,且看眼下该怎么办吧。”   正说着,就见早前跟了杜瑕去的于猛打马回来了,瞧见他们之后便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过来回禀道:“几位夫人都被九公主邀请一同用膳,特地打发小人回来说一声,也叫各家速速打发丫头家去取骑装和替换衣裳,回头直接送去皇城外头的马球场去即可。”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起来,杜文忍不住问道:“不许她们回来么?”   总觉得事情不大单纯,几位夫人都是有主意的,若是能紧赶着见一面,说不得还能问出些什么来,大家也好有个应对的准备。   于猛挠了挠头,憨憨道:“夫人却是没说这事儿,只道她们都很好,会见机行事,叫老爷们放心。对了,公主还说,也请诸位老爷都去呢,给留好位子。”   事到如今,他们的媳妇儿都在人家手上呢,莫说是打马球,便是眼前横着刀山火海,说不得也得去走一遭。   于猛走后没多久,何厉又打发心腹来,叫大家不必惊慌,九公主年纪虽轻,可城府不浅,办事也甚是有章程,若当真是存了什么利用的心,必然不会使坏,说不得还要好生照顾。   其实就连何厉自己都没想到,九公主下手竟然这样快,又是这般的见缝插针。然而世事如此,皇权大于天,只要九公主存了这样的念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说做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谁还真敢撅了她的面子么?   洪清忍不住道:“什么好生照顾,叫一群女子去打马球,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时候再来照顾倒是现成的理由,可哪算甚么好事么?我看到是为仇做怨呢。”   牧清寒有些无奈的道:“师兄,我等都是武官,有几位还是正经武将,若要拉拢,难不成叫了诸位夫人们去品茶,或是谈诗作画?那才是真的为仇做怨呢。”   说的洪清一怔,也摇头笑了。   是呀,成亲虽然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最要紧的还是门当户对,两边父母也要相互看着顺眼,而这么一来,如牧家、杜家文武结合的情况便少之又少,往往都是文臣对文臣,武将对武将,如此循环往复。   因此那几位武官的夫人,也多是洒脱肆意之辈,虽不敢说厌恶读书,可若是叫她们凑在一处研究学问,恐怕当真要把人惹毛了。   几个人终于在球赛开场前见到了自家媳妇,然后几个人两两无言。   杜瑕和牧清寒对视着,本来有满腹猜测想要交流,可到了眼下,竟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大约也不必说了,想必自己能猜到了,对方也早就想到了。   思及此处,杜瑕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咬了咬唇,又瘪了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怎么就这样了?”   他们不过是出来玩的,她也不过是想跟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去野外随便玩玩,酣畅淋漓的耍一回,怎么就阴差阳错的跟这要命的事儿扯上关联,又非要在上千人眼皮子底下打球?   耍猴似的!   牧清寒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微微叹了口气,又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重复了他曾经无数次说过的经验之谈:“别怕,打马球这种事球技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便是勇气,你要有一种勇气,足够叫人胆怯的勇气,要叫对手觉得你不畏死,哪怕骨头碎了也一定要把球送入球门的勇气……”   他说一句,杜瑕就点一下头,心情也神奇的渐趋平静,最终竟也终于升腾起一股不断沸腾翻滚的戾气和勇气来。   来呀,谁怕谁不成?我怕痛怕伤怕死,难不成她们就是不怕的了?   可等到两人要分开了,牧清寒却罕见的在外面流露出一点儿女情长,拉着她的手迟迟不舍的松开,最终却又吐出一句话:“方才我说的,你都忘了吧,保护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前程富贵,他都可以舍弃,只想要眼前这个人。只要两个人全须全尾的在一起,哪怕就是回老家种地去,也是快乐的。   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了。   她微微踮了脚尖,飞快的在牧清寒唇角亲了一口,然后意气风发的跑走了,只留下空气中一句话:“瞧好吧!”   看我不给你们打的满地找牙!   这座马球场是皇家专用,能有幸在场上奔驰的非公候贵胄及其后代莫属,也时常被用来举办大型赛事,便是想要入场观赛,也需得有身份。若在平时,像郭游、洪清这样身上还没有官职的在读太学学生是不可能被允许入场的。   牧清寒等“球员家属”陆续入场之后,竟又接二连三的听里头通报“三公主到”“二皇子、四公主、七公主……”等等,众人本能的心下一紧:这事儿越发闹大了。   而后面刚刚换好衣裳的杜瑕等人却又接到消息,说是出了名爱好马球的七公主得知消息后也决意下场,并且又拉了几个人来,如今已经决定了分成两队,一对六人,两位公主各领一队。   杜瑕等人对视几眼,纷纷觉得胃疼。   这无疑是她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了。   若说之前对于九公主要拉拢大家的想法还需要猜测,那么这位七公主来挑场子的意图简直不言而喻。   七、八、九三位公主同岁,前后只差了几个月,抛开八公主生母只是个嫔,不足为惧外,其余两位公主都不可轻视。   九公主的生母乃是皇后,出身江南与金家并驾齐驱的世代书香大家关家;而七公主的生母却也是如今的肃贵妃,正经将门之后,两人打从会说话了就互看不顺,这已经是个公开的事实,连圣人也无可奈何。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九公主有个三皇子的亲兄长,而七公主恰巧也有个哥哥,二皇子诚顺,今年已经三十一岁,比三皇子要大六岁。   传说,当然是传说,两位皇子关系十分和睦,从没红过脸,堪称是兄友弟恭的典范……   杜瑕暗暗叹了口气,三十一岁了啊,确实更加等不及了。   稍后,九公主果然穿着一身金红相间的骑装过来,胳膊上绑着一条红缎子。她先叫人把剩下的五条红缎带分发给大家,又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解释说:“因是一时兴起,也来不及赶制队服,便以此缎带为记,咱们是红的,她们是绿的,等会儿打起来也不至于分不清敌我。”   她说的和风细雨的,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杜瑕硬生生从里头听出一股狠劲儿来。   等激烈到什么程度,才需要分辨敌我啊?话说是打球,不是打人吧?   众人纷纷称是,正绑着缎带,就听九公主又说:“想必你们也早有耳闻,肃妃娘娘球技高超,七姐也甚是不俗,不过不必怕,今日由我阻住七姐,剩下的虾兵蟹将不足道也,你们只管发挥便是。”   说句良心话,单纯论及球技,九公主远不如七公主,可这么分配也是无奈之举。虽说球场之上球棍无眼,然而毕竟君臣有别,若是两个公主不对上,不管叫谁去守她们都不可能真正放开手脚,这场球赛也就压根儿不必瞧了。   一听自己不用跟七公主正面相对,众人齐齐在心底松了口气,开始商量起对策来。   大禄朝打马球的规矩是,一开始双方人数对等上场,中间若一队有伤亡可以随时补充,也可以保持人数不均等的状态直到结束。以一刻钟为一局,三局两胜。   因为这两只队伍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除了几个熟人之间,两名队长对于各自队员的实力完全不了解,只能凭借她们的自己解说有个大概的掌握,然后再一一分派。   杜瑕被分去盯一位叫做涂明丽的姑娘。   那位涂明丽姑娘的年纪身量都跟自己差不多,一笑起来就显得十分温柔腼腆,乍一看上去跟这支队伍和现场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面对这么一位对手,饶是杜瑕胸腔中满是澎湃的激情,也不禁回一个同样温和的笑容。   真要说起来,她们两人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今天被迫分到两个队伍里做了对手,也算是一场孽缘,没必要上来就搞得你死我活的。   然而代表开局的锣声一敲响,杜瑕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对面的涂明丽冲自己又是温柔一笑,她都没来得及回一个笑容,对方已经如同一阵狂风般肆虐着裹挟了出去,只留下漫天的灰尘。   杜瑕一怔,竟然忍不住骂了声娘,立刻抽打马臀追了上去。   去他妈的,这是碰见扮猪吃虎的了吧?   大禄朝热衷于马球的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可像今日这般有两位公主率领,皆是贵女命妇们拼杀的比赛着实罕见,这会儿大家也顾不上过节,能来的都来了。听说外面偷偷还开了赌盘……   刚一开场气氛就火热得很,终于看台上震天的叫好声,场中十二骑相互追逐,马背上的娇娃也是英姿飒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光紧紧锁定那颗不过拳头大小的彩绘木球。   九公主这红队出师不利,刚一开场,木球就被球技纯熟的七公主抢了去,打马就往球门那个方向跑,临走前还不忘扭头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   这场比赛就是九公主发起的,若还输给对方,当真丢都丢死了。她当即紧咬牙关,反手一甩马鞭,双腿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然而七公主颇得肃妃真传,不仅骑术出众,人在马背上腾挪闪转毫不费力,一根球杆也使的出神入化,那颗小球仿佛就黏在了球杆顶端,听话的很。   七公主志得意满,一人的一码带着球直冲对方阵营如入无人之地,所到之处无人能拦,眼见球门近在咫尺,半路却突然又杀出一个程咬金。   原来是庞秀玉看不下去,料定九公主不是她的对手,又眼看自家就要出师不利,这才忍不住出来拦截。   一山还有一山高,七公主球技虽然出众,可跟庞秀玉却又没得比,后者毕竟是军营马背上长大的人,用卢昭的话说就是在马上睡觉都使得,更何况打球?   就见庞秀玉毫无声息的从斜旁杀出,速度极快,眼看就要与七公主撞在一起。说时迟那时快,庞秀玉突然单手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吃痛,原地转了半个圈儿,而他就趁着这转身的功夫将大半身体探出马背,用力伸长手臂,轻轻巧巧地一勾,就将球从七公主杆下抢走了。   看台上轰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一击得手的庞秀玉这时却已经朝着绿队球门飞奔而去,在场中众人回过神来之前已经穿过半个球场,连过三人,然后高高地扬起手,使出巧劲儿一敲,那球就嗖的一声被送入球门!   尚未消散的叫好声再一次响起,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又和头一次的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直到这个时候场中众人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向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球。   进球啦,谁干的?   因为马球这项运动十分激烈,容易有伤亡发生,故而一旦开赛,除非有其手受伤严重不能动弹,否则任何人不得入场。   根据规则,一方进球场外记分之后便会再次敲锣,当锣声响起,场外有人往中场抛球,两队重新开始抢球。   庞秀玉显然对此十分有经验,大家都在愣神时,她却已经驾马往中场赶去,同时大声呼喊:“看球啊!”   距离中间线比较近的杜瑕瞬间回神,一抬头就看见一颗球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她本能地在心中估计这颗球的落点,同时立刻没命的朝那方向奔去。   巧的是,涂明丽显然也看到了球,正做出相同的举动。   两人目的一致,方向一致,动作几乎也一致,都是伏低了身子,伸长了胳膊,就连指尖都绷紧了,试图将球杆再往前伸一点。   球场很大,可架不住马匹跑的飞快,数丈距离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飞快地缩短,不过眨眼功夫就已经能看清对方袍子上的花纹。   看台上再一次迸发出激烈的喊声,球场上也有许多人在喊,有杜瑕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喊得最大声的就是庞秀玉:“当心呀!”   怕吗?   老实说,杜瑕他娘的都要怕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跟除了牧清寒之外的人打马球,也是第一次正式打比赛,可天杀的怎么就这么大的阵仗,队伍里竟然有两位公主看台上还有几名皇子!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无数画面,纷纷扬扬。   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心脏跳的飞快似乎随时都能冲破胸腔蹦出来。   她突然就想起来牧清寒说过的那句话。   “打马球要的就是勇气,要给对手看到你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球抢到手的勇气。”   事后杜瑕都想不明白,就在这一瞬间,她竟然还有心思抬头去看涂明丽的表情,竟然还发疯似的冲对方笑了笑。   我能够得到!   此刻杜瑕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看台上排山倒海一般的喊声没有了,场中队友和对手的叫声没有了,与比赛有关的丝丝缕缕的厉害纠葛……统统都没有了。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杜瑕跟涂明丽之间只剩下不足半个马身,而那颗球就在她们之间的地面上安静的躺着。   涂明丽脸上温柔的笑意终于消失了,她看着对面速度丝毫不减,甚至还发疯一样又抬手抽了一鞭子的杜瑕,眼底本能地涌出恐惧。   这情况实在是危险极了,看台上的喊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场中,也许是在等待下一刻双方人仰马翻的场景。   杜文要疯了,或许已经疯了。   他死死抓住牧清寒的胳膊,掌心的冷汗几乎像下雨一样,嘴巴大张,眼睛圆睁,面容惨白,如同一道死不瞑目的冤魂。   然而杜瑕就是有种感觉,一种莫名得感觉,她能抢到这颗球。   于是她头也不抬的冲庞秀玉那边喊了一声:“跑!”   然后用力拉扯缰绳,在与已经提前一刻调整行进方向的图名利擦肩而过的瞬间,猛地弯腰,将球狠狠打了出去。   球飞出去了,朝着在听她喊的那一瞬间就往对方球门方向飞奔而去的庞秀玉手中飞去。   杜瑕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没有充分的时间,确定庞秀玉到底接没接到,就不得不重新收回注意力,开始将全身精力放到拯救自己身上。   托刚才拼命抢球的福,此刻她的身体重心严重倾斜,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一侧的马腹上,摇摇欲坠。   头脑中一片空白的杜瑕在颠簸的马上尝试了几次,想把自己重新放回马鞍,然而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   她倾斜的越来越厉害,似乎已经无力回天。   汗水将杜瑕身上的骑装湿透,有因为在炎热天气下剧烈运动出的热汗,也有因为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对于坠马可能发生的种种可怕猜测而惊出的冷汗。   没有时间犹豫了,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她的一条腿很可能被搅在脚蹬里,然后是必备狂奔中的马儿拖着到处乱跑,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杜瑕不再犹豫,立即打马朝人无人的外围跑去,同时竭尽所能,放慢速度,然后抢在失去对自己的身体的控制之前,向后扑着跳下了马。   因为马速已经大大减缓,杜瑕跳马之前也几乎将大半个身体放到距离地面很近的位置,跳下去之后又护住要害,很有技巧地就地一滚,然后便在震耳欲聋的惊呼和欢呼声中安然无恙地站了起来。   除了有点钝痛和翻滚过后的头昏之外,一切都还好。   杜瑕随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努力伸长脖子往球门方向看,然后就看见满脸喜色,欢呼着朝自己冲来的庞秀玉。   很好,看来方才的欢呼声是给自己队里进球的,而惊呼声是给自己跳马的。   不等马儿停稳,庞秀玉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然后拉着杜瑕左看右看,确定她确实没事,之后才长出一口气,又用力的抱了她一下后笑道:“刚才可真险啊,你胆子可真大,我都吓坏啦。”   顿了下又道:“不过也幸亏你的传球,这一局咱们队赢定了!”   比赛时间已经过半,红队领先两球,绿队一球未进,结果已经注定。   杜瑕此刻浑身的血都是热的,还正激动着,一颗心也噗通噗通直跳,既为刚才举动的大胆儿后怕,又为自己堪称精彩的球场首秀兴奋不已。   九公主也笑着跑了过来,手中还牵着杜瑕跑出去的马。   把缰绳亲自交到杜瑕手中后,九公主又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你也文文静静的,怎的这般大胆。你也算文武双全了,又会做画本儿,胆子这样大,马术球技都这样好。”   一说到文武双全,杜瑕瞬间想起了牧清寒,登时回神。   她几乎都忘记了,貌似自己的丈夫和兄长都在看台上看来着……   杜瑕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本能的扭着脑袋在看台上寻找熟悉的面庞。   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分明的有那样多的人,可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想找的人。   卢昭、郭游等人正发疯似的,冲自己挥手,猛烈地拍着巴掌,激动的脸庞都涨红了,那样子活脱脱的比他们自己进球都亢奋。   而旁边的杜文正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马面煞白一手拍打胸口,一手不住地擦拭额头,显然被吓得不轻。   也许是过度的惊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妹妹正看向自己这边。   然后,杜瑕就跟牧清寒对视了。   她忽然就有点后知后觉的害怕,怕他生气。   牧清寒确实是有点生气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是妻子第一次正式上场比赛,对一个新手来说,这样大型正式有激烈的比赛无疑有些难以承受。   她怎么敢这样大胆!   可比起生气,他更多的还是担心。   万一受伤怎么办?或许还会有更加严重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对方那满含着忐忑,期待甚至隐隐有点渴望称赞的目光望过来时,牧清寒心中所有一切的负面情绪就都烟消云散了。   他情绪复杂得长长的叹了口气,冲杜瑕拍了拍手,示意她做的很好,然后又做了个“注意安全”的口型。   罢了,既然注定无法中止,那就给予鼓励,帮她做的更好。   看到他们互动的洪清也重重的叹了口气,颇为感慨的说道:“你们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还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庞秀玉和杜瑕的活跃在前,红队众人也被这气氛感染,努力活跃起来,表现的比一开始好了不知多少倍,第一局很快以二比零结束,红队率先拿下一分。   一共三局,每局之间都有一小段休息时间,既是叫队员们喘口气,也是给看管球场的下人们收拾整理的空档。   杜瑕等人的随从也都在休息室外头候着,而在看到于猛的瞬间,杜瑕的心思却又活跃起来。   她冲于猛招招手,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外头开了赌局?”   于猛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破天荒的机灵起来,问道:“夫人是要下注?”   杜瑕嘿嘿一笑,点头,道:“你这就出去,就压九公主的队赢!”   说着,她就将自己的钱袋整个儿丢了过去。   哼,命都要豁出去了,还不许给自己赚点零花销么?   第二局很快开始,也不知七公主说了什么动员的话,绿队也开始拼命,红队打的有点辛苦。   可因为上一场杜瑕玩儿命的表现,绿队众人似乎都认定她是个玩球不要命的彪子,无人敢于之正面应对,所到之处人人避散,简直无与伦比!   杜瑕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觉得大家可能对自己产生了一点美好的误会,这么下去的话,会不会影响到自己指尖舞先生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光辉形象呀?   正胡思乱想间,杜瑕眼尖的发现涂明丽从不远处经过,本能的催马上前,哪知听到动静的涂明丽只往这边看了一眼,一见是她便脸色大变,如惊弓之鸟一般调转马头跑走了。   再次被孤零零丢在场中的杜瑕:“……”   你们倒是派个人出来守我呀?!   显然七公主也被这种诡异的情况气到了,奈何叫谁谁跑,整个绿队的人仿佛都在一瞬间患上了耳聋症,气急败坏的她甚至想亲自上阵,然而却被也豁出去的九公主拦下,两人在场中僵持不下,不像打球,倒像是斗气了。   毕竟是突然被拖来打球的,诸位参赛成员显然更加爱惜自己的生命,于是杜瑕越发畅通无阻。   庞秀玉大喜,再次大显神威,一通横冲直撞,真的吓的两个姑娘花容失色,先后从马上摔下去之后,径直抢了球,跟杜瑕两人交叉前行,相互传了两个来回之后,进了!   两人忍不住在马背上用力拥抱了一下,然后欢呼出声,引来红队诸人纷纷附和。   反观绿队,当真面如死灰,七公主气得眼睛都红了。   接下来的场面简直一边倒的一塌糊涂:绿队明显已经被杜瑕、庞秀玉这一对异军突起的崭新组合吓破了胆,一看是她们两个拿球先就怯了,宁肯落在后面遛马,也不肯上前阻拦。   而苏秀、雷婷、何葭等人也不是一无建树,三人非常令人感动的放弃了个人得分机会,极度团结且用心险恶的将球往杜瑕和庞秀玉手中送,或是干脆缠着自己的对手,然后神情愉快的看两个对手千里走单骑……   七公主到底不是凡品,在此全线大溃败,人心涣散之际竟还能努力抗击,硬生生冲破九公主和何葭的双人防守,自己冲了整个球场,扳回一分。   然而于事无补。   三局两胜,根本不用到第三局,因为成功拿下前两局的红队已然锁定局势,第二局结束的锣声响起之时,九公主带头欢呼出声,七公主黑着脸扭头就走,好歹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恶狠狠的摔了球杆。   再然后,杜瑕突然就发现自己得了个新诨号:与庞秀玉合称马球场上的“拼命二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表示,不听话就得念叨牧清寒表示:看媳妇儿打球,比我自己下场还害怕…… 第七十三章   自从六月二十八马球大战结束之后, 杜霞名声大噪,伴随着指尖舞先生尚未散去的余热,她终于再次成为了开封上层人民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   好些原本持观望态度或者已经蠢蠢欲动的文臣家眷毅然决然地收回了已经递出的橄榄枝, 原因自不必说, 那日她玩儿球如同玩儿命一般的疯狂举动,显然深深震撼了不止球场对手那么几个人,愿意主动递上帖子的文官家眷以肉眼看见的速度锐减。   然而与此相对应的, 更多武官系统的家庭向她表达了真挚诚的问候, 各种帖子蜂拥而至,杜瑕欣然前往。   许多年轻男女几乎将她视为偶像,马球偶像, 每一次她出现,大家都会非常热情,热切地向她请教马球技巧或是拉着一同切磋。   杜瑕受宠若惊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得意非常, 然而却还是无比真诚的说出了,自己其实只是一个马球初学者的事实。   不过很显然,这并没改变什么, 大家对她的喜爱和推崇有增无减。   “刚开始打就打的这般好, 你真是天资非凡。”   “莫要哄我,我那日观你在马上飒爽英姿,沉醉不已, 还猜测你必然于此道浸染多年。”   “二娘,不必过谦,就凭你这天生的一股狠劲儿, 再过几年必定可成为马球大家。”   对,就是二娘。   现在“拼命二娘”已经与指尖舞先生的名声并驾齐驱,甚至隐隐有超过之意。   又因二娘更加平实可亲,大家更愿意这样称呼她,而不是叫指尖舞先生。   嗯,庞秀玉就是大娘……   庞秀玉非但没有对这个称呼有丝毫不满,甚至几乎将杜瑕引为知己,现在差不多日日都来,导致很多时候卢昭卢大人每日下班之后都要先来牧家领老婆。   也就是从这次马球比赛之后,杜瑕和庞秀玉才算是真的交了心。   时间久了,杜瑕就发现庞秀玉这个人真的值得交往。说的好听点,她是性格爽直一根筋,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有点儿死脑筋,但却也有一个最大最让人喜爱的优点:尊重别人。   因为成长环境、成长方式和个人经历的不同,其实她跟杜瑕对很多事情都有非常不同的认识和理解,也时常进行辩论,但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翻过脸。   比如说庞秀玉对于周边敌国的态度非常直接,且简单粗暴,那就是一个字:打。完全没有什么迂回或是曲线救国的想法。   不听话不要紧,打打就好了,一顿不行就两顿,直到把他们打垮,便是想反也反不起来了。   可杜瑕的想法却跟杜文和牧清寒等人比较接近,那就是需要综合考虑、全面分析,从长计议,务求一击必中。   于是两个人便时常会面临分歧。   庞秀玉性格虽然急躁,脾气也有点爆,但却不会一味地否认别人或是强迫别人认同自己的看法。她会很认真的听,听完之后再很认真的告诉你,她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也不认同,但她隐约觉得有点道理,然后继续坚持自己的见解。   就这么在打闹玩乐和谈正事之间,两人的感情飞速进步,然后有一天庞秀玉就非常水到渠成的提出:“好妹子,我着实爱你为人,难得你也不嫌弃我粗鄙,不如我们索性结成异性姐妹,自此相互扶持,荣辱与共,你意下如何?”   杜瑕一怔,旋即大笑,也觉得豪气丛生,点头应下:“好!正合我意。”   两人都是率性而为,既已决定了。也不必再开什么黄历挑选良辰吉日,当即摆下香案,点了香,对着天地拜了几拜,自此姐妹相称。   等卢昭和牧清寒相携归来,就见仆从匆匆来报,说两位夫人下晌结拜后兴致高昂,已经在后院喝醉了。   两个男人正面面相觑,却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中间还夹杂着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声音。   “莫要拦我,今日实在高兴,且替我备马,我上去耍一通长~枪与小妹瞧。”   紧接着就听见丁零当啷稀里哗啦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撞倒了。   又听同样醉醺醺的杜瑕放声大笑,道:“大姐休要猖狂,且上马,咱们球场见真章!”   “去就去,怕你怎的?”   简直听不下去,这天还亮着呢,就成这般模样,鬼知道她们白天在家里做了什么!   牧清寒和卢昭都觉得面上无光,双颊有些火辣辣的,纷纷快步往后走去,想赶紧结束这出闹剧。   等他们一进去就被眼前这副混乱场景震的目瞪口呆:庞秀玉和杜瑕一个两个都已经站不稳,踉踉跄跄满院乱晃,嘴里还嚷嚷着什么骑马打球,又抓着假山大树叫姐姐妹妹的,满院子的丫头婆子跟着她们到处乱跑,好不容易抓住,又被轻松甩开……   两个男人仿佛见识了新世界,都没脸去看那些下人,忙不迭的去抓自家老婆。   因为庞秀玉实在醉的厉害,若这么拖回家去补眠,被人瞧见,要是外面传出什么话来就不美了,是以牧清寒直接留他们夫妻二人住了一夜。   因为前一晚两位夫人闹得太凶,把牧清寒和卢昭也给累的够呛,是以睡得分外香甜……   结果这还没完呢。   第二日牧清寒和卢昭踩着点儿去上衙门牙门的时候,两位夫人还因为宿醉未醒,然而等他们从衙门回家,却见牧家仆人面色复杂的说道。   “两位夫人头晌就去城郊庄子了,说要打球,顺便玩耍,钓钓鱼打打猎什么的,这两日就不回来住了……”   话说庞秀玉在开封这几年早已经憋的不行,这里不比他们老家地势开阔,人口稀少,每日只能憋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嘴都淡出鸟来,也时常往城外去。   可惜她家要保持低调,也没那一份财力去城外置办庄园,因此每日都是早去晚归,当日就回。   可这回不一样啦,她的结拜义妹家里有好大一座依山而建的庄子,听说风景如画,里面竟然还有马场,哪里还坐的住?   牧清寒和卢昭:“……”   了不得了,老婆结伴跑了!   杜瑕也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那种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至于无数次冒出许多可怕的念头,比如说:不如趁着现在我还年轻,就专心当马球运动员好了,等以后年纪大一些了,身体素质下降,打不动了,再专心做漫画师。   这个念头只是不时闪过并未宣之于口,可是却已经严重的影响到了她的实际生活,最明确的体现就是九公主直接打发人来,非常客气的问下一卷《大道无疆》的新书稿怎的还没送到宫里去,太后也已经问过几回了。   因为太后的关注,如今《大道无疆》印出来之后,杜瑕都是先从李掌柜送来的精美样书中挑选最精致的几本送入宫中,请她老人家过目。   说白了就是因为粉丝身份太过特殊,她必须得给予特殊对待,抢在新书正式上市之前先给对方送过去过瘾,好彰显出这一份与众不同和自己的重视来。   最近沉醉于马球之中无法自拔的杜瑕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疏忽了新书的进度,这一卷确实已经比上一卷晚了两天!   居然还在跟李掌柜约定的前后三日内浮动,然而确实晚了。   前不久才刚刚下决心把自己的身份透出去的指尖舞先生瞬间惭愧起来,不过还是厚着脸皮扯了个谎。   “劳太后和公主惦记,已经收尾了,只是这几日我又重新检查了几回,发现两个细节不大好,觉得还是精益求精才好,不免又改了两回,这才略迟了两日。”   看着这位大宫女投来的敬佩的眼神,杜瑕平静的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拖稿理由千千万,她这个又算的了什么?   不过终究指尖舞先生的名声也来之不易,她不能再给亲手毁了,在跟庞秀玉在城郊庄子上一待三天后,两人终于意犹未尽的打道回府。   庞秀玉还十分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末了实在忍不住问道:“好妹子,咱们在这里耍的好好地,回去作甚?”   杜瑕深深的叹了口气,懊恼的锤了一把空气,幽幽道:“被催更的感觉,你不懂啊……”   ******   转眼中秋已到,之前被牧清寒派去送韩凤的张铎张京叔侄总算赶着回来了,也算没违背承诺。   两人风尘仆仆,瞧着都瘦了一圈,也黑了许多,只是仿佛却更精神了。   牧清寒问了他们的情况,又道辛苦。   张铎笑着拱手,谦虚道:“本分而已,不当人子。”   张京到底年轻,也是头一次走这样远的差,这会儿还意犹未尽,瞧着很是兴奋,直道:“且是份美差!小人原先只在北地打转,做着给人压货的买卖,见识短浅不说,也为人所瞧不起,哪里有这回来的痛快?南方景致风俗当真与咱们北地不同,也与江南一带甚是迥异,多彪民,十分勇猛!韩大人还亲自出来道谢,小人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官儿,且这般客套,当真是托老爷的福,也叫小的开了眼界。”   见侄子这般,张铎颇有些无奈,也有点丢脸,听到最后,见侄子不忘本才罢了,只是又对牧清寒和正抿嘴儿笑的杜瑕致歉道:“小子无状,也没见识,叫老爷夫人见笑了。”   “张大哥还是这般客套,”杜瑕笑道:“令侄年纪尚轻,又无伤大雅,也没什么,不必挂怀。”   她知道张铎这类人是被世道艰难蹉跎得狠了,小心已经成为本能,强扭也是无用,便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只是转头看向张京笑道:“我还记着你的话哩,叫人包了酱肉的酥皮月饼,快去吃个解解馋,莫叫阿唐抢了去,还有个于猛也是能吃的。”   她跟张京年岁相近,差不多大,又脾气相投,因此不像主仆倒像姐弟,也时常想着照顾一下这个幼年丧父丧母,跟着叔叔到处讨生活的苦命小子。   张京一听,果然耐不住,吞了下口水才告辞去了,一出门就步履飞快,最后几乎要飞起来,看的杜瑕等人忍俊不禁,纷纷摇头。   等张京走了,牧清寒才问张铎:“你了见了韩大人?瞧他气色如何?”   张铎摇摇头,道:“果然病得狠了,小人去时,说是已经大好,可是瞧着也脸色蜡黄、眼圈发黑,皮包骨一般的纸片人,说不多久的话就要气喘吁吁,只是瞧着双目灼灼,应该于性命无碍。”   牧清寒听后一阵唏嘘。   原先他也曾远远见过韩凤几回,虽没细看,可想着对方也是身长七尺,身材健硕,气质超然,跟张铎口中所述简直判若两人。   杜瑕幽幽叹道:“水土不服是一个方面,想必比起身体上的病,心病才是最要命的。”   官场起伏乃是常事,就好比后世课本上所学的诗词中,十首能有八首是诗人被贬谪之后有感而发。而在这其中,抑郁而亡的也不在少数。   韩凤几乎可以算是牧清寒步入官场以来头一个主动示好的高级官员,而且据牧清辉评价,此人颇有城府,也很有才干,又算得上年青。若能熬过此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若能搞好关系,未必不会与牧清寒互为臂膀,因此自然不愿意看韩凤有什么三长两短。   牧清寒也十分认同她的看法。   想韩凤原先也算春风得意了,那般年纪就已经做到济南知府,若无意外,再打点一番,五年之内留京做个三品上下的京官也未尝不可能。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没有变化快,谁知道怎么半路里就突然杀出来一个憨货,不仅将韩凤的计划打乱不说,还叫他半生心血付诸东流,几乎倾家荡产才换来绝地逢生,然而也还是被发配到云南这等蛮荒之地,叫他心里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知府和知府却又不同,那云南正式被划入半途也不过百年上下,一来因为周边皆是敌国,二来山高皇帝远,至今依旧频有动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朝廷势力反倒不如那许多土皇帝来的有威慑力。等闲文官想在这里活命都是个老大难题,绝大部分人来这里只想要保住性命,活动一番,等任期满了调往外地,哪里敢舍望做出点什么政绩?   所以说韩凤被派往云南,落差不可谓不大,熬到现在都没死,已经不容易了。   张铎又道:“韩大人见了老爷送去的药材,十分感慨,特地写了一封书信道谢。”   说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开,封口还用蜡滴严严实实的封着。   牧清寒接过来,却也不急着拆开,只是将信封放在掌心敲打几下,似乎在思索什么。、杜瑕和张铎也不敢出声打扰,就在旁边静静等着。   过了会儿,牧清寒却开口说了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道:“你叔侄二人且好生歇息,这几日先莫要出去,且把在这一路上见闻整理一番,尤其是云南边疆一带,我有用。”   张铎也不多问,抱拳称是,然后就下去了。   等他走了,杜瑕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南边可能有战事?”   牧清寒略一沉吟,摇头,说:“我也不大确定,可北面炤戎一直贼心不死,虎视眈眈,前两年之所以未动干戈,一来是牺牲了一位公主,二来咱们大旱,他们旱的更厉害,也是没精力,可将来几年……若炤戎有动作,南边青绥、葛靖,一个接壤大半个云南,另一个只与两广隔着一道细细海水,坐船也不过三两日功夫,谁知道它们会不会群起攻之,借机发难?总要有个准备才好。”   杜瑕知他不是无风起浪的人,自己先坐在原地想了会儿,才低声问道:“可是朝堂上有什么动静了?”   她虽然日日都买开封官方和民间发行的两种报纸看,力求尽可能全面的掌握时局动向,可毕竟不能直接面对朝堂第一手信息,绝大多数真正的内幕都不得而知。   牧清寒笑了下,捏了捏她的手,颇为感慨地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他将妻子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原委:“今日卢老将军频频上折子,说南部沿海一带似有异动,他已派军队前往查探,只是后援辎重不足,请求朝廷播发粮草甲胄,可都被圣人驳了。有几位老资历的武将看不下去,也出声附和,也先后被借着由头敲打了。”   杜瑕一惊,忙道:“卢老将军必然不是会胡言乱语之人,圣人”   她突然顿住了,打从心底涌出一股凉意,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见她这幅表情,牧清寒又长叹一声,点头,道:“不错,圣人早就忌惮他功高震主,又远在一方,如今又要求增援,更怕他拥兵自重了。”   其实圣人的担忧并不难理解,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鼾睡,换做任何一个君主在位,尤其是一个以文治国的君主,只要不是自己的铁杆心腹,有几个能真心放任这样一员素有威望的大将自由发挥?   “可是,”杜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由得抱怨道:“这么做也忒不地道,想叫马儿跑却不给马儿吃草,疑人勿用,用人无疑的道理圣人难不成不懂么?卢老将军镇守边关数十年,若是相反,早反了,何苦等到现在!”   粮草倒罢了,直接从地方上征取倒也能贴补一二,可兵器甲胄也不给?那真真儿是釜底抽薪!   要知道,如今民间禁止私造兵器,而全国最顶尖的铁匠、作坊,最先进的技术,最上等的铁矿等原料,都掌握在中央,若是圣人一直不批,下面真的就没法子了。   战场上以性命相搏,好的兵器甲胄关键时刻能赋予将士们第二条生命,可若是真的破烂不堪,或是直接数量不够……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夫妻二人都沉默片刻,却听牧清寒又道:“这还不算什么,如今已是八月半,若无紧要公务或是烽火战事,各地封疆大吏都要进京述职、朝奉,圣人却不许卢老将军回京。”   杜瑕闻言瞪圆了眼睛,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如今圣人还没呈现出要退位的迹象,也还要脸,自然做不出把人骗入京中杀之以绝后患的举动,可就这么大咧咧的撅了卢老将军的例行请求,也未免太打人脸了。   根据老规矩,但凡封疆大吏年底入京,若无过错或是需要移交职务,圣人都要勉励一番,并加以奖赏。而卢老将军镇守边关,在过去的一年中虽不敢说有大功,可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圣人竟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给,着实有些过了。   其实在一般情况下,圣人也比较愿意借机将人调回来敲打审查一番,若有异动甚至可以直接扣下,重新换上自己心腹去做。可如今圣人直接连这个都省了,可见对卢老将军的猜忌已然到了一种十分可怕的地步。   不许卢老将军进京,恐怕一个是因为圣人嘴上虽死咬着不认,可未必不担心南方有人趁虚而入,因此即便在看不惯,也不得不依仗老将军的威势,继续由他镇守。   再者,估计圣人已经将其打入头一批需要提防的臣子中,回不回来都不可能改变这种印象,索性也不需要麻烦。   第三个么,年底京城风云齐聚,各方大吏共聚一堂,,端的是开拓人脉、巩固联盟的大好时机,恐怕圣人也是怕对方一回来,一则叫大家都念起他的功劳来,日后越发不好拿捏;二则也是怕他会借机进一步扩大势力……   杜瑕慢慢的把自己的猜测说了,牧清寒听得频频点头,最后看向她的眼神中已经满是明晃晃的称赞。   两人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也不怕再多说些,牧清寒道:“忠烈这几日得了消息,也是抑郁非常,我们俩闲时凑在一起说话他不免也透出几句……再结合各方情势,十年之内,战火必起!”   这只是对大局的猜测,可对个人……不管是牧清寒还是卢昭心中已有预感,既然圣人已然忌惮至斯,恐怕卢老将军的结局好不到哪里去。   有两次大家喝多了,卢昭一双眼睛都血红,丝毫不见素日万事不经心的大咧模样,言辞间提及圣人,表情沉重扭曲的可怕,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不臣之心,可又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牧清寒理解他的感受,却无能为力。   任谁父子相隔,且明知一方大限将至,相见却遥遥无期,更别提设法营救……   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下,想必人会发疯的吧。   “怎么会!”、   杜瑕不由得惊呼出声,旋即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生将最后的尾音吞回腹中。   牧清寒知道她聪慧非常,方才能说的也都说了,只叫她自己慢慢参透,也不继续拆分解释,只语气复杂的说道:“若有战事,我必不能置身事外,你,唉,既然你也爱武人的玩意儿,闲暇时间熟悉一下也没的坏处,虽说最好别有用上那一天,可总是有备无患的好。”   圣人毕竟老了,下头的几个儿子也都长起来,可丝毫不见他有立太子的意思,内外早已是暗流汹涌。   若有幸,某位皇子趁着外头还没乱起来顺利铲除一切障碍继位,说不定还能暂保太平;若不幸,当今年迈,一众皇子虎视眈眈,外面又群狼环饲,内忧外患之下,这个刚刚建立数十载的年轻国度指不定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灾难洗礼。   待到那个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不管你是金枝玉叶还是贩夫走卒,在炮火和铁蹄前面也不过寻常血肉罢了,若能自己习得武艺在身上,届时无论内忧还是外患,总能比旁人多些生存空间……   说到这里,见杜瑕面容严峻,牧清寒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话题貌似太过沉重了些,便有些悔意,暗自责备自己不会挑时候,什么时候讲不好,却偏要在这中秋佳节丧气。   却听杜瑕突然重重一点头,正色道:“我懂了。”   她这般郑重其事,却反而叫牧清寒心中越发不好受,忙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好歹还有几年工夫,慢慢来,莫叫外头发现端倪,到时候不说咱们未雨绸缪,反要污蔑咱们妖言惑众了。不说做了月饼,我正肚饿,快叫人端些个来我尝尝。”   见他瞬间将话题扯到吃月饼上去,杜瑕哭笑不得,也不说破,只领他的情,且先将此事牢牢放在心中,暂且压下不提,真的起身叫人去端月饼,又笑着说:“开封内什么都多花样儿,今年又是咱们家头一回送八月礼,我既怕出错,却更怕泯然众人,叫人家以为咱们不用心,也记不住,打从许久前就用心琢磨了,想了好些馅儿出来,又请人雕刻的新鲜花样模子,你且帮我品评一番,若是哪里不好了,还能抓紧时间改一回。”   牧清寒就着丫头端上来的铜盆洗了手,顺手抽了随身带的手巾要擦,结果抽到一半却又塞回去,径直接过杜瑕递上的新手巾。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杜瑕却已经看清了那条被他塞回去的手巾,正是自己迄今为止做过的唯一一件针线活,心底口中便忍不住开始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   这人真是的,不就是一条素面大手巾子,一点儿花样儿都没得,却还这般,这般……小心作甚。   牧清寒抬头冲她一笑,也不说这个,只盯着月饼打量起来,半晌才笑道:“怪好看的,我竟有些不忍下口了。”   作为自家八月节送礼首秀,杜瑕也真是煞费苦心,前阵子连最爱的骑马打球什么的都推了几回,只窝在书房里画稿子,设计图样,又请了好几回木匠,刘嫂子都要被她折腾疯,听说扬言一年不想再吃月饼。   杜瑕做了酥皮酱肉、金丝火腿、红油蛋黄、枣泥、豆沙、栗蓉六样略常见的,又打发人出去买了好些干鲜果子,专门熬了果酱出来,又根据后世模模糊糊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加了豆面儿、冬瓜等增稠,失败了无数次,废了上百斤材料,这才又做出了山楂馅儿、梅子馅儿,都酸甜可口,很是清新开胃。   又因为原本的月饼都是圆的,且个头也大,看起来便有些蠢笨,她便亲自画了图纸,托城中最有名的木匠刻了一批模具出来,形状各异,有争妍斗艳的十二色花卉,还有或威武或可爱的十二生肖。   想要完整印出形状并不容易,要么太尖锐的棱角被卡在模子里出不来,要么太过细致的花纹粘掉面皮,导致烂糊一片……中间不知道改了多少回,这才得了如今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颗玲珑。   一事不烦二主,杜瑕还是请那个匠人,又订做了一批精致可爱的木匣子,正好一盒装八个,既好看,这数目也吉利,这才内外兼备了。   杜瑕笑着取了一个山楂的,一个酱肉的切开来,放在细腻白瓷碟里成了,递过去,道:“等会儿吃饭了,你只一样的吃半个,略尝尝味儿就得了。”   牧清寒手里擎着半块月饼,听了这话就笑了,玩笑道:“如今我是越发没得地位了,眼见着过八月半,两个月饼都只给吃一口,却够做什么的?”   一个月饼那么点儿大,莫说还给切开了,便是来上一盒八个,他这么个忙了一天的大男人,也未必会有多少饱腹感。   杜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又拍了他一把,催促道:“莫要说笑,讲正事儿呢,快说,滋味儿如何?”   牧清寒砸吧下嘴儿,点点头,忍不住又伸手把剩下半个山楂的拿来,填入口中吃了,这才笑道:“酱肉的肥而不腻,甚好,不过我倒觉得这果子酱的新鲜,又开胃,酸酸甜甜的,老少咸宜呢。”   见他真喜欢,杜瑕便放下心来,又切了一个梅子的,跟他一人一半,道:“再尝尝这个,这个味儿略醇厚些,你觉得今年咱们送这个成不成?”   哪知,就听牧清辉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不成。”   杜瑕半个月饼塞在嘴里,嚼了一半,不上不下。   却听牧清寒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喝了口茶,这才继续道:“自然是不成的,我怕他们抢起来。”   杜瑕噗嗤一声乐,险些把月饼喷出去,只撕着他要打,又笑骂道:“跟谁学的,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牧清寒任她打,打了会儿却又反手搂住,笑嘻嘻替她揉手,又给她倒茶赔不是:“是我忘形了,快喝口茶,别呛着了。”   也亏得月饼小巧,皮儿柔和,不然还真有被呛到的危险。   杜瑕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茶,又伸手去捏他下巴,哼哼几声。   牧清寒爱惨了她这幅闹过之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又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没忍住便抱着亲了好几口……   外头的丫头小厮都知道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是这两位主子单独待着的时候,除非主动叫你,不然真的别没事往上凑。   这对年轻小夫妻闹了好一阵子,杜瑕这才红着脸重新做好了,抬手整理下自己略有些乱的头发,清清嗓子,努力正经的问道:“我琢磨着,是不是也得给九公主那边送一份?你觉得合适吗?会不会给人说什么?”   好歹当初也是托了人家的福才能得了太后夸赞,后面还作为一个队的队友打了球,若是过节不表示一番,总觉得有点儿忘恩负义似的。可毕竟对方身份太过敏感,不似等闲亲友,随便一个举动都有可能被外头的人拿来说道,因此杜瑕十分踟蹰。   牧清寒倒是没犹豫,听完之后立即就点头,道:“送吧,该送。”   顿了下又道:“不光要送九公主,还要送太后和皇后娘娘,她们赏不赏脸是一回事,可你好歹一直进献书稿,恰逢佳节,若是没一点表示,也说不过去。”   杜瑕有些忐忑的问道:“会不会叫人说是在巴结?会影响到你么?”   “这怕什么?”牧清寒笑了下,笑容中却有些复杂的东西,漫不经心道:“怕他们说甚?说到巴结,谁不是巴结?谁又不是绞尽脑汁的想要巴结皇城里头那些人?咱们还算好的,算是有的放矢,有法可使,那些人若想巴结,还没个路子呢!”   杜瑕顺着他说的话一想,也就释然了,点点头:“太后那边不难,成,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也不再啰嗦,麻溜儿的吃完饭就去自己的小书房工作去了,倒把想挤时间同她温存一番的牧清寒闪的苦。   说来也是得天独厚,就像牧清寒说的,她每回的样书都要先送到宫中请太后过目,这不正好过节了么,自己就赶两篇大和尚大显神威的番外出来,亲手细细的画了,跟月饼一同送入宫中,既应景而又讨喜,且必然合乎太后娘娘口味。   至于书海那边究竟能不能按时赶出来,还真不是那么要紧了。 第七十四章   跟牧清寒商量过后, 杜瑕果然赶制了几篇番外,亲手用心描绘了,连同一共二十四个花样的八种口味月饼装了三个精巧的木匣子, 一同托人送往宫中。   原本只有皇亲国戚和一品、二品的命妇才有脸面递牌子面见太后, 尽尽孝心,如她这个品级的命妇,是没有资格直接向太后进献礼品的, 更何况是吃食这种容易招惹祸事的物件, 故而一开始宫中负责接应的姑姑看了,二话不说就叫她将月饼拿回去。   好容易做的,就是为了在太后跟前刷脸, 杜瑕如何肯轻易放弃?   好歹她素日对这些人极其和气,也时常用银钱打点,每到年节必有孝敬, 因此苦苦哀求一番,道:“原知道不大和规矩,可好歹是对太后老人家的一片孝心和诚心, 也不叫姑姑难做, 且在送递书稿的时候顺带着提一嘴,若实在不成,我也死心了。”   见她一片真心, 当然,不排除是塞的荷包里头厚厚一叠银票说不尽的真心实意,那位姑姑终于动容, 飞快的收了荷包,又故意当着旁人的面板着脸点点头,勉为其难道:“也罢,你也来过许多回,又是八月节,我且试探着提一回。只丑话说在头里,此事非同小可,我与你走这一遭,便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冒了杀头的风险,若稍微有个什么闪失,咱们就都不必活了!”   杜瑕点头称是,又赌咒发誓道:“姑姑且放心,我是最惜命不过的了。”   见她上道,那姑姑这才点了点头,去了。   杜瑕在外头侯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双腿都站麻了,身上也慢慢渗出汗来,想活动一下却也不敢,只得借着宽大的礼服略抬抬腿儿,又趁着没人的时候飞快的擦汗。   等姑姑再次出现,杜瑕看她的眼神不亚于看亲人。   跟方才进去的时候相比,姑姑的眼神和气了不是一星半点,语气也和软了许多,老远就冲她招手,竟然还笑道:“真是你的运气,可巧太后正觉得乏味,说年年过节,年年一个样儿,听说你又进献了新书,倒十分欢喜。我见太后兴致好,趁机提了一嘴,她老人家竟特许你进宫,亲自过去呢。”   杜瑕一听也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抬手将自己从上到下滤了一遍,又不大放心的问姑姑:“姑姑,我瞧着还成吧?可别在太后娘娘跟前失了仪态。”   姑姑跟着看了一遍,笑道:“夫人年轻,人也俊俏精神,自然是好的。”   听一个人的遣词用句就能判断出她的态度。   杜瑕虽不知太后具体怎么说的,可看这位姑姑前后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和表现,想也知道太后必然情绪不错,不然恐怕她都不会亲自出来回自己。而这会儿她不仅亲自来了,就连称呼也成了正经的“夫人”,只怕也是特地出来结个善缘。   她装着没瞧出来的,规规矩矩的跟着进了宫。   都说一回生,两回熟,这寿康宫她也是第二回 来了,放眼整个大禄朝,如此待遇的五品夫人怕是没有第二位,也确实值得骄傲。   进去之后,杜瑕照例不敢乱瞧,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就老老实实拎着匣子站在一旁。   若是太后不开口,在一旁站一天都不稀罕。   好在太后的情绪似乎真的不错,杜瑕刚行完礼不久,她老人家就温和道:“赐座。”   杜瑕的眼睛都快瞪出来,忙道不敢。   太后轻笑几声,不以为意,继续道:“不必拘束,坐吧。”   说一遍可能是客气,你可以推辞;可若是说了第二遍,那就是真想叫你这么做,若还是一味不肯,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于是杜瑕立即从善如流的谢了恩,只挨了个屁股边儿坐下,真要说起来,比站着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好在她进来苦练骑射,身体素质提升不少,不然还真不一定熬得住。   看来前人总结的对,进宫请安这种事听着面上有光,可着实是对身心的双重考验,但凡一方面略差一点的,基本上就没有下一回了。   杜瑕刚坐下,就听太后对身边人道:“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可怜她小小孩儿的,还拎着那么老大的篮子,还不快去接过来?”   因为一共三个匣子,杜瑕统一都装了一个三层食盒,既方便保持口味口感,也好拿。   被吩咐的大约是太后身边得脸的宫女,就听她笑着回道:“瞧太后说的,奴婢方才还想呢,您还不叫拿过来,难不成再叫夫人拎回去不成?”   话音刚落,太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都是我惯得你,听听,成什么样子了,连我也敢打趣。”   那大宫女先来拿了食盒,又俏皮道:“可不就是太后惯的?偏您这样慈善可亲,奴婢不自觉的亲近,哪里还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太后越发笑个不住,杜瑕听得也暗自叫好,心道这才是拍马屁的绝顶高手,我可还差得远呢。   那宫女先开了匣子看了,又捧给太后过目。   太后面上尤带着笑意,见状赞了句:“果然好巧的心思,年年过节,年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这个倒有些趣儿。却有什么味儿?”   听杜瑕答了,太后点头,叫把山楂的切一个来尝尝。   那宫女去了,却是将小兔子形状的月饼一切为二,先用碟子端了一块小的,拿给杜瑕。   到底是外头送进来的东西,而但凡皇室中人又都格外怕死,所以就要先叫进献者吃。   杜瑕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机械的用银叉子插着吃了,原本酸甜可口的美味,这会儿却如同嚼蜡。   稍后,太后也吃了月饼,反应倒是不错,只是瞧着还是对画本子的兴趣更大些。   约莫是杜瑕特地为大和尚画特别篇的举动极大地取悦了她,太后着意夸了两句,又颇为感慨道:“这实在是我看过的几卷中最好的两篇,甚好。”   出宫回家时,杜瑕身边又多了八匹绸缎和一堆宫里的中秋点心,引了无数艳羡。   可她却久违的矫情了,那用自己亲手做的月饼为太后试毒的片段就像重复播放的经典老电影一般,不断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无穷无尽。   到家的时候,牧清寒还没从衙门里回来,杜瑕突然就觉得很乏。   她把自己胡乱丢到榻上,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忽然又常常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权力啊。”   ****   次日,八月十四,九公主府。   九公主的贴身宫女念着长长的礼单,而她自己却显得有些兴致缺缺。、那礼单甚长,也不知念了多久,九公主却突然喊道:“停住,谁家?”   宫女重新扫了一遍,确认道:“牧家。”   九公主笑了,问道:“拼命二娘的那个牧家?”   “便是那家。”宫女也抿嘴儿笑。   边上另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问道:“公主,那大娘二娘什么的,球当真打的那样好?”   九公主勾了勾唇角,重新躺回去,懒洋洋道:“球技好不好我却不好评判,只是是个聪明人,却是真的。”   她又闭着眼睛听了回,终于没了耐性,一摆手,示意停下,略有些不耐烦的道:“左右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不必念了,小环,去从库房里把那一套二十四节气的簪子拿来,给牧家那位拼命二娘送去。取一根新马鞭来,给那位卢家的大娘送去,莫要厚此薄彼了。雷家、苏家、何家你们也看着备一份礼送去,不必重了,只给家中女眷即可。”   小环立即去安排了,可回来之后还是难掩疑惑,不解的问道:“不过是些莽汉,公主为何这般重视?那二娘的哥哥可是正经榜眼出身呐,岳长也是这两年风头正劲的何大人,倒不见公主对那位何家的二姑娘另眼相待,反而跟那位二娘一视同仁的。”   “傻丫头,你懂什么,”九公主低头摆弄着自己新近染成的血红指甲,低低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什么?”   她说的声音太低,几个宫女都没听清,可九公主却不愿再重复,只是打发她们出去。   等众人都走了,九公主才冷笑一声,满意的合上了眼睛小憩。   父皇已经老了,行事越发保守刻板,那几位兄弟也渐渐不安分起来,她同兄长须得早做准备。   如今哪里是太平盛世!却问历朝历代哪位圣人想要坐稳皇位,是没把军权抓在手中的!   倘若真的乱起来,人家调了千军万马来杀你,你就用几个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抵挡不成?   成王败寇,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且不论日后如何,若是最关键的一步输了,还谈什么日后!   这些人如今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前途无量。且眼下也正是贫贱之时,自己下手才能更加不容易引发父皇警惕,也能尽可能快的叫对方输诚……   中秋节还没过完,杜瑕他们却接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也不知圣人怎么突然就想起来,欲点去年文举状元金仲为七公主驸马。   结果七公主并不领情,当场就闹开了,直言金仲太过文弱,无一丝男子气概,非她所好,必不肯。   不光她不肯,就是金仲在朝的几位叔伯听了也不愿意。   谁都知道七公主脾气大的很,反复无常,是许多男儿心中的鬼见愁。而金仲是他们本家这一代最小的一个男丁,又天资聪颖,性情纯粹又宽和,大家都没指望他攀龙附凤,只爱随着他的心意当个正经文人,成为一代大贤。过两年再娶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夫妻二人终日谈诗论画,做一对大隐隐于市的神仙眷侣就完了。   金仲本人也是这般心思,素日沉醉书道,十分低调。   哪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或是“无心插柳柳成排”,也许是他的书法实在太符合圣人胃口,要么就是圣人也真看中了他的恬淡性情,就要招婿!   七公主一闹,金仲几个本家分家的叔伯也先后求到御前,诚惶诚恐的请罪,说金仲才疏学浅,当不起这般隆恩,求收回成命。   圣人面子上就有些过不去。   想他多少年都不曾亲自指婚,好容易做一次,竟然双双反对!   而且关键是这次指婚他真的是全凭心意,是真心喜爱金仲为人才做此打算,并没有太多阴谋阳谋的算计,于是越发不乐。   金仲知道后险些急哭。   他自小就喜欢温柔女子,也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跟妻子琴瑟和鸣的场景,可,可,那位女子绝不可能是七公主呀!   且不说日常传闻,之前六月二十八马球赛场他亲眼见过七公主英姿,言行举止间也能窥探出她的一丝暴脾气。   且不论及样貌,也不必说什么感情处处就有了的话,金仲几乎早就能肯定,七公主必然不会是自己喜爱的女子!   若是自己真的成了驸马,这……这辈子就完了呀!   金家众人的态度叫圣人笑不出来,又想起七公主在自己跟前哭闹的情形,越发不悦,却没给答复,只是叫他们先回去。   金家是江南百年豪族,历朝历代以来虽没什么权倾一时的重臣,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大家圣贤不计其数,俨然是文坛屹立不倒的一面旗帜,无数文人心之所向,若是得罪了,当真要犯了众怒。   可……金口玉言呀!   下朝以后,圣人忍不住去皇后那里排解,素日善解人意的皇后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了。   圣人不由得薄怒道:“为何不发一言?”   皇后皱了皱眉,没忍住,也冷着脸道:“却叫臣妾说什么?您也知道金家轻易动不得,如何非要乱点鸳鸯谱?如今闹到这般田地,却如何是好?”   她家跟金家亦敌亦友,一般人家出身,自然清楚金家人的心思,怕是圣人自以为得意的驸马之位,人家避如蛇蝎!   圣人一时语塞,忍了又忍,倒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十圈,才黑着脸道:“朕的公主有什么配不上他的?竟引得全家来朕跟前哭诉,好似朕的女儿嫁不出去一般!别人家都求不来的荣光,他们却弃之如敝履,气杀朕也!”   皇后在心中冷笑,心道你还气,殊不知人家更气!   那肃妃的女儿哪里是什么好货,刁蛮任性,飞扬跋扈,对宫人动辄打骂,金家人如何会要这么一个媳妇!   况且驸马之位素来尴尬,而金家本就显赫,根本不需要牺牲本家子弟迎娶公主来贴金,最关键的还是金仲与七公主互看不上!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皇后面无表情道:“臣妾不过一介妇道人家,没见识,没法子。”   这会儿弄砸了才想起来同我商议,要做什么去了?谁愿意接着烫手的山芋!   然而却见圣人的眼光一闪,盯着皇后缓缓道:“咱们的九儿……”   皇后大怒,杏眼圆睁,几乎要拍案而起,当即道:“皇上,臣妾跟随您也有几十年了,为您生儿育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为何要这般糟践我们母女?七公主素来欺负小九好性儿,臣妾都忍了,可这回断然不可!臣妾才是皇后,凭什么她女儿不要的就要给我的小九?凭什么是她叫您下不来台,却要叫我们母女收拾残局?臣妾不服!”   皇后是当年先皇还没正式登基之前就给当今求的,当时是结结实实的下嫁,又是发妻,是以圣人一直十分敬重,皇后也不似一般后妃那样畏缩,帝后二人相处起来也颇似民间夫妻。   叫她反应这么大,本就有些心虚的圣人也没脸继续,只得讪讪的摸摸鼻子,搅混水道:“瞧你,朕不过随口一提,你却急了,哪里像是江南关家的女儿?”   皇后不理他,心道谁不知道你的伎俩?眼下只说玩笑,若是我不竭力反对,赶明儿你就能下旨了!   金家上下都不愿意跟皇室结亲,皇后却也不愿意叫自家女儿嫁这样的人。   本朝公主虽不能直接参与政事,可权力也很大,只要操作得当,亦可左右朝堂。   这两年几位皇子明争暗斗的越发激烈了,几位公主为了自己的下半生也是殚精竭虑,莫说联姻这等最有力最简单直接且稳定的联盟方式,便是日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有目的的。   金家名声虽大,可全家上下内外只沉醉于吟诗作对,没有一个有实权的……找这样的驸马有何用!来日为新皇谱写颂歌么?   帝后二人闹得不欢而散,皇后没留宿,圣人也干脆,径直去了肃妃那里,打算听听她的意思。   只是他却又打错了算盘,此事皇后尚且如此暴怒,更别提肃妃出身武将世家,进门就没给好脸,直辣辣道:“好歹七儿也是臣妾身上掉下来的肉,皇上想指婚,总得提前说一声儿吧?金仲旁人喜欢,可臣妾不喜,七儿不嫁。”   圣人刚在皇后宫里碰了钉子,这会儿竟又叫肃妃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越发难堪,也有些真恼了,当即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朕金口玉言,没得更改!”   肃妃何等暴烈脾气?又仗着自家父兄皆是圣人心腹,越发肆无忌惮,直接砸了茶壶。   若真要这么着,她宁可叫七儿去和亲!好歹还能挣个为国为民的名头,不管是圣人还是天下,都不敢忘了她的牺牲,便是日后皇儿抢位也能多得着筹码!   ¢   因前途未卜,金仲一连几天都郁郁寡欢,在翰林院状态欠佳,几份活儿都接连出错,十分罕见。   饶是圣人没下明旨,可但凡消息灵通的官员差不多都知道了,对金仲的感觉也是非常复杂。   苦无门路巴结奉承的暗骂他不知好歹,得了便宜卖乖;而绝大多数自己能干,又后代出息的前辈却甚是理解,颇为同情。   如今的基本观念还是娶媳妇回家便是操持家务等实用的,若是娶一位公主家来,怕不是要高高供起。到时候莫说叫媳妇立规矩,恐怕公婆见了还得先行国礼请安呢!   任谁劳累了大半辈子,好容易想歇歇了,到头来却又要当奴才……也得怄死!   金仲年纪小,又颇天真烂漫,牧清寒等人平时就很照顾他,如今见他骤然摊上此事,也都十分着急,日日凑在一处想法子。   卢昭就道:“索性你直接说家中已有婚约,是指腹为婚,之前你自己不知道不就结了?”   众人都说好。   却听金仲苦哈哈道:“哪里能成,我家素来不兴这个,兄弟姐妹们素无一人,如何到了我突然就有了?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有猫腻,若弄出欺君之罪来,越发要连累家人了。”   见他这么个素来神采奕奕的二郎一朝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在场几位都暗自侥幸:幸亏自己早就成亲了!   不是他们自傲,好歹都是正经科举前几名出来的,长的也都是一表人才,外头不是没人起心思。不过尚主吧,万一要是来一位位高权重的,因相中了他们,要把自家刁蛮任性的女儿许配,他们可没有金仲这样的家世,也没有哪许多叔伯长辈帮忙周旋当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个夜叉也只能受了。   众人齐齐陷入沉默,金仲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好不可怜。   此事最难办之处在于君臣有别,而且从大众层面来讲,被招为驸马这种事情属于恩宠,若金仲一味不肯,总有不识好歹之嫌。   良久,杜文眼神略有着飘忽的说:“若是七公主能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单纯从金仲的角度来说,抗旨不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容易引火烧身。   可七公主就不同了,她是金枝玉叶,虎毒不食子,历朝历代也从没有过因为公主不满皇帝指婚就被杀的先例,而当今更是个要脸面的人,自然更不可能破例。   反正他们是骨肉至亲,哪里有隔夜仇?   众人自然都知道这个道理,可说来容易做来难,他们认识的人当中也无一人与七公主说的上话。   退一万步说,即便说的上,难不成见面就要直辣辣的叫她死都别嫁?   传闻七公主是个倔脾气,拗性子,如果真这么说了,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不美。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有些遗憾的说:“若是九公主到罢了,可这七公主……”   八月十五的节日气氛尚未散去,却又要面临一个天大的难题。   金仲见大家都为了自己的事情眉头紧锁,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遂强颜欢笑道:“诸位兄长莫要如此,天无绝人之路,眼下明旨未发,便是尚有余地……”   话虽如此,可众人表情并未和缓多少,皆因在场都是明白人,知道金仲所言有理,可大前提却是他或是七公主给圣人一个顺水推舟的台阶下,好歹把脸面捡起些来,不然他这个驸马上任,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第七十五章   见气氛沉闷的难受, 卢昭便提议去喝酒。   原本金仲为人十分节制,除非休假,几乎滴酒不沾, 可如今因为心中揣了愁事, 急需借酒消愁,竟头一个应承,众人纷纷附和, 便朝开封城内一家景致最好, 酒也最好的应碧楼走去。   这时已经天色擦黑,时辰不早,正经想吃饭的早就来吃饭, 专门想请客的也都早来占座,唯独他们这些临时起意的,倒显得有些另类。   好酒楼最不愁没客人, 牧清寒一行人到的时候,酒楼已经满座,小二十分抱歉的询问道:“大堂角落里倒是还有两张空桌, 只是位置不大好。”   牧清寒微微蹙眉, 瞧了眼无精打采的金仲,摇头,道:“不妥, 劳小哥去问问,看楼上包厢什么时候能空出来?不拒什么格局。”   他们要说的事情事关皇家,稍后再喝点酒, 又不乏脾气火爆、性格爽直之人,没准就要冒出几句大不敬的言论,还是小心为上。   许多生意好的酒楼一晚上不知循环多少回,没准儿晚来一步反而刚好赶上空出来的好地方,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只是权贵人家所在的上等包厢就不必想了,一来那些人往往玩乐的花样繁多,指不定要闹到天色微明;二来开封城内神鬼众多,里头做的不一定是什么人,又或者拐弯抹角不一定跟什么人扯上关系,贸然打扰恐生祸端。   小二果然去挑了两个普通包厢问了,片刻后满面喜色的下来,道:“客官好运气,当真赶巧了,有一伙客人已经差不多了,约莫再过一刻钟就得。”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使得,且先去附近书铺看了一回书,见又出了几卷某学子的诗作文集,不禁点评一番。他们都是过来人,如今眼光见识同当日参加考试时万不能同日而语,做这些倒也不错,过了会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又回去。   应碧楼一年四季几乎都门庭若市,为开封内外诸多达官显贵豪商巨贾所钟爱,出入多披金挂银者,门外停着的许多车马轿辇也争豪斗富,热闹非凡,因此多出来的一顶镶嵌着孔雀羽毛,挂着金玲翠玉的奢华轿子并未叫他们多看几眼。   结果众人刚一进去,就见方才同他们说话的那位小二哥正苦哈哈的跟一个丫头打扮的解释着什么,抬头瞧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立即道:“姑娘快看,小的并未说谎,确实是那几位爷先定了的,已经等了许久,这不就来了?”   之前那个包厢的客人刚吃完走了,他们酒楼的人正在打扫,可巧又来了一行人,却不先进门,只打发个丫头来问,小二因事先答应了牧清寒他们,只说满了。   不曾想刚好一个伙计打扫完了,下楼说话,被这丫头听了,这便开始纠缠。   如开封内应碧楼、玉仙楼之类上等酒楼,想来讲究个先来后到,而来人又不说明身份,小二自然不肯出尔反尔,做毁坏自家声誉的事情,于是两边争执不下。   那丫头顺着看过来,粗粗打量几眼后随即轻蔑一笑,再次开口,声音清脆的说道:“什么先定的,既然他们方才走了,便是走了。而此刻就是我们先来,他们后到,莫要再多废话,你可知我家贵主是谁?莫说你一个小二哥,便是这掌柜的出来了,也断断开罪不起!还不速速让开?”   她虽是个丫头装扮,可身上穿的皆是绫罗,头上戴的尽是宝珠,便是寻常富户家的小姐也未必有这般光鲜,想也知道必然来历不凡。   可若是她好声好气的说,牧清寒他们未必不会想让,可上来就这样胡搅蛮缠,便是泥人都要给激出三分火气,何况本就心情郁郁的?   卢昭最见不得此等狐假虎威的刁奴,当即挺身上前,皱眉道:“你这丫头好不晓事,开封城内有名有姓的上等酒楼便有数十上百家之多,哪里去不得?却偏要在这里争抢作甚!且速速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丫头便竖起眉毛,仰着下巴到他跟前娇斥道:“甚么争抢,分明是我们先来的,你这汉子好不知羞!”   卢昭不爱跟人打嘴仗,见说不通,当即对小二道:“你再说一回,谁先来的?老爷与你做主!”   他生的人高马大,又常年习武,如今又做了官,越发有威严,小二也似乎有了主心骨,当即壮了胆子,略挺直腰杆道:“是大爷们哎呀!”   原来是他尚未说完,那丫头就抬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不光小二,就是牧清寒等人看见这一幕也呆了一瞬,旋即大怒,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放肆!他有什么过错,你竟动手打人,哪家出来的刁奴!”   离她最近的卢昭见不得这一出,也不管她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孩儿,上前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怒喝道:“混账,你家主子是谁?叫他出来!”   便是再好看的女孩儿,这般不讲道理,任性妄为,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卢昭多大的气力?牧清寒都甘拜下风,这丫头挣脱几下纹丝不动,又觉剧痛传来,身子发软,站都要站不住了,竟还是嘴硬,只斜着眼睛,白着脸,红着眼眶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家主子是谁?呸,你是什么阿物,给我家主子提鞋都不配,也敢问她名讳!做梦去吧!”   “珠儿,怎的还不出来?”   正僵持间,一个穿着打扮同这丫头一般无二的年轻女孩儿走了进来,刚朝这边问了两句,便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随即瞪圆了眼睛,喝道:“什么人,好大胆子,还不放手?”   卢昭一把将珠儿甩过去,黑着脸道:“你也是一伙的?你主子呢?”   珠儿被他甩了个踉跄,险些站不住,跟伸手来接的姐妹撞到一处,险些打翻邻桌的酒坛。   这一下的动静却有些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谁要见我?”   伴着话音,就见一个宫装丽人大步走了进来。她约莫不到二十岁年纪,腰缠翡翠玉带,头戴宝石额饰,腕上还套着几个流光溢彩的镯子,通身富贵逼人,引得许多人伸着脖子瞧,眼睛里都印满了羡慕与向往。   然而牧清寒等人一看她,便暗道不妙,真是撞上对头了。   来人正是七公主!   珠儿见了七公主,如同见了亲人祖宗一般,立即从眼睛里掉出泪来,飞奔过去,委屈极了。   她刚要说什么,却见七公主把手一抬,将众人打量一番,面色不善的冷声道:“我的奴才自有我打骂教训,卢大人却又哪来的闲工夫!对着一个弱女子逞威风,好大的志气!”   卢昭对圣人这一大家子都没好印象,见她这般护短,不分青红皂白张嘴乱说,越发烦躁,也没了好气,道:“公主怎的不先问问你的丫头做了什么?大庭广众无辜殴打百姓,又是个什么规矩!”   “你也知道我是公主?”七公主置若罔闻,嗤笑一声,眼睛却不住地在牧清寒等人身上扫来扫去,待看到后面的金仲,面色越加不好,“怎的却无一人行礼?我还以为大禄朝不是我父皇当家了呢。”   这话说的诛心,虽刻薄,却无可辩驳。   此言一出,不光卢昭,便是在场原本并不识得七公主的食客们也骇然,纷纷跪下磕头请安。   见她这般蛮不讲理又张扬跋扈,金仲嘴里如同被塞了一整个苦瓜一般难耐,只想着,若是当真要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着他们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请安,七公主只觉得十分解气,就连连日来的不痛快也都消散了些许。   她也不立即叫人起来,只是施施然往楼上走去,路过小二身边时,还不忘明知故问一句:“我有要事要与人在此商议,可用得?”   眼下她已经摆出公主身份,小二如何敢不应?只得在心中暗暗对牧清寒等人说句对不住,这才点头,赔笑道:“公主说笑了,自然用得。”   小环却又忍不住抬腿踹了他一脚,恨声道:“好个看人下菜碟儿的东西!”   小二被她踹的狠,一头碰在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叫听见的人也忍不住龇牙咧嘴。   可饶是这般,小二还是敢怒不敢言,只是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晕头转向的继续赔笑……   七公主轻笑一声,轻飘飘的喝住,又道:“我这丫头胡闹管了,却也没甚力气,小二哥莫要见怪。小翠,那些银两给小二哥去看伤。”   后来进门的那个丫头应了声,从腰间荷包掏了个金锞子丢过去,道:“听见了么,公主慈善,拿着吧。”   众人越发看不下去,卢昭只捏的一双手都青筋暴起,若不是牧清寒死命拉着,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    第七十六章   金仲急的出了一身冷汗, 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什么书法大家,什么琴瑟和鸣, 再这么下去, 他先就要死了。   “哼,”这时,七公主经过他身边, 却又放缓脚步, 不屑道:“瞧你这窝囊样子,本公主就是瞎了眼,毁了脸, 也不会嫁给你!叫你们家那些人省省心吧,别整日上蹿下跳的,叫人作呕。”   金仲脑海中翁的一声, 面色惨白,却还是被一股傲气驱使,努力叫自己不失态的转过去, 正色道:“公主慎言!”   七公主突然捂嘴咯咯娇笑起来, 只从袖子上头露出一双美目,有些无辜的反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这倒有趣了。”   她的声音却又突然变得充满恶意, 轻飘飘又杀伤力十足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文不成武不就,本公主不嫌弃你就谢天谢地吧, 竟有胆子嫌弃我?若是叫人看了我的笑话,你们且等着,看我放过你们哪一个!”   说完,七公主放下衣袖,露出下面一张笑吟吟的美人面,身段优美的上楼去了。   金仲身形一晃,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住。   杜文连忙抢上一步将他掺住,又对着七公主的背影磨牙道:“世间竟有这般毒妇!”   方才七公主和金仲离的很近,声音又低,是以除了金仲之外谁也没听到七公主究竟说了什么,可听不到不代表看不到,光是从七公主变来变去的眼神,以及金仲听了之后的反映就可想而知了。   众人不免好奇七公主究竟说了什么混账话,可又怕再次叫金仲难堪,便很自觉的没问。   牧清寒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也不必到处去了,倒不如去我家,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说完,就叫阿唐先行一步,家去跟杜瑕说,请她叫刘嫂子准备些好菜,再从地窖里挖了几坛子积年老酒出来。   杜瑕听说他们忽然要家来吃饭,还疑惑呢,结果听阿唐说意外遇见了七公主,便瞬间明白过来,不再多问,自去准备不提。   当夜,金仲果然喝的酩酊大醉。只是他人品上佳,酒品更好,喝醉了也不撒酒疯,更不说胡话,只是一遍遍的责怪自己,怪自己无用,倒叫家中长辈跟着受辱。   杜瑕瞧他这般,也是心中难受,一面打发人去准备醒酒汤,一面悄声问牧清寒:“七公主到底做了什么事,怎的叫他这样伤心?他家长辈可还好?”   金仲这人性情温和,又知礼有风度,不仅结怨少,便是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一笑而过,并不往心里去,更未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情况。   牧清寒摇摇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又不好问,估摸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杜瑕又看了看已经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的金仲,叹了口气,道:“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可惜;这牛不喝水强按头,更加可恨。”   她不禁越发埋怨起圣人来,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乱点什么鸳鸯谱嘛!既然知道金家不好得罪,恁老好歹开口前略透个口风吧?还真是蜜汁自信,觉得自己的女儿就是千好万好,一旦指婚人家肯定感恩戴德?   如今倒好,闹到这般田地,尽数成了僵局,可怎么下台?   顿了下,她突然灵光一闪,道:“咱们几个虽然着急,可毕竟年纪轻,见识浅,经历的也少,此事还需找些有经历的长辈问问,没准儿能有什么奇招儿也说不定。”   牧清寒一怔,有些不大确定的问道:“能成么?金家几个长辈也一直在活动,十分恳切,听说如今已经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瑕一咬牙,道:“事已至此,行不行的总得试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者说句不好听的,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金家的人虽然真心着急,可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怕也手段有限……”   到底是夫妻,她还没说完,牧清寒已经瞬间心领神会,道:“何师伯!”   他们在开封根基尚浅,能说的上话的熟人就这么几个:唐芽位高权重,贵人事忙,跟金家素无往来,必然不肯插手此事,问都不用问。   宋平沉醉断案……   剩下的不就是一个何厉?可巧他的官位不高不低,为人也机敏圆滑,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且往往效果奇佳,可不就是最佳人选?   杜瑕也觉得有谱,当即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虽然未发明旨,可再这么拖下去,当真要人尽皆知啦,到时候就算有法子恐怕也得为了圣人颜面委曲求全。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和我哥哥这就去吧,行不行的,试试再说!”   牧清寒点点头,用力抱了她一下,才转头去找杜文。   杜文一听,当即往桌上一拍,喜上眉梢道:“招啊,我竟没想到!”   在开封几年,卢昭也听得何厉大名,知道他实在是个鬼主意数不胜数的奇才,也觉得若能有人破此僵局,非他莫属。   事不宜迟,牧清寒和杜文当即饭都不吃,直接打马往何府奔去。   去的时候何家还在吃饭,听他们这个档口来了都有些意外,不过一个是师侄,一个是自家师侄兼女婿,都不是外人,便立刻叫人请了进来。   何厉穿着一身豆绿外袍,同赵夫人笑着招呼他们道:“来来来,没吃饭吧?今儿的肉沫酿豆腐甚是美味,还有这卤鸭掌,也颇有滋味,与我小酌两杯。”   既不是外人,两人也不绕弯子,飞快的行了礼之后便由杜文直接开口道:“实不相瞒,岳父大人,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来实在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特来求助。”   此言一出,赵夫人当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笑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说完,就回了后院,也不问因由。   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再次行礼,连道抱歉。   然而何厉却想没听到似的,依旧笑呵呵的,一手一个拉着叫他们坐下,又硬塞了筷子,盘中菜肴催促道:“快尝尝,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岳父大人,”杜文哪里吃得下,便放了筷子,急道:“救人如救火,菜什么时候都能吃,人若晚了,可要来不及了。”   何厉也不管他,扭头去看牧清寒,问:“你吃不吃?”   看明白他是在装傻的牧清寒苦笑,也放了筷子,道:“师伯说笑,怕是今儿真吃不成了。”   “哦,”何厉只是点头,又摆摆手,道:“既如此,那我自己吃,天儿也不早了,你们自去便是。”   “岳”   杜文又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不愿就此放弃,可见对方这般,只说出一个字就说不下去,当即站在一旁,赌气似的等着。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何厉终究胃口有限,之前二人来时他已经同夫人吃了个半饱,这会儿便是故意磨蹭,能吃多少?   见牧清寒和杜文竟然还是一动未动,他心中也有些无奈。   何厉也不说话,只叫了茶,自顾自的吃了一盏,吃完了便要无视二人,自顾自离去。   杜文忍不住又拦了一回,何厉这才倒背着手,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们想救谁,而我也还真有个简单至极的法子叫圣人下台,可惜,我偏偏不爱说!”   牧清寒和杜文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都惊呆了,半晌面面相觑,干巴巴地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何厉嗤笑一声,高高的扬起眉毛,大声道:“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许多的为什么!老子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救,我能救,可偏偏就不爱救!”   说完,又重重一哼,用力一甩宽大的袍袖,道:“他们金家人不是清高么?不是向来不同流合污,出淤泥而不染的么?既然如此,便是投到污泥里去又有何妨?区区在下,不过是巧言令色的弄臣,与他们同在朝为官便已经是污浊气象,如何再敢招摇?叫我的雕虫小技毁了人家清白名声?”   牧清寒和杜文暗自咋舌,心道感情是有梁子!   他们还真不知道!   可这会儿想想,还真不是不可能的。   金家人向来不大贪恋权势,只醉心学问等,自诩清流;而唐芽此等权臣已是他们所不喜,更何况何厉这种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都口无遮拦,有些放荡不羁的“弄臣”?   两边堪称两个极端,互看不顺是肯定的,可却万万没想到,双方早就曾正面冲突过,貌似看样子师伯大人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依照他素日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回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可想叫他救人?   是否有些痴人说梦了?   却见何厉极尽挖苦只能事的喷了一番,又喝了几口茶,再次凉嗖嗖的开口,甚至带着几分快意道:“要我说,你们也莫多事,本就够打眼的了,却偏偏又掺和进皇家姻缘作甚?好玩不成!”   顿了下,竟又带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再说了,七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也容颜娇媚,如何配不得那金家小子?多少人眼巴巴看着都求不来的驸马委屈了他不成?退一万步讲,驸马不好委以重任,可不也是严丝合缝的好买卖!左右他们金家人胸无大志,如今天上掉馅饼,索性就去娶了公主,以后也是正经皇亲国戚,正好万事不论,醉心奇巧淫技,还有甚么不满的。”   说完,又对两个小子语重心长道:“你们年轻,不大知道人心险恶,多得是口是心非者。此事本与你等无干,却又掺和作甚!莫要引火烧身,到时候悔之晚矣。”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对何厉的态度十分意外。   “莫管闲事”此等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说不尽的诡异。要知道放眼整个开封内外,若论起管闲事、胡说八道的本事,他何大老爷称第二第三,那么第一第二也绝对无人感应!   此时此刻,他竟也学着要叫人独善其身了!   当真奇哉怪也,滑天下之大稽。   见何厉已经摆出端茶送客的架势,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沮丧,可也知道至少今日再多说什么也无可奈何,只得先告辞,回去再做打算。   临走之前,杜文终究觉得无法这般无功而返,有些话堵在喉间不吐不快,便索性去何厉跟前道:“岳父大人,金仲虽与我等非一母同胞,可亲如异性兄弟,他为人至诚至真,我们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跳入火坑?您与金家人有嫌隙,我等之前不知,也实在冒失了,可我却觉得,若不是解不开的仇怨,您未尝不可一试。”   “金仲于金家,便如我妻葭儿于岳父大人您,心头之肉不外于是。您之前与金家人不睦,可若是不计前嫌,能在此事出手,为天下人之所不能为,何等胸襟宽大!他们必然感激到了极致,也愧疚到了极致。这等人家最好名声脸面,即便届时不供您驱使,难不成来日有事交代,还能置之不理?”   “金家人素有威望,在读书人中可谓一呼百应,若能与他们化敌为友,许多麻烦便能省了。我知您未必将那些虚名看在眼中,可为人在世,哪里能真不管不顾呢?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得要好。”   “当然,这都是小子拙见,岳父大人未必瞧在眼中,放在心上,小婿告退。”   说完,杜文也不看何厉的反映,只是低着头,一揖到地,转身离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牧清寒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面上纹丝不动的何厉,眨眨眼,也告辞了。   等他们的身形刚消失在门口,何厉却瞬间变脸,一脚朝着身边椅子踢去,结果……没踢动,反而被碰的生疼,忍不住低呼出声。   赵夫人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瞧他这样,却不先问,只抿嘴儿低笑,又抬头看向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良久,感慨万千道:“当真已非吴下阿蒙也。”   曾几何时,那杜文也同年轻时的老爷一般莽撞,可如今才多久?已经有了城府,为人处世细致了不说,便是劝人也这般有理有据,当真天生是块揣摩人心的好材料。   何厉疼的脸都白了,一瘸一拐的在自己刚才想踢的椅子上坐下,却又忍不住用力拍了一掌解气,这才愤愤道:“翅膀硬了,敢教训老子了,你又夸他作甚!赶明儿叫他知道了,岂不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赵夫人见状又笑了一回,这才叫人去拿药箱,自己亲自蹲下,要帮他脱靴子。   别看何厉方才叫嚣的凶,可他对自己这位夫人着实敬重得很,见状反而把脚往回缩,连声道使不得:“我自己来就好,如何能叫夫人做这些!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赵夫人噗嗤一笑,推开他的手,又白了他一眼才道:“相公眼光过人,眼见着女婿日益长进,我岂有不欢喜的?再者你我夫妻一体,你什么地方我没瞧过?如今不过脱个鞋罢了,又磨叽个甚!”   何厉一噎,罕见的竟有些赧然,挠了挠头,才小声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赵夫人替他除了鞋袜,对着灯火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难掩心疼的责怪道:“不是自己的脚怎的?却踢得这般用力,我且看你明日如何走路!”   说完,竟又用力朝已经红肿起来的脚趾上按了一下,疼的何厉当即倒吸凉气。   赵夫人又心疼又好笑,替他上了药,突然问了句:“若是那金家小子当真被召了驸马,你觉得七公主会如我这般待他?”   何厉今儿第二回 噎住,半晌才气愤愤道:“又不是我生的,却管他作甚!”   说完,竟也不忘哄媳妇,又嬉皮笑脸的对赵夫人道:“再说了,世上绝无几人如夫人这般贤惠能干又通情达理。”   赵夫人笑着捶了他一下,抬手抿了抿头发,嗔道:“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浑话,叫人听见了笑话。”   话虽如此,可她面上难掩笑意,显然极为受用。   何厉哈哈一笑,一本正经道:“这又有什么,咱们老夫老妻的,关起门来说几句亲近话又如何?难不成开封知府还能抓了去?再说了,还是夫人先起头,说甚么为夫身上都叫你看遍了的话,却叫为夫如何哎呀!”   赵夫人羞涩难当,不由得拧了他一把,双颊绯红,倒有几分少女一般的娇俏,较往日正经时别有一番风姿,只把何厉看呆了。   就见他眨巴下眼睛,搓搓手,正色道:“夫人,眼见天也不早了,你我就安歇了吧。”   、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不过才戌时过半,哪里算晚!   赵夫人又给他逗笑了,当即啐了一口,道:“胡说什么!我同你说正经的呐,金家人便是再有不是,也非大奸大恶之辈,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再说罪不责其子,金仲那孩子我也曾远远见过,谦逊知礼,端的如玉君子,又是女婿至交好友,若你我当真撒手不管,心里当真过得去?女婿过得去?”   见自己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又被引回来,何厉不由得也有些恼了,当即不悦道:“你们竟都胳膊肘往外拐,那两个混小子不知道,难不成当年的事你也不晓得?因着他们大义凛然自以为是的几句话,我倒罢了,皮糙肉厚,可你跟着受了多少委屈?背后也没少给人指指点点吧?如今竟叫我去救那小子,却是做不到。”   听他这样说,赵夫人一怔,旋即有些感动。   何厉素来狂傲不羁,当年说话做事远比如今的牧清寒和杜文还要肆意,落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便是不靠谱的。又因他一张利嘴难逢敌手,得罪了无数人,可偏偏圣人对他恩宠有加,自然为许多人不喜,其中尤以金家人为最。   金家人很有些古名士的洒脱,又甚是清高,最瞧不上的自然就是何厉此等巧舌如簧的“弄臣”。   有一回大朝之日。何厉照旧在朝堂上弹劾数人,因他年轻气盛,言辞难免锋利了些,不免伤及无辜,却又在无形中将他的老师唐芽往前推了一把,偏圣人还夸他!故而犯了众怒。   下朝之后,金家两位便忍无可忍的对他开火,说他“巧言令色,祸乱朝堂”等等。何厉是什么人,正得意时哪里听得了这些,当即予以反击。   两边越说越过火,金家人也有些失了风度,又说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云云,总之全都是些不好的话,最后不欢而散,自此之后越发不可能有来往。虽然仇恨没有继续加重,可到底何厉是将那回的羞辱记在心中。   尤其后来事情传开了,许多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政敌不免落井下石,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导致赵夫人也遭了连累……   何厉是个护短的,今时今日金家人遇此劫难,他虽觉得金仲可惜了,却也绝对不会主动出手搭救。   弄明白丈夫的心思之后,赵夫人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可最终还是柔声劝道:“话虽如此,可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身在官场哪里能万事顺风顺水?再者女婿说得对,既无杀妻夺子之恨,哪里有永远的敌人?你若能在此事上拉他们一把,便是圣人怕不也要高看你一眼,日后也少了一个敌人,多了许多朋友。再者此事也是替圣人解围,我琢磨着,既然两人都不愿意,圣人势必不会强逼,可缺的就是个台阶,若你的计谋能成,圣人自然也能记得你的好。”   道理何厉都明白,也知道其实这件在不少人看来千难万难的事情,根本并不难,只是那些人都正面对敌做惯了,又因为身在其中,不免慌了手脚,只想着怎么才能干脆拒绝,却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略退一步才好更彻底绝了后患的策略……可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他素来行事肆无忌惮,看不惯的就是看不惯,什么名声面皮的,早就给他自己有意识的毁干净了,如何还会在意?   再者两边交恶多年,此番自己不落井下石就殊为难得,如何能主动出手搭救?   这也忒……忒叫他难做!   完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么!   两人成亲着许多年,许多风风雨雨都一同走过,如今儿女都成亲了,赵夫人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枕边人心中所想?于是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他。   何厉果然撑不住,只是依旧嘴硬,愤愤道:“你也莫要再说那小子,我已然是后悔了,什么女婿,分明是个讨债的!不说向着老丈人,却偏偏要替旁人出头,哼!这会儿又装什么大头蒜,不过才做官几年,就在老子跟前装狐狸,老子这些年吃过的盐,怕不是比他走过的桥还多些,也敢来说道我了,赶明儿也不许他进来,来就用大棒子打出去!”   赵夫人忍不住笑了,故意逗他,说:“他是北人,过的桥自然少些,若是金家的小子,你岂不是要齁死?”   何厉今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自家夫人说的无言以对,也不由得有些悲愤凄凉了,当即哀道:“夫人呀夫人,你我同床共枕多少年岁?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小子,一个半子这般糟践为夫?”   赵夫人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倒越发娇媚了。   次日,牧清寒和杜文一大清早再来,何家门房果然不叫进。   那门房自然也认得他们,当即为难道:“姑爷,牧大人,不是小的有意为难,实在是,嗨,老爷的脾气二位也知道,这来得快,去的也快,两位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指望小的挣钱养家呢。要不,您二位赶明儿再来?”   两人虽然着急,却也真不好为难一个听命行事的门房,只好怏怏而归。   谁知他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何厉却突然从门内探出头来,十分畅快的仰天大笑几声,倍觉解气。   门房一头雾水的摸着脑袋,憨笑,问道:“老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何厉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却斜了他一眼,哼道:“你懂什么!这些混账小子记吃不记打,三五日不收拾一顿,眼见着就要骑到老爷我头上指指点点啦,哼!”   然后结伴去衙门的牧清寒和杜文刚要在路口分道而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同时还有人气喘吁吁的喊着什么姑爷,什么牧大人。   两人心头一动,当即转头,来的可不是方才的门房?   天热,来人跑的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只是递上一张对折的信纸,狠命喘了几口气才道:“老爷叫小的来送这个,旁的什么都没说。”   牧清寒和杜文巴不得一声儿,连忙抢过来看。   等他们将这张在普通不过的信纸展开一看,却见上头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墨迹未干,酣畅淋漓:“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   两人对视一眼,继而狂喜,又连声骂自己蠢笨如猪。   可不是怎的!   多么简单有效的法子,怎么他们就没想到?!   时下成亲都需合八字,有合得来的,自然也有合不来的。若是当真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使点手段,便是原本不合的也就合了。   可若是一对怨偶,同样使点手段,便是合的也不合了!   他们只想着如何能叫圣人收回成命,将这场婚事化为虚无,可却从未想过,其实未必要化为虚无,只要殊途同归即可。   圣人虽未明说,可实际上已经有许多人知道消息,若是叫圣人反悔,难度之大远胜上青天;不如就大大方方默认了,然后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只是过些时日合八字时,推说八字不合也就完了。   世人极信奉这些,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去,虽然遗憾,可两边面子都保住了。   便是有心人再想借题发挥,也无计可施:反正金仲和七公主的八字只有他们至亲才知晓,外头人即便能猜到这不过是推脱之词也无可奈何!   固然金仲和七公主如今深恶对方,平白担着这样的名声不免有些恶心,可世上哪里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只要得了好结果,便是小小牺牲一下又又何妨?   牧清寒和杜文只觉得连日来困扰大家的难题瞬间迎刃而解,都大感畅快,忍不住在马上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关心则乱,做惯了见招拆招的事儿,只知道该当头迎敌,却不曾想换个角度看看,如今竟忘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又或者他们这些人太过年轻,连带着金家人也只是直来直往惯了,只晓得不喜欢的便要赶紧断了瓜葛,哪里想得到还有这等欺骗天下人的诡计?   也许朝廷中许多老狐狸也能想到这个简单至极的法子,可既然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省的一个不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哪里有作壁上观看热闹来得省心省力又有趣?   这几日他们忙的焦头烂额,可背地里还指不定多少人在看笑话哩!   ****   三日后,圣人果然又放出话来,十分遗憾的表示自己虽然爱极了金仲人品才华,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同七公主的八字竟很有些不合。到底不敢冒险,只得作罢。   为了弥补两人,圣人还十分大方的赏赐了两边许多财物,尤其是金仲,因为知道他并不是多么热衷黄白之外,又额外换了许多绝世孤本相赠。   此事便就此打住。   正式尘埃落定那日,众人又共聚一堂,这回却不是喝闷酒喝苦酒,而是畅饮解脱的酒!   真是心境不同,分明是同一个人,可看去却判若两人。   前几日金仲心中有事,一直郁郁寡欢,瞧着人都萎靡不振,哪里有今日这般风采俊秀?   他虽不善饮,可到底劫后逢生,亲自替大家斟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感慨万千的说道:“这几日多谢诸位兄长、嫂嫂替小弟奔走,小弟赶紧万分,无以为报,且先干为敬!”   说罢,就一口气喝干了。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金仲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离,胆子反而大了些,随即大大方方道:“今日也算双喜临门,昨日叔父同我商议,这几日替我相看了一位夫人,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过不几日便要定亲,届时诸位还请一定赏脸到场,共饮一杯水酒。”   大家先是一怔,旋即纷纷道贺,又起哄,拉着他灌了许多酒。   虽然是好事,可金家人显然也是给吓怕了,生怕有再一还有再二,这才匆匆给金仲定下。不然金家那般注重规矩传统的大家族,如何会这般仓促!   这还没完,等酒过三巡,金仲差不多彻底醉了,才又对众人吐露道:“等到来年,小弟的三年之期便要满了,伯父他们同我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去外地赴任的好……这京城的水呀,呵呵,”他苦笑几声,分明这般年轻的脸上却突然多了几分沧桑,“我玩不起啦!入目皆是皇亲国戚,所闻尽有达官显贵,三品以上大员便有那么许多,我这小小,小小翰林院修撰,当真不过芝麻绿豆,不玩啦,不玩啦!”   看他这个样子,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说什么外地赴任,可分明就是再也不想回开封。   在场诸人虽然都理解,可也不免遗憾,皆因他们自认放眼整个太学,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如眼前这人一般当真全心全意研究学问的纯粹文人来!   同他关系最好的杜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尽数滚了回去。   罢罢罢,我之饴糖,他人之砒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最终,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万望珍重。”   见他这般,金仲也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拍拍他的手,道:“多谢!”   此次事件虽然有惊无险,可这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挫败感着实叫他心灰意冷。   当权者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只能受着!便是心急如焚,被当面贬低到尘埃里,竟也无能为力……   他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本也是觉得腹有诗书,不想辱没一身所学,且开封汇聚天下英才,便想着来此地开开眼界,经历一番,再结交三五好友,之后沉下心来研究所好,此生也算不枉费了。   金仲不想做什么攀龙附凤的买卖,更不想再体会一回这样生死由人,甚至连婚姻大事,自己枕边人都自己做不得住的事,再也不想。   这回是亲事,谁知道下一回又会是什么?   这一次有贵人不计前嫌,仗义出手,可谁又知道下一回能不能这般幸运?   既无置身其中的打算,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也罢,如今也算开过眼界,也经历了许多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经历的事情,便是好友,如今也有三五,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第七十七章   金仲的事情貌似到此为止, 结局说不上完美,可十全九美也算不易,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正在暗暗发酵, 牧清寒也提前琢磨起自己的前途来。   他本就对争权夺利之类的事情不大热衷, 而这回金仲的事情又是迎头一棒,叫他心中突然涌出的一个念想越发清晰起来:他想调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不管文举还是武举,三鼎甲皆直接授予官职, 留京待命, 部分才华出众的进士亦然。等到三年考核期满,或升迁或留任或下放,不仅看个人能耐, 更看手腕造化,其中多有运作空间。   如今大禄朝武官系统大致如此:   圣人之下由枢密院、三衙和兵部分管军权,枢密院有调军权而无掌军权, 三衙有掌军权而无调军权,兵部则主要负责各类作战计划拟定、后勤部署等。至于军队,则主要分为禁军和厢军。   禁军由各地精壮兵士组成, 一半留守京城, 一半分驻各地,乃是大禄朝最精锐的军队,直接由三衙中的殿前都指挥司统辖;厢军乃各地方军队, 除非战时,日常很少有作战和训练任务,主要负责当地治安维持和各种基础建设, 归三衙中的侍卫兵马司和侍卫兵马司统辖。   两个军种不仅构成和所属机构有所不同,战斗力和地位、待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可谓天差地别。   除此之外,禁军上下的俸禄都颇高,虽然地位名声不如文官,可俸禄却略有优势,直叫许多文官隔三差五便拿出来抱怨;可到了地方厢军,同等级官兵几乎只有禁军俸禄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堪堪只够养活自己,再想养家糊口却是难。   另外,因官兵成家难,朝廷还会对在册禁军,尤其是驻扎京城的禁军给予适当照顾,比如说帮忙包办婚姻:偶尔有获罪女子,或是和离的妇人,往往会率先推给禁军内兵士;以及为有家眷的官员、士兵提供对应等级的住所等,当真羡煞一众地方厢军老光棍儿们。   如此种种区别,直叫两军士兵们的精气神儿都不同。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军几乎每年都要进行相关考察,然后根据结果适当进行人事调整。若是禁军中人调往地方厢军,哪怕是平调,甚至是官阶升高,也会被戏称为“落厢”;相反的,若是厢军中人调往禁军,那便是喜气洋洋的“升禁”了。   可也正因为此,眼下禁军内除了有各地选上来的精锐士兵之外,也有许多大家族里放出来镀金混资历的大少爷,更成了许多朝臣扩张自己势力的角斗场……   牧清寒想着,他不缺银子,而且也成了家,倒不如就去地方上,踏踏实实做些正事,而非高居庙堂,对下头的事情指手画脚。这样日后升迁也更有底气,再管起下头的兵士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得人心。   正巧杜文去何府,对上回何厉的仗义出手致谢,牧清寒也顺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想听听这位师伯的意见。   这两年肖易生一直在外任职,而想见唐芽一面也是难,更兼中间终究隔了一层,到底不如何厉来得方便。   哪知他刚说完,何厉就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看过来,问道:“去地方厢军?呵,圣人还没老糊涂呢,把你下放到禁军中都算历练了,你还想去厢军?难不成要逼他做个昏君?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必说,想本分做些实事,这并没错,只不现实。莫要嫌我话说的难听,你可是状元呐,若是连你都被放到地方厢军里去,其他人又当如何?那些什么榜眼、探花、进士的,都去塞外牧马么,还是去城外砌墙卖苦力?”   “实干要紧,可高起、点更要紧,即便你去厢军辛苦历练十年,摸爬滚打流血流汗,也不如在禁军混一年来得实在!”   “再者,你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话是说着玩儿的么?厢军里头最高也不过是个军都指挥使,你也未必一口气能拿到手,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有心人若想做点什么手脚易如反掌。到时候我们饶是有心也无力,当真鞭长莫及。届时也不必把你弄死了,可随便给你安一点什么由头,圈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又能如何?都说见面三分情,你早有名声在外,留在开封,圣人隔一段时间总能想起你来,你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如今踩着五品的底子,过个几年与我齐肩也是轻而易举,到时候实权在握,想做什么不成?”   “你莫要以为只有皇城里才有勾心斗角,也莫要以为地方上的人皆是憨厚可亲,可托付生死之辈,那些从一无所有往上爬的才更加可怕,你以为论起耍阴招真能是他们的对手?”   何厉一口气说完这些,这才喝了几口茶,又语重心长的对牧清寒道:“你如今所有,便是多少人呕心沥血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手的,可莫要犯傻,自毁前程。”   他素日总有些漫不经心的散漫,说话做事也如肖易生所言,不免有些“疯癫”,似今时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当真是牧清寒所见的开天辟地头一遭,可见真是上了心。   杜文也是头一回听牧清寒说对将来的打算,还真没想到他竟然想去厢军,也是有些呆了,不过旋即就笑着劝道:“好妹夫,你莫要这般天真烂漫,中央有中央的艰难,地方难不成就少了龌龊?若下头真是一片清平盛世,当年咱们在江西也就不必九死一生了,难不成那张巡检不是武官?咱们不是外人,也不说客套话,你的才华学识胆量武艺有目共睹,胜过禁军中许多老脸面数倍,到那里尤嫌暴殄天物,莫说圣人,便是朝廷中随便一位大臣,也必然不会应允,且死了这条心吧。”   本来牧清寒中状元之后做官到现在也不到一年,距离决定去留还有两年有余,也就是最近才突然想起来,想听听长辈意见,哪知直接就叫何厉连根儿否了,就连杜文也十分不赞同。   牧清寒在失望之余,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实在是有道理,自己想的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见他若有所思,并不一味使犟,杜文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亲妹子可还跟着这小子呐,若真犯起倔来,必然是个天大难题。   想到这里,杜文便忍不住顺势拍了何厉一记马屁,道:“怪道世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岳父大人虽还是这么年青体壮的,可终究经历得多,见识也高远,又宽宏大量的,这般胸襟当真世所罕有。有您坐镇,我们这些小辈少走多少弯路!”   如今杜文虽然城府见涨,分析起时局来很有些唐芽一般的独到老辣,可唯独拍马屁的功夫依旧停滞不前,这会儿狠命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殊为不易,可惜却直白粗糙的吓人,直把何厉和兀自在沉思的牧清寒都逗笑了。   何厉知道他这是在就此番金仲的事情拐着弯儿的道谢——因何厉一直未正面承认帮过金仲,就连金家人先后几次送来的礼物也都拒之门外,所以杜文自然也不好明着说——倒没再推辞,只是笑骂道:“罢了,当真人无完人,日后你暗搓搓使坏倒罢了,可千万莫要上前拍谁的马匹,不然弄巧成拙,马屁拍不成不说,只怕马蹄子却要拍过来了!”   说罢,他跟牧清寒放声大笑起来,杜文也知道自己于此道天分有限,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转眼一年多过去,好歹安安稳稳的,中间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折,如今却又到了三年一回的文举,眼见着春去夏来,各地的秀才们纷纷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秋闱做准备。   郭游和洪清已是举人身份,只等着来年春闱即可,此刻倒还不着急。   谁知就在此档口,也不知圣人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还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提了一嘴,竟亲自过问了牧清寒!   圣人果然还没忘了他当年因为守孝而错过文举考试的事情,这回刚一入夏,竟就特地打发人叫他去,问秋闱报名没。   牧清寒当场就给问懵了,好歹官儿也做了两年有余,旁的不说,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稳倒是大有长进,因此旋即回过神来,忙道已经在准备了。   圣人果然龙颜大悦,连夸他有志气,又十分和气的同他说了几句话,甚至临走前还赏了一套文房四宝。   捧着御赐文房四宝归家的牧大人心情十分复杂。   老实说,真正步入官场之后,他对那什么劳什子文举功名的追逐心已经冷淡许多,今年本不打算考的。   奈何圣人竟都这般上心,他若不顺水推舟的下一回场,岂不是不识好歹,有负圣恩?若是叫圣人因此而迁怒,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于是大禄朝有史以来头一位现任官员去考举人的情况发生了。   且不说杜瑕见丈夫莫名其妙捧着一套文房回来是何等诧异,问明白原委之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杜文等人也都觉得十分新奇有趣,纷纷笑着毛遂自荐道:“来来,慎行,我来与你做保人!银子都一文不取的!”   白身考秀才,秀才考举人,皆要有人作保,即便如今牧清寒已经是正五品武官,可在文生系统,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而已,并不能例外。   牧清寒颇为无奈的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因许久没上考场了,竟略有那么一点忐忑。   觉察到他的情绪之后,杜瑕还笑说:“你如今都是正五品的官老爷了,已有一个状元头衔加身的人物,不过就是去考个举人,又有何难?”   “若是去考武举,我自然不杵,”牧清寒有些苦恼的对妻子说道,“老实讲,在官场混了这几年,我越发不爱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且如今圣人越发年纪大了,便也不似当年那般务实果敢,竟也爱听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便是奏折也多了许多花样。洋洋洒洒一大片,辞藻华丽不少,可有用的东西越发少了,同我的风格更加背道而驰,想要重新取得功名,或许还不如当年容易。”   杜瑕听后也不禁感慨:“到底是年纪大了,圣人也六十岁的人了,难免如此。”   人在晚年往往会趋于保守,听不得不好的话,尤其是一国之主,好大喜功什么的,难免更加严重些。   杜瑕顿了下,却又有意调节气氛道:“我同大哥他们都已经知足,并不求你锦上添花,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不过尽力而为罢了。倒是瞧着圣人比谁都急切些,你好歹全了他老人家的脸面,下场一试。”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   说到底,圣人之所以将小小一个牧清寒记在心上,一来确实爱他人品,二来若牧清寒真能连文举也中了,不用非得是状元,只要是三鼎甲,无疑都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空前壮举。而这自然可以算是圣人自己教化百姓有方的政绩,便是去黄泉之下面对祖宗也问心无愧了。   只是如今牧清寒有些像是后世的“在职考研”,且不说精力被分散许多,无法像曾经那样用工苦读,便是心境、想法乃至圣人喜好也都变了,且今年又有郭游、洪清等佼佼者,想要跻身三鼎甲……希望无疑十分渺茫。   倒是郭游觉得这种百年不遇的情况十分新奇有趣,隔三差五就跑到他家打秋风,美其名曰“相互督促”。   后来就连牧清寒周围同僚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听说牧大人竟然当真要去考文举,也都无比惊讶,惊讶之余也难掩敬佩之情,最后都跟卢昭一块给他鼓劲。   一时间,衙门内外、上下,乃至整个武官系统都空前团结起来,众人每日指不定什么时候见了牧清寒,都会一改往常的互看不顺,反而万分诚恳地勉励道:“牧大人,加把劲儿啊!”   “是啊,牧大人,恁脑子好使,这就去再考个状元回来,给那些酸溜溜娘们儿叽叽的书生瞧瞧厉害!”   “说的就是这话,咱们一窝子大老粗,好容易出了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这回竟然还能考文举咧,你可得替咱们争口气!”   “不争馒头争口气,牧大人,这阵子衙门里头有什么事恁就别管了,赶明儿拿个状元回来耍耍,那才是替咱们扬眉吐气呢!”   这年头武官不好当,高等武官俸禄虽高,可整体地位却难以启齿;高层都这样,底层军官、士卒自然更加一言难尽。   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武官都被硬生生扣上“粗鄙”“莽夫”等帽子,摘都摘不下来。可如今他们人堆儿里竟然还有个官儿要去继续考文举咧。老天爷,人家本来就已经有文举秀才的功名在身了,若不是当年守孝,这会儿说不得早已是举人老爷了!   许多原本并不了解牧清寒的武官系统同僚得知后竟也觉得与有荣焉起来,这感觉丝毫不亚于亲眼看着自家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只要他能中,只要他能中……什么就都妥了!   都是武官,平时闹归闹,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关键时候可不得一致对外?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头巾们平日里见了他们何曾有过好脸色?酸的也够了!   不过会读几本破书,写几个破字吧,有甚了不起的?如今俺们这里头也有人要去考你们的官儿了,谁怕谁怎的?   一个两个三个都这般热切,弄的本就紧张的牧清寒越发头大如斗,若不是性子在,只怕真的要请辞在家,躲避这来势汹汹的澎湃关怀了。   跟外面武官系统的期盼同时出现的,还有来自部分文官系统的恶意。   对牧清寒此人,许多文臣的感觉都十分复杂。那小子打从原先起也是正经读书的,当时还因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而名噪一时,结果谁能想到接下去就走岔了道儿了呢。   好端端的,老老实实读你的书不好么?怎得非要想不开去作甚么耍把式的!偏偏最后竟真给他考了个武状元家去。   这不是作孽么?   好好一根读书苗子,硬生生给毁了,整日跟那些胸无点墨的大老粗称兄道弟,日后还有什么前程!   于是,有人希望牧清寒就着这回的文举“迷途知返”,便是一回不中也不要紧,只要日后潜心读书,终究能回归正道的。   当然,有更多的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唐芽那厮本就可恶,弄了几个弟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赛一个戳眼;如今蹦出个徒孙,竟又贪心不足,文还没学到头儿呢,就又跑去练武,这回竟又想再考文举!把我们这文举当成甚么了!你家菜园子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这样还能给你中了,岂不叫全天下百姓都看轻了我们读书人?日后还有甚么脸面可言!   最好名落孙山!更好的是一辈子都不得中!   牧清寒对外头的议论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因为有许多同僚和几位损友日日在耳边聒噪,他了解得十分清楚。   多方夹击之下,牧清寒罕见的有了点小孩子脾气,时常夜不能寐,又拉着杜瑕抱怨:“……又不是他们考,也不是他们家里人考,却激动个甚劲!只天天盯着我瞧,瞧我作甚,脸上有花儿不成?”   末了,还要例行偷偷怪一下圣人:他分明那般日理万机,东南西北皆有邻国不安分,西南边陲也偶有匪盗作乱,这些大事他不去管,却非要关心自己考不考得上文举人?!简直莫名其妙嘛!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些话,杜瑕也从一开始的耐心安慰到了如今的左耳听右耳冒,时常听着听着就觉双目眼皮渐趋沉重,然后便不知不觉睡死过去。   这人原先不是挺沉默寡言的么?怎的如今年岁大了,一日赛一日话多起来……   不管怎么着,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转眼秋闱在即,圣人亲自许了假,牧清寒便是想打退堂鼓也晚了,哪怕就是个萝卜也得先插到烛台上试一回。   几年之后,家里终于又有人应考,竟还是那个人!   杜瑕也觉得十分新鲜,那日特地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因怕太过隆重反倒加重“考生”紧张情绪,杜瑕也没耍什么花样,只挑了最简单家常的:熬了粘稠金黄的小米粥,煮了鸡蛋,蒸了鲜嫩多汁的小笼包,烙了金黄酥脆的葱油饼,配了咸香可口的各色酱菜。   朴实无华,却处处透着一股子亲切和气,牧清寒看后果然胃口大开,一点儿不剩全吃了。   杜文等人前几日虽然时常拿此事玩笑,可都是考过的,知道厉害,打从两天起就都约好了不再出现,牧清寒好歹自在了些。   哪知百密一疏,那些文人心思细腻,可武人终究粗犷些,牧清寒和杜瑕一出门,就见前头竟齐刷刷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汉子!   两人登时愣在原地。   这还没完,就见那些人中有牧清寒的同科,也有他的同僚,更有部分后来认识的知己,这会儿都齐齐抱拳,中气十足的吼道:“慎行兄,我等特来为你加油助威,待你凯旋而归,咱们再把酒言欢!”   这会儿天色尚早,周围许多人家都还没起,结果给他们这么一吼,不亚于平地上滚出一个惊雷,瞬间给吓出一身白毛汗,哪里还睡得着?   杜瑕:“……噗!”   牧清寒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的,显然觉得这伙人简直如同傻子一般,而他们这般行事,明显也要把自己带累成傻子了。   他忍了又忍,这才压着声音吼道:“不是说不叫你们来么!”   就见打头的卢昭却不以为意道:“慎行,你体贴大伙儿,咱们都知道,可咱们习武之人,哪一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寒?早起个把时辰又算的了甚么!这不,兄弟们都来了。”   话音刚落,一众莽汉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分明才几十个人,却生生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又接二连三的数落牧清寒不够意思。   他们习武的也时常比划,最爱有人在旁边大声喝彩,一来壮声势,二来也好彰显自己勇武,想来文举也是同天下读书人一较高下,必然差不离。   杜瑕就觉得眼前一幕美如画,简直没眼看。   牧清寒简直要憋出内伤,觉得卢昭这厮哪里是兄弟,分明就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他待要发作,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一片赤诚,远比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官场同僚来得实在……   最终,一应羞耻、怒气都化作一声无奈长叹。   牧清寒双手抱拳,在微明的晨曦中,在微凉的晨风中对众人沉声应道:“多谢诸位兄弟挂怀,某必定尽全力而为之!”   卢昭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不过举手之劳,莫要这般作态。”   牧清寒:“……”   老子真是谢谢你啊!   不过错有错着,因为卢昭那夯货弄的这一出,牧清寒竟神奇的紧张不起来了。   左右脸都已经丢尽了,便是名落孙山也不过那样罢了,既然如此,还怕个鸟?   秋闱转眼结束,牧清寒一身轻松的出了考场,也不管结果如何,先拖着卢昭去喝酒。   两人大战八百回合,然后双双趴到桌子下头,还是杜瑕和庞秀玉闻讯赶来,分别从桌子底下扒拉出来各家男人。   杜瑕用力摸一把脸,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对庞秀玉道:“倒叫大姐见笑了。”   想他们在一处喝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是点到即止,从未有过这般酩酊大醉的丢人情况。这会儿却相互抱着又笑又闹,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比起杜瑕的艰辛,庞秀玉就显得落落大方的多了。   就见她豪爽一摆手,单手掐着卢昭的一只脚踝,如一株风吹不到的梅树一般笑道:“好妹子,你不必放在心上,男人就是这样,醉了哪里还有甚么脸面可言?你没见你大哥原先在两广时,军中多有擅饮之辈,他又是个犟种,死不认输,打小多少回醉的不省人事,寒冬腊月扒了自己衣裳趴在地上游水,撵着大白鹅上墙跳屋的事儿多了去呢,说出来只怕污了你的耳朵,妹夫这般已经很好。”   庞秀玉跟卢昭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对于彼此的黑历史都万分熟悉,只有想不想说,没有知不知道,简直信手拈来。   两个女人相互爆料了一下各自男人的不堪,然后便各回各家,没事儿人一般洒脱,仿佛方才的丢脸已经统统被留在了原地,只等着被风吹散。   只是杜瑕是叫阿唐等人帮着把牧清寒抬上马车,可卢昭……却是被庞秀玉拖死狗一般掐着脚踝,倒拖在地上拉上车去的!   次日卢昭醒来,只觉得下到脚踝,上至整片脊背、后脑勺都是火辣辣的疼,便问庞秀玉自己怎么了。   庞秀玉面不改色道:“你自己都记不得了?昨儿你与妹夫喝醉了,两个人硬要比划,拳脚无言不说,自己也站不稳当,说不得就伤着了,快别乱动了,我给你上些药。”   卢昭听后大为感动,连道受累,又盛赞她实在是一位可敬贤妻……   很快到了放榜之日,杜瑕一早打发了人去看。   很快的,张铎和报喜的公人前后脚进门,面上俱是一片喜气洋洋,连道恭喜。   牧清寒不仅中了,而且名次竟也不低,是第十三名!   全家上下不禁都欢喜起来,牧清寒也长长的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有交代了。   杜瑕也喜不自胜,一面吩咐人打赏,一面麻利的打发人去各家报喜,又叫人去外头放鞭,也是忙得顾不上喘口气。   到底是正事,也是大事,消息传开后,不仅杜家、何家、卢家等本就要好的人家紧赶着亲自上门道贺,就连素来低调的唐芽竟也打发人送了一份礼物,还有他亲自批注过的一本书,牧清寒十分受宠若惊,忙亲自上前双手捧接了。   这还不算,刚到傍晚,宫里也有人出来,太后、圣人、九公主,甚至三皇子也送了礼!   太后、圣人、九公主倒也罢了,里头两个算是读者粉儿,喜欢的作者家里有了喜事,她们自然乐的给体面、凑热闹,而圣人一直都如久旱盼甘霖一般的期待着自己执政期间能有一位空前绝后的文武全才,如今眼见八字有了一撇儿,他哪里还坐得住?自然是要重重奖赏。   可是这位三皇子,虽说早就知道他是九公主的胞兄,当初九公主愿意主动放低身段跟杜瑕等人交好,必然也是动机不纯,可毕竟从未这般露骨过!他竟也不怕圣人猜忌?   前来道贺的杜文听后想了一回,摇摇头:“不必担心,便是他真有这个心思,也必然不会挑这个当儿宣之于口,不过是见缝插针拍圣人马屁罢了。”   做皇帝的最喜欢什么呢?自然是全天下的人的认同!   他说的话、做的事自然是对的,而他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最好的!   三皇子紧随其后送了贺礼,也不过是些笔墨文房之流,即便再如何名贵罕见也有限,所以圣人非但不会猜忌,反而还很有可能觉得这个儿子果然跟自己看法一致,是个有眼光的,因此而多几分偏爱。   杜文把三皇子送来的东西摆弄一回,倒是看上了一块好墨,翻来覆去爱不释手,直赞叹细腻温润,遂厚着脸皮道:“好妹夫,你若能割爱,我还有话告诉你。”   牧清寒听后就笑了,当即把手一挥,道:“给了你又有何妨?我所爱者却还数不上这些。”   杜文喜得脸上都开了花,立刻又反复摸了几回,这才小心地将盒子一同抱在怀里,成竹在胸道:“若我猜的不错,要不了多久,其他几位皇子恐怕也有礼物送上。”   这些皇子都斗的仇人一般,最见不得有人一枝独秀,正是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你一千的主儿们,又哪里会容许三皇子一人出风头?   牧清寒正沉吟间,就听外头已经接连不断的响起道贺声:“大皇子府上送来贺礼~!”   “二皇子府上……”   牧清寒这才信了,对着杜文一揖到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且不说其他几位皇子是听说了三皇子的举动后才决定效仿的,还是得知圣人的动作后才敢来的,可结果已经摆在这里,只看今日这一次无形交锋,当真高下立断!   若那几位皇子是看了三皇子的举动后才做的,拾人牙慧,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可若是那几位皇子是等着圣人行动后才做的,更加不如三皇子胆大心细,敢抢在圣人有动作之前就自己行动!   这不亚于是一场豪赌,而三皇子赢了。   可他到底能不能一路赢到底,现在一切都为时尚早,还未可知。   牧清寒中举的事情可谓轰动一时,不仅牧清辉一家特特赶来,感慨万千,便是下半年从外地回京述职的潘一舟和当年作为钦差去江西查案顺便抄家的薛崇,竟也有所反应。   当然,他们身份敏感,也不方便送贺礼,只是后面大朝日时,满朝文武都碰头,自然能见到。   潘一舟重文轻武的脾性依旧如故,见了牧清寒之后先是皱着眉头扫了眼他身上的五品武官朝服,然后才幽幽叹了口气,十分欣慰的说道:“虽是走了些弯路,好歹迷途知返,往后便潜心向学,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牧清寒对这位亦敌亦友,固执的可爱的大前辈的感情当真复杂得很,且当初为着此事还被骂过,当下也不敢反驳,只点头称是。   好容易送走了十年如一日固执的潘一舟,牧清寒一抬头,却又瞧见了那位性格乖张的前钦差大臣薛崇,忙上前见礼。   如今薛崇已是正三品刑部侍郎,也算升得快的了。   只是他行事作风有些乖戾,平时就得罪了不少人,却又得圣人恩宠信任,人缘绝对算不得好。   自打那次江西大案过后,牧清寒和杜文就再没见过薛崇,听说一直被圣人派在外面调查什么案子,年初才回来,也是几年不见了。   再次见面,牧清寒也是感慨万千,直觉当初经历一切还都历历在目,不由上前对他深深一揖。   薛崇能有何厉这么个损友,的确有些性情相投,举止相似,见状倒没急着避开,却也不忙着跟牧清寒拉关系,只是打量他一回,点点头,道:“也罢了,且看你们日后能走多远吧。”   说完,竟就径自离去了,看那背影宽袍大袖十分潇洒。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里集中说明一下,本文的科举和文官系统是参考的明代,武官系统是参考的宋代…… 第七十八章   牧清寒中举了, 然后……落榜了。   他没能中进士。   大呼遗憾者有之, 暗自放心者亦有之, 一时竟热闹非凡。   跟牧清寒自己所认为的意料之中不同,圣人很是意外, 也有些薄怒, 甚至将负责阅卷和定名次的几位主副考官都叫了来, 让他们找出牧清寒的卷子来, 他要自己御览。   圣人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对牧清寒报以厚望,满朝上下, 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凡懂点事的如何会叫自己失望?   然而主考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货,性格倔强异常,下面的人奉命去找牧清寒考卷的当儿就跟圣人犟上了,振振有词道:“即便圣人要看十遍八遍, 老臣也问心无愧!他的文章老臣也着重看了, 简直如同鸡肋, 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做举子倒罢了, 可若想成就进士之名, 简直妄想……听闻今科三鼎甲中的榜眼洪清、探花郭游皆是他的旧识, 可三人文章便犹如天差地别;那两人当真锦心绣口,辞藻华丽甚是优美,他却写的些甚么?文法不通, 典故不当,若圣人当真要将此人提上,老臣也无话可说,今日回去便写折子告老还乡吧!”   主考官也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亏他还这般中气十足,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可也憋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不断飞溅,一把打理的整整齐齐的雪白胡须也在空气中剧烈抖动。   圣人年纪也不小了,给他喊的头痛,待要发怒又不忍心。到底是积年的老臣了,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自己仁慈了一辈子,总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迁怒,只得暂时作罢,准备先看看卷子再说。   哪知看过牧清寒的卷子之后,圣人的心情立刻就变得异常复杂,觉得这小子怎的变得这般了?   原先牧清寒就是个实干派,倒也能对圣人脾胃,可圣人他本就是个不爱动兵的性子,这几年上了年纪,越发喜爱中正和缓的沉稳,还有那歌舞升平的热闹繁华。原以为这小子也做了一二年官,好歹能长进些,哪知确实长进了,只是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笔字铁画银钩,锐气逼人,这倒罢了,虽不合自己喜好,终究是一笔好字;可粗粗读来,通篇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当真没一点儿好听的好看的,只一味说甚么“周围虎狼环伺,国家便在危急关头……”,仿佛分明还繁华热闹的大禄朝已然危机四伏,顷刻间就要不中用了一样!   什么典故,什么辞藻,什么文法华丽、对仗工整,半点都找不着!   这哪里是在考试写文章,分明是在上折子嘛。   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武夫!   圣人看完之后,无端升起一股怒气,索性把卷子随手丢在一旁,有些被气着了。   枉费朕对你这般看重,哪知你短短几年竟这般“出息”,看看写的这都是些甚么玩意儿!只叫百官都瞧了朕的笑话。   莫说圣人了,恐怕随便一个考官看了这样的文章,恐怕都不会怎么高兴,便是牧清寒说的有道理也不高兴。   到底意难平,圣人主持完了琼林宴,又例行勉励了三鼎甲、赐了官职之后,竟还是叫了牧清寒来,十分语重心长的教训一番,又叫他莫要灰心丧气,要再接再厉,以后少同那些武夫往来,要多多请教那些大文豪、大学者,莫要因小失大云云。   牧清寒听后倍感无奈,什么叫因小失大?感情如今他头上的官衔是虚的不成?   还请教什么文豪、学者的,今年考试的主考官老远瞧见他都恨不得把鼻孔丢到天上去喘气,不当众翻白眼已经算是克制,还指望请教?怕是对方还嫌弃自己是害群之马,恨不得就此消失才罢呢。   因今年洪清和郭游都如愿以偿入了三鼎甲,虽然最终名次跟预估中有差距,可也算不错了,一群人等上头的宴会结束,官职也定下来后便照例来牧清寒家中相聚。   牧清寒不免小小的抱怨一番,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说不得有些幸灾乐祸,却也无可奈何。   笑了一回之后,杜文率先举杯,笑道:“师兄和旷之都是如今新贵,你我且都同贺一杯!”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郭游也算年少得意,且自觉配得上这个名词,到不谦虚,只红光满面的受了。   可洪清却有些惴惴,只摇头道:“惭愧,惭愧,我哪里没有自知之明?莫说与郭兄相提并论,也不过二甲上游罢了,哪知如今承蒙错爱,竟被点为榜眼,着实受之有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天分有限,三鼎甲的把握并不大,且今科才华出众者不在少数,莫说他自己,就是老师肖易生和师伯何厉对这个结果也颇感意外,可细细想来,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圣人毕竟上了年纪,进取之心便不如以往强烈,这几年的喜好也大变,跟三五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洪清素来宽厚平和,又是少有的沉稳持重,文风厚重华美,且尤其守规矩,可不就合了主考官和圣人的胃口?因此在殿试上被点为榜眼,倒比之前春闱的名次还要靠前一些。   反观郭游,到底性情狂放了些,能保住三鼎甲实属不易,其中未必没有老师潘一舟的影响。   再退一步说,他这两年也已经是收敛了许多,原本好些锋芒毕露的话也都不大说了,若无潘一舟耳提面命,圣人又爱他聪慧伶俐、多才多艺,恐怕眼下也不过二甲之流。   对洪清压了自己一头这件事,郭游倒不大在意,反而主动安慰道:“洪兄莫要如此妄自菲薄,你是正经考上来的,谁还能说什么?真要说惭愧,也该是那什么状元惭愧,他的卷子你可看了?简直狗屁不通,通篇溜须拍马,又多溢美之词,直教人看了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也是状元,哼,白给我都不稀罕!”   今科整体倒还正常,唯独那状元实在有些扎眼,倒不是才华横溢的扎眼,而是他们读书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把厚颜无耻之人,竟敢在文章里头明晃晃的拍马屁,偏偏如今的圣人还就吃这一套了!   金仲摇头叹息,又算是客观的点评一番,道:“那文章我也读了,甚是好口才,直说的天花乱坠,枯木逢春犹再发,也算是一篇锦绣文章了,除了言之无物外,倒也挑不出甚么旁的毛病。”   “你就是太和气了些,”杜文却不这么认为,仰头喝了一口酒,很有些唏嘘的说道:“言之无物还不算天大的毛病?咱们这是选治国良臣哩,他却是奔着佞臣而去,脑中空空,只生了一张嘴,又甚么用?难不成后头哪里遭灾了,或是打仗了,他凭一张破嘴安天下?”   牧清寒也摇头,百感交集道:“纸上谈兵罢了,若做正事,必误国误民!”   说来当真叫人觉得讽刺,他不敢说自己一定能中,可到底不是草包,却名落孙山之外;此人巧言令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高中状元!   科举取士,为的就是能选取治国良才,可如今圣人竟糊涂到这般田地,公然给自己挑起马屁精来,着实叫他们这些还指望施展一身所学的心中难受。   见气氛有些沉重,金仲忙出声调和道:“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再者朝中诸位大臣的眼睛也不是瞎的,若他只会添乱,想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如今考完了,我的调任恐怕也快下来,自此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过几日都去我家吃酒。”   他和杜文是同科,这会儿已经三年考核期满,马上就要有新的任命下来了。   杜文不必说,自然是要留在开封的,已经同何厉说了打算,师公唐芽怕也早就得了消息,如果没有意外,很可能去户部任职;而金仲本就无心权术之争,前番又遭了无妄之灾,被七公主折腾个半死,如今还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想提早退出来。   跟自家伯父商量过后,金仲原想着去太学教书,结果报上去之后就给圣人打了下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好歹他也是状元之才,又年纪轻轻的,圣人就算再昏聩,也不可能叫他还未来得及施展什么就直接半退隐了!   众人听了,果然不再继续谴责今科名不副实的状元,转而关心起这位货真价实的前科状元来,纷纷问他要去哪里。   金仲略叹了一口气,道:“听伯父的意思,怕是要去地方任职,跑不出知县、知州,只是不知道去哪里罢了。”   既然不能退出官场,好歹去地方上也安静些,等他用心做个几年,也算是报了皇恩,到时候且再寻个由头退了也好操作些。不然这样还没开始就想结束,可能性的确微乎其微。   杜文立即道:“照我说,多半会是知州。你如此大才,做个区区知县岂不可惜?再者因着七公主的事,圣人即便嘴上不说,说不得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升一升也未尝不可。”   大家都觉得有理,便笑嘻嘻的先恭喜这位知州大人,只把金仲闹得满脸通红。   “诸位兄长莫要打趣,莫要打趣,八字还没一撇,叫外人听见了可又要生事端!”   卢昭大手一摆,浑不在意道:“我这兄弟家里都是稳妥人,内外守得铁桶一般,谁听得见?再说,杜兄弟说的话什么时候落空过?今儿他既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   1   洪清也难得说笑,指着杜文道:“若是跑空,就叫他赔一个给你!”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又围着杜文闹起来。   六月过后,杜文和金仲的任命先后下来,前者果然去了户部,任从五品员外郎,金仲竟去了山东青州任知州!   众人大喜,这回真来道贺。   金仲与他的新婚妻子毕竟都是江南人士,细腻水乡长大的人,难得品行纯粹和气,若真是被丢去什么穷乡僻壤,只是想想就觉得惨!   青州历史悠久,当地文风浓厚,治安也还好,可不正适合金仲?   难得原先肖易生在开封赶考时,牧清寒和杜文他们还都在青州求学,同那里的数位同窗虽接触时日不多,可如今也还都有来往,此番便都要书信一封,叫金仲带了过去,若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金仲听后也十分感激,临走前又请客,他的妻子罗菱也出来招待,举止大方,十分周到。   两人虽然是仓促定亲,可家中算是世交,父辈都熟悉,幼年也曾见过面,并不陌生。   最好的一点是,金仲与罗菱是妥妥的门当户对,也都知书达理,喜好舞文弄墨,丝毫不必担忧没得共同话题。   罗菱是典型江南女子形象:身形娇小,皮肤白皙,语音柔美和软,举止也十分优美。   因她是大家出来的,礼仪规矩说不出的完美,待人接物极其周道妥帖,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七公主什么的真是没法儿比。   这位是真才女,她并未刻意炫耀过,但跟杜瑕她们的说笑中,偶然流露出来的几句已经叫人惊艳,恐怕何薇之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是人却低调的很,虽有诗集在外流传,人却不似开封才女那般四处交际。   杜瑕尚且自叹弗如,庞秀玉就更不必说,面对罗菱时竟罕见的束手束脚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眼神中饱含惊叹和敬畏,简直跟看神仙似的。   原本杜瑕还以为自己想的夸张了,谁知事后跟庞秀玉私下说笑,才知道竟是自个儿的想象力还不够!   “我就觉得这位罗家妹子只如下凡的仙女儿也似,”庞秀玉兀自啧啧称奇,十分回味的说道:“瞧那小模样,那小身段儿,那小腰细的,小脸儿白的,一张嘴说话也那般好听,我莫说讲话,便是靠的近了都觉得有些玷污了!哪里还敢放肆!”   杜瑕笑的浑身发抖,一盏茶都没捧住,哆哆嗦嗦的摔了个粉碎,旁边伺候的小燕等人也撑不住笑了。   庞秀玉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转头看小燕,调笑道:“好丫头,你莫笑我,赶明儿你同那阿唐兄弟成亲,我却要闹个够了!”   这两年小燕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且被杜瑕调理的也好,吃住又遂意,模样越发张开了,下面的人竟也很有几个惦记的。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人好事自然要先留给自家!   正好阿唐年纪也早到了,他是个莽汉,却也想媳妇,牧清寒试着问了一嘴,忙不迭的应了,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牧清寒与他情分深厚,又同生共死,难得见他这样一位好汉子也有这般局促的时候,也觉有趣,难得使坏,叫他亲自去求夫人。   娶媳妇的事哪里能耽搁?且杜瑕平时待大家也甚好,阿唐也不怕,当即巴巴儿的跑了去,瓮声瓮气的说了。   小燕臊的不行,心里头却也愿意的很,后来杜瑕私下来问,也含羞带怯的点了头,这事儿就算成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今牧清寒越发前程似锦,阿唐是跟他一同长大的亲随,日后前程定然差不离。更何况他为人耿直憨厚,是个难得实诚人,众人都爱他,小燕早就同他熟了。   杜瑕本人就是个爽利性子,身边几个丫头也跟她学的落落大方,如今小燕被笑了几日,也渐渐习惯了,见状并不像一般闺阁女孩儿那样转头就跑,而是微微红着脸儿道:“瞧您一个官太太,竟也只取笑我们这些当丫头的,若闹也使得,却给我什么礼?”   众人都笑了,庞秀玉笑个前仰后合,大声道:“好个伶俐丫头,我就爱你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心,你是我妹子身边头一个得意人,自然少不了得厚厚奉上一封!”   大家越发笑个不停,小蝉也抿嘴儿接道:“奴婢替小燕姐姐记着了,若是到时候夫人不给,我们都要上门去讨呢!”   转眼到了年底,牧清辉一家四口——如今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都来开封过年。跟着牧清辉的阿磐与阿唐是亲兄弟,如今弟弟成亲,他这个当大哥的自然少不了过来帮衬。   阿磐前年就成亲了,如今浑家也有了身子,预计来年六月他就要当爹了。阿唐看了不免也有些心热,暗暗期待起将来。   想当年他们兄弟二人拖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亲人几乎走投无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曾想过还能有如今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牧植如今也十三岁,也随了牧清辉和商氏好模样,长得高高壮壮,眉目俊朗,瞧着便是个招人疼的半大小子了。   这些年两家往来频繁,牧植跟叔叔一家甚是熟悉,见了杜瑕当即麻利的一掀袍子,单膝跪地请安道:“婶婶好!”   “快起来,”杜瑕很是喜欢这个小侄子,又因为差不多也算是看着长大了,更是疼惜,忙上前扶起来,拉着他左看右看,感慨道:“一晃也有一年没见了,又长高了好些,身子倒也结实,吃的可好?睡的如何?学堂里可有人欺负?”   牧植一直等她问完了,这才笑道:“劳婶婶记挂,侄儿甚好。托叔叔的福,济南城还无人敢欺辱于我,吃的也好,睡得也香,前儿也学着叔父那般骑马拉弓了。”   牧家本就是济南大户,早前就甚少有人敢轻视,如今又有牧清寒在朝为官,一个大舅哥也叫人不敢轻视,自然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便是知府大人见了他家人也客客气气的,过得不知多么自在。   杜瑕一边听一边点头,又不忘嘱咐道:“好,好好,只是莫要心急,千万悠着来,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刚落,就听从外头传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便是跟牧清寒慢一步过来的牧清辉了,后头还跟着商氏和抱着小儿子牧林的乳母等人。   “听你婶婶的,你才多大点儿,整日念叨着要如叔父一般,前儿拉伤了胳膊,一连三天吃不了饭的不是你?”   少年人正是不肯认输的时候,尤其又当着叔叔婶婶的面儿,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儿,连忙辩解道:“孩儿哪有!再说了,我早就听闻叔父打从六岁时就练习骑射,我这个时候已经文武双全,再过一年秀才都收入囊中,我却差得远了。”   说完,不免略有些沮丧。   杜瑕见不得他这般,忙出言安慰道:“莫急,你不也说了,你叔父也是来年才中的秀才,在你这个年纪没准儿还不如你呢。”   不等牧清寒说话,牧植已经急急道:“哪里,婶婶莫要这般说,叔父甚是不凡,学里几个先生都说了,如叔父他们这般的人物便是几十年难遇的,侄儿哪里比得上!”   杜瑕失笑,感情这还是个小迷弟!   被自家小辈这样崇拜,显然牧清寒也觉得甚是有面子,当即眼带笑意的上前拍拍自家侄儿肩膀,又勉励几句。   牧植立即就阳光灿烂,重新变得活泼又充满斗志起来,两只大眼睛都弯成月牙,一口白牙在日头底下亮的很了。   杜瑕忍不住闭眼,艾玛,不行了,这种阳光小帅哥真是叫人无法抵挡!太闪耀了!   见叔侄几人详谈甚欢,杜瑕又说了两句便去招呼后头的商氏和小侄子。   牧林如今才一岁多点,话都说不利索,可是长得似乎比牧植更好些,又乖巧得很,见人就笑,一双眼睛圆圆大大的,又黑白分明的通透,说不尽的惹人喜爱。   杜瑕还是头一回见他,当即爱不释手,小心的接过来抱了一回。   她还担心自己抱得不够舒服,可牧林却甚是给面子,跟她对视一眼后便毫不吝啬的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瑕看的心都要化了,又轻轻捏了捏小手,忙叫小燕送上事先准备好的壨丝金质小项圈,亲自与他戴了,又抱着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还给乳母。   商氏见状打趣道:“既这般喜欢,怎的还不自己生几个?你与小叔都年轻体壮的,这会儿还没好消息?”   杜瑕笑着摇头,却不细说。   当初成亲的时候,她跟牧清寒都还太年轻,说白了,他们两个自己还都是孩子呢,凑在一起玩都玩不够,哪里想着要什么孩子?   如今牧清寒已经二十三了,杜瑕自己也二十一,倒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他们两个心里都门儿清,便是周围亲人明里暗里的催问也不着急,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只是到底不好每一回都跟旁人解释罢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这才先后落座。   中间又不知怎么的说起牧子源、牧子恒和兰姨娘他们,商氏本能的嗤笑出声,当即有些义愤填膺的说道:“那两个下作坯子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大哥不同他们计较,他们反倒隔三差五就要来招惹!头一年那个年轻的迷上一个妓子,当真是走火入魔了,他那哥子都劝不听,只恨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去换她一笑,还说要给她赎身,只差点把兰姨娘气死。哪成想那妓子竟是个聪明人,知道男人靠不住,这等货色更是白瞎,故而一味捞钱。”   “今年年初,那边又闹起来,原来那小子鬼迷心窍,见家里已经没得可搬,竟偷偷把房契翻出来与了那妓子,对方也是奸猾,知道拿在自己手里留不住,转手就卖与旁人,然后自己赎了身,连夜卷着剩下的上千银子跑了!等到买房子的人逼上门来,兰姨娘才知道原来房子都已经不是自家的了,当真气的昏死过去,那两个蠢货又耐不住打起来,走投无路之下还妄图污蔑你大哥谋害生父!只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见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又是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不端,反倒治了他一个污蔑之罪,一通板子打了出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听到这里,杜瑕忍不住朝正在说话的牧清辉看了一眼,许久以前的猜测再次涌上心头。   牧老爷的死当真同他没有关系吗?而且那两个庶子的遭遇未免也忒惨,倒不是不可能,毕竟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便是做出什么龌龊事儿来也不奇怪,可恰恰就因为如此,感觉发展的未免也有些太过顺利太快了些。   牧清寒不想下场,牧老爷就赶紧插空儿死了;牧老爷一死,兰姨娘一伙就被撵了出去,而牧清寒不在济南的短短几年之内,牧子恒兄弟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牧清辉扭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笑道:“弟妹可是嫌我说的太久,耽搁你们小夫妻两个团圆了?”   杜瑕瞬间回神,也笑着说道:“瞧大哥说的甚么话,我是想着大哥和嫂子侄儿车马劳顿,可是饿了?要不要叫饭?”   “果然还是自家弟妹想得周到,”牧清辉道:“可不是正肚饿?有劳弟妹张罗一桌好的!”   “哪里劳烦,”杜瑕笑着起身,又对商氏说了一句,便往厨房走去,道:“不过是吩咐几句的事儿了,真当我那般贤惠,要亲自洗手下厨了?”   众人闻言大笑,小牧林也跟着傻笑,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说归说,闹归闹,到底是亲人远道而来,若不有所表示也忒敷衍了些。   杜瑕还是亲自下厨忙活半日,做了一个最适合冬日驱寒生热的毛血旺,一个用白菜心、嫩菠菜叶拌了细细的龙须粉丝,只用香醋和精盐调和,再倒上重重的蒜泥,最是酸辣开胃又解腻的。   至于其他的各色佳肴茶点,就都是刘嫂子亲自带人弄的,杜瑕也不过拟一个菜单,在站在旁边指点一番也就罢了。   果然宾主尽欢,牧植到底是大众年轻人的口味,对那盆爹娘避之不及的毛血旺爱不释口,一口接着一口,嘴巴辣的肥大一圈也不舍得丢开,大呼过瘾。   牧林与他关系甚是亲密,往往牧植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都会挑合适的与他分享,小娃娃见哥哥吃的尽兴却不与自己,不免也有些意动,努力从奶娘怀里探出肥肥的小身子,伸着胳膊哇哇乱叫。   众人都笑,纷纷同他说道:“太辣,你一个吃奶的娃娃哪里受得了。”   这小子也是个倔的,见状非但不放弃,反而越发着急,憋着嘴巴便要哭。   大家都笑个不住,还是牧清辉最先难掩得意的说道:“这小子最是随我,不碰南墙不回头,既是他要,便给他尝尝,左右不过是点辣子。”   商氏有些犹豫,怕吃坏儿子肠胃,可见牧林越发吵闹了,俨然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也只得随他去。   众人都觉得有趣,也暂停吃饭,看商氏亲自取了筷子,只夹了一丁点儿的豆芽尖儿,先去清水里头涮了一回,这才凑近了。也不敢直接给吃,只先叫他舔一舔。   牧林瞬间就不哭了,挂着两包悬在眼眶中的眼泪,砸吧着嘴儿往前凑,结果舌尖刚一碰上豆芽尾巴就愣了一瞬,旋即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在场一众长辈也都甚坏,见状纷纷笑的前仰后合,又叫奶娘拿了早就备好的凉帕子沾了凉水与他擦舌头,这才渐渐止住。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瑕总觉得商氏虽然看着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开朗,可眼底似乎总有一点化不开的愁绪。   这种想法一直伴随杜瑕到吃完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确切了。   都是一家人,牧家也没有其他在世血亲,若自己不过问,恐怕商氏真就没有旁人可以商议了。   等饭后众人去正厅吃茶解闷儿,爷们儿们凑在一起说话,杜瑕也跟商氏一处闲聊,这才小声问道:“嫂子,最近是否有什么烦心事?若不介意,尽管说与我听,我与你排解!”   却见商氏先是一怔,继而有些不大自在的说道:“哪里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到了年底,不免有许多往来应酬,林儿还这般小,我又放心不下,说不得就有些精力不济。”   杜瑕却有些不大相信。   商氏也不是头一回生孩子,当年有牧植的时候还是新媳妇呢,处理起诸多事宜来也是如鱼得水,妥妥当当的;这回一应事务俱都上手多年,带孩子也是第二遭,这两年牧家地位又因为牧清寒的缘故大幅提升,想来外头人们对他们更加客气,怎可能反而累到这般?   不过谁还没有三五个秘密呢,个人隐私也是要得,见她不愿多说,杜瑕饶是心中仍有疑惑,也并未多问,只随意指了一个话题岔开去。   年底果然事多,光是各家人情往来和轮流做东就已经足够繁忙,又因为圣人为广施恩泽,特特在封印放假之后许五品及以上官员携其家眷前往宫中赴宴,并且准许他们把饭菜和餐具带回家中,以示恩宠。   杜瑕表示……他娘的谁想去啊!   ’   大冷天的,像他们这种刚刚擦边的“低等官员及其家眷”的位置都相当偏僻,地龙温度不够不说,还不得不忍受无孔不入的寒风侵袭。再者那些菜品等备齐了从后头端上来,往往都已经凉透了,素菜不好吃,荤菜结了一层油……   能入口的被万众期待的也就是那么一口随时都热气腾腾的锅子,可大冷天的去生生冻上大半宿,就为了吃个锅子,值么?!   然而这是皇恩,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皇恩浩荡,莫说如今杜瑕两口子正活蹦乱跳年轻体壮,便是那些上了年纪,当真有病在身的,除非是病入膏肓了,否则爬都要爬了去!   这几年杜瑕一到这个时候就愁,提前好些日子叫人挑最薄最不显眼却又最能保暖抗风的料子做面,最新最上等的鸭绒做瓤儿,外头再套一层皮子袄儿,膝盖腰腿等怕冻的关节也都做了措施,这才套上最外层的礼服进宫去。   如今牧家铺子里还专门开了一条商线,专门面向他们这类关键时候不得不进宫挨冻的达官显贵们,每到这个时候,什么包括裤子护膝在内的轻袄五件套就极其好卖。   死贵也好卖!   有时候杜瑕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想啊,真是什么人最了解什么人的苦! 第七十九章   等从宫中赴宴归来, 杜瑕和牧清寒夫妻二人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冻透了,足足花了一天时间才算缓过来,暗自叫苦不迭。   可饶是这么着, 外头许多人还羡慕非常, 常道“似你们这般年纪竟就能承蒙恩宠,入宫赴宴,当真光宗耀祖”……   等这一茬儿完了, 牧家才算是真正开始过年。   各处清洁洒扫、张灯结彩自不必说, 一应桃符都要换了新的,衣裳鞋袜里里外外都是簇新,还有给各家的年礼等, 都得一一过目,光这些就忙的人仰马翻。   除此之外,杜瑕还单独以指尖舞先生的名义给几家书友送了拜帖, 大部分都回了。   又因今年牧清寒也成了正经文举的举人,身份越发超然,便是往来人家中也有几家原先对他们不屑一顾的, 如今也肯纡尊降贵的给个笑脸了。   九公主那里也给送了礼物, 对方的回礼也很丰厚,九公主甚至亲自写了帖子给杜瑕和何葭,邀她们一同游玩。   跟九公主往来本就是意外, 况且她背后还站着一个存在感爆棚的三皇子。如今圣人还算硬朗,若无意外,少说还能有十来年, 她们跟底下的皇子走的太近了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两人就都借故推了。   九公主似乎并没什么不悦,可恰恰因为这样能沉得住气,杜瑕才越发觉得胆战心惊,有种上了贼船不好下的不祥预感。   若是单纯论及打交道,杜瑕倒宁肯跟七公主那等喜怒皆形于色的往来,虽然可能易爆易怒,可好歹喜怒哀乐都很容易分辨出来,自己就能及时调整对策,只需要当面过招,不必担忧她背后捅刀子;但如九公主这般,不管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看着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自己反而摸不清她的态度和想法,很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最叫人无计可施的是君臣有别,人家是君,自己是臣,只要对方没主动表示嫌弃,你就基本不可能干脆利落的断了交际!   杜瑕跟牧清寒说了一回,又去拜访何葭,姑嫂二人凑在一处感慨一番,便又回家继续忙活。   然后暂时抛开什么公主、皇子烦心事的杜瑕越发觉得商氏有心事,而且很可能是家庭内部不方便对人说的大事。   她觉得此事马虎不得,夜里就偷偷同牧清寒说了。   牧清寒听后沉吟半日,点头道:“这几年嫂子也不容易,咱家人口又少,她又是外嫁,便是有事恐怕也无人排解,亏着你细心,我竟没察觉出来。”   他知道妻子从不是个无的放矢的,此刻既然说了,就必然八九不离十。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话搁在牧清寒身上再恰当不过,尤其他母亲去世的早,商氏的存才极大弥补了他的成长空缺,情分远比一般叔嫂来得亲厚,如今听妻子说兄嫂关系可能出了问题,哪里会不重视?   “听你这话说的,”杜瑕笑道:“到底叔嫂有别,你又忙着很,难不成还得巴巴儿的盯着嫂子瞧?没发觉再寻常不过。说到底,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我看出来了同你看出来也没什么分别。”   牧清寒也觉得自己说了傻话,两人又笑闹一回,才道:“也罢,等这几日忙过了,你酌量着办,若是不成也不必为难。”   杜瑕打了个哈欠,知觉困意上涌,点点头,慢慢合上眼睛,道:“我自知晓。”   这日须得守岁,牧植到底少年心性,老早就攒错着阿磐等人去买了好些烟火爆竹,亲自去放了,夜空中姹紫嫣红一大片,引了许多不当值的下人来看,杜瑕和商氏也忍不住过去凑热闹。   等放完烟花,已经四更天,大家又吃了一回酒,说说笑笑打发时间,只等着过会儿吃饺子。席间杜瑕偷偷盯着商氏瞧了好久,见她偶然几次看向牧清辉的眼神竟十分复杂,越发笃定。   也许是亲人团聚,也许是心中有事,再加上杜瑕存了点儿套话的心思,大力劝酒,商氏很明显喝的有些多,想这么守夜却是有些不能够了。   杜瑕忙对几个大小男人道:“不必瞎忙,你们只在这里继续耍乐即可,我带着嫂子去后头略歇一歇,洗洗脸,吃一盏醒酒汤,过会儿还能赶上吃饺子呢。”   牧清辉点头,又笑道:“劳烦弟妹了。”   末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自家兄弟道:“你嫂子这一年也是忙狠了,想是今儿高兴,这才多吃了几杯,倒叫你们笑话了。”   牧清寒就说:“兄长说的哪里话,咱们一家人凑在一起说笑,只求个自在,什么笑不笑话的,来来来,咱们再来喝。”   杜瑕叫人小心扶着商氏去了内室,先吃了一盏醒酒汤,又用帕子沾着凉水略敷了敷脸,商氏紧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   两人在里间暖炕上坐下,杜瑕把丫头婆子都打发出去,亲自用叉子插了一颗酸梅送到商氏唇边,轻声道:“嫂子,吃酒难受,想必也有些恶心反胃,来颗姜香梅子压压吧。”   商氏这会儿脑袋里有些浑浑沌沌的,只觉得眼皮沉重无比,听着她说话犹如天外来音,不过到底是张嘴擎了。   见她这般模样,杜瑕顺势问道:“许是我多心了,这几日我瞧着嫂子似乎有些心事似的,咱们家就外头这几个人,若嫂子不嫌弃我蠢笨,不如把一应烦心事儿都倒出来,能不能排解暂且不说,好歹有个人听着,心里也好受些。”   商氏仿佛微微触动,掀着眼皮瞧了她一眼,嘴巴微张,好像想说,可却依旧有些挣扎。   见有谱,杜瑕只觉大受鼓舞,再接再厉道:“嫂子若不想说也罢了,谁也不是那顺风顺水的,穷有穷的苦处,可富也有富的难处,更有那许多苦水不好同外人倒,只是嫂子,人生苦短,看得几清明?活着不易,且多顾着自己罢,余者也管不了许多,随他去吧!咱们这才一年不见,我瞧着嫂子竟像是瘦了一圈儿似的,倒叫我们好不心疼。”   若在平时,清醒时候的商氏是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打开心扉,可过年本就是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欢乐时候,她因心中有事,总是郁郁寡欢,又要强颜欢笑,本就难受极了。偏她远嫁到此地,也没个能说知心话的人,只得硬憋,结果这几日杜瑕十分周到,一应衣食住行大小事宜都照顾的妥妥帖帖,又头一个发现她有心事,还几次三番出言宽慰,叫商氏心中如何不感动?   恰此时略多喝了些,耳边再一响起杜瑕的轻声软语,商氏便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眼眶,原先憋得住的苦水此刻却汹涌翻滚,必不吐不快。   “好妹子,我,我这心里呀,苦的很!”   商氏突然拉住杜瑕的手,一张嘴,两只眼里就汪汪的滚下泪来,只把个素日雷厉风行的爽利女子弄成一个泪人。   杜瑕不曾想她反应如此激烈,也给唬了一跳,赶紧抽出自己的手帕来与她擦脸拭泪,又柔声道:“嫂子莫怕,我就在这里呢,有什么话你就同我说,但凡能帮得到的,我绝对眉头都不皱一下!有谁欺负你了,且看我不打回去!”   她一边说,商氏一边抓着帕子呜呜哭了几声,狠狠掉了一回眼泪,这才哽咽道:“你那哥哥,他,他在外头有人了!”   有人了?!   杜瑕先是一怔,旋即大惊失色,外遇?!   真要说起来,这年头男人三妻四妾虽不算标配,可也算不得稀罕事,莫说牧清辉这般腰缠万贯,又长得颇为威武端正的男子,年纪又不大,且还是堂堂济南商会的会长,若是没人主动往跟前凑才是不正常。   但问题是,因前头牧老爷的所作所为,牧氏兄弟很早以前就表明态度,此生只娶一位夫人,绝不会再纳小妾,以免嫡庶、妻妾之争的悲剧再次上演。   牧清辉与商氏成亲也有许多年,同甘共苦,长子都这般大了,期间一直很好,怎的这会儿又突然被传出外遇?   杜瑕虽然吃惊,却并不一味跟着谴责,而是很谨慎地问道:“嫂子,我瞧着大哥并不是那般薄情寡义之人,莫不是误会了?你亲眼见了,还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别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离间了才好。”   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牧清辉此人商业上头雷厉风行,处理一应事物堪称狠辣果决,可对家人实在没的说,那真是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这些年对商氏也堪称模范丈夫,怎的说出轨就出轨了?   “哪里还用亲眼见,”商氏见说越发悲愤起来,嗓门也拔高了,只借着酒气喊道:“难不成要气死我才罢?打从今年夏去南边收账回来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我们多年夫妻,谁不知道谁什么脾性?他时常走神就罢了,我原当他是累着了,可渐渐地,竟多了好些新习性!”   “他素来讲究,吃茶只吃普洱,上回你们托人送回来的什么知府老爷给的那一斤,他爱的什么似的,出入必带着,只自己吃,谁也不许碰,结果这回回来,竟也开始吃雨前龙井了!”   “他是个粗糙人,原先素来不爱什么琴棋书画的,不过偶尔看几处戏,也是应酬居多,可如今竟一反常态,说听着琵琶音儿不差!”   一开始,杜瑕觉得还能用“人是会变的”“口味和喜好也许并不固定”等话来劝慰自己和商氏,哪知等商氏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倒车篓子一般讲了老些牧清辉南下收账回来之后的变化之后,杜瑕便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了。   这样突然的变化,这样反常的举动,这样多的不同,都集中出现在一个时间段,若非牧清辉如自己一般给人魂穿了,那就是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能叫他心甘情愿做出以上改变且甘之如饴的人。   魂穿显然是不大可能,因为即便自己跟牧清辉接触不多,可莫说商氏这个昼夜同床共枕的人,就是牧清寒也十分心细,连兄长今年比头一年额头上多了一条半皱纹这种最细微不过的变化都记在心上,若牧清辉真的换了芯子,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什么人能叫一个事业成功、家庭和睦的中年男人突然多了许多原本不屑一顾的小喜好,且并不打算将此人介绍给自己的家人认识呢?   答案呼之欲出。   杜瑕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坏了,麻烦大了。   当晚,杜瑕就把自己刚拿到手的新消息与牧清寒分享,然后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齐齐望着顶篷发呆。   大过年的,这叫什么事儿!   而且兄长也是,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再过几年儿子都要生儿子了,却还哪里来的花花劲头?   再说了,嫂子有甚不好的?人长得好,又勤快能干,爽利大方,牧家商号上下无一不敬爱这位当家主母,便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人,你得了这样的妻子,还有什么不知足,偏要去外头寻花问柳?   饶是跟兄长亲密无间,牧清寒这回也有些气着了,半晌闷闷道:“无论如何,这回确是大哥对不住嫂子,甭管谁来,除了大嫂,我是谁都不认的!”   杜瑕内里还是个现代人的灵魂,坚定不移的认为夫妻二人若要长久比得坦诚相待,什么“男人年轻时都是这般,等老了就好”“男人嘴馋也是有的,只要他把你放在心里头一个,忍忍也就是了”之类的屁话,她是从来不信的,若牧清辉真的是恶意出轨,哪怕商氏想和离,她也绝对支持。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牧清辉到底是有意出轨,还是被人给坑了?   也许是因为这几年牧清寒做了官,杜瑕往来的也多是一句话能听出十几种意思的官太太,十分烧脑,就算两个人原本多么粗神经,如今逼也给逼的遇事就先本能的阴谋论了。   牧家商号这几年如日中天,又有牧清寒和杜文的名头在外罩着,在山东省内俨然已经没有对手,难免树大招风,将此事阴谋论却也不是胡猜。   商氏胆识、才干远非寻常妇人能及,在牧家商号内外威望甚高,嫁人时的几家陪房如今也在商号过活,若是此番同牧清辉闹掰了,要和离的话,牧家商号恐怕也有伤筋动骨、分崩离析的危险;而若是不和离,她忍气吞声,牧清辉将那女子过到明处,两人不免明争暗斗,届时家宅不宁,牧清辉的精力自然也大受牵扯,牧家商号也难免被波及……   思及此处,杜瑕不禁觉得头大如斗,看看牧清寒,也是愁眉苦脸,两人随即齐齐叹息出声。   杜瑕想了一回,突然斜眼看着牧清寒,正色道:“且不说兄长此事真假缘由,若你日后移情别恋,看上什么解语花啊心头肉的,也不必瞒着,趁早与我讲了,彼此痛快。我又不是养活不了自己,势必也不会闹,咱们好聚好散,自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话未说完,牧清寒就黑了一张脸,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啼笑皆非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你却又胡思乱想些甚!我什么时候说要另找了?我知你同大嫂关系好,可也莫要冤枉好人呐。”   杜瑕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哼,男人多口是心非者,原先大哥同大嫂如何来着?不也是远近闻名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如今又如何了?亏大嫂在你们牧家这么些年,劳心劳力的,又生了两个儿子,当真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哪成想……哼!”   都说物伤其类,她与商氏同是女人,且对方前面那些年也不是没同自己这般畅快过,可如今那男人说变心也就变心了,当真世事无常,风云变幻。   又或者,其实牧清辉也还爱着商氏,只是却又同时爱上了另一名女子!   但要杜瑕来说,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行径最为可恶,尤其恶心,还不如直接变心呢!   见自家小妻子的面色一语三变的,最后看着自己的眼神竟也危险起来,遭了无妄之灾的牧清寒当真既委屈又冤枉,索性一个翻身,先自己去堵了她吧嗒吧嗒的小红嘴儿,再将被子一扬,裹住两个人,这便滚了起来。   次日两人不免起的晚了些,正好又下雪,杜瑕也懒得出门,反正大哥大嫂也不是外人,就只各自在院子里歇息。   直到下午,杜瑕才去找了商氏,两人一同靠着炉火看画本,一时静谧无声。   那画本却是《大道无疆》的新年特别卷,整体气氛偏向欢快活泼,又多灵动飘逸的精怪,很得一众老少妇孺的喜爱,商氏也不例外。   牧植去年才知道原来如今名动天下的指尖舞先生竟就是自家小婶婶,也是喜得了不得,前儿到了开封之后,先特特跑了去第一直营经销商书海,将最新版一整套和特别篇都买齐了,然后央求杜瑕给他签了名,题了字,说是要拿回去炫耀。   杜瑕听得直笑,就说:“你自己看也没什么,只是若出去炫耀倒不大好了,我这里还有几套书海送的样书,索性都一发签了与你,你拿回去,若是赶巧了有喜欢的,送人也好使,省的只你自己有,别再闹出争执来。”   牧植喜得见牙不见眼,这外人求都求不来,哪有拒绝的理?一叠声的叫了好些声“好婶婶”,又亲自磨墨,最后喜滋滋的抱着几套作者特签书走了。   这会儿商氏又捧着看,不免想起这段插曲,与杜瑕说了一回,也是笑。   末了,她又幽幽叹道:“到底你与小叔琴瑟和鸣,非常人可比,两人也都读书识字的,倒是怪羡慕人的。”   见她这般感慨,杜瑕就知道必然是想起来牧清辉出轨的事,忙出言安慰道:“大嫂且莫要着急,我已经与慎行商量好了,叫他旁敲侧击的问问,他们是亲兄弟,又都是男人,保不齐有甚么苦衷也说不得。”   商氏苦笑一声,摆摆手,道:“大过年的,却叫你们小夫妻两个打听这些腌臜事儿,当真委屈你们了。这事儿能有什么苦衷?难不成还有人逼着他去嫖不成?你也不需再安慰我,所谓情情爱爱,不过就这么回事儿,如今我儿子都这么大了,早就看开了。”   她抬起眼,视线透过窗外飘飘荡荡的鹅毛大雪,不知看向何方,过了会儿又有些飘忽的说道:“原先我还轻狂,心道他与外头那些男人不同,自始至终只待我一人好……好妹子,你不知道,那济南府有多少人羡慕我,多少人背地里嫉妒的眼睛都红了,我好生得意呀!可如今,可如今呀,唉……”   大雪今日凌晨就开始下了,如今地上早已盖了约莫二指多厚,瞧着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往日里的红黄蓝绿什么都瞧不见了,只剩下形态各异的一个个雪白物件儿。   冬日常有的干燥空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一股湿意,用力吸一口气,当真从喉管儿一直畅快到肚皮,再用力吐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商氏也用力吸了口气,却瞬间没了力气,仿佛一颗心都掉进了冰窟窿。   往日恩爱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人待自己却也依旧不坏,还是那般温柔体贴,然而那颗心啊,那颗心是不是早已经悄悄割出一半分给了旁人?   她原来是个多么热情似火的女子呀,说话是大声说,谈笑是大声笑,那般底气十足,中气纯正,言行举止神采飞扬的,可现在,她忽然就有些倦怠了。   唉,忙活了这些年,也是有些累了。   *****   那头牧氏兄弟两个凑在一处说话,牧清寒却没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不过略吃了两口茶,说了两句话就若无其事的进入正题。   他漫不经心的往牧清辉茶杯上瞥了眼,似乎是后知后觉一般的说道:“不巧了,今儿的普洱都喝完了,才刚给大哥沏的是龙井,我记得大哥不爱喝这个来着,怎的瞧着竟也蛮顺口了?”   牧清辉微怔,旋即笑道:“也没什么,不过长往南跑,有几位朋友爱吃这个,我说不得也要陪着,多喝几回,次数多了,倒也罢了。”   牧清寒点点头,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刮了几下水面的茶梗,又问:“好容易得假,我预备过几日请人来唱一出戏,没成想说的晚了,得意的几家戏班子都给人定下了,却都与皇室有那么些瓜葛,我倒不好争了。却也有今年兴起来的几个乐手不错,其中一个女子,弹得好琵琶!”   琵琶两字一出,牧清辉整个人都有一瞬间的僵硬,同时飞快的看向牧清寒,见他依旧面无表情的,只是心中狐疑,却不好问。   他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看到大的弟弟有些陌生,不再是从前那种心里藏不住事儿的小小少年了,自己又使劲瞧了几眼,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小孩儿的天真濡慕和崇拜当真已经淡去。   也许是因为毕竟对方早已经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朝廷官员了,几年官场生涯下来,多多少少要积了些官威在身上。   原本稚嫩的面庞已经变得坚毅,原本青涩的眉宇已经变得成熟,原本稍显瘦削的肩膀也早已宽阔厚重……   这已经是个成熟而独立的成年男人了,他早就在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接触那些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贵人们。至于记忆中那个只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纯真少年,原来当真已经消失了……   牧清辉一时有些感慨,思绪本能的发散开去,导致牧清寒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不过听清楚问题后越发不自在了。   原来牧清寒说的是:“也许是我多心了,不过我瞧着大哥这几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同大嫂似乎也没往年那般亲近了,难不成是有什么难题?不如说出来听听,没准儿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方才那点家长追忆的感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牧清辉干咳一声,迅速掩饰掉眼中的不自在,没事儿人似的笑道:“不过是年前后生意忙乱,事情又多罢了,我同你大嫂多年夫妻,如今年纪也大了,自然不比年轻时亲昵,且儿子都这么大了,自然要稳重些,不然岂不叫人笑话?”   这几年在官场上打滚,饶是牧清寒并不主动参与什么斗争,却也因为出身和非同一般的简在帝心而从未远离过,因此早就练了一双火眼金睛,牧清辉的故意掩饰落在他眼中简直一览无余,不免越发失望。   他轻笑一声,微微抖了抖衣袖,转头直直看向自家兄长眼底,笑道:“兄长什么时候又在意过外人说什么?”   牧清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思尽数被挖了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无处藏匿!   他艰难的张了张嘴,干巴巴的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牧清寒步步紧逼,追问道:“那得看兄长愿不愿意先跟我交底了。”   牧清辉一张脸微微发红,挠了挠头,有些局促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唉,我这,唉,如今反倒有些不好开口了。”   牧清辉果然在外头有人了。   就是今年上半年,他去南边盘账,顺便敲打几个掌柜的,并打算亲眼瞧瞧那几家舶来品铺子的经营情况——毕竟如今有了一个争气的弟弟和亲家,他的海上生意做得越发红火,短短两年,他的专卖舶来品铺子也从原先的三家急剧扩展到如今的十二家,翻了几番不止。铺子多了,摊子大了,一时间没有那么多成熟可靠的伙计,牧清辉不免要亲自过问,生怕下头的人不尽心,或是捅了篓子。   生意做得大了,牧老板的交际圈自然也就拓宽了,同全国各地许多豪商巨贾乃至不少地方官员皆有往来,各色宴席自然少不了。   那日他一个织造商人朋友的孙子过周岁,他不免也要前去恭贺。因为是孩子过周岁,那家也没请什么乱糟糟的戏班子,只叫了一个这两年兴起的女子乐团,里头琴瑟琵琶一应俱全,难得技艺十分不凡,一众女子也都颇有姿色,十分赏心悦目。   结果也是孽缘,牧清辉例行打赏的时候,竟一眼看中了里头那个弹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模样自不必说,难得竟十分清新动人,又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娇弱风姿,两人只无意中对看了一眼,牧清辉就怦然心动。   后头的事情不必细说,一切都是顺水推舟:那织造商人朋友本就愿意跟牧清辉打好关系,如今见他难得看中一个乐妓,自然巴不得成人之美,当即先偷着把人赎买了,然后直接连人带卖身契,一发送到牧清辉下榻的山庄里去了……   牧清辉也不是什么柳下惠,当即受用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竟不似以往那般随手丢开,越发沉沦,最后竟将人养了起来!   牧清寒听他说完,脸上黑的简直比外头下雪天还阴沉,一把将桌上茶具拍的叮当乱响,当即顾不上许多,指着自家兄长道:“简直胡闹!”   他本就是个死心眼儿,觉得夫妻白首要的就是一心一意,似那等商场、官场打着应酬的幌子做些龌龊事已经叫他无法容忍,可如今自家兄长非但做戏,还入戏颇深,眼见着如今都拔不出来了!   他这一声儿却把牧清辉喊的不是滋味儿。   即便知道弟弟如今是五品大员,圣人挂在心上的红人,可好歹牧清辉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哥哥,在外头也是呼风唤雨,便是济南知府见了也要笑呵呵、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句“牧会长”,今儿大过年的却被弟弟当头吼了一嗓子,当真是过去三十多年都没有过的经历,登时便有些接受不来。   “什么胡闹,”牧清辉微微皱了眉头,心底有些抵触,嘴上不大在意道:“不过一个乐妓罢了,玩物而已,外头的商人谁没有三五个外室?我做的也够好的了,决计不会叫她上到明面上,也不会叫你嫂子难做,能有什么?”   牧清寒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刺耳。   不仅牧清辉觉得这个弟弟变了,便是牧清寒也觉得自家兄长有些与以前不同了。   “兄长糊涂,”他正色道:“你如今也是一方地界上的人物了,内外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知多少人等着你出丑呢,便是再如何谨言慎行也不为过的。那些乐妓之流来历何其杂乱,难不成还能有什么清白的好人?兄长不说远着些个,竟还大咧咧收了,难不成就不觉得毛骨悚然?”   牧清辉让他说的面上越发挂不住,只还是耐着性子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愿意自甘下贱的,就如同咱们也想生在官宦家庭,而非这商贾之家一般,不然你还能少受些排挤、闲气。我也不是那没脑子的毛头小子,之前已经打发人去查过了,确实是个清白丫头,不过家里孩子养不过来,这才把她八两银子卖与一个班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瓜葛。”   听了这话,牧清寒略略松了口气,只还是不大放心,又说:“这些暂且不论,兄长也这般年纪了,植儿也恁大的人了,你同嫂子安稳过日子不好么?何苦又去外头招惹!殊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隔着天涯海角,也未必能瞒嫂嫂一辈子,若是来日东窗事发,兄长又有何面目直面嫂嫂?又怎么对两个侄儿说?难不成兄长忘了,咱们小时候吃过的苦了么?”   这也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牧清辉听后果然十分动容,头一次露出挣扎之色。   不过他似乎当真极其喜欢那名女子,犹豫再三,还是迟疑道:“我只当养了个丫头,这辈子都是个丫头,也必然不会叫她养育孩儿,难不成这也不成?”   大约是怕牧清寒不答应,他又急急道:“我终年奔波,也着实累得很了,有时候在外头一待三几个月,同你嫂子分隔两地,实在寂寞,不过,不过是个解闷儿的丫头罢了……”   牧清寒却知道这种事情纵容不得。   他也是男人,虽不花心,却也曾见识过许多,也知道这种事情就怕开头,一旦此刻不斩草除根,只怕来日后患无穷,因此死咬着不松口,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家兄长看。   如今牧清辉也确实有些怕了这个弟弟,见自己卖惨都不管用,也知道这条路是行不通,当即就有些垂头丧气的。   牧清寒生怕他说一套做一套,又催着叫他做了保证,这才罢了。   可等牧清辉回房之后,牧清寒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且不说江南据此太过遥远,牧清辉只口头答应了,万一只是敷衍又改如何是好?再者他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不是他自视甚高,或是在官场混久了,多了些风声鹤唳的毛病,只是牧清寒唯恐背后有阴谋。   若此事当真是有心人特意安排的,或许所图不止一个牧家商号!   想到这里,牧清寒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当即叫人喊了张铎来。   “张大哥,”他再三请张铎坐下,道:“我这里有一件事,十分要紧,可能牵涉甚广,须得一个靠得住信得过的人去办。”   张铎一听,也不问什么事,直接起身抱拳道:“爷尽管吩咐,便是刀山火海小人也必要走个来回。”   牧清寒点头,飞快的写了一张纸,上头一个名字,一个地址,还有几个商户名号,递给他道:“你去这个地址给我查这个人,顺便把这几个商户也摸一遍,看他们跟什么人往来。记住,要悄悄地,除了夫人之外,谁都不许告诉。此事要快,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几个得用的人,挑最得力最信得过的排出去,钱财不必担心,走我的私账。”   张铎迅速看了一遍,又郑重收在怀里,细问道:“那么便不过明路了,小的必定小心谨慎,也不惊动当地官府。”   见他这样通透,牧清寒十分欣慰的点了点头,又叮嘱一句:“也注意安全。” 第八十章   身为济南商会的会长, 牧清辉实在忙得很, 刚在开封过完年, 不过初四一大早就要打道回济南。   商氏和牧林自然也跟着,只是牧植却不愿意走。   他这会儿上的是私学, 教书的先生也返乡探亲去了, 年假还剩将近二十天, 这么早回去也无甚可做, 而开封城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而言,吸引力着实大得很。再者叔叔婶婶俱都十分不凡,他一年也未必能见一回, 这次就想多待几日,顺便见识一番都城繁华。   牧清辉被弟弟戳破心思,这会儿正有些心烦意乱,而商氏老早就揣了心事, 夫妻两个眼下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也不知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 也都怕叫儿子发现端倪, 故而愿意将牧植托付在此。   杜瑕和牧清寒他们亲自送走了兄嫂侄儿,再看向对方时眼神不免有些复杂, 然后本能的拉住了手。   唉, 谁能想到回遇到这种事情呢?   若是牧清辉就此能放开手倒罢了, 若是不能……   十三岁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总走了父母的牧植丝毫没有一点离别伤感,反而如巨大多数刚摆脱父母掌控的孩子一般, 难掩兴奋的问道:“叔父,侄儿想学射箭!”   杜瑕看着这老大一颗电灯泡,笑道:“怎的,你父亲不许你学?”   “可不是!”牧植很是苦恼的点点头,抱怨道:“父亲总说我还小,又说如今也用不着,我就说叔父怎的就学了,他不说话,却也还是不大同意。”   他不懂为什么,牧清寒可是很清楚。   原先他们家乱的很,一群姨娘、庶子的都不安分,涉及到的巨额家产争夺足以叫人铤而走险,而那时牧清辉年纪尚幼,许多事又千头万绪的,不能十分周全,是以牧清寒也不得不学点东西自保。可如今牧清辉只一位夫人,也只有两位嫡子,家中当真干净的不能再干净,自然也不舍得叫儿子吃练武的苦。   想到这里,牧清寒的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这会儿还是一位夫人,两个嫡子,可假如这回的事情处理不好,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情景呢?   “你如今的年纪不小了,若真想学倒也学得,”牧清寒点了点头,道:“只是你须得想好了,练武可苦的很,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夏练三伏冬练三寒,撑得住么?这会儿你先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了,我便教你,日后也专门打发一个武师傅盯着,若是偷懒可不成,你爹娘求情也无用。”   他说的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果然把牧植吓住了,满是稚气的脸上十分犹豫。   小少年的脸微微泛红,突然似鹌鹑一般有些蔫儿了,抬脚踩着街边被风吹过来的炮竹碎屑,小声道:“多谢叔父,那,那侄儿再想想。”   见原本一个阳光灿烂的儿郎瞬间萎靡了,杜瑕不禁有些心疼,忙上去摸着他的脑袋安慰几句,又对牧清寒嗔道:“你吓唬他作甚么,日后他也未必考武举的。”   牧清寒低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掌心,越发觉得那小子合该好好调、教一番,于是立即努力忽视心头一点委屈,为自己辩白道:“哪里是吓他!是他自己说想学武,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想当年你我初见之时,我早已练了几年了,便是读书再苦再累也没落下,我又何曾喊过苦,叫过累?”   说到最后,牧大人是真的觉得委屈的狠了,老大一个人看过来的眼神竟也透着几分受伤。   也没见你心疼过我,如今他只不过干嚷两声,你便这般……   杜瑕一怔,旋即噗嗤笑出声,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他,软声道:“好好好,是我粗心了,日后也心疼你,今儿亲自给你下厨可好?”   牧清寒心中熨帖,极其受用,可却故意板着脸,又瞥了侄儿一眼,故作正经道:“我岂是那等娇气的?莫要拿哄孩子那一套来糊弄我,当着晚辈的面,拉拉扯扯这是作甚。”   杜瑕笑的简直肚痛,闻言强忍笑意,歪头看他,作势要松手:“也是,咱们正经走路才好,莫要拉扯,叫人瞧见也不像话。”   话音刚落,牧清寒却已经急急忙忙又抓紧了些,理直气壮道:“怕他们作甚?你我夫妻,亲密些才是正理,却又碍了谁?”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往前走,马车也不坐,马也不骑,没几步果然遇上几个年轻女孩儿,见他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牵着手,都有些羞红了脸,可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看,觉得这两个人瞧着可真是般配,感情也甚好,真是叫人羡慕。   若是日后她们的郎君也愿意这般,当真不枉此生。   只是这两人牵着手便罢了,后头那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却是什么身份?若说是儿子未免太大了些;可若说是兄弟……   这俩人在这些事上很有些我行我素的厚脸皮,倒是昂首挺胸往前走,只是苦了后面拖拖拉拉的牧植,被过往行人看的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好容易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牧植忙不迭的甩开婶婶,飞也似的往家里跑去了,任凭谁在后面喊也不听。   牧清寒心中一阵畅快,自觉十分得意,神采飞扬的到了家,便重提方才妻子说过的要亲自下厨的事。   杜瑕笑道:“你还真没忘呐,也罢,这几日吃了睡睡了吃,就活动活动。就包饺子吧,也应景儿,想吃什么馅儿的?”   牧清寒先不急着回答,却转头去问正窝在墙角装死的侄儿想吃什么馅儿。   牧植小心翼翼的确认了一番,见自家叔父果然是问自己,立刻觉得有股被关爱的暖流涌上心头,也来了精神,忙中气十足道:“肉,萝卜羊肉的,蘸料要多多的辣子和香醋!”   牧清寒嗯了声,转头就对杜瑕道:“既如此,那就要笋干和各色菌子丁儿的素馅儿,清清肠胃。”   牧植目瞪口呆!   杜瑕笑的东倒西歪,又对牧清寒道:“你呀你呀,欺负个孩子作甚?他还小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缺了。”   说着又看向牧植,笑道:“我瞧着你这几日似乎有些上火,羊肉燥热,便先不吃那个了吧。可巧前儿得了好大一块肥牛肉,又有骨汤的冻儿,就用那个包些灌汤的饺儿吧。”   牧植乖巧的点头,连说谢谢婶婶。   杜瑕一抿嘴儿,又道:“不过你叔父说的也有道理,回头肉馅儿你也莫要多吃,且掂量着来。我再叫人用香醋和香油拌些切得细细的洞子货的菜叶子,你好歹调剂着吃些。”   有前头那么一位坑侄子的叔叔对比着,这样一位细致温柔的婶婶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牧植感激万分,又问自己能不能帮什么忙。   “等会儿帮着吃吧。”杜瑕就看向牧清寒,笑道:“你叔叔虽然是武官,可好歹也有文举功名,左右无事,无论文章时政,你们便随意探讨些吧,也打发时光。”   牧植便又苦了脸。   杜瑕径直去了厨房,果然先叫人预备了萝卜牛肉和笋干菌丁的两种饺子馅儿,自己却先去找了各色菜蔬。   新鲜菜蔬不易保存,洞子货又极贵,百姓往往将各色蔬菜用盐巴腌渍了,然后放到地窖里保存,若无意外,能吃到第二年开春呢。   杜瑕取了些香椿切碎,跟葱花、鸡蛋搁在一处搅匀了,预备等会儿摊成鸡蛋菜饼。又把小葱切的细细的,松花蛋也切一个出来,分别跟老嫩豆腐拌了,弄个阴阳碟,一边是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一边是滋味浓厚的皮蛋豆腐,都极其解腻开胃。   还有旁边耳房专门用来生菜的炕上也出了好些黄豆芽、绿豆芽、蒜苗之类,杜瑕拿了一把绿豆芽,预备等会儿用姜丝和香醋清炒。   说是亲自下厨,也没有真从头忙到尾的必要,杜瑕指挥着厨房的人和面、拌馅儿,然后象征性的捏了几十个,就洗净手,问刘嫂子:“还有没有山楂糕儿?”   刘嫂子想了一回,摇摇头,道:“现成的糕儿没了,倒还有不少上好的山楂,品质一流,若是夫人想吃,现做也使得。”   杜瑕刚一点头,却又想起来别的,忙笑道:“却也不必弄那个了,这么着,我记得前儿熬得山楂酱还有来着,再弄几个山药泥来,浓浓浇几勺,比山楂糕儿更好呢。”   今年开封郊外的山楂极好,个头大又浑圆,肉厚核小,杜瑕便叫人买了许多,或是做糕儿,或是熬果子浆,或是做成鲜艳红亮粘稠滑腻的果酱,都十分开胃。   一会儿饺子得了,牧植吃的眉开眼笑,又连吃了三个山药山楂泥,最后牙都酸倒了,牧清寒看的哈哈大笑,一点儿为人叔父的慈善和气都没有。   杜瑕看的无奈,而牧清寒却很理直气壮:“说是叔侄,可我也不过才大那小子十岁,如今也才二十出头,难不成偏要做的老气横秋才好?”   杜瑕笑着推了他一把,斜眼调笑道:“罢罢罢,这是谁家少年郎,正是风华正茂好时候,又生的这般风流俊俏,眉目多情,我只瞧了一眼呀,就再也看不下去旁人,跟我家去可好?”   夫妻关系想要保持长时间的稳定热烈,自然也得有点羞羞的小情趣,在这一点上,显然这对年轻的夫妻都颇有天分,且技术日益精进……   那头牧植正端着一碗普洱茶吃,结果一抬头就见叔叔婶婶两个人又在另一头旁若无人的说笑,登时就觉堵得慌。   左右没人在意,他便放了茶盏,溜达达出门去,在廊下栏杆上坐了。   正巧于猛过来回话,见了就行礼,又笑着问道:“小爷怎的在这里坐着?虽不刮风了,可还冷着呢,别冻坏了。”   牧植哎了声,幽幽叹了口气,道:“觉得自己碍眼呢。”   “什么眼?”他说的声音不高,于猛一个没听清,便想细问。   “没什么,”牧植笑了笑,又问于猛:“于大哥,你也是自小学武的?几岁开始的,可累不累?”   “早忘了,”于猛挠挠头,憨笑道:“其实原本也没正经学过,就是我家穷呢,也没个出路,就横了心去镖局讨口饭吃,镖头仁义,见我有把好力气,便叫跟着镖局的教头习武,这才练起来的。苦不苦的,像我们这种人哪里说得清呢?吃得饱穿得暖,也就不觉得苦了。”   牧植听得心尖儿发颤,又缠着他问了一回当年走江湖的事儿,很快便又热血沸腾起来,直叫道:“真叫人心驰神往,我若是也能跟着走一回,也就妥了。”   “小少爷说笑呢,莫要只瞧见光鲜,瞧不见凶险。”于猛忙道:“可不敢乱跑,那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什么时候没也就没了,多少人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譬如我那哥子……”   纵然已经过去好几年,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再说起去世的于威,于猛还是有些心头泛酸。   只是牧清寒夫妻待他们不薄,他生怕这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出去惹祸,这才不惜自揭伤疤。   牧植这几年差不多就是听着自家叔叔婶婶的传说长大的,对于猛兄弟的事情也有所耳闻,见状也知道自己孟浪了,连忙起身,拱手道歉。   于猛自然不会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谁不是这般?一心向往什么所谓的江湖,梦想交三五过命兄弟,迎着落日纵马驰骋,在刀光剑影中挥洒自己的血性。   可却很少有人知道,也许那三五过命兄弟要经历三五百的小人也未必能遇到,纵马驰骋时只有灰头土脸、饥肠辘辘,而想要穿透刀光剑影,更多的还是夺命逃亡……   什么风流,什么潇洒,什么纵横无疆,那些大多只能在睡梦中相见,更多更现实的却只有饥寒交迫、囊中羞涩和生离死别。   牧植慎重思考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要习武。   不一定非要考武举,可是他觉得既然是男儿,说不得要强身健体,即便不能保家卫国,也要练得骨骼健壮,能够为家人遮风挡雨。若是一派羸弱,又像什么话!   若是他来日能入公家开办的府学,自然有专业教授引导练习骑射等六艺,可牧植却没有那般强大的自信,能如叔父一般成为十四岁的年轻秀才,只好先自己练着。   牧清寒应了,亲自教他拉弓射箭,结果不过第二天,牧植的胳膊就肿了。   “这孩子也忒弱了些,”牧清寒原以为他是装的,借机逃脱练习,哪知脱了衣裳一看才知道竟是真的,不由得既心疼又不满,只得将今日训练量减半,回房之后又忍不住对杜瑕抱怨道,“我八岁时候就已经能稳稳拉开这么沉的弓了,他如今都十三了,只练了一个时辰竟就伤着了,再这么下去,当真要如那些腐儒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了!”   杜瑕对这个结果也有些惊讶,叹了口气又劝道:“你也莫要动气,大哥也是因你们都吃过了苦,不想叫他再难做,不免溺爱了些。”   原本看着牧植也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身板挺能唬人,谁知道竟然外强中干!   照后世的说法,这小子就是肌肉含量太低,看着似乎比牧清寒还壮一圈,可全是松松的小肉肉,哪里像牧清寒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尽是些硬邦邦又线条流畅的肌肉!   牧清寒嗯了声,皱眉道:“既这么着,读书还在其次,我反倒要先督促他炼体了。若再这么下去,即便他书读得再好,也熬不下考试,非得在考场里头晕倒了!”   想了会儿,他竟又道:“此事须得认真办,索性他也不要回济南府了,就留在开封,这里颇有几所上佳私学,如何比不得济南府?左右我这三五年也离不得开封,就叫他在此间读书,提早开了眼界,也学些个待人接物,我也好时常考校他的学问和武艺,省的兄嫂溺爱,再叫他耽搁了。”   杜瑕不曾想他转眼就做了这么个决定,虽意外,却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到底是人家的孩子,若是一声不响就这么留下了也不是个事儿。   “是不是跟大哥他们商议一下?”   “有甚可商议的,”牧清寒这会儿对自家大哥的意见有些大,又拧着眉头道:“如今他连自己那头的事儿都要顾不过来了,满是漏子,还有商会里的一大摊子事儿,如何能再照看植儿?事关植儿前程,便是他不乐意,此事也得这么办!”   牧清辉的意思是先紧着两个儿子读书,若是能正经中举做官自然好,若是实在没那个天分,日后接了商号也不迟。再不济,他多少还能撑几十载,到时直接交给孙子也不碍事。可既然决定要走科举的路子,眼下牧清辉的教导方法实在有很大问题,让牧清寒看不下去。   杜瑕听后,点点头,又道:“你说的很是,不过好歹写封信叫人捎回去吧。”   牧清寒想了一回,到底听了劝,点头道:“也罢,你帮我取了纸笔来,我这就修书一封,叫人即刻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府。”   稍后,牧清寒果然写了一封亲笔信,次日一大早就叫人快马送往济南府。   却说牧清辉收到信之后呆了半晌,面色复杂,弄的商氏还以为牧植出了什么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劈手夺过信来就看,结果一看是小叔留长子在开封就学,这才松了口气。   两人都一时无话,良久,牧清辉才有些不大自在的说道:“二弟也真是的,事先也不同我说一声儿。”   商氏却冷笑一声,道:“我觉着倒好,小叔和我那妹子都是稳妥人,且如今又得了圣人、太后和九公主的青眼,前途且远着呢!植儿跟着他们是多少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   牧清辉听着这话不像,语气也怪得很,眉头微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们稳妥,我就不稳妥了?”   商氏也不理他,丢开信纸,径直出去了,叫了贴身丫头道:“你赶紧去把大少爷的一应衣裳用具都包起来,再有那些常看的书,常用的文房俱都包了。对了,再去账房上取三千银票,一并封个箱子,等会儿我写一封短信,都交与来人带去。”   那丫头应了一声,并不多问,转身就快步去了,十分麻利。   牧清辉倒也知道儿子能跟着弟弟远比留在济南府更容易有出息,其实心里是极愿意的,只是因前头刚出了那乐妓的事儿,这会儿弟弟竟然立刻就把儿子扣下了,如此雷厉风行,总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些不得劲,觉得好像是嫌弃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生怕带累坏了儿子一样。   他在屋内抱怨几句,却见商氏只忙活自己的,压根儿没听,只好也走过去,又抬高声音道:“前头那些倒罢了,银子又算怎么回事?别弄得见外了。”   由银钱、米粮、布帛等组成的正五品京城武官的俸禄颇高,算上弟妹那个命妇的同等俸禄,已经很能养家糊口。再者他们两人名下都有田庄商铺,月月有进项,季季有产出,弟妹卖书貌似也赚的颇多,还有那什么轻袄的,还都不用纳税,两人各项加起来,一年少说跑不出三万银子,这几年很攒了些。如今又是主动看在情分上照顾侄儿,人家还真未必就瞧得上这些黄白之物。   商氏颇不耐烦的瞧了他一眼,语速飞快,没什么感情的说道:“读书本就是一项大开销,又是小叔亲自操持,莫说三千两,便是三万两也不嫌多。小叔他们自然不缺钱花,可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植儿说不得就在那里待上几年,若真白吃白喝,便是小叔他们大度不在意,难不成你就心安理得?”   早些年兄弟两个没分家的时候也就罢了,一锅里吃饭,谁多花谁少花都不大在意,可如今各自都成家立业了,且小叔还在官场,上下内外岂不是要打点的?花钱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自己家旁的没有,就是银子多,若连这个都不帮忙考虑到,便是原先两边感情再深,长年累月的也能给磨没了。   这三千是这回送的,等日后逢年过节,自己就算不方便直接送银子,说不得也得挑些好东西紧赶着送过去。   旁的不提,光是人家肯劳心费力的教导自己的儿子,这千金难换的恩情就得记着。   她说的在理,可牧清辉总觉得不管是语气还是眼神都很怪,便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怎的了?”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商氏只觉心头一股怒火砰的炸开,带要发作,却又觉得不值当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怎的了,老爷不知道?哼,我好得很,老爷怕也是好得很呢!”   说完,直接一甩袖子走了。   牧清辉本能的要追上去,可刚迈出一步,却突然猛地打了个寒颤,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   她,她该不会知道了吧?   是二弟同她说了?不,不可能呀,两人根本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么是弟妹?貌似,也不大可能……   是了,她素来是个精明人,便是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也并非不可能,就好比二弟不也是察觉出异常才同自己说的么?   想到这里,牧清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干了,整个人虚脱一般蹲在一旁的椅子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虚空。   他的口舌发干,心跳如雷,双手也隐隐失了温度,脑袋里有无数念头无数想法飞驰而过,又杀气腾腾的折返回来,在里头杀作一团,只闹得如同乱麻一般纠缠不清。   她,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是我对不起她。   可,可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问我?   是了,是我对不起她在先,她能怎么问呢?   可我,可我……   牧清辉望着商氏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动弹一下。   那里早已没了人影,而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极度珍贵的东西,也消失了,再也回不来……   ********   牧植最初还不知道在自己咬牙忍痛继续练习射箭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下来未来几年的“归宿”,还是他估摸着差不多该准备回济南,去跟牧清寒告别时,就被对方丢过来的一句话砸晕了:   “不必收拾了,我已在开封给你找好学堂,三日后你便去上学。你原先用惯的东西还在路上,不必等,你婶婶已经都与你准备好新的了。”   牧植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回不过神,傻乎乎的问道:“叔叔,您说什么?侄儿可能没大听清。”   牧清寒把手中看了一半的书籍丢到桌上,像说今儿中午咱们吃包子一样轻飘飘道:“这几日我也把你的底子摸透了,君子六艺自不必说,便是功课也差了一大截,许多书读的并不好,这样下去还了得?我已同你爹妈说了,这几年你就先留在开封上学,也不必急着下场,且先磨一磨。”   顿了下又道:“那书院是我用心挑过的,几位先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在北郊内城,平时就住在学里,半月得一日假……我说的话,你可都听清了?”   牧植已经有些傻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   自己不过是同爹娘一起来走亲戚的,看看叔叔婶婶什么的,怎么就给留下了呢?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听这个样子,似乎少说也要在开封留几年!   他从出生长到这么大,莫说出济南府,便是连离开家的日子都没有过一回,如今骤然听闻往后几年都要孤身在外了……虽然是在叔叔婶婶家,可,可毕竟不是爹娘呀!   十三岁的少年顿时又有了一种被抛弃的苦楚,眼看着一张小脸儿都垮了,两只手十分不安的抓着衣摆,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见他这副模样,牧清寒越发不喜,眉头也紧紧皱起来,不悦道:“怎得,前儿是谁说大丈夫志在四方,还说要出去江湖历险的,嗯?这回连在这里上学都怕了不成?我同你婶婶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越看越不像话,这算个什么样子!   自己八岁就出去外地求学了,莫说什么叔叔婶婶,当真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没得,更无人能与自己撑腰。后来又远赴青州。等到了十三岁,都要准备下场了,可你瞧瞧这个小子,当真是给养坏了!   叔叔的性子一贯冷清些,可也从未这般不苟言笑,牧植越发惶恐,又对外来的日子有些茫然,最后干脆就给轰了出来。   小少年呆呆的站在廊下,忽然就有了一种“天下之大,何处容身”的苍凉感。   “哎呀你这孩子,我到处都找不见你,怎的大衣裳不穿就立在风口里?”   正呆立间,就听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简直如同冬日里的一股暖流涌入心田,牧植本能的朝那边看去,见是婶婶,顿时如同流落在外的小奶狗看到亲人一般委屈起来。   “婶婶!”   杜瑕却噗嗤就笑了,她如何猜不到这小子这般作态的缘由?只是牧清寒可能对旁人略有些冷硬了,可待这个侄子实在没的说,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想是这小子刚得到消息惊呆了。   牧植确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住了,等晚间回过神来,也就没什么抵触的心思了。   叔叔婶婶待他没的说,且求学也是正事,他自懂得。再说也不是从今往后都见不到爹娘了,日后逢年过节要么他们来,要么自己家去,照样团圆。   略低沉了两日之后,牧植就乖乖去开封北郊那所私学报了道,正式开启了求学生涯。   下江南的张铎还没有消息传回来,牧清寒在等待中等来了自己的调令:   去原职,升为开封北郊禁军第三军正四品军都指挥使,辖下五营共计两千五百人。   同时,卢昭亦去原职,调为同北郊第三军都头,辖下一百人。   这就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好处了,起点高的需要那些半路出家的人仰望,而且即便心里不服,可嘴上却没人能挑出什么错儿来。   如今牧清寒也才不过二十四岁,他就已经官居四品,在一众同等级官员中,他着实年轻的吓人了。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正常的,因为这家伙不光是武举状元,竟还有个文举举人的功名,若是圣人不给他这般高的官职,那才是不正常哩!   都说四品是分水岭,多少人出生入死大半辈子都未必能混到这个位置,可牧清寒如今才二十四岁就已经将其收入囊中,未来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踏入三品之列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可接到圣旨的牧清寒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圣人对卢昭的安排,很明显是存了点儿离间的心思。   两人是同科,又是好友,当初一个状元一个进士的差距已经足够悬殊,如今几年过去了,非但没能拉近,反而越发大了:   军都指挥使和都头,其中相差何止天地!   非但如此,圣人竟还将他们二人安排在同一军中,直接叫自己做了卢昭的上司,竟还隔了好几级!如此天长日久的,莫说心胸狭隘者,便是原本亲近的好友,只怕也要生出些嫌隙来了。   牧清寒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找卢昭说些什么,那头却已经先一步送了一封信,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墨迹淋漓的一行大字:   “我信你,莫多想!”   只有六个字,牧清寒却盯着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就连杜瑕什么时候过来了都没觉察到。   杜瑕顺着他的手往纸上看了一回,也是沉默无言,良久才叹道:“卢大哥当真是难得洒脱男儿,端的真君子。”   牧清寒回神,苦笑一声,将那信纸往蜡烛上点着了,亲眼看它化成灰才叹息道:“却是苦了他。”   以卢昭的才干为人,当个指挥使也足够胜任,如今却只落得区区一个都头,怕不是侮辱!   杜瑕也觉得十分不忍心,又不免暗中抱怨,圣人此举未免有些太过下作了。   莫非真是年纪越大,心眼儿越小?你已经将人家的儿子儿媳压在京城做人质,怕是插翅也难飞,便是优待一些又如何?偏偏弄到这般田地,真不怕什么时候惹恼了卢老将军?   这个念头一出,杜瑕登时就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一张嘴,竟呆了几丝颤音,道:“莫非,莫非圣人是故意的,意在逼反卢老将军,他好名正言顺的绞杀、清理?”   牧清寒也被她这种猜测惊了一跳,沉吟一回,还是缓缓摇头,道:“我觉得应当不至于吧,若真想逼反,还有许多更为隐蔽更为便捷有效的法子,却是没必要做的这样明晃晃的惹眼。”   听他这么说,杜瑕才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对圣人的不满却更上一层。   过了会儿,牧清寒又道:“对了,眼前却有另一桩事须得同你商议。”   原来如今开封城内外东南西北分别各驻扎着八军两万,共计八万禁军,牧清寒被分到的第三军同第一二四五军都在北郊山上,距离如今他们家所在的房子不远不近,骑马一个来回也要大半个时辰,而练兵却也要早出晚归。如此一来,若不搬家,牧清寒恐怕每天都要吃睡不安,夫妻二人恐怕也没什么时间联络感情;可若是搬家,住到军营地家属院,各方面条件定然没法同城内相比,他又觉得有些委屈了妻子。   杜瑕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听了这话反而笑了,道:“这有什么,我自然要与你同去的,难不成要做异地夫妻?左右都是开封辖下,苦能苦到哪里去?这样你出入也便宜,你我也能轻快说话。若你什么时候忙了,或是我在城外待的烦了,反正咱们这头也有房子,或是直接回娘家,我想回来住也就回来了,坐车也不过一个时辰,怕什么?”   见她丝毫不显得勉强,牧清寒忍不住搂着她亲了一口,又道:“如此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愿意委屈你,若你想留下,我日日往来倒也不难;可既然你愿意同我去,那当真最好不过了。”   杜瑕听了就捶了他一把,又笑道:“什么有主意,也不至于在这上头拿主意,不然倒显得我多么矫情似的。赶明儿你若镇守边关,我自然也二话不说跟着的,这又怕什么?你呀你,真是该担心的不担心,也不怕给人笑话。”   牧清寒搂的更紧了,闻言也笑了几声,胸膛剧烈震动,完了也自我打趣道:“除了你,我当真是没人在怕的,能逗你笑一笑,倒也是我的功劳了。”   两人笑了一阵,却听杜瑕又道:“哎呀,却忘了植儿,他半月家来一趟可怎么着?”   牧清寒满不在乎道:“他也那么大的人了,赶明儿也就娶媳妇了,你还担心个甚。再说城中宅子还在呢,他自去歇息便是。若实在有什么事,便是来北郊军营也使得,报了名上来,谁还不许他进怎的?”   这都什么呀,杜瑕直接喷笑出声,觉得牧植这孩子摊上这样的叔父……其实也挺不靠谱的。   什么宅子还在,当人家无家可归呢还是掏不起住店的钱?便是学里也许学子留宿呢,人家之所以来家,不就是因为他们这一对叔叔婶婶在么?若是你都不住在那儿了,人家巴巴儿的跑去干嘛?睡空房子么?!   “听你说的什么话,”她快要被笑坏了,道:“你见哪个学子有事儿没事儿往军营跑的?当初你既主动强留了人家在开封,好歹也是做叔父的,没得这会儿又要撒手不管了。这么着,若是我得空呢,就半月家来一趟,也看看哥哥嫂子和爹娘他们,顺便采买些东西,走动走动,也看看他;若是不得空呢,只好委屈他一番,叫他去那头也就是了。”   牧清寒听她安排的很好,自然没话说,不过还是有些酸溜溜的,又叫杜瑕笑了许久。 第八十一章   开封四郊的军营中, 数北郊地形地势最为复杂,不仅有水,更多山峦起伏, 又与北方炤戎仅一省之隔, 易受侵扰,因此最为兵强马壮,人员编制也最充沛。   大禄朝原则上以百人为都, 五都为营, 五营为军,十军为厢,可实际编制却常常有所删减。   就好比当下, 开封北郊地理位置最为关键,因此一直是满员的十军,剩下东西南三面则分配剩下的二十二军, 平均下来也不过七八个军,并不满一厢。不过因为这些年这三面并无大的战乱,也就一直这么维持着。   听上去似乎不免有些寒碜, 可除了跟圣人崇文抑武的做派有关之外, 之前大战的惨烈减员也有很大关联。   大禄朝刚定下来那些年,国内处处皆燃战火,无处不是战场, 每家都有伤亡,而死去的往往也是最精壮的男人们,想要彻底填补这一段人口空白, 这几十年也不过堪堪够用罢了。   后来人口发展起来,当今却又不大重视,导致士兵地位低下,民间参军积极性不高,是以如今放眼全国,也不过有开封八万禁军,周边不足十万厢军,地方上最多不过八万上下禁军,厢军倒有将近十四万上下,统共也不过区区三十来万,绝对不超过四十万常备军,还不算里头吃空饷等各种水分。若真扣去这些,想来真正遇到战事能立即拉出来的常备军,撑死不过二十五到三十万之间。   而且厢军往往战斗力低下,最近这些年更是疏于管辖、训练,只不过叫他们做些修城铺路、打造兵器、维持治安等活计,算不得真战士,若有战事……真是想想就头疼。   然而那些都是后话,眼下牧清寒最该头疼的,却是军营之中一众老油子的下马威。   有人羡慕就有人眼红,有人服气也有人不服。   凭什么老子混了一辈子才是个虞侯、部头,他毛都没长齐的就成了四品大员?   甭跟老子扯什么科举的,咱们要的是能带兵打仗的,不是那些读书读傻了的呆子,难不成敌军杀进来了,你能用书口袋憋死他们?   谁愿意叫个黄毛小子骑在头上指手画脚作威作福?既然来了,想叫咱们听话却也不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若能叫咱们都心服口服,日后莫说听指挥,便是叫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皱眉头一下,这条命就卖与你了!   可若没得真本事,趁早滚蛋,老老实实滚回去当你的朝堂官儿,这山里头的风太硬,当心吹裂了你的细皮嫩肉!   牧清寒、杜瑕和卢昭、庞秀玉两家都是同一天搬过去的,尽管职位相差悬殊,可因为同在一军,住的地方倒不远。   山上地广人稀,牧清寒又官居四品,统共整个北郊能与他比肩的也不过四人,住所竟十分敞阔。   这是个完整的院落,一应都是砍了山上木头搭建而成,简单质朴又结实耐用,正北一溜儿正房,卧房正厅书房工作间等都有了,绰绰有余;东西两侧各有厢房,厨房、仓库、下属、下人住所都在那里;正中好大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纵横怕不有六七十步,跑马都使得,水井石凳等都是齐备的。可若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就没有单独水井,要去山腰的公用水井打水,也可使唤小兵跑腿儿。   南边院墙和正门也是就地取材的木栅栏,左右两侧打开的木门,左手边是马棚,右手边可以放些器具什么。   因山间不似平地,高低起伏宽窄不定,所以住宅区往往也是根据地形地势穿插着安排各级官员的住宅,这一带却只能塞下两座牧清寒这等级别的官员住宅,剩下的都是小头目的小房子小居所。   除了牧清寒之外,斜对面约莫两三百步也住着一位军都指挥使,却是第四军的,叫朱元,已经五十多岁了,精神矍铄,臂力惊人,箭术奇佳,有“神箭将军”的美誉。   听说这位老将曾不止一次亲历战争,为人仗义爽直,在军中威望甚高。   来之前,杜瑕和牧清寒分析情况时,就已经默契的认定:只要搞定这位朱元老将军,想必其他什么都不足为据,可事半功倍了。   因到底是在军营,不便张扬,杜瑕仔细斟酌一番,只带了小燕、小蝉、刘嫂子另两个粗使婆子各一家四口,再有牧清寒那边,也有阿唐、于猛、张京和几个得力小厮,还有一个管事的,一个马夫,上下加起来也有三四房人二十号出头,搬起家来也显得浩浩荡荡,只是等都各自归位之后就丝毫不显了。   牧清寒自去报道,杜瑕就在家里指挥着人拾掇东西,忙而不乱。   早就听说今儿有一位极年轻的军指挥使大人带着家眷前来上任,因此一早就有许多士兵等着看,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凑上来主动帮忙。   杜瑕一一认准了他们的模样,又分别问了各自职位和所属,准备好生招呼。   有持积极态度上来帮忙、套近乎的,也有许多目前并不表态,只远远瞧动静的,比如说斜对面那家朱都指挥使家,就门户紧闭,没得动静。   杜瑕心中有些打鼓,这算是个闭门羹么?   等收拾的差不多,她又叫刘嫂子略整治一桌茶饭,留那些兵士们吃了。   原本那些兵士见她年轻貌美,又举止有度,说不出的好看,且听说早有才名,还有些放不开,十分扭捏;可后来观她言行举止也十分爽朗,眼神清明,丝毫不嫌弃他们这些底层士卒,不觉心花怒放,纷纷敞开吃起来。   等他们真开始吃了,杜瑕才暗暗吃惊,心道原先只阿唐一个大肚汉,若是日后在军营扎根,少不得要请诸多同僚相聚,恐怕粮食消耗要再创新高……   席间她装作不经意的问了朱元家的情况:“早就听说有位朱都指挥使十分不凡,渴望一见,怎么今儿像是不在家似的?”   “可不是不在家么,”一个兵士闻言抬头,擦了擦嘴道:“朱指挥使这会儿恐怕还在军营里咧,指挥使夫人好像进城走亲戚,昨儿就不在,如今还没家来。”   杜瑕点头,心情轻松了些,好歹对方不是故意避而不见。   新官上任,各项事务交接本就有些繁琐,又有人要带着牧清寒将军营内外转遍,熟悉下情况,便颇耗时光。   冬日天黑的早,等他归来时,已经月上梢头。   北地冬季万物凋敝,苍翠不再,花草树木也大多枯萎了,只剩下灰突突的嶙峋枝干,横生斜枝,入目便颇有几分萧索。   山间罡风尤盛,这会儿夜幕降临,寒风呜咽凌厉,恨不得连山石都刮起来,那些枯树枝自然纷纷扭曲摇摆,在黑影中隐约有些毛骨悚然。   卢昭四下打量一回,又搓搓耳朵,笑道:“原先我在两广,几乎没得冬日,这会儿来到山里却又觉得自己是少见多怪了。”   牧清寒也点头道:“确实如此,同此处比起来,开封城内竟也十分含蓄柔和了。”   此刻已经是三月初,都说春寒料峭,可山中春寒何止料峭,刮在脸上也似刀割,非城中岁月可比。   如今他们住的地方虽不在一处,可不过隔着一个坡,因此便一同家去,路上又说些今日见闻,倒也不枯燥。   刚出军营,还未进后头家属院领地,两人就隐约瞧见一个十分魁梧的身影同样往这边移动而来。片刻之后两拨三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都看清了彼此。   但见来人身高八尺,肩阔体宽,浓眉大眼,目光坚定。下巴处一缕花白胡须,眉宇间几道深深沟壑,分明已经年过半百,可脊背依旧挺直如一杆标枪,端的威猛!   牧清寒和卢昭来之前已做过功课,提前将驻扎开封的禁军中有名有姓的将领体貌特征、身份来历乃至背后可能的关系瓜葛都背熟了,这会儿根据来人衣着和年纪略一琢磨,很快便猜出对方身份,当即抱拳行礼,道:“见过朱都指挥使,晚辈牧清寒/卢昭,今日起担任第三军指挥使/都头,还请多多指点。”   对方闻言停住脚步,在微薄的夜幕下打量他们几眼,并不说话,只是唔了声,然后大步离去。   剩下牧清寒和卢昭立在原地,直直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好不尴尬。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苦笑出声。   卢昭摇摇头,抱着胳膊道:“瞧这情景,似乎没几个人希望看到你我到来。”   牧清寒摇头轻笑,也往那边走去,道:“若换了你,你自己出生入死,是血肉里头打滚半辈子才爬到如今地位,这会儿却突然来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与你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你一头,你心中作何感想?”   卢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也甩开大步跟上,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拳头上见真章,若胜得我,我自然服气;若胜不得,自然是不服的,且先打他个满地找牙,叫他知难而退!”   武人都有几分谁也不服谁的血气刚性,任谁也不可能对突然到来的上官、同僚一见面就死心塌地,说不得这几日他们就要经历几回下马威了。   话音刚落,牧清寒也跟着大笑出声,又道:“得了,你倒罢了,想必还有许多人替你鸣不平哩,我这几日且要提防着些,省的谁跳出来将我打的满地找牙。”   两人边说边笑,倒也很是自在。   他们两个的身材都甚是高大,身高腿长,此刻迈开大步等闲人很难跟上,可饶是这样,跟前头朱元之间的距离竟丝毫不见缩短!   又拐过一道弯,眼见朱元似乎还是离自己不远不近的样子,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有些敬畏。   北郊山地甚多,这一带也颇为崎岖,此刻已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候,而年过半百的朱元非但速度不减,甚至身姿、动作都一如既往的从容,丝毫不见慌乱,当真非常人能敌。   牧清寒分到的宅院略近一些,位置也稍好,卢昭家的倒还要再往后,等他们两个能看见牧清寒家的院子时,就见杜瑕和庞秀玉正在外头跟一位妇人说话,似乎详谈甚欢的模样。   很快的,那妇人瞧见朱元,隐约冲他说了句什么,随即又转脸对杜瑕和庞秀玉说了几句,两人都上前见礼。   这会儿牧清寒和卢昭也都到了,就见那位妇人同朱元年纪相仿,也是头发花白,只是面容十分慈祥,正歉意道:“你们莫要见怪,他就是这个脾气,闷葫芦似的,半天没的一句话。”   两人就知道这位是朱元的夫人李夫人了,忙上前见礼。   李夫人侧身受了半礼,连声叫他们起来,又对牧清寒笑道:“你虽年轻,可到底有为,与我们家同级,使不得。”   她前几日去城内走亲戚,今日傍晚才回来,一到家就听说斜对面那位新上任的牧指挥使和家眷俱已到了,也有些怪自己出去的不是时候,于是连忙重新收拾了,就出来找她说话。   正巧庞秀玉也在,三人虽然年纪相差甚大,可都是性格率真之人,又有意打好关系,因此竟十分投机,不知不觉已经说了有小半个时辰,还是朱元过来才暂时停下。   牧清寒就道:“话虽如此,可晚辈早就仰慕朱指挥使威名,只是无缘相见,他乃军中前辈,晚辈初来乍到,日后少不得讨教,如何敢比?”   话音刚落,就见朱元锐利的视线又刷的看过来,明显带着压迫和审视。   牧清寒登时就感觉到了压力,不敢怠慢,当即调动全幅精力应对,面不改色,双眼不躲不闪的同他对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才神色复杂的将视线一开,却对李夫人道:“有些饿了。”   杜瑕忙顺势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结果朱元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拧着眉头对牧清寒道:“听说你也耍箭,明日可来靶场一试。”   牧清寒立即抱拳,爽朗一笑,道:“敢不从命!”   见他这样爽快,也没多说什么多余的算话,朱元的表情似乎好了些,点点头,也不管李夫人,径直家去了。   李夫人却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你们见笑了,他就是这个倔驴脾气,改日咱们再一同吃饭。”   杜瑕等人纷纷道不敢,又叫人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却是两件轻袄,两床轻被,都整整齐齐叠压在匣子里。   等李夫人家去打开看了,却是有些惊讶,拿出抖开一看,对那头照样闷不做声的朱元道:“那位杜夫人年纪轻轻的,行事倒很是大方,只是这礼物却有些个重了。”   军都指挥使俸禄虽高,可他们夫妻二人名下除了几亩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产业,又时常接济那些生活困窘的手下,因此日子并不宽裕,尽管早就听说了轻袄大名,却也因为价格昂贵,并未买过,这会儿见了便有些惊讶。   朱元听后,眉间沟壑越深,沉声道:“既如此,叫人送回去便罢了。”   李夫人却先拿起匣子里头一张纸抖开读了一回,旋即眉头舒展,轻笑道:“原来那轻袄便是他家做的,亏她心细,还特意说与我。既这么着,倒不好回绝了。”   这两件轻袄,两床轻被若是从外头市面上买去,少说也得小二百两,与他们而言确算的重礼;可若是自家做的,也不过几个手工钱,却是不值什么了。   杜瑕之所以选择送这两件,一来也是怕朱元为人太过谨慎,送旁的不肯收;二来考虑到郊外山上气候寒冷,朱元和李夫人年纪也都大了,想必十分怕冷。皮衣造价昂贵,两人生活节俭,未必会上身;而若是穿棉衣,不免太过沉重,思来想去,这才选定了。   李夫人对着灯光将轻袄又抖了几抖,见果然越发蓬松柔软,不觉有些欢喜,伸手摸了几摸,对坐在炉边烤火的丈夫道:“这个当真如传言中那般轻巧,前儿你说有些冷,棉袄又行动不便,如今便换了这个。”   朱元却不大乐意的样子,皱眉道:“我不穿。”   “你这犟种,”李夫人笑着摇头,也不当真,叫丫头去将炕上两床棉被换下一床来,又伸手试了一回,也觉得很好,“你胸膛受过伤,如今还时常咳嗽,夜里又常嫌压得慌,有了这个倒不怕了。”   她唠唠叨叨的说着,朱元只是闷声不吭的听,两人一动一静,瞧着倒也十分和谐。   稍后开饭,老夫妻两个也不过一荤一素一汤一饭,荤是炖的烂烂的风干猪腿肉,素是清炒大白菜,汤却是个胡辣汤,余者不过几个粗粮面卷子,简单到了极致。   饭毕,李夫人又商量道:“我想着,咱们也不好白拿人家东西,总得回些什么才好。”   朱元只粗声粗气的嗯了声。   李夫人又道:“我才想起来,箱子里还有你头年打的一张白狐狸皮子,可喜十分完整,又皮毛柔亮,倒还拿得出手。”   朱元听后不大乐意,皱眉道:“说要与你配一件大袄,怎的送与旁人?且换一个。”   李夫人却知道自家并没有其他能拿的出手的,又笑道:“我年岁大了,哪里穿得了那个?倒是那杜夫人年轻貌美,又气质出众,叫她拿去再添些个,或是做个皮袄,或是做个坎肩、围脖,岂不比我穿着好看?白收着也白瞎了。再者如今人家送了轻袄,却不比皮袄更轻快暖和?我也用不着那个了。”   且不说次日李夫人当真叫人将那张白狐狸皮收拾出来,亲自送了过去,朱元却也是真去了练习射箭的靶场,牧清寒自然也跟了去。   人当真爱看热闹,两人才在出现在靶场没多久,消息就传遍了,不多会儿,但凡手头没事的兵士就都围过来看,那些军官也不大管,只兴致勃勃的盯着场中,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意思。   得知牧清寒要同朱元比箭,立时就有好些人觉得他胆大包天,想出头想疯了。   、   朱元是骑兵出身,极其擅长马战和箭术,平生最得意的便是一柄铁杆长、枪和箭术,多少年来败在他手下的不知凡几。   “瞧那小子嫩生生的,哪里像个练武的?”   “哈哈,别是走岔了地方吧?回头看见咱们操练起来,还不得吓得尿了裤子?”   “听说原本就是个读书的相公,后来不知怎的竟又稀里糊涂中了武举,还是状元,这却与谁讲理去?”   “甚么讲理,拉倒吧你,难不成在场良家出身的谁没去考过武举不成?没中就是没中,中了就是中了,想来人家是真有几把刷子的,你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喊得甚么冤?”   “放你娘的屁,老子不识字,难不成你就识字?再说了,老子当兵是为了打仗,会不会写字有什么要紧?”   “嘿嘿,所以人家上来就能做官,你却要先在死尸堆儿里滚几年……”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许多言行粗鄙者,当真一开口就荤素不忌,十分刺耳。   牧清寒却不管周围的人说什么——被说的经验他实在再丰富不过,如今越发不屑于同他们逞口舌之快。有嘴上费劲的功夫,还不如手底下见真章!不服不要紧,咱们就都放开了比试一番,谁怕谁不成?   两人前方都立好了一百二十步远的箭靶,上头从内而外画了大小不等的红、黑圈,取了各自用惯的弓矢,约定各射五箭。   牧清寒从阿唐手中取了自己这几年用惯了的犀牛角大弓,眼角余光去看朱元,却见他的亲兵十分吃力的送上一副似乎颇有年头的铁胎大弓,当下越发慎重起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铁胎弓顾名思义,与寻常木弓、角弓不同,弓中有铁片,十分沉重,劲头极威猛,可穿石碎骨,非臂力非凡者不能拉开。而若要准头好,自然更为难得。   就见朱元轻轻松松取了弓箭,双臂一张,便将那大弓拉了个满月,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比赛尚未开始便已有无数人纷纷大呼神箭。   牧清寒收回视线,屏气凝神,也不管朱元如何做法,只按着自己的节奏,深吸一口气,继而弯弓搭箭,一箭快似一箭,嗖嗖嗖,眨眼功夫竟就将箭壶中的五支箭射完了。   旁边朱元也已收了,对面箭靶旁边的兵士忙探头去看,不由的惊骇非常,两边竟都箭箭皆中红心!   此结果一出,场上一片死寂,原先准备看牧清寒笑话的那些人也都收了轻视的心,虽然嘴上不说,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起这小上司来了。   朱元武艺出众,多年从军,结结实实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前程,光是一身威势就叫常人不敢逼视,更何谈一较高下!   牧清寒年纪虽轻,可眼下比起箭术,一百二十步远的远距离箭靶,论起快准狠竟几乎与朱元相差无几,便是外行人也该知道不容易了。   短暂的沉寂过后,校场突然迸发出一阵疯狂叫好声,无数兵士死命拍掌跺脚,震天家的叫好,竟有许多,尤其是年轻兵士开始慢慢朝牧清寒倾倒了。   旁的不说,只他这一份敢与老将军正面相对且丝毫不落下风、不露怯意的本事和胆量,已经值得这份敬佩了。   叫好声足足持续了一炷香时光有余,这才慢慢消退了,就见距离朱元和牧清寒最近的那一群三三两两站着的军官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先笑着赞叹一回,然后又提议道:“两位指挥使大人都武艺超群,如此比试下去怕不是要到天黑了?再说也未免无趣了些,不如换个花样。”   牧清寒闻言转身朝他看去,只一眼就心生不喜。   倒不是此人长相不好,或是他拉偏架,实际上牧清寒自己也刚被激起一点兴致来,正觉十分不过瘾,而是说话之人生就一双三角眼,目光中闪烁着算计,实在不像什么正人君子。   见牧清寒盯着自己看,那人自报门户,原来是朱元所在第四军的营指挥,名唤周端。   牧清寒点点头,一手持弓,一手摆弄着一支箭矢,笑容中带些玩味的问道:“原来是周指挥,失敬失敬,也好,你却说来听听,换什么花样?”   周端连道不敢,不过还是飞快的说了自己的意思:“一人一靶无趣,不若两人共靶,多中者赢!”   一个箭靶的红心统共就那么大点儿,五支箭已有几分勉强,若是两人共靶十支箭,后来的箭矢是必要将前头的箭矢挤下去,而如何尽可能保住自己的箭矢,挤掉对方的,实在是难。   这个玩法有趣么?当真是有趣极了,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方,牧清寒简直要拍手称好了,可眼下……   他越发不喜周端此人,觉得那一双三角眼中射出的尽是算计,叫人十分不舒服。   武将之间比试乃常事,他并不排斥,可若是寻常正面出击也就罢了,眼下周端却偏偏出了这么一个招儿,抢靶!   自己与朱元皆是堂堂军都指挥使,后者更是亲历过大小战役数十场的老前辈,如今却叫他们当众做这玩意儿,岂非戏耍?   只是那边朱元略一沉吟,已经先一步应下,牧清寒自然不好拒绝,只是不免又深深的看了周端一眼。   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对此人并无好感,同样的,对方对自己恐怕也揣着一股无名恶意。   比赛开始的旗子一挥,牧清寒和朱元都不约而同的往靶心拉弓射箭,瞬间便各自占领一块区域,继而又各自射了第二箭。   四箭无一落空,红心眨眼变得拥挤起来,紧接着便是第三箭!第四箭!   这会儿靶心的承受度几近饱和,若想再继续中靶,只能挤掉对方的箭矢!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到了这会儿,两人却一反常态的慢下来,开始静静等待,牧清寒本能的用眼角余光看向朱元,而就在这时,对方竟又射出一箭!   他暗道不好,身体快过头脑一步,还未等他自己想明白,手指已然松开弓弦,那箭矢隐隐带着一丝尖锐的破空声窜了出去!   紧接着,只听一声微弱几不可闻的轻响,众人就看到两支箭齐齐在空中划出一个折角,生生改变飞行方向,朝着轨迹之外飞出几丈远,最后都因后劲不足而掉落在地。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就在场中一片寂静之时,卢昭和几名真正懂得箭术的军官却已经在大声喝彩了。   原来两人都知道这会儿每支箭矢都事关紧要,最关键的不是自己,反而是对手的举动,因此都在暗中观察,等待时机。   牧清寒等待朱元动作的同时,朱元也在等着牧清寒的破绽,他刚一分神,朱元就瞬间动作了。而几乎是同时,牧清寒福至心灵,立即明白了他的打算,于是迅速亡羊补牢。   只是他们毕竟一前一后,牧清寒的弓力又略逊色于朱元,这会儿失了先机,想后发先至或是追赶上去已经不现实,因此他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瞄准的就是朱元箭矢的尾羽!   牧清寒的箭头在半路顺利撞上朱元箭矢的尾羽,登时就叫两支箭都失了准头,这才拐到一旁去,最终掉落在地。   这当真是一场大禄朝顶级射箭手之间的较量了!   朱元能等待时机并果断出手,这份心机和耐性叫人胆寒;而牧清寒竟能当机立断,且拦截成功,这份机变和本事又叫人拍手叫好!   此刻在绝大多数人心中,谁输谁赢已经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他们亲眼见证了两位老少神箭手的巅峰对决,当真大开眼界,心满意足!   得此结果,牧清寒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十分粘腻湿滑。   幸亏自己多年来从不曾中断,基础稳固,后来又得了彭玉这位江湖神射手的指点,并坚持玩儿命苦练,这才有了今日成果,也算叫人大感欣慰了。   卢昭在旁边看的十分感叹,不禁赞叹道:“好兄弟,原来你这些年都不曾放下,如今早已经是超过我了,日后我可不敢再在你跟前自取其辱了。”   就连朱元也不曾想到自己突袭未果,竟被这小子临危不乱,十分巧妙地将危及化解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牧清寒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致意:“承让。”   朱元心底对他的排斥不自觉去了许多,也不多话,只微微颔首,重新取箭瞄准。   经过方才一举,接下来几箭结果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两人竟都不射靶了,反而开始比拼耐性,若是谁先出手了,后头那人必定要射前头人的尾羽!   这似乎是在赌气了,就赌谁先失手。   好在到最后谁都没失手,不过两人谁也没能再中一箭罢了,颇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   围观兵士们看的心满意足,比箭的牧清寒和朱元也都觉得遇上难得的对手,这会儿俱都神清气爽,无限畅快。   牧清寒倒罢了,对朱元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直十分敬重;而朱元经过此番较量,也知道牧清寒着实是个有真材实料的小子,不免将对他的轻视收起来七八分。   两人也不管周围人反应如何,那周端面色如何复杂古怪,只是打量对方。   朱元将自己的弓丢给亲卫,眯着眼睛打量一回牧清寒的弓,却微微皱眉,道:“太轻了些,可循序渐进,另换弓箭,则射程更远,准头更好。”   火炮造价昂贵,且运输不便,携带更诸多限制,弓箭作为如今最重要的远程进攻兵器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朱元提到的两点便已经是弓箭最为人称道的杀伤重点了。   牧清寒听后想了一回,抱拳:“多谢前辈指点。”   他的力气也是从小连起来的,可后来做官之后不免繁忙,便不自觉将练习重点从力道往准头上偏移,已经许久没加力了,没成想今日就叫头一回正式接触的朱元瞧出要害,真不愧是神箭将军!   朱元对他的态度并未因此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乍一看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可细细看去,却能发现他眼中冷意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事更多几分赞赏。   两人又不咸不淡却之差重点的讨论一回箭术,因年轻的本就不是多话之辈,年老的更不爱多言,瞧着气氛竟很有几分尴尬,难为他们聊得下去。   不过显然这一回的比箭还是很有成效的,分别之际,朱元甚至破天荒的问了牧清寒所熟兵器,又叫他改日一处较量,牧清寒很有些受宠若惊的应了。 第八十二章   到底大部分兵士都是愿赌服输的好汉子, 等牧清寒和朱元比完箭,原先对他持观望态度的许多人已经十分心服口服,非但眼神炽热, 嘴上也是“牧指挥使”“牧指挥使”喊的亲热, 早已不复方才那等轻蔑。   牧清寒也不记仇,见状顺水推舟的谦虚几句,又同大家聊了会儿, 趁机与卢昭一同下场, 与众人一起较量演练一番,关系便突飞猛进,十分和气了。   不打不相识这话在军营中说不出的好用, 甭管外头你多么大的名声,想要让这些汉子真心接受你,对你心服口服, 只有一个法子:打!   什么花言巧语都是不管用的,一味耍嘴皮子只会叫人越发的轻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你的本事胜过他们, 那就基本上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那头朱元离去, 周端也匆匆告辞,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又忙凑上前去,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讨好道:“老将军莫要生气, 那小子不过是一时运气罢了,自然还是您箭术更胜一筹。”   话音未落,朱元就不悦的瞪了他一眼, 道:“你这厮这话是个甚么意思?平手就是平手,甚么运气不运气的,老夫难不成就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   见马屁拍到马腿上,周端面上笑容一僵,旋即重新挤出谄笑,点头如啄米道:“对对,正是如此,瞧小人却说得甚么话!老将军恁自然是气度非凡,又如何会同那些个晚辈小子计较?”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贬低牧清寒的意思,朱元虽然为人粗犷,却也不傻,如何听不出来里头别的意思?   朱元最见不得这等龌龊,当即停了脚步,拧眉道:“好歹你也是一营指挥,大好男儿,站便站,坐便坐,却哪里学的这等点头哈腰的怂样儿?同那等佞臣奸贼有何分别!你的心思老夫不是不知,若是不服,只管上去较量便是,军中职位自然是能者居之,你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赢了他,都指挥使的头衔未必不会落到你头上,谁拦着不成?只莫要将朝廷上的诡计带到这里来!”   他虽不好耍心机,如今也有些落魄,可到底也是经历过官场险恶的人,不耍是不屑于耍,而非不会。   这周端本就是上下打点钻营取巧进来的,没什么本事,却偏偏贪心不足,得了个营指挥尤不知足,竟还是上蹿下跳的,想更进一步。   前儿第三军的军都指挥使位子一直空着,周端心痒难耐,就起了心思。   可他自打来了之后寸功未建不说,武艺智谋皆是平平,谈何容易?可若是能有一位资历深、地位高的军中前辈从中牵线,帮忙引荐,到时候他再联络朝廷上的关系,里应外合,倒有几分胜算。   周端是看中了朱元的,一来此人确有战功,资历极深,威望又重;二来朱元性情耿直,背后没什么势力,倒好下手。只是不曾想朱元很有些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努力良久,对方都没有一点表示。   这倒罢了,哪知其实圣人心中对这个位子的人选早有打算,任凭包括周端在内的几人百般活动都无动于衷,只做看不见,最后直接指了牧清寒来!   周端自然恼怒。   想那牧清寒不过一届商户出身,才二十郎当岁年纪就官居五品,已经惹眼的很,如今竟又一跃升了一品两级,高居四品!   且不说压了多少多年寒窗苦读的文臣多年,对好些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武将而言,更有冲击力,是以这旨意传出来之后,包括周端在内的许多人都颇有意见,很是不服。   朱元心里也有些不得劲。   只是他虽不得劲,却也不是一味全盘否认,依旧是那种正统武人的客观心思:你突然过来压我们一头不要紧,有人不服也不要紧,这都不是问题,没得说,画下道儿来,咱们比试一番,只要你有真本事,莫说二十四岁,就是十四岁,大家伙儿也都服气!   也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一开始朱元对牧清寒和卢昭这两位新人官员,尤其是前者的态度十分冷淡,靶场比试也是真想试试对方的斤两。   没成想那小子看着年轻,竟真有几分道行,那手箭术便已经十分惊艳。   一般一个人想在某一方面突出,天分自不必说,可后天持之以恒的勤学苦练也颇为关键,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话并非胡言乱语。   如今牧清寒在朱元心里已经过了大半的关,赶明儿再试试骑术和兵器,也就差不离了。   所以能得到这样的结果,朱元是高兴大过旁的:左右都是咱们禁军北郊军营的人,往大了说都是大禄朝同僚,能得新人猛将加盟自然是好事一件!   可对周端这类人来说,就未必了。   原先像他这样的人想出头就难得很,如今竟又来了一个年纪又轻、本事又大的,越发将自己丫的喘不过气来,若真这么耗下去,恐怕对方还没怎么着的,自己先就老死了!   两种人心胸不同,眼光不同,对待同一件事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眼下朱元已经初步认可了牧清寒,可周端却还来这里耍小聪明,想要挑拨离间,拿旁人当枪使,朱元如何能依?   他方才那话说的很是直接不客气,只如一把尖刀一般,仿佛将周端那块努力扒在身上的遮羞布撕扯开之余,还狠狠插入他的心口,将一应不可说的龌龊心思尽数暴露在阳光底下!   周端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身上好似都要烧起来,他的嘴唇颤抖几下,恼羞成怒的指着朱元哆哆嗦嗦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光景来,到底是拂袖而去。   朱元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眉头拧的越发深。   牧清寒这日虽赢得了许多将士的敬重,可他自己也实在不大好过。   与朱元此等箭术高手比试,胜负都在一念之间,整个人从身到心都要绷得死死的,一刻不敢放松。   再者牧清寒所用大弓已经是眼下他能用到的最强弓,同朱元比试完之后也有些双臂酸软,两掌发麻,而稍后同众将士们的相互讨教更是耗尽了他的最后一丝体力,家来之后连碗都要端不起来。   并非是他逞强,而是他自知经验和领悟方面无法与朱元抗衡,能比的只是机变和反应,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当真输赢难料。而朱元所用弓箭是有名强弓,不管是射程还是力量、速度都远非寻常弓箭能及,若牧清寒不拼一把,只用寻常弓箭,不必比试就知道输定了。   见丈夫好端端出去,双臂打颤回来,杜瑕着实吃了一惊,待问明缘由之后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吩咐人打水,自己亲自帮他洗漱,又帮他按摩。   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知道,身体过度劳累之后的次日才是最难熬的。   一觉醒来的牧清寒只觉得两条胳膊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连带着肩膀、腰背都酸痛的厉害,严重程度几乎可与当年初始学箭时相比。   杜瑕看得心疼,却也不劝他在家休息,只是问道:“今儿这幅样子却是不能比了。”   莫说拉弓射箭了,恐怕这会儿他连面条都拉不开。   牧清寒冲她笑了笑,道:“难为你了。”   杜瑕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这话是糊涂了,我又没半身不遂似的需得叫人服侍着穿衣裳,也没连吃个饭都只哆嗦,我难为什么?”   牧清寒干咳一声,不由得将声音放软了,面带囧色道:“也是这一二年疏忽了武艺,日后合该重新捡起来才是。”   杜瑕哼了声,不免还是有些担忧,问道:“你眼下这个样子,若是对方趁机再提出比试可如何是好?”   就牧清寒现下的情况,再有比试必输无疑,若是应了就是给人送人头;可若是不应,岂不是不战而败,叫人耻笑?   见她担心这个,牧清寒却笑了,摇头道:“不必担忧,大家都是练武之人,心中有数,想来正人君子也不会乘人之危。”   刚说完,看杜瑕撇嘴,牧清寒又补充道:“自然也有小人,可既然知道他们是小人,又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想来旁人也不是瞎子,心中有数的。”   不管什么时候,这世上总是会同时有君子和小人存在的。   对于君子,自然坦诚相待,以心相交;对于小人,自然“敬”而远之,无须理会。   若是小人老实些还好,可若是想做什么坏事,他们岂是贪生怕死,不敢沾惹是非的!   杜瑕也不再多话,两人对坐着吃完了饭,牧清寒自去军营,杜瑕则开始着手准备《大道无疆》的最新卷。   原本她去年年底就准备收尾了的,奈何太后尤其喜爱此书,每每催稿万分积极,又明里暗里的说了好些话,导致杜瑕又使劲想了几个故事出来,说不得又能连载个大半年。   而且因为多了太后这位资深佛粉儿的考据党读者,为了尽可能少的被挑刺儿,直接导致杜瑕也被迫研究起了一系列相关佛教典籍和佛经,有一段时间简直走火入魔,梦里都能含糊不清的嘀咕两句“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吓得牧清寒了不得,还以为自家夫人一时想不开要出家了呢!   一边画,杜瑕一边无限痛苦的想着,并暗下决心,等什么时候,她一定要画一本以飘飘欲仙的道长为主角的漫画!   正画的头疼脖子酸,又研究细节研究的头昏眼花,小雀进来回话,说李夫人来了。   年前小燕已经同阿唐成了亲,如今也不好再继续跟在杜瑕身边日夜伺候,就在外头总管着院子,内外传话办事什么的也甚是便宜。小燕临走前又调。教了现下的小雀,这丫头口齿伶俐、心思细腻灵活,竟丝毫不逊色于小燕。   杜瑕忙叫请进来,自己则放下笔,刚从书房出来就看李夫人已经挎着一个篮子进了正厅。   两人都是一样的命妇,李夫人年纪虽大些,却不拿架子;杜瑕资历虽浅些,却也不自高自傲,对李夫人也十分敬重,相处起来倒很是和睦。   杜瑕见她穿的就是自己送的轻袄,也很欢喜,又要亲手接篮子,又对小雀道:“你这丫头,只干看着不成?也不知道帮忙,素日里都白教你们了。”   “你莫怪她,原是我自己的主意。”李夫人笑道,又避开杜瑕的手,直接将篮子放下了,这才说道:“你的手嫩,又是写字作画的,这到很有些分量,没得割破了。”   杜瑕对小雀道:“还不谢过夫人?去煎个玫瑰牛乳茶来吃。”   小雀应着去了,李夫人却道:“没提前说一声就来,打扰了你吧?”   “您说的哪里的话!”杜瑕摆手,道:“邻里间本就该多走动,我正憋得头疼,可巧夫人就来了,可见咱们有缘!”   说完,小蝉就端着热水上来给她洗手。   李夫人见她手上隐约沾了墨迹,不免有些忐忑,又问了一回才多少放下心来,却又赞道:“当真是正经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我也听说你那画本子极火,只是未曾有缘看过。”   她与朱元生活十分朴素,并不讲究吃喝,自然更不会将钱浪费在这种娱乐活动上。   “不当什么,不过胡乱弄着玩儿罢了,”杜瑕摆摆手,道:“正好我这儿还有几套,您若不嫌弃,等会儿且带回家去,没事儿胡乱翻翻,倒也能略解解闷儿。”   说完,就叫小蝉去拿。   李夫人就有些不好意思,待要说不用却又不好,只得道:“倒叫我平白受用了,你们才来了两日,我就拿了两回东西。”   “瞧您说的,”杜瑕也道:“难不成您没给过我们?昨儿您送的那张狐狸皮我爱的什么似的,有钱也没出买去!只是贵重的很,倒叫我惶恐。再说了,您今儿又提着这样大的一个篮子,难不成还是空的?说不得我又有口福了!”   一番话说的李夫人也笑了,同时也觉得确实如对方所言,两边往来其实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心下熨帖,笑容越发真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掀开篮子上头盖得粗布包袱,露出来里面一堆圆滚滚、黑乎乎的梨子,笑道:“这是前儿下头的人摘得野梨子,送了我们好些,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吃不得许多,便做了冻梨搁起来,如今还有许多。昨儿我听你似乎咳嗽了两声,吃这个最是清热败火,又止咳嗽,若是你家牧指挥使什么时候吃多了酒,来一个也解酒呢!只是不大好看,也不知你们爱不爱吃。”   “爱吃,爱吃!”杜瑕果然十分欢喜,拿起一个硬邦邦冰冷冷的梨子来看了一回,旋即就给冻了一下,又飞快的放了回去,叫人立即搁到外头地窖里存起来。   山中温度尤其低,将山上的冰雪,或是刻意冻出来的冰坨子存一些在地窖里,保温保鲜效果丝毫不输冰箱。而且还能根据冰块远近、多少,划分出速冻和恒温区域呢!   当然,就眼下这个时节,这个温度,基本上没有恒温,一水儿的速冻……   见她的欢喜不似作伪,李夫人也十分高兴,稍后小雀亲自端上来煎的滚滚的玫瑰牛乳茶,两人又围坐吃茶。   那茶用的是红茶,加了玫瑰花瓣烧开后加入牛奶,茶汁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上头还飘着几片玫瑰干花瓣,香气袭人,又温和暖胃,正适合冬日里的女人用。   李夫人端着看了一回,笑着赞道:“到底是你们年轻人有心思,这个倒怪好看的。”   这几样原料都不算难得,等闲家庭也承担得起,可未必就有这个雅兴就是了。   杜瑕喝了一口,又把两样点心:撒了芝麻的酥皮肉松球儿和梅子酱千层酥饼往李夫人跟前推了推,道:“嗨,不过瞎玩儿罢了,所幸也不值什么钱,弄瞎了几回,也没人说我。”   说完,两人就都笑了。   因李夫人已经在此地住了十年有余,很多事情即便不刻意了解也早已烂熟于心,而杜瑕和牧清寒却是初来乍到,十分需要这种“本地通”;而李夫人也知道牧清寒的前程恐怕远不止于此,也有意交好,两人说笑起来便越发的投机,果然宾主尽欢。   *****   再说那边的牧清寒。   因如今他手下有满员两千五百人,既有马军,也有步兵,又涉及到马匹、刀枪、甲盾、弓弩,以及行军方式、攻守阵势等方方面面,端的是千头万绪,饶是周遭的人已经认同且全力配合他,也足足花了将近半月才将一应事务尽数弄清理顺。   而在此期间,朱元再也没提出过进行任何形式的比试。   一直到了清明佳节,全军上下轮流放假,牧清寒才算能喘口气。   杜瑕见他忙的足足瘦了一大圈,难掩心疼,叫刘嫂子着力做了许多好菜,又叫人买了上等好鸭,煲了老鸭汤与他喝。   牧清寒见不得她受累,忙掀开衣袖与她看,又道:“别看着我瘦了似的,却是一身腱子肉,身子骨反倒越发结实了,你没瞧见我这些日子吃的也多了,睡得也香了?莫要担心。”   杜瑕看了一眼,又顺手捏了几下,笑道:“果然结实了,硬邦邦的,不过还是瘦些,须得补补。”   老鸭汤中间数次撇去浮油,又加了提前泡发的笋干,熬得汤汁清清亮亮的,骨酥肉烂,瞧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牧清寒痛喝三碗,又一口气吃了大半只鸭子,这才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十分满足。   吃完了饭,两人凑在一处说说笑笑,等到了下半晌,却听外头报说朱元朱指挥使和李夫人来了,两人忙出去迎接。   两家虽是斜对邻,可牧清寒与朱元并不在同一军内,每日都早起晚归,见面时候不多,除了上回比箭之外,并没说过多少话。而杜瑕和李夫人就不同了,两人有事儿没事儿就相互串门,又说些个家长里短,如今已经十分熟悉。   且杜瑕敬重李夫人为人,而李夫人又不知为什么至今没得子嗣,对这个聪慧伶俐的同级晚辈倒也颇为喜爱,这会儿已有了些真心的情分,偶尔也真如提点自家子侄一般说几句,是以杜瑕越发敬爱她。   两位年龄差甚大的夫人在一旁亲亲热热的说话,牧清寒和被强拉过来的朱元凑在一处,却安静的有些尴尬。   两人都非多话之人,且距离上回拉近关系的比箭已经过去一月,这会儿冷不丁又凑在一起,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突然道:“上回你说你也使枪,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且去外头活动一番。”   他是战场上下来的,不管是对敌经验还是单纯的用枪领悟都非常人能及,能与他对练不仅能对自己的本事来一次摸底,而且也有助于提高技巧,牧清寒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两人就都各自去取了枪,随意舞了两下热身,这就要在外头空地上比划。   跟上回比箭不同,牧清寒一看对方那根铁杆长枪就心下凝重起来,知道这回比试恐怕要落败。   时下最受武人推崇的枪当属白蜡杆,因此等枪杆圆润挺直,又颇有弹性,受得住气力,攻守兼备,牧清寒用的也是白蜡杆。   而朱元天生臂力惊人,弓乃铁胎弓,枪亦是铁杆枪,十分惊人。   弓倒罢了,双方交战并不直接接触,区别也就是箭矢射出的力道和速度以及准头;而使枪则大大不同了,两人直接接触,又是长兵器,决定胜负的很大一个因素便是兵器自重所能产生的压力和冲击力。   不是说兵器越重了越好,若是一味求重,使不好也白瞎。或是不够灵活,或是根本发挥不出应有威力,照样落败。   可假如遇到的是朱元这种力量惊人,挥舞自如的猛人,灵活性自然也就不成问题,相较之下,白蜡杆素来为人们所称道的刚柔并济就完全算不得优势了。   兼之朱元是老将,经验丰富至极,因此还未开始,牧清寒就知道此番必败无疑,区别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输人不输阵,即便知道是必败的仗,也应该全力以赴的应对,然后从中汲取经验教训,继续成长。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发制人。   他将白蜡杆挑在掌心,猛地一抖,枪头便在空气中画成一个圆,呼啸着朝朱元扑去。   朱元眼睛一亮,叫了一声好,单手将那杆铁枪抡直半空,一个健步上前,侧身一挺,竟直接用枪头挡在牧清寒枪身的位置!   见此情景,牧清寒忍不住暗自惋惜,却也来不及过多思虑,忙又加了一把力,那枪头便如灵蛇一般抖动起来,竟围着朱元枪杆绕了个圈儿,然后打着转儿的朝他面门扎去。   朱元看的暗中点头,倒真有些佩服起这个年轻后生来,知道对方平时必然没少下了功夫。   常言道,棍怕点头枪怕圆,棍就不说了,而枪怕的就是这种能将枪头使出圆圈的人,谁一旦有了这样的本事,即便算不得绝顶,也绝对是难得的高手了。   再观后面牧清寒的应变,朱元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白蜡杆这种上等木材做杆的枪很大的一个特性就是软,也就是灵活。像朱元用的这种铁杆,只能是直来直往,可白蜡杆不同,只要用对了巧劲儿,便能如眼下牧清寒这样如臂使指,指哪儿打哪儿,或弯或弹,杆子像活了一样缠住对手的武器,眨眼枪头便能拐着弯儿的戳入你的咽喉!   平心而论,牧清寒用枪已经算是难得好手,只可惜朱元更强,且经验更丰富!   两人你来我往的缠斗片刻,也不知朱元怎么做到的,只见他似乎是举重若轻的挑了一下,好似四两拨千斤,牧清寒就已经觉得一股大力顺着手臂袭来,震得虎口剧痛,莫说继续进攻,手中兵器都险些拿捏不住。   他本能的连退两步,不等站稳便已经感觉到危险来临,不及细看便将白蜡杆横在身前,下一刻朱元的铁枪就已经呼啸而来,重重对上!   不过眨眼功夫,旁边的人直觉眼花缭乱,看的大气不敢出,而牧清寒却是结结实实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腔内血气翻滚,眼前发黑。   白蜡杆弹性惊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只要对方不是手持神兵利器,或是力能劈山,往往一旦砍在白蜡杆上,非但不能断杆,反而容易被反弹。   朱元手持的自然不是什么绝世的神兵利器,可他力能劈山!   两件兵器接触的瞬间,白蜡杆完全来不及反弹,就已经被彻底压下,连带着主人也被拍了下去!   牧清寒蹬蹬连退几步,一直等后背撞上栅栏才勉强止住去势,而这个时候,朱元的铁枪又已经杀到了。   此刻两人都已经打的来了劲,朱元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能有几斤几两,牧清寒自然也不想叫人家轻易看轻了去,更要咬牙支撑!   他顾不得许多,借着栅栏的反冲力猛地往前一窜,侧身避开攻击的瞬间又扭腰一闪,带动大半个身体的冲劲儿,将力量瞬间传到白蜡杆上,然后枪尖在朱元铁枪杆上重重一点!   铁器猛烈相接,竟在这白日蹦出几点灿烂的火星,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的旁观者们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招实在是险极了!   枪尖虽尖,可朱元那杆铁枪的圆杆也十分光滑,想要达到最佳效果便一定要扎在正中央,若一个扎不准便要落空,到时候莫说挽回颓势,恐怕牧清寒自己也要滚出去了!   卢昭和庞秀玉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见杜瑕看的脸都白了,连忙一左一右的出声安慰道:“妹子莫要担心,我这兄弟也是有真本事的,谁想胜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小子,好手段,好胆魄!几日不曾对练,他的枪法又精进了。”   朱元果然被牧清寒的冒险一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也被迫退后几步,然后一双眼睛都亮了,紧接着便是一连串越发紧密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一下重似一下,一击还胜一击!   牧清寒被他这种疯狂的连环打发压得抬不起头来,毫无还手之力,只得被迫招架。   卢昭等人看的连赞叹都腾不出嘴来,不住地想若是换了自己又当如何。   “当!”   就听一声,朱元一枪逼退牧清寒,又高举双臂,将铁枪在空中狠狠抡了一个圆圈,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砸下。   这时牧清寒的力气已经几乎用光,浑身大汗,也不想躲,咬牙举枪抵挡,力量袭来那时,他直接气血翻涌,一张嘴几乎就要吐出血来,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抽飞了。   他当然没被抽飞,只是也差不多了,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后背狠狠撞上一棵大树才算停下。   朱元哈哈大笑,用力将铁枪往地上一插,那头立刻没进去老长一截,又大呼过瘾,痛快。   牧清寒苦笑一声,勉强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确实是留情的,若是战场兵戎相见,这会儿他早就血溅当场了。   也许是终于成功的虐了人,朱元看上去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一张略显苍老的脸都满满的发着红光,双目灼灼,瞧着便如站神一般威风凛凛。   他上前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点了点头,正色道:“你小子不错,竟当真能扛五十多回合,老夫以为你顶多三十合便要落败了呢。”   牧清寒此刻本就筋疲力尽,如今又被他这么一拍,又是一阵眼冒金星,险些趴到地上去,好歹用白蜡杆撑住了,咬牙切齿道:“多谢,多谢。”   直到这会儿,他们打完了,旁观众人才敢放心大胆的喝彩出声。   卢昭大呼过瘾,上前拱手道:“前辈老当益壮,英雄不减当年,当真叫我们开了眼界,当浮一大白!”   “喝酒便喝酒,什么白不白,”瞧着话都多了好些的朱元重重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这个提议,又盯着卢昭瞧了好久,道:“你小子也是个行家,改日你我也较量一回,看能撑几十回合!”   卢昭一脸仰慕顿时就成了苦笑,不过还是马上答应下来,毕竟能跟着等老将交手的机会可是不多的。   一边忙着调节呼吸的牧清寒闻言忙道:“我这个兄弟的本事却更胜我一筹,晚辈不过区区五十多回合,他怕不是能到九十、一百合哩,前辈千万莫要客气!”   三人正说话,李夫人就带着杜瑕过来了,插空笑道:“打也打完了,还站在外头作甚?如今虽已经是春日,可风还凉,你们这一身大汗的,莫要伤了风才好,还不快家去洗洗?要说要吃要喝,多少时候没得?”   说完,又和颜悦色的对牧清寒和卢昭道:“先家去收拾了,莫着凉,今儿就来我家里吃饭。”   众人这才散了。   因方才一场比试十分精彩,不仅牧清寒本人受益良多,便是观战的也有不少人觉得有了心得,都边走边说,手舞足蹈,面上喜气洋洋,极其和乐,瞧着倒像是过年一般。   稍后杜瑕、牧清寒、庞秀玉、卢昭果然都去朱元家中,里头已经摆好了桌子。   也没什么特别的山珍海味,不过一盘兔肉,一只烧鸡,半只羊腿,几盘菜蔬,几样干果,还有几坛子酒。   牧清寒虽刚吃过饭不久,可刚才那一战极耗体力,这会儿坐下之后竟又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众人边吃边聊,杜瑕不饿,就只随意捻几颗干果吃,又跟着略尝一口酒,被辣的龇牙咧嘴,她自己也笑了,气氛十分热烈。   酒过三巡,三个男人都喝了不少,朱元更是饮酒如饮水一般,这会儿一大坛子都见底了。   他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酒气,可神色依旧清明,又或者其实已经有几分醉意,直直看向卢昭,问道:“你可是卢广那老小子的种?”   卢昭没想到这里竟也有人识得自家父亲,当即喜出望外的点头,又追问道:“老将军认得家父?”   朱元嗤笑一声,眼神复杂,却道:“认得?不认得?都在一处打过仗的,一同吃,一同睡,你说认得不认得?”   说罢,又指了指庞秀玉,道:“你爹也是条汉子!”    第八十三章   卢昭和庞秀玉记事的时候, 两家长辈就已经在两广定居, 也甚少说起年轻时候故事。即便偶尔说了, 也只讲事不讲人,所以除了当时还在近处的长辈之外, 两人对各自父亲曾经的战友知之甚少, 这会儿乍一听到这个,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着卢昭看了会儿, 笑笑,又摇头,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曾几何时,他也曾与几位老哥哥于夜里围话,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可后来啊, 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钝刀子杀人, 一点点,一点点的将众人体内的热血抽干, 将这幅身子浇凉……   如今所剩无几的这点傲骨啊, 疼!   今时今日, 他又意外见到了两张与记忆中部分重叠的面孔,不觉一时有些恍惚。   庞秀玉一直对父亲年轻时候的经历十分感兴趣,然而对方却总是不愿提及, 问了也不说,如今见朱元似乎有满腹心事,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您能说说原来跟家父的事情么?”   朱元头也不抬的闷了一口酒,道:“不过是行军打仗,有甚好说。”   “行军打仗才好说啊,”卢昭急道:“再者如今我们也进了军营,日后说不得也要带兵打仗,如何听不得?”   朱元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约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他与李夫人也没有子嗣,近来骤然见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记忆中尘封的往事便纷纷破土而出,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让他忽然就很想要诉说一番。   当年朱元跟卢昭之父卢宝以及另外两人竟是结义兄弟,四个人相识于沙场,也相熟与沙场。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托付过后背和后事。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生离死别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可能昨夜还把酒言欢的兄弟,今晨就已阴阳两隔,你还活着,可那些兄弟却已身首异处,凉透了,冻僵了。   死并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来越少,可你自己还活着。   那种无孔不入的孤独、寂寞和凄凉,日日夜夜都缠绕着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钉,不管是清醒还是梦中,永远挥之不去。   有时候你不禁要怀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唯独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   四人结义,最后只剩一双,一个是战死沙场,另一个却死的冤!   他们本以为最残酷的战争,在对上朝堂压榨后瞬间不值一提。战场上刀兵相见,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对方会用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击垮你,何等讽刺!   有一个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约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经苍老的面容越发干枯,一双眼睛越发浑浊,眼眶微微泛红。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火盆中不断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的晦暗不明。   他们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只为保家卫国,换得一世太平,叫他们的家人和无数百姓安居乐业,远离苦海,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这些都是错的?   没人替他们说话,或是说话的人亦自身难保,亦或是不够分量……   对死人,圣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给你加再多封号,也不过是亮给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过是一点口水一点金银,而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交口称赞和民心所向。   但对于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卢宝军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缴了兵权,丢去什么破地方养老了,可也恰恰因为这个,圣人对他们极为忌惮,朝堂中也有许多人笑里藏刀,总想着用个什么罪名治死他们。   恰巧那时两广之地内忧外患,卢宝曾在当地待过几年,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冒着天大的干系情愿镇守,而圣人手头刚好也没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这一去,恐怕便再也没了回开封的机会。   朱元腿脚有伤,不耐两广湿热气候,圣人也不愿意叫他们两个老家伙再凑到一起“兴风作浪”“蛊惑人心”,便顺理成章的将他丢来禁军,一个军都指挥使一做数年……   原本兴致勃勃的卢昭和庞秀玉变得沉默,胸口隐约有股怒火在燃烧。   他们本以为会听到长辈威武壮丽的战歌,生死无悔的拼杀,马革裹尸的苍凉,哪知入耳皆是血泪!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却又说这些作甚么。”   “我为什么不能说?”没想到朱元的反应竟然异常激烈,梗着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圣人不听,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头不能说,难道在家里也不能说了么?”   李夫人一怔,继而眼中迅速弥漫开类似的悲伤。   她没有发火,只是看着朱元,轻轻道:“都过去了。”   朱元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畅谈,然后便举起酒坛,将另一坛酒咕咚咚喝了个底儿朝天。   李夫人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牧清寒和卢昭他们笑笑,道:“我再去弄两个小菜。”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径自出去了。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厨房里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后本能的垂头,用衣袖飞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强笑道:“老了,脾气也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你们见笑了。”   杜瑕没接话,只是过去帮她摘菜,良久,才有些无力的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过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护着的人们亲手割裂出来的伤口,岂是三言两语能平复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温温柔柔的笑了下,平静道:“苦么?若是我们都说苦,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又算怎么样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缕蒜苗,放到水盆里洗了洗,又道:“好歹我们还活着,日日吃得饱,穿得暖,睡时也不必担心从哪里再窜出敌军……小姑娘,你知道么,很多时候,能活着,就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李夫人的眼神说不出的平静,好像这个人,这双眼睛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内心反而无限趋于宁静。   可是杜瑕却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颗心像被泡在橘子皮水里一样,酸酸涩涩。   她吸吸鼻子,抿了抿嘴,低低道:“可是对你们,对大家,未免太不公平了。你们付出了那样多!”   李夫人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荡着两波温柔的春水,然后就笑了,一种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啦,只是人呀,要想得开,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一味执着于过去的事情,怕不是要苦死了?”   顿了下,她又道:“我们还活着,还有许多人记得我们的好,这难道不已经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杜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真的是对如今的一切由衷感到满足,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便满足,可他们也还是会难过呀。   就是这样的人,就是无数这样的人,有了他们无怨无悔的付出,才有了如今的安宁!他们拼命活着,明明只是一点小的近乎卑微的心愿,竟不能达成……   为什么偏偏就要有人将这一颗颗真心狠狠地践踏,蹂躏,踩在脚下呢?   那种人,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人了。   但也往往是这种不能被称为人的人,却常常混的比谁都好!   等李夫人和杜瑕端着两盘炒菜回到前头时,却不见了几个人的身影,留下的一个小丫头往外头一指,脆生生道:“老爷和几位大人、夫人去外头耍枪去了!”   杜瑕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放下菜也走了出去。   外头卢昭已经和朱元对上,两人你来我往斗的正酣,打的不可开交,金属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牧清寒和庞秀玉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时不时跟着比划一回,或惊讶万分,或恍然大悟,或拍手顿足,瞧着竟比场上两人还投入。   杜瑕对这一行不大了解,便是射箭也只略同皮毛,可也看的心惊肉跳,知道激烈异常,更甚于之前牧清寒一战。   借着酒兴,朱元越战越猛,越大越起劲,一杆四十多斤重的铁杆长、枪在他手中舞的虎虎生威,灵活的惊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当真是一员猛将!   此刻五十回合已过,眼见卢昭渐渐只剩还手之力,尤不过瘾的朱元长笑一声,大叫道:“你们两个小子一起上吧!”   见他发话,卢昭也忙对一旁观战的牧清寒求援:“好兄弟,且来助我一助!”   牧清寒早就看的心痒难耐,这会儿巴不得一声儿,径自去提了自己的白蜡杆,单手撑着栏杆跃入战圈。   这会儿朱元已经一枪砸下,卢昭正要苦苦咬牙支撑,就见外围突然歇着插入一柄枪杆,两人同力,这才堪堪架住了。   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竟都有些吃力。   朱元放声大笑,赤着一张脸笑道:“这才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对面的牧清寒和卢昭却都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竟将本已取得的一点优势,又给一点一点的压了回来!   两人迅速交换下眼神,点点头,然后同时发力,几乎将吃奶得劲都使了出来,这才头一次将朱元逼退!   “好小子,”朱元也赞了一声,道:“果然有些门道。”   卢昭抽空道:“二对一,哪里敢说什么门道!”   朱元哈哈大笑,又反手将长枪在空中一抡,如滚滚不绝的深海波浪一般朝他们碾压而来,同时道:“莫说二对一,便是三对一,四对一,我有何惧!”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一旦杀将起来当真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流矢、刀片,有时杀红了眼,便是错手伤了友军也是有的,又哪里能讲什么一对一的江湖道义?所以但凡能在战场上混个几回活下来的人,要么武艺绝伦,要么运气绝佳,且必然都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辈。   很明显,朱元作为一位经历了数十场战役洗礼,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里与小辈比试的老将,这些因素尽数都有!   牧清寒他们这会儿却顾不上佩服,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光明正大的战胜这位老将。   朱元的话一点儿不是吹牛,饶是卢昭这种同龄人之中远近闻名的“无敌手”,落到他跟前也不过能比牧清寒多撑三二十个回合,莫说取胜,便是想打个平手都有些痴人说梦。   且不说朱元一身世所罕见的怪力,光是他历年对敌,经历生死而积攒的经验和本能,就够这些没真正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喝一壶的了。   说老实话,要不是庞秀玉使金锏,擅长马战,地面对抗却不具备优势,只怕现在也早就按耐不住下场了。   遇上这样的对手,哪里还能讲什么迂回,他是连这种想法都不可能给你的,若不想当逃兵,便只有一个法子:   快,拼了命的快,发挥唯一一点可能的年轻优势,尽量的抢占先机,然后再谈旁的。   三人两队,牧清寒和卢昭一个攻上身,一个攻下盘,眨眼功夫便已刺出几十枪,逼的朱元不得不上下开弓,竟一时战成平手!   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朱元想先将其中一人逼开,可牧清寒与卢昭岂能如他所愿?自然是借着几年来时常切磋得出来的默契咬牙撑住,同进同退,朱元也无可奈何。   三人又缠斗了约莫一炷香时分,眼见着从里打到外,从外又打到里,原本结实平整的地上都被三柄枪戳出来几十个窟窿,有几处栅栏也遭了秧,索性被懒腰劈断,现场当真惨不忍睹。   世间最怕壮士暮年,美人迟暮,这话说得实在是真实的残酷。   三人僵持的时间一久,朱元到底年纪大了,体力就有些个不支,虽然整体动作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可常年军旅生涯和无数恶战给他留下的伤病就开始发作起来,左腿渐渐没了开始那样灵活。   牧清寒和卢昭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免酸涩唏嘘,有些不忍。可若是就此罢手,不说自己不甘心,恐怕想来高傲的朱元本人也会恼羞成怒,觉得他们这是在可怜他,又是连忙将此念头赶出脑海,更加集中的攻击他的下盘。   朱元看出他们的企图,想要上下兼顾却有些力不从心,又战了一二十招,终于被牧清寒抓住空档,限制了行动,而卢昭的枪头也立即瞄准了他的胸口。   三人停住,都是气喘吁吁,浑身热汗,脑袋上也咕嘟嘟升起腾腾热气,显然都已经尽力了。   朱元看着胸前不足一尺的枪头,再看看自己尤在半空中的长枪,心中百感交集,终究长叹一声,道:“我输了。”   老了,自己果然还是老了啊!   老伙计,只是不知道你在南边,可还舞得动枪?   这一仗就打了大半个时辰,平时何等精力旺盛的牧清寒和卢昭也都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简直有进气没出气,呼吸间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刚才全神贯注打斗的时候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刚一停下,那被压抑已久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身上好似瞬间披挂了几十斤重的铅块,站都站不稳。持枪的胳膊也早已僵硬,想抬起来都难,如今之所以还能稳稳地抓住枪,不过是身体本能,而胳膊与手指,早已是不能打弯了。   牧清寒想要抱拳,却发现连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只得作罢,又道:“前辈说笑了,我二人拼了命,又投机取巧,占了天大的便宜,这才侥幸战个勉强,哪里来的输赢?”   卢昭也要说话,朱元却已经摆摆手,长长的吐了口气,道:“不必多言,你们两个小子也算有良心了。”   说完,就又叹了口气,叫人颇感沧桑。   牧清寒刚要说点什么,便见这位老将军已然轻轻松松的扛起铁枪,转身进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再想拿着自己的兵器跟上去,却是浑身酸软无力,不能够了。   这到底是谁赢了啊!   等两人好歹勉强不丢脸的挪进屋,朱元已经洗了脸,换了鞋,正大马金刀的坐在火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除了脸上依旧带着方才大战过后的血红,当真没事儿人一般!   牧清寒和卢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十分惭愧,当即暗下决心,日后必定更加苦练。   军营中男人们的感情都是打出来的,不管是上下级还是前后辈,竟过这几次比试之后,朱元对他们的态度明显亲昵很多,说的话也多了。   三人重新落座,见了桌上酒肉菜蔬,不免饥肠辘辘,索性又大吃一顿,然后再慢慢饮酒说些闲话。   朱元仰头喝了一碗酒,对卢昭道:“你爹是个死心眼,如今局势越发不稳,还是叫他及早抽身的好,你们父子也能早日团聚,共享天伦。”   卢昭也觉苦涩,跟着喝了一碗,打了个酒咯道:“我如何不想?也说过几回,可哪里能放得下?”   朱元倒酒的手停了下,继而喃喃道:“是啊,是啊,放不下,放不下啊!”   如今卢宝高居两广节度使,放眼整个大禄朝也没几个能在他之上,可这代表的不仅仅是无上荣耀,更多的还是一句承诺,一分责任,一份沉甸甸的,背负上去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可能放下的责任!   他所庇护的是一片国土,是一方百姓,是几十万鲜活的生命!   那里面有弯腰驼背的老人,有嗷嗷待哺的孩童,还有许多正在成长的国之希望!这份责任一旦背上,便如跗骨之蛆,钻破皮肉,侵入骨髓,最后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直到死亡!   眼下朝廷武将配置并不富裕,且很有些青黄不接的意思,而两广节度使一职何其关键,当地一旦失守,便等于开了大禄朝的南大门!因此只要没有能够担此大任的人物出现,只要卢宝还活着,他就宁愿背负骂名和猜忌,死死扎根在此!   朱元又叹了一回,看了看牧清寒和卢昭,道:“我们也老实太过了,是得叫你们这些脑袋瓜子好使的小子们出头,省的给人家卖了还感恩戴德。”   牧清寒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听他说:“那周端是个真小人,却有个妹子在后宫,听说这几年十分得宠,你们须得提防着个。”   牧清寒微怔,片刻后回过神来,明白过来这是在提点自己,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周端一直对自己有种莫名的敌意。   感情是自己抢了人家梦寐以求的缺儿!   ******   转眼到了六月,外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而北郊山上却凉爽如初。回想起去年夏日在开封城内的痛苦挣扎,杜瑕不觉十分庆幸。   她正在屋里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夏衫绘制新的花样子,突然听人通报说,过年时候被老爷打发出去的张铎派人送信回来了。   杜瑕忙叫人进来,就见是个精瘦的汉子,瞧着果然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后来到开封后张铎带过来的人之一,便问他何事。   那人先麻利的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之前老爷派张哥打探的事儿,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只是略有些棘手,张哥不放心,需得继续在那头盯着,便将已知消息写了信,叫小人昼夜不停,快马加鞭赶着送回来。”   杜瑕想了一回,又道:“老爷这会儿还在军营里,你且略歇一歇,我这就派人去叫,等他回来你亲自同他说。”   最近天气转暖,山上好些地方都化了冻,牧清寒抓紧时间安排人训练骑兵,这几日都在山上驻扎,已经有两三天没回家了。且又涉及军情隐秘,内外消息都封锁了,如今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便是派人去叫,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回得来。   那人道了谢,恭敬答道:“早前老爷就说了,此事不必避着夫人,若是事情紧急他又不在,可先叫夫人裁夺着。”   杜瑕心头一甜,略一琢磨,也就先拆了信封看,哪知这一看之下,当真目瞪口呆,眼前发黑几乎要叫出声来。   原来之前牧清辉迷上那个弹琵琶的乐妓,当真不是什么巧合!   宴会当日,在场的既有富商,也有官吏,而被送进去的歌姬、乐妓,也并非是哪个馆子里找来的,而是有人专门送去的!   这些妓子俱是千娇百媚,又都身怀绝技,各个惹人怜爱,随便挑出一个放到外面便是引人争抢的尤物。当日参加宴会的不管是官是商,都是有头有脸惯会享乐的人物,是以许多人都同牧清辉一般,带了一两个家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铎先从当日参加宴会的人员入手,然后顺藤摸瓜,竟真发现当日协同操办宴会的几个豪商行为诡异。   他不敢打草惊蛇,暗中观察几日,扮过江湖浪儿,装过街头短工,甚至伪装成乞丐去后门乞讨,又打扮成外地来的货商小贩,用尽法子打探消息,最终证实有两名商人最有嫌疑,如今还频频跟开封来得某些人暗中接触。   张铎原本想要挖出来人身份才回来复命,可对方实在太过警觉,瞧着就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样子,尾巴收拾的十分干净,他也不敢跟得太紧,好几次都跟丢了,又花了好大力气才重新找回来。   一直到近日,他咬牙在湖边淤泥里泡了足足两天,避过几波来清场的爪牙,这才得到一个惊人的内幕:   来接头的,是个太监!   能用得了太监的人,必然是皇室中人,怀疑范围瞬间缩小。   可饶是这么着,想确定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是很难,因为能用,且可以大大方方打发太监出来办事还不怕被问到的,除了如今还在宫内的太后、圣人、皇后这几位之外,诸位皇子、公主都很有嫌疑!   大禄朝的公主们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娇花嫩柳,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亲兄弟的都会找个可以相互利用的投靠,更何况眼下那些已经大婚了,或者是有同胞兄弟的,早就在暗中活动。   看到这里,杜瑕只觉得热血上涌,急的了不得。   都这会儿了,她的阴谋论便也不能被称为阴谋论,而是什么有凭有据的推断了。   一旦牵扯上皇家的人,哪儿有什么好事儿!   牧清辉本人是北地豪商巨贾,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手中能调动的钱财何止百万之巨!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一个牧清寒,那可是无论如何都切不断的血脉兄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兄弟两个亲近的不得了,若是一个出事,另一个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   除了牧清寒,还有杜文呢,那可是大舅哥!   而杜文又是何厉的女婿……   杜瑕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她突然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消息太过紧要,杜瑕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重新把信的内容整合一番,挑了重点重写一遍,许多关键地方用了自己和牧清寒两个平时惯常打的比方代替,检查几遍后连忙叫了于猛来,让他立即带着这封信去找牧清寒。   “这信当真有天大的干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距离夺嫡之争这般近,一颗心都砰砰乱跳,口舌发干,一遍遍对着于猛重申道:“一定要亲手交给老爷,听到了么?若中间有什么差错,不要犹豫,立即将这信毁了!”   虽然用了简单的类似密码设置,可她也不敢保证一定是安全的,这才反复强调。   阿唐一直以亲卫的身份跟着牧清寒出入各处,此刻也不在家,于猛此人虽然不够灵活,可一份衷心可昭日月,既然已经认定了主子,便是把命豁出去也不会背叛,此时交给他去做最恰当不过。   大概于猛也是头一回见主母这般严肃的表情,这样慎重的语气,也上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小心的藏了信件,抱拳道:“夫人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了,信也在!”   等他一走,杜瑕就再也坐不住,起身在房内不住地打转,同时脑海中也过山车、跑马灯一般飞快闪现着无数念头:   夺嫡,站队!   他妈的,偏她穿的是个正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朝代,若是什么唐宋元明清这些老少妇孺都耳熟能详的,哪里用得着这般紧张!   再不济,就是冷门的魏晋南北朝之流也好啊,他家也不想造反,好歹能找个熟悉的历史名人抱大腿……   这可是一招行错,满盘皆输的押宝,便是世上最惊险刺激的豪赌!   若是押对了,他们便是从龙之功,说不得自身便有一世荣华,两代甚至三代之内也不必忧虑;   可若是押错了,莫说什么功名利禄、光华荣耀,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都两说,还有再惨烈一点的,你这一支,你的亲戚、师门、朋友,都可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在这世上再无存在痕迹!   杜瑕越想越觉得复杂,越想越觉得心跳超速,最后眼前发黑,金星直冒,竟有些天旋地转的站立不稳了。   得亏着小雀机灵,见状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了,又帮她坐下,且一叠声的叫人去请大夫。   夫人身体一贯好得很,骑马射箭等武艺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男儿,这会儿突然这样虚弱,可不是有问题?   只是她到底是个伶俐丫头,想的也多些,竟是喜悦和期待多些。   不多时,军营中专门给女眷看病的大夫来了,后头还跟着半道遇上的李夫人。   如今朱元和李夫人同他们几家极好,凑巧听说杜瑕身子不舒服,要请大夫,而家中男人又不在,她就跟着过来瞧瞧,以防万一。   结果那大夫与杜瑕把了一回脉,又问了她本人和小雀几句,这便笑呵呵的站起身来,对她和李夫人拱拱手,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此刻杜瑕还有些头昏,她尚且没回过神来,李夫人和小雀等人先就喜开了,连道恭喜。   见她确实不舒服,李夫人便做主安排一番,又详细问了大夫情况。   那大夫说:“夫人身子底子是极好的,只是最近好似吃了不少凉物,再者我观夫人似乎思虑过重,一时情绪波动剧烈,气血供应不足,这才有些撑不住。”   小雀忙道:“可不是吃了不少糟鸭掌、鸭胗,夫人说味儿极好,又叫我们重重加了辣子,每日三餐都要就饭吃呢。”   大夫笑道:“鸭肉性寒,夫人身子好,偶尔略吃几口倒也无妨,只往后不可这般贪嘴。”   李夫人也笑,说:“我替她记下了。”   这会儿杜瑕已经回过神来,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垂头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说不出话来。   她,她有孩子了?   见她素日里一个再洒脱不过的人这般作态,李夫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又联想到自己老夫妻两个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竟还是膝下荒凉,不免有些感伤。   不过两家要好,她也替杜瑕高兴,忙收了自己的心思,又嘱咐了许多话。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叫人拿赏钱。   她和牧清寒都不指着月月的俸禄吃饭,各自还有收入,因此经济十分宽裕,此番打赏也大方的很,小雀也是为了讨个好兆头,直接找了一个过年打的吉祥如意银锞子,足有二两半重。   时下大夫的社会地位也不大高,在外头讨生活的日子倒还好过些,赚得多,可一般被安排到军营里来的,往往人都本分老实,不会给自己找进项。兼之大部分兵士们也都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自然没得油水,这回乍一见了这么沉甸甸一个银锞子,这位丘大夫甚是惶恐,连连推辞,只不敢要。   还是李夫人从中劝和,直笑道:“你莫要在意,她是位极了不起的女先生,也不差这点儿,又是这样的好事,你便收了又如何?”   她在军中久已,内外众人都十分敬重,说话自然有分量。   丘大夫听她都这样说,且又是好事,不好继续推辞,到底是收了,不免万分欢喜,想着家去给婆娘女儿扯几身新衣裳,又说了好些好话。   李夫人又道:“这丫头是头胎,想也没得经验,你也莫要说这些没用的,只管把该注意的该讲究的都细细说来才是正经。”   丘大夫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毫不藏私都说了许多,又写满好几张纸,开了药,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第八十四章   且说那头于猛去找牧清寒, 到底军务严密, 绕了许多弯子才见到,好歹把书信交付了。   牧清寒正在看下面练兵:他将辖下几千人马分了三队,各自都配备着马步骑兵,分别进行平地战和山林战的演练,再根据暴露出来的问题集中训练。这会儿见于猛匆匆进来,还以为家中出了大事, 忙叫他上前来。   待看过书信,牧清寒不禁心头一沉,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本不欲掺和进皇位之争, 可若是这么下去, 自家兄长不知不觉给人下了套儿,到时候且不说他能不能袖手旁观,外头的人难不成真会信他与上头这人没得关联?   若是自己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偏如今娶了媳妇, 有了师门、朋友, 到时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免要连累到旁人……   牧清寒的眉头皱的死紧,右手食指中指在桌面敲得飞快, 最后将于猛招至跟前,低声道:“你跟着来人,速去江南一趟,我写一个条子,你带去给张铎, 后面有什么事务必听他安排,要做的干净利落才好。”   那乐妓,留不得!   于猛也不问是什么事,只一口应下。   牧清寒果然飞快的写了条子,找了个小竹筒塞进去,又如此这般的对于猛嘱咐一通。   等于猛走了,牧清寒又叫来一个信得过的亲兵,却是写了一封给牧清辉的家书与他,说家中突发急事,让他轻装简行送回家去,并一定要亲手交给牧清辉牧老爷,那亲兵也毫不犹豫的去了。   办完这些事之后,牧清寒兀自觉得双眼直跳,强打精神看手下兵士操练,等中间都埋锅造饭时,他却待不住了,对几个都指挥使交代几句,然后便飞马家去了。   老人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今江南一事必然是灾祸的,可这财……从何来呢?   结果等牧清寒刚一进门,非但没看到料想中的阴云密布和愁容满面,反而迎上来的几个丫头、小厮俱都喜气洋洋,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欢喜,见了他纷纷迎上前来,笑着行礼,又道恭喜。   牧清寒只觉满头雾水,问他们竟也无一人回话,只说“等老爷进去就都知道了”,完全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进了屋,见自家夫人依坐在床头,李夫人正拉着她的手说笑,温柔和平的什么似的,哪里能看见一丝阴霾?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李夫人比杜瑕和牧清寒的母亲年纪都要大几岁,又行事可靠,两人都拿她当正经长辈,因此并不避讳。   见她也在,牧清寒自然不好说那些个隐秘的大事,只得先强自压下心头疑惑,也笑着问道:“这是有什么好事不成?怎的瞧着一个两个的都合不拢嘴?”   李夫人和杜瑕闻言噗嗤一乐,都捂着嘴笑了起来,前者起身将他让过去,这才道:“却不是好事怎的?只怕天底下没几件事比这个更好了!”   说完,也不等牧清寒回话,便说:“得了,如今正主儿已经回来了,我这老太婆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越发讨人嫌,这就家去了。”   又叫杜瑕夫妻不必送,偏临走前又格外叮嘱牧清寒,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也不过白嘱咐一句,日后可不许欺负你媳妇!”   牧清寒稀里糊涂的应了,又晕头转向的走回来,就见小雀和小蝉两个丫头也都在捂嘴儿笑,就连杜瑕也笑吟吟的盯着自己,却还是一言不发。   正要问呢,小雀和小蝉已经上前一步行礼,同时脆生生道:“恭喜老爷,日后有了小少爷,可真就是老爷了。”   牧清寒一怔,旋即回过神来,登时大喜。   什么夺位,什么阴谋阳谋,此刻统统都抛之脑后,心里眼里只有眼前这么一个人,那么一个念头:   我要当爹了?   后头的事简直不消说,杜瑕都觉得没眼看。   这么一个大男人,也是少年得意,做了几年官的,又时常有面圣的机会。今儿乍一听闻这个消息,竟喜得什么似的,只一脸傻笑,不住地搓着手踱步,满面的红光挡都挡不住……   他也没经验,原先自家嫂子怀侄子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哪知今日落到自己身上,竟好似天上要掉下个活宝贝来,只把他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一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一会儿问累不累,一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一会儿又问是不是该叫几个大夫来守着,又要叫人通知岳父岳母和大舅哥,忙的陀螺一般。   杜瑕看的眼花,也笑了,拉着他往旁边椅子上按,道:“你且安稳些吧,我头晕才好了些,给你这一绕,等会儿又要难受了。”   “头晕?!”牧清寒一听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来,一迭声的问:“怎么回事?可找了大夫?昨儿不是还好好地,怎么今儿就这样了?如今才怀上就这般,日后可还得了?”   他越想越觉得艰难,眼见着刚还红润的面色竟有些泛白了。   杜瑕给他聒噪的头疼,只无奈抬高了声音喝止道:“你快歇歇吧,哪里就这么娇弱了?再说了,是我怀,又不是你怀,瞧你急的这样儿。”   “嗨,”牧清寒皱眉,认真道:“便是你遭罪我才难受的紧,若是我……”   若是你?若是你怎么着?你的确是文武双全的,可难不成还厉害的能替媳妇儿生孩子?   眼见着这人竟开始胡言乱语了,杜瑕啼笑皆非的示意小雀她们去外间守着,自己拉了丈夫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军营里的丘大夫来看过了,说我好得很,孩子也好得很。你忘啦?我素来骑马射箭的,身子骨好极了,只不过今儿有些急着了,这才显出来。”   听她说到这里,牧清寒才又记起来于猛送来的信,眉头不自觉又拧起来了,拉着她的手道:“你的身子要紧,此事先不要理会,日后再说。”   “说得轻巧,”杜瑕苦笑道:“都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是个傻子,说不好此事就关乎身家性命,哪里能真不想?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日后若当真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我还能独善其身?还是说看着他们遭殃,我还能吃得香睡得熟?”   见牧清寒脸色越发不好看,杜瑕也怕他想太多,或是迁怒于人,忙道:“不过我也是知道厉害的,自然不会逞强,你且放心,我惜命的很呢。”   牧清寒也知道因自己从来就没有刻意隐瞒过妻子什么,眼下出了这般大事,想不叫她知道已是不可能的了。而若是强硬的不叫管、不许想,恐怕事与愿违,反而叫她更加担心,倒不如坦诚些。自己先将能分析到的都分析了,再把能做的打算都做了,好歹两个人心里都有个谱儿,万一,若是真有个万一,也不至于临时慌了手脚,好有的放矢。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已派出人去,分头行动,先把那女子按住,也叫兄长警醒一些,索性也直接将他在江南几个落脚处的人员都清洗一番,不大放心的趁着这一回都一早儿打发出去。”   按住,怎么按住?一个被别有用心的人培养了,送到旁人家里动机不纯的人,能有什么好待遇?   反正不会被奉为上宾……   杜瑕心头一凌,努力叫自己不去想那女子的下场,只是问道:“兄长会不会怪我们自作主张?”   那女子便是下场凄惨,可她毕竟是想来对牧家不利,即便有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也算不得无辜了,只是她却担心牧家兄弟两个的情分是否会因此事有损。   “他哪里还有脸怪!”不说还好,一说这个牧清寒就来气,有些愤愤道:“他做出这等事情,却对得起你我、嫂子侄儿的谁!若他是个精明人,得信儿后必然能知晓利害,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若是还要迟疑犹豫,当真是脑子都糊涂了,此事牵涉甚广,若你我猜测一旦成真,后果不堪设想,哪里容得他胡来。”   之所以又额外派于猛带人去江南,怕的就是牧清辉已经鬼迷心窍,给那女子蛊惑了,即便口头上答应了要同她一刀两断,可万一嘴上说得出,身上又做不到呢?   开封距离江南千里之遥,若是牧清辉色令智昏,只把弟弟说的话当做耳旁风,只口头糊弄,不是将那女子撵走或是怎的,反而将她藏起来,岂不更要坏事?   倒不如牧清寒先斩后奏,来个斩草除根!   牧清辉多年来身居高位,也不是个容易听人摆布的,因此杜瑕的担心不无道理,一旦他心里有疙瘩,兄弟两个闹将起来必然天崩地、地动山摇,可不是好玩的。   只是两害相恒取其轻,此事非同小可,耽搁不得,这点风险跟那最坏的结果一比,便不值一提了。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牧清寒便道:“人才刚派出去,想有回信最快也得一两个月,此时多想无益,你且安心养着。”   杜瑕也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道:“我都晓得。”   说完,她又忍不住捂住小腹,抬头看着牧清寒,声音中有些难以置信:“咱们的孩子,真在里头了?”   多么神奇!   牧清寒轻笑出声,拉着她的手亲了下,又道:“方才你还说我慌张可笑,我瞧着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到底是少年夫妻,感情又这般好,这头一个孩子于他们而言当真意义非常,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对未来充满了责任和期待。   他们要给着孩子起什么名字?又改如何教导他成长?是否要努力为他营造一个更为安宁和睦的国度……这些问题都如走马灯一般,不断萦绕在他们脑海中,想要冷静当真难得很。   牧清寒又问了丘大夫的交代,想了一回,道:“倒不是不信他,只是军营里头到底女眷少,我终究是有些不大放心。再者他平时也帮旁人看病,若有个什么状况,偏要漫山遍野的跑着找去,岂不急人?若是略有耽搁,只怕哭都没地儿哭去!左右咱家也不缺那点银钱,果然还是得从外头专门请几个有经验的人来伺候,日夜守在跟前,不管缺什么也都添置了。有事自不用说,用的便宜;便是没事,也图个安心。”   关乎自己的生命安全,杜瑕自然不会因为顾忌旁人说闲话或是图省钱就讲究,当即满口应了,又夸牧清寒想得周到,将他喜得不行。   之前那么拼命挣钱,为的不就是想花的时候随便就能花么!   而且女子怀孕本就是一件极其辛苦又危险的事,多得是男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如今牧清寒能主动体贴,她高兴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拒绝?   后世生孩子还时常有危险呢,更何况这个年月,当真是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便是多么悉心照料、用心体贴也不为过的。   杜瑕已经打发人去城里给家人报信儿,牧清寒就不必在操心这个,只找了王能来,叫他去跟牧家别院的奶公说,请他务必找几个稳妥的人送来。   杜瑕对那位奶公也十分敬重,等王能走了才笑道:“城中有老管家你不请,却非要叫人巴巴儿的同他老人家说,且等着吧,他老人家知道了必然要过来瞧的。那一把年纪了,又那样远,到叫我不安。”   “这有什么?”牧清寒笑道:“偏你这会儿了还这么爱操心,他虽有了年纪,可身子骨还很是硬朗,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也不算什么。再说了,难不成咱们都知道了,亲朋好友也通知了,却偏偏漏过他?更不像话了。”   说完,又要扶着杜瑕躺下休息。   杜瑕连连摆手,就要起来,不自觉撒娇道:“我今儿都躺了大半日了,浑身都酸透了,且等晚上吧。大夫说了,也不能老不动弹,不然过度肥胖甚的,来日不好生。”   牧清寒听到这里,忙又小心翼翼的把她扶起来,顺嘴安慰道:“你哪里还胖,这腰身我两只手都掐过来了,还要再多吃些。”   他从未想过能有眼下这般好日子,且又是头一个孩子,完全没的经验,对待妻子便如对待一块易碎的珍宝,倒把杜瑕弄的有些哭笑不得。   “你何苦这般小心?难不成我碰一下就碎了?”   她只是随口说,可牧清寒却依旧郑重,只是道:“作甚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说完,又有些无措的看着妻子的腹部,略有些结巴的道:“那,那小小的孩儿,如今就在你腹中了,我,我生怕弄痛了他,弄苦了你。”   杜瑕一愣,旋即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又伸手去掐牧清寒的脸,上气不接下气的笑道:“你呀你,真是有意思透了!”   见她笑的前仰后合,牧清寒直觉一阵心惊肉跳,忙僵着两条胳膊左右保护……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腻腻歪歪的说了一会儿话,牧清寒又陪着吃过了饭,这才美滋滋的回营地。   那头几个都指挥使瞧见他家去的时候面色凝重,这会儿回来了,竟然眉梢眼角都透着喜气,便借机围上来凑趣,问道:“大人这是遇见甚好事了,怎的这般欢喜?”   牧清寒笑了几声,摆摆手,朗声道:“才刚知道,内子有孕,改日兄弟们都到我家吃酒!”   众人听说,纷纷拱手道贺,又起哄说他果然威武,来日必能生个麟儿什么的。   因牧清寒和军营中绝大多数人的出身都不同,且还有文举的功名,前途自然无量,不少人便都绞尽脑汁的想着巴结,只一直不得其法,不曾想眼下便有一个好机会,因为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的奉承起来。   牧清寒越发喜气盈腮,不过还是正色道:“儿子好,难不成女儿就不好了?我倒喜欢闺女贴心呢,来日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一般的疼爱。”   他下头几个都指挥使年轻的也有而立,年纪大的早已过了四旬,都早已成家,有儿有女,听了这话纷纷称是,一点儿都不敢辩驳。   牧清寒也知道他们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一片附和之声,可实际上心里未必这么想。   只是如今他高兴,再者,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与他何干?   于是不过短短半日,第三军上层军官就都知道他们家这位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军指挥使大人要当爹了,众人就都排着号、赶着趟儿的前来恭贺,好听的话恨不得车载斗量。   可巧还不等入夜,山上就传来消息,说黑白红三队胜负已分,却是红队赢了。   一个下属也是脑子好使,见状忙笑道:“当真是一事顺,事事顺,咱们牧指挥使的好消息一传出来,僵持了将近十日的对战竟就有了结果,且还是红的赢了,可不就是满堂红,鸿运当头?”   这话说得实在好听,饶是牧清寒明知是马屁,还是有些惨不忍睹,水平几乎同自己大舅哥不相上下的入门马屁,也不禁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众人见有同僚抢了先机,一边暗骂他鸡贼,一边也不甘示弱,纷纷上前说了好话。   又有一人道:“左右结果也出来了,咱们也该回去。嫂夫人有孕在身,又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大人不如先行一步,回去做陪,留下我等收拾也就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正巧叫孩儿们安心休整一夜。”   原本牧清寒还想召集众人,例行训话,可听对方这么一说,登时也有些归心似箭起来。   说也奇怪,分明他才从家里回来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待不住了呢?   他想了一想,左右两次演习之间总能有个三五日的休整、反省、总结期,这会儿他家去倒也没什么。   “既如此,我便领了诸位好意,赶明儿咱们再一处喝酒!”牧清寒当即拱手,爽朗一笑,飞快的交代几句,打马去了。   有时候该变通就变通,反正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若一味推辞,死活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便是好事儿也能给弄僵了,这是牧清寒做官这几年来得出的最大心得。   等牧清寒一路飞一般归来,家里竟又多了好些人!   得到消息的王氏和杜河,下朝后得信儿,朝服都顾不上换就急匆匆往这边赶来的杜文和何葭,还有回来传信儿的王能。   外头摆了满满当当的东西,有王氏夫妇带来的,还有牧清寒那欣喜若狂,却要留下替他细细寻摸可靠人选的奶公叫王能带回来的头一茬瓜果菜蔬,都是翠油油、水灵灵,看着就舒坦。   见自家老爷回来,王能忙上前回道:“……说赶明儿一同带了人来请安呢,说这些菜蔬瓜果都是自家庄子上结的,他老人家一直用心照料,又香又甜,比外头买的强,叫夫人先吃着,若有什么不喜欢的,或是想吃没送进来的,只管打发人去说。”   杜瑕笑着点头,道:“这样客气,我就受着了。”   牧清寒跟众人相互见过,对杜河和王氏道:“倒叫岳父岳母劳累了,来的时候可还热?”   杜河摆手,笑道:“有什么劳累,不过坐车罢了,再者这是天大的好事,却叫我们两个老货听了如何坐得住?外头倒是已经热起来了,可我瞧着山上倒还是蛮凉快,好得很。”   家里两个孩子都成亲几年了,可还是一个信儿也没传出来,他们老两口也有些急着含饴弄孙,如今听了怎能不来?   王氏自己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且都拉扯大了,这会儿就跟女儿倾囊相授,事无巨细都说到了。   “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大鱼大肉的硬塞,最后人胖的动弹不得不说,孩子也容易太大了,对母子两个都不好呢……不过如今咱们家里宽裕,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打发人买去,值什么!只要你自己舒舒服服的,放宽了心,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时至今日,王氏对跟牧家结亲这件事,真是再庆幸不过的:   她家姑爷只娶了女儿一个,瞧着也捧在心尖尖上似的疼,两人素日感情就好,自然不必担心什么后宅阴私。   再者,他们小两口又是单过,上头也没有公婆压着,便是有对哥嫂,因着她身上的诰命也是不敢轻视怠慢了的;女儿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手里也攥着几座山,大把的银钱,怕甚?   杜瑕都一一应了,又跟何葭说话。   何葭本就是个爽直性子,对亲近的人就不大能够藏住事儿,此刻说了几句,面上不免带出几分羡慕。   旁人还没怎么着的,她自己先就有些不自在,又觉得有自己在场,恐怕王氏和杜瑕不方便说些真正的贴心话,便随意指了个借口出去了。   等她一走,王氏果然就叹气,拉着杜瑕道:“你这个嫂子,其实也是好的,可是她同你哥哥成亲也有几年了,你哥哥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如今还没个动静,我这心里啊,也是急得慌。”   杜瑕忙道:“娘千万别这样,儿女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再说了,她本就比我们都小几岁呢,便是再等等也是常事。”   王氏又叹了一声,道:“话是这么个理儿,可你哥哥不小了呀,如今妹子都要当娘了,他还没个影儿呢,岂不叫外头的人说嘴?”   “娘多虑了,”自古婆媳是冤家,杜瑕生怕她因为这种小事跟何葭闹得不痛快,忙道:“当初不还是我先定的亲?再者咱们家这样的人家,外头说的还少了?咱们什么时候要靠听旁人的话过活了!依我说,嫂子实在是个好的,且如今又年轻,来日方长。常言道好事多磨,好事不怕晚,千万莫要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咱们就先自己乱起来,那才是真叫人看了笑话。咱们只管安安心心过自己的,外头管他洪水滔天呢!”   她说起这些话素来肆无忌惮的,虽时常叫人咂舌,可听着着实痛快!   王氏本来就对何葭没什么不满的,这回也不过是有感而发,顺嘴说一句罢了。此刻听了女儿一番话,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场,登时觉得胸怀大畅,也不觉得憋闷了。   稍后何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回来,不等杜瑕说什么,王氏竟先就出言安慰,拍着她的手,温声细语道:“好孩子,你莫要着急,更无须多想,咱们家虽不是什么一流人家,可却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小人,你同文儿都这般年轻,身体也都好得很,不必过分担心。”   见何葭有些动容,王氏索性又道:“儿女缘分这种东西,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该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急是急不得的,没得弄坏了身子。”   原本在来的路上,何葭也确实着急过得,王氏这些话当真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孩子这种事情哪里是说有就能有的呢?可偏偏自己不好到处同人解释去,如今能听婆婆亲口说这些,当真感动非常。   就这么几句话,何葭这个爽利姑娘就隐隐红了眼圈,搂着王氏感慨道:“娘,您真好。”   饶是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可既然已经嫁了人,哪里能不想这些呢?   像她的亲姐姐何薇,想也是名满开封的才女,前几年也嫁了人,也是头两年没动静,结果婆家人十分有怨言。   想何薇原先待字闺中时何等心高气傲、潇洒肆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可想解释又觉得不值,想分辨又没人了解,越发忧思过虑,不过几日就病倒了。后来听说是伤到了身子骨,如今还病病歪歪的养着呢。   得了消息的何厉暴跳如雷,在家里跳着脚一连骂了三天都不带重样儿的,若不是赵夫人劝着,只怕都亲自上门闹了几回,何薇婆家的大门便是钢铁浇灌,也未必真砸不开。   并非是赵夫人铁石心肠,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可毕竟女儿已经嫁人了,日后就是河女婿两个人一同过日子,不管是有什么过节还是疙瘩,须得他们自己亲手解开才好。   若是真的由着何厉的性子,叫他上门去闹,或许当时能解决了,可岂不是一个外人横插在他们夫妻生活之中?反而要破坏了夫妻感情,叫他们两人日后相处越发尴尬,这才罢了。   何葭素来有自知之明,这会儿又看就连何薇这样的竟也因为生不生、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上被人刁难,纠缠不清,再一联想到自己,越发害怕了。   王氏本就爱她为人,这么多年来婆媳两个都没红过脸,关系十分和睦。这会儿冷不丁突然见她这般小女儿姿态,也有些感慨,抬手拍着她的脊背道:“说什么话,你是我家媳妇,也是我半个女孩儿呢,这些年你如何待我,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不过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哪里要拿这个刁难你!没得给人笑话。”   杜瑕暗自松了口气,也笑着打趣道:“这些年我冷眼看着,娘心疼你比心疼我还厉害些呢,当真自家女孩儿似的。你也不必着急,咱们家素来不在乎外头说法,该吃吃该喝喝,该来的总会来的。”   一个是亲生骨肉,一个是嫁来跟自己抢儿子的媳妇,若谁说自己真能待她跟待亲女儿一般……那绝对是扯淡!   一个巴掌的五根指头还都不一样长呢,更何况一个亲生一个外来,孰轻孰重说都不必说!   娘儿仨正说着,就见杜文和牧清寒相携从外头进来,正听见这几句话,杜文就笑道:“我本就说了,咱们家人素来不讲究这个,偏她自责担忧的很……来的路上我都说了多少回了,可她就是不听,到底是娘有法子有能耐,竟立即就止了。”   众人就都笑起来,何葭还有些不好意思,羞的双手捂脸。   杜文浑不在意道:“都是自家人,害什么臊?”   说的何葭越发羞涩难当,干脆起身跑出去了,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又过了两日,牧清寒的奶公果然亲自进来请安,又带了几个得用的大夫和有经验的妇女放在这里,方便两位主子随意使唤,叫杜瑕感激不已。   很快到了八月,天气真正炎热起来,便是原本凉爽的山区也不能免俗,如今一动不动站的时间长了,必然也会十分劳累。   因为怀孕的关系,今年七夕、中秋等的节日杜瑕都交给小雀带人操办,自己只是看着,偶尔动动嘴皮子罢了,外头说起来还是“自己亲手做的”。   这日,杜瑕正看着厨房里的刘嫂子带人包粽子,制作各类诸如排骨、蛋黄、蜜枣、黑米等口味的花样粽子,忙的不亦乐乎,忽见牧清寒竟直直走了进来!   他是从不进后厨的,着实给杜瑕吓了一大跳,忙上前问道:“你是喝醉了不曾?怎的跑到这里头耍?”   牧清寒忙拉了她的手,替她擦掉上头唯一有的一点水渍,道:“却是有大事了。”   见他面容严肃,杜瑕也知道必然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忙道:“你且等我一等,咱们回房说。”   说完,她就麻溜的自己擦了手,又摘了围裙,取了围帽,这才扶着他的手往回走去。   如今她的身子已经有四个月了,腹部已经明显鼓起,身子也沉重了许多。而山间道路又多崎岖,牧清寒十分担心,每日都要翻来覆去的问个十几遍不说,还特意派了稳妥的人跟着。   当然,最稳妥的还是他自己,若是日日都能像今日这般早早归家,他便也就用不着其他丫头婆子了。   两人不紧不慢的回了房,牧清寒才将今日朝廷发出来的报纸给杜瑕看。   杜瑕只扫了一眼就吓得花容失色,拿着报纸的手也抖了:“他们这谁想做什么!简直胆大包天!”   原来是前些年和亲炤戎的二公主没了!   这才多久,公主也才二十来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理应是一辈子当中最美好的时光,日子还长着呢!   且听说这位公主身子骨也很是不错,怎的说没就没了呢?   若说里头没有鬼,便是打死杜瑕也不相信的。   不光她不信,便是绝大多数百姓和朝堂官员,乃至后宫诸多嫔妃也是都不信的。   好好的公主给你们送了去,花骨朵儿一般的年华和容貌,若是没人磋磨,年纪轻轻的,也没个什么疾病,怎的就会香消玉殒了? 第八十五章   二公主殁了的消息一传开, 举国震惊, 朝廷内外都议论不休,诸多党派也都停了相互碾压,纷纷齐声谴责起炤戎的歹毒来。   二公主的生母祥嫔得了信儿之后哭的数次昏死过去,弟弟七皇子也万分悲痛,接连几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太后垂怜, 亲自问了好几回,又赏赐了好些贵重东西。   圣人也觉得这娘儿几个有些太可怜, 亲自下旨追封了二公主, 又将已经在嫔位坐了足足七年之久的祥嫔升为祥妃, 并对七皇子十分和颜悦色。另外,他更给了祥妃那现任贵州巡抚的父亲一个从四品爵位,并允许世袭四代——比一般爵位只可承袭三代更多一代,这就是提携她的娘家人了。   须知大禄朝对于爵位的管控十分严格, 圣人也不大爱封赏, 如今放眼满朝文武, 满打满算也不过十来个人罢了,且大多是父辈、祖辈跟着先皇打天下时得的从龙之功!   这个结果一出, 前朝先不说,后宫先就静了一静,然后如同滚油锅里被丢下一块冰坨一样,瞬间炸开了。   大禄朝对于后宫各位分上的人员名额没有特别明确的限制,一般只要不超过六人即可, 不可超过,却也不必一直满着。且不说如今后宫高位嫔妃稀缺,统共妃位才三个,再加上肃贵妃、皇后,也不过区区五人。眼下祥嫔摇身一变成了祥妃,即便是再算上太后,也立时就成了后宫之内的第七人,瞬间不同了。   皇子稀罕,公主却不稀罕,当初同炤戎和亲时,适龄的并非只二公主一人,可最后却偏偏选了她,跟祥妃本人身份低微,母族亦不显赫,根本无足轻重有很大关联。   祥妃不大得宠,当时只是小小贵人,圣人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见她一回,公主自然更不用说。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就连圣人自己,也未必能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呢!   柿子单捡软的捏,当时的祥贵人自己人微言轻,朝堂内外也都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什么好事儿轮不上,可遇到这种分明可能去送死的事儿,便头一个落到身上。   二公主被送去和亲之后,圣人这才补偿似的给提了位分;哪成想如今二公主没了,说来也算另一种程度上的为国捐躯,圣人自然更不好不闻不问,也觉得有些对不住祥嫔。且祥嫔母子和娘家一直都十分安分勤恳,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圣人索性就大方了一回,不仅再次升了祥嫔位分,连带着也抬举她的娘家人。   左右就是一个爵位,不过略费一点银子钱,又没得实权,图个面儿上好看罢了。他们要的欢喜,圣人给的也放心。   只是却不知道在祥妃心中,这种用女儿一生的幸福,乃至如今的性命换来的荣光,到底是不是真心欢喜。   但无论祥妃本人怎么想,短短七年之内,她从一届小小贵人飙升到如今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妃,便是再如何低调,也已经是正式进入大众视线之内,躲也躲不开了。   便是那七皇子,如今也已经十九岁了,过去这些年因生母分位低,他本人也十分老实内敛,只规规矩矩读书、练武,各门功课的成绩虽从不拔尖儿,却也从不垫底,十分稳定。他对待长辈、兄弟极其和气友善,虽然名声一直不大显,可人缘儿和外头的风评都是很好的。   贵人的儿子自然没有可能荣登大宝,嫔的儿子也不大可能,然而妃呢?!   圣人不是特别沉迷于女色,也就是这几年年纪大了,才略多花了些心思在后宫,子嗣倒也不大多,或是年纪都太小,譬如正在吃奶或是刚蹒跚学步。   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圣人也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便是再硬朗,还能撑几年呢?所以说抢皇位这种事儿,既要本事,也要运气。你生的太早了,圣人自己还年富力强的;可生的太晚了,圣人垂垂老矣,旁的哥哥已经斗的乌眼儿鸡似的,你犹在襁褓之中,能干什么?等长大了,懂事儿了,有本事了,上头坐着皇位的早换成自家哥哥啦!   而眼下前头年纪合适,有资格参加皇位竞争的,也不过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到后头的十一皇子。而这些皇子中,生母在妃位及以上的也不过区区六人,再刨掉两位风评不大好的,所剩不过四人而已。   说来现在这位皇太子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他的生母是已故的皇贵妃,只是皇贵妃福薄,身子一直不好,前头落了一次胎更是雪上加霜。后来有孕,体格当真是一落千丈,刚生下皇子没多久就病的下不来床。   那时皇后同皇贵妃情分非比寻常,早再皇贵妃还在世的时候,就主动请圣人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也顺便冲冲喜。   圣人大为感动,果然应了她的话,哪成想也不知是不是冲喜冲过了,皇长子刚升为皇太子没几天,皇贵妃就含笑而终!   太后和圣人都甚是悲痛,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怪她命短福薄。又因皇贵妃已经是极为尊贵的了,如今她没了,圣人与太后商议一番之后,索性就将皇太子交于当时一直无子的皇后抚养。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皇帝这种存在哪里敢指望他们的真心?因此不管后宫嫔妃当时再得宠,或是颜色再好,也不敢奢望天长地久,只想找些更实在的依靠,比如说,儿子。   若是儿子能顺利得了皇位自然是好的,即便不能,好歹还能混个王爷什么的当当,到时候也能将生母接出去养老呢。   因此在这后宫里,没有孩子简直就跟没有未来一般暗无天日,皇后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是万分欢喜,衣食起居无不用心。也许当真是感动天地,几年后,皇太子渐渐长大,皇后竟然有孕了!   再后来,三皇子、三公主、九公主陆续出生,且都十分聪明伶俐,皇太子虽还担着太子的名头,处境不免日益尴尬起来。   虽然皇太子从小也是皇后亲手抚养长大的,内外皆交口称赞,夸她实在是母仪天下,宽厚温柔,可亲生的和抱养的,哪里能一样呢?但凡能有自己亲生的,谁又愿意替旁人养孩子!   于是渐渐地,饶是皇后宽容大度,表面上待太子依旧温和慈善,可两边到底不比当年。且太子和三皇子的年纪也都慢慢大了,心思也多了,又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相处起来越发暗流汹涌。   二皇子生母是如今的肃贵妃,其父、兄皆是大禄朝有名武将,头一个一门双爵的,这几年跟江南文臣大族出身的皇后双足鼎立,频打擂台,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皇太子到底有太子的名头,年纪也最大,既是嫡也是长,得天独厚;   二皇子为人豪爽大气,武艺出众,在朝堂内外人缘颇佳;   三皇子乃是皇后亲子,十分儒雅,带人谦逊有礼,也十分受追捧;   这样的朝堂局势本就已经足够复杂,哪知如今又突然蹦出来一个七皇子,形势越发扑朔迷离了!   祥妃虽是后起之秀,可她入宫甚早,是当年跟皇贵妃一同跟在圣人身边的老人了,便是皇后和如今的肃贵妃也没她的老资历,素来也是个与人为善的,从没什么仇家。   且现在她女儿二公主又没了,内外朝臣、百姓说不得要感念一番,不免要高看她一眼,连带着七皇子也得了实惠……   *********   这日下朝后,杜文找老丈人何厉分析朝堂局势,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天,只说的口干舌燥,头昏脑涨,一壶自己喝自己倒的茶都要从绿色喝到没色了,可知说话之多。   何厉叫人进来换新茶,杜文环视一周,见就他们两个人,不由感慨道:“慎行和忠烈去了军营,金仲去了青州,洪师兄这两年越发云淡风轻了,前儿我见他跟宋师伯说的竟十分投机,难不成回头也要去埋头搞案子?”   如今唐芽对宋平已经是有些放弃了,见实在拗不回来,也随他去了,预备日后给他运作到大理寺卿的位子,倒也无人敢轻视,且不容易被朝堂风云波及到。   说到这里,何厉闻言啧了一声,道:“你那位洪师兄啊非我所爱,偏合我小师弟的胃口,如今好容易考了功名出来,却又这般闲云野鹤作态作甚?岂不闻你不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你,既已身在其中,想要置身事外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杜文替洪清辩解道:“洪师兄素来宽厚平和,也确实不是这上头的人,这会儿打从一开始就不掺和进来,倒也省了日后麻烦。”   可任他如何说,何厉就是同那一类所谓的宽和君子,与世无争合不来,只是到底是自己人,也就嗤笑几声,丢了开去。   二人既是翁婿,又是同僚,彼此许多看法观点也是难得契合,因此隔三差五就凑在一处谈天说地,好不痛快。   只可惜最近杜文交好的几位好友都有了各自的去处,偶尔也难免孤单,这才有感而发。   然他们两个说东道西谈南论北,把身边一干人等都梳了个遍,却唯独不提一个郭游,曾经跟杜文极度亲密,仅次牧清寒的郭游……   两人又沏了一盏茶,对坐说些朝堂局势,谈及这次二公主殒命后带来的一连串局势,都是感慨颇深。   杜文叹了一回,突然转头问何厉:“岳父大人对这位七皇子,是个什么看法?”   何厉就笑了一声,掀着茶盖刮了刮茶梗儿,慢悠悠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宫里头出来的娃娃打从娘胎里就会算计了,哪里真有什么君子!便是有,也是伪君子。”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若是给外人听了去,当真吃不了兜着走,可他偏偏敢说。   “祥妃原先不过最低一等伺候人的,却越过众人先养了一位公主,升了贵人,后来竟又接二连三传来消息,终究诞下皇子。似这等两次有孕又两次都生下来,还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的低位妃嫔,统共才能几个?可怜外头却还一直说她不得宠,当真藏得严实。若说她是真如传言那般一点儿心计也无,呵,那不是你我是傻子,就是宫里头各位主儿都改了脾性,打从心眼儿里要吃斋念佛泽被苍生了呢。”   他说的话极为尖酸刻薄,偏偏又不讨人厌,杜文听得直笑。   “再说七皇子,他是一直透明人一般,可你瞧他什么时候得罪过谁?貌似从没主动争取过什么,可太后怜惜,兄弟和气,谁也不愿意为难这么个没有威胁的人,谁也乐得善待他,好彰显自己的宽厚大度,所以竟是什么都有了!如今就更好了,亲姐姐死了就死了吧,自己先能得了圣人关怀,多大的美事!”   如今杜文还没有日日上朝面圣的权利,可对各方面消息也十分灵通,知道眼下朝堂之上已经吵翻了天。   要说也是作的,炤戎在把二公主去世的噩耗送回来的同时竟还提出一个极其过分,只叫人听了就火冒三丈的要求:他们说当初为的就是和亲,可如今二公主自己死了,这姻亲便散了,若是大禄朝想继续维持双方关系,便要再送一个公主过去!   这简直是捅了马蜂窝,连圣人这样平素不大发火的也当场砸了折子,又大骂炤戎狼心狗肺。   且不说圣人暴怒,后宫一众妃嫔也是愤愤难平,而有公主的几位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圣人要继续休养生息,最后只得再忍气吞声的送一位公主过去。   这一回炤戎使者前来,未必不是试探的:当初一个二公主就折在这上头,若大禄朝非但没有反抗,反而又答应了这过分要求,他们岂不是越发肆无忌惮,更要作践公主了?   正好亲生的三公主、九公主这一二年都待字闺中的皇后更是连愁带惊加气,弄的几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双眼冒火,满嘴发苦,想着要不要干脆先随便抓两个青年才俊定了驸马再说。   便是那驸马再不济吧,好歹还有个君臣之礼压着,又能放在眼皮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总好过被丢去那蛮荒之地和亲,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说,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客死异乡……   眼下朝廷内外一干武将都已是耐不住了,天天骂娘,说炤戎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欺人太甚,大不了就玉石俱焚,谁得了便宜不成?省的自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孩儿都给他们糟践了,回头却还该犯边就犯边,该闹腾就闹腾,没得恶心人。   可不管武将如何表态,最终能真正左右朝堂动向的,却还是文臣。   现在圣人正在权衡中,还没发话,于是这一群文臣便都吵翻了天。   以唐芽为首的唐党主战,理由很充分,大禄朝已经休养了将近三十年,也够久了,如今外贼已经欺负到头上来,断然不能再忍下去。不然炤戎越加得寸进尺不说,其他邻国不免也有样学样,群起效仿,到时候我国才是真的腹背受敌。   而以魏渊为首的魏党自然要对着干,便主和,听上去理由也颇说得通:   大禄朝虽已经止战多年,可之前造成的伤损并未完全复原,若是开战并无必胜把握。再者南方也有小国虎视眈眈,若他们北线开战,南方必然也不稳定,必有贼人伺机而动,可如今的大禄朝却不能长期承担起南北双线作战的巨大消耗,因此须得慎重行事。   牧清寒这个武官自然不必说,就连杜文这等当年曾经赞同和亲的文臣也觉得此战非打不可。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大禄朝整体都处在一种青黄不接的敏感关头,实在经不起战争摧残,这才被迫和亲,可总体还是屈辱的,不过是想换来一线发展生机而已。   然而如今眼见炤戎欲壑难填,又压根儿不把大禄朝放在眼里,即便再送一位、十位公主过去,也不管用!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没个好结果,又为何还要卑躬屈膝,徒惹邻国耻笑?   若是担心前番大禄朝上下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遭受旱灾重创,可一来炤戎受创更为严重,二来如今几年过去,也早就恢复了。   这会儿没有外人,杜文说话也放开了,就说:“魏大人也忒瞻前顾后了些,困难确实有,可就算再等几年,也未必就会比现在少!难不成咱们明白的道理,敌国就想不到?谁能真放任咱们一天天壮大起来呢?说不得就要打一个出其不意。”   说到魏渊,他很难不想到郭游,心里不禁有些不得劲。   因为这一回郭游的意见,还是忍耐,求和为上。   作为魏渊爱徒潘一舟的入室弟子,郭游坚持这样的主张却是无可厚非,可这么一来,这群朋友之间便头一次出现了如此严重的意见相左!   不,这已经不能仅仅称为单纯的意见相左,而是政见不合!   之前本着不远朋友反目的想法,双方也曾数次辩论过,试图将对方拉到己方阵营,两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十分激烈,可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得不欢而散。   想法是好的,偏偏这一次的分歧是无法相互迁就,更无法彼此包容和融合的,几天下来,杜文、牧清寒和郭游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复从前,已然有了一道深深的,永远也不可能调和的沟壑,且很有可能渐行渐远。   见杜文面色黯然,何厉出声安慰道:“这有什么,旧友去,新友来,你还这般年轻,往后说不得要认识更多人,自然也多得是意见不合,习惯就好。”   杜文听得哭笑不得道:“您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   何厉呵呵一笑,老神在在道:“不算安慰,也非打击,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且不说众口难调,单是个人成长环境不同、性格不同便注定了要对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看法,便是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敢保证永远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只是有的时候,这种不同经过努力之后可以化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包容;可也有的时候,不同就是不同,便如那水和油、冰与火,注定了无法共存,而原先的朋友自然也未必能继续把酒言欢,便是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一回唐党和魏党之争空前激烈,说是生死存亡之际也不为过。   圣人年纪已经大了,便是再好,也不过十年掌权可能,而等到新皇继位,自然又要提拔自己的心腹,他们这些先皇老臣怕也就荣光不再。   可若是能入阁,成了真正意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一切就都不同了,因为任何帝王都不可能忽视一位阁老的存在!而内阁也早就被认定了是超脱皇位更迭的存在,地位、意义自然不同。   圣人不年轻了,而唐芽和魏渊同样青春不再,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干等下去,自然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采取行动。   大禄朝内阁成员常设四位,除非大罪,或是年纪大了主动高老,轻易不会退下来,只要没有名额空缺,便是下面的人再才华横溢也只能眼巴巴看着。   原先唐芽和魏渊的老师也曾入阁,可到底年纪差的太大,他们也只能竭力提拔、铺路,然后不等几个学生成长到能够接班的时候就先后去世……   当年两个人的老师就没分出胜负,如今他们自己越发斗的不可开交,眼见着这持续几代人的斗争终于有了要落幕的迹象,怎不叫人心神俱震!   该说唐芽和魏渊的运气好还是坏呢?前两年他们就已听到风声,说七十多岁的李阁老终于表示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退位养老。   一位,只有一位,这也就意味着短时间内只有一个名额。   是自己,还是斗了一辈子的死敌?   要的就是先机!谁快一步,生;谁慢一步,死!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阁老这样超然的存在,但凡其中一人入阁,必然会抢占先机,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给对方制造障碍,甚至置他们于死地,最终将其连根拔起。   谁都知道这一回的升阁关系重大,不管是谁上去了,都将意味着持续二十多年来的唐魏两党斗争的终结,因此气氛尤其敏感微妙。   作为铁杆儿直系唐党,不管是何厉、肖易生,还是杜文、牧清寒,自然都发自内心的希望唐芽能够顺利入阁。   可若是唐芽上位,魏党势必要被肃清,届时郭游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因此杜文每每想起也觉得万分感慨。   当初他们在济南府学时何等肆意开怀?每日只高谈阔论,想着研究学问,报效国家,能得三五知己好友已是生平快事,谁能想太多?   尤记得那几年佳节,他们几人相携出游,饮酒作诗、戏耍取乐,更对月抒怀、对酒当歌,迎着湖中皎月碎屑,踏着两岸朗朗歌声,好不快哉!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又哪里会想到能有如今这样针锋相对,甚至你死我亡的情形?   唉,这人生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说的也就是这个吧?   何厉知他心中所想所感,却也不好安慰太过,皆因此事完全是旁人代替不了的,只能靠他自己迈过这个坎儿。   “对了,”何厉又道:“你近日可见过慎行?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唉,说来我也是十分为难,既希望扬我国威,痛打敌军,却也不免心疼我军将士,”杜文感慨道,“我虽没直接问过,可也知道慎行一贯心思,可巧如今他又在禁军里头,若是真的打起仗来,他必然是要上前线的,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些发愁。”   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呢?到时候炮火连天,漫天箭矢,便是你武艺再强,也没有三头六臂……且不说他是自己挚友,更是妹夫,自家妹子如今刚有了身孕,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你也莫太过忧虑,他高居军指挥使一职,又熟读兵法,还是头一回打仗,也未必能上前线。”   何厉自然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当初牧清寒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便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了的,劝也无用。更何况,哪个士兵不怕死,哪个士兵不是人?谁也是谁的儿子、兄弟、丈夫,若人人都所在大后方,这仗还怎么打?   杜文却是苦笑连连,道:“就怕圣人本没这个意思,他自己却要主动申请,唉!”   早些年他们还在一处读书的时候,牧清寒就频频流出想要杀敌保国的意思,如今更是不等文举有了好结果就自愿去了禁军,一片丹心简直可昭日月!   平时没仗可打也就罢了,可眼见着就来了真的,他若是后缩,岂不是叶公好龙?又哪里是他牧清寒牧慎行的做派!   这事他们却是做不得主的,不光做不了圣人的主,也做不了牧清寒的主,在这里也不过白叹息罢了。   见气氛有些沉闷,何厉便岔开话题,道:“别光说这个了,眼见着那小子都要当爹的人了,你怎的还没消息?我且等着当外公哩!你也得加把劲才是。”   杜文不曾想他的话题一下子就跳到这上头,又说的露骨,一时臊红了脸,结巴道:“哎呀,这可真是,这哪里是甚么咳咳加,加什么劲就能成的,岳父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哪里是我取笑,”何厉继续道:“我这是着急哩,不光我,便是你师公,师父,难道就不着急了?前儿我去老师家,说起慎行那小子要当爹,我那小师弟便要做师公的事,着实气恼,岂不是又叫他赶在我前头?老师还叫我催催你呢!”   杜文在这上头也是个面皮儿薄的,比不过牧清寒在一群大老爷们儿里头混得多了,已是练出来,见何厉越发来劲,他当即坐立不安起来,就要告辞。   何厉哈哈大笑,一点儿也不觉得欺负自家小辈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得意。   杜文临走之前,何厉还叫住他,说了句颇叫人胆战心惊的话:“你也是,姓牧的小子也是,且别急着站队,没得白给人当枪使。”   杜文一惊,当即停住脚步,问道:“可是师公那头有什么话出来?”   何厉瞅了他一眼,责怪道:“才刚说了你脑子活,却又犯蠢了!忠于皇帝,哪里比得上忠于这个国家!如今老师只差一步便可尘埃落定,且等等吧。”   只要唐芽能入阁,不管是哪个皇子上位都得敬着他,而他的这一干徒子徒孙自然也不需要再上蹿下跳的走弯路!   再说,忠于皇帝,哪里比得上忠于这个国家!   只是单纯忠于皇帝,到底皇位上的人会对你有戒心,用起来也十分保守,猜忌来猜忌去,束手束脚。可若是忠于这个国家,也许某个皇帝在位的时候对你会不如对他的爪牙亲近,可也大大降低了被猜忌、被发作的可能,更利于长久发展。   当年的唐芽,如今的何厉和肖易生,都是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杜文和牧清寒都还年轻呀!若是没有意外,甚至有可能经历三代帝王,既然如此,为何非要退而求其次?   眼下唐芽胜利在望,且上头还有何厉他们这一辈的撑着,自然不愿意让下头大有可为的小辈去冒险。   只要他们不傻乎乎的站队,那么若是唐芽赢了,自然不必说,前途无限光明;可就算是输了,唐芽也有法子能保住徒孙这一代,而下一任皇帝也会看在他们是纯臣的份儿上,继续放心大胆的启用……   杜文是什么人?听何厉说了这一句,马上就明白了这弦外之音,当下心头巨震,热血翻滚,鼻腔也微微有些泛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揖到地,缓缓道:“谨遵教诲。”   何厉面容平静的看他拜下去,也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搀扶,一直等他重新站直了,这才忽然换成素日的嬉笑,摆摆手,故作不耐的说道:“罢了罢了,跟谁学的这酸溜一套?赶紧滚蛋吧,加把劲儿,尽快与我弄个徒孙出来!”   话音刚落,杜文果然落荒而逃。   何厉在原地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缓缓收敛笑容,眼底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欣慰,似怀念,似忧虑,又似感伤,最后都变成一种几乎能够灼痛人眼的光彩!   ******   那头牧清寒派去江南的人终于回来,只是张铎还是留在那头,仍是叫人带信。   牧清寒的担忧果然不是白费的,牧清辉也果然是对那乐妓不忍放手,说好了要将她赶出去,可还是好好地放在别院内。因之前张铎没接到牧清寒的命令,也不好擅自做主,只是专心盯着那个跟京城来人往来的织造商人,不面对这头就有些疏忽了。   结果等六月下旬,一路飞马赶来的于猛带来了牧清寒斩草除根的消息,张铎才发现那女子竟给牧清辉暗中转移了!   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忙用心寻找起来。   所幸张铎已经在当地待了小半年,不仅对牧清辉名下一众宅院了如指掌,更将当地摸了个底儿朝天,只花了半月就重新找到那女子所在,然后干脆利落的结果了她。   牧清辉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尽管没有一点儿证据,可他猜也能猜出必然是牧清寒动手了,竟直接从济南府杀过来质问。而牧清寒也是十年如一日的耿直,压根儿没有隐瞒或是狡辩的打算,直接就承认了。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牧清辉本就怒气满满,如今又见了他这幅理直气壮,一丝悔意、歉意也无的模样,越发怒火中烧。   他不全是心疼一个可人,更多的还是对自家弟弟这种无视自己,擅自插手自己事务的不满,兄弟二人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殊不知他生气,牧清寒更气,觉得兄长简直是鬼迷心窍,为了一个来历不明,且已经确认形迹可疑的外来女子就同自家兄弟翻脸,当真不可理喻!   分明他已经晓以利害,又分析了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牧清辉竟还这般,又说他只向着外人,也着实是叫牧清寒心寒。   一个认为对方不尊重自己,另一个认为对方不知轻重,于是兄弟二人关系陷入僵局。 第八十六章   “你说这事儿赖我么?”对于自家兄长竟为了一个外来女子同自己翻脸的结果, 牧清寒始终耿耿于怀, 半夜睡不着就对妻子诉苦道:“我早先就说了,如今咱们身份都不同了,须得提防外头来的人,更何况是这种送上门来的!他偏偏不听!”   “我说什么来着?温柔乡,英雄冢,怕就怕他给人缠磨住了, 什么都顾不得了,结果呢?我所料不错吧?”   杜瑕知道早年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中间又被迫分隔数年, 情分非比寻常, 如今竟斜地里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炸出这个插曲,自然无法释怀,也便安安静静的听他说, 说完了还要帮忙排解。   “人活一世, 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圣贤, 谁能不做点糊涂事呢?”她十分客观的分析道:“要我说,你哥哥未必是气你处理了那女子, 恐怕是觉得一直护在胳膊下头的孩童长大了,竟突然反过来要做他的主,且还不提前说一嘴,可不是面子上过不去么?”   就是个猫儿狗儿的养在身边久了也有感情呢,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说没就没了,恐怕牧清辉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原本瞧着很是沉默安静的弟弟突然会来这么凌厉狠辣的一手!   牧清寒顿了下,心头似乎有些松动,不过还是不悦道:“你也莫要替他开脱,甚么面子,若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面子!再者他早已给那女子迷惑了,脑子哪里清楚!不然也不会拗了我的话,非要偷偷将那女子藏起来不可了!”   这才是牧清寒最介意的一点。   自己分明都跟哥哥分析利弊,怎么他偏不听,竟偷偷藏匿,若不是自己当机立断,又有张铎机变,坚持留在江南盯着,指不定就叫她跑脱了,日后必成大患!   杜瑕从被子里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多想无益,左右此事已了,你哥哥也不过一时糊涂,过后总会想开的,难不成亲兄弟还能有一辈子的愁?莫怪我说的直白了些,你哥哥那人,也不是那等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最多闹一阵子脾气,过后也就罢了。”   真要细细推敲起来,牧清辉未必不知道弟弟是为了自己好,只是饶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一时间也未必接受得了,而牧清寒也压根儿没点软化的倾向,这才恼了。   牧清寒反手握住她的手,不情不愿的哼了声,总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又小心翼翼的摸上杜瑕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语气瞬间变得温柔又期待,道:“唉,谁都靠不住,还是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   杜瑕笑了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便若无其事的问道:“也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   就听牧清寒笑道:“想这些没用的作甚,儿子女儿又有什么分别?难不成儿子就是咱们生的,女儿就不是?还是你只喜欢女儿,却又不愿意要儿子的?”   杜瑕心道,我是怕你不喜欢,嘴上却道:“我却希望是个小子,女孩儿活一世,总是太过艰难了些。”   旁的不说,光是那注定了要跟大半辈子的大姨妈就够折腾人的了,如今还没有姨妈巾呢!那什么草木灰破布条子的,真是谁遭遇谁知道。   然而牧清寒却似乎真以为妻子是重男轻女的了,竟有些急了,忙正色道:“生男生女天注定,如何是你我想想就成的?不管是个什么,总是老天赐给的宝贝。真要我说,小子太淘,操心也多,我却喜欢女孩儿贴心细致,若是她再如你一般聪慧剔透,就更妙了。”   顿了顿,又道:“咱们如今也好了,便是再难也难不到她,又怕什么?”   “她爱读书咱们便供应她读书,爱习武咱们也随她去,便是什么都不喜欢,一辈子都不嫁人,难不成咱俩挣得这些家业还不够养个孩儿的?你也忒多心了些!”   见他这样着急,语速都快了,杜瑕不禁笑出声,伸手戳了他一下,这才说了实话:“傻子,我逗你呢,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爱的,还分什么男女!”   莫说如今,便是后世也常有重男轻女的恶俗,万一生个女儿备受轻视,那还不如不生呢!   牧清寒早就听说孕期女子想法、情绪摇摆不定,却不敢大意,又瞅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确实是在开玩笑,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道:“你呀你,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玩爱闹的,方才却吓得我苦。”   哪知此话一出,刚还欢欢喜喜的杜瑕一下子把眉毛扬起来,斜眼盯着他道:“当娘了如何,不当娘又如何?难不成之前我潇潇洒洒的,往后就要忍气吞声的不成?这是什么道理!”   牧清寒压根儿没想到她竟这么大反应,一时被噎住了,刚要说话却又带些不确定的笑道:“你这是又在唬我了,我却早就学着了。”   见他这样,本来真有几分玩笑意思的杜瑕只觉一股无名火腾地烧起来,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当即踹了他一脚,道:“好啊,原先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我只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真心人,哪里想到如今也变了。呸,哪里是变了,分明是原形毕露,这就嫌我了!我且告诉你,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莫说当娘,便是日后当了姥姥,也没的说!你若受得了便受,受不了,干脆咱们明儿就和离,左右我也不是养活不了自己,谁爱受你这气!”   她竟越说越气,最后越发怒火中烧,直接从床上爬起来,连推带踢的将牧清寒赶下去,又抓了枕头砸到他怀里,恨声道:“谁要同你这负心人同床共枕的!”   牧清寒目瞪口呆!   自己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变成眼下这个局面?   他常年习武,反应迅速,本能的接住迎面飞来的枕头,刚要解释却见妻子气的眼眶都红了,眼睛里头隐隐有水光闪现,也不敢说什么了,生怕越弄越糟糕。   而且杜瑕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是叫他走,略慢一步就要自己下去撵人。牧清寒生怕她休息不好,也不敢顶嘴,且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当真有些手足无措,忙胡乱劝了几句就退出去了。   外头轮流值守的亲兵听到动静,都进来看情况,结果就见自家指挥使大人一身寝衣,胳膊下头夹着枕头,脚底还乱糟糟的团着一床被子,正傻乎乎的立在门口。   一个亲兵头领挠挠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这是?”   面对外人,牧清寒还是很端得住的,也颇能唬人,当即端着一张脸道:“无事,天热,两个人睡在一处有些热,我怕影响夫人休息,准备去书房住几日。”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心道您老人家出来的也忒急了吧?瞧这衣衫不整的,被子还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给人撵出来了呢!   要不怎么说有人只能当个小兵,有人却能当头领呢?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队长却已经看出眉目,只这到底是自家大人和夫人之间的小情趣,他自然不好说破,也乐得装糊涂,当即干咳一声,十分配合道:“大人说的是,整个军营里头谁不知道恁和夫人是对佳伉俪,你敬我我敬他的,便是那甚么牛郎织女的也不过如此了,只日后大人也不必如此亲力亲为,只管使唤咱们就是,瞧这被子都拿不住掉了。”   刚一听到甚么“牛郎织女”,已经有些面上挂不大住的牧清寒就有些想打人:谁不知道牛郎织女结局凄惨,只能天地相隔,一年只得相会一次!甚么牛郎织女的,谁稀罕!   可等他听到后头,却又不自觉愉悦起来,觉得这小子当真不错,脑子还挺活的,当即点头,顺水推舟道:“原本以为不过这么几样东西自己就能拿了的,也不必劳烦你们……”   众亲兵纷纷恍然大悟,觉得自家大人果然十分体贴下属,实在是难得的好上司!   好容易保住了自己脸面的牧清寒夜不能寐,在书房榻上翻来覆去,将方才与妻子的对话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都不觉得哪儿不对,于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呢?   杜瑕有孕之后便十分嗜睡,次日牧清寒去军营时还没醒来,后者也不忍心叫,悄没声的进去瞧了一回,又叮嘱小雀照顾好夫人,这才带着满肚子疑问去了军营。   毕竟是夫妻关系问题,这事儿他也不方便同旁人说,只是瞅了个空档,等要往家走了才偷偷去问好兄弟卢昭:“嫂夫人……有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的时候么?”   卢昭先是一愣,然后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他先四下看了回,确认四野无人才双目发亮的低声问道:“怎的,同弟妹吵架了?”   牧清寒梗着脖子瞅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厮神色微妙,与其说是想给自己排忧解难,倒更像是要幸灾乐祸的多一些。   只是卢昭那表情也是稍纵即逝,等牧清寒再想细看时,已经没了,也只得作罢。   他摇摇头,一狠心,竟把昨晚上俩个人的说话内容复述一遍,然后对这个比自己早成亲多年,按理说各项经验都应该十分充足的异姓兄长虚心求教:“然后我就给撵了出来,可昨儿晚上琢磨一夜了,愣是没理出什么头绪,兄长如何看待此事?”   卢昭听得津津有味,看够了热闹,可张着嘴,搓着下巴想了半天,最后也霜打茄子一般蔫儿了,苦笑着摇头,道:“女人心,海底针呀,我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末了,他还语重心长道:“不过兄弟,我虽不懂你哪里犯了错儿,可成亲多年,愚兄也得出几条金科玉律,屡试不爽。”   牧清寒一听,如获至宝,连忙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问道:“大哥但说无妨,小弟洗耳恭听!”   卢昭嘿嘿一笑,上前一步,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军营里头光棍儿奇多无比,咱们这些话还是不能给他们听到了才好。”   牧清寒点头,也笑了起来,赞赏道:“是极,是极。”   这话说得太对了,时下将士本就成亲难,官职高些的好歹强些,可寻常士兵中但凡十个人里挑出来八个都是光棍儿,而他们两个不光早早成亲了,且小日子也都是蜜里调油一般的和顺,今儿竟凑在一起说这个,若给外头的光棍们听见了,当真气都能气死。   当官儿的也不能这么炫耀,这么欺负人呀!   卢昭也满意地点头,又道:“那就是,女人,尤其是有身孕的女人说什么话你都要无条件受着,不许反驳,不许说不好,更不许擅自替他们做决定,不然便是你有理也要给你说成没理了。”   说完,又十分同情的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语气无比沉痛道:“以往我们几个总羡慕你夫妻和睦,弟妹是个贤惠,不计较的……如今既竟也遭遇困难,愚兄这心里头一下子翻滚起来,你我果然是同病相怜,谁也莫说谁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又带着一丝丝的同病相怜的扭曲快意: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呀!   牧清寒若有所思的想了回,点头,道:“也是,咱们本就该让着她们些的,只是忠烈兄,不曾想你对此道竟当真甚是有研究呀,看来素日里没”   话没说完,卢昭就已经急红了脸,当即跳脚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卢昭堂堂七尺男儿,生在天地间,要的是建功立业,如何会怕区区一个小女子!旁的不说,我家必然是我做主的,哪里如兄弟你这样迁就!我说东,你嫂子就不敢说西;我说今儿要吃肉,她当真是不敢叫菜!你也莫要以为我的武艺真不如她,不过是我让着她罢了……”   他叽叽呱呱说了一大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面庞发红,双目闪亮,别提多像真的,而牧清寒却只是抱着胳膊,长长的哦了一声,面上表情十分值得玩味。   正当卢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之时,竟听牧清寒突然笑着冲后面抱拳,朗声道:“嫂嫂!”   卢昭刚要回头又想起来兵不厌诈一招儿,忙停住了,也抱着胳膊笑道:“慎行呀慎行,诚然我读书不如你,可也熟读兵法,这点儿诡计却哄不得我!”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突然幽幽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哦,原来你是让着我的,这些年还真是委屈了。”   卢昭一听这个声音,当真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却不敢回头,只是瞬间怂了,抹脖瞪眼的向对面的牧清寒求救,又怪他不早提醒自己。   牧清寒哈哈大笑,却又对庞秀玉道:“嫂嫂也莫要同兄长置气,他虽时常在兄弟们中间如此这般的吹嘘一番,实则无伤大雅,不过说着玩闹罢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卢昭的脸上就要被气的滴出血来,当即大吼道:“好你个牧慎行啊,装就一副老实相,偏做这些播弄是非颠倒黑白的勾当,我什么时候吹牛皮了?!”   不等牧清寒解释,庞秀玉已经一手抓住了他的衣领,阴测测的笑道:“什么时候?还用我这妹夫说么?方才我自己已经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   卢昭一噎,只觉嘴里那个苦呀,都他娘的苦到心里头去了!现下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让你吹,我让你再吹!   庞秀玉单手捏拳,就听一阵低低的骨骼摩擦声,听得卢昭脸都绿了。   “正好,我也不爱叫人让,那双金锏也许就没发个利市了,今儿咱们就都使出各自看家本领来,好生比划一回!”   说完,拖着卢昭就走。   卢昭挣了几下没挣开,也觉得在外头丢不起这个人,只得踉踉跄跄的跟着走,心头却还是对牧清寒万分怨念,眼神几乎要化成刀子戳死他。   也许旁人不知道,可是他同这个妻子打小一起长大,十分清楚彼此斤两。   若论马战,庞秀玉却是不是自己的对手,可说来也是吃了兵器的亏。要知道那双金锏是双手兵器,自己使用的重杆铁枪恰恰克它。可若要在地面上打起来……谁更胜一筹还真不好说!   而且到底是自家老婆,难不成还真跟对付军营中那些新兵蛋子一般,能狠下心去操练?   认输或是放水吧,自己夫纲不振,颜面不存;   可若是打的狠了,一旦把媳妇儿弄伤了,他自己又心疼!   这可真真儿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也许到底是兄弟情深,或许是牧清寒头一回做这样告黑状的事儿,良心未泯,跟他对视片刻后似有话要说,嘴巴张了几张,终于喊道:“嫂嫂且慢!”   卢昭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对妻子道:“兄弟有话要说!”   庞秀玉停了。   就见牧清寒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似乎十分难以出口,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   “嫂嫂,莫要打脸,赶明儿兄长还得练兵呢,好歹留些颜面!”   卢昭:“……我去你娘的老实人牧慎行!”   庞秀玉嗤笑一声,龇牙一笑,道:“自然省得!”   牧清寒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倒背着手,感慨万千的叹了口气,唉。   我这热闹,哪里是这么好白瞧的,哼!   ****   正当朝廷内外针对究竟是否要出兵争的不可开交之时,何厉终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做出了一件十分符合他狂人名号的大事!   这一日早朝,气氛照样僵硬,正当圣人又黑着脸要听大臣们打嘴仗时,沉默了几天的何厉却突然出列,以头抢地,慷慨激昂的说了一通话,从头到尾都是在督促出兵。   跟连日来众多朝臣一贯的委婉迂回不同的是,何厉自始至终言辞都十分激烈,历数历朝历代因为过分隐忍、懦弱而导致亡国丧权的例子,最后干脆下了断言:   大禄一忍再忍,已经是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若这回再退,其他邻国必然群起效仿,到时候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必然导致亡国灭种!而他们这些人,就是千古罪人,就是死了也要被人戳断脊梁骨。   本来身居高位者就爱听好话,更何况这几年圣人越发偏好歌功颂德的顺耳言论,何厉这一开口当真满朝哗然,同党、对立没有一个不捏一把冷汗的。   这人是疯了吧!   唐党自然担心他的安危,便是中立,甚至是敌对党派也有些惶惶。   倒不是说他人缘儿有多好,而且众人担心圣人的反应。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漂轳,这些话不是说着好玩的。   同样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平时可能没什么,可一旦圣人被惹毛了,说不得便要迁怒一番,发泄一下,指不定谁就要倒霉了!   这种情况下,祸水东引,让所有矛头都指向何厉自然是上上之策,可这活儿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如何引,什么时候引,都是非常考验人的说话技巧和察言观色能力的。一个闹不好,非但不能置对手于死地,反而会把自己拖下水,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可问题是,何厉此人行事素来肆无忌惮,从来不按常理,端的是无迹可寻,又思维敏捷,口才出众,天生一副锦心绣口,竟让一干对手都常有无从下手的棘手感。   如今他竟敢挑在这个当儿做此举动,未必不是有备而来!若是自己贸贸然出头,是否就中了他请君入瓮的奸计?   能上朝的官员基本都是老狐狸,不过短短一瞬,心中就已过了无数个念头,想到这里,不禁纷纷警惕起来,暗中观察起唐芽和何厉本人来。   就见唐芽还是那副老神在在,不动如山的模样,仿佛地上跪着生死一线的,并非他最钟爱的弟子一般。   而何厉……唉,不说也罢,这厮素来诡计多端,看也看不出个甚么来。   ********   情绪恢复正常的杜瑕正在家里跟牧清寒吃晚饭,气氛其乐融融。   刘嫂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如今日子过得也舒心,又觉得能跟了这样的主家实在走运,便越发卖力,也主动研究、研磨,水准早已非吴下阿蒙。   因近来天气炎热,杜瑕有孕在身受不得凉,既不敢吃冰的,也不大敢用冰盆,便十分难熬,于是不免胃口不佳,几天下来竟瘦削了。   不光来看她的王氏等人急的了不得,牧清寒更是白天夜里跟着上火,刘嫂子为报大恩,也时常同人打听,前儿刚得了个解暑汤方儿,竟意外对了杜瑕的胃口,如今日日都喝,胃口竟渐渐的回来了。   这方儿却叫“青夏饮”,原本也是一家的厨子因主母孕期胃口不开而潜心研究的,只是约莫是因为用料十分便宜常见,煮出来的汤水颜色也不大好看,倒被许多人说上不得台面,嫌弃粗鄙,是以未能传开。   牧清寒看着妻子能吃下饭了,也跟着欢喜,又说要重重赏刘嫂子。   杜瑕点头,道:“是该赏的。”   这些年刘嫂子娘儿仨在他们家里也算尽心尽力了,又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背着个克夫寡妇的名头,上来就比旁人差一截,且还是带着一个痴傻的女儿进来的,生怕给主子家里添了麻烦,越发卖力,竟从没出过一回差错。   如今自己身子发虚,旁的仆人瞧见不过跟着担心一回罢了,却并未有一人如刘嫂子一般肯这般尽心竭力,得空就出去多方打听的,莫说自己,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动容了。   只是刘嫂子娘儿几个都十分有骨气,当初做这事之前本就没想着回报,若是给些寻常的银钱布匹,非但她们自己心里别扭,也容易叫其他下人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来。要还是以前他们家人口少的时候倒罢了,可现如今毕竟家口大了,往来交际也多,下人也多了几房,眼睛多了,嘴巴也多了,还是小心些的好。   杜瑕想了一回,一拍手,道:“我记着小鹤年纪也差不多了,只是娘这两年也有了年纪,家里人口也多,仿佛没想到这上头去,而嫂子又不方便说,竟到如今还没个着落。赶明儿我就悄悄问问,若她们娘儿俩都有这个意思,你我就好生替她寻一门亲事。左右小鹤在我娘家,这边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这上头去,且这也是个实打实的恩典。”   “你想得很是周到,”牧清寒点头,笑道:“我是端端做不来这个的,说不得要全屏夫人做主。”   两人正说笑间,忽见外头张京跑进来,面上罕见的带了些惊慌,请安之后回禀道:“老爷,夫人,大事不妙,何大人出事了。”   杜瑕和牧清寒俱是一惊,忙问细节。   见了自家老爷夫人之后,张京竟慢慢平静下来,略想了想,这才有条不紊的将自己方才打探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虽然中间难免有些言辞混乱,但关键细节都说清楚了。   “……今日上朝,何大人恳求圣人对炤戎出兵,许是言辞激烈了些,竟引得圣人大怒,亦有许多小人落井下石,谁知后来不知怎的竟当场打起来!圣人着实动了真火,将何大人他们先一人打了几十板子,然后就丢到大牢里去了……”   杜瑕和牧清寒都听得瞠目结舌,虽然他们早对何厉胆大妄为的风格有所耳闻,可朝会上当着圣人的面儿殴打大臣什么的,未免有些超乎想象的离谱!   是的,他们压根儿就不想何厉竟可能被人打,只要他不是想不开跟武将动手,放眼满朝文武,估摸着还真没几个能在拳脚上胜过他的!   只是,何厉行事狂放归狂放,却并非不懂得察言观色任意胡来之辈,相反的,在他大咧咧的粗犷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加细腻小心的心,若说他只是因为对炤戎所作所为义愤填膺……不可能。   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便是有再多热血也都耗干了,他怎么可能因为一时激愤就惹怒圣人?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却听牧清寒先开口问道:“唐尚书是何反应?”   张京摇头,道:“听说十分平静,同平时别无二致,也没劝。”   说起这个来他还觉得有些心凉呢,原本听说何大人极得这位尚书大人的宠信,平时也没少与他撑腰,可谁知今儿遇到大劫难了,他反倒缩了!   那皇宫的大牢岂是好住的?何大人不过是个书生,又挨了几十板子,如今天又热,谁知会怎么样呢?   “同何大人一同下狱的还有谁,你可知道?”   张京点头,当即把那几个人的称谓说了。   除了何厉之外竟还有三人之多,其中两个是中立派,一个是铁打的魏党!   牧清寒把可能的方面都想了几遍,始终不敢下断论,只是对杜瑕道:“我总觉得此事并非这么简单,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哪儿蹊跷,不知三思是否知道些什么。”   说起来,这事儿若是直接问唐芽想必最好,可既然唐芽在朝会上面对自己的弟子被拿入大牢这种情况都一言不发,这会儿他们贸然去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倒是杜文时常跟何厉在一处,这几年也越发擅长揣摩人心,便是不知道内幕,也许还可以猜出些东西。   一说杜文,杜瑕倒是开始担心起何葭来,只是叹息,又忍不住焦急,道:“也不知他们家里乱成什么样儿了,她从小跟何大人最好,这会儿定然不好受。”   世人最爱见风使舵,便是此事当真有内幕,可如今到底还没揭出来,而何厉平素树敌太多,眼下骤然倒了,且唐芽的不表态也许就相当于给了外界一个何厉被当成弃子的信息,免不了有那等卑鄙小人要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牧清寒想了想,道:“这么着,我先去大理寺那边走一趟,然后就去三思与何府瞧瞧情况,你且安心在家等消息,莫要惊慌,事情必然有转机的。”   杜瑕本想跟着去,可惜又怕以如今自己的情况,跟去了反而要让牧清寒分心照顾自己,平白添乱,只得强自忍耐,又反复叮嘱他,让一有消息就使人飞马来报。牧清寒都一一答应了,说完也不换衣裳,只带了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带着阿唐、张京和两个亲兵就出去了,留下于猛供杜瑕差遣。   牧清寒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进门之后满身疲惫,先将出门时带的银钱一股脑丢在桌上,咕嘟嘟连喝几大杯水,这才冲已经猜出些什么来的妻子摇摇头,道:“不成,圣人亲自发话,大理寺上下口风严得很,既不许探监,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来。连宋师伯都因为与何师伯有关联,而被禁止参与此案审理。三思他们倒还好,何府眼下瞧着也还安稳,我把那两个亲兵分别留下了,随时保持联络,以免他们遇到麻烦,却担心牵累我们而不开口。”   杜瑕到底不放心,次日终究亲自去了一回,见了何葭和赵夫人之后,看她们虽然难掩忧色,眼眶也略略红肿,似乎是哭过了,可精神倒还好,举止也算从容,这才放了心。   因出了这事,何葭在杜家也呆不住,这两天每日都回来看看,正好给杜瑕一块儿赶上。   她和赵夫人还有些过意不去,抓着杜瑕的手道:“大热的天,你还怀着身子,却又叫你巴巴儿的跑一趟,当真让我们这心里头过意不去。”   杜瑕安慰道:“我身子骨好得很,且孕期也该多动动,便是不来这一遭,在山上我也每日走动,不算什么。只是我却担心你们,千万要稳住了,便是外头有什么不好听的也只当是乱风过耳。为官做宰的,谁还没有个起起伏伏呢?便是唐尚书年青的时候,他老师刚没了那两年不也艰难的很?可你们看如今,有几个敢轻视于他?”   自我安慰和旁人安慰的效果当真不同,哪怕这些道理何葭和赵夫人都懂,可再亲耳听旁人说出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更有说服力些。   何葭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死死抓住她的手,一开口,早些年的称呼又出来了:“杜姐姐,我这心里当真是七上八下的,又觉得人心凉薄,十分难受。原先父亲还在外头的时候,便是偶尔有个什么波折,也没人敢怎么着,可如今他骤然下狱,不必外头,就连府中下人竟也浮躁起来,还有流言传出,说什么我们家要倒了……”   话音未落,杜瑕就呸了一声,怒道:“好个不晓事的奴才,是哪个混账说的?依我说就该找人牙子发卖了,咱们家可用不起这等高眼界的下人,没得留着恶心!”   听她这样骂,赵夫人也颇觉解气,当即点头,轻飘飘道:“今儿早上就叫了人来,一并处置了。”   几个人又说了几回,杜瑕只管绞尽脑汁挑些好话来宽慰,又同她们一同大骂那几个害的何厉下狱的小人。   何葭和赵夫人十分领情,瞧着倒有些回转过来,还留她吃了午饭才走的。    第八十七章   杜瑕家去之后跟牧清寒说起今天自己去见何葭与赵夫人的事情, 两人不免一阵唏嘘。   谈到何葭, 杜瑕不由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平时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底气十足,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到底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官宦人家,并没受过什么委屈, 如今何大人骤然一倒,她不免就有些慌了, 远比不得赵夫人沉着冷静。”   人心易变, 更何况外面那些本就趋炎附势的东西, 自然是墙头草一般的存在。   牧清寒就说:“你也说她是底气十足了,说的不好听一点,她的底气不就是何师伯?到底没怎么经历过风雨,如今师伯前途未卜, 她慌张也在所难免。”   不说倒罢了, 一说起这个来, 杜瑕突然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哪里的不对劲。   最亲近的家人突然出事了,慌乱在所难免, 悲伤也不为过,何葭的反应无疑十分正常,可是这么一看赵夫人的表现是否太过平静了些?   即便她年纪大些,经历的风雨也多,可何厉自打上任自来, 虽然时常有些小风波,但是这样被圣人当众打板子,并丢到牢狱里去却是头一遭,一个闹不好,可能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日子了。   遇到此等大事,不说一般的女眷,就是个官员听说了也要脸色大变的,然而就杜瑕今天看到的分析,赵夫人非但不是多么惊慌,反而有些冷静过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劫。   杜瑕忙把自己的这个推测说了,牧清寒也十分重视,想了一回,尝试着推测道:“此事极有可能是师伯绸缪已久的,这个倒不难理解,难不成赵夫人提前也知道?”   如果他们的推测成真,那么何厉此举必然所谋甚大,为了不走漏风声,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恐怕他连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告诉,这么看来若是赵夫人早就知晓……似乎有些不大可能。   杜瑕摇头,若有所思道:“其实也未必要师伯结结实实的说出来。他们是老夫老妻了,同床共枕这么许多年,很少有事相互瞒着,若是师伯早有打算,即便不清楚的说出来日常生活中必然有迹可循,赵夫人又是心细的,通过一些行迹推测出一二,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要说是事关朝堂命运的大事了,就像之前牧清辉在外面有了人,他当然是谁也不会说的,可商氏却依然能够察觉到,这考就是夫妻长久以来的相互了解程度了。   说到这里,夫妻二人都有些沉默,可沉默半晌之后却突然又发觉他们的关注重点似乎产生了一丝偏差。   不且不管赵夫人是如何得知的,又或者说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内幕,可既然杜瑕都已经亲自去过一次了,还一点消息没有得到,就证明她完全不想说。或是根本就没法说。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厉被抓下狱到底是有预谋的,还是只是一场意外。如果是前者,那么他们大可以表面上做出一副火烧火燎的焦急模样,该到处奔走就到处奔走,可终究知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心里安稳了;若是后者,那么就说明何厉当真是命悬一线,大家必然要豁出命去活动,还要尽快,不然这个人恐怕这次就要真的要折在里面了。   “眼下城门已经关了,不好折腾,恐适得其反。”牧清寒又在脑袋里飞快的想了一回,决心道:“赶明儿我去找三思,若我们俩也不能商议出个什么来,就直接去找师公。”   总得先尽快把事情原委弄清楚才好,不然老这么不上不下的悬着一颗心当真不是事儿。   次日,牧清寒果然起了个大早,天还不亮就准备入城,做了头一个进城的人,然后直接敲了杜家的门。   杜文这会儿才刚吃完饭,正换过衣裳准备去上朝,一听说自家妹夫来了,先是一惊,旋即就明白了他的来意,忙叫人请进来。   牧清寒进来之后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可知这次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文先叫人给他上了一杯暖暖的姜茶,然后才道:“老实说,我心里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只是不大确定,准备今儿下朝之后问问师公。”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还没发生,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等事情发生了,再回想起来却发现对方早已给过你提示,也有许多细节可以摸索。   之前何厉不止一次的提醒过自己和牧清寒该如何应对朝堂局势,尤其是接下来愈演愈烈的皇位争夺战中占位的问题。其实私下谈论这种问题是一种非常大逆不道的行为,就等同于在咒皇帝早死,因此饶是何厉肆意妄为,之前也从不说这类的话题。可是那一次他非但说了,而且非常详细,直接就点出自己和牧清寒应该怎么站位。   当时杜文只觉得感动,只觉得受益匪浅,如醍醐灌顶,可是如今想来,何厉未必不是在交代一些后面的事情。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动作、眼神、表情,似乎都蕴含着非常多的东西,只是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往那方面想。   现在杜文想到了,可是却又被瞬间涌起了一股寒意所笼罩。   他怕何厉已经是交代了后事了。   这怎么能行!   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不能被动的等着别人反应,他首先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牧清寒还有些迷茫,杜文苦笑一声,干脆道:“还记得上一回我同你转达的师伯的话么?”   牧清寒听后心头咯噔一下,也有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回去写折子!”   “且慢!”杜文喊住他,说:“你且等一等。如今圣人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写了折子也未必能看。且等我去问问师公,他老人家早有准备也未可知。”   目前还想了想,终究点点头,道:“也好。”   像他这种禁军中的武将,虽然品级够了但是因为职位的特殊关系,如无传召,或是主动递条子申请,否则一直要在军营中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何厉等人的入狱,仿佛按下了一个神奇的开关,朝堂上在沉寂两日之后终于再次爆发,无数人纷纷递上折子,或是继续要求发兵攻打炤戎,或是要求惩办何厉这等大不敬的言行,也是热闹非常,不过刚上朝即刻中便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个个脸红脖子粗。   一个何厉闹出来的就已经够受的,圣人显然不愿意再跟这些人继续纠缠,当即黑着脸就要下朝。   平时跟何厉关系亲密,或是唐党中人要求力保他也就罢了,最让人意外的是,素来不理会朝堂争斗的金家人竟然也上书力保,十分引人侧目。   金仲的大伯更是在圣人喊出退朝之前大呼:“……臣不忍忠良蒙冤!何厉行径虽有些放肆大胆,口不择言,可也是一心为国,并无一点私情啊!”   旁人自然不知道金家人为何一反常态,在大家躲都来不及的情况下,竟然主动跳入这浑水中,可杜文却知道,这些人想必是在报当初何厉为金仲解围的恩情吧!   就连圣人也对金家人的这种举动大为惊异,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不过还是蹙眉摆手道:“不干爱卿的事,你等只管潜心就修书就好,年底可能得?”   因为金家和江南关家在天下文人心目中地位崇高,轻易开罪不起,而圣人本人也确实喜欢他们为人和品性,素来看重,听了这话倒也不气,只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不想叫他们这些人掺合进来。   也不知这几个人吃错了什么药,平时任朝廷上下有什么天翻地动的大举动也不见他们多看一眼,今儿刚出了这事儿,竟主动跳出来要替人喊冤!   不是圣人瞧不起他们,而且金家人天生没有这种斗争的天分,老老实实做学问倒吧啦,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想要玩儿这个……恐怕不出几个回合就要给人吞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圣人自诩是爱才的,自然不想看到这种结果。   再说了,他记得平时这两边非但没有任何交情,而且还相当的互看不顺也曾不止一次的有过正面冲突,怎么就想起来要替对手说话呢?   不过也正因为此,倒叫圣人心中罕见的起了波澜。   连金家人都能主动开口替何厉说话,想来此人确实……   圣人还在这里自己阴谋阳谋想得起劲,却听金家几人叩头之后再次说道:“万岁!书什么时候修都好,便是晚几天也没什么,可忠臣良将耽误不得,还请万岁三思,三思啊!”   千万别跟纯粹的读书人犟,因为这些人一般都是很死心眼儿的,一旦认准了,什么事,任你说破天他们恐怕也会坚定不移的继续下去。   本来朝廷上这一群老狐狸就已经叫圣人够头疼的了,哪成想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金家人竟然也破天荒的主动掺和进来,叫这局势越发错综复杂,圣人简直头大如斗,心中颇有些窝火。   可他偏偏又极喜欢金家人,不好发火,只没好气的冲他们摆了摆手,语气强硬道:“爱卿不是这上头的人,不必多言,速速回去修书吧!”   说完也不去看金家几个书呆子着急上火的样子,直接就叫侍卫两人软硬兼施地带下去了。   本来朝廷上的局势当真是已经水火不容,两边僵持不下,可眼下金家跳出来横插一杠子,顿时就让已成型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天大的变化,约么几日内就会有结果了。   让这几个人一闹,圣人彻底没有了继续听众人罗嗦的心,干脆利落的就要下朝,自己径自甩手往后头去了,不管剩下一群大臣或真或假的哀号呼喊。   杜文原本高高悬着的心也因此而大大地放下了一截,待众人三三两两往外走去,他赶紧走几步赶上几位金家的长辈,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道谢。   金仲的二伯却是有些汗颜的拱了拱手,道:“惭愧,我等人微言轻,看来却帮不上什么忙。”   自打上回何厉不计前嫌救了金仲之后,金家人便十分动容,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也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还了这个人情。   人情不是好欠的,人家没催着你还,你却不能不记在心上。不然倘若将来遇到动摇国本的惊天大事,何厉偏偏开口,他们是帮还是不帮呢?   如今好容易碰到了自己能出手的机会,然而结果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金家人不由得十分惭愧。   杜文却不这么想,反而笑道:“诸位切莫妄自菲薄,几位这出人意料之举已然搅动局势,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说实话,金仲这几位叔伯跟他本人当真是一脉相承,都是对于政局不关心也不敏感,听了这话还有些懵,以为是杜文安慰他们,当即越发惭愧。   杜文又狠命解释几句,几个四五十岁的人这才迷迷糊糊的点了头,只是告辞的时候,似乎瞧着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似乎不信自己这轻飘飘且被圣人当场驳回升的几句话能对大局起什么作用。   杜文更加体会到这些人的可敬可爱,又恭恭敬敬的对他们行礼,目送了一回。   等他刚刚直起身来,却见远处唐芽的小厮小跑过来,说唐芽要见他。   这还是唐芽第一次主动要见他,杜文本能地抖擞精神,略略整理衣冠,快步跟了上去。   等两人在唐府落座,吃了几口茶,,杜文才问自己这么过来合不合适。   唐芽摆摆手,道:“原本是不大合适的,不过经过了今儿这一出,却也无妨了。”   杜文又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不是在说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只是他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这两年师公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难道真的是因为胜利在望,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越发有了奔头?   唐芽单刀直入的问道:“金家人,是怎么一回事?”   何厉与金家众人的恩怨他再清楚不过,虽然没到死仇的地步,可因为两边都是犟种,除非一方先低头,不然绝对不可能和平共处。然而,就他所知,不管是金家人还是何厉,似乎谁也没有公开低头。   既然如此,今日金家人在朝堂上一反常态的表现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杜文忙把之前圣人一时心血来潮,意欲将金仲和七公主配成一对怨偶的前因后果说了,唐芽听后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却不说话。   杜文猜不透他的想法,又有些担心他因为之前何厉没有透露过这件事的具体细节而心生不满,忙分担责任的解释道:“岳父大人原本不爱管的,是我同慎行不忍看金仲遭此惨状,这才强求了他。”   唐芽又笑了几声,似乎是听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道:“我就说那小子什么时候这般大度了,就主动去管这等闲事。也罢,你们这对翁婿也算互补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的要好的多,唐芽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想来何厉也并非不知道。只是知不知道和会不会去做完全是两码事,他天性使然,素来推崇率性而为,许多时候宁可吃点小亏,也不愿拗了自己的性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便是官场上浸染数十年的老狐狸也有许多明知不好,却始终不愿或是不能改过来的细节。这种决定诚然会自己带来麻烦,但很多时候却也能够换来巨额回报,比如说圣人的信任。   一般身居高位的人都会有掌控别人的习惯,比如说圣人。而想要掌控别人,就需要抓住对方的弱点和缺点,只有这样,高位者才会觉得安心,觉得他是实实在在地抓住了你这个人,才会真正放心的把事情派给你做。   而假如一个下属太过完美,难免让上位者产生一种无从下手的不适感,更难以产生信任……   因此唐芽倒也没逼着自己的爱徒当个完人。   可越发就是这样的性子,假如偶尔妥协一回,换来的回报但真叫人惊喜不已。   杜文转述了牧清寒等人的担心后,就问自己这边要不要上折子,或者是可以进去看看什么的,因为赵夫人等也十分担心。   “如今天气炎热,牢狱之中有多潮湿,岳父大人头一次挨了板子,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前儿慎行也亲自去问了,说是不让进,不知如今如何了。”   唐芽淡淡的道:“这倒不必担忧,老夫已经叫人去过了,倒还能撑得住。你们该上折子就上折子,该怎样便怎样,若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叫人起疑。”   本就是身边亲人,如此骤然蒙遭大难,若是他们一派心平气和,反倒不如金家人这般热情,反而容易被人怀疑是事先串通好了有所图谋。   一老一少说了许久,杜文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入正题,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何厉这回到底是不是有预谋的?   唐芽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有所指的说道:“圣人实在安逸的太久了。”   当今本就生性温和,厌恶兵戈与战争,如今又已经年老,斗志自然更加磨灭,越发不爱说这些事情。或许他也觉得被邻国这般对待,已经有些忍无可忍,然而几十年如一日的温和做派,让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且不说开战就意味着要倚仗自己素来不大喜爱的武将,这样圣人有一种打自己脸的尴尬感觉。而且,作为一个以文治国的君主,恐怕他自己也有些怀疑:我能打好仗吗?   万一打不好会怎么办,他的一世英明岂不要毁在这上面?左右自己再熬两年就要退位了,何苦冒着天大的风险,倒不如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代……   若是炤戎的态度柔和些,双方真能达成一致,用一两个公主就换来几年的和平和自己完美的退场……似乎也不算什么亏本的买卖。   唐芽不敢说自己猜的全对,但他如今也是已经服侍过两代帝王的人了,对这些心思猜测自有方法,估计八、九不离十。   诚然圣人本人可以等,然而唐芽等不了,全国上下的百姓也等不了。   想要圣人快下决断,抢占先机,就必须有外界的强烈刺激和推动!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风险之大,不亚于捋虎须,稍有不慎,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要将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气越来越热,安安静静坐在屋里都时常有憋闷之感,无数百姓渴求一场大雨,洗刷尽世间的烦躁。   当夜,大雨倾盆。   何葭还在娘家陪伴赵夫人,留下杜文一人孤枕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然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滚滚而来,在半空中肆虐。   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窗边,盯着那时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照亮的夜幕看了半晌,又伸手去接那急急而下的豆大雨点,只觉得这些硬邦邦冷冰冰的水珠如同敲在自己的心上一般,瞬间万千思绪都化作一声长叹。   “唉……”   次日晚间牧清寒来开封城内找杜文说话,询问他前一日问唐芽的结果,怎知一推门进去就发现里面竟然还站着一个郭游。   说来他和郭游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而且因为后期政见不同,党派相异,两人不知不觉中也就拉开了距离。此时再见,竟恍惚有物是人非之感。   牧清寒冲他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发现对方和杜文之间的气氛十分不同寻常,竟隐隐涌动着一股怒意。   不等他说话,杜文已经冷笑出声,对郭游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也来了,你有什么话不妨再对他说一遍,且听他如何作答?”   牧清寒本能的觉得在自己来之前,这里可能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非常严重。   迎着牧清寒的视线,郭游果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与何厉关系匪浅,可这两日朝堂上的动向局势,你们也都看见了,圣人龙颜大怒,你们若在这个档口强行为他申辩做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迁怒了!肖大人如今不在开封,鞭长莫及,何厉下狱有他的老师、同僚和晚辈帮忙开脱,可若是你们也进去了,却有谁来为你们说话?”   牧清寒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的意思是要己方高高挂起,当下也十分不悦道:“旷之,你我相识一场,认识也有几年了,难不成在你心里我们就是此等薄情寡义之人!落井下石者多,锦上添花者也多,雪中送炭才可贵,若就连我们都不说话,还能指望谁出力呢?”   “有情有谊是可贵,可总要有命在才行呀!”郭游也是真急了,竟不顾仪态的大喊起来。   他知道这两位旧日好友素来性格倔强,又是重情义之人,想要说服他们改变立场和主意并非易事。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难!自己游说了半天,杜文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牧清寒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真叫他无计可施。   牧清寒不是个多话的,见郭游如此行事也不如何争论反驳,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他知道,也许郭游本身并没有什么恶意,也是真心担心他们的安危才口出此言,不惜亲自上门游说。   毕竟对于郭游而言,何厉不过是朝廷诸多官员中的一位,并且还是跟自家老师政见不合的一位。若说郭游盼着何厉死倒不至于,可他却绝对不想看着自家两位好友,为了拯救一个他眼中的路人而陷入危机。   然而杜文却不管这些,当即出言讥讽道:“你我分开这些时日,当真各有长进。常言道君子因义而聚,小人利尽则散,我却是做不来小人的!”   这几年何厉帮他甚多,又时常指点,让他时时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才有了今日的杜文。若是自己只顾着在求人的时候热络,别人落难了就赶紧逃开,避之不及,这跟那些营营汲汲的小人有何分别?   见郭游还要再劝,他也是越想越气,胸腔内一股气不断翻滚,几欲炸裂。   只觉得往日种种只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只如今日生,不过短短数年早已物是人非,往日把酒言欢、志同道合的一幕一幕皆已化为过眼烟云,全是虚无。就如同梦中那湖面上的一轮明月,看着美,可已全是回忆,指用指尖儿轻轻的一碰触,便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杜文深吸一口气,竟转身抄起放在案台上的裁纸刀,手起刀落,将一块衣襟斩断,狠狠丢在地上,道:“古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既然各执己见,也无需勉强,可你这般叫我做那小人之举,实在不能忍。今日你我便割袍断义,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干系!”   也许是太过气愤,也许是太过痛心,或者是这两种感情都这般强烈,以至于杜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牧清寒禁不住瞪圆了眼睛。   “你这是做甚!”郭游盯着那截飘落在地的衣襟,哑然失色。   他一张脸涨得紫红,浑身都发起抖来,哆哆嗦嗦的指着杜文骂道:“好你个杜三思,何厉是你的泰山老丈人,难不成你我这些年的兄弟、同窗之情都是假的?我过来说这些话是要害你的么?!还是说我就是那等小人,叫你不屑与之为伍?”   他一直说到声音嘶哑,杜文却不与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叫他走。   郭游简直要被气死,不住重复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眼角的余光撇见一旁沉默无语的牧清寒,更是怒从心头起,冲着他喝道:“刀子还在那里,如何,你也要同我割袍断义吗?”   牧清寒死死拧着眉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开口,声音却十分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却比杜文干脆了断的割袍断义的举动更叫郭游气不打一出来,方才紫红的脸瞬间雪白了。   他又跳着脚骂了几句,似乎也觉得既伤心又绝望,索性不再多言,甩着袖子走了。   等郭游走后,牧清寒上去将那裁纸刀拿在手中,反手丢回格子里,对杜文叹道:“语出无悔?”   杜文狠狠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重重点头道:“语出无悔!”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去大理寺探望何厉。   这一回虽然还是不许让他们进去,可是却已经允许转交东西了。   大理寺的人将他们带去的吃食和衣物药品等都一一翻检过,这才送进去。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跟宋平有旧,虽然因为上头还没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他不方便明目张胆的照应,可至少由他经手的东西叫人放心。   杜文和牧清寒临走之前,那人还悄悄的说:“何大人的伤势并不重,前儿尚书大人的药就已经送进来,所幸也没有烧起来,如今瞧着虽然消瘦着,可精神还好。刚还叫我给你们带话呢,说他一切安好,你们不必担忧,有事且直接去同尚书大人商议。”   直到这会儿,两人才算是彻底放心了。   上头的态度就影响到下面人的举动,从前几天的连最起码的送东西都不让,到如今的还能捎口信出来,变化何止一星半点!说明圣人虽然没有明确松口,可起码态度已经软化,并且朝主战这方面倾斜。   两人又马不停蹄的跑到何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夫人与何葭,一时众人俱都喜气洋洋,只觉得看到了希望。   何葭喜极而泣,连声念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便是失了圣心,官儿丢了也不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赵夫人也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对二人由衷道谢说:“这几日委屈你们啦,有劳你们到处打探,想必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吧?”   因为杜文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这话倒不好说了,便听牧清寒道:“您说的是哪里话,难不成平时我们就没得过何大人照应?若这会儿作壁上观,还算什么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偏杜文听了这话又被勾起了满腔愁绪,直叫他把刚得来的一点喜意都给冲淡了。   又过了两日,何厉还没有被放出来,圣人却突然又下旨抓了另一个官员进去,且次日又派了著名的抄家熟手薛崇将他家抄了个底儿朝天,竟得了100多万金珠,若是换成现钱,恐怕将近200万。   消息传进来那日,卢昭和庞秀玉正在杜瑕和牧清寒家里吃饭,当时还笑说:“得了,打一仗的前期军费有了。”   杜瑕道:“也不知圣人是专挑这个当儿抄家,还是牢里几个人供出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个屎盆子是扣定了。”   像何厉这种素来不讨人喜欢的也就罢了,黑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嫌少。或者正因为平时形式的肆无忌惮,不愿意拐弯,外面的人反而不过怀疑是他告密。   可其他那几位被抓的官员就惨了,那名被抄家的官员罪不至死,想必过几日也就被放出来了。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架,是有好容易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却一朝被人捅刀子,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又过了两日,何厉和另一位官员终于被放出来,官职也没动,杜瑕等人只觉得天都晴了!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等他们真的看到何厉如今的情况时,依旧觉得十分酸楚。   从出事到现在也才几天呀,原本好好的一个人就跟蜕了一层皮似的,直接瘦了一大圈儿。   原先的何厉一直意气风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可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却脸色蜡黄,皮包着骨,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而且现在已经七月,外面多热呀,便是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也时常会觉得气闷,须得放个冰盆,然而何厉身上竟然裹着春秋才会穿的长袖大衫!喝的也是冒热气的热水!   杜文禁不住两眼泛酸,颤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何厉勉强一笑,刚要开口,却又突然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喘匀气息,道:“无妨。” 第八十八章   不过短短几天, 众人却觉得恍如隔世, 如同分别了整整一辈子那样长久。这会儿重新又见到何厉,才算是真正有了“啊,大难过去”的感觉。   杜文替何厉切了两块儿沙瓤的大个西瓜西瓜,亲手递到他跟前,忍不住责怪说:“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好歹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 您不知道进去这几日,却叫我们这些人多么着急!”   两人既是师伯师侄, 又是翁婿, 关系自然比旁人来的要更加亲近些。   这西瓜皮薄肉厚, 红红的瓤儿黑黑的子,十分饱满,还没凑近就已经闻到一股清香,且又是女婿亲手侍奉, 何厉心下十分熨帖, 饶是已经喝了一肚子药, 也觉得很有胃口,笑着吃了一小块, 然后才摆手示意吃不下了,又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提前透露风声?万一隔墙有耳,岂不挖坑自埋?   有心理准备和意外得知消息后所能产生的反应总有区别,若是这些晚辈们一个不甚,给人看出点什么, 那当真是要全军覆没,什么都不用想了。   对于过去几天的狱中经历,何厉并不愿多提,众人也不好多问,只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又讨论些朝堂局势。   何厉咳嗽了几声,又拢了拢衣襟,结果赵夫人递上的热茶润润嗓子,这才缓缓道:“我已正式脱险,你们不必担忧。只朝廷上的事,却未必就这么快完结。”   听他话里有话,杜瑕等人都是精神一振,聚精会神地听他继续说道。   “国库里的钱财都是有数的,炤戎也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是好相与的,这一仗真要打起来,估计最后也剩不下什么了。谁也不愿意担上个败家皇帝的名号叫后人说嘴,可若要动私库,圣人也未必不会心痛。不想动自己的钱,却又不得不支出大笔银钱,强征赋税自然不可取,那么这一块儿从哪里来呢?”   众人听后都是一凌,瞬间想起来前儿被抄家的那名官员,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还有什么能比抄家来钱更快更稳的呢?   何厉说的果然不错。   他被释放出狱回家三天后,当时跟他一块儿被抓进去的几名官员也陆续被释放回来,一个两个瞧着也是面如金纸,气息奄奄,比他还不如。   紧接着,大禄朝立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短短五天之内一共有七名四品以上官员被安上包括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等各种罪名抄家,查抄出来的赃物堆满了大半个国库,保守估计也有一千一百多万两!   整个官场都跟着风声鹤唳起来,而与之相反的,却是全国上下黎民百姓的齐声喝彩,高呼万岁。   其实老百姓这种存在是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被糊弄的。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人身安全得到保障,就能够衷心拥戴在位的皇帝。   这几年大禄虽然也算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寻常老百姓的手头也不算多么宽裕。   如今皇帝一举抄出这般多的财产,抓出来这么许多的蛀虫,贪官,紧接着又宣布全国上下免税一年,叫他们如何不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只恨不得把这位打从上位开始就已经给他们带来过诸多实惠的皇帝视为古往今来头一个贤明的,哪怕他顷刻间就叫大家去死,恐怕也有许多人会认为他有苦衷,然后毫不犹豫的去死。   自从立国以来,如此大规模的抄家行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直叫人大呼大开眼界。然而事实证明,这远远不是高~潮。   抄家活动进行到第六天,终于有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量级人物倒下。   陆倪!   前阁老陆倪!   作为四阁老之一的陆倪曾经风光无限,若不是女婿不争气,这会儿必然还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削了官职,只保留爵位和荣誉称号已经是落魄之极,哪曾想还有今日!   这一天来的简直毫无征兆。   除了气氛肃穆些,风声紧张些,这一日又仿佛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朝会,然后突然就有几个人跳出来弹劾陆倪,历数他多达二十余条罪状。   陆倪本人的罪名包括收受贿赂,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等等。而他的家人也未能逃脱干系,什么放高利贷,使用金钱暗中协助倒卖官位,强占良田,欺男霸女等,名目比陆倪本人都要多少许多倍。   原本陆倪虽然没了官职,可身上还有一个爵位和太子太保的虚职,纵使闲赋在家,依旧十分风光。   如今他突然被弹劾,证据确凿,不容置疑,圣人又干脆利落的撸了他的爵位和虚职,贬为庶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从云端之上跌到淤泥里。   他还算好的,好歹圣人念他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只贬为庶民,抄没家产,老妻孙女都无事,而那一众党羽和其他家人,却没这么幸运了。   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曾经显赫一时的陆府就这么轰然倒塌,叫人唏嘘不已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唇亡齿寒,心头发冷。   陆倪曾经那般高高在上,几乎是所有人都需要仰视的存在,如今说败落竟然也败得彻底,那么他们这些小虾小蟹又当如何?   牧清寒听后沉默良久,幽幽叹道:“看来就算是当初没有我们,圣人亦不会忍耐太久。”   杜瑕也是感慨万千的说:“当今瞧着温和,可实际上何等心高气傲!当初刚刚继位,对于朝堂的把控力有限,也碍于先皇的遗命,这才不得不容忍几位辅政大臣的存在。如今他都忍了大半辈子,想也是快到极限,眼见着也未必能有多少时日,便要来出口气了么?莫非就不怕别人说他晚节不保?”   真要从他们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圣人这一举动其实说不上多么恰当。   说的不好听一点,他已经五六十岁了,便是身体再硬朗还能在位多少年呢?而陆倪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且如今翅膀都已经被剪断,再也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既然都已经忍了前面几十年,便是再忍几年又何妨?好歹还能留个厚待先皇遗臣的好名声。   牧清寒对她的说法逗的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说:“他就是实在忍无可忍,才不忍了吧?”   当今素来是个好名声,爱面子的人,几乎是忍了一辈子。恐怕最初他也觉得陆倪肯定会比自己先死,且当初刚继位,羽翼未丰,很多事情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德高望重又能干的老将坐镇,这才一忍再忍。   哪成想陆倪寿命这样长,手腕这样高,不仅迟迟不死,反而还硬拼着一条老命把自己的许多门生弟子和党羽扶上位,这叫圣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正巧最近圣人接连抄家,且又大战在即,也叫他空前果断的下了决心。   作为两朝元老,陆倪收获的封赏不计其数,又有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各种孝敬,饶是他不刻意去贪,所积攒下来的财富也极为庞大,因此等他家查抄出的财产刚一统计出来,震惊不已的民间便已经有风声传出,说他原是个最大的蛀虫。   陆倪听了这些话后,什么也没说,可当晚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临死之前,他留了一封血书,诉说自己对先皇的思念,对如今这种下场的悲愤……   可惜这封血书并没有传到外面去,陆倪咽气之后没多久,圣人的爪牙就已经将这血书悄悄取走,交给圣人看后便烧成灰烬。   陆倪自尽的时机实在太过敏感,之前还有不少人同情他呕心沥血了一辈子竟换得如此下场,可现在他竟然自杀了,就有部分人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畏罪自杀?   牧清寒听说之后就对妻子叹息道:“无论如何,圣人也做的太过了些。”   上行下效,若不是有他的放纵和默许,外头怎么可能传成这般?   可见圣人这两年年纪大了,越发唯我独尊自高自大起来,闹到这般田地已经是有些不管不顾了。   杜瑕唏嘘一番,又拉着他反复嘱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咱们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   牧清寒知道她担心什么,只是拍着她的手,带着自嘲的说道:“你想的也太远了些,我如今不过是个虾米,想叫旁人专心对付我,且有的等呢。”   “你也太过自谦了些。”杜瑕失笑道:“放眼朝廷内外,二十来岁的四品官有几个?说不定早就有人盯上你了呢,且把皮子绷紧了吧。”   她是笑着说的,可这内容却不能笑着听,因为这种事就怕有个万一,一旦被人盯上,再想脱身就难了。   外头风声虽紧,可两人日夜相守,说说笑笑,苦中作乐,倒也不觉得难熬了。   自从安全回家之后,何厉便破天荒地低调起来,整日在家闭门不出,外人一概不见。可到底是脱险了,饶是风光不再,何葭也觉得十分欣慰,终于重新有了笑容。   这日杜瑕回娘家,何葭也感激她前一阵子待自家一如既往,越发同她要好,便强留她住了一晚,次日一同逛街采买东西,转换心情。   自从杜瑕有孕之后,起码打球这类激烈的运动就再也没做过,何葭倒是还时常和苏秀等人一处玩耍,今儿也是来新做一套骑装。   夏季天热,容易出汗,衣料便要轻薄透气又吸汗,骑装损耗又快,自然也要换新的。   这家布店也是开封城有名的老店了,各色南北货物十分齐全,两人就挑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又叫了一壶茶和八个干湿果碟子,边说边选。   杜瑕低头看看自己肥大了不止一寸的腰身,十分唏嘘,又满脸艳羡地对着何葭挑好的布料摸了又摸。   她也想打球!整日在家憋都要憋死了。   何葭看出她的心思,却不直接安慰,只是轻轻摸着她的肚子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别说谁。你羡慕我,殊不知我更羡慕你呢。”   毕竟在世人眼中,女子早早成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正事。可如今她成亲也有好几年了,竟依然没个动静,着实有些心焦。   最可气的是,前段时间何府大乱,外头传出来的风声竟也有几句扯到她身上。说什么她是个不下蛋的鸡,原先就是何厉强行拉郎配着才讨了杜文那样的做女婿。如今何家倒了,杜榜眼却蒸蒸日上,何家女儿至今竟连半个蛋都没下,说不得就是不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休了……只把赵夫人气的七窍生烟,连夜叫人出去查,扬言日后必要报复的。   现实就是这样,你不成亲的时候,众人都催着你成亲;你一旦成了亲,众人就开始催着你要孩子;生了孩子之后,假如是个男孩还好,若是女孩儿,必然又嫌弃不能生儿子。而即便是一举得男,恐怕也会有人说人丁单薄,催着一生再生。   杜瑕心道,幸亏我老早就给家里那位做好了思想准备,如今恐怕他还要担心我重男轻女呢!   想归想,这些话她却不好说出来,恐怕进一步刺激到何葭,只是真心实意的说道:“照我说,你竟不用着急。若是能选,我还想晚几年呢!如今搞成这副样子倒好啦,什么都做不得,偏你们能玩,而我只能看着。等过几年才好呢咱们也玩儿够了,满足了,再养个娃娃出来解闷儿,教他一同玩耍岂不快哉?”   这话真不单纯是说来安慰何葭的。   其实不管是杜瑕还是牧清寒,对于之前的二人生活十分满意,并没有什么急着要孩子的念头,也经常喝些逼子汤。   谁知也不知道是喝的不够频繁还是那方子药性太过和缓,竟然就有了!   所以说一开始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杜瑕是失望、惊讶、意外大于欢喜的。   她才多大呀,后世也不过大学刚毕业,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她自己都没玩够呢!   然而竟然已经有了,就是天定的缘分,她略一纠结之后也就释然。   何葭却还是不能释怀,叹了口气说:“我娘也经常说我呢,我自己也觉得老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再说也不小啦,都二十二了。”   时下女孩儿大多十七八岁就已经嫁人,往往当年或者次年就怀孕生子,像她们这样的已经算是颇为少有的晚婚晚孕,尤其这会儿唯一的战友竟然也有了,也不怪何葭着急。   两人说了半日,把店里的布料都翻来覆去的看遍了,也选了几匹,掌柜的亲自帮忙打包好了,又亲自送出门,还对杜霞问道:“夫人的本子小人也是看的,《阴阳巡游录》最爱,《大道无疆》好虽好,却觉得有些不大对脾胃,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再写个有趣的?也好叫小人一饱眼福。”   杜霞心道你还真是个内行,不光你觉得不合脾胃,便是我自己也是越写越画越觉得不合胃口了呢。   只是你家先生也要吃饭呢,少不得要稍微迎合一下市场。尤其在这种有太后这等级别的重量级粉丝天天催稿提意见的情况下,想要肆无忌惮地自由发挥,实在太需要勇气和魄力了。   她已经在无数次反省与自我反省中暗下决心,下一本坚决不要开跟宗教以及任何皇室成员的喜好有瓜葛的题材了!省的到时候再有人跳出来刷存在感,指使着自己这样那样的。   杜瑕就笑,说:“不用急,已经想好了,保证有趣,且老少咸宜。只是最近天气热,我胃口不大好,睡得也不安稳,有些个乏,想先把《大道无疆》好生收个尾巴,然后等天凉估计就有了。”   她确实早就已经想好了题材,就画一本吃吃吃的美食漫画!   美食题材,这才是真正的历久弥新!保管不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不管你是什么背景,什么性别,什么职业什么性格也不管是男女老少、贫穷富贵,当官儿的经商的还是走镖的耍把式卖艺的,总得吃饭吧?   听了她的保证,掌柜的果然乐开花,连忙拱手道:“那感情好,小人就等着看了。”   何葭也冲她笑,说:“瞧你如今混的,说不准后世写的史书上,你也是一代文豪呢。”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仿佛连日来的压抑气氛都被冲散了些。   两边人正要分别,忽听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   杜瑕本能的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家当铺,门口有几个年轻女子正在撕扯,围了好些人在看。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回,就发现那几个人好像都有些眼熟,当即拍了拍身边的何葭,说道:“你看那是不是陆惟秋?站在她对面插腰大声说话的是不是苏秀?”   何葭本来正扶着她上马车,原本没留意对面的情况,听了这话也往那边看去,立即道:“果然还是你好眼力,可不就是她们,却又在这里闹什么?”   那边掌柜的也还没进去,听了这话下意识的说道:“那位陆姑娘也是十分可怜,这几年家里接连遭逢不幸,偏偏”   他还没说完呢,就已经自己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两位可不就是当初扳倒陆倪。开启陆家下滑之路的两位罪魁祸首的妻子?!自己竟然在人家面前说这个,当真该打嘴了。   掌柜的连忙又对杜瑕和何葭致歉,十分焦急。   杜瑕摆摆手,非但不往心里去,反而也跟着感慨一句:“便是家中长辈犯事儿,她不过闺阁里的一个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又能做什么?即便嘴上不大饶人,也不必这么着,却是有些过了。”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苏秀放声大笑起来,又对陆惟秋挑衅道:“你不是很得意的么?谁都看不上?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好似自己多么清高一般。这回你倒是再狂啊,再浪啊。”   说完,又伸手去硬拽陆惟秋怀里的包袱。   陆惟秋穿着一身蓝色的半旧衣裙,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料子,看样式更是一两年前的。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放在以前陆家发达的时候,恐怕陆家的奴婢都不会穿这种衣裳。   她身上竟也没有几样首饰,寡淡得简直有些可怜了。   见苏秀来抢自己的包袱,陆惟秋瞬间涨红了脸,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往回拽。   只是她平时只读书写字,吟诗作画,哪里是弓马娴熟的苏秀的对手?不过拉扯几下,包袱就被抢了过去。   陆惟秋急得红了眼眶,大声道:“还给我!”   见她这样,苏秀越发得意,猛地将她推个踉跄,反手抓住包袱上的活结,用力一抖!   包袱里立刻掉出来许多珠光宝气的东西,什么发簪、镯子、耳环的,叫周围百姓一阵此起彼伏的低呼。   “好啊!”看清楚里头藏的东西之后,苏秀越发上脸,指着陆惟秋道:“你家早就被抄了,这些东西早该收归国库,你们竟然敢藏私!亏你还宣称自家是书香世家。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吗?”   说完,周围又是一阵大笑。   隔着这么远,杜瑕仿佛都能感受到陆惟秋的难堪与崩溃。   她死死咬住嘴唇,一双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苏秀,眼眶中隐隐有水光闪现。   然而她没有哭,自始至终都没有哭。哪怕看着几个材质脆弱的玉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两包眼泪也还是倔强的在眼眶中打转。   事到如今,杜瑕哪里能猜不出始末呢!   陆家抄家来的又急又快,可毕竟宅子大了,院落又多,从开始到结束也有好一会儿,再者陆家人也不是吃素的,想必就算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也能抓住机会偷偷藏起一些不打眼的珠宝。   如今陆倪死了,圣人也不好拿着剩下的几个孤儿寡母做什么,就将她们都放了出来。   可怜陆惟秋母女过去几十年,一直锦衣玉食十指腹沾阳春水,莫说做家务,便是为钱财发愁的事恐怕也没有一回!   如今他们家被抄,当家顶梁柱又没了,便是说不出的落魄,道不尽的凄凉。可即便如此,活着的人也还要活下去呀,于是陆惟秋就亲自出来到首饰,哪知竟又被老冤家给逮住,这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苏秀跟她素来不对付,之前又曾不止一次正面冲突,各有胜负,如何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眼见不久前还高高在上,死鸭子嘴硬的死对头竟落魄到要当自己物件来过活的境地,苏秀心里别提多痛快。   她的嘴皮子向来不是多么灵活,可今日却如有神助,一张嘴就恨不能说尽天下最尖酸刻薄的言语,将陆惟秋和死去的陆倪损的一无是处,几乎不配为人。   最后她更是指着陆惟秋的鼻子骂道:“你不是一向都说你的外公如何如何疼爱你吗?你又要如何如何孝敬他。如今他死了,你怎的还要死皮赖脸的活着,索性也抹脖子上了吊,别去阴间伺候他如何?”   若说旁的也就罢了,可苏秀与陆惟秋诚然有嫌隙,也不过是两家长辈立场政见不同导致她们两人的口舌之争,何曾真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如今陆家家破人亡,自此之后便要彻底一蹶不振,便是之前有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苏秀何苦还要这样拿着一个死人说事儿?也实在太过得理不饶人了些!   饶是之前同样跟陆惟秋有过冲突的杜瑕和何葭都看得频频皱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怪不得饶是苏家上下竭力抹杀自家的土匪出身,也仍有许多人暗中讥笑,又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原先杜瑕还觉得是那些人太过迂腐、清高,总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可如今看来,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家其他人杜瑕没有见过,自然也不好评判他们的品性为人,可今儿一看苏秀这般举动,登时将她之前给自己留下的好印象全都抹杀了。   看着多么爽朗洒脱的一个姑娘,怎么匪气这么重!   这还没完呢。   许是见陆惟秋竟然忍住了,好容易找回场子的苏秀自然不满意,竟又用脚将地上那些货被撞得变了形或是已经彻底碎掉了的珠宝首饰碾了几下,又撸下自己腕上的镯子便陆惟秋怀中丢去,恶意满满的讥笑道:“哎呀,却是耽误了你发财,瞧你们母女俩下这般艰难,这镯子便赏你们过活吧!好歹当了换几个钱,也买两身体面的衣裳穿。”   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又反复将对方的尊严和人格全都踩在脚下,便是死人都该给气活了,更何况本就有些气性的陆惟秋!   就见一向文弱的陆惟秋竟然放弃自己的优势,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然后伸直两手朝苏秀面上抓去!   苏秀本人也没料到陆惟秋竟然会有这般魄力,也是给吓了一跳。   只是她到底出身武将世家,反应机敏,身手矫健,猛的往旁边退了一步,陆惟秋就扑了个空,只用手指甲勾住了她头发簪。   苏秀还没回过神来,下一刻就看见那只自己最喜欢的发簪掉落在地,然后半边乌发都散落开来。   任他是谁,在大街上披头散发都滑稽极了,也可笑极了。   周围先是一怔,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嘲笑别人的瞬间成了被嘲笑的,这让苏秀如何受的了?   她登时就哇哇乱叫,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粉面带煞。额头上青筋都鼓起来,眼见着是气得狠了。   杜瑕与何葭都暗道不好。   她们是知道苏秀的性子的,那姑娘最是暴烈如火,跟你好了倒是可以不计较细节,若是瞧谁不顺眼,随时都可能动手打人。   果不其然,不等她们想出什么办法制止这场闹剧的,就见苏秀已经高高的扬起了手,一巴掌将陆惟秋掀翻在地。   她是什么手劲儿,陆惟秋又是什么体格?这一巴掌下去,整个人都给打蒙了,站都站不稳,倒下去的时候额头擦在地上,破了好大一块皮,鲜血瞬间沿着她姣好的面庞流下来,又一滴滴渗入领口。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接二连三的惊呼和惨叫,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是两个姑娘的拌嘴,竟然发展到了眼下的流血事件。   “这样下去还了得?”杜瑕眼睛都直了,不再犹豫,立即对今儿跟着自己出来的于猛说:“你赶紧上去,先把她们两人隔开。”   于猛早就看不下去,得了命令后巴不得一声儿,略一抱拳就大步流星的冲了过去。   不等他走到近前,恼羞成怒的苏秀已经开始对躺在地上的陆惟秋拳打脚踢起来,场面颇有几分残暴。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街头的地痞无赖斗殴呢,哪里会想到是两个朝廷重臣家中的未婚女眷?   苏秀正打得起劲,冷不丁自己的胳膊就使人拽住了,她尖着嗓子骂了一句,也不管来的是谁,转身就踢出一脚,同时骂骂咧咧道:“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我是谁?也敢拦我!”   杜瑕深知现场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人,光靠于猛根本拦不住,转身就请人喊了巡街兵士来,这才好不容易把两拨人拉开。   此刻的陆惟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可因为是单独一个人出来的,而围观的百姓也已经知道她是“陆大贪官”的孙女,本就避之不及,就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   杜瑕无奈,只好叫人偷偷送了银子与巡街的兵士,劳烦他们把人送往医馆。   苏秀兀自咒骂不休,尤其对于前来阻止自己的于猛态度最为恶劣,瞪着他的眼神几乎要吃人。   不过她才看了两眼,就觉得这个奴才很眼熟,朝四周打量一番果然看到了街对面的杜瑕两人。   苏秀的眉毛都要飞出额头了,她胡乱挽了头发,三步并两步的冲了过来,对两人劈头盖脸的质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哪一边的呀!既然看见了不说出来帮忙,反而要拉偏架,还是帮那蹄子的偏架!”   何葭知道杜瑕如今动不得气,便主动上前解释道:“苏姐姐,不是我说,你方才做的也有些过了。她家已经那样,你前几回笑也笑过了,说也说过了,也解了恨了吧?今儿何苦又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给她难堪,岂不是失了自己的身份?到没意思。”   话音未落,就见苏秀已经把眼睛瞪起来,冲着她们冷笑连连,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好好,我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好坏都是问人的一张嘴!你们可真是会做人啊!当初是谁把陆倪老儿弄下台的,如今却又来装什么菩萨心肠,显摆你们高贵不成?这会儿又来说我,真是好人坏人都想做一遍呢。可我偏不吃这一套,今儿就告诉你们了,我就是看不惯那浪蹄子,就是要对付她,你们若不帮忙,我也不强求,你们若想要帮她,我是断断不肯的。若以后再敢给他说话,咱们便也一刀两断!”   “话不能这么说。”杜瑕还是忍不住反击道:“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她家沦落到这般田地,也算是有了报应了,你还不够痛快的?都说因果循环,得饶人处且饶人,别看你我如今风光,保不齐来日也有落魄的时候,痛打落水狗的事情,还是少做些吧!”   她不是陆惟秋,自然不知道陆惟秋此刻的心中会是何等绝望,可谁没有自尊?谁不要脸呢?苏秀今日做的这般过火儿,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随便谁看了都会不忍心的。   来日若让她也遭受一遍今日陆惟秋所遭受过的耻辱……当真不如杀了她来的痛快。   哪成想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苏秀越发怒火中烧起来。   她仿佛不认识了一般。上下打量杜瑕好几圈,然后十分夸张的大笑,面容阴鸷道:“好个士可杀不可辱,当真有骨气极了!可我偏偏就要辱她,你能奈我何?”   何葭毕竟跟她关系不错,前段时间也频频在一处说笑玩闹,眼见她跟杜瑕演变为现在这样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势,也是十分头大。   何葭刚要开口,就见苏秀已经刷的看过来,指桑骂槐的说道:“如何?我就是这般粗鄙,这般的不讲道理,自然比不过你们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你们自然是瞧不上我的,正好姑奶奶也瞧不上你们,哼!”   说完,就甩头走了,任凭何葭在后面连喊几声也不加理睬。。   何葭讪讪的住了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杜瑕却也被气的心跳加速,一个劲儿的抚着胸口大喘气,又没好气的对何葭道:“以后不许你同这种人往来,日子久了,你也要变成个土匪了!”   何葭张了张嘴,小声道:“苏姐姐平时人不错的,之前你不也说爱她为人么。”   “我是爱她这个么,啊?!”杜瑕差点被气笑了,忍不住抬高了嗓门反问道:“我是爱她的大气,爽直和率真,却不是这等耿耿于怀,咄咄逼人!”   说完就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车,先拿过车内冰盒震着的酸梅饮啜了一口,等这一道酸爽沁凉的液体顺着肠胃滑落下去,才觉得烦躁和酷热去了些,又道:   “苏秀跟陆惟秋统共才对上几回啊?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如今一方落魄了,另一方面巴不得落井下石,又当众挖苦侮辱,甚至是殴打,极尽阴损之能事……街头的地痞无赖闹事也不过是这么个流程吧。莫说是我这个见识浅薄的,便是你爹何大人听了,也必然要劝着你离那丫头远着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苏秀这般品性,自己就觉得她家人不可深交;而若是何葭长期与她混迹在一起,外人又会怎么看何葭?怎么看杜文!   见她罕见地发火,何葭也不敢多言,只是唯唯诺诺的应了,这才吩咐车夫起步。    第八十九章   原本杜瑕是最怕热的, 一到了夏天便十分难熬, 再加上现在她又怀着孩子, 不禁越发担心起来,牧清寒更提前许久就开始暗搓搓地囤集冰块, 生怕到时候不够用。   杜瑕知道了之后还跟庞秀玉说笑, 说他这也是傻, 自己如今的情况也不太敢像以往那么肆无忌惮的用冰了, 一旦受凉可不是好玩儿的,哪里用得着提前这么囤。   然后庞秀玉就带着纵容和羡慕的望着她,笑说:“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难得牧兄弟心思细腻,是个体贴人的,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一点事儿也没有,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便是你想不到的, 他也先都替你想到了。你非但不感激, 还笑话他。哪儿像我们家老卢, 当真是个榆木疙瘩,屁事儿不通, 你只要不把事情清清楚楚摊开来讲明白了, 当真什么也不敢指望。我看你呀, 就是故意刺儿我呢。”   卢昭此人若放在后世,那就是典型的正面直男思维。他正直,勇敢, 仗义,有担当,几乎就是个盖世英雄的雏形,然而唯独心思不够细腻,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往的,完全不够柔软。指望这类人来揣摩你的心思,并悄悄的给你准备惊喜,弄些小体贴什么的,简直是白日做梦。   说起来原本庞秀玉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对于彼此什么心性习惯都很清楚,而且她周围的男人也大多如此,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哪知这世上的事儿就怕比较,自从庞秀玉接触到杜瑕和牧清寒这对夫妻之后,顿时就如同醍醐灌顶,好似当头棒喝,仿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原来这世上练武之人也并非全是卢昭这等粗粗糙糙又不解风情的大老爷们儿!   瞧瞧人家,再瞧瞧你,都是一样的男人,怎么说话做事就差这么多!   谁不是女人咋的,谁心里还没有一两块柔软的地方,谁心里没有几个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梦想呢?若是都没人实现这些梦想也就罢啦,可庞秀玉却偏偏看到了现实真人版,如何能不心生向往?   有那么一段时间,庞秀玉便天天揪着自家男人的耳朵,在他旁边絮叨自家义妹是如何如何,牧小弟又是如何如何。搞得卢昭一个头两个大,每日天不亮就早早的跑去军营,不到半夜三更决不回家,坚决不给妻子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只将手下一干士兵操练的叫苦连天,更有许多人见了,连夸他勤奋,却没人知道他心里苦。   也就是两家这四个人熟,关系亲密,无话不说,卢昭又是个大大咧咧,率性豪放,不记仇不嫉妒不迁怒的。不然就庞秀玉嘟囔的这种频率和力度,换成旁人,两家早就翻脸了!   一番话说得杜瑕也是面上发烧,两耳发热,不过到底难掩得意之色,又拉着庞秀玉的手笑道:“还是姐姐你知道我,我在这边也不认识几个人,太过亲密也未尝是好事,便只能同姐姐说说话啦。难得姐姐宽厚豪爽,也从不跟我计较,不然换了别人早翻脸啦。”   庞秀玉没有姐妹,本就爱她为人,自打结拜之后关系更进一步,当真是把她当亲生妹子对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头一个就想着她,竟连卢昭都靠后了,惹得他私底下跟牧清寒抱怨了不止一次,语气十分酸涩。   不过好在郊区山上总要比城内凉快许多,而且最近周围发生的事情太多,可总算没有伤了自家人的根本,竟也觉得时光飞逝,眨眼功夫就到了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个大日子,打从进了八月份开始,不管有钱的没钱的,老的少的,都要努力准备起来。城内外各大店铺也都张灯结彩,提前囤货,准备大赚一笔。   现在春风得意的自然要大肆庆贺一番,不然别人不知道,岂不是正如锦衣夜行?顺便祈祷这好运和福气长长久久的跟着自己。而现在正在落魄的自然也要通过这节日给自己去去霉气,期盼一下可能到来的好运。   往往人在小的时候,盼望过节就是盼望好吃的,以及萦绕身边的那种欢乐气氛。虽然简单却很快乐。   可等到你长大了,遇到的事情多了,考虑的也就多了,就连一直喜欢的节日也变得不似从前纯粹。   邻里交际,人情往来,上下打点,方方面面边边角角都要顾及到,缺了谁都不行。   因这是杜瑕他们来到军营后过的第一个八月十五,又添了许多需要走动的人家,越发不敢马虎。   她早在还没进八月就准备起来了,上到需要送上头人的珍宝古玩、绫罗绸缎,下到八月最常见的糕饼、水果,每一样都仔细写好了单子,反复核对确认,力求精准无误。   因去年她亲自经手的月饼反响很好,今年依旧是主打,额外又加了些常见果品,包括她自己闲着没事儿琢磨出来的新款点心。比如说外头是酥皮,里头是用玫瑰花加了蜂蜜熬出来的玫红色甜酱馅儿,还有其他各色干果酱的咸甜酥饼,都用干净的油纸包了一层,然后整齐地放在事先定制的漂亮木盒子里,再用色彩鲜亮的缎带打上结子,就十分好看了。   这几年杜文和牧清寒也都彻底立住了,已经正式踏入朝堂,一旦发作也能撩动一池水,唐芽对他们的态度也越发和缓。   前儿杜瑕跟牧清寒还亲自登门拜访,她索性也大着胆子问唐芽有什么特殊要求没有,或是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而唐芽也很给面子,略想了一回,竟然真的回答了。   “我记得头一年你做的那些月饼味儿道好,尝着不比宫里的差,就那个吧。”   也许是局势渐渐明朗,他的心情就很好,顿了下,竟少有的露出点笑意,很和气地对杜瑕说:“我知道你素来主意多的很,我且先点这个月饼,你却不能偷懒,也再做些旁的一并送来才好。”   他虽已经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可因为非常注重养生,至今依旧体格强健,牙齿坚固,并不需要忌讳什么软硬。   见他这样给面子,杜瑕也是有些受宠若惊,忙笑道:“师公过奖啦,也不是什么好手艺,哪里敢与宫内御厨相提并论,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趣罢啦!您既这么说了,我哪里敢怠慢?说不得便要使出浑身解数!”   唐芽喜欢这两对年轻徒孙小夫妻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些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进退得当,举止有礼,却又能够放的开,并不似寻常人那般拘谨,让他觉得很舒服。   唐芽也乐的给她体面,说:“你不必过谦。宫里的御厨虽好,可前后几十年不过那么些老方子,又要忌讳这个,又要忌讳那个的,反而束手束脚,早就吃腻了,如今我且好你弄的这一口儿。”   众人就都笑。   正说着,就听外头的人传说小少爷回来了。大家就见许久不见的唐冽大步流星的走进来,边说边笑:“可不就是这话?嫂子,你平日也时常孝敬,但凡做些什么都不忘往这边送一点,偏偏都十分美嘴,父亲爱吃不说,连带着我们也沾光跟着受用。”   大家相互见了礼,唐冽也落了座,又对杜瑕抱拳道:“好嫂子,可别忘了我那一份儿,我就爱吃辣的咸的,多多给我备些肉馅儿的。”   年轻小伙子爱动弹,体力消耗也大,加上他天生就爱吃肉,自然是巴不得。   杜瑕抿嘴儿笑,说:“这个不难,我也有了主意,保证又香又脆又鲜香又麻辣,叫你吃的过瘾。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上火可别找我。”   说完,连唐芽也笑了,看向幼子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现在的唐芽仿佛不是那个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从者甚众的权臣,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父亲在看着喜爱的小辈们说笑,颇有几分和蔼。   唐冽也笑着点头,说:“果然嫂子最有主意了,我才说就想出来了。”   适当的挤兑可以增进感情,杜瑕就笑着开玩笑道:“想的倒是挺美,哪里是为你?不过是旁人早就有这个意思,顺带给你做着罢了。”   唐冽立刻十分配合地苦着脸,又斜着眼睛去瞅牧清寒,戏谑的说:“那我知道了,一准儿是慎行兄,罢了罢了,顺带就顺带,总比没有的强。”   大家都笑起来,又纷纷看向牧清寒,眼神也是十分戏谑。   唐冽年纪小,又十分风趣幽默,性格活泼,虽然是大家子出来的,身上却没有什么臭毛病,大家都喜欢同他往来,也时常让着他。   众人说说笑笑,过了大半天,唐芽又留了饭,这才放他们回去。   临走之前,唐芽还让管家找了许多东西出来,让他们带回家去。   “也是下头的人孝敬的,不值什么,我年纪大了,一个人也用不了许多,你们一并带了去吧。”   杜瑕等人还要推辞,他就道:“也不单给你们,也有三思那小子的,回头就叫人送了去,只不过今儿既然你们来了,也不必空跑一趟,一块儿带回去也便宜。”   说只是下面人孝敬的小玩意儿,可究竟是给唐芽的,等闲物件如何有脸拿出手?   便是布匹,也是包罗东西南北精华的各色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金辉璀璨,偶尔几匹颜色素雅的,也是外头难得一见的上等好料,价值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招摇的。   再者文房四宝也必然是名动天下的,无一样凡品,读书人见了无不欢喜。   家去的时候杜瑕还说呢:“这些年旁的到罢了,除了银子,咱们到手最多的就是布匹,又是往来赠送,又是上头赏赐的,咱们家人口也少,竟然有增无减,怕是这几十年都不用买布了!”   她和牧清寒都不是特别张扬的,除了外出见客的那些大衣裳和礼服,家常衣服往往要穿许久,一年到头消耗都布匹数量都是极有限的。   偏偏时下人家往来都特别喜欢送布匹!   其实想想也很好理解,若是送吃的,不够隆重和正式不说,也不一定合乎对方的口味,一旦送错了,反而事与愿违。   可既然人要活着,就不能不穿衣裳吧?要穿衣裳,就不可能不用到布料吧?好拿好放且轻易不会损坏,瞧着也展样大方。挑些肯定不会出错的大众颜色送出去,总能用的到的。就算对方不用,转头也可以送人呀。   而且布匹这种东西上下浮动的空间很大,非常容易操作。   便宜的麻布棉布几十文几百文就得一匹,寻常百姓邻里之间往来交往的时候,手头宽裕的可以直接送一匹,手头紧的也可以只裁几身衣服的料子送过去,都很像那么一回事,又实用。   而要说昂贵的布料也真昂贵,几十两上百两,甚至数百两,几十位绣娘忙活几年才能得一匹的也非传言,当真价值连城,贵同黄金!   像是这等绝世好料,要么被用来送礼打通关节,十分低调不打眼;要么被豪富权贵之家争抢,相互攀比……   杜瑕说的起劲儿,牧清寒听的耐心,又打量一回,竟从里头挑出来两匹十分细腻,柔软世所罕见的布料,赞叹一回,然后扭头对妻子道:“这样细腻柔软的料子,我却也是头一回见,若说是大人,也实在不必这般,你说师公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不说杜瑕还真没注意到,当即也伸手去摸了两回,啧啧称奇。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双双将视线汇聚到杜瑕隆起的肚子上,一时感慨万千。   唐家老的老少的少,唐冽至今尚未娶妻,哪里用得着婴幼儿所需的料子?便是外头的人送礼,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必然是唐芽亲自吩咐人出去采买的,然后又借了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送给他们。   这位师公……也是个面冷心热的,偶尔关心一下小辈也做的这样别扭,却又叫人觉得有几分可敬可爱。   既然说到送礼,两个人不免又讨论起自家要送给旁人的礼,说来说去自然就说道牧清辉身上。   杜瑕准备给牧清辉的节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就有样子,不过根据实际情况略加调整而已,因此并不多么劳累,这会儿也是张口就来。   兄弟二人如今还在冷战之中,这回冷不丁的提起他,牧清寒脸上就有些不自在,哼哼道:“大官人腰缠万贯的,家里不怕堆着金山银山,如何又会稀罕咱们送的这点儿东西?你如今身子又重,且歇歇吧,不必费心了!”   眼见着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跟人谈论朝堂局势,刚才又和自己感慨之家施工著于表达,这会儿却又自己开始闹别扭的相公,杜瑕不禁忍俊不禁道:“却又说孩子话了。血肉至亲,又是这样大的节令,哪里能真不送东西呢,他稀不稀罕是他的事,咱们送不送就是咱们的事。你们这会儿就是闹别扭,可若真的不送礼啦,那才是真要闹掰了呢,到时候必然无法收拾,后悔也没地儿哭去。”   不说还好,一说,牧清寒的倔性子也上来了,当即道:“谁同他闹别扭?我们早已经是闹掰了的,我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呢!”   见他在闹脾气,杜瑕只觉好气又好笑,也不答话,只是心道,你以前是没做过,可若是这一回真听了你的话,恐怕这一遭就是了。   所以说,有时候男人就像是孩子,口是心非好面子的程度超乎想象。你得哄着顺毛摸,不然越顶越僵。   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只管笑呵呵的应下,然后背地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保管没错儿。   许多时候,这种善意的阴奉阳违还是很好用的,屡试不爽。   ###―###   八月十五有着明显不同于一般节日的隆重,真真正正的举国欢庆,就连前一阵子还被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战在即”论也无法阻止人的庆贺佳节的脚步。   原本杜瑕还怕最近压抑的久了,气氛不够热烈,哪成想到了这几天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开封人民坚定不移的热爱一切娱乐,管他外面洪水滔天呢,今朝有酒今朝醉,眼下就是佳节,那就该庆祝,便是打仗也该喝完酒吃了肉再说。   好像这几日大家的叛逆心都被激发出来了,形式越是紧张,我们便越要放纵,也是用佳节气氛冲淡愁云的意思吧!   她是头一回经历佳节和战争威胁同时逼近的情形,私底下不免十分担忧,就问牧清寒:“不是说马上就可能打起来了吗?咱们国内这样欢闹,岂不放松了警惕,万一被人抓住空子,杀将过来可如何是好?”   牧清寒就笑,说:“圣人便是有些毛病,好歹也没糊涂,咱们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也早就想到了。你没见我们禁军并不全员放假,只是轮休,各地的厢军也下了一般的命令,并不有丝毫懈怠。”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再说前一阵子又是没了一位公主,又是有官员入狱,又是接连数位要员被抄家,百姓们早已议论纷纷,朝中许多官员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再这么下去,心头的弦一直这么紧紧绷着,迟早要坏事,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乐一乐,放松一番,即便来日当真有外敌入侵,也能打起精神来应对。”   听他这么解释过后,杜瑕这才放下心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只斜着眼睛瞅他,嗔道:“得了,我不过说那么两句就引来你这两大车,还引经据典的,我知道你是嫌我罗嗦,嫌我多管闲事,又操这份闲心。”   “哪里敢嫌弃你,哪里又会嫌弃你?”叫她冲自己笑,牧清寒一颗心早就化成一汪水,只把这个当做情、趣,忙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这人生就一个怪癖,就爱听你同我唠叨,若你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的这么同我说笑下去才好呢,若你哪一日突然转了性儿一声不吭,我才要慌了呢。”   杜瑕听后乐不可支,轻声啐了一下,道:“谁跟你油嘴滑舌的?”   牧清寒只觉她这一眼里含了万种风情,觉自己半边身子都跟着发酥,脚也不自觉的往前挪动,紧紧搂她在怀里,伏在耳边轻声说道:“夫人当真未卜先知你也没凑近了细细的瞧,如何知道我嘴上抹了油?不如直接尝尝,为夫不光嘴上抹了油,舌头上还抹了蜜呢。”   两人靠的太近,他又故意凑在耳边说话,杜瑕只觉得一股股火辣辣的气息直扑而来,在耳廓和脖颈中打转,火辣辣的灼烧……   因如今胎像已经稳固,两人也有许久没亲热了,眼下气氛又好,不觉浓情蜜意一番,渐入佳境,缠缠磨磨了将近一个时辰从房间里出来,却是又各自换了一身新衣,连头也重新梳过了。   杜瑕面上有带着一丝诱人的红晕,看的牧清寒眼睛发直,不免又凑过来动手动脚,惹得杜瑕狠命拍了他俩把,低声骂道:“作死了你,还没完,这青天白日的,也不怕给人撞见。”   牧清寒还真就不怕给人撞见,当即低头在她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理直气壮道:“我在自己家里同自己的妻子亲热,此乃人之常情,难不成谁还非要不经主人允许就闯到咱们后院儿里来?你也忒小心了。”   说完竟又凑到妻子耳边小声戏谑道:“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比平时那样规规矩矩的更有意趣,你觉得如何?”   见他竟然还没完没了的越发蹬鼻子上脸,杜瑕又羞又臊,把脸都涨红了,抡起双拳头,乒乒乓乓往他身上打去。   这可苦了牧清寒,须知他这位妻子素日也爱舞动拳脚,酷爱起码打球弯弓射箭,远非一般弱柳扶风的闺阁女子可比,这一双拳头上也着实有些力气……   杜瑕噼里啪啦打了十几下,就听牧清寒低呼出声,忙不迭地抓了她的拳头,陪笑道:“为夫错了,实在错了,娘子,你这拳头也不是一般人挨的,再这么下去非将我打残了不可,日后谁同你说笑解闷儿,且饶了为夫这一回吧!”   见他确实是呲牙咧嘴有些可怜,杜瑕这才松了手,只是又忍不住捂嘴笑,十分得意的说道:“好,暂且饶了你,你给我记着这顿打,看以后还敢这般孟浪。”   牧清寒见好就收,立刻赔礼道歉,又伏低做小说了好多好话,这才罢了。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这一回意外得了趣儿,他正觉得新鲜呢,而且瞧妻子方才的模样,也不像是讨厌的,哪里肯轻易放弃?便是这会儿嘴上说不,往后说不得也要再挑些机会演练一番……   男子汉大丈夫,何该不断挑战!   他们两个在这里闹腾,九公主那边却也没闲着。   其实她从前两年开始就已经在寻觅的驸马了,只是公主想要下嫁,却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皇室成亲,说成亲都是美化了,本质上都是联姻。什么情情爱爱,长相容貌,那都是次要的,关键是看这个人的家世和他本人有没有本事。如果后两条具备了,那么前头的这几条都可以被忽视。   八月十五全国欢庆,开封更是热闹,各大家族的男女老少,只要身体状况允许,基本上都会出来露面。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每年几大佳节,也是变相的相亲会。   皇后、九公主本人乃至三皇子已经寻觅好久了,可看中的青年才俊要么背后势力庞大,对驸马之位根本不感兴趣,便是皇家也轻易强迫不得,如金仲;要么早在他们尚未展露头角之时就早早定下姻亲,比如说杜文、牧清寒,饶是圣人也不能为了自家儿女做出棒打鸳鸯的蠢事,一拖再拖的就拖到了现在。   如今九公主的年纪已经有些大了,放眼下一茬儿世家公子和所谓的青年才俊,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实在等不起,只得凑活。   她自己看中了今年二十岁的苏家公子,苏平,已经打定主意要趁今天再观察一番。   其实说白了,她看中的也不是那位苏公子,而是苏平背后的苏隆苏将军。   苏隆之父苏安是土匪出身,后来得先皇青睐,找去做了护卫,后来又一起打江山,有了从龙之功。   苏安端的是一员猛将,立下战功赫赫,只是他的儿子却不如他。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的名树的影,便是苏隆差点事儿,到底底子还在,老将军的招牌还在,死忠不少。只要自己能将这股势力牢牢抓在手中……   九公主想的是很好,可等她亲眼看到人群中的苏平之后,那种失望的心情,真不仅仅是一个倒胃口就形容得尽的。   就见苏平倒是生就一副好身板,身长八尺,膀大腰圆,着实像个武将的苗子。然他的容貌也确实是如传言一般平平无奇,大圆脸小眼睛,叫人挑不出一点赏心悦目的地方。   这会儿他正站在一群男子当中,唾沫横飞,口水四溅的说着什么,手舞足蹈,时不时放声大笑,笑声几乎能传出去二里地。又同人勾肩搭背的,举止粗鲁,不修边幅,当真同仪态半点不搭边。   九公主不过看了几眼就已经狠狠拧起眉头,别过脸去,眼底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十分不悦。   她身边的三皇子看了,心生不忍,低声道:“九妹,他实在不是你的良配,你不必如此委屈。”   他们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不知道九公主喜欢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而眼前这个苏平不仅才学武艺算不得一流,就连长相也毫无可取之处,叫他如何忍心将妹妹的终身交出?   三皇子话音未落,九公主却已经冷声打断,语气生硬的说道:“你说的到轻巧,像咱们这种出身的人,哪里能够不委屈?”   说完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太过强硬了,忙深吸一口气,又强压怒气道:“三哥,我知道你的心意。母后也曾说过,想叫我慢慢挑选,可你也看到啦,咱们选来选去都几年啦,哪里有几个那般十全十美的?说不得就要将就。再说咱们也等不起了!”   年初,也不知道肃妃到底是怎么活动的,圣人便已将七公主指给威武侯之子,明年这会儿就要下嫁了,他们如何能再等?   想到这里,九公主又忍不住冷笑出声,语带讥讽的说道:“你当七姐是真喜欢那什么威武侯之子吗?亏他还是正经武将加出来的呢,唯唯诺诺,那样的夯货,白给我都懒得看一眼!可我从来没输给过她,既然她能忍,我也能忍。”   朝廷内外拿的出手的武将统共就那么几个,他们大多是爷爷辈的人了,而新兴势力要么早早定亲娶亲,要么毫无发迹的迹象,不值得他们冒险投资,只能从这些孙子里面挑选。   兄妹二人对当下局势和眼前的情况都一清二楚,自然不必多言,说到这里就双双陷入沉默。   要问九公主甘心不甘心,她自然是不甘心的。   如无意外,一个人一辈子也就成这么一次亲罢了,但凡有的选,谁不愿意找一个内外兼修,与自己情投意合,又长得赏心悦目的人呢?   可没办法呀,形势不等人,时间亦不等人!   她没得选。   想到此处,九公主忍不住重重吐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同被迫和亲,客死异乡的二姐相比,这又算的了什么呢?”   三皇子的嘴唇动了动,眼神中满是挣扎的神色,终究没有说出让妹妹将自己的终身幸福放在首位的话。   他也没得选。   他想要皇位,发疯一般的想要。   他是皇后的儿子,必须成为皇帝,否则定然要成为新皇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么自毁前程,甘愿当一个废人,要么必然难逃一死。   就听九公主继续道:“这也不算什么事儿,我乃堂堂公主之尊,我是君,他是臣,日后又有独立的公主府,我不待见他的时候说不见也就不见了,他能奈我何?”   再不济,等她真的看上什么人,拉入府中养做面首也就是了;或者等把苏家的力量真正掌握到手中,再随便使个什么法子把苏平一脚踢开也就完了。怕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中,众人就发现九公主竟然一反常态的对苏秀十分和颜悦色起来,亲自邀请她坐到自己身边说笑,态度十分亲昵和气,连原先受宠的庞秀玉和陆霞等人都靠后了,不禁叫人议论纷纷。   杜瑕和庞秀玉也不是没有察觉,倒不是吃醋,只是本能的觉得九公主这种举动十分反常。   两人拉着何葭凑在一起讨论了许久,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九公主恐怕是想同苏家联姻。   “估计真的是坐不住了,”何葭看着那个方向,道:“本来她同七公主就谁也不服谁,势如水火,而七公主大半年前就订了亲,九公主与她同岁,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对手势力不断扩大而一点不着急?”   苏平此人不光资质平平,长的也不好看,若生在一般人家倒也勉强的承认一句青年才俊,可放在这人才云集的开封城中,又是这样的家世,当真只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   而九公主虽然待人温和,到底是金枝玉叶,想来也是心高气傲的,如何能看得上他?   杜瑕和庞秀玉先后点头,看看九公主,再看看人群中一无所知的苏平,不禁摇头叹息:“这两个人也着实太不般配了些。”   不是说的,九公主出身高贵,容貌姣好,气质出众,仪态完美,又精通书画,对于琴棋马术等也颇为擅长,配谁都配的起。   可反观苏平……唉,不说了。   听了她的感慨,庞秀玉却不以为意道:“什么配不配的,这些人成亲哪里是什么真成亲?不过就是联合势力罢了。饶是苏平千般不好,万般不中,一个能干的祖父就抵得上千军万马了,他又体格健壮,也不算折辱了九公主。”   杜瑕和何葭听前面还好,可听到后面她对苏平的一句话总结评价,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还能算夸奖吗?还不如不说呢。和着这人看来看去都没找出什么优点,只剩下一个体格健壮了吗? 第九十章 【轻松】   杜瑕等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稍后就见九公主亲切的叫了苏秀去说话, 眉宇间十分和气, 聊的颇为投机的样子。   而苏秀本人似乎也对九公主的热情有些喜出望外,不知有没有猜出这番谈话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 她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奉承迎合。   外人看来两人越发投缘, 也越发不解, 不禁在心中猜测。   九公主在民间的风评一贯很好, 十分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很少听她公然与什么人红过脸。可真要说起来, 她同七公主那等本就喜爱骑马射箭等运动的性子不同,总体爱好更加偏向文雅一点。因此饶是之前同杜瑕她们一起打过马球,过后往来也并不十分亲密,不过偶尔逢年过节有什么由头才叫他们去赴宴, 相互送礼。   再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有往来, 比一般的朝臣家眷稍微密切一点, 但同眼下对于苏秀的这种热络态度相比, 却是远远不及的。   在场许多人精,杜瑕她们能猜出来的事情, 旁人也能猜出来, 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可心中着实掀起惊涛骇浪。   年初七公主就被指了武将之子,九公主本人平日里也经常同武官的家眷保持往来,今儿对苏秀又是这样一反常态的热情, 若说不图什么,谁信呐?   只是这么一来,难不成武将一派又要起来了?当真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前面将近二十年都是文臣耀武扬威,一度将武将压的喘不过气,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经常是武官系统内的人对比自己矮上三两级的文官,还要忍气吞声,说不出的憋屈。   可眼下两位公主,几位皇子都纷纷对于武官表达善意,可见真是风水轮流转的。   杜瑕三人远远观察了一阵,心道看来如无意外,九公主与苏家联姻之事是铁板钉钉了。   她们就见苏秀眉飞色舞的,表情十分得意,仿佛整个人打从骨子里都活起来了,只恨不得昭告天下。   三个人正看戏一样看的起劲儿,却见九公主突然朝四周张望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片刻之后她的视线就锁定住这边,然后微微一笑,招手叫身边的宫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那宫女点头领命,径直往这边过来。   杜瑕等人这会儿想躲已经是来不及了,不由得相视苦笑道:“果然热闹不是好看的,方才咱们还说人家,如今也轮到咱们自个儿啦,看来以后都要离得远远的。”   说话间九公主的宫女已经过来,朝她们三人行了礼,笑吟吟道:“三位夫人好,才刚公主瞧见夫人们,十分欢喜,特遣奴婢过来请夫人们呢。”   杜瑕还没说话,庞秀玉就已经笑道:“她们去也就罢啦,我就算啦,周围一水儿的高官太太,倒叫我怪臊的慌。”   这真是睁眼说瞎话了。看来她对九公主那边也是避之不及。   卢昭不过区区都头,庞秀玉的身份放在开封府内确实有些不够看的,这个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她素来行事洒脱,不拘小节,何曾将这些品级看在眼中?更妄谈什么臊得慌。   杜瑕心中暗笑,却不好戳穿她。   大禄的公主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圣人老迈,她们也便几乎明目张胆地加入到了争夺皇位的混战中,尤其这几年更是愈演愈烈。   九公主身份尊贵,她的胞兄三皇子更是有天生的筹码,如今只怕眼珠子都红了。这个当儿叫她们过去,能有什么好事儿?且能脱身一个算一个吧。   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们早有准备,九公主也是未雨绸缪。庞秀玉刚说完这话,那宫女就已经又笑着接上了,说道:“公主说啦,知道诸位夫人都是知礼懂规矩的,可眼下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不论君臣,只求与民同乐,这些俗礼就都可以免啦,只管一同过去。”   好嘛,退路原来都已经给人提前封住,还能说什么?   事已至此,庞秀玉也无话可说,无法推辞,只得一同过去。   三人刚一过去,九公主就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三人必在一处的,果然我没猜错吧。真的不上前来找我说话,却坐在后面做什么耍子?若有有趣的事情也莫要藏私,说了与我听听,好叫大家同乐。”   何葭就笑说:“我们能有什么耍子,不过是觉得天热人多,有些懒怠,想缩在后面偷个懒儿,没成想公主火眼金睛,竟直接就给抓出来了。”   在场众人纷纷哄笑出声,九公主也乐得花枝乱颤,指着她说道:“这还不有趣?”   说完又转头对杜瑕道:“如何还站着,你身子重,正午天气又热,快快坐下歇歇,省的回头牧指挥使怨我。”   她这副口气当真是熟稔极了,仿佛她跟杜瑕早就是大熟人,两人日日玩笑,所以并不觉得说这话有什么问题一般,直叫众人纷纷侧目。   她可以随便说,杜瑕却哪里敢随便应?   忙笑道:“公主实在客气了,倒叫臣妇受宠若惊。”   九公主只是笑,后头的宫女已经麻利的搬了一张宽大舒适的凳子来,上面还特意铺了柔软的垫子。   这时,就听从方才她们来开始一直一言未发,只用古怪的眼神不住打量她们的苏袖轻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尊者赐,不敢辞,公主既然体恤,叫你坐你就坐,哪来这许多话?”   此言一出,不光杜瑕三人眼带怒色,就是周围的几个官太太也纷纷变色,连九公主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同时心中不悦。   这苏秀果然不愧是土匪家里出来的,不光礼仪疏松的很,如今看来就连句话都不会说。   自己这样礼遇杜瑕三人,不过是为了拉拢她们背后站的牧家、卢家和何家!这三家一个巨富,一个掌兵,一个又能很大成   程度影响到唐芽的决定,均是成大事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   本来方才气氛很好,她叫杜瑕坐下一事说得十分轻松和缓,就算传出去大家也只会说她体恤臣子,只有好的话,没有坏的话。   可被苏秀这蠢才一搅和,登时就变了味儿了。好像是自己强迫对方做什么事情一般!   只是这苏秀却是九公主方才自己叫过来的人,又打了她家的主意,若是就这么翻脸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也明晃晃的打了自己的脸。   九公主心中好一番天人交战,瞧瞧将苏秀骂了个狗血淋头,顺带着也迁怒了从来没说过话的苏平,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笑着说:“瞧,到底是你们关系好,走的亲近,我才说了一句,你还没动呢,她就怕你不坐累着,这就急了。当真是异姓姐妹一般的亲昵呀。”   她的话音刚落,不管是杜瑕还是苏秀,都露出一副仿佛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谁他娘的跟那厮是姐妹?   其实早前她们头一回凑在一处打马球的时候,杜瑕和苏秀对彼此的印象还相当不错,后来也时常走动。   然而怎么说呢,距离产生美这话确实不是白来的。   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了解的逐渐深入,她们慢慢发现了跟彼此越来越多的不同和分歧,然后难免关系疏远,反倒不如当初打马球的时候来的亲热。   再后来,苏秀当街辱骂殴打陆惟秋的事情直接导致了两人的决裂,连带着何葭同她往来的也少了。   九公主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记得这些人貌似关系挺不错的来着,却不知道她们早已慢慢的疏远了,这才导致了眼下的尴尬局面。   她的本意是叫这些自己想拉拢,而且彼此间关系又不错的人坐在一起说笑,既能稳固同盟,又能给自己赚名声,一举多得。   可如今瞧着,貌似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儿,或许中间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波折也说不定。   九公主知道苏秀当众叫陆惟秋下不来台的事情,虽然也是有些不赞同苏秀的做法,可并没有往心里去。   在她看来,只有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被笼络和交往的价值。若放在以前,陆惟秋还是陆阁老的孙女,身份贵不可言,自然值得让自己为她抱不平。   可此一时彼一时,世道已然变了!   陆倪死了!陆家完了,再也不可能复起,陆惟秋瞬间从高高在上变得一文不值,莫说只是被骂,蹭破几点油皮,便是真被苏秀失手杀了,自己也要咬牙替苏秀开脱呢!   为明日黄花得罪自己想拉拢的对象这种事,傻子也不会做。   本来算盘打得好好的,可事到临头九公主却突然发现,一切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发展,当真心累。   而显然不管是杜瑕三人还是苏秀,都完全不能也不想体会九公主的良苦用心,虽然没有直接爆发出明显的正面冲突,然而全程都在用各种眼神相互厮杀,也可以说是非常激烈了。   幸亏九公主忍功了得,面对这种窘迫的情况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并且若无其事、举重若轻的从中周旋调和,总算让场面没有太难看。   不过很显然,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哪怕是九公主,到了最后也有些不堪重负,索性很礼貌的把这两拨人都丢在一旁,自己转头去跟另外的人说话去了。   杜瑕她们自然是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的,而苏秀却并不这么想,并且坚定不以的认为是杜瑕她们的到来,才导致九公主莫名其妙的生气,并且冷落了自己。   于是双方本就完全没可能化解的矛盾进一步升级,等到这场愉快的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完美的两看相厌。   在宫女隐晦的表示九公主已经了有些累了之后,一众官太太都非常善解人意的起身告辞。杜瑕、何葭和庞秀玉自然也麻溜跟上。   也许是终于要分别了,九公主心中竟罕见的冒出一点歉意,特地吩咐人将给她们准备的节礼再加厚三分。   三人品纪不同,具体拿到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难得九公主竟然还考虑了她们个人的喜好!   比如说杜瑕拿到的除了一般的文房四宝、布匹衣料、串珠手串和新式宫花、月饼等之外,竟然还有一整套如今大禄最上等的颜料和配套的画笔、纸张!   给何葭的却换成几套宫中的新书,外头并没发售,有钱也没地儿买去。   给庞秀玉的乃是两套骑装配着马鞭和上等球杆!   三人听丫头们唱完礼单之后都面面相觑,由衷感慨道:“此非常人耶。”   莫说她是公主之尊,每日大小事情千头万绪的,便是一般官宦人家也未必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怪不得她的名声那样好,威望那样高!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竟还能如此用心,连送个礼都能让你觉得是她特地为你准备的,你是不同的,而她也是不同的,完全不像其他人家那般浮躁。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偶然或是逢场作戏,可一旦一个人能将这种逢场作戏坚持下来,甚至化为本能,当真令人动容。   何葭看后叹了一回,说:“窥一斑而见全豹,单从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这要论起耍心眼儿,七公主可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是不是对手也不大要紧。”庞秀玉道:“本来皇位之争就是皇子之间的角逐,公主们也不过跟着敲边鼓罢了,只需把联姻的人牢牢掌握在手中,倒也不必正面对决。”   “也未必。”杜瑕却不赞同她的观点,说:“咱们这些公主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姐姐也千万莫小看了她们的作用,当真也是举足轻重的。”   三人边走边说,庞秀玉听后略想了一回,又跟她们探讨一番,点点头说:“你们说的有道理,果然是我小瞧了她们,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人也能决定大局呢。”   “能让人主动轻视自己的敌人才最可怕。”何葭幽幽叹息。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男人们扎堆儿喝酒的地方,大老远就听见一群老爷们儿幺三喝四,时不时哪个角落还爆发出一阵喝彩与加油助威之声,真是热闹的很。   就见他们三五成群,七八成~伙,或是饮酒划拳,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立了靶子比射箭,或是来个相对文雅的投壶,流觞曲水之流,都很有趣。   三人原本以为像杜文这种彻头彻尾的文官儿,必然要跟人家一块儿谈论诗词歌赋,哪成想何葭一眼就射箭的那群人中找到了兴奋的满脸通红,正拼了命一样用力鼓掌的自家相公,而场上正弯弓射箭的几人中,右边两个不是牧清寒和卢昭却又是谁?   何葭却是知道自家相公的,箭术不过平平,玩儿个投壶也就罢了,怎的还窜到这里?   她们刚一走近,就听场中突然迸发出一阵喝彩,继而又是一阵嘘声,就见场中一人已经十分懊恼地甩了甩头,然后一步三回首,万分遗憾的出来了。   原来竟是被淘汰了。   杜文也拼命拍着巴掌叫好,不知道还以为赢的是他呢。   方才被淘汰的那个人看见了,忍不住粗声粗气的说道:“又不是你下场,你却高兴的什么劲?再者你一个文官儿,却混在这里做甚,赶紧速速离去。”   被怼的杜文也不恼,只是指着场中比赛之人笑道:“我射箭是不中用,可我的好兄弟好妹夫却箭术了得,我自然要来为他助威。还有,这位兄弟你说的最后几句话,我却不能苟同。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真正十全十美的人呢,必然都是有所长,有所短,我射箭不好,赢不得你们大多数人,却不以为耻,只管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却也不强词夺理。可这样计较起来,论及治理国家安抚百姓,你们却又不如我。所以说,文臣也好,武官也罢,也都各有长短,还不都是为了造一个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出来?谁离了谁也不中用。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切莫学小人那等的小肚鸡肠,只管排除异己,却把自己的本心忘了,将这些黎民百姓,这天下都抛掷脑后。依我看,文臣武将都该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子才好!做甚非要泾渭分明,互看不顺呢?”   原本那人只挑出杜文来说嘴,本就是看他是个文臣,才专挑了这个软柿子异类来出气。   没想到对方竟是个扮猪吃虎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轻轻松松就丢出来这样一番话,偏偏还说不出的有道理,又不像一般的文人那样轻视他们武将,只叫他一颗心都砰砰直跳,全身的血都跟着热了。   不光一开始故意挑衅的人,就连身边许多人也都听得怔住了,心思翻滚,十分动容,看向杜文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杜瑕听后也是与有荣焉,转头一看何葭,早已经痴痴的呆了,便笑道:“如何,可给你争光了?”   何葭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的瞪了她一眼,难掩骄傲的嗔道:“偏你爱取笑我。难不成你们就没关系,他就不是你哥子了?”   杜瑕听后哈哈大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兄妹亲,可也比不上夫妻呀。毕竟你才是要陪他一辈子的人呀,如何是我能比的。”   何葭听后一张脸越发娇艳,只是却仔细品味起这句话来,若有所思。   说话间,就见一开始对杜文找茬的那汉子已然变了脸色,从他一抱拳,诚恳道:“我的不是。你这厮倒有些个意思,同那些满嘴假大空的文官儿十分不同,是我鲁莽了,还请原谅则个。”   见目的已经达到,杜文哪里会在意这些细节,连说不必,又同他攀谈起来,中间不时又有其他人加入,没一会儿就都混熟了,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杜瑕等人又跟着笑了一回,再往人群中看时竟看到了朱元夫妇。   她跟庞秀玉说了一声儿,何葭也听到了,打听明白此人来历之后不觉肃然起敬,也要跟着过去见礼。   杜瑕刚过去,就有许多认识她的士兵纷纷抱拳,齐声行礼问好道:“夫人好!”   一群身材健壮高大的大小伙子,牛犊也似,声若洪钟,十几个人一同行礼当真气势惊人,连场上比赛的人都被惊动了。   何葭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当时就被吓了一跳,继而十分羡慕,说笑道:“瞧着你也是威风凛凛的了,没准儿赶明儿还能当个女将军呢。”   杜瑕笑笑,跟寻声看过来的牧清寒点头示意,对方高高的扬了扬眉毛,神情十分得意。   周围就有士兵开始起哄道:“指挥使大人太不像话了,原本有个能干的媳妇就够叫咱们羡慕的了,如今眼见着就要当爹,保不齐过两年就儿女双全,却偏偏又跑到这来刺咱们的眼!兄弟们,咱们能干吗?”   说话这人想来也是有些官职在身上的,颇有威望,他说一句下头的人便嘻嘻哈哈复合一句,最后竟都跟着鬼哭狼嚎起来,只把朱元老爷子都给逗笑了。   牧清寒也颇为无奈,笑着摇头,问道:“那好,你们要如何?不若索性下场来,大家一块比划比划。”   话音刚落,周围一片起哄之声,又有无数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大人忒欺负人!谁也不知道你箭术出神入化。”   “就是,这个断断比不得。”   “说的就是,恁还是文举举人嘞,咋不叫我们同你比写字?!”   众人笑得越发欢快。   场上几个人也都先不比赛了,一个两个笑呵呵地望向牧清寒,打算看他要怎么处理。   牧清寒眨眨眼,一摊手,说道:“那你们说。”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一群光棍儿们哇哇乱叫,少部分有家眷的也在里面浑水摸鱼,跟着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吃肉!给我们加菜,有多多的肉!”   “给我们找媳妇儿!”   现场顿时炸开了一阵雷鸣般的笑声,最开始提议的那个官儿哭笑不得的骂道:“还找媳妇儿,想的到是挺美,老子还没媳妇儿呢。”   见接着又一把粗糙的嗓子喊道:“喝酒,俺就爱喝酒,要女儿红,十八年的女儿红。”   话音未落,周围一群人都开始纷纷起哄,还有故意挤兑他的:“什么女儿红,整天就知道个女儿红。你这厮连个婆娘都没有,哪来的女儿。既然没有女儿,哪来的女儿红。”   那人还不服气,梗着脖子跟一群使坏的人犟:“谁说没有婆娘,没有闺女就不能喝女儿红?酒铺里卖的难道都是马尿不成。”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杜瑕等人也是前仰后合,眼泪哗哗直流。   一群人闹了老半天,最后还是牧清寒他们定下来。   “既然是过节,就不必去计较什么输赢。我说了,不论谁输谁赢,我自掏腰包请咱们兄弟们喝酒吃肉,管够!”   普通士卒和低等军官的俸禄都十分微薄,偏偏他们饭量又大,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罢了,若想隔三差五就放开了吃酒啃肉,便只能在梦里了。   因此牧清寒做出的这个承诺虽然不够文雅好听,但对于最广大的普通将士来说,却也是最实在,最能温暖人心的。   于是一群人又开始鬼哭狼嚎,大声吆喝着什么“牧指挥使仗义”之类的话,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下来,重新开始比赛。   直到这会儿,杜瑕才有功夫问朱元夫妇比赛规矩,一听,竟然还十分复杂。   射定向靶,这本来没什么难的。可最有意思的事是,参加比赛的人每个点只能射三箭,射完之后就要往后退一丈,然后再来三箭。最关键的是,要求每个参与比赛的人必须都射中红心!一旦有一箭不中就要出局。   杜瑕听后不禁笑着感慨道:“好刁钻的规矩,果然有意思。”   外头还有下注的,因为参加比赛的都是各中好手,赔率竟然不相上下。   杜瑕派人去打听了一回,当即拿出五两银子,笑道:“就去压你们老爷赢,咱们也跟着凑一回趣。”   于猛巴不得一声儿,立刻就去了,稍后乐颠颠的跑回来,说:“如今大家都最看好老爷呢。”   即便牧清寒年纪尚轻,毕竟之前曾经跟朱元不止一次较量过,下来不少人已经隐约知道了他的本事,因此下注格外谨慎,不敢轻视。不然杜瑕说不定还能赢一笔大的呢。   天气本就炎热,又围了这么多人,越发蒸笼也似。偏偏这一带还有风,火辣辣的热风,可照样能把箭头刮歪了。   又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场上又陆续淘汰了三四个人,只剩下牧清寒、卢昭和另外两个杜瑕不认识的武将。   四个人的衣裳都湿透了,汗水还在不断的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流淌,直如小溪一般。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六轮儿了,几个人越退越远,观战的圈子也越张越大,因的许多原先不关注这边的人也都因为好奇而加入进来。   到了这会儿,观战的似乎比参战的更加紧张,一个个也不敢喝彩了,深怕打扰到场中人,纷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杜瑕等人也都聚精会神的看着,生怕漏过一点。   结果就在这时,忽听哎呀一声,竟是卢昭一箭扎到红心外头那一圈去了。   场外观战的人也都大呼可惜。   卢昭也十分扼腕,边走边摇头的退了出来。   然后就听庞秀玉大咧咧的安慰道:“我早就知道箭术非你所长,能坚持到这步已经殊为不易,我不怪你,你也不必难过。”   听了这个,卢昭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最后仰天长叹道:“媳妇儿啊媳妇儿,你可真是我媳妇儿!”   为啥人家的媳妇儿都会温柔安慰,偏自家这个上来一句话就能堵死我?   虽然,虽然这是实情……可以一夜夫妻百日恩呐,夸我一句有这么难吗。   见他好像更加沮丧了,庞秀玉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好一点,干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射箭”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卢昭打断,苦着一张脸哀求道:“我知道你知道了,咱就不说了吧!”   杜瑕和何葭在一旁笑到打跌,觉得这真是一对活宝,不解风情的模样如出一辙,当真是绝配。   等她们笑完,场上已经只剩下牧清寒和另一个人了,气氛空前凝重。   这会儿俩人前方的箭靶上,红心已经被扎满了,再想要设中红心,已经远远不是最初那样简单。   没有地方你就要想办法自己挤地方,可在箭头、箭杆相互碰撞、摩擦的过程中,谁都说不准到底会产生怎样的变化,凭借的只有感觉和经验。   杜瑕自然不愿意见到牧清寒失败,这会儿已经是眼睛都不敢眨了,双手也不自觉握紧成拳。   两声不分先后的松弦声响起,两支箭矢流星般飞了出去,先后稳稳扎在靶子上。   喝彩声地动山摇!   然而就在此时,陡生异变!   两个靶子上,竟又先后掉下来一支箭!   这一回不用旁人解释,杜瑕自己就想明白了:   红心上的箭矢太多,已经再也盛不下另外一支!   现在的关键就是掉下来的这一支箭,到底是原先的,还是刚刚射出去的!   若是原先的,自然无碍,只能算技艺高超。   可若是方才射出去的,那就只有出局一个结果。   现场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显然大家对于结果都十分关注,便是一直成竹在胸的牧清寒也看见的有些紧张了。   早有专门负责看结果的人跑去查看情况。   其实这个也不难分辨。   当初为了防止出现误差,每个人所用的箭矢上都是写了名字,编了号的,然后也是按照顺序一箭箭射出。   想知道真相,只需要看看地上掉落箭矢的编号就可水落石出。   不过片刻,那头就已经有了结果,一个人腰系红带的人挥舞了几下手臂,大声宣布:“曲爷掉的正是方才射出去的箭,是牧爷胜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位曲爷立刻用力挥了一下拳头,十分懊恼,而牧清寒却低喝一声,兴奋的举起了弓箭,放声大笑。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欢呼的海洋,杜瑕他们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后跟着一起叫好。   于猛却先笑嘻嘻地跑出去,更下注的摊子上讨要赢钱,十分得意。   朱元也露出几分笑意,撸着花白的胡子点点头,道:“这小子,确实有两手。”   他自然也是愿意看到牧清寒赢的。   且不说第三第四两军平日里就十分熟络,亲如一家,牧清寒还同他比过哩!当时不分高下。若是这一回牧清寒输给旁人,同他朱元输了有何分别?   不多时,于猛乐颠颠的捧着一包银子回来了,欣喜道:“夫人,咱们投了五两,分回来一百三十多两哩!”   杜瑕听后也是惊喜万分。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虽然下注的时候大家不过是你一两,我三两,多者不过七、八两,可聚少成多,最后便是有几个人一块儿分这个钱,到手的也不是个小数目。   难怪有那么多人沉迷赌博,屡禁不止。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当真叫人沉醉不已。   一旦赢了,来钱实在太容易。   不过赢的次数少之又少也就是了。   就连朱元也不禁为之动容,还忍不住语重心长的教育道:“赢钱是好,可多的是输钱的时候,你年纪轻轻的可莫要玩儿这个。”   杜瑕知道他是好心,当即点头称是,说:“就是这个理儿,我平时也不玩这个,不过今天凑趣罢了。”   说完,又提点几个随从,正色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平时也不许玩儿。”   众人纷纷应下。   将他们并不浮躁,杜瑕才放心了,又笑道:“行了,说什么来什么,方才你们老爷还说要请客,这回请客的银子都有了。”   如今一头猪、一只羊也不过几两,膘肥体壮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再买几十坛子好酒,自己动手整治一番,差不多也就够了。即便再添也有限。   她又邀请朱元夫妻:“相请不如偶遇,老将军贤伉俪也莫走了,大家一同乐呵。”   朱元也是难得这样高兴,并不推辞,当即点头应下,十分爽快。 第九十一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牧清寒也不例外, 比箭获胜之后的他看着比平时更加意气风发, 杜瑕就看他一边抱拳寒暄,一边穿过人群看向自己, 说不出的意气风流, 着实赏心悦目的很。   不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她觉得自家男人现在简直像一位八面威风、万人拥戴的……帝王!   刚才带头起哄的那人原来是牧清寒手下一个营指挥使, 姓曾名远,今年已经快都四十岁了,身材魁梧威风凛凛, 满脸钢针一般刺着的大胡子,这会儿也凑过去同他说话。   说来也有几分尴尬,牧清寒的年纪在军官中几乎算是最小,可偏偏他的官职却比绝大多数人都高。放到其他地方, 上下级关系亲密了, 还能叫一声哥哥, 既尊重又亲密。然而落到他身上, 且不说那些满脸胡子拉碴的大老汉子们张不张的开嘴,就是牧清寒自己也铁定不能应呀!   牧清寒叫他过来就笑着称呼道:“曾老哥, 你却也同他们一块起哄。”   曾远朗声大笑, 道:“当不起当不起, 当真折煞小人草料,说过多少回了,牧指挥使只管喊我的字, 威远也就是了。”   他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处事公道人缘儿极好,也很重规矩,只要在人前,必然是一口一个牧指挥使、牧指挥使喊得响亮,却不像一般的老兵油子一样欺负年纪小的新来官员,十分捧场,牧清寒也分外敬重他。   见他还是坚持,牧清寒也不强求,便笑道:“既如此,你我都放开些。军营里正事儿的时候就罢,私底下自然要随意些,我便唤你威远兄,你只喊我牧老弟便是,你我习武之人如何这般计较小节!”   曾远这才答应下来,不免又笑着问道:“牧老弟应了咱们兄弟们的酒肉,什么时候兑现?那起小崽子们饿的嗷嗷叫,要造反呢。”   牧清寒大笑,说:“择日不如撞日,也不必远去,我这就吩咐人拿银子去买酒肉,就在这里圈一块地界出来,咱们现吃现烤,岂不痛快?”   曾远果然说好,转头告诉了后头翘首以盼的兵士们,又是一阵欢呼。   杜瑕也过来了,见状笑着将方才赢得一百多两银子递过去,道:“正好才刚赢的,也算是你挣得,这便拿去请兄弟们吃酒吧!”   牧清寒微怔,问明缘由后也是喜出望外,当即赞道:“果然夫人是个贤惠的,这般生财有道,却不是为夫的福气?赶明儿什么时候我不做官啦,便去场上耍把式卖艺,夫人你便押注,咱俩里应外合必然赚得盆满钵满。”   眼见这人也是有些开心的忘乎所以,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杜瑕也是忍俊不禁,失笑道:“说什么混话?当然,咱们名下的产业都是做假的不成?再多几十口人也吃喝不尽,哪里就沦落到你去卖艺啦?”   牧清寒也笑,又故意歪曲她的意思,笑道:“三五个也就罢了,几十个……为夫却有些压力,也心疼娘子。”   他还没说完,杜瑕就知道这厮又想些歪脑筋,直恨的牙痒痒。   这人还能不能好了?怎么就跟色欲熏心似的,一天到晚想着那种事情。   那头曾远却又眼尖瞧见了,赶紧又开始冲的一堆兵士挤眉弄眼,人再次爆发出善意的哄笑,然后齐齐对着杜霞抱拳,喊夫人。   在场众多兵士中有她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想来也有其他军营中的士兵混在其中。   杜瑕摆摆手,笑道:“不必见外,这么听着倒怪生份的,若不嫌弃,喊我嫂子也成喊我妹子也可。都是一家人,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带兵要带心,牧清寒差不多已经成功跟他们混成一团,杜瑕也不是那种摆谱的,又怎么会给他拖后腿、掉链子?   她这么一说,众人果然欢喜,觉得这位夫人当真不错,纷纷七嘴八舌的喊开了,顿时觉得彼此之间距离拉近不少。   卢昭果然挑略偏一些的地段,带着人在河边围了一块地出来――既不妨碍旁人,自己也能尽兴。   过了一会儿,牧清寒派出去采买的人回来了。因是大宗生意,且还是卖给这么多军爷的,那几家店铺的老板特意派了伙计装车送来,现场宰杀,一应血水杂碎俱都分别用桶装了。现场吃也可,分给个人回家去给老婆孩子解馋也可,都十分便宜。   一百三十多两银子着实不少了,可架不住都是正当年纪的大肚汉,端的能吃,且又要喝酒,自然也不能用次一等的糊弄,因此竟不够使,牧清寒自己又添了几十两,额外叫了些酒菜,便轰轰烈烈开了场。   这么一大笔银两若放到一般兵士身上,说不得要狠狠勒紧裤腰带攒上几年,且也不舍得花,可他本就富裕,并不以为意,乐得叫手下兵士们过得好一些。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世人总爱对黄白之物嗤之以鼻,摆出一副高贵清澈的模样,可却无人敢说它无用。   正巧现场就有几个火头军,当即去捡了木棍,绑了几个架子出来,十几头猪羊就这么穿在上面,缓缓转动,反复炙烤。烤的过程中,他们又不断往上撒盐、抹蜜,各色佐料通过上面割开的口子缓缓渗入,与肉汁混合在一处,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为浓烈的诱人香气,直冲云霄。   那几头羊肥嫩的很,不多时表皮便已烤至金黄,许多地方缓缓渗出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欢快跃动的火堆中,噗的一声炸开来,进而迸发出更加刺激味蕾和食欲的香味!   底层兵士生活艰辛,饭量又大,并不能经常吃肉解馋,这会儿闻到味儿都不自觉开始吞咽口水,忙活起来越发有劲了。   朱元也跟大家一同乐呵,最后更干脆挽着袖子下场,还嫌弃几个兵士手艺不好:“看看,看看,都烤的些甚么!这几处都干焦了,当真糟践了几只上等肥羊羔子。”   说完,干脆将那几个满脸臊红的小兵撵走,自己亲自上阵,十分熟练的翻动起来,然后难掩得意的对这几个晚辈传授经验:“瞧见没?要这么着才好。既不容易糊,且更容易熟,真到了行军打仗的时候,哪儿来那许多功夫与你们操弄饮食,自然得快些个才好,平日也多练练,这般笨手笨脚的,如何敢说是我北禁军的兵?”   他素来威望甚高,在许多士兵眼里、心中只如活着的传说一般,平时连跟他大声招呼都需要鼓起勇气的那种。谁知这会儿他竟亲自动手做吃的,且瞧着动作甚是熟练,众人竟都有了一种彼此距离瞬间拉近的感触,有胆子大的便试探着上前搭话。   不多时,肉得了,众人先奉与朱元和牧清寒,前者却不大高兴的说道:“做什么弄这些虚头巴脑的,老子没有手不成?老子不能动不成?你们只管吃自己的!”   见他这般,牧清寒也笑了一回,又道:“今儿便不分官阶高低,大家只管尽兴吃喝,不必理会旁人,推来让去好没意思。”   曾远就笑,说:“那敢情好,原是我们有口福了,合该今儿轮到我们休班!那些个执勤的弟兄们,且等下回吧!”   他还没说完,一众人便都大笑起来,纷纷去争抢金黄浓香的肥嫩猪羊肉,大吃大嚼,又自取了酒碗倒酒喝,只吃的满嘴流油,灌得满口浓香。   曾远等人又来敬酒,朱元倒是来者不拒,一碗一碗喝的豪爽,可牧清寒却只是摇头,看了看杜瑕,道:“你们自吃。”   大家就又开始起哄,卢昭更故意挑衅道:“好兄弟,你这么着可不成,夫纲不振呐!赶明儿弟妹都要骑到你头上去了。”   牧清寒不以为意,也不受激,只是笑说:“本就是她管着我,这也没什么。”   之前大家也常在一处喝酒,他是知道一个喝醉了的男人有多沉,多不好弄的,而眼下杜瑕又怀着孩子,照顾她自己就够辛苦的了,他如何还能给她平添负担?自然滴酒不沾,决意要保持清醒。   已经连喝数碗的卢昭却开始上头了,话也多起来,一张嘴就不大把门,当即大声笑道:“兄弟,你,你这样不成!女人本就该听咱们的,你也太软弱了些。得,得学学我!”   牧清寒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笑吟吟的问道:“哦?愿闻其详。”   卢昭本就有点好面子,这会儿喝高了也是头昏脑涨,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忍不住就都图图出来。见对方主动问,他更加按捺不住,当即忘了曾经的切肤之痛,手舞足蹈的说道: “我们家那就是我说了算的,无论大事小事,皆是我做主,银子也都是我管着,你嫂子当真连句话都不敢说的……”   话音未落,却听众人都已经哄笑起来,刚过来坐在牧清寒身边的杜瑕也是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很是微妙。   牧清寒强忍笑意,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装模作样的劝道:“兄长莫要说了,我们都晓得。”   “你们不晓得!”卢昭一把挥开他的胳膊,越发急眼了,当即急吼吼道:“你们哪里会晓得?上一回也不知是那个混账在外造谣,说我打不过她怎的,又被她治的死死的,这岂不是在毁我的名声?我如何会打不过……”   “大哥!”杜瑕觉得若是自己在这么看下去而无动于衷,未免也忒残忍了些,于是好意出言相劝道:“不必说了,再说下去,你肯定会后悔的。”   卢昭却把眼睛一瞪,不以为意的嗤了一声,刚要说老子如何会后悔,却见从一旁人群中挤进来的庞秀玉,登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儿了,瞬间安静如鸡。   杜瑕和牧清寒都有些没眼看的别开头去,心道大哥你咋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么!忘了上一回吹牛逼是怎么被整治的接连两三天拿筷子都手抖了么?怎的如今还犯同一个错误!   到底是在外头,饶是庞秀玉平时不大注重这个,也知道不好给自家男人当众难堪,毕竟人家好歹还担着个都头的名头,大小是个官儿哩,因此只是冲他咧嘴一笑。   卢昭登时就觉得腿肚子打转,酒都醒了,然后非常勉强的回了一个微笑。   吾命休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背地里就不能讲别人坏话,不然非得给抓住了不可。   众人吃吃喝喝十分尽兴,等酒喝得差不多了,一群大老爷们儿凑在一起不免要比划一番,于是划拳的、打拳的、踢腿的舞剑的,做什么的都有。还有荒腔走板曲儿的,抱着同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直问自己为啥还找不着媳妇儿的……   又有人因为之前输给牧清寒十分懊恼,见头顶上空有鸟雀飞过,当即弯弓搭箭,射了几只下来,当场拔了毛,掏了内脏,一并放在火上烤了吃。   不远处有些个文人瞧见了,都大摇其头,又捶胸顿足的,说什么这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果然是一群莽夫!”   众兵士听了,也不在意,只哈哈一笑,全然不往心里去,转头继续吃喝。   牧清寒倒是真一口没沾,而卢昭也不知道是破罐子破摔还是想酒壮怂人胆,竟比往日喝得更多些,醉到了十二分。等三更时分大家散了,他早已人事不省,庞秀玉竟也没管他,只随意点了几个亲兵,托大家“不拘怎么样把人弄回去即可”,杜瑕和牧清寒只得报以同情的眼神。   然而逍遥的日子是短暂的,八月佳节刚过,皇后竟也频频召苏太太进宫说话,走时也赏赐东西,而苏太太也是笑容满面的。   再结合之前九公主对苏秀的态度,原本还没察觉的人也都品出味儿来了。   敢情,苏家这是又要起来了?   只是九公主名声实在太好,长得虽不敢说国色天香,可也十分得人意;与此相对的,那苏平未免也太……平平无奇了吧?   当即便有人在私底下酸溜溜的说道:“便是他自己个儿是个废物又如何?家里有能人才是正经。所以说自己拼的好,不如投胎投的好!瞧瞧,省了多少事!摇身一变就成了皇亲国戚,再富贵显赫不过。”   不过皇后和九公主母女这般明目张胆的活动,圣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几日后竟也顺水推舟的赐婚,可却没有说明婚期,只是又雷厉风行的点了将:   大禄朝正式对炤戎开战,点朱元、苏隆为将军,牧清寒和另一人为副将,率十二万大军分两路迎击炤戎,余者加强东南西三面防御,以防邻国趁机来犯,趁火打劫。   做好了战事安排后,圣人才说:“此大敌当前之际,实在不宜分心,既如此,便等大军得胜归来再办,苏将军家中也好双喜临门。”   皇后娘儿仨听了,心头登时咯噔一声:这是圣人在表示不满,借机敲打他们么?   哪里有这样安排婚事的!   什么“得胜归来”再举行婚礼,换句话说,要是他们迟迟未归,九公主就要一直拖着不成?   须知大战一开,局势瞬息万变,随随便便也能打个三年两载……说句不吉利的,若是不能“大胜”,只是“小胜”或略有失利,这亲事难不成就要作废了?   若是当真如此,他们的算盘不是白打了!   饶是三皇子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偷偷问皇后:“父皇近来可有说过什么?”   好容易操作一番,竟只得了这般结果,皇后自己心里也烦躁的很,可却又说不清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   “按理说不能呀,当初肃妃不也是把七公主嫁与侯爷之子,圣人也没说什么,怎的偏偏到了咱们这头就出了岔子?”   真要论其身份,皇后可始终稳压肃妃一头,九公主的身份自然也比七公主高贵,如何她行,九公主就不成?   三皇子想了一回,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肃妃娘娘和七公主那头说了什么?不然,不然父皇就是当真想要双喜临门?”   “那贱人!”皇后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却又觉得不大可能,因为肃妃和七公主本人就已经在拉帮结伙了,她们又凭什么说自己?可若是圣人真想双喜临门……他不能这么闲得慌吧?   想到这里,母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不过话说回来,圣人这几年老了,说话做事越发不靠谱,时常叫人捉摸不透,想起一出是一出。之前还曾突发奇想的替七公主乱点鸳鸯谱……   真要这么说起来,貌似双喜临门图个大吉大利什么的,难不成是真的?   只是不管到底是不是真的,圣人金口玉言已出,明旨已下,跟乱点鸳鸯谱那会儿的私下说完全是两码事,便再也没了更改的可能,皇后他们也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合着血水咽,然后还要笑吟吟的谢恩。   在这之前,九公主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跟苏平成亲的准备,可当她听到婚期可能无限延迟的消息时,也不知怎的,心底竟不自觉偷偷松了口气。   到底不是自己真心中意的二郎,若就这么相伴终生,如何能不委屈?   ***   之前杜瑕等人还猜测,这一仗圣人到底会不会打,什么时候打,派谁去打,谁知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圣旨到的时候,牧清寒和杜瑕正在家吃饭,听那传旨太监念完之后,两人都是一阵沉默,然后头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竟什么反应都不能有。   还是杜瑕先回过神来,强打精神,撑起笑容,吩咐小雀拿赏钱,又对那黄门道:“怪热的,劳烦公公大太阳底下走一遭,且去偏室吃一盏酸梅薄荷茶去去暑气再走。”   那黄门道了谢,笑眯眯的去了。   小雀见两个主子的表情都不大好,也不敢打扰,忙退了出去。   良久,牧清寒才百感交集的说道:“终究是,来了。”   他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妻子,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委屈你了。”   这一出征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自己一准儿见不到孩子出生,等回来,保不准孩子都能叫人了呢!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大事,自己平时那般小心担忧尚且不能够彻底放心,谁知竟在这个时候出征!   她若是怕了该怎么办,自己不在身边,她却去靠谁?   她之前也未曾抚育过孩儿,刚做母亲,难免手忙脚乱的,自己竟当真什么都帮不上……   杜瑕知道保家卫国是大事,恐怕也是牧清寒素来的愿望和理想,她也想说没关系,也想一派宽容大度的说不必管我,可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滚啊滚的,便化作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不想他走。   “我不想你走。”杜瑕忍了又忍,没忍住,把脸埋在牧清寒怀中,一边流泪,一边哭道:“怎么偏偏是你,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你可知道留我一人在此多害怕呀!”   万一,万一她难产怎么办?   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受伤了又如何是好?   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既然会死人,又为何不会是他……   杜瑕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她怕,怕得很。   认识这么就,除了当初自己跟杜文游学,死里逃生之后,牧清寒就再也没见过妻子掉泪,更没见她这般无助过,当真一颗心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杜瑕拼命摇头,却又拼命掉泪,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不住?他有什么对不住自己的呢?   当初成亲之前不就已经知道他有这份志气了么,可自己偏偏就爱他这份志气,如今……依旧爱的很。   可是黎民百姓对不住自己么?还是知人善用的圣人?   不,都不是,他们都没错,错的只是炤戎,只是贼心不死的炤戎!   便是没有牧清寒,也会有旁人,会有无数将士为了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最后的功劳簿上头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曾经为了那一寸寸土地拼死战斗过……   那么牧清寒不去,换别人去么?   不,他们做不到,这样太自私,太卑劣,他们做不到。   杜瑕想啊想,却想不出一个真正强有力的理由将他留下,最后终于忍不住,竟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打仗!”   她哭的凄惨,喊得压抑,只把牧清寒一颗心都哭的碎了。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   战火一旦燃起,又将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又将有多少人的父亲,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丈夫无法重返故土!   说到最后,牧清寒自己也不由得湿了眼眶,是呀,为什么?   不去,是为不忠;可若是去了,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呢?   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留下这娘儿俩可怎么过!他跟他的孩子还未曾蒙面呢!   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了,杜瑕本就容易疲惫,这消息更是打击巨大,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牧清寒睁着两只眼睛,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守了她一夜,然后天刚亮就去了杜家。   牧清寒等人要挂帅出征的消息已经传开,杜家人也是万分感慨,昨晚几乎谁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这会儿一个两个的精神都有些为萎靡不振。   王氏更是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可她又怕不吉利,反而给女婿召祸,便拼命忍耐,越发心如刀绞。   她苦命的女儿啊!   这会儿外头的人通报说姑爷来了,众人都是一怔,忙收了泪意,赶紧叫他进来。   见大家都在,牧清寒刚一进门就一掀袍子,结结实实跪倒在地,朝杜河和王氏磕了个头,沉声道:“岳父岳母在上,小婿不孝,改日便要出征,此去迢迢千里,死生未卜,小婿不在期间,且叫娘子来家住着,劳烦二老多加照拂。”   王氏越发悲从中来,强忍泪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不疼?你只管安心。”   牧清寒认真道谢,又磕了一个响头,狠狠攥了攥拳头,这才牙关紧咬的说道:“沙场无眼,小婿……若是小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娘子不必守节,她还年轻,又有财产,就,就再找个人嫁了吧!”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王氏慌忙捂住嘴,眼泪却止不住渗出,越发心似刀割。   杜文也不禁动容,眼眶发红,鼻梁泛酸,欲上前扯他起来,恨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不过是打仗罢了,与你同去的朱元老将军不知打了多少回,至今都好端端的,你尚且年轻力壮,如何偏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谁都知道打仗的危险,可谁又愿意听亲人亲口交代后事呢!   牧清寒刚要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不禁愕然,竟是杜瑕!   “你,你简直混账!”   早起杜瑕不见了牧清寒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忙问了家中下人他的去向,便匆匆赶来,谁知才刚进门,就听见他说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心口只又疼又气,当即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抬手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居高临下的骂道:“你疯了不成?不过去打个仗罢了,做什么这幅如丧考妣的模样?若给圣人知道了,你仗都没开始打的就先给自己定了死罪,也不必出去了,先就治你一个扰乱军心的罪名,推出去砍了是正经!”   这一巴掌来得又急又快,且她盛怒之下力气极大,牧清寒没来得及,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躲,正面受了,直觉火辣辣一片的疼,不多会儿就肿起来了。   杜瑕兀自不解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我贪生怕死,殊不知竟是你想借机摆脱我呢!”   她一行哭一行骂,最后干脆咬牙切齿道:“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若是你当真死了,老娘还懒得再嫁呢!又不是养不活自己,何苦再去伺候什么臭男人!我就有空便赚钱,没空便打孩子,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若是遇到什么俊俏风流的小生,自然也乐意调戏一番的,谁与你守节去,想得倒美,呸!”   这话着实石破天惊,只吼得众人都是呆了,许久还回不过神来。   杜瑕又骂了许多话,最后自己觉得略略平复了些,又狠狠扇了第二巴掌,然后就一甩袖子走了。   牧清寒顶着一张火辣辣的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胸中诸多念头不住翻滚起伏,只恨不得说与谁听才好。   良久,王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先打发人追出去看女儿的情况,紧接着又骂道:“造孽,造孽啊,炤戎的那群糟烂王八羔子,都是蛇蝎心肠,转生的夜叉,养不住的白眼狼!已经祸害了咱们一个公主还不算完,这回竟又打算祸害咱们百姓了啊!难不成他们就不怕死,他们就没有妻儿老小的?也不怕伤天理!”   杜文沉默良久,上前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正色道:“慎行,我知你是好意,可,唉,罢了,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何不明白我妹子的心思?你说这话给她听见了,当真是用刀子剜她的心!”   “却不也是剜我的心?”牧清寒仿佛不堪重负一般摇晃两下,苦笑道:“只是世事难料,有所准备总比仓皇无措的好。世人对女子终究苛刻了些,男子可另娶,女子却不好改嫁,她又怀着孩子,我事先说了这话传出去,来日她也好做些……”   若自己能安然归来自然是好,可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莫说自己死了,便是没死,成了个残废,岂不是拖累妻子?   眼下自己先有言在先,假使日后当真应验,杜瑕再嫁也不会遇到什么阻力,更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杜文心下大为震动,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这才推了他一把,道:“分离在即,莫说那些没用的了,多多团圆是正经,去吧!”   牧清寒张了张嘴,略一迟疑,便往外追去。   “莫要再自作聪明胡言乱语了!”杜文还是不放心,又追着喊了一句才罢。   牧清寒大步流星追出去,却只看到自家马车绝尘而去,他懊恼的握了握拳头,几乎等不得杜家小厮去牵马……   天气本就闷热,夫妻二人又这般闹矛盾,偶尔想起来,当真觉得连喘气都困难,看什么都烦躁的很。   杜瑕在马车内暗自生气,一把苏绣扇子摇的呼呼作响,几乎要将扇面扇破,对窗外牧清寒的声音充耳不闻,只叫埋头赶路,回到家里后也是目不斜视的下车,立刻吩咐小雀等人收拾行李。   牧清寒忙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回娘家!”杜瑕用力甩了下,没甩开,越发来气,怒目圆睁道:“左右有人厌弃了我了,我又何苦留下自寻烦恼?不如趁早离了去来的干净!”   牧清寒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抱得越发紧了,下巴搁在她颈窝,低声道:“我如何舍得!”   杜瑕干脆抬腿踩了他一脚,道:“方才说话那人是谁?小狗么?你这就要建功立业去了,何苦留我一个拖累在后头!”   “我哪里是怕你拖累我,”牧清寒长长的叹了口气,往她面颊上轻啄一口,道:“是怕我拖累了你。”   杜瑕也知道往往将士在得知自己出征前便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当这种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时无法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过了许久,牧清寒才道:“你身子不得久站,坐下吧。”   杜瑕没做声,可还是顺着他的动作坐下了。   两人又开始对坐发呆,良久,杜瑕抓着他的大手,语气空前强硬的说道:“你给我记着,往后再不许说这种话!我若是想走,难不成谁拦得住我?说不说都一样。可我若是想留,你们家里谁还能把我硬丢出去么?自然说不说也都一样。所以,你也莫要废话了。”   牧清寒反手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柔的几乎要化作一汪春水,点头,道:“好,不说了。”   杜瑕不放心的追道:“都要好好的。”   牧清寒捏了捏她的手,点头,“好,都好好地。”   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看儿女成群,子孙满地…… 第九十二章   要与炤戎开战的消息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整个大禄朝, 百姓都议论纷纷。内心惶恐害怕者有之, 如释重负者亦有之。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 毕竟大禄已经安逸太久,距离上一次战火连天的景象已经过去几十年, 那种流离失所的场景虽然已经淡去, 可妻离子散的哀痛依旧刻在心中。   他们惶恐, 是因为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生活再次离他们远去。   他们如释重负, 是因为被炤戎已经欺压的太久,久到已经无法继续忍受下去。   他们心情复杂的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交换着自己的看法,话多到超乎自己的想象。   “非要打仗吗?炤戎也还没打过来呢。说不定根本就打不起来, 咱们却突然主动开战……”   “老哥,你这话就说错了。炤戎狼子野心,这些年何曾安分过。咱们没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要生事端哩!今儿又烧了那里的宅子, 明儿又抢了那里的粮食, 祸害多少无辜百姓, 边关的百姓可都叫苦不迭了。”   “……那, 那叫他们搬回来不就得了,何苦还在那里住。如何非要打仗呢?”   “咦~你这老兄弟, 我看你长的十分憨厚老实, 怎的想法这般自私!你不愿意离了故土, 难不成人家就想背井离乡?再者凭什么是咱们走呢,分明是他们不对。难不成都叫咱们的人走不了,留出大好的土地给他们霸占?”   “唉, 我也没这么说……”   “非要这么说吗?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那些混账欺负了咱们多少年啦,还祸害了咱们的公主,如何忍得下去?换做是你闺女,你不心疼?”   “该打就打,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坐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拉尿,难不成咱们还不能反过去打他们?”   “圣人待百姓够可以的啦!这些年咱们过的也够滋润。瞧他老人家最近又拿了那么些贪官,还减免各地的税收,咱们也该出出力气了。”   “就是,银子没有,难不成还没有人?回头若是招兵,老子第一个报名,定然要去砍几颗炤戎的狗头回来!”   旁边便有人哄笑出声,道:“老哥,莫要说笑,恁都这把年纪了,人家招兵也不会找你,去养老的么?却去哪里砍狗头?”   说的那人也笑了,黑乎乎的粗糙脸庞微微透出点红晕,粗声粗气的说:“老了又怎么样?老子还有一大把力气呢,抬一头猪并不算事儿,何况是拧几颗狗头!”   显然此人也是越说兴致越高,方才还是砍头,这会儿眨眼工夫就已经变成了徒手拧,进步神速。   不过短短几天,主战的呼声就占据了绝对优势,再加上圣人默许的鼓动士气,竟有许多百姓主动要求报名参战!   上头象征性的婉拒几回,然后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于是军队迎来一次久违的扩编,从原先计划的十二万大军迅速膨胀到二十万,而且还在持续攀升中。   军队人数的急剧增多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本就高昂的士气越发昂扬,每一名士兵的脸上都带了兴奋的红光,说话声音也大了,腰杆也挺直了。仿佛他们即将面临的不是一场恶战,而且筹谋已久的报仇。   印象中凶神恶煞的炤戎士兵也不再可怕,成了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仿佛只要他们这二十万大军一到,对手便会瞬间瓦解!   牧清寒等人却不敢懈怠,日夜操练,加紧练兵,尤其是骑兵。   面对现在的局势,他们心中当真喜忧参半。   喜的是士气可用。   打仗最怕胆怯,一旦仗还没开始打的就先怯敌,那么基本上就已经注定了惨败的结局。若是将士们士气高昂,略加引导便能激发出数倍于本身的强大战斗力,历史上许多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靠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锐气。   忧的是恐他们轻松太过。   炤戎横行这么多年也不是吹出来的,至今仍然坚持游牧生存方式的他们民风彪悍,全民皆兵,年轻女子也敢面对饿狼,年幼孩童也习得一身好骑术、箭术。   放眼整个天下,他们的骑兵几乎无敌!   而反观大禄,因为生活方式的限制,本地养育的马匹并不适合冲锋作战,只得从外头采买,便是先天不足。而前面一二十年上头也不重视,战马数量有限,不足以跟炤戎抗衡。   两军交接,大禄朝能倚仗的只能是步军和山地兵,以及威力巨大的进攻器械。   假如这几样真的发挥出应有威力,再凭借二十万大军的巨大人员优势,炤戎满打满算不过十来万人的军队并非不可战胜的。   然而这也正是问题所在,现在的大禄还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么?   前面这么多年太过安逸的生活磨灭的不仅是圣人的斗志,更造成许多兵将训练时的混水摸鱼,得过且过,他们早已不是当初浴血奋战的大禄精兵!   而且二十万大军听着庞大,可其中精锐才多少?能占几成?各地禁军素日里甚少有正式的战斗训练,只是充当劳力,不过进行治安警戒便罢,更别提那些才收编的民夫!没经过长期训练与磨合的他们会是真正的士兵吗?还是说只能被当做填旋?   每每想到此处,牧清寒就忧心忡忡,偏他却还不能浇灭将士们的热忱!   朱元也是一般想法,两人凑在一处说话时,他也是意味深长道:“士气可用啊!”   只说这个,并不讲别的,显然带兵更久的他比牧清寒更加清楚问题所在。   然而他们别无他法,能做的只有豁出命去拼命练兵,哪怕将士们叫苦不迭没有丝毫手软。   这会儿多精进一分,现场上也许就能多活几个人。   人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新上任的副将牧清寒直觉肩头担子重于千钧,难掩担忧的说道:“太膨胀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我却不知该如何说。”   直接点明论真正作战能力,他们根本不如炤戎,所以跟本没资格这会儿就嚣张?还是……   可若是不说,一旦后面跟炤戎正面相接,便是之前再如何粉饰太平也无济于事,大禄的士兵会不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跟想象截然不同的战斗力而信心垮塌?   就好比一直以来你以为的,以及周围的人同你说过的,或是让你有的这种想法,认为自己要去同一个稚嫩孩童作对,可一旦到了场中,却突然发现对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巨汉一般!   巨大的心理落差很容易造成大面积恐慌,而这样的情绪在极度要求凝聚力、服从性以及不畏死的勇气的军队中一旦蔓延开来将无法收场,这无疑是最致命的。   朱元呵呵笑了几声,道:“要说,可不能这么说,太直接了打击士气不说,也容易让士兵跟你对着来,不好,很不好。”   每一场战斗都是用滚滚鲜血和累累白骨铸就的,不管胜负成败。   胜负的区别,说到底,不过是看谁家死的人数罢了。   饶是明知道带出去的士兵不可能再原封不动的带回来,甚至为将者本人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的性命安危,可谁不愿意少死人呢?   幸亏圣人还没糊涂,没因为面子而立刻发兵,不然他们长途跋涉,炤戎以逸待劳,到时候胜算更小!   可即便如此,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大禄一反常态的强硬面对,不管炤戎是否真的有开战的打算,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势必会强力回击。   大战一触即发。   几日后,军营里的将士们都有些筋疲力尽,牧清寒和朱元商量了一下,便给他们放了一日假,该跟亲人道别的道别,该安排一下家里事的就安排一下,便是光棍儿一根的,也松散松散,不然总是这么绷着也不大好。   虽然没具体说什么时候开拔,可大禄宣战的消息过不了几日就会传出去,炤戎也不可能拖太久。   牧清寒也趁这一日去拜访各家长辈,也说些自己的打算,问问他们的意见什么的。   到底分离在即,此去便是九死一生,唐芽也是难得和颜悦色起来,说了好些和气的话。   “只是到底文武有别,”他颇有些遗憾的说道:“对朝堂之事我倒是能说些什么,可带兵打仗,确实不好乱讲。”   唐芽位高权重,其实为人是颇骄傲的。但他有个好处,骄傲却不自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并不会为了面子胡言乱语。   就好比眼下,分明牧清寒是他晚辈的晚辈,可他却也没有拿着架子训诫,当真难能可贵。   带兵打仗,说白了就是用人的性命换取胜利,若是策略得当便可将损伤压到最低,可怕就怕有人不懂装懂,从中搅和,反而坏事。   牧清寒感激不已,忙起身道:“叫您操心了。”   唐芽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过几句话罢了,你们只管去,朝廷上还有老夫,魏渊那厮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不必担忧。”   有人不惜用生命保家卫国,可也有人专门爱挑在这个时候踩着别人上位,古往今来,多少忠臣良将在外浴血厮杀,就是吃了朝中无人的亏,非但没功,反而惹祸!   有唐芽这话放在这里,牧清寒当真就没了后顾之忧!   牧清寒听后心神激荡,干脆拜倒在地,正色道:“慎行不求别的,我浑家眼看生产在即,偏我不在家,若您老人家得空,还请照拂一二,着实感激不尽!”   唐芽微微一挑眉毛,眼神古怪的笑了,道:“你倒有趣,旁人但凡得了这机会,托什么不好?你倒好,却叫老夫看顾媳妇……罢了,你亦是我的徒孙,我便是应了又如何?”   晚上,他又跟杜瑕去看何厉。   当初何厉被从大牢里放出来时连路都走不得,还是人抬回来的,然后也一直卧床休养,如今他倒是能自己下地走路了,可却拄着拐杖,披着长衫,也不耐久立,脸色也不好,黄黄的。   他本是个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呀,而今却落得这般田地,杜瑕和牧清寒看后都无限唏嘘。   趁牧清寒与何厉说话之际,杜瑕悄悄将何葭拉到一边,问道:“这么多天了,怎么瞧着不大见好呢?”   何葭也暗自垂泪,小声说:“已经请太医瞧过了,说是大牢内本就潮湿,那段时间又天气闷热,伤口略有化脓不说,也有些伤了根本,腿脚已经是大不如前了,需要时日慢慢调养。”   杜瑕叹了一回,安慰道:“好歹人全须全尾的出来了,既然没什么大毛病,也别太担忧,只管安心将养就是了。”   “正是这话,”何葭点头,抹了抹眼泪,道:“父亲性子这般,也不是个多么爱争权夺利的,如今也算显赫了,何苦再为了什么功名利禄豁出命去?我也时常同母亲说,叫她规劝着些,千万别再有第二回 了。”   对这话,杜瑕却有些不大好说什么的。   赵夫人与何厉同床共枕多年,如何不知道丈夫的性格?便是上一回何厉入狱,赵夫人之前也未必没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不然事后也不会那般沉着冷静。可既然连何厉入狱这样危机的事端都没能拦住,旁的……   若说赵夫人对何厉没感情,铁石心肠什么的,那是胡说八道。归根结底,也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个字罢了。   她早就知道丈夫深陷局中,已经不可能安然脱身,也知道劝也无用,因此不劝了。   回去的路上,牧清寒见妻子有些走神,还以为依旧是担心自己出征之事,开口便安慰起来,。   哪知杜瑕却摇摇头,十分感慨的说道:“只是看到何师伯如今的样子,有些感慨罢了。”   牧清寒也深有所感,叹道:“都是不易。”   诚然武将可能征战沙场,有性命之忧,可文臣又哪里清净?这些人日夜的勾心斗角,放出来的唇枪舌剑,什么借刀杀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当真杀人不见血,惨烈程度更甚于真刀真枪的拼杀!   两人都知道分别在即,因此越发亲昵,每日牧清寒校场练兵后,必要陪着妻子说话,晚间睡觉也必然搂着,当真珍惜极了每一刻。   ******   有人忙着道别,有人忙着□□,都不轻松。   自打圣人给九公主和苏平指婚之后,后者知道自己即将迎娶一位高贵动人的美娇妻,自然是喜不自胜,隔三差五便要问好,或是辗转托人送些小玩意儿进去,以表心意;可反观最初热情主动的九公主,此刻却已经兴致缺缺,苏平送进来的东西几乎看都不看,最后干脆连他的消息都不耐烦听见,只叫贴身宫女随意打发。   苏平虽不是人精,可好歹也不是傻子,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可次数多了,难免窥出端倪,又因见不到九公主的面儿,托人带进去的信儿也总没得回应,便辗转找到三皇子,大咧咧的问九公主是不是压根儿不想同自己成亲。   须知九公主同苏平成亲虽是下嫁,可苏平好歹也是开过功臣之后,正经名门出身,只要不娶公主,随便哪家姑娘嫁来都是高攀了,哪里需要他这般巴结讨好?偏偏一腔热情付出了又没个回应,好似热脸贴冷腚,叫他自己心中不是滋味不说,亦有不少眼红他家的人背地里取笑。   “臣原本没敢奢望驸马之位,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歹圣人垂怜,要召了臣做女婿。臣虽然惶恐,也是满心欢喜。臣长到这么大了,从没这般掏心窝子对谁好,可九公主总是避而不见,最近越发连个信儿都没得,若说忙,也忒忙了些,难不成忙的连写封信的空都不得?臣也知道自己言行粗鄙,容貌不堪,配不上金枝玉叶……”   他越说,三皇子心里的鼓就越敲越响,听到后半截一颗心简直都要凉了,忙打断他的话,摆出一贯温和的笑容说道:“苏公子这是说哪里的话,你跟九妹的婚事乃是父皇亲指,又合了八字,大大的天作之合,小妹心中也是欢喜,哪里能不愿意呢?”   听他这般说,苏平的面色才好看了些,只还是有点怀疑,追问道:“那如何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   三皇子笑容一僵,不过旋即眼珠一转就有了说辞,面不改色道:“说来也是惭愧,九妹本不欲叫人知晓,哪成想却叫你误会了,说不得我来做这告密的恶人。想你苏家世代威猛,小妹也十分向往,偏偏舞枪弄棒非她所长,便想先摸索一番,哪知她身子娇弱,大太阳底下做了一回,中了暑气不说,还因为摆弄弓箭拉伤了臂膀,这几日一直卧床静养。你说这事哪里有脸面张扬?她又是个好强的,常说七妹与她同岁却能文能武,自己不过略摆弄一回就这般,早已是挂不住,又哪里敢让外头的人知道,岂不是要生生羞死她!”   三皇子打小在宫中长大,哪怕面上再温和多礼,该有的心急和应变一样不少,端的是唱念做打俱全,因此这番话说的也是情真意切,只把心思简单的苏平唬住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苏平信以为真,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嗨!到底是读书识字的女孩儿,就是心思细腻,想得多些!承蒙公主厚爱,臣却如何担当得起!劳烦三皇子转告公主,臣是个粗人,最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便是公主不会武艺也不妨事,我们岂不是文武并济?哈哈哈!”   三皇子听了,饶是城府再深,面上也不禁微微有些扭曲。   果然是土匪根子里出来的,何等粗鄙!   你这种出身的,能尚主便已是祖坟冒青烟的三生有幸,竟然还敢说什么妨事不妨事的,哪儿来的胆子!   谁同你文武并济!   苏平自己在心里幻想了下九公主努力的样子,好一个心花怒放,当即喜不自胜的搓了搓手,粗声粗气道:“大舅哥,劳烦你帮忙多多照顾九公主,若是受伤了,我家旁的没有,伤药有的是!再不济还有供奉的大夫,手段了得。也请转告她,莫要再折腾,不管她会什么不会什么,臣都爱的紧!”   也许是三皇子口是心非的本事当真已经出神入化,又或者苏平的心思已经单纯直爽到这般地步,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疑点,反而对三皇子亲自跟自己解释这件事十分有好感。且又见对方这般和气亲近,一时间竟忘乎所以,张嘴就蹦出一个“大舅哥”的称呼。   这称呼简直要叫三皇子面上的笑容维持不下去,嘴角抽搐了好几下,这才好歹稳住了,又干巴巴的胡乱敷衍一番,然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走了。   偏苏平还没事儿人似的,站在后头热情挥手,又亦步亦趋的跟着,亲自扶他上了马车。   三皇子就觉得自己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而且这苍蝇还是自家人亲手塞过来的,叫他连吐的可能都没了。   上马车的瞬间,三皇子脸上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转而变得仿佛阴沉的能挤出水来,然后咬牙切齿的对马夫道:“进宫!”   他早已大婚,并在外开府,若想进宫也得提前递牌子。   只是谁叫他的生母是当今皇后呢,又是打着请安的幌子,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皇后正疑惑呢,说今儿非年非节,朝廷也没什么新的大动向,三皇子如何就进宫了?难不成是外头又生了什么事端……当即也不敢多想,忙叫他进来了。   然而三皇子进来之后先没有一丝皇室风范的给自己灌了一杯凉茶,这才叫人去请九公主。   皇后见他面色不佳,忙问缘故,三皇子也不遮掩,原原本本的说了。   皇后一时也有些恼火,拧眉道:“果真如此?亏她还说一切安好!当初主动提出要联姻的是她,你我都曾苦劝,可她哪里肯听?如今倒好,咱们依了她,她反倒懒怠起来!叫她来,我也得亲自问问她,究竟是个什么缘故!”   若是不愿意,早从一开始不打这个主意也就是了!可这会儿圣人都已经指婚,昭告天下,哪里还能有回转的余地!   不多时,九公主来了,一看三皇子也在,当即笑吟吟的问道:“三哥素来是个大忙人,今儿怎的有空进宫来了?可是与我带什么好玩意儿?”   哪知一贯爱与她说笑的三皇子这回却微微拧了眉,尚未开口,上首的皇后已经忍不住质问道:“九儿,进来那苏平频频送东西与你,你可曾回赠过?”   一听问这事儿,九公主面色一变,登时没了小模样,不大乐意的摆弄葱白手指上新得的猫眼儿石戒指,避重就轻道:“我们毕竟尚未成婚,男女授受不亲。”   “糊涂!”三皇子斥道:“你们的婚事早已昭告天下,只等完婚了,算什么私相授受!我且问你,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回避,却是怎么个想法?”   不听还好,一听这个,九公主直接把眉毛扬起来了,不怒反笑,反问道:“他这是找你告状了?哼,没什么本事,脾气倒是不小!”   “九儿,你莫要胡闹,”见此情景,皇后自然也就明白了,当即有些头痛的叹道:“早前说要联姻的是你,这回闹脾气使性子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如何?须知明旨已下,便是金口玉言,改不了了的!”   九公主心口一堵,又想起来苏平的音容样貌和粗鄙言行,越发觉得糟心,干脆道:“他无才无德,甚至连个好模样都没有,能尚主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非要本公主上杆子巴结他么?他算个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三皇子当真气急了,拍案而起,道:“你素来娇生惯养,旁的是我与母后可以纵容,这一回却是不能够了。不管是福是祸,皆是你自己闯下的,这会儿又来后悔也是无用!”   九公主本就外柔内刚,是个有脾气的,如今见自家三哥也这样说,当下气急败坏,抬手将桌上茶具一发扫落在地,然后踩着满地碎瓷器茬子怒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呢!你当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就苏平那等货色,若非有所图,捧着一座金山来我都懒得瞧一眼!如今我已将苏家抓在手中,你还嫌不够,非要我堂堂皇后所出嫡公主去卑躬屈膝讨好与他不成?”   勇气这种事情往往是难鼓起,却容易消散的。   当初九公主之所以能下定决定下嫁苏平,说白了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七公主时常与她气吃,这才咬牙做出决断。   可如今圣人将她的婚期无限延后,无疑给了九公主极大的缓冲余地,然后她不禁要将苏平与其他儿郎比较一番。怎奈她本就看不上苏平,越比较便越是毛病多,最后竟没一点儿能入她眼的地儿了……   女孩儿一辈子能嫁几次人呀,谁不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如今她却要为了兄弟大业牺牲至斯,心里头哪能不委屈!   这已经够了,谁曾想苏平瞧着老实,竟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蹬鼻子上脸,竟敢跑去三哥面前告状,叫她如何忍得?   她才是公主,金枝玉叶,只有她摆布旁人的,何曾又旁人算计她的份儿!   这苏平,简直混账!   “你这是做什么!”究竟是亲生骨肉,又确实付出良多,皇后见她这般,先就不忍心,忙起身将她拉过来,又一叠声的叫宫女来打扫碎片,又检查九公主鞋底,生怕扎伤了。   三皇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只道:“九妹,你这是何苦!”   九公主一僵,索性趴在皇后怀中大哭起来。   什么何苦,生在帝王家,哪里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   何苦他们兄妹是皇后所出,若三皇子不能顺利登基,来日他们母子三人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九公主自己也知道这么做不妥,可到底心里不愿意,也觉得能拖一日是一日。她甚至也曾无比阴毒的想过,父皇为何不叫那苏平也跟着出征,说不得他就死在外头了,到时候自己只需装模作样的为他守节几年,苏家必然也是服服帖帖,何苦似如今这般,眼见着就要赔上后半生。   哭归哭,闹归闹,九公主到底也不是那等会任性的人,发泄过后便主动向母兄赔罪,并言明明日就叫人捎几句话出去,暂且安了苏平的心。   见她这般委曲求全,皇后也十分心疼,摸着她的头感慨道:“终究是,委屈你了。”   因在母兄面前,九公主也不强颜欢笑,只苦笑一声,幽幽道:“也罢,这些年锦衣玉食享用不尽,也该付出点儿什么了。可若有来生,我情愿粗茶淡饭,也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三皇子也安慰一回,母子三人便又故意说些轻快话题,九公主也暂时丢开烦恼,抓住所剩无几的团聚时光与他们说笑,气氛这才好转了。   三皇子到底是已经开牙建府的人了,长时间逗留后宫不是正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便起身告辞。   九公主却叫住他,又转身对皇后软声哀求道:“母后,我这些日子也憋得狠了,可否让我去三哥府上松快两日?并不敢乱跑。”   皇后本就心疼她,且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当即应了,叫她只管去,自己去同圣人说。   九公主欢欢喜喜的谢恩,只叫宫女去收拾行装,她自己却先同三皇子走了。   路上,三皇子还不忘嘱咐她,说:“才刚我同苏平说你伤着了,还在养着,若回头你实在耐不住要出去逛去,可别漏了馅儿。”   九公主满口答应,又忍不住掀开车帘,去看街边繁华景象,双目中满是欢喜,看见普普通通的耍把式人也欣喜异常,便如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天真少女般烂漫,哪里又有同三皇子谋划大事时候的果决狠厉?   三皇子看的心头一片柔软,又想起来这个妹妹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却老早就开始帮自己分忧解难,心下越发难受得紧。   两人走了一段,拐了个弯,便要上桥。   开封城内桥都不宽,而三皇子的马车十分宽大奢华,往来行人老远一看就知道是贵人经过,不敢相争,人人避让开来,叫他先过。   而三皇子依旧十分和气有礼,并不趾高气昂,还同过往让路行人点头示意,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等行至桥中央,四下无人,却听九公主嗤笑一声,在车厢里说道:“三哥日日如此,不累么?”   三皇子轻笑一声,神色不变,反问道:“九妹也日日如此,不累么?”   他们兄妹二人也是半斤八两,都在外经营的好名声,任谁说起来都要竖大拇指的,因此九公主这么一说,三皇子就顺势反击了,十分麻利。   九公主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几声,话头一转,问道:“南边那人,可靠么?”   三皇子眉头微蹙,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把实话说了:“却是我忘了同你说,南边的人已经折了两个,我却说不好到底是谁下的手。”   九公主吃了一惊,追问道:“却是哪两个?谁这么快的手?”   男人哪里有不好色的?这些年三皇子派人培养的那些女子个个身怀绝技,国色天香,且有十分过人之处,等闲男人见了根本把持不住,到底是哪个,竟舍得杀了!   三皇子做了个嘴型,九公主瞬间瞪圆了眼睛,旋即却又恢复平常,问道:“东西也给揪出来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摇头,神色中隐隐有些得意。   九公主见状,这才跟着松了口气,并不以为意道:“也罢,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在就好,若日后他们听话,咱们相安无事;若是不听话,说不得就要使杀手锏了。”   兄妹二人又说笑一番,九公主也没追究兄长隐瞒至斯,气氛倒也融洽的很。   等他们刚一下桥,另一条小路上却走出来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冲三皇子躬身行礼:“见过三哥。”   三皇子的眼睛一眯,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厌恶之后又飞快的消失了,好似从来没有过一般迅速,然后便天衣无缝的堆出一副温和好哥哥的表情,笑着问道:“哦,原来是七弟,你却是从哪里来?”   七皇子瞧着安安静静的,说话也十分柔和,不管文武都不大突出,原本在一众兄弟之中存在感甚是薄弱。可自打和亲的二公主死了之后,圣人便十分补偿这对母子,如今他的生母祥妃不知怎的又得了太后青眼,俨然已经能与皇后和肃贵妃分庭抗礼,叫一众皇子也不得不重视起这位原先他们并不放在眼里的弟弟来。   他似乎是有些害羞的抿了抿嘴儿,老实答道:“再过几个月便是母妃生辰,我这几日也时常出来,想找些合适的礼物。”   三皇子在心中嗤笑一声,心道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连这点小事竟也需要自己跑一趟。可面上却十分动容,感慨道:“七弟与祥妃娘娘果然母子情深,只是到底劳累七弟了,不知七弟可寻到了什么?”   说完,就朝七皇子身后站的两个小太监手上看去,见那两人竟也是两手空空,不觉越发鄙夷起来。   果然,就听七皇子的声音又低了两分,踟躇道:“我,我并没有什么银两,故而并未……”   三皇子早已在心中笑开了花,可依旧面色不改,又十分痛惜的说道:“七弟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你却也这般见外,不早来找我!你我兄弟,骨肉至亲,三哥焉能坐视不理?哎,你莫要多言,回头我叫人与你送些银两过去,好歹全了祥妃娘娘的脸面,也是我做小辈的一点心意。”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低着头的七皇子露出的半张脸,试图从上面看出点儿什么来。   然而很遗憾,他话音刚落,七皇子当真连一点儿迟疑都没有的就道谢,并十分感激的说了许多好话,看过来的眼神也满满的全是濡慕,只叫三皇子闪得慌,活似用力打出的一拳落空了一般。   三皇子突然就失去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耐性,胡乱摆了摆手,便要继续前行。 第九十三章   可七皇子似乎果然很感激他的热心相助, 非要再找出点什么话题来说说一般, 只站在三皇子前行的路上一动不动, 又看向马车,笨拙的说笑道:“三哥怎的不坐马车?难不成里头藏了佳人?当真叫人羡慕的紧了。”   七皇子已经二十一岁了, 可因为之前太不受宠, 至今都没有正妃, 说这话倒也正常。   话音刚落, 就见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九公主猛地掀开车帘,冲他笑道:“七哥莫要胡说!”   七皇子一愣,旋即大笑出声, 又拱手作揖,赔礼道歉道:“是我莽撞了,原来是九妹。九妹是要去三哥家中玩耍?”   九公主本就十分瞧不上他,如今两边又隐隐呈现对立之态, 哪里爱同他说笑?只随意嗯了声。   却见七皇子突然面色一变, 眼神中被迅速弥漫的沉痛塞满, 紧接着便低声呢喃道:“真好, 你们兄妹情分这般好,到叫我艳羡不已, 若是二姐还在, 说不得我也能时常找她说笑。没准儿都能有小外甥外甥女了, 我必然也要陪他们玩耍的……”   三皇子和九公主今日本就遇到了烦心事,这会儿好不容易调整过来,却又偏偏遇到这么个不会看眼色的七皇子, 没头没脑的就说到已经死了,并间接造成眼下大禄局面的二公主身上,当真烦躁的很,谁爱站在大街上同他叙旧?   三皇子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一时间竟只想学着街头泼皮那般骂娘,可这么多年来的伪装习惯几乎已经深入骨髓,成为本能,竟脱口而出:“七弟莫要悲伤,死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二姐虽然走了,难不成我们就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七弟若是不弃,只管过来做耍!”   一直以来,他为自己树立的形象便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对朝臣礼遇有佳,对兄弟恭敬谦让。若此刻自家兄弟流露出这般悲态,他还无动于衷,那么坚持已久的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到底是自家亲哥哥,必然要捧场的,九公主闻言也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牙痛的表情,极度虚情假意的说道:“是呀,七哥,莫要见外。”   摸着良心说,他们当真只是客气一番,便如同在街上见了熟人,皮笑肉不笑的寒暄一番,然后各自丢下一句“改日一同喝酒”这样的话,之后便要各回各家了,难不成谁还真傻乎乎的数算究竟该几日后去喝酒么?   万万没想到,等九公主说完,七皇子一双眼睛都亮起来,兄妹二人齐齐叫苦,在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七皇子喜出望外的说道:“当真?我一直以为三哥和九妹都不喜欢我,原来竟这般将我放在心上,着实叫我感激不已!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去叨扰,可使得?”   三皇子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九公主也如看到一位贵女当街撒泼一般满脸震惊,终究是罕见的失态了。   “可使得?”   不,使不得!   他们很想这么说。   难道你都一点儿没有眼力见的么?没瞧见我们兄妹二人许久不曾团聚,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知心话要说,你竟然有脸跟着来?   难不成我同你客气几句,你就当了真?   难道你还没弄明白吗,除非你投靠我,否则你我天生就是对立阵营,不死不休。   兄弟啊兄弟,之前你究竟过得什么日子,如何连这点意思都瞧不出来!   然而……他们无法拒绝!   话是自己说的,坑是自己挖的,只不过这会儿埋了自己罢了。   三皇子和九公主心中一片汹涌翻滚,顷刻间便有无数念头滚滚而过,他们尚未回过神来,七皇子却已经十分惴惴不安的看过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是否莽撞了?还是三哥和九妹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或是三哥只是说着客气的?唉,却是我误会了。”   话没说完,他面上的委屈简直就能流淌下来,然后铺天盖地,对世人呼喊自己是多么的可怜。   三皇子觉得自己可能要被噎死,便是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厮到底什么来头,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亦或是当真蠢笨如斯?还是说天生就是个扮猪吃虎的角儿?   兄妹二人飞快的交换下眼神,说不出的讳莫如深,然后又齐齐看向七皇子,对上他的眼睛之后却又齐齐沉默了。   如此痴傻的一双眼睛,当真是个有城府的?   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三皇子却觉得自己脑袋里头混乱一片,好似过去几十年的人生阅历都喂了狗,这会儿全然不管用了一般。   最后,他还是万般无奈的假笑道:“使得,使得,如何会使不得?只是七弟素来不大同我们往来,愚兄还以为你厌弃我们,一时之间太过惊喜罢了。”   七皇子又紧接道:“哪里的话!三哥说这话却叫我越发惭愧,原先我生母位分低,且我也愚钝不堪,哪里敢同兄弟姐妹们往来?”   眼见着他一言不合又要卖惨,三皇子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拦住他的话头,几乎是带点儿咬牙切齿的邀请道:“你我兄弟,莫要说这见外的话,时候不早了,咱们这便走吧,想来你嫂子已经做好了饭等着了。”   七皇子又是腼腆一笑,道:“那我有口福了。”   九公主直接给他气笑了,语气不善道:“自然是有口福了。”   我们兄妹说说笑笑多么好,偏偏又插进来一个你!还有脸吃饭!   “是极是极,”七皇子仿佛完全听不出一点儿弦外之音一般,竟颇为认同的点头,又对九公主道:“九妹等会儿可要多吃点。”   九公主:“……”   这厮竟还敢反客为主!   她气的手都抖了,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浑身法子竟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下前头带路的三皇子,见自家兄长竟貌似已然放弃,压根儿不回头,好似没听到一般直直往前走,她这才是真的要被气死了。   见七皇子竟还要开口,九公主再也忍受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用力甩了车帘,复又窝回车里去了。   早知如此,她宁肯在宫中憋着也不要出来!   大约七皇子真的很少能同兄弟姐妹往来,被“这般热情”的邀请过府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不免有些过于兴奋,沿途一路都在没话找话说。   殊不知三皇子和九公主简直要被烦死,却也不能直接说“你且住嘴”,要么以简单的不能更简单的“啊,嗯”表示自己在听,要么实在忍无可忍,干脆连点回声都没了。   然而即便这般,七皇子还是丝毫没受影响一般,脸上的灿烂笑容自始至终都没消散过。   后面三皇子妃听说自家爷们儿带了兄弟姐妹回来,忙去前头迎接。   姐妹自不必说,必然是一母同胞的九公主,可这兄弟?难不成是爷一直以来筹谋的这件大事有了转机,终于说服某位皇子支持己方?   想到这里,三皇子妃的笑容越发真挚,可等她看到一脸期待冲自己行礼,喊嫂子的七皇子后,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心道这是哪位来着?   当真不怪她孤陋寡闻,实在是前面这二十年来,祥妃一支都低调的可以,在宫内外简直如透明人一般,便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等得脸的奴才,过得也比他们张扬自在。且到底男女有别,宫中宴席男眷女眷分开不说,三皇子妃也不可能整日家研究自家大伯子、小叔子们长得什么模样,不过是对比较活跃的,常有往来的那几位印象深些罢了。   这一日的气氛别提多尴尬多别扭,原本想要推心置腹交换信息的三皇子和九公主被迫闭口不言,七皇子倒是兴致勃勃,看这看那,问东问西,言辞间十分羡慕三皇子府邸的奢华大气,最后三皇子妃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了。   好容易吃过晚饭,三皇子等人都松了口气,心道这回你可该走了吧?   眼见着苦难到头,三皇子笑的倒是真诚了许多,对七皇子道:“七弟,你看时候不早了,以后有空咱们兄弟再聚,今日你且赶紧回宫吧,不然宫门落锁,父皇和祥妃娘娘该担心了。”   哪知七皇子听了这话,竟满脸惊愕,结结巴巴的问道:“三,三哥不是留我住的么?”   三皇子只觉的胸口一闷,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喉间隐隐有股腥甜的味道,面目抽动着问道:“我何曾说过?”   还有完没完了?扰了我们大半日还不够么,竟想住下!   七皇子愣了下,旋即一张脸涨的通红,十分窘迫道:“方才三哥三嫂这般热忱,又嘘寒问暖的,天黑了也不曾说什么,方才我又听三嫂叫人去打扫房间,难道不是要留我过夜么?”   三皇子喉头一堵,外头正要进来回话的三皇子妃却也有些无言以对了。   她是叫人打扫房舍去了,可那是为了九公主呀,须知这位贵主也是突然造访,自然得紧赶着打扫,有你七皇子什么事儿?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七皇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是有些下不来台,许久才干巴巴道:“也,也是,我同三哥素无往来,这会儿突然住下也是不像话,我,我这就回了,三哥三嫂保重。   回来的一路上,三皇子已经被他“折磨的”疲惫不堪,眼下听了这话只觉如闻天籁,哪里还能生出反驳的勇气,竟眼睁睁看他往外走而无动于衷。   他一时失态,可三皇子妃毕竟也非寻常女子,见状忙拦住七皇子,又不着痕迹的碰了碰自家爷们儿,笑道:“七弟莫急,你三哥同你说笑呢,哪有兄弟在家吃了晚饭,眼见着天都黑了,还叫他急三火四往回赶的道理?给外头看了像什么话?你三哥是见你腼腆,又有些拘谨,这才说笑几句,你可千万别当真。”   边说,又便朝三皇子用力使眼色。   七皇子是光明正大过来的,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看见了,保不齐这会儿圣人都知道他们兄友弟恭。这本是个能进一步提升美化自己印象的绝佳机会,可既然三皇子早不催着走,这会儿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了,宫门都要下钥了,难不成再叫他们主子奴才的几个摸黑狂奔回去?叫人知道了笑都笑死了。若是路上再不小心出个什么事,那三皇子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听了这话,三皇子果然如梦方醒,飞快的朝自家正妃透了一抹感谢的眼神,然后径直上前拉住七皇子的手,笑吟吟道:“这回却是我莽撞了,不曾想七弟这般老实,可是吓坏了?”   都说娶妻当娶贤,老话果然不假,前辈诚不我欺!   他哪里想过要留宿呀,光是一同吃饭便已是难言的折磨,还留什么宿!   之所以方才不说,是三皇子再等,等七皇子主动告辞,毕竟作为主人家撵着客人走也是一件挺不好的事情,更何况这位客人还是他的弟弟。   他本以为七皇子便是再如何蠢笨如猪,也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吧?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七皇子就是这么没有眼力见!   我不撵,你就不走了是吧?   于是不管三皇子等人心中究竟如何想,七皇子还是顺利住了一夜,然后次日又吃了早饭,这才同三皇子一块去衙门。   下午七皇子又去宫中看望祥妃,结果路上先碰见圣人,圣人很是和气的叫他起来,笑着问道:“听说昨儿你去你三哥家里了?”   “是,”七皇子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当即十分喜悦的说道:“儿臣原以为三哥不大喜欢我,原来也十分关怀,昨日便叫儿臣有空一同吃饭呢。儿臣就想着,昨儿可不有空?可巧九妹也在,正好一同亲近。吃过饭后已有些晚了,怕赶不上下钥,便留在那里住了一晚。”   圣人边听边点头,显然对儿子这种事无巨细一一汇报的行为十分受用,这无疑让他进一步体会到那种作为帝王的掌控感。   然后他又很自然的问道:“如何?你素来不爱同旁人交际,昨儿突然上门,可把你三嫂惊住了吧?”   七皇子满脸惊讶中混着满满的崇拜,道:“父皇如何知道的?三嫂当真惊讶极了,呆了好久呢,不过随即便十分热情了。对了,父皇你可知道?三哥瞧着那样稳重的君子模样,竟也爱同人玩笑呢。”   圣人果然饶有趣味的问道:“玩笑?这我倒是当真不知,说来听听。”   “原先我也没想留宿,只三哥实在健谈,饭毕已是月上梢头,我又听三嫂悄悄使人收拾房间,便知他们要留我。不曾想三哥竟问我为何还不走……”   他将那日情景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十分公正,并未添油加醋,甚至还替三皇子等人说了许多好话,讲他们如何如何见识广博,又如何好人气,路上百姓和官员见了也都纷纷上前行礼问好等等。   圣人听后,表情却是渐渐凝重起来,看向七皇子的眼神中更多几分怜爱。   这傻孩子,人家都表现的那般明显了,难不成他还真以为那好三哥是欢迎他去的?什么玩笑,怕也不是玩笑吧!   好人气?圣人在心中哼了声,眼睛微眯。   不过只是一个皇子,连太子也不是,竟就敢这样迫不及待的经营名声,拉帮结伙,是打量朕活不久了吗?还是本就在咒朕早死?   父子二人在御花园里转了一圈,竟又碰见了祥妃。   祥妃穿着一身墨绿宫装,正亲自折桂花,她身边的宫女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已经有不少精挑细选的怒放花朵,显然她来了许久了。   祥妃容貌不算多么出众,才艺也不算上数,难得性情温和,从不生事端,这才叫圣人宠了两年。如今唯一的一个公主也没了,圣人也觉得不是滋味,近些日子倒也时常去她宫里坐坐,反而越发觉得祥妃的性子叫自己受用了。   祥妃虽老了,可容貌却并未又太大改变,心境越发从容宽和,圣人同她说话时,竟也觉得很说得来。   人老了,图的就是个安静、省心,那些容貌娇艳的稚嫩花朵虽好,可太过闹腾,又爱计较。若是闲来无事都弄一二也就罢了,可却不好长期守着,不然一准儿闹的头疼。   祥妃请了安,也不问儿子怎么过来了,也不问圣人过来作甚,只是安安静静的在旁边垂头立着,露出一段依旧细腻纤长的雪白脖颈,如同一只体态优美的鹤,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显得分外美丽。   圣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她的后颈,打量片刻后语气越发柔软,笑道:“你穿绿的倒好看,显白又年轻,旁人穿这个色,不及你的味道。”   两个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再说这个话便有些不好意思,祥妃的脸微微红了红,却还是不开口。   圣人早已习惯她的寡言,当即点点头,神态自若道:“朕记得你素来不爱桂花,怎的今儿有兴致摘这些?”   祥妃又福了一福,这才说道:“亏圣人记的,臣妾确实不爱这个,不过皇后娘娘最爱桂花糖糕,臣妾这些年多蒙娘娘照拂,前些年也学了这手艺,偶尔想着做了孝敬些。”   “皇后倒是好性质,”圣人点点头,唔了声,却有些不赞同道:“如今你也在妃位,这等伺候人的事如何做得?且交给奴才们,你身子也不大好,便歇着吧。”   自从二公主没了之后,祥妃便悲痛异常,虽不好当着圣人的面哭泣,可听说背地里也常常掉眼泪,又得了失眠的病症,时常辗转反侧,又爱发呆。   祥妃却道:“并不妨事,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有事做……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说到最后,她的面上不禁浮现出一点哀思,眼眶也微微泛红,旋即飞快的道:“臣妾失仪。”   “不怪你。”圣人也跟着叹了口气,竟伸手捏了捏她的肩膀,道:“便是朕也时常觉得心如刀绞,不得安歇。”   说完,他又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道:“罢了,你们母子也有几日不见了,自在说话去,朕晚间再去找你。”   说完,径直转身去了。   等圣人走后,祥妃便继续带着宫女摘桂花,提篮子的活儿却换了七皇子来做。   到了视野开阔,四下无人之处,祥妃却瞬间变了脸色,伸手将手边花枝上娇艳绽放的桂花捏了个稀巴烂,然后声音颤抖的道:“好,好一个心如刀绞,不得安歇!若有此心,为何非要叫我的公主去?又是谁得知我儿死讯后当夜就又宠幸了一个新入宫的贵人?!好,好一个情深义厚的……”   说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起来,这些话仿佛从喉咙中生生挤出来一般,那么低,那么悲痛,每一个字里仿佛都能渗出血来!   如此沉重的悲哀蔓延开来,几乎叫人无法承受。   祥妃直直盯着眼前虚空,一字一句椎心泣血:“当初咱们娘儿俩便如冷宫里的野狗,是个奴才就能来踩上一脚。可怜我儿冬日里连点炭火都不能得,年年生冻疮……咱们娘儿仨当真命苦,我忧心你姐姐,殊不知姐姐必然也担忧咱们,可谁成想,终究无用,无用啊!临死,都不能见一面!”   谁能知道她可怜的女儿生前究竟遭了多少罪,死时又遭了多少罪!   滔天的恨意滚滚袭来,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站立不稳。   七皇子忙上前搀扶,语气亦是十分酸涩道:“娘,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姐姐还在天上看着咱们呐。”   听了这话,祥妃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好歹顺着他的力气重新站稳,又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这才继续摘花。   她抬头冲七皇子温柔一笑,眼神中饱含着无穷无尽的慈爱,轻声道:“这些人只知道皇后爱吃桂花糖糕,却无人知道,我的公主,也爱吃。”   七皇子忍着满腔酸涩,强笑道:“是了,咱们多摘些好的,做些给姐姐吃,她嫁出去许多年,想来也是馋的很了。”   祥妃点头,面上带出一丝追忆,一边动作轻柔的摘花,一边缓缓道:“我还记得,当时她呀,才这么大点儿,可是就是个小机灵鬼儿,整日缠着……”   *******   时间啊,你慢些走,这些日子以来,杜瑕几乎每天睡觉之前都会在心中这样默默祷告。可不管她多么虔诚,分离的日子还是来了。   炤戎今年又遇旱灾,水草不丰,眼见就要入冬,不光牲口的粮草没得着落,就连人吃的粮食也很不够,日子越发过不下去,这才破釜沉舟,要赶在寒冬到来之前抢夺财富,因此与十月初八公然发动对大禄战争。   大禄朝野上下震动,圣人大怒,先骂了一通炤戎不懂规矩的话,然后即刻下令发兵增援,以朱元、苏隆为主将的两路大军连夜开拔。   命令来得十分突然,牧清寒甚至没得多少告别的时间,索性之前都陆续安排好了,倒也不算仓促。   这一回上战场,他除了军中将士之外,还带了阿唐、张京、于猛三个心腹,留下年纪稍大的张铎和他的几个兄弟保护杜瑕安全,供她差遣,以备不时之需。   战乱年代时局动荡,危险性大,同样的,机遇也大。   军功升迁最快,且牧清寒本就是正经科举出来的,只要这一回出征不是大败,回朝之后必定前途无量!   圣人也爱他人才,可又怕他出师未捷,还未替自己完成真正文武双全目标的就折戟沙场,因此当初点将之事着实苦恼了许多天,好歹算是愿意放他出来历练,且直接给安排了一个副将的高位。   主副将的位置太高,除非我军全军覆没,将帅被擒被杀,否则便是士兵都死光了,他们基本也都可保安然无事。   张铎本人年纪大了,随军作战不占优势,倒是张京年轻,且本就有这份志向,正好跟着历练一回。只要牧清寒立功,他的手下自然也要跟着得封赏,说不得赶明儿张京也就摇身一变成了官爷!   杜瑕原本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嘱咐,可等分别之际,满腹话语却都化作一句话:   “万望保重,我跟孩子盼你平安归来。”   什么封侯拜相,什么万古流芳,什么权倾朝野,那些都是虚的,这个人活着,好好的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牧清寒也十分动容,用力抱了抱她,冰凉的铠甲咔咔作响,然后在耳边郑重道:“等我回来!”   以往军营里总有许多士兵训练的声音,声势震天,十分热闹,如今大部分人都出去打仗了,这一带瞬间冷清下来,很难有人立刻适应。   牧清寒走了,卢昭也走了,剩下的杜瑕和庞秀玉瞬间觉得生活乏味起来,心中也觉得空落落的。   最开始的几日,杜瑕总是觉得牧清寒还在家里,经常快到饭点了就习惯性的叫丫头去打听他什么时候家来吃饭,然后那些丫头便小声道:“夫人,老爷打仗去了,都走了好几天了。”   杜瑕这才回过神来,自嘲一笑,喃喃道:“怪道你们总是只摆一副碗筷,我竟忘了……”   她这个样子,便叫一干下人十分忧心,小雀咬牙自作主张,偷偷去求了朱元的发妻李夫人。   “原本这话不该是奴婢说的,可我家夫人如今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这般日夜深思倦怠,胃口也小了许多,时间久了可如何是好?”   前段时间王氏也十分操劳,这会儿女婿刚一出征,也染了风寒,正在家吃药休养,杜家人都十分忙碌,小雀也不敢打扰,思来想去,只好来求这位热心肠的李夫人。   朱元不是头一回打仗,李夫人也不是头一回在家守着,早已习惯,听了这话也是叹息,道:“难为他们年轻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冷不丁一个人被派出去打仗,她小小年纪,又怀着身子,如何能不忧心?我这就过去瞧瞧。”   说完,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预备换了衣裳过去。   小雀见了,却道:“夫人,照奴婢说,您不如就带着这些针线活过去,只当过去串门,不然我们夫人又恐耽误了您的事儿,反倒不好意思麻烦您呢。”   李夫人一听,觉得有理,也笑了,道:“好个伶俐丫头,你们夫人亏得有你,凡事竟想的这般周道。也罢,就依你,正好枯坐无趣,不如说些针线。”   “夫人歇着,奴婢来拿!”小雀机灵的抢过去,先把针线笸箩和撑子等都抱了,然后莞尔一笑,道:“夫人过奖了,奴婢不过一个丫头罢了,替主子着想还不是本分?夫人,您可别说是我喊您来的,不然我们家夫人又要嫌我乱打饶人呢!”   李夫人点头,道:“她也是太客气了些,左右大家都无事可做,凑在一处打发时光罢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因在军营里,也不必锁门,李夫人便空着两只手,随意合了门扉,这便往斜对面过来。   果然,她们进来的时候杜瑕正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虽摆了一张空白画纸,可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依旧干净如雪,一个墨点子都没有。   小雀冲李夫人使了个眼色,也是有些无奈。   李夫人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饶是李夫人故意放重脚步,也是等快走到跟前了杜瑕才反应过来,还唬了一跳:“嫂子,怎么是您?”说着就要起身相迎   两边混熟了之后,朱元便亲切地称呼牧清寒为小老弟,牧清寒则称呼他为老哥哥,而李夫人叫杜瑕小妹子,杜瑕就称呼她嫂子,两家亲近如斯。   李夫人连忙快走几步,按住她,笑道:“什么嫂子,我这一大把年纪,是个老嫂子还差不多!你快别多礼了,坐着吧。”   又道:“我那老伴儿也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倒是憋闷得慌,便想着过来找你说说话,可是耽搁你做学问了?”   “什么做学问!”杜瑕笑道:“嫂子没得说这些臊我,正如您所说,不过无事可做,胡乱画几笔,可偏偏脑子里又空空荡荡的,甚么也弄不出。我正闲得慌,可巧您来了,当真是救苦救难!”   说的李夫人也笑了,道:“你这张嘴啊。”   两人便去旁边吃茶,又说些家常话,李夫人这才指着自己的笸箩道:“我想着已进十月,这天儿说凉也就亮了,本想着裁两件衣裳穿,哪知老眼昏花,竟是做不得。听说你打得一手好结子,不如你教我,一来咱们打发些时间,二来不怕你笑话,我也能赚几个。”   大部分士兵生活都不大宽裕,女眷们往往也要拼命做活儿贴补家用,李夫人也不例外。只是如今她年纪大了,自然做不大来。好在朱元早些年就升到指挥使一职,若不漫山遍野的贴补旁人,精打细算些,俸禄倒还蛮够用。   只是他们年纪也大了,却始终没能攒下什么钱,又没有儿女,也时常怕万一有个病啊灾啊的,李夫人也时常想要做点活计。   这是其一,其二,李夫人本想说找她做针线,可如今杜瑕怀有身孕,行动不便,精神时常不济,做针线又是剪子又是针的,不免危险,这才灵机一动,临时改成打结子。   杜瑕早就不靠卖结子养家糊口了,自然不怕旁人学了去。事实上,除了山东陈安县附近几个省府之外,外地也甚少有人知道她指尖舞先生还打得一手好结子,更别提这开封城了。   还是她跟朱元夫妇混熟了,见他们虽然生活清贫,可依旧腰杆挺直,不由得十分敬重,端午节亲自打了一套五毒结子送了,这才露了本事。   被问到自己的得意处,杜瑕果然满口应下,久违的来了兴致,立即叫小雀去仓库里取了一扎扎颜色匀净鲜亮的丝绳来,便从最简单也最好卖的葫芦教起。   李夫人果然学的认真,又因葫芦结子本就简单,饶是她年纪有些大了,也不过半日就上手了。等以后熟练了,说不得连看都不用看,闭着眼睛也能做。   等亲手打了一个之后,李夫人擎着葫芦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笑道:“果然别致,也不费眼睛,一个怕不能得一二十钱?却是便宜了我。”   因一般结子大多数人都做的,且也买不大上价钱去,民间女子买卖针线活计往往以卖手帕子和鞋面子为多,一针一线十分辛苦。而李夫人双目已经有些老花,这些活儿早就做不得,这两年也是有些苦恼。如今骤然得了这个来钱的法门,岂不高兴? 第九十四章   打那之后, 李夫人果然也不做其他活计了, 每日只编些杜瑕教的结子来卖, 又干净利索,又不祸害眼睛, 攒了小半个月之后进城去卖, 赚的钱竟比做旁的针线活儿更多些, 于是越发欢喜。   见李夫人有了固定进项, 且比以往轻快了,杜瑕也替她高兴,亦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又因她自己如今也精神不济, 勉强给《大道无疆》结尾之后便趁机休息,也无事可做,顺便慢慢构思新本子内容,正好隔三差五便去找李夫人说话, 也帮她打下手, 弄些流苏之类, 两人说说笑笑, 果然也不觉得时光难熬了。   外头虽然在打仗,可对京城中绝大多数人而言, 其实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大家依旧该吃吃, 该喝喝,这不,转眼到了七公主的生辰, 她竟不似往年那般庆祝,说要召集大家一同打马球。   因打仗的缘故,民间刮起一股尚武之风,诸如马球、射箭之类的活动顺势而起,一改过去这些年萎靡不振的情况,引得许多人纷纷去学,马球场中能看到的身影也渐渐多了起来。   杜瑕也收到了帖子,然而她并不想去。   牧清寒还在外头拼命厮杀呢,吉凶未卜,她如何能有那个闲情逸致出去玩耍?   而且事反常理必有妖,哪有好好的生日不过,却要拉着全城的人一起打马球的,且还是寒冬腊月!若说七公主没什么小心思,鬼才信!   然而李夫人却力劝她去,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这又何妨?但凡外出打仗,没个三年两载如何回得来?难不成你就一直在家憋着?旁的不说,你家里人先就该担心你憋出病来了!再者那些亲友、长辈们的红白喜事,难不成你都不去?日子还过不过了?”   杜瑕一怔,迟疑道:“可是?”   “有甚好担心的,”李夫人不以为意道:“你怀着身子,本就爱多思多想,得空出去转转才是正经,同人说说笑笑,也不是坏事。若你信得过我,这事儿便听我的,到时候去就是了!左右如今你也打不得球,不过干看热闹罢了。再者遇见熟人了也能说说话,拉拉家常,知道些如今外面的事,心思也淡些,消息也灵通些。”   李夫人又说了许多话,正巧庞秀玉也过来问这件事,当即一起攒错她去,杜瑕只好应了。   已经进入十一月,早晚天气也冷得很了,杜瑕今年似乎格外怕冷些,这几日小雀便找了几件今年刚做的轻袄。   “夫人,穿红的吧,红的喜庆。”   一听是这颜色,杜瑕看都没看一眼,笑道:“倒是喜庆,可若是七公主瞧了,怕要喜庆不起来了。”   今儿本就是她的寿星,便是旁人再如何锋芒毕露,今日也需得收敛一番。况且自己本无意招惹对方,若巴巴儿的穿了件红衣裳去,岂不是没事找事?还嫌平日里树敌不够多么?   小雀立即回过神来,请罪道:“奴婢大意了,实在不该。这么一说,白的也不大合适了。”   冬日穿白的倒是显得干净,叫人看了神清气爽的,可大禄朝爱红,尤其是喜庆节日更爱红,人家公主过生日,她却穿了个白的……怕还不够晦气吗?   杜瑕往那几件轻袄上头扫了眼,指了那件淡烟黄色,绣着蔷薇花的狐皮高领对襟缩口宽袖袄道:“就那件吧,颜色雅致,瞧着也暖和,又不容易冲撞了谁。”   裙子倒是寻常皮裙,不过也是上等好银狐皮四副裙,上头略绣几点吉祥图样,脚下踩着厚底高帮皮靴。   她正做最后的检查,庞秀玉就先一步到了,进来的时候头顶、肩膀上竟落着几点洁白的雪花,身上也隐约裹挟着一股寒意。   杜瑕惊道:“下雪了?”   “可不是,”庞秀玉笑道,随意拍打两下,说:“才刚我出门的时候就飘了一点,才几步功夫,这会儿越发大了,你可带足了手炉炭火,不然后头有得罪受。”   杜瑕忙叫小雀去多拿些碳,随即担忧道:“唉,咱们这边都这样冷,也不知关外如何了,将士们穿不穿得暖。”   庞秀玉面上也浮起一丝忧色,不过很快便压下去,朗声道:“鞭长莫及,你我担忧也无用,倒是I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是正经,不然等他们归来,岂不又要担心咱们?”   顿了下,又拉着杜瑕的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瞧着你气色倒还好,也胖了些,这才好呢。”   杜瑕闻言就抬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直觉触手一片温软细腻,也有些好笑,道:“何止是胖了些,眼下都有双下巴了!你没瞧着我今年的衣裳都肥大了?”   “你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庞秀玉不以为意道:“若是反而瘦了,那才吓人呢!”   说完,又亲自上前替杜瑕戴披风上头的观音兜,眼角的余光瞧见她腕上火红的珊瑚镯子,便挑挑眉毛,趣道:“这镯子倒是很趁你,雪白的腕子,火红的镯子,冬日里戴很是应景儿呢。妹夫送的吧?”   杜瑕嗯了声,不自觉摸了下,思绪又有些飘忽。   开封都下雪了,想必北方更是酷寒,也不知他如何了。   等她们出门,外头果然已经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一片雪花怕不能有成人拇指肚那么大,远处的山尖儿都有些白了,远远瞧着竟有些憨态可掬。   因地上有雪,马车走的格外慢些,街上行人也时常停下脚步欣赏雪景。   七公主选的马球场也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还是当初她输给九公主时那座,庞秀玉还笑,说那厮当真是记仇。   寒冷和下雪并不能降低人们打马球的热情,反而这种冰冷的天气与这项火热的运动如同一对尖锐又和谐的矛盾,相互碰撞后竟意外的协调!   杜瑕抬眼望去,只见满满的人头,不由得深吸一口外头清新冷冽的空气,直觉瞬间人就清醒了,又对庞秀玉笑道:“真是的,我竟不知道开封城内平日里竟也有这么多的闲人!”   庞秀玉也笑,说:“冬日无事,又不好做什么,好容易有了热闹,谁不来?”   七公主向来是开封耍乐界翘楚,放在后世便是妥妥儿的娱乐风向标,但凡是她组织的活动,基本上就没有人少的时候。   杜瑕和庞秀玉在球场外头跟何葭汇合,今儿这两个也是要上场的。   老远就能看见这边人头攒动,装饰奢华的车马轿辇随处可见,从上头下来的人们也多衣着华贵,器宇不凡,左右看看基本上全是熟人。   这种场合已经不仅仅是有钱就能来得了,最要紧的还得看你本人或是家人的政治地位,能接到帖子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今儿要出场的共有六支队伍,可最受关注的却还是七公主和九公主各自率领的两队。尤其之前两边曾经激烈交锋,且七公主方惨败,众人都知道这位此番是憋着一股气来一雪前耻的,因此都等着看好戏。   然而实际情况对九公主却十分不利。   上回她带领的队伍虽然赢了,可实际上没她什么功劳,多亏“拼命二娘”的超常发挥和出众配合,打从一开始就吓破了对手的胆子,也算一定程度上的出奇制胜。   可如今杜瑕已经怀孕七个月有余,莫说打球,便是马都不敢骑了,庞秀玉无人能配合。少了这么一对儿默契又打球不要命的队友,当真损失惨重,战力暴跌。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更加凄惨的是,何葭同庞秀玉不熟,之所以能形成铁三角也是由杜瑕从中联络,如今连接点没了,想来何葭也不可能跟庞秀玉玩儿出什么花来。   至于剩下的队友中,偏偏她们又同表现可圈可点的苏秀闹掰了……   与九公主这边满地漏洞相比,七公主简直意气风发,信心十足。据可靠消息称,她早在两三个月之前就到处搜罗人才,这一次的队伍更是引入两位刚回京述职的武将家女儿,据说这两个姑娘过去十多年都在西北长大,骑马简直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显然不光杜瑕一人看出问题所在,进了球场之后,便是开朗如庞秀玉也笑不出来了,只是沉默着换了衣裳,长叹道:“这一仗,不好打啊。”   看着对面两张因为常年在塞外风吹日晒而格外黑红粗糙的脸蛋,何葭只本能的吞了吞口水,声音干涩道:“唉,尽力而为吧。”   说老实话,其实这一回她本来不想来的。因她打马球的技巧本就算不得顶尖,且她本就极度畏寒,如今天寒地冻的,恨不得屋子都不出的,哪里想来打什么马球!   因此九公主下的第一张帖子,她是拒绝了的。   谁知因九公主本就偏文,交好的闺秀、命妇也多出自文臣家庭,都是一般的娇滴滴,能拉出一支完整的队伍已经实属不易,且眼下又缺了一个杜瑕,哪里能再放过一个活生生的何葭?因此竟又下了一张亲笔所写的帖子,言辞恳切到了极致,最后竟隐约带了一点恳求。   饶是再如何平易近人,好歹人家也是公主之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偏何葭匆忙间还真是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来回绝,若当真不去,说不得便要交恶了。   没奈何,她只好又顶着寒风练了几日,今儿便硬着头皮来了。   只是实在冷得很,打球的骑装为了行动方便又有些单薄,何葭这会儿一张嘴就频频发出上下两排牙齿磕碰的声音,当真可怜得很了。   队伍中表现最平静的当属苏秀,或者说她其实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亢奋:   自打圣人公布了自家兄长同九公主的婚约之后,虽然谁也不能确定究竟什么时候办婚事,可她俨然已经成功将自己代入到了外戚的角色中去,非但隔三差五就寻些由头去找九公主说话,便是平日里与人交际,也必然三句话就要说到“九公主如何如何,我们家如何如何”上头去,倒是惹了不少人在背地里笑话。   这会儿大家又在一支队伍中,整个准备期间,苏秀都紧紧贴着九公主,神情十分得意,偶尔还要冲庞秀玉和何葭丢几个得意洋洋和不屑一顾的眼神过来,简直就差挂一块“我是公主小姑子”的牌子在身上,这才好彰显她今时不同往日的非凡身份!   非但如此,她还十分明目张胆的大拍马屁,九公主说一句什么她便要立刻跟一句,不仅旁人受不了,就连九公主本人似乎也已经被逼到了忍耐的极限。   九公主此人在外一贯和气,从不公然给谁没脸,因此即便此刻有些窝火,为防功亏一篑,也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庞秀玉却与何葭在角落里不断进行眼神交流,目光中满是讥笑与鄙夷。   想当初苏秀此人虽然略显张狂了些,可也没到现在这般地步,这才多少时日,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实在叫人吃惊。   看台上的杜瑕不知道准备室内发生了什么事,可想也知道肯定和谐不到哪儿去,不由得有些担忧。   身边的杜文也没好到哪儿去,生怕自家怕冷的媳妇受委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准备室那头,连方才谁上场了都没留心……   两位公主带的队伍是第二组出场的,前头两队也打得十分激烈,颇为难舍难分,看台上叫好声不断,引得杜瑕也跟着喊了几嗓子,虽然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正看着,却听旁边有人低声讨论起什么赔率,已经被调动起热情的杜瑕这才突然想起来,忙叫了小雀来,叫她出去打探外头下注的情况。   小雀平日里哪儿做过这样的事?乐颠颠就往外头去,然后张铎带过来的一个弟兄,叫黄斌的就笑道:“这等小事哪里要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小的去就好。”   小雀却是为了凑热闹,并不愿意交给旁人。   一旁的张铎却道:“姑娘有所不知,但凡下注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乱糟糟一团,醉汉无赖比比皆是,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单独去了,又穿戴的这样不凡,保不齐就给什么人盯上,到时岂不窝火?还是叫我这个兄弟陪着。”   他也看出来小雀这丫头是想借机玩一玩的,便没说叫手下兄弟替她去,而是各退一步,叫黄斌陪她去,这才得了。   不多时,小雀兴冲冲回来了,先说清楚了各自赔率,又主动对杜瑕夸道:“夫人,这位黄大哥甚是心细,方才还捉了两个扒手,替一个老汉拿回了钱袋呢!”   杜瑕一听,倒也来了兴致,认真打量这个跟着自己并不久的护卫,见他身材高大,肩宽体阔,微黑的面庞上头五官端正,眼神清澈,便点点头,笑道:“你叫黄斌?我倒是听老爷说起过你,还赞了许多回,果然不错。”   一听牧清寒竟也说过自己的好处,黄斌登时喜上心头,脸庞都有些微微发红了,忙抱拳道:“哪里敢说这个!不过是小人本分,不当人子!”   杜瑕笑了声,道:“不必过谦,你又是张大哥带来的,我们自然信得过。”   一句话说的张铎也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又觉得十分温暖,直觉一种被人信赖的欢喜,浑身上下都舒坦极了。   想当初混迹江湖,吃的是辛苦饭,赚的是亡命钱,饥一餐饱一餐,当真有今朝没明日,居无定所,形容落魄,每到一处便要受人轻视,连寻常农夫都瞧不起他们这些跑江湖的,活的真是窝囊!   想不到就是当初貌似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护送活计,竟让他认识了如今的老爷,连着夫人一家子也都是和善的,待他们也好得很,叫他们感激涕零。不光自己,他竟也能有替侄儿和兄弟们谋前程找出路的一日,真是值了!   杜文也勉强收回视线,打量黄斌一回,点头赞道:“果然好个身板!”   杜瑕又往场中看了一眼,当即兴致勃勃的掏了一张银票子出来,交于小雀道:“你们再跑一趟,悄悄地,帮我压七公主赢。”   “七公主?”   三人都愣住了,小雀更是直接问道:“可是夫人,庞夫人她们不都是九公主队里的么?再者您素日里也只同九公主有往来呀。”   杜瑕摆摆手,非常实在的说道:“我确实同她们要好,可要好归要好,该赚钱的时候却不能糊涂,哪里敢意气用事呢?去,这就去吧。”   就今天九公主的阵容,啧啧,除非七公主脑袋坏掉了,要同她上演一出姐妹情深,否则单看能输几个球吧!   “且慢!”她这么做,搞得杜文也有些心痒难耐,当即也解了钱袋,掏了一锭十两足银,大笑道:“同你们夫人一般!”   说完又冲杜瑕道:“没得你宽裕,便只压十两罢了。”   兄妹二人笑了一回,紧张感倒是消除不少。   第一场比赛上场的闺秀、少妇什么的,杜瑕一个都不认识,自然不关心,只看个热闹罢了,等她们好容易打完了,不过胡乱跟着拍几下手也就完了。   而等到两位公主的队伍刚一拉出来,杜瑕一颗心都忍不住跟着提起来了:   不是兴奋,而是害怕。   不是害怕输球,而是害怕有人受伤。   并非杜瑕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九公主的队伍阵容实在有些差劲,放眼看去,几乎就是要靠庞秀玉这一员猛将独挑大梁!可七公主队里的,可全是结结实实的悍将!   若是天气不这么冷,或是何葭不怕冷;再或者她们没跟苏秀闹翻,倒是还能勉强期待一下,可现如今……   杜瑕只祈祷不要输得太惨,不要有人因此受伤就好了。   果不其然,她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开场不过一刻钟,七公主队里就打入两颗球!!   显然七公主也知道庞秀玉不容小觑,竟大胆派出两员大将对她进行前后夹击,只叫她寸步难行。   苏秀倒是想再九公主面前努力表现一番,哪知想的太美,本事有些差,第一局还没结束就被塞北两姐妹之一直接撞下马!   现场顿时一片惊呼,杜瑕也差点跟着站起来,生怕出什么事。   冬季寒冷,地面冻得邦邦硬,摔着格外疼,苏秀落地之后整个人都懵了,连躲都不知道躲,就那么傻呆呆的趴在那里,老半天不动。若非对手马术高超,直接打马从她上空跃过,估计这会儿都要出人命了。   后来还是有人上去把苏秀拖到场外,又喂了几口滚滚的姜茶,她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不知谁问她还上不上场,苏秀愣了愣,瞥见场中九公主苦苦支撑的身影,一咬牙,“上!”   话虽如此,可方才的坠马显然将苏秀的满腔热情和勇气都给摔没了,重新上场的她俨然已经失去了方才的活跃和积极,不禁跑动速度慢了,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勇敢、正面的迎接对手,而是只要有对手往她这方向冲,她就本能的躲闪起来。   杜瑕看了会儿,发现她的左臂似乎不太灵活,隧摇头叹息。   到底还是受伤了。   第一局很快结束,九公主被七公主带着人削了个五比零,堪称耻辱的比分。   一整局都几乎没有任何发挥的庞秀玉看着已经处于爆炸的边缘,随时可能爆发,额九公主更是眉头紧锁,虽然口中还在说着鼓励的话,然而两只眼睛里流露出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赢不了的,今日肯定赢不了的。   相反的,终于能一雪前耻的七公主简直得意坏了,隔着半座球场都能听到她肆意张扬的笑声,这笑声在九公主耳中分外刺耳。   一位公主公开组织的活动,又是打着过生日的名头,诸多皇子、公主自然少不了前来捧场,这会儿也都因为立场问题而表情各异,心情不同。   眼见自家胞妹在场中大杀四方,威风凛凛,二皇子的心情也好的过分,两道眉毛几乎都要从额头上飞出去。   他笑着接受了一众兄弟姐妹和数位朝臣的恭贺,然后得意洋洋的对三皇子道:“九妹本就不精于此道,有日子不练,球技越发退步了。”   他的年纪本就比三皇子和九公主大,以这种评判的口吻说话,倒也不算逾越。而且二皇子本人也精通骑射和多种兵器,马球更是一绝,当真很有资格评价。   且这一回打仗,二皇子的本意也是想去边疆建功立业,为将来自己夺位增加筹码,可肃妃权衡再三,还是觉得风险太大,这才力劝儿子打消了毛遂自荐的主意。   打仗这种事情风险高不说,最关键的是谁也不确定会打多久!   要是圣人眼下正值春秋鼎盛也就罢了,可偏偏已经不大中用,说不得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若是一个不巧了,或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偏偏挑在二皇子身在边关时叫圣人去了,到时候甭管二皇子立下何等汗马功劳,皇位当真就没他的份儿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利害轻重,倒没非跟着去,可心中终究不快,索性这会儿就一块都发泄出来了。   话音刚落,许多人便已哄笑出声,闹得三皇子面上十分不好看。   素来同他交好的十二皇子才十三岁,年轻气盛,听不得这话,当即心直口快的说道:“二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还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成?九姐马球是打的不大好,可有本事叫七姐同她比书法、比画技去?非挑着这个说事儿,也不算什么本事!”   十二皇子的母妃不过是个嫔,还是当初得皇后照顾才能生下皇子,这才被升为嫔,因此母子二人一直是坚定地皇后党。   且十二皇子的生母容貌艳丽,他也长得十分俊美风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圣人也不能免俗,早些年就乐意逗这个小儿子玩,时间久了,父子二人倒也有几分真感情。   二皇子一听就变了脸,不必他亲自训斥,身后的八皇子已经先一步跳出来,挽着袖子道:“什么书法画技,男子汉大丈夫说这些作甚,有本事的出去同我练练,再说谁心服口服吧!”   说着,竟就当众甩了披风,挽了袖子,露出来里头两节小麦色的结实臂膀,一块块肌肉线条十分流畅,看的周围一众贵女都羞红了脸,纷纷避了开去,却还是忍不住偷眼来看。   他的母妃也是武将家出身,且父亲只是区区七品绿豆官职,她入宫后十分艰难,多得同为武将世家的肃贵妃照拂,这才能有今日荣光,不然莫说诞育皇子,便是能不能活到今日也难说呢!   眼见比赛只进行了三分之一,公主和贵女还还没怎么着的,众皇子之间竟先就已经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此时,却见一名二十来岁,十分温文尔雅的男子起身劝和道:“诸位且都消消火气,不过球场较量而已,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又有什么要紧的?还是莫要伤了和气。”   众人见是他,都有些不以为意,也只有二皇子和八皇子看了他两眼,之后明显收敛了。   见十二皇子等人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此人又道:“圣人也知诸位今儿都来看球,熟悉的也就罢了,知道诸位不过闹着玩儿罢了;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这就要打起来了呢!”   直到这会儿,三皇子和十二皇子他们才算是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双方又短暂的僵持片刻,便同时丢下几声冷哼,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   确实,输赢虽然关键,可眼下更要紧的却还是父皇的看法,若给他老人家留下一个“好胜斗狠,不顾兄弟情谊”的坏印象,那可就完了!   因为同是九公主和三皇子竭力拉拢的对象,杜瑕兄妹二人的座位也颇好,方才那一点小风波自然尽数落入眼帘。   杜文摇摇头,低声感慨道:“这才什么年月,圣人还在上头呢,便这般明目张胆了。”   杜瑕也叹道:“还在又如何?难不成一直都在?那事何等精细,说不得打出娘胎了便要开始努力筹谋,能等到这会儿也不容易了。”   剩下一群年纪小的皇子倒罢了,像是前头三四个年龄大的岂有不心焦的?   原本父子却是该亲密无间的,可落在皇室,父亲太能活……对有野心的皇子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皇室之中本就不缺孩子,自然也不缺皇子,很可能晚几天就要多长成几个竞争对手,叫他们胜利的希望更渺茫一分,如何不急?   杜瑕又看了会儿,这才后知后觉的奇道:“这几个月来,七皇子风头正劲,听说他同几位哥哥都很亲近,怎的今儿没来?”   “没来那才是个精的呢!”杜文意义不明的笑道:“两位公主的较量,说白了就是两位皇子的较量,既然他同谁都很亲近,若是遇到方才的情形,他要支持谁呢?支持一个,必然得罪另一个,甚至两边都不讨好,还不如不来呢!”   杜瑕嗯了声,却又问道:“方才后面出来劝和那人是谁?怎的没见过?”   “你不认识?那就是七公主的驸马!”杜文惊讶道,不过旋即就明白过来:“也是,你有孕在身,这一年多在家窝着,想来也是没机会得见。”   顿了下,他又道:“说来也是叫人扼腕,那位驸马虽然出身武将世家,可天资聪颖,文采斐然,为人十分谦逊有礼,如今却叫那位贵主儿霸占了,唉,也是有苦说不出。”   杜瑕几乎笑出声来,什么霸占了,说的好像是七公主抢亲一样!   不过……说不定真有什么内幕也未可知!   却听杜文又道:“我虽不喜那位贵主,可对这位驸马却甚是欣赏,只是命不好罢了。”   文曲星出生在武曲星窝里本就叫人无所适从,如今竟又得了这么一位飞扬跋扈的老婆,听说二人婚后感情也十分一般,可不是命不好么!   杜瑕深以为然,刚要继续说什么,就见负责计时的太监已经用力敲响了代表第二局开场的铜锣,当即顾不上说话,立即同兄长一起密切关注起场上情况来。   今天天刚亮就开始下雪,这会儿太阳都快升到中天,可非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了,地面都厚厚积了一层。   每两局的空档中,都会有许多人冲上来对球场进行快速的清理和修整,可饶是如此,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地上竟又快白了!   杜瑕不由得越发担心。   土地上下雪不怕,怕的就是马球场这种经过特殊平整、夯实过后的硬面土地,再经过数十只马蹄的疯狂踩踏,保不齐什么地方就能踩出冰来,这才是最要命的!   也许是上一局的零蛋得分和对手不遗余力的封锁叫庞秀玉心里积了一堆火气,这回一开场竟就不要命一般御马狂奔,七公主队中那两名负责盯她的人竟压根儿撵不上!   庞秀玉完全展现出她疯狂打法的优势,甩开两只苍蝇后,几乎无人敢与她正面冲突,稍后,她竟直接从七公主手下抢了一个球!   、   七公主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遭遇?脸当场就黑了,直冲着几个队员大吼拦住她。   此时的庞秀玉已经打出真火,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君臣之礼:   要计较这个,还来打什么马球呀!   庞秀玉一路横冲直撞,不过眨眼功夫就来到七公主队的球门前头,看台上已经沸腾了,无数人大声欢呼,喊她的称号:   “大娘!”   “大娘上呀!”   “真不愧是大娘,果然了得!”   “当真胆色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过去一段时间都被冻个半死,几乎没有任何表现的何葭见机会难得,也咬牙上前,准备为庞秀玉保驾护航。   哪知此时异变陡生,方才没拦住庞秀玉的那两人之一顶着七公主的大喊已经有些慌了,竟没注意到她从旁边杀出,非但没减速或是绕弯,竟又抽了胯下宝马一鞭子!   等她回过神来,何葭已经避无可避!   但听两声惊呼混着马嘶响起,瞬间被淹没在现场看客的喊声中,旋即却又爆发出尖叫与欢呼交织的巨响!   进球了!   庞秀玉进球了!   坠马了!   有两人坠马了!   杜瑕和杜文此刻吓得脸都白了,齐齐站起,什么都不管了,径直往场下冲去。   何葭和那位姑娘下半身双双被压在马下! 第九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整个马球场都陷入到了惊呼之中, 刚进球的庞秀玉弄明白情况之后大惊失色, 来不及为自己庆祝就打马往那边跑去, 不等停稳便已翻身下马,然后与冲进场的力士一同用力, 试图先将两人从马下挪出。   然而马匹实在太重了, 饶是庞秀玉天生神力也有些力不从心, 若不能一举成功, 再次回落后势必给伤员带来二次损害,还是再加上后面赶来的张铎和黄斌一起帮忙,这才小心的将何葭和另一个女孩儿拖了出来。   此时两人面额惨白, 饶是天上还在落雪,额头上也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冷汗,疼出来的冷汗。   杜瑕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弯不下腰, 急的快要哭出来, 只能不住的抓着身边的庞秀玉问怎么样了。   除了数年前江西死里逃生那次, 杜文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这般惊慌, 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语无伦次的问妻子哪里痛。   何葭好歹也是官宦女儿, 何厉家境也不错, 打从出生之日起就没遭过什么罪, 这会儿整个人都疼的有些迷糊了,眼前黑乎乎一片,直冒金星。剧烈的冲击又叫她耳边嗡嗡作响,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她能感觉到身边来人是谁,可是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张嘴,却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怕,疼得很,三思,我的腿是不是废了?我好像也瞧不见了,我疼!”   杜文就见她那条方才被马压住的腿隐约有些诡异的扭曲,心头也是突突直跳,却又不敢想那些最坏的打算。   马球本就是一项极度危险的运动,又是七公主组织的,赛场内一直都有专精跌打损伤的太医在,这会儿也气喘吁吁的冲过来,分别替两位伤员现场诊治一番,确定能否搬动。   “这位夫人的右腿断了,须得马上接骨,手臂也脱臼,其他的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还需细细诊治一番。”   所幸是压住了下半身,不然照这般力度,内脏也有危险。   杜瑕等人听了这话,心中百感交集,既恐惧又侥幸,还带着一点后怕。   还好,还好,不是致命伤。   另一个姑娘的情况倒是比何葭更惨些,腰部以上的位置也给压住了一点,暂时推测是有两根肋骨和一条手臂折了,腿也不大好。   又是一阵乱糟糟,上来两幅担架将人小心的抬下去了。   马球赛本就惊险刺激,男人们受伤已经叫人血脉喷张,这会儿伤的竟还是两个娇滴滴的美丽女子,巨大的反差叫看台上此起彼伏的全是惊呼和抽气,好似他们自己也伤了一般。   巨大的刺激让杜瑕一阵头晕目眩,脚底发软,若不是庞秀玉始终在旁边扶着,恐怕就要跌倒了。   到底是极其重大的事故,何葭身份也非同一般,父亲、夫婿都非等闲之辈,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九公主拉拢不成不说,还要多几家仇人,因此也十分焦急,已经喊停了比赛,与同样忧心忡忡的七公主一同赶来。   真要说起来,这会儿姐妹二人也算是难兄难弟,一般的处境。受伤的另一位姑娘也许背景没有何葭深厚,可毕竟这里是开封呀,能留下做京官儿的会是简单人么?   而且最叫人担忧的是,这位姑娘可还没成亲呐,若是留下什么不好的症状,以后还怎么嫁人!   刚才还水火不容的两位公主,这会儿也很有点儿同病相怜的凄惨。   到底是七公主腿脚快,马术好,飞驰而来,不等马儿停下就翻身跳下,直接问那太医道:“如何?”   太医不敢隐瞒,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外伤倒还好,只需正骨后用心将养也就是了,只是还要把脉,看有没有其他隐患。再一个,”他略抬了抬眼睛,很是委婉的说道:“恐怕留下疤痕。”   地面太硬了,骑装又不够厚,何葭她们摔下去之后几个地方都磕破了,掌心更是蹭掉好大一块皮肉,鲜血淋漓,想不留疤都难。   “我不要留疤!”真是爱美乃人之天性,那小姑娘方才还疼的话都说不出,这会儿非但听明白了,竟还能憋着一股力气喊这一嗓子。   七公主拧着眉头想了一回,突然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我写一道手令,你速去公主府走一趟,将那翡翠白玉膏取来。”   翡翠白玉膏乃宫中密制灵药,原本是后宫妃嫔贵女才有资格用的美容养颜之圣品,后来经一位太医改良,添加了珍珠粉、玉屑等物,对祛疤竟也有奇效,于是地位越发出众。   后到的九公主一听,也叫跟着的人回宫去取,同时对七公主道:“到底是七姐得父皇宠爱,我那里也没有的,须得向母后讨要。”   那翡翠白玉膏做起来十分繁琐,且耗费极高,一年也不过产十瓶,而瓶子也不过二指粗细,用起来也快得很,等闲人是不能得的。   七公主冲她假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好说,不过父皇恩宠罢了。”   原本九公主正觉心中泛酸,是想说这话激她一激,哪知对方非但没上当,反而还顺势反击,只把她自己气得不行。   只这会儿却也不是斗气的时候,若不处理好了,恐大计受阻。   九公主忙收敛情绪,对太医下令道:“一应所需都从我这里出,尔等须得全力以赴,万不能有一丝闪失。”   这位贵主儿素来待人温和,何曾有过这般疾声厉色的时候,几位太医都有些惊住了,旋即领命,可心中不免发苦。   所以说,做太医虽好,可风险也大,因为伺候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贵主儿,金尊玉贵的,难免娇贵些。若是治得好还好,打赏自然大方,可一旦有什么不遂意的,寻常百姓家也不过节哀顺变罢了,可这些人,却是轻而易举就能摘了你的脑袋呢!   难,难啊难,这世上,哪里有不难的事呢!   因马球的特殊危险性,按照规则,即便有人受伤坠马也无需停止比赛,只要剩下的人愿意继续便可继续,哪怕一对多也无所谓。   奈何此番受伤的两位身份敏感不说,且伤情严重,两位公主自然也没了比赛的心情,只好叫停,令球场管事立即收拾赛场,然后准备第三组的比赛。   打从出事儿开始,杜文就没离开过何葭身边,一双手死死抓住妻子那只完好的手,只觉得两人都这般冰冷。   杜瑕看的不忍心,又担心何葭伤势,勉强被庞秀玉扶着坐下等,心中惴惴不安。   庞秀玉担心她身体支撑不住,本想叫她先家去等消息,可杜瑕不肯,只道:“这样却叫我如何能放得下心回家?左右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今儿就不回山了,只叫人回去同李夫人说一声,叫她安心就好。且先在我娘家住几日,好歹安心些。”   庞秀玉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若是回军营,路途遥远,你又记挂着,说不得也要一天三刻的叫人出来打探,太过繁琐了些。也罢,我也先不家去了,到底也有些担心呢。”   她跟何葭的关系虽然不如与杜瑕来得亲近,但好歹也是在这开封城内最合得来的几人之一,如今亲眼见她坠马,伤的又这般重,心中哪里放得下呢。   原本他们两家都是住在城里的,后来丈夫职位调动才搬去了军营,以前的房子还是常年有老仆人打扫,随时能住人,倒也便宜。   说来何葭也是冤枉又倒霉,今儿她本不想来的,可架不住九公主十分恳求,这才勉强出战。谁知竟遭此劫难!   她父亲何厉这会儿走路尚且需要拄拐呢,这一发倒更好了,爷俩儿一同瘸着吧!   少卿,太医换了几个,终于把完了脉,又问了何葭几句,这才对杜文道:“杜大人,且借一步说话。”   且不说这会儿何葭正死死抓着他的手不叫他离开,只一听这话,杜瑕等人就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十分惊恐,忙叫他立刻就说。   太医见病患果然不肯放杜文走,且接骨后已经喝了药,昏昏欲睡,想也听不见,便直言不讳道:“夫人摔下来时磕到头,内中有些个淤血块,这才导致眼睛看不大清了。”   话音未落,众人都已齐齐失色,杜文更大惊道:“什么意思,她以后都看不见了?”   放在何葭自己喊看不见了就已经叫他魂飞魄散,这会儿就连太医都这样说,难不成真的不好了?   “非也!”太医也不敢卖关子了,忙道:“只是暂时的,且也不是全然看不见,只视线难免模糊,或是偶尔会头痛,前头几日也可能恶心。好在夫人年轻,身子骨也好,我写一个方子,先吃上半月,应该就有起色,过后我会再根据情况添减药量,或是换方子。能好,只是慢些,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一年,须得有耐性,也尽量不要着急上火,不然越发慢了。”   反复确认能好,只是需要时日之后,众人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杜文连说几声好,又忍不住抱怨道:“张太医,你也忒啰嗦些,又怪会吓人的!若是老这么着,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要有人忍不住打你哩!”   病人没有性命之危,医者也是高兴,张太医当即跟着玩笑几句,道:“我这不是怕夫人是个好动爱玩的,一听症状这般严重,又大半年不得跑动,耐不住,越发急躁,反而影响了药效么。”   杜瑕也道:“恁这话却没道理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谁不知道怎的?便是着急也无可奈何。可恁老这么瞒着,又不叫她听,若是心思细些的,保不齐就要多想,反而是自己吓自己呢!”   张太医一听,却也笑起来,点头道:“确实如此,倒是我糊涂了。”   自古以来,做大夫的差不多都有这个习惯,那便是若有相对严重的病情,往往不会对病患本人说,而是与他们的家人说明,然后叫他们自己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同病患说,以及如何说。   说到底,也是当大夫的不容易,出事出怕了,这么做好歹还能减免一点风险。至少病人万一有个好歹,不是大夫说实话之后刺激的。   “恁哪里是糊涂!”杜瑕这会儿也是大喜大悲的,不自觉间方言都有些窜了出来,不过也不在意,只笑道:“是太心细了哩。”   好坏都是比出来的。原本何葭好端端的受重伤,众人只觉得天都塌了;可正因为猜测的结果太坏,这会儿竟又觉得一年半载康复什么的,已经是意外之喜,便复又欢喜起来。   庞秀玉也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打马球坠马得此结果实在不容易,何妹子是个有福的!且好生养着吧!”   其实她这话说的有些不大应景,可到底发自真心,也有些合了杜文的心境,又感激她方才亲自出手帮忙扛马救人,当即诚心诚意的做了一揖,感慨道:“那就借嫂嫂吉言!”   “这有什么,你这就是见外了!难不成她就不是我的妹子?”庞秀玉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张太医说道:“对了,我长在军营,周围多有伤筋动骨之事,那头有个老军医配了一种药,对此症状有奇效。早些年我同外子进京,也连着药方一起带了来,这就叫人家去取,劳烦张太医给看看能不能管什么用。”   “那感情好!”到底是真心热爱医术,张太医一听这个,登时喜上眉梢,满眼期待道:“军旅之中多损伤骨骼筋肉的症状,那里头的军医一代接一代,长年累月积累之下必有奇方!若能得一见,小老儿此生无憾亦!只是此类方子多是毕生心血所凝,庞夫人这般与我瞧,当真不妨事?”   谁都怕死,谁都向往神医、神药,因此一旦谁家或是那个人万一能研究出一张好方子,往往都十分珍而重之,当做宝贵的财富传给子孙后代,便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甚少有外传的。   庞秀玉却道:“不妨事,那位老军医已经去世多年,生前就将自己研究出来的两张方子都公开了,只说能多救一人就多救一人,也是造化,我们那里出来的人大都知道。”   众人听后不禁肃然起敬,张太医更是整理衣冠,拱手肃容,朝南拜了几拜,由衷赞叹道:“真乃大贤也,可为我辈之典范!”   医者虽悬壶济世,可到底也先是个人,既然是个人,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哪里能做到这般无私呢?   众人又说了一回,两位公主派回去取翡翠白玉膏的人也先后归来,张太医因给宫中贵人看病多年,见过许多次,并不稀奇,只随意收起。   九公主自知何葭本就是被自己强拉来的,非但没能痛快玩耍,反而闹个这般结果,心中也是不好受,只对杜文道:“也是我的不是了,日后张太医便供你们差遣,旁的不必管,只管治好了再说。”   说老实说,杜文自己也不爱叫妻子大冷天的出来做这个,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故,心中难免有怨气。可若是九公主死不认账倒也罢了,他也好顺势发作;只九公主的态度又这般好,丝毫没有回避,又把能承担的都承担了,倒叫他不好说什么。   平心而论,如今他也不缺这点治伤的银子钱,便是稀罕的药材、大夫,饶是自己不能够,去求一求师公唐芽,什么没有?哪里又要她九公主在这里放马后炮!早有这个劲头,你倒是当初就别逼人家来呀!   杜文本就不是那等善于忍气吞声的经典文人,心中有怨气,面上就带了出来,虽未直接同九公主撕破脸,可不管是脸色和语气都很不好。   他既没有表现出被重视的感激涕零,也没有能得太医照顾的幸运,只是胡乱拱手,面无表情的用凉飕飕的语气道:“劳公主惦记,并无性命之忧,也不敢耽搁公主心神,这便家去了。”   说完,也不去看九公主和紧跟进来的三皇子瞬间变色的面庞,只叫了彭玉和张铎等人帮忙抬了何葭,扭头就走。   杜瑕等人此刻对九公主也是满腹怨气,也是一个两个行了礼就走,场面顿时冷落下来。   倒是七公主,竟还趁此机会想进一步毁坏自家姐妹的印象,等杜文一行人经过身边时,还顺便送了一送,又无比诚恳地安慰了许多好话,临别前又说:“什么事能有身子骨要紧呢?只叫尊夫人安心休养便好,杜大人也千万不要焦急。”   虽然也是些没什么用的屁话,可到底比方才九公主说的顺耳多了。   不过显然杜文对这个始作俑者也没什么好印象,甚至一句话不想说,只略一点头,便径直去了。   出去正撞上结伴而来的二皇子和七驸马等人,见此情景都有些色变,二皇子更是死死揪住眉头,十分不悦道:“什么东西!”   他对杜文那一派已经隐隐同九公主与三皇子走近的人本就不喜,这会儿又见他对自己这样无礼,越发恼怒了。   八皇子更是不屑,不悦道:“二哥,你何须这般忍耐,不过几个几品官儿?开封要多少没得?咱们这些人如何忍得!”   说着,竟又要追上去给杜文好看。   “八弟,莫要冲动!”   二皇子忙一把扯住他,道:“不过一个酸书生罢了,何须放在心上!”   “可是,二哥!”八皇子十分气恼,愤愤的挥了挥拳头。   “八弟,我知你好意,只是他如今虽不显赫,可唐芽难不成不够分量?再者他那个妹夫也是个能为的,听说如今在禁军十分吃得开。若此番能得胜归来,三品之位便是他囊中之物!可你也不想想,他今年才多大?而朝中其他的三品官多大?这种人你我即便不能交好,也万万不能得罪了。”   八皇子顺着他说的略想了一回,叹道:“到底是二哥,我却想不来这么远。”   二皇子微微笑了下,又难言幸灾乐祸的说:“再者,他们恼我们也不过是迁怒,说起来最恼的恐怕是三弟,咱们只等着看好戏罢!”   说完,八皇子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兄弟二人还没笑完,就听里头突然又乱起来。   二皇子不大耐烦的问了句,就有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跑出来,哭丧着脸说:“二殿下,八殿下,七公主同驸马爷吵起来了,要动鞭子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道:“也是冤家,才好了几日又这般!”   说归说,到底是在外头,却不能任由他们闹将起来,不然丢的也是自家人。   再说杜瑕一行人。   众人先送何葭回了杜家,王氏和杜河也都在家,听见动静出来一看都吓坏了,惊慌失措道:“好端端的出去,怎的就这样了!”   杜文安排人送何葭进屋,庞秀玉也帮了一回,然后便先一步家去了。杜瑕就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惊得王氏和杜河惊呼连连,吓得脸都白了。   王氏又跟着进去看了一回,叹息不已,道:“这可如何同亲家说呀!”   好好的女儿,在婆家期间就闹成这样,还不给人心疼死。   杜文知道爹娘只是寻常百姓,即便这几年常与官宦人家往来,可本质上还是寻常百姓,因此不欲叫他们也被朝堂纷争、皇位抢夺所困扰,并不细说,只道:“你们不必太过忧心,此事我会一五一十的向岳父岳母说明。”   杜河也叹了口气,道:“却不知何大人会不会怪罪于你,到底是难为你了。”   何厉虽然没有儿子,可是分疼爱两位千金,之前长女何薇因为没能一举得男被婆家略说了几句,他就气的了不得,这会儿次女生生断了几根骨头,岂不是拿刀子剜他的心?恐怕谁去说明,便不免要被迁怒了。   “她既然嫁了过来,我自该好生照顾的,如今闹成这副模样,我本也脱不了干系,便是被说几句也应该,我心里也好受些。”杜文往屋里看了几眼,低低道。   老夫妻两个也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插不大上手,也只跟着唏嘘一番,并决定日后更加善待这个媳妇,来日同亲家见了,也许得低低头,总不能叫儿子不好过。   这会儿何葭还在睡着,杜文进去看了一回,又出来招呼妹妹,只说:“你原先的院子还是原样放着,娘日日叫人打扫呢,被褥也都隔三差五便晒一回,就怕你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住的不舒坦。”   杜瑕闻言不禁看向正拉着自己的手嘘寒问暖的王氏,就见她因被儿子当面戳破,正有些个不好意思,当即道:“却说这些作甚,你也累了一天了,去守着你媳妇,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丫头。”   说完,就推着儿子进去了,然后头也不回的拉着女儿去对过的院子,杜河也喜滋滋的跟上。   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如今出嫁了,寻常并不大回娘家,老两口也十分思念,却也不好经常去看,今儿可巧她一同回来,便说道:“好容易家来一趟,你那边也是空荡荡的屋子,你自己住着我们也不放心,且多在这里住几日。”   杜瑕点头应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又环视四周,见一应陈设、摆件皆是自己走时候的模样,当真一丝儿不动,只被褥等根据天气时节换成了冬日用的厚被,瞧着真像是一直有人住似的,十分温暖。   杜瑕只觉得胸中一股暖流滑过,忍不住抱住爹妈撒娇道:“真好。”   “傻孩子,自己家么,哪里有不好的。”王氏笑着摩挲她的脑袋,又扶着她坐下,道:“如今你月份也大了,需得小心些个。”   杜河也插话道:“前儿我托人找的好燕窝,说是你这个时候的身子吃着极好,可还受用?”   原本他们家里是不大用这些补样品的,不过是这些年往来的富贵人家多了,也跟着渐渐学起来。前儿杜河听说孕妇吃燕窝极好,便特地去搜索了许多上等的,饶是十分昂贵,也眼睛不眨一下的买了,然后喜滋滋的与女儿送去,叫她尽管吃用,吃完了还有。   杜瑕当即点头,说:“我吃着很好,多谢爹。”   老两口自己吃穿用度上头不大讲究,也因为前头几十年苦日子过惯了,并不多么奢靡,可一旦对待儿女,便十分大方,从不抠搜。   见杜瑕这样说,杜河果然喜上眉梢,神情间十分得意,颇有成就感,一时间话也多了起来,当即眉飞色舞的说道:“那人果然说的不错,前头于大人家也说好呢,既如此,往后还买他家的,赶明儿我就去买些,没得你家来了,反而吃不上。”   之前杜瑕怕杜河被人骗,也曾悄悄向王氏打听价钱,再结合品质一比较,倒也算老实,这才安心受用了。   如今杜河与王氏老夫妻两个名下也有几座山,不过因为都是在陈安县,收入并不算高。可因为还有许多耐储存的干果,以及这几年住建固定下来的鸡鸭猪兔,算上皮子和肉蛋,一年下来也有一千多银子,因此日子过得很是舒服,杜瑕这才敢大胆受着。   一家三口许久不见,再加上杜河与王氏也怕女儿独自一人回胡思乱想,因此便要拉着她说些生活趣事,还有那家长里短,都十分朴实却有趣。杜瑕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夜深,还是王氏先催,这才去睡了。   虽然已经久不回家,但伺候自己的还是那几个丫头,床铺被褥也都是白日里刚烘过的,十分柔软舒适,周围陈设也是自己熟悉的……杜瑕本以为白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己会想七想八睡不着,哪成想刚一躺下,整个人都好似陷入床中,两只眼皮沉重的很,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一觉到天明。   次日一早,杜文不等吃早饭就先去了何家,将何葭现在的情况说了。   本来何厉见他这么早过来就料定不是什么好事,听完之后果然暴怒,当即砸了茶碗,又顺便将杜文骂个狗血淋头。   “我的女儿如珍似宝似的张了这么大,平日里连磕破点油皮我同她娘都心疼的睡不着觉,这可倒好,距离上回她家来才几天呀,竟就折了胳膊断了腿!等再过几个月,是不是我们父女俩便要……”   他自己也觉得说这些实在太不吉利,因此到底没说下去,只还是用两只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盯着杜文,手里的拐杖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为武器敲过来。   赵夫人听后也是双目垂泪,见杜文垂着一只脑袋,被丈夫骂的实在可怜,也忍不住劝道:“罢了,你却又冲他发什么火儿?难不成葭儿是他弄伤的?还是说葭儿这般,他就不心疼?”   说完,又对杜文招招手,叫他来桌边坐下,叹道:“瞧你这两眼乌青,里头满是血丝,昨夜也没睡吧?”又指着何厉叹道:“你也莫要怪他,他疼葭儿实在厉害,我竟都描述不出的。我知道你心疼葭儿的心同我们是一般无二的,不过是一时难以接受,说话这才冲了些。”   何厉却不服气,继续瞪着眼睛,将拐杖往地上戳的砰砰响,大声道:“如何怪不得他?难不成葭儿不是嫁了他?好大一条汉子呢,媳妇在你眼皮子底下弄着这般模样,亏你还有脸面过来同我讲!”   说的杜文越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赵夫人推了他一把,道:“也够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也莫要非抓着他欺负!真有这个能耐,你倒是与那些罪魁祸首说去!”   “你当我不敢么?!”越说越来劲,何厉登时站起来,用力挥舞着拐杖,吹胡子瞪眼道,“难不成我没见过龙颜大怒,还是大牢里没住过怎的!”   说完,竟就要往外走,直把赵夫人气的肝疼。   好歹还是杜文连说带劝,这才把人拉住了,只又被何厉趁机抓住,狠狠锤了几把,整个脊背都如同被巨牛踩过一般,当真疼的厉害。   也就是这会儿,他脑海中竟阴差阳错想起来自家老师肖易生当初曾经说过“莽夫”“彪子”的评价,以及何厉自己曾经数次非常得意的说的什么“打不过我”……   作为一个文臣,他的力气……确实是很不算小的。   稍后,赵夫人终究是留了杜文在家里吃饭,饭后他去上朝,赵夫人与何厉两人当即坐了马车去杜家探望女儿。   王氏与杜河昨儿就知道今儿何家必然要来人的,因此也算早有准备,两边见面之后先就十分愧疚的说对不住。   “当真没脸见亲家,多好的媳妇,竟,唉!”   杜河也是真惭愧。   他是个老实人,与浑家王氏也都没什么坏心眼儿,对待何葭这个媳妇虽不敢说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杜瑕那样好,但比起外头的公婆,绝对是好得很了。如今好好的媳妇儿变成这样,他们到底觉得心中有愧。   这就是婆家没照顾好啊!   今儿早上虽然对杜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这会儿的何厉已经冷静下来不说,且也知道此事不能怪这一对老实巴交的亲家,因此只是摆摆手,道:“我知自己在外名声不大好,可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混账,此事与你们无关,莫要自责。”   杜河听了这话,越发不安,尤其见他也还拄着拐,心中尤其不好受,只是叹气。   赵夫人也对王氏道:“亲家母,你们素日里对葭儿如何,我与老爷都一清二楚,外头再也找不出几家婆家这般掏心挖肺待媳妇儿的了,哪里还会怪罪。”   见他们这般通情达理,王氏也十分动容,又说了几句,便带他们去看何葭。   这会儿何葭已经醒了,只是骨头也疼,且视线果然有些模糊,等父母到了近前才勉强辨认得出,惊喜交加却又带着几分委屈的喊道:“爹,娘?”   就见过了一夜,她的模样越发凄惨了:   半边脸也肿起来,如今敷着药膏子,下头隐约透出来一片青紫;一条胳膊吊着,腿儿也打着夹板,手上也缠着绷带,整个房间一股浓浓的药味儿!甚至她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使了,正努力大睁着望这头看,却似乎有些辨认不好方向……   虽然之前已经听杜文描述过女儿的情形,可听说与亲眼见还是不同的,就这么一会儿,赵夫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就连何厉也红了眼眶,咬牙切齿的发狠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   肖易生表示:我那个师兄……也是一言难尽! 第九十六章   何葭与爹娘见面的情景自不必多描绘, 何厉同赵夫人留在杜家吃了晌饭, 又拜托女儿婆家好生照拂, 然后便不顾挽留离去了。   王氏看的十分唏嘘,又瞧瞧眼眶红肿的儿媳妇, 软声安慰道:“好孩子, 莫要哭了, 也不必怕, 大夫都说了,你这身子并无大碍,只要安心静养就是了。便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大清楚也很不要紧, 按时吃药,把里头的血块化开就成了。”   杜瑕也拉着何葭的手笑道:“正巧你怕冷,如今就在家,谁叫也不必去, 等到回头开春, 天儿暖了, 花儿也开了, 姹紫嫣红的,可不正好出去?或是游湖, 或是赏花, 或是看个雨景儿的, 你说好不好?”   说的何葭也破涕为笑,十分领情的道:“正是这话。”   好好的人突然遇到这种情况,能保持这种心态着实不易。也多亏何葭见惯了大场面, 之前又曾经历过父亲骤然失势的风波,心性坚定远胜寻常女子,昨儿虽然一时间有些接受不来,可痛快哭过几回,经过一夜的休整之后,已经很能端得住了。   养病其实并不可怕,关键是能否抗得过休养期间的枯燥乏味。杜瑕曾见过许多在漫长的康复期间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崩溃的,也很怕生性好动的何葭熬不过,便主动邀请道:“正巧我最近也打算写个新本子,正愁没人与我商议,你若得空,偶尔帮我听一听可使得?”   “哪里能不得空?”何葭果然喜出望外,却也知道对方这必然是为了宽慰自己,不然她交际也颇广,哪里就非得叫自己帮忙看不可了呢?便是以前也没这样过,当即道:“我正愁这几个月如何打发呢,你这样看重我,却不是叫我白白有故事可听,哪里能找到这般好事!”   几人都笑起来,气氛也随之轻松许多。   于是接下来几日,杜瑕果然日日都来找何葭说话,两人除了谈些画本之外,不免也说些生活琐事,还有女孩儿家心事什么的,感情日益加深,当真如同姐妹一般,何葭也没什么空档去胡思乱想了,看的杜文感激不已。   约莫过了五六日,庞秀玉又过来串门,进门之后也不打招呼,张嘴就一连吐出来好几个大消息:   “你们听说没得?二皇子要娶那日球场出事的那女孩儿做侧妃哩!听说她下巴磕的颇重,约莫要留疤呢。对了,今儿早朝何大人也去上朝了,还参了一本呢,却是三皇子的党羽,说他勾结上下,买官卖官,当时满朝哗然。因为牵扯到三皇子,圣人都险些气的厥过去。”   果然是大消息,杜瑕和何葭听的都呆了,旋即面面相觑。   当日何葭与那女孩儿一同坠马,大家关心何葭一人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看对方伤的如何,会不会留疤?   不过若是当真留了疤痕,还是在脸上,虽不敢说破相,可也绝对会影响到将来的亲事,此刻二皇子主动表示要迎娶她为侧妃,在外界看来,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收场方式了。   毕竟那女子的父亲官职不大显,若嫁与寻常官宦门第倒也还匹配,可若想嫁入皇室,却是有些不大够格,更别提是呼声甚高的二皇子。   本来么,便是垂髫小儿都知道打马球十分危险,而她来打球也不是七公主逼的,这会儿出了事,其实也怪不得七公主,只是说不得也要有些人抱怨几句。但二皇子这会儿肯主动出来接茬,想来原本某些略有微词的人,这会儿怕也要转换态度,夸二皇子温柔和善、替人着想了。   可杜瑕却不免想得多些:   本来一般的联姻都有极强的不稳定及不确定性,而像这种本身门第不匹配,又带着特殊缘由的结合方式……   ,   且不说二人若是性格不合,处不来该如何是好,也许在二皇子心中,自己娶这个姑娘本就带有一种施舍的心态,这就从根本上造就了一种婚姻关系的不平等和不平衡,假如后面一旦遇到什么波折,很可能压根儿就经不住考验!   这两天何葭的眼睛已经开始有些好转了,至少白天已经能够大致看清人影,这会儿就辨认着庞秀玉的位置问道:“圣人可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我父亲如何了,庞姐姐你可知晓?”   何厉这会儿身体还没好透,走路和站立的时间稍微一长也需得拄拐,如何又突然上朝去了?若说不是因为自己,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她也是有些出事出怕了,上一回何厉就下了大狱,好容易才出来,若是这一回再进去,且不说能不能出来,就他如今的身子骨,且不敢想会如何呢!   “嗨,不过是娶个侧妃,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圣人如何不肯?”庞秀玉百感交集的说道,“放心,这回何大人却是证据确凿,听说人证物证俱在,圣人已经下令叫薛崇薛大人去找什么账本子去了。”   话没说完,她才突然意识到何葭的变化,惊喜道:“呀,何家妹子,你能看见了?那位张太医果然有些门道,回头咱们该好好谢谢他!”   何葭也十分喜悦道:“已经好多了,早起张太医又来把了脉,说情况甚好,约莫再过半月就能恢复如初。”   三人说笑一回,难免又说到这一回何厉的举动上,都毫无异议的认为这是何大人在替女儿出气。   说些残酷的事实吧。其实只要真狠下心去刨根问底的挖,朝廷内外成百上千的官员能有多少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一点儿污点也没有的呢?尤其是在京城这一滩浑水中混的久了,便是你想高风亮节,还有人想拉你下水,在往上爬的同时还想一如既往的保持自我几乎不可能。   何厉素来行事肆无忌惮,参几个人本来没什么,可眼下的时机却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些:   他的女儿前脚受伤,后脚他就去把三皇子的臂膀给拉下马……   杜瑕突然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又问庞秀玉道:“你方才说,去负责调查的是哪位大人?”   “薛崇薛大人!”说起这个,庞秀玉也笑了,道:“可不就是那年主办江西大案的钦差,薛崇薛大人?后面那几年里,他也陆陆续续的抄了好些家,对了,陆倪陆阁老家不也是他办的么?”   那可真是专业抄家的了。   庞秀玉这人瞧着大大咧咧的,可平时交往的也都是心直口快的人家,大家私底下也爱说些个八卦甚的,当下也道:“听说那位薛大人的脾气本就有些古怪,人缘不大好,结果这些年来要么当钦差出去办疑难案件,要么便去抄家,左右都是些出力不讨好的营生。人家是活得越久,识得的朋友越多,他却越来越少。圣人倒是越发器重他,可朝中大臣们却越发远离了,生怕这位抄家钦差什么时候转头就抄了自家,躲来躲去活似瘟神一般。对了,貌似他倒是同你们另一位师伯宋平关系不错。”   何葭也笑,道:“宋师伯我们也是认识的,为人虽有些刻板,却也是十分铁面无私,这些年尤其沉迷断案,听说破了许多积年的冤案呢,不少百姓家中都替他供着长生牌。两人一个抓一个审,当真合作无间,俱是鬼见愁。”   何厉这是在报复,基本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一派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又拿他没有办法。   人家在家休养期间还不忘关心国家大事,拖着病躯抽丝剥茧,这会儿干脆拄着拐就上朝了,便是圣人见了,也只能说一句“爱卿辛苦”……   没什么能比明知道对方就是在针对你,可自己却又无力反击而更叫人窝火的了。   薛崇是做惯了这个的,这些年什么妖魔鬼怪没经历过?便是魔高一尺还有道高一丈,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怎么想的,果然带人搜出了一本账簿,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名字,全都是这些年各地提拔上来的官员!   只是大约这账簿藏匿的地点有些难以启齿,据说送进宫时圣人十分嫌弃,先叫人拿下去重新抄录一份,并立即换了一处屋子办公,而负责打扫的宫女太监也传言薛大人走后,屋子恶臭难当……   这两年圣人的疑心病本就加重,这会儿又拿到这般铁证,震怒就不用说了,直接叫薛崇又走一趟抄了家,结果出乎意料的是,竟没搜出来多少银两!   据说薛崇第一回 呈上去的账本并不完整,可饶是这些贿赂银两加起来,也是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而现在查出来的现银和珍宝等加起来竟也不足三成。   剩下的去哪儿了?   难怪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怀疑过这名官员的清白,因为不管是他及其家眷的穿戴用度,还是宅院摆设,都十分简朴,甚至某些衣服上头还有补丁!   薛崇带人去抄家当日,外头许多围观的百姓还在唏嘘,说圣人也有冤枉人的时候,这位大人确实是一位两袖清风的好官,甚少在外吃喝,只自家开火,平日里连吃便宜的猪肉都要精打细算云云……   圣人听得越发火冒三丈,干脆将那人抓起来严加拷问。   百姓的评判标准一贯简单直白:重用好官,惩治贪官的,自然是明君;而重用贪官,却冤枉好官的,自然是昏君!   分明是个污吏,却非要伪装的这般无辜,若自己不能查出铁打证据,岂不是叫百姓说自己昏聩?   那官员倒是硬气,挺了两日都没招,哪成想他的一个心腹却怂了,只挨了几十板子,就撅着鲜血淋漓的腚,将自己参与的、没参与的都招了个底儿朝天!又接二连三的指了好几个地方,挖出来许多证物和金珠。   三皇子瞬间好似被架到火上烤。   那人是他的党羽,虽然从未过明面,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三皇子的人。又因为这名官员素来官声极好,颇有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名声,还曾被三皇子举荐,去不少地方担任要职。因政绩上佳,圣人多有赞许,朝廷内外也多有赞誉,说三皇子是伯乐,他便是那千里马,一个慧眼识珠,一个知恩图报,当真乃一段佳话!   哪知如今情势骤然逆转,原本的佳话成了“假话”,所有人都认定的当世表率一夜之间成了足可遗臭万年的奸臣!   圣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不说,而三皇子也讨不了好,轻则要背上识人不清的名声,重则要被拉下水……   此事当真疑点甚多:   第一,你三皇子与此人相识八年有余,往来甚密,他做下这般惊天大案,难不成你当真一点风声也没得?   第二,买官卖官一事牵扯甚广,若非手眼通天、地位超然之人绝无可能完成,那么究竟是谁在暗中帮助他?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账本上的那些银子他既然没花,去哪儿了?   如今的圣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期待一众儿子们替自己分忧解难的好父亲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知道下头几个儿子虎视眈眈,本就十分疑心,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落到眼中也容易被打上结党营私的帽子,更何况眼下这般证据确凿的事实?   于是三皇子被夺了手头活计,却也因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就是他干的,被交给了他一派的十二皇子,也算是圣人好歹给儿子留了一丝脸面吧。   可换个角度想想,谁又敢说圣人这么做,是真的单纯因为还对三皇子抱有一丝侥幸?   都是正经的皇子,都有无限可能,谁敢说自己对皇位没有一点儿渴望呢?   但凡能自己当家作主,谁又愿意低声下气与人做奴才!   饶是平时十二皇子应声虫似的全力支持三皇子,可一旦机会来临,他当真会如曾经无数次赌咒发誓说过的那样,依旧全心全意的支持三皇子么?   毕竟当皇帝,还是当皇帝的弟弟,那差别可实在太大了。   可十二皇子接到差事的当晚还是去看了名义上是闲赋在家,实际上已经被变相软禁了的三皇子府上,询问这位三哥的意见。   事已至此,三皇子便是心中窝火,还有甚么话说呢?   他死死盯着十二皇子,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点得意,看出一点轻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准究竟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然而最终确定里头仍旧是满满的敬重和仰慕后,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他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你就接着吧。你我都是自家人,谁办都没什么分别,好好做,也替你三哥我挣回一口气。”   说完,还拍了拍十二皇子的肩膀,一副无比欣慰的大度模样。   “可是三哥,”十二皇子随着他的手晃了晃,十分惶恐道:“我从没单独办过差,没有你在身边,一没经验二没人脉的,我哪里做得来这个!若是二哥他们借机发难,我又当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三皇子的眼睛就危险的眯起,倒背着手,意味深长的重复道:“是呀,若是借机发难,你当如何是好?”   原来这些年自己都小看了这小子,果然也是扮猪吃虎的角色!   什么如何是好,只要你真用心去办,哪里有办不成的差事!   这分明是在朝自己要人了!   也不知究竟听没听出三皇子的弦外之音,十二皇子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道:“虽然父皇和朝廷上下都知道我是头一遭,可我也这么大了,自然想替父皇和三哥你分忧解难,也好解了眼下困境。若是头一回就办砸了,说不得还要又拖累三哥你,叫我越发没脸见你了。”   三皇子在心中冷笑,暗道:是呀,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头一回办差,可我却不是,自然能有的都有了。若你办砸了,便是父皇也不能如何责怪你,可大家却都会说我藏私,不肯教导,不肯提携自己的弟弟……   十二皇子方才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若是我办的好了,你眼下困境可解;若是办不好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可三哥你……恐怕就危险喽!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了许久,三皇子早已去了一贯的和煦,而十二皇子却还是一副无知无畏的率直表情,仿佛自己所说所想当真全为了好三哥,竟是没有丝毫破绽!   良久,三皇子才呵呵轻笑起来,又上前拍了拍十二皇子的肩膀,幽幽叹道:“一转眼,小十二也长这么大了。”   十二皇子也呵呵直笑,道:“是呢,我和母妃也一直感念皇后娘娘照拂,便是三哥,也教会了我许多。”   三皇子几乎要呕出一口老血,却还是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名字,十二皇子听后满足的笑了,郑重对他一礼,又摆足了尊敬兄长的架势,安抚道:“三哥不必着急,弟弟一定用心去办!父皇素来最信任三哥,想必也不是真生气,三哥只当休养便罢。”   这话几乎是在三皇子本就裂了一道口子的心上又狠狠戳了一刀。   若说圣人最看重的,也许是前头三四个早已长大成人,又办差多年的皇子;可若说最信赖最疼爱的,至少这几年,却正是眼前这位容貌出众,又貌似最天真率性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走后,三皇子屋里屏风后头竟转出一个九公主!   九公主盯着十二皇子离去的方向,眉头蹙的死紧,语气森然道:“真是没想到,小十二”   话音未落,忍耐已经的三皇子就一掌将桌上茶具扫到地上,伴着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低吼道:“枉我这些年这般信任他,当真是终年打雁,到头来却被雁啄瞎了眼!”   跟自己要人,自己当初又去跟谁要人!如今这点人脉,还不都是这些年踩着刀尖儿一点点经营出来的,这会儿大事未成就被堵到死胡同,生死未卜的,竟又要将这些拱手让人,叫他如何能甘心!   “三哥,事到如今,发脾气也是无用,”三公主忙道:“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得容易!”三皇子道:“且不说这些年他与我揽了多少银子,这一回收上来的九十多万两却还没到我手中,若不能掏出来,你我一时之间却又去哪里搜罗这些填补空缺?”   这只是其一,因他们已经收了银子,若是照往年的法子,孝敬银子的那些人便只需等着做官即可;可现如今三皇子在吏部的差事已经被撸了,且不说已经没了实权,便是有,在眼下这敏感关头,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对那些人的许诺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这世上人与人相处不就是相互利用么,收了银子办成事,人家才会真心投靠;若是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了,只靠画饼充饥,谁会真替你卖命?   银子没到手,官职也被撸了,三皇子就不能替那些人打通关节,也没钱收买下属……   最叫他担心的是,若是此人经不住拷打招了,那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就不仅仅是自己大计受阻,而是很可能前面十几年的经营都毁于一旦!   眼见谋划多年的大事被卡在此处,且很可能功亏一篑,叫他如何不愤怒?   三皇子先在心里将何厉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骂了几遍,然后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免又有些怨上了九公主。   如不是她非要同七公主争一时之气,硬拖了何葭来,还她受了伤,又如何会惹毛这么一个疯子!   九公主何等精明,如何看不出自家兄长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也有些齿冷。   自己为何要同七公主争个你死我活,七公主又为何总要同自己过不去,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各自兄弟?   她为了三皇子四处奔走,又不惜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嫁那么一个怎么看怎么看不上的人,她的满腔委屈又同谁说?又要怨谁!   想到这里,九公主藏在袖子中的双手不知不觉都攥紧了,隐隐有些冷,心冷。   可她没有法子,至少眼下看,没有法子。   公主想要登顶实在太难了,难得几乎没人想过,她这一生荣辱都要维系在这个胞兄身上,她没得选。   九公主深吸一口气,努力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一般的平静道:“咱们在南边经营这些年,也该动起来了。”   “不可,”三皇子想也不想就回绝,道:“不到非常时刻不可妄动!”   他输不起了。   南边的安排根本不是像北边这样的利益交换,而是屡次尝试发现终究拉拢不成后才做的,说到底就是单纯的胁迫。若是对方渴求更大的荣华富贵,或是软骨头也就罢了,可若遇到犟种,一旦操作不好便可能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三哥!”九公主也急了,忍不住抬高嗓音恨道:“什么非常时刻,眼下不就是?再这么下去,你我当真要翻身无望了,却还顾忌什么!”   这会儿眼见着三皇子实权被夺,连出个门都有人监视,十二皇子又露出狰狞爪牙,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墙倒众人推,更何况是本就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皇子们,若再不做点什么自救,恐怕二皇子等人也要伺机而动,将他们苦苦经营多年的成果鲸吞蚕食了!   三皇子沉吟片刻,道:“眼下虽然危险,却也未必真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小十二要玩儿,我就陪他玩,也好叫他知道,白给的东西也不是好拿的!”   见九公主依旧余怒未消,三皇子到底记挂这个妹妹这些年为自己付出良多,当即耐着性子安抚道:“父皇人老成精,真实想法又岂是你我轻易能看透的?此事看似你我落了下风,谁又能说他不是在借机观察旁人?若咱们这会儿就发难,才是不打自招,且外头大战在即,总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   他在房间里打了几个转儿,沉吟片刻,叫进来一个心腹吩咐道:“先叫人盯着他的家眷,再想办法找人递进消息去,他知道该怎么办……”   自己活着又什么意思?最好的,自然是全家人都活着!   三皇子被削职在家的第三天,竟有许多人联合上折子,弹劾他纵容下属大肆收受贿赂,意图把持朝政,又在外网络党羽等等。就连九公主也未能幸免,说她之所以愿意下嫁苏平,也只是看中了他家的军权和在军营中的威望,其心可诛。   第一天,圣人悬而未决;   第二天,依旧没有动静。   一直到了第三天,圣人才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在朝堂之上让大家各抒己见。   这便好似炸了锅!   许是认定三皇子没有翻身之日,许多人都竞相上前,慷慨激昂的大说特说,最后几乎将三皇子说成一个注定要欺君弑父的绝世煞神,此刻不除,必成后患!   圣人尚未说话,这两年才异军突起,出人意料走到台前的七皇子竟越众而出,一拳打在言辞最激烈的那人面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胡说八道。   满堂哗然!   圣人继位这么久了,除了如今还在家拄拐的何厉,七皇子是第二个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动手的!   十二皇子见状也不甘示弱,先上前死死抱住还打算揍第二拳的十二皇子,然后对圣人喊道:“父皇喜怒,万莫要叫这些小人蒙蔽了,他们不过是墙倒众人推,三哥这些年如何,他的所作所为,难不成您都没看在眼里么?”   “混账!”圣人大怒,随手抓了御案上的什么东西便砸出去,大骂道:“臣子不像臣子,皇子不像皇子,朕还没死呢!”   他还没骂完,下头却已经有人喊出声,再一看,竟然是圣人盛怒之下根本没分辨自己拿了什么,丢出来的竟是一块沉甸甸的青玉摆件!   那摆件正中十二皇子头顶,转眼竟已经蜿蜒着淌下一道鲜红的血!   圣人自己也呆住了,愣了一瞬便大吼起来:“都瞎了吗?还不快叫太医!”   说完,竟又亲自下来查看十二皇子的情况。   他本就疼爱这个儿子,又喜欢他心性纯良,这会儿早已后悔了,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七皇子见状,眼神飞快的闪了闪,反手捂住十二皇子的伤口,也帮着叫太医。   十二皇子却完全不顾自己安危,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敢伸手抓住快不过来的圣人,苦苦哀求,替三皇子说话,直道他一门心思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绝无二心,并敢用自己的信命担保云云。   那青玉镇纸本就沉重,且砸到十二皇子的还是尖角,这会儿他大半张脸都被糊满了血,且还再顺着下巴往下滴,十分可怖。   他出生至今,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便是之前圣人有再大的火,对着他也发不出来了,只替了跟下来的黄门一脚,质问太医为何还不来,又叫他不许说话。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便是那些暗中联合好了要趁此机会一举扳倒三皇子的大臣们也是面面相觑,各自在心中扼腕长叹。   可惜啊,可惜!   失此良机,以后再想遇到这样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消息传开之后,不光后宫震动,整个开封城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三皇子果然是被人陷害了,有人说十二皇子当真兄弟情深,还有人说那几位皇子竟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当真是天家无亲情……   经此一事,十二皇子在圣人心中的印象越发好了。   圣人不光一日三遍的叫太医汇报情况,又赏了他和生母许多药材、珍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好。   本来在圣人心中,十二皇子就被定义为那种不如几个兄长会算计的孩子,便是有些小聪明也无伤大雅。   这一次的事情本来是他挤掉三皇子,自己上位的最佳时机,可他却偏偏不顾自己,反而舍命为十二皇子求情,这份赤子心性,怎不叫人动容?   莫说皇太子、二皇子等冷眼旁观,恨不得三皇子就此完蛋的儿子们,就连打从一开始就出手替三皇子抱打不平的七皇子,也犹嫌太过头脑简单,不分主次了些。   当然,七皇子也是个好的,至少遇见事情还能先将兄弟情谊放在前头,知道维护兄长,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可反观其他的、尤其是身为兄长的皇太子和二皇子,分明还没弄清事情原委,不过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就按耐不住,怎不叫他寒心!   要说震动最大的,却还是三皇子本人。   老实说,他料定会有人借机对付自己,可却没想到十二皇子竟真能这般豁的出去!   当然,经过上一回的事情之后,三皇子自然是不信十二皇子这么做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可既然能替自己解围,倒也不错。   九公主也道:“无利不起早,若非此事对他有好处,他又哪里肯这般下死力气!”   要说原来,十二皇子在圣人心中位子虽重,可也不过是老父亲疼爱聪慧漂亮的小儿子那般,从未委以重任。而经过这回的事情之后,恐怕圣人的看法也会随之转变:   一个人连天下至尊的宝座带来的诱惑都能抵挡得住,那么必然值得托付一二!   不过几日,十二皇子脑袋上裹的纱布还没拆,伤口还没好,只在宫中养伤,圣人却既没将他的差事还给三皇子,也没给了旁人,反而叫他好生将养,又升了他的生母萧嫔为萧妃。并明确表示是为了奖励她善于教养儿子,十二皇子忠勇正直、重情重义,颇有他当年的风采……   与这个消息相比,后面一日三皇子被解禁的事儿也不算事儿了。   所有人都开始迷糊,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原本当年立皇贵妃之子为皇太子也就罢了,哪成想几年后就开始顺理成章的抬举皇后之子三皇子,然后又是肃贵妃的二皇子。   结果这种三足鼎立的局面也没能维持几年,竟又跳出来一个七皇子!   这还算,今儿他老人家竟又亲自抬举了一个十二皇子!   谁都知道萧妃本是皇后阵营的,十二皇子也是跟着三皇子走的,可那是当年,如今她已身居妃位,十二皇子也已长大成人,开始正式独立办差,便也有了许多可能……   所以眼下的关键就是:十二皇子到底要自立门户,还是继续支持三皇子?    第九十七章 【宝宝】   不管皇位之争再如何惨烈, 所幸牧清寒出征在外, 杜瑕有孕在身不便出门, 何厉依旧请病在家,杜文也以照顾妻子的由头推了一切应酬……   他们这般情况, 就是外人也不便来访, 这两家便如铁板一块, 当真叫人无计可施。   到了十一月底, 那一众皇子为了刷最后的名声和印象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时,肖易生终于回京述职,且有极大的可能留任。   本来各地回京述职的官员应当在十月到十一月上旬就陆续抵达的, 怎奈一则肖易生任职所在地路远难行,二则中途竟遇上大雪封山,纷纷扬扬日夜不停下了十日有余,包括他在内的数名官员一口气被堵了半月之久, 最后还是临时征调当地民夫连夜开挖, 这才勉强辟出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细小通道来。就因为这个, 马车也不能过, 只好都舍弃了,人力背负行李, 然后去附近的镇子上就地租用。   可苦了那些随行的夫人小姐了, 她们大部分人竟都不会骑马, 而挖出来的同道又过不去轿辇和马车,因此只能步行。而雪地难行,不少人都湿了衣裳鞋袜, 当夜便发起烧来,请医问药不免又花费些时日,这才拖拖拉拉到了现在才到,依旧有几位女眷病歪歪,瞧着情况竟十分严重。   牧清寒和杜文两人的师娘虽没病倒,可到底也感染风寒,杜瑕去拜访的时候看着人都消瘦了一圈,眼眶凹陷,面皮发黄。   “夫人怎的就这般了!”杜瑕看着十分唏嘘。   元夫人才刚要说话就先咳嗽几声,不多时面上便浮现出一丝病红,略喝了口水压压才微微有些气喘的说道:“也没什么,不过偶感风寒罢了。”说着却又玩笑似的说道:“也亏我这些年练出来了,年纪虽大,可身子骨竟硬朗许多,你没见我同行那几位夫人,这会儿谁有我好?都是在家休养,连客也不能见的。”   他家风气本就质朴,尤其是外地赴任更是谨慎,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元夫人亲自动手带着丫头们做,虽然累些,可身子确实健壮许多,也算意外之喜。   杜瑕也笑道:“却也是我打扰夫人休息了。只外子出征,我若不亲自来瞧瞧,实在心下不安。”   “如今你我都是一般的人,”元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且老爷都说你女婿极能为,再过一年二年说不得又要升,你如何还要这样拘束?敢是几年不见,生分了?”   杜瑕让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说:“既如此,我依旧喊您师娘,听着也亲热。”   元夫人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道:“就是这样才好。”说完,又瞅一眼她的肚子,叹气道:“你还说是打扰了我,殊不知我却更担心扰了你。外头天儿这样冷,昨儿夜里我听那西北风呼呼刮了一晚,几年不在北边,听着竟有些心惊胆战的,可怜你一大早还巴巴儿的赶过来。听说约莫就是这两个月了?可惜慎行不在家,不然当真是人间天伦,平生第一喜。”   说起这个,杜瑕自己也有些不是滋味,可终究皇命难为,又是关乎国家命脉的大事,她这个当军嫂的,自然也得有相应的觉悟。   想到此处,她当即挥开愁绪,说道:“夫人不知,我这些日子却住在娘家,也十分近便,坐车不过一刻钟便到,道路也平坦。”   元夫人听了这个,这才好些。   两人又说了一回,就听外头的人通报说姑娘来了。   杜瑕刚要起身相迎,元夫人先就按住她,笑道:“你们也不是外人,何须多礼?且她身份还不如你,没得叫你这般!便是她自己见了也惶恐呢。”   “我听说杜姐姐也来了,可在屋里头?”   正说着,就见肖云从外头进来了,边说边让丫头替自己解了身上的白狐狸皮斗篷,露出里头一身樱草色绣仙鹤纹样的斜襟长袄来,胸前挂着眼睛点着小颗红宝石的蝙蝠坠子,下头是烟灰紫的百褶裙子,用玉媛压着,底部微微露出一点上翘鞋尖,正是今年时兴的打扮。   杜瑕歪头打量她几眼,见她额间一点原白的螺钿月牙花黄十分俏皮可爱,便笑道:“却是哪里来的美人儿!快过来给我瞧瞧,也好亲香亲香。”   元夫人一怔,旋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肖云自己也是前仰后合,多年来一直跟着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然后大着胆子对杜瑕道:“真是夫人惯会拿我们家姑娘说笑的。”   杜瑕正想寻个由头逗着元夫人多笑笑,这才能好的快些,见状就说:“好丫头,可是吃醋了?来,你也过来,过来了我也疼你!”   说的一屋子人越发笑疯了,吓得外间窗户边上挂的两只鸟儿嘎嘎乱叫,翅膀上扑腾下来无数羽毛乱飞。   因洪清宽和有礼,又是个会照顾、迁就人的性子,也不爱掺和什么朝堂纷争,因此成亲后肖云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不光身体好了些,就连胆子也大了许多,当即上来作势要拧杜瑕的脸,又撒娇道:“姐姐老这么拿我取笑,我却委屈的很了。”   杜瑕见她面色甚好,也就顺势笑道:“好好好,我是最见不得美人委屈的,说说吧,如何补偿?”   肖云正等这话,当即拍手道:“姐姐你不知道,因今年格外冷些,你家铺子里的轻袄也十分好卖,尤其是那几样新款式更是火爆。我叫人去问了好几回了,竟还要再等好几天呢!若你是真心,便直接送我几件,我也不必排队了,也不记恨你了!”   元夫人听了又笑出声,指着她道:“你也是个不客气的,竟开口就要东西,传出去人家当你什么破落户呢,只管讹人!”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杜瑕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也是我今年脑子不大够使,光觉得那几个款式都不大适合我,却没想到还有你这个才女美人儿,可不是正适合你穿?这不值什么,我这就打发人去,保管不出三天,你就穿上了。”   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她虽不至于,可也明显能感觉精力不济,许多原本该考虑到的细枝末节常常就忘记了,而身边的丫头又不可能替她做这些……好在大部分都是真朋友,并不见怪。   自从打开市场之后,轻袄系列产品的买卖就成了牧家商铺冬季的一个大进项,每年都会推出新款式。偶尔杜瑕自己兴致来了,也会亲自操刀设计几款,都十分好卖,一经问世便迅速风靡整个开封城,然后慢慢朝各地推广。   因为今年雪下的既早且大,轻袄销售越发火爆,许多赶时髦的人家都早早过去询问,更有甚者干脆派出下人日夜蹲守,生怕错过第一期,给人看轻了去……   洪清的官职不显,肖云本人也不是那种特别爱争抢的性子,又没有恁多银子去高价竞标,也不愿意因为几件衣裳就到处求人,因此排了大半个月,竟还没排上!   也是真的脑子跟不上趟儿了,今年的人情往来杜瑕尤其感觉吃力,那些送惯了的人家还罢了,不过按着旧例添减一二就是,其余的竟很有些费劲。她只想着肖易生夫妻二人刚从南边回来,一时半会儿未必能适应得了京城酷寒,这才带了包括轻袄、手套、被子在内的羽绒三件套,竟没叫人注意下旁人。   三人说笑一回,元夫人就吩咐下人去准备午饭,又对杜瑕笑道:“可巧儿老爷也去拜访他师兄,今儿不在家,咱们娘儿仨也不必顾忌,只敞开耍乐便是。”   杜瑕就说好,又有丫头凑趣儿,三人行了令,果然十分尽兴。   她们三个在这头吃喝,肖易生却也在与何厉对坐浅酌。   师兄弟二人久不相见,再见面一个老了,一个憔悴,一时间也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很有些凄凉,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只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突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肖易生呷了一口酒,品着久违的京味儿,缓缓道:“素日我只说你胆大包天,也只你必然不往心里去,如今怎样,把天捅破的滋味儿可好?”   何厉笑了几声,摇头晃脑的嚼着两颗蚕豆,道:“滋味儿是不错,也正因为捅破了天,才见识了许多旁人无缘得见的风景,寻常人哪里能又这般机遇?”   “见识的多,摔得也疼,万望我什么时候别看你粉身碎骨就好。”肖易生接道,语气显然不大赞同。   “嘿嘿,”何厉不甘示弱,很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粉身碎骨固然可惜,可若只是明哲保身,缩头缩尾,又有什么趣儿!”   肖易生摇头,叹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是非黑即白的,殊不知世间之事哪里能这样简单。难不成朝堂众人也都非要如你这般,凡是必要撞个头破血流?”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厉有些费劲的站起来,本来腿脚尚未复原,这会儿又喝了些酒,略略上头,踉跄几下险些摔倒,肖易生忙抢上一步上前搀扶,却被他推开,摇头道:“我还成。”   肖易生知道这个师兄最是倔强,必然不愿意于人前示弱,便在心里叹了一声,松开手,也就由他去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厉歪歪斜斜的站在堂下,满口酒气,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一字一顿道:“生又何欢死亦何惧,谁还能真万万岁不成?人生百年,到头来也不过白驹过隙,我要的便是无愧于心,随心所欲!”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肖易生看了他许久,终究还是长叹一声。   他们师兄弟二人早些年就知道彼此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不同,但因为总体目标还是类似的,这才殊途同归,因此也不必非闹着在这些细节上掰扯。   肖易生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看着自家师兄放浪形骸的发了一顿酒疯,然后干脆利落的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之后从容不迫的整理衣袍,对外头喊道:“来人呐,你家老爷吃多了酒醉倒了,且将他扶下去休息。”   外头飞快的进来两个小厮,看见自家老爷正四仰八叉的扑在地上胡言乱语后,诡异的沉默了,然后齐齐抬头,望向泰然自若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出手意思的肖易生。   肖易生十分镇定自若的说道:“本官刚从外头回来,今儿身子还有些乏,实在搀不动。”   两个小厮恍然大悟,连忙上前将烂醉如泥的何厉抬出去,外头候着的管家也进来问道:“那肖老爷您?要去休息么?”   “不必费心,”肖易生毫不见外的摆摆手,抖了抖袖子后一甩袍角坐回去,道:“方才只陪着你家老爷发疯,我还没吃饱,这个白果醉鸡不错,签兔却与外头滋味儿不同,也来些。对了,还要一碗饭。”   早些年他们师兄弟两个没成亲时也总是串门儿,彼此家的老仆人都对对方十分熟悉,也明白二人亲密非常,此时见他这般,老管家反倒是高兴的多些。   老管家呵呵笑了几声,十分慈祥,又对肖易生竖了竖大拇指,道:“果真内行,醉鸡就不说了,小老儿也不大清楚,只那个签兔,却是新法儿,您只管慢慢吃喝,晚了便留下罢。老爷这些日子也没人说话,怪叫人心疼的。”   肖易生略一沉默,点点头,道:“也罢,左右我要三日后才进宫述职,后头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得派,且有的住呢。”   “多住些日子才好,多住些日子才好!”老管家越发笑的成了一朵风中绽放的大菊花,笑眯眯的去了。   ******   又过了几日,肖云又来探望何葭,几人不免又凑在一处说笑,正乐呢,杜瑕突然就觉得肚子剧烈疼痛起来,脸唰的就白了。   肖云见她情况不对,也吓坏了,连忙问怎么了。   可这会儿杜瑕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也觉得腿间有液体蜿蜒而下。   到底还是何葭懂得多些,立即朝外喊道:“来人呐,小雀,你们夫人要生了!”   因杜瑕生产在即,这次回娘家也是带着稳婆和专精妇科的大夫的,一应事务也都常备着,因此虽然来得突然,可众人并不慌乱。   更兼王氏自己就是生过两个孩儿的,闻言立即稳住了,有条不紊的吩咐起来,这个去烧热水,那个去准备参茶、鸡汤的。   原本众人还有些怕,可一看老太太这样冷静沉着,也都找到主心骨,立即顺顺利利的运转起来。   肖云倒是想跟着去瞧瞧,可是又有些放心不下何葭,正迟疑间,就听何葭急道:“我又能如何?这么躺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且去替我瞧瞧,我这心里怕得很!”   肖云一听,这才忙不迭的去了。   她们两个都是成亲几年可始终没有孩子的,家里不免也要催促,对这些事情也懂的,知道女人生孩子十分危险,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危及生命。而杜瑕又是他们这群人中头一个生的,自然跟着惴惴不安。   肖云素来柔弱,这会儿心里也慌,没头苍蝇似的过去,一张嘴也是有些抖。   王氏看着好笑,叫她当丫头带她去一旁厢房坐着,又劝道:“傻孩子,莫慌,你姐姐身子骨好得很,十分健壮,素日里保养得也好,定然无妨。再者生孩子这种事情说不准的,有的几个时辰呢,哪里能叫你这么傻等?”   肖云模模糊糊的被送到厢房里,坐下之后又弹坐起来,想出去看情况又怕给人添乱,只好扒着门框,伸长了脖子眺望,然后又开始求神拜佛、念经,十分虔诚。   杜瑕也真是保养得好,家庭环境又干净,不过挣扎了两个多时辰,就顺顺当当生下来一个小子,什么毛病没遇上。王氏亲自带人看了,喜得见牙不见眼,又亲自看着稳婆称了,扭头对同样满脸喜色的杜河道:“瞧见没?多好的胖小子,足足七斤半呢!”   杜河连声说好,喜得直搓手,想去摸摸孩子,却又怕自己皮肤粗糙戳痛了,只是依旧十分难耐,眼珠不错的看着。   杜瑕只强撑着看了几眼就睡了,王氏便打发奶娘喂了奶,又赏了阖府上下月钱,格外恩威并施的敲打了奶娘和伺候女儿的丫头婆子们,这才罢了。   老两口又张罗着去门口挂弓箭,表示家里有了男孩儿,又打发人去各家报喜,忙的不可开交。   肖云也松了口气,颠三倒四的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也小心翼翼的问王氏自己能不能看一眼。   王氏刚得了白胖的外孙,正巴不得朝满天下的炫耀,如何不肯?便痛快点头,不过也是嘱咐了几样要注意的,才叫她进去了。   跟着肖云的奶嬷嬷就小声道:“难得这家的老太太这般好说话,姑娘也趁机多瞧几眼,正好是个小子,说不准家去后姑娘也就有了呢。”   肖云净了手,又在暖炉边烘了一回才往里走,听了这话不禁有些羞涩,不过还是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她外子洪清的年纪可还要比牧清寒大几岁呢,如今人家已经有儿子了,她的肚子却还没得动静,莫说洪家的老太太着急,就是她娘元夫人偶然也会问两回呢,心中如何不急?   到底是刚出生的宝贝,也就是杜家不大讲究这些个才叫她这个外人当天就瞧了,肖云十分领情,也不大敢凑近了狠看,只远远瞅了一眼,就见那小小婴孩虽难免有些皱巴巴的,可瞧着五官十分端正,鼻梁高挺,睫毛甚长,想必日后张开了必然是个俊朗非凡的儿郎,心下更是渴望。   便是肖云的奶嬷嬷瞧了,也暗自点头,觉得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好。   不过也难怪,那位杜夫人和牧大人容貌本也甚是出色,两人诞育的孩儿自然丑不到哪儿去。   这一二年间,牧清寒好歹也是入了圣人眼的红人,这会儿他虽然出征在外,可到底是后继有人这等大事,谁也不敢怠慢了。   消息刚一传开,就已经陆陆续续有人送了礼过来。   有正经庆贺添丁的,也有借机巴结奉承的,送的礼竟十分之厚,可偏偏又叫杜家人不好推辞。   对这类事情,王氏不敢含糊,只好去问女儿。   杜瑕是正经顺产,底子又好,不过三两天功夫已经很精神,听了这个倒不头痛,只是沉吟片刻,道:“这么着,娘叫人把礼单拿来与我瞧瞧,若是说的过的,那家也不差这些的,收了便是,回头咱们不过在年礼上加厚两分,也就不欠人情了。若是太招摇的,只管捡着里头几样差不多的留下,其余的直接退回去即可,也不必担心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娘不知道,这几年上头闹得越发了不得,咱们也得多留心,省的有心人在这上头做文章,没得叫人恶心。”   王氏听了,越发谨慎,竟亲自抓起这事来,果然都照着女儿的意思办了。   杜瑕交好的人也不少,同龄人中却是头几个有儿子的,旁人听了不免心热,竟也有人十分耐不住,想借着探望的由头沾沾喜气。杜瑕却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不敢拒绝的人,除了几个真要好的,便是九公主纡尊降贵的派人上门,也没见。   如今三皇子等人斗的越发你死我活,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出大事,她宁肯这会儿开罪一把九公主,也不愿被拖下水。   冬日里生孩子最大的好处是坐月子不受罪!   不能洗澡不能洗头不能出门什么的,假如是在夏天,想想就觉得浑身发毛。   虽然没能亲眼见证儿子的出生,可牧清寒临走前已经起好了名字,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叫牧杺【xin】。   杺,良木也,寓意美好,牧清寒也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不管面对何种境况都能够保持本心,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   大名牧清寒起,乳名就是杜瑕自己起的,因为牧杺出生时就胎发浓密,远远看去脑袋毛茸茸一团,甚是可爱,她便直接叫毛毛了。   杜文对这个外甥十分喜爱,每日必要看的,又说杜瑕起的乳名不错。   “毛毛,茁壮茂盛之意,甚好,甚好!”   肖易生与何厉也来抽空看了一回,对杜文这种爱不释手的模样十分取笑,道:“有这个空倒是自己生去,也不是你的。”   杜文不以为意道:“外甥肖舅!又是个男孩儿,便更像了,我娘也说这几日毛毛张开了,同我小时候当真像的紧。”   何厉听后抚掌大笑,道:“这话可别给慎行那小子听了,不然定然要毛了。”   还有牧清辉之长子牧植,先前一直在书院里读书,这会儿听说自己有了小堂弟,喜得什么似的,再也待不住,只要能完成功课,总要趁书院傍晚那一个时辰的空档跑回来瞧瞧,回去就喜滋滋的同人炫耀毛毛是多么的可爱。   因他的叔父是四品大员牧清寒,此番出征副将,父亲也是全国有名豪商巨贾,众人本就不敢轻视与他;况且牧植自己也是为人豪爽,出手大方,因此在书院中人缘不错,说了几回之后再来,竟也带了几样同窗给的礼物。   杜瑕知道后也十分感叹,心道这年头的孩子也是一个个的成精了,又或者是家中长辈是经世的人精。   诚然这里头应该有他们自己想送的,可必然也有家人听说消息后做主送的,不然单纯靠还在读书的学生,对象也只是同窗的侄儿,出手未必能这般大方。   牧清辉和商氏来的速度之快超乎所有人预料,他们到的那日,杜瑕坐月子才刚坐到第二十二日!   且不说牧植是多么喜出望外,杜瑕与王氏等人也都惊呆了,开始外头人通传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哩!   冬日风大,道路难行,从开封到济南顺顺利利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也得十二三日,再加上杜家派出去报信儿等人,这一个来回便得小一个月。   这出生的到底算是他们姓牧的,日后也是要记在他们牧家族谱上,牧清辉自然容光焕发,俨然将之前兄弟二人的不痛快都忘记了,与杜河十分寒暄,又送了一大车好礼,把杜河这个老实人唬的不行,万分推辞。   牧清辉却不以为意,还顺便夸了去报信儿的王能,道:“……也是神速了,我且算了一下,到我家竟只花了不到八日,想来真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我瞧见他是也吃了一大惊,真是风尘仆仆,满面尘土,我便做主重奖了他。”   杜河听了也颇为动容,叫过王能来一看,果然消瘦得很了,嘴唇上下也都爆了几层皮,须发蓬乱,眼眶深陷,远远不经意看一眼还以为是哪里的乞丐呢!   两人又当众褒奖王能一回,只把他夸得满面潮红,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越发决心要用心干活回报主家。   一群人围着毛毛谈天说地,好话讲了不知几箩筐,杜瑕和商氏这一对当娘的却在一处说话。   因为之前牧清辉曾闹过在外偷偷养乐妓的事儿,也不知后续如何,这一回杜瑕便也下意识的观察,见商氏同牧清辉隐约有隔膜,再不复事情没发生前的融洽亲昵,也是心痛。   等只剩下她们两个,杜瑕才小心的询问商氏,最近跟牧清辉如何了。   商氏笑了声,没什么感情的说道:“能如何,不过就这么过吧。他倒是后悔的,一味讨好与我,隔三差五买这买那……好妹子,不瞒你说,我却觉得呀,这一颗心都有些凉透了,任凭他再怎么捂,也不可能如从前那般火热啦。”   便是再如何悔过又如何呢?事情已经是发生了,谁还能真当什么都没有过吗?   即便这一次改过了,可既然已经犯了一回,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犯第二回 ?   商氏觉得自己赌不起,也不愿意赌。   她从前是多么爽利又开朗的人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从来没有忧郁停驻,可现如今,竟也多了几分模糊与茫然,叫杜瑕看的十分难受。   见杜瑕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商氏反倒又笑了,道:“你也不必替我难受,我已是想开了。左右我也有身家,怕谁怎的?不爱见他就不见,爱去外头自己名下庄子上住就去庄子上住!好妹子,我也知道小叔是个好人,可这话实在是不吐不快。男人呀,靠不住,女人还是得舍得多心疼自己才好。情情爱爱什么的也不过年轻时候的调剂,何其虚无缥缈。等到老了,生活琐事多了,也就磨没了,靠不住呀!”   多么耳熟的话呀,杜瑕想要安慰,却无从说起。   两人都沉默了,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谁也不先开口。   还是后头有丫头进来送点心,二人才再次回神,十分默契的避开这个话题,重新说笑起来。   杜瑕问小侄子如何没来,商氏便道:“可巧我娘前阵子病了一回,说十分想念外甥,就接了去,说好了是过完年再回来呢。若是带着那小子,也走不了这么快。”   说完,便同杜瑕一起笑起来。   杜瑕也道:“你们来的当真快得很了,方才听见我都不敢相信,还带着几辆车,亏的你们走得动!”   商氏轻描淡写道:“你有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打听见信儿起我们就着手备着了,这回也不过是照着单子装车就走便是了。”   “又叫你们破费。”那礼单杜瑕也看了,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为这对兄嫂的大手笔震惊不已。   寻常的衣裳布匹文房四宝之类也就罢了,竟还有许多价值昂贵的珠宝玉器并摆件!莫说只是出生庆贺之礼,便是给谁家姑娘当嫁妆都算十分体面了!   说老实话,虽然是对自家人,可这夫妻两个也实在太铺张些,便是并未对外宣扬究竟送了什么,可采买的时候外人瞧不见是怎的?再者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拉了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了。   富贵迷人眼,似这般泼天富贵,也怪不得某些皇子都眼红,忍不住往牧清辉那头伸手了。   想到这里,杜瑕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嫂子,你莫怪我多嘴或是煞风景怎的,只是我冷眼瞧着,咱们家这些年也实在太富贵了些,如今朝廷十分动荡,多少人到处拉帮结伙,虎视眈眈,咱们还是略收敛些的好吧。”   商氏听后略一怔,旋即不以为意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也不必忧虑,咱家这才算什么呢?你没见江南有几家织造的,还有福建两广那边的海商,那才是泼天的富贵,拿着金子打水漂的事儿多着呢。说句不中听的,便是那些个什么二流商户也比咱们张扬了,就好比南京扬州府织造柳家,也不是什么上数的,年初咬牙造了两艘画舫,可巧夏日十二皇子去江南游玩,因是暗中来的,一时竟没找到合适的船只,那柳家就巴不得的送上去,生怕人家不要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商氏还没怎么着呢,杜瑕却突然觉得心头一咯噔,忙拉着她的手问道:“嫂子,你刚才说谁家?”   商氏给她突如其来的紧张唬了一跳,本能的重复道:“柳家啊。”   杜瑕忽然感到自己喉间一阵干渴,艰难的吞了吞口水,进一步追问道:“他家可是前些年刚娶了媳妇,那媳妇是山东方家的人?”   “对呀!”商氏猛点头,“你识得?”   杜瑕苦笑一声,点头又摇头:“我不识得什么柳家杨家的,只是他家的媳妇,却是我原先在陈安县时的闺中密友。”   方媛!!   之前牧清寒查到的那家果然就是方媛嫁过去的柳家,不管这次是不是头一回,可他们跟十二皇子搭上线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那么之前那名乐妓,大约也是十二皇子有意安排的?不,暂时还不敢确定是十二皇子自己的主意还是他背后站的三皇子……   还有一件事情是杜瑕最介怀的:   方媛究竟知不知道内情?   若是不知道还好,可若是知道……   假如她分明知道,还不给自己送信儿,就证明她们二人也以因为不同立场和利益而走到了对立面上,杜瑕能做的只有为这段夭折的友谊做悲歌,送挽联;   可若是方媛想送信儿却无能为力,那就证明她的处境非常窘迫,连最起码的向外递消息都做不到了! 第九十八章   从商氏口中得到的消息让杜瑕耿耿于怀, 当晚就失眠了。   一直到第二天, 杜瑕还是觉得放不下, 便叫小燕转达张铎,希望他叫人在南边探查一下柳家的情况, 重点是少奶奶方氏。   自从出了牧清辉的事儿之后, 牧清寒深刻认识到消息不及时带来的困扰, 在南边留了人, 私底下也叫人花了好大力气饲养信鸽,如今已经能用了。   想即便马儿再神俊,却哪里比得上鸟儿的一双翅膀?如此一来, 两地传递消息的速度大大提升,他们也能有更多更充足的时间应对,也不至于给人打个措手不及。   因杜瑕还在坐月子,张铎只是站在外间安静听完, 然后十分谨慎地道:“明白, 既如此, 还是小人亲自去, 再带两个得力的伴当也就是了。事不宜迟,小的这就回去收拾一下, 过午就包船走可使得?”   一般冬日南下走远路的船数量不多, 要么自己包船, 要么一大早出发拼船。这会儿已经是上午过半,赶早却是不可能了,只好现去包船, 倒也便宜快捷,且不必担心穿上混进来什么人。   此事非同一般,莫说杜瑕,就是张铎本人也不大放心交给旁人去办,就想先飞鸽传书,叫那边的人先注意下柳家的情况和今日动向,然后自己尽快赶去,再做详细打算。   此事非但关乎方媛安危,更关乎自家和周围几家的前程命运,自然是越快越好,杜瑕点了头,也不走公账,只叫小燕去开自己的私房取银子,又问约莫什么时候能到。   张铎想了下,道:“即是去扬州府,这会儿黄河还未上冻,就走水路,又是西北风,顺风顺水的,最多不过十来天,快得很。”   杜瑕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张铎又试探着问道:“夫人,若是那位方奶奶处境不大好,小人是管,还是不管呢?”   管,还是不管呢?   真要说起来,这两年杜牧何几家本就有些泥足深陷,自顾不暇的意思,若再要去管旁人家里的闲事,越发左支右绌了。说不得还被有心人拿住软肋……   可若是不管?   杜瑕自问过去那些年同方媛和万蓉的友谊并非作假,三人也曾形影不离、难舍难分,若明知她身处水深火热还不闻不问,哪里能算是人?   她拧着眉头犹豫良久,才慎重道:“这么着,你且去瞧着,若只是寻常夫妻吵架,她婆家欺负于她,管管也未尝不可,只别漏了动机。可若是牵扯到上头的大事,你,你便只暗中观察也就是了,莫要多言,先把消息飞鸽传书与我,再做定论。”   作为朋友,若是闺蜜婚后生活不幸,婆家不是玩意儿什么的,她为对方出头不仅合情合理,而且也比较现实;可如果方媛本人已经掺和进夺位之争中,那就完全不同了,她管不了。   眼下牧清寒虽然不在,可自家兄长杜文于此道更胜一筹,余者还有肖易生、何厉甚至唐芽,只要有确切消息,不愁没人商量!   晚间庞秀玉突然过来,说是得了一张好弓,非要当着杜瑕和何葭的面儿展示一番。   眼下何葭腿脚未愈,杜瑕不得出屋,庞秀玉竟也不嫌累,只管两头跑,在这个院子里嘚瑟完了再去另一头,惹得众人哭笑不得。   这几日杜瑕与何葭但凡有什么事儿,或只是单纯的闲得慌了,要么就叫丫头往返于两个院落之间传话,要么干脆就相互递纸条,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今儿庞秀玉偏来嘚瑟,何葭就叫丫头过来,原汁原味的学自己的话:“什么展示,我瞧她就是来扎我的眼,分明知道我动弹不得还弄这个!”   三人正别样说笑,互见王氏亲自过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封打了戳的信,难掩喜色的对女儿道:“才刚有个兵在前头丢了一封信,说是牧将军捎来的家书,还说若是你有什么话,只管写了,赶明儿他回去一并捎着。”   杜瑕一听,喜出望外,一边接了飞快的拆,一边问道:“来人可还在?娘可留他吃茶了?可给了赏银?”   她素来沉稳,甚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不光庞秀玉看的直笑,王氏也忍俊不禁道:“早回驿站了,说稍后还要进宫复命,并不敢耽搁。也不肯留下吃茶,我要给谢礼,一开始还死活不肯收哩,最后还是我拉了脸,硬塞的。”   当兵本就辛苦,一年到头也赚不来几个俸禄,更何况这种通讯兵,说不得也是危机四伏,且又能于战乱时刻带来价值千金的家书,不给赏银他们心中如何过得去?   庞秀玉正笑,就听王氏又对自己道:“可是我糊涂了,忘了你也在,才刚那人还问卢都头的家在哪里哩,这会儿说不得都到你家去了!”   庞秀玉一听,瞬间神采飞扬起来,仿佛方才笑话杜瑕失态的不是她一般。当即也顾不上展示弓箭,更顾不上同杜瑕说话,只麻溜儿起身告辞,飞也似的家去了。   杜瑕没空笑话她,只是一目十行的读着牧清寒写的信,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第三遍,心头巨石重重放下的同时,嘴角笑意渐渐扩大,只觉得原本空荡荡的胸腔越来越充实,也越发的温暖起来。   牧清寒原本也是个讲究人,衣食住行笔墨纸砚从来不凑合,可这一封信的纸却十分粗糙,墨必然也不是什么好墨,连带着笔约莫也一言难尽,打开信封后非但墨臭难当,纸张也半点不平整,对光一瞧,只见厚的厚、薄的薄,写出的字周围竟有许多劣质毛笔才能造成的毛茬儿等……   然而杜瑕却觉得这简直是世上最珍贵最可爱的一封信!   王氏不好凑上去看,可也十分想知道女婿如今怎么样了,等女儿看过两遍,嘴角慢慢沁出笑来,这才问道:“女婿如何?天冷了,可生病了?他到哪儿了?打仗了吗?”   杜瑕一边看第四遍,一边说道:“他自己个儿道说挺好,可男人好面子,哪里有什么真心话么!便是满地老鼠虱子他也不会讲的。至于到哪儿了,这个属军务机密,谁都不许说,不然以叛徒罪论处,要被砍头呢!”   王氏听得骇然,又听杜瑕继续道:“说是已经驻扎下了,只等军令,具体到哪儿却不敢说。这回也是军中往宫中传信儿,他们几个同住开封的头儿才能叫人一同捎信回来,顺带而已,不然也是不能够的。”   “原来如此。”王氏恍然大悟道。   行军打仗何其严肃的事情?且大军所到之处往往荒无人烟,若谁想送家书就随便送,大军还如何维持军纪?且军中将士来自天南海北,若真要送起家书……也耗不起!   她又见那信封上还带着一个花纹奇特的红戳,不由得好奇道:“这是甚?”   杜瑕瞥了一眼,笑道:“外出打仗毕竟属于机密,也怕有人走露风声,或是借机传递消息等等,因此军中信件都是如此,出营前检查一遍,到京后再有专人专门查阅一遍,确定无甚可疑才打上戳,允许信使发放各家的。”   王氏听后点头不已,只觉得也是长了见识。   此次与炤戎对战,大禄朝北军兵分两路,朱元与牧清寒带领的大军为西路,苏隆带东路,想来这会儿已经到了边境,开战也不过顷刻间。没准儿她们在读信的同时,那头已经打开了也说不定。   “呦,这是哪里来的?”   母女二人正看信,就见商氏从外头进来,见娘儿俩头对头挨在一处的亲密样子,不由得笑了,又带些急迫的问道:“才刚见宫里头来人了?可是小叔有消息了?如何,平安否?”   1   杜瑕招呼她坐下,道:“可不就是他?倒还好,叫我们放心呢!”   商氏听后只管双掌合十,一味念佛。   掌权者和最广大的黎民百姓自然最希望大军打胜仗,可对于他们这些军属而言,最大的期盼不过是家人平安归来,哪怕吃了败仗!   “也是巧了,”商氏又打趣道:“他前儿才添丁,后脚就来信了,难不成是有耳报神跟着?不然怎得这般好?你若告诉他当爹了,还不知小叔要欢喜成什么模样呢!”   王氏也赞同,只是思考的角度又不同了,道:“可不是,心里有了牵挂,好歹行事也会更谨慎。”   说完,又拍着大腿道:“可巧前儿得了几块好布,又软乎又抗风,我这就叫针线上的人连夜给姑爷裁了衣裳,赶明儿叫那人与书信一同带回去。”   “不成,”杜瑕连忙制止道:“使不得,娘。且不说常年居于开封城内的大小军官足有十数人之多,便是一个人的家里只拖信使带一条手帕子回去,加起来却又多少了?再者战事无儿戏,讲究的就是个速度,若只带几张纸问候几句也就罢了,可衣裳?莫说耽搁时辰,且又是累赘,万一路上信使遇事,谁付的起这责任!岂不是千古罪人?”   在这个没有电子通讯的时代,能这样巧合的接道前线亲人送回来的家书已经实属难得,她还敢要求什么呢?   王氏听后登时羞愧难当,老脸微红,稍有些不安的说道“果然是我想差了,不敢,不干了,以后再也不敢弄这样的故事了!”   杜瑕笑着安慰王氏一回,这才含羞带怯的说道:“我预备写写毛毛的事儿,再与他细细的描绘一张手绘,叫他这个当爹的也好高兴高兴。”   王氏大喜,连夸这个主意好,道:“可不是怎的?你又会写又会画的,却不比寻常书信来得有趣?再者女婿还没见过儿子呢,你这样细细的画一幅小像捎了去,他必然惊喜的。”    第九十九章   本来牧清寒自己也没想到会在儿子出生前不久突然被派去前线, 想来也是日夜牵挂, 可巧杜瑕又会画, 说不得就要叫他这个当爹的先睹画思人,以解相思之苦。   正巧杜瑕正嫌坐月子枯燥乏味, 这会儿就靠在软软的垫子上, 略画一张小像。   毕竟还在月子期间, 不好长时间坐着, 不过画了一张罢了。   次日一早,昨儿的信使果然又来收走。   转眼毛毛已经满月,杜瑕先痛痛快快的洗了澡, 换了衣裳梳了头,仔细将修剪的指甲打磨的圆润整齐,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儿子抱在怀中疼爱。   婴儿长得飞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这会儿毛毛虽然还不会说话, 可已经会看会闻, 也能够通过不同的哭声表达情绪, 然后杜瑕就发现,这是个爱撒娇的宝宝。   因为是母乳喂养, 家中乳母也不过是帮忙看着睡觉、换洗尿布等, 毛毛同杜瑕十分亲密, 每日睡前必要她抱一抱才好,不然定要哭闹不休,吵得两三个院落一大家子都不得安生。   杜瑕有些不好意思, 可已经许久不曾有新生儿的家人们却不以为意,杜文甚至十分得意,四处炫耀他小外甥身体强健,哭声响亮。惹得没有儿子的人家恨不得掐死这厮,有了儿子的人家竟也被鼓动的一同攀比,当真乱的很。   这会儿毛毛越发张开了,瞧着果然颇有几分像杜文,也酷似牧清寒,众人纷纷称赞,可杜瑕却不免时时憋闷:   好歹我也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了你,你这小东西倒好,像爹像舅舅,偏生不大像亲娘……   王氏刚知道女儿想法的时候着实笑狠了,满眼含泪道:“傻孩子,这个醋也吃?毛毛是孙儿哩,像爹像舅舅才好,若是一味随你,男生女相,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杜瑕也知道长相这种事情本就是听天由命的,自己为了这点小事闷闷不乐也有些好笑,当即不好意思道:“嗨,也不是吃醋,只是……到底不甘心!”   好歹是她生的呀,儿子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像自己嘛!   不解释倒罢了,一解释,王氏越发笑的前仰后合,又搂着她揉搓许久。   满月虽是人生大事之一,不管贫穷富贵人家都要竭力操办,可如今外头毕竟还在备战,说不得哪儿已经开打了,杜瑕与家人商议过后,便决定要低调。这日并不大肆宴请,也不请戏子、不开门收礼,只把该走的流程走齐全了,叫几家至交好友来简单开几桌,凑在一处吃喝便罢。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倒是想着低调,偏偏有许多人正巴巴儿的等着这个大好的机会拉关系,因此当日竟就有不少官员、商贾老早打发人来送礼!   既然是打着满月节的由头,大头便是婴儿戴的小项圈、长命锁、小手镯等,不乏镶嵌各色珠宝的珍品,珠光璀璨,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些人大多放下东西就走,压根儿不给他们回绝的余地,言行之干脆……绝对是做惯了的!   杜瑕无奈,随手挑开一个盒子,瞬间就被里头一块明晃晃的锁片晃花了眼睛。   只见那祥云形状的黄金锁片已然十分沉重,另外还镶嵌了许多红蓝宝石并名贵的珍珠、翡翠等,她略颠了一下,便对一旁的杜文苦笑道:“瞧瞧,这哪里是给孩子戴的?真若挂上去,还不将颈子压歪了!”   杜文也笑着摇头,正欲开口,就听一阵脚步声伴着婴儿咿咿呀呀的稚嫩声响朝这头过来。   兄妹二人抬头一看,正见王氏抱着毛毛进来,小家伙正在她怀中扭来扭去,不住往四周寻找着什么,肉嘟嘟的脸上竟带着几分焦急。   他一双酷似牧清寒的眸子黑白分明,平静时便如同寒冬里的一汪湖水,清澈又悠远。而这会儿这双眼睛却悠远不起来,充满渴望,直到见了杜瑕才欢喜起来,又努力朝她伸出胳膊。   王氏无奈,只好恋恋不舍的将外孙递过去,又轻轻蹭了蹭他软乎乎的腮帮子,又爱又恨道:“外婆这般疼你,你却一时半刻都离不得娘,当真是个粘人精。”   她一双儿女成亲都不算早,同龄人中许多的孙儿早都已经能满地跑跳,会上学能读书了,她这才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金孙,喜得什么似的,只把毛毛当成心肝肉一般疼爱,看的杜瑕时时汗颜,感觉自己像个后妈。   杜瑕笑着接过,先在儿子面上亲了一口,又拍了拍他圆滚滚的小屁股,道:“又闹外婆啦?赶明儿娘就带你回大营,里头也有许多叔伯,一个赛一个大嗓门,你们且去比比吧!”   说的杜文也笑了,王氏忙不舍道:“左右我长日无事,有着小东西闹着倒痛快些,你莫多心!再者这寒冬腊月的,山中酷寒,他这样小小的人过去如何使得?还是开了春再走吧。”   毛毛却是听不懂的,只闻到了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也就不喊了,又咧开嘴笑,嘻嘻哈哈的往地下怀里钻,惹得杜文也去拍他屁股。   王氏又道:“时候也差不多了,该来的客都到了,你也赶紧前头去吧,莫要失礼。”   杜瑕应了,略检查一番便往前头去了,果然见肖易生、何厉几家俱都到了,就寻常见面不多的师伯宋平也难得赏脸,亲自来了,还送了一整套朝廷主编,并不对外发售的律法大全,倒叫众人笑个不停。   杜瑕也知道他是好意,且这一套书外面千金难求,竟是十分贵重了,便亲自接了,又郑重道谢。   正在这时,王能竟小跑着进来,面上十分欣喜,微微带着气喘说道:“唐,唐老来了!”   唐芽?!   众人大惊,旋即纷纷上前迎接。   果然是唐芽。   到底是头一个重徒孙,这两年越发不爱露面的他竟也颇有兴致,不仅亲自过来,还带了一套百家衣!   因是好日子,唐芽穿了一件紫红袍子,十分喜庆,衬的一贯严肃的过分的面庞亦平添和蔼。他指着那件百家衣道:“老夫并没有什么可送的,只好挑了历年诸多才子学士,厚着面皮讨了件衣裳,图个好意头吧。”   唐洌也来了,且他到底年轻,性子也活泛,就在后头拉着杜文悄声道:“你也知道父亲的,寻常人哪里敢同他说话?这一回他却开口就同人要衣裳,又板着脸,黑压压的,不知吓坏了多少人哩!”   杜文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杜河与王氏十分惶恐,忙上前道谢,又亲手接了。   唐芽并不以为意,只叫他们随意,又打量毛毛几眼,指着杜文笑道:“颇似慎行,却也像极了你这个舅舅,倒是你占便宜了。”   众人都不想他今日这般随和,十分喜出望外,都跟着笑了,杜瑕更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毛毛并不怕生,今儿家里突然多了着许多人也没怎么着,只睁着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看,时不时发出咿呀之声,仿佛十分好奇。   唐芽轻笑一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看上去便手感颇佳的软下巴,笑道:“你父亲你舅舅皆是年少成名,你也必然是个青出于蓝的。”   谁都愿意听好话,杜瑕当真欢喜非常,忙替儿子道谢,又捏捏儿子的小手,叫他意思一下。。   毛毛只冲唐芽眨巴眨巴眼睛,照例咧嘴咯咯笑了几声,又抓起他的手指要往嘴巴里头送,唬的众人一阵骚动,却又不敢上前。   唐芽只觉得那两片婴儿牙龈光秃秃、软乎乎、湿漉漉的,磨在指头上非但不疼,还有些痒痒的,也觉好笑,等毛毛啃了一口才顺势抽出,笑道:“想啃老夫这把老骨头,却还得等些年头。”   众人都哄笑。   杜瑕赶紧叫人递上干净的手巾,心道你这孩子也够大胆的,普天之下想咬唐芽的恐怕数不胜数,可真敢当众咬的,恐怕还没几个呢……   肖易生也打趣道:“老师便是个喜新厌旧的,这回有了小的出来,我们这些却又往后去了。”   众人均大笑出声,已经尝试着丢开拐杖的何厉笑着挤兑他道:“快别酸了,原先老师可不最迁就你?你就是最小的,这回你若有脸同个刚满月的娃娃吃醋,我也算服了你。”   这些人在这里说话,十分自在,原本正经的家人如牧清辉和商氏夫妇,乃至牧植却不自觉挪到后头,这会儿只顾赔笑,却不敢开口。   他们本就是商籍,便是再如何风光,到了当官的跟前也是天生矮半截。若在平时,他们哪里有机会这样近距离接触这些有资格日日面圣的大老爷们!更别提凑上去说话了。   莫说牧植,便是牧清辉这见惯世面的看的都有些呆了,之前只有肖易生等人在的时候还勉强能大着胆子出来招呼一二,可这会儿唐芽一到,他本能的就被对方身上积年的官威唬住了,竟还不如杜河与王氏这两个本分人来得自在。   本以为这就够了,哪知又过了会儿,竟陆续有三皇子、九公主等府上送来贺礼,里头竟也有一套百家衣!   杜瑕心里就有些不自在,面上笑容也险些没维持住。   且不说百家衣这种东西,要么是自家,要么就是正经的师长家里头准备,你九公主还没我大,也非亲非故的,准备这个却是什么意思?   穿吧,不是正理;不穿,她又是公主之尊……   好在有唐芽在!   到底是叫当今圣人也不敢轻视的唐芽,九公主府上来人一看他也在,也不敢拿大,竟先朝他问好,这才说明来意。   唐芽显然对九公主这种不怎么着调的做派不大满意,一点儿脸面也不给的说道:“这个倒不必公主劳心费神,老夫早就备下了。”   来人十分吃惊,显然并不曾想到唐芽竟这般看重这个奶娃娃,微微愣神,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对杜瑕说了几句恭喜的话就麻溜儿去了。   杜瑕等人都感激不已,觉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在某种程度上还真是不错!   再后来竟还有太后也叫身边的姑姑送了几匹新式绸缎,并一套内制小手镯、小项圈来!   众人都口头谢恩,然后杜瑕亲自给了赏钱,又恭恭敬敬的送出去。   宫里出来的东西说不得便是工艺精巧绝伦,瞧着不小的东西,却是用融化了的黄金拉成细细的丝编成,透气不说还轻便,叫人爱不释手,且荣光无限。众人都或真或假的欣赏一会,然后由杜瑕亲自给毛毛解了现在戴的,换上太后赏赐的。   也不知是觉察出轻了,脖子痛快了怎的,毛毛竟也十分喜爱这个,还伸手抓了玩。   杜瑕先就乐了,道:“竟是个识货的!”   这般荣光,直叫商氏也不觉有些眼红心热,好歹只是羡慕,不曾嫉妒,只剩她们二人时才由衷感慨道:“好妹子,你如今当真是出头了。”   并非她心中失衡,只是想当初她们二人初见,杜瑕也不过是个寻常农户女儿,秀才的妹子,虽也是落落大方,可哪里有今日这般?   瞧来的这些人,虽少,却精,皆是官宦人家,官阶最低的也是个四品!   四品,这可是四品呐,便是外头的知府大人,掌一方经济命脉,也不过是个四品了,且这些还都是京官儿!   想到这里,她却又忍不住看向牧清辉,见他果然也是心思翻滚的样子,不由得一阵畅快。   原先你老觉得小叔还是那个需得由你庇护的孩子,可如今呢?你再瞧!连当今尚书大人都来了,几个孩子能得这份荣耀?   便是这般,小叔还做不得你的主么?   不过收拾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精,瞧你那吼天吼地的熊样儿,当真是活了大半辈子,心眼儿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第一百章   毛毛满月礼过去之后, 杜瑕敏锐地发现, 牧清辉对自己的态度好似更客气了。   她不清楚原因是否如自己猜测的那般,是被一众官老爷官太太对自己的和气态度所震慑,可既然能进一步得到夫家人的尊重,她自然是欢喜的。   眨眼到了十二月中,张铎从扬州传回消息,杜瑕看后沉默许久, 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根据张铎连日来的观察,貌似那位方夫人同丈夫颇为亲昵, 非但没有被限制自由, 相反的, 还隔三差五就出去参加各式宴会,同许多商界乃至官太太往来,人缘甚好。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不住安慰自己, 也许方媛知道的只是表象, 对柳家人背地里进行的事情一无所知。   张铎还说, 这毕竟只是外头看着的,若想再知道的详细些, 需得去他家里观察。只是柳家治家颇严,上下口风很紧,外人根本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不好贸然闯入。   所幸柳家已经开始筹备过年事宜,因家大业大, 事务繁多,每到年节就有些忙不过来,虽然把守查巡会越发严格,可柳家却会从外头雇佣一些短期帮工,到时候他们的人也许能混进去探查一二。   现在的情况是,杜瑕基本可以确定柳家在暗中资助某位皇子,并替他卖命,预备求一个从龙之功,叫柳家正式崛起,可杜瑕却不清楚与他家往来的到底是几皇子,以及针对牧清辉乃至自家的阴谋还会不会有下一回。   另外,她一直觉得之前那个乐妓的事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隐隐有些不安,因此就回了一封信,叫张铎务必仔细查探。   飞鸽传书虽然快,可毕竟不够安全,也不够保险,因此她每回都是同时放两只鸽子,然后信件内容用事先约定好的简单密码:挑一本张铎这种走江湖的人也耳熟能详看得懂的话本,再根据页码和行数查找传书中标记的关键信息。   这么做一来可以大大提升对方收到传书的可能性,也可以防止发生被人截获的情况,安全性和可靠性都提高不少。   刚写完信没多久,商氏就过来了,说他们过几天就要告辞。   杜瑕忙挽留道:“再有不到两个月便是春节,如何不在这里过完了家去?”   “你也说了,还有将近俩月呢,”商氏笑道:“再说,济南那头也忙得很,又要准备年礼,也是有些不可开交,实在等不得了。”   顿了顿,她又有些唏嘘的说道:“这会儿我们也看了侄儿,又过了满月,且还见了那许多大官,涨了见识,也算是圆满了,再不走可着实撑不住了呢。”   杜瑕也知道牧清辉与商氏都非寻常市井小民,平日里交际不少,这回到这边一待二十天,再加上来回,少说也出来了四十日,牧清辉又是商会会长,济南那头还指不定堆了多少事等着他回去主持,也当真是待不得了。   想到这里,杜瑕也点点头,道:“千里搭敞篷,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隔得也不远,日后多走动就是了,还是正事要紧,我们也不虚留了。”   商氏也说:“有空也去我们那头耍。如今你也好了,我瞧着也替你高兴,等转过年来小叔家来,说不得又得升官,越发好了!”   虽知她是好意,可杜瑕依旧不免感慨道:“也不求他如何出人头地,只愿平安无事也就罢了。”   牧清辉与商氏次日就回了济南,牧植依旧留在开封上学。   因这会儿杜瑕也出了月子,重新开始社交,也有空过问下牧植的功课了。   她虽没正经上过学堂,可当初不管是杜文还是牧清寒,读书时从没瞒过自己,他们看的书自己也看了,他们讨论过的问题也同自己讨论过,无论是学问还是时政,她都细细研读过……可以说除了没有正式走过场和不大擅长写考场文章之外,杜瑕的学问与见识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男儿!   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虽然没考过科举,可身边全是考的,历年考题考卷及经典好文章自己也都跟着熟读了的,当个点评老师并不成问题。   可这么一考较,却看出了点儿问题:   牧植,似乎不是读书的料子。   他也蛮用功,也谦虚好问,可不光在记忆和背诵方面远没有杜文与牧清寒那种迅捷,甚至对诗词文章的内在理解也不够通透。如果这篇文章不提前拿出来给他掰碎了揉碎了讲清楚,他几乎要花费大半个月才能背下来!可同样的数量如果交给杜文他们,用不了半天!   诚然杜文和牧清寒天分出众,然而这种显而易见的差距也确实不容乐观。   这就算了,牧植在写诗、做文章上头也几乎没什么灵气,写出来的东西就连杜瑕这半个外行都只能觉得中规中矩,全无出彩之处。杜文看过一回,也是直言不讳的对自家妹子道:“这小子没戏呀!”   一山还有一山高,能中举的,谁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饶是天分过人,也不敢有所懈怠,更何况牧植此人……瞧着天分也不如何出众的。   一句话,除非再针对全国官吏和预备官吏进行一次大规模屠杀,造成极度空缺,否则想凭这种水平中举?还是做梦快些。   显然牧植对自己的情况也有所察觉,见婶婶看着自己的卷子半晌不说话,也有些沮丧,喃喃道:“婶婶,我是不是特别笨?”   这会儿天也冷透了,西北罡风呜呜咽咽,吹得一应树木都枝枯叶落,原本花团锦簇的院子里也一片萧条,墙根儿只剩下一团蔫儿哒哒的枯草混在已经有些脏了的残雪之中,同他的脸一般萧瑟。   杜瑕挺犯愁,有些为难的看了他一眼,捏了捏眉心,挺斟酌的说道:“话不好这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于此道可能确实差了点儿天分,但假如真去科举,我个人感觉,秀才功名未必不敢想。”   牧植刚觉得有些安慰,旋即又闷闷道:“再往上就不成了是吧?”   他叔父可是状元,虽然是武状元,可文举也是正经举人呢!便是婶婶的兄弟也是文举榜眼!一众好友也不乏三鼎甲者……   都说青出于蓝,然而轮到他这里,难不成就只能得个秀才?   面对这种情况,杜瑕也是真觉得棘手,可能打从一开始起,她身边出没的全都是学霸级别的,她本人又有基础,才学也不差,所以导致……眼光有点儿高?   这话实在不好说死了,假如直接告诉这孩子你这辈子想科举取士是没指望了,又怕打击坏了;可若是一味含糊,岂不是强行与他编织虚无缥缈的梦境?假如一直坚持下去,屡战屡败,反而耽搁正经长处,当真是诲人不倦,耽搁一生。   思及此处,杜瑕就觉得自己肩头重担足有千钧,颇有些养儿子的艰难。   她飞快的在心中整合一下语言,然后语重心长道:“植儿,科举一事十分复杂,一句两句话也是说不清的。诚然要有才学,可也与时运息息相关,再者考官的口味,圣人的喜好,天下时局等等。婶婶并非考官,更非圣人,说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浅见,你可供参考,却不需严格尊崇。”   见牧植似懂非懂,可脸上到底好看了些,杜瑕也跟着吐了口气,又道:“退一万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使人明理,便是不考科举,难不成就不读书识字了?便是经商,还是儒商更受人敬重哩。”   等好歹帮牧植调整好心态,又笑着送走了他,杜瑕才有空思念起远方的牧清寒来。   唉,像这种关乎旁人前途命运的大事,尤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终究能给的只有建议,而无法指引。   你啊你,快些回来吧,平平安安的回来!   杜瑕重新恢复了正常生活,开始交际、作画本,偶尔做做手工,以及每日必要同儿子玩耍一番,加深感情。   毛毛还小,又有一大家子人围着,那小家伙倒是不想爹,或者说目前尚未建立起关于父亲的概念,终日笑呵呵的。   随着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张开了,越发白胖,眉宇间也更像牧清寒,每每杜瑕看时都会感慨遗传的神奇和伟大。   小东西倒是挺好养活,能吃能睡,又颇好动,这会儿有些认人了,更加爱缠着杜瑕。只是却不需要一直抱着,便是杜瑕伏案工作,也不过隔一小会儿就咿呀几声,手脚乱挥,要个亲亲摸摸,同他说几句话罢了。   杜瑕就笑,心道牧清寒也是这个性子,没准儿他小时候也是这般,又爱撒娇,爱粘人,却又不过分,只叫人舍不得不疼。   都说要赢在起跑线上,杜瑕虽然没有一定让儿子出人头地的执念,却也不愿意他碌碌无为,闲来无事便会念诗与他听。   这日阅读到《诗经》里的一首《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毛毛只傻乎乎乐呵呵的仰头望着她,杜瑕自己却渐渐出神了。   “……修我戈矛,修我戈矛……”   她盯着虚空,怔怔发愣,却见外头突然传来消息,说月初大禄和炤戎打了一仗,十分激烈,死伤惨重,但大禄赢了!   “朱老将军当真是老当益壮,如有神助,听说他率先斩了敌军一名副将,又于两百步之外一箭射断敌军帅旗,只叫炤戎都懵了,吓得屁滚尿流!朱老将军又同牧将军兵分两路追击,牧将军虽是头一回上战场,但并不怯战,又难得果决,与朱老将军配合默契,斩首颇多,圣人龙颜大悦……听我们老爷的意思,保不齐回来后还能得个爵位呢!”   一家人都围在一起,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都很替牧清寒高兴。   这还是唐芽先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家里人担心,这才叫心腹提前过来报信儿,具体后头可能会再有圣旨下来。   杜瑕也跟着松了口气,又问来人可知几位将军是否受伤。   那人有些为难的说:“边关报讯向来只说胜负,或是重大折损,似牧老爷这等没得消息的便是好消息,至少没有要紧的伤,夫人也可安心。”   这话虽粗,可道理却通的很,杜家人听后果然也都放下心来,又在南边打发人与牧清辉那头报讯,也好叫他们安心。   打仗么,哪儿能不死人呢?上头的人关心的也只是结果而已,至于谁死谁活,又有几人在意?   众人听了一回,最后还是杜瑕记起来要问问同去的卢昭的情况,结果因为卢昭官职过低,暂时也没立下能够引发上头关注的巨大功劳,眼下情形却也不得而知。   到了晚间,宫里倒是没有什么即刻升官的旨意,不过果然送出赏赐,也叫整个开封城都跟着动了一动,继而终于有一股洋洋喜气飘在空中,打破了这僵持已久的,死气沉沉的寒冬气氛。   有的人家开始放鞭,好似已经打了最后的胜仗,只等大军班师回朝一般热闹。   却是这并不难理解,炤戎全国上下都十分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当年是大禄联合周边几个国家才勉强压制住,换来这三十多年来之不易的安宁。恐怕在许多国家眼中,炤戎便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而如今却是大禄以一己之力同它对上,而不少邻国预料中必将惨败的第一仗非但没吃亏,竟然还打赢了!   的确是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的!   这会儿圣人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可为了进一步鼓舞士气,他依旧强撑着登上皇城,对着全城百姓讲话,然后顺利引发了一股全国募捐和全民参军以及保障后勤的热潮。   不管大小,无数商户都开始疯狂捐钱捐物,有的是真心想要帮助大禄打赢战争,有的则是因为这种大环境:别人做了,唯独你不做,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他们要脸呀!   因为自家兄弟就在前线,牧清辉一口气捐了五十万两,外加粮草无数,成功挤入捐款榜前五,还得了圣人亲笔书写的“义商”匾额。   私底下杜瑕跟杜文讨论过圣人的这一举措,觉得真不愧是老狐狸,一举多得:   号召民间捐款,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全国库,以备来日之需;二来能最大程度上聚拢全国资源,保证战争运转;第三么,说一千道一万,饶是圣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下头几个儿子跃跃欲试,终究还是不甘心的。而不管是笼络党羽还是如何,都需要钱财,大量的钱财。而这种程度的钱财是一般小商人所拿不出的。也就是说,捐款榜上的前几名,必然有众位皇子的金库!   好么,有钱去给那些混账小子们预备着等朕死,还不如朕这会儿就替你们挖出来,先送去前线打了仗再说!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降温让圣人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身子终究不堪重负,又或许是连日来他操心太过,更登城演讲,受了风寒,总之圣人倒下了。   他前头刚保全了自己的金库,又暗中叫人加紧为自己修建地下陵园的进程,一场大雪过后,众人尚未来得及为近在咫尺的新春庆贺,宫中便传来噩耗:   圣人突然中风,昏迷前只来得及下旨:准唐芽升入内阁,并交由皇太子监国,四阁老辅政,然后便昏迷不醒了。   满朝哗然。   紧接着,整个开封城都开始戒严,身穿铠甲,手持枪盾的禁军将士把守城门,只许进不许出,严禁消息流出。   杜瑕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愣了半晌,因杜文尚未下朝,她也来不及告知王氏,直接下令封锁家门,严禁陌生人出入,家中下人出入也须得两人同行,且出入必须报告,一应携带物事也要登记在册,不得有误!   因她尚未出嫁之时就是管家的,手段雷厉风行,上下一心,因此这回众人并未觉得突兀,立即就执行起来,整个杜家瞬间如铁桶一般。   何葭已经能够下地行走,见此情形也有些紧张,只强笑着对杜瑕道:“早知你管家手段了得,今儿才算是见了。”   中风,便是好了也不可能再执政,持续多年的皇位之争,眼见着便是高潮,只怕顷刻间就要现出胜负了。   杜瑕拍了怕她的手,感觉她掌心微微沁出冷汗,显然已经想到接下来京城可能有大动,便安慰道:“莫怕,不要紧的。”   话虽如此,可她自己心中也是万分紧张,毕竟不是每个穿越者都能这般近距离的感受皇权之争,并且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卷入其中!   一般情况下,杜文晚饭之前便能归来,可今儿直到月上梢头依旧没得消息。   小厮已经出去打听了好几趟了,听说今儿上朝的大人们都还没回来,宫中已经戒严!   杜瑕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空气都凝滞了一般的沉重,叫她呼吸困难。   圣人病的太不是时候了!   且不说外头正在打仗,而掌权者却瞬间栽倒,一旦消息传出去,很容易造成军心动荡;且那几位皇子数年来都斗的你死我活,迄今为止却并未有谁占据绝对上风,说不得就要殊死一搏。而面对绝对权力的诱惑,那些人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说不准!   眼下牧清寒在外打仗,以唐芽为首的众人还在宫中没出来,杜瑕他们完全失去了进一步的消息来源,只能强迫自己蹲坐家中,然后在脑海中一点点分析眼下局势:   要问前段时间最出风头的,非十二皇子莫属,只要再给他几年时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最宝贵的也就是时间:圣人撑不住了!   如今他才十几岁,连个王妃都没有,且无实权,在眼下这种拼人脉、拼威望、拼银子的殊死争斗中,毫无胜算!   莫说十二皇子本人,就是杜瑕这个旁观者替他想一想,都觉得要被怄死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皇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皇太子年纪最大,从政经验最丰富,手段最老练,可因为没有外戚支持,想要取胜估计很难。   二皇子呼声甚高,可惜性格稍显耿直,玩儿心机可能略欠一点,然而他外公手中可是牢牢抓着军权!   三皇子名声最好,出身最好,朝廷内外支持率貌似也最高,心机城府无一不缺,可惜前段时间被爱女心切的何厉阴了一把,险些阴沟翻船,原本领先的优势也不大明显了。   抛开几位皇子的争斗不提,朝堂之上也是精彩纷呈,唐芽的入阁正式宣告了唐党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迎来彻底胜利,饶是魏党心有不甘,也只得忍痛承认失败。   凡事讲究趁热打铁,乘胜追击,若在平时,唐芽说不得也要略施手段,将魏党之中对己方能构成威胁的人员清理一二,好好整地位稳固,可惜,可惜啊!   如今内忧外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求贤若渴已经不足以形容四阁老的心情,又哪里敢先窝里斗?   事到如今,说不得也得先摒弃党派之争,先平息外患,再分心内斗。   一直到次日凌晨时分,朝中诸位大臣才陆续被放回各家,而杜文跟着的小厮却说大爷暂时回不来了。   “四阁老这些日子便要在宫中住下了,只怕吃饭都要抽空呢!大爷被唐老留下,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打发小的先回来说一声,顺便拿两身衣裳。不知太太、姑奶奶可有什么话要捎过去?”   杜瑕与何葭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一致,道:“也没什么,你只管叫大爷先保重自身,莫要担心我们,家中一切都好,也没什么人来。”   前头都是不要紧的,唯独后头一句才是关键,因恐宫内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好直说,只得这样迂回着来,好叫杜文知道,如今家中已经戒严,诸位皇子暂时也未对他们出手。   何葭飞快的看着下人捡了两件衣裳出来,小厮飞快的去了。   姑嫂二人正要说话,就见小雀从外头进来,示意有话要说。   杜瑕看了何葭一眼,直接道:“直说吧。”   小雀这才从腰带中抽出一张纸条,说:“才刚南边来的信鸽到了,只是奴婢等了约莫一刻钟,这会儿另一只也没消息,奴婢担心……”   这几日天气不算多么恶劣,信鸽迷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只是路上给无关人员打去吃了倒也罢了,怕就怕被开封内外将士发现了!   眼下局势本就一触即发,他们躲都来不及,若再给人发现正以信鸽密函往来,保不齐就要节外生枝!   想到这儿,杜瑕当机立断,忍痛道:“把后院剩下两只信鸽立即,立即杀了,叫刘嫂子即刻炖了,笼子里头放上鸡鸭!现在就去,你亲自盯着!”   好在她养鸽子的事儿是暗中进行的,除了她自己和几个心腹,府中诸人并不知晓,因此只要处理干净了,也就不怕了。 第一百零一章   塞北的寒风格外凌冽, 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会失去知觉,与冰凉的铠甲一般触感。   呼出来的水汽来不及消散在空中,就已经飞快的凝结成细小的冰粒,粘在将士们的眉毛胡子甚至睫毛之上。   牧清寒的左臂给人砍了一刀,所幸炤戎骑兵配备的弯刀并不长于砍人,筋骨无大碍, 就是拉了半条胳膊那么长的血口子,皮肉翻卷, 血流满身, 现在还是惨白着一张脸。   “还成么?”卢昭艰难的吞了口唾沫, 努力滋润已经干涸的喉咙。   “你倒下去我还立着呢!”牧清寒哪里肯认输,忽视持续作痛的伤处,笑着抬了抬胳膊,两排血珠立刻从他同样干裂的嘴唇上争先恐后的冒出来。   卢昭见他如今胳膊举不过肩, 心中难掩忧虑, 可也知道眼下唯有强撑下去一条路。   他叹了口气, 舔舔龟裂的嘴唇,眯起眼睛看了看貌似什么都没有的前方, 骂了一句,道:”真是属耗子的,眼见着就没影了!”   他们的大军兵分三路,同时追击并且包抄炤戎军队,牧清寒率领的这一队人马路上遇到突袭骑兵, 双方短兵相接,浴血厮杀,终究炤戎骑兵十去七八,被迫退走。   牧清寒与卢昭深知敌人占据天时地利,远比他们熟悉地形,若不将这一支溃军清理干净,他们势必会如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纠缠不休,时时骚扰,叫大军都不得安宁,随时都有被突袭被包饺子的危机。   更糟的情况还是他们同炤戎大军汇合,带过去的将不仅有仇恨,更有大禄军队信息!   因此牧清寒当机立断,立刻下令全员追击,然而此处并非大禄主场,炤戎又格外擅长在草原活动,不过片刻,竟就化整为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因牧清寒与卢昭率领的这一队在前追击,后方粮草押运队伍无法冲锋,众将士只随身带了三日水米,若今夜再无所获,他们明日午时过后无论如何都要返程,争取早日与大军汇合,否则有被前后夹击并中埋伏的危险。   寒冬的草原同夏日的绿草如茵截然不同,没有丝毫美感和生机,到处都是枯死焦黄的草根,地面上面的茎叶都已经被饥饿的动物啃食干净。   草根之间还有许多未化的残雪,却也早已失了美感,只是黑乎乎的,里头还夹杂着许多秽物。   冬日草原最宝贵的并非食物,而且重要性更上一步的水!   即便没有正经粮食,将士们亦可吞噬草根,甚至掘地三尺,找出某些小动物藏匿的过冬粮食。   可假如没有水……   牧清寒举目四望,看的眼睛都痛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然而他却有种奇妙的感觉,身为神箭手特有的感觉:有人正在暗中窥探。   找到一块高地之后,他下令全员原地休整,准备随时迎接下次战斗。   他有预感,他们着急,被追的四散的炤戎骑兵更着急,因为好歹大禄将士还带了几日水米,可从被斩杀的炤戎骑兵尸身翻找、检查后发现,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带!或者已经吃完。   在草原杀马吃肉无疑自寻死路,因此除非炤戎士兵能餐风饮露,否则他们一定是最先忍不住的那批!   众人轮流警戒,其余人等都原地休息,就听卢昭突然笑道:”得亏阿唐兄弟没来,不然先就饿昏了。”   话音未落,众人纷纷哄笑出声。   阿唐为人憨厚耿直,又勇武异常,毫不畏死,几仗下来就赢得了大家伙发自内心的敬服,人缘儿极好。他异于常人的巨大饭量也十分出名。   他骑术不够出色,这一回便没跟来,牧清寒临走前这汉子还极度委屈来着。   牧清寒也笑了笑,旁边的张京递上水囊,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渴,你先喝吧。”   张京不动,又将水囊往他手中塞来,直直道:”将军,莫要哄人了,早起我就见你将水让与旁人喝了,这会儿却哪里还有!瞧你嘴都裂开这么许多血口子!”   原先在家时,他称呼牧清寒为老爷。如今上了战场,便入乡随俗改成将军,开始略有不适应,可时日久了,反而觉得更加亲近。   牧清寒无奈,只得接了,也不过略抿一口,然后便不再张嘴。   张京也没奈何,只得接过。   旁边的于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贼笑起来,被问了才道:”炤戎鳖孙水米皆无,却还要如耗子一般东躲西藏,又伺机对付咱们,这会儿眼巴巴瞧着咱们喝水歇息,当真气都能气死了!”   说来好笑,”喝水”“歇息”,在普通人看来多么简单,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对于上了战场的这些儿郎而言,却已经是难言的奢侈享受。   众人闻言大笑,饮水的动作越发夸张,好似周围真有无数目露渴望的炤戎士兵一般,只恨不得羡慕死他们。   牧清寒跟着笑了一回,突然福至心灵,对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围将过来,如此这般的耳语几句。   隐藏在附近的炤戎士兵果然一个两个舔嘴抹舌,双眼直勾勾、绿油油的盯着大禄士兵手中的水囊,恨不得此刻就跳出去抢了来喝个痛快。   又过了会儿,就见大禄派出去警戒的一个士兵突然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大声喊道:“有人,有人!我瞧见了,有人!”   就见那个带头的年轻将军大笑一声,长臂一挥,当即翻身上马,带着人往那个方向杀去,一行人呼啦啦就跑远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禄此番出战带了通晓炤戎语言的翻译,而炤戎军中同样也有通晓大禄语言的士兵。   那士兵侧耳听了会儿,发现那些人喊的都是什么“将炤戎蛮子赶尽杀绝”之类的言语,并不说给上官听,只喜道:“走了,他们走了!不知追谁去了哩!”   这些人这两天着实被牧清寒带人追的惨了,只要稍有停顿,后头必然会传来隆隆马蹄,也不知这些中原的软猪哪儿来这般精湛的骑术和坚强的意志。因此他们完全无法进行饮食补给,这会儿早已是困得死去活来,饿的头昏眼花,渴的喉咙冒烟,一张嘴便如同刀割也似的疼。   一个将领打扮的炤戎人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却因为极度缺水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声音嘶哑的咒骂不休。   这些人刚要往反方向走,方才那个翻译官却突然惊喜交加的大喊起来:“水,水囊!他们落下了一个水囊!”   此时此刻,“水”这个字便仿佛有了无穷无尽的魔力,这一声发出来,方才还半死不活的炤戎士兵从上到下俱都好似被打了强心针一般,刷的往那头看去。   水!   方才大禄将士喝水他们都是瞧见了的,不知多少人都跟着偷偷的吞口水,这会儿竟发现有一个水囊落下,简直不亚于天上掉馅儿饼!   当即便有人忍不住跳下马去,飞奔过去捡拾。   “且慢!”到底是有人警惕心较高,见状连忙制止道:“须得谨慎才好,在这冬季草原,水何等宝贵!那些大禄士兵也不是傻子,走时如何会不检查,丢下这般珍贵物资?”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停住了,也觉得有诈。   然而既然世上有饮鸩止渴这么一个词,就必然有其道理。   不等炤戎将军下断论,已经有别样的声音冒出来:   “能有什么诈!那水囊分明大禄的将军也喝了的,难道还能有毒么?”   “就是,大禄钱多人傻,又大手大脚惯了,身处那般肥沃的土地却从来不知珍惜,便是丢一个两个水囊又如何?”   此时,对于水的渴望已经逐渐占据上风,更有许多人心中甚至已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眼见着这一场仗打的这般艰辛,九死一生,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此刻若有水能润润嗓子,便是叫我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争论许久,那同样干渴不已的炤戎将军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咬牙道:“去将那水囊取来再说,里头有没有还不一定呢!”   若说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实在太渴了,太想喝水了,因此当你眼前突然出现一袋有极大可能是清水时……如何能不心动!   也不用旁人催促,刚才那翻译官先就按捺不住,头一个跳下马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抢了水囊。他拿起来刚一摇晃,便一脸惊喜的喊道:“将军,将军,有水,有水!”   “水!”   “有水!”   便是那将军也面露喜色。   方才大禄士兵喝水的过程中,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死死盯着看了,对方分明没有任何机会下药使坏,既然里头有水,那么便有极大的可能真是漏下的。   炤戎将军忍不住催马上前,刚要伸手取那水囊,突然心底一寒,伴着一丝破空之声猛地别开身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在他侧脸上划下深深一道血痕。   血珠飞溅!   终于有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炤戎将军本能的吸了一口,却是他自己的咸腥的血液!   那头牧清寒却来不及咒骂失利,当即捻了第二支箭矢搭上,然后狠狠射了出去!   “放箭!”   “拼了!”   众兵士纷纷射箭攻击,几个炤戎士兵躲闪不及,当即带着羽箭坠马而亡,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见此情景,那炤戎将军一双鹰目都红了,瞬间抽出弯刀朝天一指,吼了一句炤戎语,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牧清寒又飞快的射了两箭,然后果断的将弓和箭囊一丢,反手将长枪往空中虚虚一刺,喊道:“兄弟们,弃弓拔刀,随我杀!”   “杀!”   *****   转眼到了除夕,据说期间圣人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监国的还是皇太子。   曾有命妇递牌子进宫,虽没见到圣人,可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情况不大好。   再者中风这种事情本就棘手,便是好了也容易留下症状,譬如半身不遂,譬如眼斜口歪……如此种种,又怎能继续当政!   本来除夕就是大日子,举国上下都要欢庆的,原本今年外头在打仗,众人的意思都是简单些。可皇太子却说要为圣人祈福,越发该大办了。   这种情况下大肆庆祝其实是不大合适的,便是打着为圣人祈福的名头也不大好使,然而皇太子却率先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叫其他人便是再反对也不方便开口。   几位皇子眼下正值微妙境地,谁也不肯先出头,谁也不肯先开口,竟都是沉默了,仿佛对这个长兄的决断十分赞同一般。   第一个表示不赞同的是唐芽,然后不少官员复议,然而皇太子却勃然大怒,当堂斥责他们居心不轨,是存心盼着圣人好不起来云云。   他身为阁老都碰了钉子,其他人自然更没指望,也都唯唯诺诺的,不敢吭声。   眼见着国难当头,皇太子竟还要来这个,许多人都瞧不下去,杜文更与唐芽道:“师公,难不成真就叫皇太子得逞了?他哪里是要祈福,分明是要借此机会为自己敛财!”   但凡宫中操办什么事情,油水之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而且这一次又是皇太子亲口说的,要“大办”,说不定好容易攒起来的国库,甚至是圣人的私库都要被掏空,转而化为他夺位的本钱了!   “你还缺些沉稳。”唐芽叫人给他倒了杯茶,眼神平静的很,缓缓道:“皇太子坐不住了,可我却不能不说话。你且瞧着,最后总会有合适的人看不下去的。”   他是四阁老中年纪最轻的,而且也是圣人于危急之际亲口提上去的,意义非凡,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保持沉默,实在是说不过去。   可早在开口之前,唐芽就知道皇太子必然不会听自己的。   皇太子此人表明看上去十分和气,可内则极度心高气傲,本就不愿意受人约束,如今好容易等到圣人倒了,偏偏又有四个什么阁老挡在前头,大事小事指手画脚的,叫他如何忍得了?   再者,皇太子的年纪实在不算小了,可圣人虽然叫他监国,然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私下,或是圣人与某些心腹大臣说话,众所周知都从未流露出过叫皇太子继位的想法!   他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子,孙儿也那么大了,可却始终不能在与几个兄弟的明争暗斗之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他不能不着急。   他没有外戚支持,没有高位分的母妃在父皇身边协助,也没有像二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等那些心甘情愿为了兄弟付出终生的兄弟姐妹!更没有确实出类拔萃,能让一众朝臣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过人天分……   甚至连父皇,这些年对自己的恩宠也大不如前,反而是小十二等扮猪吃虎的混账得了青眼!   皇太子,皇太子!   说得好听,可普天之下谁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太子根本就是个幌子,一个木偶,一个不管什么都比不上其他兄弟的靶子!   父皇好不了了,他也等不了了!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素来不问世事的太后罕见的说话了。   “……将士们正在浴血拼杀,不知多少儿郎再无回乡之日,便是圣人自己也十分勤俭,又如何肯为了一己私利动摇国本!心诚则灵,太子的心意哀家替皇帝领了,只是却不必大办。非但不需大办,还应在旧历底子上再减免几分……”   随后,太后以身作则,下令寿康宫内不许过分装饰,也不许下头的人进奉奇珍异宝,又减了自己的份例和日常用度,将剩下的银子都归到军费中去。   正如唐芽所言,这种事谁说都不好,可唯独太后说得,而皇太子也必须得听!只因为太后是圣人的亲娘,宫中地位最高的一位。   她的一生荣辱皆系于皇帝一人,自然是最盼望皇帝能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谁也不会质疑她的用心。假如是她主动回绝,那么就是真回绝,没有私心的那种。   有太后带头,下头的皇后、肃贵妃等人自然更加乐得看皇太子吃瘪,一个赛一个的主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这个不穿绫罗绸缎了,那个宫里头主动免了首饰,还有个又要把自己的私房捐出来等等……   或许原本还有人会觉得皇太子是一片赤诚,如此的孝子,可如今这么一对比,他确实是有些蠢了。   要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便是再如何足智多谋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更何况是皇太子这种并不如何天纵奇才的。眼见着这会儿自己使劲想出来一个并不如何高明的主意,正自觉洋洋得意,完全没有用心揣度修改便用了出去……若是身边有足够有分量的智囊,如何会到眼下这般田地!   谁都想卖好,这个无可厚非,然而既然是你自己想卖好,你倒是用自己的银子,割自己的肉呀!这般的慷他人之慨却又算个甚么!   熬了将近四十年,好容易熬到了独立监国,哪知紧接着就给人撸了回来,背地里还传出许多闲话,皇太子的脸都气绿了!   不管几位皇子如何明争暗斗,老百姓们忙了一年了,却都要趁着过年歇息,顺便再为自家上了战场的儿郎们祈祷,祈求他们能够平安归来。   这几个月开封戒严,出入审查十分严苛,牧清辉在济南的事情又多,牧清寒也不再,他一个当哥哥的也不好单独来看弟妹什么的,便索性没过来,只派人送了几车年礼。   杜瑕看了一回,见礼单上头依旧一派富贵气象,便知商氏压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不由得有些忧虑。   不是说的,似牧清辉这几年这般张扬,那些最缺钱的皇子不盯你们盯谁呀!   可自己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再说的紧了,恐怕反而激发对方的逆反心理,弄巧成拙……   杜瑕暗自叹了一回,索性先不去想它,只叫小雀去瞧毛毛醒了没,预备娘儿俩过除夕。   过了会儿,小雀带着乳母过来,怀中抱着的毛毛一见她就开始笑,又挣着胳膊要抱。   三个月的娃娃已经大变样,不光体重增加,模样好看了,便是听觉嗅觉味觉等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若说之前他分辨亲人几乎只能凭闻味道和感觉,可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的能看见些了,与杜瑕的互动也多了很多。   “哎呦,乖儿子,来,给妈妈抱抱。”   这般大小的娃娃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不比后面几岁猫嫌狗厌的,杜瑕一看见他呀,只觉得什么烦心事儿都没了,一颗心都软的要化成一汪水。   不等乳母递过来,毛毛自己就已经先努力探出半边肥肥的身子,两条藕节似的腿儿也颇有力气的一下下蹬着,偶尔乳母几下给他蹬狠了,也觉得有些痛呢,便出言奉承道:“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日后说不得也是一员虎将呢!”   “快别夸他,多大点儿的人呢,禁不起,”杜瑕笑道,“当爹娘的也不求什么,惟愿他能平安康健的长大吧。”   乳母就陪笑点头,同时心中不由得道,果然是官宦人家,又富贵,求的就是与旁人家不同。   毛毛只看着两个大人在说笑,自己虽然听不懂,却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荡着纯粹的欢乐的情绪。   杜瑕又笑又叹,抱着他亲个不停,喃喃道:“孩子呀,孩子,我多么希望你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的……”   眼见着入了夜,外头陆陆续续传来燃放爆竹的噼啪之声,又有憋了一年的小孩子们走街串巷嘻哈打闹的玩笑声,只把开战以来的沉闷气氛都驱散了些。   因太后带头节俭,且打仗需要大量火器,火药便十分紧缺,今年宫中并民间上下竟都不大做烟花爆竹。如今外头放的,要么是头一年剩下的旧的,要么就是拾了旧习,将砍来的竹子丢入火中燃烧,旋即便会炸出噼啪之声。如此一来,既兼顾年味儿,却又不浪费火药,当真一举多得。   不让放鞭炮,也不许奢靡,可最基本的傩戏驱邪等仪式却不能省,非但不能省,反而越发声势浩大起来。   原本此等仪式是由神官主持,叫禁军中有脸面的军官装扮起来,带上各色面具,穿上五彩锦衣,外罩明铜铠甲,手持金枪龙旗等物,先在宫中浩浩荡荡唱跳一番,又念颂词、祷告词等,借助“将军们”的勇武之气保卫宫城不受邪祟侵袭。然后再从南门出发,围绕开封内外城缓慢游行一圈,最后从北门回到宫中,寓意守卫全国,这才算是结束了。   开封城颇大,往往这么一圈下来正好天亮,而百姓亦可一边守岁,一边欢庆,皇室也算与民同乐,不觉难熬。   怎奈今时不同往日,眼下不仅禁军中大多数有威望有能耐的军官都被派往前线,便是剩下的也须得提高警惕,以免有敌军趁机偷袭,是以并不敢叫他们去参与此等“游戏”。   最后没奈何,朝廷中负责这一块的官员便从禁军中挑了些体格健壮魁梧的底层士兵,一来不耽搁整体格局部署,二来也算给予他们荣耀,借以鼓舞士气——又挨着邀请朝中诸多大臣。   毕竟此事关系甚大,又是一年一度的神圣事迹,若只叫低级士兵参加,总是不够庄重,可偏偏高官阶的武将,他,他,他不够使的了呀!   要说也是不好办,那些个文官寒窗苦读本就惨烈,往往三十岁能中进士便十分难得,等真正为官,年岁越发大了!   而参与驱邪仪式,少说也得一夜,绕城又唱又跳的,一圈下来怕不能有三五十里!往年体格健壮的兵士们最后下来都要四肢酸软,次日起不大来,那些上了年纪、须发花白的老臣如何使得?便是年轻的,也往往体弱……   难办,可依旧得办,主事官员愁的把自己的头发都揪掉了,最后直接将视线锁定在以杜文为首的一众又年轻,又体健,且官位还不低的年青官员身上!   杜文一听,吓得险些蹲到地上去,几乎声音都嘶哑了:“使不得,使不得,小子无壮,又年轻冒失,难当大任,难当大任!秦大人还是另寻高明,另寻高明!”   过去这几年,他可是年年都看这傩戏驱邪的仪式呀,每年年根儿底下都那般寒冷,可一众参与的兵士们却都大汗淋漓……他们可都是正经的武将呀!日复一日的训练都能累的死狗一般,若换了自己……还能赶到家去吃饺子么?   待到明年此时,怕不是坟头草都恁般高了!   秦大人这些日子愁的寝食难安,都起了告老还乡的念头了,哪里还能放过这根救命稻草!   他也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这会儿当真脸面都不要了,不顾往来众人侧目,死死抓住杜文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杜大人,杜大人!哪里还能寻得什么高明呦!你乃当代年轻官员中的佼佼者,又是唐老徒孙,如何能不做表率?”   杜文也快哭了,一边使劲挣扎,一边颤声道:“苦也,苦也!秦大人呐!我实在算不上什么表率,不过沽名钓誉之辈,恁实在太抬举我了!担不起,担不起呀!”   “担得起,担得起!”两人从朝堂之上一直拖拉到宫门口,秦大人始终不撒手,眼见着都要有给他跪下的念头了,只惨兮兮的求道:“你当真莫要推辞!你且放眼一看,满朝文武,一干同僚之中看,哪里还能找出一个比你更年轻,比你更有前途的官么!若是连你也不去,当真是要逼死老夫了!难不成你真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些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货去送死么!”   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但凡多走几步都恨不得要气喘哩,若真赶鸭子上架,只怕不必自戕,半道上先就累死了,还祈的什么福!   听了这话,杜文不禁一噎,也顺着他说的话开始绞尽脑汁的想起来。   朝中大臣,朝中大臣,重点是身强体健,或是干脆说年青的大臣……比自己更年轻的……貌似他娘的还真没有!   他本想说牧清寒与自己同岁,且官职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然而话未出口就想起来,人家还在前线打仗呢!   正巧郭游陪着师公魏渊边走边说,打从旁边经过,秦大人瞧见之后两只眼睛都绿了,二话不说就往那边冲。   杜文正想跑,却不料秦大人早猜到了,竟一只手还死死钳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拼命招呼道:“魏大人,小郭大人呐!且住,且住!”   这几日秦大人四处游说,搞得人人“自危”,老远见了他便作鸟兽散,简直同后世那只知读书的书呆子班里的体育委员呼吁大家积极参与运动会一般的不受人待见。   这会儿他扯开嗓门一喊,就见魏渊同郭游齐齐色变,大有转身就走的冲动。   杜文一看是前阵子自己割袍断义的郭游,先就有些不自在,可却死活挣扎不开,心中不禁叫苦不迭,心道恁老这般大的力气,何等老当益壮,却还找什么旁人!   秦大人这会儿早已是杀红了眼,哪里还管什么政斗,恨不得看见一位黑头发的同僚就抓了壮丁,自然没注意到杜文同这对师徒党派对立的事实,又开始唾沫横飞的说起来。   前段时间魏渊败于唐芽手下,功亏一篑,本就心中郁郁,却哪里有什么见鬼的心思关心甚么驱邪仪式!这会儿若不是估计到风度,早就拔腿走了。   而郭游一看秦大人后头一并拖来的杜文,先是一怔,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杜文本就有些尴尬,这会儿又给“政敌”瞧见自己踉踉跄跄的狼狈模样,当着好不难堪,脸都红了。   就见郭游笑眯眯的问道:“哦,原来杜大人已经决定要为国出力了么?当真叫人敬佩的紧!果不愧是我朝年青一代的表率,圣人钦点的榜眼!”   秦大人本想拉他入伙,哪知还没开口的,对方竟先帮自己劝起杜文来,当即大喜过望,也顾不上许多,顺着重新说起杜文来:“是呀,便是这般,杜大人当真令我辈敬佩的很!”   老话说得好,一鸟在手,强过二鸟在林,且先拉一个再说,省的他们两人都不愿意,却先结成同盟,齐齐对付起我来。   许是对唐芽满满的怨气无处释放,魏渊竟也微微笑了下,十分诚恳的点点头,捋着下巴上一缕美须感慨道:“当真好得很,若非老夫已经年老体迈,又多病多灾,必然也忍不住要下场了。”   杜文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心道自家师公对付他当真是不错的,这果然是个损人不利己的老狐狸精!   你算老迈么?有这个算计的功夫,索性就去□□呀!   魏渊、郭游、秦大人三位瞬间站到一处,貌似不经意的将杜文围在中央,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带着几分臭不要脸的奉承,只叫杜文双拳难敌四手,枉费他口才过人,竟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偏秦大人也是个阴损的,但凡身边有同僚经过,他必要满脸感动的对人宣告,说年轻的杜大人是如何如何的深明大义,已经决意要参与仪式了。   本来么,这大半年来众人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分不痛快,而今好容易放了年假,又要欢庆一番,且反正不是自己上,便都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起来,纷纷交口称赞起来,夸杜文如何如何为国为民……   饶是杜文再不要脸,毕竟还没得到岳父何厉那般真传,不等他解释清楚,内外竟然就已经传遍了!   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见杜文恨得咬牙切齿,隐约有跳起来打人的冲动,秦大人又想起来,他似乎一直都不曾放下炼体,也怕把人逼急了,忙又伏低做小的赔笑脸解释说:“杜大人莫怕,因今年情况不同,圣人和太子也体谅我等,因此只需在宫城与内城转一圈即可——且也不需人人甲盾齐备,统共也没多少的。”   现在杜文是真想跳起来,往这张苦哈哈的老脸上狠狠来一拳了!   见秦大人身后的魏渊和郭游眼中似乎带着幸灾乐祸等诸多情绪交杂的笑意,杜文心道既然左右都是死定了,说不得要拉一个垫背的,于是一咬牙,指着郭游道:“秦大人,我便去了,顺便与你推荐一员猛将!你是不知的,这位郭游郭旷之端的是一员猛将,想当年我等同在济南府学,他射的好箭,骑得好马……”    第一百零二章   杜瑕正在家里逗儿子玩, 就见小雀进来回禀说:“夫人, 大爷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郭大人。”   杜瑕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的问道:“哪位郭大人?”   就她的记忆来看,熟悉到能够到彼此家中做客的姓郭的大人,貌似只有那么一位,可之前牧清寒不是说他们已经因政见不同割袍断义了么?眼下不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怎的还一同来家?   “两个人瞧着如何,可吵架了?”   小雀一愣,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回忆了下才摇头道:“并没有, 不过也不曾说笑,就是一前一后进来,瞧着样子倒是有些古怪。”   杜瑕又问了那位郭大人的样貌,基本上就确定来的便是郭游, 不禁有些满头雾水。   见她久久不语, 俨然忽视了自己, 毛毛有些不满的抓着她的手指啃了一口,呜哇两声。   见儿子这般, 杜瑕轻笑出声,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头,捏捏他的小脚丫,笑道:“又乱啃。”   小孩子还没长牙,两片牙龈软软的, 并不疼痛,只是痒痒的有趣。   毛毛扑闪几下眼睛,又要去抓她的手指,嘻嘻哈哈闹得欢。   杜瑕陪着他闹了会儿,想了想,才对小雀道:“你悄悄地打发人去前头问问,看郭大人是坐一会儿就走呢,还是留下吃饭,定了就过来回我一声。对了,也叫人好生注意着些,万一听见动静不对,赶紧拉开……”   听牧清寒说,之前二人闹得颇凶,毕竟连割袍断义这种狠话都放过了的,便是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为过。这会儿各自的师公又已分了输赢,兼之二人都是个暴脾气、直性子,万一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对外可就说不清了!   小雀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就回来道:“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可大约说的起兴,要烫酒呢,约莫是要留饭的,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不过奴婢也叫人留心了。”   听说这些文臣官老爷不比他们家老爷那般正直,心思十分难猜,往往一句话里都能品出来几十个意思,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哪里敢懈怠呢!   杜瑕点点头,叫人去给刘嫂子传话,叫准备几样小菜,分别是煮毛豆、糖醋藕片,再加一个用泡发的虾米、鱼肉捶打的包浆鱼丸为主料做的麻辣香锅,这些下酒是最好的。   这些年她越发爱研究吃食了,花样也越来越多,经常往来的人家都知道杜夫人心灵手巧,不光写得好画本,也做得好吃食,送人最是别致。   像是官宦人家之间往来,其实轻易也是不好送名贵物品的,讲究的就是一个花样,端看谁家不落俗套,是旁人家里没有的,若做得好了,也是一件很有脸面的事情。   之前杜瑕爆出自己是指尖舞先生,每年节礼中便有自己亲手画了稿子,书海掌柜的帮忙一同刊刻的信笺和请帖,十分别致,受人追捧。除此之外,便是他们家与旁人不同的小菜和点心了。也许那些菜肴之类并不如何名贵,可看的就是“别致”二字,端的是别无分号,因此总能给人深刻印象,外人说起杜瑕来,往往也是“杜夫人极其有心”的好评。   房内,杜文和郭游在榻上对坐,中间的矮桌旁边立着一只幽幽燃烧的红泥小火炉,上头用陶壶温着热酒,桌上放着几个碗碟,里头是正咕嘟翻滚的麻辣香锅,以及毛豆、藕片并其他两样爽口小菜和果子,氤氲的热气不断升腾,将眼前一片空气都模糊了。   古人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时他们喝的却非什么浑浊有浮物的低等酒,可点的却也是红泥小火炉,而外头也确实是阴沉欲雪,只不知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呐,是不是真想喝一杯?   杜文执壶斟满酒杯,也不说话,只仰头喝下。   对面的郭游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也跟着饮尽,又苦笑道:“三思,你可是害得我苦。”   杜文一挑眉毛,嗤笑一声,反问道:“我害得你苦?究竟是你害苦了我还是我害苦了你?方才是谁帮着对付我?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只是却不如记忆中的笑容干净爽朗。   方才魏渊和郭游合伙把杜文钉死了之后,杜文也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了,眼见着自己逃不脱,便又硬拉郭游下水。   这会儿能多一个人,就代表着稍后自己少找一个人,秦大人自然是愿意的。   郭游与魏渊同属一派,方才坑了政敌一时爽,这会儿若想全身而退却是不能够了。   魏渊倒罢了,他毕竟年纪大了,做不来这个也无可厚非,然而郭游甚是年青,既然杜文不得不去,那么他也没有逃脱的道理。   于是,在关键时刻,魏渊淋漓尽致的体现出了一位杰出政治家的刚毅果决:弃卒保车。   他先看了看杜文,再看看差不多年岁的郭游,突然轻轻拍了拍自家徒孙的肩膀,饱含真心的勉励道:“年轻人,多经历一些事情还是很好的。”   郭游满脸震惊:“……师公!”   师公,一日几十里地,会死人的呀!   杜文满意了,觉得魏渊这厮果然够狠,难怪能与自家师公斗这么些年。   眼见郭游满脸苦涩和难以置信,魏渊却是不动如山的说道:“无妨,届时大家都会去观礼,你师父看了也必然为你高兴。”   郭游:“……”   不,我老师也会觉得我命苦的呀!   见今日竟能意外抓两名壮丁,本还觉得自己走投无路的秦大人也是喜出望外,瞧着面庞都泛红了,双目灼灼,几乎能放出光来。   又见郭游还是如同吃了黄连一般没得欢颜,他又十分和气道:“郭大人,莫要担心,今年圣人和太子都体恤我等哩,一应都是简化了的,回头我再同礼部的官员商议一回,看能不能上个折子,说不得还能再减哩!”   左右减不减的,都不是什么轻松活儿,郭游只要一想到大冷天的,自己还要惨兮兮的装扮了绕城走就觉头大如斗,后悔方才为什么要推着杜文落井下石……   两人又闷着脑袋对饮一杯,却听杜文忽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与他听一般的道:“你现在还觉得开战是不好的么?”   郭游一怔,略一迟疑,却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道:“不错,此时开战尚嫌仓促,若能再得几年”   话音未落,杜文就反驳道:“再得几年,说的轻巧,你当真以为炤戎会眼睁睁看着大禄壮大,恢复元气?他们却没这么傻!”   “所以才要和亲!”郭游也不禁抬高了声音道:“只要和亲,只要炤戎还要一层遮羞布,要点脸面,他们短期内就不敢开战!”   “可能有多久!”杜文的脸都微微涨红了,不知是因为酒意上头,还是单纯的愤慨,“二公主也是和亲过去的,当初炤戎说得多么动听,可这才几年?堂堂公主之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异乡,甚至连个尸首都不得见!我大禄颜面何存,威望何存!”   “挣得一日是一日,”郭游面不改色道:“你那妹夫便是打仗的,你也不是不通兵法,也曾看过历年战例,可知一旦大动干戈,会死多少人,会花费几何!大禄打不起!”   “炤戎也打不起!我大禄泱泱大国,沃野千里,他炤戎不过区区草原小国蛮夷,几个部落拼凑而成,有甚么家底!”杜文接道:“难不成靠一介女子换来的短暂太平便是好的了么?若是如此,留我等堂堂男儿又有何用!”   “她们身为公主,打从出生之日起便享受荣华富贵,地位尊崇,和亲亦是本分!”   “和亲和亲,哪里是和亲这样简单,你可知每位公主嫁过去时要带多少嫁妆!那每一角银子,每一寸布,甚至每一丝线,哪样不是大禄百姓的血汗换来,这是拿着我朝百姓的血肉喂狼呀!他们哪里会填的饱!”   说到激动之处,杜文忍不住起身下榻,用手臂激动的指着炤戎所在的西北方,大声道:“那些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大禄朝忍了这么些年,得来的是什么?是他们的得寸进尺,是他们的贪得无厌!是咱们填了一位又一位的公主!便是再忍下去,难道他们便能如读了圣贤书一般被感化么?别做梦了!”   郭游也不甘示弱的反驳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费,不拘小节,若怜一时之耻都忍不得,如何能有真正扬眉吐气的一日!”   顿了下,他又抢在杜文前头,咄咄逼人的问道:“女子的命是命,儿郎的命就不是命了?公主的命尊贵,寻常百姓的命就贱如草芥不成?既然能用一个小小女子换来太平,为何非要让我这许多儿郎去填那血窟窿!莫非他们就不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不是娘生爹养,谁不会疼不会哭不会想家!你去战场看,数百年来,上头飘着多少无辜亡魂!”   “这哪里只是性命,”额角青筋暴起的杜文气道:“体面,尊严,这是一国的尊严!若一个国家沦落到只能靠出卖公主和亲来维持屈辱的太平,谁还瞧得起!”   “是命要紧,还是骨气要紧!”   “要活着,更要骨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若是只能窝窝囊囊的活着,野狗一般求人怜悯,还不如死了!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两人越争辩声音越大,引得外头等着伺候的小厮都有些胆战心惊的,生怕两人干脆动了手。   好在争论归争论,不管是杜文还是郭游,都理智尚存,便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没想过要抄起近在咫尺的砂锅或是酒壶给对方来一下子……   似乎是想把这几个月来的憋闷和怨气都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两人终于展开了相识多年以来头一次如此激烈的争论,震得房顶上的灰尘都扑簌簌落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轻飘飘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几近无声。   夜深了,地上渐渐铺满了雪花,放眼望去苍茫一片,寒意也越发的重了。   杜文不说话了,郭游也不说话了,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对方。   良久,两人齐齐叹息。   就听郭游道:“三思,我知自己说服不了你。”   “那是因为你没理!”杜文不屑一顾道。   “然你也未曾说服我。”郭游接道。   “那是你冥顽不灵!”杜文脱口而出,然后又带了点愤慨,爆豆子似的又炸出来一连串的话,“简直是迂腐不化,朽木不可雕,亏你这个年纪,竟然还不如朝中许多须发花白的老前辈开明,只一味地退缩,忍让,哼,这又算的了什么!”   说完,又重重一甩袖子,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微微带些俯视的瞧着他,说道:“难怪那魏渊败在我师公手下,哼!”   他面上几乎是明晃晃的写着,你不如我,你师公也不如我师公,你这魏党一派压根儿就不如我们唐党!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魏渊在持续多年的党派之争中一败涂地,本就是这几个月来的禁忌,众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敢提。如今却被杜文这样明晃晃的戳中,简直如同用力揭开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瞬间鲜血淋漓,叫人无法继续无视。   郭游脸色微变,终于也有些着恼了,正色道:“朝堂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唐芽此番略胜一筹又算的了什么?来日方长!且看谁笑到最后吧!”   杜文不以为意,反唇相讥,嗤之以鼻道:“一步赶不上,十步撵不上,这一回魏渊都输了,往后还能指望甚么!也就是我师公深明大义,不愿于此刻痛打落水狗罢了,不然你以为谁家能这般宽宏大量,任由手下败将在眼前上蹿下跳么?”   郭游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有些无法忍受旁人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自己的师公。‘   可平心而论,杜文说的却又是实话,叫他无言以对。   政斗向来是残酷又惨烈的,成王败寇也不是说着玩,一旦胜了,自然是无限荣光,之前的种种都值了;可若是败了,当真是生不如死,也绝对不会有谁傻到不乘胜追击,反而放任政敌继续自在的。   唐芽胜了,可正如杜文所言,他并没趁热打铁,如许多人猜测的那般对魏党赶尽杀绝,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堪称大度的任用魏党官员,便是由郭游这个魏党成员自己来说,能做到这一步的也举世罕见。更甚一步,若是此番胜利的是自家师公,魏渊,他会对落败的唐芽一党这般宽厚优容吗?   也有魏党成员并不领情,只说朝廷此刻正值用人之际,唐芽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是无可奈何,这是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故意借着这个机会彰显自己的大度容人,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可莫说郭游,就是魏渊自己也十分惊讶,唐芽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若说朝廷需要用人,可难不成少了几个魏党朝廷就运转不起来了么?唐芽门下缺人使唤么?便是新官上任,对许多政务不熟悉,他不正好趁机将大权都揽入自己怀中?   可他没有这么做。   所以自从唐芽入阁之后,郭游许多次也曾扪心自问,甚至有些不孝的觉得自家师公输的不冤枉。至少从眼下来看,唐芽此人虽有私心,可关键时候却能顶得住,敢于取舍,敢于放弃到手的私人利益,以大局为重。   这些话说来容易,几乎每个官员都曾讲过的,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然而唐芽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他甚至做得很好,便是清醒过来的圣人得知后也是没话说,只躺在龙榻上长吁短叹,感慨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两人沉默许久,终究是郭游理屈词穷,也是有些憋闷,索性抓过那壶酒来,仰头便喝,咕嘟嘟三五息便喝了个干净。   见他这般,杜文忍不住继续出言道:“你俸禄虽低,难不成家中没钱?非要跑到旁人家里铺张!”   又戳人痛脚!   俸禄为什么低?还不是因为官阶低!   郭游恨声道:“官大,了不起么?”   他本就是在杜文之后一届考中的,因晚了几年,如今的官职也不如杜文高,平时也时常被人抓住这个进行攻击。   “自然了不起!”杜文洋洋得意,故意刺激他,趾高气昂的说道:“没听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么?何况本官可不止比你大了一级!”   此刻郭游的表情看上去随时可能扑过去掐死他。   化语言为武器,酣畅淋漓的攻击一番之后,杜文立刻觉得心中郁气烟消云散,畅快极了,当即对门外朗声道:“来人呐,再送一壶酒来。”   “两壶,”却听郭游咬牙切齿道:“不,三壶!杜大人财大气粗,自然是不会吝啬的。”   杜文挑了挑眉毛,道:“自然不会,不过你这文弱书生,马都骑不得,黄汤可灌得?”   原本是郭游的酒量好些,可到底杜文先入官场,领先的三四年间应酬无数,天长日久的,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如今竟是压他一头!   骑不得马……   郭游简直记不清这是今日第几回被这厮戳痛脚狂踩,当真是被气得七窍生烟。   能骑马了不起么?天生畏高怪我么?你以为我没试过么?   我就不信了,说不过你,难不成还喝不过你?!   听两人竟然又接二连三的叫了好几壶酒,似乎谈兴甚浓的样子,杜瑕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两人如今算是什么关系:   政敌?好友?   又或是,亦敌亦友?   她摇摇头,问了时候,见正是晚饭时分,便道:“叫刘嫂子做一个麻辣香锅,再用那包浆鱼丸做一个清淡爽口的鱼丸汤,家里留几份,分出一份好的,一发送去唐老府上。”   唐芽年纪渐大,前几年开始就不大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了,倒是眼下尚未分家的唐洌口味颇重,最爱这个,偶尔还很不见外的往这边来打牙祭,叫杜家人做个毛血旺之类的菜解馋,直说他们家的厨子最正宗,旁人模仿不来云云。   包浆鱼丸也是今年杜瑕才想起来的。   这会儿市面上倒是不缺各色丸子,荤素皆有,可并无一种是有汁儿的。   还是刚入冬那会儿,杜瑕突然嘴馋,想起来后世的撒尿牛丸,想吃的不得了。哪知刘嫂子压根儿没听说过,打发人去外头买也没得,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试了几回,败了几回,终究是给她鼓捣出来,如今又成杜夫人特色。   如今天气冷了,更是便宜,只需将那做好的乳白鱼汤搁在屋外,寒冬腊月的,不过几个时辰便能定成鱼冻。挑最鲜嫩的鱼肉剃掉鱼刺,用木棍反复捶打成泥,捏成鱼丸,中心放入切成小块的鱼冻,依旧放在冰窖里。吃的时候拿出来一煮,内部鱼冻便融化成滚烫的汤汁,吃的时候趁热吮吸,当真鲜美无比!   一时刘嫂子做好了,杜瑕自己也留了一份,大份的便都送到唐府去。   杜瑕还叫去送东西的人带话,也不必特别点明,只道:“今儿郭游郭大人家来同我们家大人饮酒说话,我们家姑娘便叫人做了这个解酒,可喜十分香醇鲜美,想着可能合大人的脾胃,特地叫小人送了来。”   因杜瑕这几年日常除了做画本子就是研究吃喝,也是隔三差五就给唐府送些东西,早已是开封城内公开的秘密,两府上下也都十分熟络,并不需要特别嘱咐。   春夏倒罢了,不冷不热,而到了冬夏两季,便是送吃食的车子和器械也都是特制的:   因为时常有汤汤水水的,车内便有固定的铜架子,夏日上头搁置冰盆,冰盆里头可以放杜瑕琢磨出来的冷饮。冬季上头便放一个火盆,吃食置于火盆之上,有汤的可以小火持续翻滚,吃的时候也是最佳口味;没汤汁的也可以保温,不怕冷了。   今儿的麻辣香锅里头便有浓浓的骨汤底子加了各色花椒、辣椒并葱姜蒜等做的锅底,这会儿也都咕嘟嘟冒泡;鱼丸汤也是小波翻滚,一个个圆滚滚的丸子在汤汁中滴流跃动,浓浓的香气几乎将这个车厢都充满了。   到唐府的时候,唐芽和唐洌爷儿俩正净手,准备吃饭,听说杜家又来人送东西了,唐洌先就笑了:“却又是我们有口福了,也不知这回嫂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快叫他们进来。”   来人进来后先麻利的行了礼,又把杜瑕的原话复述一遍,然后照例接了赏钱,这便离去了。   等他走后,唐洌才对父亲笑道:“嫂子果然心细如发。”   郭游毕竟是魏党中人,便是杜文自己不在意,消息传了出去,未必没有人多心。倒不如她先跟唐芽通了气儿人,也省的有心人借机发挥,搞得他们内部猜忌,伤了感情。   唐芽笑笑,也不说话,只自己心中有数便罢,当即举勺,舀了一颗鱼丸来吃。   因来人已经特意叮嘱说鱼丸中有汁水,他吃的也格外当心,不过终究因为是头一回,依旧有部分汤汁飞溅出来,打湿了他的胡须。   唐洌见状哈哈大笑,颇觉有趣,自己却一时忘形,一口吞了,崩了满口滚烫的汁水,烫的哇哇乱叫,却又忍不住吐出来,急的脸红脖子粗。   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唐芽在外虽然威势深重,无人敢造次,可也恰恰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对他过于敬重,敬而远之,他才格外喜欢小辈这种不带功利色彩的孝敬和亲近。这一点从他最喜欢的弟子何厉、徒孙杜文、牧清寒,皆是胆大之辈就可见一斑。   外人只想着怕他,敬他,千方百计的讨好他,却甚少有人敢这样真心相待。在世人眼中,恐怕头一个敢这么做的杜瑕颇有些胆大妄为吧。   瞅见最疼爱的幼子的窘态,唐芽心情颇佳的哼了声,又舀了一勺依旧烫口的鱼汤,果觉鲜美异常,又因那丸子吃来甚是有趣,便满意的点点头,竟叫了小厮进来,指着那盆汤道:“去跟杜家回话,说鱼丸汤甚好,若得空,明儿也要这个。”   接到话后,杜瑕也忍不住笑了,又给了来传话的小厮一个荷包,这才打发他去了。   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对方也毫不见外的接着要,也算是这几年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吧,不然若是见外,哪里有人会这样说呢?   当晚,杜文和郭游两人都喝得烂醉如泥,何葭久等丈夫不回,派人过去找的时候,发现二人都已经瘫在桌下。   她也是知道郭游身份立场的,也有些头大,还是先找杜瑕商议,看是留人在此住一宿还是直接送回家。   得知杜瑕已经告知唐芽之后,何葭才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既如此,我就叫人打扫客房了。”   杜瑕点点头,道:“也得打发人去跟那头夫人说一声才是。”   年前郭游就成亲了,夫人是一位师叔的侄女,亦是坚定的魏党。   次日,唐魏两党新生代力量的杜文和郭游彻夜长谈并宿醉,第二日直接从一家里出来上朝的事情就传遍了,许多人对此议论纷纷,其中不乏恶意猜测者。   竟还有人嫉妒杜文年少得势,跑去唐芽跟前旁敲侧击的打小报告,谁知唐阁老只是淡淡的嗯了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却叫那些别有用意的人不知所措了。   洪清也得了信儿,亲眼见唐芽并未发作,甚至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才放了心,不过私底下还是忍不住对杜文道:“你也忒大胆了些,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怕不是魏党那些人生吃了你我才解恨,旷之虽然是你我旧友,可也该忌讳着些。”   政斗之中,最怕立场不坚定,归属暧昧,眼下唐芽已然占据绝对上风,双方越发水火不容,虽然杜文和郭游都分别通过师承、联姻等方式明确身份,可若往来过密,难免两头不讨好。   眼下杜文依旧有些头痛,闻言不禁道:“并没什么,师公也非会胡乱猜测之人,再者我妹子一早就通了信儿,师兄莫要紧张。”   见他这般,洪清也只好叹气,又看他似乎十分难受,不禁难掩担忧的问:“你们没打起来吧?”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杜文竟有些跳脚了,就听他中气十足的说道:“师兄也忒小瞧我,那是在我家,再者,若是打起来,他哪里能占得便宜!我可是同慎行一般练过拳脚的,他哪里够看!”   洪清的眼角不禁跳了几下,看了这个师弟一眼,终究是没说实话。   这话若是从他老丈人何厉何师伯口中说出也就罢了,到有几分说服力,可三思?   甚么同慎行一般练拳脚,你们倒是一同练过,可却哪里习得慎行一成皮毛!   唉,说句不中听的,他也是个书生,若不比试骑马,同郭游郭旷之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真要打起来……说不得,说不得,只没眼看便罢!   这倒罢了,哪知因秦大人今日继续游说众人参与那什么除夕之夜的驱邪游行仪式,不免要拿杜文和郭游现身说法,做个表率,不过几个时辰,满朝文武竟都知道了!   且不说本就带点唯恐天下不乱性子的何厉,便是肖易生也难得促狭,下朝之后,特地叫了杜文在跟前,上下打量,最后几乎是带着笑意的说道:“为师却不曾想到三思你竟也这般勇武,说不得,三日后我们便要在城楼上一睹风采了。”   话音刚落,何厉也拄着拐过来,笑得十分狂放,恶意满满的道:“古有掷果盈车,想三思你也风姿出众,必然不虚此行!是必要满载而归的!”   因那驱邪仪式本就是与民同乐,为来年祈福的,百姓多夹道围观,兴致上来或是女子瞧见中意的儿郎了,也会用特地购买的仿真花朵或是随手结了身上的荷包、手帕、坠子投掷的,细细数来,也曾成全过几对姻缘。   杜文听后,就觉得这真是亲老师、亲岳父!   他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又是成了亲的,被人围观已经觉得有些羞耻,又哪里稀罕什么掷果盈车!   再说了,这些年百姓生活富足了,往往兴头上来抓着什么丢什么,不管不顾的,因此丢出来的时常混杂着许多价值颇高又颇昂贵的物件,譬如说核桃,譬如说金银锞子……   劈头盖脸砸在身上很疼的好么! 第一百零三章   等驱邪仪式正式开始, 杜文就发现自己的担忧几乎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除了自家老师和亲朋好友之外,全城百姓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位身份特殊的参与人员吸引过去了:三皇子!   天晓得为什么他一个堂堂皇子,分明无人敢逼迫,竟也这般想不开,放着争权夺位的正事不做,反而非要来这边跟着瞎闹腾。   鬼知道今天凌晨, 一脸生无可恋的杜文与郭游硬着头皮来到集合地点准备背水一战时,却突然在人群中看到这位殿下时是何种难以言表的震撼。   既然您能出人意料的来, 倒是换下臣啊殿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较适合干这行儿的武将系统将士们都聚在一头, 对明显鹤立鸡群的三皇子敬而远之;而三皇子站在一众显而易见是被临时拉壮丁而格外愁眉苦脸的文臣丛中谈笑风生,亲切又和气的与众人闲话家常,难免有些格格不入。他的表情乃至神态语气是那般真挚,皇家风范尽显, 说不尽的从容, 道不清的大气, 以至于同大家满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简直天差地别。   毫不客气的说, 只看表情,三皇子同平日里参与各色宴会毫无分别,而众大臣……好似被迫押赴现场的填旋!   说老实话,对于这些素日勉强打个五禽戏或是八段锦,再不济举着压根儿没开刃的装饰品舞一回剑就当强身健体, 极个别甚至连马都骑不好的大人们而言,打扮成这副鬼样子,众目睽睽之下绕城又念又唱,堪称身体和魂魄双重打击,且不说究竟能不能坚持下来这最终精简版的二十多里地……   原本不只这些路程,然而毕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再因为这种原因废了未来肱骨,当真是和该天打雷劈的蠢事。考虑到实际情况,四阁老与皇太子商议过后最终决定,一干临时参与的文臣只需绕宫城和内城即可,剩下的全交与将士们。然而就是真么点距离,寒天冻地的,对一干养尊处优惯了的大人们而言,也非易事!   正因为此,杜文今早同家人道别时显得分外悲壮,一副很快便要形神俱灭的惨淡面容,弄得杜瑕想要安慰都不止该如何开口。   也许是不知所谓的产后抑郁症作祟,总之当抱着孩子的杜瑕同庞秀玉等人坐在牧家商铺二楼靠窗的八仙桌旁边,看着素日十分讲求仪表的三皇子也与游行众人打扮的一般鬼样子,极为卖力的从楼下经过时,她莫名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这国家可能要完!   外面正在打仗,老皇帝横在宫中,眼见着就没有明天,而下任皇帝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竟然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搞这个……   庞秀玉显然也是无比惊讶,呆愣半天,才万分纠结的想出一个相对不那么惨的形容:“这三皇子……还真是挺平易近人哈。”   谁都知道他必然不是诚心为了圣人祈福才纡尊降贵的来做这个的,可饶是存在拉拢人脉的可能性,等闲皇子也很难下定决心来!   民众是最容易被“糊弄”的,许多百姓一看三皇子竟然亲身上阵,瞬间沸腾起来,无数早已准备好的花枝、荷包以及手帕子都纷纷朝他丢去,甚至还有人顺势解下身上的配饰,现场立刻如同下起一场奢侈的雨!   事实上,因为前段时间何厉的意外突袭被断了臂膀,又被撸了差事的三皇子实际上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关头,如果再不做点儿什么收拢人心,既没有银钱来源,又没有实权,甚至连民心也渐渐丧失的他随时都能被踢出夺位的名单。   他不嫌丢人吗?嫌,可是没有办法。   游行途中经过其他几位皇子和公主所在的位置时,三皇子也清楚的看见了几个兄弟脸上明晃晃的鄙夷和讥讽。   他心中暗恨,面上却依旧一派春风和,只是不断发誓,若他日能登大宝,必要报今日之仇,一雪前耻!   瞧见三皇子的模样之后,皇太子先就嗤笑出声,随手解了身上玉佩朝下头丢去,还特意大声喊道:“接着!”   见他是这般打赏奴才一样的做派,众人纷纷哄笑出声,脸上满是看好戏的神情,竟无一人觉得不妥。   唯独与三皇子一母同胞的九公主只觉得一股怒气上头,眼前一阵阵发黑,双手都抖了。   她强忍怒意道:“太子这是何意?都是同胞兄弟,如何这般折辱?若是父皇见了”   要问皇太子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一个词,莫过于“父皇”,这岂不是在明晃晃的提醒他自己依旧不是皇帝,头上还有一尊能喘气的大佛压着?   这几日初尝大权在握滋味的皇太子一颗野心急剧膨胀,很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唐芽等人提出的建议他都要百般找借口来驳一驳,又哪里容得区区一个公主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夕之夜,驱邪游行,军民齐乐,举国同庆,孤不过是玩笑两句又有何妨?其他兄弟姐妹们尚无话说,偏九妹这般计较,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不成旁人都丢的,唯独孤一人丢不得?三弟是兄弟,难不成孤就不是兄弟?偏三弟能说孤,孤便不能说他,厚此薄彼到如此地步,也不知父皇听了会是生孤的气,还是生你的气!”   皇太子自从记事之日起就是皇太子了,虽然一直不算多么谦逊,可也从未这般频繁的当着众人的面自称孤。如今眼见着圣人是不中用了的,而若太子监国期间没有明显失职,或是圣人亲口下了旨意叫他下台,那么他继位的可能天生就比别的兄弟高出一大截!   没人能在近在咫尺的权利诱惑下长期保持冷静,或许有人可以,但很少,至少皇太子不成。   九公主被他气得要命,眼睛都发红了。   他还没登基呢,就对自家兄妹这般极尽折辱,若是万一他真的得势,指不定如何嚣张,皇后一脉岂不是要生不如死?   什么“三弟能说孤,孤就不能说他”,三哥什么时候当着外人的面给过你难堪!偏经你这样一说,好似三哥素来对你不敬一般,传到外面如何能行!   九公主气不过,也忍不下这口气,刚要据理力争,就听一旁的十二皇子笑道:“九姐,不过是玩笑罢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你瞧三哥自己也听见了,也没说甚么,你又何须这样计较,反而显得三哥小气,说他偏偏玩笑不得,把一桩小事闹大了。”   他不说这话倒好,一说这个,九公主直接就被气笑了,暂且放开皇太子,转头冷眼看着他,阴阳怪气道:“小十二如今也是长进了,竟能这般深明大义,宽厚大度的,也不知当初是谁跟着三哥鞍前马后,说不出的乖巧听话,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这就是明晃晃的讥讽他原先追随三皇子,结果眼下又替皇太子说话的首鼠两端了。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谁都爱面子,要将自己的脊梁挺直了,又有几人能在听人当面骂自己是叛徒时依旧面不改色的?十二皇子到底年纪轻些,听了这个,面上就有些挂不住,青一阵白一阵,意欲发作。   这时,七皇子跳出来打圆场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何须这般计较?叫外人听见了,反倒要笑话咱们呢。”   十二皇子从出生之日起就备受宠爱,这一二年又领了差事,且还因为上一回替三皇子求情的事情越发得了圣人青眼,便是皇太子也不敢与他正面冲突,端的风头无两,何曾将七皇子这个嫔之子,且还是因为死了亲姐姐才得了怜悯起来的兄长放在眼中,又如何听得了这个?   他先将九公主这笔账记在心中,当即反唇相讥道:“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这般与我说话?便是我说什么,谁说我什么,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说完,竟也不去看七皇子青红交加的脸,也不等仪式结束,径直甩袖子走了。   众皇子一阵惊愕,心中不免腹诽十二皇子恃宠而骄,对一干长兄无礼等,可却无人敢再出头。   这几年得势的皇子统共就这么几位:皇太子挑事儿,二皇子今儿要协助负责全城戒严,三皇子够狠,将自己置于那般境地求反击之力;七皇子刚被甩了脸色,剩下不成气候的皇子公主又有谁敢说话?   好好的一个驱邪仪式,邪没驱成,气氛却先就古怪的狠了。   十二皇子走后,九公主也不愿意再待,胡乱行了礼,找了个借口就离去了,仪式结束之前再也没露面。   剩下诸人皆以皇太子马首是瞻,一个张狂,一群强笑,倒也算是宾主尽欢,好歹凑合着过完了这一夜。   杜瑕等人看完了仪式,也都困倦非常,又强打精神等了杜文,一家人这才返家,继续守岁,等着吃饺子。   杜文也着实累惨了,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脸涨的通红,气喘如牛,两股战战,几乎是给人抬回去的。   他还算是好的了,有几位比他还不如的大人,便如当初文弱书生历经九天九夜的磨难后从考场里头出来一般,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先瘫软在地,直接给家丁扛了家去……   原先杜文还有余力与郭游那个难兄难弟斗嘴,说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等等,怎奈终究太过劳累,不过一个时辰,郭游已是面容惨白,生不如死,杜文自己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好歹强撑着没当场摔倒就算不错,哪里还有力气嘲笑旁人?   守岁要的就是一整夜,除了毛毛年纪太小,实在撑不住睡过去,众人也不强求之外,余者皆围炉夜话,吃着米花、蜜饯,各色茶果点心并各式零嘴儿,说些灯谜、笑话来打发时光,预备等会儿好生祈祷,求得前线家人平安,无限虔诚。   杜家人名下几座山这个季度的出息并下头人孝敬的年礼也都送来了,除了皮子、鸡鸭鱼肉等物之外,另有许多自己山上产的上等山货,皆是挑的最好的。   里头几筐山楂十分出色,颗颗个头饱满圆润,气味清新,色泽诱人,更难得的是肉厚核小,酸甜可口。   杜瑕吃了几颗,十分喜欢,就带着刘嫂子叫她挑一些做成山楂片,留着来年新一期山楂下来之前吃;剩下的或做成山楂糕、山楂酱、蜜饯、糖葫芦、炒山楂等等,不管是开胃下饭还是当零嘴儿解馋,都很好。   前阵子唐芽事物繁忙,就有些神思倦怠,食欲不振,杜瑕听说后,叫人熬了一回浓稠清凉的山楂汁水,唐芽竟十分爱喝,且胃口也开了……   这会儿众人也吃各色零食糕饼,又说笑,说不出的惬意,只可惜缺了一个牧清寒,不然阖家团圆,真是人间至美。   杜文狠狠地泡了个澡,又给自己灌了一壶浓茶,好歹算是精神了些,只半躺半靠的横在榻上,努力催动脑筋,想着灯谜。   他是天纵奇才,但凡是动脑子的事儿,鲜有能难得住的,不多时便先得了一个。   杜文朝外头熙熙攘攘的街上努了努嘴儿,对家人笑道:“门庭若市,打一字。”   说罢,又对旁边几个守夜的下人道:“你们也来,答上来有赏!”   众人就都笑,大着胆子凑趣,也有说没指望的。   彭玉也道:“老爷说笑了,小的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认都认不得,哪里还能猜字谜呢!快莫要取笑。”   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附和,只说强求不得。   杜文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又语重心长道:“早些年我就同你们讲了,无事时也须得念些书,使得几个字,便是出去了也有人高看一眼,日后说不得便有大用处呢,如何又不听?这会儿却反来怪老爷刁难!”   大家又笑起来,“老爷惯会说笑的,小的们哪里敢同大爷姑娘比,不过凡夫俗子罢了!便是得了恩典,略识得几个字,也不过陪着出门、看帐,不丢咱家人便是了,确实死脑筋,猜不得迷,做不得诗!”   小雀却催着杜瑕说:“夫人,大爷怪爱卖关子的,您且给咱们解了吧。”   “这也不难,”杜瑕也觉得有趣,开口便道:“门庭若市,岂不就是个【闹】字?”   众人跟着想了一回,又煞有其事的在自己掌心比划一番,纷纷点头称是,又赞杜瑕才思敏捷。   杜瑕摆摆手,道:“这算的什么?莫要臊我了!”   因她也觉得十分有趣,也想了一回,笑道:“既如此,我与你们出个简单的,却是个卷帘格,是个谁都能说的成语俗语,你们只管想就是了。”   卷帘格,便是习惯将根据谜面得出的答案倒过来,其实也有着难度。可众人一听是常见的俗语成语,果然欢喜,不管自己猜不猜得到,纷纷催着她说,杜文也笑嘻嘻看过来。   杜瑕也卖了一回关子,过足了瘾头才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管猜去吧!便是你们说自己不识字,也不是借口了!”   因不是什么刁钻的,她才刚说完,杜文就已经猜着了,只是不愿意扫了大家的兴,也就闭口不言,笑呵呵的看着众人眉头紧锁、冥思苦想。   打从前些年杜瑕嫁了之后,家中便不免有些冷清,甚少这般热闹,杜河与王氏也十分欢喜,面上带着洋洋喜气,与众人一同说笑。   杜河想了一回,试探着说:“难不成是百里挑一?”   “哪里是那个!”不等杜瑕开口,王氏先就一口否了,又煞有其事的解释道:“你也是糊涂了,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岂不是个千里挑一?却不是超过了百里挑一十倍?哪里能对!”   杜河一怔,也不懊恼,只憨笑起来。   小雀就追着问杜瑕,说是不是千里挑一,杜瑕却笑着摇头,众人不免大呼遗憾,都说本以为是了。   难得这般起兴,杜瑕也抽了腰间装着几个金锞子的荷包抖了抖,笑道:“谁若猜中了,这里头的两个金锞子便是他的了!”   因杜瑕是主子,那金锞子一个便得一两重,两个就是二两,合二十两银子!好大一笔钱!谁不爱财?且还是大年好意头,便越发起劲,恨不得绞尽脑汁的想起来。   众人又先后说了好几个,皆不中,正气氛热烈之时,却忽听外头一阵夹杂着惨叫与哭喊的喧闹声猛地炸开来,仿佛是什么地方乱了。   大家登时一惊,早些年就曾经历过战乱的杜河与王氏却不由得脱口而出:“难不成是打进来了?”又转头叫人快快收拾细软。   “莫要惊慌,”杜文忙站起身来,抬高声音喊道:“前方战事虽然吃紧,可城中依旧安全,北边也未曾有任何城镇被攻破的消息传来,想炤戎也不能双腋生翅,哪里就打进来了!”   他日日上朝不说,师公唐芽更是器重非常,当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天下情报汇于一处。若真有什么消息,便是几个皇子不知,怕他也能提前听到风声,自然有这个底气和信心。   听了他的话,众人这才略安稳了些,只因不明就里,依旧难掩担忧。   杜文先叫人护住院子,又打发彭玉带人出去探查情况,彭玉即刻领命去了。   彭玉走后,杜文又对何葭与杜瑕道:“你们且同爹娘回后院带着,若有什么动静,先叫人护着从角门走!”   何葭死活不肯,杜瑕也不愿意,只一针见血道:“如今是外头先乱起来,若是旁的事也罢了,不过虚惊一场,可若真是城破了,这兵荒马乱的,三更半夜滴水成冰,角门也是同大街的。我们老的老小的小,行动不便,又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大家都在一处,好歹也是个相互依仗。”   她还有话没说出来:便是死了,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一群人又是一番争论,哪知还没争出个结果,却见彭玉已经去而复返,麻利回道:“老爷,打听清楚了,并不是外头的人打进来,却也出了大事。前头大相国寺僧人们正分发佛果并热粥,不知怎的就有几个人闹将起来,动了手,伤了人,见了血。这倒罢了,里头竟掺着一个十二皇子,详细情况虽不知晓,可听说伤的颇重,半边脸上全是血,好像还伤了眼睛,那头已然乱了,二皇子也得了信儿,正派人缉拿嫌犯呢!”   佛教乃是大禄国教,因宣扬慈悲为怀,今生受苦来世享福,越是战乱饥荒年间越盛行。一众僧人逢年过节便会在寺内外分发佛果、热粥、馒头并御寒粗布衣裳等物,着实接济了不少百姓,可也不乏贪小便宜浑水摸鱼者,是以几乎每年都能闹几出。   因那处每到佳节人流巨大,也吸引了许多摊贩买卖,很是热闹,多有百姓前往玩耍消遣,只是没想到,十二皇子竟然也在。不光在,竟然还受了伤!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杜瑕一听,与杜文对视一眼,知道今夜甭管是守不守夜,估计都睡不成了。   最受圣人宠爱的十二皇子在这般敏感的时候给人重伤,偏偏负责全城治安的是二皇子,想来他的头都要炸了,必然要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嫌犯。   杜文苦笑一声,道:“万无一失,可不就百密一疏了!”   方才杜瑕出的灯谜,谜底便是万无一失,可还没人说出来呢,外头已然百密一疏,叫有心人捅了这天大的篓子!   一旦出了这样的事,闹不好便是掉脑袋的结果,饶是杜文平时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大意,忙同杜瑕一起点起人马,先赶在士兵围过来之前将自家上下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搜了一遍,人员也都清点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和物混入才放下心来。   不多时,熊熊燃烧的火把就将整个开封城照的恍如白昼,就连中心御街两旁的排水沟渠和几十处桥底也都十分清晰,不管什么人都无处藏匿,稍后果然有一队甲胄齐备的人马过来敲门。   因他们也知道这家的女婿正是在前线打仗的副将,家中也有几位命妇,且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娃娃,当家男子也非善类,并不敢造次,言辞间也颇客气,只说奉命行事,万望担待云云。   因杜河等人老的老,小的小,何葭腿伤未愈,不得久站,便是杜文和杜瑕兄妹二人在前院与后宅分别招呼,也十分配合。   杜瑕还叫刘嫂子带着厨房的人提前煮了驱寒汤,十分理解的对打头的军官道:“晓得,你们只管查看就是了,只后头有老人和孩子,受不得惊吓,万望轻些个。天寒地冻的,诸位兄弟稍后且饮一碗姜汤驱驱寒气再走不迟。”   遇到这种情况,摆谱或是赛银子都不好使,前者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后者也怕给人扣上做贼心虚、藏匿罪犯的帽子,因此都不敢做。   那军官之前也是一路查验过来的,颇遇到几家拿自己当回事儿的官宦人家,他也没客气,双方硬碰硬,都吃了一肚子气,冷不丁遇到这家这样知情知趣,又知道体恤人,并不叫他们难做,便分外领情。   就见这军官当即抱拳,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又对杜瑕感慨道:“夫人言重,牧将军身先士卒,在外浴血奋战,兄弟们十分敬仰,哪里还敢造次!不过是略查验一番,且放宽心,必然不会惊扰了老太太同小少爷。”   说完,果然亲自带人走了一遭,搜查的既仔细,又小心,并没什么动静。   临走之前,杜瑕再三邀请,这军官也就带头将准备的驱寒汤一饮而尽,果然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间直达肺腑,不禁生津解渴,且隐隐有热气涌动,额头竟微微出汗,直将方才在外冻了大半夜的身子都给激活了。   人与人相处便是如此,以真心换真心,你以诚待人,只要对方不是白眼狼,自然也会以诚待你。   这一众将士都知喝的必然不是什么劣货,不知花费几许银两,便十分领情,那军官临走前更低声与杜瑕透露了些许内幕:   “二皇子大怒,稍后圣人必然也要震怒的,这几日夫人且定要约束家人,还是少出门为妙,一旦误伤可就不美。”   除夕之夜出了这等大事,上下人心惶惶,必然要有个交代,若能抓到真凶便罢,若抓不到,上头势必也会揪几只替罪羊出来,单看是谁倒霉!   杜瑕听了,果然很是感激的冲他们颔首示意,又要亲自送出去。   唬的那军官了不得,连道不敢,几乎是脚底生风的去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瞒是瞒不住的,天刚亮圣人就知道了,又打发人去看爱子。      结果太医看了十二皇子情况后,瞬间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后悔被点了跑这一趟。   十二皇子被伤的那只眼睛,保不住了!   自古以来为人君者,可以丑,可以蠢,甚至可以是个傻子,但唯独不能是个瞎子!哪怕就是只瞎了一只眼睛也不成!   又不是没得选,又不是他头脑才华十倍百倍于其他兄弟,谁会想不开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为君!   这一回,却是彻底葬送了十二皇子的一切希望!   圣人听说后径直昏死过去,宫中又是一片兵荒马乱,好容易圣人赢了,顾不得许多,竟强撑着坐起来,用半边不听使唤的嘴将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七皇子等一众成年皇子都骂了个狗血淋头,涎水直流。   尤其是当夜负责整个开封城警戒的二皇子更是倒了血霉,圣人八成的火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几乎是明着骂他狼心狗肺,对兄弟不上心云云……   突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虽然尚且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是谁做的,但既然少了一个对手,且也算报复大家都不得宠,却偏偏十二皇子如鱼得水的事实,一众皇子都十分高兴,哪怕是被骂的天昏地暗的二皇子。   不过与众人的单纯高兴不同,二皇子眼下更急迫的却是要早日找出真凶!   当然,具体谁是真凶,到底什么样的算真凶,什么样的本是真凶却可以包庇,什么样的不是真凶却有必要成为真凶……也是一门高难度技术!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杜文与杜瑕兄妹二人连带何葭更是干脆围成一团,各抒己见,对本案发表自己的看法。   何葭想了一回,道:“是不是三皇子?之前十二皇子分明是跟着他的,哪知后来竟反咬一口,我若是三皇子,气都要气死了,必然做梦也想杀了他。”   “话是不错,”杜瑕点点头,道:“可正因为此,若真是三皇子,岂不叫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风险太大,我觉得悬。”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杜文往嘴里填了一颗炒红果,被酸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才觉得精神了些,“若是三皇子破釜沉舟,也未必不敢冒险一试。也许他就是想叫众人以为他的嫌疑太大,反而不会轻易动手呢?”   见丈夫同意自己的看法,何葭也甚是喜悦,当即抓住他的手,甜甜的笑了。   杜瑕见状就笑着打趣道:“偏你们爱挑这个时候秀恩爱,来刺我的眼!”   何葭咯咯直笑,也不松手,只道:“你莫要着急,过不了几日牧将军便要班师回朝哩,到时候你说不得便是个三品诰命,赶明儿我们一发都得向你行礼哩!”   三人便都笑起来,同时再次在心中祈祷牧清寒并众将士可以平安回来。   原本众官员十五日的年假只过了五日不到,并不需要上朝,可如今圣人最爱的皇子之一给人当街戳瞎,谁又能坐得住!   因而次日一早,四阁老并大理寺上下一众官员便都聚齐了,去圣人跟前报道。便是其他那些暂时不需要露面的,也都没了原先走亲访友、休养生息的意思,只在私底下做出各种靠谱或是不靠谱的猜测……   唐芽特意叫人偷偷递出话来,说现如今三皇子并九公主皆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为防止节外生枝,特地叫他们务必减少往来。 第一百零四章   因宋平断案无私, 老师唐芽也从未偏袒过任何一位皇子, 圣人便钦点他主办此案,二皇子并薛崇从旁协助,其余人等不得干涉。   不管什么事,一旦牵扯到皇家,就再没什么巧合和偶然可言,因此宋平便从十二皇子同旁人的恩怨情仇开始排查, 结果一查就是一堆烂摊子,只看一眼就叫人焦头烂额。   就这么些个皇子, 瞧着一个个年纪不大, 可心眼儿当真不少, 彼此之间尽是些当面人背后鬼,两面三刀的手段,只看得人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就说这十二皇子, 原本是铁打的三皇子派, 小时候一同读书玩闹, 长大了又替他鞍前马后……结果前段时间三皇子被牵扯进买官卖官的案子中,名声一落千丈, 十二皇子意外的没像以往那样拼了命的捞他出来,反而顺势就起来了,且手段老辣,同他一贯的天真表象截然不同。   越是心高气傲的人,越不能容忍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 既是这么着,那么三皇子先就与十二皇子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可再细细一问,光是事发当晚,众皇子公主们聚集的观景楼上,就发生了不止一波摩擦:   什么皇太子公然挑衅,九公主顺势发难,十二皇子又对七皇子开火等等……   真要分析下来,貌似这群贵主儿都有动机,且等到仪式进行到后半段,原本聚在一起的众皇子就都散开了,真想要加害十二皇子,算算谁都时间充足。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就这些主儿,就算真想干点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里需要他们亲自动手?多得是不要命的死士蜂拥上前!   难,真难查啊!   宋平瘫着一张脸,花了几天时间将相关人员府里都走遍了,得来黑脸无数,可终究没什么进展。   薛崇有些看不下去,私底下同他说:“你这么下去不成。”   两人平时虽然往来不多,可到底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若没得圣人力挺,怕是死都死了几百回了,因此也常有惺惺惜惺惺之感,这回头一回搭档,也颇自在。   宋平正一筹莫展,听了这话便忙请教,道:“还望不吝赐教!”   薛崇摆摆手,道:“并没什么可赐教的,说白了,这就是圣人的家务事,你我不过是跑腿儿的罢了,莫说眼下查不出什么,便是查出什么,还需得看是不是圣人想要的答案,若不是,即便水落石出又有何用?”   在这个年月,圣人便是天,他说黑的,便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他若说是白的,便是白的,黑的也是白的!   哪怕受伤的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可他在是一个父亲之前,却先是一位帝王!   宋平一怔,只觉心头发堵,却也听出他话里有话,又问道:“可是薛兄知道了些什么?”   薛崇一笑,斜眼看着他绕弯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不成你是不知道的?那家里的一笔笔烂帐,又是什么时候算的完的!”   说完,也不等宋平品过味儿来,摇着脑袋就走了。   宋平站在原地呆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干脆一咬牙,径直去了老师唐芽家。   几日后,正当十二皇子遇险的案件陷入停滞,大理寺上下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时,门外突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二话不说就先击鼓鸣冤,又以头抢地,直说自己是受三皇子指使,要加害十二皇子,可自己实在太害怕了,十二皇子身边又有许多侍卫,因此并未得逞。然后这几天开封内外全面戒严,他跑又跑不出去,得了银子也没命花,这才决定坦白,只求留自己的家眷一条性命。   这却不是天上掉馅饼,瞌睡送枕头?宋明当即提审了他,可审理之后却觉得疑点重重。   若是不用自己从小培养的侍卫和死士倒是好解释:便是来日事情败露,也可推说与自己无关。可若当真是三皇子有意除掉十二皇子,如何会傻到先自爆身份?岂不是自相矛盾?   然后那人又说自己并未见过三皇子本人,只有中间人代为传递消息,倒是曾有一回隔着屏风听过训诫,约莫是个二三十岁年纪的男子,听着倒是颇为尊贵。   可这么一来,疑点就更大了!   自称是凶手的人没见过主谋!   且不论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凶手,只这一条就无法认定是三皇子所为,因为年纪在二三十岁的皇子,少说也有五、六位之多;再者因为没看见,谁也不敢肯定说话的就是皇子本人……   看似迎来的转机,实际上除了将这潭水搅得更浑,牵扯进来更多的人,为破案增加更多障碍之外,毫无用处。   这样的大起大伏,饶是宋平也有些烦躁。   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栽赃,然而那名自首的凶手接下来却拿出了一件令人不容忽视的证物:   “这是三皇子曾经交于小人的信物,做调派之用,小人也曾去核实过,不然也不敢替他卖命呀!”   是一块极小的印章,貌似不起眼,可制作印章的材料不同寻常,那是只进给皇室的上等材料,什么时候赐给谁,都是有记录的。可能对皇室中人而言早已习以为常,然一旦拿到民间,便很显眼了。   而一般权贵人家对于器具配饰之流的管理都甚是严格,莫说无故丢失,便是不小心打碎了,也须得将渣滓、碎片一一捡起,拼凑整齐了才能上报,想要悄无声息的消失几乎不可能。   除非,除非是主人亲自,且有意识弄丢的!   因此眼下只要挨着记录查看,将当初分到玉料的人家的档案调出来,并一一查明玉料去向,这块玉料来源便很清楚了。   十二皇子也不知从哪儿得的信儿,当日就大闹大理寺,要求宋平即刻抓捕嫌疑人员。   原本他是一众皇子中长得最好的,可如今瞎了一只眼睛,先就减了三分。若他心平气和,反倒能平添一种惹人怜爱的气质。然而他先失容貌,后失皇位,整个人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愤怒和无处释放的怨恨所掌控,依旧俊秀的那半张脸便十分狰狞可怖。   不过十二皇子并没能得逞,因为很快的,二皇子便闻讯赶来,以一种也不知是看热闹、幸灾乐祸多些,还是维护治安、保证案件办理进度多些的复杂心态,将十二皇子带走了。   宋平立即带人去了三皇子府上,又分派薛崇等人奔赴其他各家,查巡玉料去向。   三皇子一听是来查这个的,还有些惊讶,不过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大大方方的叫他带人进去了,然后面对一个空了的小盒子脸黑如锅底。   “不是我做的。”   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宋平将原本装玉料,如今却空空如也的盒子交于手下带着,顺便也拿了清单,点点头道:“恕臣无礼,劳烦殿下同臣走一趟。”   他素来公事公办,从不在任何一起案件中掺杂个人感情,这也是圣人之所以这般看重他的最大原因。   此案确实疑点甚多,就好比眼下,以三皇子办事的周道来看,若真是他做的,必然不会傻乎乎的放着这么一个空盒子等着人来抓把柄。可也不能排除他就是利用了大家这样的心理,另辟蹊径凸显自己的无辜。   对任何一位皇子而言,被扯上谋害兄弟的罪名已经十分难看,若是再去大理寺……   三皇子正迟疑间,一早得到消息就往这边赶的九公主先就到了,她伴着一声“九公主驾到”,竟以一种近乎小跑的快步闯入,将什么公主仪态抛之脑后,气喘吁吁的冲宋平喊道:“大胆!你有何证据,胆敢缉拿皇子!”   除了打马球,九公主一向是温柔娴雅又善解人意的,何曾有过这般横眉怒目、粉面带煞的时候?一瞬间,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了这位公主身上的皇家威严,竟有些胆怯了。   然而宋平……无动于衷。   他老老实实的行礼,老老实实的请安问好,又老老实实的回话:“回公主的话,臣的胆子大不大也就这般,至于证据,这便是证据。若三皇子不与臣同去,那么臣也只好得罪了。不过微臣还是说句实话吧,两位殿下还是配合得好,以免徒增疑点,落人口实。”   “你放肆!”九公主哪里见过这样不给自己面子的人?险些被气炸了。   “过奖,”宋平一脸平静的行礼,又气死人不偿命的说道:“微臣来之前,圣人已经吩咐过了,知道诸位殿下都是有脾气的,特许臣放肆。”   “你混账!”九公主被气得面上一黑,继续骂道。   “回公主,微臣来之前”   宋平还要回话,却听拧着眉头的三皇子道:“够了,走吧!”   “可是三哥!”九公主不许他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眼中慢慢含了泪花,哽咽道:“你若去了,你若……”   若是出不来可如何是好?   再者,好端端的皇子进了一趟大理寺,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和名声可言?!   亏这些日子三哥还一直忍辱负重的,哪知竟换来这般结局!   三皇子先对宋平拱拱手,十分和气的问道:“那么宋大人,事发突然,可否允我与公主说几句话?”   宋平毫不犹豫的点头,然而下一句话却险些让本就近乎崩溃的九公主当场炸了:“可,然须得本官在场。”   私下串供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二位身份非同一般,哪里敢叫他们说悄悄话!   饶是三皇子涵养再好,城府再深,面对宋平的咄咄逼人毫不退让,也有些变色。可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没了退路,只得暂且忍耐,决心等自己一上位,就先把这些不识趣的蠢货流放到西南瘴虫横行的蛮荒之地去!   他先用力捏了捏九公主的手腕,低声道:“你也大了,莫叫母后担忧,我是问心无愧的,不管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都清楚得很。”   说完,就示意跟着九公主的嬷嬷上前拉开她,然后一甩袖子,不理会宋平,径直往外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九公主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她长到这么大,虽然早就对皇位之争的可怖有过预估,可当这一日真正到来,她才发现自己怕,怕得很。   她怕他们会输,怕三哥一去不回,怕多年筹划毁于一旦……   眼见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公主两只眼睛里不断淌下泪来,嬷嬷十分心疼,刚要出言安慰,却见九公主双眼突然一睁,然后连手帕都不用,竟直接抬起衣袖往面上狠狠抹了一把,丢下一句“回去”便上轿了。   然而等到宋平带着三皇子回大理寺,却愕然发现,同在的竟然还有二皇子与薛崇!   按理说,这两人被圣人钦点协助断案,在也不奇怪,而奇怪的却是两人附近的状态:   二皇子本就性烈如火,此刻更是暴跳如雷,直接指着薛崇的鼻子破口大骂,大堂上一应物事都被这位爷砸了个稀巴烂,周围几个衙役同他的侍卫均已拔剑在手,场面胶着,一触即发。   宋平和三皇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前者便问薛崇是怎么回事。   薛崇是专业抄家的,更有查抄过陆倪陆阁老的壮举!陆倪担任阁老多年,权倾一时,只手遮天,便是圣人也忌惮他三分,二皇子不过区区一个皇子,何足惧?   薛崇当真是表情都不带变的,语气平静的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薛崇也带人出去查,结果查了一圈没结果,最后只剩下二皇子一府未动。众人都觉得他既然被允许参与调查,且嫌疑最小,不少人就想含糊过去,结果被薛崇当街踹倒了。   结果不查则以,薛崇刚带人进去,查到一半就发现二皇子私库中许多玉器竟都被不知什么人摔得粉碎,就连清单也有所缺失。   而不管是二皇子本人还是二皇子妃,均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又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于是薛崇就老实不客气的将人强行带了回来。   二皇子是什么人?从小舞刀弄剑,能叫分明喜文厌武的圣人也对他青睐有加,不止一次夸他心怀坦荡,可堪大用,并放心将全城防卫交于他!如何甘心突然被扣上嫌疑犯的帽子?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二皇子本人就有些横行无忌,手下的侍卫也是一般德行:二皇子只听圣人和生母肃贵妃的话,他的侍卫也只为他马首是瞻,因此双方一言不合,直接就在大理寺内闹了起来。   到底是皇室血脉,又有实权,等闲人哪里敢与他硬碰硬?这些爷们儿秋后算账可不是好玩的!便是宋平的顶头上司,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也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早在几天前就称病不来了。   二皇子横,薛崇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自己不怕二皇子,大理寺下头的许多衙役却有所顾忌,也不强求,只等着二皇子自己疯够了,这才直接点了自己的亲信上前,理直气壮道:“二皇子大闹公堂,藐视律法,视圣人为无物,罪加一等,来呀,左右,将此人拿下!”   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扰乱公堂,更不得在大理寺任性妄为,违者不论身份地位,掌事者均有权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自行羁押,有先斩后奏之权。   薛崇的话说完,二皇子却先就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一脚将翻倒在地的椅子踢碎,十分猖狂的笑道:“薛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与你几两染料,竟敢在我眼前开染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你只是临时被调来协助此案,有什么权利拿我?”   话音未落,却听后头的宋平波澜不惊的接道:“他没得权利,下官却有。”   说罢,竟直接冲左右一招手,一字一顿道:“来呀,将这大闹大理寺,藐视国法的狂徒拿下!依律先打三十大板,听后发落!”   大理寺的衙役、兵士不听薛崇这个“临时工”的,却对宋平这位老上司惟命是从。因他这些年来着实办了许多积年的疑难案件,为无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穷苦百姓和平民洗刷冤屈,拿了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众人私下早已将他奉若神明,莫说此刻拿一个二皇子,便是宋平什么时候想不开振臂一呼,说不定众人也敢跟着他造反呢!   因此宋平后半句话还在空气中回荡,方才那些犹豫不前的兵士便都如同得了圣旨一般,齐声应了,然后憋着一口气,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同二皇子那些装备同样精良、表情同样凶狠的亲卫厮打在一起……   谁也不会想到,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除夕驱邪仪式,竟先折进去一个十二皇子,紧接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竟然都被羁押在大理寺!   需知这还在假期呢,谁知道剩下几日还会不会发生什么叫整个大禄朝都抖三抖的事情?   这一回,不必唐芽嘱咐,杜瑕与何葭先就开始约束家人,叫他们谨言慎行,不许在外生事。   又是一个雪夜,杜瑕抱着毛毛,同兄嫂二人围坐在火炉边,一把漫不经心的拨动着细铁网上头的烤红薯,一边叹息道:“真是内忧外患呀,也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杜文用长长的竹筷子略戳了一下,觉得内部还是有些硬,摇摇头,又用铁夹子翻了一下才道:“哼,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不知咱们那位圣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是否后悔叫人彻查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其实圣人心中未必没数,说到底,一来心疼十二皇子,二来也是不甘心罢了,想借机瞧瞧众皇子们如何应对,没准儿就能定下下一任皇位人选来了呢?   只是没想到查来查去,案件本身的进展十分微弱不说,竟又拉了两位皇子进去!   “自古天家无父子,”何葭也幽幽道:“都是那家里出来的,都是一般的铁石心肠,谁又比谁干净些?真要刨根究底起来,只怕那些人要一个不剩呢。”   谁没点野心怎的?既然都是皇子,都是圣人的儿子,凭什么你争得,我就争不得?可既然要争,便是生死之斗……   毛毛“啊”了几声,开始砸吧嘴儿,又盯着炉上的红薯流口水,引得三人都笑起来,也顾不上说什么皇家辛密。   杜瑕笑道:“馋了?”   约莫是巧合,毛毛咬着手指,瞧瞧红薯,又瞧瞧她,再次啊了一声。   何葭就笑的前仰后合的,说:“当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这会儿就知道要吃的了?”   “什么机灵鬼儿,”杜瑕笑道:“这么点儿大的娃娃,知道个什么?不过是闻见香味了,条件反射的流口水罢了,若说添加辅食,也嫌太早了些,且再等等吧!”   “什么反射?什么辅食?”何葭听得迷迷瞪瞪的,本能的追问,就连杜文也是饶有趣味的样子。   杜瑕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将后世的话顺嘴说了,当即解释道:“没什么,不过忘了什么时候听谁说起过的育儿经,说这个时候的娃娃什么都稚嫩得很,便是馋了也吃不得,且有的等呢!”   何葭听得有趣,问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家里都是不缺的,便是养孩子也有一群乳母、婆子丫头的伺候,自己只是受些产育之苦罢了,并不算多么劳累,且她年纪也大了,越发想要个孩儿,对这些事情格外留心。   本来杜瑕之前也不曾太过留心这些事情,许多信息不过无意中瞥见,大多一知半解,也不敢胡乱说,只挑了些自己肯定的,再者毛毛的奶嬷嬷熟悉的讲了,听得何葭与杜文都十分入迷。   杜瑕讲的口干舌燥的,中间吃了一盏茶,又随意剥了一口红薯吃,入口只觉甘甜如蜜i,再看便见瓤儿乃是蜜一般浓郁的黄色,浓香扑鼻,果然是上等的好红薯。   何葭瞧着眼馋,也分了一块来吃。   她以前就是官家小姐,不比杜家兄妹是平民百姓爬上来的,何曾摆弄过这些粗野的玩意儿,瞧着杜瑕举重若轻的,轮到自己却手忙脚乱,又掉在怀里,又烫着手指的,偏也不许旁人帮忙。   后来还是杜文看不下去,伸手拿了过来,帮她剥开了,又递了小银勺,叫她用手帕子垫着,一口口挖着吃。   杜瑕见状就笑道:“只你弄脏的这身衣裳,便有几十两。单是垫着的手帕子也有大半两呢,却能买好几车的红薯了!”   三人又都笑了,却急的毛毛憋着嘴要哭。   杜瑕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弃了红薯,抱着儿子柔声哄了几回,好容易才停住了,只还是眼泪汪汪的瞧着她,一副委屈巴巴儿的模样。   杜文噗嗤笑了,拍着大腿道:“你瞧这小模样,当真是可怜见的,亏他长得同慎行活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我可曾见那个当爹的这般作态?”   说完,三人俱都笑倒了。   因无意中说到牧清寒,杜瑕也忍不住十分思念,不禁开始想他如今到哪儿了,仗打的如何,可曾受伤……   杜文自知失言,正后悔呢,又冷不防被妻子偷偷掐了一把,暗恨他说话不谨慎。   女子生育之时,丈夫不能守在身边本已叫人难过非常,偏偏男人还是去打仗的,且不说生死未卜这样丧气可怕的话,谁不知战事一旦燃起,没有个一年半载都不必想着往回走!若是遇到顽硬的,双方势均力敌,又都不肯认输,只打起攻坚战来,便是守个三年五载也不是说笑!   杜文忙不迭的补救道:“好妹子,你莫要担忧,慎行是同朱元朱老将军一同出去的,他端的是一位战神,当年历经多少恶战不曾有事,这一回越发的经验丰富了,必然能够凯旋而归的!”   何葭也接道:“说的就是呢,难不成你不知道,他备受皇恩,圣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哩,原先他在京城的时候,每每上朝,隔三差五便要被催着去考文举,连几个皇子都吃醋呢,他没少同你抱怨吧?”   杜瑕知道这是他们有意调节气氛,叫自己多想些好的,也十分领情,道:“虽无这般夸张,却也确有此事,你们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早些年倒也罢了,如今越发看透官场,哪里肯再去做什么文官?”   “哎,”杜文笑说:“不做文官,也可以去考文举的么!大禄朝头一位文武开弓的人才,何等有脸面!”   这会儿毛毛又咿呀几声,杜瑕就说他是个馋猫。   何葭听了,直笑的岔气,故意道:“我确是知道的,慎行虽讲究些,可于吃这一道并没什么特殊癖好。反倒是那名扬天下的指尖舞先生,闲来无事便要琢磨个食方子,开封内外可都传遍了!毛毛这小小年纪的,也不是随了谁……”   三人说笑一回,又逗着毛毛玩耍,同他乐了半宿,这才散了。   因如今外有强敌,内有皇乱,大禄上下皆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思,便是过年期间相互间走动的也少了,亲戚们串门儿也收敛许多。非但没有几个敢大摆酒席、大肆作乐,便是出门的衣裳首饰也清亮许多,以低调的玉器、珍珠、蓝宝为主,晃眼的黄金、红宝石、珊瑚等物却少了。   又过了两日,十二皇子、三皇子、二皇子等也渐渐焦躁起来,狗咬狗一嘴毛,引得圣人又发了几回火,甚至皇太子也跟着吃了挂落,一时间整个开封城似乎都被这晚来的人为寒流冻僵了。   一直到快过元宵节,城内各处战战兢兢的摆起花灯,关外接连传来捷报,说朱、苏两位将军不畏艰险,巧使计谋,率众搏杀,竟斩了炤戎六皇子的头,陷了他们两万兵马!   须知炤戎如今的可汗一共有八个儿子,各个不是善类,唯独一个六皇子尤其出类拔萃,可汗不止一次的当众夸奖,并不管做什么事都爱带着这个儿子在身边,可以说六皇子便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炤戎可汗人选!   如今他死了!   当真是大捷!   圣人龙颜大悦,据说连身子都好了许多,竟能不需任何人的搀扶,自己拄拐下地行走了!   因几位有功之臣都在外未归,圣人便大肆封赏他们的家人:   提朱元的夫人与杜瑕以及苏强之妻为从三品诰命,赏赐无数。又额外给了几个男人爵位!   朱元与苏强的暂且不提,给牧清寒的却是正四品上轻车都尉。根据对杜瑕的封赏,众人都知道只要牧清寒活着回来,少说也得是个从三品的官儿——这还没打完仗的,若后头再随便立个什么功劳,正三品的位子便牢牢握在手中。这个上轻车都尉却只是个正四品,瞧着不大显眼,可架不住这是爵位!可以世袭的爵位!   要知道大禄朝对爵位管控甚是严格,除了当初有从龙之功的几位老臣之外,其余人等便再也没得,而如今那些老臣的后代们,所能世袭的也只是一代降一级的,三代之后,便只是寻常官宦子弟。   这道旨意一下,举国震动。   若说之前牧清寒是大禄朝最年轻的军都指挥使,已经足够叫人惊讶,而如今他竟又摇身一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从三品大员,且还有爵位加身!   换了礼服的杜瑕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盯着卷轴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说军功极盛,我如今也算是领教了。”   若是和平年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想升官当真是难如升天,五品是一个坎儿,三品又是一个坎儿,寻常人能升到五品就不容易,而能跨过五品的,更是少之又少。   像金仲、像杜文,他们还是重文轻武的朝廷上正经文举出身的呢,这会儿才几品?而牧清寒科举结束便越了第一道坎儿,这会儿一上战场,便又径直跨过三品,成了大禄朝为数不多的三品以上大员中的一人!   且也正因为他是正经科举出来的,身上又比一般武举人多了一个文举的功名,注定是要在史书留名的,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也不可能忽视他。   他注定要比一般人升的快些。   最难得的是,他这一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点儿掺水和弄虚作假。从一届商贾之子,到如今的三品大员,另有爵位加身……   直到今日,牧家才算是真正起来了。   只不知等回头他回来,来日上朝,叫他立在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堆儿里时,却又是个什么情景。   想到这里,杜瑕不禁又笑了。   圣旨到,家中不管男女老幼皆要出来接旨,等传旨的人走了,何葭等人才围过来,喜气洋洋的道贺,又说同喜。   “呦,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又高兴了。”   她一眼瞧见杜瑕嘴角的笑容,便打趣道。   、   “高兴是真的,”杜瑕也不扭捏,直道:“担忧也不作假,军功盛,可也是将士们一步步用血用命换来的,都是肉体凡胎,谁真不怕死呢?”   众人听了都唏嘘。   “算了,先不说这丧气话,”见气氛略有低迷,杜瑕忙道:“圣人都要欢庆大捷了,咱们也不可违背了,今日便都赏两个月的月钱,晚间摆酒,只值夜的不可碰,便再多半个月月钱。”   因得了实惠,且十分公道,众人都心悦诚服,纷纷道喜。   杜瑕都大大方方受了,又对众人吩咐道:“想来等会儿就陆续有贺喜的人来了,大家莫要懈怠了,不许骄傲自得,还需得跟平时一个样儿,若是叫我知道谁尾巴翘起来,眼睛挪到头顶上,我头一个不饶他!你们也是知道我素日里的厉害的,若是想试试的,只管放肆!”   她早年未嫁管家是就有泼辣厉害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嫁了人当了娘,越发放开了,偏就连牧清寒这个户主大老爷也只一味纵容,众人更是被管的服服帖帖,每一句二话。   因本就是上元佳节,城内外虽然收敛,也俱都张灯结彩的,此番又遇大捷,众人越发放开了,纷纷找出藏着的彩灯来悬挂,又有放鞭的,瞬间整座开封城都好似活过来一般。 第一百零五章   杜瑕所料不错, 圣旨刚下了没多久, 消息灵通的开封上层人士们便纷纷行动起来,先后登门道贺。他们即便不亲自来,也是打发家中有脸面的管家、主子陪房等人前来,一个两个笑容可掬,说不出的恭敬有礼。、   这些人里头有杜瑕本就认识的,也有原本对自家不屑一顾, 这回却终究低了头,主动靠拢的, 基本上开封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有了动静。   得亏着杜瑕是在娘家, 还有兄长杜文帮忙接待一二, 不然若只得她自己来,恐怕忙也要忙死了。   不多时,唐洌竟亲自来了,刚一下马就对二人拱手道贺, 笑道:“恭喜恭喜, 父亲听了也高兴的, 只是不便过来,便打发我来跑腿儿, 你们尽管使唤,只管饭即可。”   这种场合,唐芽确实不好出面。因为他如今的位置太高了,若是他一露面,说不得杜家人还要招待他, 便是往来人员没准儿也要打些小算盘,万一闹出个喧宾夺主来,当真不美。   杜瑕和杜文都感激非常,忙邀请他进来,又笑道:“我家虽是寒门小户的,旁的没有,山倒有几座,饭食管够!”   “你们莫要过谦!”唐洌摆摆手,朗声笑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你们是寒门小户?大禄朝统共才几个爵爷,若你们还这么着,其他大半人家都要臊死了!”   几人都是多年的交情,又皆是性情爽直之人,唐洌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当即叫随从先把礼送进去,然后往门口一站,与杜文一同接待起外来宾客。   原本因着这道旨意,众人便已在心中将杜、牧两家的位子狠狠提了一提,这回竟见到唐阁老的爱子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妥妥一副主人款儿,后头来的新贵牧爵爷的正经师兄洪清洪大人反倒略略靠后了,越发不敢怠慢,便又将面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腰和脑袋也弯的更低了。   杜文同唐洌等人在门口一接待便是将近一个时辰,偶尔眺望一番,远处竟还有零零星星往这边来的车子,好一个活生生的门庭若市!   不多时,就见一架材质格局分外不同的马车晃悠悠驶来,待到杜家门口了才缓缓停住,又有一个小黄门唱道:“九公主到!”   众人大惊,慌忙行礼,杜文等人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三皇子还在大理寺押着呢,她不说为自家兄长奔走,却在这个当儿亲自道贺,若说没什么划算,当真是鬼都不信的。   趁着九公主下车的当儿,唐洌悄声对杜文道:“不必担忧,只当我没眼色,在这里赖一宿便罢!”   唐洌在这,一定程度就代表了唐芽本人的意思,九公主自然也得顾忌他老人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杜文闻弦知意,迅速朝他投去感激一瞥,低声道:“好兄弟!”   不过这却不够。因为,九公主是女子!   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莫说唐洌赖在这里不走,便是只有杜文一个,难不成她还会叫一个已婚男子与自己共处一室么?   或许她这次过来本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妹子!   果不其然,等杜家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九公主进去,后者谦让一番坐了主位,先说了一通吉祥话,又当堂叫他们瞧了自己送的贺礼,说自己如何如何替他们高兴,再夸了毛毛几句,这才说想去杜瑕的书房一观。   “先生久无新作,皇祖母也等得焦急,她知你我甚是要好,也时常叫我催着些个。”九公主笑的温柔从容,表情真挚,不仅不像一个上蹿下跳想把亲哥哥捞出来的,也好似从她口中说的话全是真的一般,“我虽写不来这个,却也知道大凡似先生这般大手,总要讲求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强求不来。不过择日不如撞日,好歹来了一遭,不知可否借书房一观,也好叫我回去有话说,能交了差事。”   这高帽子戴的着实吓人,杜瑕只觉得浑身发毛,恨不得这会儿就走水,把自己的书房烧了。   殿下,什么“你我甚是要好”,臣妇担不起呀!   去书房参观什么的,很明显就是有话要说呀。   本来九公主送的贺礼就已经过分贵重:皆是外头难见的宫廷之物,价格昂贵不说,关键意义非凡。想来除非唐芽那等地位的,或是真的胆子大、心思粗,不然绝对如杜瑕这般,只看后心中无端发毛。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虽然是贺礼,可现如今两边往来早已大不如前,对方冷不丁这样殷勤,只怕……他们回不起!   杜瑕勉强一笑,婉拒道:“公主过奖,不过雕虫小技哄人一笑罢了,说是书房却叫人臊得慌,并没有什么,地方也小,恐腾挪不开。再者臣妇久不在此居住,早已是什么都没了的,实在无甚可看。”   九公主置若罔闻,轻笑一声,竟直接拉着杜瑕的手往外走,道:“先生说笑了,你的本子可是皇祖母都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后宫诸多嫔妃与皇子妃也都看,还排了戏呢,难不成都是大家胡说的?”   她虽是笑着说的,可话里的意思却很不客气,几乎是在明晃晃的威胁,若杜瑕再继续推辞,那便是说太后等人没眼光,不识抬举了。且不管是表情还是眼神,都不那么柔软,拉着杜瑕的手更是力气不小,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且不说杜河与王氏早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杜文等人看的也是直皱眉:九公主等不及了。   唐洌年纪小,家境好,胆子也大,当即忍不住出言道:“九公主,这不大合适吧?都言客随主便”   他还没说完,九公主却已经笑出声,漫不经心的说道:“呦,唐公子也在,话怪多的。”   唐洌是唐芽的老莱子,自己也出息,备受疼爱,何曾受过什么委屈?便是当年圣人想拉拢唐芽,欲叫唐洌进宫当个伴读,也是唐洌自己不乐意,唐芽顺势给推了的。就这样不给圣人面子,圣人也不敢拿他家如何,几个皇子平日里见了他也得是客客气气的,今儿却被这么个公主当面阴阳怪气的讥讽多管闲事,如何忍得?面上立即就带出来了。   “且慢!”见情况不妙,杜瑕忙叫住唐洌,又深深的看了九公主一眼,点头,同时朝书房的方向侧了侧身子,道:“公主请。天冷路滑,还请当心脚下。”   到底君臣有别,若在此地闹将起来,虽说九公主占不了什么便宜,可也未必会吃亏。且此事因他们而起,怎好叫唐冽上阵?   况且,杜瑕尤其不解的是,她从未见过九公主这般失态!又是这样的……有恃无恐!   九公主似乎笃定自己会帮助她,为什么?   近来天气寒冷,又下了雪,地上便积了许多。正午阳光炽烈,不免化了些许,如今经寒风一吹,不少地方就上了冻,容易打滑。   方才还笑吟吟的九公主一路无话,两片形状较好的红唇抿得紧紧的,眉头微蹙,眼底一片深沉,显然是在算计着什么。   寒风一吹,杜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比起身体上的寒冷,她更加无法忽视的却是此刻正在心底蔓延的寒意!   九公主到底掌握了什么?   等进了书房,又挥退伺候的人,九公主竟反而不着急了,只围着这间不大不小的书房打转,十分好奇的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啧啧称奇道:“真想不到,那样多的好本子,先生竟是在这般简陋的居室之中写就的,当真叫人佩服得紧了。”   “公主过奖,”杜瑕面无表情的说:“这已是好的了,不过乡野村民而已,想来也入不得公主的法眼。若再往前推几年,臣妇更是身居茅檐草舍,想来公主也是不可贵足踏贱地的了。”   两边几乎已经正式闹僵,杜瑕也懒得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言辞中隐隐带了刺儿。   九公主显然也品出她的敌意,不再绕弯子,径直去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抖袖子,轻飘飘道:“我要你协助我三哥出来。”   杜瑕不动声色的说:“公主怕不是糊涂了吧,臣妇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有参与政事的资格呢?”   且不说如今三皇子处境尴尬,想捞他出来十分艰难,即便能,又干他们家什么事儿?他们也不贪求什么从龙之功的。且讲的不客气一点,这几个皇子谁也别说谁,都不是什么真无辜的货,换谁登基都没什么要紧的,自家凭什么要去掺和这个?   “杜夫人,”九公主幽幽道,“莫要装糊涂,有什么趣儿?你是女流,我也是女流,谁又说女流不能成大事?世人多有瞧不起女流者,可咱们却能驱使儿郎卖命,岂不更是技高一筹?”   说完,她又拉起自己的衣袖,一边打量着上面精致的刺绣,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虽不参与朝政,可你能说动你的丈夫,你的兄长,他们又能说动身边好友、几个师伯,乃至上头的唐芽!做这些,又有何难?待到来日,你们能得到的回报绝对超出你们的想象!”   “公主慎言!”这哪里是单纯救人,分明是要造反了吧?!   九公主又笑了起来,眼中突然闪烁起诡异的光,阴测测道:“上轻车都尉,何等荣耀!大禄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爵爷之一!可等这位爵爷从边关回来,还不知能不能见到他哥哥一面呢!”   “什么意思?!”杜瑕的心头突突直跳,意识到事情可能要糟。   “牧大人年青有为,当真叫人敬佩的紧,可也架不住总有人在后头拖后腿!”九公主歪头看着她,竟有几分无辜,“说起来,你那位大伯子也着实是胆大包天了,竟敢透贩私盐!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偷贩私盐二十斤以上者,斩!他可是足足藏着两百斤的私盐票子,便是长十个脑袋也死定了!”   杜瑕也是熟读律法的,自然知道九公主说的不假。   可问题就在于,这根本不可能。牧清辉生意做得好好的,日进斗金,光是南边船队的跨洋买卖就忙不过来,何苦还要想不开去冒天大的风险,去贩什么私盐!   随着一身冷汗,杜瑕脑海中瞬间划过曾经匆匆出现,又被牧清寒以雷霆手段飞快抹杀的人:被牧清辉养在江南宅子的乐妓!   “是你们!”事已至此,杜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索性摊开了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九公主笑的猖狂,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疯狂道:“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我一声令下,明日牧清辉便会有牢狱之灾!什么上轻车都尉,莫说明日前程,他怕是连今日安生都没了!坊间都云先生与牧将军如何恩爱非常,可我却是不信什么感情的,也想亲眼瞧瞧,若来日他知道你本能救,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唯一兄长身首异处,会是何种心情?到那个时候,你们还恩爱的起来么?”   九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面上表情却越发狰狞,最后终究是充斥着阴险与恶毒。   杜瑕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被这张脸刺得生疼,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世人皆传九公主如何礼贤下士、温柔和煦,可恐怕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若是他们瞧了今日的公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少废话!”九公主终于彻底撕开了伪装,直接逼问道杜瑕的脸上去:“牧将军身在前线,消息不灵,鞭长莫及,如今牧家几代人数十年的商号,一家人的性命前途,商号上下成千上万人的活路都只能依仗你一人!若你听我调遣,那贩卖私盐的证据便永不会有见天日的一天;若你非要逆我的意,且等着家破人亡的那天吧!”   牧家商号乃是牧清寒的爷爷成立的,到这会儿已经足足经历三代人,共计七十年有余,分号遍布大半个大禄朝,从上到下用到的掌柜、伙计等何止数千!且每人背后少说有几口等着当家男人挣钱养家……   若牧家商号果然倒了,不说参与其中的人要绝了生机,甚至于它的根基地——山东的经济都要跟着抖三抖,便是周边省市也必然要遭受波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即便三皇子与九公主他们并未事先布置,只要真想整牧清辉,饶是需要多费点功夫,也能叫他褪层皮,更何况还是这样早就暗中谋划好了的!   这已经是杜瑕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了!   答应,说不得就意味着将包括杜文、肖易生、何厉、甚至唐芽等人绑上贼船,再者他们看在牧清寒的面子上答应是一回事,不答应又是一回事!到时候恐怕不等三皇子被救出,牧清寒与杜文就已经众叛亲离,届时只剩投靠三皇子一条路!   可不答应?三皇子俨然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无所顾忌,拉些人陪葬什么的也非难事!   而且类似这种“敲诈勒索”的案子,杜瑕最顾忌的还有一点:得寸进尺。   即便自己答应了,且也拼了命将三皇子捞出,那所谓的“贩卖私盐”的证据始终握在九公主手中,便是个不定时炸弹!日后他们这些人便如同被栓了绳子的狗,而绳子的那头就捏在她九公主手上,她叫大家做什么,大家便得做什么。   九公主丢下一句“给你两日时间,你且好好想想吧”就走了,而杜瑕甚至连她到底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到,只一个人坐在书房窗边发呆。   还是杜文担心她,眼见着九公主都走了,自家妹子却迟迟不出来,干脆找了过来,又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短短片刻,杜瑕脑海中却跑过了许多念头,如同被乱麻裹住的走马灯,纷纷扰扰,越发理不清头绪。   见她这般罕见的失魂落魄,更兼脸都白了,手也冷了,杜文吓得不轻,只一叠声的叫人去煮姜枣茶,又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软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杜瑕这才回神,冲他勉强一笑,道:“我无妨,只是,却有件大事要同你们说。”   不管九公主心中到底如何计划的,此事实在太大,便是杜瑕再自负,也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绝对应付不来,这才决定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人多力量大,再者更有唐芽一等久经官场、足智多谋的,想来大家群策群力,总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   杜文见她这般郑重,且九公主确实来势汹汹,也不敢大意,忙道:“也好,我这就去把人都打发了,也叫小唐和师兄他们家去。”   “不必!”杜瑕道,又叹了口气:“此事说不得还得请大家帮忙哩。也罢,哥哥,我先同你说了,你也帮我拿个主意,看是瞒着他们,还是怎样。”   说完,杜瑕当真就将牧清辉在外偷养外室,牧清寒知道后直接叫张铎将人斩草除根,兄弟二人闹僵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甚至就连商氏的反应也没瞒着。   “正如九公主所言,如今他们就剩彼此了,眼下虽然还有些疙疙瘩瘩的,可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大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便慎行明理,不会责怪我,可他下半辈子都要怪自己了!有了这样的心结,叫他如何安生?”   若她不说,杜文还真不知道期间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故事,一时都听住了。   杜瑕顿了顿,索性将后头自己通过各种途径查到的消息一股脑儿说了:“……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慎行也一直叫人在那头盯着,原本我们并不确定是哪家,可如今看来,便是三皇子一脉,恐怕当时十二皇子也有份参与,只是不知对三皇子暗中谋划的事情知不知情,又或是知道多少……还有,哥哥你可记得原先咱们在陈安县时,有个方大户?我同那方大户的女儿,方媛十分要好,前些年她也嫁到南京扬州府的织造柳家,而这柳家便一直同三皇子有往来!”   听到此处,杜文已经是完全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好妹子,你们竟暗中查了这许多事,着实叫我惊讶。”   他素来聪慧,这会儿边听边想,已经是将各处线索都理顺了,且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是全然没有转机,竟有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   杜文在屋内倒背着手,打了几个转转,最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对杜瑕道:“好妹子,你且莫要惊慌,天无绝人之路,暂时也莫要对外声张,可巧小唐也在,我这就同他家去,先问问师公的意思!”   见他这般沉静,杜瑕只觉得有了主心骨,心中的慌乱竟缓缓消退了,忍不住上前抓住杜文的袖子,如儿时一般叮嘱道:“哥哥,千万小心,也,也莫要太过为难。”   说到最后,她已隐隐带了鼻音。   饶是从未真正深入朝堂,可杜瑕也知这回万分凶险,一个闹不好,非但救不了牧清辉,怕也会叫自家兄长受牵连,哪里能不难过呢。   杜文怔了下,却笑起来,又屈起手指,往她鼻梁上头轻轻一刮,低声道:“傻丫头,哥哥本就该给妹妹遮风挡雨的,儿时你顾我良多,此时也该叫哥哥威风一回啦!”   话未说完,杜瑕眼中已泛起雾气,只努力忍着,不叫它们化作眼泪掉下来。   杜文替她拢拢额发,又拍了拍她的头,这才甩身出去,一袭藏青色绣青竹纹的棉袍在空气中狠狠化开一个圈,破开冬夜冰冷的空气走远了。   因事关重大,洪清本人又是个只想着做学问,不爱参与政斗的,杜文便先没同他说,只若无其事的招待一回,然后便叫大家散了。   洪清虽不爱掺和,可也不傻,非但不傻,对许多事情也十分敏感,早已觉察到师弟有事情瞒着自己。   可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好主动问,再者,他也十分信任这个师弟不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因此也只是在临走之前重重拍了拍杜文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我便如异姓骨肉,眼见着要忙起来了,若有愚兄能帮的上的,尽管开口。”   杜文心下感动,却终究不好多言,只是说自己晓的。   见他果然不欲拉自己下水,洪清是既感动又无奈,到底摇摇头,转身去了。   稍后,杜文借口送唐洌回家,径自见了唐芽,将杜瑕与自己说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说了,末了还讲了自己对此事的推测。   “我想着,堵不如疏,”杜文想了想,道:“夜长梦多,且把柄握在对方手中,且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只要他们想要兴风作浪,我们便永无宁日!慎行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日后知道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当真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呢!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化被动为主动……”   唐芽端着茶盏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你方才说,十二皇子?”   杜文点头道:“是我妹子觉得有蹊跷,就一直叫人盯着,十二皇子确实同柳家有往来,不过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三皇子的安排。”   唐芽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毕竟太嫩了些,便是知道,恐怕也只是三皇子想让他知道的。”   事关皇位,便是同胞兄弟尚且相互防备呢,更何况是这种?当年皇后护着十二皇子的生母,不过也是存了利用的心罢了。当初三皇子的生母利用十二皇子的生母,而今他就利用十二皇子,也算一脉相承了。   唐芽又想了一回,将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捋了一回,道:“如此,十二皇子可用。”   杜文听后,眼睛一亮,追问道:“您是说,十二皇子的眼睛,是三皇子弄坏的?”   唐芽呵呵几声,漫不经心道:“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谁坏了他无关紧要,眼下要的,却是他能坏谁。”   对于十二皇子的事情,其实唐芽一早就有结论:尽管表面上看是三皇子动机最足,可也许还真不是三皇子干的!   而圣人虽然在第一时间就叫宋平“彻查”到底,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好歹也是在皇位上一坐二十载的人,他能猜不出这件事情藏头到尾都与自己其他几个儿子脱不开干系?若真要彻查,少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一众皇子、大臣……   水至清则无鱼,已经爬到有能力参与夺位的大臣们,又有几个手上没沾过血?只要圣人没糊涂到家,就必然不会真的执着于真相。   不过正如他方才所说,究竟是谁干的,真相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对他们而言最迫切的,是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在化解危机的同时,实现利益最大化。   既然三皇子与十二皇子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两人却都迟迟未向对方下死手,他们何不顺水推舟,轻轻推一把?   杜文瞬间福至心灵,点点头:“三思明白。”   说完,却又有些愧疚的说道:“三思无用,叫师公操心了。”   他知道唐芽素来不爱管闲事,这回若不是自己求上门,唐芽还真未必会搭理!   唐芽也不废话,只是摆摆手,顿了下又微微蹙眉道:“那牧家商号我也有所耳闻,这几年当真风头正劲,慎行的那个兄长……也不是什么省心的。”   都说树大招风,牧清寒以一届商户之子爬到如今的地位本就惹眼,又是那样刚直不阿的性子,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恨他哩!那牧清辉也有些年纪了,怎的反而不知收敛?这些年自己这个徒孙倒是谨言慎行的,字如其人,可那牧清辉反倒得意忘形了,叫人说什么好?   这么些年了,能入他眼的徒孙统共就这么两个,眼见着牧清寒只要能安全归来,便是前途无量,偏偏在这当儿又给自家哥哥拖了后腿!唐芽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好苗子毁在这上头!   “说来那人也是有能耐的,胆大心细,牧家商号也是经他之手才爬到如今大禄朝一等商号的地位,且兄弟又争气,便是个圣人,心中也难免欢喜,这才叫人有机可乘。”   到底杜文当年也曾受过牧清辉的恩惠,且这些年两家往来甚密,他也将牧清辉当做半个兄长,这会儿虽然难免恼火他因作风张扬而招惹是非,却也未行小人之举,说话乃至评价都相当客观。   唐芽也是知道这两家故事的,只是瞧了杜文一眼,非但未怪他替牧清辉开脱,心中甚至还暗赞他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只嘴上仍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既然想做得一流,如何还能同寻常人一般懈怠?他岂不知自己早已不再是等闲商人,已有了牵一发动全身的资本?”   不管哪行哪业,一旦做到极致,影响力往往便会无限扩大,更何况牧清辉手握能使鬼推磨的巨富!   事到如今,杜文赞同不是,反驳也不是,真是有些两头为难,只好立在原地垂手听训,老实的不能再老实。   他这个样子,倒叫唐芽看的笑了,笑骂道:“却又装什么乖?杜氏狂生何来这般惺惺作态!”   要说杜文摇身一变,成了何厉的乘龙快婿之后,学的最多的便是老丈人那顺杆儿爬的脾性。   这会儿见师公已经笑得出来,杜文心中先跟着松了口气,知道对方必然已经有了对策,当即笑嘻嘻的凑过去,狗腿兮兮的替唐芽斟茶捏肩的,只继续恬着脸道:“师公火眼金睛,我是再瞒不住的,只我只有一个妹子,也只有慎行那么一个妹夫,毛毛才几个月,多么可怜,还请师公恁老人家多多劳心!”   唐芽让他这幅样子弄的浑身发毛,又忍不住笑道:“说过多少回了,你不是拍马屁的手,莫要再做此态!”   让杜文面对面骂人行,叫他背后耍心眼儿也成,可唯独不敢让他拍人马屁,做些阿谀奉承的事儿。倒不是他不尽力,而是……还不如不尽力!   等杜文退到一边,唐芽又道:“你且莫要声张,家去同你妹子说,头一个叫她将此事告知牧清辉;次一个传信与南边的人,将一应消息情报都尽快传过来。”   说到这里,唐芽又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让她同九公主说,再多要些时日。”   说罢,又哼了声,慢悠悠道:“老夫毕竟是个匹夫,冥顽不灵,哪里是那般好说服的!”   江南离这边太远了,他们需要时间。    第一百零六章   拿牧清辉威胁杜瑕, 进而控制杜文等一系列官员为自己效力……   想法是好的, 若果真能成,三皇子便几乎屹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果然能行吗?   三皇子自己也知道有利用价值的官员大多心高气傲,要么深知自己单打独斗也可保得一世太平,压根儿不屑与人结盟;要么要求极高,除非能出得起足以打动他们的价码,否则便是结仇了。   在过去的几年, 包括三皇子在内的几乎所有有意争夺皇位的皇子们都曾或明或暗的尝试拉拢唐芽,结果就是谁都没成。   唐芽始终都是坚定的皇党, 他绝不会效忠于任何一位皇子, 除非圣人已经明确下旨传位。   他只会锦上添花, 却绝不雪中送炭。   诚然,这么做会让他损失一些可能权倾天下的大好机会。可同样的,这种做法也帮他避免了身为人臣可能遭遇的绝大部分危机。   并且赢得了圣人宝贵的信任。   就比如眼下这些皇子,他们既已知道拉拢唐芽是不可能的,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不可能, 因此反而会放心, 且对他忌惮又客气。毕竟他只是不会公开支持某位皇子,可却未必不会公开反对呀。   老实说, 九公主此举十分冒险,无异于虎口拔牙,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与三皇子推上万劫不复的境地,加速灭亡。但是她别无他法,三皇子本人也已经没了第二种选择, 只得提前计划,殊死一搏,这才在跟宋平去大理寺之前和九公主说了那些别有深意的话。   要么就此完结,结局或是死,或是生不如死;要么破釜沉舟,说不定还能有翻盘的可能……   杜瑕果然根据唐芽的安排,派人同九公主传话,说事关重大,自己需要考虑两日,且唐芽十分顽固,便是自己同意了,想要说服他也需要时间。   九公主只能同意。   而杜文……想要弄死三皇子。   他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也绝非无害善类,只要旁人不来招惹他,他便绝不会无缘无故加害别人;可假如有人想害他或是他身边的人,那么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叫对方付出终生难忘的代价。   杜文与牧清寒不同,他是有那么点儿成为一代权臣,接唐芽班儿的意思的,而这对“祖孙”也早已开始了隐晦的相互试探和考验。   唐芽好不容易才彻底取得胜利,自然不可能轻易放手,不然他一朝倒下,不光处心积虑筹划多年的格局毁于一旦,依附于他的同僚和后辈们也必将被政敌除之而后快。   趁这些年自己还动弹的动,他必须提前找好接班人,并悉心培养。   说起来,他最喜爱的弟子非何厉莫属,可这几年冷眼看着,那老小子太张扬太冲动,却不是个当权臣的料。   宋平就不说了,提起来也是一肚子的气;   肖易生?罢罢罢,本就是个小心为上的,可为军师,却不可以一当百冲锋陷阵。   至于其他几个弟子,也都各有各的难处……   若没有杜文,恐怕再过两年,唐芽就要被迫从何厉与肖易生两人之中强行挑选一位可堪大用的,哪怕二人本身或许都不是那么情愿。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八九,既顶着唐芽学生的名头入了仕途,总得付出点儿什么吧?   可天可怜见,突然就斜地里蹦出一个杜文来!   这小子天生一股不怕邪的锐气,难得又有城府,少年老成,沉得住气,却比年轻时候的何厉更得唐芽的心。   可巧还有一个略显死脑筋的牧清寒,两个小子一文一武,也算殊途同归,日后倒也可相互照应……   因此“郎有情妾有意”,一老一少相互试探过两回,便正式开始了另类的教学模式。   朝堂风云变幻,不比学府之中悠闲自在,容不得优哉游哉的教与学,两人只能在实践中前行。   说了三皇子的事儿之后,唐芽就叫杜文走了,只说给他两天时间,任他发挥,两日后自己便要进宫面圣,能做到什么程度,单看他自己的能力和悟性。   杜文也不含糊,出门之后也不回家,先去成衣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毫不起眼的文生模样,然后花半两银子,胡乱从街上买了一卷字画,光明正大的去了十二皇子所在的别苑。   十二皇子年纪尚幼,并未成亲,自然没有出宫建府,可因近日来他心情不佳,时常在外留宿。圣人心疼他遭遇,也不逼迫,随他去了。   到了别苑之后,杜文直接报上自己身份,说有大事找十二皇子商议。   但凡能在皇子手下混迹的,没有蠢货,那门子也早闻杜文杜大人的大名,听后不敢怠慢,先上了好茶招待着,随后立即打发人进去通报,得了信儿后便亲自引着杜文进去,连对方给的打赏也是推辞再三才好生收下。   皇子别苑,自然非同凡响,哪怕如今正值隆冬季节,园中竟还有许多姹紫嫣红的花儿开着,馨香扑鼻,就连温度也比外头高一些。   等十二皇子接见的空档,杜文抽空打量一回,又大大方方的伸手试了试旁边约莫一人合抱粗细的承重柱子,心下了然。   这是烧了地龙。   北方冬日烧地龙并不罕见,难得的是整个院子都被烧热了!并催花卉常开不谢,隆冬时节要达到这样的效果,所需所耗简直无法想象。   “杜大人怎的有空来我这里?”杜文的手还未收回,十二皇子就已经出来了,语气十分扭曲,“看我笑话么?还是杜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寒门小户出身,连个地龙都没见过么?”   因为得宠,十二皇子的脾气素来算不得好,而一只眼睛坏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戾气,一言不合便要掀桌子了,听说这几日着实打骂了不少宫女太监,以至于他所到之处人人自危。   杜文出身贫苦人家,辛辛苦苦爬到这个地位,什么不好听的没听过?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他与十二皇子本无交集,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存了相互利用的心思,既然对方已经彻底没了继位的可能,自己还同他计较什么?   “下官不敢。”十二皇子不客气,杜文也不自降身份,几乎是带着几分敷衍的拱拱,“只是感慨一回殿下果然深受圣宠。”   他的脾气和行事风格,十二皇子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会儿近距离打量一回,果然见他十分坦荡,并不似说谎,表情倒是好了些。   “哼!”十二皇子重重一哼,甩开袍袖坐下,然而尚未开口,心情却又突然坏了起来,抬手就将桌上一应茶器尽数扫落在地,任凭这价值连城的好货摔个粉碎,这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便是受宠又有何用!不过是个瞎子罢了!”   这几日他的眼睛渐渐消肿,圣人特地吩咐宫中能工巧匠为他连夜打造精致面具:极其小巧轻薄的一片,只遮住一只眼睛,上面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纹饰,又镶嵌宝石珠玉,戴上之后非但不丑,反而让本就容貌出众的十二皇子平添几分华贵。只是到底十二皇子的心态崩了,这贵气中却又隐隐带着几分阴毒的邪气,剩下的一只完好的眼睛中也时常流出阴鸷。   杜文很想纠正,说殿下你还瞧得见,不是瞎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半瞎罢了……可又怕进一步刺激到他,只得忍了。   莫名其妙开始发飙的十二皇子一个人在那里又摔又砸又骂,折腾了半天才气喘吁吁的坐下。外头伺候的人听见没了动静,这才麻溜儿的进来,头也不抬,十分熟练地收拾残局,又有人训练有素的摆上一套新茶具,里面竟然还有已经泡好的热茶!   整个过程中,杜文都很平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的欣赏周围陈设,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十二皇子的失控一般。   等一切重新恢复平静,十二皇子也暂时整理好了情绪,自己扶好了因为方才发怒而弄乱了的发冠,面无表情的问杜文:“我如今不过废人一个,杜大人不放有话直说,也不必绕弯子了。”   他话音刚落,杜文竟就真的开门见山道:“好,臣此次前来,是想与殿下联手,彻底绝了三皇子的念想。”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十二皇子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如同锁定了青蛙的毒蛇,眼神说不出的冰冷。   良久,他冷哼一声道:“杜大人怕是走错地儿了吧,也说错话了。”   杜文轻笑一声,也不用他让,自顾自的取了茶壶倒茶,品了一口才赞道:“哎,果然是好茶,可惜入对了嘴,入不对心!这世上口是心非的事儿,实在是多得很呢。”   “你放肆!”十二皇子听出他的指桑骂槐,不由得暴怒。   杜文面上依旧笑呵呵的,语气却突然锋利起来,看向十二皇子的视线也如窗外呼啸的寒风一般尖锐:“殿下好个重承诺讲信用,方才叫微臣有话直说,可转头自己却又藏藏掖掖起来,叫人好生瞧不起!”   “你混账!”十二皇子长到这么大,何曾被人这般当面斥责过,又听到“瞧不起”这三个字,登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涨红了一张脸,青筋暴起的瞪着杜文喝道。   “臣放肆,却也是殿下您要的,这会儿又混账,也是说不得了。”杜文素来能把活人说死,死人气活,想在口舌上绕晕十二皇子当真轻而易举。“大丈夫顶天立地,就讲究个率性而为,殿下贵为皇子,难不成还不如寒门小户出身的微臣么?若是微臣给人害到这般田地,便是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势必不能叫那人得意!”   “什么意思?”抓到关键信息的十二皇子蓦地叫起来,“我问你什么意思!”   杜文却突然收了话头,犹豫一番,这才拧眉致歉道:“确实是臣放肆了,还没影儿的事儿,殿下只当没听见。”   这些日子以来,十二皇子的天都塌了,当真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做梦都想揪出凶手,先千刀万剐,再碎尸万段,饶是如此也难消自己心头之恨。   宋平一直在查,可进度缓慢,十二皇子只有过问,却无参与审理的权利,这会儿早已是心急如焚,等的发疯!   今儿乍一听杜文情急之下喊出的几句话,他立刻就觉得大有隐情,哪里还能听得下去杜文否认的话?   十二皇子只叫杜文说,可刚还肆无忌惮的杜文竟又扭捏起来,被逼问得急了才谨慎道:“臣说过了,眼下证据不足,也不过猜测而已,殿下莫要当真。”   “我就知道必然是他!”十二皇子却哪里肯信,直接将他的话当做盖棺定论的,当即怒火冲天,竟抬手就将身前的桌子掀翻了。刚换上不久的茶具再次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连带着滚烫的茶水也迅速湿透了地上名贵的波斯地毯,眼见着就废了。   盛怒之下的人哪里会关心周围环境?杜文十分敷衍的劝了几句,就成功将十二皇子的怒火挑的更旺,只如火上浇油一般。   若说方才十二皇子是发怒,那么此刻就是发疯。   就见他开始拼命在屋里转圈,边走边砸,边走边踢,但凡能动的全都抓来撕破了砸碎了,便是不能动的,也都取了坚硬的烛台、熏炉等砸个面目全非……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除了杜文自己和脚下站的这块地儿,竟已经没了下脚处。   然而十二皇子尤在咒骂不休,且越想越气。   “我就知道,他哪里是将我当兄弟,他娘利用我娘,他又利用我!合着我们娘儿俩生生世世就是要与人当奴才的!我不服!”   “装什么宽宏大度,面上波澜不惊的,暗地里不知如何恨毒了我呢!”   “他自己的奴才不争气,屁股没擦干净给人抓住把柄,连累的他坏了事,我要起来却还暗中使绊子!”   十二皇子口水四溅的骂了良久,杜文只听,又觉得此人当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抱怨皇后利用他们母子,却不想想,当年若不是有皇后庇护,他能不能出生还两说呢!   他嫌弃三皇子不拿自己当亲兄弟,却不想想,他自己又何曾真将三皇子当哥哥!   他痛骂三皇子口腹蜜剑,却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己打从许多年前就开始扯虎皮做大旗,借着三皇子的便利,为他自己铺路……   说老实话,就十二皇子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回头反咬一口,还嫌人家不高兴的吃里扒外行径,不管放在哪儿都是合该拖出去打死的。   这妥妥儿的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   然而话虽如此,这兄弟几个的麻烦本来不关杜文的事儿,他也懒得去计较谁是谁非,更懒得去为谁抱不平。   可这会儿三皇子不长眼,招惹到自家妹子头上,杜文就不能不管!   便是三皇子倒霉,也是他活该!   他该死!   敌人的敌人就是战友,杜文觉得自己眼下很有必要联合十二皇子,先彻底将三皇子踢出局。   十二皇子独自发了一会儿的疯,神色癫狂,最终站在一片废墟中冷笑道:“好,我应了你!”   顿了下,他却又有些疑惑的问道:“听说你那妹子同九公主那小贱人走的颇近,如何又翻脸?”   十二皇子早就同三皇子撕破脸,方才从杜文口中得知自己能有今日的落魄可能全拜三皇子同九公主所赐之后,更是新仇加旧恨的怒不可遏,恨不得将那两人抓来食肉寝皮,索性直接就贬低到了小贱人的级别。   杜文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我那妹子也不是什么有心眼儿的,早先竟真傻傻以为九公主看上了她的画本子,还十分欣喜交加。等回头觉察出九公主动机不纯,她想要抽身已是悔之晚矣!再说,似这般缘故,公主不惜自降身份同我等相交,哪里有我们回绝的份儿呢?因此竟是甩都甩不开了!”   十二皇子听后,点点头,旋即嗤笑一声,道:“那蹄子生来便会算计,时常哄得父皇团团转,你们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如何是她的对手!”   如今杜文就怕十二皇子对三皇子和九公主的恨意不够深,哪里在乎他话里话外还挤兑自己?因此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只说无奈。   然而十二皇子到底也是龙子,方才的滔天怒火过后,此刻慢慢冷静下来,也觉得事有蹊跷,便开始慢慢查问:   “她要拉拢,你们不理会便是了,如何又要对三皇子下手?”十二皇子不怀好意的看向杜文,阴测测道:“莫要拿我做傻子,若回头叫我知道你拿我当枪使,我虽不能抄你们的家,可叫你们身败名裂、生不如死,还是易如反掌!”   “殿下圣明,”杜文毫不犹豫的说出自己翻来覆去就会的那么几句马匹,老实交代道:“若不是被欺负到头上,微臣如何愿意同三皇子对上?想来殿下也知道,我那妹夫有个兄长,乃是大禄朝有名的豪商巨贾,家中怕不有百万财产,三皇子觊觎已久,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陷害,说若是我们不从,便要坏了他!我妹子无计可施,这才找了微臣。说来惭愧,微臣也有些技穷……”   十二皇子追问道:“我也不过是个光头皇子罢了,略办了一回差事,能有什么本事?为何不去找你那权势滔天的师公?”   “此事莫要再提!”杜文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道:“微臣找过,可师公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同我本就隔了一层,更何况此番还是帮我那妹夫的大兄,绕了不知几绕,我话未说完就将我轰了出来,说他最多帮我敲边鼓,却不会径自出头……”   听他说到这般田地,再联想素日唐芽的冷淡模样,十二皇子倒是将疑心去了七八分。   也是,若是他妹夫的大兄捅了篓子,辗转找到自己收拾烂摊子,他也要急了,更何况高傲如唐芽,寻常皇子都请他不动,这回却叫他去为一个商人收场,如何使得!   想到这里,十二皇子又冷笑连连,道:“那牧清辉,我也是见过的,瞧着却也有几分骨气,想来也是不肯轻易归顺,这才叫那厮使了阴招。罢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懒得问了……”   杜文一听,就知道果然当初收拢江南商贾的事情十二皇子也是参与了的,只不过应该只知道些皮毛,真正详情恐怕只有三皇子与九公主这对兄妹自己知晓。   却听十二皇子又突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是三皇子动的手?”   他说的是被人害的瞎了一只眼睛的事。   而杜文却理直气壮道:“微臣不知,微臣打从一开始便说了,证据不足,真凶尚且不知,不过猜测,亦有可能是二皇子。”   言外之意就是老子什么都没说,是十二皇子你自己本就极度怀疑三皇子,结果我才起了个头,你就自己巴巴儿的将整条线索链全都脑补全了,这实在怪不得旁人。   十二皇子显然这会儿才想起来这些话,当即怔住了,不过旋即又冷笑起来,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罢了,管他是谁,且先一个个收拾了便罢!”   如今的十二皇子很有些仇视心理,恨这个怨那个,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拉着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幸,不,或许要更不行才能叫他舒坦了……   便如他所言,左右都不是什么好货,掐的一个是一个!   两人沉默片刻,杜文才拱拱手,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殿下却要如何做?可有微臣”   “废甚么话!”十二皇子很不耐烦的道:“我自有主张,无需你来多言,你只要能说动唐芽敲什么边鼓,也就够了!”   说完,就要端茶送客。   可等他要去端茶的时候发骤然回神,发觉不仅是茶盏没了,就连原先放茶盏的桌子都被他自己折腾的只剩三条腿儿,眼下正凄凄惨惨的仰面朝天躺着……   见十二皇子又有些恼羞成怒,已经达到目的的杜文很有眼色的告辞。   十二皇子瞪着他离去的背影发了半晌的呆,良久才愤愤的朝地上的残骸中踢了一脚,骂道:“混账,都是混账!”   转眼就是元月十五,开封内外处处彩灯高挂、锣鼓齐鸣,这座沉寂许久的古城终于再一次活过来,深深沉浸在欢快的气氛中。   时下流行赛灯,就是但凡有条件的人家都会悬挂许多花灯,且比起挂在自家孤芳自赏,众人反而愿意挂在墙外。若是多了,只管在街上两道墙头之间扯上绳索,密密麻麻的挂满了,不等天黑就点起,那才叫日月同光呢!   杜家女婿刚被封了爵,自然也要随大流庆贺一番的,也叫人采买了许多花灯。   有十二生肖的,有四时花卉的,有岁寒三友的,皆精巧无比,剔透绝伦,叫人挪不开眼睛。   王氏亲自带人挂了,又在上头坠了许多灯谜,几乎照亮了一整条街,映红了半边天,引了许多百姓扶老携幼的出来看,便是大家同乐的意思。   杜瑕与杜文心里揣着事儿,只是勉强出去应付了一回,然后便借着为边关将士祈福的由头缩回去了,任谁相请也不出门。   正月十六,杜文同十二皇子结成联盟的次日,宫中突然传出消息,说皇后突然被检举,说多年来打压嫔妃、残害皇嗣,又勾结前朝大臣干涉朝政等等,不管有的没的,罪状竟多达二十二条!   圣人同皇后乃是发妻,饶是当初结合有些政治因素,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过下来,着实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这会儿乍一听到这个,自然是不大信的。   可紧接着,竟有宫女冒死指证,嫔妃附和,又给出了许多看似叫人完全无法辩驳的铁证!   刚因为边关打了胜仗而身子好些的圣人见状,险些气昏过去,刚要再细细盘问一番,那宫女竟重重叩头,求他庇佑她的家人,然后就在那大殿之上一头碰死了!   这还不算,又有唐芽深夜冒死求见,直接言明三皇子意图勾结党羽篡位,结果拉拢不成,便要陷害,如今苦主命悬一线,亲属已经求到门上来……   圣人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然后手脚发抖,竟是又厥过去了!   原本圣人底子不错,这段时日调养的也好,恢复的可以,眼见着还准备试着重新掌政来着……这下可好,倒是绝了念头了!   圣人一昏,民间也跟着大乱,刚挂上去没几日的彩灯便都呼啦啦撤下,好容易聚起的一点欢喜气息便又迅速消散了。   还有人传言,说圣人不好了,看了几位太医都不中用,宫中已经在准备后事,他们也该多备些白布之流。再有谁家要预备婚嫁的,还需趁早云云。   太后年纪本就大了,今年已经七十有三,民间常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话,且“熬得过冬,熬不过春”,近日本就病体缠绵,结果先是儿子中风,儿子倒了之后孙子们彻底乱了,紧接着就坏的坏、抓的抓,这会儿竟连儿媳妇也被牵扯进去!一时受不住打击,竟然殁了!   太后殁了,各家命妇需得进宫哭丧、守灵,杜瑕与何葭同在此列。好歹何葭腿伤未愈,报了休养,可怜杜瑕家中事情未完,又要顶风冒雪的进宫经历丧事。   好在她男人如今风头正劲,又在前线拼杀,兄弟也出息,宫中诸人都十分看重她,就连几位皇子妃亦不敢轻视,并不曾遭人冷待。还有人特地为她准备了避风的好位置,便是那跪着的垫子也是事先烘烤过的,十分柔软舒适,又暖暖的,除了腰酸背痛外,倒是不曾受罪。   只是可怜朱元老妻李夫人到底年纪大了,年轻时候跟着朱元驻守边关,也伤了根骨,跪了几日也病倒了。到底是功臣家眷,报给了皇太子妃与肃贵妃知晓,两位贵主还亲自问了两回,然后就打发回家将养了。   这还没完,又过了两日,肖云竟然在哭灵时昏倒了。   她男人官阶不显,连带着她跪的位置也不好,是个风口上。她身子也不大好,几天下来就隐约有些发热,今日终究支撑不住,吓坏了周围一群命妇。   好在杜瑕知道她的情况,也时时关注,这会儿见情况不对,连忙喊了太医。   宫中诸人也知肖云虽然嫁的不大好,可不管是父亲还是师公都怠慢不得,也忙叫了太医上前把脉,结果这一把脉不要紧,肖云竟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众人不禁又惊又喜,杜瑕忍不住道:“你也是,怎的还一点儿不知道呢?”   肖云这会儿是欢喜的疯了,也是烧的有些糊涂,瞧着人都迷瞪了,只说自己身子素来不好,竟未留心。   因是三个多月,还是当初圣人没倒下时有的,并不犯忌讳,太子妃来问了一回,也允她家去了。   于是接连数日,杜瑕不仅要起早贪黑进宫哭灵,又要隔三差五便抽空去各处探望,今儿是李夫人,明儿又是肖云,后儿还得关心下何葭的胳膊腿儿恢复的如何了,当真忙的脚不沾地,一个头俩大,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三瓣儿来使唤。   她忙活,九公主也是火烧眉毛。   因非但没能成功将三皇子捞出,反而又迎来皇后给人“陷害”,这会儿也被夺了凤印的消息。虽然皇后眼下还身居后位,可到底大不如前,宫权也给分出去了,若不能成功洗刷翻身,只怕来日便会有大臣跳出来要废后了!   九公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她本想胁迫杜瑕找人帮忙夺位,可谁能想到他们这样大胆,竟主动向圣人交代,也不管圣人信多少!   她又想与皇后一同发力,前朝后宫左右兼顾,哪知皇后又给人阴了!   这可如何是好!   九公主管头不顾腚的折腾了几日,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好一个美人儿眼睁睁风干成了一朵冬日的枯花。许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九公主终究放下身段去找了苏平……   次日,苏平带头上书,公开参牧清寒利用职权之便,欺上瞒下,为其兄提供便捷,大肆搜刮钱财,竟还涉嫌贩卖私盐,其罪当诛! 第一百零七章   苏平上表弹劾牧清辉的事情在朝堂之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且不说他素来不出挑, 得荫庇上朝这些年只跟着走过场, 何曾上过几个本子?   如今倒是出息了,不仅学人家上表,且开天辟地头一个参的竟然还是圣人刚刚封赏了的有功之臣!   但凡有资格上朝的都是万中挑一的人精,自然知道许多事情往往事不能只看表面的。就好比这一次,表面上是弹劾牧清辉,实际上却是在对付牧清寒。而牧清寒又是肖易生的学生, 唐芽的徒孙,近几年风头正盛的新秀, 未来的唐党中坚力量。   众所周知, 只要这一次牧清寒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 未来仕途绝对不可限量。若能在此之前斩断他的生机,就相当于提前掐断了唐党发展的一大命脉,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可想要扳倒牧清寒又谈何容易!他本人虽然年纪尚轻,根基不深, 然关系复杂, 靠山强硬, 轻易动摇不得。   此番苏平敢行此举,若非有了铁一般证据, 笃定一击必杀,便是给人当傻子使了。   杜文头一个出言反击。   “简直荒谬,无稽之谈。牧将军早在读书时就勤奋刻苦,又素爱抱打不平,为民伸张正义, 便是路见不平还会拔刀相助,头一个见不得不平事,又如何会为虎作伥?”   苏平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你与牧清寒是姻亲,又是同门,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自然要包庇于他。”   他是武将世家出身,没正经考过科举,书读的也不好,说起话来自然不如杜文等人头头是道的好听。   可话糙理不糙,他这几句话到算是说到点子上,许多朝臣暗自点头。   “简直胡言乱语。”杜文冷笑道:“我且不同你胡搅蛮缠,你既要污蔑旁人,伪证可捏造好了?倒是亮开来,让咱们瞧瞧。”   人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对杜文而言便是任何能够通过辩论达成目的的场所,自然也包括这朝堂!   即便开始不占优势又如何?他自然能引得这厮自乱阵脚!   “自然是有的。”苏平既然敢踏出这一步,自然不会无备而来,当即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得意洋洋的说道:“这是济南商界几位证人的证词,说自从牧清寒出人头地之后,牧家商号便急剧扩张,且牧清辉利用济南商会会长的职务便利,大肆兼并,强行买卖以谋取暴利,众人虽然颇有怨言,可因惧怕他朝中有人,只得忍气吞声。”   说完苏平就迫不及待地将这所谓的证据传与众人观看。   因圣人病体未愈,皇太子监国,上首龙椅便一直悬空,以皇太子为首的几位皇子和四位阁老站在下首,这会儿便是他们先看,然后依次传阅众人。   杜文嗤之以鼻,看都不看那张纸,只不急不缓道:“苏大人,你可知我朝现在正立于空前危机时刻,内有圣人病危,外有虎狼环伺,你却非要挑在这个时候攻击在前线殊死拼,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卫边疆安定的功臣,是何居心?偏你要做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却还手段老套,不知进取,只用那些鬼都哄不了的烂把戏,胡乱找几个人来捏造些所谓的证据,扰乱视听,谁会信?你可知晓,于此危难之际动摇国本,可处谋逆罪!届时不只你一个人,还有你那同样在前线厮杀的父亲,你曾经显赫一时,至今威名不堕的祖父,都将因你一时糊涂,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苏家毁了事小,不过咎由自取。可为国为民为家血染疆场反只换来千古奇冤,万夫所指……届时忠臣蒙冤,良将寒心,军心动摇,民心何在?也不必强敌压境,我大禄从内而外,自己就先散了。苏大人,你果然打得好算盘,不知炤戎与你开了什么价码,值得你这般与贼人作狗,不惜叫整个家族几世经营毁于一旦,看我泱泱大国倾灭!”   “苏大人呀苏大人,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虽不知你是否算得良弓,可好歹你也听说过唇寒齿亡的道理吧?即便这会儿你通敌叛国,协助旁人将我大禄挖空击溃,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朝堂之上,许多人都知道杜文口才了得,可因他年纪尚轻,上头还师公师伯等人压着,不大出头,故而不曾有几人见识过,更别提亲身经历。   今日有人打主意打到他亲妹夫头上,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众人就见他两片薄唇轻轻巧巧上下开合,叽里呱啦说出一大通话,中间竟无一丝滞涩,行云流水般的顺畅。活像他一直都揣着这么几篇稿子,什么时候用到了就什么时候顺手拿出来念一般。   当场就有许多人暗自赞叹他才思敏捷,反驳刁钻,辩解的同时还不忘踩对手一脚,真叫人既好气又好笑,单看苏平如何反击。   然而苏平早在杜文扯到他们家头上去的时候就已经不大镇定了,后来又听到什么谋逆叛国,更是大惊失色,杜文话音刚落,他便大声喊道:“你胡说八道,休要污蔑旁人!我苏家世代忠良……”   他喋喋不休的喊着,可已经没有多少人去听了,因为打从他一张嘴喊出来的这句话开始,就注定了输的结局。   刚才多少人赞叹杜文矫捷机敏,这会儿就有多少人哀叹苏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苏平简直是个草包。   就杜文方才说的那一系列话,表面反击,实则祸水东引转移重点,技巧已然炉火纯青。要做他的对手,非但要有同样敏捷的思维之外,还要有坚定的信念,不然必然会像此刻的苏平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   此刻的苏平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只在那里着急忙慌的辩解他们苏家如何如何忠义无双,然而却又屡次被度文举重若轻地拨了开去。   如此这般几个回合下来,苏平非但没能成功的扳倒牧清寒,反而入了杜文的套,让不少人觉得苏家也许真的有那么点儿不忠不仁不义不孝的心思,不然怎么可能突然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唐芽、何厉、肖易生等人根本不必出手,想来如这般对手,便是再多来三五个也不敌杜文一击。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出言帮道:“杜大人,何须这样混淆视听,转移话题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牧大人与其胞兄真无辜,你又何必这般着急?”   杜文闻声转头,看见对方的两撇小胡子之后先就笑了,十分敷衍的略一拱手道:“哦,我当是谁?原来是无事三分忙的周大人!周大人所言有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想来您是最知道胡乱攀扯,污蔑旁人,借机排除异己是天下头一号无耻行径的吧!我是知道牧大人与其胞兄无辜的,清者嘛,自然是自清的,我便是顺势多说几句也无妨,无法颠倒黑白的。”   这位周大人虽然不是魏党,可向来自诩清流,不仅十分瞧不起牧清寒这种商户出生的武官,也很对于唐芽这种权臣极其嗤之以鼻。这会儿好容易得了机会,瞧着有削弱唐芽羽翼的可能,自然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摇旗呐喊。   他有意见,殊不知杜文更瞧不上他这样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一把年纪啦,还装个什么劲?自然更是嘴下不留情。   周大人被他这样软中带硬,话里有刺儿的说法堵的无话可说,一张老脸都涨红了,随即不甘示弱道:“旁人我不知道,可杜大人这张嘴,在下可是领教过,即便旁人无法混淆黑白,杜大人却也有颠倒乾坤之能,叫人不得不防。”   “哦?周大人领教过,却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下竟然忘记了。”杜文呵呵,一笑不以为意道:“在下这张嘴确实有人恨,有人爱,恨的嘛,自然是被在下公然抨击制裁过的无耻小人……”   话音未落,何厉先就放肆大笑起来,显然是在以实际行动力挺自己这个女婿。   满堂哗然。   杜文,当真不愧有杜氏狂生的称号,这也实在太过狂妄了些吧!   各着照他这么说,只要是讨厌他,不喜欢他的,就都是无耻小人了?   两边的大佬们都未轻举妄动,下场众人全都不是杜文的对手,被他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场面顿时出现一边倒。   文人打仗全靠一张嘴,虽然不比武人血性上来当场见血,可也时时有擦枪走火的危险。   就好比现在,'因杜文风头太盛,朝堂之上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俨然有随时扩大战局,全员加入的趋势。   皇太子虽然不愿意满朝文武统一战线,对自己聒噪,可更不愿意在自己监国期间看他们当场打起来,到时候这笔帐岂不是要算在自己头上,说自己统领无力?   于是就在一触即发的时候,皇太子干咳一声,跳出来打圆场道:“诸位都且听孤一言。”   待诸位大臣都先后看过来,皇太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缓缓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偏听偏信,还需得靠事实与证据说话。”   众人就都点头。   这几年审理疑难杂案最出名的无非两人,一是宋平,二一个就是薛崇。然而此两人都与唐党有着或明或暗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太子就是再糊涂也不可能拨着两人去。况且眼下他们还要继续追查十二皇子遇刺一案,争取早日还二皇子与三皇子清白――假如当真有清白可言的话,也是没空。   皇太子想了一回,就点了一名中立的官员负责主审此案,叫双方不管有什么证据,都通通上交,且不得参与。   末了,他竟又说道:“贩卖私盐罪责重大,为防止节外生枝,夜长梦多,孤建议叫牧清辉暂停手中一切事务,即刻进京,牧家商号一应买卖暂停运行,其名下财产尽数封存。”   话音未落,方才那位周大人就率先跳出来,大呼英明。   杜文深深地看了皇太子一眼,从他眼底深处发现了贪婪二字。   果然是富贵迷人眼,才色乱人心,饶是天皇贵胄也难逃此劫。   且不说牧家商号这存续七十余年的老号,当真价值无法估量,恐怕就是牧清辉个人名下所有财产也能有数百万之巨,怕不是恁大的金山都堆得几座,璀璨的金光都要晃瞎人的眼。   面对这滔天巨富,谁能不动心?   皇太子的想法很容易猜:这么大一笔钱,哪怕不如不了他自己的私库,入到国库里也能大方几回。到时随便面几个地方的赋税,军费物资也从这里头出,找几个人略捞一回油水就够了,且还能得一个大方的好名声。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唐芽突然出列道:“臣以为不妥。”   众人脸色一变,就听他继续说道:“我朝立法完善,凡事讲求人证物证俱全,此案疑点颇多,既无人证,且物证也未证实,尚未定罪,就将其买卖停顿,传出去有损国威不说,据老臣所知,牧家上下却关乎成千上万口的生计,如此停了简单,百姓们却如何生活?”   一直同他不对盘的魏渊也出列道:“唐阁老言重了,皇太子此举也是为了能够尽快理清此案,还牧清辉一个清白。再者,将其财产扣押也是防止小人作乱,若事后查明无误,必然元数发还,难不成还担心朝廷贪墨?”   但凡有脑子的大臣都知道这是在睁眼说瞎话。如今国库空虚,战事正酣,正是用钱的时候,若真有这么一大笔钱财被封起来……能发还一半就不错啦。   唐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皇太子,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继续道:“牧清辉前番曾捐款数十万,有圣人钦赐御笔题写“义商”匾额,且他任济南商会会长一职,联络东西南北各的买卖,责任重大。若无充分证据,就将其羁押,恐引发民间经济动荡,致使人心惶惶,还望太子三思。”   “正因为此他才有负皇恩,有欺君之罪。”魏渊咄咄逼人道:“罪加一等,其罪当诛!”   都是山东人,肖易生也看不下去似魏渊这般不择手段排除异己的行为,当即道:“魏大人有些过了吧?此刻尚且真假难辨,是非难分,大人就一口咬定他人有罪,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要置人于死地,实在不能不叫人多想呀。”   魏渊的眼睛微微眯起,阴阳怪气道:“呵,肖大人也有高见?你多想了什么,不妨在这里说一说。”   还能多想什么?不就是与人勾结成奸,既贪图人家财富,顺便打击老对手,又想要脸,结果最后反而闹成最厚颜无耻的模样!   肖易生心中是这么想的,可却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不然的话就真像泼妇骂街不成体统了。   “魏大人,”唐芽突然略微抬高了声音,赶在自家弟子开口之前说道“如魏大人一般身居高位者,说话做事之前必然是深思熟虑,且公平正义断然不会掺杂一丝半点儿的私心杂念吧?”   魏渊见他突然发难,有些搞不清他的意图,微怔,眯着眼睛打量他片刻才点头,傲然道:“那是自然。可唐大人能否也如本官一般问心无愧,说这样罕见地为某人公开发声并非出于私心杂念!”   这两个老对手突然对上,身上积累多年的官威骤然释放,众人只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口,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   唐芽却突然叹了口气,双手往袖子里一抄,悠哉游哉道:“魏大人会这么问,本官不免要怀疑魏大人读书不精,忘了一句老话。”   说完,他径直看向魏渊,已经有些苍老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精光,一字一顿道:“举贤不避亲仇,反之,当如是。”   眼见着魏渊面上微微变色,唐芽似乎仍嫌打击不够,环视四周,火上浇油道:“恐怕在座也有大人不知道这话,老夫便以老卖老,为大家解惑。”   他不紧不慢往前迈了一步,恰好迈到皇太子跟前,幽幽道:“为朝廷推举贤能,不必在乎他是自己的亲眷,还是敌人,只因心系天下,大义为公,只管看推举的人才是否能够担当重任,而不管他的立场,因为问心无愧。同样的道理,为官做宰的,若是看到天下有不公之事,只是因为顾忌到自己的立场就不敢为其伸冤,为民伸张正义,无论是他心中有鬼,亦或是胆小怕事,就都算不得朝廷中流砥柱,国家的栋梁啦。”   “牧清辉虽于老夫弯弯绕绕有那么些瓜葛,然老夫问心无愧,胸怀坦荡,遇到这般令人震骇的不平不公之事,自然忍不住要过问一番,何足怪哉。”   皇太子被他一双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的心中发毛,想要扯出一丝微笑都不能够,情急之下,竟然向后退了一步!   做出这一举动之后,且不说朝臣如何反应,皇太子自己先就羞恼不堪。   自己,自己竟被一个老匹夫的眼神吓住了!   这委实不能怪他,因为就算换作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面对唐芽面对面的气场碾压,也绝对是个一败涂地的结局……   皆因打从他们还是一个懵懂孩童之时起,唐芽就已经声名在外,连圣人自己都十分器重他,而这多年来的惧怕已然深入骨髓,成为本能。   唐芽又踱步踱到魏渊跟前,面无表情,却又意有所指的说:“相反的,若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就肆意冤枉好人。”又看苏平,眼神骤然变得狠厉而凛冽,“陷害朝廷命官,其心可诛!其人,亦应当遗臭万年!”   苏平平日里不过是仗着祖上威名混吃等死,又得荫庇得了个官儿,混日子罢了,何曾有过与唐芽此等级别的怪物正面交锋的经验?此时被他一看,只觉得好似掩藏在心里深处的小算盘都被看透,满腹心机无处遁形,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嗖的冒出冷汗,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有魏党看了苏平的反应,见他这样不中用,都是暗自唾骂又摇头。   当真不怪九公主瞧不上他,且不说他祖父,就是此刻在外打仗的苏强,也算是人中龙凤,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这般的怂包?   不过片刻,原本肃穆的朝堂就变得好似菜市场一般,各方派系官员纷纷下场,说的口水四溅,争的满脸通红,又兼手舞足蹈,当真比过年还热闹。   见自己的计划受到阻碍,皇太子死死拧住眉头一语不发,显然是在思考对策。   统共就这么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皇子,皇太子不说话,二皇子三皇子还在大理寺做客喝茶。十二皇子眼睛坏了,就变得不大爱见人,如今依旧闲赋在家。   剩下的七皇子是个好脾气,劝劝这个再劝劝那个,忙的不亦乐乎,被脾气不好的大臣喷了满脸唾沫星子也不以为意,只随手一抹便又重新加入了劝和的圈子。   尤其是唐党与魏党,终于又迎来了一次久违的大战,双方都不甘示弱,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然而毕竟是唐芽顺利入阁,先就占了优势,哪怕并未刻意打压魏党,也比较容易取得胜利。   过了一会儿,依旧在与唐芽拼气势的魏渊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貌似自家这边的后起之秀,郭游,迄今为止还未曾发过一言。   他有些不满意的皱了皱眉,突然冲郭游道:“郭大人,正所谓朝廷议事,须得大家群策群力,各抒己见才是,不如你就说说自己的看法。”   魏渊一说这话,朝堂之上大半眼神便都集中到了郭游身上,十分灼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诸位朝臣大都对对手的来历十分清楚,自然也知道这位小郭大人同唐党不少新生代私交匪浅,颇有渊源,当下都抱了看好戏的心态,想看他怎么说。   郭游只觉得自己瞬间置身于不断翻滚的油锅,备受煎熬,那一道道视线就如最锋利的刀子,将他捅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知道,这是师公对他迟迟不表态的不满,已经在逼他说话了。   可是,说什么呢?   之前他虽然曾经同杜文割袍断义,可两人到底惺惺相惜,如今还是断断续续的有往来。   至于牧清寒,他二人关系更亲密些!   如今却叫他去说牧清寒的坏话……   郭游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只觉得人生从未像此刻这般艰难,也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政治斗争的残酷。   他在济南府学求学那几年,牧清辉待他甚是没话说,不说衣食住行这类粗俗的,便是每每逢年过节,只要杜文与牧清寒有的,牧清辉也必然会给自己也准备一份!   人家以诚心待自己,若自己非但不领情,还要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反咬一口……算个什么东西!简直不配做人!   再者就他对于牧清辉的了解,此人固然深城府、高手腕,可以也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必然不会也没必要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郭游自己总把“人生在世,须率性而为。”“必然要对的起自己的心”这里话挂在嘴边,甚至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为此不惜同挚友割袍断义,难道这一回他要为了所谓的“胜利”,出卖自己的良心吗?   想到此处,郭游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暗自下定决心的这一瞬间,长期以来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也仿佛被人搬走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他的心情,他的表情,都变得无比平静,不急不缓的说道:“臣以为……”   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对上魏渊深不见底的眼睛后默默一礼,继续道:“此举不妥。”   朝堂之上先是一片死寂,然后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抽气声,以及低低的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魏渊与皇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就听郭游越说越快,语气语调也越发轻松,如同回到了当年在济南府学语一众挚友侃侃而谈的时候。   “有法就要依,君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才能服众。可相对应的,定罪更需谨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假如仅凭甚么道听途说就与一人定罪,二话不说抄没家产,停滞产业,长此以往,律法必然会被有心人利用,形同虚设,导致人心惶惶……牧清辉在民间颇有威望,身份敏感,若连他都遭此不公待遇,寻常平头百姓更当如何自处?故而臣以为,牧清辉一案不仅要审,还要细细的审,若果然有罪,再罚不迟。若果然无罪,也须得将造谣诬告者绳之于法,不然不足以服众,也叫忠臣良将寒心。”   郭游说完,就一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良久,才听魏渊声如死水的说了一句:“果然好个忠义无双的儿郎。”   郭游听了,心头一颤,满腔苦涩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今日一战,终以唐党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又因郭游的出人意料之举,更让魏党再一次输的彻底。   因为反对的呼声太过高涨,皇太子也不敢倒行逆施、不顾朝臣意见,被迫放弃短时间内收拢牧清辉财产的打算,先只把他本人控制了,产业原封未动,照常运营。   下朝之后,天空阴霾,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灰突突的路面迅速被覆盖,更添一层肃杀。   郭游直奔魏府,却被那里的门子拦住,只叫他在此等候。   郭游就这么直挺挺的立在门口,无遮无拦,不多会儿头上,身上就落满了雪花,只衬得他好似雪人一般。   就这么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刚才的门子才探出头来,阴阳怪气的替魏渊传话。   “我们老爷说了,今日身子不适,精神不济,不敢耽搁郭大人的宏图大志。请回吧。”   郭游苦笑一声,也不敢多待,隔着院墙,冲魏渊书房的位置行了一礼,蹒跚离去。   雪越下越大,渐渐的眼前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路了。   郭游不骑马,此刻却也不坐轿,轿夫与跟班劝了一路,他都置若罔闻。   他素来觉得自己胸怀坦荡,只随心而动,对得起天地良心,却不曾想竟也会有这般艰难的时候。   他只是想着就事不就人,却不曾想……   郭游突然就有点迷茫了。   到底是做官重要,还是做人更要紧?   他头上的这顶乌纱似乎突然就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旷之,”路过一个拐角时,杜文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递过来一把油纸伞,看着他满身狼藉,幽幽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世人最忌讳身在曹营心在汉,郭游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只怕日后两边都容他不下,路越发难走了。   郭游用力吐了口气,也不接伞,只凄笑道:“三思呀,三思,你瞧,我也有今日。”   见他似乎有些癫狂了,杜文摇摇头,道:“世事无常,何须自苦?保不齐你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又或许你只熬过这一遭,便是苦尽甘来。”   郭游嗤笑出声,道:“你当我真是傻子吗?却拿着混话来糊弄。哪里还会有什么苦尽甘来呀!”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漫天的雪花,越发衬得郭游行单影只,孤苦可怜。   杜文叹气,亲自抖开方才叫人从家里取来的狐皮斗篷,递与他道:“先穿上吧,莫要着凉。如今恐怕也不会有人管你死活。”   郭游顿了顿,竟点点头,不再推辞,老老实实的穿上,又接了暖炉,说:“说的是。”   一股暖流袭来,只叫他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又盯着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道:“人这一辈子就如这雪花一般,看似轻松自在,实则不能自已。初入尘世时,谁不是无瑕无垢?可一但时间久了,总要沾染些什么,哪里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杜文等了他有一会儿了,正冻的慌,懒得听他大发感慨,又急又快的打了个喷嚏,搓搓发红的鼻尖儿,问道:“如今你也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却有什么打算不曾?”   “何曾有甚打算!”郭游潇洒道:“不过是今日有感而发,想了便说了,哪里想过以后?”   今儿朝堂之上,他潇洒是潇洒了,也顺应本心,可着实叫魏渊丢了脸面――看中的徒孙关键时刻不帮自己却要帮敌人,如今正不知有多少人暗自嘲笑他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呢。   “为今之计,我还得去找我的老师商议一番。”郭游想了一回,说道。   “也好。”杜文点头,道:“潘大人甚是看中你,且有他从中斡旋,说不定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时。”   话音未落,就见一旁路口就拐出来一个眼熟的小厮,老远见着郭游就喊道:“原来大人在此处,却叫小的们好找,我家老爷找您哩。”   郭游就冲杜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只怕又是一顿好打好骂!”   说完,就同那小厮去了。   杜文站在后头看了一回,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一件事,连忙紧跑几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那狐狸披风同手炉你记得还我,贵着哩!” 第一百零八章   接到传讯的牧清辉必须即刻跟官差进京, 甚至来不及安排济南商会和牧家商号的事宜。   商会会长突然被牵扯到一桩大案中去, 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商会一众成员都十分震惊,一时竟有些乱了。   原先的老会长虽然依旧贪恋权势,可到底身子骨儿已经支撑不住,有心无力。然他也知道,此刻便是济南商会生死存亡之际, 若叫消息扩散出去,形成大面积恐慌, 恐怕整个济南, 乃至山东省的经济都会遭到毁灭性打击……无奈之下, 他只得强行出山,又挑了几位能干的辅佐,好歹勉强稳住局面。   是日,他还同心腹感叹道:“当真时不我待, 时不我待呀!我真是老了, 老了!”   若在年轻时, 得此良机,他必然要翻翻旧账, 给牧清辉一个好看,叫他知道什么才是姜还是老的辣。   然而如今,唉,他只是略说几句话便难以支撑,又如何姓报复之举?倒是便宜了那厮!   而商氏也在此刻体现出了一位真正的贤内助、女强人的能力, 真正从幕后走到台前:   因为知道牧清辉此去危机重重,一时半刻根本回不来,与其一味遮掩,到最后纸包不住火才强行解释,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言明牧清辉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牧家商号上下一切买卖照常运行。   因商氏一直都在协助牧清辉照料生意,对一应流程都不陌生,此番接手并不显得手忙脚乱。   只如今的世道,到底有许多事情男人做起来更加事半功倍,商氏一个女子出去,不免压力倍增,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可到底是稳住了。   牧家商号上下人员本就敬重这位当家主母,见此情景更是敬佩万分,越发同心协力起来。   然商产如战场,本来外头就有许多人视牧家商号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牧清辉突然招惹祸端,他们岂能不落井下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加上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恶意散播,不过三五日功夫,什么“牧家商号要倒了”“牧清辉犯了事儿,眼见着就要被砍脑袋”等等流言就以不可遏制的态势传遍了整个济南府,甚至还在疯狂向邻近省府扩散!   “老板娘,这可如何是好!”   一家铺子的掌柜的大清早就来见商氏,哭丧着脸说有几家往来多年的生意伙伴听信谣言,竟因怕被连累,将说好的几批货给了旁人!   这仿佛仅仅是一个开端,因为在他之后,各地牧家分号又陆续报上来好些类似的事情,要么是合作伙伴临时毁约,要么竟狮子大开口,要涨价。更有甚者干脆脸借口抖懒得找,就是突然断了买卖……   商氏听后,只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碎,心中着实恨极了这些没恩义的混账,可又无可奈何。   外头乱了,里头也不安宁,许多活计见此情景也都怕起来,生怕什么时候牧家这颗大树倒了,他们没得去处,竟开始偷偷打听起下家来。   老管家亲自打骂了几人,又气的破口大骂,道:“那都是些甚么玩意儿,咱们牧家红火的时候,那起子小人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撒尿和泥巴呢,若无咱家抬举,哪里会有他们今日!老爷何等仗义仁厚,何曾求过他们的回报,可他们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这会儿竟敢翻脸不认人,良心都喂狗了么?”   平心而论,牧清辉当真不愧“义商”的名头,在外再仗义不过,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也不似寻常商贾那般敝帚自珍,只想着打压旁人。他素来是有财大家一起发,便是自己吃肉,也绝不会忘了叫兄弟们喝口汤的,不然便是有老会长与诸位同僚的支持,他这般年纪轻轻的,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坐稳了会长宝座。   可如今他突逢大难,原先受过他恩惠的人即便没有落井下石,可竟也有相当一部分望风而逃,没几个敢跳出来为他说句话,当真是一点儿义气都没得!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们要走,强留也无用,留的住人留不住心,就遂了他们的意,也省的再鼓动旁人!”商氏狠狠吐了一口气,只觉得新楼一股股邪火蹭蹭直冒。   寒冬腊月的,她咕嘟嘟给自己灌下去一大杯凉透了的冷茶,用力一抹嘴,果断道:“一共有多少家铺子断了货源?先关了,叫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家去休息,工钱照发!一个子儿也不许少!”   工人给你卖命干活,图的是什么?可不仅仅是一个月那几个钱儿,更多的还是一份心意,一份东家确实拿着他们当个人,确实将他们放在心上的保证!   但凡买卖想做大,中间过程中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谁都会遇到点儿沟沟坎坎,可单看怎么熬,能不能熬过去。   铺子暂时关了不要紧,大不了回头再开,可若是人留不住,人心散了,那就真完了!   所以哪怕就是砸锅卖铁,商氏也要将牧家商号的名声保住,将这份人心留住。   人心齐,泰山移,只要人心都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老管家也是见惯风雨的,自然知道商氏这么做的必要性,可形势不由人呐。牧家商号既然是树大招风,这个词儿就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摊子铺的多大,手下有多少人,这么看不到头儿的硬撑,撑得住吗?   “夫人!”他急的一把胡子不住颤抖,眼眶含泪道:“船队刚出海,咱们又刚进了货,若是卖不出去,银钱周转不灵,时候多了怕支撑不住呀!”   “撑不住也得撑!”商氏一拍桌子站起来,抚平衣裳上头的褶皱,抬手重新整理下一丝不乱的头发,沉声道:“有多少先用多少,传下话去,先裁减我的份例。便是账上没银子了,还有我的嫁妆,现银、古董、田庄、地皮……便是嫁妆没了,还有我的首饰,尽管着卖!”   她的神情坚定极了,眼神也沉稳极了,便是身板儿,也挺立如山,此时的商氏,瞧着不似一名后宅女子,反而如在外打拼的男人们一般坚毅。   她太清楚自己眼前的境地了,便是一点儿退路也没有,她的男人进去了,不知什么时候,甚至还不知能不能出来,外头不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而她还有两个儿子尚未长大成人,若她倒下去,这个家就散了!   商氏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不住发狠:   她要挺住,她一定能坚持下来的!   老管家直直看着她,一双老眼中渐渐蓄慢泪水,忽然,他翻身拜了下去,用力磕头:“但凭夫人差遣,愿与商号共存亡!”   ********   牧清辉到了开封的第二日就被提审,他也知自己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难,若是能熬过去,且不说牧家商号能不能更进一步,单说若熬不过去,莫说自己要面临牢狱之灾,甚至与妻子阴阳两隔,就是自家在外打仗的兄弟也要受到牵累……所以他一定要挺住,死也要撑住!   “大人明鉴,这实在是莫须有的罪名,不怕说句狂妄的话,我牧家商号成立至今七十载有余,放眼诺大的山东省,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草民如今也算青壮派,更身兼济南商会会长一职,已然功成名就,便是终日躺在家中什么都不做也得日进斗金,受无数人敬仰,却又何必担这样大的风险,去贩什么私盐!难不成草民就不知那是杀头的死罪?”   “再说什么草民仗着自家兄弟的官威横行乡里,强买强卖,更是荒谬!我牧清辉虽不敢说自己是个大善人,可也问心无愧,绝对不敢做那等没良心的事。我牧家商号的一应买卖都是记账的,此番前来,账本草民也是都带了的,大人只管叫人去查,再传人证,同市价对比也好,传人问话也罢,草民绝对没有二话!”   那官员却不急着叫人查账,只是捋了捋胡须,捡起桌上两张写满字的纸看了一回,肃容道:“牧清辉,却有人告你谋杀亲父,抢夺家产,你又有何话说?”   能告他谋杀亲父的,除了兰姨娘和那两个庶子牧子恒、牧子源别无他选。   牧清辉刷的抬起头,内心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没将那小贱人同那两个孽种提前处理干净了!   早些年那牧子源被自己暗中引诱的迷上一个风尘女子,又祸害了家业,最后竟流连赌场,将分到的三栋宅院和家产输了大半……最后兰姨娘见这么下去不是法儿,竟咬牙将最后一栋宅子也变卖了,退回镇子上,自此之后再无声息。   牧清辉本想赶尽杀绝,可对方只龟缩不出,谨慎的很,却也叫他一时无可奈何,又不敢做的太露痕迹,只好暗中等待时机。   不成想他还没等到时机呢,对方竟然先下手为强!   这事儿死都不能认!   想到此处,牧清辉当即一咬牙,越发沉静的喊道:“草民冤枉呐大人,究竟是什么人这般混账,竟拿小人苦命的亡父做文章?”   说着说着,他竟涕泪俱下,又哽咽道:“草民不敢说自己是个孝子,可素来也是勤勤恳恳,生怕叫父亲失望。后来家父病重,草民又急又怕,到处请医问药,恨不得将天下名医都囚于家中……再者,草民又有什么理由谋害呢?不怕说句天打雷劈的话,依据本朝律法,草民既是长子又是嫡子,父亲百年之后,家中产业俱是草民的,难不成草民就这么等不得?非要为了早那几年,就担上一个杀人的罪名?”   那主审的官员听后点点头,道:“却也有理。”   确实如牧清辉所言,他根本没有理由杀人,可却也不能偏听偏信,便继续审问。   牧清辉却知道自己须得抓紧一切时机分辨,便又抢道:“大人明鉴,草民是做买卖的,又是会长,说不得也会得罪小人,素日里也曾有人恶语中伤……他们只说我杀人,却又有何凭证?若没有,草民便是死了也不能闭眼!”   那官员点点头,示意他安静下来,然后又问了些问题,便将他暂时收押。   因此时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牧清辉确实有罪,且他的亲弟弟还在边疆作战,是有功之臣,大牢那头对他也颇客气,不仅给了干净的牢房,且后头杜文要来探监,也使了点银子后顺利的进来了。   “却是我连累了你们。”再次见到他,牧清辉当真百感交集,连声叹气道:“如今真是悔不当初,先前慎行就同我说过,要叫我多加提防,可我非但没听进去,反而……”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自家兄弟在边关拼杀,生死未卜,自己这个当哥哥的非但不能帮他什么,反而只给添乱,却叫他情可以堪!   “兄长此刻不必说这些,”杜文见他一味沉浸在悔恨中,忙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保的你同牧家商号的周全!若你倒了,那慎行滥用职权等罪名便也就坐实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你说的很是!”能爬到如今地位的牧清辉也非等闲,一经提点便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收敛心神,静心聆听起来。   杜文飞快的往四周看看,确定无人偷听才靠近了,趴在他耳边耳语道:“我知兄长素来也是做事周全之人,便是外头有人胡言乱语,恐怕也没什么铁打的证据,为今之计,便是不管他们攀扯什么,兄长都必要咬死了不认!”   杜文也知牧清辉必然不是那等妇人之仁的人,当初牧家内部形势那样混乱,年纪轻轻的他却用短短几年就镇压下来,后来最有威胁的兰姨娘一家三口也因种种原因落魄了……若说这其中没有推手,便是打死杜文也不会相信的。   可即便如此,杜文也要保他,并且一定要保住!   因为不管事实真相究竟如何,牧清辉对自家人当真是没话说,且在外名声也极好,绝对对得起圣人御赐“义商”匾额。   人生在世,若想保得自己同家人一世太平,必然要付出很多东西,有的时候,便是双手沾血!   杜文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他只想做权臣,想叫家人都一生平安顺遂,若有什么人挡了他的路,他也不介意……   牧清辉闻言心头一惊,本能的扭头望去,四目相对的瞬间,便有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在心中天人交战一番,然后低声道:“好兄弟,为兄如今能依仗的也只有你了,朝廷只知我名下牧家商号,却不知我在南边还有产业,是我两个心腹人的,下有船队、造船厂等……只我如今遭了难,正是考验人心的时候,你且多费心,帮我暗中留神。你那两个侄儿还小,也劳烦你帮忙照应……对了,我在龙德钱庄还另有一笔款子,是你嫂子也不知道的,回头若需银钱打点,你万万不要自己破费,只管从那里头取用便是。”   杜文苦中作乐的笑了起来,点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知晓,兄长莫要费心,我必然不见外,就算叫我自己打点,也没得那许多银两呀!”   接连数日了,牧清辉总算能笑几声,不过也知时间紧迫,旋即继续道:“其余的你放心,他们只管疯狗般撕咬,却咬不下皮毛!”   这就是说他自己办事不留痕迹了。   有了他的亲口保证,杜文这才松了口气,又难掩担忧道:“兄长是能为的人,我也就不说假话了,只三皇子那头使了诡计,叫人在你宅院中藏了私盐票子,如今俱已翻找出来,却不好洗白。为今之计,只要咬死了不认,再推到旁人身上去,只兄长注定了要放些血了。”   “银钱没了还可再赚,这个倒无妨。”牧清辉这些年也与各地官员交际,自然知晓内中门道,自己既然已经进来了,即便真无辜,不脱一层皮怕是出不去的。而只要人活着,还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听他这么说,杜文反倒敬佩起来,拱手道:“兄长果然是个豪杰。”   牧清辉苦笑摇头,道:“莫要说笑,什么豪杰人雄的,只怕这回要成狗熊哩!”   两人相视而笑。   稍后,杜文又叮嘱几句,正要离去之际,却听牧清辉突然又想起一事,忙叫住他道:“若想证明我的无辜,只怕单凭口才尚嫌单薄了些,须得找个有分量的人,最好是当朝官员作证!”   听他语气,似乎已经有了打算,杜文忙问是谁。   牧清辉道:“原济南知府,后被调去云南,去年终于调到贵州的韩凤!他同我私交甚笃,且也曾在济南任职,若有他作证,证实我父乃自然亡故,兰姨娘等人是借机报复,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杜文闻言大喜,道:“若果然能得他力挺,自然是事半功倍的!他远在贵州,恐怕还不曾知晓此事哩,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借纸笔,兄长即刻书信一封,我叫人连夜送去!”   说完,竟就要出去搜罗纸笔。   牧清辉却等不及,先喊住他,下一刻就面不改色的咬破自己食指,又顺手撕下雪白的内裳布片,扑在草堆之上飞快的书写起来。   因事关几家的生死存亡,牧清辉又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阴——素来只有他坑人,没有旁人坑他的,因此气血翻滚,字字血泪,不多时便一挥而就了。   写完之后,牧清辉往血书上头吹了几吹,便折起来交于杜文,郑重行了一礼,道:“有劳!”   杜文也不同他客套,只回了一礼,小心的将血书藏于怀中,快步去了。   刚一进门,杜文就将那血书封存于油纸包裹的竹筒之中,交于彭玉,又给了他自己的亲笔书信,千叮咛万嘱咐道:“十万火急,你拿着我的印信,即刻出城,走官道,直取贵州省!”   彭玉接了,不免担忧道:“老爷,如今各处戒严,查的厉害,小人此刻出城,又走官道,是否会牵扯到老爷?”   “事关紧急,也顾不来那许多了,”杜文背着手,在桌前踱了两步,唏嘘道:“此番明面上是牧家商号树大招风,可实则是冲着师公去的,若这回兄长认栽,不光慎行要被牵累,我又如何能讨了好?扳倒了慎行,下一个就是我了!不必多言,守城将军与我有旧,可过了今日便要换班,就不好说了,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吧!”   听他说到这个份儿上,彭玉也不再多言,胡乱回房取了两件冬衣和一包干粮,又挂了水囊,这就快马加鞭的朝南去了。   送走彭玉之后,杜文正想再去唐府,与唐芽商议一番,却见妹子杜瑕抱着外甥毛毛来了,进门就面带急色的说道:“植儿要走呢。”   “侄儿?哪个侄儿?”杜文最近也是忙昏头了,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此“植儿”非彼“侄儿”,却是牧清辉的长子,被妹夫早年就留在开封读书的牧植。   杜文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先接过外甥逗了一会儿,这才捏着他的小手问道:“大冷天的,家里头又乱,听说嫂嫂忙的吃饭的功夫都没了,他又回去作甚?”   毛毛不过一个定点儿大的娃娃,话都不会说,又哪里能知道大人们的难处?这会儿也只是欢喜有人同自己玩,当即咯咯的笑起来。   杜瑕方才也是这么同牧植说的,如今正口干舌燥,当即坐下吃了一杯茶,道:“正是这话呢,可到底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便是换了你我,怕也坐不住呢。”   牧清辉被押进京的事一早就传开了,毕竟作为一方巨贾,又是曾被圣人亲赐过义商匾额的,牧清辉也算是大禄朝商界名人,骤然事发,又牵扯到什么谋害亲父的事情里,不亚于晴天霹雳,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身在开封的牧植如何听不到风声?   他不仅听到了,甚至还被学里的同窗不止一次的拿来取笑,早就坐不住了。   杜瑕又叹了一口气,道:“他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也就是这几年被慎行逼着读书才略累了些,之前何曾吃过什么苦?如今骤然遭逢大变,想来也是难受的紧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不成材,”杜文想了一回,却道:“是坏事,却也是好事,若是他实在想要家去,你我难不成还能强留?怕是留下了也无心读书,反而难熬。”   不经风雨不见彩虹,杜瑕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到底这孩子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十分亲密,如何舍得他家去受苦?   “伯伯!”   兄妹二人正对坐无言,牧植竟从外头进来了,进门之后见他们二人都在,竟二话不说先撩起袍子跪下了,又往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狠狠叩了几个头,哽咽道:“伯伯,婶婶,侄儿实在是挂念娘亲,特求伯伯婶婶许我家去!”   杜文忙上前将他拉起,见他额头已经红肿起来,不由得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牧植不禁眼眶含泪道:“我知父亲已经被关起来了,我白长了这么大,无德无能,连见一面都不能够,更别提为他洗刷冤屈,实在枉为人子!可好歹我也是吃牧家粮米长大的,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人在家内外操劳,自己却依旧在这里安逸?便是觉也睡不着了的!”   说着,他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红着眼睛,又断断续续道:“可怜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弟弟还那样小,她又要顾家,又要照顾买卖产业,如何忙得过来?说不定下头便有人欺负她呢,我,我就算没本事,也是要家去与她撑腰的……”   “好孩子,快别哭了。”他说得可怜,杜瑕也跟着心头泛酸,上前摸着他的脑袋道:“你都这么说了,我便是再不放心,难不成还能强留?你也不必哭,也不必着急,你伯伯今儿已经见了你父亲,他很好,还担心你们哩!”   一听这话,牧植也顾不上哭了,只眼泪汪汪的看向杜文。   杜文点点头,道:“我也是偷着去的,你家去之后只能说与你母亲一人,叫她放心。此案疑点甚多,又牵扯甚广,上头也不管胡乱断案,亦不敢用刑,你父亲也不过在里头苦熬些日子罢了,想来过不了许久就能回家。”   牧植听了,不发一言,又扑倒在地,倒头就拜,眼泪横流。   杜文长叹一声,亲自将他扶起,又叫人拿了些路费与他,道:“回去收拾行囊吧,明日一早启程,家去好生照顾母亲幼弟,这头一有了信儿我就打发人告诉你们,莫要担忧。”   牧植边听边点头,又抹了眼泪,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看着他飞速离去的背影,杜瑕不禁唏嘘道:“原先多么开朗的孩子,瞧着当真一点儿心事都无,这回短短几日,竟就好似长大了。”   杜文也道:“正是这理儿,于兄长虽是一劫,可对这孩子却未必全然是坏事,人么,总要经历些事情才能长大的。”   他也是个两面派的,刚说牧植是这样,低头看到正对着自己流口水的小毛毛后,竟瞬间换了一副说辞,一本正经道:“小东西,舅舅真是希望你永远都这般欢快,无忧无虑的……” 第一百零九章   “太子殿下爱护兄弟, 当真为我辈之楷模!微臣每每思及便感慨万分, 震动不已, 私以为将来太子殿下定能为一世贤臣,流芳千古!”   原本听说杜文来求见自己, 皇太子还有些得意, 以为能看到他摇尾乞怜的样子, 怎么这会儿越听越不对劲儿呢。   合着他是说自己绝对继位无望, 只能为人臣,而不可为人君!   “你大胆!”皇太子勃然大怒道。   “臣放肆。”杜文不卑不亢的答道。   虽然是请罪的话,可他的表情和眼神却看不出一点儿悔意, 只叫皇太子越发火冒三丈起来。   杜文的胆量自不必说,当初还是一名小小秀才之时就敢在旱灾肆虐之际到处游走,后又顺利跻身朝堂之上,这些年也算身经百战, 看够了天子一怒与权臣之争。而在他的心中, 恐怕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太子远不如手握实权, 门徒遍地的魏渊的威胁来的大, 自己尚且不惧魏渊,又如何会将他的怒火放在眼中?   而皇太子……也当真是知道自己暂时不能把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钢豆子怎么样。   皇太子在心中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不住告诫自己要有风度, 毕竟他会是在不久的将来君临天下的人, 父皇尚且时常被御史台那些老顽固掀老底骂商人之子,若是自己连这点闲气都受不了,又如何为人君?   他努力定了定心神, 冷笑着问杜文:“哦,孤倒真要听听你的高见了。”   杜文一脸无辜的惊讶,好似他不明白简直就不配为人一般的道:“怎的,殿下不知?”   皇太子一张脸都涨红了,看上去似乎随时想要叫人将这狂徒拖出去乱棍打死。   看着他,简直在看一个年轻版的唐芽一样!   好在杜文虽然狂傲,也并非全然没有一点数,刺激也是点到即止,眼见这皇太子快要承受不住,便略略收敛了,正色道:“微臣知殿下打算,也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对您的所作所为倍感惊讶。”   皇太子冷笑不已,施施然回到上首坐了,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慢条斯理道:“何故?”   他的打算,说到底不过是继承皇位罢了,原本他还想开口否认的,可又转念一想,明人不说暗话,这点心思谁猜不出,也不必藏着掖着。   杜文道:“观眼下,有望继承大位者寥寥无几,原本,微臣私以为殿下实乃头号人选。奈何殿下却总是做些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举动,微臣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大胆进言。”   说话间他还不住的长吁短叹,表情十分遗憾,几乎就要明晃晃到说到皇太子脸上,说他是个蠢货。   显然皇太子这点察言观色的眼力价还是有的,脸色顿时又不大好看,只到底强忍住了怒气,准备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若还是这般的无礼言行,届时再推出去砍了不迟。   “眼下最能对殿下构成威胁的,非出身高贵的三皇子莫属,其生母乃当今元后,且礼贤下士,声名远播,好在前番他阴差阳错进了大理寺,声望跌至谷底。如果我是殿下,必然要借此良机,一举绝了他一切可能,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皇太子轻嗤一声,不以为意,显然认为杜文说的是废话。   杜文却突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可殿下却是如何做的呢?竟然在为三殿下洗刷冤屈,当真是大公无私,叫微臣感动极了。”   皇太子听到这里,不由得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打到什么主意,不过是想替你那奸商姻亲打通关节罢了!你若是想凭这三寸不烂之舌就拿孤当枪使,那就大错特错了。”   杜文一动不动,只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听这杆枪骂,心道饶是你如何暴跳如雷,老子也使你使定了!   一直等皇太子骂完了,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叉腰,杜文才又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循循善诱的问道:“请问殿下,三皇子当初是如何进去的呢?”   皇太子不耐烦的说:“自然是因为十二弟受伤。”   杜文又问:“那之前朝臣联名上书,九公主四处奔走,分明三皇子已经快要被放出来了,又为何反而被圣人按下去了呢?”   以为三皇子呼声甚高,党羽不少,之前虽然有人背叛,可到底还有死党上窜下跳,游说了不少读书人,与九公主前朝后宫连成一气,几乎说动了圣人。然后……   皇太子忽然将眼睛都瞪圆了,指着杜文惊道:“是你们做的!”   这么看来,这件事当真从头到尾都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说完,他却又突然觉得不对劲,当即起身打起转儿,边转边喃喃道:“不对,不对!若当真如此,你们岂不是反而亲手将那牧清辉推入火坑?说不通,说不通……你们是十二弟的人?!”   眼见他越猜越离谱,杜文心中惊骇万分,心道再这么下去不行,谁知道他又会做甚胡乱猜测,忙止道:“非也!殿下莫要多思多想,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师公何等人物,殿下与三皇子等人多次招揽都未曾理会,如何会站在十二皇子那处?”   皇太子一怔,虽然觉得这话的确有点不大中听,可还真叫人无法辩驳!   对呀,唐芽何等人物,他们这些早已成年、有权有势的皇子尚且招揽不动,十二弟不过跟在老三屁股后头的哈巴狗,要什么没什么,又哪里来的脸面!   心里是这般想的,可皇太子嘴上却不能赞同,不然岂不是叫这厮越发得意了?   见皇太子默然不语,杜文也知道他内心必然已经动摇,便趁热打铁道:“殿下,您说微臣有私心不假,因为微臣确实想将牧清辉救出,可此事与您却也并非全无好处。”   既然想合作,那么便需要一定程度上的开诚布公,一味否认只会增加彼此的不信任感,而鉴于他们相互之间本已经存在了足够多的相互猜忌……   皇太子沉默良久,这才慢条斯理道:“孤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将牧清辉扣下,说不得自己还能得个几百万的家财,什么人心收买不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将牧清辉弄死,岂不是侧面印证了三皇子的无辜?如此纵虎归山,便又给自己平添一层障碍。   可若是真如杜文所言,想方设法为牧清辉洗白,将三皇子招揽不成意欲胁迫的罪名钉死了,他也就顺势少了一个对手,且名正言顺,谁也不会说自己什么!   然而……   那毕竟是数百万两的白银呀!就此白白放过,便如那到嘴边的熟鸭子飞了,当真肉痛。   杜文知道皇太子与牧清辉无仇无怨,此番盯住不放,恐怕也是图财。须知皇太子没有外家支持,便如天生缺了一臂,而夺皇位这种事情非同小可,一不小心便要掉脑袋的,想叫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光靠一张嘴皮子可不够,还得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便是银子。不然你以为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为何会这般拥戴二皇子?还不就是因为肃贵妃,几乎将娘家所有家底都压上了!   “那牧清辉混迹多年,想也知道破财免灾的道理,”杜文忙道,“若殿下能玉成此事,且不说牧家人会如何感激,便是微臣同牧将军,说不得要会领您的情呢!再者,还能将三殿下死死压下……岂不是,三全其美?殿下又何乐而不为呢?”   杜文的口才当真一流,眼神表情语气无一不是满满的蛊惑性,只叫皇太子不自觉的便顺着他的思维,一同浮想联翩起来。   是呀,如今连唐芽都在替牧清辉求情,若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治牧清辉于死地,莫说结盟,恐怕又会凭空多增几家仇人,届时便是得了钱财也多了阻力,很有些得不偿失。   可假如自己能够一力促成此事,化干戈为玉帛,救牧清辉与水火之中,难不成他会不给自己好处?且就如杜文所言,不管是他还是那牧清寒,便是唐芽,说不得也要对自己大为改观了!   是要几个敌人,还是要几个盟友?   皇太子只在心中打了个转儿,便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眼下形势及错综复杂又日趋明朗,瞬息万变只在眨眼间,颇有些势单力孤的皇太子承担不起一点风险。   他沉思片刻,努力矜持道:“此事于孤而言,并不难办,可你也知道,人生在世,讲究的便是一个诚字,不诚不足以立本!”   杜文了然一笑,冲他拱手,道:“殿下放心,这点主微臣还是能替他做了的。”   皇太子嗤笑一声,似乎并不大信。   杜文并没告诉他自己之前已经见过牧清辉了,又很有眼色的道:“殿下处事稳妥,微臣自然也得谨慎些才好,不若微臣亲自去对他晓以利害,得个确实的信儿。不过,如今牧清辉被关在大牢之中,却是进不去。”   “这有何难!”皇太子傲然一笑,终于从杜文身上找回一点优势,当即毫不在意的取出一块腰牌,递与他道:“持着孤的腰牌,畅通无阻!”   杜文刚要去接,皇太子却又突然将手收了回来,阴测测的警告道:“不过,莫要打量孤是好糊弄的,若叫孤知道你拿这腰牌去做了旁的,你的脑袋,你家人的脑袋,孤自会叫人一并取来!”   能在那样尴尬的境地中成长到现在,且饶是中间不断有小皇子降生,以及后宫嫔妃们或明或暗的上眼药,皇太子竟然还是稳稳当当的坐在这个位子上,可知并不是草包,便是手上,也不是干净的,因此此等眼神一出,竟真的叫杜文心头打了个突。   不过很快的,杜文就将这心思抹去,不动声色的接了腰牌,一字一顿道:“微臣明白。”   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   吾独往矣!   因皇太子给了腰牌,若自己不去大牢里走一趟,浪费不说,也容易叫他疑心,因此杜文真就叫家人收拾了些吃喝用具,还有一整套轻袄、轻被的,一发送了进去。   牧清辉见他这么短时间便去而复返,更搬家也似扛了这许多东西,还诧异来着,听了杜文的解释才哭笑不得,又十分敬佩。   “怪道天下这般厚待文人,当真张口闭口颠倒乾坤!”   因此番是有皇太子的腰牌进来的,两人不复之前仓促,不慌不忙的说了好些话,杜文这才一脸沉痛的出去了。   等进了家门,早已等候多时的杜瑕立刻就迎上来,一脸关切的问道:“如何了?”   杜文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将自己随意摔到椅子上,万分疲惫的说道:“还好,太子意动了,不过这回大哥终究难逃要破财免灾,说不得要放血出来。”   杜瑕听了这个,一直悬着的心仿佛瞬间落回肚子里,这才跟着坐下,点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人在,就不怕什么了。”   只要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杜文喝了几口水,也叹了一声,道:“我也同大哥说了,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唉,只是苦了大嫂。”   顿了下,他又问道:“植儿走了?”   杜瑕嗯了声,道:“那小子也是等不及,早就打好包袱了,我冷眼瞧着,即便咱们不同意,说不得他也该连夜偷跑了!”   杜文听后轻笑几声,且叹且道:“倒没白养。”   人可以没有本事,可不能没有良心,牧植虽然于读书一道没什么天分,可平日里就瞧着是个好孩子,这一回家中突遭大难,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或是逃避,竟主动要求家去帮母亲分担,可见是个有担当的人,倒是叫杜文兄妹都高看几眼。   几日前的朝会上,魏渊公然替皇太子说话,欲要直接将牧清辉定罪,看似是因为他同唐芽素来不对盘,既然对方要保,那么另一方自然要罚;可更深一层的意义,却是从侧面暴露了一条讯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渊已经在暗中支持皇太子了!   杜文私底下与皇太子交锋过后,觉得此人狂妄自大,手段狠辣,行事阴狠,为收拢钱财不问青红皂白,不管是非曲直,不惜害的人家破人亡,非明君之相。且他早与魏渊暗通款曲,若他上位,说不得就要抬举魏渊,届时唐芽多年来所付出的心血岂不统统都要付诸东流?   而且此人如今就已露出穷凶极恶的贪婪之相,若来日得势,又有恩于牧清辉,岂不是越发要予取予求了?长此以往,哪怕牧清辉玩儿命的赚钱,恐怕也不够他挥霍的……   且就是杜文、牧清寒和唐芽,也都算是直接间接的欠了他的人情,日后恐被掣肘。   杜文将自己的看法同唐芽说了,一老一少二人一致认为,可与皇太子合作,但却不可共事。   而要达到这种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他继位!   *************   牧植回去之后,果然也是十分不好过。   此时牧家商号已然乱了起来,许多原本看着颇老实的活计心思活动不说,外头也是流言蜚语漫天,说什么牧清辉这个商会会长就来历成谜,更有许多商业对手恶意散布谣言,意图落井下石,将牧清辉谋害生父的事情讲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事发时他们就在旁边看见了一般。   牧植见到瘦了许多的商氏之后,两只眼睛里瞬间就流下热泪。   原本商氏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应付一切风雨,可等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说心疼自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心酸,等回过神来,面上早已湿透了。   自打出生以来,牧植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家中诸多事宜也从未沾过手,牧清辉和商氏只是叫他好生读书,希望来日能够如小叔一般入朝为官,也能扬眉吐气,不必再如自己一般做个商人,为了钱财到处点头哈腰,求爷爷告奶奶的奔波。   牧植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哪怕知道自己的脑袋瓜可能没那么好使,也未曾轻言放弃。   可如今形势变了,牧家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天真的孩童!   他是长子,父亲蒙冤入狱,他怎能坐视不理,反叫母亲一个女人在外奔波?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牧清辉一贯多么重视自己的名声呀,可如今却给人毁的渣儿都不剩!牧植看不下去,又因外头诽谤牧清辉的重要一条就是说他当初其实是用不正当手段逼迫老会长退位的,他当夜便不顾商氏的阻止,自己去找了老会长,希望对方能出面,帮忙澄清一二。   然而结果令他震惊又失望。   记忆中慈祥又和气的老会长压根儿没见他!   牧植又急又气,对这那扇自己曾经跟随父亲出入过多次的大门又踢又砸,最终却还是只能失望而归。   结果两日后,母子又听说了新的消息,竟有人高发牧清辉谋害生父!   商氏直接就懵了,牧植先是一怔,旋即暴怒道:“究竟是什么人,这般混账,摆明了要置父亲于死地!我去找他们说理!”   “你回来!”商氏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齿道:“你去找谁说理?你知道是谁告的么?”   牧植愣住了,可却突然福至心灵,脑袋空前灵光起来,脱口而出道:“对父亲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除了那什么兰姨娘和两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还能有谁!必然是他们!”   虽然当初家中嫡庶之争的时候他还小,可这些年渐渐长大了,又听了许多故事,对当年惊心动魄的险恶也可想想一二,知道自家能有今日境况殊为不易,自然也明白那牧子恒与牧子源母子三人对他们恨意滔天。   说完之后,牧植径直点了家丁,气势汹汹的往兰姨娘母子所在的院落奔去,哪知去了之后才发现竟然早已人去楼空!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人都是这样,要么不倒霉,要么倒霉起来刹都刹不住。   牧清辉入狱之后第二十日,南边传来消息,他那两个替他张罗船队、船厂的心腹,竟有一人反了!   那人不光吞了牧清辉交于他采买货物的钱款,甚至还将写着自己名字的船厂和船队转手卖与他人,然后自己携带巨款逃之夭夭。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仅济南这边无人知晓,就连船厂的伙计也被蒙在鼓里,还是这日上工,突然来了一个新东家,说船厂已经易主,这消息才传开了……   商氏知道后气的面皮涨紫,几乎登时就要昏死过去。   外头虽然不知道那两家船厂并两支船队也是牧家的,可他们知道呀!   须知这几年外头诸国的舶来品越发走俏,造船厂的利润倒罢了,光是那两只船队每年跑一趟,纯利润就不下百万之巨!如今那吃里扒外的混账竟偷偷瞒着他们将船厂连同船队都卖了,不单单是损失银钱,竟是将会生金蛋的金母鸡杀死了,说句釜底抽薪都不为过!   连日来的巨大压力本就叫商氏不堪重负,如今又骤然得此噩耗,终究承受不住,当夜便发起烧来,次日整个人都迷糊了。   如此一来,整个牧家商号的重担便压到牧植稚嫩的肩头。   他既要照顾幼弟,又要照料病倒的母亲,还要抽出大量时间支撑已然岌岌可危的商号,并同外头许多虎视眈眈的同行咬牙周旋,更有曾被牧清辉玩了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老会长想借机报一箭之仇……   在这多方重压之下,饶是有包括老管家在内的几名忠仆拼死协助,经验尚浅的牧植还是觉得有些吃力,眼睁睁看着商号铺面陆续关闭,夜里不知一个人藏在墙角偷偷哭了多少回。   可哭终究无用,敌人和对手绝不会因为你的几滴眼泪就心生怜悯,进而放你一条生路。   于是牧植就在这炼狱一般的环境和高压之下,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成长了。   ********   又过了半月,原济南知府,现任贵州某地知府韩凤亲上奏折,言明牧清辉一案疑点重重,自己当政期间牧家商号的老掌柜就已然病入膏肓,牧清辉本人四处求医问药十分用心,便是连商会会长也是再三推辞,若非老会长亲自登门,临危受命,他也是断断不肯的。   反观牧家两名庶子,亦是此番告发牧清辉害死老掌柜的原告,乃是济南府远近闻名的浪荡公子哥儿,打小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对嫡长兄十分不敬……   后来老掌柜突然离世,牧清辉非但没有苛待这母子三人,反而给了足够的银两与宅院,若此二人就此改过,自己寻个营生,本分经营,根本不会为生计发愁!   然而事与愿违,此三人非但不知足,反而恨不得短短几日就将分得家产挥霍一空,又是迷恋妓女,又是沉迷赌博的,而今没了本钱,又欲诬告嫡兄!   最后韩凤言辞恳切道:“当时牧家老掌柜去世,济南府内外数位名医都是在场的,并无疑点。且那老掌柜早在多年前就油尽灯枯,若无牧清辉尽心尽力的侍奉汤药,哪里还能再多那几年!因此此等诬告,着实是小人恶意为之,不可信!”   这似乎是一个讯号。   那所谓发现牧清辉谋害亲父的果然就是他的两名同父异母的庶兄弟,负责此案的官员也曾传唤他们,然而经过审理之后却发现两人不光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就连证词也经不住推敲,多次审讯之后就不难发现许多前后矛盾之处,想不叫人怀疑都难……   皇太子亲自将韩凤替牧清辉辩白的折子挑出来,当堂叫人念了,又让众朝臣相互传阅,然后他本人竟一改数日前的坚持,破天荒的表示此案有疑点!   “牧掌柜乃是父皇亲赐过义商匾额之人,民间风评也甚佳,孤也颇多关注,这几日时时叫主审官员汇报进度,亦觉疑点重重。”   话音刚落,魏渊先就看过去,两道平时就爱皱着的眉头当即皱的更紧了。   “我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但凡家产,父死子继,又以嫡长子为尊!”皇太子意味深长的说着这话,别有深意的打量着众朝臣,又道:“想那原告虽信誓旦旦的说牧清辉如何如何,可转眼半月过去,竟没一点儿有力的证据!再者此事本就蹊跷,那牧清辉本就是嫡长子,便是他没了,还有牧将军,哪里会轮到两个庶子?他急甚么?”   “想来诬告之人当真其心可诛!不仅要乱了正统,且不顾牧将军正在边关,浴血厮杀,竟要料理他刚捐了几十万家产与朝廷做军费的兄弟,岂不叫人寒心?”   他说的是牧清辉的案子,可口口声声“嫡庶之分”“正统”的,摆明了就是在为自己立标杆,昭示自己的名正言顺与清白坦荡。   且不说众朝臣只觉得皇太子当真越发急不可耐了:他说的那都是寻常百姓人家分配家产的情况,可众皇子分的哪里是什么家产,而是关乎无数百姓前程命运的江山!哪里能以此等律法衡量?   再者,你说的也不对呀!   你虽有太子之名,可占长不占嫡,谁不知道你的真正生母并非中宫皇后,却又在这里欲盖弥彰做甚!   “殿下!”眼见着皇太子说的竟与早前同自己商议好的相去甚远,魏渊终于待不住了,上前一步,出列道:“此事牵涉甚广,便是那牧清辉未曾谋害生父,难道殿下忘了,先前他的一桩罪名?那私盐票子可还作为呈堂证物摆着呢!且牧清辉多年以来借助其弟在位之便利,大肆聚拢钱财,强买强卖,此风不可长!”   “魏大人此言差矣!”杜文紧随其后道:“仅凭几张私盐票子,且不说有谁人亲眼看着是从牧家别院挖出来的,单说那院子何其之大,每日往来人员何其之多,那牧清辉一年也不过去住几日罢了,如何能断定就是他的?真要推断起来,竟是旁人诬陷的可能更多些!”   杜文又道:“还有那什么强买强卖,牧家商号账本一早就已呈了上去,太子殿下还特意派了精通此道的户部官员一一查验,又派专人去济南府各大分铺及开封城内两家分号验明,并无出入!那所谓强买强卖的苦主也找到了,并有证词在,买卖双方皆是自愿,并无强迫一说!”   他本就在户部任职,虽需要避嫌,可对这类消息来源依旧十分敏感而及时。   “杜大人言之有理,”一个十二皇子外家的人跳出来,一脸正色道:“难不成魏大人忘了?牧清辉一案当初还是唐阁老亲自报上去的哩,乃是他们自己发现端倪,发现被人诬陷,这才主动暴露,哪里是被抓到尾巴!魏大人也是两朝老臣了,如何能够因果不分,是非不明,甚至公报私仇呢?”   诚然,因圣人意外中风,太过年幼的十二皇子继位可能本就微乎其微,可如今大家都认定了动手的便是三皇子,自然不愿意见他安然无恙的从大理寺出来,因此便要暂时联起手来,决心先彻底弄死了三皇子再说。   一时间,朝堂之上再次闹起来,许多大臣都各有各的道理。   魏渊却一直都死死盯着皇太子,眼神风云变幻,再瞧瞧今日自始至终都未受到一点阻碍的杜文,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是日,皇太子在同四位阁老商议过后,一致认定三皇子一派告发牧清辉贩卖私盐,以及牧清辉纵容、庇护其兄强买强卖、聚敛钱财等罪名乃是诬告,牧清辉无罪释放!   此时阳春三月已快耗尽,持续将近两个月,轰动一时的“牧氏大案”终于落下帷幕。   令无数人意外和惊讶的是,倒台的却不是猜测之中的牧清辉,而是当初因被怀疑谋害十二皇子的三皇子! 第一百一十章   牧清辉的无罪释放, 不仅代表着唐党的再一次胜利, 还彻底证明了三皇子胁迫的大罪。   消息传回宫中后, 圣人气的半天喘不上气来,又当着许多人的面大骂, 说三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皇后听后当场跌坐在地, 又不断哭求。   然而圣人此刻只觉得一种被欺瞒被愚弄的愤怒, 哪里会听?饶是口齿不清,还坚持将皇后禁足,又把三皇子圈禁了。   莫说如今圣人还不知能坚持多久, 便只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八字评价,就已经彻彻底底的将三皇子从可能继位的名单上划掉了。   皇后便是一朝国母,国母被禁足当真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且不说她的母家, 便是朝堂中许多大臣也纷纷上书, 请求圣人三思。   但莫说还在气头上的圣人压根儿听不进去这些, 反倒是火上浇油, 就是那一众皇子,也不可能错失此等大好时机, 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跌下去的一个有力竞争者再次立起来。   因此朝堂之上便出现了空前一幕:   一贯互看不顺的皇太子和被释放出来的二皇子等人竟罕见的不与对方唱反调, 开始一致对付起三皇子来!   再加上唐芽的支持, 杜文等人的趁热打铁,即便九公主再如何拼尽全力,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三皇子, 彻底完了!   *********   再见天日之时,牧清辉只觉得仿佛从未见过这般蓝的天,从未看过这样白的云,甚至就连外面透着融融春意的空气,也有些陌生了。   杜文亲自来接他。   牧清辉见到他之后,二话不说,一揖到地,万分感慨道:“不曾想到还有重见天日之时,却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当初杜文头一次在大牢里见到牧清辉的时候,他虽然落魄,可难掩富贵气象,双颊饱满、眼神明亮,由内而外的散发出一股生机;如今在里头一待两月,人瘦了不说,就连眼眶也深深眍下去,周围满是皱纹,眼珠都浑浊了,活像是老了十多岁!   杜文看后不胜唏嘘,忙上前扶起他,又拉着往车里走,道:“你家虽好,可毕竟久无人居住,空旷的很,也冷清的很,且先来我家拾掇一晚,休整几日,待我们都放下心来,这才放你回去。”   牧清辉有几分贪婪的看了几眼蔚蓝的天空,闻言忙拱手道:“不必这样麻烦,周伯也在家,哪里又需要去叨扰弟妹与二老?”   自从得知他出事之后,郊外庄子上牧清寒的奶公周伯便十分焦急,竟连夜跑去杜家下跪,老泪纵横的求杜文救救他家大爷,更主动带来一生积蓄供他上下打点……   周伯虽然只是牧清寒的奶公,但对牧清辉这个大爷也十分照顾,主仆几人感情颇深。   杜文笑道:“我便猜你会这样说,一早就叫了周伯去我家,如今正等着呢。我家虽小,然客房还有几间,你且安心住着吧。”   说完,便吩咐车夫启程。   牧家院子固然拾掇的好,可到底少了些人气,前番又因为风声问题人心浮动,下人也走了几个,未必照顾得好人。而周伯虽然衷心,终究年纪大了,约莫有些地方便力不从心,杜文哪里敢叫牧清辉这么回去?   推辞不过的牧清辉上了车,又忍不住掀开窗帘,望着两侧飞快向后移动的景物感慨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原先我风光的时候,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当真是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遍的绫罗绸缎,交不尽的朋友,使唤不够的奴才!哪成想一朝落难,是人是鬼就都显出来,树还没倒呢,猢狲便已然散了……”   想当初,他何等意气风发,不管走到哪儿都受人仰视、追捧,而突然一夜之间被捉入狱,其落差之大不亚于从天上到地下,也算是尝尽世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如今重回人世,颇有沧桑之感。   杜文亦道:“的确如此,不过也不尽是坏事,好歹也能借此机会,辨识人心。”   因有皇太子的腰牌,后头杜文和杜瑕,甚至是周伯都进去看了一回,也说了外头的事情与他听,比如说济南商会老会长的反应,再比如,南边其中一个船厂并船队的巨变。   原本周伯害怕自家大爷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哪知牧清辉听到这个消息竟意外平静,只是点头,淡淡道:“意料之中。”   本来自己为了掩人耳目,不露一点马脚,他叫那两个心腹去南边发展时就不曾扣下卖身契,一应事务全凭良心。后来渐渐成了气候,为了进一步调动积极性,牧清辉索性一人划了两成干股与他们,而至于他自己的那八成干股,俱都用的化名。   任谁看,这都是一种极其冒险的做法,只要那两人有一点儿私心,哪怕就是要占山为王,自立门户,牧清辉明面上也不可能拿他们如何!因为没有证据!   可之前牧清辉混的风生水起,更有牧清寒这个京官儿极其一系列盘根错节的关系在,威慑力巨大,众人非但不敢有异心,反而要加倍卖命,希望能得了牧清辉的赏识。   然而突然的,牧清辉被抓,牧清寒也被人弹劾滥用职权,官商勾结,眼见着牧家就要被连根拔起,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少本就不那么忠诚的下人心思立刻就活动了。   早在被从济南府押往开封的路上,牧清辉就已经产生过这种担心,故而后头周伯小心翼翼告诉的真相,与他而言也不过是猜测被验证而已,并不算多么震惊。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可该心疼的还是要心疼。   说不心疼损失的银钱,那是假的,可相较于银钱,牧清辉更心疼的恐怕还是对待那人的一片真心,以及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一朝付诸东流!   那日周伯走后,牧清辉也曾面对空无一人的牢房暴躁、抓狂,几乎要发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之时,便是有今天没明日的死囚都该睡了,可牧清辉还是只能大睁着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灰突突的冰冷石墙,胸腔中不断翻滚的恨意叫他无法平静。假如那个背叛他的手下此刻便出现在他面前,他毫不怀疑自己绝对会扑上去,然后生生用两只手掐死对方!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是呀,在大牢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熬着熬着,他就想通了,不仅仅是这一次的事,还有许多以前应该想,却总是没时间,也静不下心来想的事情。   因为外有杜文不断周旋,内有唐芽直接上下施压,主审官员根本不敢对他用刑,又因证据不足,被杜文一一撕撸,也不能定罪,牧清辉就只是被关押着。   曾经的牧清辉几乎每日都忙的脚不沾地,连吃饭睡觉都是挤时间,他曾无数次渴望过什么都不必做的悠闲时光。然而当这种日子以猝不及防的姿态突然降临,他却愕然发现,原来什么都不能做的状态,是这般叫人无所适从。   每一天,每个周而复始的每一天,牧清辉哪里都不能去,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一方暗无天日的小小空间。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一笔一纸都摸不到,更别提像以往那样消遣排解。   他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因为此地关押的皆是身份敏感和罪名重大的囚犯,按照规矩,不管是牢头还是狱卒,都是不被允许同囚犯交流的。而除了牧清辉之外的绝大部分囚犯,要么歇斯底里的疯狂,要么被打的奄奄一息,要么就是一言不发的失魂落魄……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在中间最叫人无法忍受的那些日子里,牧清辉想过死,他觉得这种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日子自己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   好歹他牧清辉也算是一方人物,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这样一日日磋磨下去,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   他甚至偷偷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并且成功的挂到了高高的围栏上,然后,却在将自己的脖子挂上去的前一刻,后悔了。   他不敢,不舍得!   他不舍得死,不舍得已经创造的场面,更不舍得那些至今还在外头为自己拼命奔走的亲朋好友!   他家中有娇妻,还有两个儿子尚未成人,甚至亲弟弟尚在边关,生死未卜,更连自己已经落难了都不知晓!   他不想死,他不能死!   若是他此刻死了,岂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那些一直想方设法害死他的混蛋们开心了,高兴了,可亲人呢,朋友呢?自己死了是轻松了,痛快了,留下这烂摊子却又叫谁收拾?   就那么一会儿,牧清辉突然就想通了,也想开了:   死,并不难,甚至不可怕,可怕的却是如何背负着那些沉重的仇恨与责任继续活下去。   再然后,牧清辉就开始强迫自己找事情做,比如说想东西。   在牢里的这两个多月时间里,牧清辉想了许多事情,从小时候父亲宠爱几个姨娘,却忽视自己的发妻,让他们两个本该高高在上的嫡子饱经危险磨难;到后面自己如何想方设法掌控局面,从牧家商号掌柜的过渡到济南府商会会长;再到自己逐渐被外人的奉承迷了眼睛,放松警惕,最终身陷囹圄……   人在绝望之际,心境往往会经历空前剧变,最常见的便是从平静到疯狂,而许多人也是折在这上面。但假如能坚持下来,从疯狂重归平静,那么非但可能大难不死,甚至整个人都有种洗净铅华的超脱感!   除了孝敬皇太子的一百万两之外,牧清辉此番各种损失无数,可若单从心境上来讲,却又收获甚丰。   一时之间,是悲是喜,竟难以说清了。   杜瑕原本也想去迎接牧清辉的,可怜素来身子强健的毛毛竟意外有些发热,如今也正吃药,一家人都心疼的了不得,只好在家候着。   得知牧清辉到了之后,杜瑕抽空去拜见了,又对他说了牧植的情况。   牧清辉听后感激不已,唏嘘道:“这几年多亏你同慎行二人帮忙照顾,那小子十分顽劣,当真叫你们费心了。”   说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道:“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唉。”   见杜瑕又要来劝自己,牧清辉忙收敛心神,又赶着问起毛毛的情况。   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杜瑕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那孩子身子骨极好,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反而大意了,前儿天气略暖了些,他自己闹着不爱穿衣裳,我们也就纵了,抱出去时没批外头的大衣裳,哪知突然就阴了天,又下起雨来。他小小孩童,如何受得了这一冷一热的?又还是四月初的天儿,早晚也颇有凉意呢,当夜就发起热来,如今也还吃药呢。”   牧清辉自己就有两个儿子,虽然忙着外头生意,可也疼得很,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当即自家弟妹略论了一回育儿经,然后惭愧道:“论理儿,我该去瞧瞧他的,只到底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一怕身上不干净,二也觉得晦气,竟还是不看的好。”   杜瑕自己虽然不信这个,可也知道大禄人最讲究这些,倒也没有勉强,只又劝慰了几句,又说自己前儿就派人往济南传话了,想来要不了几日就能得到消息,叫他不必担忧。   牧清辉又谢了一回,这才去了。   然而次日,杜瑕等人早前的担忧和猜测就被印证了:牧清辉当夜就烧起来,第二天直接就起不来了。   人在突然放松下来之后,过度压抑的身体会瞬间反弹,反而容易生病。   好在众人早有准备,周伯又深知他的习惯,撑着一把老骨头跑前跑后的忙活,五六日过后,牧清辉已经能重新下地活动了。   然而这还没完,又过了几日,去济南传信儿的人回来了,说商氏已经病了大半月,这会儿瞧着都起不来炕,如今是少东家牧植忙前忙后……   早在狱中那些日子,牧清辉已经反思过多少次,深深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发妻商氏,如今正想着该如何弥补呢,怎听得下这等消息?登时就坐不住了。   杜瑕见他大病未愈,又狠劝了一回,好歹又留他休养两日,后来见他果然忧心不已,便是强留于此也无法安心养病,只得打发了几个稳妥的人,连同奶公周伯一起,好生送回济南府了。   牧清辉既担心妻子情况,又忧虑长子无法掌控局面,更记挂幼子孤苦无依,真是心急如焚,若非周伯再三坚持,只怕他就要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可饶是这么着,牧清辉也还是只花了短短半月便回到济南府,然后马不停蹄的直奔家门。   这会儿商氏卧床已经一月有余,因内外忧心,情况总不见好,这对夫妻见到对方的瞬间,都有些不敢相认。   刚吃过药的商氏愣了会儿,喃喃道:“又换药了?如何我竟瞧见了幻影儿?”   一别近三月,中间形势数次反复,更险些阴阳两隔的牧清辉听了这话,直觉鼻头一酸,这位从不肯认输服软的八尺汉子竟也虎目含泪,当即三步并两步的来到床边,拉起妻子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是我,真是我回来了。”   商氏呆了半晌,瞬间泪如雨下,浑身发抖,只不断地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夫妻二人一躺一坐,皆是泪流不止,周伯等人也跟着掉泪,这会儿也都退了出去。   良久,商氏才哆哆嗦嗦的抬起一只手,努力往牧清辉面上扇了一巴掌,恨声道:“你,你怎么才回来!”   说完,又是止不住的掉泪。   她素来多么要强的人,说话做事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却瘦得脱了形儿,连打人的劲儿都没了,牧清辉越发心如刀绞。   他拉着妻子的手哭了一会,竟抬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拍了几巴掌,悔不当初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到底是个男人,又样了这些日子,已经有了些许力气,眼下又是下了死手,几巴掌下去,两边脸上立刻就肿起来,再配上他满脸的鼻涕眼泪和褶子,真是说不出的滑稽。   商氏瞧着他的模样,一行哭一行笑,又心疼,颤巍巍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沙哑道:“咳咳,当真是坐了一回牢,脑子也丢了,往自己脸上拍巴掌,不疼么?”   到底精力不济,体力也不足,不过几句话,这样简单的动作,商氏却像是撑不住了似的,额头渗出虚汗,脸也白了,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牧清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她,又扯着嗓子叫大夫。   商氏努力闭了一回眼,见丈夫是此生未有的惊慌,心酸之余却也觉得熨帖,又拧了眉头,断断续续道:“却又作甚么妖儿?咳咳,大夫每日都来得,方子也换,不过将养着罢了,偏你又来闹我。”   在牢狱之中彻底想开了的牧清辉如今将甚么财权富贵都不放在眼中了,只将一众家人放在心尖儿,见妻子这样,越发心疼得狠了,刚一开口,一双眼睛里却又掉下泪来,噼里啪啦直往商氏面上砸。   牧清辉一见,下意识的想去替她擦脸,只他哪里做过这个?不免笨手笨脚的,眼泪是擦干净了,却也将商氏的脸擦红了,越发手足无措。   商氏长叹一声,恨声道:“你且坐着!”   自打商氏病重,牧植越发看中家中供奉,并将他迁到主院,这会儿说来也快。   那位大夫却姓马,是个最衷心厚道不过的,得知牧清辉无罪归来,也是打心眼儿里替他们高兴。   马大夫先为商氏把脉,又细细问了一回,道:“无妨,只是欢喜的狠了,又费了精神,有些脱力。药方暂且不必换,且先再喝两天。”   牧清辉眼睛不眨一下的听着,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马大夫也不嫌烦,认真听了,一一回答,末了还对牧清辉道:“养病要紧,可更要紧的是养心,我观如今夫人心头大石已去,病先就好了三分,日后只要继续用心调养,也就慢慢好了。”   牧清辉听后,越发感激不已,竟不管不顾的对他一揖到地,唬的马大夫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连呼使不得。   “我是牧家供奉,说句不好听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过本分而已!这些日子大公子已经厚赏,如何又当得起老爷您这一拜!”   牧清辉却唏嘘不已,道:“疾风知劲草,我在里头这些日子,却也想通了许多事情。想先生对过去几个月我牧家商号发生的大小事宜也有所耳闻,拿我钱财的又何止先生一人!可始终不曾动摇本心的又有几人!且先生做的事救人命的大事,夫人又是我的命,如何当不起?要我说,当得起,大大的当得起!”   在发生乐妓事件之前,牧清辉虽与商氏感情甚好,可也从未说过这般露骨肉麻的话,因此商氏乍一听了,一颗心都忍不住砰砰乱跳,原本苍白的面上也跟着泛起几丝红晕,瞧着气色竟好了许多。   马大夫见牧清辉诚心诚意,也知他是真心为之,若自己只一味推脱,反叫他心中难安,只得受了。可到底有些惶恐,便在牧清辉拜下去到时候侧了身子,权当只受半礼。   二人说了几句,马大夫又叫牧清辉坐下,也顺便与他把脉。   “老爷前儿刚病了,如今尚未痊愈,却又急着赶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马大夫是个有真本事的,不过略把了一回脉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当即不大赞同的说道。   “妻儿皆在此处,身处水火之中,我又如何安心得下!”牧清辉脱口而出。   马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老爷同夫人伉俪情深,倒也不稀奇,也罢了。”   “马大夫,”却是商氏强撑着要坐起来,哑着嗓子,难掩担忧的问道:“他去那阴森之地走了一遭,可于身子有碍?”   “哪里能无碍!”马大夫也不是那等爱藏藏掖掖的,当即直言不讳道:“那开封大牢,老夫虽没去过,却也听过大名,知那等地方是最阴冷潮湿不过的,老爷此番又是隆冬时节被捕,着实有些伤了肺腑根本,须得好生将养。”   牧清辉刚要习惯性的说无妨,却被商氏攒了全身力气狠狠拧了一把,只疼的龇牙咧嘴,便又咽了回去。   瞧见夫妻二人小动作的马大夫忍不住轻笑出声,摇摇头,这才挽了袖子写药方,又道:“老爷不必逞强,皆因此刻你尚可称得上身强体健,如今天又暖了,这才不大显,可等到了阴雨冷天,又上了年纪,少不得四肢酸痛,腰背如冰冻火烧,动弹不得的时候多着呢!”   牧清辉爱逞强不假,却也知道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当即收敛起来,又垂头听训,立即打发人出去抓药。   一副药还未煎完,得到消息的牧植就回来了,少年刚一进门就忍不住大声问道:“父亲回来了?父亲,父亲回来了?!”   本以为此生都见不到儿子的牧清辉一听这个声音,原本干涸的眼眶竟再次湿润。经过生死考验的他也舍弃了许多从前的毛病,将甚么父亲威严抛之脑后,也大步应了出去,略有些声颤的喊了句:“植儿!”   牧植一见他,两行热泪顿时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阶前,哭道:“父亲,不孝儿牧植给您请安了!”   数月不见,原本白净的儿子高了,瘦了,也黑了,那双曾经被天真与活泼充斥的眼眸也被风霜与沧桑所代替,牧清辉只觉得自己有满腔的话要说,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父子二人久久对视,却听牧清辉终于哽咽笑道:“阖家团圆本是大喜事,莫哭!”   他又问了幼子的消息。   牧植擦擦眼泪,又哭又笑道:“弟弟还小,我与母亲也不敢叫他知道实情,只说父亲又出门买卖去了,过几个月便回。”   因牧清辉本也时常出门,一去没有三五个月不回,是以小小年纪的孩童早已习惯分离,此番听了这个解释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日夜期盼父亲早日归来,殊不知商氏与牧植看了,暗地里又多流了几斤的眼泪。   牧清辉闻言点头,拍了拍长子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对。”   牧植又抹抹眼角,含泪笑道:“如今父亲平安归来,儿子也正好将商号重担交回。”   说到这里,他又难掩愧疚道:“可惜儿子无用,不能保全,眼睁睁看着许多铺面关了,竟是无能为力!”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牧清辉幽幽叹道:“天下之大,钱财哪里是挣得完的呢?是咱们的旁人夺也夺不走,便是夺走的,回头也得乖乖换回来。若不是咱们的,强求也无用,想开些吧。我想也知道前段时日商号面临的困境,你能支撑不倒,已经殊为难得,为夫老怀大慰,你无需自责。”   听他这样讲,牧植的心里勉强才算好受了些,刚要说话,却听牧清辉竟又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   “为父经此一劫,虽想开了许多事情,可身体也颇受损伤,没个几年将养是不成的,方才我已问过了,你这几个月做的不错……你不是读书的料,日后我与你母亲也不再强迫,你且继续掌事吧,左右日后都是你的。”   牧植听后大惊失色,几乎又要跪下了,摆手不迭道:“父亲莫要戏耍孩儿,我如今尚且年幼,之前不过是临危受命,权宜之计,如今父亲既然已经回归,如何不去?”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是从被迫赶鸭子上架之后,牧植才知道这么些年来貌似云淡风轻的父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每日大小事宜恨不得上千,人员物资千头万绪的,当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   这还只是牧家商号的事情,可原先父亲头上还有一个济南商会会长的衔儿呢!   越是深入自家买卖,牧植就越觉得商业一途的复杂艰险丝毫不亚于曾经近距离观摩的官场,也越是敬佩起自家父亲来。   过去的几个月中,牧植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饶是使劲浑身解数,且又有母亲商氏和几个有年纪有经验的忠仆从旁辅佐,他尚且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前儿得到消息,说父亲不日便要被无罪释放,要不了几天便能归家,牧植当真是欢喜的要飞起来,只想着等父亲一家来,便立刻将这幅几乎时时刻刻要将自己压垮的担子重新交付回去。   然而这会儿父亲是回来了,可怎的非但不想收权,反而有要直接传班的意思了?!   牧清辉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满眼慈爱道:“谁不是从小长起来的?为父不也是临危受命?你比我有天分!莫慌,为父也不是做甩手掌柜,日后但凡你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只管来问我,咱们爷俩一个教一个学,要不得几年便能交班喽!”   毫无思想准备的牧植着实惊骇不已,偏偏又推脱不掉,急的险些哭出来。   还是后来商氏知道了,见牧清辉也是主意已定,才帮着劝慰儿子道:“你也莫要惊慌,你爹虽然这么说了,可接班一事又哪里是那样简单的!莫说等你能够独当一面了,光是将一应事务流程都慢慢熟悉,找到窍门,到最后的上手,每个三年五载也是不敢想的。”   见牧植若有所思,商氏又道:“再者你爹说的也有道理,商号早晚是你的,如今你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便可成家立业,这会儿开始着手,也不算早呢。”   眼见母亲说来说去竟说到给自己找媳妇的事儿上,还是个童子鸡的牧植忍不住红了脸,小声道:“娘怎的说这个?家里一团乱麻,儿子且没有这个心思呢!”   “傻孩子,”商氏叹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好笑道:“娘哪里能陪你一辈子呢,说不得要找个好姑娘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从牧清辉被无罪释放之后, 整个济南城都跟着动起来。那些趁他失势之际对牧家商号大肆打压, 意图鲸吞蚕食的自然不必说, 唯恐他伺机打击报复。而那些暗中支持或者是按兵不动的,则是终于放下心来, 直觉熬过了黑暗, 迎来黎明。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前番牧清辉落难,家中只剩妇孺,许多眼皮子浅或是本就看他不顺的几乎立刻就坐不住了, 上蹿下跳,或明或暗对牧家商号大肆打压,又联合起来破坏生意。若非商氏出奇顽强,有着寻常男儿都难以企及的胆量和魄力, 这会儿商号早就倒了!   而有出头的, 就有按兵不动的。   不少人尚能沉得住气, 觉得既然他有一个刚刚立功的兄弟, 且又同多名官员往来亲密,必然不会这么容易倒下, 很可能只是有惊无险, 因此不管外头闹得再厉害, 他们依旧咬紧牙关,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牧清辉终于重新归来,莫说那些在他落魄是仍旧选择支持的, 便是按兵不动的,身份立场也都立时不同了。   若说先前,大家虽然熟悉,可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事儿,见面三分笑,背地捅一刀的事情也频频发生。可如今当真是大不一样了!   从合作伙伴到盟友的转变,足够让这些人为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庞大利益。   都是一个场子上的人,天长日久的,大家对彼此的脾性总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牧清辉为人仗义疏财是不假,不拘小节也是真,可这不代表他能够容忍背叛以及落井下石!相反的,这个男人骨子里充斥着一股常人难及的果决与狠厉,必要时刻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都做得出!   在过去不到三个月的短短时间里,牧家商号明面上的生意几乎缩水近四成,当家主母商氏险些一病不起,长子牧植初入商场,也没少受了同行刁难……   而今牧清辉回来了,若说他会一笑泯恩仇,谁信!   人越在害怕的时候就越倾向于相信对自己不利的传言,而这会儿,那些不久前还得意洋洋,幻想明日就看见牧家商号大厦倾颓的商人们,竟空前一致的觉得:无风不起浪,说不定牧家的老掌柜真的是被牧清辉害死的!   此等连亲爹都下得去手的狠人,怎么可能放过咱们?   越想越害怕,当晚就有几个人战战兢兢的去自家库房挑了最名贵的几样礼物,亲自捧着去牧家拜访,厚着脸皮说要拜见牧老爷。   也是风水轮流转,昨儿还愁眉苦脸的牧家下人们此刻都重新扬起头,腰杆儿挺得也更直了,看向来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和不加掩饰的愤恨。   你们也有今日!   若非牧清辉有言在先,不许张扬,这会儿保不齐门子的唾沫都要啐到来人的脸上去了!   你们是什么吃里扒外的狗东西,难不成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如何还能有脸来!   两个门子在心中疯狂痛骂一番,然后轻轻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老爷刚家来,还病着呢,便是夫人也病体抱恙,如何能见人?诸位且先请回吧。”   来人虽然早就料到会遭冷遇,可这也忒过了些吧!这厮不过是个门子,平日家连给老爷提鞋都不配的货色,而今竟也敢冲我抖起来了!什么玩意儿!   想固然是这么想的,可他们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谁叫他们没脑子,对着眼前好大一座金山垂涎三尺,只以为牧清辉牵扯进弑父、贩卖私盐等一系列案子中去,必然是死定了的,哪成想他竟然真的能回来!   眼下人家回来了,只要不是个二百五,谁不知道秋后算账怎的?   而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低声下气的先来表态认错,还能怎样呢?   来人拼命咽下去一口老血,竟也真能忍得住,对着两个门子赔笑道:“确实如此,果然是我们莽撞了,忘了牧会长受了如此大的冤屈,合该好生休息的,该打,该打!”   “大爷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那门子及时纠正,正色道:“如今我家老爷早就不是会长了,这话你们合该同老会长说去,别是走岔了门吧!”   那人的笑脸一僵,旁边的同伴已经舔着脸接上去,道:“这话怎么讲的?牧会长德高望重,咱们济南商界同仁哪一个不信服?说出来都是要竖大拇指的!前儿不过是小人陷害,叫牧会长遭了难,这才被迫退位让贤。如今水落石出,牧会长清清白白的回来了,这位子自然也合该还给他的!”   此人一口一个牧会长,又竭力的阿谀奉承,只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谄媚的嘴脸看的那见惯人情冷暖的门子都觉得有些作呕。   都是一块儿来的,如何能叫旁人挣了先机?   头一个人见自己不过一晃神的当儿,同伴就已经说出来这么一大篇不要脸的话,又见那门子面色古怪,生怕自己落了后,也不甘示弱的说起来,又要将自己带来的礼物留下。   门子如何敢收?只推辞不肯。   正当双方你推我让之际,却又有一辆不打起眼的马车由远及近驶过来,方才还不情不愿的连个门子一见了这马车,瞬间换了一副笑模样,二话不说就齐齐迎了上去。   被丢下的两个访客均是愣了,维持着往前塞礼物的动作面面相觑,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稍后过来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厮,麻利的搬了一张小凳子放在车辕旁,随即车帘一掀,里头出来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   那两人定睛一看,心下了然。   之前的几个月中,亦有数人力挺牧清辉,这个姓于的老头儿便是其中之一,想来也是闻询前来探望的。   于老很是和气的同牧家两个门子问了一句,门子刚要回话,这头两个先来的因为气不过,当即阴阳怪气道:“于老也恁地心急,来的不巧了,咱们已经替你问过,牧会长同夫人都身体抱恙,牧公子正忙着侍奉汤药哩,无暇他顾,于老且回吧。”   话音未落,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的接上,貌似关心道:“是哩,虽然是四月了,可晚间风也凉哩,,莫要受寒。”   于老自然知道他们酸什么,见此情景便知对方是碰了壁,心头别提多么痛快!   小兔崽子们,知道甚么叫姜是老的辣了么?   想当初自己力挺牧清辉,还被着些后生合起伙儿来嘲笑,连带着也遭了排挤,生意略有损失,便是家中妻儿也不止一次的抱怨,说自己这是在豪赌,拿着祖宗基业和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   可如今怎样了呢?   老子赌赢了!   于老甚至不必亲眼见到牧清辉,单从两个门子对自己热情又殷勤的态度上便能窥见一二!   他呵呵一笑,略整理下因为坐车而有些皱了的衣裳,问那两个门子道:“听说牧老板沉冤得雪,终于归家,我实在担心的很,便等不及过来了,不知可方便?”   “方便方便!”两个门子都忙不迭的说道,又笑着将他往里请,道:“老爷刚吃了药,不便立刻睡下,正无聊呢!”   于老拱拱手,笑道:“如此,叨扰了。”   说着便往门口走,刚迈过台阶,他却又突然停住,转身对下头两个满面惊愕,眼神中隐隐带着悔意与羞愤的商场晚辈道:“如此看来,这晚风虽凉,却是吹不到老夫了。”   S说完,这才算是跟着进去了。   剩下两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巨大的愤怒与耻辱感让他们的脸上几乎都要着起来!   这分明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们早来的,还带着重礼,却连个门子都不正眼瞧;这老货后到的,两手空空,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一连半月,牧清辉都以自己和妻子身子不适为由不曾外出,亦不曾公开会客,可在这期间,一直都陆陆续续的有人登门拜访。在这些人之中,有的被门子拦下,连礼物都不曾留;而有的,却是畅通无阻!   牧清辉这看似被动保守的举动却明晃晃的向外传递了一条信息:他要算账了!   因为被迎进去的,无一例外都是在过去三个月中对牧家商号释放过善意的。   最近一段时间,济南府前后两任会长周围都是一样的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因牧清辉始终闭门不出,老会长试探性递出去的两份帖子也都被推,更一口回绝了重新担任会长的提议,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   之前牧清辉是突然被开封来人带走的,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包括会长的继任人选都来不及敲定。为防止大乱发生,也为了不便宜旁人,商会中人才一致请了老会长出山,重新坐镇。   可到底岁月不饶人,当初老会长之所以退位让贤,就是因精力不济而被迫为之。如今又是几年过去,饶是精心将养,老会长也在不能找回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劲头来,不得已又找了两个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从旁协助,这才算是稳定了局面,且外头瞧着还都说他不贪恋权势,十分公正无私之类。   这会儿牧清辉高调回归,却又低调交际,打定主意不接受他们这遍释放的善意,老会长倒也罢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哪怕牧清辉为了面子好看、名声好听,也不可能为难自己。甚至非但不会为难,还会刻意优待。   但那两个一直对牧清辉心存不满,且借机上位的人就不成了,惶恐的了不得。   饶是不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牧清辉不管是人脉、胆魄还是名望,都是他们所不能比拟的。同样是仓促上位,同样是有老会长的支持力挺,可牧清辉就能在短短几天内收服人心,叫大部分人都对他心服口服;可轮到自己,这都快三个月了,非但没收服几个,反而引得许多人怨声载道,更进一步激发了他们念牧清辉的好!   什么“原先牧会长在时如何如何”,“若是牧会长处理此事必会如何如何”……   更别提因为少了牧清辉这个居中联络的人,他们根本无法同心高气傲的南方海商搭上线儿!   按理说,同南边合作,一块儿跑海线这一遭买卖已经做了几年,越发顺风顺水,有牧清辉的底子在那儿,他们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便是,哪里会想到真做起来这般麻烦!   南边的人死活没了动静不说,便是江浙一带的老伙计们一看不是牧清辉牵线搭桥,竟也不似从前爽快,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的,往年这会儿都妥当了的,今年竟还连个影儿没瞧见呢。   这些年,济南商会的成员们吃惯了跑海商的甜头,越发干劲十足,如今停了,哪里肯依!又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不多会儿便怨声载道起来,也越加怀念他们牧会长在的时候。   哼,要还是牧会长掌权……   那二人本就有些压不住了,一转眼竟又发现牧清辉回来了,当真是毛发悚立,只觉得雪上加霜也就是这样了。   两人都有些发毛,生怕牧清辉头一个拿自己开刀,真是坐立不安,好歹忍了三日,便跑到老会长家中去商议对策。   老会长听着耳边乱七八糟的抱怨和求救声,越发心烦意乱,终究没忍住,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吵吵吵,吵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做妇人态,成何体统!你们自己不嫌丢人,我还嫌臊得慌呢!”   那二人一怔,更急了,恨不得扑到老会长身上去,眼睛里泛着泪道:“老爷子,救人如救火呐,咱们兄弟对您可一直是孝敬有加,便是对自己的亲爹也不过如此了,眼下火烧眉毛,您可不能撒手不管了!”   说罢,竟当真哭了起来,又历数自己上位以来的重重不顺,又抱怨那些人不识好歹,竟只念牧清辉的好,反而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难看就难看吧,失态也便这么着了,左右没有外人瞧见!若能度过眼下难关,莫说失态,便是失钱他们也愿意啊。   北地春日极短,这会儿才不过卯时,太阳便已落山,屋子里早已点起约莫一寸粗细的牛油蜡。数十只光滑细腻的牛油蜡错落有致的分布在铸有仙山和神鸟的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将一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如白昼。   四月的天其实已经有些暖了,窗子关的便晚些,偶尔一阵熏风吹进,只叫这些蜡烛都齐齐舞动起来,室内光线再次变得晦暗不明。   扭曲了的阴影不断折在屋内三人的面上,便如他们的心情一般起伏不定,越发叫人心烦意乱了。   老会长给他们聒噪的头疼,拧着眉头喝道:“如今说这个还有用么?说到底还不是你们不争气?我好容易推你们上去了,你们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按下葫芦浮起瓢,如今只会哭,我又能如何?”   说罢,却又扬声对外道:“都是死人么?起风了也不知关窗!”   一时语毕,已经有两个小厮悄没声的将窗子关了,然后又静悄悄的退远了。   “老爷子,”其中一人好歹也是七八尺的大汉,这会儿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梗着脖子,依旧面红耳赤的辩解道:“实在怪不得我们呀,都怨那牧清辉那厮,惯会收买人心,谁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人都不在这里了,竟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放屁!”老会长终于没忍住,骂了句粗话,拍着桌子恨声道:“你们是头一天做买卖么,还是第一日挣钱?咱们经商的,图什么,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你们当自己是读书的秀才么?只一味地画饼,却不给点实在的甜头,谁听!”   骂了半天,老会长到底不解气,又灌了一杯茶,用柔软无比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不慎飞出的唾沫,这才指着前面两个狗头继续骂道:“素日里我只听你们吹嘘,好似天大的本事没使出来,如今我倒是拼命与你们挣了机会,你们倒是使呀!海样的银子倒是去挣呀!偏又压不住人,一把年纪的汉子了,竟还有脸哭!你们有脸,我的脸面却都叫你们丢尽了!”   桌上上等青瓷盘里摆着新鲜的樱桃、枇杷、李子等,均个头饱满圆润,色泽诱人,不等凑近便能闻到一股浓郁果香;墙角也摆着几盆怒放的牡丹,或白或粉或紫,还有两株极其罕见的绿牡丹,每一株都是价值千金的名品!   屋里头的这三个人,单独拿出去也算一方人物,他们却无一人有心思品尝鲜美甘甜的果子,欣赏体态动人的花卉……   眼见着朝不保夕,有今天没明日,便是有命挣钱,能有命花么?   有这样的担忧搁在心中,谁还有心思吃喝玩乐呢!   ******   边关消息滞后,牧清辉被捕之时,牧清寒才接到杜文绕了好几道弯儿才勉强叫人捎过去的京中形势大变的讯息。   大禄同炤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双方都损失惨重。   因之前大禄出人意料的勇猛,众将士都抱了有去无回的心,反而异常凶悍,竟将素来以彪悍著称的炤戎军队连连逼退,一时士气大涨。   而炤戎见自己竟被轻视多年的绵羊国军队大败,且在自家地盘上给撵的漫山遍野亡命逃窜,也是羞愤交加,发誓要破釜沉舟,必要洗刷耻辱,因此反击分外顽硬。   此时两国军队已经在边境线附近胶着了一月有余,因老当益壮的朱元统军有方,牧清寒等少壮派亦是毫不畏死,通力协作,竟势如破竹,又将敌军击退一回,几乎将炤戎骑兵主力打残,大禄朝的大军终于久违的在炤戎境内驻扎了!   炤戎可汗盛怒,将压箱底的队伍拖出来反击,其中就包括新研发的破甲弩!   朱元率军奋力抵抗,不幸中了几箭,一套上好的铠甲都被射穿了,若非亲兵舍命为他挡箭,这位老将军早已战死沙场。   弓弩本属一家,可弓灵巧迅捷,杀伤力小;弩浑厚迟缓,杀伤力巨大。大禄军队趁着破甲弩重新上箭的空当,数次提盾逼近,终于在付出减员三成的惨重代价后与敌军短兵相接!   炤戎以骑兵闻名于世,而骑兵一旦丧失了距离,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引以为豪的冲击和杀伤力。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保家卫国,何足惧哉!   国恨家仇不共戴天,两边都杀红了眼,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脚下草原的土壤都被滚烫的血液泡透了,一脚踩下去,噗嗤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咸腥,飞鸟走兽都被这滔天的杀气吓得仓皇逃窜,黑红的液体喷溅的到处都是,每一个能从战场上活着退下来的将士都已看不清本来面目,而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身上流动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卢昭早在上月就因表现突出被朱元现场提拔,此战与牧清寒各领一队,同朱元一起对炤戎军成三面包抄之势。   主将朱元都伤势惨重,牧清寒和卢昭也没好到哪里去,待到一夜拼杀过后,一个两个都已经如血人一般,走过的地方留下的也全是血脚印。   牧清寒来时带的枪早已断了,如今用的已不知是第几根,上面吸饱了贼子的血,甚至做枪杆的木料都被泡成了惊心动魄的红色。   他的四肢,他的身躯早已因为脱力而麻木,可右手掌心依旧死死扣着那杆不住往下滴血的长枪。   张不开放不下,医官无奈,还是叫了几个亲兵上前,一点点将牧清寒的手掰开了。   枪杆脱手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鲜红的血水再次从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渗出,沿着他的手腕蜿蜒流淌,然后同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一处。   “报,京城急报!”   朱元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这会儿已经被医官强行灌了药按下去睡了,军营暂时由牧清寒掌管,此刻来了急报,自然也是他过目。   医官给他仔细清理了创面,又撒了厚厚一层药粉,包扎的粽子一般,这才退下去了。   牧清寒身上还有许多大小创伤,穿着铠甲的时候尚且不大显,这会儿脱了外衣,洗刷干净又包扎整齐,真是叫人看的头皮发麻。   他用勉强算是完好的左手开了密函,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沉吟片刻,对亲兵道:“去请卢将军过来。”   少卿,卢昭过来了,但见他也是伤痕累累,比牧清寒好不到哪儿去。   卢昭性格豪爽开朗,这会儿见了牧清寒这副模样还不忘玩笑,道:“了不得,好好的俊儿郎成了这般模样,回头弟妹可要伤心坏了。”   牧清寒无奈摇头,因提到妻子,笑的分外温柔道:“她不会。”   征战在外,凶险又乏味,军中将士往往便是靠着回忆与远在家乡的亲人之间相处的点滴支撑下来,如牧清寒这等已经有了妻儿的,说的最多的便是婆娘孩子。   外出打仗,生死难料,多少人为的就是能给家人挣个生路……   两人胡乱说笑一回,卢昭才大咧咧的坐下,结果又因为不小心碰到臀部伤口,本能的龇牙咧嘴起来。   见牧清寒面色古怪,卢昭也不由得臊红了一张黑面庞,当即大声抱怨道:“你说这事可恶不可恶?当真是狗娘养的,伤人都这样叫人作呕,甚么地方不好戳,却非要在老子腚上砍一刀,站不是坐不是的,只叫人窝火!”   他的坐骑在此次战役中给人射死了,自己摔下马后也险些被乱蹄踩死,好容易在地上滚了几滚吧,刚站起来就被一个炤戎小兵刺中屁股……   牧清寒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结果笑着笑着就把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给崩裂了,雪白的纱布里头缓缓渗出红色。   卢昭见状,忙把还没走远的医官喊回来。   那医官进来一瞧,登时给气个倒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两个将军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顿,重新上药包扎,这才罢了。   两个刚还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此刻却都安静的好似鹌鹑,只苦哈哈的,好不滑稽。   折腾完了之后,牧清寒这才将京城来信递与卢昭,低声道:“咱们在外打仗,家里也不安稳。”   卢昭听见这个就心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密函看完了,这才哑着嗓子骂道:“干他娘的,要老子说,都是他娘的闲的!真有那个功夫,倒是来这边死几回,看还闹不闹了!”   他本就性格粗犷,不拘小节,这会在外面打了大半年仗,人都死了几回,越发不讲究,也学得同那些老兵痞子一般张嘴闭嘴放粗话。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很没道理,因为不管闲还是忙,在那些皇子心中,恐怕黎民百姓的千万条性命远不如一个冷冰冰的皇位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愤愤的挥了下拳头,仰头看着草原似乎格外高的天空道:“有时候,我真他娘的觉得不值,难不成咱们武人的命就贱如草芥?拼死拼活的,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可到头来上头坐的还不知是人是狗呢!”   “大哥!你这话却糊涂了,”听他越说越激愤,牧清寒不由得低声劝道:“难不成上头坐的是个昏君,咱们就不打仗了,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那些蛮子屠戮殆尽不成?”   这话他说的急了,便觉得胸前那道新得的伤疤疼痛起来,当即有意识的放缓了声调,道:“咱们保家卫国,求得是个甚么?难不成还是龙椅上人的认同?不过是个无愧于心罢了!”   卢昭也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   两人又针对京中动态说了几句,就听卢昭低声问道:“若有的选,你觉得谁合适?”   这就是问牧清寒比较支持哪个皇子上位了。   牧清寒听后沉默半晌,摇摇头,老实道:“我还真没想过。”   卢昭也挠挠头,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也没想过。”   他们这些当武官的,尤其自己还是个底层武官,哪里会想那些个东西!倒是牧清寒这小子,还真能守得住。   帐篷里一时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一阵铠甲摩擦之声,却是有个朱元的亲兵跑过来,满脸喜色道:“醒了,将军醒了!”   牧清寒与卢昭也是喜出望外,双双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因前者还光着膀子,这会儿不管不顾的出去了,他的亲兵只好先回去抓了袍子,这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喊道:“将军,将军,衣裳,穿上衣裳啊!”   牧清寒胡乱接了,随手往身上一披,拐过弯去,刚要进朱元的大帐,却又突然低低的说了句:“管他是谁,须得是个好皇帝!”   卢昭甚少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但见火把摇曳,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合着胸前横七竖八的纱布和隐隐透出的血迹,说不出的肃杀。   愣神也只是一会儿,因为下一刻,牧清寒就已经收回视线,大步流星的进了主帐,对着中间坚持要求坐起来的朱元双手抱拳:“将军!”   卢昭也随即回神,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搔搔脑袋,也跟了上去。   他不过是个小角色,却想这些作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随着三皇子的倒台, 连同他与九公主的党羽也都跟着遭了秧, 若非苏强正在前线打仗, 朝廷不好寒了功臣的心,苏平也要倒霉。   说到苏平, 众人不禁又笑又叹:这厮竟是个傻子!   原本不少人就能看出, 那九公主之所以会下嫁与他, 并非看上他这个人, 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苏家。而两人定亲之后,九公主的冷淡反应也很说明问题。若不是为了救三皇子,你当那外柔内刚的九公主真会主动登门?   许多人就在背地里议论, 说但凡是个有气性的男人,遇到这种事情早恼了。更别提如今三皇子一脉彻底倒了,人也给圈禁,眼见着这辈子就没指望, 从原来的福星变成如今的祸根。换做旁人, 估计早就求到上头去, 与那九公主解除婚约了。   甚至皇太子本人也十分乐意见到苏家与九公主的婚姻作废, 一来这样能进一步狠打三皇子的脸,二来也能彻底剥尽三皇子的羽翼, 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免得来日苏强得胜归来, 苏家死灰复燃,说不定三皇子也有贼心不死呢!   于是皇太子真就偷偷打发人去问苏平,开门见山的说众人都知他之前上表弹劾牧清寒一事不过是被奸人蒙蔽, 圣人与太子并不怪罪。且苏家乃是大禄朝功臣之后,圣人与太子本人都不忍心看它就此坠落,特许给恩典,准他与九公主婚约作废。   还说自己有话放在这里,只要苏平想解除婚约,自己就有法子叫九公主先开口,到时候毁约的也是九公主,出尔反尔的小人自然也是由她来做,保准苏家的名声不会受到一点损害。   说老实话,明眼人都能看出三皇子与九公主一脉不过是强弩之末,不,确切的说连末都不剩了,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估计都想同他们摆脱干系!   皇太子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苏平与九公主尚未成亲,自己主动递过去这么一个台阶,对方肯定会感恩戴德的接着。如此一来,非但清理了三皇子一派,也卖了个人情与苏家,日后岂不是自己的臂膀……、   然而万万没想到,皇太子派来的使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竟只换来那苏平一句话:“谢太子殿下美意,微臣不悔。”   “哎,这就对了,殿下,哎哎哎,你说甚?!”不管是皇太子本人还是那使者,都压根儿没想到苏平竟然会不接受,一开始竟然还听岔了,等回过味儿来之后,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使者用力眨了眨眼睛,见苏平没有都改口的意思,便又掏了掏耳朵,十分苦口婆心的说道:“苏大人,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那三皇子已然是谋逆的罪名,又掺和了买官卖官,贿赂各方,外加陷害朝廷大臣的罪名,这辈子没救了!九公主与他同流合污,也是个在寺里清修一辈子的命,苏大人,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啊。”   虎毒不食子,大禄朝也没有杀害皇子的先例,如今圣人还有气,皇太子更不可能在胜利在望之际给自己添上这份谋害兄弟的罪名,只好将三皇子圈禁,九公主也随后就会被送去开封与京师交界处的一座寺庙中清修,终生不得外出。   那寺庙名曰清净寺,本就是专给有罪的皇室中人或是重臣家眷赎罪的地方,地处东北,十分酷寒,周围更是荒无人烟,鸟兽皆绝。又有重兵把守,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了出来的可能。   若苏平答应毁约,九公主除非自戕,不然就只有清净寺一个去处。   可若是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便可以圣旨早下为由,以外嫁女的身份减轻惩罚,不必离京。然而若她真这么做了,被减轻的那份罪过便会转移到苏平乃至整个苏家身上,莫说苏平,便是苏强,这辈子恐怕也别想再在仕途上前进一步!   然而现在,苏平竟然说他依旧愿意娶九公主!   使者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道苏强苏将军也算个人杰,如何就生出来一个傻子?   苏平却真顺着使者的话想了一回,最后还是点点头,认真道:“君子一诺,重若千钧,我与九公主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圣旨早下,已经有了夫妻之名。且我甚是爱慕公主,之前一事也是我自愿为止,并非她逼迫于我。若因为眼前一点事便要毁约,岂不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即便世人不说什么,我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当个男人。”   平心而论,他长得当真算不得好看,说出来的辞藻也算不得华丽,可就在此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的消息瞬间在这开封城内传开,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议论纷纷,有人笑他傻,有人叹他痴,还有不少闺阁女子羡慕九公主,说她究竟何德何能,此生竟能得人这般至诚相待!若换了她们,此生无悔矣!   杜瑕知道后,也是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   这会儿她正约了庞秀玉一同去看肖云,三人皆是一般神色,随即便面面相觑起来。   肖云到底心思更为细腻,温婉多情,听了这个感慨颇深,当即捂着小腹轻声叹道:“未曾想到他竟是这般痴情儿郎,九公主有福了。”   “什么有福!”庞秀玉却嗤笑一声,不屑一顾道:“依我之见,她竟是个祸害呢!她自己是有福了,却害了苏家一大家子人!也就是苏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尚不知道此事,不然一准儿要气疯了!”   之前因为苏秀的关系,她对苏强此人也有所了解,知道对方着实是个野心勃勃又好脸面的人。苏家能有近日局面殊为不易,且后代子孙又不大争气,若不小心经营,只怕今日荣光也将转瞬即逝。   苏强亲自披挂上阵,不惜以性命为家族延续荣耀,哪知亲儿子竟这样的情深义厚!   为人臣的,想要站得高走得远,哪里能感情用事呢!   杜瑕的想法同庞秀玉一般,也觉得得亏的苏强不在京,不然就算不被敌军杀死,估计也能让苏平给气死了。   若是九公主同样对苏平一往情深也就罢了,世人不过感慨一句痴男女,爱美人不爱江山。可偏偏从头到尾,九公主摆明了是在利用于他!苏平再做出这样一幅无怨无悔的样子,众人只会嘲笑他傻!   肖云同庞秀玉关系本就一般,这会儿两人又意见相左,越发的没话说。   杜瑕见状,也不好勉强,又叮嘱了肖云几句,说了些自己的经验,这便要告辞。   肖云十分不舍的送了,临走又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得空了常来坐坐。”   杜瑕反手拍了拍她的,又笑道:“知道,这几日越发的热了,你快回去吧,莫送了。”   三人就此道别,庞秀玉同杜瑕接过下人牵来的马,翻身上去了。   杜瑕本就喜爱骑马,之前因为有孕在身被迫断了一年有余,如今好容易养好了,天儿也转暖,便开始弃车骑马。   眼下正值盛春,暖意融融,各处的花儿都开了,真个鸟语花香。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晃悠悠的走着,时常昏昏,果然有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慨。   城内不好纵马,两人便慢悠悠的晃,几个丫头、随从跟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骑马过了一座小桥,庞秀玉顺手折了一条柳枝,握在手中摆弄,又去逗自己那匹马,玩儿的不亦乐乎。   杜瑕看着好笑,说她孩子气。   下了桥之后,又看见有老婆婆用新鲜花卉混着鲜嫩柳枝儿编的花篮,十分精巧可爱,庞秀玉见了心生欢喜,掏钱买了几个,左右摆弄,爱不释手。   看了一会儿,她抬手丢给杜瑕一个,笑道:“你的手也巧,我还记得原先你给我打的迎春花结子呢,当真栩栩如生,这些年怎的不见你做了?”   杜瑕接了花篮,也摆弄一回,闻言笑道:“那个费事,这几年光写画本子就够累的了,如今又添了一个小东西,哪里还有空闲!你若想要,得空我再弄几个与你就是了。”   “嗨,我也不过胡乱提一嘴罢了,如何又要你费工夫?若真有心,多画两页本子与我更好,我倒更爱那个呢,怪有趣的。”庞秀玉摆摆手,浑不在意道。   说着,她却又笑起来,斜着眼睛道:“都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瞧着那位肖夫人的说话行事同你实在不一样,你们如何又那样好了呢?”   “你竟忘了不成?”杜瑕笑道:“她爹肖易生肖大人,正是我哥哥和慎行的老师,如何不熟?”   庞秀玉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拍着脑袋道:“瞧我这记性!”   两人说笑一回,庞秀玉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与她合不来,终日家情情爱爱的,果然是没吃过苦遭过罪的……”   她便是出生在军营里的,打从记事起看见的经历过的都是舍小家为大家的,要么便是为了整个家族宁肯牺牲自己的壮烈,那里有着许多好缠磨!   两个朋友合不来,夹在中间的杜瑕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她也知道不管是庞秀玉还是肖云,都不是那种爱故意叫人为难的,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因此也只是笑,笑完了也就罢了。   庞秀玉果然只是抱怨几句,说完之后便拉着杜瑕去大相国寺拜了一回,祈求大禄与炤戎的仗能打赢,以及各家男人能够平安回归,将士们也少些伤亡。   杜瑕不信这个,可如今她实在没有别的能做的了,只好也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上头,也跟着拜了一回。   因当年江西大案时牺牲的大毛的弟弟小毛便是寄养在此处,杜牧两家每年都会派人送些柴米油盐并衣裳布匹等开销,这一次杜瑕过来,又顺便看了他一回。   小毛的脑子还是不大好使,瞧着憨憨的,不过也因为他十分忠厚老实,没有坏心,寺中诸位师父都十分疼爱他,瞧这日子到过得不错,人也白胖了。   因杜瑕时常过来,便是庞秀玉也混了个脸儿熟,小毛倒还认得她们,老远见了便颠颠儿跑来,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欣喜道:“姐姐,你们又来看小毛啦!”   原先的小孩儿如今也长成少年郎了,只眼神依旧比世人来的都清澈,平静得如同广阔的海面,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杜瑕看着也欣慰,笑着帮他弹去衣角上一点香灰,问:“最近可好?睡得可好?一顿吃多少饭?功课可有好好的做?”   小毛都一一回答,十分认真,又忍不住说道:“师父还说我有悟性来着!”   庞秀玉一听,也颇替他高兴,道:“如此甚好,你却不得骄傲,越发要虚心向学了,日后成个得道高僧才好。”   小毛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光头,道:“师父才是得道高僧,我不成,不成。”   当真天生我材必有用,小毛瞧着傻傻的,做什么都慢半拍,可许是因为静的下来,主持渐渐地竟发现他对佛理颇有悟性,又天生的宽厚融和,前些年便收了他做弟子,又亲自为他剃度,如今已经小有所成了。   三人说笑一回,杜瑕又叫人拿出替小毛做的衣裳和鞋子来,亲自往他身上比划一回,看大小合适,这才得了。   临走,杜瑕同庞秀玉都多多的捐了香油钱。   从大相国寺出来之后,二人也不急着家去,只去了隔壁街上吃饭,预备过了午饭再走。   因刚拜过了佛祖菩萨,不好沾荤腥,杜瑕和庞秀玉都没点荤腥酒肉,只叫了两碗白米饭并几个素菜,外加清茶一壶。   转眼又快到五月端午了,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张罗着贩卖桃子、柳枝儿、蒲叶艾草等物的,走在街上都能闻见淡淡的艾草香气。   因大禄对上炤戎也没吃亏,接二连三打了不少胜仗,许多原本还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也都被这些好消息壮了胆子,面上重新带了笑容,眼睛里也恢复了光彩,重新放下了偷偷打包好的行李,再次去到街面上逛荡了。   酒楼里也多了一样艾糕,由怯生生娇滴滴的小姑娘挎在篮子里,走街串巷,出入各大酒楼食坊贩售。   这些小姑娘往往身着最简单不过的棉布衣裳,上头略绣几点花样,头上簪几朵新鲜花卉,衬着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红润润的小嘴儿,一张口,脆的如同南边湖水中刚摘下的菱角一般青嫩,扑面而来的一股生动气息。   “艾糕,刚出锅的艾糕,还热的!客官,买一个么?”   杜瑕自己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禁又爱又怜,且见那艾糕果然十分干净新鲜,便叫小雀取了十文钱,要了一包。   一包五个,小小巧巧的,一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乃是白白的米煮熟了,放在石臼中,在加入处理好的新鲜艾草一并捶打而成,清香中带着淡淡的艾草特有的苦涩。   杜瑕和庞秀玉一人吃了一个,剩下的都分给丫头并随从了,这会儿菜也慢慢上齐。   却是一碟醋芹,一盘清炒莴苣,一碗香椿煎蛋,一盘香菇菜心,一个小葱拌豆腐,另有一笼荠菜包子,再加一个樱桃毕罗,都极清淡爽口。   外头已经有些热起来,杜瑕问了这个味道,倒觉得胃口大开,当即同庞秀玉埋头吃饭。   正吃着,却听屏风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二,再拿酒来!”   两人登时一怔,齐齐抬头看向对方,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苏秀!   她们所在的位置乃是二楼临窗的一张小小八仙桌,因这酒楼不提前预定便没得包厢,大部分即兴而来的客人要么就在一楼大堂,要么便在二楼,如她们此刻这样做的一般立一道屏风隔开,若不留心,倒也瞧不见四邻。   旋即有小二的声音传来:“姑娘,您喝了不少啦,本店的酒初喝不大显,可后劲儿极大,如今还是晌午,姑娘还是莫要再饮。”   “混账!打量姑娘没钱付账怎的?莫要多言,速速取酒来!”   苏秀本就不是温和的性子,更兼此刻似乎已经醉了,越发不讲道理,只伸手抓住小二衣领,瞪着两只眼睛嚷了一通,又一把将人推了出来。   那小二被猛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倒退许多步,最后竟险些将杜瑕和庞秀玉所在的屏风撞翻!   两人都惊了一下,小雀当即拧了眉头,意欲出去理论,却被杜瑕叫住了。   “莫要生事,小二哥也不是有意的。”   哪知他们不出去,那小二却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先就满脸通红的进来赔罪。   因开封城内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各大酒楼拼的便是菜色花样和服务态度,掌柜的倒是不动辄打骂,可跑堂的一旦犯了错也不会轻饶,轻则扣钱,重则开出,也都是常有的事儿,因此小二也怕冒犯了客人,毁了自己生计,不由得十分忐忑。   庞秀玉见了不忍心,连声叫他起来,又稍加安抚。   见她们并不怪罪,小二万般感激,竟当场跪下来磕头。   杜瑕忙叫他起来,又话锋一转,问道:“那边的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因她们和气大度,小二感激都来不及,且问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即知无不言,立即说起来:“那姑娘来了有时候了,少说也得半个时辰,酒都喝了两壶啦!”   说罢,又苦着脸道:“本店的酒确实后劲儿大,便是七尺大汉,喝上三壶也要醉倒了,那姑娘却如何使得?”   顿了下,又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似乎很有心事的样子,瞧着穿着打扮不凡,可竟没有一人跟随,若是醉了,本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杜瑕沉吟片刻,叫小雀拿了一串钱与那小二,又道:“我们却是知道的,一事不烦二主,劳小二哥找个人往苏家跑一趟,说他们家的姑娘在这里,有些吃醉了,速速叫人领回家去吧。记住,要悄悄地。”   这一串钱说不得就是小二半个月的工钱,他哪里敢要?只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又反复保证一定会悄悄地。   待小二离去,庞秀玉才低声道:“你也是个多事的,她那哥子并未来嫂子害的你家苦,险些便要家破人亡了,偏你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青天白日的,便是你不管,难不成还就醉死了她?”   苏秀行事本就有些张扬,待苏平与九公主订婚之后越发嚣张,几乎不将重任放在眼中,鼻孔都要张到天上去,庞秀玉等人早就不同她往来了。   “她同我们不好,也不过是有些小孩儿心性儿,炫耀居多,却没有太多坏心思。”杜瑕给她到了一盏茶,耐心解释道:“再者苏平如何,也只是苏平的事,与她无关,更莫说九公主了。你且放心,我也不是滥好人,你可曾见我以德报怨来着?到底是原先一处耍过的,也有几分旧情在,若眼睁睁看着她给人笑话,你心里头过意的去?”   其实庞秀玉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方才不过说说而已,这会儿被杜瑕戳中心事,面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吃包子,又含糊道:“你们一家都是能言善道的,我哪里说的你过!哼!”   因到底不大放心苏秀,接下来杜瑕和庞秀玉吃的格外慢些。   终于等到饭食吃尽,二人慢慢的喝茶消食时,才听到楼下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旋即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小妹,你吃醉了,且随我家去。”   是苏平!   若非离得近,杜瑕和庞秀玉又留神细听,不然还真是听不见。   见是苏平亲自赶来,两人便也放下心,叫小雀付了钱,便要先行离去,省的等会儿两边撞上尴尬。   一边整理衣裳,庞秀玉却还有些愤愤的,难掩怨恨的瞪着苏平所在的方向,似乎要将那几道屏风都烧出几个洞来才罢休的道:“苏秀无辜,这厮却不是个好货!被九公主那蹄子迷翻了,屁都不知道放一个,只一味讨好,险些坏了我那兄弟!来日我若不能亲眼见他下场凄惨,这辈子死都闭不上眼!”   他们两家往来甚密,她同杜瑕又是拜了把子的姐妹,更将牧清寒也视为骨肉兄弟一般。前番苏平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九公主站队,却险些将牧清寒等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庞秀玉如何不恨?   只恨归恨,她同杜瑕却也都是恩怨分明的主儿,并未因此事迁怒苏秀,不然就刚才的情况,只要她们随便所点儿什么,苏秀的名声也就毁了。   杜瑕也没想到苏平竟然亲自前来,自打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也觉得热血翻滚,恨不得这会儿就冲出去,给他左右开弓的来几巴掌……   可到底是在外头,给人看了热闹不好,只好暗自忍耐。   “走吧,日子还长着呢!”杜瑕也用力往那边瞪了一眼,预备要走。   哪知她们不愿闹事,苏家人却自己个儿捅娄子。   杜瑕同庞秀玉刚绕过屏风,就听那头苏秀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你少管我!你自己都有个烂摊子没收拾干净,眼见着就要带累整个苏家,却又有何脸面来对我说教?”   苏平不知又说了什么,非但没安抚成功,反而叫苏秀越发恼火起来。   “好啊,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毁了这一大家子?!苏平啊苏平,我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你!那,那贱妇!”   听着骂的起劲儿,谁能想到不久前她还仗着九公主的威风狐假虎威呢?   听到这里,杜瑕忍不住深深地皱起眉头,有点儿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了。   诚然,九公主不是什么好货,可就这几句话来看,苏秀已经不仅仅是虚荣了,同样不是什么好鸟儿。   原先九公主得势之时,她笑容可掬,一个劲儿的奉承,又借着人家的威风横行无忌;这会儿九公主落魄了,诚然,也是有些牵累了苏平,可她变脸比狗还快,转头就骂对方为“贱妇”……   杜瑕心里头不得劲,庞秀玉也如同吞了苍蝇一般,转头低声道:“我可真是后悔,方才怎么就没狠狠心拦住你。”   杜瑕也有些犯恶心,连连摆手,道:“莫说了,走吧!”   瞧这一家子狗咬狗的,也是漫天的毛,她们便是报仇也不在这一刻。且先叫他们自己窝里斗,等把名声、脸面都折腾光了,她们再上岂不事半功倍?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杜瑕和庞秀玉刚要转身下楼,却听身后一阵喧哗,紧接着就听到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又是瓷器摔碎了,又是重物倒地,又是人员惊呼的,杂乱不堪,竟将大半座酒楼都惊动了,引了无数的人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   杜瑕本能的回头看去,就见苏秀竟然动了手,生生将亲哥哥苏平打倒了!   屏风围起的空间有限,苏平也是个八尺的汉子,这么一倒,不仅带倒了屏风,也装反了两张桌子,杯盘碗碟碎了一地,混着各色酒水饭食,说不出的狼狈。   众人不认得苏秀,确认的这一二年风头正劲的准驸马爷苏平,当即就有不少看客都哄笑出声,大声取笑道:   “真不愧是武将世家,兄妹俩一言不合也要动手呢!却不知对外人又该如何了。”   “兄台说笑了,自家人都动手,换做外人,岂不是要动刀动枪了?”   “真是愧对祖宗啊!当年老苏将军何等威风,如今只剩了些不肖子孙!”   “可不是,儿子为了个女人不顾家族,女儿白日醉酒,又当众对兄长动粗,这样的女子,谁人敢娶?”   “哈哈,你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人家好歹也是苏家的女儿,便是嫁与谁,也不会嫁给你哩,你却着的什么急!”   被人当众这般嘲笑议论,如今苏家当真是一点颜面也没有了,也不是等身心俱疲的苏强从边关回来,听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后,会不会直接气死过去……   苏秀醉了,苏平却还是清醒了,周围人们的议论声落入耳中,直接就将这汉子的脸和脖子都臊红了。   见妹子还在发疯,他也不敢还手,也不敢继续劝,只用了力气将人圈住,又叫了小厮赔钱,然后硬生生的往下带。   众人纷纷躲避,结果苏平一抬头就瞧见了楼梯口的杜瑕和庞秀玉一行人,登时就僵住了。   前番自己刚陷害了人家的男人,这回就与其家眷正面对上,如何不尴尬?   两边正僵持着,终于有人认出来杜瑕和庞秀玉,于是嗡嗡的议论声再次响起。   “哎呀,那不是牧将军同卢将军的家眷?”   “可不是怎的,她们竟也在!”   “确实就是,那位指尖舞先生的大作我每本都买了两册的,一册看,一册做收藏之用,都十分令人拍案叫绝……”   “当真可恶,难不成他们的爹不在边关打仗怎的?同为将领,如何就忍心陷害旁人!”   “哼,还不是色迷心窍?亏他还是将门之后,真是给祖宗丢脸!”   几句话说的苏平越发要将脑袋扎到裤腰带里去,见杜瑕她们没有要当场追究的意思,便再次加大力气,要拖着苏秀立即离去。   不曾想他心不在焉的,力气太大了,疼的苏秀酒都醒了三分,一睁眼,正对上表情复杂的杜瑕和庞秀玉。   “你们混账!”苏秀猛地推开自家兄长,醉醺醺的指着最靠近自己的杜瑕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们!怎么,如今又要来看我的笑话来了,是不是,是也不是?!”   杜瑕被她浑身的酒臭气熏得直皱眉,想要退吧又因为靠着栏杆,无处可退,只表情越发不好看了。   庞秀玉却没得这么多忌讳,早已忍无可忍的她二话不说上前狠狠往苏秀手背上拍去,厉声喝道:“发的什么疯!你自己吃醉了酒,还是我们担心你出事,特地打发人去你家叫的,这会儿又来疯狗乱咬人!简直混账!”   她的力气多么大,又是故意往对方手背上拍的,不过这么一下,苏秀的手背立刻就红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肿起来。   苏平听了,越发羞愧,倒是苏秀疼的哎呀一声,如同火上浇油,更加暴跳起来。   “少假好心,如今我苏家坏了,你们高兴了吧,哼!做什么假惺惺的”   话音未落,杜瑕也瞧不下去,黑着脸喝道:“路是自己走的,脚上的泡也是个人专辑磨的,你们非要攀龙附凤,做什么皇亲国戚,如今走岔了路,又怪得了谁?是圣人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迫的么?还是我们使计陷害的?你们自己做的混账事,我们暂且不追究就罢了,非但不感恩戴德,竟然还反咬一口!我当真不知苏家是什么家教了,便是等西北的苏将军回来,难不成也是这般道理说辞?”   旁边就有人喝彩,又对着苏家兄妹咒骂起来。   苏秀又急又气,偏偏本就口舌不利,如今吃多了酒,更加不中用,大着舌头却说不出话。   苏平却诡异的恢复了平静,只脸和脖子还是红的厉害。   他重新抓住苏秀,又咬了咬牙,对杜瑕和庞秀玉欠了欠身,一字一顿道:“千般不是,都是苏某人的不是,希望夫人莫要”   话没说完,却见杜瑕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道:“这是为我夫君,我兄长,以及边疆千千万万的将士打的!”   说完,竟又反手抽了第二巴掌!   看来她的忍耐力还是不行,刚说了庞秀玉,这会儿她自己却无法容忍仇人在跟前晃荡了。   杜瑕这两掌打的极狠,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打完苏平,她自己的整条胳膊也都麻了,手掌更是疼得厉害。   可苏平更惨,不过眨眼功夫,整张脸都高高鼓起,嘴角也微微泛出血色。   两巴掌下去,杜瑕心头怒火才算是微微平复了,忍了又忍,才算是没继续失态,只是恨声道:“方才派人去你家叫人,算是全了我们同你妹子的一段友情,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可你不问是非,为一己私利便胡乱撕扯有功之臣,至忠臣良将乃至边关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是为不忠不义,打你这两巴掌,不多!”   庞秀玉忙捉了她的手看,见掌心已经红了,便有些心疼的道:“你也是,这等体力活儿如何要你动手?”   说罢,又用力剜着苏家兄妹道:“若非今日金锏不在手,我非一人赏你们一锏不可!”   又转头去问杜瑕,是否还要再打。   这会儿杜瑕整条胳膊都快没知觉了,且瞧着苏平已经快肿的亲妈都认不出,也着实没地方下手,便摇了摇头。   苏秀早已被她的举动吓住,一时竟不敢动静。   庞秀玉本想抬脚将着二人从二楼楼梯上直接踹下去,可转念一想,一怕控制不好力度闹出人命,节外生枝,二来也怕旁人说自己得理不饶人,反而吃亏,这才勉强收了腿,只又恶狠狠的瞪了这兄妹二人几眼,用力甩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中酒楼小二一但犯错或者是被投诉,有可能被扣钱或者是被辞退的事情不是作者胡诌的,宋代的服务意识的确实很好的,这种措施在《东京梦华录》和其他几本书中都有明确记载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了也是丢人, 分明是杜瑕去打的别人, 结果别人惨了, 她自己也没好过,当时胳膊就又酸又麻又疼, 家去之后过了一夜, 次日直接肿起来。   王氏等人登时就大吃一惊, 还以为她因久不骑马, 骑术生疏,在外摔了呢!结果听了缘由之后也是哭笑不得,先跟着她骂了一回, 又叫人请大夫。   第二天,杜瑕就跟何葭两人对坐着笑。   从伤了腿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何葭恢复的差不多了,基本可以丢开拐杖行走, 不过依旧不好久站。   何葭一看杜瑕那条因为涂满药膏而不断散发出浓浓药味儿的臂膀就忍不住要笑, 道:“你这个打人的倒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叫人家打了呢!”   杜瑕也有些不好意思, 用另一条完好的胳膊给自己扇风道:“谁说不是呢,想起来也是臊得慌, 不过他也没讨着便宜就是了。”   “这个我信!”何葭越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道:“你自己个儿都这般模样, 想来那苏平脑袋比猪都大了。”   说着,又忍不住开始咒起苏平来,道:“要是我瞧见他, 必然也不肯放过的!苏家出了这个混账也是倒霉,任凭苏强如何在外争气,也比不过家里有个随时拆台的。想来这事儿若是叫苏强知道了,必然把那一腔子老肠子都给悔青了。原本以为能尚主,还是什么好事儿的,不曾想如今成也公主,败也公主。眼瞅着苏平就要为了九公主国也不要,家也不要,这却叫人怎么说!”   因之前苏平上表一事,杜牧两家以及同他们要好的人家平日里就没少骂了他,这会儿眼见苏平竟肯为了九公主做到这一步,越发恨得咬牙切齿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杜文下朝回来了,进门一看妻子与妹妹,也笑了,道:“你们两个倒好,一个轮着一个来,你伺候完了她,她又来伺候你,谁也不耽搁。”   说的众人都笑了,杜瑕也懊恼道:“还说呢,昨儿听大姐说起,我还想赶着打几套五毒的结子与众人过端午呢,也凑个趣儿,谁成想又出了这一遭,只好等明年了!”   “快别忙活,”杜文摆手道:“说不得她也是随口一提罢了,本也没当什么事儿,难不成缺了几个结子就过不成节?且先好生将养着吧。”   说罢,他就先去里屋脱了朝服,换了家常衣裳,出来吃了一盏酸梅茶解热,这才吐了口气,正色道:“三皇子倒了,二皇子倒是放出来,如今也连同十二皇子一起,都是紧赶着落井下石,要处置他的党羽呢。”   头一个党羽便是九公主,可如今苏平执意要娶,说不得便不能流放了。   剩下的就是支持三皇子的朝臣和外头的商贾……   杜瑕不免想到江南柳家,忙问杜文:“哥哥,你可知道上头对柳家是个什么打算?”   杜文看了她一眼,道:“就知道你会问。”   顿了下,他才道:“我同你说,你可莫要太过伤心。”   杜瑕一听这个,就知道结局好不了,一颗心先就跟着抽痛起来,不过还是用力点头。   “包括柳家在内的江南几家都被查出来与此事有关,证据确凿,师公他们连同太子也都议过了,先将三家抄家,主事儿的押赴进京,具体怎么办,却还得交由大理寺审理。”   杜瑕又问:“那,那几家的女眷呢?哥哥觉得可会被判斩首或是流放?”   杜文摇摇头,道:“如今还尚未可知,单看太子想做到什么地步吧。不过真要追究起来,三皇子极容易被打成谋逆罪,按律当斩。可他毕竟是皇子,又死不得,只好委屈下头的人了。柳家老爷子同现任的少东家是死定了,女眷么,要么流放,要么没为官奴。”   照这么说来,方媛肯定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可不管是流放还是降为官奴,都极尽折辱只能事,那种日志,对于金尊玉贵长大的方媛而言,恐怕生不如死。   何葭也是知道其中缘故的,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抓住杜瑕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当真世事无常,风云变幻,谁能想到原先那样好的一对闺蜜,短短几年过后,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何葭又问:“去抄家的,还是薛崇薛大人么?”   这么多年来,但凡大禄朝大案要案的抄家事宜都是薛崇做的,故而何葭有此一猜,哪知竟猜错了。   杜文摇摇头,嗤笑道:“说来抄家乃是难得的肥差,虽得罪人,对名声也不大好,可到底又油水可挖。薛大人是铁打的老圣人一派,若是派他去,皇太子费尽周折做的这一切岂不都要白费了?自然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这回去的是他的死忠,并没什么大本事,户部出身,倒是会算账。”   如今杜文就在户部任职,且官职不低,对其中官员很是了解,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次此前去江南抄家的人十分不屑。   说到抄家,确实是好差事。   但凡被判了抄家的,一般罪名都极大,而但凡显赫过的,谁都想再垂死挣扎一回。   简单来说,谁不愿意被说“两袖清风、清白如水”呢?查抄出来的财物越多,越容易被按上严重的罪名,而越穷了很可能越无辜。因此往往被抄家者会主动分许多财物与那前来抄家的官儿。一来希望对方能帮自己美言几句,二也是希望自家赃物少些,刑罚轻些。   而私下处理的那些财物,自然是不必上缴的。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薛崇最叫人敬佩,也最容易引发诟病的,就是他从不肯妥协,从犯者家中抄出来多少是多少,既不许自己贪污,也不准手下的人贪墨,尽数上缴国库。   如今老圣人眼见着就不成了,皇太子难得碰到这样名正言顺搂钱的好事儿,便是死都不会再交于薛崇!   杜瑕听了,半晌不语,又带些哀求的问杜文,说:“哥哥,等什么时候柳家一众女眷到了,可能使个法子,叫我同……见一面?”   早些年自家妹子同方、元两家姑娘十分要好,几乎比如今的庞秀玉更好上两分的情形他也是亲眼见过的,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杜文想了一回,倒是很爽快地点头,只是难掩担忧道:“这个倒不难,只好妹子,事已至此,你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闹到这般田地,若说她半点不知情,你自己可信?若是知而不报,你知道了也是徒增伤感,倒不如不见。”   “三思说的有道理,”何葭也从旁劝道:“见一面不难,可难的是见了之后怎么办。你能怎样呢?是救她出来?还是如何的?”   “话虽如此,”杜瑕知他们是好意,可终究还是叹道:“到底是这么些年的情分,不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我这心里,还是不死心呐。”   ******   转眼牧清辉回家已经十日,期间始终不曾踏出家门半步,而除了曾光明正大支持牧家商号的少数几人之外,并不见任何人,只叫一群墙头草想巴结都没机会。   他更直接叫了牧家商号剩下的一众忠心掌柜并伙计来,言明日后自己会慢慢退居幕后,叫少东家当家,希望大家一同使劲云云。   牧植连着推脱数日,也终于知道父亲不是说着玩儿,只得应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父子两人便正式开始了漫长的接班历程。   牧清辉并不一味强灌,先仔细过问了牧植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然后就事论事,该说的说,该夸的夸,又一点点指出不足之处,叫他慢慢的悟。   有个好老师就是不同,先前牧植虽然有几个老伙计辅佐,可到底位置不同,看问题解决问题的角度以及方法都不同,且因着主仆有别,下头的人便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也不大敢很说,牧植自己就时常拗不过弯儿来,十分苦恼。   如今换了牧清辉这个做老子的,一切都不同了!   不过短短三日,下头几个掌柜的就连连夸赞,说少东家颇有青出于蓝之态。   牧清辉嘴上说“哪里,小小孩儿不经夸,莫要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话,可内心着实欢喜的狠了,一旦关上门,屋里只剩他同商氏两人,便再也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这一日经历了什么事,儿子如何如何的有悟性,如何如何一点就透。   儿子有出息,商氏自然是欢喜的,可到底因为前番乐妓的事,同牧清辉之间大不如前,总有些疙疙瘩瘩的,就不大热情。往往听牧清辉说了儿子近况之后,便不再听他啰嗦,只推说身子不爽,要休息,将人赶出房去。   牧清辉是什么样的人精?一两回之后就慢慢回过味儿来,决定做点儿什么。   今儿商氏果然又听了几句便推说要休息,直叫他去另一间正房,牧清辉也不走,反而去她床边坐下,语气复杂道:“以前,竟是我错了,你心里头有怨气,我知道,也不怪,是我活该。”   商氏装睡的动作僵了僵,不过还是狠狠心,没睁眼。   牧清辉也不管,只自顾自的说下去:“你不知道,我在狱中那些日子,着实想了许多事,有你我年轻时候的,有慎行小时候的,还有咱们的儿子……还有这些年,我做下的诸多蠢事。”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哭过,也闹过,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还想过死……可到底不甘心。我不甘心呐!”   “我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创下偌大家业,若我死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植儿尚未长大成人,还顶不起事儿呢,岂不叫人生吞活剥了?!”   “再者慎行还在边关呐,我不能瞧也不瞧他一眼就咽气。我死了事小,那起子小人说不得便要借题发挥,说我畏罪自尽,再随便按几个罪名,左右死无对证……届时慎行才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了又想,我脖子都搁到裤腰带上去了,却又不甘心,咬牙下来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我得活着呀。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听到这里,商氏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自家男人是个什么脾性她最清楚不过,那可真是心比天高,脖子挺得比钢都硬,何曾听他喊过苦,叫过累?便是死也不肯低头认输的。现如今,他竟然真能拉下脸,放下身段,说这一段刚过去不久的不堪往事?   可……   商氏依旧一动不动,牧清辉也继续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着话。   “你不知道,在大牢里的日子,可真难熬呀。我亲眼看着别人发疯,却还要不断的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我想了许多,突然觉得,过去这些年,我当真是狂傲的过了。那老东西我虽百般看不惯,可如今想来,至少他有一样本事比我强:谨慎。他太谨慎啦,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的,原先我一直觉得他没本事,没出息,可如今想来,未尝就不是一种稳保根基的手段。你瞧我,曾经何等风光,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恨不得搂尽天下财富,可到头来,却险些将自己的性命都折进去。”   说到这里,牧清辉重重的叹了口气,拉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她的面容,柔声道:“我错啦,我真的错啦,要死的那几日,我这脑袋里呀,什么钱权富贵都没想,只是剜心挠肺一般的想你们。想慎行,想你,想孩子。我不怕原先视为命根子的商号没了,我只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呀!”   商氏也觉心中好似有刀子绞肉一样的疼痛,虽然还是没看他,眼角却忍不住一点点渗出泪来。   她还是死死闭着眼睛,却哽咽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   想当年,他们少年夫妻,何其恩爱,便是后来这些年也不曾冷淡过,羡煞多少人!   哪曾想牧清辉完全掌权之后,又做了会长,弟弟亲家也出息,整个人就有些飘,不再似从前扎实,那一回出去,竟然,竟然还有了女人!   商氏恨呀,是真恨!曾经恨不得拿刀子直接把牧清辉捅死了算完。   她恨那女子不知自重,恨背地有人挑唆,更恨牧清辉亲手摧毁了曾经的誓言。   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哭的肝肠寸断,又或者是直接找男人质问去了,可商氏到底不同一般,竟一言未发。   她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想听牧清辉亲口解释,可也知道即便自己那么做了,也于事无补。   男人的心呀,便如六月天孩子的脸,说变也就变了。假若是他已然决定放弃你,便是你在他跟前将脑袋磕破,将热血流干,他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商氏在心中暗暗发狠,君既无心我便休,只等再过两年,幼子略略长大了,她便主动要求和离!   她虽是女子,可也有手有脚,自己亦有嫁妆。便是牧家商号里头,也有她的股份,如何离了男人就活不了?   她非但要好好的活着,还要活得比原先更好,绝不会叫外人瞧了笑话。   可到底计划没有变化快,商氏的计划尚未来得及实施,牧家就出事了,牧清辉也被人带走,生死不明,前途未卜。   如今再回忆起往事,商氏只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好似过眼云烟,已经模糊,却又好似只发生在昨日那般的历历在目,叫她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见她终于肯出声,又落了泪,牧清辉欣喜若狂之余又心疼的厉害,顾不上许多,忙扯了自己内裳的袖子去与她拭泪,亦觉双目泛酸,又低声哀求道:“是我不对,你要打我好,骂我也好,只莫要哭了,我瞧着心也疼的厉害。”   说的商氏越发泪如雨下,最后索性狠狠将他推倒在地,自己一个人以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委屈呀!   男人变了心,她还没怎么着的,家中又生巨变,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商氏越想越恼火,越哭越委屈,觉得自己并不能这样轻易的放过牧清辉,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强撑着力气,抓了枕头,劈头盖脸的往地上那人砸去,一行哭一行诉,鼻涕眼泪的流了满脸,披头散发,说不出的狼狈。   “你这下流坯子,打量我同外头的粉头一般好糊弄!你心疼?你若能心疼,你若还有心,早就疼死了!”   “老娘便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成?忙里忙外,又要操持买卖,又要生儿育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说感激,竟还敢在外头养人,当以前说的海誓山盟都是放屁的么!”   “现在知道错了,早作甚去了!合着是外头的小妖精死了,你没人疼了,没人浪了,又知道了厉害,这才扭过头,要消遣于我?告诉你,你肯吃回头草,老娘可不!赶明儿等我身子养好了,咱们便要和离,你放心,日后绝对没人管你,莫说一个,你便是在外头养上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浪蹄子,花天酒地吹破天,也没人管!”   “也别以为老娘前些日子舍命忙活是为了你,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莫要忘了,老娘也是股东,回头和离,该是我的,一文钱也不能少,都得叫了证人,白纸黑字的交割清楚了,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便是你自己再作死,老娘也不受连累,谁管你死后有没有得纸钱花……”   商氏本就是个泼辣性子,这一年多以来又受尽了委屈折磨,如今牧清辉自己讨到跟前,她如何忍得?索性一遭发泄出来,又打又骂,将牧清辉弄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狼狈。   牧清辉只打定了主意要洗心革面,解开自己同商氏之间的所有疙瘩的,是以不躲不避,不一会儿,额头也破了,眼睛也肿了,脸上多处都被划破,混着血丝,果然前所未有的惨烈,便是之前在大牢里也不曾这般。   那枕头虽然是上等苏绣的柔软缎面,可里头是玉芯子,中间混着决明子等药材灌了荞麦皮,十分沉重,近距离打在脸上不亚于沙包!   亏得商氏将养了这些时日,身上有了些力气,饶是如此还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若换做牧清辉刚回来那两日,只怕是有心无力呢。   不多时,商氏终于打不动了,枕头拿捏不住掉落在地,但听咔嚓一声闷响,想来是里头的玉芯子断了。   此刻牧清辉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右边那只眼睛被稳稳打中,已经高高肿起,眼见着就要睁不开了,可还是满脸堆笑的上前抓住商氏的手,又扶着她躺下,嘘寒问暖道:“手疼了吧?累坏了吧?瞧这出的一身汗,为夫与你擦擦。”   商氏气个倒仰,又要推他,奈何方才一通闹腾已经脱力,这会儿才是真的心有余力不足,只好气冲冲的瞪着。   牧清辉果然亲自与她收拾了,因早些年夫妻二人亲昵时也做过不少回,倒不生疏。   因着久违的亲近,夫妻二人不免双双回忆起往事,内心都有些唏嘘感慨,竟一时无话,难得清静起来。   良久,牧清辉低低道:“我知自己有许多坏毛病,日后都一一改过,只求你莫要弃了我,咱们好生过日子,可好?”   商氏听得又眼眶泛酸,却强忍着不去瞧他,只扭着头不吭声。   少卿,牧清辉替她换好了衣裳,又叫了热水细细的擦了脸,拢了发,这才叫了大夫与她把脉。   马大夫细细瞧过了,倒是有几分诧异的瞧了这两人一眼,笑道:“夫人虽然有些累了,可脉象却通畅得很了,郁气散开,不出几日便会大有好转。”   牧清辉一听,喜上眉梢,连连作揖,又请他重新拟方子。   马大夫果然细细写了一回,又仔细吩咐了,这才得牧清辉亲自送出门。   两人分别之际,马大夫很是戏谑的瞧了瞧牧清辉面上开酱料铺子一般的脸,笑道:“夫人情况好些了,老爷你这脸?可需老朽弄些药膏擦擦?”   牧清辉倒也大方,并不遮掩,只是摆摆手,干脆道:“我先前做了许多错事,带累家人,该的,活该的,且就这么着,多留几日,也叫我日日警醒。”   马大夫听后愣了片刻,拱拱手,肃然起敬道:“老爷这般胸襟,果然是做大事的,老朽佩服。”   牧清辉苦笑连连,摇头不已,道:“莫说这话,只叫我将这面皮都做烧。我哪里有甚么胸襟!若有,也不至于有前次飞来的横祸了,说到底,也是我活该,却可怜被我牵累的家人了。日后也不图什么大事,惟愿家人平安,也就罢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马大夫也不算什么外人,对牧清辉所遭遇的也有所耳闻,却不多言,只正色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辈子这样长,便是犯几个错又如何?难不成就不活了?倒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改过也就是了。”   牧清辉发了一会儿呆,只如醍醐灌顶,冲着马大夫一揖到地,感激不已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马大夫慌忙避开,连说不敢,牧清辉却执意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先生如何当不起这一拜?”   马大夫无奈,又扶不起他,只好硬着头皮受了,又无奈道:“老爷出去了一遭,旁的不说,听着学问倒是长进了,竟也出口成章,满口之乎者也起来。”   牧清辉一怔,也跟着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同读书人做了亲家,再者我那弟弟也那样出息,我在身份上本就差了一截,若再不长进,岂不是叫他面上无光?好歹硬着头皮念了几回,勉强记了几句。”   马大夫听后,哈哈大笑,点头道:“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佩服,佩服。”   两人且说且行,牧清辉一直将马大夫送到外院才往回走,半路上却瞧见一个小厮匆匆往外走,他见对方怀中那物件有些眼熟,便下意识的喊住了问话。   那小厮一抬头,等是被他面上惨状唬了一大跳,呀的叫了声才收敛心神,忙道:“回老爷的话,这时才刚夫人叫小丫头递出来的,又亲自交代了,说不慎将枕芯弄坏了,若是这么丢了可惜了的,特叫小人拿去外头家里的玉料铺子,看能不能雕几个坠儿啊戒面什么的出来。”   说话间,他还十分疑惑呢,早起老爷还好好的,也没瞧见出去,家里头也没招了贼,怎的突然就这般模样?   得亏着牧清辉这些年威严深重,又多经风雨,脸皮也练出来了,这般情形还不动声色的点头道:“既如此,你去吧,且叫人上心些。”   他心道,果然还是夫人贤惠,便是刚打骂了我,也不忘勤俭持家。却说这等贤妻,自己已经辜负了一回,难不成还要辜负第二回 ?自然是死也要抓住了再死的!   这么想着,牧清辉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吩咐道:“你且稍住,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不少上等玉料,眼瞅着天也热了,金首饰早该换成玉器、木器,偏夫人病了,顾不上,家里头也没有少奶奶,你们也不知提醒着点置办!”   这小厮平日里不过是个跑腿儿的,素日连二院都进不得,如何能有资格提醒夫人什么事儿?   只他知道这并非骂自己,也不出声,只唯唯诺诺的应着。   牧清辉想了一回,又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开了库房,果然找出来许多上等玉料,当即喊了管家来,仔细嘱咐道:“去请最好的师傅,挑那最清雅最别致的样子,出几对镯子、簪子,小些的便都做了戒面、耳坠、串珠儿。对了,爷们儿的玉佩、扇坠也要几块。再有一岁上下的奶娃娃的小挂件儿也来几个,先不必忙,画了样子递进来交于我同夫人瞧过了再动工不迟。”   管家听这个意思,大约是要用作答谢礼,想了一回,又建议道:“老爷,可巧正是太后国丧,玉器倒是应景儿。可巧前儿老奴出门置办东西,瞧见大明湖边上那家木料铺子有两株上等紫檀木,十分罕有,且是料理好的了,夏秋也合适呢。”   牧清辉一听,果然心动,只是又担心如此好料,已经给人定下了。   管家闻言笑道:“老爷放心,这等好物岂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且这一二年咱们济南府也不大景气,如今您回来了,哪里要不来呢?”   牧清辉听后点头,不过还是谨慎道:“去打听打听,若是有主儿了的,就罢了,切莫勉强。若是无主的,就一发要来,我有用。”   到底是因为作风张扬而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如今牧清辉当真再谨慎不过,生怕再给什么人使计套住了。   管家便出去打听,果然其中一株已经有主了,然而那店主一听是牧清辉想要,竟想要毁约,改卖与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莫说牧清辉格外叮嘱过了的,便是不叮嘱,经历这一遭的老管家也不敢这般轻狂,当即否了,只坚持要剩下的那一株。   牧清辉听后,难免有些后怕。   说老实话,也就是吃了教训,不然若在之前,他必然顺水推舟的收下。瞧着是没强迫什么人,可到底截了胡,说不得已经暗中结下仇怨,难保来日对方不落井下石……   可因为只有一棵紫檀,材料有限,大件家具便做不得了。   牧清辉请了匠人来商议一回,最终决定打两个形态、花纹各不相同的小巧多宝格子,分别送与自家弟弟和杜文,算作答谢。剩下的小料便交由木匠自己发挥,或做首饰匣子,或做簪子、镯子、手串儿,甚至是搭上几块绣面做几扇小巧屏风,送人都好,又庄重又体面。   几日后,木匠与琢玉匠人果然都送了花样子进来,牧清辉便又缠着商氏一同看。   原本商氏不想搭理,可他又口口声声说是要送人,非同小可,马虎不得,而自己对女眷拿捏不住,商氏磨不过,只得看了。   如此一来,两人不免又要交流,虽还是少不了商氏呼来喝去,朝打夕骂的,可牧清辉却十分满足。   哀莫大于心死,有动静,总比没动静强得多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还是同一间屋子, 还是那两个人, 然而不管是心情还是处境, 都与原先截然不同了。   到底是去开封大牢里住了几个月,饶是没用刑, 牧清辉也消瘦不少, 瞧着人也憔悴了。可那一双眼睛啊, 却越发的深邃了, 好似一口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老会长突然对自己此行的结果不确定了起来。   若说当年,牧清辉虽少年老成,可毕竟经历的少些, 他总能猜到对方的几分心思。然而如今?   老会长借着寒暄的当儿打量了牧清辉几眼,忽然就觉得自己已经看不透眼前这个后生晚辈了。   老会长此次前来,还是像当初一样,想叫牧清辉重新接任济南商会会长一职, 可牧清辉也如当年一般, 推了。   “牧会长又何必如此呢?放眼整个济南, 还有谁能挑得起这副担子?”老会长觉得自己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牧清辉进去的这几个月的忙活几乎将自己过去几年将养回来的本钱消耗一空,再这么下去, 他累都要累死了, 便是挣了再多的钱, 恐怕也没命花。   不同于当年的以退为进,如今的牧清辉是真的有些身心俱疲,想好好弥补下妻儿, 多花些时间陪陪家人了。   “不瞒您说,”他笑了笑,直言不讳道:“我已决意退隐,近来已经开始教导植儿了,连自家商号我尚且如此,又哪里会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管旁人的事呢?”   老会长来之前确实也听到了风声,然他到底是猜忌了一辈子,根本不相信牧清辉再吃了这么大的亏之后,好容易重新归来,竟真的能忍住这天大的诱惑,放弃到手的权力么?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假。   济南商会这老少两届会长前后斗了十来年,哪怕不知道自己,可对方每日什么时辰起来,一顿吃几碗饭,喜欢吃什么菜,甚至是爱什么样的女人,当真是一清二楚的。   牧清辉自然知道对方不信,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当你说的就是实话的时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老会长盯着牧清辉看了许久,见果然瞧不出破绽,只好顺着往下说:“话虽如此,可牧家商号亦是商会一员,商会的事,也是牧会长你自己的事呀。再者,牧会长总要顾念一下咱们济南商会的同行,若此刻你不管,商会便要散了!”   他说这话却是真心的。   托前些年海商的便利,济南商界着实风光起来,引得周边省市羡慕不已,济南的商人去到外地也自觉腰杆儿都比旁人的直些。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随着时间的流逝,到底走漏了些风声,这几年外地竟也有几处商会同南边海商搭上线儿!   眼见着同行对手们的日子也越发滋润起来,偏偏他们这头状况不断,谁心里不急呢?   “哎,莫说此话,却将诸位同仁置于何地?”牧清辉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根本不将对方的话往心里去。“晚辈何德何能,叫众位这般看重!先前几年是我狂妄无知,众位前辈又谦和厚道,所幸没出大篓子,可到底前番也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只在惶恐不安。如今我虽重获清白身,可也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哪里还敢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老会长刚要开口,就听牧清辉突然又来了句,语气也是如出一辙的谦和:“我已经不是会长了,您也莫要这样喊了,当真折煞我也。”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半日,任凭老会长说破天去,牧清辉就是打定主意不松口,除了自家事儿再不管了的。   他老婆的病还没好,自己的身子骨儿也没利索,一个儿子不大顶用,另一个乳臭未干,话都说不利索,抬头低头一大摊子的事儿,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工夫再去为广大同仁谋福利?   坐牢的那些日子,他都想明白了,什么会长不会长的都是虚的,左右如今剩下的这些钱也够他们花的了,至于儿子们……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操心再多也无用!   若是个能干的出息的,便是这会儿只剩破锅烂铁以后也能不愁吃喝;若是无用的,跟那两个庶出的弟弟一般,正事儿不做,只知道吃喝嫖赌,便是有几座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折腾的!   长子还小,要独当一面少说还得磨个十来年,自己且先帮他看顾着。等确实能顶事儿了,自己说不得也五十岁的人了,就把担子一撂,正经养老去,多好的事儿!   这几日商氏已经肯同他说话了,晚间夫妻两个齐齐躺在炕上贴膏药,一个趴着一个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商氏就问他是不是要重任会长。   牧清辉就摇头,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他还老当益壮呢,我瞧着少说也能再撑几年。下头还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呢,不然也不至于我刚走,就有人顶上来。”   顿了下,又道:“别看那些人催的急,可有几个是真为了我这个人呢?不过是想借着我的便利自己发财罢了!你瞧前阵子咱们家出事儿就知道了,原先多少人老远见了就牧兄、牧掌柜、牧会长的,恭敬地了不得,热情的了不得,但凡说点儿什么,胸膛拍的砰砰响,可一旦刚出了事儿,我还没怎么着呢!一没判刑,二没用刑的,那起子小人就跑的一个赛一个飞快,有跟着说坏话的,还有合起伙来排挤的,我若回来的再晚些,商号能剩几成都不一定!就这么些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谁爱折腾谁折腾去,老子不去!”   虽然想开了,可每每想到这里,牧清辉还是有些生气。   当初做会长的时候,他也是付出了百分百的热忱,虽然确实挣得大头,可也因为他出了最大的力呀!   居中联络,整合海商,个中的风险等等,什么不是他一力承当?那些人也不过算是一同入股罢了。   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什么玩意儿!   商氏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这才几天,算上今儿的老会长,都几波了?哪里会那么容易放弃?”   这几年,济南商会的买卖经营中,海商所得占得比重越来越大,众人正吃到甜头处,突然牧清辉就不做了,而偏偏他们都没有这个本事,哪里会依!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商氏又低低道:“若实在推不过,便去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正如老会长所言,牧家商号也是济南商会其中一员,若是商会整体就此低迷,他们家也讨不来好。   可牧清辉是真的有些寒了心,确实不大想干了,因此也只是摆摆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含糊道:“睡吧。”   说睡,却哪里睡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商氏又问南边偷偷卖了自家船厂并船队的叛徒该如何处置。   不问则以,一问,牧清辉登时就冷笑起来。   “我已暗中派人找去了,不日就有消息。”   他虽想开了,但想开的内容可不包括这个!   想他牧清辉是什么人!十来岁上就敢同人老成精的老父周旋,并成功摁死了他,又将一众讨人厌的小老婆、庶子庶女统统打发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且便是如今有人告发,也没人查出端倪,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那厮原先不过是个卖身为奴的穷小子,一无所有,身上一丝一缕,吃的一粥一饭,皆是自己所赠,后来又得了自己的扶持,摇身一变成了南边声名大噪的船厂、船队掌柜的,此恩如同再造。   他非但不思感恩,竟还敢反要自己一口,果然是闪的自己狠了。   打量他牧清辉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既做得出,就合该使计谋将自己掐死在牢狱里头出不来,不然……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大半个月,中间又过了一次端午,更多的人成功或不成功的登门拜访,渐渐地就只剩下一个主题:   希望牧清辉重任商会会长,带领众同仁延续辉煌。   就连现任济南知府也在他派人去送了节礼,叫人送回礼的时候捎了句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最近本地商界有些混乱无序,且连着几个月的税收也不大好,直接导致本地经济看上去欠佳,进而影响了他的政绩……   于是知府大人也希望牧清辉能早日归位,旁的不说,先将本地经济重新抓上去要紧,也省的他年底回京述职时在众多同行中没有脸面。   然而牧清辉有些烦躁。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忙得昏天黑地,便是过年也恨不得忙活到三十儿晚上,去给城中穷苦百姓发放完了节礼才回去同亲人团聚,更别说其他的清明、端午、七夕等,更是能免则免,偶尔妻儿大半年都见不到他的面也实属正常。   如今好容易有空了,他正想欢欢喜喜自自在在的同家人过一个端午,结果又被这些人搅和了,于是原本的七分不乐意也已经涨到了十分。   然而谁也不知道,牧清辉的所谓不乐意还没到头。   端午过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牧清辉照例叫人取了冰块出来乘凉,结果取冰块的下人还没回来,外头一个负责报信儿的门子就气喘吁吁的进来了。   大热天的,他跑的又急,这会儿满面通红,热汗滚滚,简直如同逃难一般。   如今商氏已经能起来走动了,见此情景心头登时咯噔一声,两手忍不住得发颤。   她也是被吓着了,早先牧清辉被抓走那日,家里头下人也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进来报信儿,说是官兵来了……   正想着呢,商氏就觉得自己冰凉的手掌被人握住了,抬头一看,牧清辉就冲她点点头,温和一笑,安抚道:“莫慌,无事。”   商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瞬间安宁下来。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商氏赶紧抽回手,又狠狠瞪了牧清辉一眼,不过估计威力不大,因为对方非但没害怕没伤心,反而如得了便宜一般美滋滋的笑了。   “能有什么大事,天塌了不成?还是老爷又要被人抓走了,慌什么!”牧清辉训了一回,才问是什么事。   那小厮低头认错,又喘匀了气息,这才道:“回老爷,还真是大事,老会长他今儿一早儿没了!”   夫妻二人都呆了,齐齐起身问道:“你说谁没了?”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牧清辉只喃喃的说不可能。   前儿来的时候瞧着也还气色红润的,怎的说没了就没了?   这事开不得玩笑,牧清辉也不好多计较,商氏也叫家中针线上的人紧赶着裁几身素净的衣裳,预备明儿登门。   因商氏还有些虚,牧清辉执意不许她去,次日只自己出门,结果灯火阑珊了才回来,满身疲惫。   原来老会长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当年被迫让位,好歹算是养回来些,不曾想牧清辉突然卷入朝堂纷争,他被迫再次出山,结果反而亏空的更厉害了。   前儿牧清辉好容易回来,老会长已经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本想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开,却不想一贯好这口儿的牧清辉竟然一反常态的死活不接了!   偏又逢端午,没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不大中用还一直内斗的晚辈到处撑场面,又是稳定人心,又是同外省商会同行交际的,忙了各四脚朝天。在外那几日,他已经到了需要日日喝参茶,含参片,吃保命丹的地步,好容易强撑着家去,当天就起不来了,然后济南城最有名的几个大夫过来,也不过只多给他续了两日的命,到了昨儿早上,终究还是撒手去了。   牧清辉回来之后,半晌无语,表情十分复杂。   按理说,他们一老一少的,争了这么些年,相互间明里暗里没少使了绊子,俨然是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如今老会长没了,他去了对手,该高兴才对的。   可亲眼看着那人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往年恨不得逼死人的一双昏花老眼再也睁不开,一丝儿气息也无的时候,牧清辉并未感受到什么成功的喜悦,相反,他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失落。   人死了,便是有再多仇怨也没用了。   商氏也不说话,只陪他静静坐着。   过了许久,牧清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道:“就在不久前,我还在牢里想,这回我算是死在那老货前头,他算是如愿以偿了,回头还指不定多么得意。没想到世事无常,我没死,他倒是先家去了。”   山东这一带有个说法,人死了不好说死了,而要说“走了”或是“回老家” 了,也算是对逝者的一点尊重。   商氏听这话不像,皱了皱眉,道:“什么死啊活的,怪不吉利,快别说了,叫孩子听了也不像。”   如今是商氏说什么,牧清辉没有一点儿不从的,听了这话当即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说这个。”   商氏顿了顿,又道:“他年纪本就比你大,走在你前头也是应该,活到这把岁数,也算高寿了,你不必介怀。”   牧清辉意义复杂的干笑一声,道:“斗了这么些年的,突然就没了对手,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商氏闻言啐了口,没好气道:“要我说,你也是该的,先前两人乌眼鸡似的,如今一个没了,偏你又在这里这般作态,算个什么样子!”   说完,又话锋一转,问道:“老会长走的突然,商会其他人又难当大任,你可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牧清辉就以手扶额,叹道:“真是想来的不来,无心插柳偏又柳成荫,若是几年前的我,得了这消息不定如何欢喜,可眼下,呵,还真觉累得慌!”   话虽如此,可不管是商氏还是牧清辉自己,都知道如此一来,商会会长一职必然还是要落回到他头上,此事与个人意志无关。   果不其然,日此一早,商会诸人就在本就支持牧清辉的几位成员的带领下来到牧家,开门见山的请他重登会长宝座。   “牧会长,如今商会正值死生存亡之际,形势之严峻比之当初您临危受命之际有过之而无不及,您千万莫要推辞了!”   “我等皆知你非那等贪图权势之人,可值此非常之际,万望你以大局为重呀。”   就连那两个被老会长拉上来从旁协助的人也硬着头皮挤进来,从旁帮腔,力劝牧清辉顺应民意。   老实说,将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心简直都在滴血,任谁要亲手将到嘴边的肥鸭子递给旁人都是如此感受,可不试不知道,试过之后他们才明白,这会长的位子瞧着光鲜,坐上去可是烫屁股的!   莫说各行各业各家各户事情千头万绪,光是这一二年好容易辟出来的同南边商会合作的跑海商一事就将他们折腾的够呛:那些人除了牧清辉,谁的账也不买!   到了这个地步,若牧清辉还一味推辞,那真就要变成商会死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受了。   不过话还得说清楚。   他也没隐瞒,只说自己入狱期间,南边原先一直合作的两家船厂之一怕被牵累,已经单方面毁约,如今他正在努力重新联络,不过具体能不能成,什么时候能成,尚未可知。   说来还是那忘恩负义的逃奴的错,因他走的慌忙,竟匆匆将船厂和船队俱都以远远低于市场价的数出手了。如今牧清辉再想重新买回,对方却是个精明的,料定海运大有可为,不肯轻易出手了。   若牧清辉直接报官,官府查明真相后倒也能帮忙追回,可那样做无疑就将他一直隐藏着的秘密公之于众,不说再次引发上头觊觎,便是济南商会这边也恐再生波澜,只好吃了个暗亏。   好在月初就派出去追查此人行踪的阿磐已经传回消息,说已然发现了行踪,想来不日就能将他擒获,倒也能极大的降低损失。   济南商会众人听后纷纷大呼遗憾,又众口一词的谴责起那出尔反尔的小人来,气氛一时十分热烈,竟是空前团结了。   又过了约莫一月,阿磐终于将人捉回。   说来也是叫人啼笑皆非,那小子竟是个多情种子,便是逃命还不忘带上家中三个姨娘,却将发妻抛在脑后。   他却不知彻底被伤透了心的女人有多么可怕,竟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许多事情,一股脑都告诉了阿磐,阿磐本就精明能干,又得了这个便如虎添翼,顺藤摸瓜,很快就在临省郊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上将人捉到。   那人背叛旧主,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日突见阿磐从天而降,直吓得屁滚尿流,求饶不迭。他是知道牧清辉素来手段的,很清楚这回回去必是生不如死,竟掏了许多银两出来,意图贿赂。   岂不知阿磐替牧清辉去死都毫无怨言,又怎能如他所愿?当即大怒,一言不发,直接将这群狗男女都绑了回来。   将人押到牧清辉跟前后,这直汉还愤愤不平的问道:“老爷,要小的说哪里需要这样费事了,保管小人三拳两脚下去,打碎他满口牙,必然什么都说了。”   那人越发瑟瑟发抖起来,哭爹喊娘,十分狼狈,三个姨娘早就吓晕的吓晕,吓傻的吓傻,哪里敢发一声。   牧清辉竟笑了,摆摆手示意阿磐退到一边,自己却亲自走下来,去那人面前蹲下,用力抬起他的脸,很认真地问道:“我究竟有哪里对你不起,引得你这般背叛与我,嗯?”   那人本就怕得厉害,若是得一顿打骂反倒轻快些,可如今见牧清辉不怒反笑,只吓得肝胆俱裂,两排牙齿咔咔作响,一语未发,已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见是这个结果,牧清辉越发无奈,只得对着阿磐追问道:“老爷我有这么吓人么?”   阿磐憨憨一笑,道:“哪里是老爷您吓人,只是这小子做贼心虚罢了。”   说完,又上前揪起那厮衣领,将人径自提起,不屑道:“老爷,却该如何炮制他?”   到了这般田地,牧清辉也没了追问的心思,只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便摆摆手,道:“将银钱藏匿之地都问明白了,算上他这些年的家私,差不多也就够了,之后么,便把人丢到东边金矿做苦力去吧,莫要沾了人命,倒叫佛祖怪罪。”   此人背叛自己之后一路逃亡,惶惶不可终日,又怕露了端倪,因此竟不大敢花费,得的银子约莫大都还在。   且这些年他在南边顶了半边天,也是一方豪富,家私甚重,不下二流商人,一发讨回来,恐怕还有剩呢。   阿磐粗声粗气的应了,听到最后却又嘿嘿笑了,道:“老爷又说笑,恁什么时候信过佛祖?”   说的牧清辉也乐了,佯怒道:“好小子,竟敢消遣老爷了,还不快去?”   至此,牧清辉一事算是尘埃落定。   在济南府闹得天翻地覆的当儿,杜瑕这边却也着实经历了痛彻心扉的一回。   皇太子的忠实支持者奉命前去江南一带抄家,因资产甚重,光是清点就需要好些时日,又要登记在册,为防有变,便先将这三家的家眷押送进京。   七月初九,时隔数年,杜瑕再次见到了方媛。   因是皇太子命令不许探视的,那些看守正愁没钱入账,可巧杜文上下打点,叫杜瑕进来,上到牢头,下到小卒都极其奉承。   杜瑕见状又喜又叹。   喜的是管理稀松,好歹自己能进来瞧瞧;叹的是皇太子这般处事,上行下效,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连带着小小牢头都敢卖弄权势,大肆敛财,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了。不必远了说,单看薛崇主办的时候吧,当真是铁面无私,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被抄的三家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商,这几年更是原因不明的扶摇直上,俨然已经从三流飞跃到了一流,家眷仆妇便极多,一整座大牢都装不下,还是先临时空了两座庙和一所前几年犯官的旧宅子,好歹才塞满了。   柳家在扬州府也算显赫了,便是个二等仆妇也一般的穿金戴银,更何况是方媛这个少奶奶?扬州又素来是富庶之地,当真是一脚出八脚迈,穿不遍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玉珠宝,不知引了多少人明里暗里羡慕。   可现如今……   负责抄家的官员和兵士固然能捞油水,可负责押送人的就没什么,且又路途遥远,保不齐中间遇上什么风刮雨淋,十分辛苦。而一般被抄家的这些人都非富即贵,莫说身上的首饰,便是随便一件衣裳,一个荷包也都十分值钱,因此许多人便想尽办法从这些人身上榨油水。   从江南到开封本就极其遥远,便是车马兼程也要将近一月,更何况是步行,这些原本光鲜亮丽的富商家眷们已然麻木了。   杜瑕一路走来,就见她们个个灰头土脸,两眼无神,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哪里还像个活人!   牢头亲自带着杜瑕到了一间破屋子外头,抬手将窗棂拍的哐哐作响,里头众人登时如惊弓之鸟,嗷嗷乱叫,挤作一团,几个年纪小的竟哭了起来,十分凄惨。   见此情景,杜瑕面露不忍,那牢头却显现出一丝扭曲的成就感,这才对里头喊了起来:“方氏,方氏!有人来看你。”   过了许久,里头才缓缓站出来一个人,哑着嗓子对这边问:“谁来看我?”   她木然的看过来,四目相对,方媛的瞳孔剧烈收缩,杜瑕的眼泪刷的便流了下来。   就见她蓬头垢面,灰不溜秋,瘦的什么似的,嘴唇也都干裂出血,外头大衣裳没了,只穿着一身藕合色中衣。那衣裳料子也是好的,上下俱都绣满了精致的纹样,可因为从扬州到开封一路上都未曾换洗过,已然脏的看不出上头的花色,不等靠近就闻到一股恶臭。   杜瑕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当年她们二人初次相见,方媛一身大红皮棉裙,面若春桃,容光勃发的模样,越发泪如雨下。   方媛也认出了她,两行热泪将面上灰烬冲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她快步上前,死死抓住杜瑕的手,两片龟裂的嘴唇蠕动几下,终于吐出几个字:“我对不起你。”   听了这话,杜瑕当真心如刀绞。   一方面是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且是她最不想听到的;另一方面则是亲眼看到原先记忆中那般张扬明艳的姑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曾经两个人相处的一幕幕便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飞驰而过……   事到如今,杜瑕也不必再说什么,可方媛却好似回光返照一般,说了好些话。   “现在回想起来,我可真是傻呀!我机缘巧合窥破真相后也怕呀,还曾问过许多回,他们也反复保证过了的,说必然不会牵累到你们……我如何就鬼迷心窍的信了呢?一笔写不出两个牧字,自然也写不出两个杜字,坏了牧家大哥又是为了什么?又如何会牵累不到你们!可怜我尚且沾沾自喜……我真是,蠢透了呀!”   方媛一行哭一行诉,说不清的后悔,道不尽的内疚,只哭的肝肠寸断,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吐出来。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了,杜瑕记忆中的方媛一直都是骄傲明艳的模样,便是生气也自带一种讨人喜欢的率真和娇憨,何曾见她这般痛哭流涕?   杜瑕也跟着哭了一回,又替她擦泪,抓着她的手不住的摩擦道:“你只是知道而已,这些事并没有经过你的手,我去求求哥哥,叫他帮忙,必然能轻判的。”   说到底,方媛也没直接参与什么,最大的过错也不过知情不报罢了,若有人上下打点,必然能够轻判的。   方媛听后,身体一僵,忙制止道:“傻丫头,莫要多事!你们家才好了,千万莫要再掺和进来!”   顿了下,她又道:“我算看明白了,但凡跟皇家沾上边儿的,对咱们老百姓来说,就没有一桩好事!你们家两个也都身在其中,哪怕暂时脱不了身,也万望自保为上,莫要傻乎乎的被人当了枪使!等待过几年功成名就,可想着尽早脱身呐!那上头做的人哪里有心!”   说罢,又忍不住掉泪,又哭道:“我沦落至此,不过是我蠢,轻信于人,若再叫你们跟着遭罪,却叫我死了都不安稳。”   杜瑕也哭个不停,只抓着她的手道:“你还这么叫我,却不知我都是孩子的娘了……”说完,却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早年听说方媛也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如今大的也有三岁,小的也有一岁多了,怎的没见?   方媛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低声道:“事发前两日我觉得不好,唯恐有变,我们这些大人是跑不了的,可稚子何辜!我就叫了两个靠得住的下人,偷偷将他们送走了。孩子小,又乱哄哄的,上头的人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可那几个没来得及送走的,就毁了。”   杜瑕忙问孩子的下落,方媛却死活不肯说,只道已经错了一回,绝不肯再有第二回 连累他们的事。   说到孩子,方媛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又问毛毛,万分遗憾的垂泪道:“原先你千里迢迢从开封回来送我出嫁,咱们三人还私下玩笑,说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娘,如今,我竟是不能够了!”   说罢,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那牢头去而复返,连声督促道:“夫人,上头管得严,不敢多待,您该走了!”   杜瑕生怕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不肯走,还是方媛狠狠心,径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然后用力往外一推,冲小雀哭喊道:“还不带你们夫人走?这种腌臜地方,莫要再来了!”   说完,就扭过头去,捂着耳朵,冲墙角蹲下了,再也不往后瞧一眼,只两肩还不住抖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杜瑕回家之后果然向杜文求助, 问他能不能做点儿什么, 帮助方媛减轻罪责。   诚然, 她确实对方媛有怨念,她们曾经那样好, 对方却在明知柳家要对牧清辉下手之后依旧隐瞒。可如今柳家倒了, 方媛也成了那般模样, 便是有什么恩怨情仇的, 也都能暂时搁置一旁。   “我知她是不能洗清的了,不过若是真判了流放三千里,她是必死无疑的。能不能近些, 或是罚些体力活什么的?”   方夫人就只她这么一个女儿,本来远嫁,无法时常相见就已经够叫人难过的了,若是再被判成流放三千里, 生不如死, 当真令人心碎。   她也知道柳家一案牵扯甚广, 皇太子好容易将他们连根拔起, 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当家的少奶奶?所以也只是求惩罚的轻些罢了。   这个妹妹素来要强,确实本事也大, 甚少同自己提过什么请求, 一般情况下, 但凡她开口,杜文都不会拒绝。可眼下他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竟问了些貌似与杜瑕的请求没有半点关联的问题,比如说方才方媛是怎么说的,说话时又是什么样的神情。   杜瑕虽然有些不大明白此举含义,不过还是依言回答,然后就见杜文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先打发人回去问问吧。”   她一怔,又听杜文道:“我总觉得她是存了死志的。”   杜瑕大惊,果然又叫人重新回去,不多时,那人回来了,很是敬佩的看了杜文一眼,才道:“夫人节哀,果如大爷所料,小的去的时候,那位方太太已经给人抬出来了,说是畏罪自尽。”   话音刚落,杜瑕就泪如雨下,哽咽道:“是我,是我逼死了她!”   一瞬间,她的内心被后悔和自责所充斥,她止不住的想,假如自己没有去看方媛,没有跟她说那些话,那么方媛是不是就能避免这种结局?   “究竟是为什么,难不成你想不到?何必自苦!”杜文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柔声安抚道。   诚然,方媛有愧对杜瑕的因素,可就为了这个去选择自尽……说的不好听一点,自家妹子也未免将她自己的分量考虑的太重了些!   方媛为什么死?因为她清楚得很,柳家已经被彻底连根拔起,甚至有关联的几家也倒了,再无翻身可能。方媛作为柳家少奶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而方家在陈安县可算庞然大物,莫说放眼全国,便是将范围扩展到山东省,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因此哪怕知道方媛可怜,可方家什么都做不了!若是方媛继续活着,也只会给方家抹黑。   娘家没得帮,夫家倒了个彻底,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烂到家,还背叛了曾经的挚友……   一句话,方媛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念想。   那既然她早就生机已绝,又为什么非拖到杜瑕去看她之后才死了?还给对方留下这样重的心理负担。   很简单,她想要亲口说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杜瑕病了,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病的这样厉害。   她吃不下,胃口全无;睡不香,睡意消散;甚至就连正在连载中的画本子也提不起精神画,书海的李掌柜甚至也亲自登门催了一回,结果见她这般憔悴萧索的模样,也有些开不了口。   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因为暂时还不能接受一位好友去世的打击,纷纷出言劝慰,又拉着她游玩,陪着她看毛毛成长等,总算渐渐回转过来。   等杜瑕慢慢恢复过来,已经进了十月,而毛毛也已经会喊爹娘了。众人欣喜非常,杜瑕也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用心教导他学旁的话。   这个时候的小孩儿正好玩,成长的非常迅速,他开始对周围环境展现出空前的兴趣,对一切事物都十足好奇。   而随着长开,毛毛的五官逐渐摆脱了一点杜文的影响,开始更加酷似牧清寒。有时候杜瑕瞧见他满是稚气的肥嫩小脸儿,恍惚间就看见了孩童时候的牧清寒,不禁又开始思念起远在边疆的那个人。   大约是遗传了父亲的好体格,毛毛十分活泼好动,单纯的爬行和坐姿已经不能够满足他强烈的探索和求知欲望,比如说抓着东西就往嘴巴里塞,再比如说大半夜突然醒来,扶着婴儿床的护栏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力拍打,并尝试着往上爬什么的,时常把人吓出一身冷汗。跟着的奶妈和丫头等叫苦不迭,日夜不敢放松警惕,生怕出一点纰漏。   不知什么缘故,杜文和何葭至今没有身孕,于是两人越发的爱抱着毛毛玩,热情和耐心的程度经常让杜瑕自己都有些惭愧。   不过虽然都是带着小东西玩,可夫妻二人的目的和动机却不尽相同:杜文对子嗣似乎并不着急,还经常安慰妻子,而喜欢毛毛也是单纯的因为这是他的亲外甥;至于何葭,却是真心着急。   时下还是流行一种说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人分明是前后脚成的亲,如今人家的儿子都快周岁了,自己这边竟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便是杜家人体贴,可娘家人却有些坐不住了,前儿亲娘赵夫人甚至还偷偷塞给她一张秘方,说是民间代代相传的老方子,效验的很。   看着前面用力挥舞小胳膊的毛毛,何葭忍不住有些面红心热的,心中难免蠢蠢欲动起来:要不,自己就试试?   “想什么,这样出神?”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几乎将何葭吓得跳起来,然后说话的杜瑕见她反应这样大,也给唬了一跳。   这样羞人的话哪里好同旁人说!   何葭本能的摇头,连说无事。   不多会儿,杜文也下朝归来,照例先抱着毛毛玩了一回,可这小东西却对他不大亲热,两条胖腿儿有力的踢动,只扭着肥肥的身子要找自家娘亲,口中还哇哇乱叫:“娘,娘,不,不舅舅!”   被这样光明正大的拒绝,杜文的脸上登时如隆冬腊月哩霜打了的茄子,十分愁苦。如这胖小子的愿,将他递还给杜瑕之后,杜文又唉声叹气的说:“被这小子这般嫌弃,我这个舅舅当真要伤心死了。”   杜瑕噗嗤一笑,一针见血道:“若我是他,我也烦你。你何苦这样心急,他才几个月,你便得空就念什么大部头的书本与他,一天到晚也没个闲空,莫说他,便是个大人也该烦了!”   许是最近朝中没什么值得出手的大事,杜文竟很有些闲得慌,又不知从哪儿兴起的念头,但凡有点空就要对着毛毛念书,什么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的,王氏与杜河早就被烦的不轻,老远看了这个儿子就要躲开……   毛毛这小东西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这个舅舅聒噪的很,不好好陪自己玩耍不说,还要日日在耳边念咒,因此进来也是十分不待见。   话音刚落,毛毛竟也附和似的嚷嚷起来,见了娘亲发间朱钗,又挣着要去拿。   杜瑕顺手摘了首饰,仔细打量一回,确认没什么锐角和可能脱落的零件之后,也不管价值几何,索性就塞到儿子手里玩,只待他要往嘴巴里塞的时候就轻轻拍一下那只小肉手,明令禁止。   如今毛毛已经张了四颗米粒似的小白牙,很喜欢拿点东西磨牙,不过杜瑕从不放任,除非是厨房正经做出来的磨牙棒之类的,否则小东西一旦往嘴里乱塞,定要制止的。   这么大的小孩儿已经开始长记性了,或许只是条件反射,可杜瑕发现,只要自己坚持原则,次数多了,毛毛也就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了。   所以说,孩子还得管,还得从小就管。   杜文挠挠头,也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解释道:“我观他天资聪颖,又活泼好动,若不悉心培养岂不可惜了?这才想帮他开蒙。”   说的杜瑕越发忍俊不禁起来,一边拍着毛毛肉嘟嘟的小屁股,一边道:“才几个月大,哪里就看得出聪颖不聪颖?活泼好动倒是真的。还什么开蒙,人家便是三四岁都嫌早呢,他才不满周岁,哥哥,你也忒着急了些。”   杜文被说的只嘿嘿笑,却没瞧见旁边何葭的眼神越发炽热了。   果然,夫君还是喜欢孩子的,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也是着急的,说不得我要拿那秘方试上一试……   因当初赵夫人就是偷偷塞给何葭的,其余人都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因此何葭暗中进行的事情众人竟一无所知。   倒是王氏觉得奇怪,私底下还跟女儿嘀咕了几句,说是这个媳妇原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的这几日突然贤惠起来,日日要往厨房里钻了。   杜瑕就笑,说:“人家贤惠你还不乐意?再说,她去厨房也是与哥哥做些补品,想来也是见哥哥前段时间累狠了,到底是心疼呢。”   王氏捏了捏毛毛的小手,也笑了,道:“偏你会说,我如何不乐意?只是冷不丁来这个,倒叫我有些诧异。”   莫说是她,就是杜瑕也有点意外呢。   须知何葭也是被何厉夫妇捧在掌心长大的,家境又好,便是不大爱读书、做女红,何厉也浑不在意,更何况是下厨!怕是她都没见过粮食菜蔬被送到厨房之前长什么样儿呢。就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突然对厨艺有了兴趣,当真有些匪夷所思,若硬要解释,恐怕要套用后世一句话:爱情的力量。   想到这句话,杜瑕不免又有些唏嘘,因为她又想起来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个人。   一个就是方媛,她沉醉于同柳家少爷的爱情之后,做出了一系列不正确的选择,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不过真要说起来,也不能说不正确,或许在她的角度看来也算同丈夫荣辱与共了。毕竟为皇子站队这种事,素来风险极大,便是一场豪赌,胜了怎么都好说,可要败了,也只能说“站”死无悔。又因这场赌局最后只能有一位赢家,所以类似于柳家这种情况,历朝历代都不算少,方媛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另一位,便是九公主。   她先看中苏家背景,主动表示愿下嫁苏平在前;又因终究看不中这个人,冷落其在后;后又救三皇子出困境,再次拉拢……   然后就在三皇子彻底倒台,九公主也面临终生苦修之时,苏平竟意外展现出自己情深义厚的一面,坚持要继续履行同九公主的婚约,只叫开封城内一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须知苏家本家这一代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嫡子,若他娶了九公主,不管下一任圣人是谁,都不可能准许他继承苏强的爵位了。而本朝律令又明确规定,嫡长子或是嫡子在世的情况下,庶子并无继承权!   这种律法条文出台的本意已经不可靠,或者是统治者为了保证贵族阶层血统纯正,又或许本就为了限制贵族数量过多、权力过大,将来坐皇位的辖制不了,反正对苏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也就是说,只要苏平不改主意,那么苏强挣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很快就要付诸东流!   有小道消息说,九公主本来是良心发现,不愿意再拖累苏平,想要主动取消婚约的,可不知怎的又突然改了主意,貌似是三皇子那边偷偷递出什么消息来,九公主便默许了苏平的打算。   因着这个,原本对九公主推崇备至的苏秀如同疯了一般,数次在公开场合指桑骂槐。   若在以往,这等侮辱皇室的人早就给抓起来了,可大约是皇太子这些年受了太多来自三皇子的闲气,竟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杜瑕又摇摇头。   罢了,都已经过去,还是莫要多想。   一家人就这么迎来了久违的安宁日子,除了还有人在外打仗之外,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直到……   “这是怎么了?!”   这日杜瑕娘儿们几个正在家中围着毛毛做耍,突听外头一阵嘈杂,然后就见彭玉等人呼啦啦护送此刻本应在上朝的杜文回来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杜文的衣襟和下巴上竟然撒着斑斑血迹!   杜瑕登时就惊住了,她脑海中蹦出来的头一个反应竟然是:   自家兄长张扬了这许多年,难不成终于有人瞧不过去、忍不下去,对他动手了么?   再仔细一看,一行人后头还跟着一个小黄门,还有几个捧盒子的宫人,瞧着还很是关切的模样。   杜瑕心里又忍不住咯噔一声,心道看这个阵仗,倒不像是杜文惹事的,难不成他,他还是吃亏的一方?   这个就不能忍了啊。   说来她也是个不大怕事儿的,即便真打起来,也该是他们家人欺负旁人,哪里能容得下旁人欺负自家人!   且不说杜瑕自己犯了画手职业病自动脑补,那边何葭却已经耐不住问跟来的小黄门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问则罢,就见那小黄门的表情竟很有几分微妙,一张嘴就隐约带着一种强力忍耐的笑意。   只听他道:“今儿朝堂之上,杜大人正侃侃而谈,却不料突然鼻血狂喷,止都止不住,诸位夫人不知道,可把皇太子同咱们唐大人吓坏啦,连忙传唤太医,谁成想,太医说,太医说……”   见他这样吞吞吐吐的,上到王氏,下到何葭都吓坏了,还以为杜文是患了不治之症,一个两个眼眶泛红,逼着那黄门快些说话。   杜瑕却渐渐回过神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转眼看杜文时,见他也是一副羞愤欲死的模样,欲要制止那黄门开口却也晚了。   “太医说,杜大人这是进补过度,反而导致身子骨儿有些虚。所幸这几日朝堂之中并无大事,太子特许杜大人回家休养几日呢!”   等会儿!进补过度?   王氏和杜瑕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杜家人是农户出身,日常起居也相当质朴,并不如何追求奢靡精致,而厨房这几日做的也都是荤素搭配的家常饭菜,并无什么进补之物呀。   不过转瞬之间,娘儿俩就想到了近来何葭的反常举动,两双眼睛便本能的投到何葭身上。   显然这会儿何葭也已经猜到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顿时也是羞愤非常,若不是不想失礼,她早就捂着脸跑了。   王氏亲自送走了黄门,又反复嘱咐他保密。   这黄门也是个实在的,忍了又忍,终究在拿了一个荷包之后说了实话:“老夫人,小人自然是不会多嘴的,不过因杜大人甚是受器重,今儿是太子殿下同唐大人、何大人、肖大人还有宋大人一同看着太医诊断的,这个……”   剩下的不用多说,意思就是小人自然不会多嘴,可至于这些贵主儿同大人们会不会说出去,那就难说了。   王氏直觉的笑容僵硬,好歹送走了他们,回去之后气的一屁股坐下,抬头一看何葭果然已经不见人影,忍不住就同女儿抱怨起来。   “你说这事儿闹得,若是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若真是病了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进补过度!岂不是坏了杜文的名声?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打从生下来之日起身子骨就好得很,除了早些年因被公婆苛待,导致瘦些之外,并无大碍,且这些年身上也有肉了,又隔三差五就请大夫过来把脉,康健的很,哪里需要什么补药!   什么人要补呀?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就是身子不好的。而杜文眼下正是大好年华,岂不是叫人以为他身子骨儿不好?   且不说外头的人听说了会如何编排,这回却是太子等人头一个只晓得,日后还会不会对儿子委以重任呀!   对何葭这个儿媳妇,王氏也确实没话说。   出身好,模样好,难得性格也不差,可唯独这一回,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杜瑕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很清楚何葭的心思和为人,眼下也只好劝道:“娘,如今但凡有点闲钱的,谁不讲究吃喝?便是吃些补品也无妨。再者方才那黄门也说了,不过太子殿下和哥哥的几位师公、师伯、老师在场,这些人都是知晓利害的,哪里就会往外说了呢?”   见王氏还有些耿耿于怀,杜瑕又笑道:“事已至此,难不成娘还要责怪嫂嫂关心太过?”   “我哪里会!”王氏重重的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我虽有些气她冒失,可也知道那孩子没甚坏心眼儿,这回能做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来,多半还是”   说着,她便往杜瑕小腹的位置扫了一眼,一副了然的神色。   杜瑕一怔,脱口而出:“娘竟知道?”   “娘好歹也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儿没见识过?”见女儿这般惊讶,王氏不禁有些得意,眉毛都扬起来了,又道:“素日里咱们看毛毛什么眼神,她瞧毛毛什么眼神?那里头恨不得长出手来,一同拦在怀里!按说她都这个年纪了,又是跟你差不多前后成家,小夫妻两个终日焦不离孟的,换了谁也该着急了。那亲家母隔三差五来看女儿,关起门来说的话我虽听不见,难不成还猜不着?上回亲家母又神神秘秘的,遮遮掩掩,我不过不明说罢了,不然反倒叫她面上不好看。”   杜瑕不禁对王氏肃然起敬起来,觉得这可真是一位难得开明的好婆婆!   “ 那,娘为何不明说?”   “你这孩子,常事精明,这事偏又糊涂了!”王氏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道:“我哪里没说过?只到底隔了一层,她也有些听不进去,我若说的回数多了,不免适得其反,反叫她以为我着急,在逼迫呢!也只好罢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话虽如此, 可饶是杜瑕也没想到王氏竟然早就窥出端倪, 且还这般平静, 一点儿不插手,当即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的说:“娘也真是的, 旁的也倒罢了, 那什么偏方秘方的, 您倒也真放心。这幸亏只是进补过度的流鼻血, 若是再有个其他什么症状,可如何是好?”   后世各大媒体之流曝光的“偏方”“秘方”害死人的事儿还少么?不说用量的问题,个人体质也不同呀, 更严重的还有可能潜在的过敏问题,一个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常言道,病从口入,更有是药三分毒一说, 便是真有病还需得谨慎斟酌着来呢, 更何况这种“我以为”“我觉得”的什么秘方!更是没谱了。   因民间多有此类方子流传,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原本王氏并不以为然,可自己这个女儿向来是有主意的, 也从未出错, 听她说了一回之后, 也有些不确定起来,不过还是有些迟疑的说道:“不能吧?”   “我倒不是怪葭儿,只药这种东西, 能不吃就不吃,便是非吃不可,也需得极其谨慎的,哪里能马虎呢?”   杜瑕叹了口气,觉得这个观念得改啊,不然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闹出大事来,当即苦口婆心道:“不说什么男女有别,只说咱们娘儿俩吧,同为女子,可一个体寒,一个体热,素日里但凡有个风寒脑热的,便是同时生病,大夫给开的方子还不同呢!更何况剂量?您忘了那一回,咱们刚到开封,手头不大宽裕,那年冬日咱们都着了风寒,您赶在我后头,又心疼钱,不肯再请大夫,非要吃我没吃完的两包药。结果非但没医好,反而越发的上火了,最后反而又花了大价钱……”   到底是身边的事,又是自己经历的,王氏一听这话就已经信了三分,不由得十分后怕起来。   却听杜瑕继续道:“再者哥哥如今还年轻哩,身子骨也素来强健,哪里就到了要吃补药的地步呢?过犹不及,家中养的鸡鸭鹅吃多了食儿还容易撑出个好歹,山上的树施多了肥料也能烧死,更何况人?”   “听听你这嘴,”王氏给她逗笑了,乐道:“那是你哥哥,哪里能是鸡鸭鹅比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   “不过咱们娘儿俩关起门来打比方,怕什么?”杜瑕心道,若我不把道理说得浅显些,你们哪里肯信,又或者哪里肯这么容易就信?再者要说的深奥些,药理什么的,我也不懂呀!“话糙理不糙,娘且细琢磨琢磨,我说的可有道理?”、   根据方才那黄门的话来看,这回当真算是走运,那偏方应该是跟杜文的体质不犯冲,所以只是进补过度,这已经是撞大运了!若是哪位药不对,没准儿人给吃出毛病来还不知是哪儿出的问题,他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   王氏暗自琢磨一会儿,半晌点点头,道:“确实有道理。”   不过假如要是承认女儿的话,岂不是要将这许多年来众人默认的规则给打破了?外头许多价值千金,外人求都求不来的秘方还有什么用?难不成众人都是傻子?不然怎的这么多年,这么些人都没有出声的!、   要说王氏与杜河这一对夫妻,最叫人打心眼儿里佩服、尊敬的就是从不刻意摆架子。他们从来不会像时下绝大部分长辈一样,且不说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能叫小辈心悦诚服、主动尊重的本事,二话不说先把架子摆起来是正经。这夫妻二人从来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反正杜瑕几乎没见他们不懂装懂过。   就好比现在,王氏就毫不迟疑的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若放在外头的家庭,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   杜瑕就笑了,道:“娘也无需钻牛角尖,便是秘方也分好多种哩!想那些当世大家殚精竭虑研究出来的,那当真是千金不换,若是对了症状,果然能救人一命呢。可怕的就是那些来历不明的,或是以讹传讹的,再要么就是有什么人觉得自己的症状与谁家的类似,便热心推荐的。好心不假,但这份好心却也不能随便发,不然一个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用方的自不必说,便是给方子的也委屈呢……”   以前没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杜瑕也从没在意过,可如今突然砸到自家头上,杜瑕也忽然觉得这种观念的恐怖。   这个年头的信息交流平台匮乏得很,且百姓之中不识字的多,沟通什么的基本靠口口相传,而在这相互传递之中,便是随便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也未可知!说的不好听一点,有可能前头这秘方已经害死了不少人,可因为缺少曝光的平台,后头的人依旧一无所知,还在欢欢喜喜的用呢!   她当然不觉得何葭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或是对杜文有什么恶意,可很多时候就是这种盲目的好心,反而容易做错事。   就好比这最常见的跟人推荐偏方的,这药是能胡乱推荐的么?简直是作死呢!   且不说个人体质不同,便是药理病理也颇为复杂,隔行如隔山呐!往往在咱们外行人看来差不多的东西,在人家专业的大夫眼中,很可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试问下,病都不同了,药怎么可能用一样的!   杜瑕想了回,觉得等会儿自己得跟何葭和杜文他们好好聊聊,然后接下来……自己可能要充分利用“指尖舞”先生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在话本和画本界同时展开宣传,让尽可能多的人一步步认识到盲听盲信的危害。   不管身处何地,既然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可怕的弊病,且她偏偏就可能有这个能力改变这样的现实,那么为什么不去做呢!   心中主意已定,杜瑕顿时就觉得自从得知方媛自尽而变得空洞麻木的心灵瞬间充盈而饱满,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了干劲儿。   这边娘儿俩在说这个,那头杜文同何葭也是空气微妙。   好容易鼓足勇气偷偷给自家相公吃个补药,结果还当着满朝文武丢了大人,何葭这会儿一条长绢吊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刚才王氏送黄门出来的当儿,何葭就已经捂着脸跑回房间,露在外头的脖子都臊的泛了紫,进门之后索性把自己丢到炕上,脸往被子里一埋,又羞又气的哭了起来。   随后进来的杜文一看,也有些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先将一众丫头小厮打发出去,关了门,亲自过去试图将妻子从被子堆儿里拔出来。   不曾想何葭自小骑马,又是个爱活动的,力气颇大,这会儿又发了狠,刚因为流了不少血而头昏的杜文拉了一回,竟没拉动!   虽然是进补过度,血气旺盛,可突然之间流了这么些血,如今杜文也是觉得有些虚呢。   杜文给妻子气笑了,微微喘了口气,扶着坐下,又拍了拍她的腰,笑道:“是我流血,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何葭身子一僵,哭的更狠了,又哽咽道:“我倒巴不得是我呢!害得你出丑,回头外头指不定怎么说,可叫我心里如何过得去?便是婆婆,她素日里待我那样好,如今我却闹出这般笑话,呜呜……”   “娘必然不会怪你的。”   “谁说不会?若是我的媳妇将我儿子弄成这般,我说不得也要生气呢!”   “你又不是故意的。”   “便是无心就无错了么?律法还规定失手杀人也活罪难逃呢!”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好一会儿,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听有人敲门,紧接着杜瑕的声音响起,问道:“可有空?我有话说。”   两人俱是一惊,都生怕这次的事情惹恼了杜瑕,竟同时惴惴起来。   这个妹子/小姑兼姐姐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胆量气魄同做事风范十分出众,便是寻常男子也难以望其项背,若无事就罢了,可这会儿遇到事儿,两人心里当真跟着打鼓。   何葭也顾不得藏了,一个劲儿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道若是,若是连闺蜜好友也责怪自己,自己,自己干脆就自请下堂算了!   杜文看她这般模样,也是心疼,又有点无奈,低声问道:“开是不开?”   何葭一咬牙,胡乱抹了抹脸,道:“开!”   便是再丢人,难不成自己还能躲一辈子?   杜文果然亲自去开了门,难掩尴尬的对自家妹子笑了笑,不大自在的摸摸鼻子,又冲身后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你莫要苛责。   好歹是从小疼自己到大的亲哥哥,如今成了家,果然是先护着媳妇,饶是杜瑕心中也有些泛酸呢。   不过她这回儿过来本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便冲杜文做个鬼脸,一把拨开他,道:“我们自在些说话,你去正厅喝药吧,方才都端上去了,娘叫你呢。”   见了妹子久违的跳脱样儿,杜文一时有些怔住了,随即不由得欢喜起来。自打方媛没了之后,牧清寒又迟迟未归,他已经许久没见妹子这般有活力了,当真高兴得很。   只是想到又要吃药,他的脸也不由得垮了。   这算什么事儿么!   前段时间吃补药,结果弄巧成拙,如今又要吃补药的补药……   此事万万不可为外人知晓,不然定然会被有心人笑死的!   杜文一边感慨万千的想着,一边往正厅去了,路上还反复将可能知道此事的人数了几遍:   师公并师伯师父等人倒不必在意,左右在他们跟前丢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碍事。那黄门和太医,自然更懂得做人,不必特意嘱咐想来也不敢随意往外说。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皇太子了,偏偏威逼利诱都不大好使……   嘶,这个人呀,真是叫自己越看越碍眼了!   重新跟杜瑕面对面的何葭是前所未有的尴尬,整个人杵在那里好似木桩子一般,两只手抓着衣角不断搓弄,面上红欲滴血,嘴巴开了合合了开,可终究说不出一句话。   杜瑕不由得噗嗤一笑,上前拉她在桌边坐下,道:“放心,我不会骂你,娘也并未如何责怪你,反而在自责呢。”   何葭一听这个反倒急了,面红耳赤道:“这如何使得?本就是我的错,婆婆哪里需要自责呢?”   若说王氏一点儿怨气都没有,那是假的,可都这样了,眼见着何葭自己现就要把自己自责死,若杜瑕再实话实说,后果真不堪设想。   打定主意的杜瑕也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只是话锋一转,叹道:“你还年轻,我也不过是这个年纪才怀上的,你又何必着急?”   话音未落,何葭眼眶里又带了泪,也是一半后悔一半焦躁的道:“可,可你我前后脚成亲,毛毛都这般大了,我如今连个动静都没有。偶尔回娘家,我娘也是着急,便是那些亲朋,也时常问起,我,我哪里能不急呢。”   “傻丫头,这种事情急是急不来的!”见她一张手帕都要哭湿了,杜瑕连忙掏出自己的来与她擦泪,又叹道:“儿女缘,儿女缘,这种事情讲究的都是缘分!旁人就罢了,难不成何大人也着急?”   “父亲倒是从未催过,”说到何厉,何葭面上总算显出点感激和安慰来,道:“当初姐姐生育时,父亲也是去了的,听见喊声十分害怕,又想起来当初母亲生产之时,更是怕的不得了。你不知道,有几回他还偷偷同我说呢,有些后悔叫我们嫁人了……”   没的说,若放在后世,依照何厉的地位、能耐及影响力,一准儿就是个轰动全国的女儿傻瓜!   “既如此,”杜瑕听了又是笑又是叹道:“你又何苦!”   何葭也十分难为情,可对着杜瑕,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倾诉道:“到底说出去不大好听,逢年过节的”   她没说完,杜瑕已经明白了后话。   逢年过节的,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那些可恶的七大姑八大姨自己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非要跳出来挑刺儿,说什么别人家这不好那不行的,便是没有问题都能给你折腾出点什么来!若是一味当真,先就把自己怄死了!   杜瑕说不出的愤慨与厌恶,安慰了何葭一回,因言辞犀利,何葭听着也十分过瘾,忍不住跟着吐槽起来,又低声骂了几句,自觉心头郁气都去了五六分,眉眼也舒展不少。   杜瑕也道:“早些年你我认识的时候,你何等洒脱肆意,我都羡慕的了不得,如今嫁了人,越发该张扬才是,何苦如此!”   她的本意是想让何葭重拾早些年的朝气与锐气,哪知何葭听后却有些羞涩的笑了下,低声道:“当年不是小么,如今嫁了人,自然不能那样没轻没重的了。前儿我打马球伤着了,母亲还说我来着,若非早些年我传出去那样的名头,九公主何苦会找上我……”   杜瑕一怔,直接呆住了。   这算什么理论?   早前瞧着赵夫人挺开明的,怎么如今听着也不大靠谱了?这同后世那些事故发生后不谴责施暴者,反而先责怪受害者自己不小心的行为有何分别!   两家往来的时间不短了,杜瑕自然不怀疑赵夫人对小女儿的爱,可不容否认的一点是,赵夫人的确更加偏爱长女何薇一点,便如何厉更偏爱何葭一样。这种偏爱的程度在正常情况下估计相差甚微,几乎难以分辨,可一旦遇到特殊情况,就非常明显了。   她那么说何葭,未必是真心怪她,可也必然是本能反应,归根结底就是赵夫人自己本身就不大喜欢小女儿的性格,正好出了事,她就下意识的拿着实际厉害说教。   也许赵夫人并无恶意,可这种拿着自己的爱好硬性规范别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杜瑕表示不敢苟同。   何葭已经算是性格开朗的了,可也被母亲那一顿说搞得留下了这样深刻的阴影,若是换了一般心思更加细腻、性格更加内向的姑娘,说不准抑郁症都出来了!   杜瑕是个直性子,何葭又不是外人,自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即挑高了眉毛道:“这叫什么话!”   见何葭满脸惊讶,杜瑕越发气不过的说道:“要真这么说,难不成女子成亲之后便都要变得死气沉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呆在家中相夫教子?若真如此,那么何大人心疼你还真是不差呢!”   感情这丫头是一下子扭弯儿扭大发了,完全的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这绝对不能够,必须得尽快的扭回来。   何葭一愣,本能的反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听着就是这个意思。”杜瑕面不改色道:“便是你不改又能如何?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时候没轻没重过?饶是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更何况人,生来就是不同的。容貌自不必说,便是性格也千差万别,有天生爱说笑的,有天生闷葫芦的,还有爱哭爱闹的。有活泼开朗写的,亦有小心翼翼的。难不成那些爱说笑的就是不庄重,还是闷葫芦就是傻子了?只要不违法乱纪,也不碍着危害他人,又有何妨?难不成你是吃他们家的粮米了,还是喝他们家井里打的水了,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要听什么?假如来日他们叫你去死,难不成你就撸了袖子去跳井?什么道理!”   何葭没想到杜瑕竟然反应这么大,见她越说声音越高,听得都呆住了。   殊不知杜瑕也是给今天一连两件事气着了。   什么鬼偏方就不再提了,便是这七大姑八大姨,甚至是左邻右舍八竿子打不着的熟人爱管闲事儿这一点也着实是她素来厌烦的。   曾经她为了追逐梦想,二十五六岁了莫说成家,便是连个男朋友都没的,为此没少受老家那些亲戚们的说道,搞得她不胜其烦,每每经历了都恨不得抓起数位板直接糊到他们的脸上去!   老娘自己挣钱,自己打拼,自己养活自己,我爱结婚不结婚,管你们屁事儿哦!   其实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根本就不是如他们口中所言的那般是为了“关心你”,他们不过是想找些茶余饭后的笑话消遣罢了,说完就过,只留下你一个人烦躁。   再者那类人多半也是生活中的失败者,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收获成就感的途径了,这才故意夸大模糊,拼命想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好显摆自己家是多么的和谐温暖,而你,对,就是说的你,确实多么的孤苦可怜又落魄……   这可真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有些臭毛病始终坚挺!   分明是来劝何葭的,可这会儿杜瑕自己先就抱怨上了,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摆事实讲道理,说的好不热闹,听得何葭连连点头,觉得真是太有道理了。   最后,杜瑕干脆下结论道:“生活就是这般,哪里又事事顺遂的呢?人活着,总是要多替自己想想的,莫说这是自私的想法,若家人当真疼你爱你,自然是看你生活的畅快了才能放心不是?”   这会儿何葭已经被她绕晕了,只觉得从她口中说出的每句话都是那样充满哲理,当即下意识的点头。   杜瑕满意的挑了挑眉毛,又自己倒了热茶润喉,再接再厉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数的,何曾胡闹过!就算是打马球伤着了,难不成要怪你?便是没有马球,莫非你就不学点旁的?便是你姐姐,她倒是不打马球,可琴棋书画都会些,还不是照样给人拉着四处应酬,何曾轻松过。咱们这样的人,既然入了这个圈子,便是不想掺和也得掺和,人在江湖,自然是身不由己的,哪里是你单方面收敛就躲得了的……”   何葭听了,直觉如醍醐灌顶,眼前一片敞亮。   可不是怎的!   不管是娘家还是夫家,亦或是自己的交际圈子,早就同各类斗争缠在一处,便是自己什么都不会,难不成外头那些人就不会想尽办法的拉拢自己了么?   “要我说,何大人才是天下头一个开明的,”杜瑕毫不脸红的拍了何厉一记马屁,道:“他身在官场,什么事儿不明白,若真觉得你这个性子不合适,哪里还会纵容这么些年。既然他老人家都不说什么,你却又自己吓唬自己作甚!”   何葭听后,越发臊得慌,垂头不语,不住傻笑,也觉得自己是有些钻牛角尖了。   “再说回孩子的事儿,”发泄完了的杜瑕总算想起来自己的来意,忙转回正题道:“要说着急,我大姐比咱们谁不大?卢将军的处境艰难不艰难,岂不比谁都需要个后代?你可曾见她着急过?便是我,前些年也没少被催,你可见我搭理过谁?”   何葭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满是崇拜。   杜瑕也有些得意,不以为然道:“也不怕你不爱听,我从小也是有个厉害名声的,莫说生孩子的事,没出嫁之前就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终日在外头传我厉害泼辣,若我一味的在意那个,早就把自己气死了,哪里还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你呀你,瞧着是个精明的,怎么遇到这事儿反而糊涂了呢。”   “好姐姐,是我糊涂了,你莫要再说了,倒叫人羞得很。”何葭瞧着这会儿心结也解开了,又上前拉着杜瑕的手哀求,果然重现了几分原先的活泼。   “也就说你这一回啦!”杜瑕没好气的戳了戳她的额头,道:“你闹这一出,非但是看轻了自己,也是看轻了我哥哥,看轻了我爹娘,看轻了我呢!谁催你不成?偏你又在意了。”   何葭又哼哼几声,脸上做烧,抱着她的胳膊说不出话来。   杜瑕又问道:“那方子在哪儿?吃了多久了?可曾找人瞧过?往后可莫要这么胡来了!”、   一提方子,何葭到底难掩羞怯,不过还是乖乖去柜子里头翻了出来,交给杜瑕,小声道:“母亲来之前找人瞧过了的,说是正经补药,并没什么坏处。”   “还没坏处呐!”杜瑕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的脑袋,没好气道:“净胡闹,这药也是能混吃的?也不看看对症不对症!人家那是恨不得七老八十了都没个子嗣才着急的,且身子必然也是虚,可你看看自己和我哥哥,哪一个虚?闹这一出可是好玩的?便是方子对症,可人不对症,又有个鸟儿用!”   何葭冷不防听她说了粗话,登时就瞪圆了眼睛,片刻之后又捂着嘴咯咯笑倒了。   眼下这个年头可不比后世,“这厮”“鸟”之类的话绝对是非常粗鄙的爷们儿才会说的脏话粗话,莫说何葭这等大家闺秀,便是寻常市井乡野的贫户丫头也是不会沾边的,因此杜瑕突然爆出这一句,当真令人震撼。   回过神来的杜瑕也有些不自在,不过旋即就丢开手,脸上看不出一丝半点的尴尬,果然叫何葭越发的敬佩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杜文于上朝之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疯狂飙血, 以至于在众人回过神来之前就染红了大半片前襟的事不仅牵动了何厉等人的心, 也着实让诸位同僚心潮起伏不定。   诚然, 这其中有确确实实担忧他身体状况的唐党成员和部分中立派人士,而对那些恨不得与唐党不死不休的对立党派而言, 众人都巴不得这位青壮派接班人突然被查出什么不治之症!   纵观唐党第三代之中, 洪清缜密有余、魄力不足;牧清寒更是一介武夫, 便是有军功在身, 依照他的个性,也很难在文斗中对他们构成什么威胁;何厉等几人的弟子出息的也就那么几位,可数来数去, 竟无一人能出其右。   而冷眼看来,这几年唐芽对这个小辈后生也着实器重得很,大有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的架势,若此刻老天有眼, 叫他……死了, 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不光他们, 就是皇太子及二皇子本人对此事也颇为关注, 而这几人在后面接受太医班子把脉的小半个时辰之中,外面大殿上竟出奇的安静, 一个两个大气不敢出, 只把自己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内室门口, 等着里面传来的或好或坏的消息。   结果稍后出来的众人表情竟都有些古怪,而杜文也直接被皇太子叫人从后头送回家休养了,只说是近来天气干燥, 杜大人忙于朝政,忧心国事,导致有些上火。   这说辞……他娘的谁信呀!   可没办法,皇太子或许在政事上还有些稚嫩,可好歹也是皇子,这么多年的皇家教育下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至于其他几人,诸如唐芽、肖易生、何厉,那就更不用说,不过是一个老狐狸领着几个小狐狸罢了,能从他们面上瞧出什么来才有鬼呢。   好容易挨到下朝,何厉不等一干同僚围上来打探便步履匆匆的往外走,哪知半路上却被自家师弟拦住了。   都已是儿女成群的人了,什么事猜不透呢?   因近来早晚已是有些冷了,而何厉自从那回进了一回大牢之后就伤了根本,如今也不敢骑马,今儿两人便都坐着轿子。   轿夫很尽职尽责的按照肖易生的吩咐保持与何厉轿子的平行,前者掀开轿帘,笑呵呵地问道:“师兄这般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何厉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如今肖易生已是快要做外公的人了,且女儿女婿都是省心的,自然得意,见状又道:“儿女一事自有天定,急是急不来的,你也是过来人,如何不劝着些?”   何厉:“……”   何厉大约想要从轿子里跳出去,然后掐死他,哪怕背上当街谋杀朝廷大员和同门相残的罪名。   然后何厉愤然离去。   到了杜家之后,何厉也顾不上许多,同亲家略打了招呼之后便把自己和女婿关到一个房间密谈许久,末了又同女儿说了许多话,这才走了。   说起来,何厉知道自家女儿女婿感情甚好,也从未担心过什么无后的问题,若不是今儿闹出这一出,他还不知道女儿竟这样着急呢。   何厉也当真是操心,先劝慰了女儿女婿,又家去同自家夫人说了。   赵夫人听后也是呆了,她本是好意,却不曾想竟闹出这天大的笑话,当真是这大半辈子一来头一个滑稽的。   她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张素日端庄和婉的脸也微微涨红了,面上带了些许无措,喃喃道:“我,我当真没料到会如此。”   不过才十月下旬,何厉却已经要穿棉衣了,这会儿入了夜,更是直接点起火盆,又抱着手炉,时不时往自己的膝盖和腰部关节按一按才好受些。   听了这话,何厉忍不住瞟了自家夫人一眼,颇有几分无奈的说道:“不是我说,你也是瞎操心,那两个孩子才几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举案齐眉的,如何会没有后代?你一个当娘的不说宽慰着些,反倒道听途说,弄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去……也亏得这一回就出了事,不然日后你胆子越发大了,只管弄出毛病来!”   两人成亲多年,风霜雨雪都一同经历过,谁也没叫过苦喊过累,何厉更是将这位夫人捧在掌心,凡有开口就没个不应的时候,何曾用过这样重的语气?   赵夫人怔了一怔,心底隐隐有些委屈,眼眶也泛了红,忍了又忍,才低声道:“我不也是为了她好么?薇儿孩子都有几个了,她那边却连个动静都没得,便是亲家嘴上不说,难不成心中当真不着急?每到逢年过节的,你也不是没听见这些人家总是含沙射影的说东道西,便是葭儿自己听了也不是滋味。”   她这么说,何厉反倒不乐意了,当即梗了脖子,罕见的要同她犟到底,只道:“莫说他们说东道西,便是说南道北又如何?你我何曾管过他人眼色!薇儿如何,葭儿又如何?她们虽说是姐妹,可自小到大哪里有能比的?儿女双全是福气,若是再没得儿女缘,也是天意,难不成日子还不过了么?今儿我也见了亲家,莫怪我说你心思太细,那都是些实在人,自打葭儿嫁过去可曾受过委屈?人家还没说什么的,你却急的甚么!”   “葭儿也是我的女儿,我能不急么?”无端将女婿弄成这般田地,又丢了大丑,且说不得还影响仕途,赵夫人本就心中有愧,见丈夫又一反常态,并不体谅自己,也是恼了,立刻就掉下泪来,气道:“你总说不在意不在意,可真能一点儿不在意么?人到底是要活着的,你是个男人,或许能不在意,可我是女人,葭儿也是女人,如何能真不在意!”   见她罕见的哭了,何厉也有些不忍,可这事儿赵夫人着实做得有些过了,且听这话的意思竟有些若何葭不生孩子就不能挺胸抬头的生活下去一般,也颇为恼怒,当即继续冷着脸道:“妇人之见!葭儿是我的女儿,我却敢说她非常人能及,也必然不会在意外头流言蜚语。你也莫要动不动就薇儿如何薇儿如何,葭儿又有哪里不好?你终日这样说,难不成葭儿就好受?说是旁人嘀咕,我瞧葭儿最在意的便是你说的话。”   这么些年来,夫妻二人头一次闹了个不欢而散。   当夜,何厉也没去正房睡,而是叫下人重新拿了铺盖,去了厢房。   平心而论,两人都有不是。   在两个女儿之中,赵夫人的确偏心何薇不假,也着实太过心急,可到底本意不坏。而何厉爱女心切,又素来是个不将世人评论和眼光放在心里的,自然觉得赵夫人做的过火了些。   然而殊不知前者反而容易让女儿压力倍增,后者……也并非人人都能如他这般视他人于无物。   不过两人都是有些脾气的,这回闹崩了之后,谁也不肯先低头,何府竟破天荒迎来了头一回主子冷战的情况。   就在何厉和赵夫人暗中琢磨究竟该如何不着痕迹的结束眼下这种局面之时,十一月初三,竟就开始下雪了!   厢房毕竟不如正房暖和,且如今的何厉又受不得凉,次日早起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痛,尤其是受过损伤的腰腿关节更是针扎一般,几乎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的小厮见他面上烧的通红,偏身上还打摆子,也慌了,忙通知了赵夫人。   一听多年来相濡以沫的丈夫病得不省人事,赵夫人哪里还记得什么冷战不冷战的,立即就叫了大夫,又亲自带人抓药、煎药,照顾他喝下,甚至半夜也不敢睡,亲眼看着何厉一点点退烧了才算松了气。   看着不过短短一日就形容憔悴的丈夫,赵夫人直觉心如刀绞,有些后悔前几日同他相争。   曾经的何厉是多么意气风发,肆意张扬,分明是文臣,却非要骑马出行,豪爽风流不下武将。便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杜氏狂生,倒退十来年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因酷爱骑射,何厉的身子骨着实不错,这么些年每到换季,往往京中多病人,而何厉却甚少请医问药,并曾不止一次的借助强健的体魄换区压倒性胜利……   可现如今……   不过区区一场落雪,竟就将他击倒了!   赵夫人越想越难受,忍不住低头拭泪,却听上方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哭甚么。”   赵夫人一怔,本能的欢喜道:“你醒啦!”   何厉咳嗽几声,十分虚弱的笑了笑,道:“不生气了?”   赵夫人这才记起来两人还在闹别扭,略一迟疑,却还是捶了他一把,道:“哪里能不气!如今嫌我老了,也晚了,瞧你这个样子,除了我,还有谁要你!”   见何厉嘴唇干裂,几乎要扯出血口子来,赵夫人一边说,却一边笨手笨脚的倒了一盏温水,想了一回,又舀了一个调羹,一点点的将水喂到丈夫口中。   何厉很配合的张嘴,小口啜着,不过始终有大半水都洒到了外头。   赵夫人手忙脚乱的去擦,到底急出了一头汗。   “是呀,瞧我这不中用的样子,也只你不嫌弃罢了。”何厉又轻笑起来,捏了捏她的手,感慨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赵夫人本也是大家闺秀,诗词歌赋自然是通的,也做的一手好针线,只是平时不大动罢了,可这些伺候人的活计却哪里做得来?   越是要强的人,说出来的示弱的话才越叫人心酸。   听何厉这么说,赵夫人手上的动作就停了,瞬间觉得眼眶泛酸,方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要汹涌的趋势。   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这么些年来,他何曾认过输、服过软!这会儿却要亲口承认自己不中用……虽是说笑的口吻,焉知他心中不是在滴血?   “你,你莫说这话,”赵夫人抹了抹眼泪,泪眼模糊的看着他道:“你我都老了,许多事都心有余力不足,且由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是薇儿还是葭儿,我也都不管了,日后,只咱们这两个老货好生过日子,行不行?”   何厉拍了拍她的手,又叹了口气,却是笑着说道:“往年你不大问我朝堂上的事,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你也从不劝,只叫我放手去做,如今竟也说这话,可见你我着实都老啦。”   赵夫人点头,唏嘘道:“老啦,都当外祖父外祖母的人啦,折腾不动啦。”   因着这个事情,老夫妻两个也顺势将冷战的事情丢到一旁,先打发人去给何厉请假,又说了会儿私密话。   稍后,何厉吃了药,又趁着出太阳赶紧挪回正房,药效上来,有些昏昏欲睡。   赵夫人便将人都遣了,自己拿了一卷书坐在熏笼边翻看。   正看着,却听何厉低声道:“待这回的事情了了,我也该告老了。”   方才赵夫人说什么好生过日子的话,原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指望何厉能马上应下,因此这会儿一听这个,竟有些不敢相信。   实在是何厉今年才四十来岁,实在是官员往上爬的大好年华,且唐芽又历经千难万险入了阁,自然要大力提拔这个最钟爱的弟子。正是苦尽甘来的收获时刻,可何厉竟说要告老?   莫说赵夫人,便是外头随便一个人听了这话,恐怕也只当何厉在说着玩。   见赵夫人满脸惊愕,何厉反倒笑了,直言不讳道:“若是在以前,哪怕是我豁出命去呢,说不得也得再挣扎一二十年,恐怕最终也是死在任上的多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我身子骨一落千丈,反不如老师他老人家,便是后头的小子们也长起来了。我那个师弟,呵呵,旁的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服他,他也确实不如我,可唯独一个收徒弟上,哼哼,他的运气着实好了些!我再多撑个三几年,想那小子也就能站稳脚跟,再有师弟他们从旁协助,我名下那几个小子虽不大争气,却也勉强能卖把力气……届时我也能安心离开啦。”   原先何厉没有退意的时候,是赵夫人巴不得离开这杀人不见血的漩涡;而如今换了主动想要退出了,她竟有些迟疑了。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对方想什么看不出呢?   见她这样,何厉就叹道:“说来,我也累了,我也是个人呐。想当年我也是年少得意,不过二十来岁便入了朝堂,迄今已有二十载,风光过,落魄过,得意过,狼狈过,名有了,财也不缺,也算够了。”   赵夫人也是无限唏嘘,既意动又迟疑,顿了下才道:“说的轻巧,朝堂那等地方,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你的心意我已明了,还是顺势而行,徐徐图之,切莫硬来,如今你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她是怕何厉一旦起了这个心思就会急不可耐的去做,而正如她所言,朝堂这种地方入的艰难,出的也不容易,往往是身不由己。若何厉真的发了犟脾气,惹怒皇太子事小,就怕得罪了唐芽,届时师生翻脸,他们才是真的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呢。   何厉自然知晓她的意思,点点头,实在抵不过困意合上双目,含糊不清道:“我晓得。”   先是杜文当众喷血,后有何厉卧病在家,这一对翁婿排着号的出事,只叫朝堂内外议论纷纷,各色猜测层出不穷。   有不少人打着探望的幌子来打探信息,都叫两家无一例外的挡回去了。   赵夫人也真的趁夜色偷偷去了杜家一次,同王氏长谈,说自己这次的确鲁莽了。   事已至此,又没闹出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且杜文虽是自己的儿子,同样是对方的女婿,还是她女儿的终身依靠,恐怕她不想让杜文出事的心不比自己要少,王氏自然也不会借题发挥,不过到底又说了好些话来安赵夫人的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瑕真的恢复了许久不见的工作状态,着实叫众人惊喜。尤其是书海的李掌柜,得了信儿之后简直感激涕零,欢喜非常,暗地里没少拜菩萨,甚至还顺道替杜文求了个签……   毕竟是兄妹,若杜文有事,指尖舞先生必然也是心烦意乱,又哪里来的心情写作!   杜瑕先做了一个通俗易懂,受众面最广的话本,讲的就是有一户最普通不过的四口之家,夫妻和睦,儿女孝顺,虽不算大富大贵,可书中描写的温馨场面直叫读者看后羡慕不已,恨不得自家就是这般模样。   然而紧接着,杜瑕就笔锋一转,写嫁出去的女儿继续秉承善良的本质,在同邻里友善相处的过程中意外得知对自己很好的邻居大娘得了一种病症,而巧的是这种病症与之前她的母亲得过的病症极为相似!   因都是平头百姓,并无多少积蓄,很多人都是小病忍,大病拖,很不愿意第一时间找正规的大夫,邻居家自然也不意外。   女孩儿看不下去,便主动说了自家母亲用过的偏方,并十分热情地表示并不需要什么贵重的药材,不过几样常见之物就好。   邻居十分感激,且听说她母亲就是吃这个好了的,当即一点儿不怀疑的照方子配了一副,哪知一剂“药”下去,老人家竟一命呜呼了!   两边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又叫了大夫来做垂死挣扎,谁成想那大夫来了一看便说不好,竟是被毒死的,就问之前给病人吃了什么药,那邻居自然是如实说了,又将方子说与大夫听。   大夫听后顿觉不妥,又要了药渣和没用完的所谓药材看了一回,只说是吃错了,那根本就不是药方。、   “每一付方子都要讲究个中正平和,且不说这里头没有一味正经药材,偶尔几样竟是有毒的!混在一起岂不是要人命?青壮年尚且经不住,更何况是位老者?你们这不是救人,竟是杀人呢!”   再者,这两位老人根本体质不同,便是方子对症,还要讲究个药量和搭配,更何况两位老人得的压根儿不是同一种病!   原本和睦的两家人登时反目成仇,邻居家的儿女媳妇都要同这姑娘拼命,而那姑娘也是觉得委屈,只说自己本是好意。   “本就是我娘吃着好,我为了替他们省钱才说与他们听的,一般人我还不告诉哩,吃不吃在他们,如何又成了我的不是?”   老大夫问了死者家属死者生前的情况,听罢不由得喟然长叹道:“可惜可惜,糊涂糊涂呀!”   原来那老太太得的根本不是什么大病,若是老老实实找大夫把脉抓药,也不过一二两银子的事儿,不过三两个月就好了。可偏偏这群百姓都觉得药店便是那龙潭虎穴,大夫也俱是杀人割肉不眨眼的混账,竟不敢去,非要信什么不知哪儿听来的偏方!   说罢,又教训那姑娘,道:“你更是糊涂,好心就不能办坏事了么?更加可恶!医术博大精深,且莫说你半点医理不通,如何知晓,便是我等积年的老大夫了都不敢轻下断论!更何况你说的什么药材,又哪里是药材!便是你母亲吃了好的,也必然不是你同他们说的那几种!”   那姑娘越发委屈的狠了,又要在地上打滚,冷不防被这家的儿媳妇扑上去狠狠抽打了几巴掌。   两人登时闹成一团,最后一个不留神,那媳妇竟被这姑娘一掌推倒在地,可巧后脑勺磕到石头上,竟当场就死了!   呜呼哀哉,本来和和美美的几个家庭,这会儿竟都因为一张压根儿不知哪里来的混账偏方毁了个彻底,着实叫人叹息。   杜瑕将书稿送过去之后,李掌柜照例先翻看了一遍,见竟然不是以往那种说情爱的,可也是同民间风潮拧着来的,读后直教人汗毛倒竖,仿佛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一般,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赞了一声:“果然是先生。”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而民间又有一句话: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说的就是看病难。   但凡生了病,生活富裕的家庭也就罢了,可是寻常百姓家,生病就意味着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哪里会有几户头一时间就跑去瞧大夫呢?也不过死撑,实在撑不过去就听长辈或是左邻右舍的说几个偏方,糊弄着来罢了。   甚至除了救命的之外,市面上也同样流传着许多所谓可以“强身健体”“百病不生”乃至吹破天的“长命百岁”的方子,一样受人追捧。   可平时听着也就罢了,如今看了这话本子,却又忍不住叫人细细琢磨:   这些所谓的人家已经试过了,十分有效的方子,到底是能救人的多些,还是杀人的多些?   至于那些“人家”,又到底是哪家的谁呢?   不用往远了说,就是李掌柜自己,因为生意做得好,也算是腰缠万贯,日常十分讲究,打从前几年开始就花高价从南边来得一个商人手中买了一个据说十分灵验的养生方子,如今泡了酒,日日喝着呢。   原先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周围不少认识的人也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看了这话本子,登时就觉得仿佛有人在自己脸上狠狠拍了几巴掌,只叫他冷汗涔涔,脑中嗡嗡作响。   是了,是了,他自从接了这方子,因怕好容易要来的“神方”外流,并未给任何人瞧过,自然也没有大夫验证的!   眼下他已经喝了几年,其实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功效,更别提那商人口中说的神乎其神,可往往同一众好友坐在一处闲聊时,哪怕为了脸面,也硬要说好……   自己是这样,那么是不是他们也都是这般呢?   想到此处,李掌柜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一咬牙,先吩咐手下人刻板,准备印刷,然后即刻家去取了那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方子,直奔开封城内最有名的药铺去了。   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那位成名已久,传说能气死阎王的老大夫看了方子之后哈哈大笑,只说这必然是逗人玩儿的。   “李掌柜却是从哪里弄的这纸?”他竟连方子都不屑于称了,只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不过是胡乱堆叠罢了,却哪里有什么功效,李掌柜身家巨富,切莫叫小人蒙骗了。”   说的李掌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哪里有脸说自己非但已经叫人得手,且还被骗了许多年,如今便是想找人报仇都不知去哪儿寻!   不过眼下他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若是照这方子吃喝,可有性命之忧?”   那老大夫看都懒得看那张纸一眼,只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江湖术士弄着玩儿的,压根儿没有一味正经药在里头,不过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罢了。”   李掌柜听到这里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郑重其事的道了谢,给了诊金,飞也似的冲回家去,抬手就将那盛满“药酒”的坛子砸了个粉碎!   去他娘的偏方!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话本的问世固然带来了一定影响, 部分读者真的如杜瑕所愿, 第一次开始思考起外面流传的那些偏方的可信度, 且部分人当真如李掌柜这般打消了使用偏方的念头,进而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然而细细追究起来, 实际上这份影响力相当有限, 应该说只局限于一定的圈子内, 比如说中等及以上人家。   没能盼来预料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巨大反响, 杜瑕在失落之余用心思考,却又觉得虽然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首先她推出的产品是话本, 一本少说也要一二百文钱,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定了受众面:至少是生活略微宽裕,起码能解决之温饱的。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最容易信赖并且使用偏方的又是什么人呢?毫无疑问, 贫苦人家。   富贵人家自不必说, 往往都有自己的医者供奉, 或是熟悉的名医, 中等人家也不差这几个看病的钱,身子不爽了, 自然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大夫, 又哪里会注意什么民间无根无由的偏方?   所以除非是真的遇到连好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 病患以及病患家属走投无路,便如溺水之人,拼尽全力的也想要抓紧手边的任何事物, 哪怕是江湖术士的方子,都想用它来做垂死挣扎。   剩下的便是那些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的贫苦人家,他们连日常温饱都难以保证,自然没有那个余力去看大夫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身边一旦出现了这样一种既省钱又有可能治愈的方法,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抓在手中。   而偏偏也就是此类人,偏方的最广大应用人群,他们也是最没有可能掏出一二百文这样一笔在他们看来算是巨款的银钱,来购买话本子这样的非生活必需品的。   所谓的精神生活,往往都要在物质生活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才会考虑,而当一个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思考什么话本子!   所以说,即便杜瑕的话本子写的再怎么足以打动人心,最需要看到的人却根本看不到!这才是最要命的。   其实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看到了,知道可能有风险,也未必会如杜瑕所愿的放弃使用。因为他们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百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冒险。一次两次的小病治的起,可三次四次呢?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杜瑕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无力。   她不禁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生病也只是有钱人的权利。   别说什么老天是公平的,其实老天爷……根本就不公平。   也别说什么世人都有生有死,众生平等的话,便是这生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人为操作的。   莫要急着争辩,不信你看,你瞧那些腰缠万贯的豪商巨贾或者是达官显贵,同样的病症,他们就能毫不在乎的求医问药,然后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恢复健康,一应过程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波澜罢了。   而对穷人来说,哪怕一点点病症,也足够让他们倾家荡产。   所以他们不得不迟疑,也不能不迟疑,因为他们要考虑的还有很多,比如说能否支付起高昂的治疗费用?以及后续所产生可能带来的问题:好比饶是拼尽全力东拼西凑攒足了医药费,救回来这个人,而因此产生的巨大经济损耗又该如何填补,今后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   不是不想治病,不是不想活着,他们活不起。   一句话,有钱人可以拿钱买命,而穷人却只能用命换钱。   杜瑕的心里突然就很难受,沉甸甸的,仿佛压了千斤的石头一样,让她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诚然,文字和语言是有力量的,因为它可以唤醒沉睡的心灵,涤荡蒙昧的灵魂,然而在很多情况下,它又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不管你说的多么慷慨激扬或是天花乱坠,它都不可能在炎炎夏日给人带来凉爽,也不可能在隆隆寒冬给人送去温暖,更不可能让干憋的肠胃变得饱胀……   除了写东西画画之外,她突然就有了再做些什么的冲动。   这样说起来不管是她还是牧清寒都已经算是有钱人。   每年的俸禄自不必说,还有名下的店铺庄子等产业,再加上这几年卖的越发好了的轻袄一系列,以及话本画本,年末能剩三五万两没问题。而相较之下,他们的支出又很有限,吃喝用度都有各自的庄子送来,几乎不用去买。剩下的也不过是相互亲朋好友之间的人情往来,而不光是他们往外送,也有别人送给他们,时不时还有宫里的赏赐出来,往往不减反增。就好比家中的凌罗绸缎等各色布匹,就已经满满当当堆了一个库房,莫说自家人穿用,就是算上送礼,未来一二十年的都有了,根本用不完。   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他们如今的状态,不太走下坡路,这些财富会随着一年年的积累,最终变成一个十分让人惊骇的巨额数字。   匹夫无责,怀璧其罪,尤其是前段时间牧清辉的财产遭人觊觎,引发了一系列的惨案之后,杜瑕更加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残酷性。   眼下牧清寒在边关为国效力,又有唐芽等一众大权在握的师公、师伯、师父,自然是没人说什么,可以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呢?   诚然,杜瑕不愿意让自己辛苦赚来的钱白白便宜了旁人,可若是能用这些钱换来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做什么不用多犹豫,当打定主意之后,当即找到了何葭,开门见山的说道:“这几年咱们几家也都是多事之秋,大事小事不断,边关战事吃紧,我虽着急,却又帮不上什么忙。眼见着又要入冬了,许多本就不富裕的百姓想必越发难熬了!我琢磨着出些银子,开个善堂,日日请几名大夫前去坐镇,医药费一应从这里头出,再选那些真正的贫苦人家送些衣裳被褥之类的,也好帮他们过冬,也算是给咱们积福,你意下如何?”   其实不怕说句张狂的话,以如今杜瑕的身家,想做这些事根本用不着拉人入伙,自己就能毫不费力地张罗起。只如今到底住在娘家,又是此等积德行善的好事,便是旁人不告诉,也须得先同何葭说了才好,不然这会儿瞒着,往后曝光,岂不叫大家心中有隔阂?   因此杜瑕才过来找何葭,却也不是勉强,全凭自愿,不过过摸着何葭也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何葭听后眼睛都亮了,忙不迭道:“果然还是你心细,如此便算我一个。”   杜瑕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因不是外人,也不来那些虚头巴脑的,只道:“你同哥哥收入有限,莫要强撑,大头有我呢。”   “这个我自然知晓,”何葭也笑了,说道:“偌大个开封谁不知道你们夫妻最是财大气粗的?保不齐年年都有人替你们背地里算账哩,我与三思不过寻常官宦家,自然只好量力而行,却去吃你们这个大户。”   这却是实话。   何葭又问:“我记得你同卢家嫂子十分要好,还有云儿,可要请她们过来一同商议?”   杜瑕摇摇头,道:“先不忙,这事儿指不定成不成呢,没准儿折腾一通还没个好结果,反倒窝火,且不忙着拉她们,只咱们俩先合计合计,若果然能成,再请她们入伙不迟。”   何葭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同自己是最亲密不过的,也十分受用,当即埋头商议起来。   搬善堂这种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可喜杜瑕有的是银子,不愁资金问题,可具体怎么办却只能慢慢摸索。   姑嫂二人神神秘秘的商议了两天,何葭还亲自回了娘家一趟,瞒着赵夫人,爷俩说了一回,随即便拿着帖子去拜访开封城内几位积年的老大夫,希望用何厉的面子请他们出山。   杜瑕先定下一个临街的铺面,琢磨着即便日后善堂办不下去,也可以用这铺面做买卖。又联系了一批药材,雇了一众妇女日夜赶工做了许多衣裳被褥,又去粮店采购了不少米,这才预备着开张。   善堂开起来之后,陆陆续续便有人过来请医问药,或是畏畏缩缩的讨些粥米,后来见这善堂内诸人都十分和气,并不居高临下的,人才渐渐多起来。   过了几日,庞秀玉等人也知道了,众人纷纷怪杜瑕不早告诉他们,便也跟着出钱出力出粮食,整治的越发像模像样了。   可也是应了那句话,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善堂开了才几天,一应牛鬼蛇神就都冒出来了。   最叫人大开眼界的是,除了闲汉试图浑水摸鱼外,竟还有几个生活很过得去的中等人家的男女,故意将自己打扮的无比邋遢,每天一日三餐都从善堂里领馒头领粥!若非有个伙计眼尖心细,必然给他们混过去了。   那几个人被揪出来之后登时引发众怒,当即被众人七嘴八舌骂了个狗血淋头,偏还有那等脸皮厚的死性不改,兀自梗着脖子死犟,说什么“左右你们家里都是做大官,还开着铺子,一年不知几万的银子,既有闲钱与这些穷鬼,便是再多出些也没什么要紧。”只把杜瑕并何葭等人气个倒仰。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合着我们做善事还做出不是来了!   果然我穷我有理,我弱我嘚瑟的渣滓杂碎什么年代都有。   好在这些都只是个别案例,大部分的人还是好的。   有一位老妇人走投无路,背着高烧不退的小孙子跪求,治好之后竟又扛了一筐自家辛辛苦苦种的萝卜来答谢,引得杜瑕等人十分动容。   萝卜算是北方冬日里最贱最常见的一种菜蔬了,随处可见,卖都卖不上钱去,这一大筐一二十斤,恐怕也不过二三十个钱儿,可却已经是老妇人能给的最多最宝贵的东西了。   礼轻情意重,正是这些知道感恩的可怜又可爱的人,才叫杜瑕他们坚持了下去。   相国寺的主持知道后还特意送了些自家寺庙里做的豆腐来,杜瑕十分感激,收了之后也叫人回了些棉布,好歹算是点心意。   开封统共就那么大,几天足够一个消息传遍城内外,因此就连皇后并诸位皇子都知道了。   如今皇后因三皇子倒台而很有些名不副实,连最起码的宫权也被肃贵妃和祥妃并十二皇子生母萧妃三人瓜分,若非外有战事,内部朝廷不宜大动,圣人的身子又一日坏似一日,不然这会儿早就闹着废后了!   也正因为此,皇后更加需要做点什么事情挽回自己的名声。   听到善堂的消息之后,她竟也掏了许多私房出来接济百姓,果然有许多人念她的好。   只不过这么一来,皇后又进一步得罪了宫中其他嫔妃:   本来当初战事刚起,皇后就以节俭的名义大肆削减宫中上下份例,上到月钱,下到衣食住行各项供给,都少了将近五成。   想那皇宫之中也是水火两重天,可不管主子还是下人,谁也不乐意到手的东西少了。   原先得宠的早已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如今骤然减了份例,生活水准直线下降,却叫他们如何适应?便是一直失宠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吧,这会儿岂不是雪上加霜?   然而现在皇后竟又拼了命的装菩萨,众人自然不会叫她一人专美于前,说不得也要随着做做样子,更是肉痛……   好在大家早已是水火不容,面对面见了都懒得做戏,背地里更是恨不得在梦中掐死对方,虱子多了不愁捉,也不在乎这点儿新仇旧怨的了。   杜瑕没想到皇家的人竟然这么爱凑热闹,不管什么事儿都要来掺和一脚,只觉得牙疼。   不过很快的,她就知道自己还是疼早了。   好歹后宫嫔妃想借光蹭名声,还知道先送点东西来,最可恶的竟是素来贪财抠门的皇太子!   这厮竟只是打发人下了一道谕,不疼不痒的夸了几句,又赏了一个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卖不能转增旁人,还必须好好供奉,不得遗失不得有损的象牙如意,然后这善堂就成了皇室挂名的了!   口谕是特地挑了一个人多的时候下的,宣读完毕之后无数不明就里的百姓纷纷口头谢恩,只夸天家恩泽厚重,当今太子更是一位打着灯笼没处找的仁君,哦,当然如今还是储君,不过想必在不久的将来登基之后,也肯定会是一位明君。   一文钱投资没得着,便是布帛也没一条线,结果她们几个跑前跑后、投入数千银子,好容易才弄起来的善堂,转眼就分了一半给旁人!偏杜瑕还得强挤出几丝笑容,又掏了赏钱给黄门。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当夜一回家,关上门便踢翻一张凳子,强压怒火的骂道:“去他娘的!”   杜河、王氏以及一同回来的何葭都被她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后者回过神来之后竟先跑过去将那柄象牙如意抱在怀中,隔了一丈远,十分警惕的劝道:“别气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生气不要紧,打砸东西也不要紧,可这如意是万万不能摔的,否则非但没功,反而要被治个欺君之罪了。   杜瑕刚要开口就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了,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只得颓然坐下,一边喝水一边同爹娘讲了事情原委。   饶是杜河同王氏从山村爬上来,多么抠搜多么吝啬的事情都见过,也被皇太子这等厚颜无耻的行径惊呆了。   恁好歹也是一国太子呀,便是不拿现钱,从小到大各路人赏赐、孝敬的东西难不成还少了?便是指头缝里漏漏,挑些丢在库房里积灰没用的玩意儿丢出来,也够开封内外百姓吃一年的了!   晚上在唐芽家里吃过饭的杜文回来,也听说了此事,先当个笑话笑了一回,然后便冷嗤道:“他哪里还宽裕!早些年因没有外家支持,宫内也没人,产业不多,每年光靠那一点俸禄和下头的孝敬哪里够?故而这几年得了机会,吃相分外难看。今儿又要找机会同我说话,只叫我使了个借口同师公一同走了,便是不听,也知道必然又是要银子!合着是把牧大哥当成他的私库了。”   不管是收买人心还是如何,哪里用不到银子呢?眼下成败只在一瞬间,皇太子与二皇子的竞争越发激烈,各处的钱财花的也如流水一般。   杜瑕就问:“前段时间他抄了江南三家,我就不信他自己没私吞!怎的还这般贪心不足。”   “银子但凡进了口袋,哪里还有往外吐的道理呢?”杜文冷笑道:“如今外头便有任他取用的金山银矿,自然要先花旁人的。”   何葭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眼皮子忒浅了些!”   说完,就没好气的将那象牙如意往丫头怀里一丢,也觉得晦气。   那丫头堪堪接住,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双腿发软,赶紧小心的供奉起来,这才敢喘气了。   要命,这可是御赐之物,若是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见了自家人这般如履薄冰的样子,杜瑕等人心中越发腻味:   这算是皇太子故意的么?想也知道,宫中专门用来赏赐的如意肯定数以千计!若论名贵,紫檀等丝毫不逊色于象牙,且木头的还不容易摔坏呢!那个岂不更有诚意?   言归正传,杜瑕又想起来方才杜文说的,皇太子想要钱的事,心头一紧,忙问道:“那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给么?”   若是给,实在不甘心;可若是不给,万一他又寻个什么名头给人穿小鞋呢?   牧家商号才刚开始恢复生机,远不到牧清辉出事之前的全盛情景,哪里禁得住第二波折腾!   “要我说,也忒贪得无厌了些,”何葭眉头紧锁的抱怨道:“早前不就已经给过了么,那边是了(liao)了的,哪里能蚂蟥似的吸一辈子血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把全部身家捐入国库呢,好歹也不便宜谁。”   谈话进行到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杜河与王氏能跟得上的了,老两口很有默契的挪到隔壁暖厅里,围着暖炉剥花生,准备赶明儿油煎了下酒吃。   “不必理会。”杜文有些厌烦的拧着眉头道:“左右慎行不在家,我只装聋作哑便罢,我就不信他敢当着师公的面儿说这事儿。再者你们是女眷,便是他着实着急,也未必肯让太子妃拉下脸来主动上门要钱。最近你们就不要外头去了,不管谁的帖子也都推了,只说家中、善堂两头忙活,不得脱身,省的节外生枝。”   杜瑕和何葭都觉得有理,当即牢记在心。   *******   冬日的草原同夏季截然不同,原本绿油油一片的草皮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东一块西一搓的枯黄草根,亦或是连草根都没有而裸露出来的黑色土壤。   寒风似刀割,疯狂摧残着一切能摧残的事物,连远处原本曲线和缓的高山也耐不住,变得萧索且萎靡,光秃秃的黑色石块就这样大咧咧的露着,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雨摧残下变得脆弱,最终化为砂砾。   太冷了,冷到根本没有下雨的可能,甚至连洁白柔软的雪花都成了奢望,水汽往往到半空中就成了冰冷而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啪啪的疼。   与炤戎的拉锯战已经进行到第三个月份,诚然炤戎已经快到极限,如今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可大禄将士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事实上在这一带作战,打从出生以来就生长在中原的大禄将士远比炤戎士兵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不管是气候还是饮食,甚至是光照时间和昼夜更替的差别,都让他们更加难以忍受。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咬牙坚持着,因为他们都知道,不能退!   能将原本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强敌炤戎打残,依然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巨大惊喜,而如今他们倾覆在即,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只怕来日便会春风吹又生!   要么不打,要么就要将对方彻底打残,打死,让他们知道疼!   上到将领,下到普通士卒,每个人身上都添了许多疤。事实上,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了,因为那些真正不幸的,早已长眠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甚至连个衣冠冢都堆不起来。   经历了长达十四个月的火与血的洗礼,这些原本稚嫩的士兵已经飞快地成长、成熟起来,他们的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和迟疑,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决。   因牧清寒和卢昭率领的部众骑术出众,又都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比一般将士更为灵活机警,此番便在一名向导的陪同下打前阵。   一行人已经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冷硬的冰粒在寒风裹挟下一次又一次打着旋儿的击打在身上,而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冰粒磕碰之声,以及马蹄咔哒咔哒踩在硬如磐石的地面上的磕碰声,就只剩下自己如牛一般粗野的呼吸。   冷,冷的仿佛连说出的话,喘出的气都会被瞬间冻成冰坨,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露在外面的眉毛、睫毛,头发,以及因为来不及修剪而越发蓬乱狰狞的胡须上都已经结了冰碴,若非朝夕相处的战友,当真谁也认不出谁。   又走了一段,前去探路的斥候奔回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欣喜道:“将军!前方发现敌军踪迹!约莫百人上下!”   牧清寒叫了一声好,确认没被发现之后,转身对部下笑道:“都同我去捉狼,捉了做几件狼皮袄子穿!”   众将士的笑声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不过丝毫掩饰不了他们内心的雀跃。 第一百一十九章   炤戎人逐水草而生, 世代居住在草原之上, 以狼为图腾,号称自己是狼的后代, 故而大禄便每每戏称斩杀敌军的行动为捉狼。   卢昭抖了抖缰绳, 略活动下已经僵硬的手指, 也笑着说道:“都把精神提起来,杀了狼咱们便同大军汇合, 也叫他们瞧瞧咱们的威风!”   如今大局已定,剩下的便是四处追捕这些小股溃兵。又因炤戎人性格凶猛,轻易轻视不得,便是这零零散散的几百人跑了, 日后也可能成心头大患,是以众人都不敢怠慢。   话音刚落, 众人便朝着斥候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上都事先绑了布片,虽然此刻也被冻得铁石一般, 可依旧比地面柔软几分, 马儿跑动的声音便被降至最低,不容易被敌军发现。   是夜,牧清寒率部众与炤戎一股溃军交锋,杀敌一百二十三人!   得胜本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他们这支分队赢了, 想必其他几支队伍也不会输。可等他们按照事先约定同大军汇合, 进到中军大帐时,却没能见到预想中喜气洋洋的场面。   因炤戎已经溃不成军, 苏强和朱元两人也已结束两臂开弓的双线作战,月初就碰头了。   苏强同朱元平日里就没什么交际,且前者又因为同圣人做了亲家而倍感得意,隐约有些瞧不上落魄的朱元。可偏偏圣人也不愿意苏家荣耀太过,毕竟比起如今孤苦无依又已经老迈的朱元来,势力盘根错节的苏家威胁更大些,因此此次出征,朱元为主,他为副,前者的职位和权势都要压过后者一头,这也是让苏强最不舒服的地方。   可如今未过门的媳妇非但没能进一步给苏家带来荣耀,反而几乎毁了他们的下一代,若朱元真有意对付苏强,只怕他早就完蛋了!   可饶是如此,苏强也简直要气的呕出血来,只得收敛,暂时同朱元合作,准备先好好打完这场仗,毕竟只有结结实实的军功在身,才好向上面提要求……   苏强都想好了,待到回京之后,看若是苏平当真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回头,他也不必坚持。诚然儿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再找个小妾,生个儿子,然后记到发妻名下,这样庶子也就摇身一变成了嫡子,他们苏家的荣耀照样可以继续!   他是疼爱那个唯一的嫡子不假,可前提是对方得争气!毕竟儿子这种东西说来稀罕,其实也不算难得,只要女人多些,还怕生不出儿子么?   所以当曾经喜爱的儿子与家族前途摆在一处时,苏强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自己想出了后路。   因一直有人出出进进,饶是帐篷里头燃着熊熊火堆,也没比外头温暖多少,可只要看着那跃动的火光,牧清寒就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为防止有人偷袭,众人如今都是和衣而卧,出入也盔甲在身,而那些铠甲和兵刃都在过去一年多吸饱了敌军的血,行走间便有一股肃杀。   牧清寒的视线在包括朱元在内的几位主帅面上扫过,只觉得疑惑。   按理说,大战胜利在即,这些日子他们也陆陆续续斩杀不少溃兵,便是不得意忘形,也该透出洋洋喜气,怎的反而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尤其是自己和卢昭进来之后,不少人都不自觉的往他们这边瞧,眼神十分复杂,朱元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管是卢昭还是牧清寒,与朱元都是早在开封北郊大营处出来的交情,知道他不是无缘无故卖关子的人,对视一眼之后都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眼见着朱元将几名军衔较低的将士遣出去之后,牧清寒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将军,可是军情有变?”   朱元冲他们抬抬下巴,道:“坐。”   这位老将军本就年事已高,眼下又常年在外,越发鬓染霜华,可眼神却依旧通透凌冽,当真如一只随时可能出击的猛虎,便是苏强也需避其锋芒,不敢正面冲撞。   牧清寒和卢昭面面相觑,强压下心头不安,勉强坐下了。   就见朱元瞧了卢昭一眼,沉吟片刻,才吐出一个足以天翻地覆的消息来:   “南边乱了,两小国趁我大军北压之际,联合云贵两地叛军里应外合……”   卢昭早在听他说南边乱了的瞬间就在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声音急切的问道:“可是我父亲他”   “还不确定!”朱元接道:“信报刚来,说月初就打了一仗,如今情况还未可知。”   话虽如此,可众人都知道情况不容乐观,饶是一贯爱同朱元拧着来的苏强也眉头紧锁。   卢老将军乃两广节度使,而两广同云贵相接,又南面临海,本就时常遭受海寇侵扰,如今骤然大乱,岂不是腹背受敌?   苏强手下一名副将当即拍案大怒道:“好个贼子!年前还哈巴狗似的进京上贡,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如今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混账!”   这个消息可算晴天霹雳。   当初圣人之所以迟迟不肯同炤戎开战,担心的其中一条就是怕南方邻国趁机发难,届时大禄承担不起南北双线作战。因此即便后来在何厉的舍命推动下主动宣战,也依旧防备着南方,只调动了开封内外驻扎的八成禁军,以及长江以北各地七成,另长江以南的三成禁军并厢军。   因两广地理位置特殊,堪称大禄南门户,故而当地不管是禁军还是厢军都一兵未动。   可大禄同炤戎开战之后,南方诸国非但没有趁机作乱,反而频频示好,年前更是积极派使臣进京朝奉纳贡,又狠狠的拍皇太子的马屁,好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时间久了,朝廷不少人也渐渐放松了警惕,觉得既然对方都这么低声下气了,总不至于做出转脸咬人的举动吧?   且随着同炤戎战事的胶着,大禄也先后三次往北增援,而卢老将军也是顺水推舟,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规矩发挥到了极致,不管开封说什么都不听,依旧命令本地军队按兵不动,牢牢驻守。   然而谁都没想到,南方几国不是没有贼心,而是一直在潜伏,暗中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眼下两广以北诸省正式兵力几乎十去七八,剩下的也全都是战斗力低下的厢军,两广虽然依旧保持巅峰兵力,可毕竟基数有限。且因为周围省份兵力大多北上,一旦两广告急,便是求救都没有援兵可求!   另外,因为圣人在位时一直对卢老将军颇为忌惮,除了士兵数量没法控制外,其余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需要上面拨发的武器、装备、马匹甚至是军饷,都能拖就拖,能扣就扣……这就导致了卢家军虽然一直承担着整个大禄压力和风险都最大的把守门户的任务,可不管是装备还是待遇,都很尴尬的处在全国下游。   可以很不客气的说,长期处于朝廷这般明晃晃的打压和不待见下的卢家军之所以还能有如今的战斗力,几乎是卢老将军一个人豁出命去锻造的。   将不畏死,兵自然也不怕牺牲,一直以来,这些将士都是用大禄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热情和血性守卫疆土。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南部沿海和西北云贵约好了一样发起的进攻,这支百战之师再一次吃尽了因为武器装备匮乏落后的苦头!   卢老将军亲自披挂上阵,接连三次打退进攻,可饶是及时将敌军的武器收缴过来,他们的消耗也远远快过补充。   他不得不冒死上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进京求援,皆因周围省份早已无兵可用,求无可求!   卢昭听后,心就凉了半截。   这些年他早就知道上头对父亲是个什么心思,且开封距离两广何止千里之遥,此番攻势来得又急又快,莫说内中龌龊,便是有心援助也未必来得及!   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指骨发出细微的声响,牙关几乎都要咬碎了。   父亲……恐凶多吉少!   不光两广告急,云贵两地也同样乱了起来。因两地地势复杂,匪寇丛生,更有许多反贼余孽隐藏其中,如今部分人同外贼联合,当真扰的民不聊生。   眼见着现有厢军根本不足以平复内忧外患,不光武官抱了必死的决心,许多文臣也于危难之际披挂上阵,意图以死报国!   贵阳知府韩凤小心的脱了代表知府身份的官袍,恭恭敬敬的叠起来,放到家中香案上,对着祖宗牌位磕了几个头,便转身取过随从手中的铠甲穿上。   一众亲兵都不觉眼眶泛酸,一个两个出言劝道:“大人,刀剑无眼呐,您又何必?倒不如小人们趁着夜色掩护大人杀将出去,一路往北,先去北地避避风头不迟!”   韩凤面不改色,戴好头盔,皱眉道:“说什么胡话,怕是往北的路上早已遍布敌军,哪里出的去!”   前几天他就将急报送了出去,若在往常,昨儿就应该有回信儿了,可如今便如石沉大海,他就知道怕是信差也有去无回了。   又有一人急道:“便是出不去,本地山多林密,大人也可上山暂避呀。”   “不要再说了!”韩凤夺了一把剑,拿在手中舞了两下,慷慨陈词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我食君之禄,便应忠君之事,若一味逃脱,便是留得这条性命又有何用!若叛军败了,我作为一地知府只知躲藏,哪里有脸面见江东父老;若敌军胜了,我侥幸保命也不过是当个傀儡,岂不是猪狗不如的叛徒?读书人可以无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本官宁为玉碎,也绝不瓦全!”   说罢,他又环视四周,叹了口气,已经两日未曾合眼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疲态,道:“这话只是对我说的,你们,唉,你们若是想走,就趁这会儿还能走,赶紧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知道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即便自己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可其他人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与其强留,到时候自己内部乱起来,还不如这会儿就把想走的人遣散的,剩下的反而能破釜沉舟。   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响起高高低低的抽泣声,随即人群中一阵躁动,果然有几个人红着一张脸,哭着朝他磕了头,转身跑了。   又过了会儿,剩下的人便都先后跪了下来,哭喊着说要与大人同生共死。   “好,好好好!”韩凤大笑几声,满是唏嘘的看着自己已经遍布老茧的双手,颇有几分嘲讽的叹道:“世间一切当真有因果报应。早年我重文轻武,瞧不起武将,如今自己竟也要披挂上阵了。又说早先我哀叹老天不公,却叫我落魄至此,可若没有这些年的落魄,我又哪里能练出这一身力气!哪里舞得动剑!”   当初担任济南知府时,韩凤是实打实的文生,琴棋书画自然是精通的,可剩下的,也不过骑术略略过得去罢了。   后来他被发配云南,险些一命呜呼,若无牧清寒兄弟先后几次银钱、药材援助,又赌这一口气,反而激发了求生欲望,接下来几年也饱尝辛酸,从原先的仆从如云到如今的大事小情亲力亲为,韩凤也从原来高高在上的读书人成了半个亲民官,感触反而多了。   又因云贵一代多山,许多地方非但不能坐轿、乘车,甚至连马都不方便骑,若要深入民情,只能步行,久而久之,韩凤的体力自然也上去了。   为此,韩凤平日里也没少自我嘲笑,可哪里想到今日反而受益!   韩凤长叹一声,旋即抖擞精神,高举宝剑,喊道:“传我命令,封锁四边城门,除非有我手令不许开启,余者只许进不许出!”   说罢,转头招手道:“都随我上墙城!”   北方战事刚到守卫时刻,南方又燃起战火,很明显,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奇袭。   南方几个小国听着唬人,实际上能拿出来作战的士兵数量并不算多,且战斗力也不如炤戎那样彪悍,不然也不会为了捡这个便宜而连脸都不要了。   若发动的早了,大禄战斗力最为强悍的禁军依旧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在全国各地,便是现场调兵大约也来得及,而自然行不通。   可若是动作太慢,等北方战事结束,大禄兵力回撤,自然也能重新将全副注意力投到他们身上!也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要的就是现在:   对炤戎的战事已近尾声,中部空虚,大禄经过一年多的作战,死伤无数,剩下的大部分兵力都压在北方,短时间根本不可能横跨半个国家南下援救!   只要他们拼一把,就有可能一口气吞下云贵、两广!   这可是比四个参战小国的面积总和都要大得多的土地,这样大的诱惑,根本没人能够拒绝!   然而横在他们面前的有个顽固的敌人:卢雍,一个不为本国掌权者信任和喜爱的死心眼儿的糟老头子!   可就是这个该死的糟老头子,竟死死镇守两广十载,只叫所有人都无可奈何。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   南边乱了,朝堂之上也炸了锅,唐芽当场表示应该尽快派兵增援,并有许多官员附议。   而这个时候,皇太子竟犹豫了!   杜文知道若两广陷落,卢老将军必然不会苟且偷生,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卢昭恐怕要发疯,因此也出列道:“殿下,军情急如火,等不得,我等在这里迟疑一刻,两广百姓便多一份危险,还请殿下速下决断!”   二皇子更是干脆要求领兵出征,直接将皇太子逼上悬崖。   而皇太子却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沉吟许久才慢吞吞的道:“调兵一事事关重大,非孤一人所能做主,此事还需请父皇决断。”   “来不及了呀,殿下!”杜文步步紧逼道:“圣人有言在先,命四阁老辅政,太子监国,如君令一般无二,殿下!”   唐芽也顺势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面无表情,却没什么商量的要求太子发兵。   然而太子却始终死咬着不放,说这事儿他不能做主,便是唐芽已经明确的说一应后果都有他来承担也无济于事。   随后,太子便不听任何人说话,只下令“事从权宜,准卢将军就地征兵,并征集粮草、军械。”   命令公布之后,杜文没忍住,直接当着一众同僚的面跳脚大骂,骂太子误国。   他咬了咬牙,干脆一撩官服,就在宫门口跪下了。   见此情景,许多真正的忠君爱国之士不由大为震动,也紧随其后,纷纷跪谏起来。   皇太子听说后亦是气的破口大骂,直骂杜文是个榆木疙瘩,简直朽木不可雕!   冬日酷寒,跪谏的又有不少是文臣,天刚一擦黑就有许多人受不住了。原本众人还打算咬牙死撑,却不料唐芽亲自前来劝说,将人一一劝回了家。   杜文有些不明就里,被半拖半拽的上了车,一边打着喷嚏喝姜汤,一边很是不解的问道:“师公,为何阻我?”   正在闭目养神的唐芽微微掀了掀眼皮,轻飘飘道:“不等太子改变主意,你们已经被冻死了。”   开封的冬日绝不是说着玩儿的,就这些平日里马都骑不利索的老大人们,还跪谏呢,只怕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有人先把自己跪死了。   杜文被噎了一下,还是说了自己的考虑道:“太子不会这样傻,任由文臣死谏毁了名声的。”   唐芽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叹道:“生不如死,可好?”   杜文彻底无话可说。   太子固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大臣硬给自己扣上一个不仁的名义,可他也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些让他掉了面子的臣子,若他们还继续跪下去,吃苦头是在所难免的。   甚至太子什么都不用刻意去做,只要稍微晚几个时辰再叫众人起来,顺便摆出一副大为感动的模样,就能顺势博得一个善于听取谏言的好名声!   而短短几个时辰,足够将一些身子骨本就不大好的大臣冻个半死!   虽然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可何厉出入大牢留下病根的事情,一直都是唐芽心底的痛,他绝不可能在眼睁睁的放任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唐芽眼中的悔意和痛惜只是稍纵即逝,他立刻就恢复了往日那种波澜不惊胜券在握的样子,已经被冻得不行的杜文并未察觉,只是杜文依旧有些担忧。   “可是师公,这样半途而废,会不会适得其反?”   唐芽垂了眼帘,也不解释,只吐出两个字道:“不会。”   确实不会,因为正等着给这些总是爱跟自己对着干的大臣们一点教训的皇太子在得知唐芽竟然把人都劝回去之后,立刻暴跳如雷,将室内摆设砸了个粉碎。   “唐芽,又是他,这老匹夫,孤同他势不两立!”   他确实是打的好算盘,可不成想唐芽竟然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更可恶的是那些口口声声要死谏的大臣竟然真的就这么回去了!   若是再拖一会儿,等到他们冻得脾气都没了,自己稍微出去作态,必然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可如今这些大臣们跪了半日,太子纹丝未动,还是唐阁老亲自出面收拾场面,众朝臣被迫回家,形容憔悴、步履踉跄,简直让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事情断在这个不上不下的端口,世人非但不会说太子礼贤下士、擅听谏言,反而会觉得他顽固而不通情理,不然怎么会这样晾着这些可怜的国家肱骨,让他们白白的在寒风中冻了半天!   可怜见的,其中还有几位已经年近七旬,听说没等被抬上车就快晕过去了呢!   一时间,关于太子刚愎自用,自傲自大,听不进朝臣意见的议论飞遍全城,充斥在开封城内的各个角落。 第一百二十章   两广节度使卢雍, 功勋赫赫, 以其子入京为质,为国镇守边关十余载, 毫无怨言, 不求回报。   然而, 皇太子想让他死。   不错。   早在皇太子百般推诿,始终不愿意在第一时间发兵援助时, 杜文就已经猜出了他的打算,然后全身冰冷。   本身卢雍在圣人当政期间俨然已经是刺猥一般,叫人无从下手,捧也不是, 打压也不是,最终只能使些小手段。   皇太子很清楚地明白, 假若真的救援及时,让卢雍逃过此劫, 自己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也必须为他加官进爵,或是大肆封赏。然而卢雍本就已经官居两广节度使,手握兵权, 威信深重, 若再往上,就只能封侯拜相,名副其实的功高盖主,放眼整个大禄也无人能出其右, 绝对是在世武将第一人。   对于他本人而言是如虎添翼,对百姓而言是顺理成章,可对皇太子而言,则是雪上加霜。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军功累累的三朝元老更让人束手束脚的吗?   所以就在转瞬之间,皇太子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云贵及两广一带的情况确实非常危急,如果不立刻发兵,很有可能导致当地官军全军覆没,当然,卢雍……也必死无疑。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必多,只需要两三日功夫,皇太子觉得自己就能达成目的。   甚至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他完全可以拖到明日一早再发兵,外面看来也不算过分,然后援军在路上再稍微晚那么一天半日,届时即便到了两广,卢家军尚存,想必自己也能轻轻松松的给卢雍按上一个守城不当的罪名,进而顺理成章的削去他节度使之职。   两广节度使的位子太高太重,重要到只要不是自己的心腹占着,谁都不可能放心。而圣人因为要脸,始终不肯做到最后一步,饶是将卢昭扣在开封为质,也还是一辈子如骨鲠在喉。   皇太子太年轻,年轻到瞧不起父辈的一切谨慎,亲眼目睹了自家父皇无数次寝食难安之后,他不想再重复那样的经历。   当然,皇太子满怀恶意的想道,最好还是卢雍战死沙场或者是识趣一点,畏罪自尽最好。因为他在军中的威信实在太高了,高到只要他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足够让掌权者感到坐卧不安。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如今看来也十分骁勇善战青出于蓝的儿子,卢昭!   人走了,茶才能凉!   假如卢雍不死,哪怕退居幕后、闲赋在家,众多朝臣也会看来他鞠躬尽瘁一生为国的份儿上力捧卢昭!   想想吧,那种情景该是多么让人窝火呀。   所以,皇太子想让卢雍死。   或者说在他看来,卢雍必须死。   然而有的人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还没正式下朝的时候,唐芽就已经暗中传出话去,让一支十人小队分散开来,以各种名义从开封的八个门出城,然后持他的文书走驿道,直取两广。   这十人都是唐家的死士,唐芽在这个时候派他们出去不是为了扭转战局,而是为了保护卢雍。   卢雍不能死!   不仅仅是不想让皇太子得逞,更重要的是唐芽深知似卢雍这般一心为国的猛将忠臣实属万中无一,乃是上天赋予的国之利器,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仅仅因为陷入权势之争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一击落空的皇太子一夜未眠,转头就将怒火发泄到谋士身上,大骂他们不中用。   几名谋士熟练地低垂了脑袋,并不敢分辨。   其实这主意本就不是他们出的,而是皇太子自己的意思,他们见主子主意已定,知道劝也无用,还能怎样?只好顺着拍几记马屁,结果转头唐芽就轻轻松松的破了。   给人做奴才的不就是这样么,有功劳是主子的,而一旦有失误,自然就是奴才不中用!   等皇太子的气出的差不多了,一个谋士抓住机会进言道:“殿下,事已至此,殿下还是尽快发兵,尽可能挽回名声,扭转局势的好。”   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二皇子都不必出招,太子爷先就把自己好容易经营起来的名望折腾干净了。   皇太子又低声咒骂一句,抓起手边的茶杯恶狠狠的喝了几口,然后终究没忍住,用力砸在地上摔个粉碎,骂道:“废话,难不成孤不知道?”   只是……不甘心罢了!   说罢,又不由得骂起唐芽来:“那老匹夫,着实可恶,竟胆敢针对孤,待孤登基,必要叫他好看!”   以往拉拢不成也就罢了,好歹两边没有对上,然而这会儿皇太子头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几个谋士都静静的听他骂,心中却暗自想道:殿下,您说的倒是挺好,可好歹也先度过眼前难关吧?不然这待您登基……还指不定要待到猴年马月去呢!   日此一早,皇太子果然用了印,拨开封禁军五千,命四川、湖广、江西、南京四地抽调七成留守兵力,就近开往云贵、两广,且允卢雍有临时征兵、征粮之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开封内外百姓都坐不住了,大军开拔之际纷纷自发筹集粮草、棉衣,又有壮丁主动贡献出车马,跟随大军一同运往南方。   大军南下那日是个阴天,日头躲在云彩后面死活不出来,而五千人马急速行进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将整个空间弄得越发混沌一片。   杜瑕随众人一起,目送大军远去,心中不住祈祷,为这些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也为依旧在北线作战的将士。   她不信佛,可在这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人是何种心态。皆因他们早已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可又无法忍受苦苦等待的那种煎熬,只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到虚无缥缈的宗教信仰上……   ******   “牧将军!”牧清寒一掀帐帘,门口两名亲兵就齐齐行礼,中气十足的喊道。   战争已近尾声,且如无意外便是大禄的胜利,因此饶是南方告急,众将士也掩饰不住内心的一点喜气,近来底气都足了不少。   牧清寒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就听前方营地上空传来一阵阵叫好之声,他不禁眉头一蹙,转头问其中一个亲兵:“卢将军又是一夜未睡?”   因基本上已经没有大的仗可打了,将士们外出的频率也急速降低,可为了保持警惕性,朱元还是坚持让大家每日操练。   那亲兵点点头,年轻的脸上涌出几分同情和理解,道:“可不是,将军,恁去劝劝吧,卢将军这都第三天了,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牧清寒略一沉吟,往旁边一伸手,道:“取我的枪来。”   手持长枪的牧清寒大步流星往叫好之声频发的空地走去,老远就见一群士兵围了个圈儿,中间卢昭正挥汗如雨的刷钱弄棒,手间唯留一团残影,俨然十分卖力。   这样冷的天,他却将自己的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脸膛通红,头顶冒着袅袅白气,不断有汗珠顺着面颊和满是精肉的身躯滚落,引得众将士频频叫好。   牧清寒皱了皱眉,缓缓吐出一口气,分开前面的人,朝中央朗声道:“一人无趣,不如你我对打,如何?”   本来前面那人看的正起劲,冷不丁给人掰开还有些不乐意,本能的扯着嗓子喊道“那个混账小子不长眼,敢”,可等他一扭头,正正对上自家将军那张寒气逼人的脸后,剩下的字眼全都用力咽回肚中。   听见声音的众人纷纷抱拳行礼,牧清寒点头示意,眼睛却不离卢昭,静静地等着对方回话。   卢昭一听,也不说话,只是一扭身子,手中长枪骤然抖出一个枪花,便如长了眼睛一样朝牧清寒扑来。   牧清寒大喝一声,“来得好!”竟不防守,直直迎了上去!   众人先是一窒,旋即放声叫好:太过瘾了!   可看着看着,就有人觉出不对劲来,开始交头接耳:   “呃,牧将军和咱们哥哥没甚过节吧?”   “说甚么浑话,伙夫都知道这二位是同吃同住可互托生死的好兄弟,哪来甚么过节!”   “可是……俺咋觉得这不是在比划,反倒像是在拼命了哩!”   “可不是怎的,你瞧着二人都是只攻不守,招招狠辣,若是谁一个不妨被点到了,身上说不得要多一个大窟窿!”   “听说卢将军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了,想也是,便是谁知道自家老爹命在旦夕,偏偏上头又不闻不问的也该急了……”   “要我说啊,那圣人便是个糊涂蛋,哪里”   “收声,不要命啦?!”   “本来就是么,你作甚捂俺的嘴?莫说咱们这些人在这里卖命,光是卢老将军就立了多大的功劳?可这些年得着甚么了!哪里有明君是这么着的!”   “圣人都快不成了,与他何干?说不得就都是那什么太子的祸……”   军中之人多耿直,此话一出登时引发共鸣,许多士兵都纷纷点头附和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朱元竟也挤了进来,一个小兵无意中瞥见他,吓得险些尿了裤子,忙小心翼翼的问好,又说了自己的担忧,问需不需要叫人将场上两人拉开。   倒不是朱元为人孤高,只是他到底年纪大了,又威名在先,话又不多,大部分下头的士兵对他都是敬畏加尊敬,如供神佛,可却不如同牧清寒和卢昭那样打成一片。   朱元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道:“不必。”   总这么憋着,早晚得憋出病来,可这种事情他们这些人却又不好劝。总不能说“放心,你爹必然死不了”,或是“为国捐躯我辈本分,你无须伤心”什么的吧?   且朱元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而其余众人也都好不到哪儿去,倒是一个牧清寒,一来官职比卢昭要高,二来二人也是生死之交,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好好开解开解,或许能迈过去这个坎儿。   到底同为武将,上头这样对待威名不倒的卢雍,众人都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连带着对卢昭也亲热起来,便是一贯与他不合的苏强,难得也不找茬了,甚至还别别扭扭的安慰了几回,只是没用。   卢昭这几日一直浑浑噩噩,恨不得就这么把自己练死算了,又杀红了眼,因此竟不留手。   牧清寒也十分担忧,又气他不保重自己,更想让他借机发泄一番,也是毫无保留。   两人一打就打了小半个时辰,当真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众将士原本还叫好来着,然而越到后头越胆战心惊,纷纷开始劝他们收手。   再这么打下去,两位将军只怕都要挂彩啦!   又斗了约莫一刻钟,到底是体力消耗过大的卢昭先支撑不住,被牧清寒瞅准时机,一枪挑飞兵器,然后又是当胸一枪,横着拍在他身前,直将他整个人都倒拍出去一丈远,躺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来。   周围的士兵早被朱元遣散了,偶尔几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偷偷躲在远处看情况的,也不禁咋舌,纷纷觉得自己的胸口好似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说来牧将军也当真狠得下心,这一枪可真够劲儿!隔着这么老远都听到闷响,若是换做他们,恐怕肋骨都要断几根了。   卢昭武艺本就出众,这会儿又是发疯一般同归于尽的打法,威力更甚。因此牧清寒虽然取胜,可也累得不轻,站在原地略喘了两口气,这才走过去,抬脚踢了踢卢昭的小腿,垂头问道:“还打不打了?”   躺在地上的卢昭用手背盖住脸,胸膛剧烈起伏,片刻之后竟突然暴起,单手撑地,一腿成鞭,狠狠朝牧清寒的面门砸去!   牧清寒没料到他都这样了竟还能做困兽之斗,若非一直盯着,只怕真要认栽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险而又险的侧过身子,双手丢开长枪的瞬间猛地钳住卢昭已经踢到脸前的腿,猛一提气,从脚跟开始发力,爆喝一声,竟直接将卢昭甩了出去!   不远处有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而卢昭只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冷嗖嗖的空气划过身体,稍后便狠狠撞上不远处的拴马桩,整个人都被摔得迷糊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哼都哼不出来。   牧清寒再次跟过去,这次干脆蹲下来,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问道:“还打不打了?”   卢昭狠狠喘了几口气,吐出几口淡红色的唾沫,只觉得呼吸间满是腥甜,这才抓住他的手,借力坐起来,龇牙咧嘴的摇头:“你小子,真够狠的。”   牧清寒索性又给了他一脚,没好气道:“莫非卢将军就手下留情了?才刚还不知道谁要往我脸上踢呢!”   再次趴地的卢昭有些理亏,不过还是嘴硬道:“我知你武艺高强,必然躲得过的。”   牧清寒终究是翻了个白眼,又给了他一拳。   见他们二人总算住了手,一直在远处观望的朱元才松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去。   牧清寒和卢昭两人对坐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前者皱了皱眉头,径直将后者拖到帐篷中,道:“晾肉么?这般寒天冻地的,你也真不怕冷!”   说完,又轮流泡了热水澡,洗去身上臭汗,然后便在火堆旁边对坐无言。   良久,牧清寒才叹道:“我知你心中不痛快,可你便是将自己磋磨死,也于事无补,切莫叫伯父担忧了。”   一说到这个,卢昭一双眼睛都红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指着东边骂道:“那些杂碎,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他们明明知道南边告急,竟不在第一时间发兵救援,分明是想借机除掉我父亲!简直混账!”   顿了下,又道:“那老的不是个好东西,却也未曾这般阴险!太子?哼!若我父亲脱险倒罢了,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非”   话音未落,牧清寒就一脸警惕的望着他,逼问道:“你待如何?我可告诉你,莫做傻事!”   卢昭牙关紧咬,用力磨了片刻,才突然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眼神,盯着牧清寒道:“兄弟,你文武双全,可做得来皇帝?”   一瞬间,牧清寒的瞳孔都放大了,呼吸也停止。   却听卢昭走火入魔一般喃喃道:“便是你不爱做,三思那小子也不错,对了,还有唐老家的小子,我瞧唔!”   他没说完,是因为被牧清寒一拳打翻在地。   这一圈几乎用尽了牧清寒全身的力气,卢昭的半边脑袋瞬间肿胀起来,方才那几下同这下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看见牧清寒也是动了真火。   他骑在卢昭身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从牙缝中一字一字的挤出来:“我警告你,莫走岔路!”   “这算什么岔路!”卢昭突然放声大笑,又神态癫狂的说道:“他置边关十数万百姓、将士生死于不顾,大敌当前,他竟先报私仇,残害忠良……就这样的杂碎,你还想让我对他三跪九叩,俯首帖耳,沙场冲锋的卖命不成?告诉你慎行,老子办不到!”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以及其中逐渐蔓延开的雾气,牧清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两人就这么僵持许久,牧清寒才如梦方醒,重新站到地上,十分艰难的说道:“忠烈,我知你苦衷,可这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不确定卢昭这么说只是为了撒气,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可对于同样正经文举出身的牧清寒而言,他能想的却远比寻常武官多得多。   做皇帝,说来简单,可实际上却是难似上青天,便是寻常那等正常继位都有可能遭遇各式各样的阻力,若是谋朝篡位……   当年太祖皇帝借民暴推翻前朝,实质上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也算正义之师。且太祖登基之后,广施仁政,教化百姓,稳定政局,堪称一代明君,可饶是如此,继位之后还是被无数人骂为乱臣贼子,这罪名一直到死都没能洗刷干净。   更何况如今虽然太子昏聩,战火频发,可大部分百姓还算安居乐业,压根儿没有一点儿改朝换代的苗头。若卢昭果真一时糊涂举旗反了,根本不必朝廷镇压,恐怕除了两广一带,光是百姓都能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了。   再者夺位,哪里有不流血的呢?在边关打仗这一二年,牧清寒已经看够了生离死别,看够了血肉横飞,看够了悲欢离合,实在不想见自家骨肉同胞兵戈相向!   想到这里,牧清寒百感交集的拍了拍卢昭的肩膀,叹道:“明君难得,可将来继位的也未必就是昏君。若他当真昏聩,师公他们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届时再另择明君便是了。”   卢昭听后,却是嗤笑一声,道:“另择?慎行,这会儿就只你我二人,你老实说,那几个皇子,可有干净的?”   “在权政中打滚的,哪里来的真干净呢?”牧清寒淡淡道。   自古以来,哪里有真无辜的皇帝呢?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啊,瞧着那样璀璨夺目,叫众人都心生向往,为此不惜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殊不知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和尸骨垒起来的!   见卢昭兀自不服,他又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的说道:“便是老子不中用,还有儿子;便是儿子也不中用,还有孙子,那么多人,总能选出一个差强人意的来。即便实在没得,难不成四阁老是干摆着好看的?”   他的声音不算高,语气也不算多么急迫,音调平静而舒缓,表情更是淡漠的如同在说今晚吃了什么一般,可短短几句话中隐藏着的,却是海一般多的信息。   卢昭不是蠢材,听到这里,两只眼睛里都像有了神采,当即一个翻身坐起,急切地追问道:“此话当真?”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牙齿上面甚至还带着鲜红的血迹,可却那么渴望,那样急切的看过来,仿佛只要听到对方说一个不字,就能抽出刀来同归于尽。   牧清寒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这种事情,有什么真假可说呢?不过是能者居之罢了。”   卢昭听罢,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刚要起身,却又突然重重的强调了一遍:“事先说好,老子是绝对不可能奉他为君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牧清寒一挑眉,弯下腰去,轻轻拨了拨帐篷中间熊熊燃烧的炭火,看着里面噼里啪啦蹦出来的点点耀眼火光,点头:“那是自然。”   非但卢昭不可能,就是牧清寒自己也不可能朝那人跪拜下去的!   背地里捅了自己刀子,险些害了自己兄长、妻儿、师长、同门,难不成还要让自己俯首称臣,心甘情愿的卖命么?   做梦去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去两载, 大军终于付出惨烈的代价, 在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军事强国炤戎打残后凯旋。   归来途中,百姓无不夹道欢迎, 箪食壶酒, 拼命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和美酒来招待这些为了大家抛头颅洒热血, 马革裹尸的儿郎们。   进入开封的当日,万人空巷, 无数百姓都挤在大军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莫说位置舒服的两侧酒楼之上,便是道旁路边乃至某些旗杆上都爬满了人!生怕错过这一生一次的壮大场面。   作为本城名人,又是此次有功之臣的家眷, 书海的李掌柜本是竭力邀请杜瑕并一家人都去正位于开封城内的书铺二楼看的,可他却忘了杜家虽没有多少产业, 那牧家……   已是两年未见,可脑海中那个人的影子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 反而愈加清晰。   这会儿毛毛也快两岁了, 话说的更溜了,言行举止也更像个小大人,此刻窝在杜瑕怀中, 也随众人不住地往远处眺望, 又仰头问杜瑕:“娘,爹回来了?”   自从得知大军即将归来的消息之后,杜瑕欢喜的几天都没睡好,天天得空就跟儿子说道, 这会儿毛毛想忘了都难。   杜瑕心中波澜起伏,竟有几分紧张。   毛毛低头,扒开她的手瞧了瞧,惊讶道:“娘,热呀?”   杜瑕这才回过神来,意外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都出汗了。   旁边的何葭噗嗤一声,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孩子,你娘是高兴的。”   毛毛眨了眨眼睛,一张酷似牧清寒的小脸儿上满是茫然道:“高兴的流汗?”   众人哄笑不已,闹得毛毛越发迷惑。   何葭爱不释手的捏了捏他的小脸儿,笑道:“来,过来给舅妈抱抱。”   月前她也终于查出孕信,不知多少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她也越发觉得是毛毛带来的好消息,因此越发疼爱这小子。   毛毛却不动,只是瞅了瞅她已经微微显怀的肚子,一本正经道:“舅妈带着娃娃呢。”   两岁小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又没个轻重,自打何葭有孕之后,杜瑕生怕毛毛无意中伤了何葭,就是一天三遍耳提面命。若非太小,舌头不大好使,这会儿小东西都能倒背如流了。   众人又纷纷笑起来,后头铺子里的下人也都赞小少爷机灵聪慧等。   “来了,来了!”   正说笑间,忽听外头靠城门的方向躁动起来,紧接着便有眼尖的人大喊出声。   这一声仿佛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欢呼声刹那间炸裂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四周蔓延开去。   杜瑕不自觉的站起,一颗心砰砰乱跳。   她的眼睛直直看向城门方向,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两岁的孩子便如同一颗正长个儿的大萝卜,生机勃勃,可却是不容辩驳的……矮。毛毛使劲踮着脚尖,也不过勉强将头顶梳起来的小小发髻顶出围栏,却哪里看得到!   他急的不行,忙用力扯着杜瑕的衣裙,急切道:“娘,娘,要看!”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竟把儿子忘了,也不由得一笑,弯腰将他抱起。   安全起见,基本建筑的二楼及以上靠窗位置都会修建围栏,而这些围栏往往能到杜瑕腰部以上的位置。而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的了,保守估计,围栏高度应该在一米一上下。可如今的毛毛顶了天也就一米,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又等了一会儿,欢呼声更盛,紧接着便有沉沉的马蹄声,杜瑕心跳一下紧似一下,喉咙竟有些干渴。   先是帅旗,再是几位将领,后面的是骑兵,再往后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则是步兵。   他们出征的时候,杜瑕来送过,而此刻回来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很明显,经历了一番血与火的考验,他们的眼神和步伐都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锐气更是逼人,行走间,几乎撼动了整片大地。   百姓们开始欢呼,声响震天,当那抹熟悉的影子映入眼帘,杜瑕觉得自己眼眶发胀。   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毛毛被彻底震撼,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张的大大的,老半天回不过神。   不知谁在他耳边说了句“快看,你爹来了!”   爹?!   如梦方醒的毛毛也跟着眺望,可无奈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穿戴一身铠甲、头盔的几位将士都是一般模样,任凭他再如何看也辨认不出。   这么多人,哪个是爹呀?   就在此时,却见杜瑕轻轻拉住他的胳膊,往打头阵的将军阵营中,指了指第二排中间那位身披明光铠,手持铁杆长枪,腰板挺直,威风凛凛的将军,轻声道:“那个。”   是他,是牧清寒!   两年不见,他黑了,瘦了,却更精神了!   其实大军昨日便已抵达开封西郊,只是并未立刻进城,而是在外扎营,休整一日,待全员将士都将自己收拾干净,这才精神饱满的进城。不然从西往东这奔波一路,风餐露宿的,便是宋玉再世,恐怕也被折腾秃噜一层皮,算不得好看了。   铠甲残破的赶紧修补,来不及修补的就换一套新的;兵器折损的也是一般道理。甚至有人说其中几位将军用惯了的木杆长枪不够威风,又一力做主,现不知从哪儿扒拉出来几根数十斤重的丈八长枪,果然杀气腾腾……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必要的仪式感还是要讲究的,毕竟一支看上去就疲惫不堪又风尘仆仆的大军强撑进城,远远比不上此刻雄姿英发、气势逼人的铁军更有威慑力,更能激发百姓们的热情与爱国之心,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民族自豪感。   呼声震天!   毛毛也盯着下面的牧清寒看了会儿,突然也扯开嗓子喊起来:“爹,爹!”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心酸又好笑。心酸的是可怜这孩子都两岁了,如今连爹都没见过一面呢!好笑的却是,这会儿声音这样大,哭的笑的喊的叫的都有,莫说这么个小小孩童,便是前些年名动天下的吹笛圣手林大家狠命吹奏,下头的人也未必听得见。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已经快行至牧家商铺斜前方的牧清寒竟突然抬头,刷的朝这边看来!   毛毛先是一愣,旋即欢喜的疯了,大声道:“娘,娘,爹看我哩,爹!”   一家三口六目相对,仿佛周围什么人、什么声响都不在了。   又过了会儿,跨在马背上的牧清寒随大军行至正下方,忽然冲杜瑕展颜一笑,又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   杜瑕泪如雨下。   大军已经过去,可已经瞧见妻儿的牧清寒却频频回首,恨不得将脖子拧断。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奢望,因为大军凯旋而归,虽然同样伤亡惨重,可越是这样,朝廷越要开摆庆功宴,对有功之臣一一犒赏。而牧清寒作为此次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一员,自然是重点人物,说不得要面圣的,想跑都没法子。   待大军绕城一周,天也黑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果然都被留在宫中。而身子一直不好的圣人竟也坚持赴宴,叫人抬了出来,又亲自一一接见了几名格外突出的将领,其中便有牧清寒。   对圣人,牧清寒的感觉十分复杂,虽然有点怨他养了一群爱惹事的儿子,几乎害了自己的亲人,可这位日薄西山的帝王确实待他不薄,几乎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地位。   先是钦点自己为武状元,又给予厚赏,并寄予厚望。后又力排众议,不仅许他出征,更破天荒的授予他这个年纪史无前例的高职位……   甚至可以说,便是早年死去的牧老爷,也未曾给他这样多的关注和关怀。   说句大不敬的话,牧清寒的确从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儿,哪怕是无意为之的混乱的长辈式关爱。   曾经的圣人意气风发,虽然是个偏文的皇帝,可到底双目灼灼,堪称明君,然而此刻,竟口歪眼斜,不能动弹,便是开口,也是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得一句。   牧清寒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鬼使神差的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低低的说了句:“您多保重身体。”   不光旁边伺候的两个太监,便是圣人自己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掌事太监偷眼看了圣人一眼,见他竟然并没有发怒或是任何不悦的表情,心下稍定,同时越发对牧清寒另眼相待。不光这种想法过去之后,又替他觉得遗憾。   圣人分明是极其看重这位小牧将军的,可惜的是就圣人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呢?便是有心提拔,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更甚至新君继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如小牧将军此等明确入了老圣人眼的,恐怕……   要不怎么说最怕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呢?圣人自然不是美人,却可勉强称一句英雄。想当年,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一呼百应,可如今得了这病,非但要被迫将权势拱手于人——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的,哪怕让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更有许多人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打量他不知道么?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什么都知道!   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孝顺儿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竟连最起码的伪装也懒的做了,一点点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不意外,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凉。   朕,朕还是天子呀,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呀!   生病以来,众皇子一开始还愿意到他面前表现一二,可眼见着病情越发严重,便是天子也免不了容颜苍老、气味难闻,他们来得越发少了。   圣人甚至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见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之前?   哦,貌似小七中间来过一回,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记不得了。   可就在此刻,他竟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口中,听到了关怀的话!   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   想到这里,圣人心中自嘲一笑,罕见地露出一点久违的欢喜,冲牧清寒点了点头。   瞧瞧,这就是朕看重的人!   忠君爱国,朕没有看错!   接下来,本该是封赏的环节了,可当侍从将早先为牧清寒准备好的写有官职名称的圣旨呈上来时,圣人竟做出意外之举:   他十分吃力的抬起手,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现场寂静无声,文武百官并众多将士的视线都落在这里。   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太监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心领神会,立刻叫人准备空白圣旨。   看清上面的动作之后,满堂哗然!   古往今来,大凡有功之臣,哪怕是现场宣布的,所接受的嘉奖也都是事先已经拟好乐得,可瞧圣人的意思,竟是要重来?   牧清寒乃是有功之臣,便是重来,难不成还能越弄越差?   众人看向牧清寒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这位年轻的将军,可真是简在帝心。   可惜,可惜啊可惜!   可惜赏识他的人已经老了!   已经许久不曾动笔的圣人颤巍巍的写了几个字就已经满头大汗,双手颤抖不已,侍从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一边暗自啜泣,一边服侍。   短短两行字就已经耗尽了圣人的全身力气,写完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将毛笔交出去,就已经颓然躺了回去,靠在龙椅上面大喘息,眼睛都睁不大开了。   牧清寒也跟着跟着心惊,心中越发酸涩。   稍后,圣人又叫侍从帮着用了印,这才松了口气。   传旨太监念道:“升授奉国将军,准三代后始降;升殿前都指挥使……”   现场先是一寂静,然后,满朝哗然!   便是牧清寒自己,也已经有些呆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听师公唐芽透了风声,说圣人打算将自己的从三品官职提到正三品,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前无古人了。   可没想到,竟然是奉国将军,从二品!   奉国将军乃是对有功之臣的一种荣誉称号,有品级无实权,却可以算作爵位,世代沿袭!   而殿前都指挥使则是实权职位,同样从二品,统领禁军!   大禄皇帝享有最高军事权,下设枢密院,再设三衙。而因本朝皇帝重文轻武,枢密院形同虚设,实际上分别掌管殿前都指挥司、侍卫兵马司、侍卫步军司的三衙长官便是大禄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事最高长官!   也就是俗称的,太尉。   二十来岁的太尉?!却叫那些打了一辈子仗,却还在努力往上爬,不过官居四五品的老前辈们脸往哪里放!   圣人果然是病的疯了!   禁军乃大禄战斗力最强的精锐部队,圣人竟然将这支铁骑交于一个毛头小子!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引发的反响甚至超过前段时间南方大乱,饶是知道至此大喜之日不该煞风景,魏渊还是出列反对。   开甚么玩笑!   如今唐芽已经入阁,位极人臣,他称霸文官,难道他的徒孙又要在武官里头横行不成?   魏渊的反对意见很快得到许多支持的声音,皇太子更摆出一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面目,竭力劝说圣人改变主意。   牧清寒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诚然,圣人此举也在他意料之外,他甚至也觉得有些惶恐不安,不确定资历尚浅的自己能否担此重任,可他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诚然,圣人看重自己,可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必不是圣人自己的赌气和发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旧王和未确定的新王之间的无形较量。   圣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更加不乐意见到有人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们不是觉得朕是看走了眼么?如今这小子凯旋而归,立了大功!   你们不是觉得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么?朕偏偏要将他提到需要绝大多数人都仰视的地步!   朕是皇帝!   哪怕此刻朕垂垂老矣,光彩不再,也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圣人想在最后剩下的有限时间,最大程度的显示权威。   大约是都知道圣人时日无多,众皇子和朝臣的反对声空前激烈,一个两个说的面红耳赤,可事件中心人物牧清寒却始终一言未发,更没做出任何他们期望中的诸如惶恐下跪、请辞之类的举动。   圣人突然睁开眼睛,满意的看了牧清寒一眼。   这小子,果然不错。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可若是牧清寒承受不住压力,当场要求圣人收回成命,确实是平息了干戈,可无疑就将圣人放到火上烤,将他的脸面丢到脚下踩。   圣人用力咳了一声,整个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在侍从帮助下,缓缓坐直,一双突然迸出精光的眸子从台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看者无不胆战心惊,不敢对视。   皇太子更是在心中打了个哆嗦,暗自疑惑,这老东西不是快死了么?怎的瞧着还这样精神?难不成一直有人骗自己?   还是……回光返照?!   且不说皇太子心中大起大落,圣人却缓慢而坚定的开口了。   因为中风,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慢,可内容依旧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众人耳中。   “……乃是武状元,又是文举秀才,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不贪慕虚荣,不贪恋安逸……上阵杀敌,屡建奇功,这样的人才前途无量,是我大禄之幸,难道不该重用么?”   圣人一开口,众朝臣心中便都打了个突突,知道这是圣人不满,越发起了倔劲儿了。   其实公里公道的说,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又难得文武双全,还不顾性命,立下这样功劳……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未来大有可为,便是再如何奖赏也是不为过的。   然而……从二品也忒过了吧!   这么年青就爬到顶了,说句不好听的,却叫下一任帝王如何封赏,以示恩宠?除非重启枢密院,让它的存在名副其实,不然根本封无可封嘛!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本身起点就是远超一般人的高,没上战场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的军都指挥使,难得他竟然还敢上战场,偏偏又立了功!   谁都知道军功升官最快,按理说,给他升个一二品也不为过,可是……   正当众人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却听圣人转向唐芽,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唐阁老,以为如何?”   众人便都纷纷停止思绪,本能的看向唐芽,心道这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哪知唐芽一点儿不杵,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正色道:“举贤不避亲,我朝本就赏罚分明,圣人这样大力提拔年轻有功之臣,便是为来日朝廷发展稳固基础,臣附议。”   圣人满意地笑了。   众朝臣却都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   去他娘的老谋深算的唐狐狸,这样不要脸的夸自家徒孙,真的是你能做出的来事?   举贤不避亲是不假,可也得看看是什么职位吧?这可是三衙太尉!多少人混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牙齿掉光都连个边儿也摸不着的位子,你他娘的一句“举贤不避亲”就混过去了?给自己的党派增砖添瓦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   魏渊还要带头反对,却听肖易生不甘示弱的问道:“不知魏大人一力反对,却是为何?”   魏渊刚要说太过年轻,却觉得不妥,而肖易生已经面带笑意的道:“若说只以年龄论高低,也忒肤浅了些,不然大家都不必做什么,只在家中睡大觉,待到须发皆白再出来做高官好了。想来诸位大人也不会这么想的吧?”   “若说出身,牧将军正经科举出身,文武双全,兵法娴熟,文采斐然!”   “若说军功,牧将军孤胆深入,前后歼敌无数,只死于他手上的便不下千人之重!”   “能文能武,忠君爱国,可堪年轻一辈之表率!若魏大人当真能再荐一位这般的青年才俊,莫说在下,便是圣人恐怕都要三思了!”   朝堂之中安静的吓人。   他们还能再找出一位么?   圣人环顾四周,终于久违的有了一种执掌乾坤的豪气,当即点点头,一锤定音:“牧清寒,上前听封。”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铠甲铿锵,“臣领旨,谢恩!”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尉?!   圣旨传出来之后, 包括杜瑕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难以置信。   二十来岁的三衙太尉?!   圣人别是……糊涂了吧?而满朝文武, 竟然真能答应?   摇身一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从二品诰命的杜瑕抱着懵懵懂懂的毛毛发了会儿呆,忽然跑题, 想起来曾经看过的《水浒传》中部分情节, 譬如说……太尉之子往往被称为衙内。   杜瑕忍不住笑起来, 抱着儿子抖了抖,笑道:“毛衙内?”   正在低头专心啃柿饼的“毛衙内”闻声抬头, 砸吧下嘴巴,抬手将占了些许口水的柿饼塞到她嘴边,笑嘻嘻道:“娘吃。”   杜瑕噗嗤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柔声道:“乖,毛毛自己吃吧。”   毛毛哦了声, 复又埋头吃起来,惹得两腮之上都沾了粉白糖霜。吃了两口, 他又有些疲倦的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着一双因为带了水汽而格外清澈的大眼睛问道:“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此刻三更已过,屋内又烧的暖烘烘香喷喷的, 任凭十一月的夜风在外呼呼作响, 叫人格外昏昏欲睡,莫说才两岁的毛毛,就是杜瑕都有些困了。   刚才阿唐赶回来传了个话,说宴会才至高潮, 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又因他家老爷乃是新贵,少不得人来敬酒,恐怕暂时回不来。   杜瑕自己也打了两个哈欠,想了想,索性道:“罢了,咱们先睡吧。”   一家人的感情深厚也不再等的着一时半刻的,再说了,睡着了等也是等不是?   “不,等爹!”没成想毛毛反而不乐意了,憋着嘴巴不走。   杜瑕乐了,一本正经的问道:“毛毛不困?”   此时小家伙已然困得不行了,柿饼早就拿捏不住掉在地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也快要睁不开。可听了这话,他还是猛地抬起头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大声道:“不困!”   话音刚落,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   杜瑕是绝对的亲妈,见状先一把将他抄在怀里,然后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的幸灾乐祸。   外间守着的小雀和奶妈都闻声进来查看,见状也笑了。   “夫人也真是,小少爷多招人疼呢,偏您还笑话他。”小雀又过来拨了一回火,问道:“夫人和少爷要不先去歇息?估摸着老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另一个丫头就笑,言语间带着那么些明显的欢喜道:“老爷如今简在帝心,又成了太尉,没准儿圣人体恤,能留宿宫中呢!”   说的众人都欢喜起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便是盼着主子的官儿越当越大,如此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出去也能挺直腰杆抬起头。   杜瑕却笑着摇摇头,一边轻轻拍打着已经睡过去的毛毛,一边低声道:“莫要胡说,哪里能这般容易?罢了,天也晚了,去将床铺收拾下,我这便同毛毛先睡下。”   因牧清寒不在,杜瑕越发怜惜儿子,又怕因奶娘之顾薄了母子情分,毛毛周岁之后,她就亲自带着儿子睡。   大约是前几日等的心焦,杜瑕母子就没睡好,今儿又熬了这么晚,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天明。   然后等天亮睁眼,杜瑕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床什么时候变的这样挤了?   因才刚醒来,人还有些迷糊,杜瑕躺在原地愣了会儿,突然听到头顶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低沉轻笑,一抬头,就看见了过去两年多里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就见牧清寒正斜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两人四肢交缠,中间还夹着一个儿子,那小子仍在呼呼大睡,面上红扑扑粉嘟嘟的,如同小猪仔一般。   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绪翻滚,似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到了这会儿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夫妻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忽感到中间的小猪仔,动了一动,两人齐齐低头看去,就见毛毛翻了个身,咋吧咋吧嘴儿,竟又睡了过去。   杜瑕本能的抬眼朝牧清寒看去,却见他也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不禁笑了,又什去手去摸他黑瘦的脸,感慨万千的道:“黑啦,瘦啦!也更好看了。”   顿了下,又道:“总算家来了。”   牧清寒也觉得心神激荡,不禁伸出手臂,将她小心的搂在怀中,也跟着叹了一句:“家来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有了一种踏踏实实的回家的感觉。   也许是近乡情怯,早在大军回来的路上,越靠近开封离家越近,可牧清寒这心里就越没底,越七上八下起来。   离开这么久,孩子都好大了吧?也不知妻子如何?岳父岳母兄嫂,侄儿如何?师公师伯先生三思旷之等人如何……   他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饶是勉强入睡,也会频频从梦中惊醒。有时他会梦到自己正在合家团圆之际,敌军突然破门而入;又或者是他在看到妻子的前一刻,却又突然被告知,这是假的,他们不曾回家……   昨夜的庆功宴,一直持续到今早的四更天,牧清寒躺下之后直接就不敢睡,只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妻儿身上,贪婪又专注的看了几个时辰,直到此刻自己的一颗心重新放回肚中,这才真正有了回家的安心感。   虽然中间还夹着一个小东西,可比起过去两年多的分隔两地,这样简单的肢体相触就已经叫他们无比满足。   回家了,这次是真的回家了,而不是曾经远在塞外,无数次午夜梦回后发现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两人抱了一会儿,杜瑕才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你也不叫我,大早上的,却把我唬了一跳。”   说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娇嗔了。   时隔两年,终于再次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妻子的面容,听着她的娇声软语,牧清寒哪里能不激动呢?又是过了两年和尚般的日子,这会儿不觉心神激荡,热血沸腾,身体某处就有些不大受控制。   老夫老妻了,谁不知道谁呢,杜瑕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猜出六七分,不禁面上绯红,迁迁往他手臂上掐了一把,冲仍旧睡着的毛毛努努嘴,意思是别混闹,孩子还在呢。   牧清寒深深的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勉强抑制住体内燥热。   他拉着杜瑕的手亲了亲,道:“这两年难为你啦!”   杜瑕只觉泪意上涌,却还是强撑着说道:“有什么好难为的,也不缺吃,不缺穿,又有大笔的银子可用,你在外打仗,京中也没人敢怎么轻慢我。”   牧清寒听了也不当真,知道妻子是习惯性的报喜不报忧。   莫说各种自己不知道的细节,单从偶尔传过去的蛛丝马迹中也能知道这两年中京中着实经历了不止一次的惊涛骇浪,颇为凶险。妻子一个人在家,又带着孩子,遇到事儿也没有人可以商量,还不定怎么难呢!   想到这里,牧清寒越发觉得自己亏欠妻子良多,当即暗下决心,余生要尽可能的弥补,并竭尽所能的爱护她,呵护她,保护她。   两人略叙相思之情,便又说笑起来。   杜瑕瞅了他一眼,笑道:“光顾着说话啦,还未当面恭喜太尉大人一句升迁之喜。”   这样年轻的太尉大人,注定了要青史留名!   牧清寒也笑了,拉着她的手道:“太尉夫人,同喜同喜。”   两人又笑了一回,杜瑕又问:“听说圣人也给置了宅子,咱们什么时候搬呢?”   身为一朝太尉,住处自然也要讲究,便不能再屈居原先的宅院,而是要在限定日子内半径朝廷御赐的太尉府内。   昨天夜里圣人给牧清寒加官进爵之后自然也有配套的宅院赏赐,就位于内城圈儿北偏西一带,靠近开封府,倒比唐芽的宅子位置还好些,距离皇宫颇近,出门抬头就能看清城门上的门钉。   杜瑕听他说了位置,略想了一回,当即指出头一个好处:“这样近,倒是方便你日后上朝了!”   且不说之前他们住在开封北郊军营里,便是以前也只得住在外城区,每每牧清寒都要披星戴月的起来上朝。夏日倒也罢了,莫说寒冬,便是初春和深秋清晨也够人受的。这回倒好,宅子就在皇宫外墙根儿底下,说不得牧清寒还能晚起小半个时辰呢!   不过牧清寒虽然已经升了官儿,可一来需要办理各种交接手续,二来圣人也许了他和其他许多将士一个月的假,如今还是前任太尉大人干着活儿,正好等一个月后两人交接完成了,新宅也就整理好了,正好搬进去。   话说前任太尉如今也六十有八,早两年就因为各种伤病频发而频频上折子请辞,说要告老还乡,结果一来圣人多年来重文轻武,武官体系人才很是匮乏,确实找不着合适的接替人选,二来众朝臣和皇子也都有各自的小算盘,不想便宜了政敌,是以一直拖到现在,哪成想就便宜了牧清寒这毛头小子。也不知昨晚几家欢喜几家愁,多少人悔的肠子都请了。   都说升官发财,这个升官和发财确实是挂钩的,不说其他各种明里暗里的孝敬和补贴,单俸禄就翻了好几番,实现了质的飞越。   另外,不光房子不用自己掏钱置办,在於住宅格局上也宽泛了很多。   等搬到新家之后,杜瑕一家便能在开封祝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能也不敢住的四进宅院,且处处皆是游廊抄手,又有假山流水并几处敞阔的花园子。   那才是真正的大官威风呢。   两人说了几句贴心话,牧清寒又说:“圣人又赏了不少银两,可伤残将士的抚恤金却不大高,我合计着也不必留了,对着名单都发出去,也叫众人心中好受些。”   因轻视武官,连带着下头的士兵更不受待见,一名普通士兵阵亡了才能一次性得抚恤金四十两,免除家人赋税三年,有官职的则是五十到一百两不等,免税年限也从三年到五年各异。   乍一听不少,可且不说中间要经过多少道手,若是遇到如牧清寒这般不克扣军饷的好上官倒是有福,能一文不少的拿到手,可若是遇到雁过拔毛的,到手能不能剩一半还两说呢!   再者,即便全额拿到手,四十两银子在中小村镇也不过能支撑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几年,还得有自己的田地,菜蔬不必外头买去,且还不敢生病、读书。若是大些的城镇,当真眨眼就没的。   再说那田地免税,听着实惠,可一旦士兵没了,剩下孤儿寡母,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耕种?说不得只能包与旁人,最终到手也剩不下多少粮食了。   昨日庆功宴上,以牧清寒、朱元、苏强三人得赏赐最厚,牧清寒的官职爵位就不必说了,朱元直接被封辅国公!实际职务却只升了一品两级。并非圣人无视他的功劳,要强行打压,而是朱元年事已高,这回打仗又伤了元气,说不得要将养起来,不日也是要告老的,因此圣人并不介意给他一个荣誉虚职,高高捧起,既显示自己的大度和皇恩浩荡,又能顺理成章的重新归拢军权,自然皆大欢喜。   苏强也得了个爵位,却只是虚职和牧清寒相平,而实权官职竟没他高,也是气个半死,心中兀自不服,将才刚打仗好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同袍情谊丢到后脑勺去了。   除了职位之外,个人还都得了无数财物奖赏,牧清寒也得了黄金千两,并各色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珠宝玉器无数,满满堆了一个库房。   余者众将士也各有赏赐。   可跟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比起来,已经死去和残疾的将士所得实在太过简薄了些,牧清寒心中难安,便下了这个决定。   他虽知杜瑕也不是那等计较银钱的,可这回金额毕竟颇巨大,黄金千两换成银子便是一万两!等闲人家攒上八辈子都未必有这些!   杜瑕点点头,也叹了口气,道:“自然是好的,可那些够么?”   两年的大仗呀,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满地,莫说伤员,恐怕光是阵亡的就有几万,他们这一万两银子丢出去,当真连个水花都击不起来。   牧清寒想了一回,道:“不够再添就是了,另外,我还打算盯着抚恤金的发放,决不许任何人贪墨我那些兄弟用命换来的钱!”   说到最后,他的话语中已经隐隐透出杀意。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牧清寒这等为国为家,肯连性命都不要了的,却也有踩着烈士骨骸,大发战争财的。   战前,他们私吞打造兵器铠甲的钱;   战中,他们贪墨筹措粮草物资的钱;   战后,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白花花的抚恤金!   以前大家一块在军营中训练,同吃同住,已然情感深厚,这回又一同出生入死,便直如兄弟一般!   牧清寒都敢咬着牙发誓,谁要敢在这上头动手脚,他就敢活劈了对方!   见他情绪有些激动,杜瑕忙摸了摸他的胸膛给他顺气,安慰道:“好在你官职摆在那里,过问这些也是正当,也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杜瑕却还有另一重担忧,就是万一自家这样不计回报的耗费钱财,被伤透的人知道后会不会多想,觉得他们有二心什么的?   外出打仗这么久,牧清寒越发不在意这些细节了,这会儿听了提醒也是一愣,当即皱眉道:“左右全天下都知道我牧家豪富,我便是自己倾家荡产照顾兄弟,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我再打成反贼么?”   话虽如此,可值此多事之秋,到底要谨慎些,牧清寒便答应杜瑕不会轻举妄动,赶明儿就去找师公唐芽商量一番。   话音未落,杜瑕就感觉手下凹凸不平,立刻明白肯定是丈夫新添的伤疤,忙扯开他的衣裳一看,果然从前胸到后背,再到双臂,俱是伤痕累累,足有十多处之多。   见妻子双手微微颤抖,牧清寒忙道:“我穿着铠甲呢,不过是皮外伤,并不疼的,这会儿早好了。”   “你就只骗我吧!”杜瑕用指尖点着他前胸一道疤,哽咽道:“瞧这般狰狞,哪里如你自己说的那样轻松?必然是死生一线的。”   牧清寒自知骗她不过,也不再多言,只执了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不住亲吻,低低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稍后,牧清寒又说起卢昭。   卢昭昨晚还险些闹出事来。   因始终记挂父亲安危,而归来的将领又暂时不允许四处走动,心急如焚的他当场表示甘愿谢绝一切封赏,只希望能率兵南下救援。   而那个时候,为了牧清寒耗费太多精力的圣人已经回宫,剩下的二级将领封赏典礼都由皇太子主持,然后皇太子……否了。   除了不想让卢雍有一丝生机之外,皇太子如今更怕的却是俨然已有了军心的卢昭率众跑出开封,万一一个想不开,反了呢?   抵达开封之前就得到消息,说卢雍遇埋伏,身受重伤,生死不明的卢昭当场就变了脸色,若非牧清寒始终注意着他,当机立断的劝住了,只怕庆功宴上就要变天了。   然后卢昭就开始借酒消愁,不等庆功宴进行到一半就已烂醉如泥,而皇太子显然也十分不乐意见到他,直接大发慈悲的叫人将他送回家去,又偷偷安排了眼线关注。   杜瑕听后,也是唏嘘不已。   正在此时,却见毛毛终于又动了动,然后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睛,也如娘亲一般懵了一会儿,然后便盯着牧清寒看起来。   夫妻二人也不说话了,只含笑看着儿子,准备瞧他稍后作何反应。   就见毛毛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挺着圆滚滚的小肚皮,直接扑到牧清寒怀中,大声道:“爹回来了!”   两岁的小子也有几十斤重,牧清寒给他撞得闷哼一声,连忙环在怀中,又抬手拍了拍这小子肉嘟嘟的肥屁股,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将小东西高高举起,问道:“想爹没有?”   毛毛忙不迭的点头,咯咯直笑,又反问牧清寒:“想毛毛不?想娘没有?”   牧清寒失笑,又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下,叹道:“做梦都想。”   当真是父子天性,自打毛毛出生,这爷俩儿还是头一回见,可这小子竟然一点儿不怕生,抱着牧清寒的胳膊让他给自己讲故事,又道:“爹教我骑大马!拉弓!”   顿了顿,吞了口口水又补充道:“舅舅说的!”   牧清寒哈哈大笑,尽数应下:“好,骑大马,拉大弓!”   杜瑕只笑着看这爷俩闹,又劝小心着些,最后见两人都有些听不进去,只好无奈摇头,又叫人进来准备热水梳洗。   她正在屏风后换衣裳,突然就听从刚才起就没住过嘴的毛毛又对牧清寒道:“娘想爹了,可想了。”   然后又熟练的补上一句:“舅舅说的。”   稍后又挠挠头,道:“娘自己也说。”   杜瑕都要给他气笑了,过去不轻不重的拍了拍这小子的屁股,道:“偏你爱说。”   偏偏牧清寒私底下也是个爱胡闹的,当即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的缠磨,非要她亲口说一遍才罢。   杜瑕给他闹得没脾气,只觉得男人有时候真跟孩子似的,没法子,只好凑过去,先他脸上亲了口。   不成想牧清寒就等着呢,杜瑕本想亲脸颊,他却在她亲过来的前一刻一扭脸,就成了亲嘴。   杜瑕一怔,脸都红了,待要推开,他却已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媳妇的腰,又深深的亲了一回,这才过足瘾头一般得意地笑了。   杜瑕恨得什么似的,往他身上狠狠锤了几下,却觉得碰到的好似是铁块一般,反而把自己的手弄的疼了。   那边牧清寒又得寸进尺顺杆爬,速度飞快的拉住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又轻轻地吹气,笑道:“是为夫的不是,倒叫夫人手疼了。”   杜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的脸皮真是越发的厚了。   正在此刻,却听毛毛喊起来,道:“娘,娘!亲嘴嘴!”   杜瑕就觉得自己脸上腾的烧起来,又恶狠狠的瞪了牧清寒一眼。   这混蛋,儿子还在呢,他就这样不尊重!   然而牧清寒已经是经历过在外带兵打仗的人了,天知道一群大老爷们儿在外面会寂寞成甚么模样,这会儿早已经能对一切事情从容应对。   就听牧清寒不慌不忙道:“不成,你只能亲脸。”   毛毛有点小小的不乐意,拧着眉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爹我的媳妇,也只有你爹我才能亲你娘的嘴,嘶~”   杜瑕实在听不下去,狠狠拧着牧清寒的耳朵转了大半圈,嗯,不错,耳朵还是一如既往的软乎,拧的动!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升官发财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庆功宴刚一结束, 整个开封都动起来了,熟悉的不熟悉的, 都借着这次机会道贺。   不过牧清寒等人也知道此时正值多事之秋, 本来他们就够打眼的了, 若再大咧咧的开门迎客,岂不是将小辫子往人家手里头塞?故而一个两个的都以”才刚回家, 万分疲乏,只在家休养”为名闭门谢客。   可以不见客,却不能不收礼,不然也忒不近人情。   于是一时间, 这几家的门房都忙的四脚朝天,礼物堆满库房, 门外投递名帖的筐里也都满的溢了出来……   当家主母也不得安生,又要一天几回的翻看礼单, 若是不熟悉的人送太贵重的礼物, 说不得还要再退回去,而便是一般的,也要细心记下, 这都是人情, 日后也是要按着回礼的。   这些人都是武将,可每日清点名帖时,竟也能零零星星的发现几张写了文章的卷子或是诗词,言明求指点的。   晚间一家人围炉夜话, 牧清寒一边抱着儿子玩耍,一边将这些文章丢到桌上,对杜文道:”准是给你的,又没写明白,这才扔错了地方。”   杜文哈哈大笑,又推回去,道:”慎行,他们的心思,你不是猜不透,而是懒得猜啦!眼见着打了两年仗,你是越发不似个读书人了。”   眼见着转眼就进腊月了,而转过年来就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偏偏如今圣人圣体抱恙,皇太子等又忙于皇位之争,恐怕有些读书人便都打了走捷径、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主意。   春闱虽然是过了年才开始,可因许多学子所在之处距离开封甚是遥远,开春之后天气尚寒,也不方便赶路;再加上过去两年战火四起,为保万无一失,绝大多数学子竟都提前一年甚至是两年就上路,这会儿早在开封等着了,一边相互学习,一边密切关注时局发展,又暗中寻觅一飞冲天的机会。   毕竟三年一届,往年一次顶了天也不过一百五十人上下,又因这些年文官系统渐渐恢复了元气,对于官员储备的进士需求不再那样大,录取人数就更少了,据有些消息灵通的人推测,这一届说不得就只有百人了,竞争越发激烈,因此众学子更加紧张。   想要出人头地,入当权者的眼,科举取士自然是最老实本分又保险的途径,可几率毕竟太低了。   再者,有些人自诩才子,却又不是那么全面发展,自知即便侥幸取中,名次不显的话也无济于事。与其空耗年华,一味扎在人堆儿里苦熬,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还不如放手一搏!   若是考试之前就能得了某些大人物青睐,叫自己名扬天下,莫说挤进三甲便定然会脱颖而出;便是名落孙山,也大有可能出人头地。   开封城不大,可官儿不少;而官儿虽多,能很大程度上左右朝廷用人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牧清寒微怔,旋即明白了杜文的意思。   且不说出征前他官职不显,后来倒是升了官儿,偏又住到大营里去了!关键还是个武官,文举的哪儿有给他投帖子、递文章的?而武举吧,嗨,这个也没什么好动手脚的:骑射武艺做不得假,兵法策论更是一验就明,纸包不住火,因此竟没亲身经历过。   可如今大大不同了!   他虽然还是武官,然而位极人臣,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早已超越了文武界限。只要他自己愿意,莫说给几个学子扬名立万,便是直接叫他做个小官儿也不过举手之劳!   牧清寒本就不喜这些钻营取巧的事,在军营里待久了,更加不待见,当即就把眉头拧起来,有些不悦道:”既然读书,就本本分分读书,作甚么想三想四的。”   杜文拍着大腿笑了一回,十分有兴致的说道:”这算什么?还有更好笑的呢!打从去年开始,竟有人要效仿当年的你我呢,偏挑这个时候外出游学,有钱的倒也雇人,没钱的只孤身上路,惹出多少笑话,连带着老师也给人或明或暗的挤兑几回,不过都叫我给骂回去了,什么东西!”   说到最后,他面上已经换了不屑的表情。   他骂的不是那些学子,毕竟年轻气盛,无知者无畏,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便是他自己每每想起当年惊心动魄的经历,也是后怕,却不后悔。毕竟他们确实有损伤,却也的的确确是救了几百条无辜的性命!   而叫杜文最恶心的,莫过于那些终日正事不做,只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扳倒唐党的那些政敌,为了胜利,那些厮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恨不得连圣人生病的屎盆子也按在他们头上。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儿?”说话间就见一个丫头先推门进来,手里还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托盘,后头杜瑕笑着问道。   随着她们的走动,一股混合着菜香油香肉香的浓香扑鼻,正巧众人围炉夜话说到此刻也有些饿了,不禁纷纷吸鼻子,笑着问道:“什么东西,这样香?”   “正巧大家都在,长夜漫漫,无事可做,又说又笑的,估计这会儿也有些肚饿,正巧你也好久不回来啦,尝尝我的手艺可退步了没有?”   杜瑕说完,就指着托盘中四个盘子里面金灿灿,黄登登的小油饼一样的食物道:“做了些馅饼,这个是萝卜羊肉的,这个是猪肉大葱的,那个是牛肉的,还有一个土豆的……”   因为牧清寒不在家,杜瑕实在闲的很,又不大爱出去交际,就整天琢磨东琢磨西,去年在家里用泥巴盘了一个土炉,隔三差五烤些东西吃。   外头街上倒是有许多专卖烤饼烤肉的商户,技术已然十分纯熟,可一来人家指着这个过活,轻易不肯指点外人,二来杜瑕好歹也是西征将军之妻,开封上台面的人物,若只因为自己的一点口腹之欲就逼着人家传授,也不像话,只好自己摸索。   然毕竟不是后世智能电子设备,温度不明确不说,也不好调节,一开始总是失败,不是夹生就是烤糊烤焦,竟浪费了许多粮食,着实叫人心疼又无奈。一直用了将近一个月,她和刘嫂子才渐渐总结出规律,这才用的顺手了。   杜文等人倒罢了,因为平时就经常吃,并不觉得稀罕。唯独牧清寒,本来已经思念成疾,莫说这样一看就色香味俱全的好东西,哪怕此刻妻子端过来一碗煮烂了的面,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我有口福啦!”   他洗净了手,刚要去取,就听毛毛也急急道:“要吃。”   牧清寒犹豫了下,先问妻子这时候的小孩子能不能吃这些,得到杜瑕点头才将毛毛抱在怀中笑着问他想吃哪个馅儿的。   如今毛毛已经两岁了,牙齿都已长齐,身子骨也健壮得很,胃口比一般同龄人好很多,早就开始添加辅食了。   杜瑕就笑,说:“你也不必问他,这馋猫偏爱牛肉的。”   牧清寒闻言也笑了,屈起手指头刮了刮儿子的鼻尖儿,还是非常尊重小东西意见的问了一遍。   毛毛眨了眨眼睛,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头,盯着那些漂亮的馅饼看了一会儿,却转头去问问牧清寒要吃哪个?   牧清寒失笑,有意逗弄于他,便一本正经的说:“你不知道的,在外打仗这两年总是吃肉,甚少吃到新鲜的蔬菜,此刻想菜都快要想得疯了,自然是要吃这土豆。”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叫众人听后都险些笑出来。   在外打仗难有蔬菜入口不假,可大禄处理蔬菜的技术已经十分发达,也时常有各色干菜条儿一同运往前线战场做补给,不然叫什么没说打仗,恐怕身子骨先就垮了。   再者,确实有些菜难以长途运输,又容易坏,但是些蔬菜里面并不包括番薯和土豆!甚至牧清寒在外面这两年多吃的最多的就是耐储藏又管饱的番薯和土豆。   还想呢,恐怕听见这个名字就要反胃了。   他之所以这么说,也纯粹是为了逗弄儿子玩儿,因为他发现从馅饼刚一出现的那一刻起,小东西的眼睛就牢牢盯住了不断散发着肉香味儿的几盘,瞧,还偷偷吞口水哩!   众人也都先不急着吃,只等着看毛毛作何选择。   毛毛果然犹豫了,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在牛肉馅饼上面死死打了几个转儿,又狠命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才无比艰难地挪到土豆馅饼上,瘪了瘪嘴巴,带着委屈却又无比坚定的说道:“跟爹吃一样的   牧清寒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这是他的儿子,有儿子果然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觉和经历之一。   他朗声大笑,将毛毛用力抛了几个高儿,惹得小东西哈哈大笑,这才道:“爹逗你玩呢,爹也爱吃肉的。”   莫说只是逗他玩儿,便是不逗他玩,或者家里穷的叮当响,只要儿子爱吃,想吃,牧清寒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弄了来!   平日里,这馅饼的面皮和馅儿都是刘嫂子亲手弄的,杜瑕也不过看着说几句嘴,就是后头烤制,也是看的多,动手的少。   这就是讲究的人家口中的“亲自做”了。   不过今儿到底不同以往,牧清寒难得回来,杜瑕自然要大展厨艺,因此除了面是刘嫂子和,馅儿也是提前剁好了的,调味、包,乃至后头的盯着时间烤制都是杜瑕亲自弄的,果然可以毫不脸红的说一句“亲手做”的。   但见一个个巴掌大小的馅饼厚薄合度,大小适宜,因为刚烤出来,金灿灿的皮儿有着十分酥脆的口感,一口下去,伴随着鲜香的味道一同响起的还有清脆的酥皮咔嚓声。   里头还有肉汁呢!   牧清寒特别给面子,三口两口就吃掉一个,不多时就又把第二个吃了,倒把众人都看呆了。   杜瑕连忙给他递水,又提醒道:“喜欢吃赶明儿再做,大晚上的,可别撑着了,快喝些水。”   牧清寒接过水来一饮而尽,动作十分豪放,引得杜瑕又笑了,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心疼,不知不觉眼眶里就噙了泪。   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家了,这会儿也不是四面埋伏,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敌人突袭,连吃饭睡觉都要抢时间的行军……   众人见了,不免也心酸起来,杜文更是起身,冲他一揖到地。   牧清寒阻拦不及,竟有些面上做烧,忙道:“三思,你这是作甚!”   “你当得起!”杜文叹道:“不止你,每个上过战场的将士,都当得起!很当得起!”   说完,又冲毛毛竖了竖大拇指,很认真的说道:“记住,你爹是英雄,乃是大大的英雄!”   毛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低头啃了一口馅饼,然后用力吞下去,张着油乎乎的小嘴儿问牧清寒道:“英雄是什么?”   牧清寒出征期间,杜瑕虽然时常同儿子说起他的事迹,可也不过说他去保家卫国等等,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有担当的铮铮男儿,却从未用“英雄”这样的字眼定义过。   众人一怔,都笑开了。   次日一早,牧清寒就同杜河与王氏商议,说过几日就同妻儿搬回去。   女儿孙子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老两口早就重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冷不丁听说要走,一时间有些舍不得。   杜河就道:“不是说圣人赐的宅子还没拾掇好么?原先的宅子也一直没个人气儿,这会儿天寒地冻的,却去哪里?”   王氏也在一旁附和,道:“原先打算好歹过了年,可到底是圣人亲赐的宅院,住就住吧,可这会儿还没得呢!”   杜瑕就道:“我们准备先去北郊大营,那里还有许多将士呢,这会儿也不得归家,岂不冷清?再者一个月后我们就要搬回城来,恐怕也不能时常回去,好歹再看看将士们。”   另外还有一个缘故,牧清寒和杜瑕都没说:   他们住在城里,周围全是人,头几天还能用休养、不见客来搪塞,可难不成还能挡一整个月?这小小宅院的,周围巡逻士兵也不大多,难保不会打扰到家人,如此看来,还是早早避开的好。   别院自然也是不能住的,因为都在城里,还得是北郊大营,偏远不说,等闲人也进不去,实在是天下最清净的所在了。   他们夫妻二人搬回去,一来慰问将士,加深感情,二来也可以安安静静的享受一回小夫妻的日子……   杜河与王氏却没想这么多,只听他们说的确实是正事,相互看了一眼,知道多说无用,只得作罢。   所幸不久之后女儿一家就回城了,且住的地方十分气派繁华,虽然是在内城,可再想去看也是便宜的,就又欢喜起来。   可这忽尔扒拉要走了,王氏到底不舍,又拉着不住嘱咐,说山中寒冷,注意保暖,又悄悄对女儿道:“不是娘说,姑爷才回来,日后也越发忙碌了,好歹你俩趁这一个月好生亲香亲香……再者山上也确实冷,不若暂且将毛毛放在这边,我们帮忙照看着。”   虽有些不好意思,可话糙理不糙,的确是正事。   毛毛这会儿才两岁呢,之前一直在城里,冷不丁去了山上,谁知道受不受得住?若是病了,岂不揪心?   而且自己还带着孩子睡呢,这夫妻交流什么的……   想着想着,杜瑕就有点脸红,不容否认的,还有那么点儿意动和小期待。   不过她还是提前郑重声明道:“娘,毛毛还小呢,我们暂时没打算要孩子。”   如今毛毛正是需要关爱的时候,也是需要照顾的时候,若是他们再要孩子,不免要忽略了,总归不好。   而且来日方长,牧清寒这次回来之后,估计近三五年之内都不会再出去。皆因如今他已有军功在身,又意外高居太尉之职,若再做点儿什么,功高盖主不敢说,可来一句“尾大不掉”却绝对错不了,不管哪个皇子继位,都要拿他没法子了。   因此饶是南边战乱未平,上头就算无人可用,让卢昭去,也不可能再派他出去了。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诚然,掌权者也不大愿意看到文臣结党营私,可比起武将来,他们的威胁就显得小的多了。   不管是想谋朝篡位还是起兵造反,手中总要抓着实实在在的兵权,而如牧清寒这般既是正经科举出身,又一点儿不忌讳的深入兵营,不光不克扣军饷,还时常补贴上下,同上下将士打成一片;后又率先冲上前线,荣辱与共,深得军心,偏偏又年纪轻轻,将来大有可为的,绝对是众人忌惮的首要人选!   再者,如今他高居太尉一职,手下猛将良臣多得很,等闲事宜哪里就需要他亲自下场了?   所以,除非大禄朝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机关头,不然未来几年内,牧清寒绝对会是武将系统中最清闲的人之一。   想到这里,杜瑕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又品出圣人这样坚持将牧清寒捧到高处的用意之一了。   说捧杀可能有些过了,毕竟圣人也确实对牧清寒寄予厚望,可若为了一个牧清寒就跟自己的儿子一万个过不去,杜瑕也是不信的。   他那样器重牧清寒,是否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呢?   毕竟若是随便封个中等偏上的职务,若是战事再起,身为青壮派的牧清寒自然要当仁不让的披挂上阵;可若是他身居高位,自然不能妄动……   制衡,还是一个制衡啊!   见女儿脸上风云变幻的,一时喜一时忧,王氏疑惑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杜瑕忙摇头:“无事,想着回去之后给将士们分点什么好。”   “你也忒操心了,这些事交于旁人便罢了,不然细枝末节都由你自己操心,岂不累坏了?”王氏嗔怪道,末了又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毛毛如今还小呢,左右姑爷回来了,又这样出息,日后慢慢打算也使得,不然一堆的小孩子,你也累得慌。”   顿了下,王氏还是对杜瑕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便是不要孩子,难不成你就同姑爷没话说?你们年轻夫妻的,又足足两年多没见,哪里就这样清净了?便是不空毛毛一个月,好歹也单独待些日子,听娘的,准没错儿,好处多着呢!”   见她一副“娘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表情,杜瑕既感激她体贴入微,又有些好笑,只好领情。   不过这都是他们大人的打算,至于毛毛究竟能不能同意,还两说呢!   果然,毛毛一听自己要同刚见面不久的爹分开,登时伤心大哭起来,搂着牧清寒的脖子死活不撒手,只打着哭嗝的问对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牧清寒颇为无奈的瞧了杜瑕一眼,又不好强迫,只得退一步道:“自然是要你的,不过毛毛如今长大了,要学着当个男子汉了。”   毛毛听后,就哽咽着点头。   然后牧清寒就一脸严肃的说从今往后,他得学着同爹娘分房睡。   杜瑕:“……”   你这个不正经的!   后来,牧清寒还拉着妻子解释,听上去理由也是很充分了:“不是我说的,他都两岁了,这么大的男孩子了,哪里还能叫娘搂着睡呢?倒不是怕外头的人说什么,也着实不大像,也容易养的娇气了。你也莫要心软,等再过两年,他彻底成了习惯,越发改不过来了!”   杜瑕就瞪他,道:“就你有道理,怎么说都有理,哼!”   牧清寒就笑嘻嘻的逗她,夫妻两个闹了一回,衣裳都有些乱了,杜瑕一看天还大亮呢,这要是刹不住车,岂不叫人笑话?忙推开他,起身拢了拢衣裳,正色道:“少胡闹,你不是说傍晚要去师公哪里?我已叫刘嫂子准备烤馅饼了,你也顺便带着些。”   之前他们夫妻二人说起要贴补伤亡将士本人和他们的家眷的事,又怕遭了上面的忌讳,思来想去,还是得跟唐芽商量一番才能放心。   又过了一个时辰,馅饼也得了,照例用双层保温的木箱子装了,上头厚厚盖了棉花垫子,保准走半个城也还是热乎乎烫嘴的。   低调起见,天又冷,牧清寒也不骑马,只老老实实的坐车,一路晃到唐府。   因昨儿清早就接了拜帖,唐府门房一看是他来了,忙笑脸迎进去。   去年唐洌成了亲,这会儿只有唐芽一人在家,越到年根儿底下,也越显得冷清,牧清寒一来,他脸上登时就显出一点暖意,丝毫没有朝堂之上的冰冷。   唐芽笑了笑,竟难得打趣道:“牧大人。”   牧清寒一下子也笑了,还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公莫要取笑。”   唐芽叫他坐下,很和气的说道:“并非老夫取笑,你年纪轻轻已然这般有为,这句大人,当得起。”   真要说起来,他虽然一直对杜文和牧清寒这两个小子的印象不错,可若是再倒回去几年,也必然做不到这样和蔼。果然是人老了,脾气也好了,越发喜欢能干,又敢凑到跟前讨喜的小辈了。   说完,唐芽又瞅了瞅牧清寒带来的盒子,一脸了然的说:“你家媳妇又做好东西了?怎的不留下你自己吃?”   牧清寒打开盖子,麻利的与他瞧,又说:“昨儿吃过了,说是师公也爱吃,叫我一道儿带来,倒比下人手脚麻利些。”   听他不惜将自己与下人作比,唐芽当即笑了,又道:“你也怪会来得,马上就开饭了,今晚就吃这个。”   唐芽年纪大了,口味渐重,可肠胃却不大好,杜瑕做的这种馅饼都把肉细细的剁成肉泥,只是小火烤制,并不多加油,倒是好克化,故而唐芽颇喜。   少时,饭菜都上了,牧清寒亲自与唐芽夹了一个馅饼,一老一少果然边吃边聊。   等吃到半饱,牧清寒就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又问唐芽的意见。   唐芽沉吟片刻,点头道:“果然还是你们带兵的知道兵,也晓得体恤他们疾苦,这也罢了,只这事却不可操之过急。”   牧清寒忙虚心请教。   唐芽慢条斯理的吃完一个馅饼,细细回味着已经好几日不曾入口的肉饼的味道,心情颇为愉快的指点道:“此事你莫要着急,先报与太子知晓。”   话音刚落,牧清寒就眉头微蹙道:“太子恐不会答应。”   他那么抠!   “谁指望他答应?”唐芽轻笑道:“他是必然不肯应的,正好你便顺水推舟的说出自己打算,他虽心有芥蒂,可到底不必自掏腰包,必然会挂了自己的名后允了的……”   “另外,你说你要盯着抚恤金发放的事情,也好,不过须得等几天。”   牧清寒琢磨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师公是说,引蛇出洞?”   唐芽满意地点点头,又打趣了他一句:“不错,出去两载,脑子倒还算灵光。”   历朝历代朝廷内外都不缺蛀虫,这回的抚恤金上下加起来也是一笔巨款,既然前期会有人打军费的主意,这会儿怎么可能放过这块肥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北方战斗已然结束, 南方虽然还乱着, 可因为援军到了,当地百姓也奋起反抗, 大禄虽然同样损失惨重, 可终究大局已定。   既然外地基本剿灭, 唐芽也懒得再继续做好人,他已打算逐渐肃清朝廷。   唐芽不是那等为了一己贪念就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的, 可若有人偏偏要同他过不去,明里暗里的使绊子,那就怪不得他辣手无情……   临走时,牧清寒还替卢昭问了卢雍卢老将军的情况, 不过因为南方依旧不太平,唐芽派出去的人中间只断断续续传了两次消息回来, 最近一次还是上月初,虽然当时说是老将军性命无碍, 可如今……谁也不敢说什么了。   大军凯旋之后, 只得了赏赐和升职的卢昭直接就同庞秀玉回北山大营去了,倒是朱元朱老将军被赐了一座国公府,约莫下月跟牧清寒先后脚搬家。   日此一早, 天还没亮, 牧清寒就带着家眷、下人和一些最近用得着的家当回大营了。   军中关卡处负责把守的士兵见是他来了,都喜出望外,纷纷问道:“将军,啊, 如今该叫太尉了,您怎的过来了?”   “不必拘礼,叫我将军也可,大人也罢,莫说什么见外的话。”   都是一块出生入死的同袍,哪怕牧清寒不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姓,至少也觉得面熟,大约记得是第几军、第几营,再见了也格外亲切。   虽然升了官儿,可牧清寒一点儿也不摆架子,照旧取了文书验证,又问了他们的近况。   一个士兵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大人您过来还要甚么文书!”   “话不能这么说,”牧清寒正色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是熟人就掉以轻心,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给敌人可乘之机,如今虽回来了,也当继续警惕才是。”   众人面有赧色,纷纷点头称是。   正说话呢,杜瑕也从车里下来,身后随从手里还提着三个大篮子。她对这些看上去也就不过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们道:“大冷天的,辛苦了,来时家里做的馅饼,等会儿换班时分给兄弟们吃吧,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一点心意罢了。”   篮子也都是用厚厚的棉套包着的,饶是这么着,刚一拿出来大家也闻到一股混杂着肉香油香的浓浓香气,正巧这会儿都还没吃早饭,便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都是年轻人,正饭量大的时候,偏偏俸禄不高,军营里大锅饭也不过填饱肚皮而已,哪里能顿顿有肉呢?这会儿上官夫人带的这些,可不就把他们的馋虫勾上来了?   馋归馋,众人却不好意思伸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劲儿的傻笑。   不等牧清寒开口,杜瑕自己先就乐了,就近塞到其中一个士兵手中,这才吐了口气,道:“同我生分什么?我虚长你们几岁,便是嫂子了,做嫂子的给自家兄弟做点吃食,值什么!若是你们不要,才叫我伤心呢。”   被迫接了满满一手的小士兵脸都红了,他哪里见过诰命夫人这般和气温柔的?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夫人给的,拿着吧!”一个略年长些的士兵道,又对杜瑕抱拳,“倒叫夫人破费,是兄弟们有口福了。”   瞧这满满当当三大篮子——说是篮子,单看个头都算得上小筐了!那小子拿着都颇吃力,说不得一个就能有二十斤上下,便是将今日当值的士兵都集合起来,估摸着每人也都能分得一二。   杜瑕笑着摆摆手,道:“不过点吃的罢了,休要再提!天这样冷,弟兄们不吃些硬货如何扛得住?不怕说句你们恼的话,我们好歹比你们宽松些,三回几回的,也不值什么。”   却不知她这番话反而越发叫人敬佩了。   民间有云:穷当兵的,说的就是当兵之苦,既有性命之忧,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总叫人憋屈。与这些底层士兵相比,手头宽泛的人不知凡几,可莫说当真自掏腰包犒劳大家,便是好话都不一定有人肯说呢!   说话间,就见车帘忽然动了动,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带着白狐狸皮棉帽子的娃娃,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露出来的粉嫩小脸儿同牧清寒果然有七八分相似。   他身上穿着一件厚厚的鼓蓬蓬的灰色轻袄,上头绣着雪花纹样,带着一副同样花纹材质的手套,整个人活似雪球一般。   正在说话的众将士一看就笑了,“呦,这是小公子吧?长得可真好!”   又有人说同牧清寒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牧清寒越发欢喜无限。   虽然是头一回来北山大营,可毛毛却不怕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的往四周瞅了几眼,然后伸出一截短胳膊,兴冲冲的指着前方连绵起伏的雪白山脉道:“山!”   众人哄笑出声,又一本正经的夸他有见识。   杜瑕也撑不住笑了。   因孩子太小,他们两家又在风口浪尖上,过去两年中她甚少带着毛毛出门,饶是偶尔出去活动,也不过在城内罢了,何曾见过这般壮阔场景?难怪他这样欣喜了。   “来,叫叔叔、伯伯。”   毛毛站在车内,勉强抱着两条短胳膊,似模似样的对众人行礼,又软软糯糯的称呼叔伯。   军营中七成以上都是光棍儿,便是偶尔有几个孩童也大多粗粗拉拉,胡乱放养,哪里有过这样精致可爱又乖巧伶俐的娃娃?因此将众人欢喜的坏了。   因怕影响他们当值,牧清寒和杜瑕又飞快的说了两句就上车了,临走前,牧清寒还对大家道:“我已订了牛羊,最晚后日就有人送上山来,到时候咱们全军上下轮番欢庆!”   之前有庆功宴不假,可只针对军官,似这等底层士兵,能沾边儿的也只有接下来的额外赏钱,届时牧清寒和朱元这两个最体恤人的上官走了,还指不定能不能全额到手呢。   众人不禁喜上眉梢,又纷纷道谢。   这院子杜瑕他们差不多两年没回来了,可一直都有人看着,被褥都是挑日头好的天儿晒过又日日取出来烘烤的,炕头也烧的热烘烘的,颇有人气。   杜瑕指挥一众下人拾掇,牧清寒来不及过多感慨,抱着儿子,径直带礼物拜访四邻。   朱元夫妻二人也正在家中闲坐,见他们爷俩来了俱都欢喜不已,也是头一遭见毛毛的朱元更亲自抱了一回,又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颗用红绳穿着的狼牙,亲自挂在他颈间。   这本是他许多年前头一回上战场时亲手杀的第一匹狼的狼牙,原本打算传给儿孙,哪知命中福薄,如今正好给毛毛。   牧清寒也不推辞,只叫毛毛好生带着。   毛毛很是乖巧的道了谢,又摸着狼牙稀罕不已,问明白是牙齿之后小脸儿上露出几分惊骇,又张大了嘴巴去摸自己的牙齿,似乎是想瞧瞧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将在场诸人都笑倒了。   朱元此番也数次受伤,元气大损,近来都不大出门,只在屋里同老妻闲话,偶尔帮忙劈些柴火什么的。   妻子抱着毛毛去火炉边烤红薯,朱元在一旁剥花生,中间也看了几眼,眼中满是慈爱。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若是有后,生个孙儿差不多也该这般大了。   朱元不是多话的人,这会儿牧清寒来了,他却主动开口道:“我揣着一桩心事,除你之外,再无人可托。”   “将军但讲无妨。”牧清寒抱拳道。   朱元一笑,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什么将军,如今我也不是将军了,不过一个无用的糟老头儿罢了。”   这次归来,他虽成了万众瞩目的国公爷,瞧着是风光无限,万事不愁了,可实际上已然被高高架起,手中一点儿实权也无,什么事做都不得。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可如今这个样子,却教他想替死去的兄弟们做点什么都不能够。   朱元剥花生的动作明显放缓了,盯着牧清寒道:“旁的不求,希望你能叫那些伤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一个子儿不少的发到他们家眷手里。”   牧清寒点头,道:“自然,若连这点事都做不来,我这个太尉,也不必上任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牧清寒又带着毛毛去了卢昭家里。   刚一进门便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将他这个在军营里呆惯了的汉子都不禁拧起眉头,更不要说毛毛,小东西早已死死掩住口鼻,苦着脸嚷道:“爹,臭!”   “哎呀兄弟,你怎的过来了?还带着毛毛!”听见动静的庞秀玉出来一看,见是他们,不禁喜出望外道。   毛毛也是认识庞秀玉的,可这会儿却将一张小脸儿扭成苦瓜,只模模糊糊的喊了声伯母。   牧清寒也同她见了礼,往里屋方向瞅了眼,问道:“怎的大哥这早晚就喝上了?”   庞秀玉叹了口气,道:“哪里是才?你也不是不知道,因我公公和爹爹他们在南边,忠烈一早就想去瞧瞧,好歹是死是活有个准信儿不是?不曾想太子不许,圣人不见,他日夜烦闷,昨儿又出去了一整日,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难得竟没冻死在路上,回来后又笑又闹,还吐了一地,才刚安稳睡下。”   “出去?”牧清寒到底是去里屋瞅了一眼,确认卢昭的确只是酒醉后才放心出来,听到此处却突然起了疑心,问道:“去了哪里?”   照卢昭的性子,便是心中烦闷,也绝不可能专门跑到城中借酒消愁。而若是想找人说话排解,一整天下来,又醉成这般模样,自己不可能一点儿信儿都没得。   庞秀玉不疑有他,只是摇头道:“他郁郁寡欢,我见他无碍,就没问。”   牧清寒沉默片刻,又问昨儿卢昭出去可有人随行服侍,得知没有。   这就更奇怪了。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叫素来心大的庞秀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是否出了什么事。   牧清寒只说自己想起来另一件事,又胡乱说了几句话才将此事糊弄过去,然后放了礼物就走了。   庞秀玉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难得过来,自家男人却醉的死人一般,又说等回头卢昭醒了,必然一同登门赔罪。   牧清寒父子回去的时候,杜瑕还奇怪来着:“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大哥他们不在家?”   牧清寒摇摇头,说了卢昭酒醉未醒的事,又叫杜瑕好一番唏嘘。   把儿子放下之后,牧清寒叫了张京过来,低声吩咐道:“你速带两个人去城里暗中查访一番,看卢将军昨儿去了哪儿吃酒,同谁一处吃酒,小心些行事,别叫人看出什么来。”   张京抱拳领命,郑重道:“小人明白,若有人问起,小的就说是卢将军家里的,昨儿吃醉了,今儿早起发现掉了个要紧的挂件,特地回来找的。”   牧清寒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吧。”   这小子师从张铎,功夫过硬不说,难得人也机灵,又多了几分张铎没有的果决敏锐,这回也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身上多了个六品的职务,平日里却还是跟着牧清寒当差。   张京走后,杜瑕才从门外进来,颇为担心的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牧清寒揽着她的腰往回走,摇头道:“许是我多心了,总怕大哥铤而走险。”   若是卢昭偷偷遣人去南边打探也就罢了,怕就怕被逼急了的他卷入什么风波之中,那就麻烦了。   听他这么一说,杜瑕也跟着紧张起来,还是牧清寒反过来安慰几句才罢了。   “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的,最是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牧清寒道,“说不得就是我想多了,罢了,不说这些,咱们晌午吃什么?”、   见他不愿多谈,且如今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杜瑕也顺着转移话题,笑道:“才刚有人听说咱们回来了,过来探望,送了些红豆,刘嫂子说可巧咱家刚带了点黄豆面子回来,已经将红豆煮上了,晌午就包豆面红豆包子吃。还有干豆角,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烂烂的,香着呢!等会儿蒸好了,我再叫他们弄几个小菜,也叫朱将军并夫人过来吧,他们老两口怪孤单的,没个人盯着,也爱糊弄。大哥还没醒,倒不必过来了,只叫人送到他们家就是了。”   两人边走边说,牧清寒只不住的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全,那些人送了礼,你可都回了?”   杜瑕白他一眼,哼道:“你也忒小瞧我了,头两年有人不在家,难不成这些迎来送往我就都不做了?”   寻常将士不必他们俩,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色收入,日子往往艰难得很,虽说送的也不过是些自家地里或是菜园子的产出,可于他们而言也是用过心的重礼,杜瑕裁夺着,每家都回了布匹若干、点心若干,年下大家或是做新衣裳,或是相互转赠、摆盘待客都使得。   牧清寒忙举手告饶,又赔礼道歉道:“夫人说的是,莫说我不在家,便是往年我在家的时候,这些事何曾沾过半点手?还不都是夫人你英明决断,运筹帷幄,我不过是才刚回来,多嘴白问一句罢了。”   中午饭做得了,一大锅淡黄色豆面皮儿的红豆包子又软又香,因里面的红豆泥俱都用粗纱布反复挤压过,十分细腻爽滑,又加了点红糖冰糖和蜂蜜混合起来,端的是老少咸宜。   猪肉炖豆角干也很下了功夫,大块大块的肉均匀的染上了赤红的色泽,微微用筷子一压就碎了,豆角饱饱的吸收了荤油,鲜香非常。   杜瑕果然亲自去请了朱元夫妻二人来,两人见是她亲自过来,说不得要跟着来。   两家人慢慢吃了饭,又有毛毛在一旁说些童言童语,只叫朱元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   饭后,牧清寒又拉着朱元请教些兵法武艺的事情,虽然不动手,听他戎马半生的经验也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杜瑕又强拉着二人在家里吃了一顿大骨头汤面,这才罢了。   骨头汤是他们清晨刚到就立刻炖上了的,这会儿一天下来,已是雪白雪白的,十分香浓。里头还加了点强身健体、预防风寒的常规药材,颇为滋养。   往里头略下些面条,切几片卤牛肉,烫几颗青菜,唏哩呼噜吃完便出了一身汗,果然畅快非常。   晚饭刚过,张京也回来了,待朱元夫妻二人走后才细细的对牧清寒汇报。   “小人带人进了城就把城中酒家挨着问了,卢将军果然不是一个人去的,听说来人穿戴打扮俱是不凡,也有随从同行,不过后来就进了包间,小人去找了一回,也没发现什么。”   牧清寒点点头,又问可知来人是谁。   张京想了一回,道:“掌柜的也说不认得呢,不过小的觉得开封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算多,值得卢大人见的就更少了,若是连常年经营酒店的掌柜的鹤小二都认不出来,恐怕来的不是正主,这会儿再去现查,却是不大容易。”   牧清寒也知这会儿若刨根究底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当即就令张京同几个人暗中盯着卢昭,看能否查出他究竟同谁接触,是否会有危险。   ******   次日一早,牧清寒就出乎绝大部分人意料的上朝去了,而且当堂提出伤亡将士抚恤金二十多年未变,与理与法都说不过去。且此番大禄对炤戎大捷,意义非凡,很该将金额提高一些,一来鼓舞士气,二来振奋人心。   他这么一说,众朝臣自然是议论纷纷,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托事先跟唐芽和杜文通了气儿的福,这会儿许多文臣都出列附议,而武将就更不必说了,眼见着这位新任太尉大人便要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且这把火还不是对自家人烧,而是冲外,意图给他们武官系统的将士谋福利的,自然要支持!   于是皇太子就看着一群人呜呜泱泱的冲自己要钱,一时间只觉得头都大了。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就是不能叫这姓牧的小子得势!这才几天呐,正经的太尉府都没住进去,竟就要往外划拉银子了!   一个唐芽就够叫人头疼的了,偏偏武将里头又冒出来一个牧清寒,如此一老一少二人联合起来,岂不要把持朝政?   若是自己果然同意了,心疼不说,想来那些大老粗的丘八们也不会感激自己,反而要将这份恩情记在姓牧的头上,叫他越发的得人心了。   可若是不同意,这些当兵的热血上头闹起来可不同于书生,一个不好就是兵变,那是会要人命的!   如今宫里宫外一团乱,许多人的视线都盯在圣人身上,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过不了年。   这么一来,关注皇太子的视线就少了许多。而按照他雁过拔毛的铁公鸡脾性,这样大一笔银子从手里头过,不可能真的不动心思。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那些死去的将士根本算不得性命,不过几个轻飘飘的数字而已,口头嘉许一番,再做些表面功夫也就完了。对这些一没靠山,二没人脉的死人来说,多几两少几两有什么分别呢?左右他们家的人也没有那个能耐闹腾起来。   而有些人只需要在每位将士身上盘剥哪怕一两,听着不值当的什么,可聚沙成塔,凑起来就成了一个非常触目惊心的数字,每次金额都可高达数十上百万两!   其实不光这一回,在这种重文轻武的朝代,哪怕是日常,将士们本就不多的俸禄也往往会被层层盘剥,到手所剩无几,他们也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只是曾经挣扎过努力过,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只好默默忍受。   而这一次非但皇太子盯上了抚恤金,就连与军中颇有渊源的二皇子也早就同外家串通一气,预备吸血,哪成想偏偏遇到了门神!   于是皇太子和二皇子破天荒统一阵线,直言大战频繁,国库空虚,实在负担不起这般沉重的耗费,反正就是死活不想掏银子。   开什么玩笑,就前几日他们看见的名单,光是阵亡的就有数万之众,若是再加上重伤的,更是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数字。若是当真同意了提高抚恤金,哪怕一个人多给十两、二十两,瞧着还不够吃几顿肉的,可他们就需要多掏……   他娘的,不敢算啊!   饶是事先猜到皇太子必然不会轻易松口,可当这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牧清寒还是觉得一股热血上头。   他们这些将士抛家舍业,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无数人马革裹尸,连个尸首都拼凑不起来,如今好容易胜了,班师回朝,你们竟连给家属的最后一点慰藉都不肯了么?   但凡有资格获得抚恤金的,要么是已经阵亡的,要么是重伤,丧失战斗能力的,这些人便是回乡,想要拉扯一家老小也非易事。瞧着没怎么样,可当那点不过能支撑三年五载的银子便是想置办几亩好地都不能够,来日花完了,岂不是要叫他们活活饿死?   都云兔死狗烹,可如今兔子还没死光呢,他们竟要迫不及待的杀狗了!   好歹还记得这是在上朝,不然在军营待久了的牧清寒真是想先打了再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都没想到这位太尉大人走马上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之上扯皮要钱。   关键是他跟一般那些一言不合就大吼,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大老粗武将不一样, 也是正经考过文举的,当年还凭借相当靠前的秀才名次被推荐入府学就读, 哪怕平日里话不多, 学识和口才也都是不差的, 关键时候想说什么也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要再加上一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杜文,那嘴皮子更是厉害, 打遍朝廷内外无敌手,等闲三几个人围攻都不是对手。许多政敌如今一看见他就觉得糟心,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何厉快要完蛋了, 又他娘的找了一个跟他如出一辙的女婿,紧赶着又起来了, 当真循环往复无断绝!要是这杜文过两年再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差不离的,那才是真绝了。   这人的口才那可真是相当了得, 高兴的时候一断枯木上都能叫他给夸出花来, 不高兴了要跟你作对的时候生生能把活人气死,死人再给气活了。   没看他一出列,唐芽就直接不开口了吗。   他是内阁大臣, 位高权重, 这种事儿既然小辈就能成,哪里还用得着他出马呢?省的再跟欺负人似的。   偏偏就是这种云淡风轻,手下无数人可调用的情景,只恨的政敌牙根儿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这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人家的徒弟徒孙都出息呢。   所以说,要想在朝廷上彻底站稳脚跟,单打独斗那绝对不能够,光自己出息没用,太累了,顶不住四面八方的埋伏!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只有上下左右的人都出息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真出息!   这会儿别人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可皇太子现在一瞧见牧清寒振振有词就是死要钱的模样就特别想扑上去掐死他。   你他娘的已经高居太尉之职,这么位高权重的,您做点儿统筹全局的大事儿不好吗?比如说搞个党派之争,结党营私什么的,多么荡气回肠,闹大了没准儿还能遗臭万年呢!干嘛非得在这点儿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抓着不放呢,你家缺钱吗?再说捞到的钱,也到不了你自己的手里呀!   堂堂太尉大人,非要在这种神圣的地方一两银子、五两银子的跟孤讨价还价,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脸呀。   果然是商户出身!   很显然,太子在心里偷着抱怨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祖上也是商人出身。   这就是传说中的,忘本吧?   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二皇子,都不想给钱;而四位阁老又明显分为两派,哪一边也不占上风;剩下的大臣都吵成一锅粥,各执己见,单看谁能说服谁。   平心而论,牧清寒真算是这些年来武将中比较文雅讲究的了,不信您看吧,这会儿一闹腾开,那些平时一直憋着,好歹这两年打仗了才勉强有些扬眉吐气,可终究还没彻底平起平坐的武将们好似被齐刷刷从被捅了的马蜂窝里挤了出来,满堂乱飞,大声吆喝,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一个两个吼得脸红脖子粗,若离得稍微近了点,保不齐唾沫星子都能喷你一脸!   他们才不听你说什么之乎者也,就是扯着嗓子要钱,说这么些年了,物价都翻了几番,朝臣们的俸禄和各地税收也都有了不同幅度的提升,没道理这些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最后连命都舍了的儿郎们要遵循几十年前的旧例,还只能拿那么点儿钱!   谁都知道今儿这一出很可能就是一道分水岭了,若是争赢了,日后不管是将士们的地位还是实际收入都会有一次质的飞跃;可若是输了,文臣们越发要趾高气昂了,日后想再提俸禄和抚恤金之类的事情,就难上加难。   脾气直,性子粗,不代表这些武将都是傻大个儿,再加上这些人往往都不大在乎什么形象的,大嗓门儿一开,就专挑别人的痛处戳。   “放你娘的屁!谁说够用的?这年头五十两银子够干什么吃的,玉仙楼的包间五十两才够几回?开封城里走街串巷卖货的汉子一天下来都能有一百多个钱,一年也将近三四十两,就这还不大够一家老小花用呢!老子手下的孩儿们命都不要了,尸首连拼都拼不起来,一个个成了孤混野鬼,这五十两银子够买棺材的吗?!多给那些孤儿寡母要一点过分吗?”   那文臣被他骂的面红耳赤,羞愤欲死,转头对太子嚎哭道:“殿下,殿下啊,臣不活了,此人竟敢在朝堂之上辱骂同僚,臣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然而这屡试不爽的一招放到这些借机豁出去的武将身上根本没用!   刚才骂人的那位将军嗤笑一声,大咧咧的摆摆手,赶苍蝇一般讥讽道:“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成何体统,娘们儿唧唧的,你自己不嫌丢人谁还拦着不成?”   话音未落,武将那一片就哄然大笑开来,又有人笑道:“刘将军,不成想你还有这般本事,早知道就该上战场哩,也不必动刀动枪的,只需站在前线扯开嗓子骂几句,炤戎贼子必然都气死了哩!”   众人再次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用不加掩饰的嘲讽目光打量方才那个口口声声不活了,如今却还站在这里的大人。   “你,你,你这匹夫,我……”   被一群素来为自己瞧不起的武夫这样当朝嘲讽,那位大人脸上都涨紫了,你你我我的憋了一通,竟然双眼一番,当场给气昏过去。   皇太子的脸都黑了,喝止之后忙叫人将这位大人抬下去,又请了太医来看。   这些丘八!   这一闹就到了傍晚,正午用餐时一群大人们也没消停,各种指桑骂槐、明争暗斗,好不热闹。   而牧清寒也收到了意外之喜。   午饭时,方才那位在朝堂之上胆大包天叱骂同僚的白将军特意走到他跟前,十分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粗声粗气道: “牧太尉,下官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牧清寒一怔,见他年纪约么比自己大上一轮,忙倒不敢,又问为何赔不是。   白将军也是爽直,当即直言不讳道:“说老实话,原先我还不服你哩,小小年纪,又长得文绉绉的,不过打了两年仗就高居太尉……可如今,我算服啦!你够义气,有胆量,这么多年没人敢提的事儿你敢提,你是个实实在在想给兄弟们办事的,我服你!”   牧清寒连连摆手,谦虚道:“不当人子,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若我只顾着自己,成什么人了!哪里对得起那么多在我眼前死去的兄弟!”   听了这话,白将军越发敬佩,当即邀请道:“若你不嫌弃,我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认了你这个兄弟!下朝之后一并吃酒去!”   他的官职虽不如牧清寒高,如今只有从三品,可家世背景十分显赫,祖父乃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从龙功臣之一,被封为庆国公,到了他这一代就只剩下了一个侯爷的爵位,还是他自己实打实的挣了一个上将军的官职,也算不辱没祖宗。   若非如此渊源,一般人也不敢在朝堂之上公然骂脏话……   白将军这样明晃晃的示好,基本上就代表了他那一派系人物的态度,怎能不叫牧清寒喜出望外!   于是接下来整整五天时间,朝廷上下都在围绕“到底该不该加钱”“若是加该加多少”进行激烈的讨论,一众反对派文臣也是吃尽了苦头,每每下朝时,一干武将还都气定神闲,有余力吆五喝六的去结伴吃酒,而那些文臣们便都气喘吁吁,一步三晃。   对手风格不匹配,真是吵架都吵得不痛快!   往往文臣的攻击手段就是“引经” “据典”“讥讽”“揭短”四部曲交叉进行,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关键是……那些武夫压根儿就不接招呀!   什么“子曰”“诗云”,俺们就是听不懂,听不懂,你能咋地?   要钱,我们就是要钱,没别的!   若是文臣上下一心倒也罢了,没准儿还能想出点儿阴损的招儿来,可惜他们中间还明晃晃的穿插着几个 “叛徒”:   唐芽唐阁老率领的那一众唐党,可不就是牧清寒等人的内应么!   眼见着反对派的声势日益衰微,魏渊就偷偷对太子进言,说如今南方尚且不太平,不如就略隧了他们的意,也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好叫他们知道朝廷是将他们的付出和贡献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跟这些大老粗根本没得道理可讲,往年没人带头也就罢了,如今冷不丁撞出来牧清寒这么一个出头鸟,那些人瞬间就拧成了一股绳,若一味强硬,万一闹得撕破脸,惹出乱子就不好了。   皇太子一听这个就牙疼,心道什么南方,孤怕的就是南边!   若给北边战线的伤亡将士提高抚恤,南边的必然也跑不了,一个两个的有样学样,这得多花多少钱啊!   可眼见闹到这一步,若朝廷真的一点儿也不退让,传出去未免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点……   另外,如今眼见武行复兴在即,若自己当真能应了,说不得还可顺便收拢人心。再者这些银子本就走国库,这么一算,倒也不算亏。   于是七日后,太子终于请了圣人用印,同意给伤亡将士根据伤亡实际情况和功劳大小以及官职高低分别增加十两到二十两不等,另外再多免税一年。   十两,听着不多,可若在小型村镇,节省一些就够一年的开销了,实在可以称得上是历史性的进步。   这是在算是意外之喜了,因为当初进言时,牧清寒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掏腰包的准备!   有了这十两、二十两的,说不得众将士就能手头略宽泛些,到时候自己再补贴下名下士兵,也就勉强过得去了。   私底下去见唐芽时,牧清寒和杜文二人也感慨万千,这算是他们低估了皇太子么?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好歹结果是好的,这就叫人能有盼头了。   稍后,牧清寒等人又开始暗中盯着抚恤金发放的事儿,然后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果然有人在贪!   像发放抚恤金这种事情,中间还牵扯到论功行赏、查验籍贯等,就需要由户部、吏部和兵部联合主持,十分繁琐,难免人多手杂,这就给了许多有心人可乘之机。   按理说,身在户部的杜文也该管这块的,不过因为几个上了名牌的主将与他关系匪浅,又刚发生了武将联合要钱的事儿,唐芽主动示意他退出来。   不过不管,还可以看嘛,结果这一看就看出事儿来了。   他又找了牧清寒,联合白将军一起在兵部顺藤摸瓜,还真揪出来几条蛀虫,堪称害群之马,而且瞧这个熟练又缜密的样子,绝对不是头一遭了。   然而看着这份新鲜出炉的名单,不管是牧清寒和杜文都愣了,最后还是去找了唐芽商议对策。   无他,其中一人乃是潘一舟的师弟,也就是……郭游的师叔!   论理儿,这事儿该是铁面无私的,不敢一旦开了头,后面的都不好处理了。而且这段时间唐芽也准备肃清朝廷,这人恰好撞上来,正该揪住他,叫魏渊痛失臂膀。   可为难就为难在,此人是郭游的师叔,还是时常往来,感情颇好的那种!   原本郭游就因为替牧清辉说话而被魏渊所恶,有些里外不是人,若这回他们再扳倒了他的师叔,发作起来可叫郭游如何自处?求情吧,违背良心;不求情吧,又对不起素日的情分……   也就是牧清寒和杜文跟这个师公亲近,这才敢说这些话,不然若换做旁人,估计早一棒子打出去了:遇事竟先替对头考虑,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   唐芽也知道这几个小子渊源颇深,早先一同在府学就读时更是好得很,先前的事情已经叫他们过意不去,若这回在不做些什么,恐怕这心结一辈子都打不开了。   他沉吟片刻,问杜文道:“姓郭的那小子,老夫记得是在工部?”   杜文点头。   唐芽略一思索,道:“也罢了,叫他一同去巡视河工吧。”   黄河中下游一带往往每到三月份便有可能出现汛情,因此朝廷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便会派大臣沿途分段巡视,以便保证两岸百姓安全和工农各行业能够顺利进行。   杜文和牧清寒听后,对视一眼,俱都感激不尽。   如今已经十一月初八了,若果然能成,过不几日郭游就要离开开封,届时便是他们闹得天翻地覆,也不干他什么事,魏党自然也迁怒不到他头上。   “也不全是为你们,巡视河工也算个苦差事,须得有个六亲不认,无私无畏的人去办。”唐芽施施然道:“前些年大旱,这两年雨水颇多,难保有些官员没有小心思,那些成了气候的官员之间牵牵绊绊,反而束手束脚,叫他去反而方便行事。”   但凡施造工程等需要过银子的活计,难免有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正如唐芽所言,前几年大旱,各处水流不丰,便是工程略次一些也没什么要紧。可这两年不同了,就这几个月呈上来的折子看,各地水位都上涨了不少,便是冬季枯水期水位也比往年同期高出好些,若各处堤坝等建设略有一点不妥,后果不敢想象。   郭游性格狂放,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不然当初也不会跟杜文和牧清寒混到一处。   这些年三人虽然因为政见不同偶有摩擦,可郭游的本心始终未曾改变,故而杜文和牧清寒才会遇事替他着想。   郭游也是想办实事的,这几年老在开封待着也有些着急,可因为恶了魏渊,又同唐党不是一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外派机会。   不曾想天降馅饼,他突然就被告知三日后随行巡视河工,当即欢喜的疯了。   旁的不说,寒冬腊月偏往黄河边上去探查工事,又来不及回家过年,且很有可能得罪人,实在不算什么美差。可对已经对单纯的党派斗争心生厌倦的郭游而言,简直再合适不过。   他立即去办了相应的文书,又安慰了妻子,想了想,还是去找了杜文,开门见山的说希望对方在自己离家期间帮忙看顾一下妻小。   杜文对于他头一个就来找自己还是很高兴的,当即应下,又故作不经意的问道:“旷之,你可知此行便是坏了某些人的财路,颇有凶险”   话音未落,郭游竟十分诧异的瞧着他道:“三思,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杜文一怔,反问道:“为何?”   郭游哈哈大笑,道:“我认识的杜三思可不是什么会瞻前顾后的油滑之辈,他只会说,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还怕什么?”   杜文愣了片刻,悠然叹道:“知我者,你也。”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郭游又道:“慎行如今在大营里,出入不便,他又新官上任的,我也不去烦他,若顺利的话,最迟来年五月也就见着了,你带我向他致意吧!”   稍后,两人作别,杜文站在原地看着郭游离去的背影,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把真相说出口。   郭游一行人刚出了开封的第二天,牧清寒便再次带头上折子,参户部侍郎袁文静勾结上下,联合兵部侍郎吴庆贪污军费,倒卖军需,以次充好,克扣历年军饷,并无故扣押抚恤金,前后涉及金额保守估计高达三百多万两……   朝野震惊!   南边还打仗呢,这头就抓出来蛀虫,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然而众人却先不看袁文静和吴庆,反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把视线在唐芽和魏渊之间游移。   很明显,这不仅仅是政事,还有私仇!   那袁文静是魏渊的门生,而牧清寒又是唐芽的徒孙,两边对上,若说没有一点儿私人恩怨在里头,便是鬼都不会信的。   皇太子……罢了,这种事儿就别提他了,他都快气死了。   他就知道不能叫牧清寒上来,你看看,这厮才得势几天啊,就接二连三的惹出多少事来!前番同朝廷死皮赖脸的要钱,这会儿又一口气参了两个侍郎!   眼见着到年根儿了,不捅破天就不算完是怎么的?这年还过不过了?   牧清寒却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只要能将这几个人办了,就能把将士们过去那几年被无故扣下的血汗钱要回来。   参,死也要参!   像这种级别的案子,要么一直被捂着,要么绝对会撼动半个朝廷。   众所周知,唐芽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老货素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动手的,这回的事情虽然不是他出头,可大家都知道牧清寒后头站着谁,若不是他暗中指使,也必然是他默许的。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魏渊的眼神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同情和惋惜。   看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前唐阁老没办你们不是怕,而是因为忙于打仗,腾不出手来,如今战役胜利在望,他老人家就要秋后算账啦。   于是不等魏渊出声,牧清寒就叫人把证据呈上来,整整五口箱子,据说还有人证在某个地方等着……   再然后,已经沉寂许久的“抄家御史”薛崇再次出马,大过年的,顶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干了本年度最后一次抄家的买卖。   事实上,但凡混出头的官员,都不可能真的官清如水,可抄了袁文静和吴庆的家之后,上至文武百官,下到贩夫走卒,才对“贪官”这两个字有了更为深刻和清晰的认识。   三百万两……真的是太过保守的估计了!   这两个人家里光是五百两一块的条形大金砖就有几百块,人家用来铺地!上头夯一层石灰、糯米面和泥土的三合土,再覆盖青石砖,若是薛崇经验丰富,见多了各式花色藏匿,不掘地三尺还真发现不了!   至于什么珠宝玉器、绫罗绸缎,那更是不计其数,士兵们往外搬运的时候,流水一样的珍奇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有两个士兵没搬稳当,被门槛绊倒了,竟然流出来大半箱只有宫中才有的上进珍珠,稀里哗啦的珠子如水银泻地,顷刻间铺满前院!众人撅着腚,点着火把,一气找到半夜才找齐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一看就逾越了的珍宝,随便挑出几样来就够杀头的了。   薛崇还感慨,他抄家抄了这么些年,没有一百户也有八十,可所获如此之丰的,当真少有。   薛大人顶着风雪,眼睛不错的熬了小半月,才把赃物清点完毕,光袁文静和吴庆两家所查抄的赃款赃物,就约合白银近六百万两,几乎是前期估算的两倍!   然而皇太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已经正式入驻太尉府,进来荣升最不受待见大臣的牧清寒就又上折子了,而且理由还很充分:   “二贼所贪赃款中有一部分是将士们的俸禄,如今既然收回了,自然也该原路补齐!”   皇太子:“……”   去他娘的太尉!    第一百二十六章   袁文静倒了, 接下来的矛头就指向魏渊这个做老师的。   自古以来, 师生同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出事, 除非大义灭亲或是公然决裂, 不然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皇太子想保住魏渊, 毕竟这是历年来支持自己的人中势力最大的了,有他没他, 区别真的太大了。   皇太子对袁文静的所作所为自然十分气恼,一来是气对方竟然这般胆大妄为,竟然贪赃枉法到如此地步;二来也是气袁文静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贪了这么些钱, 竟敢不孝敬自己!   太子觉得魏渊对袁文静的动作未必一无所知,而做弟子的, 自然也要时不时的孝敬老师,这么想来, 魏渊恐怕也清白不了。   这会儿早就不是唐魏两党分庭抗礼的时候了, 差不多两年前唐芽就已经入阁,之所以不对魏党下手,不是不敢, 而是不屑、不愿, 他不愿因一己私利使国家同时面临内忧外患。可如今外患已平,此时动手……难不成留着过年么?   早有无数人想巴结唐芽都找不到地儿出力,如今好容易见他光明正大的对付谁,可不就乐了?   墙倒众人推这句话瞬间体现的淋漓尽致, 几乎是一夜之间,朝堂内外就涌出来许多弹劾魏渊纵容其门人无视国法、横行霸道的行径,类似的折子几张案子都放不下。   皇太子能压住一时,却压不住一世,而且眼见着过年了,大家也都想有个结果。   谁都知道夜长梦多,更何况是这种要命的事儿,谁知道过年这几天会不会又生了什么变故呢?   焦头烂额的忙了几天之后,皇太子私下召见了魏渊,交了底。   眼下这种局面,想替魏渊保住现在的官职都不可能了,更进一步说,他进退两难。   弹劾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单看这把火究竟会不会烧到自己头上。真要下死命去查,天下就没几个经得住的。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若魏渊承认自己对弟子管教不利,那么他势必要被降职,能不能留在京城还不一定呢。可若是他想自保,也不是不能够,可说不得就得牺牲几个徒弟徒孙……   可退一万步说,就算魏渊自我牺牲,剩下那些突然失去了庇护伞的弟子和徒孙,真的就能保住吗?   谁能抵挡得住唐芽的全力一击呢?   没人,没瞧见自己跟他斗了这么些年,到头来不也败了么?   魏渊想了整整一夜,突然就觉得累了,真累了,整个人都佝偻了,脑袋上也冒出来好些白发。   就好像一直支撑他一刻不停连轴转的劲儿一下子就被抽掉了似的。   转不动了。   斗了这么些年,你说究竟图什么呢?   为国,为民?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可真要说全然为了那些个,他自己都没这个脸。   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吧。   可就这么着,事到如今,自己手里剩下什么了?   财权富贵,他都有过,也曾显赫一时,可当初越显赫,如今就越发的显得凄凉落魄,就连记忆中那些差一点儿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回忆,也都隐隐带了点儿讽刺的意味。   当初笑的欢有什么用啊?关键得看谁能笑到最后!   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想了一晚上的魏渊一大早去找皇太子,对方见他这么早过来还挺激动,以为这是要殊死一搏了,哪知紧接着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儿了。   “魏大人,您说什么?孤还没用早膳呢,有些耳鸣。”   魏渊呵呵一笑,拱拱手,道:“老臣要致仕了,殿下您自己多保重,凡事顺势而为,量力而行吧,老臣告退,祝殿下有个好胃口。”   魏渊想开了。说到底,唐芽自始至终针对的,只有自己,哪怕其他的几个学生也跟他不对盘,可不得不承认,唐芽那厮比自己的气量大,只要自己主动退了,放弃了,唐芽最多将自己的几个得意门生放到地方上做官,并不会赶尽杀绝。   可若自己继续挣扎,一个不小心,连自己带弟子,还有那些依旧年轻气盛,根本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的徒孙上下老小都得搭进去。   他不能再这么自私了。   皇太子跟自己不一样呀!   他是皇子,就算真耐不住性子造了反,最多也就是削爵圈禁,吃喝穿戴也不用犯愁,没准儿新帝施恩还能给他的子孙后代点儿面子……可他魏渊的弟子没这个面子,一旦落败,那就是个满门抄斩的结局!   就这么着吧,自己也一把年纪的人了,确实有些斗不动了。这一次输了,就算比年纪吧,唐芽熬也能熬死自己了!   说完,他竟然真就这么潇潇洒洒的走了,已经六十五岁的人了,瞧着腿脚竟还意外的轻便。   太子在原地站了半天,良久,小太监才战战兢兢的过来问要不要传膳,然后太子就一转身将餐桌给掀翻了,上头的梅花插瓶、碗筷、茶盏等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里里外外一群人听见动静全都跪下了,脑袋恨不得砸到地底下去,身上都跟着哆嗦。   如今圣人半死不活,始终吊着那么一口气儿不咽,却也死活不下旨,不知是剩下的他们兄弟几个真就叫他老人家这么瞧不上眼呢,还是另有打算,反正不管是所剩无几的几个皇子,还是朝廷内外加上后宫,等的都快把心肝脾肺熬干了。   九公主完了,皇后也差不离,皇太子的外祖家也被接连打压,能贬的贬,不能贬的也夺了实权……   说真的,皇太子自己都前所未有的清楚,如今他能攥在手里的底牌,除了这个太子的名号之外,真不比二皇子多什么了!   好容易等来了魏渊的示好,还没来得及划算呢,这老混蛋竟然缩了!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皇太子一个早上就上了火,半个腮帮子都肿起来,喝口水都疼的眼冒金星,二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无他,吴庆是他的人。   二皇子的外家是武将,肃贵妃自己也因为性格爽直泼辣很得恩宠,前朝后宫一联合确实很不容易小觑。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被牵扯到谋害十二皇子一案之前的绝大部分情况,二皇子的名望只有三皇子能与之相抗衡,皇太子那都只能靠边站。   结果不知道谁这么阴毒,使了阴招儿,一口气把朝廷内外呼声最高的二三两位皇子都弄进了大理寺……   好在肃贵妃和二皇子这么多年的经营不是白给的,竟然沉得住气,又重新立起来了!   与三皇子努力聚拢天下文人不同,二皇子打从一开始就利用了外家优势,拼命收拢军中人气。   不过说到底,谁也不是傻子,军中将领虽然看在肃贵妃母家的面子上对他客客气气的,远比其他皇子要敬重,可也不过是面子情。军人么,看的就是本事,你一个光头皇子,无功无过的,凭什么靠一张嘴就想让弟兄们给你卖命呢?   后来二皇子也琢磨出滋味儿来,被迫改变策略,一边继续同他们称兄道弟,一边也咬着牙往里头砸银子,这才算是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   本来么,当兵的大部分都穷,谁若是愿意给钱,那必然感激。而到底能感激到什么程度,单看你使多大的力气。   可说的轻巧,给钱好办事,问题是这钱从哪儿来呢?   皇子每月发到手的钱都是有数的,倒是到了年纪出宫建府成家的时候会给一笔二十万两上下的银子,各自的母妃也会暗中贴补,下头人也会有孝敬。   然而……不够花!   远的不说,宫中太后、圣人、各位得脸的妃嫔诞辰礼,各色节礼,外家师长的三节两寿,还有兄弟姊妹家红白喜事、添丁,紧接着的洗三、满月、白日、周岁等等,一个月怎么着也能摊上三五回,各家各府里都有专门记这些事儿的,就这样还经常忙的团团转。   光这些必须得走动的自家人,一年下来连现银加上采办的各色古董珠宝稀罕玩意儿,没有二三十万的银子根本打不住!   民间不讲究的人家倒是能穿插着倒腾,把东家给的再送给西家,可他们能吗?   除了这些,二皇子又要打通军中关节,那银子更是花的流水一样。   不光肉疼,那骨头都疼了!   可不花行吗?不行!不花钱,不走动,哪来的人情呢?   有需要自己花钱的,就得有替自己搂钱的,而吴庆就是这个替二皇子搂钱的人。   两人暗中往来近十年了,如今吴庆突然倒了,二皇子险些疯了。   想不动声色的扶植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不容易,更何况吴庆官居兵部侍郎,只差一步就能升任尚书。两人本来还打算这几年活动活动,先把这尚书的位子拿下来,没成想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着升上去呢,吴庆直接给人连根拔起了!   这还不算,因为马上就要发抚恤金,按照惯例,吴庆照例会扒一层皮,所以就同二皇子说好了,等抚恤金到手之后,一块以年礼的名义送上去,不然一回回的反而容易给人抓住把柄。   这倒好,不光抚恤金碰不着了,就连今年“操劳”了一整年的,也一股脑被收到国库里去了!   二皇子连着几宿没合眼,上蹿下跳的找了好些人,可谁都不敢在这个档口跟唐芽面对面冲突,都躲了。肃贵妃知道后把二皇子叫进宫去,劈头盖脸的就骂了一顿。   这么大的人了,都到这会儿了,怎么还分不清轻重呢?   那吴庆是因为什么事儿被抄家?贪污军饷!人证物证确凿,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天王老子来了也翻不了案,按律当诛连三族。没抖出你来算他还识时务,可你不说避嫌,反而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活动,这不作死呢么?   二皇子急的眼睛都红了:“这么些年的功夫,就都白费了?旁的不说,就今年过年的节礼还没着落呢,他一完蛋,这条路子就算断了!”   堂堂皇子连人情往来都走动不起了,丢不丢人呐,一准儿给人笑掉大牙,还谋划什么大事。   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不光是断了他们的臂膀,简直是连带着半边身子一块砍了!   肃贵妃也是愁,歪在暖炕上,捏着眉头不断地想,末了才道:“无论如何,吴庆的事儿你不能再插手了,节礼什么的,如今圣人这个样子,宫里头是断断不能有差错,不然一个不忠不孝不敬的帽子扣上来,你就什么前程也没了。我先替你准备着,至于外头的……”   她叫了自己的奶嬷嬷,亲自去取了一个匣子来,递到二皇子手上,说:“这是十万两,我暂时就能拿出这么些了,先将就着使吧。”   说完,母子两个又同时松了口气,心道得亏着太后早没了,皇后失势,三皇子倒了,九公主也完了,十二皇子也没了继位的可能,这些走动就都可以松一松,不然这个年还真撑不过去!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也有些烦躁,有皇家这层身份拘束着,很多时候行事反而不如寻常百姓家方便。   就好比这银子不凑手了吧,一般人家,哪怕是公候人家都能偷偷打发人去把暂时用不着的笨重物件当了应急,可他们不成!   不管是妃嫔还是皇子公主的,吃的用的住的,哪样不是内务府拨的?上头都是有印子的,就算打碎了还得把碎片渣滓都拼凑起来,看是完整的才能报上去,又哪儿来的倒卖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真把这些内务府记档的东西弄出去卖了,一旦流到市面上,略微懂行的都能认出来,届时不光丢他们自己的人,连圣人的里子面子也全都丢尽了。   还是皇家呢,都穷的需要老婆孩子当东西过日子了,还有什么脸面呀!   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想继位呢,做梦去吧!   娘儿俩又说了会儿话,二皇子就把装有十万两银票的小匣子揣到袖笼里,匆匆出了宫。   次日一早,魏渊就做出惊人之举:他真的递折子致仕了!   皇太子心烦得很,又肿了脸,索性称病没来,这么大的事儿,四阁老也做不了主啊。老大臣致仕这种事情,那必须是得圣人亲自批准、用印的,不然没用。   杜文当时就震惊了,这魏渊对自己够狠的呀!   自己确实是一直盼着魏渊完蛋不假,可这事儿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松手的。现如今,被抓住把柄的还不是魏渊本人,而是他的弟子,他竟能这样果断的舍其自身?   致仕,还是这种情况下的致仕意味着什么?没有什么风光,甚至连死后荣宠都未必混的上,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子和徒孙挤出一条活路来。   等价交换。   斗了一辈子了,唐芽还打算再斗个十年八年的,没想到对手竟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姿态急流勇退。   其实也说不上急流勇退,因为这会儿魏党早就不成了,且袁文静又被卷入贪腐这样一种对名声有致命性杀伤力的事件中,魏党落败已成定局。   可老话怎么说来着,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任谁认命之前都忍不住要垂死挣扎一番,唐芽也早就做好了给与魏渊最后一击的准备。   可现在看来,自己这一击大约是没机会出手了。   下朝之后,唐芽照例往外走,杜文和牧清寒一左一右陪他说话,何厉与肖易生反而坠在后头,一行人瞧着就是一份儿舒坦。   还没到文武百官停靠轿子的地儿,唐芽的小厮突然迎上来,低声道:“老爷,魏大人在那边等您呐,您看咱是不是绕道走?”   如今就连没有上朝资格的不入流小官都知道党派之争即将收尾,更何况他们这些日日跟着自家主子一同上下朝的,自然明白魏渊同自家老爷的恩怨,故而有此一问。   唐芽远远的往那边瞧了眼,果然就瞧见了那个化成灰都认得的老头儿,当即摆摆手,泰然自若道:“无妨。”   杜文也道:“就是,就算避开,也得是他回避,凭什么是咱们呀。”   唐芽就笑了,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肖易生从后面赶上来,路过杜文时,也是有些无奈的摇头,道:“你呀你,都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杜文还没说话,何厉就先插嘴了,道:“这算什么毛躁,三思说的不是实话么?有你这么当老师的么,从早到晚看什么都不顺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干什么都不挑点儿毛病出来都难受!”   说完,就拉着杜文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故意赌气似的道:“走,咱爷俩儿都,不跟他待这儿酸,官越做越大,架子也越发的大了,来日我这个师兄都得叫他挑出毛病来。”   肖易生气的直瞪眼,若不是在宫门口,这会儿早冲过去扭打起来了。   就这样,他还在后头跳脚,略扯着嗓子喊道:“也不用来日,这么多年我给你挑的毛病还少吗?”   可有用吗?你倒是改啊!   牧清寒就笑,这师徒两个搭伴儿走,眼见着唐芽跟魏渊并没什么太多的交流,只相互点点头,然后就一前一后乘轿子走了,八成是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要换个地方。   肖易生就叹了口气,颇有感慨的说道:“他这么一退,老师倒要寂寞了。”   最了解自己的,恐怕还得是敌人,更何况唐芽和魏渊那是一辈子的敌人了,估计心里头揣着的对方的事儿比自己老婆孩子的都详细的多。   这就好比两个人斗鸡,玩儿的正酣呢,眼见着就要分出胜负了,可其中一个突然不玩了!闪得慌是一方面,最关键的是,那得多没劲啊!   已经开始觉得“没劲”了的唐芽此刻正和魏渊坐在一座茶馆的包厢里,寂静无声。   这座茶馆收拾的干净,背后又有人,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上到掌柜的,下到门口接待的小伙计,连着中间的传话跑堂的,都不是一般的有眼色。   方才唐芽和魏渊一前一后,可确确实实是一道儿来的西洋景儿落在这些人眼里,惊得他们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这算怎么说的呢?   谁能想到这二位爷会一桌坐呢!   要命的是两人脸上一个赛一个的祥和,似乎还都隐隐带着点儿笑,当真跟个积年老友似的。   真是要命!   他们两人进了包间后,掌柜的立刻就吩咐伙计把旁边两个包厢也都挂了牌儿,今儿就不许接人了。   唐芽和魏渊对坐了约莫一刻钟,茶都细细的品了一盏了,唐芽这才微微掀了眼帘,挺和气的问道:“这就走了?”   “不留啦。”魏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把茶壶嘴儿往对面转了下,竟然是要替对方也倒一杯。   唐芽倒也不避讳什么,略欠了欠身,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虚虚扶了扶杯壁,就算是谢过了。   说也奇怪,往日里两个人虽然面上瞧着彬彬有礼的,可私底下谁不是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剑拔弩张。如今这么坐着,竟一点儿没有曾经的紧张感,放松得很了。   魏渊长长的吐了口气,拍了拍大腿,十分感慨的道:“再往前推几年,若有人说有朝一日你我会是这般情景,哪里敢信呢?”   唐芽点了点头,显然也觉得两个人相安无事对坐喝茶挺不可思议的。   两个老头子了,又是沉稳惯了的,干什么都快不起来,就这么慢吞吞的喝茶,慢吞吞的说话,最后竟然说到儿女和日常上去了。   唐芽四十刚出头那会儿原配就没了,这些年也一直撑着没续弦,而魏渊的老妻却还十分硬朗,这么看来,倒是比他有福气。   魏渊就说自己今后的打算:“……老家院子,开一块地,自己种些瓜菜吃吃,也可养些鸡鸭。”   唐芽就笑了笑,也没虚情假意的挽留。   到了这会儿了,谁都知道魏渊的折子一上,就再也留不下了。   甭管当初上这个致仕的折子是自愿还是被迫,语出无悔,这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了。   两个老头儿喝了半天茶,外头天都黑了,各自府里派出来找的人一听这二位在一处,也不敢进,都在门口外面老老实实挤着。   末了,魏渊站起来,竟然挺自在的说:“要走了,这回就你请吧。”   唐芽点点头:“成。”   这回那回的,两人同桌干点儿什么,这是头一回,估计也是最后一回了。   魏渊呵呵一笑,倒背着手就往外走,唐芽冷眼瞧着,步履倒是比往日轻快了些似的。   都到了门口了,魏渊却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问道:“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我究竟输在哪儿了?”   若论师承,两个人都不差,谁也不敢说谁一定强过对方;   若论才华,也是不分伯仲,相差不过毫末之间;   若论心思,那就更不必说了,不然也不会从年纪轻轻,一直都到这会儿鬓发如霜了才有个结果……   可魏渊想了好几天,还就是想不明白了,自己究竟差哪儿了?   唐芽很罕见的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直白的问这样的问题。   那头魏渊还在很认真很坚持的等着。   唐芽也很认真的思索片刻,缓缓抄起手,坚定道:“心。”   这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若你眼里心里只装着那么几个人,甚至连那么几个人都塞不下,结局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转眼又是一年, 今年的春节真的跟往年不同了, 牧清寒成了太尉,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跟前跑后阿谀奉承。春节临近, 更是应酬个没完没了, 他自己先就不胜其烦。   好容易打仗回来了, 中间多少回死里逃生,如今什么事儿都比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开心心过日子呢, 谁耐烦跟你们虚与委蛇的?   还有那些举子,你们关起门老老实实读书,或者是举个文会什么都不好吗,做什么非要往我跟前挤呢?关键是你们考的又不是武举, 难不成我还能帮上什么忙?简直可笑。   于是除夕前的半个月,太尉大人就直接把门外负责收帖子的筐撤了, 在大门上挂了老大的一个牌子,足有半人高, 隔着一里地都能看清上面写着“不见客”。   这么一来, 那些真正亲近的人一来识趣,没有要紧的事儿不会过来打扰,二来是自己人, 就算真来了也没什么。剩下那些半生不熟, 或是根本不认识的,先就被门房挡下了。   就这么着,一家人才算安安稳稳过了个好年。   春节前,牧清辉一家子倒是来了一趟, 头一个亲眼见着弟弟果然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二一个,出了上回的事儿之后,牧清辉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弟弟,如今来一趟,说开了,也就解了心结。   现如今牧家本家就剩下他们这么两个打小相依为命的亲人,若再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生分了,真就不用活了。   经历了一回牢狱之灾,牧清辉瞧着更沉稳更谨慎了,这次来济南也相当低调,年礼也不像往年似的那样招摇奢华,收敛了许多,露在外面的不过些衣裳布匹皮子之流。   曾经他酷爱的什么宝石盆栽、古玉雕刻、西洋古董摆件的,这回统统不见。倒还是有不少银子,都已经提前换成银票,一个小匣子使劲儿塞,几十万两都不成问题。   牧家上头的长辈都死绝了,远亲什么的也多年不往来,牧清寒原本打算留兄嫂侄儿在开封过年,到底没留住。   若在以前,弟弟竟成了太尉大人,何等光宗耀祖,牧清辉就是钱也不挣了也要同弟弟过年啊,可如今?   他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笑道:“看着你平安,我和你嫂子也就放心了,你这样出息,母亲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的,也不必非挤在一处。”   只说自己和母亲,丝毫不提死去的牧老爷,活像是压根儿没这个人似的。   顿了下,又道:“进了一趟大牢,旁的不说,倒是多少学会了点眉眼高低。京城大不易局啊,官场水深,你必然也忙,我就不在这里给你裹乱了。再者,济南还有事儿,也离不得人,你侄儿这几年也学着做买卖了,哪里能偷懒?”   下大狱这种事儿实在算不得光鲜,哪怕是被冤枉的呢,往往人出来之后都对那段经历避讳起来。可牧清辉到底算个人杰,竟时常回忆,不断敲打、警醒自己,故而眼下亲口说出来也一点不觉得勉强。   见他主意已定,牧清寒也不强求,只是又勉励了牧植几句,又问另一个侄儿打算怎么办。   两个儿子呢,且都是嫡子,如今一个已经正式开始接手生意,剩下的难不成日后还要经商?   见弟弟主动说起这个,牧清辉也知道到底是亲人,没怪自己是拖累,当即笑了笑,道:“我预备开春就给他请个师父启蒙,回头瞧瞧悟性,若读得好了,靠谱,说不得还得送到这头儿来麻烦你和弟妹。若实在不是那块料,也不必强求。人这一辈子,只要肯下功夫,干点儿什么养活不了自己呢?”   其实真要说起来,当然是做官的好,民不与官斗,为什么?斗不起!   当初牧家商号多么威风八面的啊,远近闻名,俨然土皇帝一般。可牧清寒刚一去外头打仗,人家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说下狱就下狱了,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官儿们哪里还有早先要银子时候的爽利劲儿,早他娘的避瘟疫似的一窝蜂躲了,他当真一点儿反抗的余力都没有。都知道你冤枉,可上哪儿说理去?   若非亲家仗义,那一回就彻底死绝了!等弟弟回来,这当哥哥的坟头草都能有一人多高了!   打从那起,牧清辉一下子就想开了,虽然该争得还是得争吧,到底没以前执着了。   也是从那会儿起,他真心感激起了杜家,觉得这亲家,真是够意思,那弟媳妇关键时候也撑得住。   既然感激,就得有所表示,不过牧清辉也知道杜家出来的这位姑奶奶性子要强,也有本事,原比一般的爷们儿都能为,也不敢正面送礼,恐怕弄巧成拙。所以就加重了给杜河与王氏的,只说孝敬老爷子老太太;又恨不得将毛毛当成自己的儿子那么疼,这回送的年礼里头,恨不得一大半都是给这小东西的,且都是好意头。   他也是思虑周全,杜瑕和牧清寒见了果然不好往回退。   若是给大人的,不要也就不要了,可这给孩子的?且还是那样的寓意,哪里好回绝呢!   男人在一旁说,杜瑕就拉着商氏在里间暖炕上说私密话。   她见这回商氏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的,连两只眼睛里都有了往年的奕奕神采,便往外瞧了一眼,笑道:“又好了?”   相由心生,这人呐,过得好不好,舒坦不舒坦,不用明着问,看看脸面,瞧瞧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些都骗不了人。   商氏有点儿不好意思,罕见的有些扭捏,只含糊道:“什么好不好的,老夫老妻的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呗!”   顿了下,又忍不住抱怨道:“说也怪,人家下大狱除了跟没了混儿似的,他倒是想开了,也算因祸得福。早知如此,合该早去!”   杜瑕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事儿人家躲都来不及呢,您倒好,还嫌去的晚了!   您这么痛快,大哥知道吗?   虽是抱怨的话,可杜瑕观商氏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喜气,就知道她对如今的生活挺受用的,也就不多嘴了。   真要说起来,杜瑕自己是绝对接受不了婚内出轨的,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既然人家眼下又好了,她这个局外人也不能再上去攒错着人家和离不是?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谁也做不了主。   且看着吧。   见杜瑕的样儿,商氏反倒笑了,又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好妹子,我没念过什么书,说话粗了些,可却是真心话。现在我同你大哥也都年纪不大,一辈子且长着呢,哪里能都如以前那般顺风顺水的?老话说得好,吃亏就是占便宜,可也得讲究什么时候吃不是?若是再过几年,说不得就得载个大跟头,莫说赔进去家业,命在不在还两说呢!这次我们瞧着虽然是可怜巴巴的,可到底记得了教训,以后也能自己提防了,这么一想,岂不是好事?你说是不是?”   杜瑕一边听,一边细细的琢磨,末了就真心实意的笑道:“果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好事坏事的,单看怎么看吧。嫂子也是经历风雨的人了,想的越发深了,连我听了都觉得受教了呢。”   商氏听后登时捂了脸,笑个不住,又道:“快别再说这些好话,我同你哥哥好容易改好了些,收敛了,你们再这么一夸,保不齐又要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两人说笑一回,杜瑕又问起家里的买卖,不自觉说到南边船队的事儿上,又问那个背主的叛徒抓到了没有,船厂可夺回来了不曾。   这事儿牧清辉没对外人说,可对这唯一的亲弟弟却没瞒着,所以杜瑕也就知道了。   商氏倒不大着急,只淡淡道:“人早抓到了,也打发了,不过船厂到底是拿不回来了。可怜他恐有贼心,贼胆却不足,卖了钱也不敢花,又叫我们拿了回来,再加上从他家抄出来的,也算平了账。”   见她丝毫不提及以后船厂的打算,杜瑕隐约明白了什么,就没再问。   如今海运暴利的信儿早已传遍了,朝廷都重视得不得了,查的越发严格了,又有诸多限制,听说这几年还打算成立官营的海运局,只是圣人病了才暂时搁浅了。若根儿在北边的牧家底下还跨着两个船厂,便是民间没什么要紧,难不成上头的人就看不出端倪?日子久了,万一再来个皇太子那种眼红的呢?   倒不如砍了一半儿去,也低调些,稳当些。   大年二十九晚上宫宴,这是恩典,也是遭罪。   每年留京的五品及以上官员如无过失,可携家眷一同入宫赴宴。   往年一般是这么办的:   正经的官员再加上皇亲国戚什么的,算下来就大几百号,再算上家眷,还有伺候的人,又得隆重又体面,殿内根本坐不开,所以一般都是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中人在殿内,其余的沿着连廊一溜儿排开,再往后的很可能就要挤到只有四面的围墙,脑袋上头没有片瓦遮挡的殿前平地上去了。   腊月二十九,还是晚上的夜宴,简直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冷!有时候不走运了,还能赶上下雪。可怜那许多须发皆白了的老大人老夫人,这会儿都得死撑,往往一晚上就能冻掉了半条命,可家去之后还不敢光明正大的请大夫,不然给人瞧见了,一本折子参上去,那就完了!   怎么着,皇恩浩荡请你进去赴宴,这边儿倒头你就病了,是嫌弃圣人呢么?   就算圣人大度,可这辈子仕途基本上就到这儿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和可能。   牧清寒初入朝堂的官职就不低,圣人也看重,头一年就得了恩典入宫,也就是后头在外打仗那两年,杜瑕跟着缺席了,可当真一点儿都不遗憾。   大过年的,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鹌鹑似的挤在一处,就算每张案子左右都有火盆也不顶用,哪里还有往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劲儿,只当一回难兄难弟吧。一个两个冻得鼻子尖儿都通红,迎着寒风吃冷菜,就着雪花喝冷酒,真不知道这是隆恩呢,还是圣人想借机会发发这一年下来的怨气。   还不能光吃喝,得应酬,甭管身边坐的是平时熟不熟的,圣人在上头看着呢,都得没话找话说,可又冷又饿的,又怕吃东西的时候圣人突然问你话,还真不敢吃,所以往往聊天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瞎聊。   这个说月前我家刚添了个孙子,白胖!   那个接话说怎么瞧着王大人的胡子该剪剪了,你瞧底下都沾上菜汤了……   就这么着,竟然真能聊下去,还都面上带笑!   所以一进腊月,下头的人将两个主子的礼服翻出来检查,杜瑕就开始愁,心累。   串门的时候,何葭就说了:“你怕什么?慎行出息,今年你们能在殿里头,暖和着呢!”   不说还好,一说杜瑕就苦了脸,当即道:“还不如在外头受罪呢!”   就圣人如今的身子骨,顶了天就是出来说句场面话就得回去休养,还不得皇太子操持啊?可就皇太子那个人,谁不知道如今已经被牧清寒得罪死了,要跟这样的在一个屋里坐一晚上……想想就觉得浑身刺挠!   何葭一听,也点点头,道:“可不是怎的,慎行在武将里头位子高,越发要靠前了。”   “就是这个理儿,”杜瑕叹了口气,又挺羡慕的瞧了瞧她的肚子,道:“你也是赶巧了,这孩子体贴呢。”   眼下何葭有孕在身,就报了上去,宫里头也不好折腾,特许杜文跟她夫妻二人都不必入宫,当时杜文真是头一回这么诚心诚意的谢了恩。   本想着好歹把媳妇留在家里,哪成想遇到这种不花钱就能卖好的事儿,皇太子还真不糊涂,一下子就准了两个。   想也是,大过年的,本就是合该全家团圆的日子,人家媳妇又怀着孩子,没道理叫男人形单影只的入宫,剩下娘儿俩干等的,索性就都甭来了吧。   腊月二十五那天,卢昭和庞秀玉也过来走动。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刚一见面杜瑕就觉得庞秀玉好似有心事一样,就连卢昭的笑意也不如往年舒朗了。   不过想也是,这头打了胜仗,且过年又要庆贺了,可南边还没尘埃落定,人家的爹还生死未卜,哪里欢喜的起来。   牧清寒拉着卢昭去前头喝酒去了,杜瑕就和庞秀玉一块往屋里去,靠着暖炉说话。   庞秀玉往四下瞧了几眼,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就问:“怎么没见毛毛?”   杜瑕就道:“我娘想他了,这几日叫过去玩。”   庞秀玉哦了声,就不开口了。   她性格爽直,心思也不大细腻,是个藏不住话的,杜瑕瞧不下去,就拉着她的手道:“大姐,咱俩谁跟谁?虽不是一个娘生的,可相处也是掏心掏肺的,这些年下来跟亲的也不差什么了,有话你尽管只说,跟我忌讳什么呢!”   杜瑕一起头,就见庞秀玉的面色刷的变了。   她反手抓住杜瑕的,一张嘴,声音里竟然微微打了颤:“妹子,我真是怕呀。”   这下杜瑕是真的呆住了。   拼命大娘也会怕?   庞秀玉打小在军营里头长大,便是两军对阵的冲锋场面也是见识过的,那等血肉模糊的情景都不觉得怕,如今在这开封城内,又有什么事能将她吓成这个模样?   杜瑕忙搂着她安慰几句,又叫人端了热腾腾的红豆甜汤给她喝,这才好歹平静了些。   庞秀玉就道:“我知道自己个儿脑子不大够使,可我也不是傻子,我会看呀……你也是知道的,你大哥一直想去南边,哪怕就是老人家没了呢,好歹活见人死见尸。可太子不准啊,圣人又成了那个样子,哪里见得到!原先他只是吃酒,这倒也罢了,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大哥这个人,心直口快,不大招人待见,身份也敏感,来开封这么些年了,统共才能跟几个人说得上话?可打从上个月起,他就时常往城里来,总是醉醺醺的家去,偶尔问起跟谁吃酒,是不是需要请回来,他也不说。”   说到这里,就是杜瑕也觉得不对劲了,庞秀玉更是红了眼眶,两只手开始哆嗦。   “我们俩也是相互扒拉着过来的,谁的至交好友谁没见过?他什么时候瞒过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   杜瑕的手也开始抖了。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而老话就说“熬得过冬,熬不过春”,谁知道圣人能挺到什么时候?偏偏到这会儿了还不立储君,皇太子和二皇子都要急疯了!到时候圣人一旦撒手西去,可不得天下大乱!   这边两个女人已经开始怕了,那头书房里牧清寒把门一关,叫阿唐和张京带人从院子外头就开始守着,不叫谁也不许进。   不等落座,牧清寒就盯着卢昭,道:“兄长,如今我还能叫你一声兄长,可你若不悬崖勒马,明年我就只能给你上香了。”   卢昭的身子僵了僵,竟没反驳,只是苦笑道:“没想到咱们都隔着这么远了,竟然还是没瞒过你。”   顿了下又有些后知后觉的点点头,道:“是了,也是我糊涂了,你掌管禁军,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你呢?”   听他亲口承认和单纯自己猜测的感觉真是完全不一样的,牧清寒当即把眉头都拧起来了,强忍怒意道:“你这是逼宫造反,明白吗?是要株连九族的!”   牧清寒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自打那会觉得不大对后就一直叫张京带人暗中盯着,然后惊愕的发现卢昭竟然开始同二皇子来往了,两人在暗地里收拢禁军!   卢雍卢老将军的根基在南边不假,可大禄朝的禁军素来是本着“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原则,三年一回全国各地轮换驻防的,所以禁军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曾经在卢将军和庞将军手下待过,受过他们的恩惠。   之前南边告急,皇太子借刀杀人,为自己杜绝后患的做法已经叫许多人不满,这会儿又有了卢昭的遭遇,一旦他从中联络,多少人群起响应!   “我哪里还有九族!”卢昭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额角的青筋蹦蹦直跳,眼睛里几乎要淌出血来,“父族、母族、妻族,我们两个家里的人都叫朝廷做了填旋了,哪里还用得着他们来杀!”   说着,他又攥着拳头站起来,用手狠狠指着北边,道:“边关告急,他明知南防线空虚,竟还拖了一夜才下旨。一夜啊,多少百姓和将士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我回来了,想去南边看看,哪怕就是死了呢,可他偏不叫我去!是担心我吗?是担心我去了,庞家和卢家的旧部见了我之后起了反心!”   “就这么拖啊拖,如今叫我去我也不用去了,还去干嘛呀,啊?怕是尸首都风干了!”   卢昭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掉了泪,他强忍着不哭出声,可越是这种压抑的哭法,越叫人难受。   牧清寒知道,以卢昭的性子,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无动于衷的话,反而奇怪。   可,可这是造反啊!   皇太子虽然一涉及到钱粮的事儿上就斤斤计较,不大靠谱,大小毛病一大堆,可旁的事儿还是挺精明的,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些年没外家支援还能跟几个弟弟对打擂台,如今更一点点的占了上风。   二皇子和卢昭内外勾连,上下联络,瞧着不动声色的,可既然自己能看出来,皇太子那头当真一点风声没得嘛?若是将计就计,到时候可就是请君入瓮,人赃并获抓个现行,卢昭连一点儿活命的可能都没了。   若失败了,自然不必说;就算侥幸成功,二皇子登基,卢昭定然也不会稀罕这从龙之功,可二皇子会放这么一个捏着自己黑料、把柄的人安然离开吗?   诚然,史上多有使用阴谋阳谋谋朝篡位的帝王,甚至十分贤明,可一个谋反就足够将他们一辈子做出的贡献全部抹杀,怎么洗都洗不清!届时卢昭作为反贼之一,能有什么好名声!   牧清寒就劝说:“卢将军一生没有污点,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就忍心坏了卢家的名声?”   “名声名声,名声有个屁用!”卢昭有些失控的大吼道:“我爹一辈子兢兢业业,明知道圣人猜忌,拿他当看门狗使唤,也还是任劳任怨,可你看看,你看看啊慎行,到最后他得了什么了!白养了我这么个儿子,连给他收尸都不能够!”   “我就是不服,我就是气不过,我不能容忍太子有一星半点的可能继位!”卢昭咬牙切齿的说着,泪水在扭曲的面孔上面肆意流淌,牙冠咬得咯咯响。   “他们家的人杀了我的老子,我连他们儿子老子一起杀!”    第一百二十八章   “如果我说, 伯父还活着呢?”   此话一出, 卢昭当即愣在原地,不过旋即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干巴巴道:“慎行, 我知你是为我好, 也不必”   牧清寒打断他的话,道:“这并非是缓兵之计, 我也不是要偏你。实际上早在朝廷得到南边乱了的消息之后,师公观太子和圣人的意思,并不打算即刻援救,就猜出几分, 当即悄悄地打发人去了。因要避人耳目,只派了十个心腹, 于大局扭转无望,可却勉强能保得伯父和庞将军平安。”   随着他的话, 卢昭的眼睛里逐渐放出光来, 呼吸也越来越重。   他再也忍不住,死死抓住牧清寒的手,急切的问道:“此话当真?我爹还活着?”   牧清寒并不瞒他, 只实话实说, “你也知道战事一起,通讯断绝,约莫两个月前南边还能传回来消息,说两位将军虽受了轻伤, 暂时性命无碍,可后来就断了联络。”   战时通讯本就艰难,况且唐芽做的这件事又不好张扬,须得低调行事,越发难上加难,他也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收到新消息了。   诚然,牧清寒打从心底里希望能用这个消息换取卢昭的收手,可也不愿意欺瞒于他。因为如今大家确实不知道卢雍卢老将军的死活,若是活着自然好,可若是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在给了卢昭希望之后,岂不是又给他重重一击,到时候真就活不成了。   见卢昭整个人都陷入空前的挣扎中,牧清寒又道:“虽然只去了十个人,可各个武艺精湛,忠心耿耿。再者两位老将军身边必然也有亲兵,后来又有各地援军,即便没得消息,生还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听他这么说,卢昭心中的天平也随之倾斜。   是啊,父亲身经百战,哪里那么容易就被倭人害了!   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见他的神色渐渐和缓,牧清寒心中大石也有大半落地,忙递了一杯热茶给他,这才说:“按理说,这事儿早该同你讲的,可一来我们也不大确定结果如何,二来,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你和嫂子又是光明磊落的人,心里藏不住,万一露了马脚,老将军可真就险了。”   卢昭接了茶,也不管还烫嘴,只一口气闷下去,道:“哪里能怪你?你还不是同我一道在外打仗,也不过早几天知道罢了。三思也不会害我,总归考虑的周全些。不管我爹是生是死,唐阁老这份人情,我总是要记着的。”   唐芽为什么会出手相救?诚然有不忍坐视英雄末路的缘故,可能这样提前出手,未必没有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脸面在里头。   此时他着实心乱如麻,一方面觉得父亲还在世的可能性极大,有些安慰,另一方面对圣人和皇太子的仇恨依旧深刻。   即便父亲还活着,可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对待外敌始终坚持“不退、不降、不逃”,当初情势何等凶险,也必然吃尽了苦头。他们父子二人多年未见,如今两边奋不顾身,却换来如此对待,叫他心中如何不恨!   忠君,忠君,忠的却是什么君!他卢昭不是愚忠之人。   即便活着,也是唐阁老的功劳,不干上头的人什么事儿!   他盯着手中已经喝空了的茶盏默默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咔嚓一声,竟是生生将茶盏捏碎了。   锋利的瓷器碎片深深刺入他的手掌,顿时鲜血横流,顺着指缝吧嗒吧嗒的落到地上,点点殷红如梅花。   牧清寒一怔,旋即扬声叫人,“取金疮药和药酒来!”   卢昭也不制止,也不说话,只还是呆呆傻傻的,如同泥塑一般。   药箱拿来之后,牧清寒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动手,先替他清洗伤口,去掉碎渣,然后才上了药,用纱布包扎。   早先他确实不会做这些,可甭管是哪家的大少爷,任他在外打上两年的仗,受上无数的伤,基本的跌打损伤也都不用专门找大夫了。   “你这又是何苦。”牧清寒叹道。   卢昭这才如梦方醒,苦笑几声,仰头靠在墙上,木然道:“慎行啊慎行,如今我是骑虎难下了。”   即便父亲还活着又如何?如今他早已上了二皇子的贼船,什么把柄都叫他捏住了,如何下的来?   牧清寒沉吟片刻,缓缓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卢昭无声的看过来,就听他继续道:“不如将计就计……”   *******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刚开城门不久,伪装成卖货郎的卢昭就匆匆进城,敲响了太尉府的后门。   饶是之前已经同牧清寒商议好了对策,此刻他的脸上却全然不见了沉静,“昨夜子时刚过,圣人殁了!然皇太子秘而不宣,意欲在宫宴之上直接登基!”   这则消息可谓石破天惊,牧清寒直接就站了起来,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追问道:“可靠吗?”   、   会不会是皇太子觉察到了二皇子的意图,准备请君入瓮?   “绝对可靠!”卢昭微微喘了口气道:“二皇子的心腹偷偷传讯与我,太子必然会假传遗诏,他要逼宫!”   牧清寒瞬间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事到如今,成败只在一瞬间,届时不管皇太子拿出的遗诏是真是假,二皇子都会说成是假的,然后顺理成章的逼他下位!   不过话说回来,单从皇太子隐瞒圣人殁了的消息这件事上看来,十有八九圣人根本就没留下遗诏!或者说……属意的继承人根本不是太子!不然他何苦还要多此一举,只叫人疑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饶是这两年圣人有些老糊涂了,这个道理不可能不懂。   牧清寒的脑子飞快的转动起来,他在屋子里一圈圈的踱着步,一点点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对卢昭道:“再等等。”   事关重大,一旦一步踏错,全盘皆输,必须等!   宫内禁军守备三个时辰一轮,再有一刻钟就是换班的时候了,若宫内真有异动,稍后必然有人过来密报!   卢昭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两只手掌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一个貌似不起眼的菜贩模样的人被带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灰突突的短褐,头发只胡乱扎了一个发髻,淡黄面皮,杂乱胡须,鞋底还沾着一点没干透的泥巴,隐约露出来半个踩烂了的菜叶子,乍一看去当真是个菜农。可等他进来,头也不抬的单膝跪地,那依旧挺直的脊背和每一步都几乎相等的距离,才叫卢昭意识到这是个军人。   他只说了五个字:“老爷,天塌了。”   城中大户人家每日所耗菜蔬不计其数,天长日久的,根本不必派人出去采买,而是由相熟的菜贩定时定量送来。菜蔬之类的,自然是清早现摘的才最新鲜,堂堂太尉大人,自然要吃这刚开城门运进来的头一波!   因此他混在菜贩中过来报信儿,当真一点也不扎眼。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可在听到确切的消息后,牧清寒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圣人,真的殁了?!   心底迅速蔓延开混杂着疼痛、苦涩、紧张,乃至一点点兴奋的复杂情绪。   平心而论,圣人待他着实不薄,如今分明已经归天,却因儿孙不孝,连个体体面面的后事都办不得……   卢昭和来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他的安排。   牧清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暂时强行将这些情绪都压到心底,然后迅速下达命令:“取我的手令,速往禁军去,全员戒备!阿唐,我这就书信几封,你立即着人送出去!”   真要说起来,大禄朝的军事机构由皇帝、枢密院和三衙构成,可因重文轻武的缘故,圣人极力削弱枢密院的影响力,这些年枢密院形同虚设,平时基本只有皇帝本人和三衙发挥作用。原则上,三衙只有统兵权,无调兵权,可因有调兵权的枢密院式微,天长日久的,三衙也实际掌握了部分调兵权。再加上这几年圣人圣体渐衰,皇太子不得军心,军队在外接连打胜仗,三衙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   后来,牧清寒又为众将士出头,不仅打碎了大禄朝几十年不变的抚恤金额度,而且还追回了大量被克扣的俸禄,军营上下都十分感激,万分拥戴,当真是一呼百应,许多本就对皇太子和二皇子阳奉阴违的高级将领也渐渐朝他靠拢。   本来么,军人就是保家卫国的,什么勾心斗角并非他们所愿。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位不畏强权,真心实意为咱们兄弟们考虑的上官,谁不真心输诚?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杜瑕从早起就觉得心神不宁,一颗心砰砰乱跳。   这些日子一来,她虽没事事追问牧清寒,可对方早已主动将必要的细节告知,叫她怎能不紧张?   天可怜见,一般人一辈子连见最高领导人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光连着见了好几年,如今还很有可能亲身经历一次逼宫!该说是太走运呢,还是太不走运?   出门前,牧清寒捏着她的手嘱咐道:“不要怕,有我呢,遇事莫慌,躲在我身后即可。”   杜瑕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不怕,左右就是成与不成,成不成的,若没个有分量的借口,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如今的牧清寒已非吴下阿蒙,身为一国太尉,手握兵权,不管谁上了位都是拉拢为上,不然军心不稳可不是说着玩的。   杜瑕之所以担心,主要还是担心卢昭的结局,以及一旦双方真的发生冲突,少不得要有死伤,何苦来哉?   疯了,都疯了。   皇权果然可怕,为了它,父子相向,兄弟阋墙,人不人鬼不鬼……   她更可怜那些被当做工具的将士们!   都是我族类,情同手足,若是对外打仗,为了抵抗外敌牺牲,自然没的说。可就因为这内乱命丧乱刀之下,实在令人痛惜!   前段时间,牧清寒叫人在府中挖了地道和密室,这会儿杜河、王氏并毛毛就留在家中,万一有个什么变动,还有个退路。   夫妻二人并没对杜河与王氏交底,而这些年老两口也渐渐适应了开封城中说一半藏一般的模式,只见女儿女婿这样严阵以待,先就明白了几分。   出门之前,杜河还对牧清寒和女儿道:“你们只管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哩!”   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说到这个份儿上殊为不易。   抱着毛毛的王氏又道:“放心,我同你爹年纪大了,什么没经历过?逃难、旱灾,光是打仗就经历了好几回哩,如今还不是好好地?这回你们只管放心去,赶明儿咱们还要一同吃年夜饭哩!”   说的杜瑕和牧清寒都笑了,点点头,又行了礼,携手去了。   这个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今儿打从早起天就阴沉沉的,这会儿西北风呼呼的刮,不多时,竟夹了些冰凉的雪片下来。   天冷,杜瑕也不管自家相公是不是武官了,只叫他与自己一同坐车,牧清寒也没推辞。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骑马实在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儿。   因要举行宫宴,一应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都入宫赴宴,整个国家的主干空前聚拢,若此刻有人杀起来,当真要一锅端,所以开封内外早已照旧年的规矩戒严了:   各处城门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各处把守的禁军人数是平时的两倍之多,宫宴开始前一个时辰各处街道、百姓人家闭门清户,营业停止,路上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小队长级别的禁军头目就有权下令就地斩杀……直到宫宴正式结束才解禁。   杜瑕偷偷掀开车帘瞧了几眼,似乎与往年并没什么不同,可若是熟悉禁军排班的人细细观察就不难发现,今年轮值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除了那些级别高的老王爷之外, 到了宫门口, 就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步步往里走了。   寒风凛冽, 赴宴礼服又宽大得很, 庄重有余, 保暖不足,走不几步路, 车上抱着火炉好容易积攒的热乎气儿就都被风刮跑了。   短短几分钟就四肢冰凉,露在外头的头脸脖子指头尖儿外加双脚都没了直觉的杜瑕连寒颤都打不动了,两条腿木头桩子似的往前挪。   她发疯一般的怀念后世的电热宝……   两旁引路太监手中提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一点点向前蔓延开去, 如同夜色下河流上空浮动的萤火虫。   这会儿天色黑压压的,又冷, 还下着雪,众位大臣、诰命也都顾不上寒暄, 甚至连仪态也是勉强维持在不失理的边缘, 差不多就是相互搀扶着往里走。   牧清寒将杜瑕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走几步就问一句冷不冷,有没有好一点。   一开始杜瑕还会认真回答, 可后来实在懒得敷衍, 心道果然是在外打仗两年,已经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儿了。   都在一个大环境下冻着,做不过是冰糕和冰棍儿的区别,谁能温暖谁呀?还能怎么着, 硬抗呗!   在名册上画圈儿的当儿,雪势更大,杜瑕十分担忧的瞅了瞅前方须发皆白的某位老大人和老夫人,心道若今儿还是在外头晾着,保不齐吃不到一半就能抬下几个去。   这个天露天吃宴席,不是要人命么?   “你们腿脚倒快。”刚画完圈,后头白将军和将军夫人就赶了上来,笑道:“我们在后面撵了一路竟没撵上。”   前阵子,牧清寒和相差十来岁的白将军成了忘年交,也聚在一处吃了几次酒,相互的家眷也都见过。   白将军的夫人身材微微有些丰腴,瞧着倒是很和善的模样,只这会儿也冻得面色发白。   杜瑕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脸,含糊不清的苦笑道:“冻得,不敢慢。”   点卯之后,众人就可以先入外殿等候,顺便取取暖,整理下仪容什么的,谁还爱在外面看风景么?   白将军的夫人就笑了,越发慈眉善目的。   两家人凑在一处胡乱说了几句话,前头就开始按照预先排好的官职高低入席了。   直到这会儿众人才知道,今年竟然改了规矩:   皇宫原先举办宫宴的是中轴线三间大殿的第二间,外头一间原是看戏所在,里头一间则是皇帝等人举行家宴的所在,并不大动。往年都是大家挤在第二间,挤不开的尽管往两侧廊下延伸,或是直接到外头空地上,十分受罪。   而今年皇太子监国,许是志得意满,竟十分体贴又大胆的一口气将三间大殿全开了,他本人和一众皇亲国戚外家三品以上及高等爵位者在头一间,次之第二间,再次之第三间,这么一来,竟就都在屋里坐下了!   至于歌舞戏曲,则在三间大殿之间的两处空地上,也不妨碍观赏,就是表演者继续受冻呗,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一看到这个结果,杜瑕先就听见身边一位老诰命夫人低低的念了几声佛,不由得也觉得舒坦了些。   诚然,她们的男人官位高,不管怎么安排都不可能遭罪,可自己吃吃喝喝,外头却还有一群人冻得瑟瑟发抖,哪里能心安理得。   她就本能的跟牧清寒对视一眼,齐齐想起来两人私底下对太子的评价:   抠,但是有小机灵,对这类不需要自掏腰包就能卖好的事儿,还是挺擅长的。   本来么,那些大殿空着也是白空着,如今只需要叫宫人打扫出来便罢,十分方便。而且又因为是室内,反而要节省炭火费呢! 第一回 坐的这样靠前,杜瑕还真有些不习惯,尤其当意识到在这一群颤巍巍、满头白的老大臣老夫人中间,自己和牧清寒夫妻两个小年轻是何等扎眼时,就更加不自在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殿内灯光和陈设的缘故,稍后皇太子刚一出来,杜瑕就被吓了一跳:   那太子礼服瞧着竟跟龙袍一般!   惊愕之余,杜瑕又看向四周,确认不只自己有这样的反应后才放心。   因为升官的缘故,文武官又是分两列对坐着的,牧清寒和唐芽就是斜对面,彼此眼神交流倒也方便。   皇太子神态自若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带头敬了酒,按理说,接下来怎么着也该圣人出来露个面了,若是实在撑不住,也该打发个心腹出来传话,说来不了之类的,可这会儿竟还是没有动静。   不少大臣都频频往后看去,就连皇太子似乎也颇有些意外的样子,招手叫了旁边立着的太监来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太监立刻就往后去了。   众人就都觉得,哦,这是去请了。   而少有的包括牧清寒和杜瑕在内的几人却都觉得心惊肉跳:   圣人昨儿就殁了呀,皇太子竟还能这般平静,等会儿这戏却要如何唱下去?   震惊,却也觉得可怕。   又过了会儿,那太监小跑回来,附在太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太子又换上一幅带着笑意的无奈表情,再次对众人道:“诸位且稍后,父皇即刻就来。”   不少人都觉得可以理解,圣人身子骨不好了么,却又极其好面子,面对这样大宴群臣的场面,自然是要多花费些时间收拾,于是便又开始吃喝说笑起来。   杜瑕越发坐不住了,忍不住低声问牧清寒:“等会儿会如何?”   大变活人?还是突然宣布圣人殁了?   牧清寒飞快的同斜对面的唐芽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拍了拍妻子的手,低声道:“静观其变。”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后头竟然还没有动静,皇太子准备再次打发人去瞧瞧。   谁知他打发的人还没出去,后头已经先冲进来一个神色惊慌的太监。   皇太子眼底迅速划过不易察觉的喜意,瞬间站起来,急忙问道:“慌什么!”   那太监隐晦的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似乎犹豫了下才声音发颤的说道:“殿下,不好了,圣人殁了!”   “啊?!”   这回不光是太子,就是众朝臣也都纷纷呆住了。   皇太子心跳如擂鼓,努力克制着心中狂喜和激动,按照预先准备好的步骤问道:“胡说八道!敢咒父皇,该当何罪,速速将此人拖下去!”   “是真的呀殿下!”那太监立刻扑倒在地,狠命磕头,没几下就见血了,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方才奴才们见时候到了圣人还没动静,便问了一回,也没得信儿,可因圣人进去前有过吩咐,不许人进,奴才们正焦急,可巧皇后娘娘就来了,结果皇后娘娘进去后没一会儿就出来喊说圣人殁了!”   皇太子脸上一僵,不由得脱口而出:“皇后?!”   不是本来安排好了是引肃贵妃过去么,怎的成了皇后?!   那太监抖若筛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被圣人殁了这个事实给吓到了,可实际上,只要他自己才清楚,他怕的是太子。   按照计划,他们本该将肃贵妃引过去的,然后将圣人殁了的事情赖到她身上,哪怕不能一次扳倒,可足以叫她有苦说不出,如此一来,二皇子基本上就没什么继位的可能了。   谁成想,风儿是放出去了,一开始的计划也确实如想象中一般无二,结果最后来的竟然是皇后!   若此刻殿上无人,皇太子绝对能立即拔出剑来杀了这不中用的奴才!   皇后,皇后,竟然是皇后!   他费尽心思,周密部署,最后引来的竟然是皇后,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一个早就被禁足,嫡子被圈禁,女儿也险些被流放的失宠、落魄皇后,哪里还有威胁,自己何苦花心思花精力算计她!   皇太子心中波涛翻滚,着实惊骇不已,而此刻却已容不得他慢慢思索。   作为实际上禁军的最高统帅,牧清寒尽职尽责的下令将皇宫内外团团围住,众位参加宫宴的大臣和命妇都在原处不动,各宫妃嫔也不得随意外出走动,私自传递消息者,禁军统领有权就地格杀。   因宫宴期间,城内外本就戒严,如今只控制宫内,倒也不算忙乱。   留下心腹把守皇帝寝宫,皇太子、二皇子等众位皇子连同四阁老和几位实权武将入内查验,顺便请皇帝遗诏。   皇后已经被扣在里头,见众人进来,连动也懒得动,只是平静道:“不是本宫做的,本宫进去时,陛下就已经去了。”   其实就算她不开口,许多人也觉得事有蹊跷。   莫说皇后嫡子三皇子已然没了继位可能,退一万步说,她如今还是皇后,不管谁继位都需得尊她为母后皇太后,哪怕就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也不可能亏待她,根本不必担着天大的干系,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一进门,皇太子就二话不说跪倒在地,抬头确认了圣人遗体的位置后膝行至床前,放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就好似开了闸门,其余众人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哭天抢地起来,周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也跟着抹泪。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说那些朝廷上的大臣的,也是说他们这些奴才的。如今圣人归西,剩下他们这些先皇的奴才,日子可就难过了,谁知道是死是活呢?   几名匆匆赶来的太医也先后试了气息,确认的确死透了,这才先后签名,退到一旁。   皇太子的岳父,太子妃的生父,如今的太常寺卿出言道:“殿下,节哀顺变,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先请大行皇帝遗诏。”   当年皇太子虽然贵为太子,可当时皇后育有健康的嫡子,自然不愿意叫他成气候,日后与自家皇儿相争,于是说亲的时候,就特意找了那等清贵、名声好,却没实权,拿出来根本不顶什么事儿的官宦人家女儿。   圣人确实疼爱贵妃不假,也不是看不出皇后的小算盘,可在子嗣面前,再好的女人也得退一步,更何况还是个早已经死去十来年的女人,于是见太子妃家世不差,也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也就应了。   她父亲如今的官职,还是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提上来的呢,这会儿才混到正三品,掌管的也不过是些宗庙、礼乐之事,听着很唬人,可实际上屁用不管。   论起来,在太常寺任职也算美差了,只要循着旧例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干活,略能体察一点上意,就不会出什么大篓子,日子比较舒服。   可相应的,回报和风险是成正比的,不容易出事不假,也不容易立功!就这提了一点儿,还是皇太子挖空心思,圣人又看在他的面子上给的呢。   太常寺卿的心情自然是激动非常,自己的女婿是皇太子,如今圣人殁了,如无意外,自己岂不是马上就要摇身一变,成为圣人的岳丈了么!自己的女儿,就是皇后!   何等荣耀!   他这话说的也不错,当即便有几名官员附和。   皇太子装模作样的擦了一会儿眼泪,终究还是哽咽着应了,再次带头跪下,迎遗诏。   片刻之后,果然有人捧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展开宣读,也果然是传位于皇太子。   太常寺卿正激动地浑身发抖,要扯着嗓子喊,却听一直冷眼旁观的二皇子突然冷嗤一声,喝道:“慢着!”   话音未落,外头竟然就响起一阵铠甲和兵器摩擦之声,不多时,就涌入一小队手持利刃的禁军。   “大胆!”   “放肆!”   这些人刚一出现,方才出去传话的太监就已经尖叫“护驾”,又十分奋不顾身的挡在太子跟前,同从后头涌出的护卫一起将太子牢牢护在中央。   众人纷纷骇然,有胆小的干脆就惊呼出声。   年纪最大,也最重礼法的朱阁老已经跳出来,喝道:“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捉拿弑君罔上,窜朝谋位,假传圣旨的败类!”二皇子冷笑道。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才的哗然还未散去,室内便又再起波澜。   短短一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几乎要将这些年纪不轻了的老臣击倒在地。   朱阁老当即晃了晃,狠狠喘了几口气,追问道:“殿下有何凭证?”   可怜他从高祖时候就已身居高位,如今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本预备再做个六七年就致仕的,不曾想临了临了了,竟还要经受一次这样的风波。   二皇子指着床上的圣人道:“因为父皇根本就不是刚刚殡天,他昨儿就已经殁了!”   说罢,两只眼睛里就滚下泪来,一边哭一边说:“可怜他老人家病体缠绵,我等还未好好尽尽孝心,就被那等其心可诛的人给害了啊!”   “简直是信口雌黄!”皇太子已经不敢去想对方是如何知道的,以及究竟知道多少。   他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兵权,兵权!若但凡自己能摸到一点儿兵权,又哪里会这般被动!   “是不是信口雌黄,你比我更清楚。”二皇子露出一抹恶意满满的笑容,又道:“你口口声声说父皇是刚刚殡天”   话音刚落,皇太子就接道:“自然,不信你去摸,身子还热着呢,若父皇如你所言是昨儿就殁了,只怕这会儿早硬了!”   二皇子一动不动,只是嗤笑道:“太子殿下,你先冻后热的法子虽好,却也不是天衣无缝。”   他环视四周,微微抬高了声音道:“这法子虽然可使人鲜活如初,短时间内可蒙混过关,可终究耐不住细究。人体内的血脉,活着的时候是流动的,若刚死不久,也活泛的很,可死过的,就未必了。”   听他的意思,竟然是要给圣人的尸身放血一验真伪了!   不要等他说完,以朱阁老为首的众人就大骂出声,说他混账。   若是杜瑕在场,只怕也要说一句:这是疯了吧?!   饶是现代社会也有许多人对于损害尸体和解剖这类事情完全无法接受呢,更何况是这个年代,又是这样的身份。   此刻朱阁老已经悲愤交加,快要哭昏过去,只痛骂道:“真是岂有此理,不肖子孙,不肖子孙!想当年高祖何等英明神武,文韬武略,便是大行皇帝也以仁治天下,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可竟养出这般不肖子孙!”、   骂完,又对着城门供奉着高祖牌位的庙宇方向跪下,磕头不止,捶胸顿足道:“老臣愧对高祖遗训,谁敢玷污大行皇帝遗体,先从老臣尸体上踏过去。”   且不说皇太子只觉得逃过一劫,二皇子简直要被这个半路里跳出来的老顽固气死,可偏偏他又是皇祖父时候的老臣子,轻易动弹不得。   思来想去,二皇子也发了狠,道:“父皇死的不明不白,甚至连什么时候去的都不得而知,难不成我连追究都不成了吗?你们口口声声先皇先皇,却一味胡搅蛮缠,也不知是真的衷心为国,还是另有所图!”   当即就有支持二皇子的大臣也开始发声,说此事事关重大,既然有疑点,就和该查明白了,绝对不能含糊。   紧接着,二皇子又传人证,抓了几个太监宫女出来,证明圣人昨儿已经殁了。   皇太子不服,立刻说这些人的话不可信。   二皇子咄咄逼人,反问道:“我的话不可信,难不成你的就信得?你说父皇是方才殁的,可我问你,从昨儿夜里到方才,可有谁亲眼见过父皇活动,嗯?!”   皇太子身边那个传话太监立刻出列,大声道:“奴才见过,啊!”   他还没说完,就已被二皇子飞起一脚,踢出去一丈多远,当即一口血喷了出来。   皇太子气的脸都白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会儿他当着自己的面对自己的奴才下手,跟结结实实打在自己脸上有什么分别!   二皇子却啐了一口,不屑一顾道:“什么东西,主子说话,也有你这狗东西插嘴的道理!”   他说的粗鄙,旁边就有人微微蹙眉。   先皇还躺在那里,可几个皇子不说先叫父皇入土为安,竟先就当着他的尸首争论起来,眼见着就要拳脚相加,兵戎相见,怎不叫人寒心。   朱阁老又哭了一回,却没人顾得上理他,不多时就哭的昏死过去。   其他数名几朝元老也唏嘘不已,只说老天无眼。   朱阁老资历最老,剩下的三名阁老除了唐芽之外的二人却也都只是先皇一朝才得势的臣子,如今倒也不敢跟唐芽拿大,只同他低声商议道:“事到如今,唐阁老,你看究竟该如何是好,也该速速拿个决断。”   唐芽唔了声,却推辞道:“二位都比在下资历老,也年长,便是官场前辈,经历的事情自然也多,哪里轮得到,当然以二位马首是瞻。”   两人一噎,心道什么资历老、年长的,那些都没用!便是经历得多,难不成谁还经历过这样荒唐的场面?   你只故意推脱,还不是因此刻出头干系重大,不愿意担责任?   可总不能你平日里好处受了,这会儿却还叫老哥哥们打前阵吧?   两人飞快的交流下视线,瞬间达成一致,都是铁了心的要叫唐芽出头。   枪打出头鸟,更何况一个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他唐芽想躲,没那么容易!   再说了,谁都知道唐阁老是铁杆保皇党,从来都是公里公道,对任何一个皇子都没有偏颇的,此刻由他出头,确实也最合适。   显然唐芽也知道这个道理,略推脱了几个来回,也就应了。   就见他略整了整衣裳,声音平静道:“臣同意验尸。”   话一出口,满是寂静,所有人都无限惊愕的望过来,无一例外的表达出同一个意思:   你还真敢说啊! 第一百三十章   唐芽的话瞬间引发轩然大波, 在场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才被太医掐醒的朱阁老刚好听见这句话, 顿时胸膛剧烈起伏,狠狠地喘了两口气之后, 两眼一翻, 重新昏了过去。   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就连修剪毛发也是慎之又慎, 更何况这个人可是圣上啊!哪怕就是死了,也是万金之躯!   就在此刻,却听唐芽又道:“圣人贵为一国之主,断然没有死的不明不白的道理, 也未必会损害龙体,不过还是先找个有经验的仵作来问问的好。”   倒是没说一定要剖开了, 且他说的确实有理。   圣人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若当真死的不明不白, 那可真就要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富有四海又有什么用,连自己的死后事都这样窝心!   倒不是唐芽爱出头,只是他身为内阁大臣, 本就有这样的职责。   见唐芽竟真的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皇太子的脸上顿时就不如刚才好看了,只一味的不许。   “父皇身份何其贵重,如今他老人家崩了,我等该即刻着手准备后事才是, 你们却非要在这里亵渎他老人家的遗体,究竟是何居心!”   二皇子步步紧逼道:“大哥莫不是心虚了吧?说起来,谁不是父皇的儿子?大家对父皇的心都是一样的,只想叫他老人家走的清清白白的才好!自然,人心隔肚皮,是不是有人心中有鬼,我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这会儿,两人已经彻底撕破脸,二皇子索性连“太子”都不叫了,只称大哥,又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杀伤力反倒比方才光明正大指着鼻子骂来得强些,将太子的脸都气白了。   这些年下来,众皇子之间早已斗的不可开交。有能力劝架的不爱上,只在一旁乐得看好戏;没本事的,不敢上,生怕吃了排头。   十二皇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连冷笑,令人侧目。   左右自己是没机会上位了,可这两个兄长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谁是谁非,单看在父皇塌前露出真面目就令人恶心。   咬吧,咬吧,狗咬狗,一嘴毛!最好你们都咬死了,我这心里才痛快。   倒是七皇子犹豫再三,好歹找机会插了几句嘴。   “太子殿下,二哥,莫要吵了,正事要紧呐。”   哪知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两人齐齐瞪住了,只好讪讪的住了口。   说到底,七皇子不过是这两年才起来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便是民间声望也是沾了死去的和亲二公主的福。论及背后手段可能不输旁人,可若是正面对上……还真没谁怕他。   大禄朝自诩天朝,立国以来也算政通人和,此刻若真请了仵作来,岂不是表示圣人之死真的有蹊跷?若是传扬出去,皇家还有什么脸面!再叫邻国知道了,更是没法立足!   这种丢人的事儿,哪里能出在他们手上!   到底君臣有别,饶是唐芽和另一位阁老倾向于请仵作来看,可只要皇太子不同意,他们就算跪死在这里也没用。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很久,因为二皇子比他们更着急。   眼见着陷入僵局,二皇子干脆顺手抄起案上一只精美花瓶,狠狠摔到地上,然后殿外立即响起一片兵器碰撞和人的低呼声。   殿内瞬间又涌入几十名手持长枪利刃的精壮士兵,进来之后先将众人团团围住,又特别“关照”了太子,以及牧清寒和另外两名高级武官。   尤其是前者,因统领禁军,地位举足轻重,几乎被胁为人质。   因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今日皇太子身边也带了许多人,其中就有许多他打小养的死士,这会儿见主子受辱,哪里忍得?都纷纷上前,同叛军斗成一团,殿内登时一片杀戮情景,令人作呕。   饶是这些侍卫和死士十分骁勇,也架不住准备充分的二皇子人多势众,不过一会儿就十去七八,剩下几个不大坚定的,见状也纷纷投降。   浓烈的熏香遮掩不住迅速蔓延开来的血腥之气,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死尸,殷红的血液不断在他们身下汇聚,慢慢成了几处浅浅的血汪,触目惊心。   桌椅板凳古董摆设和墙壁帷帐上,甚至是在场众位皇子、大臣的身上都不可避免的被溅上血迹,直将这金碧辉煌、富贵万千的所在映的如修罗场一般。   莫说当场就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文臣扭头呕吐不止,就是许多曾见过死人的青壮年也纷纷色变,对二皇子也从原先的漫不经心瞬时化为恐惧。   这,这是厉鬼!他疯了,他疯了!   二皇子自己竟也用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指着皇太子道:“你这没有人伦的畜生,今儿便是验也得验,不验也得验!来人,请仵作!”   无论如何,二皇子必须得将大行皇帝的异状公之于众,不然就算逼宫成功,到底理亏,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到了如此千钧一发之际,知道自己彻底没了退路的皇太子反而略略冷静了些,脱口而出:“反了,反了,你,你这是逼宫!”   “胡说八道,我分明是大义灭亲,替天行道,叫世人都知道你皮囊下是何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藐视父上、罔顾人伦的畜生!”   二皇子字字句句都是刀子,直将皇太子割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说完,他又冲牧清寒阴测测一笑,道:“太尉大人,得罪了。”   牧清寒是刚经历过战争且立下大功的武将,武艺超群,若他真有心反抗,二皇子必然不会这样轻易得手。   可奇怪的就是,他从刚才开始竟只象征性的挣扎几下,又强行将唐芽护在身后,然后便面无表情的看着二皇子道:“让二殿下这般看重,实在诚惶诚恐,想来此刻我手下已无人可用了吧?”   “哈哈哈,不错,果然识时务,莫要像他们一般做那无谓的挣扎。”二皇子难掩得意的点点头,轻飘飘的扫了眼地上还带着温度的尸体,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复杂,“有时候,我真是想不通,父皇究竟是如何想的,竟叫你这厮高居太尉之职!可那又如何呢,你年纪轻轻却凌驾众人之上,早就有人心生不满……”   他没说完,可在场众人大约也能猜到:   二皇子素来觊觎军权,可圣人却将禁军交于牧清寒管辖,偏偏牧清寒也学着唐芽一般,并不买哪个皇子的帐。二皇子拉拢不成,只好趁对方初初上位、根基不稳的当儿大挖墙脚……   牧清寒黑了脸,到底没说什么。   在绝对的武力跟前,一切反对力量都是纸糊的。   仵作很快来了,两股战战,一边大汗狂流,一边结结巴巴的说了自己的打算,是要在圣人腕子上割开一道口子,通过流出来的血液分辨死亡时间。   可怜他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仵作,平日里兢兢业业的,还因为职业的关系不受人待见。如今大半夜的,却突然一口气将这世上最尊贵的王公贵戚都见了个齐全!且还是叫他在大行皇帝身上动刀子的!   乍一听这话,仵作几乎要被吓死,可来人却哪里管他的死活,直接硬拖着就来了。   二皇子哪里耐烦听这些?只叫他去做,又盯着面如死灰的皇太子冷笑连连,还不忘出言挤兑:“来人呀,好歹别委屈了我的好大哥,且与他搬一张凳子坐,没瞧见腿都软的站不稳了么!”   此刻的皇太子面前一片森然兵器,尖端寒芒闪烁,上头还沾着他的侍卫的血,哪里还生的出反抗的心。   活人和死人的血是不同的,而死人和死人的血也是不同的!   仵作虽然怕得要死,可果然很有几分本事,只用锋利的小刀往圣人腕上一割,瞧了一眼就跪下道:“回殿下,圣人龙体约莫是被人,被人冻过……”   “哦?”得到预期答案的二皇子轻笑一声,又看着皇太子,继续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方才可是有人说,圣人是才刚殁了的。”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那仵作越发的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道:“小人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圣人绝对不会是才刚仙去了的!”   “你有何凭证?!”不必二皇子开口,悠悠转醒的朱阁老猛地咳出一口血,追问道。   然后那仵作就讲了一通活人死人、刚死之人和久死之人,以及常温血和受热受冷之后血液的区别。   到底是专业仵作,又受了惊吓,说的难免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又有许多外行人不大清楚的术语,可饶是这么着,一盏茶工夫下来,众人也都听明白了:   皇太子果然说了谎,圣人根本不是才刚殁了的!   殿内轰的一声炸开,朱阁老更是直接挣扎着跪趴在地,老泪纵横。   “祖宗在上,老臣,老臣无用啊!”   二皇子实在是受够了这老货动不动就搬出祖宗来的举动,想要一刀捅死他吧,又怕全天下的文人造反,只好忍了。   可怒气也不是好忍的,二皇子忍了半天,终究没忍住,转头就一脚将皇太子踢翻在地,然后单脚踩着他的胸口,居高临下道:“太子谋害圣人,我便”   “孤没有,孤没有!”皇太子突然如濒死的野兽一般疯狂挣扎起来,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几乎要脱筐而出。   他大声喊道:“孤真的没有!确实是父皇自己死了的!孤没有害他!”   “废话少说,若不是你谋害在先,又为何费尽心机的将父皇尸体这般作践?”   皇太子被问住了,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确实是打算在宫宴这日假借肃贵妃之手谋害圣人,然后顺理成章的登基的。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那里就能想到,圣人竟然会在计划的前一日凌晨时分殁了呢!   皇太子不甘心呀!   若是真的立刻传出消息,哪里还能顺势扳倒二皇子一脉?留下他们母子把持军务,岂不是个祸害?   再者父皇确实不是传位给自己的,只要二皇子立着一日,他们就还有其他选择……   无奈之下,皇太子只能出此下策。   可这会儿被二皇子当众揪出,他怎能照实说呢?   见皇太子果然哑口无言,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做不过就是相互算计,一个算计赢了,一个算计输了罢了。   眼见着再这么下去,二皇子说不得便要登基,殿内几个大臣就开始掉泪。想当年我大禄虽说也是夺了别家天下,可好歹是因为暴君不得人心,高祖不过顺势为之,谁能想到才不过两任帝王,子孙后代就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不思同心协力,抵御外侮,反而一门心思的内斗,只将一股子劲儿都使在父母手足身上,怎不叫人痛心!   这样目无尊长,又连亲兄弟都不放在手中的暴戾之徒,即便登上皇位,又怎敢指望他爱民如子,振兴朝政?   正当几位老大臣在犹豫是该咬咬牙追随先帝去了,好歹留个好名声呢,还是忍辱负重之时,就听到外头今日第三次乱了。   且这一回似乎比之前两回更加激烈,杀伐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外头乱起来,殿内诸人的注意力本能的有所分散的当儿,却见今儿一直安静的过分的牧清寒突然动了!   他一个健步上前,将用刀逼迫自己的那名侍卫的手臂猛地往反方向折去,顺势夺了刀,一个刀花就将左右叛军逼退。   牧清寒一动,殿内竟也有十来个侍卫跟着动了,下手的对象竟然也是自己的“同伙”。   这些人训练有素,手段老辣,比方才二皇子摔杯为号之后的行动利落了不止一个台阶。又因为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竟转眼扭转局势,先将一众皇亲国戚和王宫大臣们围到安全的角落后,便开始清缴起了二皇子的人。   眼看着牧清寒好似虎入羊群,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手段和意志逼的众人节节败退,竟无人能挡,直冲自己而来,二皇子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有刚才小人得志的模样,只大叫起来:“来人呐,护驾,护驾!”   不喊还好,一喊出口,朱阁老先就呸了声,愤愤骂道:“尔等乱臣贼子,谋朝篡位之辈,只冲这一句就该杀!”   你如今不过还是个皇子,哪里敢说护驾!   牧清寒眼神一凌,低头避过迎面而来的一枪,反手就是一刀,将两名叛军穿了葫芦,瞬间没了气息。   他也不花费时间和气力抽刀,只随手夺了另一人的长枪,竟以枪为镖,扬起手臂,直直的冲着二皇子抛去!   他的臂力惊人,长枪脱手之后便传来破空之声,唬的二皇子脸都白了,本能的拽了一个死士挡在自己身前。   那长枪来势凶猛,竟直接将那名死士戳穿,的亏得二皇子也是从小习武,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将人往旁边丢开,这才卸去力道,没将自己也扎个对穿。   然而就在这眨眼之间,牧清寒已经接连踢翻三名叛军,踩着其中一人的肩膀高高跃起,抬腿正中二皇子的肩膀!   二皇子虽然也常年习武,且武艺在一众皇子之中独占鳌头,也有不少武将夸赞,可且不说这些夸赞之中有多少水分,单单他没上过战场,没亲手结果过人命,没真正经历过生死一瞬,就足够他落败一千回的了。   众人之间新上任没几个月的牧太尉勇猛无匹,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上杀翻叛军无数,紧接着就将二皇子踢翻在地,只如砍瓜切菜一般!   二皇子吃了这一击,整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牧清寒稳稳落地,单手将二皇子提起来,冲众叛军喝道:“贼首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殿内本就已经所剩不多的叛军面面相觑,见果然大势已去,也先后缴械投降。   又过了会儿,外面杀斗之声慢慢平息,一阵铠甲的铿锵之声迅速逼近,众人正本能的瑟缩,却见以卢昭为首的一众禁军将士俱是满身血污,浑身煞气,大步流星的进来,谁也不看,直直去牧清寒跟前单膝跪地,齐声道:“大人,叛军已然清缴完毕!”   话虽如此,可这些才从死人堆儿里杀出来的杀神们身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一步一个血脚印,满身血气熏得人胃里一阵翻滚,谁还敢正眼看?   牧清寒点点头,叫他们起来,自己也随手将二皇子丢给几个亲兵,又对殿内众人道:“叫诸位受惊了,已然无事了。”   说完,他又对唐芽一抱拳,道:“唐阁老,接下来该如何,还请几位阁老速速拿个主意出来。”   叛乱是平息了,可这些重获安全的大臣和王公贵戚们盯着牧清寒和唐芽的眼神却又不对了。   瞧这个意思,是牧清寒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了?却依旧半个字不吐露,只等着引蛇出洞……可这不是拿他们这些人做诱饵么?   正想着呢,有人一抬头,还没等流露出点不满来,却直直对上卢昭那双血污之下依旧不断翻滚着杀意的眼睛,登时一个哆嗦,又飞快的将脑袋埋到胸膛里去了。   了,了不得,这些武夫……有二心!   不少人心中也是这个想法,如今几个成气候的皇子要么早就被打残了,要么今儿被一锅端,剩下的残的残,不中用的不中用,且这厮手握十万禁军,若真动了坏心,天下还有谁能挡他?!   完了,完了,天要亡我大禄朝啊!   哪知就在这个时候,唐芽却忽然朝七皇子跪下,恭恭敬敬的磕头道:“请殿下登基!”   他话音刚落,牧清寒也一撩袍子,单膝跪地,“请殿下登基!”   身后卢昭等众人见状,也不迟疑,跟着跪地:“请殿下登基!”   “请殿下登基!”   这声音如海浪一般一层层传了开去,只叫人一颗心都跟着颤抖起来。   七皇子此刻已然呆住了,他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良久才反手指着自己,结结巴巴道:“我,我?!”   他不是没奢望过,可后来发现许多事情真想想要实施起来实在太难太难。   他没有钱,没有权,甚至因为过去二十年一直不受重视,连最起码的招揽人心都做得十分吃力。若说背后捅刀子,倒也勉强算得心应手,可争夺皇位这种事?   七皇子已然被这天降之喜砸昏了。   而方才数次昏迷,奄奄一息的朱阁老此刻却表现的好似一个活力非凡的年轻人,竟也毫不犹豫的跪下,在唐芽之后虔诚叩头,大声疾呼:“请殿下登基!”   放眼整个朝堂内外,还立着的成年皇子也就那么三两位,真要论及年纪、个人才学、能力甚至是名声,还有母妃位分高低,确实非七皇子莫属。   他虽然出来的晚,可也因为早年经历的关系,为人谦和,名声不坏。难得学识也好,又是个健全、清白的……   当然,朱阁老心中还有另一重担忧:唐党权势太过!   之前牧清寒没出头也就罢了,可如今看来,唐党几乎把持文武两道,牧清寒手下的人也非善类,若七皇子执意不肯登基,谁也不敢想象接下来皇位悬空会发生什么事!   为今之计,只有赶快推举一位像模像样的皇子上去才能稳定人心,也好叫某些有心人彻底断了念想。    第一百三十一章   牧清寒等人在先帝寝宫之中经历的惊心动魄不必多说, 就是宫宴现场也如在悬崖边行走一般令人胆战心惊, 有几个身子骨不大好的老大人、命妇当场厥过去,太医都不够使的。   二皇子摔杯为号, 后头一乱, 宴会上提前埋伏好的叛军也跟着动了。七公主和驸马带着人先将三品以上官员绑了, 又将入殿众人留在外头的家眷也都关了起来。甭管什么一品、二品的诰命,这会儿都衣服皱了, 妆容乱了,哪里还有什么风范仪态可言。   整个大禄朝最有权势的人都在这里了,也确实被一窝端,可讽刺的是, 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家的皇子。   有位老大人气不过,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甩开拽着自己的士兵, 颤巍巍几步冲到七公主跟前, 浑身哆嗦着跟她讲理。杜瑕都来不及劝说,就见面无表情的七公主已然手起刀落,将那位老大人砍翻了。   她身边的多是女眷, 哪里见过这种场景, 登时都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   那位老夫人见老伴转眼阴阳两隔,一时支撑不住,当即捂着胸口直挺挺倒下去, 死活不知。   杜瑕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哇的一下就吐了出来。   见她这般,七公主反而心情很好的笑了出来,姣好的容颜衬着溅到腮边的血珠,说不出的诡异。   “久闻指尖舞先生胆量魄力远超一般男儿,怎的才这样就不成了?”说完,又环视四周,指着那位老大人的尸首威胁道:“若再有人反抗,本宫也不会手软,这就是下场!”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近距离见识杀人现场,那种踏碎底线的剧烈视觉冲击让杜瑕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半跪在那里,一口接一口的吐,看的七公主的眉头都拧到一块去了。   好歹她还记得自家兄长的吩咐,这人的男人也轻易动不得,倒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有个什么不好。   可巧方才一群命妇倒了一地,几个太医正忙活,也不多她这一个,七公主便很是不耐烦的随意指了个太医过来瞧。   这一瞧不要紧,竟然瞧出来近两个月的身孕,一时众人都愣了。   听了这消息,杜瑕都不知该喜还是忧。   怪道前阵子她总是觉得不舒服,十分贪睡,可又睡不好,便是体力似乎也有所下降。本以为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哪里能想到竟然已经成了准妈妈!   因为强烈的呕吐和无力感,接下来的时间杜瑕有些意识模糊,整个人几乎瘫在挤过来照顾她的庞秀玉身上,甚至连什么时候牧清寒回来了都不知道。直到感到身下似乎在微微摇晃,她这才好歹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里了。   牧清寒已经听庞秀玉说了原委,上车后就赶紧换了衣裳,还叫人取了水,沾湿了帕子擦干净脸上和手上血迹。见她醒来,忙不迭的问道:“可还难受?要喝水不喝?可还冷?”   半睡半醒的躺了不知多久,且远离了那修罗场,杜瑕倒觉得好受了些,只是摇摇头,又冲他伸出手,道:“且扶我起来坐坐,躺的头昏。”   牧清寒忙将她抱起来,就这么搂在怀里,叹道:“委屈你了,也是我粗心的狠了,竟连这样大的事情都没察觉。”   杜瑕也拉着他上下打量,确定没多几道疤痕才松了口气,又笑道:“我自己都没觉出来,你又从哪儿知道?”   牧清寒抿了抿唇,知道这不过是安慰的话,日后自己还得多多留心才是。   早前他因故不能陪伴毛毛出生,又没能亲手照料儿子长大,就已经觉得愧对妻子,这会儿又叫身怀有孕的她经历了这样惊险的事情,当真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在杜瑕的额头亲了一下,郑重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一回,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要亲眼看着孩子健康长大!   暂且不提二人家去之后,一直翘首以盼的杜河与王氏得知这消息后是如何的惊喜交加,外头也着实乱了起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好好的一场宫宴,圣人莫名其妙的就驾崩了,皇太子莫名其妙就被扣上了弑君的罪名,二皇子突然就逼宫造反了,然后紧接着突然就被平叛了!   再然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七皇子竟然登基了!   说句一夜之间沧海桑田都不为过,而一直到了次日下午,宫中各处才陆续解禁。诸多国公、王爷、皇子、公主乃至高级官员,一干大禄朝最尊贵的人终于能从宫中各自回家的时候,从上到下的表情都是恍惚的。   这就,变天了?   要说惊讶,七皇子自己绝对是最惊讶的人之一,可短暂的惊讶过后便是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的惊喜。   在过了那么多年忍辱负重、暗无天日的生活之后,自己竟一跃成为天子,手掌天下权,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   七皇子的生母祥妃,如今的太后是个善于隐忍的女人,见儿子有些失态,便抽空叫了他去教导:“……喜怒不形于色,你如今已是皇帝,越发要收敛情绪,不能先叫旁人觉察出你的心意……再者,你根基薄弱,越发要广施恩惠,安抚人心,莫要慌了手脚,叫人笑话。”   七皇子打小同母妃和姐姐相依为命,如今姐姐没了,对这个母妃更是孝敬有加,听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应了,又道:“太后教训的是,儿子准备重重褒奖唐阁老等人,却不知什么职位合适。”   之前他本就没正经接触过朝政,眼下却一大摊子事都须得他拿主意,也时常觉得力不从心。而唐芽、朱阁老等人已入阁,牧清寒也官居太尉,几乎算得上升无可升,着实叫他有些头大。   太后听后直摆手,只道自己是个妇道人家,不得干政,叫他自己去拿主意。   说到底,自己终究一辈子被圈在后宫,便是有些聪明也只是小聪明,以往被逼无奈也就罢了,若今后还想用这点小聪明干涉朝政,只会坏了他们母子。   这个皇儿早些年到底是被耽搁了,可也正因为此,越发得付出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奋起直追,不然以后越发不中用了。便是她能干,难不成还能帮儿子一辈子?总得叫他学着自己面对一切。   七皇子张了张嘴,也知道太后说的是正理,可究竟手边没个得用的谋臣,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儿子想着,还得加开一回恩科,替朝廷选拔些人才。”   见他这样,太后先就叹了口气,点点头:“也罢了,这是正事,你有此打算,不如去找几位阁老商议一回,听听他们的意思。”   皇位是到手了不假,可到底能不能坐得稳,还得看下头大臣们的意见,不然即便龙袍加身,也有可能只是个傀儡。   见太后着实不愿多谈,七皇子也只好做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边回前头去了。   他一个人憋在书房里呆了几日,翻遍了过往的史书,仔细品味历朝历代帝王的驭下之道,这才鼓起勇气,召见内阁。   面对这四位,新任皇帝实在生不起一点儿摆弄的心思和胆量,直接叫人赐座,又奉了好茶。   他不是不觉得憋屈,可这皇位来的本就是意料之外,即便想跟这些人叫板,他也得有资本呀!   便是皇太子和二皇子那等经营多年的人上了位,面对这些人老成精,弟子门生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老货,恐怕也很有无从下手的感觉,更何况是孤家寡人一个的前七皇子!   众人先商议了一回给先帝和后宫一众嫔妃加谥号、封号的事,皇帝又说了想开恩科的打算。   唐芽立即带头起身,说了句:“圣上英明。”慌得皇帝马上起来搀扶,若不是好歹做了几日龙椅,只怕“使不得”这类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君臣之间相互谦虚、吹捧一番之后,算是皆大欢喜,新任皇帝几乎是流着汗的将人送走了。   这还不算,除了这些之外,他还得给此次平叛的有功之臣,以及推举自己上位的从龙之臣予以奖励和恩惠。   包括几位阁老和牧清寒在内的高级官员,也不用,且是不能再升官加爵了,只大肆赏赐一些金银珠宝,再加个如意之类的也就是了。想来他们也未必会将这些黄白之物看在眼中,不过是向全天下表达一下新帝赏罚分明的态度罢了。   果不其然,旁人不知道,牧清寒先就把刚到手的财物统统分给了打仗时候跟着自己的将士们,倒是那个如意,给供起来了。   看见如意之后,家里上下竟也升不起多少稀罕的心思了。实在不是他们多么目无君上,想想吧,这都第三个了!便是条活龙,这会儿也该见怪不怪了。   当初牧清寒和杜文游学江西,意外破获一起大案,先帝御赐了第一柄;   后来杜瑕开善堂做善事,先太子用先帝的一柄如意给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好名声,那是第二柄;   这会儿,牧清寒力擒反贼,新帝又赐了第三柄……   瞧着新帝的劲儿,只要他们家继续忠君爱国下去,保不齐还能有第四、第五、第六柄呢!到时候凑个彩虹色,也挺吉利。   直到乱哄哄过了年,卢昭和庞秀玉夫妻才有空来太尉府串门。而这会儿,战事渐渐平定的南边也终于传来消息,说卢、庞两位将军已经找到了,虽受了重伤,可性命无忧。   卢昭和庞秀玉听了之后,欢喜的简直疯了,只抓着牧清寒不住地说谢谢,又想着同多年未见的父亲在开封团聚的情景,又准备去唐府致谢,到底让牧清寒劝住了。   “你们且不忙,”有了这个结果,牧清寒自己也跟着高兴,面上终于带了笑意的道:“师公他老人家这阵子也累得很,不如过几日正月十五一遭儿去,省的跑两趟。再一个,两位老将军想来也不能马上启程,毕竟南边个别地方还有骚乱,他们作为中军主帅,自然要留下的。退一万步说,便是战事平定,他们身上还有伤,这寒天冻地的,如何北上?说不得便要开春再来,你们切莫高兴得太早。”   卢昭和庞秀玉听了,这才略和缓了些,不过到底是心中有了盼头,接下来两个人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意。   晚间杜文又过来,几个人坐了一桌,不知不觉喝的就有些多,眼见着卢昭的话就多了起来。   他醉眼惺忪的瞧着牧清寒,问道:“慎行,那当儿,你真就没一点儿心动?”   虽然没明说,可牧清寒也知道他口中的“那当儿”必然是之前镇压二皇子叛乱的时候。   其实那个时候,牧清寒手下的兵将,或者说唐党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只要他们不推举七皇子,而是牧清寒横了心,振臂一呼,未必不能成事!可他偏偏没有!   不光卢昭有这个想法,便是禁军中其他几位将领也都或明或暗的流露出这个意思。   那些皇子有甚么了不起,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一个两个自打下生便学着耀武扬威起来,算什么!打仗流血是他们这些素日里被人瞧不起的大老粗冲锋陷阵,出谋划策又有朝中文臣,凭什么叫那起子人白捡便宜?   好歹太尉大人是自家禁军里出去的人物,又摆明了替大家出头,推这样的人物上去,大家都服气!   牧清寒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记到现在,旋即竟真的认真思索片刻,然后道:“你我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们,说老实话,我还真动过心。”   都是铁骨铮铮的大好男儿,谁没个建功立业的野心呢?更何况当初皇位距离自己那样近,几乎咫尺之遥,又似乎只要伸伸手就够得到,若说一点儿没动过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卢昭和杜文面面相觑,旋即大笑起来,活像是发现了大文章一样,抓着他追问道:“那你如何又没做呢?”   牧清寒笑着摇头,淡淡道:“我不是那块料。”   “哪里就能这样妄自菲薄!”杜文反倒嚷嚷起来,十分大逆不道的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如今不会,难不成日后还学不会?”   牧清寒就顺势打趣他 ,“瞧你这般上心,早知就叫你去了!”   “莫要吓我!”见话锋扯到自己身上,杜文自己先就怂了,慌不迭的摆手,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我就只想老老实实的做个权臣,那位子,啧啧,扎得很,扎得很啊!”   话音刚落,三人俱都放声大笑起来。   诚然,有自知之明算是一个理由,可归根究底,还是他们不愿意看到进一步的生灵涂炭。   因为若真要有那个心思,这两个人比不过史上最贤明的皇帝,可总不至于会是个昏君吧?只要狠得下心,总能坐得稳的。   可说来说去,还不是狠不下?   他们平叛尚且算是师出有名,可若是得寸进尺,莫说天下百姓还没有改朝换代的意思,便是朝中大臣先就要跳起来反对了。   届时为了稳定政局,他们少不得要再发兵镇压,那么好容易看到安宁的大禄,难免又要遭受战火洗礼……   过去的几年,他们本人或是亲近的人都上过战场,经历了太多太多流血牺牲,对此早已厌倦,又哪里会亲手发动战争?   三个人喝的烂醉如泥,次日才发现各自横七竖八的躺在炕上,相继起来之后,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才开始梳洗。   杜瑕亲自替三人张罗了饭食,卢昭就歉意道:“酒后无状,又留在这里讨人嫌,实在是叨扰了。”   庞秀玉就道:“知道了就少吃些,也省的越发讨人嫌!”   众人便都笑了,又坐下吃饭。   一时饭毕,卢昭突然说,想等着卢将军进京述职,借太医之手养好了身体,他们一家老小便致仕归乡,解甲归田。   几个人都呆住了,杜文更不解道:“忠烈,你莫是酒还没醒吧?如何作此言论!”   “我是说的真心话,”卢昭叹了口气,万分感慨道:“想我们夫妻二人,早年入京为质,不能尽孝膝下,此番又先后数次经历生死,早就对这朝廷的明争暗斗倦了。好容易都留得一条命在,不如归去!”   顿了下,见大家都在听,他又道:“左右仗打完了,二十年内再无战火之忧,我俩的父亲也都已老迈,又伤了元气,便是留下,恐怕也无法披甲上阵,且叫他们过些安生日子吧。”   一时说的众人都唏嘘起来。   这些年来,卢昭和庞秀玉两家过得当真憋屈,父子、父女天涯相隔不说,便是连个面儿都不让见。分明是功臣,却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上头猜忌、打压,更恨不得置于死地,便是再滚烫的心也该凉透了。   正如卢昭说言,两位老将军也已年迈,便是强留在朝中,等到日后战事再起……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还两说呢。   为国拼杀了一辈子,也到了该一家团圆,含饴弄孙的时候了。   见大家脸上都有些感伤,卢昭忙道:“便是再有什么,大不了我再出山松散筋骨便是,难不成有你这个太尉在,这点事也办不成?”   牧清寒就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文也想开了,点点头,道:“也罢,回头替你说话便是。”   只是解甲归田,又不是软禁,回头大家若想再见,尽管挑时间聚便是了,怕什么?   卢昭闻言,感激不已,抱拳道:“多谢,多谢。”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回立了功,想一家人都缩回去,恐怕上头不会轻易放行,若得杜文相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杜文朗笑一声,也不在意,只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若真要谢,回头替我多生几个侄儿侄女也就是了!”   年前杜瑕曾拉着庞秀玉一起请一位妇科圣手把脉,说其实这对夫妻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有什么毛病,非但没毛病,甚至远比一般人都康健的很。之所以到如今还没个子嗣,只是郁结于心。   眼下尘埃落定,若两家人真能共享天伦,哪里还会有郁气?后代自然也就不愁了。   庞秀玉也非那等扭捏女子,听了这话不羞反喜,只拉着他灌酒,又笑道:“日后多得是侄儿侄女,只怕你这个做叔父的,要连压岁钱都掏不起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结局】   先帝的死、叛贼的处置, 以及新帝的登基仪式, 又赶上年前后,宫内外越发忙乱不堪, 吏部、礼部一众人忙的四脚朝天, 连带着兵部、刑部、户部也跟着打转转, 如今勉强还算清闲的,恐怕也只有暂时没查出水利工程大篓子的工部了。   新帝登基, 自然要恩威并施,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先是赏,然后就是处置以先太子和二皇子为首的一众人员。又因着都是兄弟, 还不好太狠了,越加头大。   前头还没审完, 后头牢里就传来消息,说七公主不堪受辱, 昨儿晚上自己一头碰死了。   肃贵太妃听后, 一字不发就厥了过去,再醒来人一下子就老了一二十岁似的,两只眼睛里当真一点光彩也没了。   先帝不是特别爱好美色的人, 同元后也颇有情分, 剩下一众妃嫔多不过是面子情,日子就都不大好过。   都愿意生儿子不假,觉得余生能有个依靠,可实际上, 还是能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公主感情更加深厚一些。七公主打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开朗,远比一般的公主甚至是皇子受宠的多,连带着生母肃贵妃也颇得益处,母女二人情分非比寻常。   如今性格刚烈的七公主无法接受从高高在上一朝沦落为阶下囚而自戕,肃贵妃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半,若不是还有二皇子,当真要一死了之了。   新帝心中暗自痛快,面上倒不跟一个死人计较,特许她以公主身份下葬,不过不许入皇陵,只能另择一处墓地。又大笔一挥,干脆将七驸马撵去守灵,只说是全了他们的夫妻情谊。   你们不是夫妻感情好,好到甘愿一同造反么?得了,那便一辈子生死不弃吧!   因着七公主一事,看守的人从上到下都吃了挂落,越加严谨起来,不光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的巡视,连墙上也都包了棉被,大牢内外更是一点儿尖锐的物件都不见,一日三餐也只是容易抓取的炊饼、馒头,只叫剩下的人想自杀都没机会。   过去的事要一点点处理,而眼下的朝政却也耽搁不得,新帝在朝上提了开恩科的打算,没人反对。   不过因今年本就是科举之年,不好施恩,新帝便将恩科开在来年,倒也合适。   待到三月份,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新帝便为明宗,乃是大禄朝第三个皇帝,当年为明宗元年。   这些都好说,反倒是在对唐芽的态度上,明宗有些拿不准分寸。   对这位率先主张推自己上位的有功之臣,明宗当真是尊重的,可大约也是唐芽威名太过,明宗总觉得对此人的敬畏大过尊重,往往两人独处时便时常觉得惶恐不安。   虽说臣子对皇帝不可直视,可偶尔明宗一抬头,无意中对上那双眼睛,总是先下意识的在心里打个哆嗦,觉得自己在此人面前便如同一张摊开来的纸一般一览无余,什么心思念想都藏不住……   想拉拢,却又因为太过敬畏而不知该如何拉拢,这就是新帝如今的感受。   可饶是不知如何是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因为唐芽眼下身体正健,徒子徒孙又出息,少说还有个二十年的政治生涯,这皇位想要坐的稳当,多要靠此人相助。   这一日,明宗琢磨许久,在御书房召见唐芽,直言想拜他为太师。   朝廷有太师太傅太保三职,正一品,辅佐天子。太师教文,太傅教武,太保负责安全,地位超群,无人可出其右。   唐芽一听就端端正正的跪下回绝,只说不敢为帝师。   明宗愁的慌,亲自下去扶他,无比真诚的说了自己面临的困境,说是真心想请他辅佐自己。   早些年他们母子三人就如同透明人一般,饶是后头二公主被送出去和亲了也没改变太多,上书房的师父也不大上心,这些年着实耽搁的狠了,哪里学过什么帝王心术。这几个月来,明宗心中那点意外继位的欣喜早就被铺天盖地的压力所取代。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知道它的痛苦,做了皇帝才知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既然上都上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呢?说不得要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明宗这才想将唐芽彻底拉到自己阵营中来。   可唐芽偏偏不愿,任凭明宗说破嘴也无济于事。   最后无法,两人都各退一步,明宗立自己三岁的嫡长子为太子,请唐芽为太子少师,这才罢了。   好歹看到一点进展,明宗喜得无可无不可,底气也略足了些,又对唐芽试探,说想发落魏党。   唐芽听后,也不说话,只是很少有的抬头瞧了他一眼。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可若细细看去,却又像极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池水。只这么一眼,就将明宗看的心下大乱,过了许久才干笑着问道:“阁老这是何意?”   唐芽复又垂下头去,淡淡道:“如今您已是天子,日后该多多留心天下大事,这等细枝末节的琐碎,以前倒罢了,今后就免了吧,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说完,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宗却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久久回不过神来,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   “以前就罢了,今后就免了吧。”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知道当初十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事是自己下的手了!   除了近前伺候的,谁也不知道,打从这一日起,明宗就频频做噩梦……   明宗还在做皇子时就不受重视,取的正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也是四品官的女儿,性格柔顺,温婉有余大气不足,如今突然成为国母,瞧着总有些怯怯的。   她与明宗有两个儿子,长子虚岁三岁,次子还不满一岁,因是贫贱时候过来的,感情倒好,颇似寻常百姓人家亲昵。   可这样的人,莫说国母,就是出息些的皇子正妃,也是有些不够格的,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如今诸多人家私底下闲话起来,谈及这位皇后,也频频摇头。   唐芽被封为太子少师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开封都抖了几抖,这下可真是位极人臣了。   不过说起来也在意料之内,议论一回也就罢了。   科举过后,等到五月份,何葭已顺利生下一子,杜文欢喜的疯了,亲自为儿子取名杜鸣,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意。   南边的有功和有过的朝臣也都陆续北上,韩凤是第一批到的。   他在此次战役中,非但没有因为自己是文臣而退缩,反而亲自上阵杀敌,令士气大涨,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守住城池,着实举国震动。   可也因为亲上战场的缘故,韩凤多处受伤,更有一道疤痕横贯整个左脸,瞧着十分可怖。而大禄朝明文规定,身有残缺或容貌受损者不得为官,因此朝廷上对韩凤接下来的处置产生分歧。   大部分人认为,韩凤有功不假,该重赏,可祖宗之法不可废,继续为官是万万不能的了,不过封个爵位隐蔽子孙也就是了。   可以牧清寒为首的少数人却坚持认为,韩凤非但该赏,还该重赏;不仅该封爵,便是官也该升!   “既是有功之臣,自然该加官进爵,当为天下之表率,我朝招贤纳士看的是胸有丘壑,岂能以颜色好坏论长短?若真如某些人所言,明褒实贬,必然叫忠勇之士心寒!左右拼了命去做,最后反倒丢了乌纱,日后若再遇到什么危难,谁还敢上前?如此不分轻重、不辨忠奸之事,本就不该发生在我朝!”   反对党之所以反对,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祖宗规矩,张口无先河,闭口没旧历,反正说不出什么花儿来。   堂下争了半天,吵得圣人头痛。他见唐芽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等下面告一段落,才笑着问:“唐阁老如何看待?”   唐芽出列,也不多说,只道:“韩凤忠肝义胆,可堪大用,臣以为可为吏部侍郎,加封安远将军。”   吏部侍郎是从三品的文官,有实权,凭的是政绩;而定远将军却是从三品的封赏爵位,无实权,凭的却是军功,也算文武并济了。   众人一听,还要说什么,却见明宗已然点头称是,竟半点不改,就这么原封不动的封了下去,又道:“祖宗之法固然要守,但不可愚守,似韩爱卿此等为国分忧的好官,若不加以重用,岂不寒了天下义士忠臣的心肠?诸位爱卿也莫要一成不变。”   六月初,卢雍等人进京,卢昭和庞秀玉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等到见到没了一条胳膊的父亲从马车上走下来时,这个铁打的汉子到底是在外头泪雨滂沱。   二十年,父子二人整整分别了二十年!   再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卢雍也激动非常,一把花白的胡须不住抖动,老泪纵横,观者无不动容。   入宫,面圣,卢雍得封南国公,庞鼎元庞老将军得封骠骑大将军,可世袭。   唐芽派去的十名死士,回来时只剩下三人,俱都伤痕累累,卢雍和庞鼎元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拼着不要自己的勋爵,也替他们各自争取了追封和活人的封赏。   明宗也知道自家父皇和兄长对这两位老将军做的不地道,这会儿再见了他们白发苍苍却依旧眼神坚毅的模样,也觉得热泪盈眶,十分感慨,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面为难,都应了。   次日,牧清寒夫妇、杜文夫妇都前去拜会,第一印象就是:正!   两位老将军虽然身量不同,容貌各异,可当你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当真会感受到一股宛如实质的凌然正气。莫说讲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是自己心里有那样的心思,都会自动觉得羞愧。   见了之后,杜瑕突然就明白了,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顶着重重压力,分明知道自己几乎不会有好下场,还无怨无悔,毅然决然的镇守边关数十年!   这是他们的信念,深入骨髓的信念,他们傲然挺立于世的脊梁。   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可卢雍依旧腰杆笔直,走路带风,站立如松,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勃勃英气,并不因为年老或是肢体残缺而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众人落座后,闲话几句,卢雍竟起身向牧清寒作揖,唬的牧清寒和杜瑕夫妻两个都跳了起来,连道受不起。   卢雍却指着卢昭道:“我戎马一生,只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却也因为他老子的缘故,险些走了岔路。忠烈都同我说了,若非你时时在旁规劝,又干冒天大的风险与他谋划,哪里还能有今日我们父子团圆的美事?这一拜,你当得起!”   牧清寒听了,越发羞愧不已,只拽着他不叫他拜下去,又道:“老将军一生为国,乃我辈楷模,您一辈子都丢进去了,还不许晚辈舍命陪君子一回?若执意如此,没的说,晚辈只好也回礼,咱爷俩儿今儿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相互行礼便罢!”   说的卢雍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老将军和他们的亲兵、侍卫在开封休养了一年半,总算养的差不多了,便上书解甲归田。   明宗不允,两位老将军再上书,明宗再驳回……   如此三个来回之后,明宗知道两位老将军果然是铁了心的,且也有杜文等人在旁劝说,终究是允了。   紧接着,卢昭以战事已平,多年不曾在老父身边尽孝为由也辞去官职,携妻子庞秀玉一道返回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故乡。   离京那日,天气阴霾,上空飘着毛毛细雨,城外河边的柳树拖着长长的枝条,在细雨微朦中轻轻摇摆,显得是那样妩媚多情。   一行人都牵着马,后头跟着几辆车装着行囊家具,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口。   越到分离,越加不舍,杜瑕只觉得眼眶泛酸,两只眼睛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拉着庞秀玉的手道“大姐,我知你们也想家,便不敢再说挽留的话,可即便家去了,好歹也记着叫人捎封信来,莫要断了联系。”   庞秀玉那样洒脱的人,这会儿也泪眼模糊,只不住的点头,强笑道:“瞧你说的这话,自然是,自然是忘不了的。”   她生于南地,可也在开封一住二十载,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尚不如这里久远,哪怕来时并不情愿,可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早已刻入骨髓,哪里忘得掉呢?   几个男人也在那边说了许多话,牧清寒用力拍了拍卢昭的肩膀,重重道:“保重!”   卢昭笑了笑,往南看了眼,里面浓浓的思乡之情喷涌而出,却也夹杂着一丝留恋。   杜文从路边折了几根柳枝,递到众人手中,抱了抱拳:“保重!”   柳,谐音留,既表达了送别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也是一种美好的寄托,希望走的人不管到哪里,都能如柳树一般顽强而茁壮。   卢昭笑着接了,朗声大笑,旋即翻身上马,单手控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又饮了离别酒,这才用力一夹马腹,“后会有期!”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是回乡的路,当即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等人顺着马队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抬手朝雨帘中渐渐隐去的背影挥手:“保重!”   人影渐渐地瞧不见了,现场只剩下细细的雨丝击打在伞面上的细微响动,一时安静的很了。   良久,杜文长长的叹了口气。   牧清寒用力眨了下眼睛,拉起杜瑕的手,笑笑:“走吧,咱们也家去。”   杜瑕也笑了,点点头:“好。”   是呀,家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做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历时四个月,我的第一篇古言小说完结啦!学到了很多,收获了许多,已经决定要继续扬帆前进啦哈哈哈!   接下来应该还会有几篇番外,然后约莫本月中旬左右就会开新坑,最晚下旬,《郡主,发快递!》,这次真的是一篇甜文,哈哈哈,男主角也绝对不会动不动就消失不见……是的,我承认,哈哈哈,我承认我的男主角存在感总是不及路人甲,也真的决心要改进了,么么哒!你们相信我呀~! 第133章 番外【郭游】   郭游在返京路上就知道了京中发生的事情, 一路上心情都很复杂。   朝廷上改天换日, 什么人上位,什么人落魄, 这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也不在乎, 唯独一条却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师公离京了,而他甚至在半年多之后才知道。   对于魏渊, 郭游的感情极为复杂。   一方面这位师公确实对自己提携颇多,若无他的扶持,自己在仕途上不可能走得这样顺利。   另一方面,郭游也的确对魏渊, 以及依附于他生存的部分魏党成员的诸多做法很不赞同。   甚至在之前对牧清辉的问题上,自己也曾当众落了师公的面子, 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着实疏远了。   可说到底对方对自己还是恩大于怨, 此次魏渊致仕, 必然不会再返京,不管怎么样,自己总该去看一看的。   于是回京复命之后, 郭游请了假, 简单收拾了行囊,径直去了魏渊的故乡。   看见下面的人递上了拜帖,魏渊愣了一瞬,随即将帖子放到一边, 轻道:“叫他回去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便是这远离开封的城镇,也早就听说了京中发生的大事。魏渊回来也有数月之久,大家都生怕恶了唐党,竟没一个要紧的官员、乡绅登门拜访,哪里还敢想象当年他回乡探望,知府大人都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的盛况呢?曾经显赫一时的府邸空前冷落,足可见世人见风使舵之狠。   过了会儿,管家亲自来回,“郭大人不肯走呢,说就在外面候着。”   当地远比开封还要偏北一些,此时正值深秋时节,虽不比隆冬滴水成冰,可等到太阳落山,北风一起,寒意入骨,也够人受的。   魏渊练字的动作顿了一顿,不自觉的回忆起当年这个年轻人也是这般倔强地立在自己门外。   他复又垂下眼角,轻轻道:“不见。”   魏党已然到了,新帝登基,今后唐党必然如日中天。这个徒孙本就受自家连累,身上带着洗都洗不掉的魏党烙印,全因与唐党的几个小子交好,兼之唐芽不是那等惯会迁怒的人,这才躲过一劫。   可魏渊却知道,唐芽大度却不代表他没有底线,能容忍一时,未必能容忍一世。之前郭游是魏党一员,与魏渊等人交好无可厚非,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如今魏党已经败落,他若继续倚仗着对方碍于牧清寒等人的情面,不会轻易动手,继续与自己往来,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摆着利用对方?饶是神仙也未必会无动于衷。   如今魏党第三代只剩下这么一棵还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独苗,魏渊虽不指望有朝一日魏党能卷土重来,可也不愿拖累于他。   魏渊的管家本就是魏府的家生子,打小跟着他,如今也有六十载,哪里不知道主子的想法?当下也是百感交集,心中暗自感慨世事无常。   想当初他们家老爷何等风光,便是面对唐芽也丝毫不落下风,可如今,连个小辈远道而来都不敢见,何其凄凉!   终究不忍,老管家想了又想,还是软声劝道:“老爷,既然郭大人能顺利出京,千里迢迢的过来了,想必唐阁老也是暗许的,您不如就见上一见,想也没什么要紧。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啦!他孤身前来,又没处可去,难不成就在外头冻一宿,您就不心疼?”   魏渊略掀了掀眼皮,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什么时候话也这样多了?”   老管家憨笑道:“您不年轻啦,老奴也老啦,人老了,自然唠叨些。”   魏渊也不反驳,只是又缓缓的写了一行诗,这才说:“你再出去说一遍,说我不见,让他走吧!”   “老爷,您这又是何苦?”老管家叹息道。   “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了,既然都知道还活着,也就没有见的必要了!”   接到老管家传出来的话,郭游并不意外,他却也没走,只是很平静的道了谢,继续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说话,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一切。   老管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又进去了。   过了会儿,老管家手里拎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去而复返,递给他道:“唉,老爷也是有苦衷,郭大人,莫要怪他,这件衣裳且与你御寒,等会儿天黑了你就先去找间客栈住下吧!”   郭游道了谢,披了衣裳,脚下还是一寸未动。   老管家张了张嘴,摇着头进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边宅院的灯火一点点亮起,好似混沌中几颗孤鬼的眼睛。   起风了,果然冷得很,郭游紧了紧披风,只觉得两条腿渐渐没了知觉。   他用力跺了跺脚,不去理会附近行迹匆匆的路人们古怪的眼神,继续站着。   屋里已经摆了饭,可不知怎的,魏渊却觉得胃口全无。他望着桌上的白米饭,有意无意的往大门口的方向瞥了眼,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换成:“还不饿,先撤了吧。”   然后,便倒背着手去了书房。   夜深了,北风越发刮的紧,打在窗户纸上呜呜咽咽的响,听的人揪心。   老管家亲自进来加了一回碳,见自家老爷手里的书还是开始那一页,便故意叹道:“越发冷了,听说昨儿北街那头冻死了人呢!也不知今儿又要冻死几个。”   魏渊的眼珠动了动,没说话。   “瞧着天儿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呢,也罢,家里炭火足够,下上几尺深也不妨事……”   他好似真的已经年纪太大,唠唠叨叨的,动作也慢,不过是往炉子里添碳,却掉了好几回,几个碳球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将好好一块地皮都染了黑色,又赔笑说自己头昏眼花。   魏渊听得心烦,看的更烦,最后干脆将书用力往桌上一丢,恨声道:“罢了,罢了,你去瞧瞧,若那小子还在,就将他叫进来烤烤火,省的冻死了!如今你老爷我也穷困的很,哪里还有闲钱与他买棺材!”   老管家巴不得一声儿,闻言立刻头也不昏了,眼也不花了,立时麻溜儿的行了一礼,小跑着出去了,倒把魏渊给气笑了。   穷么?他是不穷的。虽然致仕,可并未抄没家产,这么多年来的俸禄、赏赐和下头人的孝敬,他都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养几百号人百十年不成问题……   外头果然下雪了,稍后郭游进来的时候,头上、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片,魏渊看了,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郭游进来,先解了披风,然后郑重的行了跪拜之礼。   魏渊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本书拿在手中,目不斜视的说道:“老夫不过一介庶民,那里当得起郭大人一拜?”   行完了礼,郭游才略有些艰难的爬起来,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 “天地君亲师,师公受得。”   顿了顿,又胆大包天的说道:“若师公当真不喜,方才也就不会由着我拜下去了。”   这才是郭旷之呢,狂放不羁的郭旷之!   魏渊气笑一声,再次将书丢在桌上,待要开口,却见郭游面上冻得青紫一片,嘴唇全无血色,刚要发话,就见老管家端着一碗滚热的姜汤进来,笑呵呵的递到郭游手中,十分和气的道:“郭大人且趁热喝了,不然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魏渊这会儿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个压根儿就不怕自己,另一个更是扯虎皮做大旗,拿着自己的东西卖好!   等郭游喝了姜汤,靠着炉火烤了一会儿,果然热热的出了一身汗。   一老一少就这么一个坐在炕上,一个坐在炕下,谁也不开口。   过了会儿,突然听郭游腹中叫了几声,魏渊瞧了他几眼,郭游却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冲他一笑,挠头道:“头晌刚到就来拜见师公了,午饭晚饭都没吃呢。”   魏渊哼了声,叫人传饭,又懒洋洋道:“你巴巴儿的来了,不赏你一口两口吃的,回去说不得又要有人说闲话。”   一时饭上来了,却是一个砂锅炖的野鸡菌子汤,一道烩三鲜,一盘蒸鱼,两碟小菜,两碗米饭。   郭游也不推辞,坐下就吃,一口一口十分香甜,不多时一碗饭就见底,又大大方方的要添饭。   到了这会儿,魏渊倒真是有些不大明白,这小子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不过对着这么个人吃饭,自己的胃口倒也好了不少,等回过神来,发现竟也吃了一整碗,自打致仕回来再没有这样好的胃口。   亲自带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老管家见自家老爷的饭碗都空了,心中着实欢喜不已,待郭游越发的和气了。   饭毕,两人倒是略开了话匣子,不过也没说朝廷的事,也不议政,魏渊倒是随意抽了一本书,考较了郭游的学问,再晚了就将他撵到客房里睡去。   次日一早,郭游又在这里蹭了早饭,又磕了个头,说了保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管家亲自送他出去,回来时见自家老爷兀自坐在暖炕上发呆,也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突然问道:“他来时可曾带了什么东西?”   老管家眨眨眼,摇头:“不曾,就是空着两手来的。”   魏渊却突然生气了一般,低声骂了句混账小子。   老管家就笑了,在一旁道:“老爷又说气话了,他才多大的官儿?才当了几年?能有甚么?退一万步说,便是带了,难不成老爷就稀罕不成?难得到了这会儿,还有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孩子,不计较厉害得失,千里迢迢的跑来看您,偏您又爱拧着。”   话没说完,魏渊就瞪了眼,将他轰了出去,只嫌弃聒噪。   不过两个月之后,又快过年了,开封却又有人来送了一车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不过些柔软细腻又保暖的上等好料子,鸡鸭鱼肉并各色蔬菜瓜果的干儿之类。   魏渊老家十分靠北,肉食倒罢了,到了入冬,瓜果菜属竟难得的很,这礼送的也很是贴心。   魏渊没问是谁送的,不过又嘟囔了一回,当天又满脸嫌弃的叫人用刚送来的瓜菜干子炖了半只兔子…… 第134章 番外二 当兵也要读书   牧清寒准备下场。   听他在饭桌上丢出这个决定, 杜瑕愣了愣, 到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有些好笑的问道:“如何突然就想了呢?”   原先先帝在世的时候催了他好几回, 总是百般不情愿, 如今二人的次子牧榑, 乳名木木的都过了周岁,也没人再催了, 怎的突然就又重新起了这个念头?   旁边,他们的长子正坐在一张特定的高背小椅子上埋头扒饭,因才不大到四岁的小子,使筷子使的并不灵便, 如今还是用勺子,中间也偶有饭粒菜粒掉落, 成了漏网之鱼,迫使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帮忙, 饶是这么着也时常吃得嘴边都是痕迹。   木木才一岁出头, 刚刚断了母乳不久,这会儿却也已经能吃不少辅食了,也得了一张小凳子, 跟兄长一般自己吃饭。   不过比起兄长的游刃有余, 木木就有些顾东顾不得西,勺子基本上是摆设,要么还得乳娘投喂,要么自己伸手抓着吃, 一顿饭下来堪比打仗。   偏这小子事事都爱与兄长看齐,看人家会走会跑啦,他也跌跌撞撞地要跟着;看人家吃饭能坐着,有自己的碗,他也非要;看别人都有自己的筷子,又眼热,哪怕拿着一个只在手中挥舞玩耍也不能落空,时常叫杜瑕又好气又好笑。   奶嬷嬷先前还心疼,说这对夫妇怎的能狠下心叫这样小的孩子自己吃饭?养活孩子不容易,谁家有个这般聪明伶俐健康活泼的小子不是百般疼爱?吃饭喝水,恨不得都一群丫头婆子追着跑着的伺候,哪里有直接丢开让他自己上手的。不说旁的,孩子的肌肤这样娇嫩,那些勺子叉子和筷子那般的硬冷,一不小心弄坏肌肤可如何是好?   可到底是人家的孩子,见两个主子都不反对,她这个当奶娘的也不好说什么,可到底暗地里心疼了好几回。   不过时候久了,奶娘也瞅出门道,发现这位小主子还真是不大用人操心,莫说叫人撵着喂饭的情况从未发生过,到了点儿他自己就会乖乖要吃的,胃口竟是好的很。偶尔有几样不大爱吃的,也都让夫人哄着吃下去了,久而久之也不挑食了。   若说起养孩子,最头疼的是什么,孩子不懂事哭闹,当属第一,可排在第二位的恐怕就是吃饭了。眼下日子好过了,谁家的宝贝疙瘩不是千娇万宠的,恨不得把能拿到手的最好的东西捧到跟前?但凡有一点不如意,自己当爹娘的就先疼痛起来,于是孩子越发娇惯了。   自家老爷夫人那都是大禄朝有名的人物,若是养出个衙内来,当真一点儿不稀奇。可难不成这就是读过书的武将和寻常官宦人家的不同?两位主子虽然疼爱小主子,可并不娇惯,在这儿当了三年多的差,奶娘几乎日日都见夫人教导儿子,便是老爷回来了,也不过是多个人罢了,虽从未见着打骂,可要求着实比一般学里的先生都严厉。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小主子年纪虽小,可已经识得许多字,会背许多诗词,偶尔还能头头是道的说出许多典故来,十分讲道理。更别提基本的礼仪,连逢年过节宫里出来的太监、嬷嬷都挑不出错来。   奶娘每每思及都十分惊异,越发觉出主人家的不同来,在干好本分的同时,偶尔还琢磨:想来小主子日后也有大出息,若能想办法求个恩典,将自己的孙子接进来,哪怕跟在身边跑个腿儿呢,也算是造化了……   不过随着小主子渐渐长大,又有了一位二少爷,瞧这长的也是十分得人意的样儿,跟奶妈有相似想法的人不知凡几,竞争竟是激烈的很。可瞧着老爷太太这会儿一点儿口风都没露出来,谁也不敢先自作聪明的触霉头,只是暗中越发收敛自己,对的子孙也要求严格了,希望来日能被选上。   牧清寒伸手摸了摸桌边长子的脑袋,笑道:“这两年的事情渐渐的都做完了,我竟清闲的很,也不大好往军营里去,只闲的慌。明年他就要正式启蒙啦,我不如重新下场,也好与他做个表率。”   毛毛抽空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小仓鼠一般飞快的将嘴巴里的饭粒嚼尽咽下去,一本正经的问:“父亲,何事?”   牧清寒笑了笑,没说自己只是看着毛茸茸的,想摸了,便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莫要挑食。”   “儿子没挑食,”毛毛忙替自己辩解道:“要一口饭,一口肉,一口菜,而是才刚吃了菜,要吃了这口饭,再吃了这块肉,才好吃菜。”   瞧着这小胖脸儿上严肃认真的模样,牧清寒和杜瑕都笑了。   小小年纪,做事确这般有条理,着实不易。   牧清寒点点头,又替他舀了一点鱼汤:“好是为父错怪你啦,喝口汤,别噎着。”   毛毛又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这才乖乖喝汤。   偏偏那头的小子瞧见了,又唔理哇啦的乱叫开来,含糊不清的嚷着:“爹,汤!哥哥,汤!”   杜瑕捂着嘴直笑,道:“你儿子嫌你偏心呢,快也与他一碗。”   在边关呆了几年的牧清寒到格外喜欢这种小麻烦,当即也摆了一只小汤碗在次子面前。只不过他到底还吃不了许多,没得祸害了,只是轻轻的舀了一个碗底儿糊弄过去。   木木这傻小子哪里知道这其中门道?只一味傻笑,毛毛看的也乐个不住。   牧榑,榑,神树,日出之所,可见牧清寒对这小子得期望之高。   看着长子这般聪慧懂事的模样,再瞧瞧次子也那般聪慧活泼,牧清寒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越发觉得自己该给他们好好做个表率。   刚做上太尉的那段时间,他又是帮将士们争取权益,又是重新招募士兵、整肃军容的,当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点闲的功夫都没有,觉都不够睡,自然兴不起什么重新考科举的念头。   可眼下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他位高权重,利于禁军之颠,却反而不好轻易往禁军里去,就算不怕上头忌讳,也不好叫下面的高级军官以为自己越俎代庖,抓着权利不放。   如此一来,他能干的事儿还真是少之又少,不过几个月就觉得闲的发慌。   太尉大人要重新下场考科举的消息传开之后,几位极有可能在明年的考试中成为主考官或是评卷老师的官员都觉得压力倍增,心里发苦。   您已经做了这么大的官儿啦,身上还有爵位,儿子都两个,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好吗?干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要吃恁大的苦呢!   且不说到时候监考老师面对一个比自己大出好几品去的当朝权臣,能不能做到心静如水,后头那些阅卷老师更是苦不堪言。万一认出你老人家的字儿来,要是您的文章做得好,顺利成章的过了也就罢了,万一做的不好,到底叫人家给过还是不给过呢?   别说什么认不出来的话,字如其人,一堆的文生里边儿冷不丁出来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那铺满整张卷子的杀伐之气……若是认不出来才是瞎子呢!   愿意上进是好事,他们家又不是考不起,读不起,杜瑕自然是支持的,想日后父子三人一块儿读书,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最基本的榜样,这话当真一点都不错。   原先牧清寒每日早起练武,毛毛见了也有样学样的拿着一杆特制的棍子跟着在旁边比划,摆动一下胳膊腿儿。倒有一群人跟着,生怕他弄伤了自己。   如今牧清寒重新开始用心读书,且不说已经开始准备启蒙的毛毛,就连说话还是三两个字一组往外蹦的木木看了也跟着瞎闹腾,吵吵着要了一本儿画册,装模作样的坐在父亲和兄长身边翻看,自以为得意。   这也就罢了,哪知过了大半个月,牧清寒突然又说光自己读书不管用,还得叫军营里的将士们也都读书识字。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归根到底,士兵地位低下,叫人瞧不起,同他们不读书不识字有很大的关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有那士农工商的工种排序,足可见读书人地位之高,亘古不变。   而细细追究起社会各阶层对于士兵的贬低评论中就难发现,诸如粗俗、粗鄙、武夫之类的词汇占了绝大多数。诚然这里面绝对有部分人刻意抹黑的缘故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受教育程度偏低,甚至是完全没有接受过教育,是最普遍军人中的现实。   不要说出口成章了,绝大多数的士兵连最起码的识字都做不到!   这样一来不管是在跟文晨的斗智斗勇,还是想要治理国家方面,他们就占据了先天弱势,时常被人打压的抬不起头来。   就在前几天牧清寒读书时突然就想到了,哪怕自己考个文状元,外面的人最多对自己评价高,说他文武双全等等如何如何的,可就整体的军人层面来看,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越发显出下面人的不堪来,而这绝对不是他的初衷。   说到这里,他越发兴致勃勃,当即把自己的初步打算说了:“眼下四面都没有战事,将士们的日子也松快些,除开训练,其实每日都能剩下许多时间。往常他们不过是打打闹闹混过去,甚至有些管的不严的军营还会任由那些士兵出来作乱,甚至是嫖~娼,越发不上进了。远的不说,老这么下去,哪里有好姑娘肯嫁呢?成家更加困难。”   杜瑕听了直点头。   在战争期间,军人死亡率高,平常人家不愿意嫁,有情可原。可是和平年间还是这样不走俏呢?归根结底,跟时下当兵的名声不好有很大的关系。   粗鲁、粗俗、粗鄙,不解风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不好的词汇,都曾经被用在将士们身上,而其实他们恰恰应该是最可爱的人。   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单纯的靠营造舆论态势,完全不可取,因为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就算你吹破天,难道人家自己不会看不会听?   牧清寒面上带些兴奋的说道:“我知道许多士兵年纪大了,再讲读书识字的是有些难,到不必强求,只是还要循序渐进地坚持下去,只叫他们先从自己和身边人的姓名,官职籍贯,兵器等等最常接触,也最简单最容易记住的开始,哪怕一天只记一个字呢,不必太久,三、五年之内必定有起色!”   “这个主意好。”杜瑕拍手叫好,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若果然能成,实在是造福后世的好事。”   说办就办,牧清寒又仔细的想了几天,将各种细节都周全起来。杜瑕也在旁边出主意,比如说对于进步特别巨大,或者是表现特别出突出的将士给予口头的当众鼓励,这种没有实质的鼓励,对于本就有些争强好胜的武人来说,最有用不过。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光口头儿的只能起一时的作用,比不得实在的东西有劲儿。这事儿到底是咱们提议的,也不必动公款,只一个季度自掏腰包奖励一番也就是了。若是圣人果然有心,也就会主动表示,若真没那个意思,咱们巴巴儿的跑上去要钱,反倒没趣儿。”   牧清寒是公子哥出身,自然更做不出那种伸手问人家要钱的事,当即点头:“你说的很是。”   口头鼓励固然有效,可是未必能坚持长久,毕竟对于那些人来说,有认字的功夫还不如出去打两套拳。可一旦中间加上实实在在的银钱或者是衣裳布匹食物之类实用的东西,那效果必然截然不同。   饶是有牧清寒坚持“国无兵不强”,又努力活动,如今众将士倒是没怎么被人克扣俸禄,之前欠的俸禄和抚恤金也都补齐了。甚至他还趁着新君登基要施恩的当儿,死磕着给大家都涨了一点俸禄,可想要彻底改变生活状态,是个漫长而久远的过程,如今底层武官和士兵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因此实际财物的奖励就至关重要。   他牧大人不缺银子,便是再多几个儿子也养的起一辈子,哪里舍不得这点付出呢?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开封都跟着抖了三抖,引发的轰动远比牧清寒本人要重新参与文举考试要大得多。   毕竟他本来就是文举秀才出头的,而且当年还因为名次相当靠前被推荐到府学读书,后来才出乎意料地去考了武举。甚至进入朝廷之后,先帝对他也十分器重,时常督促,叮嘱他不要放弃文举考试,因此这会儿他再重提旧事,大家也没觉得多么意外。   不过你自己读书就罢了,好歹还靠谱,可如今又呼啦啦地要拖着下面那一群两眼一抹黑的莽汉念书,这算什么事儿!亵渎圣贤吧!   甚至就连杜文听后都呆了半晌,下朝后直接抓着他问:“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牧清寒反问道:“怎的,你也觉得我是在玩笑?”   ,   杜文挠挠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对彼此的性情不能更了解,他深知对方不是个会所胡乱说话的人,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必然是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更改的了。   可问题在于,这事儿,他难办呀!   让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去打仗,他信;去杀敌,他信;哪怕是去造反,他都信!   可是读书?识字?   杜文本能的就把自己的一张脸纠成一团,真是不敢想象。   他不是嘲笑牧清寒痴人说梦,甚至对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十分佩服。他在意的是外面的人会怎么看?   这事儿的难度实在太大了,简直不亚于训练后宫的宫女去打仗,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成效不要紧,杜文怕就怕永远见不到成效,那么自己这个妹夫加好友就要成为全国上下的笑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啦!   甚至在他来之前,王氏还有些抱怨,说这姑爷看着挺稳重,没想到也有点不着调。都这会儿了,仗也打完了,官也升了,儿子也有了两个,钱财不缺,你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好吗?偏偏要这么折腾,一个闹不好可就是往人家手里递把柄呢!   要说女儿也是,平时看着多硬气,这会儿还讲究什么夫唱妇随呢?   杜文在太尉府坐了半天,到底觉着这是利国利民,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自己万万不能拖后腿,当即抱拳,爽快道:“既如此,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事儿,尽管开口!”   他家去之后把话一说,本等着他去劝和的王氏一听,险些没气死。   有你这么火上浇油的吗? 本书由 舞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