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徐小冰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自欢》 作者:袖侧 文案:   穿越至陌生大陆,曾经背负过太多的她,这一世,要为自己而活。   我要这世间,再无可束缚我之事!   我要这人间,再无可羁绊我之人!   却又,为谁的温柔缠绕?   食用指南:   CN控、洁党退散!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主角:竹生(杨五) ┃ 配角: ┃ 其它: ===========   001   静谧漆黑的宇宙中,一点光芒骤然闪耀。数不清的异形生物和钢铁巨船在火焰中同归于尽。看到监视器传回来的画面,人们或紧抿嘴唇,或掩住面孔。隐隐能听到低声的哭泣。   “妈妈……”一个孩子往妈妈怀里靠了靠,小声的问,“那位夫人……她、她死了吗?”出生在战争的年代,连小孩子也明白“死亡”的含义。   妈妈轻轻的“嗯”了一声,将他搂紧:“可是,我们安全了……”   “她救了我们,是吗?”孩子问。   “是的。”妈妈亲吻孩子的头顶,“所以,你要记住她!”   孩子睁着明亮的眼睛,点了点头。他是不会忘记那位美丽的夫人的,他想。因为她救了他们所有人。   后来,他随着父母前往那位夫人的故乡,参加了她的葬礼。她尸骨不存,下葬的只有一些遗物,是为衣冠冢。在葬礼上,他才知道,因为她以身为饵的勇敢而平安撤退得以活下来的平民,有六十万人。许多人都来参加了她的葬礼,默默的传颂着她的名字,为她唱起葬歌。   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当她和异形同归于星尘的时候,在爆炸的剧烈白光里,有一团红色的光团曾经短暂的出现,而后便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宇宙中漂浮的只有钢铁残骸和异族残缺的尸体。   除此之外,便只有星辰。   ……   ……   星辰。   在如墨的夜空里横亘,仿佛一条璀璨的长河。星光下,小小的身形立在那里,许久不动。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昏黄的灯光泄出些许,还没有星光明亮。“五妮儿!”半大的男孩子粗声粗气的喊,“就知道你在这儿!娘喊你烫脚啦!”   星光下的小女孩回过身来。她梳着两个髽鬏,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裤,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本应是灵巧可爱的年纪,只是一双大大的眼睛中,目光却有些迟滞——倒也没呆到傻的程度,只是看起来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灵动。听到哥哥喊,也只是木木的应了一声,没有太多表示。   男孩子便咕哝道:“夜夜看星星,你咋看不够,有啥好看的。你快点啊。”说着,他打了个哈欠,走过去扯住小妹的手,牵着她往屋里走。走进低矮昏黄的土坯房子前,五妮儿回头又看了一眼那星空……    她属于那儿,她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但她真切的感到,在夜空里闪烁明灭的星辰,比这坐落在山坳里的破败山村,比这土坯茅顶的矮房和树枝扎成的篱笆墙,更让她感到熟悉和亲切。   这真是奇怪。   杨家的五妮儿还小,和四妮儿一样跟爹娘睡在一个炕上。四妮儿早烫完了脚,满炕上打滚笑得开心。五妮儿安静的让娘给她烫了脚,安静的钻进被窝。   油灯吹灭,黑乎乎的屋子里头,当爹娘的几次把在炕上瞎闹的四妮儿塞回被窝里,直到她玩累了,呼呼的睡着了。五妮儿便听见了爹娘的炕头闲聊。   “小五有点钝,会不会……”这家的男人哀声叹气。   家里最小的五妮儿,小时候一直不开口说话,久到了他们都怀疑她是不是哑巴。好在半年多前,这孩子突然开了口。半年多的时间,从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到现在能说个囫囵话。   可别家的娃,五岁的时候,都已经满地疯玩了,懂事点的,已经帮着捡柴拾粪了。他家这个,就是一天到晚的不吭声,安静的像不存在。想教她做点事,也是慢慢吞吞,手脚是看得出来的不麻利,钝钝的。   村里已经有那嘴上不留德的笑话他家生了个傻儿。   “别瞎说!她就是小,再大点,就会跑会跳了!”到底是当娘的,血肉连心,虽然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猜测和担忧,却不肯坐实了别人的话。   夫妻两个人便别开了话题,村头村尾的聊些别的。   他们怀疑她傻,五妮儿心里明白。她更明白自己不傻。她的心里是清楚明白的,可她没法表达。   她的思想和她的身体无法协调一致。就像是吊线木偶少了几根线,动作做起来总是走形。当她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组织好简单的语言并用舌头清晰的表达出来。   她今年也才只五岁而已,更小时候的事,记忆很模糊。能清晰的记住事情和表达自己,也就是近半年来的事情。仿佛自出生以来就一直混沌的大脑,在几个月前突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裂缝,漏出了一星半点的清醒出来。   她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脑子里似乎装着很多东西,但却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却柔韧的屏障。她知道它们在那儿,就是无法穿透那层屏障实实在在的抓住它们。   这使得她的大脑处在一种半混沌的状态。就譬如此时此刻她躺在粗粝的被衾里,就忍不住想……她是谁?即便她明明知道,她是杨家最小的幺女杨五妮儿,可她就是克制不住的想,自己……到底是谁?   她这混沌的脑子自然是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却玄而又玄的问题,便一直只在黑暗中安静的睁着眼睛。她太过安静,以至于爹娘以为她和四妮儿一样已经睡着了,便开始制造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呼吸也粗重了起来……   又来了……杨五妮儿无奈,只得闭上眼睛,慢慢的翻了个身,面对着姐姐四妮儿,背对着敦伦的父母。   悉悉索索的声音就中断了一下,女人压低声音道:“五妮儿没睡着?”   男人也压低声音:“睡了吧?你听她多安生!”   女人便推推男人:“你看一眼!”   “怕啥!她又不懂!”男人听着有些急切。   很快,那些声音又响起来……   这对夫妻并不知道,他们的幺女背对着他们,慢慢的睁开了眼睛,有些发怔。是的,她应该是不懂的,杨五妮儿想。可是,她为什么对爹娘正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一清二楚呢?   她的目光落在几乎跟她头碰头的姐姐脸上。四妮儿比她大两岁,都已经七岁了,也曾夜里醒来撞见过爹娘行事,可她就完全不懂……   五妮儿盯着四妮儿的脸庞,怔怔的,想不出原因。   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冷的更早一些,雨水也少。对于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这是不好的征兆。   可对五妮儿来说,她喜欢这样。因为下雨的日子,她就不能在夜晚看星星了。   她娘盯着四妮儿烫脚,左右看不见五妮儿,推开门,果见那小小的身影呆立在篱笆墙下,仰着头看着星河璀璨。   “傻妮子!你不冷?”女人气道,拽着她回屋。气咻咻的给四妮儿烫过脚的盆里加了些热水,扯着她坐在小板凳上,把一双微凉的脚丫放进热水里。她还摸她的手,碎碎的念叨:“瞧瞧,这手冰的!傻妮子!你咋就不知道冷热!”   微烫的感觉迟了几息才从脚上传达到大脑,五妮儿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女人早习惯了小女儿的沉默,对比别人家孩子的调皮机敏,心里其实也早就认为她是个傻的,再看她这样子,不由就心底发酸。碎碎的唠叨:“不知星星有啥好看!整晚整晚的看!”   她碎碎的念着,仿佛只有这样,心底那些酸楚躁郁才能发泄出来。   过了一会儿,听见安静的小女孩说:“想到星星上去。”   她说的很慢,但很清楚。女人怔了怔,才明白她是在回答她刚才说的话。回个话……也要反应这么久。   她便叹了口气,说:“行,那你去当仙人。当了仙人,有大神通,别说星星,就是月亮,也能飞得上去。”   可这世上,哪有仙人呢?不过就是愚夫愚妇,对自然和知识一无所知,蒙昧的幻想和崇拜而已。   杨五妮儿在心中微哂,不以为意。   到烫完脚,她费力的组织好语言,表达了想要去另一间屋子里和大姐一起睡的愿望,却被她娘以她年纪还小为由直接拒绝了。她只好郁闷的继续睡在四妮儿和母亲中间,再过去便是父亲。继续旁听这夫妻二人的卧谈。   听他们说起大姐也到了年纪,该说个婆家了。女人觉得翻过一条山沟,隔壁她娘家村里赵家的阿毛是个不错的后生,男人却相中了个猎户。   “你懂啥!你瞅着他家不显山不露水的,他日常里猎出的好物,家里顿顿吃肉!硝出来的皮子拿到集上卖了,一年下来,算起来比咱多得多!”   女人嘟嘟囔囔的嫌当猎户的太危险,不定哪天媳妇就会做寡妇,老大不情愿。夫妻两个便拌了几句嘴,不轻不重,最后都打着哈欠睡着了。   杨五妮儿也在这日常的、琐碎的低语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年的冬天雪很少。这让村里有经验的老人们很忧愁,担心来年是个旱年。   冬天便是农闲时候。女人们还能在家里纺线织布,男人们勤快些的找点活干儿,懒些的便成日里偎着灶台闲磕牙了。   五妮儿的爹还算勤快,趁着天还不是那么冷的时候,打了新的土坯,把猪圈整了整,又给屋顶换了新的茅草,加厚了些。可冬日里能干的活也就那么多。他到底还是闲的时候多。天黑得又早,为了省灯油家家户户都是早早吹灯上炕。   这些农人们也没有旁的娱乐,于是每年过了冬季,来年的夏天就成了孩子出生的高峰期。   杨五妮儿不堪其扰,有天晚上钻到杨大妮儿炕上,拽着被子死活不肯放。她娘没办法,只能嘱咐大妮儿:“夜里喊她起来尿尿,别尿了炕!”   大妮儿答应了,于是杨五妮儿这算是终于脱离了苦海,不用夜夜听现场了。   晚上睡觉,大妮儿还会轻轻拍她,给她哼不知名的山歌。实在是个很温柔的长姐,五妮儿想。大妮儿的身上有干净的皂荚的味道,她喜欢大妮儿。   天冷起来,大家都不出门。他们的娘在厢房里织布,大妮儿在一旁纺线,叫四妮儿、五妮儿帮她择棉籽。五妮儿择得比四妮儿慢得多,大妮儿也并不嫌弃,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偶尔摸摸她的头。   五妮儿择的虽慢,却也很认真。她看得出来,四妮儿做起这件事来,手指比她要轻松灵巧得多了。   她其实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感到手指的酸痛。她只是一直忍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反应和动作都这么迟钝,但她隐约觉得,自己需要锻炼。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在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五妮儿便能感到双手比从前灵活了不少。这证实了她自己的猜测,她的身体,果然是需要锻炼的。   她便开始有意识的去锻炼自己。   冬日里太冷,不宜出门,她便在屋子里蹦跳,踢腿,扭身。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看起来像是无聊之下的自娱自乐。   家人也就瞥了几眼,谁也没有在意。并不知道家里最小的这个孩子,在努力的想要掌控住自己的身体。   冬天过去了。村里老人们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个冬天,只下了两场薄雪。大家盼着春雨,可春雨也来得很迟,稀稀拉拉的,毛毛细细。并不像是能给大地解渴的样子。   到了夏天,村里果然陆陆续续有新生儿出生。可这一年的孩子出生的时机不好,大多没能活下来。   这一年,果真是个旱年。夏粮的收成让人发愁。家里的饭桌上,干饭换成了稀饭,到了土地干裂,冬麦也歉收的时候,麸子也出现在餐桌上。   夜里,五妮儿听见大妮儿躲在被窝里哭。   今天,有人来给大妮儿提亲了。来的人家,就是她们的爹相中的那户猎户。   她爹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在庄稼歉收的时候,就能看见猎户的好了。这年景,也就猎户家里还能吃上肉了。杨家的猪,早就杀了卖了,小猪崽没有足够的料,养不出膘来,最后狠狠心,杀了下肚了。   猎户跟着媒婆来提亲,提了两斤腊肉来。这家的男人和女人,都盯着那肉眼冒绿光。二郎、三郎和四妮儿扒着门眼巴巴的看着。可他们的爹娘没把那肉留下,因为他们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还要再考虑考虑。   五妮儿知道大妮儿为什么哭。那猎户不是来给他十八岁的儿子提亲的,他的儿子已经和别的姑娘订了亲,他是来给他自己提亲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他想续弦,看中了大妮儿。   他快四十岁了,大妮儿今年才十六。要在往年,他或许不敢肖想大妮儿这样花朵般的女娃子。可今年年景太差了,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卖儿卖女。这种年景,他倒成了香饽饽,自然而然的便提高了自己的标准。   爹娘到底没舍得把大妮儿嫁给个看起来比她爹还老几岁的男人。他们拒绝了猎户,猎户转头娶了别家的姑娘。   后来,杨五妮儿的爹娘为此悔恨不已。因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渐渐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   在这种时候,有满头插花的婆娘,赶着车进了村。   人牙子,来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完结文:   已完结都市现言→   已完结都市现言→   已完结科幻言情→   手机用户戳这边→     002   没舍得把大妮儿嫁给老男人的爹娘,最终把大妮儿卖掉了。   看着拉着大妮儿和其他人的车消失在视野里,站在的村口的父母们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悄悄抹泪,当然也有那掂着铜钱面露笑容的。   五妮儿的娘回到家就倒在炕上了,脸埋在被子里呜呜的哭。二郎、三郎和四妮儿吓得不敢吭声,他们的爹则蹲在门槛上一声不吭。五妮儿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整个人藏在阴影中。   她听见她娘在这种时候,在哭泣中还在念叨“仙人”。是的,仙人。这个词她后来听到许多人提过许多次。   要是仙人来了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舍张求雨符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来给变出水就好了。   仙人怎么还不来?   仙人好几年没来了。   她只当这是村人的愚昧迷信,在耳畔转过,便随风散去。可现在,她的娘在这种时候,还呜咽着提起“仙人”。   她哭泣道:“仙人怎么不来了!仙人要是来了,选中大妮儿去当仙人,大妮儿就不用……就不用……”在困苦中,在绝望中,这个女人指望着“仙人”的降临和慈悲。   这是多么的愚昧和……弱小啊。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的手。她已经快七岁了,随着年纪增长和坚持不懈的练习,虽然还是比普通的孩子稍差一些,但她对身体的掌控比自己以前已经强了很多。但,依然是这么的弱小啊。   在这个家面临的困境中,她毫无用处。她甚至不能像四妮儿那样跟着爹娘去山林寻找食物,因为会拖累大家的速度。   杨五妮儿深深的明白,在这个家里,她只是个会消耗粮食的累赘。她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大妮儿流着泪被塞上车,看着那车越行越远,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力的感觉,似曾相识。   杨五妮儿不知道为何,深恨这样的自己。   大妮儿走了,爹娘打发了四妮儿和她一个屋睡。她半夜起来尿尿,听见了隔壁爹娘压低声音的交谈。房子太过简陋,中间虽然有墙,顶上却是通的。   “小五看起来是好不了……”男人说,“大家都说她是傻的。”   女人轻轻的嗯了一声,男人接着说:“今天老叔劝我,这样的傻儿,咱们这样的人家……养不活……”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女人似乎才恍然明白男人的意思,惊道:“你、你啥意思?”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的说:“老叔劝我说,不如……”他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大约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应,当他们自己都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是错的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降低音量。   五妮儿就听见她娘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随后“唔唔”了两声,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他说:“你小声点儿!”   她便压抑的、呜呜的哭起来,就像下午大妮儿跟着人牙子走后那样。那之后两个人的声音便低到听不清了,五妮儿听了片刻,放弃了。回到自己的炕上仰面躺着,望着黑黢黢的房顶,沉默。   第二天,她的娘破天荒的给她盛了比两个哥哥还多的食物。   “吃吧。”她说。说完,就转过头去抹眼睛。   当她的爹跟她说,要带她去山里挖山货的时候,杨五妮儿什么也没说,乖顺的牵着她爹的手,任他领着进了山。回头的时候,看见了她娘哭倒在门边……   她以往没跟大人进过山,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外的山脚下,和农田的最边缘。严格的讲,这等于就是没离开过村子。   但虽然如此,她依然能察觉到,她爹带她进山的路线,格外的曲折,甚至几处是绕了圈子的。最后,他把她带到了即便是他们挖山货都不会到这么远的深山里。   他对她说:“你在这儿等爹,爹去挖点东西。”他说这话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手也是颤抖的,他不敢看她目光木讷的眼睛。   杨五妮儿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放开了他的手。男人便朝远处走去,一步三回头,眼中有水光。   “爹。”   男人惊惧回头。杨五妮儿看着他,语速缓慢:“早点回来。”   男人嘴唇抖了抖,忽然转头,逃也似的跑起来,很快消失在林木间。   杨五妮儿在一块大石上静坐了一会儿,待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站了起来。   她知道,她被抛弃了。她这个什么都做不了,明显是个只会浪费粮食的傻儿,最终被父母抛弃了。   她朝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她并不是想回家,他们既然抛弃她,回家就失去了意义。她只是想回到有人烟的地方。她对自己现在的状况非常了解,在这样的山林里,她是活不下来的。只有回到有人烟的地方,她才能有一点希望。   她于是循着记忆慢慢的往回走。可这是整山的没有人工痕迹的野生山林,前后左右看去,都差不多。这一年的干旱,方圆百里都受了灾。今年的夏粮,颗粒无收。就连这深山里,虽然现在是夏季,一棵棵树木也蔫蔫的,叶子都现了枯黄,简直像是深秋的模样。   她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还是迷了路,也耗尽了力气。肚子里饿得胃开始发疼,脚上大约是起了泡,一阵阵的火辣辣的疼起来。她看到面前一棵横倒的枯木,走过去坐在了上面,稍事休息。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树枝的稀密,默默的思考该朝哪边调整行进的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嘶嘶”的声音,伴着地上的落叶被碾碎的悉索声,一股浓郁的腥气向她逼近。   杨五妮儿缓缓的转动脖子……身后三尺之地,立起来比她还高的巨蟒吐着信子,狭缝般的眼睛盯着已经成为了猎物的她……   五妮儿并没有感到恐惧,至少没有对这冰冷巨大的爬虫自身产生的恐惧。但强烈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还是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无法动弹。   空气中的腥臭愈来愈浓,五妮儿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只有粗糙的树皮,没有任何可以自卫的武器。随着她的手指轻动,巨蟒的身体微微一晃。五妮儿便停住手指。巨蟒也停止了晃动。   一人一蛇,隔空对望。   这是杨五妮儿自能清晰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五觉如此灵敏。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甚至听见了微风拂过枝头的声音。所有最微小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一滴汗从额头滑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杨五妮儿依旧睁着眼睛,眨也不眨。   风吹过树梢。小兽悄走,却踩断了枯枝。轻微的“咔嚓”声响起的瞬间,蓄力已久的杨五妮儿陡然发足狂奔!   巨蟒体型粗大,动起来却快如闪电。杨五妮儿才跑了几步,就感到脚腕一紧,整个人扑倒在地!在被往后拖拽的瞬间,她抓住了一块石头,手在地上一撑,翻过了身来。   腥臭扑面而来,巨蟒无声无息的,就从脚腕缠绕到了她的大腿。杨五妮儿咬牙,扬起手用石头砸去,才砸了两下,就觉得眼前影子晃动,不知道是蛇身的哪一部分狠狠的抽得她头晕眼花,脑袋嗡鸣。幸而手中石头抓得紧才没有掉落,她再次扬起手,蟒蛇却已经从胸口缠绕上了肩膀、手臂。   石头“啪”的落地,杨五妮儿两条手臂都被巨蟒锁住,她想也不想,张开嘴一口咬住巨蟒!   可惜,她一口小牙只是普通人类的牙齿,而她也只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体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牙齿被蛇身上的鳞片硌得生疼,甚至尝到了牙龈中流出的血的味道,也未能咬穿坚硬冰凉的鳞片。   巨蟒将她一圈圈缠住,蠕动收紧。杨五妮儿感受到了骨头挤压的疼痛,也慢慢的喘不上气来,最终松开了嘴……   她知道,等她彻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后,巨蟒就会将她整个吞入腹中,然后慢慢消化。   她……就要这样死了吗?   因为缺氧,她渐渐陷入昏迷。就在她以为自己注定要葬身蟒腹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吼声!   “五妮儿——!!”那声音凄厉而愤怒,来自于她十分熟悉的人。   腥臭的蛇血喷洒了满脸,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杨五妮儿嘴唇翕动……   爹……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的光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明亮,开始发黄。她伏在男人宽厚的背上,瘦小的身体随着他的脚步起伏。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皂荚气味,身上的裋褐和她用的是一块布料。   她家从来不买布,姐姐纺线,娘亲织布,完全自给自足。连家里的被衾也用的是这布。粗糙,有些剌人,但是吸汗,而且结实。最后一点,是最重要的。   杨五妮儿鸡爪似的手动了动,抓紧了男人肩头的衣裳。男人身体一颤,道:“你醒了?”   杨五妮儿嗯了一声,抓紧他,往上攀了攀。男人便停了一下脚步,把她往上甩了甩,又大步不停的朝山下走去。   “妮儿……”他出声,那声音有些哽咽,“爹来晚了,让你吓着了,你……你别怨爹……”   杨五妮儿闭上眼。“嗯,不怨。”她说。   他回来晚了,却还是回来了。所以,她不怨。   男人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滴落颈间。他顿了顿,加快了脚步。此时此刻,他终于认同了妻子的说法,五妮儿啊……她不傻。   杨五妮饿了一天,累了一天,体力已经透支。她伏在男人背上睡着了,直到到了村口,才被人声吵醒。   她眼看着进了村子,眼看着自家的低矮茅屋越来越近,眼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瘫坐在门槛上的娘突然眼睛发亮,疯了似的扑过来从男人背上抢过了她,不停的念着“五妮儿!”、“五妮儿!”,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生怕谁再抢走似的。   泪如雨落。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享受到了和哥哥们相同的待遇,碗里盛了大半碗的食物——混合着麦麸、野菜和不知什么植物的根块的稀饭。这样的待遇难得,因为哥哥们要和爹娘一起进山挖野物,所以分给他们的食物会多一些。   杨五妮儿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她想活,想好好的活下去。   晚饭后她听见爹娘商量起买粮食的事。他们卖了大妮儿,手里有了些钱,想去远些的地方买些粮食。   听做人牙的婆娘说,他们这里差不多就是旱灾最重的地方了,所以走的越远,粮食便越便宜些。但他们这些山里人,很多人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几十里外的镇子了。但那里也是旱着的。   “村长下晌来了,说明天大家伙一起去买粮。我心思乱,没听真了。二郎,你跟你爹说说。”   男人便跟儿子凑在一起,听他细说。女人拧了湿手巾,把杨五妮儿抱到里屋擦拭。   井枯了,河干了,近山里以往熟知的几个泉眼都不流水了,取水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家里人都没了烫脚洗脸的待遇,湿手巾拧一把,轮着挨个擦。   “今天跟娘睡。”女人说。   杨五妮儿看了她一眼。一年多了,她的脸颊瘦得深陷。   “嗯。”她点头。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爹和娘中间,睡的很沉。   次日,村里的男人们便在村长的召集下,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去往更远的地方买粮食。女人和孩子在村口翘首期盼,等了五天,男人们才回来。   “真的越远越便宜!”他们说。   但所谓的“便宜”也只是相对几十里外的镇子上的价格而已。他们用卖儿卖女的钱,买了少量的杂粮,和更多的麸子。   旱情一点没有减轻的迹象,谁也不知道还要撑多久。夏粮绝收,他们把命似的冬麦种下去,天天磕头烧香盼着下雨。要是冬麦也活不了。他们吃完最后这些粮食,就只能离开家乡,逃荒去了。   然而夏天过去之后,到了本该多雨的秋季,河床依然是干裂的。空气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山里有能吃的。”杨五妮儿捧着空空的饭碗说。   “没了。”她娘气息虚弱,“能挖的,能逮的,都没了。”   杨五妮儿看着她,道:“往深里走,远山里有。我和爹都看见了。”   女人就和男人对视了一眼。他们知道五妮儿说的是“那一次”,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不行。”男人说,“咱们这些人,只能在近山里找吃的,不能往深里走,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   杨五妮儿不能理解这规矩。“难道等饿死?”   男人叹了口气,道:“你不懂,山里有大物,你见过的。再往深,就有妖物了。仙人们早定下了规矩,咱们不许往深里去。”   仙人?又是仙人。虚无缥缈的仙人。提起仙人,不管是她的爹娘还是村人,都一脸敬畏虔诚。可这些人现在快要饿死了,仙人在哪呢?杨五妮儿漠然的想着。   为村人这种愚昧和迷信,感到无奈。   她万万想不到,就在几天之后,便被刷新了世界观。原来爹娘口中的“仙人”竟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一群人。   “仙人”们,莅临了。   003   那天是半晌午的时候,村长带着他的儿子,一路敲着锣惊动了村人。五妮儿的爹便出门去看个究竟,回来的时候满脸狂热喜色。   “孩她娘!仙人来了!仙人来了!”   这两年,杨五妮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眼中闪动过这样的狂热。这种狂热进门之后迅速感染了他的妻子。这个一脸菜色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几乎是跳起来的,和男人一般的狂热:“真的!是不是来挑人?是不是?”   “是!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全要看!”   “啥时候?现在吗?”   “五天后!在仙人台!”   后来杨五妮儿才知道,仙人台是离这个村子大约二十里地之外的一个称不上山的土坡。坡顶十分平坦,看起来像一个广场。杨家二郎、三郎、四妮儿和杨五妮儿全都符合五到十五岁的条件,不由分说的就被爹娘拉进了朝拜仙人的队伍里。   一路上,她娘都在碎碎的念着“仙人保佑”、“仙人保佑”,“保佑我家也出个仙人”。   杨五妮儿莫名其妙,却无力反抗,只能和四妮儿一左一右的坐在独轮车的两侧,任他爹推着,和村人们一起满怀着希望朝仙人台奔去。心里暗暗的怀疑,会不会见到什么装成神棍的人贩子团伙。如果真如她猜测,又该怎样才能拆穿他们。   她的胡思乱想和担忧,在看到那一群“神棍”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当来自方圆百里好几个村子的人们都跪地叩拜的时候,只有杨五妮儿愣愣的站在那里,直直的盯着那些人。她相信她的眼睛没看错,这些人是坐在一条“毯子”上自天上飞下来的。坡顶上光秃秃的,只有稀稀疏疏几棵枝叶枯黄的老树,而这些人是从远处的白云间飞过来并飞下来的。   那一瞬间,杨五妮儿脑子里那层屏障好像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冲进了她的大脑。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那些信息开始变得清晰有条理了,几个含义相近的名词挣脱了出来,在她的脑海里跳跃。   修仙者!   修真者!   修士!   她个子虽矮,但当别人都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匍匐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让她看起来特别的显眼。从毯子上下来的四个穿着一色长衫的年轻人中为首的那个,便注意到了她。才看了她一眼,杨五妮儿便被她娘连拽带拉的给按到在地上。   “快跪下!不能对仙人不敬!”女人慌张的说。   那个年轻人便移开目光,扫了一眼身前黑压压跪的一片。开口道:“规矩你们都知道,排好队,四个四个的来。选中的,我们带走。”   四个四个的来,是因为服色一致的人连他在内只有四个。那“飞毯”上倒还有七八个人,年纪大小不一,衣衫也不一样,有穿丝绸的,也有穿粗布的,看起来都符合“五到十五岁”的要求。显然是之前已经在别处“选中”的人了。   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带来的十五岁以下带孩子将近一百个。再加上跟着一起来的父母,还有纯粹来看仙人的村人,好几百人聚集在这坡顶上,却鸦雀无声,分外安静。   杨五妮儿曾亲眼看到过这些人为了争夺水源举起锄头、柴刀互相厮杀,满脸狰狞。此时此刻,在“仙人”的面前,却个个表现得都像温顺的羔羊。规规矩矩的排队,谁也不敢争抢,不敢插队。   孩子们在四个仙人前面排成四队,挨个走到仙人身前,由着仙人伸手抚摸他们的头顶。一二十个孩子被筛掉之后,终于有个孩子被选中了。那是一个邻村的六岁男孩,还拖着鼻涕,懵懵懂懂。   当摸了他头顶的年轻人说“站到后面去”的时候,他傻傻的反应不过来。围观的大人们倒是起了一阵喧哗,都羡嫉交加的盯着那个孩子。他自家的亲爹看到他愣愣不知反应,慌得连忙窜出来,拉着他把他推到后面,站在离地半尺,凭空悬浮的飞毯的旁边。   杨五妮儿这几天已经知道,这些“仙人”,不,其实是修士,是来挑选弟子的。被挑中的人会随他们前去仙门修炼,以后也会成为修士,也就是村人们口中充满敬畏的“仙人”。   她本来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村人愚昧的迷信传说,或者什么人贩集团拐卖孩子的骗局。直到她亲眼看见这些人,脑海中突然清晰的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竟然是真的。她站在队里,就排在姐姐四妮儿的后面,看着前面的孩子一个个走过去,很快就要轮到她,内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些期盼。   二郎三郎都没被选中,四妮儿走过去,那修士把手放在她头顶,很快离开,淡淡的说:“下一个。”   下一个就是杨五妮儿了。她上前了一步,微微抬头,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修士就四人中为首的那一个。这个年轻人显然对她也还有印象,眼神微动,似乎有些期待。他伸出了手,按在了杨五妮儿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   杨五妮儿的大脑里不知从哪里窜出这么一句。下一瞬,一股怪异的压力自天灵盖冲击下来,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身子晃了晃,就软到在地上了。她娘惊呼一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快步跑过来抱住了她,慌乱的问:“仙人,我闺女……”   “她没事。”那年轻人不耐烦的说。大约是因为之前有了期望,所以就有了失望。   他右首的人问:“怎么了?”   “竟是个一窍不通的。”他没好气的说。“力用猛了。”   旁边的人便笑了:“也是难得呢,竟叫你遇上了。”   他哼了一声,朝杨五妮儿和她娘摆摆手,扬声道:“下一个。”   难受其实也就是短短片刻就过去了,这时杨五妮儿已经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那不耐烦的摆手。那年轻的修士,看都不曾再看她一眼。她被她娘抱着离开队伍的时候,心里只在想,“一窍不通”……是什么意思?   将近一百个孩子,最后选中了四个。那四个孩子的父母欢喜得哭了出来。这四家人每家都得到了仙人赏赐的一包金银。   “速速道别。以后仙凡有别,自此斩断尘缘。”年轻修士倨傲的说。   那几家父母闻言,有喜有悲。有抱头痛哭的,也有在耳边低语,谆谆叮咛的。而几个村子的村长,却小心恭敬的围到那几个修士身前,弓着腰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他们忽然齐齐的跪下,连连磕头。   这样的白发长者行着大礼,几个年轻修士不闪不避,坦然的受了。他们催促着几个和家人道别难舍难分的孩子上了飞毯。那毯子上原就有七八个人,再上去四人,空间有些局促了,显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坐上去。   便只有两个修士抬脚坐了上去。为首之人同另一个人各自捏了个诀,背上负的长剑便倏地脱鞘而出,在头顶划过一道虹光。二人脚踏长剑,随着飞毯一同升空。衣袂飘飘,气度不凡,俨然有了几分仙气儿。在匍匐满地的村人敬畏痴迷的目光中,飞上长空,消失了踪影。   平台上突然才爆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这些平时叽叽喳喳的村人,直到这时候才敢说话,足见对“仙人”的敬畏,是深入到骨子里了。几个村长散开,就各自被自己的村人团团围住。好消息这才传播开来!   “啥!妖物作祟!”   “我就说这旱得邪性!果然!”   “已经有仙师去除妖了?谢天谢地!”   回去的路上,杨五妮儿依旧是坐在她爹的独轮车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碧空高远,连朵云都没有。修仙者早没了踪迹……   “爹,什么叫一窍不通?”她忽然问。   她爹答道:“就是没有仙缘,修不得仙。”他有些失望,但其实也没有太失望。仙人们几年才来一次,每次也就能挑中两三个幸运儿。他们对这事虽然狂热,内心里却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杨五妮儿的问题,他也就只能解答到这里,她追问到底什么是仙缘,他也就回答不上来了。   同路的村人倒是惊奇的道:“五妮儿口齿挺清楚,看起来不傻啊?”   其实杨五妮儿经过坚持不懈的锻炼,现在她的身体灵巧度已经与普通的孩子无异了。只是她素来沉默,不爱说话,也从不与村里的孩童一起玩耍。偶尔出门,孩童们在她身后起哄,大人们用怜悯的目光看她,她都熟视无睹。这样的表现,反而加深了村人心里杨家五妮儿“傻”的印象。   回到家,杨五妮儿倒头就睡。因着白日里仙人抚顶,旁的孩子都无事,就她倒地了,她娘颇有些害怕。她爹倒是不怕,道:“仙人都说了无事!”   杨五妮儿便一觉睡到死。她爹娘看了几次,见她呼吸平缓,确实熟睡的样子,便再没再叫她。   睡梦中,脑中那一层阻隔了她的认知和记忆的屏障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松动,破碎,数不清的记忆潮水般的涌来……杨五妮儿陡然惊起!她浑身是汗,两手紧紧的抓住粗布的被面,急促的喘息。待呼吸平静下来,她才抬起头打量四周。低矮昏暗的房屋,粗粝的棉被,土坯和砖石混合砌成的土炕……她伸出手,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掌。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贵妇人,她现在……是这贫穷山村里的一个小村姑,她现在是杨五妮儿了!   她掀开被子,穿上鞋,推开门。外面堂屋里,一家人围坐,正准备开饭。闻声,全都转过头来。因饥饿而消瘦得颧骨凸起的女人喜道:“你醒了!可吓死我了!从昨个下晌一直睡到现在!饿了没?快来吃饭!”   杨五妮儿没有回应她。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每一张带着菜色的、消瘦的脸。熟悉,又陌生。他们是她的家人。她的目光前所有未有的清明,隐隐带着某种威压,让原本熟悉她的家人都感到莫名的紧张。   杨五妮儿视线扫过一遍,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跨出门槛,正当午的晴空,从昏暗的茅屋到刺目的骄阳之下,她有了片刻的晕眩。她手掌挡住阳光,向上看去。天空高远通透,一望无垠。这是一个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这不是她的世界!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啊……想起来了啊……   为了保护平民们撤退,她孤身一人带着空空的船队,以自己为饵,引走了异形。铺天盖地,层层裹裹。钢铁的飞船被啃食出巨洞。在孤立无援的宇宙中,她曾经以为足够的保命手段全都耗尽了。最后的最后,在确定再无生路的时候,为了不被寄生,她……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砰——   这个声音,是她上一段人生最后的记忆。然后她过了混沌的几年,慢慢意识清晰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杨五妮儿。   从前的世界,曾经的人生,压在肩头让她无法喘息的巨大责任,如网一般捆缚着她的婚姻……全都,结束了。   这样……   ……   ……   挺好的。   “妮儿……”瘦削的女人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杨五妮儿转过头看着她。自出生来便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娘……,我饿了。”她说。   女人被这笑容惊到,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哦,来吃,给你盛了稀饭。”   这一天,女人在灶台边偷偷的抹泪,她的五妮儿啊,能笑的那么好看。不是傻儿呵。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过《最萌身高差》、《她不是我的菜》、《娱乐圈之宠儿》的自溪大大的新文《谈钱,说爱》正在连载,已肥,可宰。 【土豪暴发户二代 vs 没落资本家后代】 电脑天使这边走→  WAP天使戳这边→  A……_(:зゝ∠)_   004   几天之后,村里再一次敲响了铜锣。“仙师已将妖物扑杀”的消息传遍了全村,村人们激动得哭了出来。   村长的儿子兴奋的给大家描述那妖物的样子和仙师说的话:“以水为生,快要进阶了,躲在了地下的水脉里修炼,把方圆百里的水汽全吸跑了,才造成大旱!仙师说了,这妖物一除,旱情就自解了!”   五妮儿的娘扑在炕上哽咽,“要是仙师早来个半年,大妮儿就……就不用……”。   她呜呜的哭起来。杨五妮儿坐在炕上,轻轻的拍她的背。   对村人们的激动和狂热,这一次她没有再暗暗斥之以“愚昧”或“迷信”,只是冷静的旁观。     像奇迹一般,几天之后,干裂的床就开始湿润起来。原本裂开的硬泥巴变成了软软的湿泥,几日之内便有了浅浅的流水。明明秋意已深,早就枯黄了的山林却染了色一般的反绿起来。植物争先恐后的钻出泥土,开始生长。枝头结出了小小的果子。小兽也开始出没,附近的山里又有了能吃的食物!   这场为害近两年的旱情,终于过去了!   神奇啊……这力量。   杨五妮儿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眺望远处山上的绿色,感慨。或许世界的法则不一样,力量的运行规则不一样,但……无论在哪里,都是强者掌控世界,支配世界。   她不由想起,那个年轻修士在对她作出“一窍不通”的评语之后,看都不再看一眼的冷漠……她并不生气。虽然并不知道“一窍不通”的具体解释,但不难理解其中透出的她“没有修仙资质”这一信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个不能修仙的凡人,的确是不值得一个修士多看一眼的。   杨五妮儿正想着,村里又响起了喧哗声。被修士们挑走的四个孩子中,有一个就是他们村的。那户人家得到了修士们赏赐的金银,今天就要离开这个穷困的山村,去找一座合适的城市过富贵舒适的生活了。村人们充满羡慕和向往的送他们离开,杨家夫妇直到从村口回来,都还在谈论和憧憬那家人将来的生活,艳羡之意,溢于言表。   杨五妮儿静静的听着,忽然插嘴道:“他们走了,孩子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   父母静了一瞬,她娘叹道:“傻妮儿,去修仙了,谁还会回来呢?”   她爹则道:“你没听见仙人说,‘仙凡有别,斩断尘缘’吗?”   杨五妮儿懂了。但她没去费心思去想假如她能修仙的话,还会不会回来之类的命题。那些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她当然也没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待在这小山村中,做一个村姑,然后变成一个村妇。或者像大妮儿那样,在某个灾年被家人被迫卖掉,从此不知生死去向。   如果非让她给“杨五妮儿”的人生规划一个算得上是远期的目标,大概就是像今天那户人家一样,离开山村,前往大城市寻找机会。但所有这些,落实到眼前,首先要做的,却是让她这瘦弱的身体变得健康起来。   且不管她能不能修仙,便是注定只能做一个凡人,她也不想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于是自旱情解了之后了,村人们进山时便看到杨家的五妮儿也开始背着小篾筐,跟着父母兄姐一道入山觅食了。她虽然瘦小,却十分能吃得苦,背上的篾筐里总是装得满满的。   大山原本就是自然的瑰宝。当妖物制造的旱灾消失之后,它便回馈给人类丰富的物产。不管是枝头的果子,地上的蘑菇,还是埋在土里的根茎。只要有水,有阳光和空气任它们生长,人们便不愁找不到食物了。   在食物有了保证的前提下,杨五妮儿即便是在冬天,都会勤劳的往紧邻着村子的山坡上去捡细柴。   村人们对她的印象逐渐改变了。这个女娃子非但不傻,还是个勤快的闺女。瞧她这一趟趟的去山上背回来的柴,别看一次量不多,架不住积少成多,杨家今年冬天是不缺柴火烧了。   这一年的冬麦虽然收成不太好,终是不像之前那样绝收,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冬天又下了雪,眼看着来年是有盼头的。天太冷,已经不宜出门,杨五妮儿在房子里一样可以锻炼。她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家人只当她是玩耍。就这样玩着玩着,小五就眼瞅着身体结实了起来。   这总归是好事,家里人便也不管她的怪异举动,慢慢也就习惯了。   雪封了山林一个冬天,终于过去。随着春雷响动,春雨阵阵,人们进入了农忙的季节。杨五妮儿的爹带着二郎、三郎在田里忙着耕种,杨五妮儿就和杨四妮儿结伴到附近的山林里,挖野菜、采蘑菇、摘木耳,总归是能找到许多能吃的东西。   有时候她娘要四妮儿在家帮忙,她便一个人进山。离村子近的山林里没有大物,村子里像她这样半大的孩子时常上山。从前她傻呆呆的,爹娘不放心,现在她身体结实,头脑清醒,爹娘便由着她了。   她磨了她爹许久,再三保证不会弄丢,终于磨得她爹允许她带着家里唯一的一把柴刀上山。她便每日里都上山,回来的时候不仅会带回来能吃的山物,还能砍回柴来。这些从前都是要父母或者哥哥们才能做的事,现在都由她一个人包了。家里的劳动力获得了解放,爹和哥哥们专注于田里的活计,娘在家烧饭、织布,四妮儿也不需要再和她一起进山,可以留在家里接替大妮儿的活——纺线。   杨家的五妮儿,便从让人可怜的傻儿,变成了出了名的能干闺女。   “不得了!”村人们笑道,“再过几年,还不得十里八乡的后生都来求娶!肯定要踏破你家的门槛!”   这话,当父母的听了自然是脸上有光,笑得合不拢嘴。   这年的夏粮丰收了,待留了足够的口粮,缴了夏税,将剩余的粮食卖到镇上的粮铺里卖掉,杨五妮儿问:“能不能把大姐赎回来?”   父母原本因为丰收而明亮的脸庞便黯淡了下来。隔了一日,杨五妮儿的爹便背着褡裢翻山去了镇上。他过了好几日才回来,独自一人。杨大妮儿被卖到了很远的地方,光是去那里的旅费,便已经不是这个家能负担得了的了。   想到性情温柔的大妮儿,杨五妮儿慢慢握紧了拳……   到了深秋的时候,杨家的五妮儿不仅能挖山货,打柴,还能时不时的逮到一两只兔子、野鸡。能干的程度,不下于猎户家的儿子。让人羡慕。   只有杨五妮儿的娘,常常喜忧参半的抱怨,她家的小五镇日里往山林里钻,这一年下来,晒得皮肤黝黑,活脱脱像个炭人。偏晒得这样黑,还要日日洗澡,讲究得不行,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又是一身汗,你怎么汗这么大?”她捡起五妮儿脱下的衣裳闻了闻,抱怨道。这丫头,日日下山,都汗湿衣裳,不知道在山上都干了啥。她爹从前上山,也没见出过这么多汗的。   她当然不会知道,杨五妮儿在山上除了打柴摘野果挖山货,她还寻了块林间的空地,日日将一把柴刀舞得虎虎生风。柴刀不趁手,可却是她唯一能拿到的算是“武器”的东西,也只能将就了。她出身于古武世家,那些练了多少年的招式都在脑子里。只是这种东西更多是身体记忆,不练就生疏。不管她将来怎样,至少把她曾经拥有过的先捡起来。   晚上躺在炕上,她侧头看见四妮儿熟睡的脸,想起了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大妮儿,微微的叹了口气。那女孩子是这家里的大姐,曾经在她还懵懂混沌的时候温柔的照顾过她,亦和今世的她血脉相连。可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将她找回。   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现在时时能在山里猎些小物,兔子,野鸡,最大的一次,猎了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这些猎物,肉能吃,皮子硝了可以换钱。但是却不多,愈是易得的东西,价格便愈贱。不易得的东西,村人常活动的近山里却没有……   那么,如果再往深里走呢?   她想起来以前父母告诉她,村人能活动的界限就是在这近山里,深山里有妖物,仙人们早规定了不允许进入……她翻了个身,微微叹气,还是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女孩,就算现在慢慢将过去的功夫捡起来,在只有一柄柴刀的情况下,也不足以对抗大型猛兽,更何况,这是个有修仙者存在的世界。   “深山里有有妖物”,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犹如耳旁风,一哂而过。然而在见到了活生生的修仙者之后,她意识到,那可能只是一句毫无夸张的陈述句而已。   她心中产生了微微的焦躁,感到无力。这让她心里不甚愉快。而她知道,所有这些负面的情绪,这些不好的感觉,究其根源还是在于她……太弱小了。   她只能让自己慢慢的强大起来。给她五年的时间,她有信心将自己锻炼成一个足够强大的武者。   就这样吧,慢慢来……   然而世事,往往是不按照人们心中的计划走的。就像当初杨家夫妇还在争执是把长女嫁给农夫好还是嫁给猎户好,谁想得到一转眼就被生活迫得将女儿作价贩卖了呢。   杨五妮儿这天没猎到什么猎物,却意外的挖到了一棵小参,心情便也不错。她揣起参,打算再挖些蘑菇芋头之类的口粮,便准备下山。才在树根前蹲下,她忽然背后生寒,警觉到危险的临近,一个就地滚身,躲开了一阵带着腥气的疾风。撑地起身的时候,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柴刀!   那是只看起来有些像猫的动物,当然比猫大得多,又比豹小一些。然而不管是猫还是豹,都没有这样向外翻着的闪着冰凉白光的獠牙!且不管它是什么动物,姑且就叫它为“大猫”吧。杨五妮儿盯着大猫,在感受到危险的同时,亦感受到了血液中升起的一股难言的兴奋!   一人一猫对峙着。   那猫张开嘴,自喉间发出如气囊抖动般的鼓气声,一声嘶吼之后,闪电般扑了过来!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躲过这带着风的扑袭,柴刀劈过去,明明感到能够劈到,刀锋却没有着力之处,竟然劈空了!   杨五妮儿在许多年前,在不得不回归家庭安分的做一名贵妇之前,曾经是战士。她曾在与异形生死相搏的前线征战十年,杀伐之间,已经不需要理智,全靠经验累积出来的直觉。一刀劈空,她立刻将手腕一勾!柴刀是短刀,刀尖处弯曲如鹰嘴。这一勾,立刻便感到刀尖有了着力之处!   可惜,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大猫尖利的叫了一声,硬生生的在空中侧翻一周,卸去了刀尖的力量,稳稳的落在地上。血自光滑的皮毛上滑落,一滴一滴的落在泥土里。这第一回交锋,杨五妮儿竟还险胜了半分。   可大猫没给她得意的时间,四脚才落地,便又疾风一样扑了过来!杨五妮儿立刀相迎,哪知狡猾的猫儿箭一样疾射过来竟不是瞄准她!当劲风与她擦身而过,她便知道不好,急速扭身。猫儿已经扑倒了离她最近的树上,在树干上一踹,借力反弹,袭向她的后背。杨五妮儿反应极快,身体还没扭过去,刀锋已经先转过去。眼前却倏地出现一道虚影,没看清是什么,额角已经被狠狠抽中!左眼眼眶渗出血来,眼前顿时一片血红模糊!   尾巴!失算了!   杨五妮儿身子一斜,刀身一歪,便没了力道。本是砍过去的一刀,倒变成了像是送过去。那猫儿生着獠牙的血口张开,一口便咬住了刀身!“咔嚓”一声!杨家唯一的一口柴刀,便被那锋利坚硬的獠牙生生的咬碎了!   对未知生物的力量估测错误,是杨五妮儿的第二次失算!   失去了武器,事便再不可为。杨五妮儿直到此时都没失去冷静,她武器已毁,没有撒手撤刀,反而握紧刀柄,咬牙向前,将断刀推进了大猫的口中!任它獠牙锋利,也改变不了舌头是软的这个事实!   趁着大猫一声惨叫,掉落在地打滚,杨五妮儿用尽吃奶的力气,发足狂奔!她知道那一下虽伤了那猫,却没有重创它,搞不好还会激怒它。她没了武器,而今只有逃命一条路可走了!   她自从成了杨五妮儿,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树木飞速倒退,眼前突然开阔!在山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断坡。听到身后凄厉嚎叫逼近,杨五妮儿没有犹豫的余地,一咬牙,瞄准断坡中间横生出来的一颗小树,便纵身跳了下去!   005   幸运的是,这个断坡不算太高。儿臂粗的树干被下坠的冲击力折断,杨五妮儿坠势一缓,滚落到了下层的岩石上。她左肩先着地,一阵剧痛,力道不巧,竟撞得左臂脱了臼。   她忍着痛起身,抬头一望,那只凶残的大猫满嘴是血,站在断坡边缘,雪白的獠牙闪着渗人的光泽,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山中静谧,都能听到猫儿喉间发出的咕噜噜的声响。血混着涎水从翻着獠牙的嘴里往下滴,看起来恶心又惊悚。   杨五妮儿左臂软软垂下,只靠右臂撑地,单膝点地,盯着大猫不敢眨眼。忽见那凶残的大猫身体往后一锉!杨五妮儿知道这是大猫在蓄势,下一瞬那灵巧的身体就会像箭一样扑过来。电光火石间,她使劲全力向右前方扑去,抓起刚才折断、与她一起坠落的一截树干,发力向身后抽去。可惜她只有一臂可以用力,力量不够,速度便不够快,还没抽中猫儿,就已经被大猫咬住。   那猫的利齿连柴刀都能咬碎,何况一截手臂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树干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虚影一晃,杨五妮儿便被大猫那条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滚在地上,牙齿咬破舌头,嘴边流出了血。抬起头看着身前不远处不时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凶残大猫,她咬牙向后挪了一下身体。   大猫上前一步。杨五妮儿再挪一下。   大猫终于确认她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嘶叫了一声,腾空扑起!   杨五妮儿再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闭上了眼睛,等待喉咙被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动物用獠牙撕开,血液四溅……这时她似乎听见了大猫的一声尖厉的叫声……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四周反倒是静了下来。连那大猫喉间时不时发出气囊鼓气般的噜噜声都消失了。   杨五妮儿睁开了眼。凶残的大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团焦黑的尸体。方才那只将她逼入了绝境,几乎要了她命的可怕走兽,已经变成了一坨焦炭。微风起,那一坨黑炭粉化,随风飞散。   杨五妮儿的目光追着那些黑色粉尘,慢慢向上看去,终于看到了……半空中凭风而立的男人。   每每提及那些来山村里选拔弟子的修真者,杨家夫妇俩就总是一口一个“仙人”。可杨五妮儿并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什么飘逸出尘的仙气儿。实际上,在杨五妮儿的眼里,那次见过的四个年轻修士,不过是些倨傲的年轻人罢了。可以称之为“修仙者”,但若称为“仙人”……实在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杨五仰着头,一只眼睛让血糊了,只用剩下的一只眼仰望着那浮在半空之人——浅灰色的长袍隐隐现出华丽的暗纹,对襟广袖,衣带随风拂动。这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长须,乌黑的头发绾在头顶,插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簪。   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让人观之可敬,又望之生畏。杨五妮儿仰望着这男人,心中不期然的就浮出了“仙人”这个称呼。   只是此时,这位气质出尘的修仙者正皱着眉头俯视着她。   杨五妮儿想起身,才稍稍一动,左肩就一阵剧痛。这是脱了臼,一般人都能疼得哭,她刚才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没感觉到,这时放松下来了,顿时疼得头冒冷汗。   一双灰色的丝履出现在眼前,气度不凡的男子轻轻落在地上。他左掌张开,凭空“托”着一个像是盘子似的东西。右手袍袖一拂,杨五妮儿左肩突然剧痛了一下,随即疼痛就消失了。脱臼了的手臂已经接上了。   杨五妮儿按住左肩,动动左臂,确认无事,翻身给男人叩首:“多谢仙师。”   不管她前世曾经有过怎样尊贵的身份,现在,她活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山村女孩,还是个不能修仙的凡人。她已经被父母教导过,在这个世界,修仙者是有着怎样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凡人,见到一个仙人下跪叩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无关她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她的爹娘告诉她,如她之前那样见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礼,若遇到的是脾气不好的修仙者,说不定一个指头就按死她了。   “亏得来的是几个好脾气的小仙长。”他们说。   杨五妮儿于是知道了在这个世界,强者对弱者,修士对凡人,原来可以生杀予夺。   那修士看了眼地上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皱着眉。他循着山河盘的指示一路寻找到此,看到山穷水恶的村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要找的人,大约极有可能是个相貌很不怎样的村姑。可是……就算相貌不怎样,她……她也不能是个娃娃啊!   他看了一眼黑炭似的杨五妮儿,不死心的伸出右手在山河盘上一拂,盘中沙粒翻动变幻,最终给出的结果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杨五妮儿叩首道谢,却没听到回答,她等了几息,便直起身。那男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他不说话,她便也不吭声,静静的看着他。头顶忽然一沉,却是男人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   仙人又抚我顶。   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轻柔的多,一股柔和的力量自头顶灌入,一触即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杨五妮儿睁着眼睛,无声的看着男人,等待他的评语。果不其然的,听到他叹了口气,道:“果真,一窍不通。”   杨五妮儿微微的感到失望,垂下眼眸。却听男人问道:“你多大了?”   她轻声答道:“八岁。”说完,抬头看着他。   这个男人杀死了一只对她来说有着致命危险的凶猛动物,显然有着强大的武力,但却并不令人害怕。正相反,他听到杨五妮儿的回答,表情十分精彩。要让杨五妮儿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一下,大约就是“蛋疼的纠结”。   杨五妮儿不知道他这种纠结从何而来。    袍袖飘飘的男人面色变幻半晌,终是无奈的认了。   一窍不通之人本就少见,万中不过一二。纯阴之体亦是稀有,和一窍不通的概率不相上下。要纯阴之体还要一窍不通,真是难上加难。他奔波了两年,按照山河盘的指引,找到了两个纯阴之体的女子,可她们都不是一窍不通。   二者兼有的女子,能真的找到,本身就已经是气运。要错过这个,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或者,能不能遇到都是问题。更何况,每多等一天,小师弟便多遭一天的罪,经脉灵窍便多受损一分。他们不能再等了。   “你可有父母家人?”他开口问道。   杨五妮儿看了他片刻,答道:“有。”   “带我去见你父母。”男人说完,伸手想要拉她,却看到她眼眶破裂,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了,脸上也有几道划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几处,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还沾了许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顿了下,手掌一翻,凭空多出了一只玉瓶。瓶塞拔开,便有一股难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颗药丸在手心,道:“把这个吃了。”   杨五妮儿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长着茧子、鸡爪似的手比起来,男人的手光洁白皙,简直称得上是一双“玉手”。视觉对比十分强烈。杨五妮儿拿起那颗药丸,放进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时便满口清香,片刻后便有一股暖意自喉头、胃里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她忽觉有异,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处,在地上翻滚时擦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不仅如此,在刚才短暂的生死相搏中因为激烈爆发而感到气虚力竭的身体,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伤口愈合,男人施了个清净诀。杨五妮儿只觉得有微风拂面,再看时,衣裤虽还是破烂的,却已经尘屑尽去。摸摸脸,也变得光滑干净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头刚闪过,男人便将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走,带我去见你父母。”他说着,身体已经缓缓升空,凭风而立。杨五妮儿便指了个方向:“那边。”   杨五妮儿要走一个时辰的路,男人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   “那间。”杨五妮儿还是第一次从空中俯视自己的家。   天色已经黄昏,正是家家户户用饭的时间,村中道路上也不见人影。男人抱着她,轻巧的降落在杨家的院子里。杨五妮儿落了地,走过去推开堂屋的门。    屋子里果然如她所料已经开饭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么还不回来,给她留的饭还要热二回。她的爹有些担心的说,总不会在山里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从鸟窝里掏来的一颗鸟蛋让给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羡慕又故作大方的看着,还嘱咐她四姐说,你吃一半,给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则回嘴道,那还用你说。   然后大家被门开的声音打断,都转过头来看,见是家里最小的五妮儿,都放下心来,纷乱的招呼她来吃饭。   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杨五妮儿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她强烈的预感到,她今天带回家的这个男人,即将打破她现有的生活轨迹。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变现有的生活状况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计划之内,通过她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让一切的改变和发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可掌控的变数。   杨五妮儿乌黑的眼瞳望着昏黄灯光里的家人,开口道:“爹,娘,有客人……”   说完,为身后的人闪开了身……   “仙师!仙师!您当真?”杨五妮儿的爹被巨大的惊喜冲得头脑发昏,颤声问。   “妮儿!听到没!仙师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当仙人啦!”杨五妮儿的娘欣喜若狂,将她的手攥得发疼。   那修士并不耐烦与这村夫村妇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手掌一翻,将一只匣子扔在桌上,道:“这些给你们,这孩子我带走。”   杨五妮儿的爹娘对视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开匣子。油灯昏黄的光照下,整匣的黄金将屋子都映得金灿灿的。杨家夫妇险些被金光照得晕过去,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明月初升。在杨家的小院里,中年修士对她说:“去,跟家人告别吧。”   杨五妮儿转身,她的家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都无声的望着她。在犹如天上掉馅饼般的巨大惊喜过后,到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分别在即。   “妮儿……”她的娘看着她,才叫了一声,忽然哽咽了起来,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红了眼圈,叹了口气,道:“去吧,好好修炼。莫辜负仙缘。”   她娘抽噎着,道:“好好的,当个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么才觉得,她是要被带走去修仙的啊?   杨五妮儿心底微叹。那修士见了他们,只说了要带她走。简单粗暴,没有解释。我要带她走,所以便带她走,何必与你们多言——是修士对凡人最常见的态度。   所谓收弟子,所谓去修仙,全是杨家人自行脑补出来的。明明人家只说了要带走她,既没有说要收弟子,也没有说她有仙缘。甚至就连最后,也不像之前见过的修士那样说什么“斩断尘缘”,只是说“告别”。是的,仅仅是告别而已。   但……即便她现在揭穿这一层,又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改变她将要被陌生人带去未知地的事实。仙人说出的话,凡人怎能违抗?   杨五妮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她看透的真相压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谢生恩。   二叩首,谢养恩。   三叩首,谢不弃之恩。   此去,不知吉凶,难料前程,能再见否未可知。   这些年,多谢了。   006   杨五妮儿与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将大姐找回来。   然后,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担的男人,那勤劳瘦削的女人,那曾经挥着拳头将嘲笑她的村童赶跑的少年们,那在被窝里帮她暖脚的少女,都仰头望着她,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在那修士抱着她穿过了几片云雾之后,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见了。   秋已寒,更何况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纵然身体已经渐渐结实健康,也扛不住这高空中冰凉的夜风,缩在那修士的怀中瑟瑟发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说着,伸出手,手中多了只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松开手,小船并没掉落,非但悬浮在空中,还迎风就长,眨眨眼就变成了一条真的楼船。   修士抱着她落在船上,推开门,示意她进去。杨五妮儿抱着肩膀,瑟缩着走进去。船里明亮如昼,温暖如春,还有说不出的清香萦绕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几案和席榻,并无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径直走进去,在榻上盘膝坐下,皱眉看了眼杨五妮儿,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他见到杨五妮儿开始,便一直是这般纠结忧愁的模样。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安静的站在那里,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   那修士这才发觉她还站着,便指了旁边的席榻,道:“你歇在那里吧。”   “是,仙师。”   “我道号冲禹,你可以称我为真人。”   “是,真人。”杨五妮儿安静的走过去坐下,不声不响。   倒是个安静的孩子。冲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几眼。衣衫虽然干净了,却破破烂烂。这还在其次,关键是……看起来,真不怎么样!但凡美人,多要占一个“白”字。正所谓一白遮百丑,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肤白净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几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几个档次。   杨五妮儿这一年来,一是为了强健身体,二是为了为家里干活和觅食,每日里上山下山,生生将自己晒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过去,第一印象就是——好丑的丫头!杨五妮儿不是不爱美,只是在生存困难的面前,爱美这件事,只能往后放。   冲禹愈看愈是堵心,扭过头去,又叹了口气。   杨五妮儿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觉吗?”看冲禹侧目,她坦然看着他道,“我以为仙人是不用睡觉的。”可席榻上却有锦枕丝被。   冲禹无语:“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况我们只是修仙之人,说到底,还是人,自然是要睡觉的。”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冲禹真人已经闭上眼睛,双膝盘拢,两手掐诀,五心向天,打坐起来。看起来并不想与她多说话。杨五妮儿便闭上嘴,拉过丝被盖在身上。被衾柔软还带着香气,杨五妮儿转生以来,脑筋清醒也不过两年时间,再摸到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东西,却感觉像是过了许多许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明知冲禹不太想与她这个小村姑多话,但她疑问埋在心底已久,一直无人能够解答。此时仙人在侧,她翻了个身,盯着嵌在墙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昼,便是这些玉石在发光,她忍了又忍,终究是太想解开心底疑惑,终于轻声的唤道:“真人……”   冲禹睁开了眼睛,皱眉看她。   “真人,以前有小仙长到我们村里来收弟子,也是说我一窍不通。”她双手揪着丝被,看起来像是个真的好奇的孩子,“一窍不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冲禹微感意外,看着她,颔首道:“人生而有窍,是为灵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开三窍,灵气便可于经脉中产生循环,是为周天。周天运转,便可沟通天地,修炼道法。”   杨五妮儿懂了:“所以我……一个灵窍都没开?”   冲禹微微点头。   “那我就是不能做仙人了?”   “不能。”   杨五妮儿小手攥紧被子,把半张脸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轻声问:“那真人带我去仙门作甚?”   冲禹一愣,看着黑不溜秋的小丫头。她的脸埋起来,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没那么难看了。那眼睛乌溜溜的,直直的看着他。他忽而不自在了起来,皱起眉头,板着脸道:“多话!快睡!”   拒不回答问题。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过了片刻,又道:“真人……”   冲禹道:“作甚?”   “我这般一窍不通的人,常见吗?”   “万中一二。”冲禹道,“便是凡人,也多会开一、二灵窍,开了三窍的,便已有了修炼的资质。小门小派的,三窍之人便会纳入门墙。像我宗门,自来对资质要求颇高,七窍以下者概不收录。”   听起来像是个很高端的宗门……   “真人,咱们宗门叫什么名字?”   “长天宗。”   “真人……”   “早些睡去,还要赶路。”   “我饿……”   “……”   很应景的,一窍不通的凡人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冲禹捏捏眉心,才想起来自己去时,那农人一家将将开饭,自己丢下一匣黄金便带着这孩子离开了。她是凡人,自然是会饿的。他松开抱诀的手,搓搓手指,正准备拿出些东西给她吃,忽然面露尴尬之色。   “唔……”   小村姑捏着被子,眼巴巴的望着他。肚子里的咕噜噜的声响一阵接一阵,显是饿得狠了。   再搓搓手指,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只玉瓶。冲禹尴尬道:“我辟谷已久,身上从不携带食物,这个……这个糖豆你先吃着,且垫垫,明天找个城镇给你买些吃食。哦,这还有两个野果,味道也是不错的。”   玉瓶闪着青色的柔和光泽,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散了出来。什么糖豆,分明就是她今天吃过的能生肌肉骨的灵药!不说这灵药的神奇,光是这瓶子,拿回去卖掉,都能换来杨家一年的口粮了!   上辈子养尊处优的贵妇,转世以来就一直过着吃不饱肚子的贫困生活,非常懂得惜福的道理,毫不犹豫的就把灵药带着瓶子揣进自己怀里了,只拿起那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味道一般,只求充饥吧。   小村姑并不知道,在她看来十分珍贵的灵药,不过是下下品的回春丹。冲禹闲来无事,平时带在身上,在门中时逗弄仙鹤当作用来喂食的零嘴。反倒是那两只野果,是冲禹在野外发现的五十年生的野生灵果,可以入药。   长天宗里天材地宝多的是,冲禹看到了,随手摘下,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野果子一样扔给杨五妮儿充饥。可这若是让杨五妮儿之前见过的几个“小仙长”们看到了,五十年份的野生灵果就被这小村姑当野果子下肚,那必然要心痛得捶胸顿足!     杨五妮儿用“野果”勉强消了饥火,翻了个身背对着冲禹躺下。船里非常安静,隐隐能听见船外的风声。小小的楼船在夜空中飞行得十分平稳,一点感觉不到晃动。   杨五妮儿望着冲禹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思考着刚刚获取的信息。她果然……是不能修炼道法的吗?转生在这样一个以追求仙道为尊的世界里,“不能修炼”这样的天赋体质,还真是让人……恼火又无奈啊。   长天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冲禹带她这样一个一窍不通不能修行的人回去又有什么目的?冲禹不想告诉她,她也没能力逼问真相。但冲禹逃避的态度让她明白,在长天宗等着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现在身在百丈高空之中,逃也不能逃。退一万步讲,即便她逃了,能逃得掉吗?冲禹一开始是怎么找到她的?是不是还能找到她第二次?   她躺在那里,全无睡意,脑中纷沓至来的全是不能解答的疑问。想来想去,现在的状况是明知前路有险,却束手无策。如此弱小的她,面对冲禹这样的修士,只能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想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见机行事。   她于是闭上了眼睛,慢慢的,竟真的睡着了……   冲禹听着她呼吸渐渐放长、平缓,睁开眼看了看那丝被下隆起的小小身体 。还是个孩子啊!   冲禹真人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杨五妮儿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锦褥柔软,丝被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她转世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只是早上醒来饿得厉害。   实在撑不住,她掏出昨晚冲禹给的“糖豆”打开吃了一粒。清香沁入心脾,一股暖意散入四肢百骸,身体感觉有了力气,但——咕噜噜!!!很遗憾,这生肌肉骨的灵药并不解饿。   杨五妮儿无语的看着冲禹。后者不知道是打坐了一个晚上,还是早起又开始打坐。本来一副静心凝神样子,看着还挺有几分仙气儿,让杨五妮儿这点动静一吵,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小村姑谴责的眼神,不由尴尬道:“你且等等,马上就到了……”   相处时间虽短,冲禹这人却并不让人觉得害怕或者厌恶。这稍稍减轻了杨五妮儿对将要面对的未知的担忧。   “真人,有洗漱用具吗?”她问。   修士虽然可以辟谷,也能随时使个清净诀什么的清洁自己,但……不刷牙不洗脸什么的,也不至于吧?   事实证明,修士也是刷牙洗脸的。冲禹果然随身带有洗漱用具。他取了新的齿木和牙粉给杨五妮儿。那牙粉用完,口气清新怡人,比在杨家用的粗盐好太多了。杨五妮儿刷完牙,面不改色的把牙粉揣进了自己怀里。还趁机问:“真人,这些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冲禹失笑:“当然不是。是放在我随身的储物法宝里,需要用的时候随时拿取便是了。”   储物法宝?明白了,空间装备。杨五妮儿点了点头。   小船又飞行了一阵,冲禹说:“走,去给你买些吃食。”说完,看了一眼杨五妮儿身上已经破了好几处的粗布短衣,补充道:“再换些像样的衣服。”   他抱着杨五妮儿离开小船,在空中便把船收了,直接御空而行,在一座城池中降落。杨五妮儿下了地,四顾看了看。在空中她就看到这城池规模不小。下到地上更觉繁华。楼阁店铺鳞次栉比,街道宽敞干净,行人熙熙攘攘。   她看见了好几个修士,或者御剑,或者乘坐飞行法器,在街上降落,也有走着路,忽然祭出飞剑或者法器,直接飞走的。周围的人都视若无睹,显然习以为常。并不像她们村里那样,对“仙人”们毕恭毕敬、胆战心惊,唯恐触怒了仙人。   她对这世界知之甚少,又是第一次离开出生的山村,身边有冲禹这么个脾气看起来还算温和的人相伴,自然不想放过,看到不懂的事情便张口就问:“真人,这里的人都是修士吗?”   “怎么可能。”冲禹失笑,“这等凡人城池,自然是凡人居多。要到宗门治下的城池,才会修士多过凡人。”   “凡人城池?”   偏僻之地的穷苦山村里,愚夫愚妇,很可能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杨五妮儿年纪这样小,对世事常识一无所知,冲禹也不觉得奇怪。他脾气温和,素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不觉得烦,牵着她的手沿着繁华街道边走边说:“这城归属俗世某国,自有国主。在大宗门境内,亦有许多城池,不归属任何一国,直接奉宗门为主。”   说着,已经走到一家酒楼门前。门前知客极有眼力,带着一脸热情的笑容便迎了上来:“仙师来了!仙师要雅座还是包间?”   冲禹原想说要包间,瞥见杨五妮儿,又改口道:“雅座即可。”   知客便唱道:“仙师两位,楼上雅座——”   冲禹也就罢了,一看便是气度不凡的修士,称一声“仙师”本就是应该。杨五妮儿不管是自下往上看还是自上往下看,都是个黑不溜秋衣衫破烂的小村姑,知客硬是能唱出仙师“两位”的喏,实在是相当敬业。   007   两个人被跑堂的引到楼上靠窗的雅座。   冲禹道:“可有灵茶?”   跑堂点头哈腰:“有的。”   “来一壶灵茶,再与她上些好克化的。”冲禹吩咐道。   杨五妮儿全没在意他点了什么,挨着窗户向外看了一会儿,转回头问:“真人,他们怎么知道你是仙师?”在一座属于凡人国度的城市,像酒楼知客、跑堂这样的人,只能是凡人。他们又是怎么分辨凡人和修士的呢?   冲禹不以为然:“看多了,自然分辨得出。”   是吗?杨五妮儿便又转头去看窗外。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晨光正好,正是出门的时候,街上行人颇多。杨五妮儿眯起眼睛细细观察了一阵后,若有所悟。   跑堂的先上了灵茶。冲禹啜了一口,皱了皱眉,放下杯子。抬头正看见那女童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微感意外。   “看出什么了?”他含笑问。   “高高在上。”杨五妮儿收回目光,答道。在凡人中,其实很容易分辨修士。凡人和修士走了对面,低头避让的是凡人,昂首挺胸,脚步毫不停留的,是修士。   在凡人中,修士高人一等。   “凡人看修士,也只能这样看。”冲禹道,“实则修士看凡人,看的是‘气’。修炼道法的人,身周总会有灵气凝聚。一个人身周一丝灵气也无,只能是凡人。”他说完,看了杨五妮儿一眼。觉得她不像一般的村童那样蠢笨,很有几分灵慧之气,可惜了一窍不通。转念又想到,自己辛苦寻找的可不就是一窍不通之人,她若不是,他才麻烦。   食物很快上桌,一碗白粥,四五样小菜。比起杨五妮儿在自家吃的那些食物,自然是精致昂贵得多。杨五妮儿饿了一晚,却怕吃猛了伤了肠胃,先慢慢的喝粥,待胃中舒适许多,才动起筷子。   将将吃饱之时,忽闻异声。抬头一看,一只纸鹤扇动着翅膀,自窗外飞进来。在冲禹面前盘旋了一周,落在他的指尖上,再也不动一下。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几个穿着一色劲装的男子抬着着几只箱子上得楼来,略看一看,便径直走到他们桌前。   “见过真人。”为首之人叉手行礼。“昨夜收到真人的传音符,便将东西准备好了,请真人过目。”   “放下即可。”冲禹道。   那人挥了下手,身后几个人便鱼贯上前,将箱子放在一旁,又垂手退下。   “真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无事,自去吧。”冲禹道。   那些人便恭敬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杨五妮儿看了冲禹一眼。   昨晚睡前她和他说了几句话,感觉他性情颇为平和。今晨他们又熟了几分,说话便又随意了些。他对她,也很是和蔼耐心。   可他对那些人说话,惜字如金。语气淡淡,神情淡淡。那种淡淡的样子,杨五妮儿虽然只见过几次,却印象极其深刻,正是修士对凡人最正常的态度。适才那些人,肌肉结实,步履矫健,的确都是习武之人,却也的确都是些凡人。所以冲禹驱使他们为他奔波,对他们的态度却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可她也是凡人。甚至,还不如大多数的凡人,能开一窍、两窍。她是个一窍不通的凡人。为什么对她,反而亲切和蔼?   这种和蔼亲切使她在清晨的短暂片刻中忘记了她和他的不同,可现在,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又回来了。她再不会忘了,她想。   她放下筷子,给自己斟了杯灵茶。闻着便茶香诱人,啜了一口下肚,肠胃间说不出来的舒服。明明是这么好的东西啊……她看了一眼冲禹面前只饮了一口便再没碰过的茶杯,垂眸。大约,对她来说已经很好的东西,对这位真人来说,却可能是粗劣难以入口吧?   待那些人退去,冲禹将几只箱子收进他的储物法宝,问杨五妮儿:“可吃好了?”   杨五妮儿点头。冲禹便招来跑堂的,丢给他几颗淡青色的小玉珠。跑堂的面露喜色,点头哈腰的恭送“两位仙师”下了楼。走出酒楼,冲禹便将杨五妮儿抱起,一飞冲天。   杨五妮儿被风迷了下眼,再睁开,繁华的城市已经在脚下。她扒着冲禹的肩膀向下望,街道似棋盘,屋宇林立,黑色的密集移动的蚂蚁似的小点,是街上的行人。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城市,只吃了一顿早饭,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就要离去了。   耳边冲禹安慰道:“宗门辖下,也有许多城市,以后再给你逛。眼下须得尽早赶回去。”说完,还拍了拍她的背心。   其实真的是个性情温和又温柔细心的大叔呢。   杨五妮儿微微一笑。她又不是真的村姑,怎么会为这个失望。她所在意者,不过是没有机会多获取一些这里的信息罢了。   冲禹停在半空,又取出了他的小船。小船迎风变大,这一次却跟昨晚不一样了。昨晚的小楼船十分小巧玲珑,船上房间虽然宽敞,也只是一间罢了。这一次船身却比昨晚大了数倍不止,船上一间小房变成了两层的楼阁。推门进去,是个大厅般的房间,一侧有楼梯,二楼有数个房间。   对杨五妮儿来说,不过就是另一种技术的压缩空间罢了。但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若太过平静,未免叫人生疑。便“呀”了一声,道:“变大了。”   那事若成,这丫头且要在小师弟身边待上一些时日,若什么都不懂,难免畏缩,惹得小师弟不喜,到底不美。冲禹便解释道:“我这法宝有九重变化。平时我一人用,便只展开一重,现下不过是展开了两重而已。若九重全展开,可纳千人。”    杨五妮儿心想,那可真是方便的交通工具。她便“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实相对于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女孩,她的反应还是太平静了。好在冲禹已经许多年没有接触过凡人,身边的人也没有谁会为这些事表现得一惊一乍,竟也没发觉有异。只觉得这女娃娃虽也因为好奇问些问题,却已然算是十分安静乖巧,不惹人厌。小师弟性子有些冷,这种安静的性子应该会对他胃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冲禹牵着杨五妮儿的手上了楼,随手推开一扇房门:“你就睡这间吧。”昨日是席地坐卧的古风,今天展开第二重,就变成了螺钿桌,雕花床,垂纱帐的奢靡风。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又柔又软。   冲禹把几只箱子取出,掀开看了看,把其中一只推过去:“给你置办了些衣物。”又指着床后说,“要沐浴洗澡,这边是净房。”   又指着两只箱子,告诉她:“这里面是吃食,你自取,不须再问我。 ”说罢,还掀开给她看……   然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个……哦,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冲禹尴尬道。   “……杨五。”是的,五妮儿是家里人叫的小名儿,杨五妮儿的大名其实是叫……杨五。嗯,差别不大,但还是有点差别的。比如,她现在可以被叫作杨五妮儿,总不能五六十岁,满脸皱纹的时候,还被叫作杨五妮儿吧。   “那个……小五,楼下倒有厨房,你……会烧饭吗?”   杨五看看两大箱子米面粮油肉菜——都是生的,淡定的道:“会。”   冲禹松了口气。他昨夜发了个传音符给宗门在此地的势力,要衣要物要食,却因辟谷多年,久不沾烟火,忘了说一句要制熟的能即食的食物。结果对方给了两大箱生食。幸好小丫头自己会烧饭,不然又要耽误时间再折腾一趟。   冲禹收了那两只箱子,道:“这个我放到厨房去,你若饿了,自去厨房烹饪。”看了看她身上破旧还烂了洞的衣服,道:“先将衣服换了吧。”说完,便自下楼去了。   杨五关上门,打开冲禹指给她的那只箱子,满满一箱全是衣服,鹅黄柳绿的。她黝黑的小黑手放上去一比,被鲜艳娇嫩的颜色衬得很有喜感。原来那会饿着肚子,只求吃饱,全不在意。这会不愁吃穿了,杨五看着黝黑的皮肤,也是有点堵心。只能慢慢养了。   翻了翻,好容易翻出一套颜色不那么娇嫩的。还想再找找看,却发现上面半箱倒都是合她身量的女童衣裙,下面半箱却全是成人的尺寸。打开另一只箱子,却都是些鞋子袜子、汗巾腰带、钗环首饰、头油脂粉之类的。鞋袜亦是有两种尺寸,女童和成人。   她收拾出一整套合适的衣物,绕到床后去了冲禹所说的“净房”。   木制的浴盆,木制的马桶,架子上有铜面盆。柜子打开,柔软的大布巾显然是做浴巾用的。然而水怎么办?   杨五打量了一下,浴盆和面盆上方都有两根铜管,上面有可以扳动的手柄。两个手柄上都刻有纹样,一个水波的符号,另一个是水波上面还有像云一样的纹样。难道……不会吧……   杨五试着扳动手柄。水波纹样手柄板开,下面的铜管里便流出凉水。水波云纹的手柄扳开,下面铜管里流出来的是冒着热气的热水!真的是冷热水管呢!   在穷苦山村里过了近两年农耕樵猎的原始生活的杨五瞬间生出串了世界的混乱感。   不管怎样,能舒服的洗澡,能有干净的新衣,单就生活水平而言,与一天之前她过的生活相比,可谓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天上不会掉馅饼,她眼下享用到的这些,需要她在将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杨五系好衣带,提上鞋子,默默的想。   在箱子里翻了翻,胭脂水粉她是暂且用不到,有几盒膏状的东西,闻起来有淡淡的香,在手背上抹开试了试,很舒服,应该是护肤品。嗯,这里叫面脂。对着铜镜好好擦了一层,希望能把晒得黝黑的皮肤拯救回来。   头发半干,便找根发带先随意扎在脑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的头发稀疏发黄,长得也慢,不算太长。   下了楼,不见冲禹,她摸了一圈,找到了厨房。厨房里有水缸水盆,冷热水管配得很齐全。灶台上有熟悉的手柄,刻着火焰的纹样。试着拉动一下,灶里“腾”的就燃起了火苗。再往下拉一截,火苗还能变得更旺。   很好,很方便。   杨五熄了火,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找了找,只看到装着米面粮油的箱子。她把食油调料都取出来摆放在外面,却找不到装着蔬菜鱼肉的箱子。转了一圈,发现厨房里还有扇窄窄的小门,像是有个小套间。门上的纹样看起来有点像她家乡的传统纹样里的冰裂纹。   想到这是一个人不借助任何工具就可以飞上天的世界,杨五淡定的拉开小门。一阵冰凉的白气扑面,装着菜肉蛋的箱子果然被冲禹放在了小套间里。很好,冲禹真人的私人豪华交通工具,不仅有浴室厨房,还配备冷库。   取了两样青菜一些肉,杨五挽起袖子,准备做饭。切菜的感觉很生疏。在杨家,怕燎到她,是从来不许她在做饭时靠近灶台的。这倒没什么,关键是……   她持着刀,忽然恍惚……   有多少年没亲自下过厨了?自从嫁给了那个男人,好像再没下过厨了吧?   嫁给那样的一个男人,过的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奢靡生活。住的是宫殿般的大宅,吃的是最上等的食材,一件日常的衣裙能花掉一个普通人半年的薪水。更不要说他给她的那些珠宝礼服、奇珍异玩。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他给不起的。还有身为他的妻子,不需对任何人低头的尊贵身份……   这样的生活,她若说这不是她想要的,简直是矫情到要死吧?所以,她从不说。   能理解她的,只有家人和她的好友。但他们都无能为力,甚至……当了推手。   一个人的幸福和一个星球的未来,孰重孰轻?   废话,当然是后者。   牺牲她一个人的婚姻,换取母星的未来,即便是她这个当事人,即便是在那个世界已经死去,到了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那真是一场……非常划算的交易啊。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书架上看到的名字是“《自欢》原名《XXXXXXXXX》”说明是之前预收的童鞋,觉得难受的话,删掉再从新收藏,就会只显示《自欢》了。   008   大厅里没有桌椅,九张几案三三排列,各配有四个蒲团。   杨五便端着她的饭菜随意在一张几案上坐下 ,独自用饭。冲禹也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做什么。吃完饭,手脚麻利的把碗碟冲洗干净收好。她前世久已不做这些事,还都是转世后在杨家给娘亲姐姐打打下手,才又熟悉了起来。   忽然听到冲禹在大厅中唤她:“小五,小五。”   杨五应了一声,甩甩手上的水走出来,抬眼看见冲禹的脸,不由失笑。   “怎了?”冲禹莫名。   杨五抿嘴笑笑,指指自己的脸颊:“这里。”   冲禹用手一摸,抹了一指头黑,原来是沾上墨了。自己也失笑,念了个清净诀,墨色便消失了。真是方便。   杨五笑道:“真人在写字?”   “计算个丹方。”冲禹道,“有个生僻的方子,不太熟,得重新计算。”   听到涉及这种专业知识又或者是职业机密,杨五就识趣的不追问了,只好奇道:“真人,你平时还洗澡吗?”   冲禹无语道:“自然要洗。”   “可一念咒,不就干净了?”   “那只是清净诀,只能除去外沾的污秽。即便不沾尘埃,人的身体自己也有杂物废物自体表排出。修炼之人身体内杂质少,可终究还是有。”   “净房里还有马桶……”杨五一双大眼眨啊眨,看着冲禹。   “我不用。”冲禹脸颊抽了抽,“我辟谷多年,早没有五谷轮回之扰。但是门里的年轻弟子还需要。他们尚不能辟谷,还需每日轮回。除非舍得口腹之欲,只服用辟谷丹。”   “那就不用吃饭了是吗?”   “正是。”   “那要是遇到灾年,有辟谷丹,可以救活许多生命。”   不过闲聊而已,话题却突然扯到这里,冲禹不由微讶,看了她一眼。换下了破破烂烂的旧衣,杨五没有穿那些繁琐的长裙,只挑了身浅青色的童子采衣。浅淡的颜色有效的淡化了皮肤黝黑的印象,整个人看上去顺眼不少。   冲禹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才发现她五官其实生得不错,只是因为实在太黑太瘦了,才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丑,不愿去细看。   “怎的突然想到这个?”他问。   杨五沉默了一下,道:“我们那里有妖物作祟,连着旱了两年,村里好多个才出生的孩子都没能养活。我大姐也是去年给卖掉了……”   原来如此,冲禹颔首,问:“那妖物后来如何?”   “有仙长扑灭了。旱情就解了。”   “有妖物作祟,我等倒可以干预。但若纯是自然造化之力,我等修道之人,是不会干预的。”   “为何?”   “修道修道,自然要顺应天道,怎可逆天而行。”冲禹回答得理所当然。   可人类探索知识,发展技术,不就是为了逆天吗?这是价值理念的不同,杨五也不争辩,只道:“懂了。”   懂了?真的懂了吗?不过是个孩子呢。若真是懂了,有这份聪慧,却不能修炼,真是……可惜了。   一转念,才想起来自己下楼来是为着什么,冲禹不由扶额。“叫你闲扯得,竟忘了为甚唤你。来,伸出手来……”   杨五听话的伸出手,风刃擦过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颤巍巍的。冲禹取出个小瓶,那滴血珠子飘飘忽忽的就飞进了瓶中。   “真人这是要做什么?”她不动声色的问。   “计算丹方。”冲禹只留下一句,就匆匆上楼。在他身形消失之前,杨五赶着问了一句:“真人,可以去屋子外面吗?”   “可。”冲禹的声音自楼上飘下来,“别跳船就行~”   杨五莞尔。   推开门,外面一片白蒙蒙,船正自一片云中穿过。很快,脱出云汽中,便阳光刺目。在这样的高空中,甲板上温度和房中一般,也只有小小的微风吹拂。侧耳便能听到的高空中的气流呼啸,一丝也吹不到甲板上。   杨五扒着船沿,小手努力向外探出去,果然触到了一层力场。这层力场将楼船包裹保护起来,一点不受外面气流的影响。   她收回手,扒着船沿往下望。大片大片的都是绿色。河流细细的像银色的带子。也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区域,应该是有人居住生活的城镇,或者村落。   她托着腮,回想适才和冲禹的对话。   计算丹方,他说。用她的血。他回答这句话的时候,避开了她的目光。   前路……有十分不好的预感啊……   接下来几天,她就没看见冲禹的人影,猜想他可能还关在房间里计算他那丹方。她在箱子里扒拉出来一套分体的上衣和裤子,扎紧腰带,绕着甲板跑步。   这船展开第二重,看起来像是能搭乘几十人的样子,从船头到船尾绕一圈大约有二百米长。她人小腿短,正好不嫌地方小,一圈一圈的绕着跑。伙食变好了,营养跟上了,跑起步来都觉得气力长足。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晒。船飞得高,在云层之上,阳光没有遮挡。杨五觉得自己好像更黑了,但考虑到未知的前程,比起爱美之心,她还是选择让身体更结实一点。就是逃跑,也得跑得更快一点啊。   在甲板上,风景没有遮挡。她常常跑着步,便能看到别的修士在天空飞行。有踩着长剑的,有坐轿子的,有躺在软塌上的,有骑着异兽的……交通工具各式各样。但不管脚下踩的、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这些能在天上飞行的修士,看起来都是那么自在潇洒。   正跑着步,看见前面斜飞过来一个骑着大葫芦的白胡子老头。她停下来望他。老头正躺在大葫芦上,抱着个小葫芦喝酒。感觉到视线,转看过来,见是个小小女孩,便冲她笑笑。葫芦和飞舟便交叉而过,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杨五站在船舷边,望着葫芦消失的方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对自己不能修行这件事,微微的感到失落。   两个交通工具速度都不慢,眨眼那葫芦就消失在了云雾中。杨五转回头,准备接着跑,头顶却响起了冲禹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推开窗子,正向下望着她:“你跑来跑去的作甚?已经够黑了,别再晒了。”   “那不行。”杨五叉着腰仰头笑道,“老不动,身体都钝了。”   念头一转,笑问道:“真人,你有没有刀?我爹说,功夫一天不练,就会搁下。我已经好几天没练刀了。”简简单单的,不仅传达了她会功夫的事,还栽到了她爹的头上。   冲禹看着她黝黑发亮的皮肤,十分糟心,随意自储物法宝中摸出一把刀扔了下去。那刀坠落到杨五头顶,便悬浮了起来。杨五跳起来,把刀抓在手里,发现是把短刀,大小正适合她用。   她咧嘴一笑:“谢谢真人。”一口雪白的牙齿,更衬得皮肤黑得不能看。   “真人,这里。”她指指自己额头,抱着刀跑掉了。   冲禹用手一抹额头,抹了一手墨。施了个清净诀,杨五已经跑到船头去了。冲禹兀自在那里糟心,碎碎念叨:“哪像个姑娘家,没见过小姑娘这么不爱美的。”   “黑成这样,小师弟那么挑剔的人,可怎么受得了。”   “说不得,还得再配些美白的药材才行。”   冲禹每日关在房间里鼓捣他的丹方,虽然没出去看,却也可用神识探知船上动静。杨五每天自己烧制一日三餐,自己收拾碗碟锅灶,白日里大部分时间要么跑步,要么练刀。   若是有个凡人高手在场,必会惊异这女娃刀法精妙。可在冲禹这等修士眼中,既无灵气亦无真力,丝毫不具有任何杀伤力。他便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女娃作息规律,练功十分勤谨自律,生活起居全靠自己照顾自己,无事从来不来打扰他,真真是个好孩子。   杨五知道冲禹要带她去长天宗。却不知道长天宗在何方,有多远,旅途要多久。冲禹不说,她也不问。如此,船在天上飞了十来日,她晚上在甲板上观望星辰,发现行进的方向与最初有了些微的偏离。   第二日她问了冲禹。冲禹挑眉,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的知道的?”   “看星星的位置。”她神色的自然,“我们进山,最容易迷失方向。白天看看树冠的稀密,晚上看星星的位置。”   冲禹道:“我丹方已经计算好,眼下就近去取些药草。”   这一“就近”,就“就近”到人家皇宫里去了。   船直接悬停在人家皇宫的正殿前。杨五扒着船舷看着平日里脸上经常染上墨汁而不自知的大叔,这时候衣袂飘飘,浑身上下往外冒着仙气儿,一点不客气的在那接受一个看起来显然是人家皇帝的中年人叩拜。   一溜儿的内侍捧着匣子一样样的给冲禹过目。皇帝额头冒汗,口称“上仙”,连连请罪:“多隆草只有二十年份的,陵血果实在找不到,照上仙所说的,寻了六十年份的瑾箐花替代……”   冲禹长袖一拂,把那些匣子都收了,道:“罢了,陵血果原也不是此地所产。”说着,摸出一只玉瓶递过去。   那皇帝躬着身子亲自两手接过,两眼放光,喜不自禁的道谢:“多谢上仙赐下仙丹!”   “真人。”   “嗯?”   “你给他的是什么?治病的药?”   “不过是些养生怡气的丹药罢了,能让他多活几年。”   “……长生不老?”   冲禹失笑:“修道之人尚不能做到的事,凡人又怎么可能凭几粒丹药就得长生。”   “可他能多活。”   “也就几年罢了。”   “那也是延长了寿命,不是说不能随意干预天道吗?”   “正是。”冲禹目露赞许,道,“不能干预,所以,只是延长了寿命,不是延长了寿数。”   杨五妮儿早就发现冲禹这位真人,十分好为人师,他兴致来时,很能与你侃侃而谈。她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冲禹道:“何为寿数?凡人寿数,以百年为限。活到百岁,便是无病无痛,也会油尽灯枯而去。这便是寿数。当然,偶有一二特别之人,能活过百岁之限,那都是得天独厚,受造化钟意之人,不在此论。”   “适才说了,凡人寿数以百为限,可又有多少凡人能活到百岁的?”看杨五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点点头,赞许道:“如你所想。六十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耋耄……大多凡人,或病或痛,或灾或祸,总是活不到寿数便撒手人寰了。”   “你看此国国主,体态虚胖,那是饮食过精,又沉迷女咳咳那个后宫所致。体虚肥胖,血流不畅,内火虚高。照他的情况,能活到五十岁已是造化。”   “我的丹药怡体养气,能排浊化清,调理他体内失衡的状态。他吃了,自然便就能多活几年。”   “但是,”杨五微笑,“依然活在他的寿数大限之内,所以,真人你并没有干预天道。”   皮肤黝黑,身体干瘦的丑丫头,偏有一双幽邃妙目。说话的时候,目光澄澈沉静,肩背自然挺直。冲禹不知道是否自己错觉,有那么一瞬,觉得身前和自己对坐喝茶的乡下小丫头宛如闺阁名媛。   再看时,便又是那个很乖巧话不多的乡下小丫头了,乖觉的给他斟茶。   虽然又黑又瘦的实在丑了些,却实在是个讨喜的孩子。若是能开个几窍,便是不收作弟子,也可以带回去做个安静又周到的侍女。   想到自己对她的安排,冲禹心底不由产生一丝愧疚,微微移开了目光。   又来了。不敢对视。   心理学上来说,这是人心虚下的本能反应。除非受过特别的心理训练,心理素质特别强大,否则是很难察觉并克服这种潜意识反应的。这位真人啊,到底对她有什么心虚的?   杨五垂眸,轻轻吹着手中茶盏,饮下了那一杯灵茶。   杨五内心的疑问,维持了一路。   冲禹拿到了需要的药草,修正了飞舟的航线,重新朝着长天宗的方向加速前进。他自己则缩到了一楼的丹室里,开炉炼丹。他在丹室里待了七天,试验了许多次,终于炼出了他想要的丹药。   杨五闲谈中也笑着试探问他炼的是什么丹,他神色纠结,摇头不语。对杨五却益发的和蔼起来。中间补给过两次,抬上船来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衣服首饰。她想要吃“糖豆”便一口气给她好几瓶。杨五早问出来了,给那皇帝的其实也不过就是类似“糖豆”的丹药罢了,只不过是品相、效力更好一些的而已。   后抬上船的箱子,杨五打开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衣服都是成人尺寸,并不像是为她准备的,不知为何要放到她的房中。   从杨五的家乡算起,飞舟足足飞了一月有余,冲禹终于告诉杨五,再一日便可抵达长天宗了。   “把这个吃了。”他说。手心里是一颗血红色的丹药,闻起来不香,甚至散发着一点点刺鼻的味道,显然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灵药。   气质出尘的男子伸着手,静静的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表情,明白表达了这是她必须遵从的命令。   这一路的和蔼,一路的亲切,一路的有问必答,终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009   “这是什么?”杨五站在符阵中,抬头问。大大的眼睛黑清幽明亮,带着孩童不该有的平静。   “稍后我一并讲给你听,你且先服下。”冲禹说。   杨五低头,默默的计算她拔刀打败冲禹并能安然从一条飞在百丈高空的船上逃跑的概率有多高——非但不高,还低得令人发指。杨五于是抬头,伸出黝黑小手,拿起那颗丹药放进了嘴里。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微烫的热流从胃里腾起,在身体里游走。除此之外,倒也并无别的感觉。   直到,冲禹催动阵盘,发动了了符阵。   他一路宅在房中,计算来计算去,计算的可不止是丹方,还有这阵法。   脚下的阵法发出微弱的光来,杨五下意识的低头看去。还没看清那些繁复的花纹和符号,身体里散开的那股热流突然消失了。就像水渗入宣纸一样,渗入了她的血肉骨髓。疼痛来得毫无准备,杨五甚至没来得及呻/吟一声就倒在了阵法中,瞬间便汗湿了衣裳!   那疼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发自身体深处,疼至了骨髓里!杨五想咬牙忍耐,牙齿却因为疼痛颤抖,不断的碰触,发出“格格”的声音。她手指用力的抠着地板,若不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指甲就要抠出血来!   “我有一位师弟,道号冲昕,身中三昧螭火之毒……”冲禹轻声说道。“此毒无药可解,唯有以功法将之导出体外才可。”   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杨五的手深深的抠进地毯里,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滑下,进入了眼睛里,模糊了视线。那种疼痛让她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裂开了一样。   “……此毒至阳至烈,需要一个纯阴之体的女子,作为导出的引子和容纳之器。这女子还必须是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   “我同你讲过,人体有窍,三窍便可形成循环。阴阳和合之时,二合为一。这女子与我师弟便合为一体,她哪怕是只有一窍,也能与我师弟体内之窍相联通,形成循环。如此,则毒即便引出体外,又会循着这循环回到我师弟身上。唯有一窍不通之人,无法循环,这引毒之法,方是单向。”   阴阳和合?……还以为,是要吃她的血肉作解药呢……杨五疼得在地上翻滚。她的骨头!她的骨头真的要裂开了!冲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 小五,你若痛得厉害……”冲禹终是不忍道,“就喊出来,别强忍着……”   疼就喊出来,别强忍着?   是啊!她为什么要忍!在别人眼中,她并不是她想的那个她。她现在是杨五啊,一个小姑娘。她难过应该哭,她疼了应该喊。会哭会喊,才像一个真的小姑娘吧?   杨五心思电转,瞬间转过弯来。可她最终没有喊出来。她觉得她的骨头仿佛裂开了,并不是错觉,她的骨头是真的裂开了。剧烈的疼痛中,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冲禹盯着阵法中昏过去的小姑娘。昏过去也好,免得受这疼痛之苦。他加力催动阵法,杨五身下的阵法益发明亮。在这光芒中,杨五小小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开始长大。随着小小身躯一寸寸长大,她身上的衣衫开始绷紧,最终被撑破。冲禹早有准备,丢了件长衫遮住她裸/露出来的身体。长衫下,只看到原本稀疏枯黄的头发渐渐变长、变多,变得乌黑,迤逦了一地……   等到符阵光芒黯去,长衫覆着的女子的身体也不再变化的时候,地上躺着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黑不溜秋的小女孩。   年轻的女子肌肤如蜜,发色鸦青。冲禹蹲下身去,拨开被汗水黏住的发丝,露出来的是一张姣好的面孔。冲禹松了口气。生得还算不错,总算不太委屈师弟。   他将她裹好抱起,轻轻放在床上。看着她,摇了摇了头,叹了口气。   喂喂,已经这么熟了,再打个折啊。   姑娘,你别太贪心啊,已经给算便宜许多了。小道也要有赚头啊。   小气!你这符箓成本根本就是些黄纸朱砂吧,简直是无本生意啊。   姑娘,话不能这么说。我卖给你些黄纸朱砂,你可写得出符箓来?贫道卖的可不是纸,是多年所学,是辛苦修行……   知道啦,道长你真的很厉害!所以,再便宜一点吧!   ……啧,你这女子真是贪心。真的不能再便宜了。这样吧,这张符给你作添头好了。来,别动……   哎哟!你干嘛!这是我的血!咦,那张符呢?   取你一滴心头血,符已经融进你的神魂里了。这可是保命的东西。若你肉身亡了,可保你神魂不灭,另寻宿体转生。虽然要重新出生一次,但你能保有记忆,所以,你还是你。   ……听起来像是高级货。这么高级的东西,为什么作添头?骗我的吧?   咳咳咳咳……那个,那是因为,这个符也还在试验阶段……效力……那个咳咳贫道还没有验证……   居然拿我当小白鼠!你那种世界的东西,到我这边的世界,本来效力就会减弱啊!居然还是试验品!不行不行!我太亏了,再给我打个折!   ……   ……   在剧烈的疼痛中,杨五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了。她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后便是无数的画面,数不清的回忆。转生以来,一直将她脑中信息与她隔阂起来的那一层屏障,终于彻彻底底的破碎了。   在许多的回忆中,杨五看到了早被她遗忘的事。她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意外的,幸运的得到一个能与别的世界联通的交易器。不仅能与别的世界进行物质交换,还能强化她的基因,让她不断的变强。她怀揣着这秘密,离开了母星,四处闯荡。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得到这样的神器,并没有使她立刻就能天下无敌,大杀四方。正相反,在四处闯荡,寻找可以与其他世界进行交易的合适的商品的那些年,年轻姑娘很是过了几年拮据的生活。和别的世界的交易者讨价还价,是她的生活常态。   那个道士好小气的,每次跟他要折扣都磨磨唧唧的。但他的护甲符真的很好使。多少次,异形的尾鞭、巨螯攻击到她身上,都是白光一闪,被卸去了大部分力量,使她保全了性命。   后来,她越来越强了,手头也宽裕起来,渐渐买的都是些高级货了。当年买东西时讨价还价附赠的添头,早被她遗忘了。再后来,她的身体达到了强化的极限,再无法承受交易器进一步的强化,她便剥离了交易器。她那时已经嫁给了那个男人,已经做了多年的贵夫人,他不会再允许她回到战场。他和她都以为,她再不会面对那些生生死死了。   谁想到她最后会陷入那样的死境。她虽然已经没有了交易器,但身上其实还有许多保命的手段,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来说,足够了。除非,在宇宙空间中,被异形层层包围。   结果,她真的就在寂静无援的宇宙中,被异形层层包围了!上下四方只有漆黑的真空,飞船被数不清的异形层层包裹,坚硬的钢铁合金被啃食,飞船解体。这是必死的境地,再多的保命手段最终也会耗尽。   最后的最后,为了不被寄生,她把只剩一颗子弹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太阳穴。   砰——   ……   ……   原来……如此啊。   杨五睁开了眼。   “你醒了。”床帐外传来冲禹的声音。   杨五动了动,撑起身体。身上一凉,盖着的长衫滑落,露出了挂着些布条碎布的半果身体。她顿了顿,抬起手。薄薄的手掌,长长的纤细的手指,这……不是小女孩的手。她低下头,原本平板的童儿身体,现在峰峦起伏,玲珑有致。   “穿上衣服。”冲禹道。   杨五这才看到床脚搁着一整套成年女子的衣衫。她抬抬手臂,感觉骨头还隐隐生痛,却也能活动自如了。便扯下身上的烂布条,拿起新衣,一件件的穿上。   听到床帐掀起的动静,站在窗边的冲禹转身看过来。赤足站在地毯上的杨五已经不是那个黑不溜秋,又干又瘦的小女娃了。她长发乌黑如瀑,容貌明丽,胸脯丰盈,腰肢纤细。   冲禹忍不住皱起眉头,道:“怎地还是这般黑?”   黑吗?杨五抬起手臂。衣袖滑落,露出蜜色的肌肤。身体变大了,原本皮肤里的黑色素的量却没有变,被稀释成蜜一般的颜色,以杨五的审美来看,其实是十分健康美丽的肤色。显然这种健康的美,冲禹这位真人欣赏不来。   “我怎么,变成,这样?”杨五开口道。她的身体,骨骼血肉还隐隐发痛,说起话来略感滞涩。“那是什么,丹药?”   冲禹沉默了一下,道:“迎风丹。”   “取‘迎风就长’之意。用来催熟年幼灵兽,以便宰杀入药或炼丹的。我给你配的这颗,将你催熟八年,你现在的身体,骨龄十六岁了。”   十六,女孩子已经来了初潮,身体成熟到可以孕育生命。所以凡人女子,十五及笄,十六便可许嫁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杨五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昏迷之前冲禹所说的那些话浮现在脑海里。引毒,合体,阴阳交合……杨五不用多问,作为成年女性,她已经基本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冲禹,冲禹也正看着她。她的眼睛幽邃沉静,怎么看都不像个小女孩。这样也好,正好能骗过师弟。冲禹眉头微蹙,又释怀。他伸出手,屈指一弹,杨五身边厚重的螺钿圆桌“轰”的一声炸裂成碎片。   杨五本能的侧头,抬臂挡住脸。飞起的木屑激射到手臂上,打得生疼。   “听好,待回到宗门,不论谁问,你都是十六岁!你若敢泄露真实年龄,让我师弟知道,这便是你的下场!”冲禹厉声道。“杨五!你可听明白了?”   凡人本就敬畏修士,像杨五这样生活在偏僻山村之人,无甚见识,更是把修士奉为仙人。杨五若是真的乡野丫头,早就该吓得发抖,跪地匍匐口称“遵命”了。她却只是点了点,平静的道:“明白了。”   好在冲禹一直觉得她是个聪慧的女孩,见她遇事不慌乱,沉静如往昔,反而颇是满意。忽然听到杨五缓慢的开口道:“催熟,的八年,可……还在?”   冲禹骤然抬眼看去,那少女模样的人正静静的看着他。   知她聪慧,不料竟聪慧至此!这要是个能修行之人,哪怕只开了三窍,冲这份敏锐聪慧,冲禹也要破例将她揽入门墙。这真是……可惜了啊。   冲禹与她对视片刻,道:“生命自然生发,乃是天道,以丹药催熟,乃是逆天。伤的是生灵寿数。”   “寿数?不是寿命?”杨五看着他。   “是寿数。”冲禹点头,承认。“即便这些灵兽本就是为了宰杀入药,依然有干天和。所以迎风丹,一直都是禁药。”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杨五的眼睛,见她眼底平静无波,心中暗暗点头,才道:“所以,我给你用的并不是纯正的迎风丹,是我自己改进的。”   “我将丹与符法结合,只借了丹药的催长之力,待事了,我会解除符药之力,将你的身体还复成你该有的样子。虽不会减你寿数,却对你的身体还是有些影响,或许会影响你的寿命。”   “寿命?不是寿数?”   “不是寿数,是寿命。你莫怕,我会想办法给你调理。路上时间紧,我才初步给你订好调理方案。待回到宗门后,我再细细完善,力求将丹符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不管怎样,肯定不会影响你的寿数。那等有违天和的事,我们长天宗的人,决不会干。”   那么,让年未及笄的女童与人合体为人引毒就不有违天和了吗?在她原来的世界,干这种事,是要把牢底坐穿的。   杨五内心的讥讽之意太过强烈,面上便露出一丝带着嘲意的冷笑。   冲禹先是一怔,随即领悟了这一丝嘲讽之笑的含义。他不由老脸发烧,跺脚道:“你莫乱想,我那师弟生性耿直,若知道你的年纪,必不肯令你为他引毒。纯阴之体又一窍不通的凡女,几十年怕都难出生一个,他经脉为毒力所侵已有两年,等不了那许多时候。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说着,走到门口,转头看那杨五,正神情淡淡的看着他。她这份淡然令得这位真人又气又恼,但偏偏的确是他不厚道在先,甚是理亏。   “罢了,罢了!”他大袖一甩,恼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我一人承担!”   “杨五,你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待此事事了,再告诉我。”   “这是我欠你的,你之所求,我必尽力而为,算是对你的补偿吧。”   说完,气恼交加的真人,甩门离开了。   010      冲禹表现得仿佛还有一丝良心和愧疚。可是杨五看着那扇关闭了的房门,心中只是微哂。   那些成人女装和女童的衣服是一起抬上船的,就在她被冲禹带离杨家的第二天早晨。他从一开始就作出了决定,无视了她的年龄,坚决的要把杨五这个小小女童拿去给他的师弟做药引……或是炉鼎。或许,这个决定作出的比她想的更早,或许在他说出“带我去见你父母”的时候,她这操淡的未来就已经被他确定下来了。   杨五推开门,赤着脚走出阁楼,站在二楼的外廊上。   楼阁之外,是高远天空,云层在下方飞快掠过,偶尔能从缝隙间看到大地上的壮丽河山。若从这船上跳下去,应该不会摔死,在半空中就会直接被高空的低气温冻死了。   呼啸的罡风穿过笼罩着飞舟的力场,变得轻柔温和,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裙角。   杨五望着云朵缝隙间闪过的大地山河,当然没有跳下去自杀的想法。眼下的境况虽然称不上好,也远算不得是死境。死境啊,她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那真的是再没有一丝希望的绝望。她扣动扳机的时候,并无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解脱。   能转世投胎,是一个意外。但这意外既然已经发生了,她便没想过轻易放弃。   她只是觉得讽刺。再世为人,居然又遇到了与上一辈子近似的情况。在强者的压迫下,她的个人意愿如尘埃般微弱。既然不想死,也不能逃,那便忍着吧。上一世,不也是这么忍过来的吗?甚至,比起上一世那些莫名其妙突然就压到肩膀上的山一样重的责任,起码这一回,她是为了她自己的生存而去忍,听上去似乎应该更容易一些。   毕竟忍耐,是弱者在逆境下最明智的选择吧。   晚上她在大厅里独自用饭的时候,冲禹从楼上下来,将几只玉瓶丢在几案上。“咳。”他说,“拿去当零嘴吃吧。”   杨五平静的将玉瓶都收进腰间锦囊里:“谢谢。”   冲禹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道:“这几瓶是上品的清光丹、络香丸、冰梅津露丹,凡人服用,可去浊化清,强身健体,百病不生。于你身体调理,是极好的。”   杨五道:“好。”   这回答简单又平静,冲禹一噎,再无话可说。甩甩袖子,上楼去了。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或者惊恐委屈,或者愤怒出离,杨五……还是年纪小吧,他想。因为年纪太小,他说的那些事,她可能根本没明白。   杨五回到房里,摇了摇那些玉瓶,听着都还有空间。便拔开塞子,将几只玉瓶里的东西合并在三只玉瓶里,包括冲羽最早给她的那一瓶“糖豆”。   那“糖豆”能生肌肉骨,她当时拿到是留作危险时候当救命的药用的,没有真舍得当糖豆吃。现在拿出来,和冲禹刚刚给她的几种丹药放在一起,无论是丹药的卖相还是香气,立刻就看出等级差异来了。新到手的丹药打开塞子,便满室药香,颗粒饱满浑圆,隐约的流光之下,能看见繁杂的花纹。无怪乎冲禹要特意强调这些是“上品”呢。   既然上品都能给她当零嘴吃,那她也不用那么舍不得了。她捏起一颗泛着粉红光泽的丹药便放入了口中。一股梅香瞬间淹没了口鼻,一点冰凉但是舒适的感觉浸入肺腑肠胃。她甚至隐隐觉得,连皮肤上都渗出梅香来了。   生理上的舒适感让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冲禹办事不厚道,给出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   才刚刚这么想,腹中忽然有绞痛腾起,来得又快又急。杨五脸色微变,捂着小腹疾步奔进了净房。这一晚,她来来回回去了五六趟净房。为了不让自己脱水,每从净房出来,便给自己大杯的灌灵茶。   那灵茶是冲禹船上自备的,比他们在酒楼里喝到的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一杯灵茶下肚,刚刚有点虚的身体便感觉回复了不少元气。她没有惊动冲禹,因为她已经发现,每去一次净房,她的身体便感觉轻盈了几分。她猜到这与她刚刚吃下的那颗丹药有关。   折腾了一晚,等到肠胃平静下来,她倒在床上,很快便沉沉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伸出手臂时,感觉皮肤像是都变白了一点。   下了楼来,冲禹已经在坐在大厅里喝茶。看了她一眼,便道:“服了冰梅津露丹?”   杨五便想起昨晚吃下的那颗丹药,确实既有沁人心脾的梅香和冰凉之意。抬起手闻了闻,梅香已经散去了。   冲禹点头:“看起来干净多了。冰梅津露丹最能排浊,你多吃点,我师弟很挑的,你身上烟火浊气太重,肉身杂质太多,他必要嫌弃的。唉,你怎地还是这样黑,清光丹你也多吃几颗,说不得能变白些。”   杨五转生以来,受生存条件所限,外貌上被前世甩了十万八千里,但她也并不嫌弃自己。但不嫌弃自己,不代表可以任别人嫌弃。无语的转过头去,坐下静静的喝茶。   昨日之前,他们还能有说有笑。年长者和蔼慈爱,年少者单纯沉静,可谓宾主得宜。可当遮羞布撕开,露出后面的利益与目的之后,杨五同冲禹就没甚好说的了。她其实知道,作为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面对冲禹这样的修士,既然前程已定,无法改变,她更应该做的是讨好眼前强大的修士。   低头,妥协,虚与委蛇,这些她都不陌生。年轻时自己在外闯荡的时候,看人脸色是家常便饭。她原以为她还可以做到。可当她下楼来,坐在冲禹身边时,她却发现原来她已经做不到了。   她已经做了太多年的贵夫人。嫁给那个男人,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一直不给她,可他的的确确给了她财富、地位和尊荣。作为他的妻子,她几乎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和妥协。几十年这样的生活后,纵然她无力改变眼前的境况,却也不想去讨好奉承压迫她的人。   冲禹微叹。   其实在修士眼中,凡人和蝼蚁也差不太多。若换了别的人,甚至会觉得这么做对杨五一个不能修行之人来说不啻于一场大恩德,否则像她这样的一窍不通之人,这辈子有什么机会踏足长天宗?幸而冲禹生性平和,生平沉迷于丹道符道,心思单纯。这段时间相处,他颇是喜欢这个聪慧的凡人小丫头,甚至一度为她不能修行而遗憾。   这丫头生得黑些,粗糙些,等师弟这毒解了,怕也不会留她在身边做姬妾。这样的话,他便把她收在身边做个婢女吧。凡人寿短,让她在他的山头上终老,保她一生无病无痛就是了。   这样想着,他才心下稍安。对杨五道:“宗门就要到了,你可要看看。”   杨五放下茶杯,点头道:“好。”   遂起身随着冲禹来到船头。   飞舟开始减速并降低高度。待到了云层之下,没了遮挡,便可清楚的看到峰峦叠嶂,长河如带,波光粼粼。不怪修士看不起凡人,便是这等景象,许多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看到。   飞舟一再降低高度,速度减了下来。远处渐渐能望见如倒扣的巨碗般的虹光,随着飞舟驶近,模糊能看到虹光内的峰影。路上她曾问过这飞舟的速度,冲禹答“日行万里”。杨五计算一下,相当于时速四百里,以她原来世界的技术,其实也不算得什么。但这里,凡人可还骑着骡子、推着独轮车用两条腿赶路呢。   这日行万里的飞舟在近虹罩还有几里的地方减慢了速度。愈是接近,愈能感受到那虹罩的巨大,里面影影绰绰能看到数十险峰,多条山岭。冲禹道:“这是护山大阵。”说罢,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   昔日宗门收录新的弟子,不说那些来自普通凡人家庭的孩童,便是出于修道世家的子弟,第一次见到这护山大阵,也要目眩神迷,叹一声壮丽。偏偏身边这来自偏僻山村的女娃娃,只是平静的看着,并没有丝毫被震撼的样子。冲禹不由感到一丝异样。   忽见那少女模样的女娃娃嘴角微翘,赞道:“真漂亮。”   冲禹嘴角抽了抽,心中那一丝异样却化去了。他只当是这女娃年纪幼小,又无甚见识,虽然聪慧,到底不能明白这护山大阵的震撼人心之处。却不知道,杨五前世身份尊贵,丈夫富可敌国。不知道走过宇宙中多少地方,看过多少壮丽奇景。眼前所见能让普通人目眩神迷,心神震慑,于她,也就只当得一句“真漂亮”。   船终于驶到虹罩之前,速度缓慢,船头先没了进去,并无一丝阻碍。杨五站在冲禹身边,眼看着那湖面一般的虹光愈来愈近,也并不慌张。眼睛闭了一瞬,仿佛微风拂面,再睁开,身体已经穿过虹光,进入了长天宗的地界。   待飞舟完整的穿过虹光,杨五眼前白光闪过,一路上保护着飞舟的力场现了一下形,随后便消失了。船上忽然有了风,她新剪的额发便乱了。用手轻轻的拂开,抬眼望去,饶是她见过许多美景,也要赞叹一声:“真美。”   的确是美,如画一般。山峰如墨,白色的烟云氤氲。近处能看到一片雨云缓缓飘动,笼罩之处,洒落一片雨露。远处,却有巨大虹桥横跨数峰。飞舟在山峰间飞行,收了保护罩,却并没有猛烈的罡风,风力虽大些,却吹得令人舒服。   鹤唳声忽起。一行仙鹤缓缓扇动翅膀,穿过一片白云。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清唳数声,领头的白鹤一扭长长脖颈,朝冲禹的飞舟飞来。杨五便看到冲禹露出微笑,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把丹药,朝正在绕着飞舟盘旋的仙鹤抛去。仙鹤们欢快鸣叫几声,队形瞬间散乱,一只只拢了翅膀,箭矢般飞速滑翔出去,争抢那些丹丸。待丹丸一颗不剩的进了肚,又排成一列,飞到船头盘旋。领头那只还低鸣几声,扇动翅膀,飞到冲禹身畔,低下了头去。   冲禹摸了摸鹤儿头羽,笑眯眯道:“两年不见,可想我了?”那鹤儿竟似通人性,鸣叫了几声作答。冲禹哈哈大笑:“分明是想我的丹丸了,馋嘴!”   一转头,杨五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正看着他:“哦,糖豆啊……”   冲禹一僵,讪讪道:“都能吃,都能吃!”   杨五无语转头,凝望眼前瑰丽景象。山峦云雾,只让她觉得美丽,并不能令她震撼,令她震撼的却是……人。   碧空中朵朵白云,行行仙鹤飞行其间,又有种种异鸟奇兽,或扇动翅膀,或脚踏罡风。然而杨五的注意力却全然被人吸引走了。   可爱童儿骑着仙鹤,英气少年脚踏飞剑,美丽少女拢膝坐着彩绫。亦有中年男子驾着云雾,端庄妇人乘着碧青巨兽……人来人往,空中时时便有白光一掠而过,端得是交通繁忙。   杨五凝望着这些人。骑鹤童儿左顾右盼,时不时便往嘴里填些零食;御剑少年本目不斜视,却忽然瞥见了彩绫少女斜斜飞过,顿时便一个趔趄,险些从飞剑上跌落,堪堪稳住身形,便满脸通红偷偷向少女望去;少女回头,素手掩口,吃吃的笑;中年男子与端庄妇人远远的便打招呼,于空中汇合,并肩而行,含笑交谈……    和山村里的人们时常挂在眉间的愁苦麻木不同,他们没有粗粝的皮肤,佝偻的肩背,他们眸光灵动,神色怡然。不管是童子还是成人,都带着股无忧无虑的随意。他们是造化钟灵毓秀的产物,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他们是鲜活的,跳跃的,充满生机的。   杨五望着他们,沉静的眼底被注入了鲜活的生机,转生以来压抑在心间的憋闷忽然便散去了。      011   飞舟向前驶去,所行之处,男子合揖躬身,女子低眉垂首,纷纷行礼避让。看得出来冲禹在这宗门中颇有地位。   杨五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双手拢袖,眺望远方。浑身上下,一尘不染,颌下长须同阔大衣袖一起在风中翻飞,微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此时看着,真有那么几分仙气儿。   那些人看他的目光也是欢喜的。年长的还矜持些。几个骑鹤童子可没什么顾虑,都飞过来叽叽喳喳,清脆的童音欢快的叫着:“真人回来啦!真人回来了啦!”   冲禹不以为忤,还笑眯眯的摸他们的头,问他们有没有认真修炼。童子们争先恐后的表功,一个个都说自己修炼得最勤奋最认真。冲禹哈哈大笑,掏出一只玉瓶递给其中一个:“拿去分吧。”   小娃娃们一阵欢呼,道了谢,骑着白鹤飞跑了。   杨五看得嘴角微翘。   远处又有一队玄衣劲装的英武青年,踏着飞剑,衣袂飘飘,队形整齐的飞了过来。活脱脱便像是刚才那列白鹤的人形版,直直的朝着飞舟飞来。   “真人!您回来啦!”为首的青年欢喜的叫道,控制住速度,与飞舟并行。   “小柯。”冲禹道。“怎地是你。”   青年英气勃勃,声音宏亮:“今年师侄领了巡山执事。”   “甚好。”冲禹道,“掌门可好。”   “掌门闭关尚未有消息。”   “冲昕师弟如何?”   “道君安好。冲琳真人每旬往炼阳峰一次。真人且放心。”   冲禹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又询问起他不在的这两年,宗门中都有些什么大事。小柯便仔细回忆,认真作答。只是间或往冲禹身后瞟去一眼。   适才便看到了那少女,周身一丝灵气也无,显然只是个凡女。真人不是给冲昕道君寻解药去了吗?怎地带回个姑娘?若说是半路收的新徒儿,还没开始修炼,这年纪未免有些大了。若说是外面收的炉鼎……青年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这……未免有点太黑了……   他跟了飞舟一路,及至再没什么可向冲禹汇报了的,冲禹也没有给他引见那少女。抬眼看看前面,讶然道:“直接便去炼阳峰吗?”   “两年了。”冲禹点点头,道:“你自去忙吧。”   小柯躬身一揖,脚踩飞剑,领着他这一队黑衣执事去巡山了。   从冲禹问起门中事,杨五便退后了几步,转过身去,走到船头的另一侧舷边看风景。及至小柯离去,听得冲禹唤她,才转过身来。   “那便是冲昕师弟的炼阳峰。”冲禹说。   杨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座苍翠的山峰映入了眼帘。这,便是她以后要待的地方吗?   飞舟驶近山腰上部,可以看到一片开阔平地,紧贴山壁,有宫殿式的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洞开,身姿婀娜的美貌侍女垂手恭立。   待飞舟悬于地面半尺之地,冲禹带着杨五下了船,侍女上前行礼道:“见过真人。”   “师弟呢?”冲禹问。   “道君接了真人的传音符,本想出迎,谁料刚刚发作了一回,此刻正在浸冰寒池。”侍女峨眉微锁,看了杨五一眼。   冲禹一听,对杨五说了句“跟我来”,便大步走进门去。杨五脚步微顿,随即跟了上去。进了大门才知道,怪不得依着山壁而建,原来进了门,里面便是山洞了。   一进去便是一处空间极大的山洞,干燥、温暖,非但不憋闷,反而觉得比外面空气还清新几分。岩壁干燥光滑,嵌着许多明玉,散发柔和的光芒,映得山洞里亮堂堂的。洞中有一架巨型玉屏,玉屏前有台,台上有主位、几案,台下两侧分列着对称的客席和几案,这里像是用来会客的地方。   冲禹道:“你在这里等。”说完,便匆匆绕到玉屏后消失了。想来是玉屏后还有通道。   杨五目光落在平整光滑的地面上,静立了片刻。倏地转头看去。   侍女偷窥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来,有一瞬慌乱 ,随即却下巴微扬,定定的看着杨五。杨五并不回避,静静的看回去。过了片刻,侍女先移开了目光。杨五微微一笑,转回头去,继续欣赏暗青色的岩石地面和泛着莹润光泽的玉屏。   怪不得冲禹一路都在嫌她黑。刚才远远的看着,觉得是个美貌的侍女。这会离近了再看,才发现她相貌五官,都只不过是平平而已,不过因为皮肤白皙,所以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很好。   她又想起刚才在飞舟上看到的那些人,童子也好,妇人也好,就连那队黑衣执事,都生得白白净净的。冲禹这三绺长须的大叔,也是面白如玉。说不得,她这身健康漂亮的蜜色肌肤,搞不好在这里反倒成了另类。   冲禹口中那个十分挑剔的“冲昕师弟”,不知道见了她又是什么感想。   杨五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苏蓉,带她进来。”   杨五抬头,面前只有空阔的山洞,巨型玉屏。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人就在你身侧,嘴唇就贴在你耳边。大约,是什么传声的神通吧。毕竟这是一个宇宙法则与她的世界大相径庭的地方,杨五已经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习惯了这些不符合物理定律的神奇能力。   叫苏蓉的侍女道:“随我来。”走在前面引路。杨五抬脚跟在后面。   玉屏后面不仅果然有条通道,还非常宽阔。一路走来,洞壁上都嵌着明玉,光线明亮却柔和。通道很长,还有许多岔路。杨五目前没有逃跑的打算,也不忙着记路,反倒有闲情欣赏这奇异的山洞。待走过一段走廊,前面忽然开阔起来。杨五眼前一亮。   开阔的山洞中,竟然有一片碧绿水潭。一束淡金色的光垂直打落,正好将碧潭中心一块拱出水面的岩石拢住。石上一丝尘土也没有,却自岩石中生出一丛碧绿的翠竹,在淡淡金光中微微摇曳。   杨五忍不住在潭边停住脚步,抬头向上看去。原来洞顶像个倒扣的漏斗,斜向最高处,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原来那淡金光束是自洞口垂落的阳光。   年轻时候看过的那些仙侠小说忽然被从记忆中翻了出来,杨五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就是“洞府”。   苏蓉听见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探看,蹙眉道:“姑娘,真人和道君在等我们呢。”   杨五“哦”了一声,重又迈开脚步。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即将要面对的事情,她目前还无力改变。那么,作为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起码这里的环境很是不错。在上辈子,她都没悲春伤秋过,会苦中作乐、能在逆境中发现美好事物,总比自怨自艾、苦大仇深的要过得轻松些。   一路上,像碧潭一样,顶上开了“天窗”的还不止一处。每一处有自然光线垂照的地方,都生着奇异美丽的植物。虽然这洞府里空气清新,但杨五的心理作用,还是让她在看到这些阳光的时候,感到舒服了一些。   她随着苏蓉又走了一段路,感觉已经深入到山腹深处。到了一处高阔的洞口,一直疾走的苏蓉忽然减慢了步速,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腰肢轻摆,袅袅婷婷的走了进去。杨五跟在她身后。   “道君,人带到了。”她向着某个方向垂首道。   杨五一走进洞里,就感觉寒意逼人。扫了一眼洞中全景,十分宽阔,正面的岩壁上,开满了美丽的蓝色莲花。仔细看,却发现那些莲花竟不是植物,而是晶体,每一片花瓣,都是薄薄的蓝色晶片。这洞顶也开有天井,淡金阳光垂落下来,投落成一个圆形的光斑。光束中却没有生长什么奇异的植物,而是一整块长方形的白玉。淡淡的白雾在白玉周围不断生成,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这些一眼便扫过,杨五随即便看向另一侧,苏蓉正对着那边行礼。   却是一个汤池,人高的小瀑布从垒积的石块上冲下。年轻男人的身体在白色的水流中隐约可见,肌肉结实,腰身劲窄,就是……太白了。   好笑的是,杨五站在后面,能清楚的看到苏蓉原本雪白的脖颈,都变得粉红起来。   冲禹笼着袖子站在池边,见到她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才放开,露出一丝轻松。对苏蓉随意的挥挥手,冲着水流下的男子道:“师弟,以后有杨姬在,必会无事了。”   杨姬?   是说她吗?   杨五抬眼,正好看到转过身来要退出去的苏蓉投过来一瞥——恍然大悟的、轻蔑的一瞥。若说适才在入门的大洞中,两个人的目光相接,是年轻女子间平等的暗暗较劲。那么此时,苏蓉再看她的眼神,就已经变成了充满鄙夷,高高在上的了。   这变化是因为她被唤作“杨姬”。   “姬”啊……   她明白了。   在水流下面冲刷身体的男子忽然动了,转身走出水瀑。杨五和他的目光也就对接了那么一瞬。年轻男子长腿一抬,哗啦一声,便从汤池里出来了。他赤着上身,下身倒穿着裤子。待他站直身体,杨五觉得仿佛有一阵清风从他身上拂过似的的,肌肉上的水滴,湿漉漉的裤子,瞬间都干燥了。   ……真方便。   这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男人。之前看背影,杨五觉得他皮肤太白了。以她的审美来说,男人肌肉结实,小麦肤色,是最性感漂亮的。但当她看到这年轻男子的面孔时,深觉得小麦色的肌肤也许真的不适合他。   陌上谁家少年?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模糊界限的男子一伸手,一旁衣架上搭着的白色衣袍便乘风般飘了过来。少年……或者青年,也未套入衣袖,只将衣袍随意的披上,看着冲禹道:“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吗?”   冲禹捋着胡须想了又想,道:“差不多都交待你了。切记一开始要控制好,莫要太猛,尚不知她能承受多少。待你们试过了,将情况说与我,我和冲琳再合计着看如何调整。”   他说“差不多都交待了”,却又絮絮的念叨了一大堆,什么周天啊,什么经脉啊。杨五听不懂,便安静的站在那儿,目光落在地上。耳中听着,在冲禹碎碎的念叨中,这位道号冲昕的道君间或会回以“嗯”,“好”,“是”,“晓得了”……   待冲禹说得痛快了,才想起杨五。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自家师弟。一个肤色健康充满活力,一个白皙如羊脂玉,称得上最佳肤色差。只可惜,白如玉的那个是师弟。   他摸摸鼻子,道:“小五来自山野,黑了点,人不错。你好好待她。”   最后一句大约是让冲昕有些意外,于是杨五很荣幸的被年轻的道君看了第二眼。   冲禹又对杨五说:“小五,以后听我师弟的话,莫要害怕。”他顿了顿,语气随意的道:“我昨日跟你说的话,要记得。”   杨五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眸:“记住了。”   冲禹就对冲昕道:“那我就回去了。两年不在,也不知道那群小崽子有没有把我的丹房炸了。”   “我送师兄。”冲昕道。   两个人就从杨五身边走过。能听到他们在洞口推让。   “行了,别送了,尽快开始吧。记得告诉我效果。”   “劳师兄为我奔波受累,多谢了。”   “谢倒不用,你那株赤霄草成熟时,记得一定喊我,你们可千万别瞎采啊,那个要很小心……”   “嗯嗯,一定。”   两个人的声音渐轻……   杨五的目光一直散落在地上,直到有白色的袍角在她的余光中飘过,停在她身前。头顶便为一只手掌覆住。   仙人抚我顶,第三次了。   杨五闭上眼,并没有抱什么期望。人总是期盼奇迹,奇迹又哪有那么容易就发生。或者,哪那么容易就降临在你身上。   “果然一窍不通。"她听见这个叫作冲昕的人呢喃道。视野里那片袍角便甩动了一下,飘离了她目光所及的范围。   他喊了一声“苏蓉”,音量不算多大,但片刻之后,苏蓉就袅袅的走进来了。   年轻的道君吩咐他的侍女:“这是杨姬,以后会在我身边。你带她去安置。”   苏蓉犹豫了一下,请示道:“要安置在洞府里吗?”   冲昕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半山没有空房了吗?”   苏蓉道:“有的。”   冲昕便道:“随她挑一间,随便哪里。”   反正不会是洞府里——杨五旁听着,已经懂了。她抬起眼,冲昕已经转过身,朝着那方白玉走去,只留给她一个后背。苏蓉则道:“随我来。”   对用后背对着你的人,不用讲礼貌。杨五正好把行礼都省了,直接跟着苏蓉离开了。      012   出了洞府,还不到中午,外面还阳光明媚。   杨五离开村子的时候,已经是深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算起来应该已经入冬了。长天宗这里却看起来像是夏天。   冲羽说他的飞舟日行万里,马不停蹄的飞了一个多月,照他的说法,这长天宗与她出生的山村,就得相隔三四十万里。杨五觉得不太靠谱,估量着着所谓的“万里”大概就是个虚数而已。但这片大陆着实广阔,这是她亲眼所见的,无需置疑。两处相隔如此遥远的地方,气候不同,也是正常。幸而飞舟上也是温暖如春,她穿的衣衫倒也正好。   山上的路很整齐,是大块的石板铺就的。苏蓉走路很快,脚下生风。单看她现在走路的样子,很难想象她每次出现在她家道君面前时,都能走得袅袅娜娜的。幸好最近一年多,杨五都在刻苦的锻炼身体,托冲禹的福,她也不再是人小腿短的小女娃,修长的腿迈开,倒也能跟上苏蓉的速度。   但也不难感受到,前面这位炼阳峰主的侍女,显然是没打算体谅一个凡女的体力的。反倒是回头看她能跟上,皮肤白皙的侍女还蹙了蹙眉。   “下面这些房子,你自己选一间。”   杨五向下看去,能看到一栋栋房屋高低错落的分布在山麓。有木屋,有竹舍,也有砖瓦房,都是独门独院,相互之间离着颇远的距离。从上往下看,稀稀落落的有一二十间,由石板铺就的小路相连。   “随便挑一间就行了。外面模样不同,里面其实都差不多。”苏蓉催促道。   杨五眼睛扫了一遍,“那间吧。”她选了一间竹舍。   苏蓉便带她下去,很快就走到竹舍前。稀疏的竹篱笆,透着几分随意的洒脱。吊脚房,离地有膝盖高,房中桌椅箱柜、床榻浴盆马桶都是齐全的,只是许久无人居住,落了厚厚的灰尘。这都没关系,净房里也有冷热铜水管,足够她惊喜了。   “砰砰”几声,几只箱子沉沉的落地。正是原来冲禹飞舟上,她房中的那些箱笼。   “这是真人留下的,你的行李。我还有事要忙,你自己收拾一下,有事再找我。”苏蓉四下打量着,就准备抬腿离去。   “现在就有事。”杨五拦下了她,微笑道,“你会不会清净诀?会的话麻烦帮个忙,这里灰尘太厚了,我自己忙一天不见得能收拾完。”   清净诀谁不会啊,那是引气入体之后首先要学的法术。不说她,连宗门里那些刚刚开始炼气的童儿都使得熟练。苏蓉便实在说不出“我不会”这样的话来,不情不愿的捏了个诀。仿佛清风拂过,原本积尘甚厚的房间里刹时变得一尘不染。   杨五唇角勾起,又一次拦住了准备抬脚就走的苏蓉:“还要麻烦你,马桶和浴盆,我想都换成新的。我的行李中也没有被褥床品,都要麻烦你帮忙准备。”   对这个新来的杨姬这么熟练的支使她,苏蓉心底很有几分不快。但她还没摸清杨五的底儿,也不敢贸然发作。微感不耐的说:“知道了,待会我会安排人来,你跟他说就行了。”   杨五得了承诺,让出路,微笑道:“那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去吧。”   都被称作“姬”了,不是姬妾就是炉鼎,可谓是身份低贱。可不知为何,苏蓉却从杨五的微笑中感受到一种矜持的、高贵的姿态。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被她平静眉目和淡然微笑中流露出来的气韵压制住了。真是见鬼!   大概这个杨姬在凡人国度里有着什么高贵的出身吧,苏蓉猜测。那又怎么样呢,一脚踏入宗门,从此只论资质、修为、道法。外门弟子中,公主皇子出身的也不是没有,照样要领一份执役,给内门弟子跑腿打杂。   她压住心底不快,问道:“倒是还没问你,你是开了几窍?有五窍吗?”   杨五没有回避,诚实答道:“不,我一窍不通。”   苏蓉板着脸:“别逗我,我认真的。”   杨五却道:“我也是认真的。”   苏蓉愕然。仔细看杨五的表情,才相信她是认真的。“一窍不通?那你怎么作炉鼎!”她讶道。   “所以……”杨五的手拂过屋中桌椅,抬起眼眸,“谁说我是炉鼎了?”     苏蓉一呆。无论冲禹还是冲昕,倒真没人说过杨五是炉鼎。但他们叫她杨姬,苏蓉就自然而然的想当然了。   “那你……是来给道君做妾的?”苏蓉无比纠结,“可你一窍不通,不能修行,那就是凡人啊。宗门里还没听说过哪位师伯师兄身边有凡人姬妾的。何况你……这么黑!”   纳凡人做妾已经够跌份的了,要是个天香国色的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个杨姬,相貌也就比她强那么一丢丢(苏蓉真心是这么认为的),关键是她还黑!苏蓉入门也不少年了,就没见过宗门有哪个女弟子黑成这样的。大家都是修炼之人,本就有灵力滋养身体。又有幸被长天宗收录门墙,宗门所在之地,真真是自然造就,钟灵毓秀之地,灵气浓郁。长期在这种地方生活,个个都被养得白皙娇嫩。   又来了。看着苏蓉眼神有点呆滞,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能感觉到这姑娘脑子里在跑马了。杨五捏捏眉心。关于她肤色的问题,这个纯粹是审美的差异,她自己就觉得很好看。   她“咳”了一声,提醒道:“你不是忙吗?去做你的事吧,我就不耽搁你了。”   苏蓉回过神来,看了杨五一眼,心情复杂。   冲禹真人出去一趟,给道君收了个妾回来。可他怎么这么眼瘸呢!要是这种黑不溜秋的凡女都能,那她……   苏蓉咬咬嘴唇。她倒还没昏头,心里是知道不管怎么样,道君是没可能看上自己的。于是她就纠结在了“为什么我不能黑不溜秋的凡女却能?”这样的问题上。忿忿的瞪了杨五几眼,气呼呼的走了。   杨五站在门口,微笑提醒:“我要的东西请别忘了。”   看着苏蓉走远了,她才细细打量起她这新住处来。   刚才在坡上她就瞧见这处院子雅致,一眼就喜欢上了。此刻细看,柴扉半掩,院中角落里稀疏的几竿竹子,虽然根本不能跟冲昕洞府里碧水潭中那一丛碧绿如玉的翠竹相比,但在这小院中婷婷摇曳,看着也清新喜人。院中的土地有隐约能看出以前修整过的痕迹,有点像小块的田地,不知道种下的是什么,有些荒芜了,有些却疯长。此地不知要停留多久,等她日后好好收拾收拾这小院。   竹舍结构简单,算起来,是四间半房。正房进门有桌椅,里间有床榻衣柜,窗边还有梳妆台,只是上面的铜镜不知道多久没用过,生了绿锈。苏蓉一个清净咒也去了那层锈,但久不打磨,模糊得根本看不清人影。卧室向里还有半个梢间,里面有浴盆马桶,却是净房了。和卧室对称的,正房的另一侧的里间,有书架书桌,一看便是书房的样子。   按照房屋的结构,正房的两侧还有厢房。临着卧室一边的,是间整齐的厢房。里面没有桌椅,只有几排竹子制成的架子,不过上面都是空荡荡的,看着像是存放物品的仓库。靠近书房这一侧的,是个敞轩,有顶有柱,却没有墙。杨五一看就喜欢上了,寻思着这位置放张躺椅正好。   她站在廊庑下,看着其实有点荒的小院,忽然怅然。   一栋带着小院的独栋小房,不就是她年轻时的梦想吗?   她其实从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意外亡故了,她跟着祖父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一家人平静和美。她虽然意外的获得了能与其他世界进行商品交易的交易器,却也并没被激发出什么野心。她后来之所以会离开母星独自闯荡,到处寻找可以交易的商品,是因为那交易器除了交易功能之外,还能强化系统宿主的基因。   身为一个武者,她热爱家传的武道,更热爱身体不断变得更强的感觉。但,她的野心也就仅止于此了。她的年纪渐渐大了,家人开始催促她。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自己也对恋爱、婚姻有些幻想。一座带小院的独栋小房,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两三个孩子……都在她的幻想中悄悄勾勒。她以为她是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的。   谁知道人生怎么就会那样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呢?   那个可以一言就决定她母星生死的男人,发现了她基因的特别。他想要这优秀的基因,换言之,他想让她给她生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所以,他决定娶她为妻。她都已经说服了家人,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母星的最高领导人,那位头发斑白的老者,却在她面前深深的弯下腰去,恳求她去做那个人的妻子,恳求她为那个人生一个带有她母星血统的孩子。   一个人的幸福和一个星球的未来,孰重孰轻?   连她的家人都迷茫了。   她的母星被那男人的家族占领已经有几十年了,在严厉的殖民政策下,既无技术又无资源的星球,前途一片惨淡。种族的未来没有希望。当那位老者向她展示那些绝密档案,她才知道母星被占领之后的这几十年,有多少同胞为了种族的未来,前赴后继,英勇牺牲。   他们不是求她送死,不是求她牺牲。他们求她去嫁给一个身份高贵的男人,成为他有名有份的正妻,她无法拒绝。她于是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选择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她捏着政府列出来的长长清单去和那个男人谈判,当所有的利益都交割清楚之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在许多人眼里,她这个来自低等殖民星的平民女子简直是一步登天。她有了尊贵的身份,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住在宫殿般的大宅里,过着梦一样的生活。多少人求而不得。所以,她的不甘愿、委屈和忍耐,就都成了矫情。她那一座小院的梦想,是那么的可笑。   既选择了母星的未来,便是放弃了自我。她没有资格矫情。   后来,她真的给他生出了血统优秀的继承人,对那男人的野心来说,是很重要的助力。对她来说,那孩子有一半她母星的血统,从此保证了她母星的未来。但,这场交易得来的婚姻,却并不能因此就结束。她尝试过,挣扎过,却一直都还在以他的妻子的身份而活着。   直到她死。   杨五看着篱笆墙里几竿翠竹摇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视野中忽然有异样,她抬眼,看到有人从山路上朝着这边来。这些错落在山麓间的院舍全是空的,来人只能是来找她的。她便继续站在那里等着。那人脚程极快,眨眼功夫就已经到了篱笆墙外,是个穿着灰衣短打的壮实汉子。相貌端正,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   “可是杨姬?”他抱拳问。   “正是。”杨五颔首。   “我名叫徐寿,是咱们炼阳峰的执役。苏蓉叫我过来,协助姑娘打理房舍。姑娘可有什么要我做的?”   “有劳了。净房里的用具都想换新的,也还没有床单被褥。还有……”杨五顿了顿,问,“我看了这里,没有厨房,我三餐怎么解决?”   徐寿看着壮实得像个打手,头脑却条理清晰。一条条的回答她:“姑娘得先去籍簿司登记身份,再去勤务司领日常用具物品即可。至于吃饭……”   他微感为难道:“咱们炼阳峰没人起伙。”   杨五道:“你们都辟谷了?”   徐寿说:“只有道君辟谷了。苏蓉她不肯吃饭食,一直吃辟谷丹。”   “那你呢?”   “早饭我是随便吃点,午食、晚饭,我都是去金虹峰的大饭堂吃。”   “我能在那里吃饭吗?”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那里都是外门弟子,我怕杨姬嫌饭食粗陋。”   杨五笑了:“我一个凡人,嫌宗门饭堂的饭食粗陋?”   徐寿也笑了。他是听苏蓉说了,这个杨姬一窍不通,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而且“相貌粗陋,黑不溜秋,是撞了什么大运,竟能让道君收作妾侍?”   一窍不通大约是肯定的了。但“相貌粗陋、黑不溜秋”……他忍不住多看了杨五两眼。确实是有点黑,但不是那种让人看了会生厌的黑。仔细看,这肤色其实……不难看。   至于“相貌粗陋”……苏蓉啊,你是不是眼瘸?      013   第13章   两人一笑,生疏之意便去了几分。   徐寿看看日头,道:“时间还来得及,姑娘先随我去籍簿司做个身份登记吧,也好先将身份铭牌领了。”   杨五道:“好。”   徐寿便也取出一只小船,只不过小船展开也不过就是一只不带篷的小小扁舟而已,看样子能坐五六个人。没有桨,船尾倒是有橹。杨五坐进去,小船便浮了起来,缓缓升空,渐渐加速。不只是外形,速度上也根本没法和冲禹的飞舟相比。   小船飞离了山峰,向下看去,山谷青翠,河流盘卷似银带,景色甚美。杨五看了几眼,再抬头,就看到头顶高空仙鹤奇兽、各种飞行法器,都在更高的地方飞行。反倒是几只模样相同的乌色扁舟,和他们在差不多的高度上飞行着。   有些擦肩而过,更多的却是远远就挥着手跟徐寿打招呼。徐寿笑着回应,看得出来是个人缘颇不错的伶俐人。   徐寿见杨五若有所思,便解释道:“这小舟是个各峰统一配备的法器,专给执役们用的,也就只能飞这么高了,只胜在能多坐几个人罢了。平日我一人外出,多是骑乘白鹤的。”   杨五一早见到几个可爱童子骑乘白鹤时,就已经心生喜爱了。闻言心中一动,问道:“我也能骑吗?”   徐寿道:“白鹤是宗门豢养的,本就是尚不能御气飞行,自己也还没有飞行法器的弟子骑乘用的。等待会领了鹤哨,我再教杨姬。”   “多谢。以后恐怕还有很多事都要麻烦你了。”杨五道。   “杨姬不忙道谢。”徐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我还盼着杨姬能得道君的宠,跟道君提提,咱们炼阳峰也养两头骑兽就好了。你不知道,我长得壮,骑着鹤儿,总被他们取笑。”   徐寿身高体壮,若是骑着白鹤,杨五想象一下,确实看起来可笑。她只笑笑,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杨姬别担心。”徐寿道,“杨姬不能修炼,都还能进咱们长天宗的门,可见是有运道的人。以后必然事事顺遂的。”   怪不得徐寿人缘好呢,这话说的,就算杨五不认同,也听了觉得熨帖。便道:“承你吉言。”   小船速度不快,从一座山头上慢慢飞过。下面山头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因为高度低,杨五低头便能看见广场的人,眯起眼睛,甚至能隐约看清那些人的脸。   广场上,约莫有数百人。多穿着形制形同的衣服,隐约似乎在细节上略有不同。有些在练剑,有些舞着长/枪,寻常常见的十八般武器多能看见一些。其他还有许多并非凡人常见的武器,比如一个少女,她的武器便是一段可长可短伸缩自如的彩绫。   相隔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群年轻弟子,在学习御剑。战战兢兢的踩在飞剑上,晃悠悠的离开地面不过一二尺的距离,有人便掌不住平衡,左右晃了几下,还是摔了个狗啃泥。引得一群年轻弟子哄笑。   看起来像是弟子们练功的校场。   杨五看了几眼,又去看那些看似习武之人。练剑的和练剑的一起,练刀的和练刀的一群。杨五看了一阵,颇感失望。   “杨姬修习过武艺?”徐寿问。   “你能看出来?”杨五微讶,转回身来看他。   “我见杨姬目光所指,都是刀锋去处,显然对刀势走向十分熟稔。”   “是。”杨五承认,“我家传武艺,便是刀法。”   “杨姬失望了是吗?”徐寿道。   杨五点头:“招式都不算复杂,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因为招式,根本不重要。”徐寿道。   杨五盯着这个年轻的汉子,道:“徐兄教我。”   徐寿目光在下面扫过一遍,下巴微扬:“你看那个人,服蓝镶黑,离别人有些远的那个……”   杨五眯眼看去,果然有个人跟别人离得有些远。那些拿着刀剑武器的人,本来就彼此拉开距离,那人穿着蓝色长衫,滚着黑色的边,又跟别人离的格外远些,身周空出一大片空地。像是别人有意避让了他。   “那是周师兄。他的剑意在这一辈中算是佼佼者。都说他马上要被哪位峰主收为亲传弟子了。你好好看看他的剑,不要看招式,试着去感受一下他的剑意。嗯……可能对你比较难。”他想起来杨五是不能修炼的凡人,叫她去感受一个修士的剑意,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的。   在他说话的时候,杨五就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周师兄的剑。周师兄显然正在揣摩什么,那样子全然是沉浸在其中了。杨五不眨眼的凝视着那银亮的剑身在阳光下划过的轨迹。小舟飞得缓慢,她的目光就追着那轨迹……   压迫感就在温暖干燥的空气中无端的骤然扑面而来。杨五瞬间寒毛直竖,那一瞬仿佛回到了曾经她还是战士,在最前线和异形短兵相接的时候,生死不过眨眼的间隔。本能的,身上的杀意便陡然暴起!   像是对这杀意的答复,原本扑面的压迫感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柄锋利的剑直指她眉心之间。   彼时,徐寿“比较难”三个字话音才落,便感受到身边腾起的杀意和从下方扑杀过来的剑意。他眼睁睁的看着杨姬突然面如金纸,鲜血自唇角溢出,只闷哼了一声,便倒在了船里!   徐寿大惊。   “杨姬!”他蹲下去扶她。   “无事……”杨五伏在船舱里,低声道。   像被刺了一剑,眉心间有一瞬刺痛无比。也只是那么一瞬,很快就过去。她才想起身,却被徐寿按住肩膀按在那里。耳里听着他道:“周师兄!”   船舷外的视野里,便看到一柄飞剑,黑色的靴子踩在上面,和蓝色滚着黑边的衣衫搭配起来,很好看。   “怎么回事?”有很年轻的陌生男子的声音说。“凡女?她是什么人?”   感觉手下杨五没有挣扎,徐寿才放下心,松开手掌对周师兄抱拳,解释道:“我们是炼阳峰的人,这是杨姬,她今日才入宗门。她是武者出身,我适才在告诉她剑意,指引她看师兄的剑。没想到……杨姬初到,尚不知规矩,决不是存心挑衅。望师兄见谅。”   “我知。”周师兄点头,“她是先感受到剑意,才生了杀意。凡人武者……能感受到我的剑意,真是难得。可惜了……”   “是。”徐寿也遗憾道,“十分可惜。”   周师兄看了眼还伏在船舱里的女子,微微皱眉,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丸丹药。“她样子不太好,把这个给她吃了吧。”   徐寿看到那颗丹药,欣喜道:“多谢周师兄。”伸手替杨五接了了过来。脚底下不动声色的轻轻踢了杨五一下。   杨五会意,低声道:“多谢……”她并不是宗门修炼之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周师兄,便索性省去了称呼。   周师兄颔首,对徐寿道:“你教教她,莫要对人轻动杀意,特别是剑修。”   徐寿道:“师兄宽厚。”   周师兄点点头,踩着飞剑飞回去了。   徐寿赶紧扶起杨五,低声道:“快把这个吃了,这可是中品回春丸。”说着,将那一丸丹药喂进她口中。   杨五闻着味道,就觉得熟悉,吃进嘴里,果然便是冲禹给她的“糖豆”。当初她被凶狠的大猫追杀受伤,那一颗糖豆便生肌肉骨。后来冲禹给了她整瓶,她便好好收起。现在正在她腰间的锦囊中。   这中品的回春丹,比冲禹给她的糖豆品相好了不少,却不及冲禹昨晚给她的那些。冲禹自己也说过,那些是上品。她知道是好东西,但冲禹表现得云淡风轻,他甚至还用那些品相不好的糖豆喂食仙鹤,她便也不觉得如何珍贵了。这一颗中品的丹药却让徐寿表现得惊喜不已,让她不禁重新估量起腰间锦囊里那些丹药的价值来。   她其实受伤不重,服下一颗中品回春丹,片刻间就好了。   徐寿不敢再在这里停留,喂杨五服下丹药,扶她重新坐起,就摇着橹,加速离开。   杨五揉着眉心,虽然已经不痛了,但利剑刺入的那种感觉实在太过惊悚,让她一时难以放松。抬眼,却见徐寿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杨姬,”他问道,“你是不是……见过血?”   所谓见过血,当然不是看见过血的意思。杨五前世在那男人的支持下,隐瞒了身份在军队服役十年,打磨自己,以跟上交易器升级的进度,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基因。那十年间,她一直战斗在人类与异形的最前线,身上的杀意,不可谓不锋利。也是因为如此,在感受到周师兄剑意的一瞬,杀意像应激反应一样被激发了出来。   杨五点头承认:“是。”并不多说。   徐寿也不追问,吁了一口气,道:“我就说……果然。”告诫她道:“以后万不可如此了,看到别的师兄的剑意,可以观摩,万不可轻动杀意。剑修杀意最重,适才周师兄也同你一样并不是有意,全是瞬间的自然反应。你这样随意流露杀意,对剑修来说,完全就是挑衅。好在周师兄为人宽厚,并不追究……”   杨五低声道:“多谢了。”她不懂这里的种种规则,若不是徐寿,恐怕真要捅出篓子来。   徐寿道:“无事。”说罢,便不再多言。默默的摇着橹,调整方向。   过了片刻,杨五觉得太过安静,转头看去。徐寿似在出神……   “徐兄?”她轻唤。   徐寿回神,看了她一眼。   “徐兄?”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家父。你那杀意,真和家父有几分相似。”   “徐兄的父亲是?”   徐寿吐出一口气道:“我祖父以军功封侯,我父亲也上过战场,他们身上都有杀意。就连我大哥,也跟着父亲在边关历练过。你身上的感觉,和他们很相似。”   “原来徐兄,还是世家子……失敬了。”   徐寿摆手,“不过是俗世身份罢了,在这里,我不过是个外门弟子。”   杨五刚才听见他称呼那剑修为师兄,就已经有点奇怪了。她年轻时看过一些所谓的修真仙侠小说,但那都是她那个世界的人杜撰出来的,及至转生到了这个世界,初与冲禹等人接触,才发现那些小说都是扯淡。便顺着他的话头问:“外门弟子?”   徐寿知她不懂,摇着橹,慢慢给她讲:“新收弟子,除非资质逆天,特别出类拔萃,可能会被门中师长看中,直接收为亲传弟子。否则按规矩,都要先成为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修炼至筑基,可成为内门弟子。不论外门内门,都没有固定的师父,门中大课小讲,道君释疑,或者真人传道,弟子们都可以去听。弟子们以师兄弟互称,并无辈分差异。”   杨五认真听着。   “内门弟子亦是自己修炼,其中优秀者,才有可能被师长们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师长们都有自己的洞府峰头,亲传弟子便可以随师长一同生活修炼。杨姬,你住的房子,便是亲传弟子的居所。道君尚未收过弟子,所以炼阳峰半山的弟子居所才全是空的。”   “原来如此。”杨五点头。她就觉得空着一片半山别墅着实奇怪。“那……苏蓉她?”   徐寿之前自称“执役”,她还以为他是仆人。既然他是弟子,她便顺口问起看起来像是丫鬟的苏蓉。果不其然,徐寿道:“她当然也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的供养很少,每个月只有两块下品灵石。虽然不会在宗门里饿死,但是决不够修炼的。所以大家都得找事做。门中执役,都是外门弟子担任的。”   “至于内门弟子,他们供养比我们好,每个月有两块中品灵石。但他们更穷。”徐寿笑道,“因为他们修炼的需求更大。所以他们也得想办法养活自己。门中执事,都是内门弟子担任。”   杨五便想起了清晨看到的那一队黑衣的巡山执事,点头:“明白了。”   “最好的就是亲传弟子了,有师父啊。”徐寿羡慕的说,“灵石丹药,兵器法宝,师父即便不能包圆,也能帮助一二。何况咱们长天宗的师长,个个财大气粗,基本上亲传弟子真的不需要再自己辛苦去赚灵石了,专心修炼即可。”   杨五被他羡慕的口吻逗笑了,笑过之后,却若有所思。   “姬妾呢?”她问。“姬妾又是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6月1日入V,入V当日万字更。   014   徐寿犹豫一下,才道:“姬妾不在弟子之列。一切用度都由其夫主自行承担。你是道君的妾,你的花销,都算道君的。待会我们要取的东西,都会挂在炼阳峰的账上。你不用担心。”想了想,补充一句:“道君很大方的。”   一个凡女,又不用修炼,需要的无非就是些吃穿住行的东西,这些都不值一提。   在宗门里,真正算是大头的,让弟子们勒紧裤腰带的,是那些修炼需要的天材地宝。杨姬,并无此需求。   也是合理,要不然谁都拉家带口的,宗门再大,也能被吃垮。杨五点点头,追问:“我遇到旁人,该如何称呼?”刚才,她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位周师兄。   “金丹称道君,元婴称真人,还虚称真君,合道称道尊。不过,我们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真君、道尊。掌门真人也是元婴期。门中几位长老、太上长老,我们根本见不到。”徐寿笑道。“至于金丹以下……”   他道:“……也可以称一声师兄,如果对方不介意的话。”   他话说的委婉,杨五怎会不懂。苏蓉的态度明白的告诉了她,姬妾炉鼎,身份都卑贱。想来那些弟子们,无论内门外门,大概都不喜欢被一个姬妾称呼为“师兄”的吧。   “如果介意呢?”她问。   徐寿道:“那就称一声道兄吧,这称呼到哪里都不出错。”   “知道了。”杨五点头。   徐寿探头:“到了。”   杨五转头。   小船前面是一座山峰,峰上不见洞府,倒是有大片的房舍楼阁院落。就这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人飞离,又有许多人像他们一样刚刚飞至。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端的是繁忙。   “这是象忘峰,宗门十三司基本都在这里了。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吃喝拉撒。”徐寿笑道。   小船停在一处宽阔之地,徐寿把船收起,带着杨五进了一处院落。杨五看了眼牌匾,匾上有三个字,与她母语中的古文字很相像。她眯起眼,猜出了其中一个字是“籍”。   “这里便是籍簿司。”徐寿道。   相比外面人来人往的情景,籍簿司算是相当清净了。这里掌管宗门上下人口登记,除去定期的新进弟子,还包括妻妾炉鼎灵宠。即便是这样,今年的新进弟子早登记过了,现在便清闲得狠了。进了正堂,桌椅倒是齐整,却空无一人。   “李师兄!李师兄!……”徐寿一连喊了几声,才有个干瘦的老头从后堂转出来,打着哈欠。“还想着眯一会呢,怎地今天过来了?”   “青天白日的你睡什么觉。”徐寿笑啐他,“这是我们炼阳峰新来的杨姬,你快给她登记。”   “炼阳峰?”老头诧异道,“冲昕道君?”   徐寿“咳”了一声,道:“是。别那么多废话了,快些登录了,我们还赶着去吃午食呢。”   “行行行,这就登。玉牌拿来……”   徐寿就自腰间摘下一枚玉牌递过去。   老头摊开一本簿籍:“姓名?”   “杨五。”   “骨龄?”   “……十六。”   老头记录了登录日期,拿着那枚玉牌进了里间。徐寿和杨五在外面等了片刻,老头拿着一个亮闪闪金灿灿的金质铭牌过来,对杨五道:“手伸出来。”   杨五依言伸出手掌。细利的微风掠过指间,一颗鲜红的血珠便从微小的伤口中挤了出来。老头把那滴血抹在金牌上,瞬间被吸收不见了。“喏。”他将金牌递给杨五,“好了。身份铭牌可自由出入护山大阵,要随身携带,宗门各处,许多地方都要用到。”   听起来就类似身份证。杨五接过来看了眼,“炼阳·眷·杨五”。随手像徐寿一样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不同的是,徐寿那个是乌色的木头,看起来沉黯不起眼。她这个却是镶金嵌银,亮闪闪金灿灿的。   老头把炼阳峰的玉牌还给徐寿,犹自跟他念叨:“不是我说,道君这也太早了,金丹元阳多么宝贵,不留给道侣,却……”   徐寿忙打断他,摆手笑道:“道君的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赶时间。”说罢,引着杨五赶紧走了,生怕老头再说出什么不适宜的话来。   老头跟他熟稔,不以为忤,打着哈欠,趿着鞋子,又回后堂睡觉了。   徐寿带着杨五出了籍簿司,就去了隔壁院子,隔壁就是勤务司。“日常用品都归这里管。”徐寿跟她说。   跟隔壁籍簿司的冷清相比,勤务司要热闹的多了,院子里左右两排厢房全是科室,不仅间间有人,门外还都各有两三人在排队等候。徐寿领着杨五找了个只有一人在排的队,等了约一刻钟,便轮到他们进了科室。排队时徐寿便问杨五:“除了先时说的那些,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杨五一时想不出来更多,只见到徐寿的衣衫,忽然想起:“你这样方便的衣服,可以的话,来两套。别的一时还想不到。”   “既然这样,旁的用品,我先替你做主可好?若有缺的,随时再来补上即可。”   “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于是进了隔间,杨五就头晕脑胀的听徐寿熟门熟路的报出了一串的名称:   “白羽褥两套,蚕丝夏被两套,云绫枕两个,菱纱细罗帐一顶。”   “肤脂,头油,绵皂,洗面药,洗发膏,牙具,牙粉……都要一个月的量,给的足些,姑娘家这些用的多。”   “女子短打来四套。”   “茶具要粉彩、青瓷各一套。新烘的灵茶来四两。”   “黑窑小炉一个。”   “水晶镜一面。”   “孔雀蓝釉麒麟纹香炉,茄皮紫釉狮耳炉。”   “蘅芜香二两,袖裹香二两,千和香二两。”   “螺钿四季花卉屏一架。”   “浴盆、马桶,面盆要两个,不不,三个,不,四个。”   “手巾四条,面巾四条,洗浴巾四条。要甲等的,云棉软织的那种。”   “云棉两匹,素绫两匹。”   ……   ……   “乾坤袋一个。嗯……没了,就这些。”   那负责登记的执役一直埋头刷刷刷的记录,听到最后,瞪眼道:“前面都要好的,怎地最后只要乾坤袋?”   徐寿无奈:“她是凡人。”   “哦哦……”执役恍然,往杨五腰间的金牌上瞄了一眼。   落完最后一笔,问:“缴现?”   徐寿解下玉牌递过去:“挂炼阳峰的帐。”说到“帐”,忽然想起,追加道:“下品灵石要两块。”   收回玉牌,拿了号牌,徐寿跟杨五道:“前面这么多人,必要等许久,我们先去用饭。”便又带她坐上小船,先离开了象忘峰。   “合适吗?”杨五问。   “什么?”   “很多东西呢。”而且听那执役的意思,都是好的。   徐寿笑,解释道:“勤务司的物品,都是供给弟子的。就算是甲等,也不算什么。这里不会有真正的好东西的。不过是些日常用具罢了,在俗世,或许还值些钱,在这里,还不值周师兄给你的一颗中品回春丹。回头我报账给道君,你信不信道君看都不看一眼。”   “你要明白,在这里,真正昂贵的是那些与修炼有关的东西。”他说。   杨五点头,又问:“乾坤袋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储物用的。乾坤袋,外门弟子入门时便会配发,那个是品级最低的储物袋了。”徐寿无奈,“这个没办法,其他的储物法器,都要神识印记,你是凡人,用不了。只有这个可以滴血认主。”   说话间,小船便驶到了饭堂所在的金虹峰。徐寿没有马上带着杨五去用饭,而是到饭堂一侧的科房里,找到管理饭堂的执事,把炼阳峰的玉牌递了过去:“炼阳峰从今日起加一个人。”   很快就办好了登记,带着杨五去了饭堂,打了饭菜,与她找了个人少的桌子。这会正是饭点儿,吃饭的人颇多。杨五注意到,来吃饭的人都跟徐寿一样一身短打。像在校场里看到的周师兄那样的长衫,一个也无。   “没错,都是外门弟子。”徐寿解释,“筑基才能进入内门,筑了基便可以辟谷了,所以正经吃饭的,就只有外门弟子。所以……饭菜也就这样了,你别嫌弃。”   怪不得徐寿一直说让她别嫌弃,饭堂的饭菜味道实在一般。但杨五前世过着食不厌精的生活,却能品得出食材都极好的,只是被糟糕的厨艺糟蹋了。吃下去,唇舌虽品尝不到美味,肠胃间却很舒服。   “可能因为灵气的缘故?”徐寿听了她的话,想了想道,“宗门这里灵气浓郁,不管五谷还是肉兽,都不是外面的食物能比的。确实,我上次回家,吃家里的东西,明明美味,吃下肚却总觉得感觉不对。”   杨五的筷子顿了顿。“还能回家?”她诧异道。   “嗯,回过两次。”徐寿道。   杨五想了想,道:“我见过一次仙门新收弟子,给了孩子父母一些金银,说斩断尘缘,便把孩子带走了。听说,从来也没有孩子回来过。”   “是小地方吧?”徐寿皱眉道,“荒谬,斩断尘缘,也不是这样断法。咱们长天宗,若出身凡人之家,都要待父母离世之后再斩断尘缘。若是知道父母即将离世,还会让弟子赶回去侍奉床前,全了最后一段人伦,如此尘缘方能斩断。若是出身修道世家,族人多是修炼之人,也根本无所谓尘缘了。你遇到的,必是偏远地方的小门小派,自己尚理不清何为尘缘,还要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是什么门派?”   “原来如此。的确是偏僻乡野,倒不知是什么门派。”杨五点头。   两人用完饭,回到象忘峰。象忘峰勤务司的院子里,依然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徐寿拿着号牌,跟着一个执役,把他们的东西清点清楚,交割完毕。   “杨姬,还需你一滴血。”徐寿拿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荷包说。   杨五便知道,这便是那乾坤袋了。待滴血认主之后,她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和那小袋子之间建立了联系。   徐寿还耐心的教她:“你先感受一下,有一种很奇妙的联系,不用急,第一次可能有点难,你感受一下里面的空间……呃!”   徐寿眨巴眨巴眼,看着杨五麻利的把那些东西都收到她的乾坤袋里。杨五收到最后,还剩下几个盆。她无奈的看着徐寿:“满了。”   徐寿笑道:“乾坤袋就这大点,这些先装我这里吧。”说着,把剩下的零碎东西自己收了起来。   “杨姬真是聪慧,我第一次拿到乾坤袋,花了半个时辰才学会使用。”他称赞道。   杨五笑笑没说话。前世她有交易器,自带空间。后来她没了交易器,也还有各种空间装置随身携带。用这种东西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乾坤袋和那些空间装置比起来,不过是制造的时候技术原理不同罢了,对使用者来说,使用体验并没什么区别。   回程路上,徐寿捡着能想的起来的注意事项,都给杨五讲了讲。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很会照顾人,让人心生好感。   到了炼阳峰,小船还没降落,就看到苏蓉拉着脸站在竹舍的台阶上。   “你们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她不高兴的抱怨道。   徐寿也不怕她,笑嘻嘻的说:“不是你叫我帮杨姬安置吗?我们去象忘峰了,又去用了午食。”   苏蓉更不高兴了,道:“你还带她去吃饭,你看看她身上烟火浊气多重,道君都不高兴了。”说着,掏出两只玉瓶给杨五,道:“你最近先别吃饭了。这瓶里面是辟谷丹,凡人吃一颗能保一两个月不进食。这瓶里面的,道君说让你一天吃两颗,连着吃三天。这三天你先安置,道君三天之后再唤你。”   三天之后?   冲禹临走时还嘱咐那个不拿正眼看人的家伙要他尽快开始。怎地他自己反倒不急了。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 作者有话要说:  6月1日入V,更万字。 需等编编上班开V后才能更新,7点勿等。   015   苏蓉交代清楚了,就离开了。徐寿留下,帮杨五将浴盆马桶屏风这些比较重的大件东西都安置好,其他的东西都没碰,只跟杨五要了那两块灵石。   “灵石,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杨五取出给他,问道。那灵石是半透明细窄长方体,约有手指长,细细一条,看起来像玉质。   “用处大了。灵石里有灵力,可以直接吸收。法器要发动起来,也要靠灵石驱动。你看我们今天坐的乌舟,内里就嵌着灵石,这样它才能飞得起来。” 徐寿一边说着,一边在屋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在那里鼓捣。   杨五这才注意到,那个地方刻着些繁复的花纹和符号。中心的位置有个凹槽,徐寿把一块灵石塞进凹槽里,一声轻轻的“咔吧”响起的同时,那些花纹符合亮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徐寿站起来,又进了净房,挨个拧开铜管试了试。待把堂屋角落的里铜管也拧开,试了试冷热水之后,才道:“成了。凝水、加热、保温、除尘,都没有问题。”   杨五才知道,那铜管里的冷热水,竟然是阵法引来并加热的。屋里的阵法不仅可以自空气中引来水汽,凝成纯净水,还能加热。除此之外,阵法还兼具了保温和除尘的作用,屋子里保持舒适恒温,也不会再落下灰尘。   这……还真是方便呢。   弄好了屋里的阵法,徐寿捏着另一块灵石在院子里某处也鼓捣了半天,最后无功而返。把另一块灵石还给了杨五,他不好意思的道:“不成。院里的禁制是以前的亲传弟子布下的,我弄不明白。”   “那个有什么用处?”   “开启了,别人就不能窥探你屋中情形,也不能随意进入你的院子了。”   杨五就想起刚才苏蓉不请自入站在竹舍台阶上的情形,忽而又醒觉,问:“没有禁制,别人能知道我屋里的情况?”   “修炼之人,可以用神识察看远处情况。譬如我们炼阳峰,整座山峰都在道君神识范围之内。不过道君当然不会那么无聊窥探我们了。”徐寿笑道。“基本无事了,那我先回去了。道君让你吃辟谷丹,想来是想让你排排体内烟火浊气。那我晚上就不叫你吃饭了。”   杨五无语:“以后我都没饭吃了吗?”   “应该不至于。”徐寿安慰道,“只是你从前所食,都是凡人食物,并不蕴含灵气,除去身体吸收的,余下全是杂质。故而你体内浊物堆积,烟火气太重。道君久不进食,乍遇到自然觉得不舒服。你且听道君的,排排浊物。以后只吃宗门的饭菜,这里所食,皆是灵稻灵谷。便是肉,也是灵兽之肉。杂质甚少,长久食用,亦不会有那么重的烟火浊气。”   临走,看杨五手里还捏着那块灵石,又想起来嘱咐她:“把灵石收好了。”   “别看今天领了一大堆东西,就那点子灵茶还稍稍贵一点。其他的其实全是凡品,全加起来,还花不到两块下品灵石。”   “所以这个……”杨五挑眉,“其实是货币?”   “正是。以后你便知道,修士之间,灵石才是硬通货。买卖物品,都是花销灵石。”   “那金银呢?”   “金银只是俗物,在俗世才有价值,在这里,玉石贵重,金银鄙贱。”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到乡间收徒的修士一出手就是一包金银。冲禹扔给她爹娘一匣子黄金,眼睛眨都不眨的。原来,金银鄙贱啊……   目送徐寿离去,杨五手指轻扣腰间亮闪闪的金牌……   回到屋中,她先脱了衣裙,换上一套灰色短打,利利落落的。挽起袖子,折腾了一个下午,铺床叠被,安放物品。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原本空荡荡的竹舍,就满满当当的,有了人气。   等到收拾停当,肚子适时的叫了起来。中午的饭菜虽然味道一般,但也是饭菜啊。杨五取出玉瓶,倒出一颗辟谷丹,叹口气,认命的放进嘴里。倒也神奇,随着丹丸在口中融化,饥饿感真的消失了。她又打开另外一只玉瓶,苏蓉说道君交待,让她一日两颗,连服三日。熟悉的冰凉梅香充塞竹舍,闻到这个香气,杨五呆了一下。她捏起那灵丹闻了闻,又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下隐约可见的花纹……   是的没错!排浊通便的冰梅津露丹!昨天只吃了一颗,就腹泻了半宿的排毒良药!   一日两颗,连服三日……   被嫌弃到这种程度啊。杨五无语。   冲昕道君对她狠,她自己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黑窑小炉煮了壶灵茶,她将一颗冰梅津露丹放进口中……片刻后,她便开始跑净房。这天,折腾了一晚上。等到消停下来,她灌下了一壶灵茶。走出竹舍。   皎洁明月高悬碧空。   四周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月华之下只能看到草木幢幢的影子,远处的屋檐像是黑色的版画。侧耳,静谧中又有微风穿林,流水潺潺,螽斯蛩虫交错低鸣。真是静。恍惚生出整座山峰属于她一人的错觉。及至回头往山上看去,高高的某处亮如明珠,那一份静谧中的错觉便细碎如沙,随风散去了。   徐寿说,他和苏蓉都住在道君洞府东侧向北拐上去的一排房子里。那里是给执役居住的役舍。听名称也知道条件肯定不能跟杨五的竹舍比,她住的其实是峰主亲传弟子的房舍。杨五原不知冲昕为何让她住在这里,待听到那“一日两粒,连服三日”的嘱咐之后,已经明白了过来。望着高处煌煌明光,她淡淡笑笑,转身回屋。拉上薄薄丝被,枕着柔软绵枕,放下细罗纱帐。心里感谢着徐寿这位侯府公子的细心,她安心的躺下。   前程未知,既有三天自在,便自在一天是一天吧。   于晨光中醒来时,竟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哪里,及至渐渐清醒,才揉揉眼睛,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摸摸肚皮,也是神奇,竟真的一丝饥饿感也无。拧开刻着符文的铜管,温热的水流扑在脸上,牙具牙粉,面脂香膏,托侯府公子的福,一应俱全。   走出竹舍时,已经一身清爽。灰色的短打扎紧腰带,巴掌大的乾坤袋系紧在腰间,一头鸦青长发在后脑扎成马尾,再紧紧实实的编起来,用发绳扎紧。深吸口清晨带着露水味道的空气,杨五三两步走下台阶,拉开篱笆门,跑起来。   她昨日已经问过徐寿,炼阳峰上除了了冲昕的洞府不得随意出入外,没有不可去的地方。山上易迷路,她没有乱跑,只是循着屋舍与屋舍之间的小路跑动。半山二十一座院落,除了她入住的竹舍,皆无人居住。这些房舍不知是何时建造,但非常结实,便是她那间竹舍,也没有腐烂损坏之处。只是那些院落都和她的院子一样,无人打理,野草自在生长,看起来有些荒凉。   这些房舍隔得颇远,徐寿还说过院落中都有禁制,防着别人不请自入。看起来这些修炼之人比较注重个人空间。   待把这一片屋舍位置都踩过一遍,日头已经高了。杨五跑回自己屋里,拧开铜管将浴盆放满水,脱去汗湿的衣裳,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将头发擦得半干,自乾坤袋里取出昨日领来的藤椅摆在敞轩里,半倚半靠的,发现自己竟无事可做。等到头发在暖暖的风中被吹干了,她竟然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到睡足了自然醒来,看看太阳的位置,竟像已经到了下晌。放下腿来,伸个懒腰,再一转头,和一双红红的眼睛正正对上。那东西眼睛红红,耳朵长长,将她小院地里疯长的一种植物刨得露出了下面肥壮根块,正是一只半人高的雪白兔子。   一人一兔对视了片刻,杨五套上鞋子,站起身来。她一动,兔子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蹿,有力的后腿一蹬,噌的就跳过了矮矮的竹篱,消失在山石草木间。   杨五:“……”   看看地里未完成的偷窃,再看看另外几个已经渐渐被风吹平了的浅坑……显然这兔子来此刨食也不是第一回了。大概就是因为院子里没有开启禁制的缘故吧,苏蓉也好,兔子也好,她这小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一天,她既没有见到苏蓉,也没有见到徐寿,一个人悠哉的过了一天。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她已经对半山这一片房舍区非常熟悉了。跑步的路上,还看见了之前见过的那种兔子,大约是一窝,有大有小,站在一棵大树冒出地面的粗壮根须上,排成队呆呆望她。呆萌的模样引得她发笑,吓跑了那一家兔子。这里的小兽还不止兔子,单是这三天晨跑,已经见到了好几种不同的动物。   在杨五看来,这些小兽现在遇到她,实在是幸运的。她现在过着能吃饱喝足的日子,见到它们,只觉得可爱。倒退两个月,见到它们,她必要毫不犹豫的举起柴刀,将它们变成盘中餐的。   熟悉了周围环境,她今日提高了体能拉练的强度,速度比前两天快得多。回到竹舍的时候还早,晨光微凉又温暖。她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看到窗外已经大亮,她揉揉脖子,撑着浴桶边缘站起身来。才要迈腿,突然一凛,倏地转头看去!   背后空空,只有搁置浴巾的木架。净房里落针可闻。   错觉吗?那一瞬好像背后有人在看着她……杨五蹙起眉头。   冲昕收回放出的神识,面无表情的吩咐苏蓉:“让她准备一下,今晚到我这里来。”   苏蓉垂手应是,退了下去。留下道君一人。   冲昕盘拢双膝,双手捏诀,准备入静。惊鸿一瞥的少女赤/裸的背影浮现在脑海……他其实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那天他就没留心看她,只记得五官尚可,黑不溜秋,一身烟火浊气。   黑……不溜秋吗?不由得想起适才看到的一身蜜色肌肤……好像没他印象中那么黑,其实不难看。   他并非存心偷窥。谁知道有人会清晨就洗澡,什么习惯。不过,爱干净……不是坏事。炼阳峰主道心坚定,驱散了脑中画面,听息自观,很快便入了静。   杨五头发还没干,苏蓉就在门外唤她:“杨姬!杨姬!”   杨五开了门。   苏蓉拉着脸:“道君命你准备一下,今晚到他那里去。”   三天的轻松结束了,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杨五顿了顿,道:“知道了。大概什么时间?”   苏蓉板着后娘脸:“大约戌时稍过,我会来叫你。”   杨五点头:“好。”   言已尽,苏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上下打量了杨五几眼,咕哝道:“总算没那么臭了。”   杨五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明明是个凡女而已,不知道为何,那目光就让苏蓉莫名的有了压力。这种感觉有点像在道君跟前的时候,可道君那是金丹修士自然而然产生的威压。这个凡女怎么回事?   苏蓉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气场。那是一个人的出身、修养、阅历、身份、地位综合凝成的一种气势。面对杨五平静的眼神,她莫名的就气虚了,期期艾艾的道:“我是说……你身上的烟火浊气,排得差不多了……感觉好多了。”   杨五“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苏蓉气结。   夜幕垂落,星辰闪烁。   杨五煮了一壶灵茶。从勤务司领回的灵茶比起冲禹船上的差得远了,却还是她领回的东西中最贵重的。刚刚饮尽一杯茶,苏蓉就在院中唤她:“杨姬,杨姬。时辰到了。”   杨五垂下眼眸。   放下粉彩茶盏,吹熄了蜡烛,她起身开了门。苏蓉提着一盏琉璃晶灯,站在阶下:“走吧,道君在等呢。”   杨五带上了门,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上山,苏蓉间或回头望她一眼,咕哝:“这么黑……委屈道君了……”   说着,见她黑黝黝的眸子看过来,黑夜中竟莫名的害怕起来,赶紧回过头去。心中纳闷,明明那只是个凡女而已,她练气八年了,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她,怎么竟会生出畏惧之心。不免有些气自己,却又不敢在这黑夜中回头。   琉璃晶灯柔和的光芒在洞府门口被映衬得黯淡了起来。数盏硕大晶灯悬在屋檐之下,将厚重高阔的大门前照的亮如白昼。   杨五仰头望着那些华贵的晶灯,觉得她的命运让人想发笑。   前世,面对命运,面对强者,她便无法反抗。   这一世,仿佛重复了一个轮回。 第16章 016 苏蓉没有带杨五直接去见道君,而是把她引到一间洞室中。那里潮湿温暖, 皆因洞室中央是一方汤池, 水面还飘着白色雾气。前后各有一扇屏风, 将汤池夹在中间。 “你先沐浴。”苏蓉道。“洗快些。”说完, 觉得不好,又改口道:“洗干净些。” 本就是凡女,还长得黑不溜秋。她在宗门待了八年, 还没见过哪个女弟子黑成她这样的。不知道冲禹真人为何要将这样一个凡女塞给道君, 真真是委屈了道君啊! 胡思乱想着, 一抬头, 顿时呆住:“你……你……” 罗裙委地。杨五肌肤如蜜,肩薄腰细,两腿修直。 她下到汤池里, 转头:“我怎么了?” 苏蓉从未见过这般不知羞的女子,竟不知道等她离开再脱衣服,杨五没事,她自己倒羞得脸都红了。将手中托盘放在池边,道:“我就在外面, 有事叫我。”说罢, 慌慌的绕到屏风后面去了。 面红耳热的候在浴房门外, 想到待会杨五就要给那么俊美的道君侍寝, 脸上才稍稍退下的温度,又烧了起来。心里酸涩艳羡,嫉妒不已。忽听里面问:“这些是什么?”忙答道:“是沐浴用的膏子, 我准备了几种不同的,你自己选。” 杨五打开几个瓶瓶罐罐,都觉得香气太浓郁。带着那样的香气去曲意逢承吗?最后一个瓷盒打开,却是绵皂。绵皂以绵油和皂荚制成,原就是作个人日常清洁之用的。最后她只用了绵皂。 池中水温颇高,泡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体有些绵软。她洗净了头发身体,便出来了。用大浴巾抹干身体,将头擦得半干。再看托盘里,还有一件干净的新衣,显然是为她准备的。拎在手里,又轻又软,展开一看,却是一件白色深衣。托盘里再无他物。 杨五双手一抖,将深衣展开,反手披在自己肩头。待系好了腰带,唤苏蓉:“我好了。” 苏蓉从屏风后绕进来,看了她几眼,道:“这样穿倒显得白了许多。”取出一柄木梳,替她通好头发。收好梳篦,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去吧。走那边。” 杨五便向另一侧的屏风走去。苏蓉酸酸的看着她绕过屏风,叹了口气,转身从先前的小门出去了。 杨五绕过屏风,屏风后是挂着珠帘的门洞。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珠帘,是细小的碎玉,将棱角打磨圆润了,串制成帘。撩起玉帘,入眼的又是一扇屏风。走出屏风,外面是一方宽敞的卧室。 洞室顶部和墙壁上镶嵌的明玉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明亮却不刺眼。卧室中没有床,有低矮玉台,台上有卧榻。四根立柱,撑起一顶青色绡纱帐。眉目如画的俊美青年一手撑着凭几,一手翻动着放在膝上的书页。似乎看得很投入,直到听见响动,才撩起了眼皮。 冲昕道君,这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杨五。 杨五静立在那里,垂下眼眸,目光投落在玉台前。 过了片刻,道君扔下手中书卷,立起身子,道:“过来。” 杨五只觉得有微风扑面,半干的头发瞬时就干透了。她走过去,在玉台前褪下鞋子,上了卧榻,在冲昕一侧正坐。抬眸看他。这年轻的道君眉目俊美,肤色白皙。是有点病弱之感的苍白。听说他中毒已经两年,想来与此有关。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病弱之感,漆黑深邃的眸子,目光散漫中偶尔流露一丝锐利。便是杨五这样阅历的人,也为那一丝锐利所压制。 但当他一开口说话,便又显得漫不经心了。 “师兄跟你说过要做什么吗?” 杨五垂眸:“为道君引毒。” “说了怎么做吗?” “真人说,让我听道君的。” 冲昕颔首,取出一枚玉简丢给她:“你先自己看看。” 杨五捡起丝褥里的玉简。扁扁的,很光滑。翻过来,另一面也很光滑。抬眼:“怎么看?” 冲昕无语片刻,道:“倒忘了,你是凡人。”说着,自她手中抽出玉简,轻轻按在她额上,灌入灵力。 那些信息突然就冲入了脑海里。 先是一竖列文字,杨五只能勉强猜出其中一个字是“双”,最后一个字是“法”,那么就是“XXX双XX法”。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法的文字淡去,便出现了画面。面目俊美却显然没有生气的一男一女,褪去衣衫,僵硬动作。 他们做的事,与其说是男女欢事,还不如说是一场颇考验身体柔韧度的双人体操。杨五看了片刻,觉得没必要硬记,这有点像跳舞,显然是男人主导,女人只要跟上步子就可以了。 待这场视频教学在脑海中演练完毕,终于消失,她的视野才回到眼前俊美的青年身上。青年脸上没有表情,只问:“看完了?” 杨五点头。 “记住了吗?” 杨五摇头。 冲昕道君:“……” “道君主导,我跟着就是了。” 听到她这样说,冲昕下颌微抬,“嗯”了一声。一挥手,青色帐子便落下。明玉的光被隔断,卧榻里光线幽暗,仿佛一方独立的小小世界。 杨五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帐子。却被冲昕抓住手臂,向自己怀中带去。 他抓得很轻松,在杨五,却是铁钳一般无法抗拒的力量。她便跌倒在青年的怀里。随即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丹田上。男人的怀抱是炙热的,男人的手是滚烫的。杨五闭上了眼睛。 冲昕却并不是要抚摸她的身体。杨五闭着眼,能感觉到他张开三根手指,按住她丹田之下三处不同位置。冲昕眉睫低垂,指上微微用力,输入一丝灵力。 杨五骤然睁开眼睛。她倒吸一口气,蓦地抓住他胸前衣襟:“你……” “会方便些。”他淡然道。将怀里的女子放到柔软的丝褥上,翻身压上…… 的确是方便些。杨五的身体被突然生出的强烈生理意念控制,生出了自然而然的反应。在没有亲吻、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这的确是方便了他。冲昕干净利落的便直入主题。 巾带不解,衣衫整齐。 杨五闷哼了一声,想要扭动,被他压住。他并没有立刻开始运行灵力,他的呼吸乱了一息,极迅速的便调整了回来。但杨五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迷乱,当然不会发觉。 冲昕闭上眼睛,缓缓催动体内灵力,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第二个循环运转的时候,经脉中白色的灵力便牵出一丝极细的红线,循着身体的联结,缓缓送入杨五的身体里。这个过程,他带着杨五,缓缓的重复着那玉简里演示的步骤。 杨五已失去了理智,欲求不得,昏沉着挣扎扭动身体,想要更多。冲昕额上微汗,喝道:“别动!” 他这一声断喝,用了一分“醍醐灌顶”的功法,能让陷入幻境神志不清的人清醒过来。但杨五并非身陷幻境,她是被他以特异手法强行催起青谷欠。她果然不再乱动,却迷蒙的看了他一眼,突然抱住了他的脖颈,一口咬了上去。冲昕身体一颤,若不是道心清明,这一个周天的循环怕就要断了。 杨五咬了一口,便松开嘴,趴在冲昕肩膀上,喃喃道:“好暖……” 好像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进身体。浑身都很暖。 但那只是试探。很快,流进身体的暖流就变成了滚滚的岩浆。杨五觉得自己像被丢在了岩浆里翻滚,每一寸皮肤都被炙烤得龟裂,血液被蒸发,经络卷成了焦炭!三昧螭火的灼痛让她想尖叫,却连喉咙都已经烤焦,发不出声音。 她在岩浆里翻滚,挣扎,双手乱抓,胡乱的想要抓住什么好自这一池滚滚浆流中挣脱出来…… …… 纤细的手紧紧抓住柔软的丝褥,用力得指甲发白。 坐在几案边看书的冲昕抬眼。青色帐子半落,那女子身体蜷缩,微微抽搐,汗出如雨。到底是纯阴之体,一个凡女,竟能抗住这三昧螭火。她到现在还没死,就表示无碍。 冲昕收回目光,翻过一页。 帐子中的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冲昕再度抬眼。那紧抓着丝褥的手已经放开,指尖因为剧烈的痛苦轻轻的颤抖。 冲昕收回目光。 很痛吧?那种痛,已经折磨了他整整两年。他日日夜夜要以灵力和丹药镇压,稍一松懈,火精便反噬上来。常常灼得他感觉经脉寸断,丹田成灰。的确是很痛很痛的,但,他能忍。只是不知凡女能不能忍,毕竟,只是凡女。 冲昕目光专注的盯着书页。 帐中的人再一次因为疼痛难忍而翻滚身体。修长的腿自深衣下摆露出,腿间一道暗红的血色蜿蜒而下,落到了柔软的丝褥间。 “啪”的一声,年轻道君手里的书被扣在几案上。冲昕终是起身,走到榻边,握住了那只痛得止不住颤抖的手…… 在似沸油煎滚,又似滚水蒸腾般的痛楚中,杨五忽然感到一丝清凉。炙痛感因为这一丝清凉而得到了缓解。不知过了多久,那一丝清凉又变成了刺骨冰寒。她打着寒颤,呻吟:“冷……”似乎有谁“嗯”了一声,带她脱离了那酷寒。 杨五在那顶青色帐幔中醒来,入眼是青色的帐顶。她清晰的记忆止于那只放在小腹上的炙热手掌。那之后,是如潮般涌上来的欲望,使她丧失了自我。但记忆最模糊却也最深刻的却是之后的炙烤般的疼痛。再之后的则记不起来了。 她的身体虚软无力,四肢百骸中,一阵冷一阵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像打仗一样交战征伐。 “醒了?”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起不来就再躺一会儿。” 她侧过头去。青绡帐半边垂落,能看到那青年在几案边,骨节分明的手指翻动泛黄的书页。长腿屈伸,虽着了裤子,却赤着上身,披了件长衫在肩上。杨五躺着望去,能看到瘦削结实的胸膛。 看不到脸。 她说不出话来,也起不了身。冲禹当时说要让她当解毒的引子,她就预料到这件事不那么乐观。事实是比她想的还糟。与前世基因强化过的强悍不同,她现在是杨五,真正的肉体凡胎,未经淬炼。在被三昧螭火煎熬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死。 明玉光线柔和,不知道熏的什么香,清逸淡远。洞室里没人说话,偶尔响起翻动书页的声音,静谧安宁。杨五不知道躺了多久,才慢慢的恢复了气力。 “我会死吗?”嘶哑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不会。”冲昕平静的道,“三昧螭火世间至阳,你却是天生纯阴之体,相克亦相生,是最好的容器。” 洞室中又安静了片刻。 “若能起了,”冲昕淡淡道,“自去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杨五慢慢起身,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然虚弱。卧榻旁的托盘里放着她的衣物,叠的整齐,像是被施了清净诀,干净如新。除尘咒使尘埃不落,清净诀可去除附着的污渍。当真是居家生活必备之神通。 她便拉开深衣的带子。 冲昕将书页翻过一页,将茶盏举到唇边,一抬眼,便看到白色深衣褪下,露出薄肩细腰,背影曲线玲珑……青年看了一秒,收回目光,饮下盏中灵茶。及至那女子穿戴整齐,慢慢走出卧榻,才再看了她一眼。 “苏蓉。”他唤道。 苏蓉几乎是即刻就推门而入,垂手:“道君。” “送她回去。”他吩咐。 杨五微微垂首施礼,转身随苏蓉退了出去。 苏蓉走在前面,时不时的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奇怪。待走过冲昕寝室外的走廊,转过弯去,她再也憋不住,停下脚步贴近杨五,压低声音问:“杨姬,你……你其实是来给道君解毒的是吗?” 杨五没有力气说话,只点了下头。苏蓉神色复杂,懊恼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早知道……”其实自己也说不出如果“早知道”又能怎么样。她走了两步,没听见杨五跟上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杨五脸色发白,跌跪在地上。 苏蓉吓了一跳:“你……你还好吧?” 杨五没出声。 苏蓉惊疑道:“是……三昧螭火吗?” 杨五轻轻点头。 苏蓉犹豫一下,在她身前蹲下,把两手往后一伸:“来吧,我背你。” 杨五诧异的看她,那眼神犹如发现了新生物种。苏蓉脸上一红,压低声音道:“你这不是为了给道君解毒嘛。快点上来,你这样子,自己怎么回去。” 杨五嘴角抽了抽,没有逞强,趴在了苏蓉背上。 苏蓉看着袅袅娜娜的,到底是修炼之人,也是举手能拍碎大石的女汉子,背上负个人根本不算什么。杨五趴在她背上,看着两侧走廊嗖嗖的后退,才明白为什么每次道君唤她,她都能来得这样迅速。七拐八拐的,就到了那处水中央生了丛碧绿翠竹的水潭边。 青翠竹叶,细韧竹枝,一如她上一次见到的那样,在淡金色的光中微微摇曳。 真美。 杨五回头望着,嘴角微微勾起。 “什么?”苏蓉没听清。 “水潭。”杨五闭上眼睛趴在她肩头,“好漂亮,想在里面游泳……” 苏蓉无语道:“你怎么不升仙呢。” 在道君养映玉竹的潭里游泳。 “你知道那竹子值多少灵石吗?一年前,多宝阁一截三尺长儿臂粗的映玉竹就被那群剑修们加价加到了六十块上品灵石!是上品灵石!那就是六千块中品灵石!六十万块下品灵石!品相年份都还不及道君这几竿……” 苏蓉被杨五的大胆念头气得不轻,忿忿的念叨着那丛映玉竹的珍贵,却没听见杨五应她。觉得不对,侧头一看……杨五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过去了。 那可是三昧螭火!道君发作的时候,浸在冰寒池里的时候,都忍不住把池边的块石捏碎了。道君可是金丹修士,这才是个凡女而已。肉骨凡胎的,能活着不死都已经让她惊得合不拢嘴了。 她就说怪嘛,道君就是要纳妾,也不该纳个凡女。她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儿。非但不是,还黑不溜秋的。也不知道来之前知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说不定真的以为是来给道君当姬妾的,梦想着过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日子。要知道会受这样的苦,不知道还会不会愿意来了。可怜见的。 想想也是心酸。苏蓉叹了口气,足下发力,一阵风似的奔向半山的竹舍。 杨五这一次醒过来,状态比上一次好不少。至少不至于虚弱到很快又昏睡过去。 窗外看起来光线昏黄,像是傍晚。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在自己的卧室里,侧耳却能听见苏蓉嘟嘟囔囔的声音,像在和人交谈。再听,另一个也不是旁人,是徐寿。他们怎么会在她这里?她眨眨眼,想起来了,是她撑不住,苏蓉背着她回来的…… 外间里,徐寿道:“她醒了。” 苏蓉就推门进来了,点上蜡烛,道:“可算醒了,你睡了一天!” 那么久了吗?怪不得身体软软的。苏蓉就扶着她起来,问:“感觉如何了?”又转身从外间倒了茶水给她喝。 杨五就用怪怪的眼光看她。 苏蓉脸上一红,道:“你看我作甚?”外间就响起了徐寿“噗嗤”的笑声。苏蓉恼羞成怒,气哼哼的放下杯子出去了。外间里竟听见徐寿笑着和她拉扯,叫她别走。 杨五灌下一杯灵茶,站起来走了两步,感觉身体除了虚软一些,倒也没什么异常了。那种时冷时热的感觉已经消失。进了净房简单洗漱一番,整理了衣衫,她才推门出来。 “杨姬,可好些了?”徐寿问。 “好多了。”杨姬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徐寿道:“旃云峰主来看过你,说你并无大碍。道君命我们照看你。” “旃云峰主?” “就是冲禹真人。” 杨五点点头。 徐寿看她脸色还好,就道:“你既然无事,那我们就先回了。” 杨五颔首:“有劳你们了。” 苏蓉道:“道君有命,自当遵从。你要是有事,就找我们俩吧。” 推开门,外面果然是黄昏时分,天边层层云霞堆叠,仙鹤行行飞过。杨五站在门口送他们,忽然福至心灵道:“这炼阳峰,总不会……就我们几个人吧?”来了也两三天了,就没见到过别人。 徐寿笑道:“杨姬猜对了。本来咱们这里就只有道君、我和苏蓉三个人。你来了,现下便是四人了。” 杨五目送二人身形消失在山道上。笼着袖子在院子里慢慢踱了几圈,身上虚软的感觉渐渐消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上中天。房中烛光隐约透出,照得院中朦胧。杨五就想起来冲昕洞府门口悬挂的巨型琉璃晶灯,若说照明,那东西看起来真是极好的。她将茶具端到了敞轩,一个人躺在躺椅上慢慢喝茶,静听夜色中的自然之音。 她看那些星辰。天上有七颗连起来状如汤匙的星子,从未见过。她知道这不是她原来的世界,连世界运行的法则都根本不同。但她还是望着那些星辰,仿佛希冀能看到她的母星,和她与他长居的那颗星球。 同样的事情居然再一次在她身上发生。世道轮回,她这新人生也真是有趣。那个家伙啊……如果知道有别的男人像他当初那样也强迫了她,会不会勃然大怒呢? 而她,也像前世一样,在无法反抗的强者面前,选择了识时务。 他啊,不是一向都很欣赏她的识时务吗…… 杨五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恶趣味的微笑。 她已经数日不食,第二天醒来,依然不觉得饥饿。苏蓉说她这样的凡人,一颗辟谷丹可保一两个月不饥,看来是真的。 她洗漱完毕,打开几个玉瓶,像小时候吃维生素一样的吞下几颗丹丸。只有冰梅津露丹,考虑其排浊的过程,留在晚上再吃。虽然一天前身体才经历过那样的一场煎熬,现在却已经全然感受不到了。这几天服用这些丹药,她明显的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有力,精力充沛。 她换上方便的短衫长裤,取出之前路上冲禹给她的那把短刀。她早试过,那刀锋利无匹,称得上是把宝刀。到了长天宗,冲禹没说收回,她也就乐得自己收起来。 比起那几箱子衫裙胭脂,这柄刀才是她最珍视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短了点,当她还是小女娃的时候,用着倒合适,当她被冲禹用禁制催长之后,这刀就短了些许,只能凑合用。但比起当初在杨家时,只有一把破烂柴刀的状况,杨五已经很知足了。 做人不要贪心。贪心,往往要在事后付出巨大的代价。她曾有过痛彻心扉的教训。 晨跑回来,在院子后面寻了一块有树荫遮蔽的空地,一套刀法练过三遍之后,她确信自己的身体真的和在杨家时不一样了。速度,力量、反应都完全不一样了。这不仅仅是因为身体长大了,她猜测更多是由于吃下的那些丹药。毕竟是人皇得到,都会欣喜若狂的仙丹。 练出一身汗,回屋舒服泡个澡。正在擦着头发,就听见苏蓉在外面唤她:“杨姬!杨姬你起了没?” 她推开窗:“有事?” “怎么一大早就洗头?”湿润的水汽从窗户里往外飘,苏蓉诧异,“道君唤你去。旃云峰主待会要过来。” 杨五道:“好。”闭上窗户。 苏蓉催促:“快一点,不要让道君久等。” 杨五原以为苏蓉是侍女,实则她和徐寿一样是外门弟子在这里兼领执役,给自己挣生活费。但这姑娘对那位道君表现出来的样子,显然就是把自己当作了侍女。 她催得急,杨五却是半点不急。诚然,在这里,她是手无缚鸡力的凡人,但现在的形势是道君需要她,不是她需要道君。所以,急什么呢。 把头发擦得半干,不想头发把衣领肩头捂湿,她找了根簪子,反手一拧,将长发全都盘在了脑后。换了身衫裙,掩好门,对苏蓉说:“走吧。” 她其实并未故意拖延时间,手脚也算得上麻利,仍被苏蓉嫌弃磨蹭。前面就听着她碎碎念着,不由微笑。她见过她在冲昕道君面前的样子,十分安静规矩,私下里却是个十分碎嘴爱唠叨的姑娘。 苏蓉甩开步子,她炼气已经八年,健步如飞。走了一段,察觉不对,一回头,杨五远远的落在后面。急的她跺脚,奔回去问:“你怎么回事!” 杨五一句话堵住了她:“我是凡人。” 苏蓉无奈,只好放慢步速,与她并肩而行。 “是不是有你在,道君的螭火之苦就可以解了?”她问。 “不知道。”杨五答。 “道君被三昧螭火入体两年了,倍受折磨,要多久才能把毒除净?” “不知道。” “……”苏蓉不干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杨五向上走,不紧不慢,“你若想知道,不如去问冲禹真人。” 苏蓉自然是不敢去问冲禹真人的,只好嘟嘟囔囔的跟上。到了接近冲昕道君洞府的时候,就乖巧的闭上了嘴巴,示意她进去。自己则又变成了道君跟前那个安静恭谨的侍女,亏她能憋得住。 冲禹和冲昕都在洞府的大厅里,两人在玉台上的席上隔着几案相对而坐,清谈品茗。见到杨五进来,都朝她看去。 见她梳了妇人发式,年轻道君瞥了一眼她盘在脑后的发髻,便收回目光。面如白玉的真人则向她招手:“小五,过来。”杨五就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来。 她知道今天冲禹过来十有八九是来给她复查身体的,她还有点好奇修道之人是什么手段检查,结果与凡人医生其实也差不多,冲禹叫她伸出手来,两根手指按在了她的手腕上——给她号脉。略有不同的是,杨五能感受到有一丝柔和之力自手腕处灌入体内,一息便将她的经脉扫过了一遍。 “果然这世间能克住三昧螭火的就只有先天纯阴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冲禹放开手指,显然是十分高兴的。“不愧是先天纯阴体,三昧螭火至阳至烈,却独独伤不到先天纯阴体半分。” 伤不到半分?杨五想起了那些仿佛掉入岩浆中一般的炙烈的痛楚,不由心下微哂。 冲禹转头对冲昕道:“她没有问题,螭火完全被她的身体分化吸收了。只是师弟切不可急躁,她毕竟是凡女,肉骨凡胎,体质脆弱。师弟一定要控制好。这个事本就急不得的。” 冲昕颔首:“我明白。”顿了顿,却还是问:“师兄,可能推算出排净这螭火所需的时日长短?” 冲禹道:“快则一年,慢则三两年。全看她身体能承受多少了。小五,我给你的丹药要记得吃,不要舍不得,来来来,这些拿去。”说着,又大方的掏出了好几只玉瓶。 杨五知道这都是好东西,何况给她吃是为了改善她的体质,好让她能更快更好的替道君排毒,她便不客气的将那些玉瓶都装进自己的乾坤袋里,道:“多谢真人。” 冲禹却又问:“你吃了辟谷丹?” 杨五点头。 冲禹道:“我观你气色,烟火气减了不少。也好,你再多吃两粒冰梅津露丹,且排一排,等到这颗辟谷丹药力耗尽,还是继续食用五谷吧。” 可这位冲昕道君给了她整整一瓶辟谷丹呢。杨五瞥了一眼,和冲昕的目光正好撞上。真是年轻,看那眉目鼻梁,目光如电锐利,不知道有二十岁没有。 冲禹并没有给过杨五辟谷丹,再加上对他位师弟的了解,心思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对冲昕道:“外门弟子尚且不提倡他们服用辟谷丹,何况她是凡人,一丝灵气都不能入体,无法滋养血肉身骨。长久服用,于她无益。还是当一日三餐的进食,以五谷蔬果补充身体消耗才好。” 更何况这杨五看起来是个大姑娘,实则解除了丹符的禁制,还是个身体根本还没长成的孩子。这般辟谷下去,虽可令她体内浊物逐渐排出,使身体通透干净,但毕竟于她的成长不利。只是这话,就不能告诉师弟了。只道:“待她将浊气排净,以后食用宗门里的食物,不会有那么多污浊杂质的。你可放心。” 冲昕点头:“知道了。听师兄的便是。” 冲禹又叮嘱了冲昕两句,便起身了。冲昕作为师弟,照例起身相送。坐在冲禹身侧的杨五便起身让开了路。 冲昕送冲禹到洞府大门外才折回来。杨五没得了他的指示,依然静立在玉台之上的几案旁。冲昕脚步顿了顿,朝她走去。听见脚步声,杨五抬眼看去。 虽是凡女,却生了一双清亮的好眼。 “这个拿去。”冲昕丢了一块紫色玉佩在几案上。清脆的撞击声让杨五担心玉佩会不会在几案上摔碎。但幸好,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玉,并没有在坚硬的木头几案上四分五裂,完整的躺在了那里。 “需要什么,自己去要。”丢下这么一句,冲昕便绕到玉屏后消失了。 杨五捡起玉佩。很漂亮的紫色,光泽莹润。上面刻着两个字,杨五本不认识,但前几日她恰好在徐寿手里的那块白色玉佩上看到过,一模一样。 炼阳。 她把玉佩也收进乾坤袋,走出了洞府。苏蓉还在外面候着。见她出来,问:“没事了?” “没人跟我说有事。”杨五道。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怎了?” “我已记得路了。” “哦,那好,我也省事了。”自从知道她原来是来为道君排引三昧螭火的,苏蓉对她的态度明显和善了许多。 杨五便袖了手,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墨青色的石阶,在树荫遮蔽的地方生了苔藓,还有些湿滑。路边山石硕大,树木都是要数人合抱的粗细,巨大的树冠遮蔽了临近正午开始热起来的阳光,只投下斑驳的碎影在青石铺就的山路上。到能看见半山房舍的地方,一路有四五个岔路口,杨五循着记忆,倒没走错。 这山里真静。 抬头,倒是能看到行行白鹤飞过,侧耳,隐隐有清唳之声。又或有一两道飞行法器划过的流光。那些人都飞得太高,她遮着阳光,眯起眼睛也看不清。 在从前,她借助飞行设备,也能在天上自由翱翔,可现在,她是个只能用脚在地上走路的凡人。正微微感慨,有人踩着飞剑,一掠而过。比起别人,他飞得有些低。杨五极目望去,隐约能看出是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他的腰带和衣角在风中翻动,飞剑踩在脚下,稳当得如履平地,又快得疾如闪电。到那道身影消失,杨五都还在眺望。 能那样踩着一柄利剑,自在飞行……真好啊。 她放下手,看路边野花开得灿烂,采了一束,施施然漫步回到自己的竹舍,插于瓶中。 这炼阳峰上算上她一共才四个人。那位年轻的道君若不召唤,她自是见不到。苏蓉和徐寿两个,平时也不知道在哪里,在干什么。若是无事,竟是从早到晚见不到一个人影。 杨五倒也不怕。她过了两年食不果腹的穷苦日子,六七岁就要跟着捡柴、挖野菜,比起来,眼下的生活是多么悠闲惬意。她中午小憩了一觉,下午醒来,阳光正烈。竹屋里倒是凉爽,她也没旁的事做,将几只箱笼整理了一遍。 初来乍到,她只是从箱子里找了几身素净轻便的衣裙日常穿用。今天听冲禹那口吻,她在这长天宗看来至少要待上一两年,才起了心思,好好拾掇。 大多衣裙都是美丽但是繁琐的。这种华贵之美,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反而非常熟悉。毕竟她曾经过的,便是奢华的生活。只是她现在肤色如蜜,以这个世界的人的审美来看,再穿上这些华丽的衣裙,显然……不太合适。太华丽的暂时收在箱子里,她只挑出一些颜色上合适的,放进衣柜。想了想,又收了几套在乾坤袋里。 此时再看,梳妆台上的铜镜已经换了水银镜,跟她原来世界的镜子一样,纤毫毕现。大大小小好几个瓶瓶罐罐摆在镜子前,是她这些天用的面脂、口脂。卧室中垂着青绡帐,铺着厚厚软软的地毯。床边小几上,鲜嫩的花朵插在瓷瓶中。 不知不觉,这间初到时还落满灰尘的竹舍,便已经有了人气儿。 忙忙碌碌时间便过得快,转眼便夕阳西斜,待煮好了茶,夜幕中已经升起了星子。 杨五躺在藤椅上静静的望着那些星子一颗颗渐渐明亮。 歇了一整日,翌日又是在晨光透窗的时候就醒来了。晨练完毕,泡在温热的水里。哗啦一声,一条修直的腿破开水面,架在浴盆另一端。杨五双手打着圈按摩着自己的腿,放松肌肉。在村里时,因为营养跟不上,她又瘦又小,面黄肌瘦。冲禹用丹符催生的这具身体,却曲线玲珑,肌肉紧实,很让她满意。 只可惜这里没有任何音响设备,不能边泡澡便听音乐。正自得其乐的想着,杨五身体忽然顿了顿。 又来了!那种感觉,很像是……被人以精神力窥视。前世,她是S 级的精神力者,对精神力的敏感度非常强。她可以肯定,刚才那一瞬,有类似精神力的东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那就是……所谓“神识”吗? 真是奇怪的习惯,每天清晨沐浴。不过看起来倒是元气满满,恢复精神了。昨日看她,总觉得缺了些精神,有些恹恹的,他便让她又歇了一日。 冲昕收回神识,吩咐苏蓉:“让杨姬今晚过来。” 第17章 017 傍晚时分,苏蓉来唤杨五。 “你在做什么?”苏蓉奇道。 “收拾院子。”杨五正蹲在院里, 想将那些死去干枯的植物一一拔出。房中再没有能收拾的地方了, 她有大把的时间, 便想要打理一下小院。只是那植物看着体积不大, 地下的根却扎的深,杨五没有工具,不太趁手。 苏蓉乐了, 抛给她一柄小铲子:“用这个。” 那小铲子十分趁手, 三两下就将一棵枯死的植物的根系全部刨出来了。杨五掂了掂, 问:“我上哪能弄到这个?” 苏蓉道:“你叫徐寿帮你去领一套便是了。咱们峰上的器具杂物, 都是他在管。哎,不说这个,道君唤你, 你快收拾一下随我去。” 想到到了那边也还要沐浴更衣,杨五洗净手便想随她去。苏蓉见她还是一身短褐,气道:“怎能穿成这样见道君!快去换了裙子!” 其实穿什么,道君也都看不见而且不在意,不是吗。但小姑娘如此坚持, 认为穿这种方便舒适的衣衫是对她家道君失礼, 杨五便回房换了身衣裙。她的衣衫中真正素净轻便的就那么几套, 前几日都穿过了。 她现在生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再不是在山村里食不果腹的时候了,前世一些讲究就都回来了,同一件衣服短期内反复穿, 着实不是她的习惯。随便挑一件没穿过的,拢了拢头发,便出来了。 苏蓉就盯着那衣裙,眼睛都粘在上面了。 “真漂亮。”她说,“你有这么漂亮的衣服,怎么不早穿。” 那些衣裙的确漂亮,杨五自己也喜欢。只是这些日子她的日常活动更需要穿方便的衣裤。她便道:“以后会穿的。” “以后你还会有更多漂亮的衣服。”苏蓉羡慕的道,“道君肯定会给你置办更多的,你的衣服一定会多得穿不完。” “你莫非在羡慕我?”杨五奇道。 “能做道君的妾,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难道不值得羡慕吗?”苏蓉道。 杨五微笑:“那不如和我换换,我来修行,你来做凡人。” 苏蓉就闭嘴了。 走了一段路,她气闷的道:“进宗门之前,我还以为能修行就能过上好日子,每天都能有漂亮裙子穿……,结果,进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每个月就两块灵石,还跟以前一样,过得紧巴巴的。” 杨五想起来她和徐寿一样,在炼阳峰是领着执役的工作。“你在道君这里,能拿到多少?”她问。 “一个月二十块灵石。”苏蓉又得意起来。“当初道君分得了自己的洞府,需要执役,好多人来抢。我那会儿在丹药司负责照顾药田,和我一起的几个人里,就属我那几块药田照顾得最好。道君要找人照料洞府里的映玉竹、赤霄草、黄莲精那些,来挑人的执事师兄就挑中了我。” “跟我一起的那几个,都要气死了。尤其是有一个叫黄玉婵的,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跟执事师兄说话,总是怪声怪气的,惹人讨厌。道君要人,她还以为执事师兄一定会推她上去呢,结果师兄选中了我。听说她回去后气得把那天穿的裙子都撕烂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姑娘七情六欲都上脸,虽然有很多小心思小情绪,却让人能一眼就看到底。杨五看她眉梢眼角的得意,有些好笑。忽然想起来问:“苏蓉,你今年多大了?” “我吗?我十六了。”苏蓉道,“我八岁的时候进了宗门,一转眼就八年了,唉……时间过得真快……” 怪不得毫无城府,原来才十六,真的还是个小丫头。 “那徐兄呢?” “徐寿啊?他得有二十好几了吧。他比我入门早……哎,不对,听说他入门的时候年纪就很大了。他怕是得有三十岁了吧?” 徐寿看起来像是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杨五闻言微感意外。 “他那个人会来事,办事周到,所以被执事师兄挑中了送到道君这里来。道君也蛮喜欢他的。他拿的比我多呢,一个月有三十块灵石。”苏蓉有些羡慕,却也觉得理所当然。“他人挺好的,挺会照顾人。我刚到道君身边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多亏他一直提点我。” “我跟你说,他这么会办事的人,要是以前在我们府里,说不准能当个大管家呢。”苏蓉十分认真的说。 杨五:“……”徐寿是侯府公子出身,姑娘你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过他运气真不好,他是和他主人一起入门的。”苏蓉聊得兴起,开始八卦起徐寿来。“比我还倒霉啊。我是陪我家小姐参加选拔,结果小姐资质不好,给刷下去了。反倒是我开了九窍,被选中了。我家小姐也气得要死呢,但也没办法。我上次领了探亲假回家,府里已经放良了我爹娘,不敢再让他们做下人了。” 杨五:“……”怪不得老觉得她像丫鬟,原来真的是丫鬟出身。 苏蓉接着道:“徐寿就倒霉了,他和他主家少爷一起进的宗门。虽说进了宗门,便是抛了世俗身份,从此都是师兄弟了。可想想就知道了,他自然也有父母兄弟都在人家手里。所以进了门,他一直给他那个少爷做牛做马的。偏他那少爷不争气,十分吃不得苦,又总是得罪人,每每都要靠他周全。那少爷在宗门待了四年,到最后也做不到引气入体,后来放归回家去了。没有他,徐寿倒还轻松点呢。每个月那点子灵石,总算可以自己留着花,不用全花在少爷身上了。也是不容易。” “我这都是听以前丹药司的执事师兄讲的。和徐寿同批入门的好些师兄都筑基成了内门弟子了,实在不行的也放归了,就他现在老大不小了,还在这里混着。”苏蓉叹道,“算算时间,他的时间大概不多了。三十岁不筑基就要放归,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了。” 在山村时,杨家爹娘觉得去做“仙人”便能解除人生的一切苦楚。没什么事是仙人做不到的。可苏蓉、徐寿做了“仙人”照样有自己的烦恼。 天色暗了下来,杨五一抬头,便看到上方道君洞府大门的晶灯已经亮了起来。自下往上仰望,像一颗明珠镶在炼阳峰上。 若是修炼到了更高的境界,做了“道君”、“真人”之后,大约就没有苏蓉和徐寿这样的烦恼了,但想必会有新的烦恼。但即便如此,站在人上,往下俯视,掌控别人的命运,总比汲汲营营忙忙碌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要强的多。 不是吗。 苏蓉把杨五送到与冲昕寝室相连的浴室外门外,杨五正要进去,却被她扯住了袖子。 “杨姬……”她压低声音,“疼的话……忍着点,回头我背你回去。” 杨五看着她,微微一笑:“好。”自行走了进去。 苏蓉看她消失在屏风后,微微叹了口气。跟了道君,有穿不完的漂亮衣裙,将来肯定也有花不完的灵石,她的确是觉得羡慕。可想想上次亲眼看到道君抱着她去冰寒池时,她痛得昏迷,蜷缩在道君怀里手脚痉挛的样子,苏蓉那点子羡慕就散去了。 谁都不容易。 杨五洗浴完毕,裹上为她准备好的深衣,踏进了冲昕道君的寝室。 冲昕坐在榻上,对她伸出手:“过来……” 杨五便走过去,褪了鞋子走进帐幔里。青绡帐放下,光线便昏暗了。男人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按在她丹田……杨五倏地抓住那只手!昏暗的光线里看他的眉眼,真年轻啊。那双漆黑的眼睛,此时正凝视着她。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瞳里自己的影子。 比起油煎火燎般的疼痛,杨五更不能接受的是被欲念操控,失去自我。但她知道不能这么跟他说。 “道君……”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呢喃,“不要,那样不舒服……” 青绡帐低垂,光线幽暗。怀中的少女,身体柔软纤细,低低呢喃。这种情形下,男人很难拒绝。金丹的道君也一样。 杨五能感觉到这位道君气息微顿。而后听见他道:“你会疼。” 杨五道:“不会更疼了。”不会比三昧螭火入体更疼,不是吗。 其实明明有可以顺滑进入的做法,只是,似乎他并不想与她这么做。他和她之间的亲密接触,与男女欢爱相距了十万八千里。她是为人胁迫,他显然也不是心甘情愿。 冲昕“嗯”了一声,压着她倒下。这一次,依然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但因为没有了辅助的手段,的确造成了疼痛。 杨五清楚的看见了年轻道君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不合时宜的感到好笑。疼的不是她一个人,男人就算修成了金丹之身,有些地方依然是脆弱的要害。 冲昕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杨五差点以为他要吻她。毕竟他们正融为一体,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但他很快就令她这种错觉消散了,他运转体内的灵力,开始剥离自己经脉中的三昧螭火往她的身体里输送。杨五不禁佩服起他的定力来。 的确,他在她身上所求的,本也不是男女欢爱的欢愉。 三昧螭火涌入身体,初时温热,慢慢加剧,渐如火燎。当焚灼疼痛开始超出她的承受极限时,她咬紧牙,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裳…… …… 冲昕稍稍停顿,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 那女子立刻蜷缩起了身体。她闭着双目,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颤抖。可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她会浑身如同火燎,越来越疼。 冲昕待要起身,却发现她还攥着他肩头的衣裳。他掰开她的手,她却又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她的身体开始微微痉挛。大约……很疼吧。冲昕轻叹一声,没再掰开她的手,伏下去躺在了她身旁。 她反倒松开了他,滚到了远处去。过了片刻,又滚回来,双手无助的乱抓,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襟,还抵住了他的身体。冲昕微微低头看她。黑暗中看到她紧闭的双眼,睫毛纤长。脸庞生得不难看,其实还挺漂亮的。 让一个凡女替他承受那痛楚,也是无奈之举。 师兄说,好好待她。他不知道怎样算好。他又看了看她,她有多大?十六?十七?在俗世,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吧?可却被师兄带来这里。 等此处事了了,多给她些金银灵石,让她回家嫁人吧。也不知道她还肯不肯再嫁人。女修士们都不在乎这个,但听说俗世女子讲究从一而终……她若不想离开,便在炼阳峰给她一席安身之地,让她在这里养老送终吧。凡人而已,活一辈子,也不过一个甲子而已…… 那凡女申吟一声,忽然翻身压到他身上。冲昕静默片刻,搂住了她。她出了很多汗,额发衣领全都湿透了,湿腻腻的肌肤相贴。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的体息。并不难闻,起码没有宗门里女弟子们搞出来的各种“异香”、“奇香”,只是纯粹的人身体的气味。 他想起来她爱洗澡,十分爱洁。他两次放出神识察看,都碰巧看到她大清早的就泡在浴盆里。再细嗅,果然有淡淡的绵皂的味道,很干净。 怀中人的体温开始升高,呼吸凌乱了起来。冲昕的手放在她的背上,汗水很快湿透了背心的布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烫。冲昕抱着她起身,走出了寝室,去了隔壁的洞室。 淡青色的月华自峰顶天洞垂落,笼住了下方一方白色玉床。自他中毒后,师兄们为他寻来了玄冰寒玉,制成了寒玉床。他寻常练功修行,都要在寒玉床上才行。又开凿了汤池,将寒玉的玉髓镶嵌在池底,制成了冰寒池。他每每被三昧螭火反攻的时候,似在岩浆中煎熬,只有浸泡在冰寒池里才能稍稍缓解。对凡女来说,也一样有效。 他看看杨五,露出来的肌肤开始大片的泛红,像煮熟的虾子,可以想象她此时炙灼之痛。他抱着她,缓缓的浸入冰寒池中。杨五在昏迷中,本能的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在全身浸入池水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她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冲昕心里默数到三十息,便将杨五从冰寒池中抱出。她是凡女,若不是身体里的三昧螭火,根本承受不住这池水的寒意。 他时间掐的正好,正是杨五体内火毒渐去,寒意正欲横行的时候。从池水中出来,杨五便缩在他怀里,他弄干了两人的衣衫头发,将她抱回寝室的卧榻上。拢了拢她的额发,手抚上她的脸颊,再抚上脖颈,又摸了摸她的手。比起正常的人体温度依然高了很多,如同受了风寒高烧一般,却比先前已经退了不少。皮肤也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不再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片片殷红。 他放下帐子,留她一人在榻上,自己坐到几案旁读起书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帐中的人醒了。他没出声。帐中人又睡过去了。 上一次他以为她无事了,才让她离开。不想她不过清醒片刻,还没离开洞府,便又昏迷过去。亏的她能撑得住那片刻清明……待得帐中呼吸平缓、悠长,他放下手中古籍,离开了寝室。 门外响起苏蓉的声音:“道君。” “何事?” “我送杨姬回去吧。” “……不用。让她在这儿睡吧。” “那道君你……” “我去打坐。” …… …… 第18章 018 短暂地醒来片刻,无人逐她, 杨五便又睡过去。这一觉睡得深沉, 再醒过来, 身体除了有些虚弱无力, 已经没有别的异状。她望着青色帐顶,静躺了片刻,待力气渐渐恢复, 才起身换衣, 走出了寝室。 上一次从这里出来, 还是苏蓉背着她离开的, 杨五对这里的印象委实不太深刻。拐了几个弯之后,还见不到洞中碧潭和那一丛映玉竹,杨五就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只好折身往回走, 却不知道在哪处又走错了,面前又出现了陌生的岔路口。她不禁犹豫起来。 正想向左边的路口迈步,却听身后男子低沉的声音道:“这里。” 身后什么时候有人了?她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回头,眉目俊秀的青年静立在走廊尽头。青色对襟长衫裂开襟口,没有穿里衣, 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腹。他好像……总喜欢这样穿。 “这里。”他再次开口。 杨五慢慢朝他走去。她身体还有些虚, 走不快。 冲昕看着她, 待她走到近处才转身, 步速不疾不徐。杨五便跟在他身后。 洞府里到处都镶嵌着明玉,光线柔和,不知道此时外面是什么时辰。杨五抬眼, 前面的人肩膀宽阔,背影颀长。走路的时候步履平稳,只有青色的袍袖微微晃动,一路静静的领着她向外走。 很快,前面的路开始有了熟悉的感觉。走出一段走廊,前面豁然开朗,碧色潭水如冰翡,翠绿劲竹在暗金色光束中微微摇曳。洞府中亦见到过其他胜景,此处却是杨五最爱。她不由得停了停脚步,目光柔和。 再抬眼,俊美的青年正静静看她。 “前面的路我认得了。”她说。 他颔首,转身向回折。杨五微微垂首,青色衣裾在视线中水波漫过一样擦身而过。再抬头回眸,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杨五微微勾起嘴角。这次没人催她了,她便站在水潭边,好好的欣赏了一会儿那丛映玉竹,却发现那束垂落的阳光颜色越来越暗。转身离开水潭,穿过宽阔的长廊,绕过碧玉屏风,便是道君待客的大堂。 走出洞府大门,就看见天边云如火烧,已是黄昏。她大约又昏睡了一个整日。 杨五慢慢向前走,洞府大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坦之地,走了一段才到尽头。没有栏杆绳索,尽头便是高崖。 向下望,黄昏中群群飞鸟归林,薄雾如烟。向上望,隐隐有一队英武男子,脚踏飞剑巡视群山。如披云霞,又如流星飒踏。许多飞行法器交错而行,映出的流光,映得夕阳都暗淡了。向远处望,山峦叠嶂,更是有荡胸生层云之感…… 这是,她困顿于破蔽山村时无法看到的景象。杨家爹娘说,去修仙的人,谁还会回来呢。此时此刻,杨五理解了。 她一直站在崖边,望着夕阳西沉,望着星子在夜幕中一颗颗亮起。直到再次感受到那与被精神力窥视极为相似的感觉,才拉了拉襟口,慢慢朝半山走去。 天洞上垂下来的暗金色暮光已经交替成了青色月华。玄冰寒玉床上,冲昕收回神识,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徐寿。”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杨五走了一小段路,便没法继续走了,因为太黑了。本来还算明亮的星光,被道路两侧的山石和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大树的枝叶遮蔽,青石山道上,便漆黑不见五指。她这身体没有能在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着往下走。 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唤“杨姬——”。杨五停住,回头。很快,就看到有光,那光来得极快,第一眼看着还在高处,三五个纵身就到了她身边。 “徐兄。”她唤道。 徐寿把晶灯举高,给她照明,笑道:“道君命我送你。” 道君啊……杨五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你要的药锄、药铲,我今日已经领了来,待会便给你。杨姬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 “多谢,暂时想不到。” “想到了告诉我便是,咱们峰上这些琐事,都是我在做。” “徐兄……” “嗯?” “徐兄今年贵庚了?” “我吗?”徐寿笑了笑,笑容里有一分无奈,“我今年二十有七了……” 苏蓉说,外门弟子三十不筑基就要放归……杨五沉默了。徐寿像是猜到了,回头笑道:“肯定是苏蓉那丫头背后说我了。” 杨五道:“抱歉……” “杨姬不必介怀。”徐寿转回头去。 两个人沉默的在山道上慢慢行走。夜色深沉静谧,能听到一些小兽发出的声响。 “徐兄……”杨五忽然又开口,“可想过将来?”将来,若三十仍未筑基,何去何从? 徐寿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她未说出口,徐寿却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她一会儿,却道:“杨姬在担心自己吗?” 杨五缓缓的点了点头。她是冲禹找来为冲昕解毒的,照他们的说法,大约两到三年便可事了。那么,然后呢?她又何去何从。若说之前,她是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她站在崖边,望着如斯壮丽景色,却再难不去想将来。 “杨姬不必担心。”徐寿轻声道,“杨姬和我不同,你不过一弱女子,且不能修行,人生不过一甲子。这么短的时间,道君总不会吝于给你一个安身之所。” 所以她的将来,要依赖于旁人的慷慨与否吗?杨五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向前行去。 一路无话。 直至到了竹舍,杨五与徐寿点头道谢,走进小院,徐寿却忽然开口道:“杨姬!” 杨五回头。 “翌日杨姬若是离开了长天宗没有去处,可去越国都城寻安陆侯府寻我。富贵或许不能,给杨姬一些庇护总还是可以的。”他说完,却苦笑,“当然,前提是,如果家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杨五看着他,把已经掩上的柴扉轻轻打开,缓缓道:“时候尚早,徐兄不如进来喝杯茶……” 琉璃晶灯挂在屋檐下,黑窑小炉置于廊上,两人于廊庑之下对坐。杨五把茶具一一摆好,动作娴熟不失优雅。 “苏蓉那丫头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和别人一起入门的。” 杨五抬眼。夜色中晶灯的光芒模糊了肤色,看起来比白日里更漂亮了几分。“说了。”她道。 “这嘴碎的丫头。”徐寿笑骂,“在我家里,这样的丫头肯定进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幺子。”他道,“十五岁的时候,以恩荫入仕。” “十五岁?” “是,十五岁。虽然各宗门一般来说,收揽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但咱们长天宗其实很少招收十岁以上的,除非资质特别好。” 杨五不语,静静的等着下文。 “我们越国投到长天宗门下受宗门庇护时间不久,不过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后,便再无战事,国内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战场了。我入仕之后,他托了关系,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边做他的贴身侍卫。皇子将来都有封地,成年之后都会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岁,我从那时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长子,侯府家业不会分给我太多,家父为我铺的这条路,算是很好了。” “我国既投靠了宗门,自然要与宗门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密联系。除了年年上缴供奉,宗门每隔五年,会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选有资质之人,入宗门修炼。这也是应有之道,各大宗门与其治下各国,都是这么做的。” “那一年,宗室弟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开了七窍以上,那个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个妹妹,再无弟弟,也是皇家幺子,倍受宠爱,不免有些娇气。听说修炼清苦,哭着闹着拽着我不放手。陛下无奈,指着我与前去选人的师兄道,这也是勋贵子弟,仙长不如也看看他的资质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过是想由仙长之口告诉八皇子我不能与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冯的师兄,脾气很好,就顺手看了下我的资质。不过是做做样子哄小孩子罢了,毕竟我都十五了。谁知……” 黑窑小炉上的水烧得滚了,渐渐溢出茶香。 杨五接口道:“谁知,你资质出乎意料的好?” 徐寿苦笑。“是。”他平静的说,“我开了十八窍,以资质而言,算是十分优质的。”此时再说起这些,他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当日那种意外、吃惊、喜悦都仿佛已经隔世。 “苏蓉说,八皇子后来放归了。” 徐寿叹了口气,道:“他娇生惯养掼了,受不得外门弟子的清苦。在宗门里待了四年,也没能引气入体。十一岁的时候,回我母国去了。” “于你,或许是好事。” 徐寿看了杨五一眼,“杨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杨姬于人情世故,颇是明白呢。” 杨五提壶。“所以徐兄才喜欢同我说话?” 徐寿苦笑:“炼阳峰上就三个人,我总不能找道君去。苏蓉,她还小……” “她同我一样十六。”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时候为人仆役,少女时又在宗门长大,失了教导。有些小性儿,好在本性不坏,倒叫人生不气来。” 杨五将茶分好,推到徐寿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寿啜了口茶,叹道:“和杨姬品茗闲谈,竟让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觉。杨姬,我猜杨姬出身大家?” 杨五摇头,笑而不语。 她不说,徐寿也不追问。喝了几口茶,才道:“杨姬说的不错,八皇子归家,于我确实是好事。他在的时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 他叹气,道:“一入宗门,再不问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师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总记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宠皇子。时时得罪别人,令我为难。当初带我入门的冯师兄后来常来看我,发现我资质很好,进境却慢,对我十分失望。直到后来八皇子归家,我的进境才渐渐追上了同批的师弟们。然后就到了炼气大圆满境界,一直卡在这里,直到现在也是。苏蓉一定对你说了,长天宗里,三十岁未筑基,便要遣返。” “我和你不一样,只要道君肯,你在炼阳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岁仍未筑基的弟子,长天宗是不会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后来终于筑基的,请求再列门墙,宗门都未准过。” 杨五看着他:“所以,如果……” “嗯,所以如果三年之后我还未筑基,就要回家去了。” 两人面对着杂草丛生的院子,一起沉默了片刻。 “徐兄离家……有十二年了?”十五离家,如今二十有七了。“家中,可还好?” “杨姬果然明白。”徐寿轻声道,“家中……还好。我去年领了探亲假,回得家去。我离开后,家中添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看着黑暗中倍显荒凉的小院,慢慢道:“父亲的爵位可恩荫三子,如今四弟顶了我的名额,五弟的前程,还要靠父亲奔波。” “八皇子已经大婚就藩,藩地属官一应俱全。我和他在宗门相依四年,他去就藩,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年轻的男人说着,微感失落。 夜色中,杨五笑了。 “徐兄这样通透之人,竟会寄希望于那人身上吗?”她哂笑。“当时年纪小,尚不觉什么。待他渐渐长大,你这见证了他失败的人,难不成还想让他放在心上惦记?” 徐寿赧然。“我原也是明白的。只是……”他叹道,“总觉得有一份患难之情……是,的确是我蠢了。当年我们入门时,他是皇家幺儿,在陛下膝下倍受宠爱。离家四年再回去,他就只是八皇子,下面连十四皇子都有了。他不尴不尬的夹在中间,昔日恩宠,早在四年中淡去。他……也不容易。” 他转着茶盏,看向对面的女子。虽是凡女,一双眼睛却清亮逼人。 苏蓉也是二八年华,却懵懵懂懂,对道君只会畏惧遵从,悄悄爱慕。对旁人只会使些小性子,眼界浅,又有些势利。徐寿便是偶有孤单惆怅想找人排解的时候,与她都很难言及深处。不可谓不寂寞。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直起身体:“杨姬,可问杨姬出身吗?” 杨五正想说话,却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神识,正扫过两人的身上。 那是,炼阳峰主的神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这是第一更。 第19章 019 杨五来到长天宗炼阳峰还不到半个月,短暂的接触中, 其实并不讨厌这位冲昕道君。只除了他偶尔扫过来的神识。 苏蓉和徐寿告诉过她, 整个炼阳峰都在道君神识笼罩之下, 意味着, 他想看到哪里就能看到哪里。篱笆、墙壁、门板,对他统统没有意义。也意味着,杨五没有真正隐私的空间。 感觉到那道神识扫过, 她握着茶盏的手便微微一顿。抬眼, 却发现徐寿还在看着她, 像是等着她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她不由心中一动。 “徐兄。刚才……?”她试探道。 “刚才的问题僭越了吗?那杨姬不必回答了。”徐寿摆手。 他果然……没有察觉到那道神识。那为什么, 她能察觉到呢?她淡淡笑笑,道:“俗世身份,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 “杨姬说的是, 我着相了。”徐寿点头。放下茶盏,他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整套工具,锄头、铲子、犁耙……甚至还有小木桶,并不是耕种用的农具,件件都精致小巧, 和苏蓉用的一样。“你看看还缺什么, 想起来了随时与我说。” 杨五沉吟了一下, 问道:“那日徐兄说无法处置这院中禁止, 不知道能找到什么人能处置得了的吗?” 徐寿没说不能,却面露为难之色。 杨五道:“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徐寿道:“符箓司那边自然有人可以处置得了,只是……这已超出了日常供应。” 杨五懂了。超出了日常供应, 意味着要另付钱,在这里,灵石就是钱。她手里一共就只有两块下品灵石,一块还在屋里的阵眼里嵌着,当能源用。能当钱使的就只有一块下品灵石。那灵石还是徐寿帮她领的,有多少他清楚的很,他既然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一块灵石肯定不够。 说白了就是,杨五没有灵石,杨五很穷。 这种时候,就突然怀念起上辈子的奢华生活来了……杨五无语,正想说“那便算了”,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动。 “此事且先放放,徐兄,道君予我一物,言说我若有所需,自行去取。我不知道此物如何使用,你帮我看看。”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紫色玉佩,上面刻着“炼阳”两字。 乍见此物,徐寿先是惊讶,而后大笑。“杨姬!杨姬!”他笑道:“枉我刚刚还替你发愁,你不早将此物拿出!” “这到底是何物?” “峰主的紫玉牌。”徐寿取出了自己那块白玉牌,“和我这个一样,也不一样。白玉牌是各峰执役管事领取日常供奉的。紫玉牌是峰主自己的。” 他把紫玉牌还给杨五,笑道:“杨姬,你想要什么,去各司自取,拿这玉牌给他们,便可直接挂在道君的账上了。” 杨五秒懂了,不就是……男人的“买买买”吗?哪怕不在同一个宇宙,这天底下有钱有势的男人的尿性,也都一个样。她自己也忍不住失笑。握住紫玉牌问:“请人来给我弄好这院中禁制,可够吗?” “那自然是够的。”徐寿笑道。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她。 肤色深了些,不失为另一种风情,一双妙目清澈淡然,五官清丽。他心中暗暗点头。原听说她只是来为道君解毒,不想原来已经得了道君的宠爱…… “徐兄在想什么呢?”杨五问。 “在想我们先前所说,杨姬不必担心将来去处。”徐寿道,“杨姬现在年华正好,不如好好承宠于道君。将来便是你年纪大了,道君依然年轻,念着这份旧情,也会给你一个安身之处的。” 这是要她……以色侍人吗? 杨五目光流转,微微一笑:“徐兄有心了。” 她也打量起徐寿,这男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七,看起来却像二十出头,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便问:“徐兄,我看你面相甚是年轻,是否修习道法,会延长修行者的寿命?” “正是。”徐寿回答,“你看旃云峰主,貌不过中年,你猜他今年高寿?” “冲禹真人吗?他看起来像三十上下的模样。” 徐寿笑道:“三是没错,却不是三十,是三百。” 杨五微讶:“三百?” “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少于三百岁。他是元婴真人,寿数该在八百上下。” 杨五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小看了这个世界的人了。在她原来的世界,基因优良的星际人类的寿命也就是在三百岁左右。她上辈子死的时候五十九岁,以她的自然寿命来说,还在“青年”这个阶段。 她不禁想起了山上洞府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他的眉眼看起来那么年轻,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二百岁?她本想问一句,徐寿正巧开口道:“杨姬明天若是无事,我陪你去符箓司那里走一趟?” 杨五本来想问的话被这么一打岔,就岔过去了。两人便约好第二日去符箓司。徐寿还让她好好想想,还有无旁的需要的。 杨五晚上睡前便好好的想了一想,这一想,还真想出来了。 到了第二日,杨五晨跑完毕,没有去练刀,快速的洗了个澡,便换了套新衣衫。徐寿来得也早,刚刚好她收拾停当。二人便搭着小舟离开了炼阳峰。 “象忘峰吗?”杨五问。 “不,不在那里。丹药司、炼器司、符箓司、织造司都自有峰头,并不和勤务司、籍簿司那几家挤在一处。符箓司在青岩峰上。对了,我昨天还想着这个来着……”徐寿搁下船橹,取出一片玉简,灌入灵力,往杨五额头轻轻一拍。 杨五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副地图,说是地图,更像是简笔水墨画。一个小小三角,便代表一座峰头。图中最中间的那座最大,周围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峰头围绕着。每座峰头上面都有文字,只是杨五统统都不认识。在一堆山峰名称中间,也是她眼力好,竟能找出“炼阳”两个字来。 没一会儿,那图画就消失了。玉简这种东西,并不能把信息刻录进人的脑海里抹消不掉,以杨五的理解,它更类似于在大脑中直接播放的视频画面。要想记住,依然需要靠人脑自己的记忆力。 “这是咱们长天宗的概略图,入门时人手一份直接发下来的,上次我便忘了替你要一份。看到了吧,青岩峰就在观壁峰的西边……” “徐兄……” “嗯?” “……我不认识字。” “……咦?”徐寿讶然,“杨姬不识字吗?我上次见杨姬观望籍簿司的牌匾,不像不识字的样子。” “不是不识字,只是不认识这里的字。”杨五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倒不奇怪。仙道宗门传承日久,依然使用古字。世俗国度常有战火,又朝代更迭,天长日久的,文字日新月异,变化不小。杨姬不识,也不足怪。”他却没说,虽则如此,学习古字乃是各国贵族、世家和皇室子弟必修科目。甚至很多并非世家的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也会涉猎一二。杨五不识这些字,说明了她的出身不高。 看杨五眉头微蹙,徐寿道:“杨姬不必烦恼,若想识字……”说到一半却停住了。 “徐兄?” “咳,我本想说若想识字,也可以去讲习堂听课,但又想杨姬身负为道君解毒之责,日常时间要以道君为首要安排……” “讲习堂?是上课学习的地方吗?” “算是蒙学。宗门招收弟子,并不看出身。有些像我,出自勋贵之家,或读书人家,本来就有底子。但也有些出自清贫之家。更要紧的是,许多新弟子都年纪幼小,若不读书识字,怕是将来研读经文心法都成问题。因此宗门里辟有讲习堂,专为年幼弟子开蒙。年长的,有些功底的弟子,便不必上讲习堂听课,可以直接上月课了。”徐寿很会看人眼色,道,“杨姬想去是吗?” 杨五点点头,道:“但需要道君许可是吧?” “杨姬的事,自然要听道君的。” “我明白了。” “道君对下宽厚,杨姬不妨找个时间跟道君提一提。” “好。” “我盼杨姬能获道君宠幸呢。”徐寿笑。 “为何?于徐兄有何好处?”杨五也笑。 “当然有。你看——”徐寿一指头上晴空,那里有行行仙鹤盘桓,也有许多修士或驾着飞行法器,或驭着一些没见过的走兽飞禽。“我盼着杨姬能给道君吹吹风,哄道君养两头骑兽呢。咱们峰上就这么几个人,道君也还没收弟子,一头骑兽都没养。我自己出门,只能骑鹤儿,你看我这体型,每每都被旁人嘲笑要把鹤儿压垮了呢。” 徐寿身材高大,体格壮实,臂上肌肉隔着衣袖都能隐隐看出形状。杨五想象了一下他骑着仙鹤的样子,哑然失笑。又好奇问道:“徐兄不能御剑吗?像那些人一样。” 说着也是一指,黑色衣衫的巡山执事正踩着飞剑自头顶成行的飞过,结队如流星飒踏,单看个个英武逼人。 “我还未筑基,才只是炼气,还做不到御气。想要御器,先要御气才行。”徐寿道,一抬头,“呀”了一声道,“执事下来了。 杨五抬头一看,适才她手指的那一队黑衣执事中,有一人脱队而出,直向他们飞来。徐寿停了橹静候,那飞剑飞得好快,眨眼就到了身前。 “例检。”那执事看着也不过十八、九,二十岁的样子,英气勃勃。 徐寿便将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外门弟子的腰牌是木质的,上面刻着姓名、入门时间和入门引领人。巡山执事验过无误,递还给他,目光转向杨五。“凡人?”他奇道。 徐寿抱拳道:“杨姬是炼阳峰冲昕道君的姬妾。” 杨五收到徐寿眼色,把自己那块镶金嵌银亮闪闪的金牌也递了过去。那执事验看过了,同样递还给她,神色严肃,一言不发的飞回去了。 才回到队里,前后左右的人就伸着脖子追问:“是不是凡女?” “是。”他道。 “果然吧,我老远瞅着就像是凡人。” “是哪位师长的姬妾吧。咱们长天宗怎么会有凡人出现?必然是姬妾啦。” “快说说,是哪位的?” 那被大家伙派去查看的执事面色古怪,道:“是……冲昕道君的。” 众执事沉默了一瞬,哗然:“啥?” “不可能吧!” “冲昕道君不是才……” “我怎么听说道君中了奇毒,一直在养着呢……” “哎,那女子漂亮不漂亮?” 众人七嘴八舌的,飞成了曲折蛇行,直到前面的领队看着实在不像话,转头喝斥了几声,众人才收声,重新排好队形。 这些年轻男弟子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杨五自然不会知道。她坐在小舟上,望着那队黑衣执事踏剑远去,禁不住羡慕他们的潇洒自如。可就连徐寿这样炼气十二年的人尚且不能御器,脚踩飞剑,自在飞行,对她这个不能修炼的凡人来说,注定是不能实现的梦吗? “杨姬,那就是青岩峰。” 杨五闻言望去,不禁讶然。那山峰上的平坦广场上,东一群西一堆的人。人不稀奇,稀奇的是除了人之外还有很多“机器人”。那些“机器人”形状各异,有的有人形,有的纯粹看起来就像一台机械。杨五坐在舟上,俯身下望。她看见一名男修将一个盘子装的东西放在一片空地上,然后远远退开。只看到一圈白光一闪,那圆盘就不见了,而地上完全看不出来异状。这时有其他的人操纵着一台“机器”缓缓的靠近适才那圈白光闪过的方位。先开始还无事,待那“机器”一脚踏入了光圈的范围之后,白光暴起,瞬时将一台“机器”撕碎。 几个操纵者却聚在一起,对着重新现形的“盘子”和一地的残渣指指点点,头碰头的讨论起来,还不时的拿着纸笔做记录。 “这是?”杨五问。 “师兄们在测试新的阵盘吧?看着像是成功了。” 杨五指着那些“机器”问:“那些呢?是什么?” “是傀儡。杨姬第一次见吗?我以前倒是见过。越国皇宫里也有傀儡守卫。”徐寿补充道,“符箓司,除了符、咒、阵之外,还掌管机关术和傀儡术。” 杨五望着那些傀儡,答道:“我只见过相似的东西。” 两人落地收下飞舟。徐寿带着杨五小心的避开那些在广场上做各种“实验”的弟子,绕着远进了符箓司。在科房里,徐寿把来意说明之后,那执役弟子引着他们去了另一间科房见了一位执事。 那执事问:“是要把原来的修复好,还是要重新弄一个呢?” 杨五问:“价格上差多少?” 执事道:“看情况。不知道你那个禁制是何样的,什么功能。倒是你,想要个什么样的禁制呢?” 杨五早就想好了,道:“让人不能随便进我的地方,还能阻挡野兽。最重要的一点,要能隔绝别人的神识,保证我的隐私。” 执事点头:“都可以的。这样的话,你不如订制一个新的吧。其实价格差不多。修复旧的,也并不比订制新的省灵石。” 杨五道:“可以。但可以保证能隔绝金丹修士的神识吗?” 执事道:“哦,那要稍微贵一点。我算算。”掐着手指算了一通道:“八十块下品灵石。” 杨五取出紫玉牌:“我用这个付账。” 交易愉快的谈成了。只有一旁的徐寿,脸色诡异。 WwW.lwxs520.Com第20章 020乐文小说网 订制的阵盘要数日后才能取。杨五走出符箓司,假装没看到徐寿诡异的眼神, 只道:“徐兄, 我还想要一柄刀。” “刀?” “是。我家传的武艺以刀法为重。我现在手里有一柄刀, 但是不趁手, 我想找柄趁手的。” 杨五以为找柄刀不过小事一桩,不料徐寿反而为难了起来:“这个倒有点麻烦。” “武器的话,该找炼器司。但炼器司出的都是法器, 并没有凡兵。” 杨五明白了。法器, 一听就知道肯定要花不少灵石, 而且到她的手里也未必就能用得了, 她也的确不需要。她其实不过就是想要一柄普通的刀而已。 “那就算了。”她道。 “不如这样。”徐寿道,“我去问问熟识的师兄弟,看有谁最近出门, 让他们给你带几柄回来。” “会很麻烦吗?” “不会,顺手的事。” “那就拜托给徐兄了。” “好说。” “徐兄。”最后,杨五道,“我还需要一些女子的用品。” 徐寿一听,便知道是不便和他说的。挠头笑了笑, 道:“有专门的地方。我带你去。” 杨五抿嘴笑。 徐寿带她去了象忘峰旁的一座小峰, 峰顶有几进院子, 进进出出的都是女弟子。这里是专为女弟子建的, 一应女子的日常物品,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杨五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女修士,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人人都嫌她黑。这些女弟子, 生活在这灵气浓郁的长天宗,喝的是泉水,食的是灵谷。钟灵毓秀之地,极是养人。先不说相貌生得好看与否,单说着皮肤,一个个的都白嫩白嫩的。 事实上,徐寿留在外面,她自己被执役女弟子领进去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女修,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目光中多多少少的带着惊讶——都觉得她黑。 审美差异没法解释,但杨五也决定了要把皮肤养得白一些。蜜色肌肤固然有着健康美,奈何这里的人欣赏不了! 徐寿在院子外面顶着来来往往的女弟子们揶揄的眼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等得他都想蹲在地上画圈圈了,杨五终于出来了。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杨五抿着嘴笑:“暂时不需要别的东西了。辛苦徐兄了。” “没事,没事。”徐寿嘴上这么说着,却以最快的速度取出小舟,火速的带杨五离开了这里。 这个时候,长天宗观壁峰上,冲禹正盘膝而坐,神情肃穆的看着对面的美妇。那妇人一手持着山河盘,另只手五指飞速的结着手印,不停变换。山河盘里的沙粒随着她的手印变换而不断变幻。 只是这美妇的眉头始终是紧锁的,额上也有细密汗珠渗出。见此情景,冲禹益发的严肃起来。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山河盘中的山里忽然发出“嘭”的一声,沙粒散落盘中,再凝不成形状。美妇人捏着手印的手指也被这一下炸的骤然松开,一缕凝在盘中的神魂便散回本体。 “师姐?”冲禹面色凝重的唤道。 这美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冲禹的师姐,观壁峰主冲琳真人。 “不成。”冲琳颓然放下山河盘,面上透出疲色。“他是大能转世,因果干系太大,已经再算不出来了。除非……折我十年寿数……” “不可!”冲禹道,“那如何使得,师姐你莫胡来。” “你胡来我也不会胡来。”冲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山河盘本是冲琳的法宝,之前为了寻找一窍不通的纯阴之体才借给了冲禹。待山河盘回到冲琳手中,这一窍不通的纯阴之体之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素手拂过沙盘,便什么都知道了。 冲禹便不由讪讪的,硬着头皮问:“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只能看到劫相初显。” 冲禹便点点头:“那便是了。师傅兵解之前留下预言,看来就是应在这三昧螭火上了。好在解毒之人已经找到了,昕儿此劫,必能平安度过。” 三昧螭火吗?方才山河盘中沙粒炸开之前,她看到的是一片混沌。劫已生,却模糊不清。不可控因素似乎不止一个。只可惜信息太过模糊……冲琳便把疑问埋在心底。又听冲禹道:“不知掌门师兄现在如何了……” 冲琳道:“这倒不用担心。你走后我便给师兄卜算过,这一关,师兄过得艰难些,却有惊无险。” “多亏了昕儿寻来了三昧螭火……”冲禹道,“结果他反倒……” 冲琳沉默片刻,道:“这便是因果啊。” 谁逃得了。 一如之前那样,冲昕让杨五休息了一日,再次召唤她前往洞府。这次杨五让苏蓉带着她先到冲昕的寝室正门外走了一趟,才从浴室的小门进去。 “你上次迷路了?”苏蓉问。 “是。这里的路都差不多。” 苏蓉咕哝:“你可别瞎走啊,洞府里可不是你随便能逛的。有些地方,我都不能去呢。” “现在认得路了,不会再乱走了。”她这么说,苏蓉咕咕哝哝的留下她离开了。 沐浴、更衣,已经轻车熟路。撩开玉帘,眉目俊美的道君在榻上等她。这青年长眉斜飞,鼻梁挺拔,目光如电。倘真是在等她共效于飞,她真是算不得吃亏。 可惜了。道君一心只把她当作药罐,对她全无绮念。 这次,她自己放下帐子,跪坐在他身前。 冲昕抬眼:“还像上次?”上次她不肯让他用些手段,施行时便不甚愉快。 杨五微微的笑了:“我做了准备。”她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盒,轻轻旋开,露出里面淡淡的粉色膏子。“这个,雨生堂的女仙长们说,叫作芙蓉清流膏。道君你知道么?” 从前少年懵懂时,背着师兄师姐们偷偷在枕边读的小话本里,“芙蓉清流膏”不知出现过多少回。只要是个男修,怕是没有不知道的——冲昕道君面无表情。 杨五立身:“我为道君涂抹吧。”她说着,凑近了年轻的道君,捏住了他深衣的下摆。 冲昕望着青色的绡纱帐。 那帐子并非染就的青色,而是天然的颜色。看似普通的绡纱,实则是昆仑雪蚕丝。织成纱,仿若烟霞。自内向外看,光可半人。自外向里看,却看不见分毫。若织成缎,则流光溢彩,美不胜收。千针苑每织出一匹昆仑蚕丝缎,便立刻被女修们疯抢,最后总会被出价最高的人买走。据说,每个女修都梦想有一条昆仑蚕丝缎裁成的裙子…… 冲昕一心一意的想着昆仑雪蚕丝,直到那双温热的手轻柔的放开了他。 杨五用绢帕擦净手,放下了发髻。俯身躺平,鸦青的发丝铺了半床。 阴影忽然投来,年轻的男人覆上来。杨五望着帐顶的视野里便出现了一张俊秀的面孔。鼻梁生得真是好看,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如电如炬的目光,有些意味难明的看着她。而后他低下了头。 杨五以为他要吻她,然而他却只是抵住了她的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依然是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直入主题,甚至这次有了芙蓉清流膏,比之上次还要更顺畅得多。 唉,一击不中。 杨五闭上了眼睛。 徐寿明白的告诉她,她能否留在这个地方,全在于这个男人的慷慨与否。而当她在青岩峰看到那些阵法、傀儡的时候,她终于起了“留下来”的念头。 今日的灼热来得比前两次更快更猛。他是生气了吗?他看起来像个青年,但可能已经活了一二百岁了。能看破她存心的勾引也不足为奇……迅速加剧的灼痛感烧遍全身,在痛感超越了某个极限的时候,人体的自我保护机能让她陷入昏迷。 好像被抱得很紧…… 好像听见谁低声说,你忍一忍…… 可是,真的很疼啊……她的手忍不住紧紧的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或许是对这里已经熟悉的缘故,或许是知道那个人不会再逐她走,杨五中途没有醒来过,沉沉一觉,睡到身体完全恢复才睁开眼睛。 长长的吸一口气,慢慢的呼出。才动动身体,就感受到了那个人的神识。这洞府里,每个角落,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吧?上次她迷了路,他也是那么及时的出现了。 杨五慢慢起身,拢了拢长发,拉开了衣带。 其实对于冲禹催长她身体的事,她并不介意。她是一个有着完整人生经历的成年人,困在一个孩童的身体里,并不是那么愉快的。且这具催长出来的身体,令她还是很满意的。深衣褪下,最初深蜜色的肌肤不知不觉变成了浅蜜色,或许是催熟的缘故,一身肌肤浑如新生,娇嫩滑腻,没有一点疤痕。身体的发育看起来不错,该丰盈的丰盈,该纤细的纤细,该成熟的地方,也如蜜桃饱满欲滴。 那道神识这次没有一扫而过。在她的身体上略略停留,到她伸手拿起榻边的衣物,才收了回去。 杨五将衣物一件件穿上。 二击,中没中呢? 来时特意认了路,这次不会再走错了。杨五循着记忆慢慢的走,腿还有些软,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碧潭边。天洞垂落的阳光是淡金色近乎发白,外面是什么时辰?杨五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慢慢走到潭边。 她欣赏了会儿映玉竹,又去看水潭。那水潭碧绿如翡翠横卧,平静如镜。她蹲下身去,手伸向水面…… 突如其来的男人的手倏地横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杨五看着突然出现在身旁的男人,微讶:“道君?”顿了顿,问他:“不可以碰吗?” 冲昕皱着眉,拉着她的手站起,双唇轻嘬,形似在吹口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杨五还在想他在做什么,原本静得无声无息的水潭,便陡然发出巨响!白色的巨蟒破水而出,立着身躯,冬瓜那么大的头上,狭缝般的眼睛阴冷的盯着她。血红的信子吞吞吐吐,发出“嘶嘶”的带着寒意的声音。 “缠玉蟒。”冲昕平静的道,“映玉竹的伴生兽。” 他看了那巨蟒一眼,巨蟒似通人性,吐了两下信子,慢慢的沉回了水底。只留下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看起来生动美好,谁能想得到美好之下藏着那样的危险呢。 杨五垂眸。她虽然吃惊,却并不恐惧。她在人类对抗异形的战场上战斗了十年,最不畏惧的就是这些非人形的东西。但作为一个凡人女子,理论上讲,她不该不恐惧。便只能垂眸遮住自己眼中的平静。 “多谢道君。”她声音小小的,仿佛被吓到了。 “回去吧,好好休息。”冲昕道。放开了她的手,转身。 却没能走成……他低头看去,刚刚放开的那只手,三根手指轻轻的捏着他的袖子。他抬眼看她:“还有事?” “道君……”杨五压低了头,轻声问,“我听说,讲习堂那里可以开蒙,我想去识字……可以吗?”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会泄露太多的东西。杨五不认为自己能当个好演员,在这看似年轻的金丹道君跟前,不泄露自己老底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垂头。 冲昕望她的发顶,绿鬓如云。他想起昨夜她痛得发抖时,他将她抱在怀中,那鸦青如瀑的长发从他的手臂垂到膝头…… “可以。”他颔首,“我叫徐寿安排。”说完,他轻轻一扯,袍袖便自杨五手中滑脱。 杨五只道了一句:“多谢道君。”再抬眼,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杨五瞥了眼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水潭,转身离去。走出洞府,外面阳光明媚。她遮着眼望望,发现日头还高,竟似才是下午。记得前两次她出来时都已经是傍晚,她这是醒的早了,还是多睡了一日? 正要转身下山,忽然停住。她遮着阳光,张目远望。远远的,能看到一叶扁舟朝这边飞来。舟上的人似乎还在向她挥手? 她等了片刻,小舟飞到了峰上,苏蓉不待小舟停好就跳了下来,惊讶道:“你怎么现在就出来了?我以为你要睡一整日的。” 这么说她的确是醒得早了?杨五问:“你们这是去哪里了?” “去上月课。”徐寿收起小舟。“外门弟子每个月逢十有课。” “顺便领了几盏晶灯给你。”苏蓉说着,掏出几盏琉璃晶灯给她。 杨五收起来,道了声谢。 “要我送你回去吗?”苏蓉问,有点担心的看着她。 “不用。”杨五道,“天正好,我慢慢走就是了。对了徐兄,道君已经准我去讲习堂旁听了,还要麻烦你安排一下。” 徐寿笑道:“道君果然准了,我就说么……讲习堂逢五逢十休课,其他时候是从辰时上到午时。我们过去约要一刻钟的时间,明早我按这个时间去叫你。” 杨五在杨家的时候便已经习惯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作息时间,到了长天宗亦是如此。每天太阳出来大约也就是卯时前后,她跑完步泡完澡都还不到辰时,正好。 “那就麻烦徐兄了。”她笑道。 不管能不能修炼,既然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做文盲可受不了! 第21章 021 杨五能感觉到,自从到了长天宗以后, 她的体质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她快速了洗了澡, 收拾好, 等了一会儿, 徐寿才在院子外面喊她:“杨姬,上课去了。” 讲习堂在一座坡势平缓的小峰头上。从天上看,和周围的山峰峭立比起来, 那甚至称不上“峰”, 只能算是个小山头。从山顶要山腰, 分布了许多的房舍宅院。飞得近了, 能看到山道上许多孩童嬉笑追跑着,都朝山顶涌去。 “那些是监舍。”徐寿说,“十岁以下的弟子统一住在监舍里, 衣食住行都有专人照顾。同吃同住,上午上课,下午打坐炼气。其实十分轻松……” 他说着,语气中竟有几分怀念。见杨五看他,微赧道:“当年八皇子才七岁, 按门中规矩, 是要和旁的新弟子一同住监舍的。这也是为了观察入门弟子的心性品行, 若有特别恶劣的, 早早便逐出门去。我却已经十五岁了,若无特殊情况,外门弟子十岁以后就要领执役之职, 在各司、各峰供驱使。大家通常都是住在领职之处,唯有我,每日下了值,便要赶回这边来和八皇子同宿以便照料。” 他嘴角漾起温柔笑意:“那时候,住一个院子的,一群小毛头,个个都围着我徐师兄、徐师兄的叫……” 但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吧。杨五便问:“他们现在都还在吗?” “有几个和八皇子一样放归回家了。有的和我一样还是外门弟子,平时也能遇见。很有几个优秀的孩子,现在已经是内门弟子了。若遇见了,便是年纪比我小,也得称一声‘师兄’。”徐寿自淡淡笑笑,“有的遇见我,还和以前一样,管我也叫师兄。有的听我唤师兄,点个头便过去了。” “……人情冷暖,本就如此。”杨五道,“徐兄不必放在心上。” 徐寿这位侯府公子,已经很算是豁达了,闻言也只是点头笑笑。 待落了地,徐寿熟门熟路的领着杨五先去科房报备了一下,顺便领了笔墨纸砚,又带她去认教室,道:“这里分了四等,你一字不识,只好从初等开始了。”说着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杨五还奇怪他为何而笑,待进了教室才明白——一屋子小毛头,竟然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见她进门,小鬼们还嘀嘀咕咕:“咦,是换夫子了吗?” “新夫子是女的啊?” “宋师兄不教我们了吗?” 杨五站在门口无语了一阵,抱着书本纸笔走到教室最后面一排坐下。 “咦,姐姐不是新夫子吗?”前面的小毛头转过身扒着桌子问。 “不是。”杨五笑道,“我也是来上课的。” “姐姐这么大了,怎么还来上初等班吗?” 杨五耐心道:“是的,因为我不识字,我是来认字的。” “哇哦,姐姐!我识字哦!我可以教你哦~”那小毛头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脸蛋圆圆像苹果一般。 杨五心中喜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好啊,那我不认识的字就问你好不好?” “姐姐姐姐,我也认字的,你也可以问我。”旁边的小毛头们争先恐后的道。 杨五忍俊不禁:“那谢谢你们啦。” 课堂里正热闹,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走进来。也只是看着相貌年轻而已,在这里,道行深的人寿命长,杨五看不出对方的境界,便无法估测对方的真实年龄。 那年轻男子姓宋,是内门弟子。见教室中多了个年轻女子,微诧询问了几句。杨五便说了自己只为识字,宋夫子便点点头道知道了。 初等班的主要任务也就是让小毛头们识字,正好适合杨五。宋夫子带着小毛头们摇头晃脑的诵读的时候,她便趁机在课本上对应的字上标注发音,待夫子逐句解释时,又标注了对应的文字。一上午课程结束时,已经标注了几十个字。宋夫子见她是有底子的,只是不认识修士常用的字体,便掏出本《说文解字》给她,叫她回去可以自己查。杨五翻了翻,发现基本就是本字典,便道了谢。 下了学出来,徐寿已经驾着小舟在外面等她了。她匆匆上了船,道:“徐兄,直接去金虹峰吧,别耽误你吃饭。”她和小毛头们聊天,才知道他们吃住皆在此处,并不需要去大饭堂。而夫子们都是内门弟子,已经筑基辟谷,根本不用吃饭。这个时间徐寿来接她,若先回炼阳峰,便不免误了饭点儿。 徐寿爽快道:“也好。” 杨五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给徐兄添麻烦了。” 徐寿笑道:“咱们炼阳峰,人少事少,连头骑兽都没养,我平时都无事。旁人都羡慕我和苏蓉。好不容易你来了,才算有些事做,总算对得起道君付给我的灵石了。” 跟徐寿在一起,他总是能照顾到身边的人,教旁人觉得如沐春风,情不自禁的就想与他交好。杨五觉得,除却性格,也必然有他家教的缘故。接人待物这种东西,都是从小家庭熏陶出来的。想想他的出身,再想想他十五岁就出仕,身边有同僚,头上有君王皇子,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每天起的都很早,杨五便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外面日头还高,她头一回将竹舍的书房利用了起来,铺开纸,将今天重点学习的二十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记住。搁了笔,外面日光已经柔和了起来。她取了药锄药铲出来,将院中已经枯死的植物都清理了出来。那些工具原本就是伺候灵药使的,精致轻便,正适合园艺。她把土翻了一遍,从新整了整。又去某处路边,将她之前跑步时看到的一株野花移植了过来。不知名的花枝叶繁茂,花朵有茶碗那么大,开得热闹。竹舍篱笆院,便不复荒凉,变得有生机起来。 洗净手,躺在敞轩里烹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带着一丝凉爽的微风拂过,吹动她的裙角。她望着那株新移植过来的花儿,觉得若是没有解毒这个事儿,这小日子也算惬意了。 不必想自己是谁,不必顾及谁的脸面,谁的家族,不必承担莫名就强压在肩头的责任……她仿佛才惊觉,自她成了那个人的妻子之后,似乎便再没如此轻松过。 翌日徐寿按时送她去了讲习堂,她则陪他……不,是看他吃了午饭。那一颗辟谷丹,她一直饱到现在。 看徐寿吃得香,吃过一次大饭堂的她明知道那饭菜味道真的只是普通,还是忍不住口齿生津,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胃。 “想吃了?”徐寿笑。 “嗯,想吃,但是又不饿……这种感觉真怪。”杨五道。 “不怪。人有七情六欲,口腹之欲,本就是其一。”徐寿道,“宗门本也不倡导未筑基的弟子服用辟谷丹的。筑基之前,五谷轮回才是天道自然循环。何况宗门里供给的,本也就是灵谷灵稻。便是师长们,辟谷多年的,心情来了,也会食用些灵果、灵酒,更不要说灵茶这种东西,天天都离不了。” “苏蓉怎么就辟谷了?” “她?”徐寿笑得坏。“唉,小姑娘啊……” 杨五一转念,便想到了,瞪眼:“难道就只是因为嫌弃……” “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没吃完呢!”徐寿赶紧截住她。 杨五扶额。因为嫌弃轮回之扰所以就不再吃饭……这真是…… “其实还是,怕道君嫌弃她吧。想想她的出身……”徐寿道,“你不懂的,那些家生子出生的下人,从小就习惯了揣摩上意,想方设法让自己装成主人喜欢的样子。其实道君何曾在意。” 话不能这么说……杨五远目,那个道君毕竟是曾经给了她一整瓶辟谷丹,还让她服用冰梅津露丹连服三天的人啊! 待徐寿用完饭,两人乘着小舟去了符箓司。订制的阵盘约好了今日取。谁知到了符箓司,广场上只有几个傀儡呆呆的矗立在那里,半个人影也不见。 两人下了小舟,正要进符箓司,大门里迎面出来一个青年,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普通,眉间有一丝憨厚。徐寿正侧头跟杨五说:“奇怪,人呢?”并没有看到迎面过来的人。那青年却惊喜道:“徐师兄!” 徐寿转头,眼中流露出笑意,嘴上却称:“李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师兄道:“昨天才进宗门,刚刚把阵盘送进去修。我还想着明日里就去寻你呢!你可还是在炼阳峰?”说着,把住徐寿的手臂,大有久别重逢,要好好契阔一番的意思。 徐寿就看了一眼杨五,略有些为难。 这两个人互称“师兄”,听起来怪异。杨五转瞬就明白了,这就是徐寿曾经在讲习堂监舍里照顾过的小毛头之一,而且还是已经筑基成了内门弟子的。看他眼中欢喜流露,把着徐寿手臂不放的样子,显然是与他关系极好的样子。她便道:“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徐寿道了声:“那我在此等你”。 杨五与那李师兄相互点点头,留下他与徐寿契阔,独自进了符箓司。背后还隐隐听着那李师兄压低声音跟徐寿说:“咦,那是谁?很漂亮呀!” 比起上次来,符箓司里十分的冷清。她去了接待的科房,却发现没人,喊了几声,才出来个小孩:“姐姐何事?” 杨五说了,那小孩便道:“随我来。” 路上也不见人影。杨五奇怪道:“今天怎么这么冷清,人都哪去了?”上次来明明很热闹。 童儿耸耸肩,道:“今天冲禹真人开讲坛,主讲阵法。师兄们都跑去听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准是真人又讲得忘了时辰。” 走着说着,带杨五到了之前去过的那处科房,翻出一本册子翻了半天:“咦,没有。真是的,肯定是急着跑去听讲坛,忘记交代了。”又问杨五是哪天订的货,翻出另一本册子按照时间查才查了出来,跺脚抱怨道:“烦死了啊,不交代好了就出门,也不知道在哪个架子上,我还得去找!” 看了看杨五,道:“姐姐一起来吧,省的我够不着。” 按着符箓司的规矩,外人自是不该随便入库房的。可今日里掌事的人都不在,只这小童留守,做起事来便没那么规矩认真了。杨五又怎知这里的规矩,便跟着那童儿去了。 库房高且深,是一排连着的房子,童儿带她进入其中一间,道:“这几日订制的应该在这间吧。” 他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通,也没找到。高处够不到的地方,就叫杨五帮他够。结果都不是。 “会不会还在上面?”童儿指着最上面道。但那一层的高度,便是杨五踮着脚也够不到了。 童儿便满屋子转圈的找梯子:“梯子呢?梯子呢?搁哪了?”找了几排架子中间也没看到,怒道:“讨厌死了这些人,用完不知道放回原处!”随手指了一道门,对杨五说:“姐姐你去那间找找,我去这边找。” 杨五穿过那道门,又是另一间库房。这些房舍里都跟她的竹舍一样,有运行着的阵法,阵法里有除尘咒。尘埃不落,每间房子里都十分干净。只是这间库房里的东西,看上去都残破不全,每件几乎都有破损。有阵盘,也有傀儡,比起刚才那间库房的整齐,这里就显得有些杂乱了。 杨五一排一排的走过去,寻找童儿所说的梯子。找了几排都没找见,再越过一排储物架,一抬头,撞进了一双墨绿色的眸子里。 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再次穿越了时空,跨越了宇宙! 直到她看到那男人黑色的头发,才从失神中醒来。不……不是那个人,完全不一样的。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这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但那张脸上,除了眼睛的颜色,没有一点像他的地方。她真是糊涂了。她是转世投胎到了另一个宇宙,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她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再抬眼,才发现有异。那男人侧靠着架子站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曾眨过。杨五盯了他一会,慢慢伸出手去摸上他的脸……虽然有皮肤的触感,却是冰凉的。 她于是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傀儡。 第22章 022 杨五平静的躺下,听见道君问:“今天不用涂吗?” 她便回答:“不用, 我自己涂了。” 芙蓉清流膏, 本来就是男用、女用皆可。既然可以自己用, 上次却偏偏给他用……冲昕微微蹙眉, 能感受她今日隐约的冷淡。 杨五却已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样于她并无益处,但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扰乱了她的心神,她静不下心来去想那些勾引与撩拨的事。感觉到男人压了上来……她下意识的绷紧了身体。 这无意识的动作一做, 她和他都微僵。 杨五睁开眼, 便看到漆黑的眸子。目光似乎有些不愉, 凝视了她片刻, 却又渐渐软化…… 冲昕手肘撑着身体,拢了拢她的额发,慢慢低下头, 亲了亲她的眼睛。停下,看她闭上眼,又亲了亲她的脸颊。最后,他看了眼她嫣红的嘴唇……俯下头,轻轻含住…… 一开始只是试探, 浅浅的吸吮, 轻轻的磨蹭。但似乎很快找到了乐趣, 吸吮、舔咬便变得有力起来。只是作为一个活了一二百岁的男人来说, 这吻技未免太过青涩。 杨五稍稍睁开眼眸,又合上。手臂抬起,搂住了他脖颈, 给予他回应。 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能无师自通的,何况有人引领。杨五只是略略引路,道君便很快掌握了奥义。青色帐中,便只能听到呼吸和偶尔的唇齿吸吮声。 冲昕最后舔了一下那嫣红微肿的唇,轻轻的吻了吻她的耳垂,低声道:“忍一忍……” 就像她在昏迷中模糊听到的那样,那果然不是她的幻觉啊。是把她的抗拒当成了对痛楚的畏惧了吗?许久,杨五发出一声拖着尾音的“嗯……”,放松了身体。 这件事如此亲密,却不同于男女欢爱,他们虽然已经做过几次,却谁也不曾得到过欢愉。以往,他总是想要速战速决一般的直入主题,干脆利落。今日,他却缓缓而行。杨五以为他至少要先欢愉片刻,却发现自己低估了他的心志。他只是埋在她的颈间微微调整了呼吸,便开始运转体内灵力。 也是。杨五闭上眼睛。于他,到底是解毒远重于欢愉吧。 醒过来的时候入眼便是青色的帐子,朦胧能看到帐子外面的书案、凭几,黑色的茶盏,盖子斜搁。瑞兽炉中不知道燃得什么香,白烟袅袅,透过青绡帐而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只嗅到淡淡的香气。 那人不在。 杨五才这么想,耳边便响起男低音般的声音:“醒了?”这才发现,原来身后的暖意,是因为偎着一具温热的身体。 杨五没动,问:“什么时候了?”声音有些嘶哑,在昏昧的空间里,有种诱人的意味。 男人的手臂伸过来,衣袖外露出皮肤有些过于白皙,但很有力。“还早……,睡吧。”他低声道。温热的手,缓缓抚过。 男女这种事,真是不好说,杨五想。她今日意兴阑珊,本无意引诱,却不想……三击,中了。 闭上眼,感受那掌心的温度,却如何睡得着。她鼻中“嗯”了一声,慵懒的伸个懒腰,四肢绵软无力,只能缓缓翻身。入眼是敞开的衣襟,露一片结实的胸膛。她把脸贴上去,蹭了蹭。 “还好吗?”他问。 “没有力气……”她闭着眼睛,懒懒的回答。 那手臂轻轻的搂住她,过了许久,杨五舒服得快睡着的时候,听到他问:“很疼吧?” 杨五睁开眼,看着眼前结实的胸膛,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很疼吧?” 那种疼,只有她和他能体会。男人似乎“嗯”了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过了一会儿才道:“还好。”毕竟是金丹之躯,他能忍。 可她只是肉骨凡胎。 杨五没逞强,额头贴着他的胸膛,闭目呢喃:“疼死了……” 男人没再说话,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心,像是抚慰。有一下没一下的,杨五就慢慢睡着了。 隔了一日去讲习堂上课,前面的小毛头还问:“姐姐昨天怎么没来?” 杨五只能道:“我只是来识字的,不用天天来。” “哦……”小毛头有点失望的样子。 杨五上辈子养过儿子,看着这小毛头就心中喜欢。掏出回春丹的瓶子,倒出一颗回春丹塞进小毛头嘴巴里:“来,吃糖豆。” 回春丹除了有丹药的清香,它还是甜的。难怪冲禹拿它当糖豆哄小孩子。小毛头嘎嘣嘎嘣的嚼着吃了,感受体内暖意,才明白:“这,这是丹药吧?”砸吧砸吧嘴道:“回春丹?” “这个吃了对身体没问题的。”杨五问过冲禹了。回春丹有生肌之能,修士身体受了外伤的时候服用,有止血疗伤的作用。杨五是凡人,当初受伤吃了一颗冲禹用来逗弄鹤儿的下品回春丹,就直接生肌肉骨,疗效显著,其实给修士服用就没这么立竿见影的效用。 不过现在她拿出来的是冲禹后来给她的上品回春丹。“当糖豆吃就行,增强体质”,他是这么说的,没告诉她这上品回春丹跟她当初吃的全然不是一个品质,便是修士服用了也一样能肉骨生肌。杨五只想着她一个凡人吃都没事,想来修炼之人吃更没事。 “我知道没事,但、但这个是上品回春丹吗?”小毛头结巴的问,“要好多灵石吧?”他一个月才两块下品灵石而已,却吃了人家这么贵的东西。 “没事的,姐姐请你吃的。”杨五摸摸他脸蛋,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三毛。”小毛头红着脸道。“六岁了。” “噗!”杨五听到这名字,忍俊不禁的笑了,随即想起自己的大号就叫“杨五”,实在也比人家强不到哪里去。笑着道:“那我叫你毛毛好不好?” 毛毛仰着大脸蛋道:“我娘也是这么叫我的。” 杨五心中一动:“你还记得家里的事?你入门多久了?” “今年开春的时候入门的。”毛毛道。 “想家吗?” “想!”毛毛点头,“师兄说,入门满五年才可以申请探亲假了。我要长到……”他说着,掰着短胖小手指算了一下,“到十一岁的时候,就可以回家看我爹娘了。” 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离开父母,杨五怜爱的摸摸他的头。毛毛的脸蛋便红扑扑的,有点害羞,又很喜欢。 待放了学,徐寿问她:“怎么样?” 杨五道:“照这进度,约莫一两个月可以自己看书了。” 徐寿道:“你有底子,相当于学另一种文字而已,不会太难。我一个熟识的师弟近期要外出一趟,我叫他帮你买几柄刀回来。要不要顺便买些话本图册来打发时间?你喜欢看些什么?” 杨五没什么想法,反问:“徐兄都看些什么的?” 侯府公子矜持微笑道:“不过是些诗集、随笔罢了,修心养性而已。”当然不会把自己平日看的天生废柴逆袭成仙君,打脸、虐渣、收无数美人的种马文告诉杨五。 杨五便道:“我什么都行,随便来些诗集、话本就可以。” 她现在的生活作息似已固定,每次侍寝之后会昏睡几乎一整天,而后冲昕会让她再休息一日,这样每隔两日侍寝一回。不侍寝的日子里上午上课,下午大把的时光要打发。找些书籍来看,不仅打发时间,也可以起到复习的用处。 她随即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徐兄。这些要花多少灵石?”她本来手里还有一块灵石,拿到订制的阵盘之后便用上了。 “不值什么灵石的。”徐寿道,“都是凡品,又不是法器功法,花些金银便可以了,用不到灵石的。杨姬不用操心这个。” 这次虽不用,可以后或多或少的迟早得用上吧。因为灵石除了是能源,还是硬通货。说白了,就是钱。 突然发现自己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杨五第一次操心起钱的事来。她见到过徐寿用他的白玉牌从勤务司那里领取了两块下品灵石给她,猜想自己那块紫玉牌应该也可以,甚至额度会更高。但,涉及钱的事……还是问问那个道君吧。 总不能让她受那样的苦,做白工吧。 翌日又到了侍寝的日子。冲昕触到一片干燥。 “没用芙蓉膏?”他问。 杨五困惑,“要用吗?”明明他和她已经突破一层隔阂,不需要这些辅助手段了。 冲昕却收回手:“用吧。方便些。” 杨五不知他因何又对她冷淡起来,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便起身取了芙蓉膏出来,背着他涂抹上,重又躺下。他便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发一言的开始。 他因何而不快?杨五真的困惑了。 待浸完冰寒池,冲昕抱着昏沉沉的杨五回到寝室,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她的身体还很热,昏沉中眉头蹙着。冲昕拢拢她的头发,坐在她身边看她。今天对她冷淡了些,似乎令她不安了。但上次她说“疼死了”……他不想在那种时候分神,更不想在她遭受那种痛楚的时候还从她身上索求欢愉。 他看着她五官秀美,闭着眼睛,看起来格外的宁静。本来就是个安静话少的女子,跟苏蓉十分不一样。他还记得苏蓉刚来的时候嘴碎得烦人,他差点把她退回去,后来有徐寿提点着才好起来。但杨姬从一开始就很安静,他不唤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上来过,一次都没有。疼的时候,没有喊叫,也不曾抱怨。 她这样……是正常的吗?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背蹭了蹭她柔嫩的脸颊。这里是洞天福地,山水灵气都养人,她来此不过才半个月,就已经比初到时白皙了许多。看着着实养眼多了。正想着,杨五翻了个身,再翻回来,衣襟松开,露出一片光滑肌肤。 冲昕盯了片刻,伸出手去,握住那片衣襟…… 杨五想不到自己醒过来会是在他怀里。明明之前对她莫名冷淡,为何现在会这样将她拥在怀中?但……很舒服。谁在遭受那样一场痛楚之后,都会被想被人温柔对待。杨五便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蹭蹭。 冲昕放下另一只手中拿着的古籍,轻轻拍了拍她:“没力气?” 杨五懒懒的“嗯……”了一声。他便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拍,像哄孩子那样。这男人是喜怒无常吗?真让人难以捉摸。杨五在他怀里又眯了一会儿,昏昏的想起来自己有事跟他说,睁开眼道:“道君……” “嗯?” “我听说外门弟子满五年都可以回家探亲。”杨五问,“那我呢?我怎么算?”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师兄说了,不过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待此处事了……放你归家。” 可她想要留在这里怎么办呢?杨五沉默。她见识了这些修真者的能力和力量,她还想了解更多。她想了解的那些信息,在村子里那种地方是不可能得到的。这个事只能从长计议,先把别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道君。” “何事?” “我可以用紫玉牌去领些灵石吗?” 冲昕顿了一下:“要灵石用吗?这些先拿去。”他手上出现一个锦囊,鼓鼓的,看着沉甸甸的。 杨五活了一辈子,早不是那种会为了要不要花男人的钱而纠结的小女生,她不客气的接过来:“谢谢道君。”硬硬的,鼓鼓的,摸着就感觉有不少。轻松的把锦囊收进了乾坤袋里——她的乾坤袋和衣服一起就在榻边,这个距离,可以直接使用。 冲昕颔首,道:“不够的话,拿玉牌去通货司兑,万块以内不需和我说。” 徐寿一个月才三十块,苏蓉更少,才二十块。道君张口就是霸道总裁“随便花”的范儿。杨五含笑笑纳了道君的慷慨。 及至在他怀里躺够了,她推开他,缓缓起身:“我该回去了。” 冲昕没有挽留,也没有说什么。但当她伸臂取过自己的衣衫时,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她一眼没看到就消失了踪影,而是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 看她褪去深衣,看她将如瀑的长发拢到肩头一侧,露出薄薄的肩,纤细的腰肢,窈窕后背。抬臂穿衣时,身前丰盈侧影隐约可见。 撩动人心。 冲昕忍不住伸手握住一把鸦青发丝的时候,她却穿戴整齐站了起来。光滑微凉的发丝自他手中滑走…… “道君。”她屈膝行礼,“我回去了。” 他只得收回手,淡淡的“嗯”了一声。杨五垂眸,缓步走出他的寝室。 就这样,给他一些,保留一些。男人其实很容易对付,她想。 上辈子,被这样吊着的其实是她。那男人什么都肯给她——出产丰厚的矿产星,珍稀的宝石,精美的华服。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只除了她的母星。她的母星和同胞被他牢牢的抓在手里,生死前程都在他一念间。她饱受这求而不得之苦,直到她死。 走出洞府,外面日光明亮刺眼。她抬起手遮住眼,却忽然想起,自她成了那人的妻子之后,其实……从未向他开口讨要过她的母星。不求他,大约是她在这场交易中最后的尊严。即便是在她和他有了孩子之后,最甜蜜温馨的那一二十年里,她亦不曾开过这个口。 但,她此时想……如果她开口求他会怎样呢?如果她能像现在这样,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软软的恳求,他……会否放开手,不再去扼制她的母星了呢? 杨五放下手,走进温热的阳光里。 那些幻想和揣测,永远不会有答案了。但,她死得光荣壮烈,给他的家族和姓氏添了那样一笔光彩,他若能看到她的遗言,该会明白她的用意。在最后的绝境,她将必死的结局转换成政治资产给他,求的……是母星的未来和发展。 这是她能为母星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了。 她呀,她这样的人呀……活得就是这么累。 第23章 023 在又为冲昕侍过两次寝后,杨五其实是真有些佩服这个男人了。 在那种时候, 大多数人, 不论男女, 都很容易屈从于欲望。何况, 他并不是没有欲望。人有七情六欲,他不过斩了口腹之欲罢了,男欢女爱之事, 她听雨生堂的女修口吻便知在修士间也是寻常。甚至, 比之凡人更无拘束。 但冲昕始终能把持住, 似乎始终只把她当成他的药罐子。只在事后会温柔的抱抱她, 或稍有亲吻爱抚,却也是抚慰之意居多,求欢之意且无。或许是因为活的时间太长了, 对男女之事看得不重的缘故? 这使得杨五为难了起来。无欲才能刚,她现在心有所求。而她之所求,的确如徐寿所言,全系乎冲昕一念之间。他倘若始终不受她引诱,事情就难搞了。 好在, 她和他的事一时半会还完结不了。两年, 她有两年的时间。说不定两年之内, 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 并不需要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也未可知。这么想着,杨五便不去烦恼了。 竹舍小院里已经被她拾掇过,枯死的植物都已经拔出, 移栽了她在峰上各处挖来的植株。那些花开得荼蘼繁盛,让篱笆小院里充满生机。阳光最盛的下午,她在书房里提笔习字。上课的时间虽然不长,她已经认了一百多个字。讲习堂初等班的启蒙教材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阅读障碍。 热气散去的时候,徐寿在院子外面喊她。她在院中开启了阵盘,小院已经有阵法护持,外人无法随意进入。那之后,她也的确再没有在竹舍感受到过冲昕的神识。符箓司的人说,这阵盘一块下品灵石可以用三个月的时间,连金丹道君的神识都能隔绝,只售八十块灵石,绝对质优价廉,物超所值。 搁下笔,她关闭了禁制,唤道:“徐兄,进来喝茶。” 徐寿便推开篱笆小门,径直走进小院,笑道:“给你送东西来了。” 他在廊下便取出数把锃亮钢刀,往竹地板上一放,发出仓啷磕碰的清脆声音。杨五端了茶出来,见到那些刀大小长短各不相同,甚至还有一柄长刀,不由眉眼弯弯:“有劳徐兄了。” 徐寿道:“还有这些。”他说着,又取出一大摞书出来,拍了拍道:“我那师弟心眼儿活,会办事,挑的全是你们闺阁中爱看的书。够你打发时间了。” 杨五目光扫过最上面一本《霸道仙君恋上奴》,眼角抽了抽,放下茶器,给他斟了茶:“先喝茶。” 徐寿问:“水萝卜有没有,有的话切一颗来。” 杨五重新修整了小院,把那些早就枯死的植物清理掉了。但前任房主在院中种下的植物中,有一种生长得颇为繁盛,就是被兔子偷偷挖食的那种。杨五还特意叫了苏蓉来分辨这是什么,毕竟苏蓉在炼阳峰的主要工作就是照料洞府里那几株珍稀名贵的植物,比如映玉竹。 结果苏蓉也认不出来。 “不是以前在丹药司种植药草吗?”杨五纳闷。 苏蓉涨红脸道:“我就负责过四种药草,种了两年!丹药司那里,你负责哪种药草,师兄们便会告知你那种药草的习性,便于你照顾。其他的要想学,就得去上课或者看书……” “你没去?” “我又不想做丹师。不过是因为丹药司的活儿轻省罢了。后来执事师兄就看中我,推荐我来道君这里了。”比丹药司还轻省,拿的灵石也更多,简直不能更开心。 要想知道这是什么,苏蓉表示就得去问问丹药司的人,然而很显然她是不乐意为她跑这一趟的,反而给出“反正不知道是什么,都□□得了”这样简单粗暴的建议。杨五一开始本来是采纳了的,但是她挖出第一颗根块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东西长得像红皮大萝卜。一抬头,篱笆外一只红眼睛兔子眼巴巴的望着她手里的“萝卜”——有了禁制之后,兔子就进不来了。 和兔子对视了一会儿,杨五福至心灵!兔子都能吃,说明这东西没毒。兔子很爱吃,说明……她就很好奇洗了洗那颗“萝卜”切开了,小小尝了一口。酸酸甜甜,水水脆脆,比起萝卜,更像是水果。 她自从服用了那颗辟谷丹之后,到现在也没有感觉到饥饿,但这不能阻止她感到……馋。于是这个被她命名为“水萝卜”的东西,就成了傍晚时分用来就茶的小食。 彼时一天的热意散去,微风习习。她躺在藤椅上,一边吃着,一边往篱笆外丢,看着几只兔子窜来蹦去的抢夺,又有趣又惬意。 后来又拿给徐寿尝过,徐寿直呼“正好下酒”,立刻就爱上了。又笑自己在这峰上住了三年,竟没发现这等好食。 听徐寿问,杨五就进屋端了盘刚切好的水萝卜出来。徐寿饭量极大,往日吃饭,三五海碗白饭,一转眼就下肚了。一小盘萝卜丁,不过当个小食,吃个味道罢了。 待他吃过小食,喝过茶,准备要走的时候。杨五叫住他,取出两块灵石推到他面前。 “还请转给帮忙的那位道兄吧。”她道。 徐寿摆手:“说了不值什么的。” 杨五微笑:“不在于东西,在于人家肯帮忙。虽然是借了你的面子,总不好一点表示也没有的。” 徐寿见她会做人,也是乐意:“那我便替他收了。” 通透人与通透人交往,就是省心。 送走了徐寿,天色已近黄昏。屋中光线暗了,杨五将几盏晶灯都取出,挂在梁上。晶灯的光线柔和稳定。自从有了晶灯之后,她就不爱点蜡烛了。且这晶灯其实比蜡烛还省,其实是一种吸收日光,夜晚会发光的晶石。白日里悬挂于檐下晒上一日,可以亮两三个晚上。 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读完三分之一本《霸道仙君爱上奴》,杨五面色如土的合上书。不管是哪个宇宙,哪种文明,怀春少女的霸道XX梦都是一样一样的! 幸好那话本剧情白痴,文笔却很不错。遇到不认识的字,联系上下文,很容易猜出来。一晚上的功夫,杨五的阅读水平就在蹭蹭蹭上升。再去初等课堂上课,便觉得进度缓慢了。她手里有本《说文解字》,再拿着话本两相对照,识字的速度比课堂上快得多了。毕竟初等课堂只是为小毛头们开蒙用的。 她同徐寿讲了。徐寿却道:“自二等课堂起,便是教授道文经义和炼气心法了,二三四等,不过是看小童们进度不等分的班而已。” 她又上了两天课,觉得确实不如在家自学之后,便决定不再去初等课堂了。毛毛听说她以后不来了,伤心得眼泪汪汪的。这种年纪的孩子,原本就是应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这么小离开父母,偶遇一个带着母性温柔的年长女性,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依恋。杨五摸摸他的头,将自己晒作零食用的萝卜干给了他一大包,他才破涕而笑。站在教室门口依依不舍的跟她挥手道别。 杨五硬着头皮,用三天一本的速度,硬啃下那些天雷狗血逻辑死的小白话本。不知不觉时间流过,她来到长天宗已经一个多月。现在她能写出来的字已经有数百个,只读不写的字已有一千出头,彻底的脱离了“文盲”的行列。 冲昕还想起来问她:“读书读得如何了?”他不召唤她的时候,她并不会上山来。两人其实是三天见一次面的频率。但徐寿显然是常常向他汇报她的情况的,不然他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杨五就笑答:“认识了很多字,话本很好看。”她的皮肤已经从浅蜜色养成了象牙色,着着白色的深衣,笑起来眼睛弯弯,柔美干净。冲昕微微颔首,别过头去。 杨五觉得真是搞不懂,活了一二百年的人,有时候深沉难懂,有时候又会流露出彷如少年般的别扭。总是会在事前对她冷淡,却又会在事后温柔以待。 这一日她自昏睡中醒来,除了惯常的虚弱无力之外,隐隐觉得身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躺的时候便比平常久些。冲昕当她贪睡犯懒,也不说她。只在一旁静静的看书。他看的书有些是纸张泛黄的古籍,有些干脆就是一卷书简。杨五有时候醒来,隔着帐子朦胧的看着他在几案前读书或者斟茶的画面,都觉得很养眼。 她觉得这样很好。他能在她旁边做这样需要安静环境、不能被打扰的事,就说明他习惯了她的存在。这于她,是很有利的。她躺够了之后照例起身穿衣,走出帐子向他行礼。那人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也习惯了他这种冷淡,不以为意,转身离开了洞府。 走在下山的路上,她愈来愈觉得不舒服。说不上是哪里,只觉得整个身体好像隐隐发疼。她又走了一段,感觉那种隐隐的疼痛慢慢开始加剧。这种疼痛说不清,与三昧螭火的灼痛十分不同,但模糊有种熟悉的感觉。正回想这种熟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膝盖突然剧烈的痛了一下,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待站稳,那一瞬的烈痛已经消失。 杨五皱起眉头,慢慢走到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轻轻揉着膝盖。烈痛虽然消失了,那种风湿病犯了一般的疼痛却还在慢慢加剧。 “杨姬!怎么坐在这里?”苏蓉的声音响起。杨五抬头。苏蓉刚从另一个岔路口转过来,见她坐在这里,便问了一句。 “有点不舒服。”杨五道。 “怎么了?”苏蓉问。 杨五抱臂,揉着两肘关节道:“感觉骨头疼……”她忽然一顿。是的!是骨头疼!她想起来为何这种疼痛隐有熟悉的感觉了! 苏蓉只看到她脸色忽变,猛的站起,匆匆丢下一句:“我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就朝半山跑去,那脚步虚浮不稳,偶尔还踉跄一下。不由莫名其妙。 一路下来,就感觉那疼痛三级跳一般往上窜。杨五咬着牙,硬是坚持跑回了竹舍,房门啪的关上,她转身就倒在了地上!她疼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的匍匐着爬进卧室,摸到了置于墙角的阵盘,抖着手开启了竹舍的禁制。 看到阵盘启动,她这一口气终于泄了,翻身摔在地上,疼得手脚抽搐。心里暗骂,这长天宗啊,带给她的,除了疼,还是疼! 时近黄昏,天洞垂落的阳光从下午的淡金色变成了浓金色,笼得其下的人也仿佛像镀了层金一般。冲昕盘膝坐在玄冰寒玉床上,双手捏诀,五心向天。听息内观,能看到随着自己经脉中白色的灵力缓缓运转,空气中的灵气开始渗入体内。像无数的水滴汇成小溪,小溪又汇成河流,河水滚滚,穿过一个又一个灵窍,在体内完成了一个循环。那些灵气便融入了他的灵力中,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而在这个过程中,潜伏在他经脉中的红色暗流,虽然蠢蠢欲动,却最终没有爆发。 一个周天平安运转完毕,冲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已经有两年没有体会过这种通畅的感觉。在过去的两年中,他的经脉被三昧螭火渗透、挤压,他想这样的运转灵力,便要忍着烈火烧灼般的疼痛。要时时刻刻谨防三昧螭火窜进他的丹田,灼断他的经脉。以至于这两年他的修为寸步难进,还要时时忍受螭火反攻之苦。 多亏了师兄不辞奔波,为他寻来了杨姬。冲昕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舒畅的微笑。凝神入静,体内灵力开始运转第二个周天……浓金色的光打在他的身上,俊美的面孔笼上了一层金光,彷如雕塑。 下一刻,这雕塑忽然睁开了眼睛。再下一瞬,金光垂落在玄冰寒玉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数不清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冲昕的身形瞬息间便到了竹舍,却仍然来晚了一步。篱笆完好,柴扉也是关闭的。竹舍的房门却敞开着,里面空空无人。徐寿站在篱笆外面,一脸懵圈。及至见到冲昕,才回过神来,忙唤了声“道君”。 “冲禹师兄?”冲昕来晚一步,只能看着空中一道流光掠过,飞快的远去。“怎么回事?” 徐寿忙道:“是苏蓉先前在路上遇到杨姬,回来告诉我杨姬似有些不适。我便下来问问。杨姬隔着窗户说,她的确有些不适。我本想通知道君,杨姬却拦了我,道是此种情况,真人早与她说过,让我直接去旃云峰告知真人。真人听我传话,就直奔炼阳峰来了,冲破杨姬这里的禁止,将杨姬直接带走了。” 他口齿清晰,将事情经过描述得算是十分准确。却没有将其间细节一一道来。 当时杨姬要他去找旃云峰主,让他带的话是“风逆行了”。旃云峰主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忽然就变了。立即祭出他的玉如意,一把拽上他,风驰电掣的就飞到了炼阳峰。 扔下了他,就直接破了杨姬的禁制冲进了竹舍中。几息的时间,就抱着被丝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杨姬出来,直接跳上玉如意,丢下句“跟师弟说,我带她走了”就一飞无踪。 前前后后就短短片刻而已,他还没回过神来,道君就下来了。 冲昕望着云霞尽处,蹙起眉头。他想起来今天杨姬醒来后的确比平时多躺了些时候。她每每这时候都会虚弱无力,他便没有在意…… “去。”他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徐寿得命,立刻取出鹤哨吹响。空中响起几声鹤唳,很快几个黑点从高空俯冲下来。徐寿抛出一把鹤食,几只仙鹤箭一样俯冲下来叼住,落在地上。徐寿骑上体型最壮实的那一只,揪揪它颈后绒毛,那鹤儿清唳一声,拍动翅膀,便飞出去了。 待徐寿身形消失,冲昕推开柴扉,缓步走进竹舍。 她的住所他曾以神识探查过,却还是第一次亲自踏入。许多的小物件、生活的痕迹,显示出她在短短两个月内便在这里安顿下来了。墙角有一个裂成几块的阵盘。自她布了禁止,他就没再用神识查探过她。不是冲不破那简陋的阵盘,只是冲破禁制,阵盘就要破裂。他有什么必要这样做? 目光转动,及至看到换下来搭在床边的刺绣抹胸,冲昕才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她的闺房。 作者有话要说:  有喜事,双更庆祝。这是第一更。2分钟后二更。 第24章 024 一道流光划过天空,射入旃云峰。 旃云峰主冲禹真人兼着丹药、符箓二司的掌司之职。和炼阳峰的清净不同, 旃云峰山脚、山腰有大片的房舍, 多是炼丹房, 亦有大片药田。冲禹真人的洞府在峰顶, 也不像冲昕道君那样真的是“洞”府。而是整整齐齐的房舍,楼台高峻,檐柱壮丽。 山腰三三两两的执役弟子, 刚刚从药田里收工, 正说笑闲谈着要回役舍去, 抬头望见那道流光, 都道:“真人回来了。” 那道流光没有丝毫停留,直射入旃云峰顶。这里是冲禹日常修炼起居之所,未经召唤, 等闲人等不会随意上来。冲禹落地之时,脚下的玉如意已经缩小变成一小团光收回了袖中。铁梨木的大门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关闭,他才把手臂中丝被裹着的一团轻轻放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如何会这样?” 丝被团蠕动两下,散了开来, 杨五抬头, 大大的透了口气。 冲禹看着她, 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坐在地上的杨五, 仰着脖子,无辜的看着他。只是她现在却不是肤色牙白、曲线玲珑的模样了,身材缩水了一大截, 站起来个子只到冲禹腰间。皮肤也因为身材的“浓缩”,黑色素积聚,比她十六岁的模样时要深了许多。成人的衣裙挂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领子向一边斜开,露出了锁骨和一片肌肤,幸而胸前一马平川,无光可走。 杨五现在,竟然变回了女童的模样! “如何会这样?”冲禹一边念叨一边抚额,“幸好你机敏,叫人及时传话给我,要不然让我那小师弟撞破了,他可不要气死了!” 杨五才又平白无故的痛了一场,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该气死的人。可听到冲禹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幻想,那个神情淡淡,目光淡淡,语气也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冲昕道君气得跳脚的模样,不知怎地没憋住,竟“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笑得出来?”冲禹无语。 “已经这样了,难道再哭哭啼啼?”杨五亦无语,顺手扯一下肩头差点滑脱的衣领,“现在怎么办?” 冲禹其实颇喜爱她遇事冷静不慌乱不哭闹,特别是她今日叫人给他带话,明白暗示了发生了何事,实在是机敏。牵着她坐下,扣住她脉门,一股柔和灵力注入探察。 “不必担心,你的身体倒无异样,体质……”他打量她几眼,见她曾经很浓重的烟火浊气已经排得差不多了,点头道,“比之从前,还好了许多。” 这一点,杨五自己也有体会,点点头。 “恐怕还是迎风丹的缘故。我用的丹方并非原方,是我自己修改过的,待我再研究研究。你……先留在这里。”说罢,带她穿过庭院,去了一间院落,指给她一栋小楼:“今日且先歇在那里。”而后匆匆离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峰顶的房舍各处屋檐下悬挂的晶灯次第亮起。冲禹安排给她的宿处,卧室在二楼。她登上楼台,推开窗户,原想看看峰顶景色,却发现竟什么也看不见。 原来旃云峰在长天宗,是除了掌门所在的证道峰之外第二高的山峰。峰顶终日被云霞笼罩,便是白日里远远望去,也只能看到白云缭绕间时隐时现的亭台楼阁,并不能看到全貌。 既然无景可看,便只好关上窗户,放了一大盆洗澡水,好好泡了个澡。抬起胳膊,看到自己好不容易养白了许多的皮肤又变得深了许多,也是糟心,只盼着再次长大后黑色素能被稀释一些。 翌日醒来,自乾坤袋里取出一套□□的短褐。她昨日穿的是襦衣长裙,现在已经完全穿不了。倒是□□的衣裤,上衣裤子虽然都长些大些,把襟口扯紧,系上腰带,再把袖口、裤腿挽起,便能对付了。 等了一上午也不见冲禹的影子。因为房舍里的基本养护阵法中都含有除尘咒,也不需人打扫,峰顶庭院深深,竟也不见半个人影。杨五本想老老实实在房中等冲禹,结果却发现自己突然……饿了。自冲昕赐给她一瓶辟谷丹并命她服下一颗后,已经有一个多月她都未曾产生过饥饿感,原本照苏蓉所说,一颗丹药的效力也该要耗尽了,没想到应在此时。 她乾坤袋里装着些自己晒的萝卜干,加了盐还渍了糖,取出来吃了些,消了消饥火。平时不饿的时候当零嘴吃,此时饿了再吃,感受完全不同。饥饿时有食物可吃,可以让人类产生异常满足之感。 杨五一边吃一边想,这些修士一旦筑基,便可以辟谷,人生这么大的一项乐趣就没有了,实在让人有点难以理解。 虽然暂时有萝卜干充饥,但辟谷丹效力既然已经消了,她自然不会只饿这一顿。看到冲禹不出现,她不打算干等着,便自己动身去寻他。循着记忆穿过了几重庭院,这里楼阁精巧,庭院里种着许多珍奇的花卉树木,走完一段游廊,到了一处实在想不起来该往哪边转的岔路口,她便喊了一声:“真人!” 冲昕是金丹修士,神识便笼罩整个炼阳峰,更何况冲禹这个元婴真人呢。果然立刻便听到冲禹的声音犹如在耳边道:“右拐。”杨五便跟着他的指示一路到了昨日傍晚初到之地。 冲禹已经在那里:“何事?” “我饿了。辟谷丹的效力过去了。”杨五道,摇头,“我不想再吃辟谷丹了。” 冲禹也道:“你是凡人,还是进食的好。我叫人送饭食来便是。” 杨五问:“我的事怎样了?” “是迎风丹的问题。”冲禹道,“原来迎风丹效力本就不能维持太久。不过往昔都用来催熟灵兽用以宰杀,也无人在意。这丹方本就是禁药,也无人言明。我当日改良之时,亦不曾注意。” “那怎么办?” “重炼便是。但这时效之限无法改变,以后只能定期服用了。”抬眼,看见女童嘴唇轻抿,一双清澈的眼睛无声的看着她,顿了顿,道:“你且放心,上次是时间赶得太急了。这次的丹方我加入了许多调和的药草,不会再损伤你的身体了。” “……还是会痛的吧?”杨五瞥了他一眼。 冲禹尴尬道:“骨骼催长,血肉催生,这个……无法避免。” 杨五轻轻“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 冲禹:“?” “我手边的丹药快吃完了,仙长,再来一些吧。”杨五微微歪着头道。 就只有在此时,还有点孩子该有的狡黠。冲禹无奈,从袖中一瓶一瓶的往外掏:“这个拿去,这个也可以吃,啊,那个不行,这个,这个拿去吧……” 杨五不客气的把她能吃的那些都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袋里,道:“那我等你的迎风丹。我就一直在这里吗?道君那边怎么办?” “师弟昨晚派人来询问了,我已经跟他说了要留你在这里调养几日身体。你安心住下吧。” 杨五点点头,问:“这里我可以随意走动吗?” “可以。” “想看看书,这里有书给我看吗?” 冲禹诧异:“你识字?”杨五是他自山村中带出来的,她家里的样子他当日看得清楚,不觉得像是会读书识字的人家。 杨五面不改色的说谎:“跟村里的老先生学过,也一直去讲习堂上课了,我能读书的。真人,你这里可有话本子给我看,最好是有图的那种。” 话本用词浅白,若认识些字倒也真可读。冲禹便道:“我也不记得这里都有些什么书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告诉了她方位。 杨五照他说的方向找去,走了好大一段游廊,峰顶地势高低不平,还要上坡下坡。终于找到几间大屋,里面竟全是一排排的书架,书籍的数目多得令人咋舌。 杨五想起来,冲禹虽然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模样,实则是活了三百多岁的老家伙了,活过这么久的岁月,看过的书大概多如牛毛吧。 冲昕也是很爱看书的,杨五想起每次在他那里醒来,他都是在读书。有时候在几案旁,有时候就在她身边,倚着凭几,还会让她的头枕在他腿上。 她在书架间慢慢寻找。很多书籍都是“XX经”、“XX正义”或者“XX注”,她抽出来翻了翻,发现遣词用句十分晦涩,即便能看懂那些字,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叹了口气,又放了回去。徐寿托人给她带回来的那些话本都已经啃完了,看得很是明白,她还以为自己的阅读已经无碍,却原来不过是因为话本里用的本就是白话。一旦遇到这些真正有学问的书籍,就不管用了。 她也不烦恼,只慢慢的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她找到两本,一本是《神识初解》,一本是《炼气初步》。她翻了翻,发现用词遣句并不算晦涩,竟真能看得懂,不由得露出浅浅笑意。 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冲禹的声音:“来用饭吧。” 杨五“哦”了一声,把那两本书都收进自己的乾坤袋。 回到冲禹的起居之处并不见他人影,几案上却放着三层的食盒。取出里面的饭食吃起来,却是比金虹峰大饭堂里的食物精致美味的多了。金虹峰是外门弟子集体用饭之处,这里却是冲禹自己的地盘,想来执役们虽然不知真人点了饭食是给谁人吃,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杨五许久不曾正经吃饭了,怕肠胃受不了,不太敢多吃,吃了八分饱便放了筷。 一直没见到冲禹的影子。 下午便回房读书。先读那本炼气初步,开篇便是讲人体之窍。 原来人体有无数窍,古往今来竟无人知道一个人最多究竟能开多少窍。只知只要开了三窍,便有了炼气的基础。一旦引气入体成功,自然界中的灵气便可进入身体,在灵窍之间循环往复,转化为自身的灵力,融在经脉之中。 在修炼的过程中,灵力又会不断的滋养修行者的身体,随着修行者修为的提高,又会有新的灵窍打开。一个人开的窍愈多,灵气在体内的反复循环愈复杂,人体中能容纳的灵力便愈多愈深厚。不断的修炼,这便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事实上现实中很多修士纵然引气入体,却终其一生也没能筑基。而不论是筑基、金丹还是元婴、还虚、合道,每一个修行的阶段,都有人止步于此,再难以寸进。 杨五读完了前面这一部分,才算是终于对“灵窍”和修炼有了个全面的完整的认知。她翻了翻后面,讲的便是如何炼气了。她大略翻了翻,又回到第一部分细读。入门第一步,便是打坐吐纳之法。首先便是听息、入静、内观。 杨五试着盘拢双膝,两手捏诀,五心向天,闭目放松。 所谓听息,顾名思义就是听自己的呼吸之气。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心去听。要真真正正的身心平静,隔绝外界干扰。这里要求的身心平静,要比人睡觉时的身心更“静”。但凡是人,清醒时便会不停的思考,便是在所谓“发呆”的时候,其实也是被某件特定的事情勾去了心神。甚至睡觉之时,也会做梦,做梦便意味着脑中不静。 杨五读书之时,原以为什么听息、入静都不难。谁知道光是第一步听息便做不到。 这峰顶大约就只有她和冲禹两个人,又隔得老远,再无旁的干扰,环境非常幽静。她闭上眼,倒的的确确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却是用耳朵听到的。心中愈是想静,脑中却愈是思绪纷杂。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真正慢慢平静下来。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各种杂乱的画面、思绪都被她摒除在脑海之外,慢慢的,她开始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静”。 这里,是真的静啊。和炼阳峰有几分相似。她似乎听见微风的声音,隐约远处又有白鹤的清唳。但是最后,这些声音也都消失了,她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并且清楚的知道,这一次不是用耳朵听见。 才听了几息,忽然有人“咦”了一声。这一声“咦”一入耳,本已万籁俱寂的世界突然响起了各种纷杂的声音,那些平静下去的思绪都翻了上来。 杨五睁开眼,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昏暗,冲禹就站在她身前几步之外,神色间露出一抹惊异。 “你在入静?”他问道,随即看到了她身旁的那本《炼气初步》。 杨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抬眼笑道:“看了这本书,就想试一试。真人,我能照着练吗?” “无妨,便是凡人,常常打坐入静,也是可以养生益气的。”冲禹道。 只是,没有灵窍,终究不能引气入体,走上修炼之路,冲禹没说。他知道她聪慧,没想到一个下午,她便能入静了。 宗门收录弟子,通常都在五到十二岁之间,除非资质出众,否则很少收年龄更大的孩子了。而这些孩子,正是人生最调皮爱闹的阶段,入门之后纵是有专门的人管理教导,光是“听息”这一步,通常都要月余才能做到,要真正“入静”,三个月之内能做到的,都是要被夸奖称赞的。 入门看的是资质,然而修炼却不光靠资质,还要看悟性。 杨五,显然就是悟性极高的那种人。可惜,偏偏一窍不通,注定了迈不入修炼的大门。冲禹心下甚是惋惜。 “真人怎么过来了?是叫我用饭吗?”杨五问。明明传个声音来就可以,却要亲身而至,想来是有别的事。 冲禹回神。“饭食已到了,迎风丹也炼好了。你要先用饭,还是先服丹?”他问。 杨五诧异:“怎么这么快?先前我记得炼了好几天。” “那时初改丹方,要不断反复试验,真正炼成,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冲禹道。 “原来如此。那先服丹吧。”杨五道,“免得回头再疼得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喜事所以加更,这是第二更,今天没了,明早见! 第25章 025 杨五其实觉得自己对“疼痛”这件事已经有了很强的抵抗性了。 上辈子,她拥有可以在不同世界交易的交易器, 并借交易器改良自己的基因, 不断给自己升级, 每一次也都要经历一场生不如死的痛苦过程。后来她从军十年, 受过的伤也是不计其数。只是转生之后,新的身体太过年幼,也没有经过特别的锻炼, 对螭火毒或者迎风丹的痛楚便无法抵抗, 每每都痛得晕过去。 其实晕过去还好。会晕过去, 本就是身体自发的一种保护机能。但可能是这两个月定期的遭受螭火毒折磨的缘故, 她这具身体似乎抗痛性增强了许多。明明第一次服用迎风丹的时候,很快就昏迷过去,这次却是疼得冷汗湿透了衣襟, 才一口气没提上来,失去了意识。因为太疼,甚至忘记了在冲禹面前扮演一个八岁的孩子,从始到终,都咬着牙硬扛着, 一声也没有喊叫。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都黑透了, 冲禹也不见了。她抬起手臂看了看, 果然又长大了, 皮肤也重新变回了牙白的颜色。躺了一会儿,她慢慢起身,唤了声“真人”。 冲禹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醒了?好好休息吧。明日送你回去。” 杨五道了声“好”, 就再无声息了。 撩开帐子,看到桌子上放着食盒,杨五便套上鞋子下地。冲昕的洞府里是席地而坐,卧榻只比地面高一个玉台。冲禹这里却是亭台楼阁,高桌矮椅雕花床。看来是个人风格各有不同。 打开食盒就看到盖子里面刻着符文,待食物入口就猜到那符文定是保持盒内温度用的,因为饭菜入口竟然如同刚刚出锅一般。唉,仙术,真的很好用,可惜她学不了。她每日换下来的衣服,也都是等着苏蓉来唤她的时候,趁机让她给她使个清净诀。一个清净诀过去,衣服便洁净如新,根本不用洗了。不过为了穿着更舒服,她还是会把那些衣服拿出来晒晒,让衣服上有太阳的味道。 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燥的,记得之前她汗出如雨,显然她昏迷之后,冲禹也给她施了清净诀。虽则如此,她吃完饭还是洗了个澡。将头发擦得半干,却一丝睡意也无。杨五便又将《炼气初步》重新打开,将听息、入静、内观这三部分的要诀又温习了一遍,放下书,盘膝捏诀,五心向天。很快,便坐忘守一,进入万籁俱寂之境。 此便是“听息”。 慢慢的,心息相依,杂念全无,连呼似乎也不存在了。杨五达到了“入静”的境界。 在看书的时候,杨五便知道,如她这样不能修炼的凡人,便只能到入静这一步便止步不前了。入静之后便是“内观”,又称“观光”。书中称,吾人之性,原为虚空一光,来自宇宙。性之根,在双目中间之一窍。此窍来自于吾人下生之前,因而称为“祖窍”。在入静之后,进入内观这一境界,便可自观性根。书上描述其直观形态是“圆陀陀,光灼灼”。 杨五看了书,只道自己不能做到内观这一步,也没在意,只是尝试着去入静而已。但入静之后,便沉浸在了这种身心皆静的状态中。不仅静,而且放松。 爱也好,恨也好,遗憾也好,不甘也好……那些杂念仿佛统统被净化了一般。杨五只觉得如同漂浮在水中,一丝丝力都不需要用,随水漂流,水流到哪,她便到哪…… 可这随水而去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杨五发现她感受不到光了,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正微微感到奇怪,一道神识从身上扫过,将她从入静的境界中唤醒。但她没有睁开眼,这里是旃云峰,能在这里用神识探察她的,只能是旃云峰主。直到那道神识消失,她才睁开了眼睛,看了眼紧闭的窗户……这些门,这些窗,乃至这看似坚固的墙,在那些人的面前,丝毫不能保护她。 而此时,冲禹收回神识,正在惋惜。第一天学习打坐炼气,便能直接入静。傍晚一回,夜里一回,显然证明第一回不是巧合,而是此女悟性极佳。 真是可惜了。 杨五的作息早已经养成,晨光透窗的时候便醒来了。冲禹说今天便送她回去,可她却想到了冲禹那几大屋子的书籍……洗漱完毕,将头发束起。换了身衣裙,她便推开门,往那藏书之地去了。 白日里峰顶便云烟缭绕,清晨更甚。走在游廊里,二十步之外便是一片白茫茫了,恍如仙境。不……这里对凡人来说,其实便是仙境了。杨五不由好笑。青石板的地面湿滑,她小心的迈出每一步。 在冲禹真人的藏书室,她以最快的速度查阅。有了昨日的经验,她就捡着那些写着“初步”、“入门”、“概论”之类书抽出来翻阅,果然又被她找到几本勉强能读懂句子的书册。大清晨的,心情便十分不错。 却在这时听见冲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到正堂来。”杨五应了一声,将那几本书装进乾坤袋里。 外面依然是云腾雾绕。这里的亭台楼阁建在峰上,便高低错落。杨五走过一段游廊,前面便是斜升的台阶。她记得昨日见过这院中是一片池塘,里面开满金色的莲花。可现在望去,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便提着裙子,一步步踩着台阶向上走。忽觉前面有异,她抬起了头,却见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男子站在高处,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杨五微怔。 那男子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似乎与冲昕的“年纪”相仿,几乎可以被称作少年。长得眉目端正,身量修长,一身蓝色长衫,看起来挺拔俊秀。杨五目光转到那少年腰间,看到他的腰牌与内门弟子的白玉牌不同,是青色的玉牌。徐寿教过她的,这是亲传弟子的腰牌。 杨五走上几步,到与他差两个台阶的地方,微微垂首施礼。她见过徐寿与内门弟子相遇,都是先让路,已经了解在这里,是以实力划分阶级。她一个凡人姬妾,本应是在宗门的最底层,只不过因为她是冲昕的枕边人,又是来为其解毒的,苏蓉才对她态度和善许多,徐寿才对她照顾有加。 她的姿态表达了请他先行的含义,不料视野里那蓝色长衫的衣角却分毫微动,她不由得微诧抬头…… 每日里朝阳初升和夕阳落下之时,是全天里灵气最浓郁的时间,也是最适合炼气的时间。勤奋些的弟子都会随日出而醒,在晨光打坐炼气,把这一天最纯净的灵气引入体内,化作自身的灵力。俗称做早课。对应的,便是日落时分的做晚课。 当然,人总是有惰性的。有勤奋的弟子,就也会有惫懒之人,可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起来开始打坐。并没有人会去鞭策这些弟子,无论你是外门、内门,还是亲传。内门弟子不过是供养比外门弟子好一些,亲传弟子则是有师父支持,资源要更好一些,也可以随时向师尊请教、解惑,不必像内外门弟子那样要等到月课或者讲坛才行。 总体来说,宗门对弟子,是一种放养式的管理。杨五最初听徐寿这么讲的时候,颇是不解:“那不是很多人会被淘汰下去吗?” 徐寿说:“本就是为了淘汰。” 杨五不懂。 徐寿道:“炼气之后,引气入体,身体受灵力滋养,即可身体康健,延年益寿。待到筑基成功,寿元可延长至二百岁左右。金丹道君寿元可达四百岁,元婴真人寿八百,还虚真君可活千年以上,合道期的道尊……无人知道寿元多少。大道如此漫长,谁来日日管你催你提点你?连这一点勤奋都做不到的人,宗门本也不打算收留。” 杨五细想,觉得很有道理。 周霁便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弟子。 他出身于一个小修真世家,祖上出过两位元婴真人,一位还虚真君。只是时间早远,现在只有现任家主是十年前结丹成功的,而家族最后一位元婴老祖,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经陨落了。家族早不复祖上风光,好在血统还算优良,三代之内,只生出过两个不能修炼之人,在婚姻上倒是颇受其他家族青睐,一众姻亲,很是给力,家族才不至于没落。 周霁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后辈,他在入长天宗前便已经引气入体成功了。当时长天宗选拔弟子的执事都赞了他一句“不错”。他是背负着家族的期望来到长天宗的,来之前,内心里未尝没有一些小小的自负,却在到了长天宗之后才发现,他的资质在长天宗,也就是还“不错”而已。 长天宗,毕竟是四大宗门之首。这里资质优秀的人太多了。 在这里,他的自负与傲气都收了起来,把炼阳峰的那位天才,当作是偶像与目标,勤勤恳恳的修炼,从未懈怠。终于在他这一批里脱颖而出,入了冲禹真人的眼,被收为亲传弟子。 今天一如以往,日出时分便醒了,早早起来做早课。却忽然闻听师尊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周霁,做完早课来见我。” 虽然师尊说要他做完早课来见,才入峰一个月的他如何敢真的让师尊久候,灵力运转一个周天收归丹田,便匆匆上山来了。入峰离峰都可飞行,但在一峰之上,除了峰主,所有人都是步行的。 他健步如飞,很快就从半山的到了峰顶。峰顶终日云雾缭绕,清晨尤甚,二十步外便看不清了。但他是筑基修士,耳聪目明,即便不用神识探察,也早就听到一个轻盈的脚步从另一条游廊上转了过来,正是朝他的方向走来。他微感好奇,不知道师尊除了唤他,还召唤了哪位师兄弟前来,便在阶上停下来向下身后看去。 台阶落地处,便已经是雾气了。 踏破雾气的,是一只茜色的绣鞋。绣工精致美丽,鞋头微翘,坠着一颗珍珠,随着那一步踏落,颤巍巍的,闪动了一下光泽。随后,那个少女破雾而出,像清晨的露珠,也在他心头闪耀了光芒。 周霁十九年如一日,几乎只有“修炼”两个字的人生中,忽然……便多了些别的东西。 直到那少女诧异抬眼看他,他才醒觉,忙抬手回礼。那少女便又微垂下头去。她的腰间没有挂腰牌,无法分辨她的身份。但她礼让他先行,便说明至少不是亲传弟子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终究不敢耽搁师尊的召唤,转身继续向正堂行去。 杨五没有与这位亲传弟子同行的意思,等他身形消失在前面的雾气里,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走到了某个岔路口,她却犹豫了。若是白雾散尽,她也能记得路,这迷茫的一片中,周围可以用来记住地形的环境却都看不清了。正踟蹰间,忽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师妹也是要去往真人处吗?” 杨五转头,却是先前的蓝衫少年去而复返。 “不敢当。”她知道自己没戴腰牌,使对方不能分辨自己的身份,便道,“正是去往真人处,小仙长若是同路,还请带我同行。这里雾气太大,我一时分辨不出道路了。” “仙长”这一称呼,往往是凡人称呼修士的。周霁一愣,细细看她,才发现她身上虽然没什么烟火浊气,却也并无灵气围绕,竟然是个凡人。 怎么会是凡人?她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了,如花般娇艳盛放的年纪。宗门里还算是凡人的,应该就只有那些入门不久,还未成引气入体的弟子。通常,他们年纪都不会太大,至少不会到了十六七岁还不能引气入体。她到底是何人呢? 看着杨五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静静看他,又意识到师尊还在等他,周霁到了嘴边的疑问便吞了下去。只道:“正是。姑娘请与我同行吧。” 两个人便一同入了正堂。 冲禹笑道:“你两个一起来了?正好。”他对杨五道:“小五先去用饭吧,待会让我这徒弟送你回去。” 杨五看看桌上食盒,点点头,提着食盒去了次间用饭。周霁躬身抱拳给师尊见礼,听见冲禹给他派活干:“待会那丫头用完,你送他回炼阳峰去。” 炼阳峰……她是炼阳峰的人吗?可她是凡女?那她是……? 周霁垂手道:“是。”顿了一息,轻声问:“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是杨姬,你小师叔的姬妾。”冲禹不以为意。 周霁垂下眼眸,眼睫微微的抖动一下。听冲禹问道:“给你的功法,可有什么疑惑吗?” 他吸了口气,抬头笑道:“正有几处不明,要请教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注:部分内容参考并引用道教《静功的内在法诀》。后期同此,不重复强调了。 第26章 026 杨五用完饭出来,那个年轻的内门弟子已经不在。冲禹取了她一滴血。 “做什么用?”杨五问。 “养着。待迎风丹药力快要耗尽, 便能看得出来, 到时候提前接你过来, 省得再如这次一般, 叫我小师弟起疑心。”说完,冲禹又掏出一叠符给她:“这个拿去,这是传音符, 如有情况, 直接传话给我。”教了她怎样使用。 杨五收好, 又问冲禹自己从藏书室找了几本书, 能否借回去阅读。这等小事,冲禹不放在心上,只叫她随意, 不必再和他说。 杨五走出正堂,庭院中的雾气略略小了些,蓝衫的少年背负长剑,静立在那里等她。 “小仙长……”杨五唤道。 “我名周霁。”少年温和的笑道,“我今年十九, 应该比杨姬略长一两岁, 杨姬不嫌弃, 唤我周霁便是。” 十九啊, 这是个真正的少年。不是面嫩心老的老家伙。这少年倘若活个一百岁二百岁,还愿意这样的谦和的让一个凡人直呼他的名字吗?不管怎样,“少年”这两个字, 本身便带着单纯天真的美好。 少年谦和,杨五也没有轻狂,改口唤道:“周兄。有劳周兄了。” 周霁道:“杨姬与我去牵骑兽吧。”旃云峰人口多,养了不少骑兽供大家出行。 但杨五看着这俊秀少年身后的长剑,却心中一动,问:“周兄能御剑吗?” 周霁看着她,挑眉。 杨五问:“能带人吗?” 周霁便笑了。 杨五扶着周霁的手上去的时候才知道,修士御剑,看似是脚踏飞剑,其实剑身为一层灵气包裹,修士的脚是踩在这层“气”上,仿佛悬浮在剑上,却又与剑身几如一体。然而对飞剑来说,杨五就是“外来者”,她和飞剑并不是一体的。她踩上去,便有一种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的柔软感,剑身微动,她的身形便跟着一晃。 “小心。”周霁从后面扶住她的手肘,助她站稳。笑问:“可怕了吗?” 杨五微笑:“不太容易站稳,但很有趣。” 周霁道:“没事,我扶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站好了,我们走。” 走字话音才落,杨五就因惯性向后微倾,撞进了周霁怀中。周霁扶着她手肘的手给她支撑,她很快稳住身形。就这么一下子,两人已经踏着飞剑,飞出了旃云峰烟云缭绕的峰顶,头顶身周,俱是湛蓝通透的天空。 杨五还以为,在这个世界她再也没机会体会这种飞翔的感觉了呢,唇边不由得露出微笑。 杨五来到长天宗也有两个月了,来来回回多次,对长天宗中心地带的主要山峰也有概念。飞剑不仅速度要比小舟的速度快得多,飞行的高度也高得多了,她从这个高度再去看各峰,感受与在小舟上就很不一样。 飞过百尺峰上的大校场时,忽听身后周霁问:“杨姬,一个多月前,有一个女子路过这里,以杀意触发了我的剑意。那可是你?” 杨五讶然,回头道:“你就是那个周师兄?” “果然是你。”周霁道,“杨姬是习武之人?” 杨五点头:“家传武艺。” 周霁颔首,劝道:“在宗门里,无人会滥开杀戒。但若在外面,你那样挑衅,遇到些凶狠之徒,极易出事,切勿再那样了。” “多谢周兄。”杨五道,“当日才入宗门,还不知道什么是剑意,也是无心之举。” “你是凡人,却能感受到我的剑意,已经很了不起。当时……可伤到你了?” 提起当时,杨五便想起那一道刺入眉间的锐痛,手指下意识的抚上眉心。“当时很痛,倒没受伤,还要谢过周兄手下留情。那就是周兄的剑意啊……”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好厉害……” 周霁的剑意被许多人当面称赞过,但被身前的女子这样当面夸奖,还是忍不住耳根微热,道:“过誉了。” 飞过了百尺峰,前方便能看到炼阳峰的山形了。 杨五长发没有盘髻,只编成了发辫。她本一直按着长辫,不让发辫在风中摆动。适才说话时,手便松开了。她抬手遮着阳光,才说了一句:“前面就是炼阳峰了。”系在发梢的发绳便脱落而去,一头长发瞬时便被风吹得散开。 杨五忙拢了头发,用手攥住,对身后被自己的长发糊了一脸的周霁说了声:“对不住!”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身后少年低低的“嗯”了一声。 两人才进入炼阳峰的范围,杨五立刻便察觉到一道神识迎面扫来。她心中一动,立刻回头去看周霁。周霁毫无异常,还因为她的突然回头微诧的看了她一眼。杨五便面色如常的回过头去。 果然,他和徐寿一样,都察觉不到冲昕的神识…… 飞剑落在冲昕洞府门外的开阔空地上,待杨五跳下来,便化作一道流光,一个盘旋之后,仓啷一声回到了周霁身后的剑鞘里。杨五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柄剑,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意。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周霁不敢多看她,冲着冲昕的洞府举手齐眉,朗声道:“弟子周霁,拜见师叔。” 杨五便向洞府大门望去,过了片刻,看到一双青色的鞋子从檐下的阴影里走出。如山如岳的青年,披着件青色长衫,立在阶上。身形笼在晨曦里,眉目间仿佛有一层光。 “师兄上个月新收的弟子?”他淡淡的问。 “正是。”周霁道,“当日师叔遣人赐下风火双环为贺,还未向师叔当面道谢。” “应当的。”冲昕颔首。 周霁道:“师叔,弟子奉家师之命,护送杨姬。师叔若无差遣,弟子便告退了。” 冲昕点点头:“去吧。” 周霁便祭出长剑,冲杨五点了点头,踏剑而去了。 杨五望着他的身形化作光点消失,听到冲昕唤她:“杨姬。” 她转身,微微屈膝:“道君。” “身体可好了?”他问。 “已经无事了。”她说。 冲昕便点点头,看她站在阳光里,长发在风中拂动。他忽然觉得她脸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注视了她一会儿,转身,留下一句:“晚间过来。” 杨五应了声“是”,耳边却响起那人的声音:“……把头发梳好。”抬头,那人已经不在阶上。 貌似这里,女子没有所谓的“披肩发”。披头散发,是很失礼的事。她也不是存心失礼的,乾坤袋里她只放了一根发绳,还是之前偶然随手放进去的。冲禹那里也没有女子的簪环首饰,她只好随便绑个辫子。看来以后一些零碎的随身的东西还是要带着一些才是。 杨五无奈的拢拢头发,朝半山走去。路上遇到了徐寿和苏蓉,两人见到她,都喜道:“杨姬,你无事了?” “你这头发怎么回事?”苏蓉见她头发不像样子,拿出根簪子给她。杨五道声谢,将头发绾起来。 “对了,徐兄。”她想起一件事来,忙问,“咱们峰上,忌杀生吗?” 徐寿苏蓉都是愕然:“你想杀谁?” 杨五忍笑:“兔子什么的。我杀几只没事吧?” “那倒没事,又不是我们养的。只是……你杀兔子做什么?”徐寿奇怪道。 “我的辟谷丹药力尽了,不想去吃饭堂。”自从这两天吃了冲禹那里精致的饭菜之后,杨五已经不想再去吃金虹峰乏善可陈的大锅饭了。她含笑道:“徐兄,中午我们烤兔子吃怎么样?” 徐寿的眼睛就亮了。苏蓉跺脚道:“吃什么吃啊,你还要近身侍奉道君,怎么就光想着口腹之欲。当心道君嫌弃你!” 杨五奇道:“道君嫌弃我,便不用我解毒了?” 苏蓉给她噎得直翻白眼,气哼哼的走了。 “她这是去哪?”杨五还没走过那几条岔路,并不知道通向哪里。 “去整她的药田了。”徐寿憋着笑,“别理她,她是馋了又不能吃,嫉妒呢。” “药田?” “她在那边开了几块药田,种些药草,拿去通货司换些灵石。” “通货司……”杨五想起来,之前她提到灵石,冲昕就是让她用紫玉牌去通货司支取灵石。“还收这个?” “通货司什么都收。药草、灵兽、矿石、法器,弟子们在外面得了什么东西自己用不上,也可以去通货司卖掉或者寄售。” 听着功能挺齐全。不过现在杨五关心的不是这个,她抬头看看天,问徐寿:“你那里可有调料?” 金虹峰的饭菜味道实在一般,杨五见过他随身带着些调料,加重饭菜味道。果然徐寿拍拍腰间的锦囊,道:“对付中午这一顿,肯定没问题。但是杨姬,你是打算以后自己开伙吗?” “如果可以的话。”杨五点头,“但我那里没有厨房和灶台,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 徐寿眼睛更亮了:“这些都好说,包在我身上了。杨姬你……厨艺怎么样?” 杨五顿了顿。年轻时候她厨艺还可以,但后来……想想有已经几十年没下过厨房了。“许久没摸过了,我得试试看。”她老实道。 “不急不急,我们先烤个兔子试试。可需要我做什么?” “兔子我去弄,正好练练手。”杨五分派工作,“需要案板、木柴、调料……” 两人分派好工作,各自分头去了。 杨五回到住处,先换了身方便的衣服。一转身,看见墙角裂成几块的阵盘,神情微顿。赶得上徐寿两个半月薪酬的阵盘,抵不住元婴真人的一次冲击。她将碎裂的阵盘收起来,提着刀出门了。 不到半个时辰,她便拖着两只兔子回来了。小院的篱笆门开着,檐下的廊上多了个粗粗的树桩,看那切面虽然光滑平整,却还带着湿意,显然是刚刚砍下来的,看高度正好做砧板。院子里徐寿挽着袖子,正在架柴。苏蓉坐在廊上,垂着脚一甩一甩的,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知道嘟囔什么。忽然见到杨五拖了两只流着血的兔子回来,吓得差点把瓜子都扔了。 “你!你!”她吓得眼睛瞪得溜圆。 “我怎么了?”杨五莫名其妙。 “这个!这个!”苏蓉指着那两只死兔子。 杨五更加莫名其妙了。 徐寿哈哈大笑。苏蓉跺脚:“你还笑!你看她!吓死人了!” 杨五:“……”不是能胸口碎大石的女修士吗? 徐寿笑道:“她自小就进了宗门,虽然修炼,但其实连只鸡都没杀过。” 杨五:“……”怪不得。 苏蓉蹲在廊上,郁闷道:“你怎么这么大胆。” 杨五道:“我可是习武之人,以前常常要进山打猎的。”说着,就准备给兔子开膛破肚。 苏蓉吓得捂眼睛。徐寿道:“还是我来吧。”接了过去。 杨五便进屋洗了手出来,见苏蓉就嗑起了瓜子,侧目:“不是辟谷吗?” 苏蓉强辩道:“这又不是饭食。” “这个就不嫌弃了?” 苏蓉哼了一声。杨五侧头道:“我听冲禹真人讲,宗门并不提倡未筑基的弟子辟谷的,五谷轮回,原是自然之道。” 苏蓉道:“我也不是为了那个。” “那是为了什么?”杨五更不解了。 苏蓉瞟了一眼徐寿,见他专心干活,靠近杨五轻声道:“我怕道君。” “……?” 见杨五一脸不解,苏蓉只能解释道:“我怕道君嫌弃。你不知道,我能来炼阳峰,是多幸运。当初挑人的执事师兄,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选了我。你不知道多少师姐师妹都想来这里呢。” “……不是因为药草种的最好吗?” 苏蓉脸上一红,讪讪道:“那个……比我好的,也是有一些的……” “杨姬,弄好了,接下来怎么办?”徐寿喊道。 “先腌上。”杨五说着便挽起袖子过去,把徐寿带来的调料挨个尝了一下,选着中意的调配好,将两只兔子里里外外的抹上,放在一旁入味。 这个还需等上一段时间,杨五先煮了茶,三个人喝起来。杨五还和徐寿合计着如果开伙都需要什么东西。 “没问题,明天我就都弄回来。”徐寿笑嘻嘻的道。他其实存了私心,金虹峰的饭也早吃腻了,杨姬厨艺如果好,在这里自己开伙,他势必能沾沾光的。 杨五又拿出那个阵盘,看到价值八十块灵石的阵盘碎成几块,纵然花的是道君的灵石,跟自家没啥关系,徐寿和苏蓉也痛心不已。 “修的话估计悬。”徐寿道,“说不得只能再订制个新的。” 杨五点头:“那就再订个好点的,这个也太脆了。” 徐寿和苏蓉听了,眼角都抽了几下。冲禹可是元婴真人,能挡住他的阵盘大概不会是八十块下品灵石,得八十块上品灵石吧。上中下品灵石以百为单位换算,那就是八十万块下品灵石! 等杨五再切了一颗水萝卜给大家做零食开胃,话题就又转到辟谷不辟谷上来了。 “旃云峰的执役弟子都吃饭。”杨五说。 “我知道呀,我不就是怕道君嫌弃么……我可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想待在这里。”苏蓉道。 “这里有什么比别的地方好?”杨五纳闷。 “唉,你不明白。这里的峰主可是冲昕道君呐!” 杨五就更不明白了,不就是道君吗,金丹修士,说起来比元婴还差一个等级呢。 苏蓉扶额,对徐寿说:“你给她讲。” 徐寿笑道:“咱们长天宗现有的金丹道君一共有四十多位,大多在五十岁到一百岁之间结丹。哦,虚仪道君早些,听说是四十九岁那年结丹的,已经算是非常年轻。”他看了杨五一眼,接着道:“可是没有谁能像咱们道君一样,八岁入门,十二岁筑基,十七岁便结丹独掌一峰的。真真是惊才绝艳!” 人性本是趋利,这样的天才,要是早早能跟在他身边,自然是能大大的沾光的。所以当初众弟子听说冲昕道君分得了炼阳峰,需要执役弟子,才趋之若鹜。 这样的履历,便是杨五听了,亦感到惊艳。只是她却产生了迷惑。 “我记得……你们说过,道君是三年前才分得了炼阳峰?”她困惑道。 “是啊,三年前,道君才十七岁,便结丹了。哎,我还记得当时的结丹大典,办得格外的隆重,盛阳宗、云水门、空禅宗都遣人来贺。更不要提那些小宗门了。我记得我刚进宗门那会儿,正赶上虚翎道君的结丹大典,可没这么隆重。” “咳,别瞎说。”徐寿到底比苏蓉会做人得多,虽则是在炼阳峰上,也不想她这么口无遮拦,“毕竟辈分不一样。道君是掌门代师收徒,比旁的道君高一个辈分呢。” 苏蓉还待还嘴,却听杨五道:“三年前他十七?” 她转头望去,那个有点冷淡嘴巴又有点厉害的杨姬,难得的露出一副呆模样:“那他现在……岂不是……” “道君现在二十岁啊!怎么了?” 怎么了? 没怎么。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他是个面嫩心老,活了一二百年的老家伙……没想到,冲昕道君原来就如他的相貌一样,真真正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她,才是那个面嫩心老的老阿姨。 第27章 027 修长的手指划过泛黄的书页,轻轻翻过一页。冲昕抬眼看了一眼寝室一侧的玉屏。能听见水的声音和……她轻轻哼唱的小曲儿。为何心情如此愉悦?明明马上就要遭受常人不能承受的痛楚。难道是因为……又可以开始进食了吗? 她中午和徐寿苏蓉在院中烧烤, 后来又用黑窑小炉炖了一瓮肉羹作为晚餐, 他都是知道的。 冲昕微感迷惑。他十二岁便筑基辟谷, 早已经忘了食物的味道, 也忘记了“吃”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愉悦感受。她初来时体内烟火浊气重得熏人,他才赐她辟谷丹、冰梅津露丹,命她排浊去污。效果甚好, 现在她的身体干净通透了, 已经不会再让他感到不适。 他听到水花翻起的声音, 她从汤池里起身的声音, 浴巾和皮肤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穿衣系带的声音。很快玉帘撩动,白色深衣被妃色腰带勒得纤细, 盈盈一握。有次她熟睡时,他忍不住以手丈量。双手合握,差不到两寸便可收拢。 太瘦了,还是进食吧。毕竟是凡人,又不修行, 没有灵力滋养身体, 长久辟谷于她无益。 杨五褪了鞋子, 撩开青色帘子入帐。她的头发只随意的擦了一下, 滴滴答答的走过来,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便多了一路直通卧榻的水痕。湿发垂在肩头,打湿了衣衫。冲昕的目光停在她身前……白色的衣料浸湿, 紧紧的贴在皮肤上,才想着她瘦,却原来只瘦在该瘦之处。该丰盈的依然圆润且饱满。湿了的衣裳变得透明,隐约可见。 杨五攥着一把湿发,唤了声:“道君……” 冲昕移开目光。无端的便起了一阵轻风,拂动帘帐。濡湿的发,贴身的衣裳,青石板的水痕,都瞬息便干燥。杨五微微歪着头以五指通着头发,笑道:“真方便……” 冲昕面无表情,问道:“师兄怎么说?”关于她的身体。 杨五道:“无碍,只是要定期调养。可能以后还要去真人那里。” “多久?” “不知。”杨五摇头,“大约隔一、两个月吧。” 她一边说着,纤细的手指一边一下又一下的插入头发,从发根到发梢,一通到底。冲昕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在鸦青发丝间穿梭的手指上,而后移到到她的脸上……却蹙起了眉。 杨五抬眼:“怎么了?” 冲昕觉得她的面孔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顿了顿,只道:“无事。” 杨五抿唇笑笑,继续通着头发。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知道他能不能发现。 连徐寿都没发现,毕竟徐寿也是男子,不好长久盯着她的脸看。而道君,常常不用正眼看她。她自己回来之后,也未仔细照过镜子,所以最早发现端倪的,却是苏蓉。 中午她和徐寿在院中专注烧烤,苏蓉在一旁嗑着瓜子饮茶,盯她盯得久了,忽然怔道:“杨姬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待杨五奇怪反问“哪里不一样?的时候,她又说不出来了。杨五当时没在意,及至他们离开后,她净了手换衣照镜细看,才明白苏蓉为何困惑。 她的脸变了。 乍一看,她还是她。所以如冲禹这般与她见面不多的人根本未曾发觉。但每天看自己的脸的她,却看出了问题——她的五官面颊,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因为细微,所以不易察觉。冲昕、徐寿甚至苏蓉可能也只会觉得自己一时眼花而已。 她下午仔细的看过,发现这细微的变化让她的脸比以前更顺眼了一些,或者说,更漂亮了一些。她初时也是迷惑,细思了片刻,却豁然明朗。 她的真身本是孩童,是被迎风丹和符阵结合的禁制催长成现在的模样,现在是第二次了。如果把成人的体态比作高楼,则她的孩童之身便是地基。那禁制能在已经打好的地基上盖出最结实漂亮的楼宇,使她的身体成长为以原身为基础能发育出来的最好的状态。 但,最初之时,她生长在乡间,很长时间内都处在营养不良的状态,身体骨骼的发育都并不十分健康。这地基便十分的脆弱歪斜,于是第一次盖出的楼便也是倾斜的。而在长天宗的这两个月,她却将凡人视作仙丹的丹药当作日常营养品服用,身体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当这栋楼被推到第二次重盖的时候,地基已经变得结实平整了许多,盖出的高楼自然比第一次的要好。 好在,这变化极其细微,也好在,这位道君平时不怎么正眼看她,要不然冲禹真人的这套把戏,只怕就要被当场拆穿了。 杨五一想到这些,唇角便忍不住微微上翘。 抬眼,见冲昕手中握着书卷,一双眸子却望着自己。她把通好的长发拢到身后,取出小小瓷盒,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君,是你用,还是我用?” 果不其然,那青年面无表情,将目光转向了青色的帐子。 杨五的内心里,十分想抚床大笑。 她一直觉得这位道君不仅对人冷淡,而且深沉难测,喜怒无常。她的身体里是来自异世的成熟灵魂,为了掩藏自己的秘密不被发现,她在他面前一直小心翼翼,常常低垂眼眸,只为遮住内心心绪波动。 可当她得知原来他只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再回顾与他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却好笑的发现,原来是一场误会。她以为的“深沉难测、喜怒无常”,不过是在认定他是个“活了一二百岁的老家伙”这先入为主的印象之下的误解而已。 她曾经生养过,她死去的时候,她的儿子比他还要大一些。虽然在他父族的种族那里依然算是未成年,但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深入了解。得知了冲昕的真实年龄,再去看他,那些让她莫名的态度,此刻看来……不过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自然产生的别扭罢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凡人,二十及冠,已算是成年。但眼前这个人,据说八岁入门,被掌门真人代师收徒直接成为了“冲”字辈。辈分如此之高,想来也不会和那些刚入门的孩童混在一起,而是在一群老家伙的跟前独自成长起来的吧? 作为养过儿子的人,杨五真想告诉那位素未谋面的掌门一句,这样养孩子,很容易性格孤僻的懂不懂! 内心中正忍着笑,那“性格孤僻”的青年却忽然将目光投了过来,如霜如电,带着冷意。 “你用吧。”他说着,从她手中拿走了那瓷盒,在她肩头轻轻一推。那一下看起来轻如拂尘,实际的力量却是杨五根本抗拒不了的。她便倒了柔软的丝褥里,听着瓷盒拧动的轻响,随即,鼻尖隐隐嗅到一丝甜香。 芙蓉膏有些微凉,乍一接触令她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可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那指间的热力很快抵消了膏子的凉意,将一点膏子慢慢的、轻轻的涂抹开来。 杨五望着青色帐顶。刚才明明有了几分羞恼,才反击回来,下手却这般轻柔……其实也并无挑逗,只是指腹间热力透了过来,而轻抚之处,本就是女子最…感的地方,那手指轻柔,来来回回几下之后……杨五气息微乱,身体有了湿意。 那只手顿了顿,撤了出来。他覆上来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这么年轻,便习惯于在任何时候都绷着脸,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的情绪。 这一套双修之法,两个人都已经十分熟练,配合无间。他灵力运转,将一丝暖意送入她体内的时候,她与他正面相向,呼吸相闻。她垂眸看他,那长眉入鬓,薄唇微抿,当真好看。明明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的结合在一处,却偏偏还衣衫整齐。以前她以为他是嫌弃她,现在再看,这点少年人的别扭却让她觉得分外有趣。 趁着三昧螭火入体缓慢,痛感未生,她灵巧的手指趁他没注意,轻轻拉开了他的衣带。衣襟敞开,露出年轻男人结实的月匈膛……杨五便探入…… 她为他受这样的苦,捱这样的痛,略略吃些豆腐,不为过吧? 冲昕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抬眸看她。却见她平时澄澈的眸子,此时像蕴了一汪水。见他抬眸看她,她非但不觉得自己错了,还俯身过去轻轻的啄了下他的唇……青绡帐低垂,过了片刻,传出年轻男人低低的、无奈的声音: “别闹……” 杨五醒过来。帐中昏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一醒,身后的人就知道了。“醒了?”他说。 杨五浑身无力,歇了一会,才缓缓翻身。冲昕撑头侧卧,看着她慵懒如猫。听她沙哑的声音问:“什么时候了?”那声音听了让人心里痒。 冲昕低声道:“二更。还早,睡吧。”这样说着,望着她红菱般的唇,却忍不住俯下头去含住,探入她松开的衣襟…… 柔软的唇轻轻磨蹭,贴着肌肤的手心的温度,也让人觉得舒服。杨五还未恢复,浑身绵软无力,在这种舒服的感觉中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该闹的时候,她又不闹了。冲昕面无表情的躺下,将她搂在怀里。娇软的身体就在怀中,年轻的身体难免血气翻涌,何况……这本就是他的女人。 可想到她苦捱疼痛时紧锁的眉头,偶尔发出的低低的呻吟,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搂着她,静静睡去。 直到月行经天,朝阳初起。 杨五醒过来,没有一点力气,发现身体在还没恢复好的状态,她就知道自己醒早了。一般来说,她还应该再睡几个时辰。睡眠,本来就是人类机体功能自我修复的过程。但她是饿醒的。 是的,从前她因为辟谷丹的缘故,并不会感到饥饿,可以昏睡一天一夜,让身体尽快的恢复。可现在她的辟谷丹效力已经过去了,她的身体恢复便要消耗自身的能量,而人类的能量源于食物。所以,她饿了,生生的饿醒了。 她抚着饿得发疼的胃,想起身,却起不来。手往身边摸去,空空的,没有人。 “道君……道君……”她闭上眼睛喃喃的唤他。 很快帐子就被撩起,温热干燥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拢拢了她微微汗湿的鬓发。 “又痛了?”他低声问。他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以前,她把他当成心思深沉的老家伙,处处提防,没有心思去欣赏。 “不痛……”她闭着眼抱着胃,蜷缩起身体,虚弱的说,“饿……” 冲昕扶着她坐起靠在自己怀里,取出一只黄色的葫芦拔开塞子凑近她唇边。杨五张开嘴,流进口中的东西微酸微甜,像果汁又像酒。一进入胃里,饥饿的感觉就消失了。她喝了几口,不但感觉饱了,还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而且四肢百骸都有暖意流动。这有点像她服用冲禹给的那些丹药时的感觉。 她不知道冲昕给她喝的是什么,却知道肯定是好东西。搞不好拿到凡人国度,是能令帝王都疯狂的仙液呢。 等冲昕再扶她躺下,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扯住了他的袖角。眸子半睁,柔弱的望着他…… 这是小小的试探。她先前误解了他,现在便需要重新摸索和他的相处方式。 在这个许多人可以在天上自由飞翔的世界,只能用双脚在地面走路的她,太过弱小。未来如何,至少目前来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眼前的青年。因为现在,她是杨姬,名义上,是他的人。 他若是从她指间扯走他的袖角,她便只能重新谋划前路。 可他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刻意的冷淡。大约是因为此时她是为他而受苦遭罪,他的目光中,有一分无奈和几分怜惜。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身边坐下,轻轻拍她的背心。“睡吧。”他说。 她便闭上眼睛,嘴角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那一抹笑意自然容易让男人心理上产生某种自以为是的满足感,却不知道她闭着眼睛想的却是——竟然要靠着男人的怜惜过活,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身体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杨五自己起身换了衣服,撩起帐子,却见外面的几案上摆放着一提食盒。打开,饭菜还冒着香气。她顿时便饿了。 冲昕的寝室,连苏蓉都不能进来,只能是为她准备的。她便不客气的用掉了,把餐具收回食盒放好,才离开了洞府。此时才不过是下午,太阳还高。她走了一段看见岔路口,想起来另一件事,便拐过去。 这路口向北向上,便是役舍了。苏蓉和徐寿,都住在这里。 循着山路绕到岩壁后面,有一排房屋。虽然也相互间隔些距离,算是独立的单人宿舍。但比起她现在住的地方,条件显然是简陋得多了。半山的房舍,是从前的亲传弟子的居处。 那些房子房门都关闭着,看不见人影。杨五便在空地上站定,喊了几声:“徐兄,徐兄在吗?” “吱呀”一声,某间屋子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身材微胖,脸孔圆圆,长相十分讨喜。既不是苏蓉,也不是徐寿,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笑眯眯的问:“可是杨姬吗?徐兄练功去了。杨姬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杨五微诧,这炼阳峰,除了峰主冲昕道君之外,应该就只有苏蓉、徐寿和她三个人。这人却是谁? 那人看出她的疑问,忙道:“我是今日才新到炼阳峰的,我名赵如龙,在家里行三,旁人都叫我赵三。杨姬唤我赵三即可。” 就在此时,徐寿的声音响起:“杨姬!” 杨五转头,徐寿从一片树林后转出,穿着一件露着胳膊的短褂,提着一杆□□,浑身是汗。显示刚刚练功完毕。 “你怎么上来了?”他抹了把汗,问。 “徐兄。”杨五道,“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咱们开伙的那些东西齐备了没有?却遇到了这位赵兄。” “哦,那个!”徐寿笑眯眯的道,“杨姬,你不必麻烦了!来来,这是赵三,认识一下,新来的。以后专门负责咱们炼阳峰的伙食。” “杨姬,沾你的光,以后我也不用往金虹峰跑了。” 第28章 028 头一天和杨五合计好了开伙需要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家伙什,徐寿本打算今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 不料却被冲昕叫住。 “去内务司寻个会做饭的人来, 以后炼阳峰自己开伙。”冲昕道。 炼阳峰三年也未曾开过伙, 现在忽然要开伙……徐寿心下明白, 这是为了杨姬。他说沾了杨五的光,说的真是大实话。 知道是冲昕的意思,杨五对赵三笑笑说:“那我们以后可有口福了。” 赵三笑道:“只要你们别嫌弃。” “徐兄, 我还有个事……”杨五对徐寿道, “明天你可有时间, 能不能教我怎么驾驭鹤儿?” 其实苏蓉也可以。只是苏蓉这丫头, 只对冲昕交代的事还有她自己用来赚灵石的药田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别的事,能懒就懒。杨五就不指望她了。 早在刚到炼阳峰那会儿, 徐寿和杨五就说起过骑鹤的事,只是后来杨五一直没什么需求。便是去讲习堂上课那阵,徐寿都坚持小舟接送她,只因那是冲昕交代的事情,他不敢懈怠。杨五不欲他为难, 便未多说什么。 但自从昨日体验了一把周霁的飞剑, 杨五就觉得日常搭乘的小舟实在太过温吞了。这才再次萌生出想学骑鹤的念头。 熟料, 徐寿比她还热心。 “有的!有的!明日上午吗?没问题!”侯府公子满面笑容, 热情的过分。 杨五:“……”总觉得怪怪的。 她哪知道,徐寿小算盘打得开心着呢。学驭鹤儿?甚好,甚好!学会了骑鹤, 就离骑骑兽不远了!给道君吹吹小枕头风儿~厨子都添了,添两头骑兽算什么!道君不差灵石! 靠你了!杨姬! 杨五一头雾水告别了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徐寿,回到了自己的竹舍。煮一壶灵茶,在廊下坐定。竹舍前有小石径,树木成荫,后有一片竹林,林中有一片空地。杨五日常便是在那里练功。 此时她坐在廊下,屋前屋后,都静谧无声。她掏出那本《炼气初步》又翻阅了一遍。放到一边,盘膝静坐。 入静也就是几息的事情。以至于杨五一直都以为听息入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很快就进入忘我境界,万籁俱寂。按书中说中,下一步就要自观性根,那东西看起来该是“圆陀陀,光灼灼”的,可杨五非但没有看到这形容起来像个大光球的东西,她还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一如上一次一样。 黑暗很容易让人类产生恐惧,这主要是源于目不能视造成的对外界的未知。但在这片黑暗中,杨五却并没有感到恐惧。这黑暗中一丝光都没有,却奇异的给她以熟悉、安全的感觉。她伸展双臂,指尖触不到任何东西。她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时又觉得身处在无边的旷野中。然而不管是封闭的还是无垠的,她都隐约感觉到,这一片黑暗……属于她。 属于她一个人。 她想探察这片黑暗的空间。然而,不论她往前、后、左、右哪个方向走,不论走多久、多远,都走不出这片黑暗。这里就如她所想的那样,无边无垠。她于是决定放弃,她开始思考如何离开这里。 当“离开”的念头才产生的时候,她便离开了。但她并没有退出“入静”的状态,她“看”到自己依然坐在廊上,双膝盘拢,五心向天。她甚至看的清楚,她的眉目是舒展安宁的。这时,她才察觉到她是在以另一个视角“看”自己和自己的身周。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并意识到,是因为这个视角她并不陌生。前世,身为S+级精神力者,以精神力探察身周,便是这样的视角,或者说,相差无几。但杨五,她现世这具身体,肯定不是什么精神力者。那么,现在这个是…… 阳光由锐白变成了昏黄,屋檐下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刹那间,由万籁俱寂,到风吹草动,蝉叫虫鸣,有兔子从屋后的篱笆外蹦跳窜过。一切都回到了眼前。 杨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神识……吗?”她喃喃道。 月上中天时,冲昕在玄冰寒玉床上运功。他并不敢调用全部的灵力,以免激得三昧螭火反噬。但几个周天运转下来,能感受到以往经脉中那种滞涩凝阻之感减轻了许多。 他长年紧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心中念动,神识探出去。越过山岩,穿过树林,瞬息到了那青青竹舍。篱笆门掩着,门扉闭着。侧间竹窗支起,窗棂上糊着透气的白纱,晶灯的光在上面投出一个秀丽的影子。穿过白纱,便看到她支肘托腮,眉睫低垂,专注的看书。在看什么,这么专注?晶灯就搁在笔山旁边,再过去,摞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炼气初步》? 冲昕的神识在那女子的眉目间打了个转,见她目光沉静,专注的投在书页上……即便是凡人,即便是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可能修炼,也还没有放下那念头吗?一瞬息,神识收回到洞府中,心中轻叹。 待那道神识撤了回去,杨五才抬起眼眸,轻轻瞟了一眼白色窗纱。外面黑漆漆的,能听见风穿过树林的声音。她伸个懒腰,合上那本《神识初解》。 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脑子里还想着书中关于神识的解释。因为是《初解》,大约就是给初学者看的,辞藻看得出来已经尽可能浅白了,但对杨五来说,依然玄而又玄。 她闭上眼睛,试着像前世放出精神力那样放出神识。一开始稍稍有些困难,但是很快,她就适应了。她的神识以竹舍为中心扩散开,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眼”里。她微微一笑,试着收回神识,却一不小心,又将自己收进了那片黑暗中。 她现在已经很肯定,这片黑暗是她自身的一部分。甚至可能这就是书中说的“性根”或“祖窍”。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和书中描述的不一样,非但没有一丝丝外放的光芒,还漆黑至此。 翌日,徐寿如约而至。 “咱们去道君的洞府门口吧,那里宽敞些。”他道。 苏蓉已经在那里等着看热闹了。 “你行不行啊,小心别摔下来啊。”她道,递给她一个小袋子,“喏,给你。” “这是什么?”杨五问。 “鹤食。仙鹤吃了你的食物,就会让你骑了。只是小心别让鹤儿啄了你。”苏蓉道。 感觉就跟喂猫逗狗差不多,给它们食物吃,就让你搔肚皮了。 徐寿先给她讲了一遍,首先用鹤哨引仙鹤下来,要长长短短的吹,不可一直长吹,那样会被仙鹤视为挑衅。待仙鹤落地,以鹤食投喂,仙鹤只要肯吃你的鹤食,就肯让那人骑乘了。 徐寿先示范了一遍,掏出鹤哨吹响,果然一声清唳之后,便有一只白鹤敛了翅膀俯冲下来。快落地时才又张开翅膀,缓缓降落。 杨五许多次看见过仙鹤从头顶高空飞过,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发现这些仙鹤的体积远比她所知道的要大得多,怪不得连徐寿这样的大汉都可以骑乘。 徐寿投喂了这只仙鹤,一凑近,那鹤儿就弯下脖颈,还放低了身体。这大约是习惯动作,因为以徐寿的身高,其实根本不需要。他一步就跨骑上去了。 “你看这样,想要它起飞,就拍拍它后颈,想朝哪个方向转弯,就揪揪她这里的绒毛。想飞快些,小腿轻轻踢它……”他说着,就骑着鹤飞起来,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又落地。鹤儿体型虽大,他这样身高体壮的人骑在上面,非但一点“仙气儿”都没有,看起来还着实好笑。怪不得他心心念念想要一头骑兽。 “下来别忘了再喂它一把。”他跳下来,又投喂了那仙鹤一次。仙鹤早已经习惯,吃完了,拍拍翅膀就走了。 杨五取出她的鹤哨,学着徐寿那样吹起来,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鹤唳之声,很快,一只体型很大的白鹤就降落下来,冷冷的睥睨着她。 杨五:“……”总觉得她这只比刚才那只凶多了。 她学着徐寿的样子,把一颗花生形状的鹤食托在手中,上前一步。不料那鹤儿非但不靠近她,反而向一侧上了一步,竟然绕开了她。杨五再上一步,那鹤儿又侧上一步,再度绕开了她。 如是两三次,杨五无奈回头,问:“徐兄,这怎么办?它为何不吃?” 不料徐寿也是一脸迷惑。“不应该啊,都是给食就吃的吃货啊。” “哎呀!”苏蓉突然以拳击掌,“忘了这一茬了!杨姬是凡人!” “啊?”徐寿不明所以。 “她是凡人,身上没有灵气,所以鹤儿不肯与她亲近!”苏蓉道,“就跟我刚入门那时候似的,还没引气入体的时候,都骑不了鹤儿。” “这样吗?”徐寿也不太确定。他一入门,很快就引气入体了,几乎没经历过苏蓉说的按个阶段。 杨五胸中有一口郁气。 凡人。只因是凡人,便连一只鸟都不鸟她。 她盯着那只白鹤。忽然手掌一翻,收起了那袋鹤食,取出了一只玉瓶,倒出了一颗丹药在手心。就在苏蓉惊呼:“杨姬你干什么!”的时候,那只骄傲的仙鹤已经机敏的窜到她身前,一口叼住了她手掌心那颗丹丸,不等苏蓉反应过来就吞下了腹中。 杨五笑了。那只鹤瞥了她一眼,慢吞吞的弯下了脖颈。杨五今天特意穿了方便的衣裤,麻利的就翻身骑到了白鹤背上。小腿轻踢,白鹤不情愿的展开翅膀扑扇几下,振翅高飞。 “她给鹤儿吃的什么?”苏蓉颤声问。 徐寿不确定的道:“闻着气味……像是下品回春丹?” 下品回春丹! 苏蓉顿时感到心都痛了!她平时备在身上的也不过就是下品的回春丹罢了!这个败家的杨姬! 白鹤驾驭起来并不难,这里的鹤儿都是宗门豢养的,早习惯了被人骑乘。杨五在天上转了一圈,便已经熟悉了基本操纵的技巧。 她第一次骑乘白鹤,徐寿怕她出事,见她低低的飞过来,就喊:“差不多下来吧——” 熟料杨五看着下面对他喊:“我去一趟符箓司!”喊完,没等徐寿来得及阻止,白鹤就在她的指挥下振翅飞高了。徐寿目瞪口呆:“她、她怎么这么大胆!” 他哪知道杨五这辈子虽然生为凡人,上辈子不说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吧,过得也堪称跌宕起伏,波澜壮阔。骑鹤飞行,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她内心真正向往的是脚踏飞剑,自在飞翔。骑鹤,不过是无奈之下退一步的选择罢了。 正咋舌,眼角余光看见一角青色,忙转身抱拳:“道君!” “她做什么去?”冲昕望着杨五远去的背影问。 “杨姬说去趟符箓司……可能去订制阵盘去了。她之前的,已经坏掉了。”徐寿说着,小心的观察冲昕的神色。毕竟当初他亲耳听着杨五订制阵盘的重点要求就是“隔绝金丹修士的神识”。 这炼阳峰上,可就只有一位金丹修士,他牙疼的想着。 那个破阵盘啊……没什么用的便宜货。也就能防防野兽,可炼阳峰身在长天宗核心地带,又哪里来的凶猛野兽。若说防人……这峰上有他在,不比个便宜阵盘更能保护她?所以最后,那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隔绝了他的神识。 冲昕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回洞府里去了。 让察言观色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徐寿有点……失望。哎,算了,这种涉及男女的事,最难搅清楚,最好还是当不知道吧。 杨五循着记忆,还算顺利的到了青岩峰。下了鹤儿,她还顺手捋了捋它颈根处的绒毛。白鹤一脸高冷的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傲娇的一扭头,飞走了。 啧,有本事别吃我的回春丹啊。 杨五拿出来喂白鹤的,是冲禹最早给她的“糖豆”。她也亲眼见过冲禹拿这些来喂鹤儿,是以有样学样了。其实那“糖豆”还算不上是下品回春丹,都是有些瑕疵的丹丸,算是次品。在冲禹的眼里,算不得合格的产品,故此才拿来给仙鹤喂食。 但杨五哪里知道,苏蓉徐寿这种外门弟子,平时的常备药也不过就是下品的回春丹而已,中品的对他们来说都太贵不划算了。杨五拿着回春丹喂鹤儿,虽然其实是次品,也着实让他们心痛了一把。 杨五已经是第三次来符箓司了,她熟门熟路的去了科房,直接找到上次那个执事,拿出碎裂的阵盘给他看。 那执事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这这这!宗门里有这么厉害的野兽吗?” 杨五淡定道:“不是野兽,是个元婴真人。” 执事弟子:“……”姑娘你逗我? “这个已经不能修了。”他道,“也本来就不属于质量问题。”八十块下品灵石的货想抗住元婴真人,当笑话都不好笑。 “好吧。”杨五其实也知道,把碎了的丢给他,“那再重新订一个吧。” “要不要来个好点的?”执事弟子取出图册给她,殷勤的道,“你看这个不错,二百块灵石。这个防护力更强,只要二百七十块灵石……” “能抗住元婴真人吗?” “……” “八十块的那个重做一个就行了。”杨五摆摆手。主要就是为了隔绝冲昕的神识。 她要的东西很简单,一点点隐私空间而已。 这世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自己的小秘密,都需要一点点隐私空间。哪怕是至亲夫妻都不例外。更何况她和他,连夫妻都不是。 而她不知道,像她这样,一个成熟的灵魂带着记忆转世投胎,在这里会被怎样看待。 小心为上,总不会错。 第29章 029 用紫玉牌刷了灵石,杨五离开科房。符箓司外的大广场上, 还像第一次看到的那样, 东一堆西一群的人在做着各种实验。大大小小, 奇形怪状的傀儡或者充当劳动力, 或者充当试验品。 杨五便站在墙根下远远的看着。虽然外形和原理都根本不一样,但她看着那些人形的傀儡,便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机甲部队里服役的日子。看着那些没有血肉的人形物, 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亲切之感。 忽听“吱呀”一声, 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打开。先出来个童儿, 指挥着一个粗壮的傀儡拖着一车杂物往外走。那车上的东西看着都是损坏的器械、傀儡的残骸, 看起来颇是沉重。杨五往墙根贴了贴,让开道路。 车子行经她身前的时候,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 却赫然在残臂断腿的缝隙间,看见了一只墨绿色的眼睛!心神陡然一震! “等一下!”她叫道。 那童儿诧异回头。很是面熟,杨五想起来,上次她来取阵盘的时候,成年的弟子们都去听讲坛了, 就留了这个童儿在这里看守。 “是你呀, 还记得我吗?”杨五挤出微笑。 “哦, 你是上次那个姐姐。”童儿记忆极好。 杨五闻言, 真的笑了。掏出个玉瓶打开,问:“要不要吃糖豆?” 童儿一闻就闻出了上品“清光丹”的香气。最是梳理经脉,滋润丹田。“要要要!”他忙不迭的道。 杨五便倒了一颗与他。他没舍得立刻吃, 收了起来。 “你几岁了?”杨五问。 “九岁。”童儿答道。 “咦?”杨五道,“我记得外门弟子要满了十岁才会领执役的。” “那些是外来的。”童儿笑道:“我不是。我就生在这里。” 他解释了,杨五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童儿就出生在长天宗,父母都是内门弟子。如他这样的孩子,从小就在门内随父母修炼,也能早早的领执役之职,一边赚取灵石,一边借着便利在门内各处学习。 杨五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垃圾,修不好的,要拿去处理了。” “怎么好像有个人?”杨五指着被压在下面的那一具仿佛真人般的躯体问。 “哦,那个……做的很像的,可是不好用。”童儿拿了人家的丹药,手短,问啥就都知不不言言无不尽了。“那个是从通货司收来的,师兄们还以为捡到宝呢。谁知道便宜没好货,里面大约是早就坏掉了,不好使。这几天师兄们又把他拿出来试阵盘了,彻底卡壳了。师兄们想拆拆不动,就扔一起让处理了。” 杨五顿了顿,试着问:“这个我看着新奇,反正是要处理掉的,能不能给我?” “这……”童儿犹豫。 “我不白拿。”杨五微笑取出一袋灵石,“你说说看,要几块灵石合适?” “咦?” 杨五弯下腰,压低声音:“你把他给我,我给你灵石。你回去就跟师兄说,处理掉了……” “那、那灵石……” “就归你了。”杨五笑眯眯的看着他,“好不好?” 按理说,师兄们交代要处理的东西就应该处理掉。但……童儿鬼祟的四面看看,发现师兄们都在专注于各自手头的实验和测试,似乎,并没有人关注这边…… 乾坤袋不能装有生命的物体,特指动物。植物倒是可以,但不能久存。那个墨绿眼眸的男子外形极其逼真,连皮肤都仿佛真人,却可以轻易的被收进乾坤袋里,就说明他真的没有生命。 杨五想着那双墨绿色的眸子,等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白鹤已经载着她到了一片陌生的山间。她愕然回头,身前身后,都是秀丽山峦。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同一座山,鹤儿打个盘旋,换个角度看,山形就完全不同。杨五回望,竟看不出该朝哪边去。她手掌遮着阳光抬头,可那护山大阵的虹罩,从外面能隐约看出,从里面望却全然看不到。 杨五没办法,扯扯白鹤颈根处的绒毛,调转个方向,朝适才来的方向飞。但白鹤本身飞行就不是直线,并不能保证这个方向就是正确的方向。 正午时分,日头高且毒。赵三回到役舍,擦了把汗,道:“杨姬还没回来,我把食盒给她放在廊上了。” 树荫下的木桌上,徐寿本正在用饭,闻言微讶:“她还没回来吗?” 赵三道:“房门闭着,我喊了几声,无人应声,不像是有人。” 徐寿看看日头,心头微感不安。想了想,大口扒了几口饭,抹抹嘴,大步朝冲昕的洞府去了。到了大门处,垂手道:“道君。” 冲昕的声音便响在耳畔:“何事?” 徐寿恭谨道:“杨姬还未回来,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耽搁了。可要弟子前去寻找?” 安静了片刻,那声音道:“不用了,你自去吧。” 徐寿垂手应是。 杨五骑着白鹤又飞了许久,一直找不到熟悉的山峰。这会儿日头正烈,也没人在天上飞行,竟是想找个人问也问不到。太阳晒得她有点发晕。 身下的白鹤似乎也开始不耐烦起来,隐隐有躁动的迹象。这些白鹤挑剔得很,因她身上没有灵气,都不肯和她亲近,竟是连她给的鹤食都不肯吃。非得她拿出下品回春丹来,才不情不愿的驼她。杨五发觉鹤儿的躁动,掏出玉瓶倒出一颗回春丹准备喂它。熟料那鹤儿一闻到丹药的清香就拧转了脖颈回过头来,杨五身形一歪,那颗回春丹就掉落下去。 杨五发现她实在是低估了那丹药对鹤儿的诱惑力,上一瞬她还在想“可惜,再倒一颗吧”,下一瞬她就体会到了一瞬间的失重感。那只烦躁的白鹤竟是全然不顾她还在背上,敛了翅膀便追着那丹药急速俯冲下去,瞬间便与杨五脱离了开来! 自由落体对杨五来说并不算什么,她并没有惊叫出声。一边坠落,一边飞快的思考着自救的方法。手掌一翻,便自乾坤袋里取出了鹤哨,咬在唇间吹响。又取出一只玉瓶,拔开塞子,以拇指扣住瓶口,使药香从指肚与瓶口间的缝隙散出来。她一边坠落,一边调整姿势,视线飞速的掠过四周,寻找可能获救的希望…… 当视野的边缘突然出现了一点光芒,杨五本能的朝那个方向伸出手! 从看见光点,到手腕被结结实实的抓住,还用不到眨一次眼的时间。腰被有力的手臂揽住,下坠之势生生止住,她已在一个熟悉的怀里。 “道君!”她取下口中的鹤哨,长舒了一口气。 竟一点也没有害怕。冲昕心里“哼”了一声,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若在以前,杨五必又要暗暗觉得他阴沉难测了。但……自从知道了他的真实年龄,这俊美青年的冷淡、严肃乃至漠然,在杨五的眼里就都成了纸老虎。她非但没有一丝畏惧,反而亲热的搂住了他的脖子。毫不意外的,从他面无表情的表情之下,感受到了一丝无奈。 “道君,幸好你来了!”她笑得眉眼弯弯。 冲昕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板起脸教训她:“我若不来,你现在已经摔成肉泥了。” 他说的不全是真话。他寻到她时,亲眼看到了她坠落,也看到了她自救,更看到附近起码有两只白鹤在朝她疾飞——这些鹤儿虽算不上是灵禽,却也颇通人性,说不得,或许真能救下她也说不定。只不过,他比它们更快而已。 杨五没接他的话,反而盯着他看。 “看什么?”他皱眉。 杨五才发现,她似乎……就没怎么在阳光之下看过他。他们并非每天都见面,而见面的时候,大多是夜晚,都是在他的寝室里,卧帐中。白天,他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或许是在修炼吧。但她总觉得,他一定很少离开他那个洞府,很少晒太阳。一个证据就是,他的皮肤实在太白了。即便她已经把皮肤养白了许多,这年轻男人的皮肤依然是白过了她。 在这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看,白皙得近乎剔透。 而他的眸子,那是一双年轻的眼睛,年轻又锐利。生在俊美的脸庞上,整个人直如清风朗月一般。 “道君你……”杨五感叹。到底知道“真白呀”三个字实在不适合称赞男人,便改口道:“……真好看。” 冲昕视线移到远方,将她放在身后,面无表情的转回身:“扶好,回去了。” 杨五这才注意到,他脚下踩着一柄乌黑的飞剑。 “道君,这是你的剑吗?你是剑修?”她问。 前面的男人“嗯”了一声,杨五还想再问,忽然发现那洁白的脖颈上,耳根处竟有隐隐有些泛红。杨五微愕之后,险些控制不住要笑出来。虽然憋住了,但前面的人显然察觉了。他“哼”了一声之后,冷冷的道:“扶好。” 杨五含着笑,抱住了他的腰。年轻的男人啊,身体这么结实有力,腰身劲瘦。杨五将身体贴了上去,踮起脚在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处说:“道君,飞快点!”说完,又补充道:“我喜欢快。” 怪不得不肯坐执役弟子的小舟,非要学着骑乘鹤儿呢。才想着,就听耳畔那个柔柔的声音又道:“周师兄的剑就飞得很快……” 周师兄?冲昕眉头微蹙,想起昨日看到师兄新收的那个弟子,站在她身后,离得很近,托着她手肘的样子……莫名心中就一阵不快。 杨五才说完,就被惯性向后扯去。她立刻收紧手臂,双手在他丹田处十指交握,紧紧抱住那劲窄的腰。把脸贴在结实的背上,嘴角却微微翘起。 修士在高空飞行的时候,身周灵气会形成保护罩,抵御因高空和高速度造成的罡风。冲昕的灵气显然连杨五也护住了。猛烈的罡风穿透灵气壁,变得温和多了,堪堪只能吹动她的长辫。 但杨五依然能够凭借两侧飞快倒退的山峰判断出,冲昕的速度比前一日周霁载她时的速度快得多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速度感了。她不由得兴起,伸出一只手,在他耳畔喊:“道君,能不能这样?” 冲昕就眼看着一根细长的手指,在他身前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他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抱紧。”他道。 杨五十指紧扣,将他紧紧抱住。 飞剑陡然向下俯冲,又翻滚向上,在高空之中画出了一个圆,正像那根手指描画的那样。而那个人一点也没感到害怕,还在他耳边发出“哇哦”的赞叹声,喊道:“道君!再来一次吧!” 冲昕嘴角微翘。他十二岁便筑基,当那些初入内门的筑基弟子战战兢兢的在校场上踩着飞剑试着离开地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山峦间迎风驰骋了。这都是他少年时喜欢玩的东西,只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又顾及自己的辈分,他后来渐渐的就不再玩耍这些了。 初时还担心她会怕,他还控制着速度,待见她丝毫不怕,还似乎开心不已,他便放开了速度。 杨五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生为凡人,还能再一次体会这种速度感。她心情飞扬,几次在惊险时发出欢呼和大笑。却忘了自己现在这身体,远不能和前世的身体强度去比。在冲昕的速度达到某个阙值的时候,她突然两眼发黑,相扣的十指便松开了。幸好冲昕立即便察觉了,闪电般的按住了她的双手,减缓了速度。 “还好吗?”他转头问。 杨五缓了一下,头部很快恢复了供血,缓过了劲来。笑道:“没事。” 都头晕了,还说没事,真是爱玩的丫头。 片刻间,他们便回到了炼阳峰。到落了地,他才放开她的手,转身看她。 许是晒的久了,她鼻尖生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亮,脸颊还有些泛红。但那双常常清幽沉静的眼睛,此时明亮灿然如头顶的阳光一般。她来到这里有些日子了,他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开心。 开心就好,他想。看多了她昏迷中浑身发烫,疼得身体抽搐的模样,他发现他更喜欢看她这样健康鲜活的模样。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鼻梁俏丽,嘴唇不用涂胭脂也是红艳艳的。很漂亮。 正想着,那人便踮起脚,红艳艳的有些诱人的唇,贴了上来。啄了一下,抬头看他。见他没反应,她又啄了一下,停下看他。 冲昕屏住呼吸。 这里是炼阳峰,他的地盘。他神识放开,知道这峰上其他三个人此时都在何处,在干什么。此时,此地,再无他人。 当杨姬眨眨眼,有些失望的准备放开他时,他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下头去……那红艳艳的唇,在她熟睡时,他曾轻轻的啄吻,浅浅的品尝。 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在阳光下,肆无忌惮的,恣意深入。 第30章 030 杨五做了一个梦。 她看到了一扇门。她听到门的那边,他愉悦的喘息, 还有女人婉转的呻吟。在那扇门的另一边, 她的丈夫……在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 她其实并没有特别难过。他为她收敛了十几年, 终究是……本性难移。她的内心或许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因此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其实有一种第二只鞋子终于掉到地板上的解脱感。 她没有推开那扇门。她走了,像个逃兵一样。直接飞去了别的星系。在路上, 她想, 这些事等她回去再说吧。她自己需要先放松一下, 好好想一想。 十几年前, 当她的孩子渐渐长大,表现出了一个优秀继承人的特质的时候。她觉得他和她之间的这场交易可以结束了,想要从这场婚姻中挣脱出来。结果没成。他承诺不再风流, 于是她留了下来。她承认这十几年她是幸福的。虽然事实证明这种幸福只是空中楼阁,可以在一瞬间摔得粉碎。 在旅途路上,她常常望着舷窗外的星辰,其实不知道当自己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 她没想到后来她根本无需再去想这件事了,因为, 她根本没能回去。 杨五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青色帐顶。有一只手伸过来, 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梦见了什么?”他问。 她闭上眼:“忘记了。” 他问:“饿了吗?” 她本来就是饿醒的, 便轻轻的“嗯”了一声。片刻后,便有温热的唇吻上来,微酸微甜的汁液哺到了她的口中。她吞咽下去, 微睁开眼,问:“这是什么?” “琼果的汁。”他说。舔了舔她的唇,勾卷着她的舌头。 谁知道琼果是什么东西,只猜应该是好东西。喝下去之后,饥饿感便消失了。她缩在他怀里,又睡着了。再醒来,又饿了,这次却没有琼果汁了,帐中空空,他已经不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五觉得最近这两次醒来,身体都没那么虚软了。她坐起来,撩开帐子,果然已经有一提食盒摆在那里。 她紧了紧衣襟,便过去先用了饭。别说,赵三的手艺,真是比金虹峰的大食堂强太多了。 用完,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回到自己的竹舍再洗浴。她去了汤池那里清洗了身体,才换了衣服。披着半干的头发走出冲昕的寝室,看了看她平时走的方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施施而行。 底线,总是一人退,一人进的。 感觉到冲昕对她的一丝温柔,她就总想试试看自己还能再进多少。 所谓洞府,是在山腹里开出的洞穴。有些可能是天然成洞,有些显然是人工开凿的。她慢慢的转着,她知道整座洞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没有出声让她止步,就表示她还可以继续向前走。她穿过一处洞壁上开满黑色花朵的空间,经过一间洞室,向里一瞥,微感讶然的“咦”了一声。那间洞室里全是书架,放满了书卷。没有冲禹那里那么多,却也不少了。 她走进去,慢慢浏览。发现冲昕这里的书卷,没有冲禹那里种类繁多,包罗万象。比较起来,他收藏的东西种类比较单一,大多是“XXXX经”,“XXX功法”,或者“XX心法”之类的东西。她挑了几本翻了翻,发现都晦涩难懂,有些失望的放回去了。 离开这里,她逛了一阵,遇到洞室,便进去转一圈。她一直等着冲昕出声阻止她,可他没有。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在他的领地里随意闲逛。但杨五知道,便是苏蓉,也只是按时进来照料那几棵珍稀植物而已,其他的地方,并不敢随意乱闯。 她走到一处洞室,忽然眼前一亮。那间洞室里也有许多搁物架,架子上放的却不是书卷,大多是些她不知道是何物的东西,但……有许多兵器。刀枪剑戟,各种都有。 徐寿曾令人从宗门外帮她买过十来柄大小长短重量都不同的刀,却没有一柄真正让她觉得趁手的。她一直都很想找一柄趁手的刀。 她走进去,慢慢的看。凡遇到刀,便多看两眼。走着走着,忽然停住。面前的架子上,两柄弯刀交叉叠放。刀身薄窄,如一轮弯月,正是一对柳叶刀。前世,她最擅长的,就是柳叶刀。 她的手忍不住放在腰间,覆住小小的乾坤袋。在那袋子里,装着一个拥有一对墨绿眸子的傀儡人。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将那傀儡人买下到底是为何。大约只是为了那双眼睛吧。在这里,她看到的人都是黑发黑眸,大约不会有人,能像那个男人一样拥有一头暗金色的头发和一双墨绿色的眸子吧。为了那双眸子,她一时冲动,就将那傀儡人买了下来。 然后,她就做了那个梦,梦见了她的上辈子。梦见他坚持履行诺言了十多年后,终于还是……本性难移。 男人的欲望啊,就那么难以管束吗? 倘若她没死,倘若她平安的回去了……她真的不知道再面对他时会怎样。 十多年前她便曾经执意的结束这段婚姻,未曾成功。那时的他,情人无数。他的的确确为她收敛了,至少,收敛了十多年的时间。再一次面对,这一次,她真否真的能离开呢? 明明最初不过是一场交易式的婚姻罢了,各取所需。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如何就变成了这样? 如何? 杨五的目光从那对柳叶刀上移开。前世的羁绊,她的乾坤袋里已经躺了一个。她不需要更多了。她转身想要离开这间洞室,却忽然感受到一丝杀气。她心头一凛,倏地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那一丝杀气也无影无踪了。 她的目光扫过两排架子中间空空的过道,迈出步子,循着刚才的感觉走去。走到洞室的一处角落,找到了大约是杀气的源头。 在角落里有一个像石臼一般的东西,里面大约填了土,长出了许多藤蔓,还开出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只是在这石臼般的大花盆里,却插着一柄刀。这到并非是长刀,刀身却既宽且长,比一般的单刀长了好大一截,刀柄几乎有刀身的一半那么长。通体乌黑,只有刀锋像一条雪线。却被自石盆里长出的藤蔓一圈圈缠绕,那些一串串的小白花无风自动。 那刀实在漂亮,看了一会儿,杨五忍不住伸出了手…… 手腕突然被抓住,紧跟着便被拉进了一个怀抱!杨五抬头,果然这里能对她这样做的,除了这洞府的主人,还能有谁呢? 上一次他这样阻止她,是在映玉竹的碧潭边。那潭水看似平静可爱,实则有巨蟒潜藏水底,杀机暗伏。这一次……?她转过头去看那柄刀,刀柄那样长,因为那是一柄双手刀。 “不能碰吗?”她问。 “不能。”他说,“这是一个邪修的武器,以无数生魂祭炼,戾气极重。你是凡人,没有灵气护体,只怕一碰就要被吸干血肉了。” “这样啊,听着怪吓人的。”杨五道。 冲昕可没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吓人”的感受来。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是:“可惜了。” 他忍不住嘴角微翘,问:“喜欢这个?” “嗯。”杨五脱开他怀抱,看着那柄双手刀,遗憾道:“我家有套祖传的刀法,便是用双手刀。” 冲昕知道她习武,也看见过她练刀。他知道她的武艺放到凡人中,该是很不错的。只是,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但他没有打击她,只说:“回头给你寻一柄差不多的。”说着,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却见她还是回头又看了那柄刀一眼,很是留恋。 “那些花是怎么回事?”她跟他牵着手,慢慢的走。 “生生花,最能净化厉鬼,超渡冤魂。”他牵着她的手,感觉很小,柔弱无骨。“那刀上禁锢了许多生魂,都是在人活着的时候从肉身中生生剥离的。又见多太多血,杀孽太重,冤魂都成了厉鬼。生生花吸取戾气,每开出一朵花,便意味着净化了一个生魂,使之超渡了。” “能安息就好。”杨五道,“这么说起来,死都不是最可怕的事了。” “当然不是。”冲昕不以为意,“生者,死之徒,死者,生之始。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 这倒是真的,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呢。杨五勾起唇角,握紧年轻男人的手。他显然很喜欢她这样,也握紧了她的手。 路过映玉竹的时候,杨五看到那垂落的阳光是淡金色的。 “时候还这么早?”她微诧。 “你醒的比以前早了。疼痛的时间也比以前短了。”冲昕拢了拢她的头发。“你的身体对三昧螭火的抗性越来越强了。” 杨五抬头看着他,倾听。 冲昕两指并拢,轻轻一晃。一道凌厉的剑气划过,在淡金阳光中轻轻摇曳的映玉竹,忽然掉落一节细细的竹枝。原本平静的潭水陡然暴起水幕,缠玉蟒猛的从潭底弹出,咬住了那竹枝。 冲昕伸出手。缠玉蟒硕大的头颅晃晃,四顾左右,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冲昕收手,两指再次并拢。缠玉蟒才慢吞吞的低下头来,将竹枝放在他手心,悻悻然的退回到水中去了。 杨五看得有趣。“它怕你。”她说。 “嗯。之前寻到这株映玉竹想移植过来,不得已狠狠揍过它一顿。”冲昕淡淡说着,拢住她披散的头发,盘卷起来。 忽然道:“杨姬,你叫什么名字?” 这么久之后,终于,想起来问她的名字了啊……杨五觉得真是不容易。却忍不住唇角勾起,道:“大号就叫杨五。” 冲昕“嗯”了一声。给她把头发盘好,将映玉竹的枝当作簪子,□□去固定。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低声道:“五儿……等我好了,你就不用受苦了……” 杨五转头抬眸看他。 他真年轻啊,眉眼那么好看。大约就是因为年轻,所以有一些奇怪的但认真的坚持。比如,他们的身体明明已经那么亲密,但在帐中,他却始终克制着欲念,从不曾在她身上寻求欢愉。 男人的欲望,不是应该……很难管束吗? 杨五有些明白为什么冲禹老妖怪一定要瞒着冲昕她年龄的事了。这个年轻的男人,比他活了几百岁的师兄有底线得多了。倘若当初,她真的以孩童之身来见他,说不得,他很可能宁可继续扛着三昧螭火的焚身之痛,也不会拿她来做这个事。 她看着他的目光便柔软了起来,踮起脚啄了啄他的唇。 冲昕收拢双臂,将她拢在怀里。他不会在她脱离这苦楚之前向她索欢,但……她的唇除外。 “以后,”许久之后,他离开她的唇,握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警告:“不许披头散发的见人……” “咦?”她睁大眼睛,“见你也不行吗?” 年轻的道君被噎了一下,过了片刻,道:“只有我可以。” “只我一个。”他强调。 杨五眼睛弯起来,像月牙。冲昕心头微动,低下头去,轻轻的咬了咬她的嘴唇以示惩罚。到她不满的嘟起嘴,他才又轻轻的磨蹭,吸吮。舔了许久,放开了她:“去吧。” 目送她离开,他转向碧潭。仔细的打量每一根映玉竹,许久,终于找到一段觉得中意的。凌厉剑气划破空气,一截臂粗的映玉竹无声跌落。 水幕再度暴起,缠玉蟒简直出离愤怒了。刚才一小枝也就罢了,这回居然这么一大截!蛇族并无声带,在灵智成熟前都不能开口说话。缠玉蟒只能无声的怒吼,粗大的身体搅动潭水。巨尾猛拍水面,数十朵水花箭一般向冲昕射去。 却都在他身前便被他的护体灵气挡住,一滴水也没有溅到他身上。那节映玉竹却已经到了他手上。 那柄邪修的魔刀是不能给她的。他当初便是被那刀所伤,在寻到三昧螭火的时候,才会被火精入体。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钻入他身体里的那一簇火精之灵扑灭,只是余下的三昧螭火失了灵智,散入他的经脉中,才不得不靠双修之法引出。 但她很喜欢那刀,他便照那样子,给她做柄新的吧。他心中忖度着,转身离去。 缠玉蟒被彻底无视,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大怒。尾巴将潭水拍得四溅。待水落静,那个讨厌的家伙已经离开了。缠玉蟒泄了气,转头看着那节断竹,心疼的蹭了蹭。 徐寿一抬头,便看到一道流光自炼阳峰射出,他不由“咦”了一声。今日炼阳峰并无访客,那流光速度快得让他看不清,只能是他自家的道君了。自身中三昧螭火毒后,冲昕道君便一直在洞府静养,极少出门。这会儿不知道去做什么。 杨五还在山路上,便心有所感,抬头便看到了那道流光。她和徐寿一样看不清,却直觉的知道那是冲昕。 想起他的温柔,她的唇角忍不住翘起。 她自是相信他亲吻她时的柔情发自真诚,却更知道人心易变。最重要的是,她深知在一段关系中,若两个人的地位不能对等,一切的美好对弱势的一方就注定了是空中楼阁,水月镜花。在这样的关系中,居于弱势的女人,最重要的便是守住本心,才不会一败涂地。 幸好,她是有机会获取一次新人生的老家伙,同样的错,不会蠢到犯两次。 她回到竹舍,趁着冲昕不在,将那绿眸的傀儡自乾坤袋中取出。凝视了那双墨绿眸子许久,她叹了口气,伸出手,脱下他的衣裳。 第31章 031 符箓司的人不知道拿他去做了什么测试,他身上的衣物不仅有许多黑色的火燎痕迹, 还破了几个大洞。身上的皮肤也有破损, 特别是左颊, 剥落了一大片皮肤。连嘴唇也掉了一块, 直接露出了牙齿,看起来直如怪物一般。 受伤的地方并没有血液流出,皮肤之下亦没有肌肉脂肪, 直接是泛着光泽的白色骨质物。杨五敲了敲, 确定那不是金属,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杨五脱了他的上衣。这身体造得真是逼真, 肌肉的形状塑造得非常漂亮。皮肤也有着逼真的纹理,若不是破损处露出白色骨质,真的就如真人一般。但杨五脱了他的裤子, 就再次确认他的的确确只是个傀儡了。 他们给他的穿的衣服很简单,只有上衣和裤子两件,没有里衣,亦没有亵裤。一个傀儡,要穿亵裤做什么呢?他两腿之间光溜溜的, 什么都没有。给他穿衣服, 也不过是为了遮住太过逼真的身体造型罢了。毕竟看着一个过于类人的物体, 哪怕明知他不是活物, 看他光着身子,也会叫人不自在。 那些一看就是木头和金属制造出来的傀儡,就没资格享受穿衣服的待遇。 杨五接了盆水, 投了条手巾,慢慢的把这具身体上的灰尘和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她还把他的发髻打开,把他的头发也洗干净了,擦的半干,从新梳好。 最后,她又看了看那双眼睛。墨绿色的眼眸,从始至终是睁开的。只是两只瞳孔并无聚焦。 那双眼睛啊,真的是太像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胸膛,在心脏的位置摸索了一下,找对了位置,绿眸傀儡的左胸便忽然像窗户一样打开了。 在人类心脏的位置,镶嵌着精致的机关。杨五观察了一下,取出一袋灵石,将六块灵石塞入那机关的六个卡槽中,然后关上了他的胸。他的身体做工非常精致,一旦闭合,根本看不出一丝缝隙。 只可惜,闭合之后,这傀儡依然纹丝不动。就如那童子说的……坏掉了。 杨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有期望,还会感到失望。她坐在地上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傻。 但买了都买回来了。这样一具逼真的人体,她也没法像扔垃圾一样丢弃。 她默默起身想为他找些衣物遮蔽身体。但她这里只有女子的衫裙,几身裋褐,对这具高大健实的身体来说都太过紧小。她找来找去,最后只能拿出一匹用来裁衣的细布,将他裹了起来。连那双墨绿的眼睛一起遮住,看起来活脱脱像是即将下葬的尸体。 好了,就当个收藏品吧。杨五把他收进了乾坤袋中。 杨五在炼阳峰的生活其实一直很规律,冲昕隔一日召唤她一次。每次她会都昏睡到第二日下午才恢复。第三日晚上,冲昕才会再召唤她。 这日,她洗净身体回到寝室,见到冲昕靠着凭几,在翻着一卷书简,她的眉眼就流露出笑意。 他听见她出来,抬起头。脸上还是那样的面无表情,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对着她伸出手……她便坐进他的怀里。看他侧脸线条硬朗,却总是绷着脸,她就想,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就被一群老妖怪给养成这样了。 她在他颈窝里蹭蹭,抬起头,搂住他的脖子,咬住了他的耳垂。他手臂一收,将她锁在怀里。 “别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分无奈,面无表情的表情终于绷不下去了。 她笑得眉眼弯成月牙。 “道君,”她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光滑的下巴,轻轻的问,“干嘛总是绷着脸?” “习惯了。”他说。 他显然很喜欢这种亲昵的接触,她能觉察出他身上有了微微放松的感觉。 他其实,一直是孤单的长大的吧,她猜测。看看外门弟子对内门弟子,再看看内门弟子对亲传弟子,都是毕恭毕敬的。他从小就顶着掌门代师收徒的师弟的身份,可想而知是多么尊贵。 同龄的孩子是不可能跟他玩到一起去吧。都是远远的,敬畏的望着他。面对这样的众人,他除了绷紧面皮,端起自己的身份,还能怎样? 杨五看着冲昕,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份怜惜。这种怜惜,是曾经做过母亲的女性特有的一种柔软。 冲昕低头,看到她眸光柔软似水,他就不由得溺入了其中。轻轻挑起她小巧的下巴,含住两片红唇。 洞顶镶嵌的明玉从不同的角度照落,席上合二为一的影子浅浅虚虚。过了很久,才再由一个影子,分开成了两个人的影子。但很快,又依偎成一个影子。 杨五懒懒的靠在冲昕怀里。 她记得最初几回,他还带着青涩。这才多久,来来回回不过几次,他唇舌上的功力便进境如斯。唇齿间勾缠起来,湿湿绵绵,纠缠着放不开。明明情动意动,可一双手只勒在她的腰上,却再不动分毫。这份心志,对一个才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来说,着实难得。 她不由的,就对他生出了几分真心的好感。 “今日觉得如何?”冲昕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问。 杨五抬头看他。他眸光清明,自然问的不是自己的吻技,是她的身体。她答道:“挺好的。”伸出手,握了握拳给他看,道:“比以前有力气,是不是因为琼果汁的缘故。” 从她辟谷丹失了效力,每每昏睡中途因饥饿醒来,他便会喂给她喝那琼果汁。从那时候起,她就发现醒来之后,身体没那么虚软无力了。 他没回答“是”,只轻轻的“嗯”了声。 杨五的心有点软,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今天……我也可以的。” 冲昕捏住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拇指轻轻摩挲。闻言,他的手顿了顿,道:“且休息一日再说。” 杨五适才其实有点冲动。她能体会他螭火焚身的痛楚,所以看着他的时候,不自禁的希望能让他尽快解脱。但这其实与她切身的利益并不相符,会令她过早的失去对他的“价值”。 冲昕现在虽然对她表现出了一些情意,但以杨五的经验来看,更多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是的,杨五凭着自己的经验,可以百分百的确认,自己是冲昕经历的第一个女人。在男女事上,她的经验要比他多的多了。 但她知道,对年轻男女而言,这因“第一”而产生的些许情愫,离得远了,失去了,还能成为白月光。否则,极易在日复一日中化作一碗无味的白米饭。 比起她对他的“价值”而言,这种东西只能借用一二,真想依靠,就靠不住了。 她并不后悔因一时心中柔软冲动说出的话,但既然他拒绝了,她便顺势很快的收回了。 他和她的手放在一起,还是有肤色差。当然,是她黑,他白。而且他的皮肤不仅白,还光滑细腻。要不是手掌很大,骨节分明,光看着白皙光滑的皮肤,几乎要以为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让杨五有些嘀笑皆非。“道君太白了。”她说,“是不是很少晒太阳的缘故?”她基本上就没怎么见过他离开这个洞府的。 “也许吧。”冲昕说。 杨五任他捏着她的手,靠在他肩头,问:“道君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冲昕回答得言简意赅:“修炼。” 他真的是一个话非常少的人。杨五怀疑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根本找不到人说话的缘故。当然也跟这些修仙者的生活模式有关——他们生活节奏很慢,每天都花太多的时间在修炼上。在这个宗门里,修炼就是他们的生活。而像冲昕这样,十七岁就结丹的天才,大概要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在修炼上。 说起修炼,她脱离她的怀抱,坐直身体。 他显然不喜欢她离开。虽没阻止她,却捏着她的手没放开,眼带疑问,静静的看着她。 杨五也看着他,问:“道君,我这样的体质,真的……完全不可能修炼吗?”她目光沉静,虽是提问,却并不忐忑,只是想得到一个切切实实的答案。 冲昕心里便有一丝怜悯。 于他来看,追求大道真义,修道成仙,才是人生真谛。一个人若生成不能修炼的凡人,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短短几十年便走到生命尽头,那真真是世间最可悯之事。 偏偏杨五,便是凡人。偏偏她的问题,再无别的答案。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 杨五并未露出失望或者难过的神情,她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微微的颔首,道:“那我就死心了。” 冲昕心中一软,重又将她搂回怀里,亲吻她的额头,道:“五儿,不能修炼亦无妨……” 杨五抬起头。他看着她,道:“在我身边,就可以了。”有他在,自可给她容身之所,安逸生活,令她过得比旁的凡人都要好得多。 他的话很少,杨五却能读懂他眸光的含义。她对他笑了笑,以柔弱的姿态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手轻拍她的背心以示抚慰的时候,她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散漫的落在洞壁上到处镶嵌的明玉上。 她将那本《神识初解》来回翻了几遍,发现那本书纯粹是写给修真者看的。她不能从其中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凡人也能有神识”的说法。 她这身体虽然不能修炼,但她是带着记忆转世投胎,这与普通意义上的“凡人”又绝不相同。她尚不能证实,到底是凡人也能有神识,还是仅仅是因为她与旁人不同的这个小秘密,使得她拥有凡人不能拥有的能力呢? 将她抱在怀里的这个年轻男人是金丹修士,寿元长达四百岁。若问他的话,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但……她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抱紧。仿佛在他的抚慰之下与他更亲密了几分。 却最终,没有将关于她神识的事情吐露分毫。 杨五自己将从冲禹那里借来的几本书反复的翻阅。可惜关于神识的书,就只那一本。 在确定自己毫无可能修炼道法之后,她每日里除了锻炼增强体能、苦练家传武艺之外,也会打坐。早课晚课,一样不差。书中所说的“灵气”她至今没有感受到分毫,更不要提引气入体了。感受都感受不到,如何牵引? 但她的神识,却慢慢的增强了。或者以她的感受来说,根本是“恢复”了。她已经很肯定,这种在这里被称作“神识”的东西,应该就是她上辈子就拥有的精神力。只是这精神力在这里失去了凝形之力,只空余探察之力。 总比什么能力都没有要强得多吧,她很知足。 山中无事,岁月不知。到某日苏蓉来唤她,道是旃云峰派人来接她的时候,她才恍然,距离她上一次迎风丹药力耗尽竟又过了快两个月了。 她对苏蓉说:“稍待片刻,我准备些东西。”匆匆回房中取了些日常用品。 跟着苏蓉上了山,入了洞府。在待客的大堂之中,冲昕盘膝居于主位,周霁正坐于下首,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看到冲昕微微点头。看到她进来,两个人都看向她。 周霁起身抱拳:“杨姬。” “周兄。”杨五还礼。 “师父命我接杨姬去瞻云峰调理身体,我已禀告过师叔了。”周霁道。 杨五就看向冲昕。冲昕点点头:“去吧。” 冲昕目送他们走出洞府,低头斟了杯茶。耳朵却听到在洞府门外,杨姬问:“周兄,还搭你的飞剑吗?”冲昕端着茶盏的手,就顿了顿。 大门外,周霁目观鼻鼻观心,额头微汗。这里可是炼阳峰,道君神识可笼罩整座山峰。 初次见她,虽知她是道君姬妾,却想着她不过凡人。不料道君竟自洞府亲自现身……作为男人,那时候他就意识到,她虽不过是凡人,他也不能对她多想什么。 “这个……”他强撑着,看似对杨五说,实则是在对着空气解释,“上次杨姬你好奇,才以飞剑搭你。其实还是……杨姬叫只鹤儿比较稳当的。” 别人不愿,杨五自不会强求。于她来说,两人共乘一剑,周霁不过是从后面托着她的手肘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亲密接触。所以她自然也感受不到炼阳峰洞府外的微妙气氛。 二人便一人御剑,一人骑鹤,朝着旃云峰去了。 洞府大堂主位上,满满的茶盏丢在几案上,琥珀色的茶汤还荡着一圈圈波纹。 这天稍晚时候,炼阳峰的执役弟子徐寿骑着鹤儿直奔驭兽司。这一路上笑得,嘴都要歪了。 第32章 032 到了冲禹那里,周霁便退下了。 杨五问:“何时开始?” 冲禹道:“自是得等你上一颗丹药效力耗尽才行。” 杨五张张嘴, 讶然:“不能直接再吃一颗吗?” 冲禹道:“我炼的迎风丹, 一颗长你八岁。你现在吃, 便要催长成二十四岁的骨龄了。” “那我……岂不是要遭两茬罪?”缩小一茬, 催长再一茬。那种皮肉骨骼在短时间内剧烈变化的疼痛,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想明白这一点,她不由得无语的看着冲禹。 元婴真人的炼丹水平被鄙视了, 老脸不免有些挂不住 , 强道:“迎风丹的效力本就是只能叠加, 不能延续的。”停了停道:“你别怕, 等你服丹的时候,我把你打昏,这样你能少受点罪。” “……算了吧。”杨五道, 又问,“上一颗的效力什么时候耗尽?” “大约就在这两天。” “那我?” “你且在我这里安心住下。尽量不要出门。”冲禹已经吩咐了下去,这几天无他召唤,任何人不得擅入。但还是小心点好。 杨五这事若是让旁人撞破了,那真是三百年的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冲禹真人苦恼的想。 “可以。我去找些书看就行了。真人, 糖豆再给我一些。那些仙鹤势利得很, 不肯吃凡人喂食呢。对了, 别的丹药也给一些吧,我吃的没剩多少了。” 冲禹掏了掏,只掏出了几瓶, 全给了杨五。杨五表示不满:“这么少。” 冲禹无奈:“我身上的多是些你不能吃的,这些寻常丹药,我不过随手备上一二而已,不会很多。回头我叫人带你去丹房再拿些就是了。” 这没底线的老妖怪臭不要脸的把八岁的孩子催长了,送去给人双修解毒,讹他些丹药,杨五毫无心理负担。 她将之前借的书都还回了冲禹的藏书室,仔细在那里寻了一阵。冲禹几百年的藏书,种类驳杂。她还看到了许多明显是凡人俗世的话本、诗集、游记一类的书籍。她寻出来不少。 这一类的书,不仅能打发时间,也没有与道法、修炼相关的书籍那样晦涩。有许多用的并不是古字,看得出来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字体都稍有不同程度的变形。但因为都是同源文字,杨五辨认起来倒也不难。倒是真正关于道法方面的书籍,她很难才找到几本勉强能看懂的。 这次依然是住在上次的楼阁里,一日三餐,待执役弟子送来,冲禹自会唤她。其他时间,她都安静的缩在阁楼里读书,打坐。推开窗,楼外“仙气缭绕”,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静得让她有种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错觉。 还不到半年,昔日小山村土坯房茅草屋的生活,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们……还好吗?大妮儿,可找回来了? 有了那些黄金,应该能过上很富足甚至奢侈的生活了,更不要说还做着一个“我家的闺女当仙人去了”的美梦。以他们的认知和信仰,活在这样的梦里,该当……是很幸福的了。 冲昕站在阶上,听着驭兽司的人说话。 “疾风狼速度比紫炎龙狮更快,又比焰雕更稳当,最是合适不过了。”那弟子笑道,“这只幼狼刚刚二十九岁,正好驯化出来。原本虚泽道君、虚澜道君都想要的。我们掌事一听是道君要的,立刻便命弟子送过来了。另外这两只……” 另外两只一是角牛,一是双翅兽,都是最常见的骑兽,是给峰上执役弟子骑乘的,冲昕并不在意。至于虚泽、虚澜两个,他也无所谓。虽然同样是金丹道君,但他是冲字辈。虚泽、虚澜纵然年纪比他大,结丹比他久,见了他,一样要毕恭毕敬喊声“小师叔”。 他只关心那头疾风狼,因为那是给杨五的。 “有劳了。”他说。 徐寿就给那弟子手里塞了几块灵石。驭兽司的弟子笑逐颜开的,把几套驭兽环留下,仔细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徐寿很有眼力的把其中唯一一个做工十分精致,镶嵌着宝石的颈环和手环捧给了冲昕。冲昕接过那颈环打开,看了一眼阶下有些不安分、时不时的龇一下牙的幼狼。说是幼狼,这体格立起来也比一个成年男人还高了。离开了生活了数年的驭兽司,到了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人,本能的想要自我防卫。 冲昕一眼看过去,威压弥漫,幼狼和角牛、双翅兽都忍不住退了几步。角牛、双翅兽都是寻常灵兽,智力不高,性情温顺。这疾风狼却是十分少见的珍贵灵兽,智力、灵性都远胜二者。见冲昕拿着驭兽颈环走过来,本能的想反抗,却在他的威压之下,终于低头俯身。 冲昕把那颈环咔嚓一声锁在了它的脖子上,翻身骑上,摸了摸它的颈毛,轻声道:“走吧。” 幼狼不敢违抗,驮着他向前奔跑几步,到了崖边纵身一跃便腾空而起,御风而行。此狼名“疾风”,听名便知速度有多快。 徐寿待在地上,手挡着阳光,羡慕的抬头张望。却知那疾风狼是专为杨姬准备的,他怕是摸不着边了。唉,算了,他也没那么贪心。拍拍身边角牛的背,捋捋双翅兽的毛,他有这两个,知足了。总比让他这大个子骑只小鹤强。 不知道道君在空中对那幼狼做了什么,等他绕着炼阳峰盘旋了几圈再落地,幼狼已经低眉耷眼的,十分温顺了。 待落了地,冲昕翻身下来,捋了捋幼狼后颈的毛,把它交给了徐寿。本来还有点脾气的幼狼,已经被他彻底收服了。 就等五儿回来了,他想。她看着安静话少,其实骨子里有一股调皮劲儿。大约因为是凡人的缘故,似乎特别向往高速的飞行。他只带她玩过那么一回,她后来也没再提过,他以为她已经尽兴了,不曾想原来心里还惦记着。 只是她宁可跟外人提,也不来跟他说,让他心中微感不虞。 是不是因为他白日里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的确,他们见面多是晚上,在帐中……况且,倘真要他带着她玩耍…… 算了,还是让她自己骑着狼玩吧。这狼速度不错,她定然会喜欢的。 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杨五一直没能回去。 冲禹说还需要“两天”,结果两人足足等了四天,上一颗迎风丹的效力才终于耗尽。杨五遭了一茬罪,先缩水,缓了缓气儿,第二天再遭一茬罪,重新长大。 “疼死了!”她跟他抱怨,“得多给我些丹药补偿才行!” “好好好,知道了。”冲禹无奈。 稍晚片刻,周霁便应冲禹的召唤而来。 “你带她去丹房,凡她能吃的,她想拿什么任她拿。”这丫头十分会趁机讹人。冲禹捏捏眉心,给了周霁对牌和一张传声符。 周霁便带着杨五去了山腰的丹房。跟守库之人对了对牌,用传声符交代了冲禹的命令。守库人有点好奇的看看杨五,放了他们进去。 一间间房舍里瓶瓶罐罐多得让人咋舌。杨五忍不住道:“这里是丹药司吗?” 周霁笑道:“不,丹药司在太许峰呢。这里是师父自己的丹房。” 看杨五惊讶,他笑道:“没什么好惊奇的。就因为师父在丹道、符道上极有造诣,所以掌门才令师父掌着丹药、符箓二司。” “可你……不是剑修吗?”杨五问。“我以为剑修,该拜剑修为师父的。” “你的想法乃是人之常情。”周霁点头道,“许多小宗门,的确是这样的。” 杨五不由好奇:“愿闻其详。” “有句俗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周霁解释道,“宗门信奉,修行大路上‘引领’不如‘自悟’。甚而认为,过多的引领会妨碍一个人的自悟。所以门中对弟子,便是亲传弟子,向来也是放养的。拜师和收徒,通常都是因为有了师徒缘。” 他笑道:“两年前师父将离开宗门时,恰巧看到我在练剑。我的剑意便入了师父的眼,合了他的眼缘。师父就说,他即将出门,待他回到宗门,再行收我为徒。这便是我和师父的师徒缘,其实就是一眼之缘罢了。” 杨五点头表示受教了。 周霁看了看,引着她去了另一个房间:“这边的都是滋养类的。”指引她哪些是她能吃的。 除了她比较熟悉的清光丹、冰梅津露丹等一些常吃的,凡是周霁说她能吃的,杨五就不客气的往自己乾坤袋里装。周霁一路跟着她就开始额头冒汗,原本看她停手了,还松了口气,没想到临出门了,她又小手一挥,丹药一堆,顿时眼角抽了抽。 待到出门清点登记时,周霁和守库人都:“……” 路上,杨五还问周霁,冲禹私人丹房那么多丹药是做什么的。 “优先供应给宗门。宗门里的丹药消耗量还是很大的,所以优先给宗门。余下的,才会给外面的丹药行。当然那些都不过是弟子们在师父的指点之下炼的,但即便如此,旃云峰的丹药,还是比旁处的受欢迎。至于师父自己亲炼的珍品丹药,都是拿去珍宝阁拍卖的……” “……所以真人很有钱,不,很有灵石吧?”杨五懂了。 周霁笑了:“那当然的。咱们宗门里,道君、真人们,就没有穷的。” “嗯。”杨五一本正经的道,“那下次跟他再多要些丹药。” 周霁失笑。 再转眸,却看见杨五鬓边几缕长发随风拂动,嘴角含笑,低头轻抚白鹤颈羽……御剑的少年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 及至将杨五送到了炼阳峰,周霁朝洞府抱拳,朗声道:“师叔,杨姬已经送回,师侄告退了。” 冲昕的声音便在二人耳边响起:“有劳了。代我问候师兄。” 周霁躬身应“是”,御剑离去。 杨五还远远的跟他挥挥手,一转身,她家的道君袖手站在阶上,淡淡的看着她。唉,又是这种“淡淡的”表情。好好的年轻男孩,一点朝气都没有,像个城府深沉的老头子。说起来,周霁就要有朝气得多了。 “道君!”杨五嘴角翘起,喊了他一声,提着裙子跑过去,故意扑进他怀里。 原本冷冷淡淡的青年就绷不住了,只得张开双手接住她。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深觉无奈,不知道自己怎么遇到她就总是维持不了一贯的形象。可抱着她软软的身子,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忍不住亲了亲她,问:“怎地这么久才回来?可是身体有不好?” 她多日未归,他第三日便遣了徐寿过去旃云峰探问。师兄却说她并无大碍,只是要与她多调理几天。他还有些担心,不想今天就回来了。 杨五答道:“没有,只是真人给我多调理了几日。道君,真人给了我很多丹药呢。”她笑起来。 他仔细打量,见她眉目舒展,元气满满。在旃云峰养这几天,气色竟是比在炼阳峰时还好。想来……是连着几日没有受螭火毒之痛的缘故吧。他心中便不由得一软。 “那就好……”他亲了亲她的额发。不知是否错觉,竟觉得几日不见,她眉目五官越发的清丽。 杨五抬眼,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心中明白,故意问道:“怎么了?” 冲昕握住她的手,道:“有东西给你……” 一只镶嵌着宝石的漂亮手环便扣在了杨五的手腕上。杨五摸了摸,虽不是特别喜欢,却深知男人送你礼物的时候,喜不喜欢都要表现出喜欢的样子。便笑道:“真漂亮,谢谢道君。” 冲昕牵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杨五微怔。 …… 那只狼若人立起来,应该会比徐寿还高。一身银灰色的皮毛,水光油滑。紧实的肌肉显示出蕴藏的爆发性的力量。和驭兽手环一套的颈环箍在他的脖颈上,使它只能乖顺的对人类低头。 在被告知这头疾风狼以后就是她专属的坐骑后,杨五的眼睛迸发出明亮的光芒。 冲昕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喜悦。那明亮的脸庞,叫人移不开目光。 第33章 033 帐子放下,杨五咬住冲昕的唇, 厮磨。四下里悄无声息, 两个人呼吸有些乱。 洞府里亦有养护阵法, 外面天气已经转凉了, 洞府中却依然温暖如春,舒适干燥。帐中的温度在节节升高,冲昕闭上眼睛, 呼吸失了平稳的节奏。他蓦地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 皮肤滑腻。被他按住, 也并不挣扎, 顺从的停下。 真该死,她好像天生知道怎么对付男人。 他睁开眼,对上她全是笑意的眸子, 不由微恼。轻斥:“别闹。” 杨五最喜欢看冲昕的面瘫破功的样子。她笑着“嗯”了一声,凑到他耳畔请咬他耳垂,轻声道:“道君……这样……就可以……不用……了……” 冲昕只觉得身体发热。转过头去想叱她,却看到那眼睛如洇了水一般。那些叱责的话就说不出来,一不小心, 四片唇又贴在一起…… 到他觉得实在不行, 握着她的手用力紧了紧, 她才老实下来。 “办正事!”他板起脸。好好做正经事, 他和她才能早日一起脱离这三昧螭火之苦。 看他真的恼了,杨五含笑,顺从的迎承。一如她所说, 的确不需要芙蓉膏。 他的定力,的确是比她知道的男人要好的多。她的丈夫,属于一个雄性荷尔蒙极其旺盛的种族,他和他的堂兄弟们,从来都不会节制自己的欲望。 冲昕……真的不一样。是因为是修道之人吗?更清心寡欲一些? 正想着,那双锐利的眸子忽然看向她。“五儿,”他说,“静心……” 杨五对他笑笑,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的确是正经事,并不同于男女之事。过程进行的时候,灵力裹挟着三昧螭火,而后灵力等不到周天循环,便会自然消散,三昧螭火却被她特异的体质吸收留住。这个过程中,三昧螭火焚身的痛楚会贯穿两个人,谁也不会得到欢愉。 在他结束后,留在她体内的三昧螭火还需要时间慢慢被她的身体吸收、消化。她受苦的时间因此比他更长。 当那股灵力缓慢的由温暖至灼热而后开始焚烧疼痛的时候,杨五努力在脑海中想些别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后来,她想到了听息入静时的那份安谧。她想强迫自己入静。她想脱离这种疼痛逃到那片安全的黑暗中去。 在这种痛楚中想要入静很难,但她还是做到了。在昏过前,她终于进入了那片黑暗中。只是,以往每次进入都漆黑一片的空间中,这一次,杨五却看见了光!和漫天的…… 那是……什么? 她昏了过去。 冲昕醒了。无需漏刻,只凭感受空气中的灵气浓度,他就知道时间大约是在五更天。 他醒了是因为杨五在动。他立刻起身看她。她紧闭双眼,眉头深锁,身体蜷缩了起来。这意味着她饿了。她的身体吸收了三昧螭火之后,在自我修复的过程中会消耗能量。她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身体里没有灵力,只能消耗食物。 而这个时候,她的身体还未恢复好,其实还在半昏迷的状态,自己起不来身。这种时候,他都会哺给她琼果的汁液。不过今天,她饿的时间提前了。这很好,意味着她的身体对三昧螭火的适应力变得更强了,吸收需要的时间更短了。 他取出葫芦,微微摇晃才发现,葫芦已经见底。是了,她不在的这几天,他没有去摘琼果。 他俯身横抱起杨五,站起来,迈了一步。 青绡帐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人影…… 冲昕一步迈出,便迈入另一番天地。 这里和外面世界的时间一样,夜幕低垂,满天星子,拂面吹来的夜风微凉。他和她都只穿着一层单薄的深衣,她□□的小腿在夜风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便将她抱紧,在她脸颊落下轻轻一吻。 随着他这一吻,风速渐缓,渐暖。世界以他的意志运行。 杨五缩在他怀里,仿佛听到了浪涛的声音。她微微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星子,看到了……草浪。那些草碧绿柔软,高过了膝盖,一眼望去,没有边际。夜风拂过,层层草浪翻滚,如碧绿海洋。 这是一片草原,草原的正中有一棵孤零零但笔直的树,树冠张开,开满了粉色的花朵。在寂静的夜里,在如练月华中,静美如斯。 杨五的神智还未清醒,望着这奇异的景色,半睁的眸中染上了困惑。 冲昕亲了亲她的眼睛,令她闭上眼。抱着她,朝那棵树缓步走去。他走的很慢,却缩地为尺,三步,便到了树下。树下一周的草没有周围的草那么高,低矮密集,毛茸茸的柔软。 冲昕盘膝坐下,将杨五放在自己腿上,抬头望着那棵树。微风拂动,树枝轻摇。遵从这世界主人的意志,夜空与大地之间的灵气如旋涡般向那棵树涌去。 一朵花谢了,结出一颗朱红色的果子,晶莹剔透。冲昕伸出手,熟透了的果子便微微摇晃,挣脱了枝丫,不偏不倚的正落在他手中。 他将果子送到嘴边,轻咬一口,嚼碎。低头,吻上了杨五的唇。 琼果熟悉的清香让杨五再次微微睁开了眼睛,饥饿驱使她无意识的张开嘴。汁液和果肉哺入口中,她本能的吞咽。冲昕一口一口的将一只琼果喂入她的腹中。 杨五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最后一口果肉吞咽入腹,红菱般的唇张开,被琼果汁染得艳艳的粉色舌尖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冲昕在静谧月华中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含住她的唇,卷住了那柔软舌尖…… 他的身体此时没有欲望涌动,只有一种美好,自头顶至指尖,如过电一般,酥酥麻麻。一直悸动到了他的心底。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家人。在师兄寻到他之前,他是一个在街头流浪的傻儿,懵懂不知世事。师兄将他带回了长天宗,无比耐心的教他打坐,教他炼气,教他如何引气入体。 灵气入体的那一刻,他清醒了神智。从此长天宗有了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 师兄对他很好,极好。但他已逼近元婴大限,寿数将尽,最急迫的事情是突破元婴之境,炼神还虚。他便被交给了冲禹师兄和冲琳师姐照料,还有其他的师兄们……他们都对他很好。但他只是个小小少年,他们却都已经活了几百岁。而同龄人轻易见不到他,偶遇见,远远的便要向他敬畏行礼。所以他其实……是孤单的长大的。 他二十年的记忆中,从未有哪个人,如杨五一样与他如此亲昵。 她从一开始就不怕他。哪怕他是金丹道君,她只是凡人。最开始他们彼此不熟悉,都沉默少言。但那时他就察觉到,她看似柔顺的低头,骨子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无谓。 随着他和她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渐渐熟悉了彼此。忽然她就现了调皮的本性。清亮的眸子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时时准备淘气的笑意。令他气恼又无奈。 和旁人对他敬畏的、恭顺的目光不同,那眸子里的笑意,那样灵动、鲜活,是他从不曾拥有过的。他知道或许只要一次严厉的恫吓便能让她重新变回安静少言,总是垂眸恭顺的样子。但……他不愿。 唇间温暖柔软的触感给了他微微的回应。他放弃了与她舌尖勾缠,抬头看她的眼。 杨五眼眸微睁,似有些困惑,不知身在何处。 她看到了明月,月华中满眼粉色的花瓣,如雪飞落。她看到那个年轻男人双目如电却蓄满温柔。他长长的眉,挺秀的鼻梁,薄唇弧线美好。这个清隽俊朗的青年,他……真好看…… 冲昕看到杨五半睁的眸中有了笑意,她抬起了一只手,指背轻轻的摩挲他的脸颊。她碰过的地方像带着电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令他战栗、悸动。 他低下头去想再亲吻那红唇。她的指尖却垂了下去,眼睛也轻轻合上——又昏睡了过去。他抵住她的额头,听着她绵长的沉稳的呼吸。是的,在她的身体真正的恢复过来之前,她其实一直是神志不清的状态。 夜风吹过草原,草浪一层一层。本来极轻微的声音,却因为天地间太静,竟有了回声。 忽地,琼果树下有一声叹息,似无奈,似怜惜。他慢慢抬起头,将她静静拥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心…… 杨五觉得自己可能又做梦了。她看见了星星。 很奇怪,她有点微微的迷惑。她恍惚记得,在昏过去前,她强迫自己入静,似乎……似乎……是成功的进入了那片黑暗。 那里本应该是漆黑不见五指的。人的眼睛在黑暗中能慢慢适应,并看见东西,是因为那黑暗不是绝对的黑暗,虽然微弱,却依然有光。然而那片属于她的黑暗空间里,却是一丝光也没有,真正是绝对的黑暗。 可这一次,她恍惚记得最后那一瞬,她看到了光。惊讶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星星。满天都是,镶满了天空,却一片黯淡。 所有的星星都黯淡无光。 那黯淡的夜空,难道是她的那片黑暗吗? 她不能十分确认,因为她还看到了别的奇怪的画面。她看到有月亮的夜空,深旷的草原,开满花的树。 或许,就是梦吧。黯淡的夜空,月下草原,开满花的树,她想……可能都不过是梦的片段而已。她唯一确定不是梦的,是那个人温热濡湿的唇。醒来的时候,唇齿间全是琼果的清香。 那香气让人心情很好。她于是躺在柔软的丝褥里,想了想看到的那些画面,把它们都当成了梦。 她回到自己的竹舍再打坐入静,进入那片黑暗,依然是漆黑不见五指。如此看来,那的确是梦了。 她退出黑暗空间,放出神识。就如前世的精神力一样,经过每日的锻炼,神识也会慢慢增强。她使用起来,熟练度不下于前世对精神力的操控,只是目前的强度还达不到前世能延伸的范围,也仅仅是能覆盖住整个竹舍罢了。 有东西闯入了她的神识范围之内。 杨五嘴角微翘,睁开了眼睛。银色的幼狼刚刚自空中落地,正在舔自己的爪子。看到她睁眼,还冲她叫了一声,像是在说:“我回来了。” 杨五冲他招手。“灰灰,过来。” 这只威风凛凛的疾风狼,好吧,虽然是幼狼,也是血脉正统的疾风狼,智商颇高,能懂人言。就这样被杨五赋予了一个她自觉叫得很顺口,却让当事狼觉得很憋屈的名字——灰灰。 灰灰老大不情愿的过去。 丛林法则,兽类崇拜强者,追随强者。他本以为那个厉害的雄性是他的新主人,那样的话,他倒也是乐意的。没想到那个雄性原来是把他当作礼物送给这个弱小的雌性。 这个雌性身周完全没有灵气,他其实可以一口就吞掉她。如果……没有驭兽环的话。 灰灰走到她身前,就不动了。 “到这儿来,灰灰。”杨五坐在廊上,拍拍身旁的位置。 幼狼没动。 冲昕教过她,高等灵兽可以灵石为食,让她每日以灵石投喂幼狼。杨五挑了挑眉,手一晃,手心里就多了一块灵石。灰灰琥珀色的眼睛顿时亮了! 熟料,这个雌性两根手指捏着灵石,在他眼前晃了晃,居然……又收回去了!啊啊啊啊啊人类怎么可以这么讨厌! 杨五笑吟吟的,拍拍身边的位置:“到这儿来,灰灰。” 灰灰沉默了一下,灰溜溜的跳了上去,趴在她身边。眼睛晶亮的盯着她。 杨五满意的拍拍它的脑袋,取出一块灵石。灰灰立刻张开长满獠牙的大嘴巴。杨五把灵石丢进他嘴里,幼狼开心的合上嘴巴,嘎嘣嘎嘣的嚼起来。一仰脖儿,吞了下去。 人类修士吸取灵石中的灵气,多是握在手里。待灵气被吸收完,灵石就变成一块废石头。许多高等灵兽却是连着这玉石一起嚼碎,咽下肚去。 灵石里的灵力立刻就从胃里漫上来,渗入身体四肢,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舒服。杨五就好笑的看着这只有点小傲气的幼狼,一脸舒服的趴在了那里。她取出一把木梳,给他梳毛。从头顶梳到脚,连尾巴也没放过。 才吞下灵石,正在消化灵力,还有人给伺候梳毛,不用自己舔……灰灰简直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唔,虽说这雌性很弱小,但是……然而……咋说呢?灰灰纠结的想。 从前他在驭兽司,享受的是高等灵兽的待遇,平时吃的是驭兽司批量制作的饲料,但是呢,每五天可以吃一块灵石。谁想到跟了这个小雌性之后,居然、居然每天都可以吃一块灵石! 吃完灵石,还能舒服的给顺毛,以前驭兽司的糙汉子们可没人这么细心的伺候他啊…… 内心纠结了一番之后,灰灰把心一横!不管了,有奶就是娘!有灵石就是主人!弱小一点没关系,打架的时候他冲上去帮忙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舒服的翻了个身,把白色的肚皮露给了杨五。 琥珀色的眼睛还半睁看看了杨五一眼:来吧,接着撸毛…… 杨五:“……”说好的高等灵兽的小傲娇呢? 感觉好像撸猫撸狗啊! 第34章 034 杨五还在山村的时候,感到一年四季的时间是正常的。然而在长天宗, 她明显的感觉到夏季的漫长。 她初到之时, 这里便是盛夏的模样, 在这里生活了足足四个多月, 天才微微有了一点凉意,草木都依然还没有凋零的模样。 她问了问冲昕,冲昕道:“此地自来夏日漫长, 约要五个月左右。秋季甚短, 凉风一起, 极快便要入冬。”他看了看她, 问:“可有冬衣?缺些什么,叫徐寿陪你去勤务司领。” 顿了顿,忽然又道:“若要添衣装, 去飞线阁。” 杨五正用一柄牙梳通着才干的头发,闻言也没在意,只应了一声“好”。 冲昕倚着凭几,视线自手中书简向上移,看着那柄牙梳捏在纤细的指间, 在乌黑如瀑的长发中时隐时现。 “白多了……”他突然说。 “噫?”杨五莫名回头。 冲昕竟然在笑。这个成天冷面冷口的年轻男人原来竟然也会笑!杨五妙目微眨。 “比初来的时候, 白多了……”冲昕嘴角含笑, “还记得你刚到的时候, 黑不溜秋……” “……就被道君嫌弃了,立刻赐我辟谷丹让我禁食,又赐我冰梅津露丹让我排浊。嗯, 我想想……”杨五用牙梳轻轻触着下巴,一下一下的,假装回忆的模样。“哦,是了!一天两粒,连服三日!”她斜乜着他。 冲昕别过头去,看着帐子,道:“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杨五揶揄笑笑,继续通头发。 冲昕转回头,看那捏着牙梳的手指。那小手常常会调皮,偷偷拉开他的衣带,摩挲他的下巴,指尖在他的胸膛跳舞似的点过……生活在这灵气浓郁的炼阳峰,日日把滋养的丹丸当零嘴吃,养了几个月,皮肤已经养得十分白皙,那手已经白过了象牙梳篦。 冲昕的心底为那纤细的指尖撩动,一伸手,捏住了她的梳篦。 “我来。”他低低的说。 杨五喜欢引冲昕说话。他的话太少了,不像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她觉得这样不好。 她当然也是因为喜欢他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配合他一贯的高冷道君的形象,故意压低的声线。他的声线很低,穿透力却很强。听上去,很有威严和压迫力。但也低沉、有磁性,让人听了还想再听。 她便松开了梳篦给他,放松的任他给她通头发。从发根到发梢,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遇到打结处也不会弄疼她。很舒服。 过了一会儿,那梳篦离开了发梢,便没了动静。 杨五能感受到身后盯着她的视线,仿佛带着温度。她垂下眼眸。 过了片刻,那手指背先是碰了碰她的耳廓,而后顺着耳垂滑到耳根。顺着颈子滑腻的肌肤缓缓滑进了衣领。 薄薄的深衣被缓缓的剥开。 男人温热的唇,光滑的下巴,轻轻在她颈间厮磨。他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有些痒。她微微侧过脸,男人的吻落在了耳根处,舔舐,吸吮,在她的颈子上轻咬。感受到他的唇和牙齿,她猜那里,一定盛开了红梅。 他自后面抱住她,抱得太紧,使她呼吸都感到困难。他的怀抱炙热,她能同时感受到他的欲望和他的克制。 他埋在她颈窝里平复了呼吸,将她的衣襟重又拉好,才轻轻抱她躺下,做正事。 杨五又做了梦。月下草原,开满花的树。 她在冲昕的怀中,望着天上的星子和他的面庞,困惑呢喃:“这是……哪里?”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轻的回答,……我的世界。 醒了之后,她伸了个懒腰,翻过身去还想睡。帐子却被撩开,冲昕走进来,轻抚她肩头:“好点没?” 杨五慵懒如猫:“几时了?” “申时刚过不久。”他说,“又早了。” 杨五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也许用不了两三年那么久……” 冲禹低头,眼中有温柔之意,轻声道:“希望如此。”拢了拢她的发,问:“还不起?” 杨五立刻闭上眼睛假寐。 冲昕失笑,无奈的把她抱了起来,问:“要洗洗?”知她最是爱洁,洗澡洗得很勤。 杨五搂住他的脖子,“嗯”了一声,嘴角翘起。冲昕抱着她,一起下了汤池。水湿了两人的深衣,一个玲珑纤细,一个身体坚实。乾与坤,阴与阳,便是最好的诠释。 杨五闭着眼睛埋在冲禹颈间,任他清洗。那指尖的烫,像要渗入身体。 …… 水汽氤氲的汤室里,响起了杨五呓语般的声音…… 杨五埋在冲昕的颈间急促的呼吸。 冲昕嘴角含笑,捏住她的下巴看她。那眼睛像两汪泉水,那脸颊嫣红未退,气息凌乱的样子,分外诱人。他低下头去吻她。 杨五放开他的脖子,去扯他的衣带,却被他将手按住。她离开他的唇,看他。他眼眸中不是没有欲念,却强自压住。 杨五不解。 “五儿……”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等三昧螭火尽去,等你……不用再受苦的时候,再……” 他第一次清楚明白的告诉她。令她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 这是年轻而执拗的坚持,是人在还单纯时才有的美好。杨五虽一直存心引诱,却不会刻意去破坏这种年轻才有的单纯。她看着他的眼,“嗯”了一声,说:“好……” 轻轻吻他的唇。 杨五收拾了一下衣箱,发现她没有冬衣,果然需要添置衣装了。便去问苏蓉和徐寿飞线阁的事。 “道君让你去飞线阁置衣裳?”苏蓉羡慕的问。 杨五这才知道,飞线阁隶属织造司,却是织造司的高端定制。 自从道君为了杨姬从另外两位道君手里抢了那只疾风狼来,徐寿心里就雪亮雪亮的。此刻再听说冲昕叫她去飞线阁添置衣装,他心里边就更加明白了。遂笑吟吟的提点杨五:“那要尽快吧,飞线阁都不是现货,要等上些日子的。这天说冷就要冷了,比你想的要快的多。” 冲昕也是这么说的,天很快就会冷。杨五就问徐寿:“现在可有事?” 徐寿乐意奉陪:“无事,现在去便可。” 苏蓉早就对飞线阁闻名已久了,闻言不由脸上生出向往之色。遂成三人行。苏蓉骑了銮牛,徐寿骑了双翅兽,杨五骑着她的灰灰一起出了门。临行前,赵三还从厨房探头,挥着菜刀喊:“早点回来,别耽搁了午食——” 织造司在乐于峰,所造衣裳、鞋袜、被衾乃至护甲,都直供宗门,只有飞线阁单独经营,接定制的单子。 见这凡女虽是姬妾,却持着峰主的紫玉牌,接待的女执事就明白这必是得宠的爱妾。便殷勤的向她推荐:“……这火浣羽缎乃是以火浣鸟的尾羽织就,入手温暖,最宜做冬衣。……这赤狐皮最是轻薄,可寒意不侵,做一件披风,里面穿薄衣即可出门,看起来最是轻盈。还有这个……” 女人爱美是天性,杨五也不想冬天穿得臃肿蠢笨,很是给自己添置了些冬装。用的都是些昂贵的材料,保暖又轻薄,自然是刷炼阳峰主的紫玉牌结账了。 她见苏蓉眼中都是羡慕之意,便问了她要不要也来一件,反正挂的是冲昕的帐,慷他人之慨,最是容易。 苏蓉不是不动心,只是出门前去牵骑兽的时候,徐寿就提点过她了。纵然心中羡慕,也知道飞线阁的衣裳,她便是得了也穿不出去——道君又不傻。便摇了摇头,拒绝了。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身份,杨五也不强求。 两个人出了飞线阁的院子,却看到徐寿站在三头骑兽旁边,正跟几个女修说话。那些女修腰间都挂着内门弟子的腰牌。 苏蓉就喊了声“徐寿”,徐寿回头,又转回去跟那几个女修说了两句,便牵着骑兽过来。杨五翻身骑上灰灰,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女修都在打量她和灰灰。特别是其中一个,蹙着眉,显是不甚开心的样子。 灰灰踏着罡风腾空的时候,她听见她们咕哝:“不过是个凡女……” “那些是……?”她问徐寿。 “中间那个,是虚泽道君的爱女。”徐寿答道。 “有什么问题吗?”杨五问。 徐寿原不想说,一转念,却变了想法,直言道:“虚泽道君、虚澜道君本来都也想要灰灰。虚泽道君听说就是想送给他的爱女。不料被咱家道君半路给截了。不巧今天遇见,那位师姐看到灰灰,便忍不住过来询问。” “可有麻烦?”杨五问。虚泽、虚澜,和冲昕一样都是道君。 徐寿含笑:“杨姬不必担心。虽都是道君,咱们道君可是那两位道君的师叔。”更多的他不方便说,同样是道君,冲昕十七岁结丹,那两位一位是六十出头,一位是七十冒尖才结丹,强弱高低几乎立现。 便是虚泽道君那位爱女,得知一心想要的疾风狼是给了个凡女骑乘,再不快,也不敢当面发作起来。杨姬虽不过是凡女,却也是炼阳峰冲昕道君的人。她能以疾风狼为坐骑,便表明了在道君处的得宠。 其中关窍,他没点破,就看杨姬能不能自行理解了。 果然就见杨五若有所思,低头拍了拍灰灰粗硬的脖颈。徐寿含笑踢了一脚双翅兽,加快速度。 道君啊,这个好我替你卖出去了…… 气温果然很快就降下来了。才没几天,杨五清晨起床推开窗,就被迎面而来的凉意激的打了个喷嚏。房舍的养护阵法里都融合有保温的符法,室内常温,并不受外面温度的影响。 “真是方便呢。”杨五偎在冲昕怀里道。 “可添置冬衣了?”冲昕问。 “添了,还得过几天才得取。” 冲昕就点点头,抚着她一头如瀑的长发,问她:“白日里都做什么了?” “和往常一样,”杨五给他掰着指头数,“早晨起来跑了步,练功。然后读书,哦,对了……” 她坐起来,取出一本书翻开给冲昕:“道君,这里是什么意思?” 冲昕看了看,是一本讲神识的书。杨五有几处不懂,他缓声给她讲解,到她懂了为止。 “原来是这样……道君,为何凡人就不能有神识?为何我入静之后却不能自观性根呢?”她问。 “这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冲昕道,“性根在祖窍,祖窍在肉身。虽则如此,实则性根与神魂相连,乃是肉身、神魂的连接之点。凡人肉身不能修炼,便没有灵力滋养神魂。就如同……法器没有嵌入灵石,便发动不起来一样。” 看到杨五眸中有异色闪过,他微觉异样,问:“可懂了?” 杨五回神,笑道:“似懂非懂。” 冲昕莞尔。 杨五便盯着他看一会儿,俯下身亲吻他的鼻梁:“道君笑起来真好看。”一本正经的说:“该多笑笑才是。” 冲昕捏着她的下巴,按着她的后脑,亲吻了一阵,才道:“你不能修行,看这些术法意义不大,回头找些道法入门的书给你看。就算不能修炼,明天地真义,大道至理,也是好的。” 杨五道:“好。” 冲昕又啄了她两下,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道君,”杨五看着他的眼睛问,“今天,我还会做梦吗?” 冲昕问:“什么梦?” “月亮,星星,草原。有棵树开满了花。”杨五说。 冲昕看着她的眼睛:“喜欢吗?” “喜欢。”杨五说,“很美。” 冲昕眸中便有了笑意:“那就做吧……” 杨五果然又做了那个梦。依然还是在冲昕的怀里,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冲昕抱着她,漂浮在半空中。 她睁开眼,便能看得更远。草浪在夜风里一层层翻涌,与黑夜相接,不知其远,不知其深。让人胸臆疏阔。 “真美……”她说。 他把一朵粉色的花簪到她鬓边。 “睡吧……”他说。 杨五就又闭上眼睛睡了。 她的嘴角噙着笑。 因为在昏迷过去之前,她尝试入静,进入了那片黑暗。 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当冲昕的灵力进入她体内的时候,就如同嵌入了灵石的法器可以发动一样,那片黑暗……有了光。 作者有话要说:  又让大家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大家不用猜疑,并没有被举报。而是因为我在审核部重点关注的名单上……_(:зゝ∠)_ 其实觉得写的蛮清水的,脖子下面并没有写,但还是被锁了。我也是很绝望。 不说了,加一更,调节一下情绪吧。祝大家好心情。另外我决定从本周六,6月17日起,把更新时间调整为中午11点,这样即便被锁,能看到的人也会多一些吧。 请大家互相转告。 第35章 035 杨五已经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开三窍以上的人才能修炼, 引气入体之后, 将自然界里的灵气转化为属于自身的灵力, 这便是一个人的修为。 肉身里有了灵力, 这灵力同样滋养神魂,神魂才能激发神识。凡人因为肉身没有灵力,所以神魂才无法激发神识。 但她是个例外。她虽是不能修行的肉骨凡胎, 却拥有来自异世的灵魂。这灵魂的上一具肉身, 是强大的S+级别的精神力者。 精神力、灵力, 更像是产生原理不同, 表现却非常神似的两种能量。杨五的灵魂,无须这具新转生的肉身修炼,便先天的拥有神识。 那一晚, 她在冲昕拥着她的时候便入静了。有过一次经验,第二次入静更快更顺利。所以在昏迷过去之前,便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她有足够的时间站在自己的祖窍里,抬头仰望。 这里是肉身与神魂的连接点,是意识的世界。就如她从前感觉的那样, 既可以封闭如卵, 也可以无边无垠。 当冲昕的灵力以解毒功法输入到她体内, 等同于给这世界输入了能量, 给这片黑暗点亮了光。虽然依然昏暗如夜,却终于不再是彻底的漆黑。 杨五抬头仰望,那里如黑幕垂下, 但若细看,却能看到黑幕之上……有无数的星子。只是所有的星子都黯淡无光。像是一个漆黑的、黯淡的宇宙。 没有能量的宇宙。 杨五在冲昕的藏书室里流连,寻找可能能给出她解释的书籍。但那些书很多都晦涩难懂,她寻来寻去,找了许多本,也没找到自己想看的内容。 冲昕一直微笑着以神识注视着她。他喜欢看她头发披散,站在书架前专注阅读的模样。他不许她在别人面前披头散发,却喜欢她在他面前这样随意。这是两人间才能有的私密之态,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 他看着她,嘴角就噙着笑,直到看到她为了够一本高处的书向前倾身,脚尖踢到了书架底下的一只小匣子…… 年轻的道君忽然一呆。 杨五蹲下身去揉揉脚趾,看到木质的书架下面,塞着一只扁扁的匣子。她有点奇怪,伸手把那匣子抠了出来。打开来,里面塞着几本册子。她刚捏住一本想要掀开,视野里就出现了熟悉的青色衣衫的下摆。 “五儿,”冲昕蹲下身,递给她几本书,含笑道,“我给你找了几本,你且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杨五“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那本,腾出手来接冲昕递过来的那几本。冲昕顺势合上了那匣子,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往外走。 到底是做过母亲,养大过儿子的女人,杨五也含着笑,假装没注意到冲昕已经把那只装着《御女经·七七四十九式》等几本手抄册的匣子不动声色的收进了储物法宝里去…… 炼阳峰主终于悄悄的松了口气,决定了他少年时那些枕边读物就放在储物法宝里再不拿出来了。 毕竟,当初他结丹成功,从冲禹师兄的旃云峰搬到了自己的新洞府,整理这藏书室的时候,再没想过还会有除了他以外的第二个人可以在这里随意走动。 杨五的冬衣订的很及时,才拿回来没几天,天就骤然冷了起来。她注意到,山上植物分成了两种,一种很快的叶子枯黄掉落,明显进入了过冬的状态,另一种则在寒风中傲然挺立,依然苍翠。 这不太符合她所知道的植物学知识。但想到了在山村时,四季如常,若不是那妖物造成的干旱,其实山里的植物也都是按照季节生发成长凋零的。那就只能是这长天宗特别了。毕竟,是仙道宗门。 她还去参观过苏蓉的药田。那个也不受气温的影响,苏蓉在药田里布了保持地温的阵法。 “这还是在丹药司领执役的时候学的,很容易。这个没有别的作用,就是让土地不寒不冻,算是入门级的阵法。……其他的?其他的我又有用不到,学来干什么?当然是没学啦。” 苏蓉一边念叨着,一边使着“春雨诀”,从空气中凝出一小片雨云,飘在头顶高的位置,如丝细雨落下来浇灌她那几片药田。别说,她这药田看着还真是一片欣欣向荣。 “那你都学了些什么?”杨五看着有趣,“你在宗门里也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多了。”苏蓉忙忙碌碌的给每一块药田都布上雨云。她做的多了,已经极为熟练,每一块药田该布多大的雨云,雨量控制到多少,都已经了然于胸。 待都布好了,便掏出一把瓜子给杨五,两个人一起坐在药田旁边磕着瓜子聊天。 “也没学什么,就那几样。”她说,“我可讨厌上月课了,回回都是徐寿非拉着我去的。道君释疑,真人传道什么的,我一般都不去的,听不懂。” 杨五目瞪口呆。 杨五其实在长天宗接触的人不多,统共就那么多。冲禹她不清楚,冲昕白天基本看不见,应该就是在修炼。徐寿就不用说了,勤勤恳恳的,不仅把冲昕交代他的每一件事都完成得圆圆满满,修炼的勤奋程度更是不用说。后来才来的赵三,每天固定的时间打理他们几个人的饭食,其余的时间也都闭门修炼。 她来到长天宗的第一天,就路过过百尺峰的大校场,看到过成百近千的弟子在那里修炼。周霁那时沉迷在剑意中,还无意识的刺伤了她。又如符箓司那些弟子,虽然和这些人修炼的不一样,成日里做各种试验,却也是道法的另一个分支。便是讲习堂的小毛头们,她也见过他们在内门师兄的指导下,一个个像模像样的盘膝打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她一直便以为,这些修仙之人,个个都会如此。谁知道还有苏蓉这样的! 苏蓉看她神色,脸上也不禁一红,辩解道:“我来的时候都八岁了,在我们家小姐身边都待了两年了,什么都会干了。谁知道来到门里,先让我学识字!” 杨五到了这里,发现文字上有辨识困难,立刻便设法找到地方学习。苏蓉却恰好和她相反。 不识字又怎么了,她从前认识的那些姐姐们,不识字,只有人够伶俐,照样能进上房,能当一等的差。反倒是叫她从头开始识字,让她苦不堪言。但住在监舍的时候,师兄师姐们看得严,不学不行。学得太差的,还要被训斥。她只能硬着头皮学了。 结果到了学引气的时候,她比好几个文化课学的好的弟子还更早成功的引气入体。她就益发的觉得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了。 很快她就满了十岁。在宗门里,年满十岁便可以领执役之职,自己赚些灵石了。但,是“可以”,并非必须。这个年龄,还有不少弟子还没引气成功,许多引气成功了的,也还不像年长的弟子那样,需要丹药、法器、符箓或者是有其他的开销。一个月两块灵石,宗门还包吃包住管着衣裳被褥日常用品,足够了。 大多数孩子还是依然住在监舍,留在讲习堂学习。 苏蓉则早早的就领了童子役,从监舍搬了出来,就再没回去上过课。宗门对弟子本就是放养的方式,不过是对童儿们才管束严格一些。但修行主要还是在个人。她离了监舍,不受舍监师姐的管束,谁个还有那闲心追着她叫她学习的。 那两年她领着童子役,干得活比正经执役轻省,又因年纪小嘴巴甜,走到哪里旁人都会照顾一二,过得真是相当轻松。 杨五无语半晌,道:“那你也没法一直这么混下去啊。” 苏蓉把瓜子皮丢在地上,叹了口气道:“是啊,我就松快了那么两年,就觉出不好来了。当初讲习堂练气引气都不如我的人,已经超过我了。我就心慌了,上月课也不敢不去了,可去了也是听不懂。讲课的师兄讲些什么,大家都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就我一个一头雾水。后来我就死心了,就这么着吧。爱咋咋。” 这该说是豁达,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呢? 杨五扶额:“可是宗门规矩,三十不筑基就放归。那时你怎么办?” 苏蓉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杨五立刻便察觉到了,心动微动,猜道:“你心里已有计较了?” 苏蓉别看嘴碎,关于她自己将来的安排,却还真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不是她能守得住秘密,而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她心里那些盘算叫这宗门里的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被人鄙弃的。 那些念头她憋在心里已久了,其实早想找个人说说,就是不敢。她瞧瞧杨五,这是个凡人呢,根本不能修炼…… 她朝杨五挪了挪,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啊……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啊,你别告诉徐寿啊!他那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筑基。你也千万别告诉道君啊,要不然道君嫌弃我,可要糟糕了。” 非逼着杨五答应她不告诉旁人,苏蓉才把她暗搓搓盘算了好几年的心思告诉了她。 “我这辈子,就没可能筑基!”她信誓旦旦说,“我早就想好了,登仙大道,就不是给我走的路。我反正引气成功了,便是放归,也还得十四年之后呢。” “我啊,我要在这十四年里好好的攒灵石。咱们这里金银兑灵石,比外面还要更贱一些。我攒十几年的灵石,到时候能换多少金银,你想想!”苏蓉想想眼睛就开始发亮。“我有了这——么多的金银,就带上我爹娘,离开宗门治下的城市——没办法,修士太多,不好混——我就带我爹娘,找个凡人国往里一扎。买大宅,买良田,从此呼奴使婢,富富贵贵的过日子,多好!” “就是金银花完了也不怕。我会种灵药!你看我种的最好的这几种,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吗?这都是最常见、最常用也最好活的。外面的丹药行,长年收购的。我有这一手,吃穿不愁!” “这还是后来我在丹药司才有的想法。你猜我起先是怎么想的?”苏蓉停了一下,看了看杨五脸上神情,似乎并无鄙夷之意。果然还是凡人更能理解她啊。这才放心的继续讲了:“其实当时引气入体了,我就想回家了。引气入体之后,学的第一个术法,就是清净诀。我当时就想,就靠着这个,我也不愁吃饭了。” “我有个表姨母,就给靠给大户人家洗衣服过活的。我那时学了清净诀,就想到了,我以后也可以干这个!我雇几个人,专门收衣服,不管收多少来,我一个清净诀下去,就全干净了。还不伤衣服、不褪色!我这生意一定会红火的,别人都抢不过我的。” “而且呢,我早想过了。我虽然筑基可能无望了,炼气还是要练的,打不过修士,到了凡人堆里,没人能欺负我。我一想到以后离了宗门,我就有好日子过,我就特别有盼头!”苏蓉滔滔不绝,讲得意犹未尽。末了,还用胳膊肘拐拐杨五:“哎,你说呢?你觉得怎么样?” 杨五觉得……非常震惊。 她真的是被这个姑娘给惊到了。 她这思路,她这筹划,果然是不能让徐寿或者冲昕那样的人知道。这些人一说到“大道”,就会露出发自骨子里的向往和虔诚。那种坚定的信念,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得到。苏蓉的想法筹划,在他们看来,绝对是荒谬得不可思议吧,说不定要把那两人活活气死。 可是在她看来,却是活灵活现的,充满了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其实不难看出来,苏蓉这个姑娘,虽然身体天生有修炼的资质,却的确没有修炼的心性和悟性。要说她这样的姑娘也能金丹元婴,杨五都是不信的。 她对自己的安排,与这个人人向往大道正果的地方格格不入,却……意外的接地气儿呢! 杨五都被她勾得想起了年轻时候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外闯荡的日子来了。她再看苏蓉……这里的人啊,个个衣袂飘飘,仙气儿恨不得从头顶脚底板往外冒,乍然有个这么接地气儿的姑娘,还真是……格外的顺眼呢。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真诚的给出建议:“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全部换成金银的好。灵石反正能保值,还是留少量在身边吧。肯定有些东西是金银买不到的吧,你留些灵石,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到时候也换些丹药、符箓和法器。丹药给你爹娘调理身体,延年益寿。符箓法器用以自保。不管在哪,不管什么时候,准备些后手,总不会错的。” 苏蓉见杨五非但没有看不起她,还真心实意的给她出主意,很是高兴。两个人就凑在一起,认真的讨论了起来。 最后,杨五叹道:“要是徐寿能像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徐寿为人十分的周到,虽是奉冲昕的命令,却实在对她多有照顾。且他接人待物,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让旁人很难不喜欢他。 但即便是他常将微笑挂在脸上,要说起道法修行之事,杨五还是能看见他眼底的郁郁之色。他毕竟已经二十有七,离三十遣返归家的年龄,只剩下三年了。 “没用。”苏蓉吐了一口瓜子皮,道,“他那个人,你劝也没用。他会给你笑嘻嘻的,还多谢你的劝慰。可他满心里,都想的是筑基,你劝什么都没用。” 她磕着瓜子道:“说也奇怪。按说,他的资质真的不差。我跟你说,我入门的时候,开了九窍。你别觉得少,这也就是在长天宗,非七窍以上不收。搁着旁的二流、三流的宗门,早把我抢着收作弟子了。我听说有些偏僻地方的小门小派,只要通三窍就收呢。” “我吧,入门的时候通九窍。你知道我啊,我哪有那么勤快练功。不过我早课晚课也没偷懒的,练了八年了,现在我通二十二窍。可你知道徐寿通了多少?” 杨五好奇道:“我知他入门时通十九窍,现在呢?” 苏蓉正好一把瓜子吃完,拍了拍手,在杨五面前握住两个拳头。 先是右手伸出了一根手指,再是左手比了个七,最后右手又打开,叉开五指! “一百七十五个?”杨五对一个修士能通多少窍还没有具体的数量概念,却能感受到苏蓉比划这数字时的用力。 苏蓉道:“你可别说出去啊,自己知道就行了。是我追着他问,他才悄悄告诉我的。” “这个……不能让外人知道吗?”杨五不清楚这里的规矩。 “不是啊,是这样的。”苏蓉解释道,“我跟你说,外门弟子一旦筑基就可以转为内门弟子了。到时候要到籍簿司重新登记的。籍簿司的人还会登录你筑基之时通了多少窍。所以有点名声的师兄师姐们,大家都会打听,也就都不是秘密了。周师兄,对,就是旃云峰的那个周师兄,你认识的。他筑基的时候,通一百四十九窍。长行峰的马师兄,筑基的时候通一百六十一窍。还有明生峰的洪师姐,筑基时通一百五十六窍。这几个都是近几年被峰主们收为亲传弟子的人。可是你想啊,徐寿他……他通了一百七十五窍了已经!” 杨五原是不懂其中门道,待听了苏蓉这么一讲,立即便明白了,便难掩惊讶:“这么说,徐寿他……” “是啊……”苏蓉也是为徐寿苦恼,“他的资质,真的非常好啊。比这些人,只好不差。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破不了境……” 徐寿蹉跎在炼气大圆满境界上,不能破境筑基,必然是有什么原因。杨五虽也奇怪,但她连修炼都不能,其中门道,自然是不懂。 倒是苏蓉说的这些,让她对另一件事感到好奇。 “苏蓉,你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开了多少窍的?”她问。 “自观。”苏蓉道,“我们打坐啊,自观祖窍就能看到了。” 杨五脑中像是亮过一道闪电,刹那间就想到了那晚她在昏迷前强撑着入静,仰头观望。黑幕似的夜空里,有无数黯淡的星子。 没有一颗是亮的! 仙人曾抚她顶,仙人三抚她顶,他们都说她——一窍不通。 第36章 036 听见灰灰的叫声,杨五推开窗子, 往远处山道上望去, 果然看到了苏蓉的身影。灰灰见她开了窗, 就不再叫了, 趴在院子里继续舔自己的毛。杨五则被窗外扑面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喷嚏,连忙关上了窗子。 竹舍外的树林已经飘落不少黄叶,屋外寒意已盛。屋中却因为阵法的缘故, 始终温暖如春。 杨五现在的体质十分健康结实, 来到这里之后还从未生过病。只是她才晨浴完, 头发都还是湿的, 不能吹冷风。 苏蓉脚程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院外,喊道:“杨姬!杨姬!” 杨五再推开窗子, 湿发上就盖了大浴巾 ,隔了寒气。“进来吧,禁制关了的。”她说,“我头发湿着呢。” “你又大清早就洗澡!”苏蓉没进屋,走到窗户下面, 仰头道:“道君唤你。” “现在吗?”杨五奇怪道, “他说了什么事没?” 道君就算有事又怎么会跟她说, 苏蓉心里嘀咕。摇头道:“没。”又道:“不过刚才大罗峰的师兄过来了, 像是送了什么东西过来,道君就唤你过去。” “大罗峰?炼器司吗?” “是呀。” “好。你帮我跟道君说一声,我弄干头发再过去。” 叫道君等她……苏蓉张张嘴, 最后什么也没说。又是疾风狼,又是飞线阁的,苏蓉也不傻,显然杨姬现在是得了道君的宠的。她从小长在内宅,小小年纪就看得很多,心里十分明白。 她于是应了一声,转身去回禀道君了。 道君果然丝毫也没有生气。虽然与她说话的语气一贯是平静无波,但苏蓉毕竟是敏感细腻的女孩子,还是能察觉出对方情绪不错。 “外面天寒了,杨姬毕竟是凡人,要湿着头发怕是会受寒……”虽然心里羡慕,但杨五现在和她交情不错,她还是主动为她又描画了两笔。 别说是道君,就是她,在冬日落雪时也是最多穿件夹衣就可以了。气温的变化,对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根本没什么大影响,顶多是舒服或者不舒服而已。道君从小长在宗门,几乎没怎么跟凡人打过交道,怕是根本想不到这点。 “说的是。好,你去吧。”冲昕颔首。 待苏蓉退下,洞室里转眼就没了他的身形。 黑色的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冲昕站在篱笆外面看着杨五的竹舍。从来都是他使人唤了她去,想一想,还是第一次他下来见她。 他推开虚掩的柴扉,走到她的窗下。年少时看过的一些小话本的情节忽然从脑海中闪过。 掌门师兄常常闭关,从几个月到数年不止。师兄虽疼爱他,却因为寿限将近,实在无暇照顾他。他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在冲禹师兄的旃云峰或者冲琳师姐的观壁峰。 冲禹师兄有很多的书,太多了,多到师兄懒得去分门别类,都随意收在那里。在许许多多的书籍中,偶尔也会夹杂着些凡人的小话本。小姐私会后花园,落难书生中状元。情人私会,月半园中,翻墙窗下。 说书生为见小姐一面,在窗下苦等了一夜,冻得病了,回去后便起不来,很快就死了。他看的时候便觉得不可理解,为何要苦等一夜?那些凡人话本,未免太过狗血。 窗扉忽然推开,屋中的暖意和水汽,还有他熟悉的她的体香,扑面而来。那女子面孔素净白皙,见到他,先是微怔。紧跟着,那乌黑清亮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深秋萧萧寒意中,她的笑颜柔美如花。 “听着就像是有人……你怎么下来了?”她趴在窗棂上笑问。 冲昕不语,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眉眼间的笑意。 她探身:“道君?”长发垂落,还带着湿意。 冲昕忽然伸手,握住她一束湿发。微风过去,头发便干透了。 “穿厚点出来,有东西给你看。”他微笑。 杨五说:“好,等我一下。”便合上了窗扉。 这间竹舍,两个多月前,冲昕曾经进去过。并无异样,一间房舍而已。可那时,杨五不在。如今杨五在这房舍里,这房舍便好像突然不一样了。 长天宗最年轻的道君望着那关闭了的窗扉,忽然便懂了故事中的书生。 杨五很快就出来了。天气虽然寒冷,但她穿的是以火浣鸟的尾羽织就的羽缎,入手温暖,薄薄的一层,便可御寒。腰带在腰间束紧,盈盈一握,同夏日时一般的轻盈纤细。 鸦青的长发随意的编成发辫,垂在一侧肩头。令冲昕眉头微蹙。虽然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却已经是有了男人的人了,怎地还梳这等闺阁发式? 回头得说说她,他想。但今天他来是为了让她高兴的,先不要扰她的兴了,等回头…… 而杨五,自从房中出来,便盯着冲昕手里的东西。刚才她与他隔窗交谈时,他手里还空着。现在她出来,他的手里却有一柄刀。 刀身很宽,刀柄很长。若让一个不懂刀的人来看,只能说得出是“一柄很大的刀”。杨五却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柄双手刀。刀身较普通的单刀更长,刀柄几乎有刀身的一半长。 而比起通常刀身细窄的双手刀,这柄刀的刀身比普通的单刀还更宽。隔着刀鞘,便能感受到被收束起来的威猛。 “道君,这是……”杨五盯着冲昕手中的刀,心里有了一个猜想。 冲昕微笑,把刀举到她面前:“自己看看。” 杨五接过那柄刀,入手沉甸甸的,比徐寿托人给她捎来的那些凡兵都更沉一些。她左手抓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屏住呼吸,慢慢抽出了刀身…… 她见过周霁的剑。周霁的剑是在冲禹将他收作弟子时赐下的。剑身亮如一泓秋水,周霁御剑从高空飞过的时候,像一道虹光。 她也见过冲昕的剑。冲昕的剑剑身很宽,通体乌黑。她没见他挥过剑,却觉得那柄剑像是能将光都收拢于其中,又仿佛能破开黑夜。 而这柄刀……当杨五屏住呼吸慢慢拔出这柄刀,森寒之意便弥漫于无形。 杨五丢掉刀鞘,双手交错握住刀柄,刀锋冲上横在身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这柄刀。这是一柄绿色的刀,通体翠绿,只有刀锋像一抹雪线。若不是听到了刀身出窍之时的金属仓啷之声,杨五都要以为这是翡翠雕刻出来的。 她将刀身立起,竖在身前。隔着半尺的距离,脸颊都能感受到刀身散发出来的幽幽寒意。更奇特的是,除了寒意,还隐隐有一种……水意? 一道带着水意的绿影划过,杨五一个旋身。她刀挥得极快,看起来仿佛一条翠绿巨蟒缠在了她纤细的身影上。倏地,那条绿蟒扑杀了出去,咔嚓嚓嚓声不绝,待杨五这一刀刀势用尽,半边竹篱已经全被削平。断口齐整平滑,可想而知那一刀的迅猛锋利。 “道君?”杨五收刀,看着冲昕,眼含期盼。 “给你的。”冲昕微笑,她眼中的期盼让他心情愉悦。“那柄魔刀没有几十年,恶魂难以渡净,你实是用不了。我便叫人新打了一柄给你。” 他没有问“你可喜欢?”,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亮光。她第一眼看到灰灰的时候,眸子也是这般的明亮,叫人喜欢。 那时候起,他便很想能常常看到那眸子中带着喜悦的亮光。送她这柄刀,果然送对了。 所以,炼阳峰主人屈尊降贵,巴巴的的从峰顶下来,就是来给她送礼物的?杨五嘴角含笑,扑进冲昕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啄了好几下。 男人送礼物给女人,便是为博一笑。杨五一辈子收了太多礼物,深谙此间精髓。 显然金丹道君也很受用这一套。阳光下,这个年轻男人的眉眼也变得弯弯,仿佛忽然间有了年轻人的朝气。杨五踮着脚,搂着他的脖子,啃他的唇。在阳光里看他的眉眼,格外喜欢他现在的模样。像个普通的、健康活泼的男孩子,而不是那个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的炼阳峰主。 “看什么?”冲昕捏住她的下巴问。看那红唇滟滟,忍不住低头又轻轻舔舐。 “道君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杨五靠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倒不是说瞎话,冲昕的气色确实比她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她记得他那时皮肤的白皙中带着一种久不晒太阳的病态之感。 她其实不喜欢男孩子那样苍白。养过儿子的女人,更喜欢年轻的男孩健康有朝气。 “就是太白了……”她看着他,笑道。 冲昕现在依然很白,却没有那种苍白的感觉了。他闻言失笑:“好像你不白?” 杨五在炼阳峰被养得很好,她的肤色已经与初来时截然不同,变得白皙水嫩。阳光下看着,格外剔透。 两人坐在廊下说话。冲昕抱着杨五,杨五抱着新得的刀。 “怎么会是这种颜色?”杨五把刀举高,迎着阳光看,像看珠玉宝石那样。 冲昕道:“映玉竹为主料,若不特意去调色,做出来的东西大多是竹色的。”他见她格外的喜欢那丛映玉竹,还特意吩咐了不必调色。 用竹子做一把金属的刀,这与杨五所知的物理学常识实在很难相容。好在她在书里看过关于“炼器”的概述,知道炼器跟炼铁炼钢完全不是一回事。她须得慢慢的接受并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 但映玉竹……她想起来苏蓉曾给她讲过这竹子的贵重,好像是很珍贵的天材地宝?苏蓉强调的重点在于这竹子值很多很多灵石,单位以十万计。 “道君,这个难道是……”杨五抚着刀身,忍不住问,“法器吗?” “不是。”冲昕直接就否认了。 杨五便“哦”了一声。 冲昕嘴角勾起,捏住她的手,道:“是法宝。” 法器和法宝,都是人造之物。不同之处在于,法器需要以灵石为能源,法宝却能自行吸收天地间的灵气,不需要灵石驱动。因为这点区别,法器就只能慢慢损耗,法宝却拥有自行修复的能力。到了最后的最后,法器只能化作齑粉肥料,或即便保存完好,也始终只是一件器物而已。法宝,却能在足够长的岁月中,或者特异的条件下,产生自我意识。 这种自我意识,最初懵懂无形,一旦开了神智,便是器灵,甚至可以化形。 杨五讶然。 她的这种小情绪的表露,令冲昕心里格外的愉悦。他捏着她的手指,在碧绿刀刃的雪线上轻轻一抹,锋利的刀锋割破了她的指尖,殷红的血珠就滚在雪线上,极快的被吸收。 杨五已经经历过几次滴血认主,有了经验。但这次,在她的血被吸收之后,冲昕也将手指在雪线上一抹,挤出一滴血珠,让那碧绿刀刃吸收。随后,握住了她握着刀柄的手…… 有种奇异的感觉。和以前的几次滴血认主不太一样,杨五感觉自己和这柄刀之间的联系有一层阻隔,似乎……刀在抗拒她? 但却有另一股强大的力量裹着她的意识前进突破。那些抗拒在这份威压之下溃不成军,俯首称臣……最后,她清楚的感觉到了她和它之间的密切关联。这关联极紧密,远胜于她和乾坤袋之间的关联。 “法宝需要神识炼化,才能真正认主。”冲昕道,“你是凡人,没有神识。我的血和你的血混合,我以我的神识助你炼化了它,它已奉你为主。你可能感受的到?”虽然,只是半主。 杨五握紧刀柄,凝视着刀锋。 是的,她能感受得到,她现在是这刀的主人了。虽然……不是完全的主人。 她闭上眼睛,在意识里与她的刀亲近。这是一柄……多么干净的刀啊。它才出生,才认主,还未曾经历过杀戮,空灵中透,如同婴儿。 她自冲昕怀中站起,重新握紧了刀柄。当她迸发出战意的时候,竟感到和她的刀意识相通了。 还是同一招。这是她家传的刀法,只是在她的世界,古武没落,没什么人会去学这些了。便是她的叔叔,都爱读书赚钱,远胜过习武。爷爷把这套刀法传给了她。但这套刀法阳刚威猛,又的确不适合她。她一直练的都是轻灵飘逸的柳叶刀。 同一招,第一次使出来的时候,她将它当作了凡兵用,体会到的只是它作为一柄刀的锋利。这一次,她与它心意相通,将它作为法宝御使。 被削去半截的竹篱这次轰然粉碎,一道半尺深的锋沟从院里延伸到了院外,长达数丈。同一个招式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杨五却站在那里,望着那道沟沉默。 “怎么了?”冲昕站到她身后。 “和我在一起……”杨五弯腰拾起刀鞘,将碧绿刀刃缓缓送入,叹道,“委屈它了。” 这是他也无法的事。冲昕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他和她都是这刀的半主。在她出刀的刹那,都能感受到自刀身里迸发出的战意。那是一柄生为法宝的兵刃,天生的战意。兴奋、雀跃,翻涌如浪涛,最后……却只溅出了一滴水。 法宝在凡人的手里,使不出真正的威力。 如明珠蒙尘。 观壁峰上,正闭目打坐的冲琳真人忽然心有所感,睁开眼睛。 在洞府中一处灵气浓郁的洞室里,供奉于其间的山河盘微微颤动,砂砾翻滚。冲琳真人望着山河盘中幻象,眉头紧蹙。 那位,劫相渐深……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决定更新时间还是原来的早上7点吧。 主要是改成11点我自己也很别扭。_(:зゝ∠)_ 就酱。 第37章 037 天气虽然寒了,徐寿却赤膊短打, 一身的汗。 他提着枪, 回到役舍处, 就看到赵三提着食盒上来了。不由怪道:“杨姬这么快就用完了?”平时都是赵三送下去放在那里, 到下一餐再取回上一餐的食盒。 赵三神神在在的:“没呢,我还没给杨姬送过去。” 赵三虽来的时日不长,却是个做事叫人放心的明白人。想来因为是冲昕道君要人, 内务司特意挑了个好的。徐寿听他这么说, 就挑眉道:“怎么了?” 赵三瞄了一眼苏蓉的役舍, 看她不在, 鬼祟的凑到徐寿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徐寿听了,憋住笑,道:“是好事。”又道:“算你机灵。” 赵三裂开嘴笑。 他本来是去给杨五送午食, 结果在山道上一拐弯就看见下面竹舍小院里,道君将杨姬抱在怀里,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卿卿我我的。赵三当机立断就转身折了回来。 炼阳峰上三个执役,都看明白杨姬是得了道君的宠爱了。赵三根本更是因为杨姬才来到了炼阳峰。且不说这里事少灵石多,便是同样领执役, 大家也更想去有道君、真人洞府的峰头。皆因但凡宗门尊长选作洞府的峰头, 都是灵气浓郁的洞天福地, 在此修炼, 事半功倍。 炼阳峰,更是掌门真人亲自为冲昕道君指定的洞府。传说这座峰上,曾经出过两位真君呢! 赵三十分的珍惜这次的机会。自来了炼阳峰, 从徐寿口中知道了前缘,他打点起饭食来便格外的用心。 原还担心这类姬妾之流,修炼不行,起居饮食却最是多事挑剔。不想冲昕道君的这个妾,虽是凡人,却格外好相处。谈吐气度,很是让人心生好感。 看她能得了道君的欢心,大家都替她高兴。 赵三歇了会儿,才再拎起食盒朝半山去。徐寿则取了自己的食盒回了自己的役舍用饭。 边吃边想,一眨眼,杨姬就来了有小半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姑娘先前还曾忧虑过自己的将来,他还曾开导过她。现在看来,是无须担忧了。 反倒是他自己……年岁一天一天的增长,即将直面被遣返归家的命运。与其担忧别人,不如多担忧担忧自己。只有两年出头的时间了啊…… 徐寿端起碗,大口的扒饭。 因为那柄绿刃——杨五给那柄刀取名绿刃,冲昕觉得十分贴切,因为绿刃的缘故,杨五在冲昕的藏书室里特意的搜寻了一番。找了几本关于法宝炼化问题的书籍,和其他一些跟神识有关的书籍。 冲昕以为她没有神识,才以两人的血液相融以自己的神识助她炼化。可事实上,她有。 除了灵魂的转世投胎这件事,神识就是她最大的秘密了。她小心的掩藏,在能合理的解释,使别人能接受之前,她不打算暴露。在这里,她太过弱小,这么一点点不具有攻击性的能力,隐藏起来,对她才更有利。 遗憾的是,炼化法宝这件事,除了需要神识,还需要灵力。她翻了几本书,仔细查阅后确认,炼化法宝这件事,她的确无能为力。法宝这种东西,本来也不是为了给凡人使用才制造出来的。 但她在另一本书中看到了感兴趣的东西——灵兽契约。她以前在别的书里也翻到过,她其实在这里很是读了不少书,但结果都大同小异——那些功法、术法都与她无缘。谁教她是个不能炼化灵气为灵力的凡人呢。 但她这次看到的灵兽契约,却和之前看到的不同,是一个快速简易的版本,且无需灵力。 听见窗户推开的声音,刚刚在外面玩耍了一通才回来,正趴在廊上舔毛的灰灰抬起头,看见杨五从书房的窗户中探出头来。它自然是看不懂杨五眸中的异色的,“呜呜”的叫了两声,对杨五今天一直躲在书房不出来给它撸毛表示了不满。 “灰灰,进来。”杨五喊了一声。 灰灰起身站了起来,抖了抖毛,自己顶开门进了屋,熟门熟路的向右一拐就进了书房,趴在了杨五脚下。抬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用期待的眼神儿看着杨五——今天可还没吃灵石呢! 杨五的目光柔和起来。 在长天宗,真正相处起来不需要费任何心思,不需要她隐藏和伪装自己的,就只有灰灰了。 她捋了捋灰灰额上那丛银色的毛,在它期盼的小眼神儿中,塞了块灵石到他嘴里。灰灰一脸幸福的嘎嘣嘎嘣将灵石嚼碎咽下肚。睁开眼,天真的小眼神儿看着杨五,期待着接下来的撸毛。 杨五摸摸它的头,没有像往常那样掏出木梳,反而又取出一块灵石。灰灰眼睛都亮了! 幸福来得真是太突然了!灰灰眯起眼睛,把嚼碎的第二块灵石也吞下肚,消化灵力,舒服得简直不想动弹。 杨五却取出一柄匕首,照着那本摊开的书上的图案,在自己的手心上划出一组符号。那其实是一套符文,若叫精通符、阵的冲禹看到,必会称赞一声构思精巧。 血一滴滴的掉落在地板上。灰灰原本懒懒的,嗅到了血腥味倏地睁开眼睛,警惕的看了看。但屋中并无异样,柔弱的小雌性并没有受到任何的攻击,血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而且她似乎也并没有恐惧或痛苦。它看了一会儿,确认无事,又趴下去闭上了眼睛。 那只淌着血的手掌却按在了他两眼之间。灰灰睁开眼,就对了个斗鸡眼儿。 这时候,它听见了小雌性说话。这个声音它熟悉,但这一次她不是用嘴巴,而是用神识与它沟通。灰灰有点惊奇的抬眼看她。 【灰灰,做我的灵兽,你……可愿意?】她说。 那本书是手写本,像是什么人的专题笔记,主要记录的就是关于神识的。这个灵兽契约是其中几页附带的。 笔记主人解释道,这个契约并非驭兽契约,而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契约。结约后,主人和灵兽之间互有约束力,不能伤害彼此,否则会受契约反噬。且若灵兽修为强于了主人,则契约可能会被其抹消。 不需要灵力,只需要借助符术和神识……这还是杨五来到长天宗后第一次发现有她能施行的术法。她怎么能不试一试。 将手心的符文以自己的血刻印在灰灰头颅上,她以神识询问灰灰的意愿。这份契约,是必得灵兽自己同意放才能生效。而灵兽若能明白“同意”、“不同意”的区别,则必须具有一定的灵智才行。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一看便知道,这其实是一份为高等灵兽准备的契约。 杨五对这个世界还缺乏很多的常识。只是很巧,冲昕送给她的疾风狼,是十分珍奇的高等灵兽。恰好可以使用这个灵契。 灰灰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按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的腕子,懵懂天真的眨了眨。 就在杨五都以为这次尝试结契已经失败了的时候,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男童稚气的声音,说:【每天两块灵石!】 杨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讶的看着灰灰。她的确感到灰灰非常通人性,她与它说话,它似乎都能懂。但她没想到,它竟然可以与她以语言沟通。但她很快就发现,那其实并非语言。尚未结成的灵契暂时沟通了她和它的神识,使得他们能够心意相通。比较起来,更接近于心电感应。 惊讶过后,她才反应过来它的诉求,它想要……每天吃两块灵石!这个家伙……杨五无语。 【每天一块,每个月额外给你两块。】她坐地还价。 【太少了!每天一块,每三天加一块!】灰灰哼唧唧,【你这么弱小,要跟人打起来,全得靠我呢!】 杨五:【……】 【每天一块,每五天给你加一块,逢五逢十。】看着这家伙开始晃尾巴,她慢悠悠的道,【快点决定,我血流太多了,快不行了,给你考虑的时间,不行就算了,驭兽环也挺好……五,四,三,二,一……】 “零”还没出口,灰灰稚嫩的童音已经急慌慌的道:【好啦!我愿意!我愿意!】一个月三十六块灵石,他自觉赚到了。怎么都比一天只一块,还要带驭兽环好吧。 随着它的“我愿意”三个字出口,杨五在那一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穿透手掌心的符文渗入到灰灰体内。同时也有什么东西从灰灰身上穿过符文渗入她的体内。待那种感觉消失,她放开手掌。手心里的血迹已经全然消失,只剩下伤口还在绽开。而灰灰的额头毛发上也一丝血迹都无。 灵契,已经结成了。 【好了,契成了。】稚气未脱的男童声音道。【说好的啊,逢五逢十要加一块灵石,可不能耍赖啊!】 它,哦不,是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杨五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额头,但他们之间依然可以以神识沟通。这是灵兽和契主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 杨五长长吁了口气,蹲下身,捋了捋灰灰头顶那丛银色的毛。 这天杨五打坐自观,进入自己的祖窍,赫然发现祖窍里又有了光! 她站在黑暗中,看着就在她眼前幽幽的发着淡绿色荧光的狼形图腾,嘴角含笑。那光非常微弱,无法照亮黑暗,也看不见头顶黯淡的星子。几寸之外,就是漆黑了。 但,这微弱的光让她相信,一窍不通,决不是一条死路。 她尝试和灰灰做试验。祖窍里幽绿的狼形图腾,会随着她与灰灰之间的距离的拉远而黯淡。他们之间的神识联系亦如此。 【因为你太弱了啊。】灰灰那个小童音臭屁的说。【我听说过的灵契都很强的,从没见过这么弱的。哎,这两天出去玩见着几个老朋友,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们说啊,我跟个凡人结了契……】 居然被一头畜生看不起了。杨五淡定的掏出一包灵石,在狼族小子面前铺开,慢条斯理的一枚一枚的数,待数清了数量,又慢条斯理的装回锦囊,收进了乾坤袋里。仿佛根本没看见自家的狼孩子流了一地的哈喇子。 灰灰:【……】喂! 【对了,你倒是把驭兽环给我去了啊。】灰灰忿忿的说。驭兽环内有符文,强行压制这些没有结契的灵兽,令其服从命令。还有效果类似雷击的惩罚功能。对于灵兽来说,并不是那么舒服。 杨五却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你结契的事。摘下来的话,别的人会起疑心的。有没有旁的方法能让你舒服一点?】 【那你把驭兽环里面的符文划掉试试看。】灰灰出主意。 杨五帮它摘下驭兽环,果然兽环内侧镂刻着许多复杂的符文。她取出匕首,试图破坏那些符号,却徒劳无功。符文自身便会吸附灵力,不是凡兵能破坏的了的。 灰灰在一旁看着,着急起来,忽然灵机一动:【用那个!那个!绿色的!】 杨五于是取出绿刃。绿刃乃是双手刀,本来就比寻常的单刀更长更宽,用来干这等事,十分不便。但最后还是成了,几个符文成功的被划花了。 杨五再给灰灰将兽环套在颈上,问:【现在感觉怎样?】 灰灰深深的吸气,闭目片刻,忽然吐出一口狼息,舒服的叹了声:【好了,终于能运转灵力了!可算又能痛快修炼了!】 杨五凝目,问:【你也能修炼?】 【小爷可是疾风狼!】灰灰很臭屁的道。 杨五对于灵兽的修炼一无所知,遂问:【像人那样修炼吗?】 灰灰道:【差不多啦,像又不像。我们又不用打坐,也不用什么功法,像小爷这种高等灵兽,修炼是天生的本能。】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听说有些大妖,也是有很多功法的,超级厉害的!】 【妖?】杨无捕捉到一个名词。 【哼哼,小爷现在虽然给你做了骑兽,但总有一天也会成为超级厉害的大妖的。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杨无诧异:【怎么你竟然是妖怪吗?】她想起了在杨家时的那场旱灾,据说就是妖物躲在水源里修炼造成的。 【妖就是妖。】灰灰不满的道,【什么“妖怪”、“妖物”还不都是你们人修欺负修为不行的小妖才这么叫的吗?真的要是南北妖王站在跟前,你看他们谁敢叫一声“妖怪”试试?哼!】 杨五再一次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很不够,很多也许是常识的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是一片空白。她掏出木梳,边给灰灰梳毛,边道:【妖到底是什么?就是灵兽吗?】 灰灰叫她撸毛撸得舒服,懒懒的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我是凡人嘛,上哪知道这些去。】 倒也是,他的主人肉骨凡胎,只是凡人,连修士都不是。灰灰就打叠起精神,给杨五讲了起来。 【灵兽啊,当然是妖了。但妖不全是灵兽。有些普通野兽,逢着了机缘,也是能修炼成妖的。总之呢,兽类修炼便是妖,草木修炼便是精。妖称妖族,精称灵族。】灰灰道。 杨五好奇:【那你也是妖,你……能变成人的样子吗?】 【哼,小爷还年轻呢,我才二十九岁而已。我们疾风狼一族,一般修炼两三个甲子就可以化形了。不像有些蠢笨的灵兽,不修炼个三五百年化不出形来。】 【两三个甲子啊……】杨五轻叹,【那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你化形了。】 灰灰沉默了一会儿,【啧】了一声,翻过来把肚皮露出来给杨五:【有什么好看的,不就那样吗。】 杨五微笑,胡撸了胡撸灰灰的肚皮。 第38章 038 冲昕注意到,杨五最近的心情非常好。 洗浴的时候, 能听到她在净房里哼唱小曲。都是些从来没听过的曲调, 却有着奇怪的旋律和节奏。她的嗓音在水汽氤氲的汤室里听起来格外的柔润, 扰得他没法静下心来看书。 他莫名有些躁。倒不说是心烦, 只是……心里静不下来。 自从她来了,他就变了,他想。他从小就在师兄师姐们的指点之下修炼。最初那几年, 是掌门师兄亲自带他, 对他要求非常严格。他几乎没有玩的时间, 要么研读卷帙浩繁的经籍书文, 要不然一整日一整日的打坐修炼。 他的身周,总是很静。他的内心,也一直很静。大道漫漫, 没有一颗足够宁静,足够坚毅的心,又如何能走到终点。 即便是这两年,为三昧螭火折磨,他的内心都始终未曾动摇过。这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点点磨难, 是上天在打磨他。他的肉身虽然经历着痛苦折磨, 他的内心始终平静如湖面。 杨五却像是一滴落入湖面的水珠。因为她, 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第一次, 在修炼之外,有什么能让他注目,值得他停留脚步, 让他心神牵动,无意识的便嘴角含笑。而每当她柔弱无力的手用力攥住他的衣襟,痛得颤抖时,他的心里便说不出的难受。那种难受钝钝的,沉沉的,又让他感到无力。 对她不得不承受的痛楚,无能为力。 冲昕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经卷。盘膝而坐,薄唇轻动,在心里默诵着经文。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她换了支小曲儿……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她在用脚踢水…… 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 她……怎么没声了? 冲昕忍不住放出神识,穿过屏风,透过洞壁,却见杨五背影窈窕,坐在池边,两手规律的画着圈,给自己的身前作着按摩…… 冲昕的神识一触即收,却还是被杨五察觉到了。她嘴角微翘,忽然扬声道:“道君——” 耳畔立刻响起冲昕的声音:“何事?” “要不要一起洗?”她问。 洞室里静默了片刻,她的金丹道君才“淡淡的”道:“不用了,我已经洗过了。” 杨五忍住了笑,出浴披衣。 冲昕已经在帐中等她了,目光在她被水汽蒸得芙蓉般娇艳的脸颊上打了个转,并没有抱怨她洗浴的时间一次长过一次。 她的宿处虽然洗浴也很方便,但终究比不上他这里。她是这么喜欢洗澡、爱洁的一个女子,想来,定是很喜欢他的汤池吧……冲昕看着她进帐,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翘起。 杨五放下帐子,转身就扑进冲昕怀里。让他给她弄干湿发,让他给她通头发。 冲昕有些微恼。 他其实已经有所察觉,杨五试图在帐中支配他,一点点的试探着他。他更恼的是,偏她这样,他却拒绝不了。她让他做的,都是他喜欢做的事。 是的,他喜欢将她拥在怀中,用象牙梳篦将她鸦青的发丝从发根梳到发梢,让柔滑的青丝从他指间滑过。他喜欢嗅她发间的香气,喜欢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让她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似的身体靠在他身上。 每当此时,她就总是淘气。小手揣到他衣襟里,或者在他脖颈上吮出红痕,总是让他气恼又无奈。 正想着不能这样惯着她,无法无天了……那温热的小舌就伸进他的耳朵里。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道君手一抖,象牙梳篦掉落在丝褥间…… 谁能想到,金丹的道君在自己的帐中会被个凡女整治得气息紊乱,难以自已。 “五儿……”冲昕吸了两口气,手插进杨五的发丝中,强自道,“别闹了……” 杨五从他颈间抬起头,舔舔嘴唇:“道君不喜欢吗?”她的眸中闪过笑意。 又来了!冲昕羞恼起来。 三四个月前,她对他的态度忽然就变了。一改最初的拘谨,虽然依然话不多,很安静,却好似突然少了一分敬畏,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戏谑。你若正眼看她,她依然是安静恭谨的。但一旦入了帐,他便觉得她眼里的笑意,好似主人逗弄猫儿,又好似大人欺负小孩。 莫名的,让他觉得又羞又恼。可偏偏……拿她没办法。 在这一方小天地里,他们不是道君和凡人,只是男人和女人。他的女人这样顽皮淘气,他能怎么办呢。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闺房之乐吗? 看着杨五还要淘气,他无奈只好将她按在自己肩头,紧紧的箍住了她。杨五见他恼了,这才老实下来,安静的趴在他身上。 她的青丝迤逦在他胸膛,他轻抚上去,柔滑如缎,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他鼻端。她这样柔顺乖巧的趴在他身上,让他身体躁动,心却安宁。 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道君……”她忽然抬头。 “嗯?” “不闹了。”她亲亲他的唇,眼睛弯弯,“做正事吧……” 其实……再闹闹,也不是不可以。冲昕道君以多年修炼出来的坚毅心性,放开了杨五。却忽然想起来问:“五儿!” “嗯?” “你怎么这么会闹人?哪里学的?”他的话音中隐隐带着质问。 杨五笑了笑。 “冲禹真人那里……”她面不改色的甩锅,“我在真人的藏书室里看到一本书,叫……嗯……对了,叫《闺阁经》。里面很多有趣的图画呢!” 冲昕:“……!” 冲禹师兄性情喜乐平和,痴迷于丹道、符道,女色上向来淡泊,没想到……原来也有这种枕边书? 怎么他小时候就没在师兄的藏书室里翻到过这种书?他最初的枕边书还是趁着掌门师兄闭关,冲禹师兄看管他不严的时候,偷偷飞到宗门外的城池里玩耍时偶然买到的…… 冲昕恍恍惚惚的想着,正欲起身,却被她按住。杨五撑着他,直接坐了下去。他的呼吸陡然中断了一拍! 青绡帐外,白玉瑞兽炉中袅袅烟气,渐淡,消失。洞室中异常的安静。 过了片刻,响起杨五疑惑的声音:“道君?” “嗯?” “怎地还不开始?” “……”炼阳峰主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等会儿……” …… …… 每次都是这样,不管他心中翻滚过什么绮念,只要看到她为三昧螭火折磨,疼痛呻吟的样子,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冲昕叹了口气,抱着她走进帐中。她刚刚浸过冰寒池,热度渐渐退了。他盘膝坐下,将她抱在怀里。 热度虽然退了不少,她的身体依然热腾腾的。他一直将她抱在怀里,合上双目,入了静。 她在四更天的时候醒来。他立时便睁开眼睛,问:“饿了?” 杨五软软的靠在他肩头,的确很饿,却闭着眼睛说:“……想看星星,和树。” 他知道她喜欢看星星。夏夜里,她常常一张藤椅,一壶灵茶,能看许久。天冷了,她不像修士那样抗寒,便少在夜里观望星辰了。 但她还说,看树。他的嘴角就微微翘起。她喜欢他的树,她喜欢他的世界。正巧,他的世界里也有她喜欢的星星。 他抱着她,起身。起身,便已经身在茫茫草原,星河之下。 他的树在星光下摇曳枝丫,粉色的花瓣如雪纷落,飞到了她的唇上。她睁开了眼,看到星河,便喟叹一声。 他低头,咬住她唇上那片花瓣,抬头看她。他眉眼如画,目光温柔,嘴角带着笑意,唇间噙着一片粉色花瓣。杨五也没能移开目光。 唉,世间美色,总是这样惑人,男人、女人……都一样。 他催生了琼果,送到她嘴边。她自己张开嘴,轻轻的咬住,慢慢的咀嚼,吞咽。若有红色的汁液顺着唇角淌下,他便低下头,凑过去帮她舔净。 杨五靠自己的力气吃掉了一颗琼果。然后,眼巴巴的看着他。 冲昕却摇了摇头,道:“你不能一次吃太多。” 杨五有些失望。她以凡人之躯,能承受容纳三昧螭火,是因为天赋体质。但她这两三个月以来,身体的变化,却只能是因为琼果。 冲昕轻轻擦去她唇角的最后一点殷红果渍。他知道她已经意识到了。 琼果能稳固丹田,拓宽经脉,淬炼肉身。他每年只对外放出不到五十颗,每一颗都价格昂贵。修士们更看重的是前两项效用,喂给杨五吃,却只有最后一个效用能起效。她的体质的确越来越好了,通透纯净,除了没有灵力之外,已经接近炼气期的修士。 若以凡人的眼光来看,她的肉身几乎已经可以算是脱胎换骨了。 只可惜,开不了灵窍。 冲昕轻叹。抬头,望着满树的花。 从他开辟这小世界那日起,这棵树便在这里,他第一眼看到,便知道这是琼果树。 可那些琼果不是真正的琼果,是他催生出来的。他隐约觉得,真正的琼果效力应该不仅仅是这一点儿。真正的琼果,能不能让生为凡人的她,开启灵窍,可以修炼呢? 他是这世界的主人,他能感受到在琼果树里,缓慢生长的生命。一颗真正的琼果若要结成果实并成熟,他隐约觉察到,大约……需要等上近千年才行。 杨五,是没法等待的。 他只能遗憾轻叹。 低头,却发现她还没有睡去。琼果改善了她的体质,她对螭火的抗性越来越强了。 “不一样。”她忽然说。 她发现了。 “是的。”他说。 星辰的排列不一样。 “这里,”她问,“是外面吗?” “不是。”他说,“这里是我的世界。除了我,你是第一个进入的人。” 杨五凝视他片刻,轻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是如此的聪慧啊。她发现了琼果的好处,便总想进来这里。她意识到这里是他的秘密,便表白自己会守口如瓶。 她的聪慧并不会给他带来威胁,反而让他微微的感到心疼。她无力的事情太多,她惧怕的东西也太多。她知道什么时候对他撒娇淘气,亦知道什么时候柔顺低头。 因为,她是如此的弱小. 但这份聪慧亦让他感到欣慰。因为聪慧,她遇到事,便知该如何应对,知道如何寻求对自己有利的境况,亦不会令自己陷入危险。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哄她:“睡吧。” 她却呢喃:“睡不着呢……” 他于是陪着她看星辰明灭,听草浪翻涌。 她说:“这里太空了。” 他困惑:“不喜欢吗?” “喜欢。”她说,“但是太空了,让人心里荒凉。” “有山就好了。”她伸出手指,指着远处与黑夜相交的地平线。“远远的,看山影,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 “还有湖。”她又指着身边的大地,“这么漂亮的树,要生在湖边,临水照影,多美……” 她絮絮的描述,像描述一幅喜欢的画。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慢慢睡着了。 却在大地的震动中醒来。 她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太阳。朝阳的金光刹那铺满大地,那个男人站在晨曦中,负手而立。 他眺望远方。随着他手掌抬起,地面震动,地平线处有黑影升起。山峰随着他的手掌缓缓翻动,塑造出美丽雄伟的形状。 他的手掌翻下,缓缓划过。离她不过丈远的大地开裂,缓缓向远处退去。又有从潺潺而至奔腾的水流声响起。到地缝被填满,巨大的月牙形湖泊形成。琼果树开得糜盛,临水照影。 一如她所描述。 她背靠着琼果树,眯起眼睛,看这世界在晨曦中翻覆,看那年轻的男人转身,在金光中对她微笑。 “喜欢吗?”他问。 她含笑,答道:“喜欢啊。” 他扶她起身,牵着她的手,看山,看湖,看树。 他则看她眉眼间绽开的笑意。 你想要山,我便为你开山。 你想要湖,我便为你辟湖。 我的世界,可以为你改颜换面,天翻地覆,只为了“你喜欢”三个字。 而我,喜欢你喜欢。 更喜欢你欢喜。 这,是不是就是……喜欢? 第39章 039 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旃云峰的周霁奉师命来接杨五。 他亲眼看着长天宗弟子们的偶像、那位十七岁就结成金丹的不世天才冲昕道君, 亲手给杨姬系好斗篷的带子, 还给她拉上了风帽。 两个月不见, 杨姬肤色养白了许多, 眉目清丽,眸光灵动。嘴角带着笑意,神色间跃跃欲试, 似乎想做些什么, 却被炼阳峰主冷冷的瞪了一眼, 低头抿着嘴笑。 周霁从前听过数次冲昕的道君释疑。讲坛上的那人, 从来都是高高的、远远的,说话待人总是淡淡,令人无端就心生敬畏。周霁还是头一次在冲昕道君的脸上看到这种无奈的神情。 像是恼她的淘气, 又不知拿她怎么办。 周霁记得前两次他送杨五回来,道君都还未曾这样过。他的目光不由在那侧身对着他的女子身上打了个转。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深得道君宠爱了吗? 就在此时,冲昕的目光投过来,如霜如电。周霁心头一凛, 立刻将视线转向旁边去。耳边听着道君嘱咐杨姬:“听师兄的, 好好调理身体。” 那女子温柔顺从的道:“知道了。” “周兄。”杨五唤道。见周霁转头, 杨五道:“我们走吧。” 周霁朝冲昕抱拳躬身, 冲昕淡淡道:“有劳师侄了。”周霁不敢抬头,道了声“不敢”,便祭出飞剑, 缓缓升空。 待飞离了炼阳峰,他才敢去打量杨五。她穿着华丽的衣裙,不便骑乘,侧坐在疾风狼背上。火红的斗篷,衬得她的脸白皙如玉。周霁其实很喜欢从前她肤色如蜜的模样,可能是他品味与众不同,总觉得那样的她,另有一番独特的风情。 但……如今肤白如玉的杨姬,亦叫人移不开眼。 杨五的目光忽然投过来。 周霁竟慌乱了一瞬,随即镇定,笑道:“杨姬的坐骑莫不是疾风狼?” 杨五笑道:“正是。他叫灰灰。” 周霁道:“好几年前便听说驭兽司那里得了头疾风狼的幼崽,莫非便是这一只?” 他明知故问。疾风狼难得,驭兽司派出去采买的人偶然才得到这么一只幼崽。因为还要驯化,虚泽道君和虚澜道君当即便都表示要预订。因为难得,两人都不愿意相让。师兄弟们闲得无聊时,还拿这个事来说嘴,赌最后这只疾风狼会落在哪位道君手里。 谁知道最后果然落入了一位道君手里,却是年仅二十的冲昕道君。听说虚泽道君和虚澜道君当时知道,相顾哑然。虽然都是道君,论辈分,他们是晚辈,不好和师叔争,论年龄,他们又都是活了百多岁的老家伙,没脸和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抢。最能保存体面的方式便是微笑相让,至于是否暗里磨牙,就不得而知了。 前阵子更是有师姐妹悄悄相传,道是那只疾风狼,冲昕道君抢了去,竟是给一个凡女当了坐骑。许多人不知道凡女的身份,周霁却一听说这传言,就知道说的是杨姬。 那时候他微感怅然。却又想,她不过一个凡女,若是得了师叔宠爱,于她,才是更好。 后来偶然听一个领了巡山执事的熟识的师弟说,曾在晨光初露时见过那凡女骑着威风凛凛的疾风狼在山间驰骋。那个时间,宗门弟子都在做早课,山间清净通畅,顶多会遇到一两队巡山执事而已。正适合疾风狼撒了欢的疾驰玩耍。 心里明明还在因她得了师叔宠爱而替她高兴,听到这事,却忍不住弃了早课不做,初阳升起时便踩着飞剑在能看见炼阳峰的地方盘桓。果然看到了她。 晨光中,她的眉间像笼了一层光。明明是柔弱的凡女,骑在一头凶猛的巨狼背上,却顾盼神飞,丝毫不曾为这凶猛灵兽的气势压倒。 他偷偷的瞧了她几次,远远的。最终还是收拾了自己的心绪,朝夕功课,勤练不辍。他毕竟不是那等来自凡人之家的懵懂少年,他出身修道世家,如今家世眼见没落,正需要他这样的后辈子弟勤奋修炼,强大起来,以支撑家族门庭。 更何况,她……是那个冲昕道君的人。 他面上虽带着和煦微笑,与她看似轻松的闲谈,眼神却骗不了人。杨五曾有过爱人,亦有过丈夫,死的时候,连儿子都比周霁年纪还大,现在更是与冲昕这样的年轻男人日夜周旋,怎么可能看不出周霁那一点点隐藏的心绪。 但周霁比冲昕还要更年轻。冲昕算是青年,周霁甚至只是个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杨五甚至觉得这种少年情怀,十分的美好有趣。毕竟,当她看这件事的时候,是站在一个养过儿子的母亲的立场上。 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是那样的优秀强壮,令他的父亲骄傲又欢喜。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儿子准备进入家族学院学习时,那个男人是如何用心的在那些依附于家族的下级贵族送来的子弟中为他甄选同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实在毒辣。他选出来的那些少年,个个优秀,围绕在他们儿子的身边,将来会是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 他的种族,三十岁才算成年。所以,她死的时候,他们的儿子还没有成年。她想起他来,会伤感,却不会担忧。他是他父亲一心期盼的优秀继承人,在那个男人的呵护和引导下,他一定能成长为了不起的男人。 他的父亲野心勃勃,志向浩大。对这种有野心的男人来说,优秀的继承人,非常重要。等他成长起来,一定能成为他父亲的左膀右臂,助他实现野心吧? 雪下得不算大,飘飘零零的。 疾风狼的速度很快,虽然这只是一只幼狼。周霁须得全力驱使长剑,才能稳定的与杨五同速。 她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会望着飞雪出神?她的神情中有淡淡的忧伤,沉凝在眉间。这让她看上去不像一个少女,倒有些像那些活过了一两个甲子的师姐们。 可她只有十六岁,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忧愁呢? 难道是道君……不,他想起出发前冲昕看杨五的目光,否定了这个猜想。他猜想不出她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一份忧伤凝在眉间。 她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却裹着昂贵的赤狐皮的斗篷,以疾风狼为坐骑,腰间悬着代表一峰之主的紫玉佩,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取。虚泽道君的爱女,待遇也不过就是如此了,甚至连这头疾风狼,都还没抢过她。她,到底为什么还会不快乐呢…… 雪由小而大,到了傍晚的时候,已经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冲昕站在洞府外的高崖边眺望,许多山峰已经渐渐覆上一层白色。再下一个晚上,等到明天,宗门就会变成银色的世界。这其实是由于护山大阵的缘故,虹罩影响了气候,使得夏季持续的时间更久。秋日被压缩得很短,冷气流便迅速的凝结,一入冬,便大雪纷飞,处处洁白。 那时候,宗门便恍如仙境,很美。然而更美的,却是夜深人静,月挂高空时的夜景。她一定会很喜欢。 旃云峰顶终日云雾缭绕,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雾气都会更重。她在师兄那里,一定是什么都看不到。等她回来吧,等她回来,他带她去看夜雪。 对了,还有乐于峰西边的山里那些小瀑布。这种时候,那些瀑布都会冻住,成为冰瀑。先用烈火术将冰瀑融掉,再牵引瀑布水流斜流,然后用炎冰术令水流急速冻住……就可以坐在瀑布顶上,从瀑顶一路滑到下面。他少年时常常这样偷偷的玩耍,后来被冲禹师兄发现,师兄还跟他一同玩耍过几次,只不敢叫掌门师兄知道。 掌门师兄倒不会责备他。只是他对他的期望太高了,总是希望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修炼中去……师兄闭关冲境已经两年,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但冲琳师姐折了寿数为师兄卜算,算出师兄有惊无险,倒是不怕。只希望师兄能尽早破境,更进一层。 放下对师兄的担忧,他抬头看看越来越大的雪。想到杨五那么爱玩,喜欢速度和刺激,一定会很喜欢那个冰川滑梯。 他的唇边,不禁有了笑意。 待等到第三天,杨五还没有回来,冲昕如上次一般,遣了徐寿过去探看。徐寿带回来的回话亦如上次,杨姬无事,多调理几天,于她有益。既然如此,他就不担心了。把杨五交给师兄,他是放心的。 他却不知道,这一次,冲禹遇到了个麻烦。 “怎、怎么会这样?!”看到重新长大的杨五,冲禹真人彻底傻了眼。 杨五揉揉还隐隐发疼的身体,看冲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约略猜到了几分。取出一面靶镜照了照……果然!前两次她重新长大后,面貌就略有变化,却细微到除了她自己,别人都很难察觉。这一次,这变化终于大到不能叫人无视的程度了。 杨五放下靶镜,看冲禹一脸不能理解的懵圈,便把自己那个“地基和盖楼”的理论说给了他。 冲禹其实是个技术型学霸,他除了修为达到了元婴境界,还极为擅长丹道、符道,因此才能在宗门里同时兼领丹药、符箓二司的掌司之职。杨五这个地基和盖楼的理论并非他想不到,而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盲区。 他自小就入了宗门,一路修炼至元婴境,历时了三百多年。他的人生虽然漫长,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闭关、悟道、修炼、炼丹和钻研符箓阵法之上。当年他筑基圆满,按照宗门规矩,就该出去历练,以强化心境了。别人都出门了,只有他还在自己的小院里宅着。最后还是他的师尊实在看不下去,一脚把他踢了出去,他才不情不愿的出门游历了十年。一回到宗门就立刻结丹了。 结丹成为金丹道君,便分得了一座峰头,有了自己的洞府。不用天天在师父眼皮子底下了,他乐得没人管,天天宅在洞府里,不是炼丹,就是画符。 丹也好,符也好,包括傀儡、机关和其他一些,虽然也都被认为是道法分支、辅助,却终究不是最最正的那条大道。修炼己身,才是真正的大道正途。 待他到了金丹圆满境,自己也万料不到,堂堂一个金丹道君,竟被师尊亲自杀过来,拎着领子又扔出了宗门!委委屈屈的,又出门历练了三十年,这一次倒以“丹、符双绝”在外面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待他回到宗门,闭关了一次,便冲境成功,碎丹成婴,成为了元婴真人。 他后来一直记着,他的庆贺大典之后,喝醉了的师傅握着他的手臂说:“你呀,你呀!你和琳儿天资如此之好,偏偏心都不在大道。到现在都不能替为师解忧。罢了,罢了,好在还有祁儿。这些累事、俗事只得交与他了。你以后切切要听你师兄的话,务要以宗门为重……以后我若不在了,你切莫为了小道,误了正途……” 那时候他牙痛的想,有师父他老人家这种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在,时时盯着他,提点他,抽打他,他哪敢误了正途啊。以他的宅蹲属性,搞不好以后会成为长天宗第一个被师父拎着领子扔出宗门被逼着去历练的元婴真人呢! 他那时一点也不担心未来,因为未来是如此的漫长。 他实在想不到,他离元婴圆满境还这么远呢,师父就先离他而去了。再没人会踢他出宗门,强迫他出门历练了。 他将自己关在洞府里好几年。 他一直以为自己活了百多岁,历练中也见了许多,已经看淡了生死,只是还没到要去堪破生死关的时候。却不料师父的陨落,竟令他如失魂魄。 这才明白,因为自小离家入宗门,虽然父母过世之时亦曾侍奉床前,全了人伦。内心中,却并未特别的难过。原来是因为,百多年里,早已经把师尊视作了真正的家人。师尊的陨落,于他才是真正的断尘缘、面生死。 他闭关数年,出关之时,便堪破了生死关。 破情关,堪生死。他做到了一半,相当于一只脚迈入了还虚境。 而后丹药司掌司师叔破境,升为长老。符箓司掌司师叔兵解陨落。掌门师兄要他挑起丹药、符箓二司。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喜欢这些俗务,本想拒绝。 师兄却道:“师父当年与我道,他日你需要臂膀,冲禹可倚靠。” 冲禹活了百多岁的人,也没抗住这一句,生生让师兄给催红了眼圈。 及至叫师兄哄着套上了丹药司、符箓司两道大枷,才知道这些俗务有多么的拖累修炼。怪不得丹药司掌司师叔一破境,立刻急惶惶的丢下了这一摊子,躲到宗门禁地里去了。 再回头看师兄,撑着整个长天宗“四大仙宗之首”的名声,不知道多少俗务缠身,竟能修炼至元婴圆满境,真真是……不容易。 WwW.lwxs520.Com第40章 040乐文小说网 可师兄到底比他年龄大了太多。他被师父收为亲传时,师兄都已经是金丹。被俗务拖累, 师兄一直熬到了寿数大限, 实在无法, 才将宗门一些机密向他和冲琳和盘托出, 将冲昕交托给他二人,专心修炼冲境。 师兄所剩时间不多,已经逼近大限。冲禹满心惭愧, 一心想助他破境。他翻遍宗门典籍, 想要炼出“破境丹”来。 “破境丹”其实是一种笼统的说法, 实则按照所需等级不同, 分了好几种。最最常见的,便是筑基丹。现在的修真界,亦有许多修士会在冲击金丹、元婴境界时服用相应的破境丹。只是长天宗十分不提倡。 而元婴境冲还虚境的破境丹, 在最近几千年的历史中,已经成为了传说。冲禹找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残方,试验了许多次,都不能成功。他失意之下向师兄透露了口风,师兄沉吟了一阵后, 去了宗门禁地。再回来, 便给了他一张精妙到令人赞叹的丹方。 只是那丹方极其古老, 许多材料、药草现在都已经寻不到了。冲禹花了极大的精力, 重修了丹方。一众师兄弟乃至师侄们,亦各自出力,贡献了许多珍贵的材料、药草。最后, 只差三昧螭火。 没想到最后寻到三昧螭火的人,是才将将结丹的冲昕。那孩子身世有异,一路炼气、筑基、结丹,速度飞快,才不过十七岁,便是金丹道君。但在冲禹眼里,却还是个毛孩子。这孩子却一声不响的离开宗门为掌门师兄寻到了三昧螭火。 那三昧螭火为一个邪修所有。那邪修一时收服不了螭火,便将其圈禁起来,企图慢慢消耗炼化。 冲昕杀入那人洞府,虽最终一剑挑了邪修,却也为邪修的魔刀所伤。伤口上裹上了戾气与恶灵,已经不是寻常丹药可以救治。须得闭关静养,将其炼化才能收敛伤口。 结果冲昕那孩子不管不顾,带着伤去收三昧螭火。虽然最终成功收服,却被那火精以一簇分身入体。 有了三昧螭火,冲禹日夜浸在丹房中,终于炼出了传说中的破元婴境冲还虚境可用的破境丹。他把丹药送到证道峰,亲眼看着师兄闭洞封府。才腾出手来收拾冲昕这一摊子。说是螭火“毒”,其实不是毒,这种情况是丹药解决不了的。 他翻阅无数典籍,终于找出了救治的方法。他借了冲琳的山河盘,奔波近两年,终于寻到一个一窍不通的纯阴之体。 而冲昕,自小在他膝下长大,自是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师兄的深宅属性。对师兄为自己奔波受累之事,便格外的感激。对师兄在丹、符二道上的造诣,更是深信不疑。 所以无论是冲昕,还是冲禹自己,都没想到,这位几乎无所不知的技术宅,也有知识盲区。 皆因冲禹从小就入了宗门,便是后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历练,也都是要么行走于各大仙门的大城池,要么探寻秘境禁地。他的的确确见过许多,却多是修炼之人和修炼之事。却从来未曾与真正的、食不果腹的凡人深入的打过交道。 是以,他竟想不到这样的凡人,会因为吃不饱饭,而造成身体骨骼的发育不良。 听了杨五十分合情合理的解释,冲禹真人瞠目结舌。 “竟然如此!”他喃喃道。抬眼看到杨五的脸,真是分外的糟心。“这……可为何之前变化不显,这次却如此明显呢?” 照着杨五的理论,那只能是这两个月以来,杨五的体质有了非常大的改善。 杨五便想起了那临水照影的树,粉色的花凋谢,朱色的果实在她眼前催生至成熟。才从枝头落下,便送至她唇边。似乎……比更早前的榨成的汁更有效力。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到那开满花的树时,眼中现出一抹温柔之意。斟酌着告诉冲禹:“大概是长时间服用丹药的缘故吧……道君也曾给我吃过一些东西的……” 杨五从还没到长天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服用他的丹药了,冲昕给她吃了什么东西,能比他的丹药更快更有效的改善她的体质?冲禹略一思索,就瞪大眼睛:“昕儿……那小子,给你吃了琼果?” 杨五眸光闪动,承认道:“是朱红色的果子。”顿了顿,似无意的道:“花是粉色的,很漂亮……” 此话一出,冲禹眼睛瞪的像铜铃,道:“他、他竟让放你进他的小乾坤?” 琼果树世间只有一棵,就在冲昕的乾坤小世界里。他每每都是直接拿出成熟的果实,就连冲禹都没见过琼果的花是什么样子。杨五却能随口说出花的颜色,就只有一个可能——她进入过冲昕的乾坤小世界。 这小子! 冲禹心底酸溜溜的。虽然不是什么非要死守的绝世机密,但也不能这样随便的就让一个凡女知道啊。还随随便便就让她进去……哼,他这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的亲师兄都还没进去过呢! 修炼之人,多少都有些自己的隐秘,也都很有自觉恪守底线不去窥视旁人的隐秘,除非是有所企图。冲禹与冲昕感情深厚,他若是提出要求,冲昕必会准他进入。 但冲昕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大有来历。此时他尚懵懂,若趁此时窥视他隐秘,怕将来……会被他看成是冒犯。故此,掌门师兄强将他的好奇心压了下去,不许他胡来。 杨五闻言,趁机反问:“什么是小乾坤?”睁着眼睛,纯然一派孩童般的好奇。 冲禹一拂袍袖,没好气的道:“不关你事,少乱打听。” 杨五心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那个奇异的世界,一看就大有问题。作为弱者,“被”透露了强者看似不能告诉旁人的隐秘,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现在知道,原来这秘密不止她一个人知道,原来这真的不是什么事关生死的秘密,那种刀悬在头上的感觉,才终于消散了。 她便假作不满的嘟囔道:“不问就不问,乱耍什么脾气……”在冲禹的心里,她是一个八岁的孩童。纵然聪慧些,也始终是孩童。她给自己打起掩护来,便十分方便。 冲禹一噎。 心下老大不痛快,可对个小孩子乱发脾气,又似乎的确很丢脸。他郁闷了半天,气哼哼的道:“不该你问的,别多问。”隔了会儿,又吓唬她道:“不管你在师弟那里看到什么、吃些什么,都不得随意告诉旁人,知道了吗?” 结果杨五点头乖巧的表示“知道了”,冲禹反而心痒难搔,忍不住问:“跟我说说,都看到些什么?” 杨五诧异:“不是不能随意告诉旁人吗?” 冲禹:“……” “也没什么,就是一棵树。”杨五淡定的道,“我夜里饿得胃疼,睁开眼,就看见树了,道君从树上给我摘果子吃。我吃了就睡着了。” 原来这样啊……冲禹有点失望,又找到了点平衡感,总算不那么酸溜溜了。 待要召唤周霁送她回去,却被杨五阻止。“还是不要吧。”她说。 被琼果和小乾坤的事分了神,冲禹差点忘记她脸的事! “这可怎么办?”他糟心的道,“早知道,先用你那原来的脸留个模子,给你做个面具了……现在没有模子,做也做不了……” 学霸就是发生什么事,都想用技术手段解决。杨五无语,道:“交给我吧,就跟道君说,你给我配了新的药,结果没想到我吃了琼果,两下里一合,把我的骨骼都影响了。如何?可有什么不通的地方?” 冲禹眼睛一亮,原来这种事情,还可以靠“说瞎话”这种方法来解决啊!他都忘了!人活太久,果然记性就不行啊! “别叫周师兄送我了。叫他看见我这脸也不太好。方向我认得了,我自己回去就行。”杨五道。 临走的时候,冲禹忽然唤她。杨五坐在灰灰背上回头。冲禹却犹豫一下。 他想起来她适才提到“夜里饿醒……道君……”,有心想问问她和冲昕的事,却终究是开不了这个口。想到她不过还是个孩子,这个事都是自己造的孽,心下很是羞愧。 又注意到她衣着华贵,坐骑珍稀,想来……很得小师弟宠爱,心下稍慰。暗想,若师弟真个喜爱这女娃子,便想办法再调整一下那迎风丹,控制她的年龄外貌,不叫师弟发现。只消再过短短几年,她便能长成个真正的大姑娘了。到时候,他给她炼颗驻颜丹,让她永保娇颜,不至因年老色衰失了宠爱。便可留在师弟身边,在宗门里养老送终了。 至少,这一世,叫她过得好。 遂道:“无事,早些回去吧。”目送着她升空离去。 拒绝去想这一世之后的事。 一队黑衣的巡山执事结着队伍自空中飞掠而过。他们的外貌,都是英武强壮的年轻男子,看起来个个不凡。 巡山执事担着门内警戒、护卫宗门之责,本就和其他执事之位要求不太一样,只拣那修为高的武修担任。剑修就是最典型的武修,因此一队一队的巡山执事,都脚踏剑,衣带翻飞,流星飒踏。 忽而有人道:“哎,看那边!” 一队男弟子都看过去……那边一只银灰巨狼,踏着罡风,眼见着短短片刻就从远处到了眼前,与他们飞行的路线交叉而过。侧坐在狼背上的女子,裹着大红的赤狐皮斗篷,罩着风帽,看不见脸,那背影身形却窈窕动人。 擦肩而过时,那女子忽然转过头来,对执事们微笑致意。赤红风帽下,一张脸孔清艳明丽。 一名执事弟子看得呆了,无意识的就慢了下来……后面的执事弟子亦在呆看,毫无意外的一个接一个的撞在前面的人身上! 这可是在高空中!几个人顿时就倒仰八叉的向下摔落!幸而这些执事弟子都是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几道虹光飞速划过,各自的飞剑都追上了自家的主人。 上面的人笑得肚痛。出了丑的几人面红耳赤,踩着飞剑快速的回归到队里。再去看那骑乘着疾风狼的美人……美人已经远去了。疾风狼的速度,名不虚传的! “看什么看!列好队!丢死人了!”领队气道,“再看也没用!那是炼阳峰主的人!” 杨五坐在灰灰背上,直着朝前飞已经能看到洞府的大门。她拍拍灰灰的脖子,想叫他先回竹舍,冲昕的神识却已经扫了过来。 原来,他的神识可以达到这么远的距离?杨五暗惊。 躲不开,就迎上去吧。灰灰直接飞到了洞府大门外的空地上着陆。果然冲昕已经站在台阶上皱着眉头等她了。 等杨五站定摘下风帽,他已经大步走过来,问道:“脸怎么回事?”适才神识一扫之间,他就已经愕然发现她的脸变得不同了。 “不好看了吗?”杨五两手扶着脸颊。手和脸都白白的,指甲却是淡淡的粉色。 冲昕一噎。待要再问,杨五已经开始解释。 “真人给我配了新的药,哪知道服了之后,骨头就疼。疼完就变成这样了。”她口齿清晰伶俐,讲着早在路上编好的瞎话,“真人问我是不是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我就想起来只吃过琼果。他说定是丹药和琼果的效力撞了,催发了我的骨骼,才变成这样。” “很疼……”杨五开始卖委屈。 冲昕瞬间就被她带偏了,摸上她的脸,低头问:“现在还疼?” “现在不疼了,当时很疼。骨头疼。”杨五抱住他。 冲昕将她搂在怀里,拍了拍她,安慰道:“师兄的丹药,一向好使,不疼了就应该没事了。”说着,还亲了亲她的额头。 杨五偎在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胸膛,藏起了自己嘴角的笑意。 年轻男人啊……真好哄。 这一晚冲昕召唤了她,却并未令她侍寝。 他御着飞剑,带着她,熟稔的避开了夜间的巡山执事,悄悄的飞到了乐于峰附近山间的冰川瀑布。 冰雪反射着月光,夜间也十分明亮。杨五无语的看着冲昕融了那冰川瀑布,牵引着流水,最后……造出了巨大的冰川滑道。 想到这号称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小时候就是这样避开众人,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孤单玩耍……杨五就满心柔软。罢了,他既然想胡闹,她就陪陪他吧。他一定是一个人太久了…… 而冲昕,看着杨五几次从瀑顶欢叫着滑下来,开心的眉眼和冻得通红的脸颊,心想,她果然是个爱玩耍的丫头。她并非修士,不像他们那样一天中至少一半的时间都用于修炼。天天圈在炼阳峰上,一定很寂寞。他想,他应该多带她出来玩玩…… 这天杨五没有侍寝,也歇在了冲昕的寝卧里。虽免不了耳鬓厮磨的亲热,冲昕却始终不对她真的做什么。 杨五在他怀里,清楚的感受到他作为男人的躁动,更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克制。她莫名的眼眶有些红。 冲昕不知她为何落泪,只能一直亲吻她的脸颊和泪珠,低声问她,她却摇头不说,只将脸埋在他肩上。 最后,她压在他身上沉沉睡去。他轻轻的放她躺好,拉上羽被。却撑着头在幽暗中看她……她一时的情绪过去,眉间已经舒展。闭目安睡的样子,让人觉得心里很静。 他看着她,觉得自己可以看很久。 不会厌。 第41章 041 杨五醒来,冲昕已经不在。洞室中看不出时辰, 但她的作息向来规律, 虽然昨夜玩耍得很晚才就寝, 但也不会起得太晚。 沐浴洗漱完也没见到冲昕, 她知道清晨是这些修士们修炼的重要时间,也不去扰他。自己用浴巾将头发擦得差不多,又晾了一阵子, 才裹上斗篷, 离开洞府。一出到外面, 便立刻戴上了兜帽——头发还有些微微的湿意。 洞府外的空地上, 雪已经没了昨日踩出来的脚印,重新变成洁白、完整的一整块了。 杨五便成了一个破坏者——在这一整块无人踩过的洁白雪面上,踩出了一行脚印。 她站在崖边眺望。时间还早, 天空上除了行行仙鹤,就是一队队换班的巡山执事。为白雪覆盖的长天宗,又是另一番壮丽景色。 杨五召唤了灰灰。山道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她既不想冒着滑倒的危险,也不想鞋子被浸湿, 召唤灰灰是最方便解决方法。 骑着灰灰在空中, 却看到山林中一片空地上, 一个体格壮实的汉子将一条长枪舞的如蛟龙出水, 银光闪闪。 “徐兄!”杨五自空中唤他,拍拍灰灰的脖颈,降落下去。 “杨姬。”徐寿抹抹额头。大冬天的, 冰天雪地,他只穿一件单衣,跟夏日时没什么两样。 杨姬的面容有异,道君吩咐过了,徐寿多看了她两眼,笑道:“可用了朝食没有?赵三给你送下去了。” “我还没回去呢。”杨五道,打量了打量他手中长枪。 徐寿掂掂手中长枪,笑道:“跟你一样,家传的枪法。”又解释道:“虽然在这里没什么用,总是祖上所创,也不想搁下,时不时的练练。” “徐兄不用剑?我看他们都用剑?”杨五问。 “用剑的多。”徐寿道,“我也是武修,虽然武修用什么兵器都行,但还是用剑的最多。不过我不用,我修的便是枪。” “那你算是‘枪修’?”杨五好奇道。 徐寿一噎,道“这个……倒没有这么称呼的,通常就直接称呼一声武修了。” “可剑修也是武修的一部分,却被称为剑修。照这个规律,用刀的就该称为刀修,用枪的就该称为枪修,用斧的不该被称为斧修吗?”杨五慢条斯理的道,“要不然为什么剑修要单独被称为剑修呢?” 徐寿呆住了。谁知道为什么剑修会被从武修中间提出来,单独给起个称号啊!从来就是这样的啊,从来没有人对此质疑过,因为剑修叫“剑修”,其他武修叫“武修”,这、这是常识啊。 他额头微汗:“不,不……并没有这样的称呼。除了剑修,其他的武修统称为武修,包括体修在内。这是为了和法修区别开。我们武修,以兵器、武力见长。他们法修,则主攻术法、神通。” 直到看到杨五笑吟吟的,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丫头不过是促狭罢了!他哈哈大笑:“你呀,竟然把我都绕进去了。” 杨五笑着拉了拉风帽,忽然想起来,道:“徐兄帮个忙,帮我把头发弄干吧。” 侯府公子带着和煦微笑,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控制不好精微温度,怕把你头发烧了。” 开玩笑呢!杨姬说“弄干头发”的时候简直自然无比,一看便知平日里都是道君给她烘干头发。这等闺房之趣,让他来做?是嫌自己寿数太长吗? “那好吧,我回去自己晾干吧。”杨五拉紧风帽,坐到灰灰背上。再转头,看到徐寿那杆□□,忍不住手痒…… “徐兄——”她道,“要不要切磋一下?你不要用灵力。” 徐寿觉得有趣,便应下来,问:“何时?” “我还要晾干头发,换身衣服……你巳时末过来找我?” “行,说好了!” 杨五骑着灰灰升空,看着徐寿扛着长枪向役舍方向走去的背影,心头忽地一动。 【灰灰。】她以神识和灰灰沟通,【你有神识,那你能不能像修士那样用神识探查周围?】 【……你看不起疾风狼吗?】居然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那就好。】 杨五意识中话音未落,神识便已放出,向徐寿身上扫去! 她日日锻炼神识,虽不能恢复到和前世的精神力同等的水平,能探查的距离也比最初时大得多了。她早就想在人的身上试试看了。 她能觉察到冲昕这样的金丹道君甚至冲禹这样的元婴真人的神识,苏蓉、徐寿却连冲昕的神识一丝都察觉不到。她早就怀疑这里面具有类似等级压制的效果——修为高的人可以窥探修为低的人且不被发现。一直她都想找个活人试一下,却又不想轻易泄露自己的秘密。 今日倒是正好,有灰灰在。万一被徐寿察觉,大可以让灰灰来背这个锅。 杨五的神识从徐寿身上扫过一趟,又扫过一趟,最后停留在他身上……徐寿扛着长枪,步伐矫健有力,没有一丝的停滞。直到他在山道上拐了个弯,消失了身影。 杨五收回了自己的神识,嘴角微微翘起。很好。筑基以下,察觉不到她的神识。 那么,筑基呢?金丹呢?更高的呢?她内心十分强烈的想知道,她的神识,可以对应到哪个境界。要找机会实验一下才行啊…… 巳时末,徐寿果然如约而至。徐寿收了灵力,杨五也没用绿刃,两个人单以肉身膂力、寻常凡兵过招。 当初在百丈峰见识过周霁的剑意之后,徐寿就跟杨五说过,“招式”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的确,当两个修士厮杀之时,即便都是武修,对抗的也是修为,甚至……是法器或者法宝的厉害程度。 但徐寿杨五,都是武者出身。枪法刀法,都是自小练得扎实的。纵然在这修仙宗门里无甚意义,对他二人来说,也是一种乐趣。 竹舍院外的空地上一番切磋较量,大大出乎徐寿的意料。在压制灵力的情况下,他、他竟然不是杨五的对手? 当杨五又一次将刀锋架在他颈间,含笑抽走他手中长枪,徐寿彻底服气了。 “为什么会这样!”壮实的年轻汉子苦笑。 杨五当然知道为什么。侯府里娇养的公子哥,中规中矩的当作体育运动练出来的招式套路,与在前线和异形殊死相搏了十年的女战士的刀,谁会胜出,根本不存在疑问! “相由心生。武功亦是如此。”她把长枪扔还给徐寿。“你的枪,就跟你的人一样。” 徐寿接住,困惑道:“怎么说?” 杨五长刀还鞘,解释道:“你呀,你想的太多,顾虑太多,也太会做人了!” “你这样的人,若还生活在俗世权贵中,必能如鱼得水,仕途顺利。可你现在是修道之人!你修的是武道!” “武之一道,当无惧,当勇往直前,当求仁得仁!”杨五握紧刀柄,“你却总想滴水不漏,四角俱全。你这样,怎么修武道?当修官道才是。” “别人一门心思修仙,你一门心思做人。”她笑他,“哎,走,去屋里吧,煮壶热茶喝。”说着,转身推开柴扉,朝竹舍而去。 徐寿受她召唤,下意识的跟着她往院中走。脑子里却慢了一拍的在回放杨五刚刚说过的话—— 你想的太多,顾虑太多,也太会做人了! 武之一道,当无惧,当勇往直前,当求仁得仁! 你这样,怎么修武道? 别人一门心思修仙,你一门心思做人! 走到竹舍的台阶下,他抬头,看见竹舍房门敞开,杨五已消失了身影。他的脑海里,嗡嗡的轰鸣着!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竟是这样啊!! 自他十五岁踏入宗门,便自问资质、悟性、毅力一样不缺,却偏偏蹉跎在炼气大圆满境界,始终没有一丝破境迹象。 他隐隐感到,仿佛头顶上有一层看不见的天花板,将他死死的压制在了这里!他一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说八皇子放不下俗世身份,他又何尝不是?他接人待物,八面玲珑,只要不是对他特别有敌意的,都能被他笼络住。他这一套,完完全全就是勋贵子弟的官场手段! 在这个宗门里,真的需要这样吗?不!并不! 在这里,你只要修炼就好,你只要修炼得足够强,走得足够高,便是日天日地,别人也一样敬你怕你! 八皇子总记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宠皇子,总想念在宫闱中想什么便有什么的皇子生活。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比八皇子能忍耐,能吃苦,却不代表他就真的跟八皇子不同。事实上,他一样忘不了自己是侯府公子,忘不了那些锦绣堆里打马游春的富贵生活! 他始终都是有退路的!是的,他就算筑基不成,也还可以回到越国,重新做他的侯府公子。他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去分家产,他这些年积攒的灵石,兑换成金银,回到家乡,便是一笔不菲的资财。 他只要重新拿回侯府公子的身份,重新入仕,像他这样在仙门中待过许多年的人,陛下不可能不感兴趣。他若想官场晋身,其实……没他向杨五形容的那么凄凉艰难! 是的,他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是明白的。所以,其实不是筑基的大门对他关闭,而是他自己一直在门外徘徊,踟蹰不前! 有退路的人,怎么无畏?怎么勇往直前?怎么会去求仁得仁! 在两耳嗡嗡的轰鸣声中,徐寿听见了头顶那层看不见的天花板发出裂冰般的破碎之声。他体内原本平静如水的灵力,忽然开始翻滚沸腾!破境之兆,就这样毫无预告的汹涌而来! 峰顶洞府中,玄冰寒玉床上,正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的呼吸吐纳运转灵力的冲昕,忽然睁开双眼。下一瞬,便化作一道残影,从洞室中消失了。 杨五寻摸出前些天刚去勤务司买来的灵茶,弄好黑窑小炉将茶煮上,才觉出没听见徐寿声音。回头看去,房中除了她并无旁人,大门还敞着。 她奇怪的走到门口,却看到门外阶上,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负手而立。他穿着玉色的长衫,映着雪,便是背影都那么好看。 “道君?”杨五讶然。 冲昕微微回头,给她一个侧脸。食指轻轻压到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杨五惊讶,踏上一步,从他身侧往院中看去。赫然看到徐寿双手捏诀,盘拢双膝席地而坐。三花聚顶,五心向天。 他的面色红得异常,似在忍受什么痛苦,头顶竟冒着一丝丝的白色雾气。原本为白雪覆盖的院子,以他为圆心,积雪融化了一个大圆,雪水打湿了他的裤子鞋袜,他似乎也毫不在意。 冲昕叫她禁声,她便闭紧嘴,什么也不问。但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莫名期盼。 她穿着练功时才穿的短袄长裤,站在冲昕身侧,很快就觉得寒凉。看徐寿还是那副脸上憋得通红,想喊喊不出来的痛苦模样,像是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杨五便乖觉的退回到屋里。房舍中有养护阵法,常温常湿。她便在卧室里撑开窗,坐在窗畔瞧着院中情形。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寿脸孔红若滴血,头顶白雾蒸腾。他忽然手一动,手心之中,已经多了一颗圆滚滚的丹丸,翻手就往口中送去。 一直负手静立若雕像般的冲昕也动了。他玉色袍袖瞬时拂出,袖角带出的罡风,便将徐寿手中那一颗丹丸击落在地。 徐寿艰难地道:“道……君……” 冲昕喝道:“九十九步,都已经靠着自己走到这里,最后一步,何须借助外力!修道修道,修得己身,才是正道!” 他的声音明明并不很响,却穿透力极强。杨五坐在窗下,只觉得那声音直刺脑海深处,令得她在那短暂片刻间脑中一丝旁的念头也无,只有他铿锵有力的话语。 她不知道,冲昕这一声断喝,她早就领教过。这功法唤作“醍醐灌顶”,能让陷入幻境神志不清的人清醒过来,亦能让人摒除杂念,灵台清明。 徐寿那些挣扎、犹豫、退缩、软弱,便都在这声断喝中消散。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身体里如沸水般翻腾的灵力渐渐梳理通畅,滚滚的朝他的丹田气海汇聚。 炼气弟子的丹田,像没有灌水的容器。那些灵力便涌进这容器里。 水本无形,器却有形。 无形的灵力不断的奔涌进有形的丹田中,不断的被挤压、浓缩,慢慢凝结。到最后,原本空空的丹田,灵力会凝结成为灵台。待将来再次破境,便会有金丹凝于灵台之上。再下一步,则丹碎婴成。 这便是筑基——结丹——元婴三境的进程。而最早丹田中凝成的灵台则是后面一切步骤的基础,犹如地基之于高厦。故这一步,称之为“筑基”。 看到徐寿终于破了心障,开始梳理灵力,构筑灵台。冲昕捏个手印,透明光罩般的结界将徐寿笼罩在其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至此,他才转头,隔着窗对杨五微笑:“闭上窗吧,外面冷得紧。” 第42章 042 “他在……筑基?”杨五问。 冲昕颔首:“正是。” 杨五看看在她院中席地而坐的徐寿,眼露困惑:“为何突然就……?” 冲昕其实亦感困惑。 寻常弟子筑基, 多是先有预兆, 立即便会禀告籍簿司和教务司。二司闻讯, 便会派遣执事弟子前来见证并护法。在宗门内, 大多数弟子的筑基过程,都是有条不紊,水到渠成的。 但偶尔也会有些特殊情况。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突然破境, 比如战斗中顿悟突破, 或遇人点化, 终于破了心障……徐寿, 显然属于后者。 “你们今天做了什么?”冲昕问。 “没什么,切磋了几场而已。”杨五沉吟了一下,与冲昕实话实说, “不用灵力,他败给了我。” 冲昕微讶,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追问:“就这样?” 杨五回想了一下当时情景,道:“后来就说了几句。他问我为何会这样, 我说……是因为他的枪总想着后路, 所以不够果断干脆。差不多这样吧……” 冲昕微微蹙眉。他当初分得炼阳峰, 需要执役, 是掌门师兄亲自交待了内务司的掌司。内务司便送来了苏蓉和徐寿。虽不知为何各方面都平平的苏蓉会被选中,但徐寿的确很中他的意。 这个外门弟子非常会做事,把峰上杂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一点都不需要他操心。很多事不需多说,吩咐一句,他便心中有数。有些甚至不用说,他便能心照不宣。总而言之,徐寿给冲昕的感觉是一个放在身边能让人舒心的人。 他早便察看过,徐寿资质相当好,却徘徊在炼气大圆满境数年,显是有心障。杨五不管跟他说了什么,显然是点破了他的心障,令他一夕顿悟。 从杨五来到炼阳峰,徐寿便受他的指示一直在照顾杨五。他做的很好,令冲昕一直都很满意。 他也知道杨五因此和徐寿熟稔,但他没想到她和他居然熟稔到能言中他心障的程度。虽然他知道徐寿绝不会作什么出格的举动,但……徐寿也是英武的年轻男子。这令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点不痛快。 “闭上窗吧,别受凉。”他说完,撩开下摆,在她窗下盘膝而坐。 杨五探头:“你要守着他?” 冲昕点头:“炼气弟子筑基,乃是第一次破境,须得有人看护。” 他让杨五关上窗,可杨五不想关。反正房中温暖,她又不出去,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中的徐寿发呆。 冲昕忍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在想什么?” 杨五“嗯”了一声,没回答。冲昕扭过头去看她,她才道:“他筑基以后就是内门弟子了吧?” 冲昕看着她。 她叹道:“真好啊……” 冲昕的心就软了。但她所羡慕的,是连他都无法改变的事。她生为一窍不通,注定了不能走上修炼之途。冲昕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他其实,本来也不善于言辞。 他忽然转回头去朝山道上看去,杨五也顺着他目光望去,时近正午,赵三给她送午食来了。 赵三在山道上远远的就看到院中情景有异,待走近了,看清徐寿的样子,吃了一惊。匆忙给冲昕行个礼,惊疑不定的问:“道君,徐师兄他?” 冲昕点点头:“在筑基。” 赵三又喜又羡。他人机灵,忙将食盒递给了杨五,对冲昕道:“那弟子这就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务司去?” 冲昕颔首:“叫籍簿司的人来就行了。我来给他护法。” 赵三便飞快的上山了。不多时,杨五便从窗口看到,他骑着銮牛,离了炼阳峰。 没一会儿,杨五又从窗口看到苏蓉自山上飞奔下来。她见冲昕坐在窗下,便没敢靠近。在高处踮着脚朝这边张望了一阵,大约只能看见徐寿坐在地上的背影。过了一阵,怏怏的转身回去了。 待杨五用完了饭,冲昕忽然对她说:“这要好几天,你收拾些随身的东西,先去我那里。” 杨五问:“有人要来?” “籍簿司要见证登记。” 那样的话,是不是都跟冲昕似的,待在她窗户底下?这些修士耳聪目明,她在屋里洗个澡,坐个马桶,他们大约都能听得见。杨五便乖乖的收拾几件换洗衣物,随身物品,上山去了。 冲昕目送她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抬眸看向半空。 杨五在山道上就看到赵三已经赶回来,身边有个修士踏着飞剑,随着他一起朝竹舍那里降下去了。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山上行去。 来到这里已经半年多,她对冲昕的洞府已经非常熟悉了。再不会迷路或者走错路了。最开始的时候,冲昕召唤她,她才会上山。但后来,他和她亲密了起来,她白日里也常常会过来看看书。她也曾问过冲昕是否有忌讳,他却言说这洞府里对她并无禁忌,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就连他那个乾坤小世界都让她知道了,由此可知,年轻的男孩子还是太单纯了,在一段恋情里很容易轻信另外那个人。 他说没有禁忌,但还是把那把邪修的魔刀和另外几样他觉得对她可能有危险的东西收了起来,另外找了间洞室搁置,还布了禁制。然后认真严肃的嘱咐了她,不可以靠近。 那认真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笑,仿佛她是个特别叛逆不听话的熊孩子似的。她想,她没有那么让人不放心吧?她其实就是……喜欢逗弄他。看他的面瘫在她面前破功,常常给她带来极大的乐趣。 除了他收起来的几样东西,他的储藏室里还有不少的法器甚至法宝。她最开始有点不懂他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都收到他的储物法宝里。因为储物法器和法宝的存在,这些修真者们都是把家当随身揣着的。 后来问了他才知道,是因为那些东西对他来说还不具有随身携带的价值。都是他在宗门外面获得的,他又不缺灵石,也懒得拿到通货司去寄售,便都随手放在那里了。 对于所谓的“宗门外面”,从他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她隐约窥见了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她问过他一些“外面”的事,才知道在凡人国度,才会有“律法”这种东西。而在修真门派控制的地界里,杀人夺宝这种事,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只在于谁的拳头更硬。今日你杀人,明日能活着离开的未必就还是你。 而这种丛林法则般的生存规则,是被各大宗门认同的。即便是在大宗门治下的城池里,也只是为了维持城池的治安才立下许多规矩。 简言之,这个世界的规则,由修真者们制定。因为他们的拳头硬。 杨五了解了这些之后,不免陷入沉默。冲昕以为她吓着了,抚着她的背心轻声安慰,告诉她在长天宗治下直辖的大城池里,没有几个狂徒敢无视长天宗的权威,公然杀人夺宝的。这些城池的治安都是非常好的。 杨五便问,她什么时候能去这些城池里见识一番?冲昕拢着她的头发答应她,等他好了,就带她去。 见杨五又重新有了兴趣,他便捡着些有意思的给她讲。实则杨五真正想听的不是那些奇闻趣事,反而是这里人人都知道唯独她这个外来者不清楚的那些基本常识。 她有不懂的、或者想知道的事情,从来不藏着掖着,她会直接去问冲昕。平日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她问什么问题,冲昕总是非常耐心的回答她。 杨五注意到,冲昕其实是一个话很少,很安静的年轻人。但他却很喜欢和她说话。她怀疑这可能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能和他说话的人太少的缘故。 两个人在帐子里常常喁喁私语许久,到她再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或者那些枕边低语不知怎的就被濡湿温热的唇取代,她也会兴致盎然,尽情探索他年轻的身体。她喜欢听他呼吸凌乱,喜欢他白皙的皮肤泛起潮红,喜欢他总想制止她却总力不从心。 她尤其喜欢他羞恼的模样。 但最后,闹够了,他和她,总还是规规矩矩的办正事。 杨五有时兴起,也实在很想把冲昕吞下腹中,正正经经的欢愉一回。偏冲昕始终坚持着某种特别的执拗,总是能在最后刹住车。 杨五不知道是唯独他这个人这样,还是这个世界的修真者的确和她上辈子的世界里的男人不一样。 但他这种执拗总是让她心里很软,让她禁不住想亲吻他的唇,然后听他的话,乖顺的趴在他的肩膀上,等待他平复喘息…… 杨五歇了个午觉,起来在藏书室里看了会儿书,忽然隐约听见苏蓉在喊她。她侧耳去听,果真是。只不知道她在哪里,就使劲瞎喊,洞府里隐隐有了回声。显然是知道冲昕不在洞府里,才敢这么大胆。 想到冲昕不在,她也心中微动,一边朝外走着,一边放开了神识。如同看一个三维立体地图,像雷达一样一边走,一边扫描冲昕的洞府。这才发现这洞府原来并非是平面的,其实很多地方是高低错落的。怪不得她一直就觉得有些地方路面是倾斜的,只是身在其间,感觉不那么确切而已。 很快她就锁定了苏蓉。苏蓉正在到处找她,只是洞府深处并不许她随便入内,即便冲昕不在,她也不敢越界。外面找不到杨五,便只好大着胆子放声喊了。 还真把杨五喊出来了。 “怎么了?”杨五问。 苏蓉上去揪着她袖子,不开心的道:“我想在你那儿看着,道君打发我回来了。” “那我陪你过去?”杨五以为苏蓉想让她陪着她过去。 “算了吧。”苏蓉没精打采的道,“道君素来不喜人多呱噪的,我不去招道君烦了。” “那你喊我做什么?”杨五奇道。 苏蓉看了她一眼:“我就问问徐寿怎么回事?” “他要筑基了。” “……”苏蓉无语,“我当然知道他要筑基了,我想问他怎么突然就筑基了?” “我怎么知道。我们切磋了两场,说了几句话,他就给我玩‘顿悟’这种事。你们修道之人的事,我一个凡人怎么懂。” “……也是。”苏蓉放开她袖子。 杨五:“……”要是看不出来苏蓉的情绪低落,她这么多年也就白活了。 “你不是一直都替他着急吗?”她问,“他现在要筑基了,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苏蓉张口就不承认:“胡说。哪有。” 杨五侧目。 苏蓉有点无精打采,道:“赵三说今天庆祝一下,在我们那儿烤兔子,叫你早点过去,现烤现吃。” 杨五道:“那就走吧。”与她并肩同行,往外走。 走了一段,苏蓉幽幽的道:“以后吃饭的人要少一个了……” 自从赵三来了炼阳峰后,杨五和徐寿都老说她,再加上她觉得杨五是冲昕的枕边人,都尚且食五谷,有轮回,道君都没嫌弃她,苏蓉就也不再吃辟谷丹,改和大家一起吃饭了。 大多数时候,赵三会将饭食给杨五送过去,但偶尔,几个人也会聚餐,比如弄个烧烤什么的,很是热闹。 但徐寿若筑基成功,从此以后就是内门弟子,以后便可去领执事之职,以换取更丰厚的灵石报酬。意味着他将离开炼阳峰。 杨五不疾不徐的走着,道:“他快二十八了,现在还能突破筑基,是多好的事。你该为他高兴。” 苏蓉垂头嘟囔:“我当然为他高兴啊……” 杨五也不点破她。她外表和苏蓉一样年龄,骨子里毕竟是活了许多年的人,跟形形□□的人打过交道。苏蓉这种真正的十六岁少女的心思,一看就懂。 又走了一段,苏蓉头垂得更低,忽然低声道:“他以后……就和我们不一样了。” “他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杨五平静的道,“他是个一心向道的人,你是个一心想回俗世的人,我是个注定不能修炼的人。我们谁跟谁都不一样。” “你不要妄图在人生的路上寻找跟你走一样路的人,没有谁跟谁走的路是完全一样的。” “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也不能让你变得更好一点,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找到些安慰,多一点自以为是的安全感罢了。” 洞府的走廊里就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鞋子踩在地面和行走间衣料摩擦的声音。 两个人沉默了走了很长一段,苏蓉才轻轻的叹了一声。 杨五就一直住在洞府里,每天看看书,在洞府里随便逛逛。外面天气严寒,山上还覆着厚厚的积雪。她虽身手矫健,也不宜在此时行走于山道间。便老老实实的待在温暖干燥的洞府中。 徐寿的筑基,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 第六天的时候,苏蓉又来找她。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性子,像路边的杂草,虽不贵重,落地扎根的能力却很强。那天怅然失落了一阵子,晚上吃了烤肉,便缓过劲来了。 “道君说应该在今天了。”她说。 “道君让你跟我说的?”杨五问。 “嗯!”苏蓉点头。 杨五就明白冲昕的意思,是叫她可以下去。大约是外人在场,他不好把话说得太白。偏苏蓉不像徐寿那样善解人意,跟冲昕一点也不心有灵犀,直通通的只把原话传过来了。 第43章 043 杨五穿上披风,召唤了灰灰驼她下去。下山的路上大段大段的都是斜坡, 雪这么厚, 她可不想摔断腿。 回到竹舍就只看见冲昕坐在她卧室的窗下, 却没看见旁的人。徐寿还坐在院中地上, 身周一圈全是融化了的雪水,亏他坐在雪水泥泞的地上,又不嫌冷, 又不嫌湿。 杨五从灰灰身上下来, 问:“籍簿司的人呢?” “休息去了。”冲昕无语道, “一定是又喝酒去了。每次‘休息’回来就一身酒气。” 他说着, 就站了起来。杨五走上台阶,便被他握住了手,一拉, 便拉进自己怀中。因为要给徐寿护法,已经几天没见她了,他想念得紧。 杨五又好笑又诧异。大约是文化差异,她是不介意在别人面前亲吻拥抱的,但冲昕会主动这么做着实让她意外。毕竟徐寿就在台阶下呢。 “他听不到的。”冲昕在她耳边说, “我布了结界, 他一点不会听到外面的声音。”虽然这么说, 还是牵着杨五的手, 拖她进了房里。 关上门,便将她推到门板上,吮住那红艳艳的两片唇, 舌头强势的挤进去,侵略。杨五闭上眼,勾住他的脖子,与他舌尖勾卷,唇瓣厮磨,互相间吮吸、轻咬、舔舐。交换口津和彼此的情意。 年轻人最快活的,便是爱人对自己热情的回应。饶是冲昕冷静自持,也忍不两手牢牢的握住她一把纤腰,不肯再放开。 这在门外一派高冷的天才道君,隔了一道门,便跟天下所有的陷入热恋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最后能分开,还是因为徐寿有了动静。 “他快成功了。”冲昕埋在杨五发间平复气息。 杨五本来闭着眼靠在他肩头,闻言睁开眼道:“那你快去。” 冲昕又亲了亲她的发顶。 杨五叹气:“徐寿就要走了……” “嗯?” “他真的很会照顾人。”杨五认真道。 这倒是,冲昕也承认。他理理微乱的衣襟,拉开半扇门一步踏出去,就又是那个面瘫高冷的炼阳峰主了。 杨五靠在门板上,咬着唇无声的笑。 隔着门板,听见冲昕喊了一声“李执事!”。他喊的声音并不响亮,杨五听得多了,知道他是在用“传声术”。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有个人匆匆忙忙从林子里跑了出来,抱怨道:“来了!来了!怎么这么寸,我才刚刚离开!” 杨五使劲忍住笑。就光是刚刚冲昕和她在门后厮磨亲热,都快有半刻钟了。她忍不住走进里间,推开窗子,想瞧瞧这个籍簿司的人怎么这么有趣。 一见那人,就想起来,这是籍簿司那个“李师兄”。虽然只见过一次,杨五对他印象却很深。因为从她到了长天宗,见过的外貌最老的人,便是这个李师兄。他头发银灰,身体消瘦,手背上的青筋都是凸起来的,看起来完全是个老头子了。 实际上,宗门里大多数人不管实际年龄多少,外貌都看起来很年轻。冲禹都三百多岁,据说快四百了,看起来才不过三十许的样子。这个李师兄,看起来倒有七老八十的模样。 初见时,杨五还没那个意识。等她后来意识到了,便问了冲昕。熟料,冲昕居然也知道那个人。 “我小时候偷偷跑到山里玩,遇到过他在偷猴儿酒。”他道。“他结丹无望,快到寿限了,自然便现衰老模样。大家都知道他寿数将尽,对他的邋遢随意,都很是宽容。” 筑基修士寿数可达二百岁左右,那位李师兄已经一百八十多岁了。说起来,杨五这个凡人,寿数才是李师兄的一半,她甚至不会活到李师兄这年纪,便会衰老、死去。 这便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冲昕光是想一想,心头就十分难受。他便闭口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杨五将窗户推开条缝,从屋里往院中窥望。 徐寿的身上开始出现奇异的变化,杨五揉了揉眼睛,才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徐寿的脸上、脖颈、手背都仿佛落了厚厚一层灰尘,附着在了皮肤上面。 杨五才想起来她在书上看到的,炼气弟子虽然在门内吃的都是灵谷、灵兽的肉,杂质甚少,但却也不是一点杂质没有。当气海成湖,灵台筑就,修士的身体便会经历一次自内而外的“排杂”,将身体里堆积的杂质排出体内。 到了这一步,意味着徐寿的筑基,已经成功了! 徐寿忽然便睁开了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捏个清净诀,便仿佛一阵清风绕着他旋了一周,皮肤上附着的杂质、衣裤上沾着的泥水,便都清洁干净了。他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双目精光湛然。 杨五从窗缝里望着他,都能感受到,他整个人气场都不一样了。 修道之人,从引气入体成功才算是真正开始修炼。而后每一个境界,都会有人止步不前。筑基,是这些修士遇到的第一道门槛,也是把最多的人拦在外面的那道门槛。 徐寿在苏蓉的意识中,一直被认为是资质虽好,却必要被遣归回家的人。熟料接近最后的时限了,他却竟然迈过了那道坎。正如苏蓉所说,他从此以后,和苏蓉就不一样了。 内门、外门,隔着这样一道门槛,便是不一样的身份了。 杨五垂下眼眸,听着窗外三个人说话。那个李师兄说了些恭喜的话,给徐寿做了登记,便打着哈欠离开了。 杨五这才推开窗户,含笑道:“徐兄,恭喜了。” 不料徐寿抬头看见她,竟整整衣襟,举手齐额,对她一揖到底:“杨姬。杨姬点化我,此情没齿难忘,愿日后能有机会,偿此恩德。” 杨五道:“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徐寿微笑,又转向冲昕,一揖到底:“多谢道君为我护法。” “好说。”冲昕颔首,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徐寿从来都是想得很多的人,他筑基成功,抬眼看到冲昕和杨五的时候,心里就有了计较。 “弟子想留在炼阳峰。”他说。 对弟子们来说,最好的就是留在像炼阳峰这样有洞府的峰头。长天宗的范围,覆盖了两条山脉,数百山峰。虽说整个宗门里,都灵气浓郁。但真正灵气最浓郁的,便是这种会辟作洞府的峰头。 徐寿本来对筑基一事已经不抱期望,不料遇到杨五,说破他心障,竟然在快二十八岁的时候,迈过了这个门槛。他内心里,便觉得炼阳峰实在是他的福地! 冲昕道:“我这里并无执事之位。” 徐寿道:“愿为执役。” 冲昕却道:“怎可以内门弟子为役。” 徐寿其实也知道希望渺茫,不过试试罢了。心中正微感遗憾,却听冲昕淡淡的道:“若想留下,便做我弟子吧。” 徐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晕了! 晕眩中,听见冲昕不紧不慢的问:“你可愿意?” 这一句算是例行公事。拜师收徒,讲究一个缘字。因此那师父总会最后问一句“你可愿意?”,并不做那强买强卖的事情。只是若拜了师,从此便是亲传弟子,没有哪个内门弟子会傻到拒绝的。 徐寿当然不傻,他立即便双膝跪下,向冲昕叩拜,口称:“师父在上,弟子愿服伺左右。” 修士身份贵于凡人,甚少行拜礼。杨五来了半年多,见到修士间多是抬抬手,遇到师长、高等执事,也就是躬身、深揖。跪拜这么大的礼,也就只用在拜师的时候了。 冲昕坦然受了。对他道:“你且休息一下,明日再行拜师礼。”想了想,又道:“自己选间中意的房舍,搬到半山来吧。” 徐寿头顶着天大的馅饼,晕晕的上山去了。 冲昕回头,见杨五隔着窗户无语的看着他,道:“怎了?” 杨五虽然不能说是对冲昕了如指掌吧,却十分肯定冲昕之前绝对没有收徐寿为徒的想法。实际上,他可能一直都还没考虑过收徒。 “你不会是……”她狐疑的道,“因为他很会办事、会照顾人,所以才收他做徒弟的吧?” 居然被发现了。冲昕眺望远方:“他很讨人喜欢,我收徒弟,自然要收个自己看得顺眼的。” 杨五无语。 冲昕接着道:“他资质颇佳,一朝破了心障,便是我不收他,迟早他也会成为别人的徒弟的。” 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这于徐寿都是好事。杨五便不与他争,只揶揄的笑笑。 她叫冲昕给拉到房中,还没脱去烟霞色的云丝披风。撑着窗棂,托腮笑他,神色顽皮,目光灵动。 冲昕怦然心动。 俯下身吻了吻那红唇。吻了一下、两下、三下,还是不够。 又一次体会到了话本里贫寒书生与富家小姐隔墙幽会时的焦急心情。幸好,他不是无用的书生。他伸手握住了杨五的手臂,杨五便觉得腾云驾雾似的,人已经被他拉出了窗子,在他怀里了。 冲昕给她拉紧衣襟:“走,回去吧。”双脚离地升空,瞬息间竹舍院中,再没有两人的身影。 冲昕想做的那些湿湿腻腻的事,便都搁在了水汽缭绕的温暖汤池里去做。在这里,她的手才不会凉。 “不要再住半山了,搬到洞府里来。”他啃着她的颈子道。 天冷了,她晚间过来,纵是骑着灰灰,路上也难免寒冷。手凉凉的,让他心疼。 杨五眸色闪动,转过身来搂住他的脖子,咬住他耳朵:“当初是谁跟苏蓉说……‘半山没地方了吗’,‘随便哪里都行’的?” 冲昕狼狈:“那时跟你不熟。” “现在熟了?” “还能更熟吗?”他掐着她的不盈一握,恶声道。 杨五被碰到了痒痒肉,趴在他颈窝里喘着气笑。 “明天收拾东西,搬过来吧。”他捋着她的发丝道。他有这想法其实有一阵子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她说。 “不要。洞里住着不舒服。”杨五扭动,“我就喜欢我那间竹舍,当初一眼就看中了。” 冲昕让她扭得浑身像过电一样,忙按住了她,不叫她再作怪。还想再说什么,杨五已经俯身过来,封住了他的唇,不叫他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洞府哪怕是洞壁上的一条裂纹,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又不能明目张胆的在他的洞府里再设禁制,隔绝他的神识。 她跟她现在虽然亲密至此,还依然没亲密到可以放弃自己隐私空间的程度。只有开启禁制,她才能放心的打坐入静,自观祖窍,锻炼神识。 他与她分享了乾坤小世界那样的大秘密,她却还不想与他分享她的小秘密。 这听起来似乎对他很不公平。可她被带离父母身边,被硬生生催长成熟,被强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身下承受痛苦,谁又来给她一个公平呢? 不过是因为她本就拥有成熟的灵魂,也更愿意待在成熟的身体里,而非以小女孩的姿态行走世间,才仿佛弱化了这其中的无耻、无奈、无力和该有的愤怒。 不过也正是因为她拥有成熟的灵魂,才无时无刻的不敢忘记,即便是仿佛正拥有着他的柔情蜜意和全心宠爱,也不能改变她几乎对一切事情都身不由己的现实。 不对等的身份、地位和能力,巨大的强弱落差,所以即便是现在她并未付出真心,不过是借着多出来的几十年对男人的经验,来欺骗年轻道君的感情,她……也是无可奈何。 “这几天螭火可又反噬了?”她伏在他肩头问。 “没有,很平稳。”他抱着她,闭目放松,很享受与她这样亲密的时光。“师兄说要两三年,我觉得……用不了那么久。” “那就好。”杨五拉好衣襟,牵着他的手,拖他上岸。“走了,做正事了……”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世界里了。她对这里,和对洞府一样熟悉。醒来便问他:“看什么?” 他含笑:“看睡美人。” 还记得最初,他都不拿正眼看她,更不跟她说几句话。不知不觉,也能随口便与她调笑了。杨五觉得,自己的调教手段,也是不赖的。当然,很可能也是因为男人这种生物,其实很容易自学成才。 毕竟,便是高冷的道君,都还收藏有《御女经·七七四十九式》这样的自学教材。 “饿……”她抚着胃。 冲昕抬手,一根枝丫便弯下腰来,已经催生熟了的琼果便轻轻掉落到他手中,送到杨五唇边。 她身上无力,懒懒的靠着他,一口一口的啃着琼果。鲜红的汁液滴到他的衣襟上,他也毫不在意。还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红色果汁,没抹干净,便低下头去,轻轻给她舔净。 像一只温柔的狗狗。 杨五咬了一口琼果肉,慢慢咀嚼,望着远处的山。 白天,那些山看起来是青色的。现在,它们是黑色的,与夜幕悄然融合。 她跟他之间是一场等价的交换。她给他他想要的“情意”,他给她更好的待遇和安全的保障。其实也很公平。 所以,你啊,要保持清醒啊。 温柔乡,从来……最是英雄冢。 第44章 044 等她恢复好彻底醒来的时候,徐寿的拜师礼已经过去了。不过其实即便她醒着, 也是看不到的。 峰主收亲传弟子的拜师礼, 要祭拜天地祖师, 都是在证道峰进行的。 “除了闭关的掌门真人, 还有碰巧不在宗门里的,其他几位‘冲’字辈的真人,都去观礼了。毕竟是首徒呢!”说起这个, 苏蓉就眉飞色舞, 与有荣焉。 真的是个心大的姑娘啊。前几天还唉声叹气, 怅然若失呢。 “哎, 就是以后,少了个使唤的人啊。”苏蓉道,吐出瓜子皮, 又道:“还好还有赵三,以后只能使唤他了。” “说什么呢?说我坏话呢?”赵三听见了一耳朵,挥着勺子从厨房的窗户里喊。 雪一直不化,阳光却很好。杨五醒过来的时候,比以往都早, 在正午之前。她正好腹中饥饿, 出了洞府就直接找过来了。和苏蓉两个, 就站在厨房外面嗑着瓜子, 晒着太阳聊天。 “没有!夸你呢!”苏蓉对着窗户喊。 徐寿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就是在说我坏话了?” 杨五苏蓉同时转头,山壁拐弯处,徐寿正大步走过来。 苏蓉立刻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徐师兄~” 杨五身上一麻, 手一抖,一颗瓜子就没捏住,掉到地上去了。眼见着徐寿也抖了一下,大步走过来,捏起苏蓉手心一颗瓜子,照着她眉间就丢了过去! 苏蓉大怒:“徐寿!” 徐寿哈哈大笑。 苏蓉气呼呼的把那颗挂在了刘海上的瓜子择下来往他身上丢。徐寿身子一晃就闪开了,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上来干嘛?”苏蓉气道。 徐寿答道:“当然是吃饭啊。” 苏蓉:“……”倒也是,他虽然筑基了,却还需要十天到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逐步的辟谷。 他的身体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改造。慢慢的,每日运行功法修炼,自天地间汲取的灵气,便已经足够供给自身的需求,不需要再食用食物了。 若是女子,不仅会辟谷,同时还会斩断赤龙。杨五听着徐寿和苏蓉说起辟谷的事,突然想起了她从书上看到的这些,同时想起……她半年来,还一次都未来过月事。大约是迎风丹的缘故吧,催长的到底不是那么靠谱。倒也使她免去了许多麻烦。 饭香愈浓,很快饭菜就烧好了。大约是因为徐寿的缘故,赵三特意多烧了几个菜,甚至还把自己私藏的好酒拿了出来,格外的丰盛。 厨房还是赵三来了之后新改造的,同时还有间房舍改造成了饭堂。四个人便一起在饭堂里用的饭。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所有人心里却都明白,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不会有了。徐寿很快就会开始辟谷,不需要再用饭食。他也已经搬到了半山条件更好的弟子舍中,若无事,大约也不会总往役舍这里跑。 苏蓉、赵三若不能尽快跟上他的脚步,就会渐渐的被他甩到身后。 杨五转着手中的酒盏,目光自几个人脸上扫过。 苏蓉和赵三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徐寿身份的变化,自然有羡慕,却无太多嫉妒。似是对这种事,也看得多,能平淡以待了。 本来曾经和你一样的人,渐渐的就不同了。百年后,你已经一抔黄土,他还健若少年。而如果不能寻到突破口的话,在座的几人中,最早化为一抔黄土的,大概就是杨五。 她晃晃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临走的时候,徐寿和苏蓉在一旁不知道说些什么,苏蓉脸臭臭的。 “她又怎么了?”杨五奇怪道。 她坐在灰灰背上,和徐寿并肩而行。山道上都是厚厚积雪,灰灰可以踏空而行,不怕摔跤。 “提醒她别忘了上月课而已。我交待了赵三,让赵三盯着她。”徐寿骂道,“以为我不在就可以偷懒了,想得美!” 然则实际上苏蓉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长远、成熟得出乎徐寿的意料。但苏蓉再三嘱咐杨五,不可以告诉徐寿。 杨五能理解,这是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冲突。冲昕怜悯她不能修炼,徐寿曾为自己可能要被遣归回俗世黯然神伤,这是因为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把追求大道看做是最大的“正途”。苏蓉所向往的俗世富贵生活,在他们看来完全是不思进取,简直可以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苏蓉自己也明白,所以才会逼着杨五答应不告诉任何人。 杨五能理解,因为她和冲昕、徐寿的区别在于,纵然苏蓉的人生追求与她的并不相同,她却会接受并尊重别人的人生选择。换作徐寿就未必了。以往,都是他督促苏蓉修炼学习,他当然也是好意,并且在目前阶段,这样做肯定对苏蓉也是有益处的。但当日后真正走到人生岔路口的时候,他这种好意又是否能为苏蓉所接受呢?苏蓉的价值观和追求,又是否能为他接受呢? 人生这种东西,其实和婚姻一样,很多时候是冷暖自知的。不需要别人过度的干涉。 对这个事,杨五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话。又问了问徐寿以后的安排。 “要跟着道君修炼吗?” “不用,我才刚刚筑基而已,还有很多基础的东西要学。以后就改去上内门的课了。这边的课程比较多,涉猎很广,很杂,我还得理一理要去听哪些课。” 虽然是武修,但是符、咒、丹、阵、器之类的东西都还是要稍稍涉猎的,以免今后对敌之时一无所知。 杨五对这些很感兴趣,因为很多对徐寿他们来说是常识的事,却是她的空白盲区。他们聊了一路,最后杨五轻叹:“没有灵力,什么都学不了啊。” 便是徐寿这样八面玲珑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安慰杨五,只能欲言又止。 杨五笑道:“我就随便感叹一下。” 徐寿才松了口气,道:“杨姬是有福气的人,就算不能修炼,在师父身边,也必能一生平安喜乐。” “承你吉言吧。”杨五笑笑。 到了岔路口,徐寿指指前方:“我在那间,青砖灰瓦的那一套院子。平时你若有事,不用上来,喊几声,我就能听得到。” 他选的房舍地势比杨五的竹舍高不少。在他那里能向下眺望,大约是能看到竹舍的屋顶。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至少比在役舍时,他与苏蓉之间的距离远得多。控制在了一个既可以随时照料,又有足够距离避嫌的尺度上。 徐寿这个人,天生的周全性子,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杨五笑笑,点头道别。 回到竹舍,理了理书房。她从冲昕那里搬下来不少书籍。以功法心法居多。那些都是冲昕从外面得来的,不过是用来博览,以扩眼界之用。冲昕身在四大仙门之首的长天宗,修炼的自然是长天宗的正宗心法。 杨五便把那些冲昕看不上的功法心法搬了不少到自己书房,慢慢看,挨个试,可惜没有一个能练。她后来想看看长天宗的心法,冲昕也将炼气入门的心法给了她,她照着呼吸吐纳,依然是半点灵气感受不到。 所有这些心法,都需要修炼者开至少三个灵窍,灵力才能形成循环。最基础的条件,恰好是杨五所不能拥有的。 她便暂时将这些心法搁置,翻了些术法、符箓的书。清净诀之类的入门术法,她已经将口诀、手印和灵力运行都记得熟练了,缺的……就是灵力了。亦去勤务司领了些朱砂符纸回来,练习着学了一两个符箓,奈何写出来,那符上没有半点灵气。 她理了理,把那些朱砂、符纸也都收进了柜子里,暂不去想。她若不能找到引气入体的方法,使自己的身体能容纳灵力,一切都是空谈。 她最后还是开口向冲昕询问了,可有能令凡人也能蕴纳灵气的方法。 冲昕看了看她,轻声道:“就我所知,尚未曾有人听说过。” 他道:“如果能让凡人都可修炼,这般的心法,比不是普通修士能开创得出来的。怕事只有上古大能,已经半步踏破虚空,明了了天道规则,才有这份本事。然……” 然而若是那样的大能,不说凡人,便是普通修士,都被其视若蝼蚁,又怎么会去关心凡人呢。 杨五就抱住他的手臂笑道:“我就随便问问,你别又绷着脸……我们凫水去。” 外面冰天雪地,又是在山上,不适宜做户外运动。冲昕的乾坤小世界里却温暖如春。杨五就更喜欢到这里来。 冲昕的乾坤小世界对她开放,她什么时候想来,他便带她进来。她因此白日里便喜欢上山来找他,他亦乐见她如此。 两人脱去衣衫下了水。杨五是真的会游泳,冲昕全然是作弊。他可以在水底闭气,只靠体内灵力循环运转。杨五在水面上看不到他,便吸足一口气,猛扎下去。 那湖水是自空气中凝结水汽而成,湖里既没有水草,也没有游鱼,干净透彻,阳光折射之后,直贯湖底。她眼中带着笑意,朝藏在水底的冲昕游去。 冲昕的眼中亦禁不住露出了笑意。她穿着小衣亵裤,雪白的手臂和腿在水中被阳光照得剔透。这打扮当真伤风败俗,可是在这里没有关系。这里是他的世界,除了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 在这个世界里,她想怎样都可以。 他把着她的手臂带她往更深处去,到她气不够用的时候,便吻上她的唇,渡气给她。 直到在水下玩耍够了,他才上岸,弄干衣服头发,在琼果树下盘膝而坐。杨五在湖中一趟又一趟的游着来回,她游泳的姿势相当漂亮,像一尾欢快的小鱼。冲昕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摒除杂念,入静调息。 小乾坤的太阳一如外界一样缓缓西移。冲昕修炼了一个时辰,睁开了眼睛。杨五依然一趟一趟的游到一侧岸边,折回,如此反复。冲昕修炼了一个时辰,她也已经游了一个时辰。她的体能明显的超越了寻常凡人,但冲昕从小接触的都是修士,这等程度对炼气修士来说,不算难事。尤其是武修。 他知道她是在锻炼身体,她的方法没有那么猛烈,却的确有几分武修淬体之意。她常服灵丹,又以琼果为食,比起初来之时的肉骨凡胎,她的身体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冲昕喜欢她这样健康有活力。 到她终于精疲力竭,仰躺在水面上漂浮,他才下水将她抱起,弄干她的衣服头发,催生琼果给她食用。 杨五吃得眉开眼笑。 时间要说过得慢,也慢。每日里都是那么些事情,日复一日的循环。新鲜点的不过是徐寿学会了御器。 剑修御剑,他御的是一杆长枪。那杆长枪不是他以前常用的那杆,是拜师之时,冲昕赐给他的法宝。他爱不释手。初两日还见他踩在枪上,在山道上低空“滑行”,没两日就抬头望见他绕山盘旋了。 冲昕亦赞他资质好,他学什么其实都很快,也非常勤奋,一旦破了那层壁垒,便颇有点一日千里的味道。 “比起你呢?”杨五托腮问。 冲昕挑眉:“谁能跟我比?”一点少年人的自傲,绽在眉间。 杨五就笑,啄啄他的唇:“好好好,我家道君最棒了。” 听着就像哄小孩。偏偏冲昕就受用,就喜欢听她笑着说“我家道君”如何如何。重点大约是在“我家”两个字上。 时间要说过得快,也快。雪才化,周霁就奉了师命来接杨五了。一晃间就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周霁看到杨五,不由得愣住了,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冲昕不虞的喊了第二声“周师侄”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 杨五笑道:“周兄定是不认识我了。”替他解围 周霁讷讷道:“杨姬好像不一样了,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呢。周兄看出来了。”杨五扯扯冲昕袖角,笑道,“真人给我配的药,影响我的骨骼了,脸变丑了。” 小师叔冷着一张脸,不像有兴致跟别人讨论自己爱妾变美变丑的样子,周霁哪敢说“你变得更漂亮了”。 直到后来在路上,炼阳峰离得远了,再看不到山形,少年才红着脸,低声道:“杨姬,没丑,更好看了。” 杨五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年是在回复她那句“脸变丑了”。看着御剑少年只敢盯着前方的僵硬的脖颈,和脸颊上的红晕,活了几十岁的老女人笑得眼睛都弯了。 到了旃云峰,周霁复了师命,自退下了。杨五走进冲禹的正堂,才发现这次等着她的不止冲禹一个人。 上首一个美妇,神情冷淡与冲昕如出一辙,正淡淡的看着她。 冲禹冲她招手道:“小五,来见过我师姐,这是观壁峰主。” 杨五知道,如今宗门内几位元婴真人,只有观壁峰主是女子。且这位冲琳真人,与掌门冲祁真人、旃云峰冲禹真人,以及最年轻的金丹道君冲昕,乃是一师所出的嫡系。 她便上前行礼:“见过真人。” 抬眼,看见那位冲琳真人外貌比冲禹看起来还大些,像是年近四十的模样。 一双眼睛,不像冲昕那样锐利,亦不像冲禹那样平和,带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气势,直直的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看穿。 第45章 045 杨五抬眸看过去,才发现冲琳的眼睛和一般人的黑色眼瞳不一样。她的瞳孔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圈。 那奇异的眼睛忽然闭上, 再睁开, 就变成了一双普通的黑色瞳眸。之前的诡异的气势也消散了, 冲琳真人此时再看起来, 就是一个面相平,气质略有些冷淡的女人。那种对待旁人“淡淡的”感觉,跟冲昕着实相似。 “过来, 到我这儿来……”她伸出手, 对杨五温声道。 杨五走过去, 看着那只伸出的手, 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她的僵硬被冲琳误解,她拍着她的手背颔首道:“好孩子,别怕……” 此言一出, 杨五便立时醒悟过来这位真人为什么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态度都这么诡异——她把她看作是孩子了。她立刻看向冲禹,冲禹冲她微微点头。她便明白,这位冲琳真人看来是知道真相的。 冲琳凝目看杨五,见她眉目间一股清正之气,便暗暗点了点头。再看她身形, 婀娜玲珑, 失了处子之贞, 已经有了潋滟风情。幸而艳而不俗, 媚而不妖,看了不叫人生厌。 可她其实还是个孩子!这都是冲禹造的孽!她不由得狠狠瞪了冲禹一眼。冲禹讪讪的,缩起脖子来不敢说话。 她转回头, 拍拍杨五的手,温声道:“我是冲昕的师姐,他小时候,在我身边长大的。你莫怕。” 她仔细的看了看她的眉眼,清艳明媚,想来孩童模样也该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心中升起几分喜爱怜惜。拍拍她的头道:“你受苦了。”自储物法宝里取出个东西,放到她手中:“这个给你,算作见面礼。” 她面目美丽端庄,气质温润,态度又慈祥,给人一种“长辈”的感觉,杨五对她也心生好感。她转头去看冲禹,冲禹点头道:“还不谢谢我师姐。” 杨五便屈膝:“多谢真人。” 冲禹道:“你去歇着吧,到了时辰我再唤你。” 杨五行个礼,退出去了。 待她离开,冲禹问道:“如何?” 冲琳摇头,神色肃然:“看不出来。” 冲禹微惊:“九转金瞳也看不出来?” “她和昕儿已经牵扯太深了。”冲琳道,“她已经在他的因果中,她的命线已经不是我能看的了。” 冲昕的命线无法察看,冲琳和冲禹便想通过察看他身边人命线,来推测他命线的走向。却不料杨五已经入了冲昕的因果,也成了她看不了的人。 她顿了顿道:“不过,这孩子自己身上负有大功德,或者是几世善人,或者是上一轮回曾做过拯救苍生这样的大善业。让她在昕儿身边,倒是不错。”这样的人自身带着善果,亦会惠及身边之人。这也是为什么冲琳一见面就喜欢杨五的原因。 “那昕儿……”冲禹皱眉道。 冲琳叹了一息:“劫相每日益深,只恨我看不出因由。” 冲禹怕她又去折损自己寿数,忙道:“昕儿吉人自有天相,师姐你可别乱来!” 冲琳“哼”了一声,道:“最乱来的就是你!昕儿若是知道了,必得气得十年不与你说话!” 冲昕老脸发烧,讪讪的转移话题:“不知道师兄现在如何了?” 提到那个人,冲琳的神色冷淡了下来,道:“他有惊无险,这一次必能破境,你不必担心。” 冲禹觉得自己转移到了一个更不适宜的话题上来,只好硬着头皮一直赔笑。 他因为资质好,入门就被师父看中,直接拎着领子带回自己的峰上当亲传弟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娃娃,师姐已经一百多岁,快要结丹。他到了新地方紧张尿了床,都是师姐给他用清净诀清理的。不仅冲昕是在师姐身边长大的,冲禹亦然。在这个如姐如母的师姐面前,什么时候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对师姐和师兄那些陈年旧事,更是连插嘴的份都没有。看到师姐神色冷淡,他就一阵头皮发麻。 大家好歹都几百岁的人了,那些年轻时候的事就不能轻轻放下吗……唉…… 终于冲琳坐够了,也喝够了冲禹这里的灵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昕儿。” 冲禹真人长长的舒了口气,恭送了师姐。 这边炼阳峰上,冲昕的神识一扫到冲琳,便立刻离开洞府,来到崖边相迎。 “师姐!”他眉眼中少见的流露出笑意,神态间可见亲密。此时此刻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年轻人了。 冲琳见着他,目光便柔和了起来,像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一般。“可好些了?”她落地便问,“我听冲禹说,火毒一直没有反噬过了?” “正是,多亏了师兄……”还有五儿,冲昕想。他将冲琳迎进了自己洞府中,请她坐在了上首。 冲琳仔细打量冲昕,她有几个月没看到他了,此时再看,果然气色好了许多,她便心下宽慰。 冲禹干的破事儿虽然缺德,却好歹对冲昕是个好事。有时候,事情总是两难全的。她虽责备冲禹,却也知道,对冲禹来说,毫无疑问是把冲昕放在首位的。至于此事对一个凡人幼女来说会是怎样,他们这些男人啊……大约不会太在意吧。 她心下微叹。 “适才,在冲禹那里见到杨姬了。”她微笑道。 说完,就看到这个她一手照顾大的孩子,面上绷着,耳根处却红了起来。她心中微微一动,想起适才见到杨五时,她衣饰精致华贵,显然都是飞线阁的手笔,便含笑道:“你很喜欢她?” 在别人面前承认这件事,总觉得很难为情,但冲昕不想说谎。他脸上微热,但还是应了声“是”。 冲琳看他回答时,眼睛明亮有光,唇边有温柔笑意,恍惚回忆起了另一个人年轻时的模样。爱的时候也是这般温柔似水,弃的时候又是那般冷漠无情。 她沉默了一息,告诫冲昕:“那孩子身负前世功德,今生亦是良善之人。她……年纪还小,我望你好好待她。” 冲禹师兄当日也是对他说,让他好好待杨五。五儿在他心上,不必旁人说,他自然会待她好的。 冲昕不禁微感奇怪。 “师姐,你可知,掌门师兄如何了?”冲昕关切的问道。 一个两个,都这么的关心他呢。那个人啊,就是有办法让别人信服他,听他的话,对他死心塌地。冲琳的嘴角,就扯出一抹冷笑。 冲昕亦如冲禹一般,头皮一阵发麻。 然他内心里,着实牵挂冲祁。虽然冲琳早告诉过他们冲祁这次必能破境,但冲祁离大限不到二十年了,不由得他不着急。 当年师兄将他带回宗门时,尚是头发乌黑的壮年男子,短短十多年间,就衰老成了鹤发鸡皮,如同在籍簿司养老的那个李执事一般。  修道之人就是这样,人生中大多数的时间,外貌都维持在青壮模样,临到寿限时,才会急速的衰老。所以光凭外貌便知,此人寿限已近。 “他许久之前就已经堪破生死,只差‘情’之一关了。你们再替他着急,难道还能替他破情关不成?”冲琳沉声道。 冲昕无奈,只能绷着脸低着头受师姐的训。 他从小听冲禹给他唠叨师兄师姐间的一段旧怨。只是他年纪小,近日来才初初尝到“情”之一字的滋味。只觉得心中欢喜一人,看她一举一动都如食新蜜,甜到心底。只盼她好,盼她平安,盼她喜乐。如冲琳冲祁一般,因爱生怨,因怨成恨的,着实让他感到费解。 最后好不容易恭送了师姐,年轻的道君也如他的师兄一样,大大的松了口气。 杨五在旃云峰,一点不浪费时间,几乎是扎在藏书室里。 冲禹唤她来用饭时都奇怪问她:“怎么成日泡在那里?” 杨五反问:“我又不能乱跑,除了看书,还能做什么吗?” 冲禹反驳不了,就不管了。 杨五实则在寻找,如何让她的身体能留住灵力的办法。 冲昕在将三昧螭火送入她体内的时候,是以灵力裹挟着送入。这一点点灵力,便点亮了她漆黑的祖窍,形如给她没有能量的宇宙充了电。然而当她休息好,再自行入静自观的时候,祖窍又是一片漆黑,意味着冲昕输入的那点灵力,已经消散了。 她的身体,留不住他的灵力。 她想知道,这是因为冲昕的灵力是外来的,本就不属于她的缘故?还是她的身体,的确就无法存留灵力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冲禹的藏书室里徘徊几天,真的查到了点东西。最后确认,是后者。 说到底,还是灵窍的问题。修士们即便在不修炼 的时候,体内的灵力依然是以缓慢的速度,在灵窍之间往复循环的,就如同血液在血管里流动一样。灵力生生不息,如同活水。 而不能修炼的凡人,体内无有循环,活水便被截断,蒸发消散。冲昕的灵力进入她的体内,就是因为没有灵窍形成循环,才很快就消散了去。 其实她之前甚至考虑过是否能通过双修之法,从冲昕那里获取灵力。对冲昕,她其实很有几分把握。如果能通过双修之法使她踏入修行之道,她相信他是会愿意助她的。但现在看来这条路注定是走不通的。 杨五的内心,不是不失望的。 这一次重新长大后,冲禹观她体质,通透纯净的程度已经可以媲美炼气修士,便知自家的小师弟是如何舍得琼果来喂养她。 他细观杨五,当初初到宗门时黑不溜秋的姑娘,养到现在已经肤白如雪,娇艳若花。小师弟年纪尚轻,又是童身初破,会一时被迷住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此事隐情若是揭破,小师弟那张脸……怕是撑不住。冲禹一想到冲琳说冲昕必得气得“十年不与你说话”便头皮发麻。反复叮嘱杨五切勿要露出破绽。 此事事关杨五切身利益,不用他说杨五也会小心应对的。不过讹他一批丹药是必然的了。还从他的藏书室里卷走了不少书,她了解的东西多了,疑问也更多了,需要查询更多的资料。 回到炼阳峰的时候,乾坤袋是满满的。到底是最低级的储物法器,慢慢就开始觉得空间不够用了。 才将将靠近炼阳峰,就被冲昕踩着飞剑,从灰灰背上将她掠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数日不见,冲昕虽不到如狂的程度,却也按捺不住想更早见到她。 他的剑向来是极快的,便是以灰灰的速度,都没来得及闪避就目瞪狼呆的看着杨五被他掠走了。灰灰只能在心底“啧”了一声,自去玩耍了。 “道君,再来一次!”杨五按紧扣在她腰间的男人的手臂,大声道。 冲昕嘴角微翘,搂紧她,如飞鸿掠影一般以极高的速度在三维空间中画出螺旋前进的轨迹。灰灰速度再快,到底不如他。杨五最喜欢体验这种失重、俯冲、拉升。可惜还没玩得尽兴,就被冲昕拖进了洞府中…… 直到厮磨亲热的够了,冲昕才肯放开她,却没有“做正事”的打算。 “再歇一天。”他说。 “歇了好几天了啊。”杨五怪道。 但她每次从旃云峰调养回来,气色都特别的好,肌肤恍若新生。冲昕不忍她一回来就受苦,拢了拢她的发,道:“没关系的,再多歇一天。”却又不放她走,非要她留在这里。 天都还亮着呢!但是热恋中的年轻男孩就是这么黏人。杨五无奈,进去了小乾坤的湖里游泳,她在旃云峰几天也的确得运动一下了。 冲昕修炼完毕,睁开眼,看见杨五趴在草甸上,小衣背后的带子全都解开,敞着后背,在做阳光浴。 冲昕无语。这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的她的一个怪癖——晒太阳。好不容易养成一身这样雪白的皮肤,不怕再晒黑吗? 杨五非但不怕,还想拉着他一起晒,奈何冲昕一直不肯。“肤白不好吗?”他不解。基本上,整个修真界无论男女,皮肤白都是最最正常的审美了。 “但是太白了啊。”杨五道,“男孩子,肤色深一点才好看。” 什么叫“男孩子”?冲昕不虞。他长这么大,就没被人称呼为“男孩子”过。莫非她说的是别人?他的眉头拧成疙瘩。 不期然的想起了旃云峰的那个周霁,还未及冠吧?倒是可以称一声“男孩子”。装得似模似样的,看着他女人的时候,眼睛却亮灼灼似贼。 都是男人,揣着什么心思,当他看不出来么? 哼!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完结文: 已完结都市现言→ 已完结都市现言→ 已完结科幻言情→ 手机用户戳这边→ 《泥》无法解锁,大家想看的话……去看DAO文吧……【绝望 第46章 046 五儿貌美,会被人觊觎, 是不可避免的。这当然不怪她。都怪这些兔崽子们一个个不专心向道, 道心都让狗吃了! 冲昕想起来有一次, 他做早课时神识探察到杨五骑着灰灰出去兜风, 因为觉得有趣,他就悄悄尾随了。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亲眼看到一队巡山执事, 明明已经交班该散值了, 却装模作样的排着整齐的队列, 故意跟她“偶遇”, 还跟她挥手打招呼,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冲昕险些被这群兔崽子们气笑。 “怎么又绷着脸了?”杨五背着手系着带子,奇怪的问他。莫名其妙又不高兴起来, 她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不过他不高兴她也不怕,系好小衣的带子,赤着脚走过去,两根食指按住他嘴角……往上推。 炼阳峰主:“……” 捉住她一根手指,张嘴就咬, 舌尖还在指尖轻轻舔过。杨五顿时觉得从指尖痒到了心里。才几日不见, 他又自学成才, 称得上一日千里。 冲昕手臂一抄就给她横抱在怀里, 板着脸道:“去穿衣,不知羞。” 杨五笑嘻嘻的搂住他,才不怕他。这里的小衣亵裤, 比她前世世界女人夏天穿着出门的衣服遮得还多,有什么好羞的。 忽然想起一个事,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样东西给冲昕看:“在旃云峰见到了冲琳真人,这是真人给我的。” 冲昕接过来,问:“师姐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说她是你师姐,然后给我这个说是见面礼。”杨五道。“我不知道该不该收,冲禹真人叫我收了,我才收的。” 冲昕看了看,是个藏匿、隐蔽的小型法宝,一边助她炼化,一边笑道:“师姐给的你尽管收。我和冲禹师兄、冲琳师姐,还有掌门师兄,是一脉所出。我小的时候,要么就住在旃云峰,要么就待在观壁峰。师兄师姐,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虽然宗门里大家都互相称师兄道师弟的,其实也有远近亲疏的分别的。一脉嫡系,自然比旁的师兄弟更亲近些。 “真人很是平易近人呢。”杨五道。 “嗯。”冲昕道,“师姐修的是宿世慧眼,轮回道。已经修成了‘九转金瞳’,可看人前世今生的命线。她修这个的人,不太爱与人打交道,旁人都觉得她待人冷淡,实则师姐看尽世情,最知人世不易,待人极是心善。” 杨五心中微凛,问道:“可以看到别人的前世吗?” “正是。”冲昕摸她头发,笑道,“师姐来看我,要我对你好些。说你身上背负前世功德,大约是几世善人,或者上一轮回做过拯救苍生的大善业。五儿这样的人,这辈子会有福报的。” 她把她的一辈子都给了她的母星,为了母星,她的一生都未曾为自己活过。她也曾在对抗异形的前线征战十年,为人类的生存不怕流血牺牲。她最后会死,是为了给六十万平民创造逃生的机会。 要这么说的话,她倒的确有些功德呢。可这功德给她的福报却是让她转生到积贫之家,生为凡人。先是吃不饱肚子,然后又被迫着成了别人的人形药罐。要是再揭破她这具肉身的真实年龄,这个事就更加的难堪丑陋,不能直视。 如果说这就是福报,她觉得,还真讽刺呢。 她啄了一下冲昕的唇,含笑道:“所以现在,才能跟道君在一起呀。” 冲昕心情愉悦,搂紧了她的腰。 杨五笑着吻他,捧着他的脸细看。这个男人年轻俊美,初遇时觉得他冷漠高傲,实则内心纯厚温柔。倘若她能退回到年轻时候,在一切发生之前遇到他这样的年轻男孩,相遇和相爱大约都会很美好。可惜…… 小乾坤里的太阳也西下了,光线变得昏黄。 她在铜金色的光线中用手指描绘着他的五官,心中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恶念——如果,让他知道……杨家五儿的真实年龄…… 手指忽然被攥住,他的面孔俊美如雕像,贴近了她,逼问:“在想什么?”总觉得她眼中神色,又想要淘气,让他惴惴。 如果那样的话,真想知道这年轻男人会是怎样的面孔和心情。 杨五反握住他的手,道:“在想……我能在道君身边待多久?” 冲昕微怔。 “我现在颜色正好,道君欢喜我。再过十年,我二十六了,容貌就要比道君老相了。”杨五垂眸,“到时候……道君又会如何对我?等我七老八十,像籍簿司的那位一样鹤发鸡皮,又该往何处容身?” 杨五寿数一百,寿命还未必能到一百,她会比冲昕先老、先死,这是他们心中都知道的事。但他们此刻都年华正好,又情在浓时,便从未谈过将来。 杨五忽然说破此事,冲昕心头就一阵郁躁。 “五儿……莫怕。”他握着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什么时候,炼阳峰都是你的容身之地。” 杨五也看着他,逼问道:“可要是我老了呢?老了就不好看了,会很丑。” “皮囊不过是外相。”冲昕道,顿了顿,又道,“你不用担心这个,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十□□、二十岁,身体长成时,我请师兄给你炼一颗驻颜丹。” 他摸摸她娇美的脸颊:“服了驻颜丹,娇颜永驻,你不就怕了吧?” 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算是意外之喜吧。杨五眼睛弯弯:“道君不能食言啊。” 冲昕摸摸她的脸,将她搂在怀里。她伏在他肩头,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 杨五之前就注意到,每次她重新经历过一次“缩水-长大”的过程之后,她对三昧螭火的抗性便会增强几分。她怀疑她的那个地基与高厦的理论,不止体现在容貌上。之前,她昏迷后吸收消化三昧螭火时间就一次比一次短,她醒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早。 她猜想,可能不止是容貌,包括体质,被催长后也会长成在这一基础之上的的最优化。 这一次,她第一次出现在螭火焚身的时候依然保持神智的情况。 冲昕把她抱在怀里,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疼得发抖。他却丝毫帮不了她,心如刀割,又感到分外的无力。 杨五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静。在入静的状态下,外界的声音、光线和一切触觉都会疏离起来,会比这样生生的疼着要好一些。难的却是在这种状态下如何入静。 但杨五有过几次经验,虽则那几次入静的时候,痛感都不如这次灼烈,但她最后还是做到了。 她进入了万籁俱寂的状态,精神体退入了自己的祖窍之中。 她站在那里,抬头仰望,震惊的看到她的祖窍里……天空在熊熊燃烧!黯淡的星子也在燃烧!世界都烧成了红色! 只有灰灰的狼形图腾依然闪动着幽绿的光芒,看起来十分诡异。 杨五的心,就像那天空一样,燃烧了起来! 她曾经数次在冲昕的灵力进入她体内的时候入静过,那些微的灵力像是给她的祖窍充了电,使漆黑的空间短暂的拥有光明。但她很快就会昏迷过去,能维持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等她恢复后再进入祖窍,那里就又是一片黑暗了。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冲昕的灵力消散之后立即便进入祖窍,才看到了她以前从未看到的景象。原来,能给她的祖窍充电的,不只有冲昕的灵力! 杨五第一次意识到,她被折磨了这么多次,却竟然从来没搞明白过……三昧螭火,到底是什么? 她入静的状态在清凉之意袭来的时候被迫退出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冲昕的怀里,他抱着她,一起浸在冰寒池中。 冲昕默数了十二息,时间精准的在她感到凉意变成寒意,寒意变得刺骨的时候,起身将她抱了出来。杨五这才知道,以往她昏迷中隐约感受到的那一丝清凉,原来是这样来的。 “一直这样吗?”她依在他怀里,虚弱的问他。 冲昕“嗯”了一声,道:“冰寒池里嵌着的是寒冰玄玉的玉髓,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多,只能在螭火攻身最烈的时候才行。”最初的两次,他还掌握不好时间,迟了两息的时间,她的皮肤上便覆上了薄冰。 “最开始要三十多息,今天不过十二息。越来越短了。”他说。 这听起来是好事。杨五就偎在他怀里,静静的听风吹过草原的声音,一层一层,恍如浪涛。 月光穿透琼果树的枝丫,斑驳的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轻轻的问:“道君,三昧螭火……到底是什么?” 冲昕拢着她在风中飞扬的青丝,声音低沉,慢慢的给她讲:“世间火种,分天、地、人三品。三昧螭火,乃是世间至阳的天级神火。” “传说,龙生九子,其一为螭。螭有龙血,是为半神。又说,三昧螭火,乃是螭龙死后神魂所化。” “因是神火,故易生灵性。我找到它时,已经生了灵智,亦即是火精……” 他给她讲了他是如何为邪修的魔刀所伤,又如何带伤收服螭火,却为火精入体的过程。 “费了一年多的力,才把火精扑杀。螭火便失了灵智,散在我的经脉中,日夜灼烧。人体的经脉,便是灵窍与灵窍之间的通路。这通路被堵着,使我灵力不得运转。强行运转,螭火便会反噬。” “这么说……”杨五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时候真的是超越她的想象力,“它是‘活的’?” “勉强算是吧。这火精开灵智大约不超过五百年,尚且懵懂,理性薄弱,全凭本能生存,更类似于野兽。” “那么,火精算是它的……灵魂?灵智?那么螭火本身是‘身体’?”杨五问。 冲昕答道:“可以这么说。” 可它是“火”啊。照着冲昕的描述,它是一团不需要任何可燃物就自行燃烧的火啊。 可燃物才是物质,这团自燃不灭的火焰,离“物质”的范畴差得太远了。那么它只能是……能量体! 是的,即便是生命,它也只能是一种纯能量形式的生命。它的灵魂也就是火精,已经等于被冲昕杀死了,那么剩下三昧螭火,其实就是纯粹的能量! 杨五豁然开朗。这样就讲得通了!它就和冲昕的灵力一样是能量,所以才能和灵力一样给她的祖窍充电! 那么……然后呢?她每次恢复好再观祖窍,始终都是漆黑一片的状态。那些螭火的能量到哪里去了?难道也和冲昕的灵力一样消散了吗? “那些螭火,进入我身体后,就消失了吗?”杨五问冲昕道。她记得他说过,她是纯阴之体,最好的容器。 “并没有。师兄说,纯阴之体乃天生阴器,与世间至阳的三昧螭火可以说是相克相生。螭火被你的体质吸引,会留在其中,等同于进了容器。但师兄也说,这不会伤害你。你的身体滋养三昧螭火,同样三昧螭火也会滋养你的肉身。五儿,你现在体质与从前大不相同,其中亦有螭火之故。” 杨五的眼睛眨了眨,问:“这个解毒的法子,全是冲禹真人想出来的?” “正是。师兄博学多才,涉猎极广。若不是他找出这个办法,我恐怕再也无法修炼了。”冲昕苦笑,“在你来之前,我已经两年没有离开炼阳峰了,便是因为即便是御剑这样的小事,都可能使螭火反噬……” “多亏有你。”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再忍忍,五儿。就快了……” 杨五靠在他胸膛,温柔的对他笑。心中,却莫名生出奇异的不安之感。 仙道宗门中人,不过“年”这种节日。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春暖花开了。 杨五这一次,着实从冲禹那里搬来不少的书,把自己小书房里的书架都放满了。她闲暇时便慢慢的看。 当院中树梢枝头的花苞绽开了第一朵花的时候,她翻到了那本《养火经》。那是本炼丹和炼器的修士才会关注的书,因为唯有丹师和器师,才需要养火。 杨五不记得怎么会把这么一本书也打包回来了。大约是因为有个“火”字吧?她当时不看内容,只看名称,觉得有用的就都收进了乾坤袋里。三昧螭火也是火,所以可能顺手就把这本书带了回来。 她随意的翻翻,本想丢到一边,却不意竟看到了“纯阴之体”四个字。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一页…… 枝头盛开的花朵虽还小,却充满了生命力,预示着即将大地复苏,草长莺飞。房中的养护法阵里融有保持温度恒定的符文,却依然止不住她背上生寒。 她缓缓合上那本书,抬眼看向窗外枝头,春风吹拂,小花摇曳。 他……知道吗? 对她如此温柔宠爱的他,是否知道以纯阴之体豢养灵火最后的结果呢?他如果知道…… 杨五闭上眼睛,无法克制内心深深的猜疑。 再到他身边,她依然能巧笑嫣然。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她只是没想到这一辈子又是一场狗血大戏。 “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她含笑问他,侬声侬语,若情人间的撒娇。“我死了,会去哪里啊?人死就是如灯灭吗?从此消失?” 冲昕摸摸她的脸颊,轻声的安慰她:“死并不可怕,不过重入轮回而已。到时候,我请师姐卜算,再把你找回来,把你养在我身边,可好?” 他眼底澄澈,竟是认真的在询问她的意思。 那种法子,果然是活了几百岁的老妖怪才想得出来的吧。以冲禹的性子,大约不会让冲昕知道真相。所以他……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吧。 杨五心底,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他的怀抱他的吻,便不再抗拒了。 修士不用灵气护体,血肉之身一样会被直接伤害。疼起来的时候,她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她强行入静,祖窍中,天空依然在燃烧。她的意识世界被映得通红,那是火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她仰望着那燃烧整片星空的火焰。 那火焰不会要她的命,却比那更可怕! 第47章 047 再见到冲禹,杨五也无异状。 对于冲禹她不必求证。 旃云峰冲禹真人, 丹、符双绝, 同时执掌丹药、符箓二司。据传, 他手中养着两个地级火种, 一个天级火种。身为大丹师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何况,以纯阴之体为引、为器, 将三昧螭火从冲昕体内剥离, 本来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冲禹若说是个坏人, 也不甚贴切。 但他的确, 有一种科研人员对待小白鼠式的残忍,又或者说是上位者做事不拘小节的冷漠。 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但当杨五成了小白鼠, 成了这小节的时候。这种残忍和冷漠,就变得可怕起来。 但凡春雷阵阵,秋叶飘落和雪花纷飞,总教人深刻体会到时光流逝之飞速,恍惚间便一年又一年。 到第二次在长天宗看枝头叶子枯黄, 如蝶飘落的时候, 杨五来到冲昕身边已经一年半有余了。冲昕体内的三昧螭火, 几乎已经被清理得干净了。 “闭关?”杨五诧异。 “正是。”冲昕道, “这阵子你先不要上来了,等我出关。” “是要冲境吗?”杨五问。 冲昕失笑:“怎么可能。我下一次破境,就是元婴了, 还早呢。”摸摸她的头道:“最后一点三昧螭火了,狡猾得很,在我身体里到处藏匿,我须得将它扑杀才算彻底无事。” 已经到了这一步啊,当初还觉得很远很漫长的事情呢,都已经即将收尾了。杨五微微恍惚。 “在想什么?”冲昕捏住她下巴。 “在想……等你出关……”杨五含笑,眉间风情潋滟,目若春水。 她想的是他想的那件事吗?冲昕身体发热,将她抱在怀里,耳鬓厮磨。今日,本也就是想在闭关前再见见她。 杨五却突发奇想:“如果不牵引螭火,只注入灵力,会怎么样?”她指的是她的身体。 冲昕道:“应该不会有异样,你没有开窍,体内没有经脉灵窍循环,蓄不住灵力的。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翻到一本关于炉鼎的书。”杨五道。 冲昕的脸色便有些难看,道:“不要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杨五眸光沉静,迎视着他:“如我这样的纯阴之体,若是开了三个以上的灵窍,是不是就要成为天生的炉鼎了?” 冲昕一点也不愿意去做这样的假想。他摩挲着她的脸颊,沉声道:“所以五儿生为凡人,我其实很庆幸。”虽是纯阴之体,却一窍不通,便杜绝了做炉鼎的命运。 她生得这般美貌,已是危险。若再生就先天炉鼎体质……倘若他没有遇到她,不敢想象她会有怎样的命运。 生为凡人,不是也一样被冲禹弄来给他当药罐子了吗,杨五不以为然。 手腕却忽然被冲昕捏住,他握着她纤细手腕,将她的衣袖推到了肩头,露出纤细紧致的雪白手臂。 杨五不解看他。 冲昕手中忽然多出一样东西,通体碧绿莹润,螺旋形盘卷。他把拿东西套到了她手腕上,像是手环,可有些太大了。但冲昕没停下手,将那东西一直推到她上臂,原来不是手环,是臂钏。 碧绿幽莹,益发衬得那手臂白如初雪。冲昕轻轻摩挲,不舍得放开。 “这是?”杨五问道。虽然看着是首饰,但她知道冲昕定不会送她一件仅仅是首饰的首饰。 果然冲昕含笑取了她一滴血,融了自己的,助她炼化。在感受到那臂钏里巨大的空间时,杨五的眼睛就亮了! “这是!”她惊喜道。 “这个够用了吧?把你腰带上那一串乾坤袋换下来吧,难看死了。”冲昕取笑她。 他前阵子注意到,杨五的腰带上竟然悬着三个乾坤袋。 正常弟子入门后,宗门就会免费配发一个乾坤袋。如果不够用了,还可以花灵石再另买。乾坤袋是空间最小的储物法器,但也是最便宜的。因此那些手头拮据,没有灵石的外门弟子,常有很多腰间悬着三四个乾坤袋的。 但是杨五也这样,他就不能忍了。 “想要什么,跟我说就是了。”他责备她。 杨五笑着跟他撒娇,连连送上香吻,感谢道君的慷慨,把他哄了过去。 她不去跟他说,是不想他追问她为何突然要将许多东西带在身上。她对长天宗已经失去了安全感,开始学着那些修士一样,把身家都随身携带。若是万一有事……就是跑起来,也方便。 他们又依偎在一起喁喁私语了许久,他才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出洞府大门外。 “五儿,等我出关。”他站在台阶上对她说。“别淘气,有事找徐寿。他若办不到,找师兄也成。” 杨五站在阶下对他笑。 朱漆大门第一次在杨五面前关闭。 没有冲昕的日子对杨五来说,其实没什么变化。甚至没有他在,她的心更静。 她终于寻着了机会,分别在徐寿和周霁身上试用了她的神识。他们都没任何异常。证实了即便是筑基弟子,也察觉不到她的神识。如此说来,她的神识是不是可以与金丹道君的神识相匹? 但她是肯定不会轻易去拿任何金丹修士去尝试的,即便是冲昕也不行。金丹修士,在这个世界中,已经是强大的存在了。 冲昕说他闭关的时间不会太久,但枯叶落尽,白雪又一次覆盖了长天宗,他也依然没有出关。 杨五上去看过,洞府大门紧闭,不曾打开过。闭关的状态下,整个洞府都张开了结界,与外界隔离开,不受干扰。杨五更知道,冲昕闭关,极有可能人根本不在洞府里。乾坤小天地里,灵气之浓郁,数倍于炼阳峰。 炼阳峰的生活日复一日,同样没有变化。不止炼阳峰,在整个宗门里,这些修士们,都是过着这样简单重复的生活的。他们生命漫长,修炼的生活却简单枯燥。那些还没有出门历练过的弟子,有些即便都几十岁的年纪了,心性上依然还如同少年。 和他们比起来,杨五的时间,就要紧迫得多了。 她又从冲禹那里搬来许多书籍,仔细翻阅,但并没有找到她想找的内容。她还让徐寿带她去了宗门的大图书馆——位于霜幻峰上,和教务司在一处的藏经阁。 和冲禹的私人藏书比起来,这里的书籍堪称浩瀚如海。且有专人管理,分门别类,查找起来,要比冲禹那里有头绪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杨五依然是找不到她想知道的东西。这其实是因为杨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找什么。对于道法,不论是整体还是其中的任一分支,她都已经看过不少书,但无论哪一方面,因为不能亲身涉猎,她始终都是门外汉。 她也曾经失了耐心,但后来还是克服了那些无用的情绪,静下了心来。 那件事只在她寿尽的时候才会发生,而她寿数虽短,却也还有几十年好活。毕竟现在,她其实才只有十岁而已。 积雪开始消融。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这几天格外的寒冷,连苏蓉都不怎么往她这跑抱怨徐寿总是逼着她去上课了,只有灰灰还每天精神抖擞,她不唤他的时候,满山里玩耍,过的日子堪称无忧无虑。 寒冷的日子里,杨五便歇得早了,早早便撒下罗帐,进入梦乡。 炼阳峰顶,青色月光照在朱漆大门上,与往日并无不同。 静谧许久之后,那朱漆大门忽然洞开,一道流光疾射而出,瞬息就穿过了数峰。 一队值夜的巡山执事正好在那道流光前进的轨道上,被那高速划破气流带起的罡风刮得脸疼。 “那是?”执事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好像是炼阳峰主。”领队的修为最高,也只有他适才稍稍看清了一点。 “冲昕道君吗?他这是……” “咦,那个方向?” “是试剑崖啊!” 月华中,一人青色长衫,悬浮半空,望着眼前笔立的崖壁。 若离得近,只觉得那崖壁上的岩石,嶙峋怪异。离得远了,才能看出来,原来那崖壁上一道道、一条条……全是剑痕。那些剑痕有深有浅,许多剑痕已过去数百年,直到现在还残留着凌厉的剑意。 这里是长天宗弟子试剑之地。那崖壁不同于普通岩石,乃是宗门前辈以特异方法强化了的。许多弟子会到这里来试炼自己的剑意,又或者专门揣摩、领悟前辈们的剑意。 冲昕数年前便在这里留下过他的剑意。但因为三昧螭火之故,他已经数年没有挥剑了。 夜色中,他望着那崖壁,握紧了自己的剑。 乌黑的剑身轻颤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嗡鸣。冲昕的剑意,无声的充斥在山间。 这前奏让人紧张得不敢呼吸,及至终于挥出的时候,却又轻如鸿毛了。冲昕那一剑,无声无息,就那样挥过去了。 对面的崖壁,亦无声无息,毫无反应,像是未曾伤到分毫。 冲昕的嘴角,却翘了起来,对自己时隔数年的这一剑,显是相当满意。他转身,又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消失了。 月光是经年不变,夜夜洒落。山崖在月光中,也已经矗立了许多许多年。在崖顶,还有不知何时飞鸟衔来的种子生发而成的小树,枝条上还有积雪未融。 那枝条忽然抖了抖,上面的积雪簌簌而落。 有细小碎石开始从崖壁上掉落,越来越多……试剑崖,开始震动了起来。 巡山执事们的目光才追着又刚掠过的那道青色流光,就被巨大的声响和震动惊得齐刷刷的转头望去。 虽是夜里,因为月华明亮,亦能看得清楚。伴随着轰隆巨响,试剑崖方向,腾起了巨大的烟尘。执事们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大家惊疑不定。 “走!去看看!”领队踏着飞剑,朝那边疾飞而去。 众人随即跟上。半路便与另一队从另一个方向飞来的执事汇合。 “怎么回事?”那一队的领队沉声问。 这一队的领队答道:“刚才炼阳峰主去了试剑崖。” 闻听是冲昕道君,那一队的人才放下心来。只是……他们看向前方还没停止的震动和依然升腾的烟尘,咋舌道:“道君干了什么?” 才说完,众人就纷纷抬头。许多道流光以比他们快得多的速度从头顶掠过。 “峰主们都来了。”那领队悄声说。 而此时,长天宗宗门禁地的最深处,有人轻轻的“呵”了一声。 “真是……年轻啊……”那人嘴角含笑,喟叹。 …… …… 穿云峰主虚泽道君回到自己峰上的时候,他的道侣和爱女都在等他。她们都被地动惊醒了,同时也知道,这并非大地自动,否则虚泽道君也就不需要第一时间就去查看了。 事实上,大概整个宗门的人,都被这地动惊醒了。 见父亲回来,虚泽道君的女儿忙迎上几步,紧张的问:“父亲,出了什么事?可是有外敌入侵?” 长天宗为外敌入侵的事,她只在宗门史中读过,上一次大约发生在九百多年前,不由得她十分紧张。 修士修到金丹以上,便很难孕育子嗣。每一个孩子,每一份血脉,都是上天赐予的珍宝。虚泽道君,很是宠爱这个女儿。 他摸摸她的头,笑道:“真会瞎想。不过是小师叔养好了伤,在试剑崖挥了一剑。” “炼阳峰主?”他的女儿惊得双眼瞪得溜圆,“如何搞出这般大的动静?” 虚泽道君叹道:“一剑削了试剑崖半壁,动静能不大吗?” 女孩和她的母亲面面相觑。 “可、可炼阳峰主才是金丹,这样的修为,得至少是元婴境吧?”她道。 “早与你说过,境界是境界,修为是修为。”虚泽道君正色道,“千万莫要被这种‘何种境界该有何种修为’的想法给局限住。” “大多修士,修为与境界相匹。但也有些人,靠吃丹药把境界硬推上来,实则修为甚浅,实力不堪一击。这种人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些人,不过是因为时机未到,尚未破境而已,实则修为远超同境界之人。所以历来,都才会有‘越境击杀’这种事情发生。” “你若总想着某境之人该有多高的修为,对敌之时,最易轻敌。此种僵化思想,万万要不得。” 女孩听了,沉声道:“是,儿受教了。 虚泽道君点点头,道:“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待女孩转身,他却又忽然叫住她:“莹儿!” 女孩回身。他道:“我已经跟驭兽司那里预订了那只快孵出来的焰雕了。以后……别再惦记那头狼了。也少跟你那几个师姐妹碎嘴。” 女孩咬咬唇。但她生性聪慧,明白的父亲的意思,听话的应了声:“儿知道了。” 杨五也醒了,她是被地震惊醒的。 好在振幅不大,虽然竹舍晃动,但不至于崩塌。这些弟子舍,本也是术法特别加固过的。据说,其实都已经许多年了,但基本都看不出损坏。 就在她打算重新躺下的时候,听见安静夜里,从墙角传来的轻轻的一声“咔嚓”。她花了八十块灵石从新订制的阵盘,碎裂了。 杨五身形微顿,手中便已经有了刀。结果,却听见窗外,熟悉的低沉男子声音唤道:“五儿,五儿。” 杨五微怔,收起了刀,起身披衣,推开了窗。 月光里,她的道君长身玉立,如山如岳。一双眸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杨五不知道,自己在看到他的一瞬,眼中就绽出了笑意。如同花蕾迎遇朝阳初光,便自然盛放一般。 两情最美,便在于彼此相悦。这初光,这盛放,便填满了冲昕的心房。 三个月不见,他和她凝视彼此,同时开口。 她道:“你出关啦?” 他道:“想我了没?” 说完,两人相顾莞尔。 他对她伸出了手。 杨五握住冲昕的手,身体有了一瞬失重。脚落到地面,踩到的已是柔软的银线草。 乾坤小天地初辟之时,便只有琼果树一棵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冲昕想种些什么,却又不善于打理那些需要小心照料的天材地宝。正巧珍宝阁彼时在拍卖一丛银线草。银线草极柔却极韧,乃是炼器的绝佳材料。优点是不需照料,缺点是生长缓慢。 冲昕便拍了下来,移栽到小乾坤中。不想生长缓慢的银线草在小乾坤中疯长,很快便把小乾坤变成了大草原。这一片广阔的银线草原,若叫那些炼器师看到,非得欢喜得晕过去不可。 杨五脚踏到了柔软的银线草,身体便被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冲昕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久,红肿的唇才被放开,杨五睁开眼,看到了他眼中跳动的火焰。她知道,他一直克制着,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她唇角勾起,眸中情意如水如丝。 冲昕受到了邀请,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 琼果树下的银线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生长,倒伏,根根交错,编制成了大如席的厚厚的草垫。青色长衫铺上去,柔软若丝褥。 刺绣精美的女子小衣顺着水流漂远…… 他一直都让她衣衫整齐,便是怕自己克制不住。这一次,终于窥见山峦全貌。鬼斧神工,天然雕琢,风光秀丽不可描述。让人心神俱醉,流连忘返,踟蹰往复。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幕天,席地。 头顶枝丫摇曳,细碎月光斑驳洒落。 纤细的手顽皮的想捉住那些碎光,却被男人有力的手捉住,按在了青衫上。她张开手指,他便与她五指交握。鸦青的发丝铺开,发梢浸到了湖水中,一荡一荡。 夜风吹过草原,翻起层层浪涛。她的吟哦在浪涛声中时隐时现,愉悦欢畅。 男人像是不知餍足,一夜伐挞。至明月西下,晨曦斑驳洒在肩背,才终于酣畅收兵,拥着她沉沉睡去。 日落月升,又月斜天边,朝阳初起,如是三次。他们依然流连在小乾坤里,忘却外间一切。 时间太久,纵她身体康健结实,亦觉得承受不住。不免推他:“我突然不见了,他们一定会担心。” 冲昕咬她耳朵:“不怕,我那徒弟不傻,看我洞府门开,便会知道我出关了。”何况他削了试剑崖,搞出那么大动静,他那聪敏世故的徒儿定不会让另外两人大惊小怪。 阳光下,他的额头鼻尖都有细密汗珠,睫毛浓密,皮肤泛红。 年轻的道君自学成才,七七四十九式太多,都描述得天花乱坠。需得亲自一样样试过,才知道哪个更合自家口味。 杨五气得咬他,被他反咬回来。有一丝丝轻微刺痛,混在绵绵不绝的潮动中,让人战栗…… 最后在湖水中清洗洁净,穿好衣衫时,已近黄昏。杨五身子都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伏在他肩头,任他拿着梳篦慢慢梳着她的长发。 冲昕拥她在怀,只觉身心餍足,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师兄说我这次是应劫。”他道,“倒是好事。” 三昧螭火灼烧他血肉经脉四年,固然痛楚难言,然一旦尽去,就体现出好处来了。他的筋骨血脉,都被淬炼得强硬无比,灵窍间的经脉,更是被拓宽、炼实。气海灵台上的金丹,被压缩得只有原先的一半大小,浑圆坚实。其内威压,比之从前强悍数倍不止。 堪称是因祸得福。 冲昕自己,亦觉得此时苦楚尽去,美人在怀,心畅意足。只除了还有一件事让他挂怀之外,几乎可称得上是圆满了。 “虽然师姐说了,这次有惊无险,必能破境,可还是禁不住担心。”他道。 “掌门真人吗?”杨五问。 “嗯。”冲昕道,“掌门师兄说是代师收徒,可我们师父两百年前就已经陨落了,说起来,掌门师兄才是我真正的师父。” “我初入宗门时,还神智未开,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掌门师兄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我。我那时痴痴傻傻的,师兄光是教我打坐、引气,便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那些事,我神志清醒后,都还模模糊糊的记得。所以后来师兄常常闭关,难得一见,我也从未与师兄疏远过。” 杨五“嗯?”了一声,抬头看他:“道君,你为何说自己‘痴痴傻傻\'的?神智清醒,又是怎么回事?” 冲昕道:“在师兄寻到我之前,我是个神志不清的傻儿,在街边流浪。若不是师兄,我大概早死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师兄说,是与他宿世有缘,故特意去寻了他。不管怎样,没有掌门师兄,就没有今日的他。 杨五讶然。 她转生到这个世界,也是做了数年的傻儿,而后才慢慢回复神智。冲昕竟然也有类似的经历,这中间,难道有什么关联吗? 冲昕见她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杨五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知道其中关联,便道:“我小时候,也是没有神智,旁人都说我是傻儿。到了五岁上,才慢慢清醒。” 冲昕亦感到意外:“这么巧?” 这其中果然有关联。 冲昕道:“人有三魂七魄,各有功用。一人若是痴傻,多是魂魄缺失或曾受损伤所致。” 原来如此。杨五的灵魂曾经穿越宇宙壁垒,打破世界法则,在这一过程中受到损伤,的确能合理的解释为什么她最初会没有神智,后来掌握自己身体,亦是经历了困难的过程。 冲昕道:“且让我看看。” 他说完,闭上眼。再睁开,眼瞳一圈青光,看起来如同妖魅。 他的师姐冲琳修宿世慧眼,亦把这心法传授给他。他不过稍稍涉猎而已,离冲琳的“九转金瞳”差得远去。但虽不能看人命线,看看三魂七魄健全与否,还是可以的。 他眸中青光扫视着她,道:“你三魂七魄俱全,但的确曾经受损,想是后来慢慢恢复。现在依然是有伤痕,其实还没完全恢复好……咦?!” 他忽然闭眼,再睁开,已经收了眸中青光,眉头紧锁,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在你身上下了禁制?” 杨五是他的人,竟然有人胆敢在她身上偷偷下了禁制。不仅是对他的极大冒犯,更不知对杨五会有什么样的禁锢和伤害。冲昕又惊又怒。 杨五这几日沉迷于欢情中,整个人都懒懒散散的,似乎连脑子都不愿动了。闻言竟还想,禁制,什么禁制? 及至冲昕举手捏诀,将一道光束打入她体内,她才陡然反应过来。一声“不可”脱口而出,却也已经迟了。骨间疼痛骤然而起,她脸色一白,倒在了地上。 冲昕忙将她抱起,握住她的手,想问她是否还好,却眼睁睁的……看着杨五的身体在他怀里缩小。 炼阳峰主看着怀中少女,惊得呆住了…… 第48章 048 傍晚的时候,徐寿才从试剑崖回来, 见到苏蓉的时候, 还一脸的心驰神往。 “还那么多人吗?”苏蓉好奇问道。 三日前, 她和赵三发现杨姬不见了, 屋中阵盘碎裂。两人慌忙去找徐寿。徐寿上山看了一眼,猜测:“师父出关了,应该是把杨姬不知道带到何处去了。”徐寿用膝盖都能想得到, 以他师父和杨姬那个黏糊劲, 三个多月不见, 肯定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小别胜新婚去了啊。 紧跟着, 徐寿就扑簌簌的开始收传声符。一堆熟稔的师兄师弟们纷纷向他打听道君和试剑崖的事。 炼阳峰主休养出关,一剑削了试剑崖半壁,惊动了整个宗门。他身为炼阳峰主的亲传弟子, 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炼阳峰上三人,因为好奇,都去了试剑崖围观。结果那里摩肩擦踵。除了些纯看热闹的吃瓜弟子,绝大部分是武修在观摩冲昕的剑意。苏蓉还眼尖看见了旃云峰的那个周师兄,扯了扯徐寿的袖子叫他看。结果徐寿早沉浸在冲昕的剑意中不可自拔, 如痴如醉。 苏蓉这才向试剑崖看去……不由倒抽口冷气。原本是梯形的岩壁, 生生被她们家道君给削成了三角形! 那一剑的剑意极静。不喧哗, 不吵闹, 不故作威吓。武修们沉浸其中细细揣摩,仿佛都能看到那个人提剑,轻描淡写的一剑挥去的样子。 这一剑令得长天宗众人明白, 炼阳峰主虽还在金丹境,但其修为已可匹敌元婴真人。所差者,不过是破境时机而已。 毕竟,炼阳峰主才二十二岁,真的是……太年轻了啊。 炼阳峰三人,只有徐寿沉迷在剑意中无法自拔。赵三兴趣在术法和丹药上,苏蓉修为平庸,让她去看,她只觉得浑身被激得起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发抖,却体味不到其中的精妙凌厉的寂杀之意。 这两个人围观了一圈热闹,就回去了。只徐寿一个,跟那些武修一样,日日前去观摩。每天回来都如痴如醉,赞叹不已。 两个人才说了两句话,忽然看见一道流光自炼阳峰射出。看那位置,竟是杨五的竹舍。 “道君和杨姬回来了?”徐寿问。 “不知道呀。”苏蓉耸肩,“道君回来了又不会向我汇报。不过,道君这是又干嘛去了?” 徐寿朝那边望了望,道:“好像是旃云峰的方向。” 冲禹从今天一早就心神不宁,预感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三日前的夜里,整个宗门都被小师弟一剑震动。他当时赶过去一看,便知道小师弟已经成功扑杀了最后一缕三昧螭火,身体彻底无恙了。那一剑的剑意,寂静,却势不可挡。可见这四年真是把他憋坏了。 冲禹当时便捋须微笑,心中宽慰。师兄交待他的事,他都做好了,现在,就只等掌门师兄破境出关了。 哪知今日,他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心神不宁,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修道之人,对血亲、道侣、自身未来和天道规则等等都会有所感应。通常修为越强,这种感应就愈敏锐。 傍晚时,突然有人高速接近旃云峰。冲禹神识一扫,发现正是消失了数日的小师弟。再扫到小师弟怀中还有一人,被一件男子衣衫自头到脚的罩住……冲禹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当时他就有点想遁走。 然而瞬息间,冲昕就已经进了他的正堂,将他堵了个正着! “砰砰”几声,正堂的铁梨木大门无风自闭,把个正堂关得严严实实。冲昕脸色铁青,将怀中那人放下,咬牙切齿的道:“师!兄!解释一下这个!” 长衫落地,露出小小少女。 比起两年前,她个子蹿了不少,皮肤早被养得雪白细嫩。眉目五官也长开了许多,下巴尖尖,脸型已经初步定型。虽然幼嫩了许多,也已经有了几分杨五十六七岁清艳明丽的模样。 她看了一眼冲禹,沉默不语,只用两只手紧紧攥住衣襟,使松松垮垮的成人衣衫不至滑落走光。 但颈间的斑斑红痕是遮也遮不住的,与她的矮小身形比起来,分外的违和。看得冲禹眼角都跳了几跳。 “师!兄!”冲昕一张俊脸铁青,那样子像是随时要拔剑。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我个说法!” 冲禹尴尬道:“那个……”看了眼杨五,忙道:“小五,你先去里面。” 杨五攥着领口衣襟,抬头看了看冲昕。冲昕目光和她一碰即走,别过了头去。 杨五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提着裙子去了里间。 她坐在里间,听不见外间一点声音,想来那两个人该是设了隔音的结界。 回想今天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前一刻,还满目柔情,下一刻……他就不肯再看她了。 她叹了口气,心中知道,这其实也怪不得冲昕。他那个性子,此时必定羞怒交加。她想了想,以冲昕的性子,倒不至于为了不丢脸杀她灭口,但她说不好他会不会就此厌弃她,或者赶她走。 算是前功尽弃吗?枉她还费劲勾引,一力撩拨。由此可见,人若是不能自立,就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 他要是赶她走,好歹,会多给她些灵石吧? 她其实早有筹谋,每个月她都会去通货司支取一些数目不大的灵石,慢慢攒着。现在其实也算是小有身家了,即便被赶出长天宗,也不至于很快饿死。 她坐在那里,满脑袋盘算,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反正是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冲禹进来了。 一直揉着太阳穴,显然是刚才安抚冲昕费了不少气力。还抱怨她:“怎地这么不小心!” 杨五抬眼看他:“他呢?” 冲禹微顿,道:“在外面。你先把迎风丹服了吧。”说着,便布下阵法。 杨五接过那丹药,仰头吞下。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这疼痛与三昧螭火的烈火焚身不一样,是骨头血肉强行拉伸的锐痛。这两年,她已经经历了十多次,早就习惯。她倒在地上的阵法中,身体蜷缩,咬牙强忍。能看到自己的手不停的痉挛,颤抖。 许久之前,她就因为三昧螭火的熬炼,早不会因为这疼痛而昏迷了。 视野中忽然出现她熟悉的青色衣角和黑色的鞋子。她闭上眼睛,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是要亲眼看看她是如何欺骗他的吗? 疼痛中,她恍惚听到了一声叹息。 变化只需要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当她的身体又一次从平平板板变成玲珑有致,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额发汗湿,贴在皮肤上。脸颊是缺了血色的苍白,看起来柔弱无力。 她听见冲昕的声音问:“还要做什么吗?” 冲禹的声音道:“没有了,她休息一下子就好了。” 冲昕硬梆梆的声音道:“那我带她回去了。”‘ 那个人便俯身把她抱起,动作僵硬,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杨五余痛未消,身上乏力,便靠在他肩头。视线里,能看到他光滑的下颌和凸出的喉结。这些,她都熟悉无比。 出了正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日寒意还未消尽,杨五衣裳被汗浸湿,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冲昕微顿,立刻以灵力将她裹住,隔绝了寒气,顺手把她的衣裳头发都弄干了。 回去的路上,她听见他问:“每次都这样吗?” 她知道他问的是迎风丹的事,便“嗯”了一声。冲昕便不再说话,驱动飞剑,一路沉默,流星一般很快就回到了炼阳峰。 落了地,他问:“能自己行走吗?” 杨五的力气基本恢复了,便自己下了地。这才看到,他们原来站在她的院子里。她转头看他,冲昕却看着别处,道:“收拾东西,搬到我那里去。” 从前,他和她商量过这件事,被她哄着撒娇着糊弄了过去。现在,她明白,他是在命令她了。这命令,不容她抗拒。 她一言不发,进了屋子,片刻后便出来了。有储物法器就是这点好,搬家方便。 冲昕揽住她的腰,腾云驾雾一般瞬息就到了洞府门口。放下她,他便朝里面走去。杨五静静的跟在他身后。 他们穿过大堂,路过了映玉竹,走在长长的廊道里。两人的脚步响起了回声,沉闷压抑。 “以后……”冲昕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就住在这里。没事的话,少跟苏蓉他们打交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冷又硬,仿佛回到了他们初相见的时候。那时,他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她。 杨五抬眼,他的背影她非常熟悉,但……他很久没有这样用后背对着她了。 如果,他不打算赶她走的话……杨五停住了脚步。 冲昕也停住了脚步。他低下头去,袖角被三根细细手指轻轻捏住。他恍惚,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但他不想回头,他不想看她。他现在还记得一个时辰前,她在他怀里缩小的模样。细白皮肤上斑斑红痕,在及笄了的她身上,糜艳绮丽,在年幼的她身上,触目惊心。 他一想起这几天他把她圈在小乾坤里,对她做的那些事,就羞愤欲死。他觉得自己禽兽不如,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他又羞又怒,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指责。 为了他,冲禹师兄那样不喜出门的人奔波了两年,足迹横跨大陆,只是为了找一个能为他引毒的人。一窍不通的纯阴之体,万中无一。他能找到一个,已经是幸运。 偏她年纪这样小。若要等到她及笄,他要等上七八年。三昧螭火日夜灼烤,便是他想等,他的身体经脉也未必能等得了。若没有她,他的经脉怕就真的被烧废了。 是为了他,师兄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他们这样的名门正派之人,最不愿做这种有损阴德,有干天和之事。为了他,师兄才德行有亏。说起来,这是他亏欠师兄的。 他这股羞怒之意憋在心里,也不能朝杨五发。 这件事里,最最无辜可怜之人,便是她了。 他原就心疼怜悯她不得不替他承受三昧螭火焚身之痛。现在才知道,两年前,她原来才是那么小的年纪,就……被迫在他身下承了人事。他现在想起来,简直羞惭欲死。 洞中静得落针可闻,她揪着他的袖角,两个人沉默的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这种静让冲昕心里愈发的躁。 他动了动,想扯回自己的袖角。她手指纤细,却攥得很紧。他有些恼,抿紧嘴唇,依旧不说话。僵持了片刻,他觉得不对,回过身去。 却看到她垂着头,泪珠一颗颗的,落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她忍受螭火焚身之苦的时候没有哭,她忍受血肉骨骼催生之痛的时候也没有哭。现在,她攥着他的袖角,默默的流泪…… 冲昕蓦地就后悔了。 他只顾着自己的心情,却没想过她。 两年前,她来到他身边时,安静话少,行动拘谨恭顺。现在想想,那时她那么小,又必是受过师兄的恫吓。行动间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自是因为不安和恐惧。 后来她变得开朗活泼起来。想是因为渐渐与他熟稔、亲密,渐渐把自己当作是他的人,把他视作了依靠。 可现在,她垂头落泪的样子,比两年前更加无助。他对自己的羞恼,对她的逃避,让她内心不安,惶恐害怕了吗? 冲昕的心里,就感到一阵心疼。 杨五心里默数着。再数十秒,他如果还不来抱她,她就自请离去吧。 一个人若厌了你,初时或许还能忍耐你。但若日日相见,又能忍你多久?与其在这里被他厌恶嫌弃着,不如请他放自己离开吧。他是个性情纯厚之人,趁现在他对她还没有厌恶到底的时候自请离去,他大约还会很慷慨的给予她一定的物质补偿。 她终于从十默数到了零,他依然没有像从前那样将她拥入怀中。她心中不由微哂。 看吧,那些从前说过的话,许过的诺,那些丝丝缕缕、黏黏密密的情意,也不过就是如此。傍晚时,还不肯放开她的唇,还满眼都是沉溺,现在,他就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了。 她知道这事揭破,实在丑陋难堪,令人厌恶。但他的选择就是,和他的亲亲师兄和好如初,由她来背负所有这些难堪、厌恶和迁怒吗? 她放开了那袖角。 冲昕的手却突然伸出,反握住了她的手。下一瞬,她被他抱在了怀里。 “别怕……”他轻抚她的背心,低低的安慰,“你别怕……” 杨五的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怔住。 “是我不好,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你不要害怕。”他低声道,“以后你还是在我身边,就像从前一样。懂吗?我会照顾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杨五不知道怎地,眼眶忽然发热。 “别哭,别哭……”他看着她,轻声道。 她的眼睛有些微微的红,脸上带着泪痕。他其实很想吻她,像从前那样。但他没有那样做。从前他不知真相,还可以说情有可原。现在他知道了,若再那样对她,和禽兽有什么两样。 他生生的忍住了,抹干了她的泪。牵住她的手,他说:“走,回去吧。” 帐子里格外的静谧。明明充斥着他们彼此熟悉的体息,却又这样的陌生。 冲昕望着帐顶,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杨五望着帐子,蜷缩起身体,听着他的呼吸。 她是能感受的到他的情绪低落的。明明,他已经能接受她的真实年龄,为何,还这样的低落消沉?她在幽暗中睁着眼睛,回想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冲昕的视线里突然出现阴影。 “怎么了?”他问她。 杨五趴在他身旁,手肘撑着身体。她没回答他,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俯下身去。冲昕的食指却挡住了她的唇,她没能吻到他。 “五儿,”冲昕静静的看着她,轻声道,“以后,不可这样。” 这和他从前口嫌体正直的说“别闹”不一样,他是真的在告诫她,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 杨五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她坐起身来:“道君,放我归家吧。” 冲昕看了她一会儿,也坐起身来,道:“为什么?” 杨五垂眸:“三昧螭火已尽去,道君已经不需要我了,既然厌了我,何必要留我在这里。” 冲昕道:“别瞎说,哪个厌了你。我只是……”他说不上来“只是”什么。 杨五抬眸:“你只是,不喜欢我了?” 她此时是十七八岁的外貌,一双眼睛在昏暗帐中,幽深清亮。看起来,就是往日的那个她,并无两样。 帐中静了片刻。 冲昕涩然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抛开那些尴尬、难堪、羞怒,整件事里,最让冲昕憋屈、难受甚至难过的,其实是……他的一腔情意付错。 他一直以为与她两情相悦,互相欢喜。结果,她不过是个孩子。他那些婉转心思,细腻情感,她……懂吗? 想到她可能根本不懂,他的心里又酸又涩,空荡荡的,难受极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她太过顽皮淘气,在帐中又太会撩拨。 现在他回想起来,才知道顽皮淘气是她的天性。太会撩拨却是因为小孩子本就对新事物有很强的探索欲,她在懂得羞涩之前,便已经先知了人事,所以反而比真正的成年女子更放得开。 这其实并非事情真正的真相。但人总是这样,一旦找到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解释,便会自发的将所有的不合理都归纳到其间,自顾自的给自己一个“真相”。 冲昕便是这样,以为自己看破了真相。 他话音落下,便看见杨五摇了摇头,听见她说:“我不知道。” 冲昕顿感,意兴阑珊。 杨五却接着道:“两年前,真人将我变成这副模样,以我性命相胁,不许我将此事透露给道君。彼时,我还不知道君是何样人,心中惴惴,一路惶恐。” 冲昕抬眼看着她。 “船行了两个月,终于到了这里,我也见到了道君。我那时就想,道君原来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可能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容易让人接受吧?我那时候,便没那么怕了。只是道君初时待我冷淡,我亦不敢逾越分毫。” 杨五看了看他,唇边有了淡淡笑意。“哪知道君,面冷心软。我很快就觉出来了,道君想待我好,也待我是极好的。慢慢的,我就不怕道君了。” “后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很想每天都见到道君。见到道君,在道君身边,道君抱着我,我就心里踏实。看到道君对我笑,我就欢喜。道君嘴上责备我淘气,实则宠我惯我,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尽管淘气好了。” 冲昕听得专注,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我淘气了,我便欢喜。我欢喜了,道君你……也是欢喜的呀。是不是,道君?”她看着冲昕的眼睛,问。 冲昕的耳根,微微发热,不想对一个小女孩承认自己的心思。 杨五的手伸出去,牵住了他的手。缓缓道:“要说喜欢,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 “我就是每天都想看到你,就想让你抱我、亲我,就想对你一个人淘气。你若开心了,我也欢喜,你若生气了,我便惴惴。你闭关了,许久不见,我每天都在想你。你一出关就来找我,我……我心里全是欢喜。” “如果,如果这都不叫喜欢,那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道君,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喜欢?” 她握着他的手,静静的看着他。 冲昕怔怔的看着她。 他知道她的外貌是虚假的,年龄是虚假的。真正的她,还瘦小,还平板,五官还没全长开。她还是个小小少女。 可他想起来,她是个聪慧的女孩子。即便是以她“十六七”的年纪来说,她都聪慧过许多同龄人。当她的真实年龄原来这样小的时候,她的聪慧……便带着早熟的意味。 命运将她推至此处,让她在他身边承受苦难,这个本就聪慧的女孩子,便过早的成熟了起来。 她真实的模样的确与他喜欢的那个人微有差异。可除此之外,他喜欢的她的聪慧、柔顺、顽皮、灵动、通透,都分毫未变。 她其实,就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子。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思……她都懂。 杨五看着冲昕的眼睛渐渐明亮,又变成了她熟悉的模样。她的眼中漾起了笑意。 她起身贴过去,他却偏过脸去,让她的吻落到了他耳根。那耳根热热的呢。 “五儿,你还小。”他按住她的肩膀,正色道,“以后,别再这样。” 杨五眨眨眼。 冲昕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苦笑道:“你,快点长大吧……” 杨五在他怀中,嘴角微翘。 第49章 049 冲昕进入小乾坤,就看到杨五解了小衣的带子, 敞着后背趴在湖边的草垫上晒太阳。炼阳峰主的眼角就跳了跳。 这个事必须得说一说她了, 他想。 以前, 他觉得这是她的怪癖。现在, 他怀疑这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过早知了人事,无人教导, 对某些方面产生了错误的认知。比如说, 他见过她许多情绪的表露, 却唯独没见过“羞涩”这种情绪。 他担心这对她不好。 “五儿, 过来。”他在琼果树下坐下,唤她。 杨五日光浴晒得舒服,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被他唤醒, 打个哈欠,揉揉眼起身。捏着小衣的带子走到他身前,背对着他坐下。 冲昕无奈,只好给她把衣带一一系好。 “以后不可这样。”他神情严肃,语重心长, “女孩子家, 要知羞, 不能这样随意裸露身体。”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杨五道。“只给你看也不行吗?” 冲昕顿了顿, 道:“我当然是可以的。但……” “道君。”杨五打断他的说教,嘴角含笑,侧过头去看他, “我懂的。别人又不是你。” 真的懂吗?冲昕满腹狐疑。 他现在对她的感觉,很有些混乱。有时候觉得,她的很多行为,其实都可以用“年纪小”来解释,有时候又觉得,她什么都明白,心性非常成熟。 唉,这都是让冲禹师兄给闹的。冲昕揉了揉太阳穴,道:“去穿好衣服。” 看她颈上木牌歪了,又帮她放正。 那块木牌乃是养魂木所制,其上还刻有安神宁心的阵法。冲昕小的时候,掌门大师兄冲祁亲手给他带在颈上,直到他结成金丹,自观神魂已经无恙,才不再随身佩戴了。 发现杨五神魂曾经受损,他便想起了这块木牌,寻出来给杨五戴上。还嘱咐她要日夜随身。 “慢慢的,就能把你的神魂修复好了。”他说。 “道君。”杨五穿好衣衫,坐在他身侧。 从前,他会张开双手,让她直接坐在他怀里。自从事情揭破之后,他就再没有对她做过亲密的举止了。同样,杨五也不曾再撩拨过他。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于冲昕,他是断不能接受自己对一个未长成的小女孩再做出什么禽兽事来。于杨五,从前他不知道,她怎样都行。但他若知道了,还对她那样,她心理上亦会觉得恶心。 幸好,冲昕这个人,从心底就干干净净的。他一旦自律起来,总是叫人放心的。 “道君,上次说的夏至祭祀,到时候了没?”杨五问。 冲昕帮她梳头发:“还有半个月。” 杨五失望:“怎么还这么久,夏天都已经好久了。” 看起来像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的确是,炼阳峰本来就这么几个人,她年纪又这么小,其实根本没有玩伴。也就是她天生性子沉静早熟,才能耐得住山中寂寞吧。 事情揭破之后,冲昕曾想过不叫她再吃迎风丹。虽然冲禹一再的保证说,他后来改良的迎风丹不会于她身体有损,但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迎风丹的骨肉撕扯之痛,并不比螭火焚身之痛好多少。 他跟她说,待她回复原形,可以就生活在小乾坤里,这样便不会被旁人发现她真身模样。这里不仅空间开阔,还有天有地,跟“外面”是一样的。 然而杨五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征兆。 冲昕本来就是个执拗的年轻人。且他们这些修士,最耐寂寞。一闭关闭个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都是常事。倘若给他“她在小乾坤里一样可以生活”的错觉,她担心她可能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失去。小乾坤再广阔再美好,也就只能成为一个广阔美好的监狱。 她立刻一而再再而三的撒娇,抓着冲昕曾对她作出的“等他好了就带她去见识宗门辖下城池”的承诺,闹着要出去玩。让他意识到她是个需要生活在众人中,需要与人交往的凡人,把他这点危险的念头给掐灭了。 冲昕帮她编好发辫,柔声道:“护山大阵里,气温高于旁处。夏日来得早且长。宗门外面,此时才入夏不久,还有半个多月才是夏至呢。” “会很热闹吗?” “嗯。会有很多人。”冲昕回忆道,“大城池里本来人就多。夏至的时候,会有三天的祭祀和欢庆,到时候,会有很多人都去看热闹。” “都是什么人呢?” “附近居民,或是那些散修。那些天,门中弟子也都会有假期,可以外出游玩,一年就这么一回,大家都不想错过。” “道君往年也会去吗?” 回忆起少年时的那些事,冲昕唇边浮现笑意:“好几年没去了。今年,带你去安平城。” 离宗门最近的城池其实是永盛城。但安平更大更繁华一些,节庆的时候,也更热闹。同时,大部分宗门弟子去玩,多是去永盛城,去安平的人就少些。 其实,以他的速度,不过是多了半日的行程罢了。 “道君要带你去安平啊?”苏蓉羡慕道。 杨五问:“你们会去吗?” “往年,徐寿和我都是去永盛的。今年不知道他还带不带我了。”苏蓉耸耸肩。 人的身份不同了,交往的圈子也不同了。徐寿从外门弟子一跃而成亲传弟子,还是冲昕的首徒。往日那些听他唤“师兄”,不过点头而过的内门弟子、亲传弟子,现在都亲亲热热的与他寒暄。第一年还好,到了今年,很明显,会来约他一起去听讲坛、切磋交流的都是各峰的亲传弟子了。圈子已经不一样了。 好在徐寿这人天生便是八面玲珑的周全性子,不管是亲传也好,内门也好,还是外门的普通弟子也好。凡是他相识的,他便都能与之亲切交往,既无谄媚,亦不骄人,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苏蓉无所谓的道:“赵三要跟他几个朋友一起去。我去问问他,他要是不带我了,我就去找原来丹药司的小姐妹一起去。……你那是什么眼神儿?我也是有朋友的好伐!” 苏蓉有时候常常会出乎她的意料。她笑着给她顺了顺毛,问:“他不带你了,你不生气?” 苏蓉翻个白眼:“这种气都要生,我早气死了。”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人就都这样。”苏蓉吐掉瓜子皮,道,“我在家的时候,跟我们家同住一个院子的,有个叫红玉的,她娘三等娘子,比我娘还低一等的。天天见着我娘,一口一个婶子,见着我,妹妹、妹妹的叫着不知多亲热。后来,她娘提成了一等管事娘子,她再见着我,鼻孔都是朝天的。” 难为她,小小年纪,便已经经历了这许多人情冷暖。红尘中打滚一年,心性上的成长,胜过在宗门里清修十年。 在这里,弟子要修炼到筑基圆满境,才会外出历练,强化心境,为以后破境结丹做准备。所以许多筑基弟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着简单的修炼生活,看着那性情还跳脱如少年,其实已经几十岁的年纪了。 “不过他算不错啦。”苏蓉认真道,“你看他,对谁都还是一样。没有不说他好的。我跟你说啊,他这样的,要在我们府里,绝对能混成大管家的!” 杨五:“……” 姑娘!你到底对徐寿的出身有什么误解! 到了那天,等杨五用过早饭,冲昕便带着她出发了。 他想叫她待在小乾坤里,小乾坤是他随身世界,她待在里面,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十分方便。“一天的行程呢,会乏的。”他说。 杨五却不愿意,道:“等乏了我再进去。” 她素来喜欢高速的飞行,冲昕是知道的,便顺了她的意,让她也上了他的剑。及至飞到空中,杨五不由吃惊。她来到长天宗两年多了,第一次见到天空上这么多的人。 那些弟子们呼朋引伴,或踩着飞剑,或乘坐飞行法器,也有些骑着灵兽的,不一而足。内门弟子多飞得高些,外门弟子不能御剑,宗门的制式小舟是最常见的法器。一条小舟上,能坐五六个人。 除此之外,还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飞行法器。一眼望过去,倒是外门弟子用的多。 “炼器司那里有许多飞行法器,供给门中弟子租用的。按天交付租金即可。夏至宗门会给大家放假,都出来玩耍了。”冲昕说。 杨五叹为观止。 宗门十三司,她没有全部打过交道,但已经了解不少。整个宗门,她估计约莫得有人头过万。这万数人,从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到修炼学习,都在十三司的管理下,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已经完全形成一套成熟的管理系统。 这是要许多年的不断改革、修正,才能做的到的。 “宗门历史?”冲昕道,“长天宗乃是四大宗门之首,历史有万年之久。”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中自然而然的就充满了自豪之意。 “走了。”冲昕道。 便升到更高空中,流星一样飞了出去。可到底天空满满都是人和交通工具,就是快,也比不上往昔带她玩的速度。 杨五感觉到了许多道神识。 飞行的时候,本就不能靠眼睛,修士都要放出神识。更不要说此时空中交通繁忙,那些飞剑和法器的速度都不慢,大家都是尽可能的把神识放得更远,以免相撞。在这种时候,互相的神识扫探,是被允许的。 杨五心中微动。 她试着放出神识,从冲昕身上一扫而过。 明明是一触即收,冲昕却倏地回过头来。 “怎么了?”杨五问。 冲昕目光扫过附近,转回头,道:“无事。” 真是奇怪。刚才有一道神识,与那些弟子们截然不同,像是金丹修士的神识。可他神识扫探之处,并没有查看到任何一位道君在附近。难道,是错觉吗?冲昕纳闷。 杨五面上平静,心下暗惊。 她的试验,看来是要止于此了。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她的神识,差不多相当于金丹修士的水平。筑基弟子察觉不到,但是如冲昕这样的金丹道君,还是可以立刻就察觉到的。 她在心里给“金丹”两个字打了个红色的叉子。 好了,就这样吧。以后要小心使用了。 冲昕的速度快过众人,很快就“突出重围”,率先一步飞出了护山大阵的虹罩。 这是杨五第二次再窥护山大阵的全貌。她回头望去。作为一件非自然的人工制造的“物品”,在这里称得上是很令人震撼了。 “抱紧了,我要加速了。”冲昕忽然道。 杨五收紧手臂,抱紧了他细窄有劲的腰。飞剑骤然加速,后面刚刚脱出虹罩的众人,只看到前方光芒一闪,空中就只剩下一道青烟。不由咋舌:“那是谁啊?哪位道君吗?” “我刚才看到了!是炼阳峰主,还有那个凡女!”就是传说中抢了虚泽道君爱女看中的那头疾风狼的那个凡女。 “道君这是带凡女去夏至祭吗?这么宠爱啊……” “啧,我要有那样美貌的姬妾,说不得,也要宠成这样啊。” 众人笑作一团。 高空中猛烈的罡风穿过灵气壁的时候,便已经柔化,轻轻的拂过他的脸颊。 冲昕低头看了看那两只紧扣在他腰间的白玉似的手,感受着贴在他背上的柔软的身体,他忍不住抬起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皮肤滑腻如脂玉,从前,他可以肆意的感受。但自那日之后,他和她都退了一步,恪守着一条分界了为人还是为兽的底线,他便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包括此刻身后紧贴的柔软温热,也是许久没有过的亲昵。 那天他一时冲动,恐她独居在半山,被人发现,强令她搬进洞府里来。结果,是挖了个大坑给自己跳。他暗自决定在她及笄之前,再不碰她。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澄澈,对他这种自律仿佛感到理所当然。 她哪里知道,与她同榻而眠,满帐中都是她的馨香,对他是怎样的考验。常常午夜梦回,小乾坤里那几日的靡丽景色缠绕心间,惊醒时气血翻涌,望着就在身畔,沉沉熟睡的她,忍得何其辛苦。 夜里把个《清心咒》默诵了一遍又一遍,一颗道心在这种磨炼之下倒是益发坚定了,真是叫人又喜又悲。 手指无意识的摩挲,曾经熟悉的细腻温滑的触感,电流一般的从指尖窜进身体里。 那些靡丽的画面又不可控制在脑中浮现。那些气血奔腾,纵情尽意,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冲昕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画面从脑中驱赶出去。 身后的女子忽然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背心,低声道:“道君……我很快就长大了……” 冲昕:“……” 她怎么知道?! 他脸上发烧,强作淡定的“嗯”了一声。 杨五抿嘴笑笑,把脸贴在他背心,耳朵也贴在他背心。那心脏现在还在“砰砰砰砰”的跳得飞快,那身体滚烫发热,怕谁……不知道呢。 也真是,难为他了。 飞了半个时辰,体验够了高速飞行的快感,杨五果然还是倦了。 “为什么不用飞行法宝?”她问。她是知道冲昕有不止一件飞行法器或者法宝的。 “都没有我的速度快。”冲昕道,“安平城稍远些,要想今晚前就到,还是这样快些。” 杨五回头望望,冲昕飞得太快,后面其他人已经都看不见了。其实脱出虹罩之后,他们就跟大部分人的方向不一样了。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去永盛城的。昨日里苏蓉就对她说,徐寿已经和她说好了,今年还是如往年一样和她一起去永盛的。 她在冲昕的劝说下,还是进入了小乾坤。 “把我放到山那边,我去攀岩。”她说。 小乾坤里大草原看着似乎无边无垠,其实到底还是有边界的。杨五无法丈量,不知道从琼果树到远处的大山那里,有没有千里之遥,几百里总是有的。 她嘱咐了冲昕,果然进去之后,便直接落在了山脚。她换了舒适的衣衫,拉伸了拉伸四肢,寻到熟悉的那面崖壁,攀援而上。 这种难度和强度,且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和专业设备,即便是对她前世那个世界的普通人,都是难以完成的。但是她现在的体能,做起来却一点不难。 她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攀到了崖顶,站在那里张开手感受海拔高处的烈风,看了许久的景色。开阔的草原和湛蓝的天空让人胸臆舒畅。 “道君——”她喊。 “嗯?”他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要跳了!”她说。 “跳吧。”他说。 杨五笑笑,纵身一跃,便跳下了那悬崖。像只身形纤细的鸟儿,又像断了弦的纸鸢。 急速下坠,能带给人激烈心跳和难以言喻的快感。但若从站在远处,以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就让人惊心动魄了。 眼看着大地越来越近,杨五微笑,在空中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四肢伸展成一个大字型。 平静的大地上,突然涌起强烈的气流,喷涌向上。杨五的下坠之势被这气流抵消,甚至还把她往上托了拖,才缓缓的让她落在地上,毫发无伤。 冲昕嘴角微微勾起。 发现他能随心所欲的操控乾坤小世界,她就想出了这许多稀奇古怪的游戏,真是个爱玩的丫头。 被冲昕从小乾坤里拉出来的时候,杨五已经在湖中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衫裙子。只一头长发半干,还披散着。 冲昕把她放到身前,揽着她的腰,给她指着远处:“看,那就是安平城。宗门治下直辖的大城池。安平、雷严、金岳、九方,四大城中,安平虽不是最大的,却是宗门治下四大城里离宗门最近的。” 杨五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太阳已经西斜,金光下,能看到大地之上人烟由稀薄而稠密。远处,一座雄城傲然矗立。 夕阳的金光中,能看到从不同方向飞过来的流光,都纷纷在城外便落了地。 冲昕也带着她在城门外落地。 “有护城大阵,城池上空一定高度之内,灵气浓郁的飞行物体,都会被击落。各宗门治下的大城池,多是如此。”他解释说。 杨五落地时,已经将头发编成发辫,用发绳系好,搁在一侧肩头。冲昕瞥了一眼,没说什么。自从知道她真身,对她梳这种闺阁发式,他也不再强令她梳回妇人发式了。 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朝城门走去。 城门口有体格壮硕的士兵。杨五看到有修士骑着灵兽落地,亦有灵兽拉着翠盖华车,都在城门外落地,而后接受士兵盘查,再依次进入城门,极有秩序。正像冲昕以前告诉她的那样,治安很好。 到了他们的时候,冲昕不知向士兵出示了何物,想来无非是宗门里的身份铭牌之类的事物吧,几名士兵忙躬身行礼,冲昕点点头,牵着她的手,施施然走进了城门里。 走过长长的门洞,进入城中,杨五便感受到了在长天宗里许久都没感受到过的人气。 长天宗也有许多人。但那些人身上,杨五总觉得,仙气儿多过人气。那些人都太干净,太出尘,太飘逸潇洒了。 杨五想,也许这股所谓的人气儿,就是长天宗里修士们讨厌的红尘气吧。但是她喜欢。她甚至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冲昕看了好笑,问:“怎么了?” 杨五感慨:“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 一进入城里,便是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直让人目不暇接。 “平时其实也没这么多人的,毕竟是夏至祭了。”他问,“饿没饿?先去用饭吧。”她中午食的是琼果,这时候也该饿了。 冲昕对这里很熟悉,便牵着她朝他知道的饭楼去。 杨五一路上都没说话,只用眼睛看。道路宽敞,街道繁华,路两边鳞次栉比都是商铺。天色暗了下来,许多商铺门口都挂起了灯笼,照亮了街道。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店伙计在门口热情的招呼街上行人。 “李记符箓,八折酬宾!八折酬宾!仅此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啊!” “金铠行护甲,攻不怕,炸不烂,金丹以下都能防啊!夏季大酬宾啦!客官,客官!进来看看!里边请!” …… 杨五一路上都看得新奇有趣。不知不觉,就被冲昕牵着手,领到了一家灯火辉煌的大食楼门前。 门前知客看这对男女穿戴不凡,便带笑迎上来:“客官,楼上雅座吗?” 冲昕出示了个牌子,那知客立即躬身道:“小的眼拙了。”引着两人去了三楼的包厢。 那包厢位置极好,一面无窗无墙,只有栏杆,倒像是敞轩一样。杨五便凭栏而坐,望着楼下街上点点灯火,憧憧人影。一转头,冲昕已经点了不少菜。 待跑堂退下,杨五好奇道:“道君怎么这么熟悉这里的菜品?” 冲昕道:“筑基之前,还没辟谷,冲琳师姐会带我来这里。” 他走到窗边,也看着楼下:“师姐说,修道到最后,的确要出世。然,不入世,又哪来的出世?修道之人最迟到炼神还虚之时,必须堪生死,破情关。不知生死离别之苦痛,如何堪生死?未尝情爱缱绻,怎么破情关?” 他看杨五睁大一双清亮的眼睛,聚精会神的在听他说话,失笑,道:“这些都是师姐的原话。” 杨五道:“听起来极有道理的。” 冲昕微微一笑,没有告诉她,他的掌门师兄冲祁真人教他的,却和冲琳真人截然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笙->竹生 螭(chi)音同“吃” 第50章 050 冲昕那时年纪小,被师兄师姐这两个人相反的论调搞的糊涂了。 悄悄去问冲禹, 冲禹跟他说:“每个人的道都与旁人不同。别人告诉你是对是错都没有用, 你的对也可能是旁人的错。正所谓吾之蜜糖, 彼之□□。对你来说, 哪个才是对的,须得你自己体悟过之后才知道。” 冲禹的话解了他的惑,令他有豁然开朗之意。自那之后, 不管师兄师姐教他的, 都多么大的不同, 甚至相反, 他都不会再困惑了。 大约就是因为这种不惑,他的道心特别通明,一路从筑基到金丹, 都通畅无比。师兄师姐都十分欣慰,都觉得自己的教导是成功的。 实际上,他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道。 “道君,”杨五唤他,“那个人是凡人是吗?那个也是。还有那个和那个……但多数人是修士。对吗?” 冲昕顺着她指的一一看去, 点头:“正是。这里是宗门治下的城池, 像这样的地方, 修士多过凡人, 大约八二之数。若在俗世凡人国度,则正相反,修士与凡人, 是二八之数,甚至是一九之数。” 杨五就想起来,冲禹带她离开小山村,路过的第一个城市。在那里她清楚的看到修士趾高气扬,也很容分辨街上的修士和凡人。那大约是一个凡人国度的城池,所以才会那样。 但是在这里,修士的存在才是常态。你也是修士,我也是修士,谁也没高贵过谁。所以修士们行走在街上,并无谁特别的趾高气扬,有别于旁人。而修士对街上那些凡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态度,似乎很习以为常。 杨五注意到了,她在这里看到的凡人,几乎都是些服务者。譬如那些店铺门外揽客的活计,饭楼的知客,点菜的跑堂等等。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大部分修士都不待在凡人国度?为什么又有凡人会待在修士的城市里呢?” 冲昕看着她,脸上浮现出“觉得有趣”的神情,笑道:“五儿……竟然和我当年问的问题一样。” 他坐下来,道:“修士修炼,需要灵气。愈是灵气浓郁的地方,愈是受欢迎。九寰大陆上,灵气浓郁的洞天福地,都早被大大小小的宗门瓜分了。凡人能建国的地方,只能是那些灵气稀薄,修士不爱的地方。那种地方,修士们自然去的少。” “那这些凡人呢?”杨五追问。 “讨生活吧。”冲昕道,“师姐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其实也没有跟他们打过交道。但师姐能看人命线,那次,她指着一个店铺门前的伙计,说那人家中有七个弟妹,他是长子。家中积贫,为了生活,他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在这里,他能挣灵珠灵石。灵石再兑金银,送回家里,如今他家在故乡,已经是小富之家。” 这么说,杨五就懂了。 菜上得很快。做工精致,味道极佳。冲昕来了兴致,也陪她吃了几筷子,却不叫她多吃。 “待会夜市起来,会有很多小食的,各有风味。你吃得太饱,待会就吃不下了。”他笑道。 杨五问:“那祭祀呢?” “应该早上便举行过了。”冲昕道,“那个城主自会负责。来这里的人,其实都是冲着祭祀后的庆典来的。” 两人用过饭,漱过口,手拖着手逛起街来。 进城的时候,已经觉得人很多了。到到灯火一盏盏亮起,灯笼一只只高悬起来,夜市上才真是熙熙攘攘,充满了喜庆的气氛。 杨五在炼阳峰两年多,久不沾这种人气儿,竟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 她闹着要出来玩,本意其实是想多了解些宗门之外的信息,这时候却真的被节庆的气氛感染,很是融了进去。 冲昕说,夜市会有很多小食。杨五尝了很多,的确各有特色。但即便在品尝美食的时候,她都没忘记用一双眼去观察。街上,吃小食的人很多,意味着这里大多数人,都是筑基以下。 像冲昕,她觉得好吃了,喂到他嘴边,他才微笑着轻轻咬一口,品个味儿罢了。 这些修炼的人啊,不光不吃东西,还经常的把自己一关几个月几年的闭关。杨五虽然也向往能够拥有力量,变得强大,却依然对修士的这种生活不能感同身受的理解。 两人手拖着手,一路逛。 杨五感兴趣的是那些店铺和人们的生活状态。她看到很多人付账是用小小的玉珠。她想起来,很早之前,冲禹带她离开山村后,在一家饭楼里,也是用这种玉珠付账。 “那就是灵珠吗?”她跟冲昕咬耳朵。 冲昕就觉得耳朵边痒痒的,强忍着,道:“是。有些小东西,不值什么灵石,用灵珠就可以了。” 说白了,灵石是大额钞票,灵珠就是零钱。 两人正低语着,一个少女气哼哼的从两人面前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后面一个少年紧追上来,拽住了她。 “别生气,别生气,给你买,给你买就是了!”少年一叠声哄着。 少女这才减了步速,“不情不愿”的让少年拖住,往回走。还不满的哼哼唧唧:“我看见邱二都给宋茜买了!偏你小气!明日里宋茜说起嘴来,就我没吃到云糖,我的脸往哪放!” “好好好,买买买!唉,你老跟宋茜较什么劲。”少年头痛的道。摸摸荷包,很是心疼,道:“一颗灵珠子,都可以买十车糖了!他一勺糖,就要一颗灵珠,真是不值……” 少女大怒,拧他:“人家邱二怎么没觉得不值!就你小气!有本事你也筑基,你筑了基就能自己做云糖了啊!” 少年忙连连讨饶。 冲昕和杨五就走在这二人身后,听得有趣,却不知那“云糖”是什么。 没走多远,就到了那卖云糖的摊子上。摊主是个老头,头发花白,衣衫收拾得倒也干净。面前摆张小桌,桌上放个糖罐、木盆。木盆旁边还有只小碗。 有人丢了颗灵珠到碗里。那老头立即笑着道谢,舀了一勺砂糖洒到木盆中。左手高高举起,控制灵力。砂糖颗粒就在木盆中旋转起来,越转越快,慢慢的,竟被拉成极细极长的糖丝。老头一边用灵力控制糖丝旋转,一边用一根长竹签伸进去慢慢转动。糖丝便一层一层的缠绕在竹签上,慢慢成了一大团白色的糖丝团。 待一整勺糖丝都缠在了竹签上,老头将竹签举起,那白白一团,蓬松柔软,看起来仿佛一团白云一样,怪不得叫“云糖”。 一颗灵珠子一朵,若按糖的价格来说,的确是贵得离谱。因为糖盐之类,都是凡物。而灵珠兑金银,却可以兑换不少。 少年到了摊子前面,显然还是有些心疼,磨叽着不想掏荷包。少女气得踢了他一脚,他才不情愿的掏了颗灵珠丢在碗里,道:“来一个,要大些。” 老头笑眯眯的应了。 待少女终于也举着一朵“云糖”,拉着少年,满世界去找那“宋茜”去了,杨五还有些无语。万万想不到,还能看到这么熟悉的东西。虽然制作的方式不太相同,但人的想象力和智慧啊,都是有共同之处的。 她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冲昕显然是误会了。他看了她一眼,走过去,丢了几颗灵珠到碗里:“来一个。”顿了顿,也嘱咐道:“大一些。” 他给的珠子多,老头喜笑颜开,果然给杨五做了特别大的一朵。 杨五:“……”扶额。 接过那朵“云糖”,吃了几口,送到冲昕嘴边。冲昕低头咬了一口。他很少吃东西,竟有些笨拙,嘴角粘了些糖丝,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年轻人。 杨五不知怎地,心里就像那朵蓬松的云糖一样,软软的,松松的。 灯火下,冲昕看着杨五伸出手指抹去他嘴角的糖丝,放在口中吮净,拉着他的手,笑道:“走吧。” 他唇角带着笑意,低低、柔柔的“嗯”了一声。 先前是他拖着她的手,指给她各家铺子,告诉她都卖的是何物。现在,变成她拖着他的手,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拖着他凑过去。 觉得有趣的,就晃他的手:“道君,我要这个。” 举着云朵般的糖,神情娇俏,软软侬侬。冲昕耳根就一直在发热,不管她说想要什么,就一个字:“买!给你买!” 把一大堆稀奇古怪其实没多大用处的小玩意儿收进臂钏,杨五咬着棉花糖,拖着冲昕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在城里逛着。 这夜市里,最多的就是一对对的男女。夏至祭,本来也就是最受情侣喜爱的庆典。 冲昕看着那些人,再看看杨五,觉得自己两人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这样……很好。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如电,射向街边一座酒楼。 “怎么了?”杨五停下来问。 她其实知道怎么回事。有一道神识在打量她,一直在腰臀位置打转。因为不想在冲昕面前露出异样,她才强忍着。 冲昕不动声色的在两人身周升起了结界,揽住她的背心,只道:“无事。” 杨五感觉到那道让人讨厌的神识倏地消失了,便知道是冲昕做了什么。好好的开心日子,没的让这种人破坏了心情。她巧笑倩兮,拉着冲昕:“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冲昕亦是如是想。这种时候,鱼龙混杂,难免有一二登徒子。他不想她因为这等人坏了心情。 两人便手拖着手,消失在人流里了。 “哎哎!快去,派人跟上,别跟丢了!”那间酒楼的二楼,有个年轻男人急急的跟几名家丁说道。 便有两个人奉命而去。 “唉,唉!可一定要找到啊!那样的美人!”男人长吁短叹。 本是来此喝个花酒,不料偶一探头,竟在下面街上看到一个少女,清艳绝丽 。看着虽是个凡女,却将身边几个炉鼎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想到惊鸿一瞥,那少女美目流盼,神情娇俏,摇着男人的手撒娇的模样,浑身都酥了。 “可一定要找到啊,花多少灵石也要买下她来。”他神神在在的道。 至深夜,夜市才散去。 杨五本以为他们要住客栈,没想到冲昕在安平城里还有宅子。 “以前跑来玩耍,夏至祭的时候,客栈都满了,我就顺手买了一间,想着以后歇脚用。”他道。对自己当时的顺手而为十分满意。 解除了禁制,带杨五进去。一进的小院,小巧精致。推开门,房中亦布置了养护法阵,一丝灰尘都没有,像是刚刚打扫过一样。布置倒是简单,想来不过是他年少时落脚之用,男孩子也根本不在意。 杨五去了趟净房,回来说:“没有水管!” 冲昕失笑:“你以为哪里都有那东西?” 杨五诧异。 “凝水、加热,还要控制好温度,都是精细法阵。还有废水的分解。外面订制这样一套冷热水管 ,至少要四千块灵石起。”冲昕笑道。“你以为哪里能都像在宗门里那样,让你天天洗两次澡?” 这丫头,真是在宗门里被养得娇了。不知外面世事艰辛。这样的娇贵的丫头,要离开他,在外面可怎么活?纵使她家中富贵,也只是凡人之家,她在宗门中享受的那些,只怕是供不起的。 冲昕一想起从前,自己还想过等三昧螭火之事了了,就放她归家,就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能放她走?怎么舍得放她走? 这宅子冲昕其实统共没住过几回,里面的东西,都保养得像新的一样。虽没有冷热水管,冲昕在浴盆中凝了盆水,屈指一弹,一个小火球弹进水里,那水就冒起白气了。杨五伸手一试,水温正好。 她泡在水里的时候便想,原来“外面”跟宗门里真的不一样。想想也是,当初在山村里,还要从井里汲水呢。后来旱起来,那桶里的水,半桶都是黄泥。 即便在修真者的大城市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过那么舒服的生活。一样是快到寿限的人,在宗门里,李执事就可以在籍簿司那样的地方安然养老。在这里,筑了基的散修却要靠卖棉花糖辛苦赚钱。一颗灵珠子,连她都不在意,少年为少女花起来却那么肉痛。而没有冲昕,她想洗个热水澡,都是个麻烦事。 对这个世界,她又有了全新的一次认知。这认知当然称不上愉快,她向桶里缩去,让热水一直没到下巴,吐出一口气,轻轻的“嘿”了一声。 临睡前,迷迷糊糊的问冲昕:“我们在这里待几天?” “三天。”冲昕给她拉上薄丝被,遮住光光的腿和手臂。 屋子里的养护法阵能保持恒温恒湿。可现在是夏至,暑气正重。她说热的睡不着,他便凝了两盆冰放在墙角,屋子里果然就有了丝丝凉意。他反倒怕她受凉——她睡觉的时候只穿着小衣亵裤,非要光着胳膊和腿。 “第三天才是最热闹的。”他想告诉她第三天会有焰火,安平城的焰火,素来都比别的城池的更好看一些,很有些名声。 哪知杨五已经沉入梦乡,睡得香甜。 冲昕撑着头无奈笑看了她一会儿,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躺在她身边,也安然睡去。 杨五作息规律,第二天循着生物闹钟便醒了。整座城市都因为头一晚的欢庆而晚起了,她起这么早也没用。冲昕拍拍她:“睡吧……” 便又睡过去,到太阳老高,才揉着眼睛起床。食过了琼果,两个人又到街上。 不同于昨晚的走马观花,这一次冲昕是带着她认真的……购物。 在一家绣坊里,杨五衣裙换了一套又一套,每次换出来给他看,冲昕就只负责说“不错”,然后让店里的娘子包起来。光是添置完新衣装,便到了用午饭的时候。 酒楼包厢华美,菜肴精致,但杨五却被远处飘来的乐音吸引住。推开窗望去,街对面也是一家酒楼。二楼如同敞轩,没有窗棂门户,能直接看到里面。 街道虽宽,但杨五体质已经被改造得不一样,视力也是极佳的。她能看到对面包厢里,数名男子,许多女子,青天白日的,便有许多肆意和不堪。 杨五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冲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登时脸色就不好看起来。手一挥,窗扇便自动闭上,阻隔了杨五的视线。 “道君。”杨五问,“那边是青楼吗?” 冲昕的脸更难看了,不虞道:“你怎知道青楼?” “书里看的。”杨五道。 冲昕不置可否:“算是吧。” 杨五不解,什么叫“算是”,难道她搞错了吗? 冲昕不想给她解释。“青楼”其实是俗世国家里才有的东西,街对面那间,其实是“鼎楼”。楼中女子,都是采买来专门豢养、训练她们修行双修功法的。她们,都是炉鼎,不仅供男修狎玩,还要陪□□炼。 双修其实有许多种。 真正道侣间的双修,阴阳调和,生生不息,两个人共同受益。若有好的功法,比独自修炼要快上许多。 好一点的大鼎楼,用的功法,多是倾向于男修。女子真的只是充当炉鼎之用,最后提纯精炼出来的灵力,全被男修夺去。炉鼎自身,留不下什么,修为永远上不去。 但这其实还算是好的。有些阴暗巷子里的低档鼎户,甚至允许客人采阴补阳。被采补的女子,必须拼了命的修炼,补足灵力和元气,才不会殒命。但这种地方,才不会珍惜这些便宜采买来的女子。往往是女子再怎么努力修炼,都追不上被采补的速度。明明是开了灵窍可以修炼的体质,最后却像凡人那样,短短几十年就香消玉殒了。 这些,都是冲琳师姐让他看到的。 冲祁师兄、冲禹师兄,都从来不让他知道这些。他们就希望他能全心全意,心无杂念的修炼就好了。怕他对红尘事知道的太多,动摇了道心。 其实并没有,他知道的愈多,道心愈是坚定。这世间,有诸多苦事,唯有大道,可解脱一切。 但现在,他忽然就有点理解两位师兄的心情了。 那些丑事就在一条街的对面,他却闭上窗子,不想叫杨五看到。为什么要让她看到那些丑陋的、肮脏的事呢?就让她在他身边,单纯的开心,单纯的快乐,不就很好吗? 他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就不该知道这些,更不该看到。他哪里知道,他……把杨五想得太单纯了。 杨五其实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对面几个男人的丑态而已。对“青楼”这种东西,她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便是她前世服役的抗击异形的联邦部队。修整停靠的基地里,都有专门的、卫生管理非常严格的红灯区,专供军队排解压力和生理需求。星际人类基因优越,许多女性也体质强悍。部队里服役的女兵数量,高达整个部队的四分之一。基地的红灯区里,不仅有妓女,还有许多的男妓。 这种东西,横跨不同宇宙,贯穿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从来都未曾被真正杜绝过。 用过午食,他们继续闲逛游玩。在一家看似是珠宝铺子的店里,冲昕给她买了一只珍珠发箍。她喜欢梳发辫,这发箍箍上,莹润俏丽。 “咦,怎么感觉突然……凉快了?”杨五纳闷。 “你不是嫌热吗?”冲昕含笑,“这发箍里刻的是清凉阵,专为夏日里佩戴的。” 杨五:“……”给这些符修的想象力跪了。 原来首饰可以这样分季节戴的。有夏天戴的自然也有冬日戴的,挑来挑去,很是买了几样中意的。这里的东西可不像头天晚上夜市上那些随便几个灵珠子就能买到的小玩意儿,结账的时候,冲昕用的都是中品灵石。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走在街上,冲昕的脚步顿了顿。 杨五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发现头顶空中,盘桓着数只婴儿拳头大的蜜蜂。这么大的蜜蜂,让她有些吃惊。但街上的人也只是抬头看看,似乎并不在意。 冲昕的脚步也就是停了那一下,就不再有异样。杨五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她不了解的地方,既然冲昕和旁人都平静以对,或许那大蜜蜂真的不会乱蜇人吧。她就放心的跟着冲昕走了。 直到这晚他们又玩到半夜,准备回去的时候,有几只蜜蜂依然盘桓在头顶,紧紧跟随着他们。 杨五没有在意,冲昕却蹙起了眉头。 那不是普通的蜜蜂,是宗门的驭兽司专门豢养,配给城中卫队,用以侦查、寻人以维持治安的侦查蜂。 这种庆典,城里不免鱼龙混杂,出些许事故也是正常。他本以为那些蜂放出来是追寻扰乱治安之人,没想到却一直跟着他。什么人,可以调动城池卫队的侦查蜂,追寻他的踪迹? 他忽然顿了顿,看了眼身边的杨五。纵灯火幽昏,佳人也芳华难掩,来来往往行人如织,总有男子情不自禁的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或者……追寻的,其实是她? 第51章 051 安平城的城主公署,和长天宗治下其他城池一样, 都是前衙后府。前面是城主和城中主事人员日常处理公事之地, 城中各司的科房, 亦都在此处。房舍高阔, 廊柱严整,气势煌煌。 后面则是城主及家眷的生活起居之处。远远望去,俱是一片亭台楼阁连绵不绝, 红尘富贵景象。这城主虽也是长天宗一位道君, 却毕竟被委派到此, 比不得宗门中清净出尘, 年复一年的竟也沾染了满身的红尘气。 大约也是因为,这位城主年事已高,却结婴无望, 便贪恋起这些身外事物来了。 公署某间科房中,一个褐衣人睁开眼睛。他的面前是一具大型法器,几十面水银镜上各自映着不同的画面。每一面水银镜都与一只侦查蜂关联,这一只侦查蜂看到的画面,都会直接投射到镜中来。 此时, 其他的水银镜都灭了下去, 唯留下几面还闪动着画面而已。 找来找去, 凡女中, 就这个最美貌。美貌女子中,又只有她是凡女。应该就是她了。 褐衣人唤了手下来:“去请二公子来,就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手下人看了一眼还亮着的几面水银镜, 镜中都是同一对男女。男的俊美清隽,女的…… “就是这个女子吗?当真美貌呢。”手下人说,又担心道,“这样好吗,万一叫城主或者大公子知道……” “我不过帮二公子寻个人罢了。他要对人家做什么,关我何事。”褐衣人摇头道,“他找到我头上来,我总不好拒绝。你也知道,城主对二公子向来溺爱……” 手下人担心道:“万一出了事,咱们这边一定要撇清啊。” “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个凡女。”褐衣人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笑道,“二公子顶多强买回来。又不是不给灵石。” “倒也是。”手下人咕哝着,去请二公子了。 手下人离去,褐衣人再转回头看那几面镜子,却见画面中那年轻男子牵着女子的手,拐进一处街口。他忙捏个手印,催动那几只侦查蜂跟上。 这时,他还在想,那个年轻男子是谁呢?怎么有点莫名眼熟? 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一点不安。 镜中画面中又出现了那年轻男子的背影,拖着那凡女的手,侧头与她说话时。那嘴角含笑,神情温柔的模样,看起来就和其他那些热恋中的青年男子没什么两样。 但他唇边的笑意忽然凝住,锐利目光倏地投了过来,竟像是通过蜂子,穿透了镜面,直接看到了褐衣人一般!褐衣人一怔间,那人袍袖看似随意的一拂,便仿佛有根钢针直刺入了褐衣人眉心之间一般!褐衣人大叫一声,痛得栽倒在地上! 在这刺入眉间的疼痛中,他陡然认出来那人是谁了! 说起来真不能怪褐衣人记性不好,实在是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数年之前。结丹大典上远远的望到一眼,十七岁的少年,如圭如璧又锐利逼人。他是掌门真人代师收徒的师弟,清贵如斯,于褐衣人来说,只可远观。 数年过去,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男人。面孔线条硬朗,身姿如松挺拔,外貌上变化颇大。最重要的是,他看着身边那女子的时候,眉目柔和,哪有半分当年那个锐利少年的影子? 竟害得他一时没认出他的身份来! 安平城城主的二公子兴冲冲的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褐衣人抱着头坐在地上呻吟。他本以为来了就能看到佳人影像,不料那几面水银镜中竟然就只有空空的街口。 “怎么回事?人呢?我要找的人呢?”他着急道,“不会是跟丢了吧?怎么这么没用!” 褐衣人险些被气吐血! 他们这些在公署中任职的人,都是世务司派了外任的执事,是宗门的内门弟子!并不是城主家的下人! 虽然城主辈分、修为都远高于他,他不得不敬畏。但即便是他在此地犯了错,触犯门规,城主都无权处置他一个内门弟子,只能把他交给宗门慎刑司,由宗门来处置。 这里,是长天宗的辖地。长天宗的弟子,自然身份贵重。 但是显然,城主家的二公子这份意识极为淡泊。 他就生在这安平城里,从出生时起,他爹就是一城之主。理论上他虽然也知道他爹的城主之位是被宗门委派的,但是心理上,“他爹是一城之主,说话算数”的印象极其深刻。 他是宠姬所生,从小就被他爹惯得不行,在外面走到哪里别人都称一声“二公子”。对他来说,那个他只去过几次的“宗门”实在不及他爹更令人敬畏。 对这些宗门派出来的外任执事,他也没什么尊敬之意,觉得和家中下人没什么区别。 实则在这褐衣执事的眼中,亦是看不上他。 即便是宗门中人的子嗣,若不行过入门礼,也不算是宗门中人。这位二公子因为胎中伤了经脉,从小身体不好,被娇惯着,竟没有像他兄长那样进入宗门修炼。于执事眼中,纵然他爹是位道君,他自己却纯粹是个外人罢了。 他一个内门弟子,肯给他帮忙,不过是看在他爹、他兄长的面子上罢了。 这蠢货非但不领情,还把他视同下人一般! “跟丢了。那人把我的蜂子制住了。”褐衣人说着,站起身来。 他揉揉眉心,那股刺痛已经消去,祖窍、经脉都未受损。想也知道,那一位定是手下留情了。 “真没用!现在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找到她?”二公子嫌弃道。 褐衣人看着这个蠢货,捏捏眉心,感觉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妈的,好好一位道君,怎么能养出这么蠢的儿子来?果然小孩子都该放到宗门里去教养才行。放在这种环境里,当爹的稍稍疏忽,就叫身边一群愚蠢奴仆带得歪了。 看看宗门里那些童儿们,都是多么的聪明伶俐,修炼起来,多么勤奋刻苦啊!便是诸位峰主的子女们,也都是一心向道。谁个像眼前这人,一身的红尘气。这个年纪,便已经肾水有亏! 宗门里虽不禁男欢女爱,却始终提倡金丹之后再交换元阴初阳,最是大补。因此弟子中,有志于大道,且有望于大道的人,多是待结丹后才会初试云雨。 便是那些无望结丹的弟子,也肯定都会至少等到筑基之后。这样才不伤肾水,培元固本。 似眼前这人,自小便生长在这繁华城池里,父母疏于管教,被无良从人引诱得,不到二十岁便失了元阳。现在房中更是姬妾不少。跟他谈固本培元都是笑话,不精尽人亡他爹都该偷笑了。 明明是一父所出的兄弟,跟长了他二十岁的兄长完全没法比。 看这蠢货一脸嫌弃相,褐衣人本想告诉他千万莫要去招惹那人的话,就咽了回去。 “他们拐进了四平坊,那边都是居民房宅了,想来是住在那里。”他说。 二公子眼睛一亮,拊掌道:“本地人吗?那更好!我这就叫人去查!”说着抬脚就要走。 褐衣人叫住他,半真半假的劝诫道:“我劝你不要莽撞。那男子修为不低。” “不过是个筑基而已。他能把我怎么样!”二公子不以为意,兴冲冲的走了。 筑基……筑基你妹哦!不知道什么叫作“敛气”嘛!收敛气息,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真实境界! 那是你哥一提起来就一脸向往的那个炼阳峰主啊! 很好。你爹没工夫管你,你哥不在家管不了你,自有人来管教你。那人的辈分摆在那儿,修为摆在那儿,管教管教你个晚辈,就是你爹也没法说什么! 看着那蠢货已经跑没了影儿,褐衣人又揉揉眉心。这几年真是受够这个蠢货了。执事外任五年一期,他这第二期也快到期了。连出两期外任,赚的灵石也不少了,等这期满了,就回宗门专心修炼。再不在这地方受这种蠢货的鸟气了。 杨五看着冲昕袖子一拂,那几只一直跟着他们的蜜蜂就纷纷摔落在地上。她也早注意到那些蜂子一直跟着他们,只是冲昕没有表示,她便没在意。 “怎么了?”她问。 “没事。”冲昕道。 冲昕这么说,她就不管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抱住冲昕的手臂,靠了过去。 “困了?”冲昕问。 “嗯。”她闭上眼睛哼哼。 冲昕就缩地为尺,两个人几步就回到了两条街外的宅子。真方便! 玩得开心,睡得也香甜。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帐子外面已经有了晨光,隐约听着有叫门声。就那么两声,忽然就全没音了。杨五实在太困,竟没全醒过来。到冲昕回到床上的时候,才勉强睁开眼,迷迷糊糊的问:“怎么了?” “没事……”冲昕轻轻拍她,“睡你的。”顺手撤了刚才布下的隔音结界。 杨五“嗯”了一声,翻身抱住他,一条腿就压到他身上。 冲昕:“……”闹心! 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又陪着她睡了一会儿。到日上三竿,两个人才起床,手拖着手出门了。安平城颇大,一日两晚,有名的商街逛了还不到三分之一。 这是夏至祭庆典最后一日了,街上的人格外的多,尤其是天黑之后,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 “到亥时才会放焰火,大家都在等那个。”冲昕说着,将她嘴角沾的一点窝丝糖的糖粉抹去。 杨五将糖送到他嘴边,他也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辟谷多没有乐趣。”杨五叹道,“有时候想不通,你们不吃东西,也不出门,一闭关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多么无趣啊……” 当然不是那样,冲昕心想。 修士辟谷之后,虽然断了口腹之欲,不再品尝美食。但灵力滋养肉身,让人精力充盈的感觉比那更美好。闭关清修看似孤单寂寞,其实在修炼的那个人而言,心无旁骛的修炼时,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莫说一年两年,闭关十几年、几十年都是正常。 可惜,这些修炼中的美好感觉,五儿一生都体会不到。 他于是没有反驳她,只是笑笑,摸摸她的头。 冲昕的目光忽然微凝。 杨五知道怎么回事。有好几道神识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其中一道,一直黏在她腰身上,令人生厌。 她假作不知。冲昕一言不发的牵着她的手朝前走,她便乖乖的跟着他。两人在前面的街口拐了个弯,走进了一片坊区。顿时清净了。 这种大庆典的最后时分,总是万人空巷。商业街上摩肩接踵,坊区里的街上,却看不到人影。灯火也没有那么明亮,把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道友留步!” 到了此处,那个人果然应景的现身了。冲昕和杨五都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一群壮硕家丁追了上来。认真讲,这个人脸生的还不错,只是不知为何,浑身上下给人一种轻浮之感。 冲昕眼睛一扫,就看出他头上发簪、腰间绫带、带上玉佩、手中折扇,甚至脚上的靴子都是法宝。这是恨不得把法宝从头穿到脚,虽一身的暴发户气息,却也能看出家中长辈对其疼爱保护之重。 再看修为,虽然已经筑基,却气息虚浮。一看就是底子不扎实,十有八九,是靠丹药堆上来的。空有境界,没有实力,与同样是筑基境的徐寿比起来,毫无威胁可言。这样的,徐寿一只手就能干掉他。 冲昕牵着杨五的手,将她挡在身后,淡淡的看着这人。 年轻公子身后的一个家丁上前一步,凑近那人,低声道:“公子,就是他!”脸上现出畏惧之意。 那公子闻言,看了冲昕一眼,“啪”的收拢折扇,上前两步,拱手笑道:“这位道友,在下马泰,家父冲旻道君,乃是这安平城城主。” 报完自己的名字,就报爹的名号,难道是这里的风俗吗?杨五不知道。但听到“冲旻”这道号,她不禁心头微动。没猜错的话,这位城主应该也是长天宗人,他道号中有“冲”字,该当和冲昕是一个辈分的人。 她忍不住微微探出头来,看了那马泰一眼。 看见她,马泰就眼睛一亮。 冲昕不动声色的将杨五拉回身后,问道:“你有何事?” 马泰忍不住皱眉,这人也太托大了,竟然“你”、“你”的来称呼他。往日他自报家门,对方不管是何身份,要不称一声“阁下”,要么唤一声“公子”,没有敢对他如此无礼的。 要在往日,他就得竖起眉毛喝斥几声,但今天,他不想在佳人面前失了风度。 “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瑞气千条的扇了几扇,笑道:“在下想跟道友解释一下早上的误会。” 杨五躲在冲昕身后想,早上?早上什么事?她不由得想起早上似乎被吵醒过一回,但后来他说“无事”,她就又睡过去了。 想起早上的事,冲昕的目光就冷了几分。 偏马泰十分的没眼色,笑道:“我这下人办事不力,不知这美姬是阁下的心头好,只报了五千块灵石的价格,确实便宜了,不怪道友生气,出手教训了他们。”他挥挥手,一脸的“本公子心胸宽广,本公子不跟你计较”的慷慨大气,豪迈的重新出价:“道友将这美姬出让给在下,在下愿出一百中品灵石。” 还把一根手指举得高高的,十分的有气势。 冲昕听到了身后微小的碎裂之声。 他能想象她细白的手指是怎么隔着油纸把窝丝糖捏碎的,也感受到了身后一丝骤然腾起,而后很快强压下去的杀意。 她的杀意相当不错,即便是在凡人武者中都算是难得了吧。他曾询问过她,她自称出身武道世家,家中长辈严格,自小便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还被长辈带着在深山里猎杀猛兽以作历练。 他看的出来她家教很严,使得她小小年纪,便养成了十分自律的习性,淬体、练功,无人督促也从来都不懈怠。 虽然年纪小,到底也是知了人事的女孩子,又那么聪慧,想必已经明白这蠢货的意图了。不怪她气到想杀人,他比她更生气。 抬眼,他薄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滚。” 马泰大怒。 于他看来,他这尊贵的城主家公子,已经十分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不料这厮竟如此的不给面子!真是可恶!既然如此,他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 马泰把手一挥,身边家丁就分散开,将冲昕杨五包围起来。这些家丁多是炼气境,有两个是筑基。其中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壮汉,一身横练肌肉鼓凸,一看就是体修。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带着些傲色,竟是筑基圆满境。 这些人是城主府的下人,都并非长天宗弟子,而是城主府自行招募、雇佣的。大多是些散修。看这摆开阵势,随时准备围殴的架势,想来平日里没少跟着这蠢货为虎作伥。 马泰最后还想给冲昕一次机会:“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爹是安平城主!赶紧的,把她交出来,本公子不亏你灵石!” 他还是想公平买卖的,毕竟如果闹出事来,他爹顶多骂他一顿,他哥却会揍他!然后很不巧,因为现在是夏至祭,他哥放假回家啦!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是谁?我爹是……” “你爹道号冲旻,金丹境。出任安平城主已有三十余年。”冲昕打断了他,“你兄长名马腾,长行峰主的亲传弟子。” 马泰意外:“咦、咦,你居然知道的不少?”一凸肚:“既然知道,那就好说了。来来来,放她过来,我给你灵石,一块都不少你。” 冲昕淡淡道:“我还知道,那年庆典,你爹带你去参加。你调戏虚泽道君家的丫头不成,反被那丫头暴揍了一顿,打成了猪头。” 马泰顿时面红耳赤:“快快住口,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休得再提!” 冲昕伸出一根手指:“你爹年迈,想来心思都在破境之事上,无暇管教你。你兄长长年在宗门里,管不到你。既然如此,我身为长辈,便代他们管教一二吧……” “啊?”马泰一脸懵逼。 一丝剑意在那根手指上缠动游走。对这些人,还不需要他出剑。 …… …… 簪折,绫断,玉碎,扇毁。冲昕手下留情,给他留了那双靴子。马泰全靠那双靴子,丢下一众在地上哀嚎的家丁,独自踏空逃命去了。 冲昕牵着杨五的手从安静的坊区中走出来,重新回到人流如织的大街上。 “那年是我结丹庆典,听见旁人议论,说是冲旻家的小子被虚泽家的丫头揍了一顿。当时就觉得是个蠢货……”他道,“果然是个蠢货。” “虚泽家的丫头很有点脾气。把他揍了不说,还剥了他衣衫,吊在悬崖边。是他兄长跑来解救了他。” “那之后,他就再没来过宗门了。他父亲快要到寿限了,想来是无有精力管教他,才叫他变成这样。” 他什么时候变得话这么多,这么爱八卦了?杨五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道君……如我这样的,如果离开宗门,”她问,“是不是,总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今天那些人,都是修士。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冲昕停下脚步,转身看她。灯火阑珊中,她的脸上现了一丝萧瑟之意。 他看着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傻丫头……”他低声道,“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身边?” 久等的焰火陡然在天空炸开、闪耀,映亮了他年轻的面孔,皎洁美好。 杨五抬眸看他,为他星辰般的眸子所摄。 时光若有灵,就该在此时停住,将世间最美,凝止留存。这样,便不会有之后的衰老摧折,朽烂腐化。那些美好,也不会被遗憾悔恨失落痛苦所取代。 然时光滚滚,纵命线纠缠难解,也不会为这刹那芳华而停留脚步。 此种渺小之感,令人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可能会比我之前的文都长,所以天使们请检查一下,谁打开了“自动续订”功能,强烈建议取消。以免后期万一弃文后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第52章 052 马泰仗着一双靴子逃回家里,就躺倒起不来, 疼得满地打滚, 鬼哭狼嚎。顿时便惊动了整个城主府。 待下人把他抬进屋里, 他的兄长马腾已经闻讯赶来。 “怎么回事?”马腾看到弟弟的凄惨模样, 皱眉问。 “哥!大哥!”马泰哭嚎着唤着自家兄长。 马腾上去按住他脉门,试着探入灵力,惊讶道:“有人把剑意打入你经脉了?” 他一探便知, 那丝剑意极细, 在马泰的经脉中乱窜, 并不会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只不过……真的很疼就是了。这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特意出手教训他。 “你又干什么了?”马腾拉下脸来,喝问。 “我我我我没干什么……”马泰哭着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随意吧。”马腾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哥!哥!”马泰哭丧一样, “我就想买个女子!我给灵石的!我真没抢人!” 马腾一听就猜出怎么回事了,气得脸都青了。 修士到了金丹以上,孕育子嗣便艰难许多。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爹冲旻道君的一个宠姬忽然有孕。冲旻道君视为吉兆,分外珍视。谁知那宠姬十分无脑, 乱吃丹药, 药性太过, 反而伤了胎儿经脉。他这个弟弟自出生起身体便十分不好, 彼时冲旻道君已经外派为安平城主,舍不得幼子过宗门弟子的清苦生活,便养在身边。 但因为寿限将至, 冲旻道君常常闭关,那宠姬又是个胸大无脑,溺爱孩子的女人,结果等他发现,他这个弟弟就已经长歪了。成了修二代中的纨绔子弟。 之前就干过强占民女的事,被他暴揍过一顿。数年前去宗门里列席炼阳峰主的结丹大典,不知天高地厚的调戏虚泽道君的女儿,结果被人家姑娘暴打成猪头,给吊在悬崖上。他这个当哥哥的,脸都丢光了! 马腾当下抬腿就要走。 马泰死活拉着他衣衫不放手,哭:“哥!哥!我真没抢人!我好好拿着灵石去的!一个凡女而已,我都开价一万了!他一言不合就伤人啊!哥,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啊,我快疼死啦啊啊啊啊啊啊!” 马腾听他哭得凄惨,憋住一口气,“哼”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捏住他脉门,灌入自己的灵力,试着想把那一丝剑意化去。 那丝剑意,灵动非常。潜伏时寂静无声,扑杀时如雷霆闪电。好在人家手下留情,就留下了那么一丝丝而已,才不会造成真的伤害。 这剑意的主人,怕是相当厉害。而且这丝剑意……这剑意……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呢?……咦?咦咦?? 这剑意!!! 马腾突然抓紧弟弟手腕,厉声问:“你刚才说什么?凡女?” “是!就是一个凡女嘛!我都出价一万灵石了,他还不肯卖给我!”马泰哭道,“再漂亮,也就是凡女嘛!又做不了炉鼎,漂亮也漂亮不了几年……” 马腾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 回家路上跟人聊天说的话响在脑中——你回安平城啊?听说炼阳峰主朝安平城那边去了,带着那个杨姬。 冲昕道君在宗门里出了名的宠他那个杨姬,那个杨姬……可不就是凡女嘛! 马泰经脉里的那一丝剑意,和他常常去试剑崖观摩的那道寂杀剑意,一模一样! “哥!你要帮我出这口气啊!我堂堂城主府二公子,不能这么让人欺负啊!”马泰犹自哭喊,“你要把那厮的腿打折才行!让他求着我把那个凡女赔给我才行!”一半是卖惨,一半是真疼。 打断炼阳峰主的腿?呵呵,老子先打断你的狗腿!马腾额上青筋凸起,开始卷袖子。爹没工夫管你,你亲哥和小师叔一起教你做人! “哥!你先别着急找他算账!你先给把经脉清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饶命啊!哥你怎么打我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我哥失心疯啦!!!” …… 不管外界红尘如何繁华似锦,长天宗里,峰峦壮丽,祥和安谧,总叫人的心不由自主的便能静下来。想来就是因为这样,这万数弟子,才能不受外界红尘引诱,道心清明,专心修炼吧。 在这种环境下,杨五能意识到,自己产生了懈怠之心。安逸,总是极易使人懈怠的。 初到长天宗时,她小心谨慎,时时想着将来。但现在,她已经看明白,形势……其实没有她最早预期的那么坏。甚至,在三昧螭火尽去之后,她的生活堪称安逸。 即便是那件冲昕尚不知道的隐事……那也是只会发生在她生命尽头,确切的说,是在她死后。 她现在,甚至已经没了初初发现那事时的愤怒和惊惧了。她本来就已经该死了,意外的又白得了一世,已经不亏,甚至可以说赚了。那么,在她这一世结束后,真的还需要一世又一世吗? 她此时才不过十一岁,以她现在的体质而言,寿终正寝,大约是七八十年后的事了。 简言之,她现在没有迫在眼前的危险。 那么,懈怠……就且懈怠一阵吧。 冲昕发现,杨五不像以前那样,花很多时间去翻阅那些书籍了。他有些奇怪。 “该看的都看了啊。再深的……都是修炼的事了,我看了也没用。”杨五道。 杨五近三年来不知道翻了多少本书籍。对于开启灵窍一事,也有些死心了。 除了先天开启的灵窍,修士在修炼的过程中,还会不断的开启新的灵窍。这是因为修士的体内灵力如活水一般,永恒不停的不断循环,生生不息。这活的灵力一刻不停的滋养肉身,冲刷经脉,将闭合的灵窍浸润,最后冲破,打开。 这种浸润不是三天一次五天一次,而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在睡梦中都永不停歇。所以即便是冲昕愿意以灵力助她,也做不到。 一窍不通,就注定了天生不能修炼。此题无解。 既然如此,且享受眼前吧。 冲昕把她当成了孩子,他现在简直像个操碎心的新手爸爸。他总是担心他和她之间的那些事会对她造成不好的、长远的影响,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生怕她长歪。 从安平城回来后没多久,那个马泰的兄长,长行峰主的亲传弟子马腾,就携着礼物特意来为弟弟的冒犯道歉,冲昕没让她见他。只是把那些礼物给了她,“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扔了。”他说。 杨五才没那么败家,都收进了自己的臂钏里。 “小财迷。”他笑她。 他其实知道她每个月都会在通货司支取一些灵石,慢慢攒着。他不但不在意,还叫她多支一些。她只是个柔弱的凡女,如果更多的灵石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他想让她更安心。 杨五就在冲昕的身边,过着这样凡事都不需要操心的生活,被他照顾得很好。 不知不觉,时光就流沙一样从指缝间滑过,又一个冬天过去,又一个夏天来临。杨五已经十二岁了。 即便是迎风丹效力耗尽,变回真实的模样,都已经是一个初见窈窕的少女,不再像孩童了。每次冲昕都亲自陪她去旃云峰,再陪她回来。 这一天,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一个普通而平静的仲夏之夜。 杨五熟睡且酣,却突然没来由的惊醒。冲昕比她醒得更早,帘帐微动,他已经消失不见。杨五忙穿好衣衫,跟了出去。 追出洞府,并不见冲昕的身影。杨五抬头,看到一点反光。冲昕踩着飞剑,高高的悬在半空。在他身边,徐寿亦脚踏长枪。苏蓉、赵三骑在灵兽身上,都在朝炼阳峰的另一个方向遥望。 杨五召唤了灰灰,升到半空,朝他们望的那个方向望去。 远处的夜空星星点点,到处都有飞剑或者法器反射出来的闪光,到处都是人。醒来的不止是炼阳峰,整个长天宗,都醒来了。 不论是峰主还是弟子,内门还是外门,人们都升到半空,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在长天宗的正中位置,有一座最高的山峰。明明是深夜,那山峰却笼在奇异的光明中。天空中,朵朵祥云聚拢,翻涌。一时像百花齐放,一时像瑞兽踏空,变化万千。 杨五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隐隐的竟然听见了乐音。那乐音似有似无,缥缈无踪,却让人内心祥和宁静,心生欢乐向往。她不由自主的就他们一样沉浸在了那乐音中…… 这奇异的天象持续了很久才散去,漫天璀璨星辰重新闪烁起来。人们却没有散去,依旧在静谧的夜里等待着什么。 杨五看了眼冲昕。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座最高的山峰,他的眼中全是热切的期盼。 杨五知道他在期盼什么,这几年里,他已经与她说起过许多次。她也知道那座最高的山峰,是她从未去过的,长天宗真正的主峰——证道峰。 冲昕在等一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入修真大道。 静谧夜里,一声清啸,骤然从证道峰上响起。无形的威压,向四周扩去。瞬息间,覆盖了整个长天宗。 冲昕等候已久的那个男人,终于破关而出! 威压冲击过来的时候,杨五陡然觉得仿佛一座大山迎头落下,她竟然连气都喘不上来。而这,还是在冲昕反应迅敏的以灵力护住了她的前提下。 她伏在灰灰背上,侧头去看冲昕。发现他虽然一只手轻抚在她背上,眼睛却还在盯着证道峰,他的嘴角甚至还有笑意。 这一刹那,她真切的感受到了那个道号冲祁的男人对他的重要。即便这几年,他从未出现过,对冲昕来说,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同父亲。 “你先回去。”冲昕忽然对她说,“我过去一趟。” 他话音才落,人已经化成一道流光消失。远处的夜空中,亦有几道流光闪现,奔赴的方向,都是证道峰。 杨五向那边远眺。 徐寿三人还目摇神驰。宗门上一次有真人破境至还虚,是百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别说入门,他们三个都还没出生。没想到,能亲眼看一回真君还虚的天象。真是不枉此生了。 “冲字辈的都过去了吧?”赵三还沉浸在兴奋中,赞叹说,“宗门里又多了一位还虚真君啊!” 这意味着宗门的实力又强了一分,在这块大陆上,就更有话语权。于宗门弟子来说,乃是绝大的好事。 苏蓉忽然道:“咦,不对!好像少了一位?” “咳……”徐寿目力更好一些,低声道,“观壁峰那边没有动静……” 苏蓉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 赵三道:“难道……” 徐寿在唇边握拳,“咳咳”两声,道:“师长们的事……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只有杨五一脸懵逼:“你们在说什么?” 她看向苏蓉,苏蓉则斜眼看着徐寿和赵三。 徐寿看向别处,道:“太晚了,明天早起还要做早课。大家早些歇了吧。”说吧,踩着他的长抢,“呲溜”一下就飞下去了。 赵三道:“好困好困,我先睡去了!”小腿一踢,双翅兽翅膀一抖,也飞下去了。 乌漆嘛黑的夜空里,就剩下杨五和苏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杨五气道:“你也要跑?” 苏蓉张望了张望,夜空里那些反射着的星光的飞剑、法器都渐渐的消失了,被惊动的人们慢慢散去。她踢了一脚角牛腹,靠近杨五,压低声音道:“你不知道,宗门里一直有个说法……” 杨五:“……”上下左右都没人,压低声音有意义吗? 苏蓉眼中闪动着八卦的光芒,继续压低声音说:“据说呐,以前观壁峰的冲琳真人和掌门真人呐,他们俩……是这个。” 她说着两手握拳对顶,两个大拇指做了个对拜的动作。 杨五:“……”杨五虽然恶补了许多的常识,但是!真不包含这种莫名其妙的手势好嘛! 看杨五不懂,苏蓉急的“嗐”了一声,道:“你怎么这么笨!他们俩……”角牛平稳,但是体积大,灰灰体积也不小,苏蓉也没法太靠近,只能把手拢在嘴边,用几乎是嘘出来的声音说:“有——一——腿!” 杨五扶额。 “不能换个好点的词吗?”她无语。两个人一起慢慢下降。 “反正他们就是好过呗。”苏蓉这会嗓门又大起来了。“后来,冲琳真人就被始乱终弃了。” 杨五:“……”这可真够劲爆的! “我跟你说啊,”两人落在崖边,放灵兽们自去,慢慢溜达,苏蓉道,“掌门真人啊,据说啊,年轻时候,那是相——当风流啊!” 杨五看着远处的夜:“有些男人,天生就是那样的。” 苏蓉也道:“是啊,我知道的,大多都是那样。我们府上的老爷少爷们,院子里都是莺莺燕燕的,成天里烦都烦死了。” 杨五望着夜色中的山,没有接话。 苏蓉用胳膊肘拐拐她:“哎,我跟你说……等以后,我离开宗门,一定要活得像虚汐女道君那样!” 长天宗道君不少,特别是虚字辈的道君,杨五还真不知道这位虚汐道君是什么典故。 “虚汐女道君啊……”苏蓉一脸向往,“结丹之后,很多人上门求亲啊。结果道君说,她一心向道,无意与人结成道侣。大家都信了。” “然后呢?”杨五问。 “然后道君转头就在自己的峰上养了七个美少年,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五也忍俊不禁,笑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这里的人不会说什么吗?” “关旁人什么事。道君又不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就是养些美少年,也是花自己的灵石,又不占宗门半点便宜。谁管得着她!”苏蓉忽地恍然,“哦,对,你是从凡人国来的吧,你不知道!这里跟你们那里不一样的,没有什么从一而终那一套的。你修为够高,想干什么,别人都不敢放个屁的。不分男女!” 杨五微笑:“如此,倒也痛快。” “哎,不知道掌门年轻时长什么样啊?我只在咱们道君的结丹大典上看到过他一回。那时候他已经很老啦,看起来就跟籍簿司的那个李师兄差不多呢!”苏蓉继续叽叽呱呱,“过些天就能看到了吧,还虚了呢!肯定要办个盛大的典礼吧!不知道掌门到了还虚境,会变成什么样子啊。话说,他从前辣——么风流,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冲昕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杨五就先回去睡下了。睡得迷糊中,被冲昕弄醒了。 他抱着她在榻上打滚。 “五儿,掌门师兄骂了我一顿!”他开心的道。 杨五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被骂了还开心成这样。 “哈哈,师兄说我太过喜形于色了!太重生死了!”冲昕道。 杨五倒是在书上看到过,修士最迟在还虚之前,必须迈过两个大门槛,一曰堪生死,一曰破情关。 修士从炼神还虚之后,修炼的重点便从修炼肉身,转为主炼阳神。在那之前,若不能堪破生死,渡过情关,在进入还虚境的时候,便会心魔缠身,极可能破境失败,道消人亡。 “你看到他,太高兴了是吗?”杨五失笑。 “是!”冲昕竟然啄了啄她的红唇。从两年前,她在他面前现了真身,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过了。平日里,顶多是亲亲她的额头、发顶罢了。今晚他竟然会逾界,足见他是有多高兴。 “骂就骂吧。”冲昕笑着,把她在怀里搂紧,“师兄破境了,成了还虚真君,总比兵解陨落要好!” 杨五被他发自内心的欢喜情绪感染,趴在他胸口,带着笑入睡了。 观壁峰的冲琳真人,在证道峰上炼神还虚的天象散去之后,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洞府。 明紫的罗帐放下,她闭目侧卧。玉炉中燃着的千叠香,烟气袅袅,淡淡飘散。不知过了多久,冲琳忽然睁开了眼睛。 洞府大门处的禁制被人破开了。 她看了会儿帐子,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道禁制也被破了。第三道亦然。第四处的迷幻阵法根本阻不住那人的脚步……那个人,对她的洞府熟悉无比。她眉头蹙起。 男人的黑色丝履终于踏入了她的寝室。 “滚!”冲琳低声喝道。背对着那人,闭着的双目,不曾睁开。 那个男人“嗤”的笑了一声:“不是滚来找你了么。”说罢,掀开明紫罗帐,进了她的卧榻。 冲琳大怒起身。猛的转过身来,却忽然顿了一顿——姿态随意的在她榻上坐下的男人,已经不是之前鹤发鸡皮的衰老皮相。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模样,面孔年轻俊朗。两道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精亮墨眸中全是笑意,眼角眉梢,天然便自带一段风流。 这副模样若是让冲昕看到,必定会目瞪口呆,决然不敢相信这便是刚刚板着面孔,一脸凛然的训斥了他一番的掌门师兄。 冲琳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他这般容貌,竟有了一瞬的恍惚。 冲祁轻佻的笑笑,挑起她下巴:“怎么,师兄太好看,看呆了?” 师兄太好看,看呆了? 百多年前的时光扑面而来。那年海棠树下,他便是笑得这样得意。 她初初才被师父收为亲传,年华不过双十,他已经活了三百岁。随手折一枝海棠,含笑塞进她手里,捏着她的手便再不放开。 他说,海棠虽娇……不及你。 ……臭不要脸! 自那枝海棠起,便纠纠缠缠数百年。尝尽了他的风流多情,和薄情寡幸。 冲琳忽然觉得奇异,她竟不记得那些年,她和他到底怎么了,怎地心中就对他有这样一股深深怨恨。她心中微凛。 冲祁眸光闪动,冲她伸出了手。冲琳不及细思,翻手为掌,一掌拍出,排山倒海的灵力便推了过去。若不是冲祁早张开了结界,不说这一方床榻、明紫罗帐,怕是这洞府都要垮塌。 冲祁含笑,迎着那灵力而去。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刀一般破开她的灵力,轻轻巧巧的捉住了她白皙纤细的手腕。 那一年,她的结丹大典散去,回到自己新得的洞府,他已在那里等她。 师妹今日,风姿无双,叫为兄好等,他含笑说。就那样轻轻巧巧的捉住了她的手腕,她便……再抗拒不得。那一夜,他取了她的元阴。 转眼,已是百年身。 冲琳闭上眼,再没了力气。冲祁将她抱在了怀中。 “可想我了?”他呢喃,将她抱得很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的“万一弃文”是怕你们扛不住后面的情节弃文。 第53章 053 冲琳站在一片黑暗中。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这样的情形经常出现, 她并不惊异, 只静静的等待。 很快身周就亮了起来, 她看到一个小女孩, 骑在仙鹤背上,在天空中嬉戏玩耍。那女孩着实顽皮,竟扯掉了鹤儿一根大大的羽毛。鹤儿恼了, 一个翻身盘旋, 就将女孩掀了下去。 冲琳不知怎地, 心里就跳了一下。 那女孩却半点不怕。原本搭在臂上的红绫, 此时全部展开,托着小女孩又升了上来。 女孩趴在红绫上咯咯咯的笑着,脸颊如红果一般圆润可爱, 鼻梁一侧,有颗小小的红痣。 冲琳醒过来,冲祁已经不在枕边。她拾起落在榻边的深衣,裹住身体,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在一间布有聚灵阵的洞室里, 供奉着天地山河盘。砂砾在冲祁的手掌之下不断翻涌、变幻。冲琳在门口停住脚步。 “三昧螭火已去, 昕儿却劫相依旧。”他说。 冲琳缓步走入:“我们可能都弄错了, 昕儿这一劫, 所应的……可能根本不是三昧螭火。” “……那个凡女?”冲祁微微转头:“她怎么回事?” 他侧脸线条硬朗明晰,问这话的时候,头一晚的风流情意尽数收了去, 眉间凛冽冰冷,这才是为长天宗诸人所熟悉的掌门真人冲祁。他现在,是一位还虚真君了,威压只比往昔更盛。 “不知道。”冲琳摇头,“我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无法看到她的命线了。” 冲祁闻言,手掌忽地一收。山河盘中翻滚的砂砾像突然失去了生命,化作一团散沙,落在了盘中,再无动静。 冲祁回过身来,看到冲琳眉间有一丝倦色。他走过去,捏住她的下巴,关切的问:“怎么了?”很快就想到了,道:“又做梦了?” 冲琳点点头。 “梦见什么了?与我说说。”冲祁道。 冲琳的梦不是寻常的梦。她修的乃是宿世慧眼,可看人命线。因此常常为他人的命线所扰。她做的那些梦,其实都是她在旁观别人的人生。那些人生不一定就是此时此刻,有些或许百年前就已经成为一抔黄土,有些,或许百年后才会出生。 但,那些人的命线,多多少少,都会与冲琳自身的命线有所牵连,所以才会对扰到她的心神。 “一个女娃娃,不曾见过。说不定是哪位师兄师弟或者师侄,要喜得千金了。”冲琳低头捏捏眉心,“很可爱的娃娃,鼻梁上有一点红痣。” 她没有看到,冲祁的双瞳,有一瞬失了温度。等她抬头,他眼眸中又含情脉脉了。 “添丁进口,那是好事。”他轻佻的捏着她的下巴,“倒是你,什么时候给我也生一个?” 冲琳微愠:“老大年纪了,还这般不正经!” 冲祁勾勾嘴角:“在你面前,正经不了。”说着,低下头去…… 冲琳闭上眼睛,痛恨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永远都这么无力,永远被他掌控着心绪,被他牵着走。 在他要离去的时候,她送他到大门处。 “昕儿那里,你要怎么做?”她问。 “破劫不止有化劫一条路可走。”冲祁淡淡的道,话音中透着上位者的冷漠。破劫的另一种方法,就是灭杀。 冲琳停住脚步:“她只是个孩子。” “我知道。”冲祁道。昨夜众人散去,冲禹已经将该让他知道的事都讲与他了。 “她身负前世功德,今生当有善报。你若杀她,有违天道。”冲琳冷冷的道。 冲祁不屑的笑了笑。 “我这辈子,有违天道的事,做的还少了?”他道,“若事事都顺应天道,我们又何必修炼,好好的生老病死,不才是最顺天应道的吗?” 他冷笑:“我们修炼,窥天道,本就已经在逆天了。” 冲琳看着他,以沉默表达她的不赞同。 冲祁道:“这个事你不要管了。这本就是该我来做的事。” 他转身欲走,冲琳却冷冷的道:“她虽是凡女,却已在昕儿的因果中。你妄加干预,不怕乱了他的因果?我长天宗代代守护,若因你的狂妄最终功亏一篑,你……担得起吗?” 冲祁停下来看着她。 冲琳上前一步,道:“他不比寻常人,他的因果,若有差池,带来的可能是天罚!” “若有天罚……”冲祁傲然一笑,“那我便一肩担着!千年万年之后,后人读史,依然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做了什么。便是我现在兵解陨身,又有何可惧?” 这个人啊,就是这样的狂妄,他认定的事,从来都不是她能改变得了的。冲琳无力的闭上眼。 “师兄。” 在冲祁一只脚踏出大门的时候,她忽然这样唤他。 她已经许多年未曾这样唤过他了,纵是他这样的男人,都还是忍不住回身看她。 冲琳凝望他许久,才缓缓的问:“你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破得情关的?” 星子在此时沉下,朝阳乍起。万道金光自他背后射出。他身形像融在光里,面孔却在背光的阴影里。 许久,他才道:“各人之道皆不相同,何必太过在意。”说完,他转身,消失在晨曦中,仿佛融化了一般。 冲琳在晨曦的金光中站了许久,缓缓转身,回到了供奉天地山河盘的洞室里。 她右手捏诀,从眉心处逼出了一滴心头血。她不过元婴,想要窥视一位还虚真君的“道”,至少要折三年的寿数。但纵然代价如此之大,她也是必得知道,那个男人……他究竟是如何破得情关。 那一滴心头血融进了金砂里,砂砾开始蹦跳、翻涌,以不同的形态将常人无法读懂的信息直接传达给了冲琳的神魂。待砂砾恢复平静,冲琳呆呆的站在山河盘前。 那个男人啊,那个昨夜与她极尽缠绵的男人啊,他……以无情道破情关! 为什么还会意外?为什么还会伤心?这难道不是,早该想到的吗? 冲琳真人捂住眼睛,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滑落…… 在寂静的洞室中,她忽地,听到了极轻微的碎裂声。 破境之兆,悄然到来。 这一日,观壁峰的两个亲传弟子被师父召唤至峰顶,各自得到一些叮嘱,和一个储物法宝。 “里面的灵石,足够撑到你们结丹了。”他们的师父说。 两人面面相觑。大弟子试探着问:“师父,是要重入轮回了吗?” 虽然知道自家师父修的是轮回道,与旁人不同。可冲琳上一次重入轮回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她的首徒现在也不过才八十多岁,二弟子更年轻一些,两个人谁也没经历过这一遭,难免惴惴。 “轮回道原就如此,不必担心。”冲琳宽慰他们,交待,“若有事,找你们师伯和师叔,跟他们二人不必见外。” 顿了顿,又道:“还有你们小师叔。但有事,都可向他们求庇护。” 二人心下稍安,又得了几句嘱咐,师徒三人别过。二人便退出了洞府。眼睁睁看着冲琳闭洞封府,到那熟悉的洞府消失不见,师兄弟两个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在峰顶茫然无措。 “师兄,现在怎么办?”二弟子问。 大弟子想了想,道:“先报信吧。我去掌门师伯那里,你去冲禹师叔那里。” 兄弟两个商定好,便一人踏着飞剑,一人踩着法宝,各自分头去报信了。 冲琳处理好身边事,闭洞封府,回到自己日常打坐练功的洞室,盘膝坐下。 她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瞳周围一圈金光,如镶金轮。她低头看自己,便看到无数的丝线从自己身上射出,射向无数的远方。这些线,便是她自身的命线。人的一生,总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就与数不清的人有了牵扯。 在这数不清的命线中,最粗、最结实的那一条,射向了证道峰。她跟他的纠缠,就是这般的难以解开。 冲琳轻轻叹息,伸出手,指尖轻抚那一条命线,如同抚摸最精细的丝绸。片刻之后,她纤白的手指忽然一压一勾,如抚琴拨弦一般,使那命线弹跳起来,不住颤动。 一串串气泡便被这颤动从命线上甩了出来。 那些气泡里都有影像闪动。那些,全都是冲琳过往的人生。换一个词,叫作,记忆。 轮回道小成之后,修道之人每一次破境,便要重入轮回。冲琳也才只经历过一次,她的人生,加起来,前后两世。 重入轮回,身份会变,肉身会变,唯独不变的,是命线和记忆。她一旦重新开始修炼,就会很快的重新经历炼气、筑基、结丹,迅速恢复到上一世的境界,同时神魂逐步觉醒,找回上一世的记忆。 这些漂浮在她面前的气泡,便是她和冲祁之间,两世的记忆。 冲琳回顾了她和他之间的一切,素手轻晃,许多气泡重新融回命线,剩下的气泡整齐的排列在她面前。 在那些气泡里,她看到那年的海棠树下,他笑得风骚得意,轻易的就俘获了她的心。她看到他和她背着师父悄悄幽会。她看到那些年她和他无数次情动,他都忍了下来,直到她结丹…… 冲琳伸出手去,捉住海棠树下,最后看了一眼,再不留恋,纤细白皙的手陡然收拳!那气泡在她手心粉碎,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时空中散去。 冲琳于是再想不起来,当年她是何时,何地,如何与师兄初遇? 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手毫不犹豫的伸向了旁的气泡…… 她一点点的,将她与冲祁间的情意忘却。到最后一个气泡的时候,她看了眼,看到了她与他昨夜的缠绵。 冲琳讶然。 “冲祁师兄?他如何会与我……?”她奇怪的自言自语道。 因为,她已经忘却了前情。但好在,她还知道自己在做轮回前的准备——她要消去她不想记住的事情。虽然她已经不知道她为何不想记住这些了。 她没有犹豫的伸出手。捏碎最后一只气泡,要远比第一只容易得多了。 当昨夜的缠绵也被忘却的时候,冲琳真人自神魂深处便感到了轻松。她温柔平和的看着自己的命线,她看到射向证道峰的那一条上面出现了痕迹。她知道,就在刚才,她将一些记忆抹消。虽然,她已不知道自己抹去了什么,又为何要抹去。 她轻抚着有了新痕的命线,忽然心生异样之感。 那命线自她身上射出,射向证道峰方向,在一丈不到的地方便消失在虚空里。 她手指轻轻缠绕,捏住那命线,慢慢的往回拉扯。从虚空里,拉出了长长的一段。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一段命线。在那里,她看到了旧的痕迹。 这是何时留下?又是发生了何事呢?冲琳不记得了。但如果这是曾经的她自己的意愿,那么她尊重自己的意愿,不去追寻。 她于是放开手,那段带有旧痕的命线又消失在了虚空中。 冲琳收起九转金瞳,闭上双眼,三花聚顶,五心向天。轮回道的心法在体内运转。 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那道裂痕无声无息如蛛网一般迅速蔓延,冲琳整个人都碎裂了,像先前被她亲自捏碎的气泡那样,化作点点银光,消失在了时空里。 冲祁以无情破情关,冲琳……以忘情破情关。 这一世的她,兵解陨落。一道青光自观壁峰顶射出,消失在天穹。 冲禹收到观壁峰二弟子的禀告,便觉得不好,立刻踩着玉如意飞奔观壁峰。到了那里,冲琳已经闭洞封府,外人再进不得。 冲禹跺跺脚,又踩着玉如意飞奔向证道峰。 证道峰上,听完禀报的掌门真君正在宽慰有些无措的观壁峰大弟子。 “不需担心,轮回道本就是这样。这是好事。”他说,“但有事,来证道峰寻我。” 才又说了几句,冲禹便闯了进来,顾不得给冲祁行礼,就喝问观壁峰的大弟子道:“师姐可交待了时辰、方位、地点?” 冲祁眉间微凛,也看向那大弟子。 大弟子一时懵逼,脱口反问:“什么时辰、方位、地点?” “糟了!”冲禹跺脚。 冲琳上一次轮回,在兵解之前,就将自己将要转生的时辰、地点告知了冲禹。她出生的时候,冲禹已经巴巴的守在了那里,等她一出生,就将她带回到宗门,重新修炼,直至元婴。 可这一次,冲琳却没有留下时辰和方位,山河盘也封在了她的洞府里,却要他们到何处去寻她? 冲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嗤”的笑了一声。“几百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他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的风情,又是那个轻佻风流的大师兄了。观壁峰大弟子从未见过掌门真君这副面貌,不由看傻了眼。 冲祁看了他一眼。 说来奇怪,不知道冲琳什么眼光,挑选的两个弟子,都是傻憨傻憨的个性。这种,俗称“老实人”。 “行了,不是甚大事。山河盘还在这里,长天宗还在这里,她的根在这里,断不了。”冲祁说,“去吧,有事再来寻我。” 大弟子唯唯,躬身退下。 “你也是。慌张什么。”冲祁没好气的训斥冲禹。 冲禹自小被他提溜着耳朵训斥,几百年早习惯了。耷拉着脑袋:“要等师姐自己回来,要不少年呢……” 师姐不在这里镇着,总觉得大师兄又要搞事情啊。 他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问:“师兄,你昨晚干什么了?气得师姐竟然轮回去了?” 冲祁:“……” 才踹走冲禹,观壁峰上便一道青光直射苍穹。 冲祁走出大殿,看着那道光消失在云层间。他看了许久。 在冲禹到来之前,他就已经心有感应。他已是还虚境,感应敏锐比旁人更强。他隐约感受到,冲琳一定是做了些什么。她做的那些,让他心生不安。 他说她的根在长天宗,固然是说给冲禹,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 站在那里望着苍穹,过了很久,冲祁才轻声道:“吾妻,早归……” 冲昕风驰电掣般的赶到了证道峰。 青光起时,他正在半空看着杨五和灰灰玩耍,忽然心有感应,扭头向观壁峰望去。这一望,就望见那道射入苍穹的青光。 冲昕当时就脸色大变。没来得及跟杨五交代一句便消失了身形。 “师兄!”冲昕落下飞剑,就看到冲祁站在大殿外的台阶上,望着观壁峰的方向。 “师姐她……” 冲祁颔首:“她重入轮回,转生去了。” 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冲昕才松了一口气。 冲祁不满的“哼”了一声。和冲琳的“慈母”作风正相反,在冲昕面前,他完全就是一副“严父”做派。 冲昕便微讪。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看重生死,就离“堪生死”的境界还远了去。但,他毕竟还年轻。他来到长天宗时,便无亲无故,看起来似乎全无尘缘牵扯。 实际上,他的尘缘,全在长天宗。师兄、师姐们,就是他最大的牵挂。当然,现在多了一个杨五。 师兄觉得这样不好,他恨不得他一天就顿悟,堪生死,破情关,今天结婴,明天还虚。实际上冲昕自己并不在意。 宗门中旁的人,惊叹他进境速度之快,也自然而然都以为,他必然修炼极其勤奋,也像旁的人一样渴望提升修为,冲破现有境界。 事实上,冲昕从来都没着急过。筑基也好,结丹也好,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就光是关于生死一事,冲祁就已经训斥过他两回,他都毫不在意。他想,他迟早会活到那么一个年纪,能够看淡生死。可是现在,他才不过二十四岁而已。他就是希望他牵挂的这些人,都好好的在他身边。 没有什么不对的。 被师兄训斥了一顿的冲昕,摸摸鼻子,灰溜溜的回了炼阳峰。 杨五在洞府外等他。 “道君。”她问,“真人她……” 那道青光不是只有冲昕一个人看到了,整个长天宗都看到了。昨天夜里才经历了一回元婴破境还虚的惊喜,今天上午就又经历了一次真人兵解陨落的惊吓。长天宗弟子们的小心脏,直如坐上了过山车。 好在冲禹真人群发给各峰的传声符极快的就抵达了。于是冲琳真人重入轮回的消息才安抚了众人跳动的小心脏。 “无事,师姐重入轮回去了。”冲昕道。 说得就好像师姐挎着篮子去买菜,待会就回来的样子。杨五无语。 但她跟冲琳真人虽然只见过一面,却对她印象颇佳。知道她并非算是“死亡”,杨五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是听冲昕略略讲过冲琳所修的轮回道的。当时听着便觉得匪夷所思,没想到还有亲眼见证的机会。 那两天,她便常常望着观壁峰的方向出神。 冲昕当然发现了她的异常。他现在对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都风声鹤唳,立刻便询问她有何心事。 杨五便问他:“于你来看,到底怎么才算死亡?转世轮回又算是什么?” “师姐和旁的人是不同的,不能混为一谈。”冲昕道。“若是旁人,兵解之后,重入轮回,这一世便身死道消,那便是‘死亡’了。” “只是师姐修的轮回道本就是少见的一脉。她纵然转生之后暂时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要开始修炼,神魂便会慢慢醒转,收回前世记忆。所以她的兵解并非死亡,更像是一场淬炼。”他说。 杨五沉默片刻,问:“可有人出生就伴着前世记忆?” “自然是有的。”冲昕道,“正常轮回,一世便是一世,这一世顶多受上一世的善恶因果影响些,但总归与上一世关系不大了。就不该带有前世记忆。” “但世事总有例外。或胎中夺舍,或是以秘法存留,总归是有出生便伴着前世记忆的,这不奇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或许并不会被当成怪物来看待。但杨五望了望观壁峰,对于自己的前生后世,还是三缄其口了。 眼下现状很好,何必打破。 安静了片刻,冲昕忽然开口。 “五儿,我想再问你一回。”他说,“他日你陨身后,投胎转生,可愿我将你找回?” 杨五奇道:“你要想找,便去找。我那时候是个呱呱婴儿,还能做你的决定不成?为何非要问我?” “并非如此。五儿。”冲昕给她解释,“转生之牵连,最重缘分。师姐一直便与我说,强求之缘,是为恶缘。恶缘最易结恶果。” 他说:“我寿数比你长许多,一想到将来,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心中便难受。可你若不愿意再续来生,我不想因我一己之念结下恶缘,令你遭遇恶果。所以,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我去寻你?” 杨五真想说,那你就去寻。 她已不会有下一世,他若是去寻她,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到。以他执拗的性子,承诺了做不到,必深受折磨。 杨五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凡人。她纵然活过一生,再冷静,再理智,再成熟,也终究一样会有怨怼之心。 她只有这一生好活这件事,终究是让她心里存了怒意。这怒意偶尔压不住迸发出来,就会生出恶意来。 这一点恶意在舌尖上滚动,险些就要出口的时候,她抬眼看进了冲昕的双眸。那眸子干净澄澈,有对她的欢喜,也有眷恋不舍。 那一点舌尖上的恶意就像被清泉濯净了一般,消失不见。杨五的心,奇异的宁静、柔软了下来。 “不,我不愿。”她最终拒绝了他。 “我不是冲琳真人,我若转生,便重新为人。我不会记得你是谁,也不一定还会再欢喜你。若是那样,你寻到我,必会伤心。” “何必如此,我和道君在一起,这一世欢欢喜喜的,我觉得……足够了。” 她牵住了他的手。 他也反牵住了她的。 五指相扣。 第54章 054 杨五如往常那样在凉爽舒适的清晨骑着灰灰出来兜风,却意外的看到长天宗的天空上人来人往, 交通堪称繁忙。 “杨姬!”忽然有个人远远的就跟她打招呼。 灰灰停在了半空, 待那人御着飞剑靠近, 杨五招呼道:“周师兄。这是……要出门?” 周霁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后,还带着两名内门弟子。三个人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事实上天空中人来人往,很多是这种搭配。 “正是。”周霁笑道, “掌门的还虚大典定在了三个月后, 我受命去给空禅宗送请帖去。” 在这个传音符和“千里鸿雁”术都能一日千里的传送声音和信件的世界, 有些东西为了表示重视, 依然需要人工手动派送。如周霁这样的亲传弟子,领命要去的地方乃是四大宗门之一,就不仅要他亲自递上请柬, 还要带两个弟子跟随,以显郑重。 天空上人来人往的,都是领了任务出发派送请柬的弟子们。而即便如此,还有大量的请柬都是用“千里鸿雁”这种术法,化作一道道流光飞向目的地去了。 光是看这满天行色匆匆的弟子和时不时就掠过的流光, 都能想象得出三个月后的热闹。 人太多, 不宜遛狼, 杨五就折回去了。 半路碰到刚刚离开炼阳峰出发的徐寿, 就连他都领了任务要去送请柬。和内门弟子的人数比起来,亲传弟子的数量堪称稀少,重要的、大些的门派, 要派他们去才显郑重。 “我领了仙音宗的请柬。”他说。 仙音宗论实力,其实不过是个二流宗门,长天宗派个内门弟子去便不失礼了。偏仙音宗有些特殊,这个宗门修乐道、舞道,全门上下全是女子。门派作风平和,极少与其他宗门有过节。更重要的是,她家的女弟子……整体素质颇高,向来都是寻求道侣的极好对象。 九寰大陆上的顶级宗门和一流宗门里,你若去细找,都能拎出来好几个来自仙音宗的媳妇儿。 是以,各宗门对仙音宗总是区别对待,如若有事,总是将其归到一流宗门那一堆里一并礼遇。 请柬都是随机抽取的,徐寿抽到了仙音宗,还被师兄弟们起了一通哄,还有人想跟他交换来着。 徐寿和杨五打完招呼就匆匆出发了。 杨五回到炼阳峰,发现冲昕也不在。他最近常常被叫到证道峰去,掌门出关之后,他便忽然忙碌了起来。 杨五也没在意,他便是不忙,每日里也至少有半天的时间都是在修炼。 交通繁忙的景象只持续了两日,大部分领了任务的弟子都出发了,宗门里忽然好像冷清了不少。杨五又能如往常一样每天清晨兜风了。 半个月后那些弟子们便陆续回到宗门,徐寿也回来了。他比旁人还回来得晚几天。 “顺道回了趟家。”他说。 杨五问:“家中如何?” 徐寿笑了笑:“很好。四弟已经娶亲,五弟被送到书院读书,听说他很有几分才气,没想到我们这种勋贵之家也能出个读书的料子。小妹已经订了亲,过几年及笄了便可出嫁。我给她留了些灵石做嫁妆。女孩子,嫁妆多些,到了婆家底气便足些。” “灵石在凡人国也一样流通吗?” “可以,但很少。修士们去了俗世国度,也总喜欢用金银,你知道的,咱们这里金银价格很贱的,所以干嘛去那里浪费灵石。”徐寿道,“富贵权势之家,若有灵石,也极少会拿出来兑金银,多是做传家之用。我给妹妹留些灵石,她可以用来压箱底。” 杨五对凡人国度的认知,多数来自徐寿。炼阳峰上就只有他来自俗世国度。苏蓉和赵三,都是长天宗辖下地域的子民。 还虚大典前的四五日里,成了宾客们抵达的高峰期。 杨五不用骑着灰灰升到半空,只在洞府门外的高崖上向上望,都能看见天空中的交通繁忙。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宝,真是开了眼界。这些客人都不是单枪匹马前来,多是组团来刷长天宗。 越是大的宗门,来的人越多。 同为四大宗门,盛阳宗来了一整船人。杨五和苏蓉一起骑在灰灰背上看热闹,远远的,能看到那只宝气峥嵘的华贵大船,向证道峰驶去。 云水门,则来了……一楼的人。他家的飞行法宝就是一座雕梁画栋的五层楼阁。 空禅宗,来了……一群人。这群人倒是没有搭乘什么大型的飞行法宝,而是都骑着凶猛的骑兽。隔着那么远,灰灰都被那一群带过来的戾气激得炸起了毛,龇出了獠牙。 杨五好好的给了他顺了顺毛他才平静下来,鼻孔中连着喷出好几股白气。 “那些是什么人?”杨五问。 杨五和苏蓉其实就在炼阳峰顶稍高一点的地方,没敢乱跑。但炼阳峰在长天宗腹地,离证道峰着实不算远。杨五身体早脱胎换骨,目力过人,隔得虽远,也能看个大概。那一群简直杀意滚滚。 “佛爷们啊。”苏蓉道,“空禅宗的。蒙学里学过的。可别惹他们,佛爷们杀气最重,凡事都喜欢以‘杀’来解决。不过,咱们长天宗的,不必怕他们。他们再凶,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的。” 她又道:“当时夫子讲过的,我没怎么认真听。好像说空禅宗最早不是咱们九寰大陆本土的,是从海外过来的。后来就在这里扎根了,天长日久的,靠着到处杀人,成了四大宗门之一。” 来的宾客之多,远超杨五的想象。 盛阳宗、云水门这种,自家开着大型飞行法宝来的,反而招待起来最简单,给他们找个停车位就可以了。来的人虽然多,但是人家全体就直接住在自家的飞行法宝里,无须另行安排住宿。 空禅宗的佛爷们,也很简单。他们也不住。给他们安排个山头,这些人就和野兽一般,幕天席地的,累了就躺地上直接入睡。 反倒是数量众多的各种中小宗门,来的人没那么多,却需要长天宗周到安排。 杨五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天宗的弟子服居然有这么多种规格。亲传、内门、外门等级各不相同。有迎宾等职司在身的又各自另有统一着装。 平日里大家都是随意穿的,到了这种盛典上,这么多的弟子突然整齐划一的穿起门派的弟子服来,完全是另一番壮观气象。 遥望天空中,看似繁杂匆忙,细看,却发现其实有条不紊,秩序井然。黑衣执事维持治安,红衣迎宾将一波又一波的宾客都引领到位,妥善安置,十分周到。可见宗门中对组织这种大规模集会十分的有经验。 宗门里甚至专门有几座山峰上,大片屋舍相连,就是专为为这种时候准备的客舍。 头几天人太多了,杨五便没出去,成天只在炼阳峰上待着。 冲昕每天都不见人影,等他回来的时候,她通常都睡下了。有天他回来的很晚,好像还在她耳边嘱咐几句什么,她迷迷糊糊的嗯了几声,其实完全没听进脑子里。第二天醒来更是全然忘记。 终于就到了大典的正日子。这种盛大仪式自然是与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但果然如她所料,真到了这一天,天空上反而清净了起来。 这几天因为人多杂乱,不仅是她,连灰灰都被拘在了炼阳峰上不许出去瞎跑,以免给旁人添乱。灰灰每日里不出去奔腾,发泄发泄精力,就浑身难受,早就在抱怨了。 庆典正日,杨五一大早起来,瞧瞧天空清净,知道今天的中心是在证道峰。便唤了灰灰,一人一狼,背朝着证道峰方向,兜风去了。 远离了庆典中心,山间果然就清净的很。给宾客们准备的客舍,也是在证道峰的另一个方向,那些宾客想来都不会到这边来。 杨五就不拘着灰灰,任他自由自在的在天空奔驰、翻滚。 及至察觉到被一道神识锁定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看了她很有一会儿了。 杨五蹙眉抬头,看到比她略高几丈的空中,有个男人骑着一头狰狞的灵兽,自高处俯瞰着她。看那样子极有可能也是趁着这会清净出来遛灵兽的。 那人光头受戒,缁衣芒鞋。颈上挂着一串长长佛珠,颗颗都有杨五拳头那么大。看这穿戴,应该就是被大家俗称为“佛爷”的空禅宗弟子。 空禅宗嗜杀,那和尚身上杀气重得令杨五颈后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且,他看她的目光,亦令她极为不舒服。 那是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目光。□□裸的,带着一股子侵略的野性。 杨五敏锐的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灰灰在她的命令下,立刻转身。熟料那人□□骑兽速度竟不输于灰灰,转眼就已经挡在了灰灰行进的前方。 杨五皱眉看着那和尚,脑中已经在飞快的思考应对之策。 不料那和尚刚开口道:“这位……”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打断了。 “这位师兄!”远远的,便有男子嘹亮的声音直接切断和尚的话头。两人同时转头看去,杨五便看到一队黑衣执事踩着飞剑,正以极高的速度往这边冲。 杨五遇到过他们这么多次了,就没见他们飞得这么快过。但,看到了他们,她的眼中就有了笑意。 那队执事最前面的领队加速催动飞剑,转瞬就到了眼前,直接插到了杨五和和尚的中间。 “这位师兄,可是迷路了吗?今天的庆典在证道峰上,并非这个方向。我们领师兄过去吧。”领队笑眯眯的,客气有礼,又不失亲热。 话音落下,那一队的执事也全都赶到了,在他身后列一横队。小伙子们个个身材精壮,把杨五挡得严严实实。 那和尚一看这阵势,就挑了挑眉。不驯之意,丝毫未减。 “我识得方向,不过趁时辰未到,带这畜生放放风而已。”他拍拍□□骑兽,“不料见到这个凡女。贵宗怎么会有个凡女?” 领队含笑道:“这是宗门师长心爱之人,她并非迎宾执事,就不令她与师兄相见了。大典时辰快到了,师兄还是早些过去吧。那边有弟子专门负责看管灵兽的,必不令师兄这坐骑受委屈的。” 语言是一门艺术。杨五的身份,领队完全可以陈述性的介绍她是“师长姬妾”即可。他偏用了这般描述性的说法。 在宗门中,能被称为“师长”的,至少得是金丹级别。又特意强调了是师长“心爱”之人,再看看眼前这阵势……纵那和尚野性不驯,也明白这女子大约是不好去动她的。 虽然遗憾,但他挑挑眉,到底识趣的拨转兽头,转身去了。 这些执事们这才转身,面对杨五。 “杨姬。”那领队对她道,“这几日人多,难免鱼龙混杂,杨姬最好暂且不要出来,且在炼阳峰上稍稍忍耐几日吧。” “给你们添麻烦了。”杨五歉意的道。 “哎呀,杨姬说什么啊,这是我们分内事啊。” “是啊是啊,我们可是巡山执事啊。” “杨姬别见外。” 众人七嘴八舌的道。 这些人真实岁数其实可能不小了,但却从小就入了宗门,自幼在这里长大,又还没到可以离开宗门去历练的境界。一个个的,心性都还如同少年,分外可爱。 杨五就忍不住笑了笑。好几个人竟然不由自主的脸红了。 “对了,柯执事。”杨五准确无误的叫出了领队的姓氏。柯领队不意她竟知道他,颇有点受宠若惊。 “柯执事,如果适才你们没出现。那个人……真的敢在长天宗的地盘上对我如何吗?”杨五问。 众人忽然就静了一瞬。 柯领队面露难色:“我们自己人,自是知道杨姬是道君心爱之人,只是……外人却并不清楚。偏姬又是凡人……” 杨五懂了。 去主人家做客,自然不会轻易去伤害主人家的孩子。但若不小心打碎主人家一支玉瓶,主人或许不会太在意,甚至可能觉得客人喜欢这玉瓶,还要寻一支一样的,送给这客人。 她不过是个凡人姬妾,在适才那和尚的眼里,她可能还不如一支玉瓶。宗门里的人礼遇她,或者是因为她美貌,或者是因为冲昕对她出了名的宠爱,或者二者兼之。 杨五就笑笑,道:“知道了,那我就不出来乱跑了。先回去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跟她挥手道别,看着疾风狼拉起速度,一会儿就消失在视野里了。 “哎,今天终于跟杨姬说上话了。”有人笑道。 “杨姬胆子其实蛮大的,你看她都不害怕。” “早觉得她一看就是性格很好的姑娘啊,唉唉,羡慕道君啊!” “老柯你也是,你就不能哄哄她吗,就说不会不就得了。”有人抱怨道。 柯领队正色道:“那怎么成,万一她信了,不放在心上,遭遇危险,岂不是你我的过错了。” “……也是。唉,可惜了杨姬生为凡人。” 晚上,难得冲昕在这正日子反而回来得早了。杨五便把清晨的事跟他说了。 “那和尚看起来就很凶。多亏了他们。”她道,“平时经常跟他们遇到的,有时候会打招呼。” 她这么说,冲昕立刻就知道是哪一队执事了。不就是那队交班了还不散值,装模作样经常跟她“偶遇”的那一队兔崽子吗? 才想着,杨五就笑起来,眉眼都是弯弯的:“他们很有趣呢,常常遇见,明明都该散值了,还排着队来跟我打招呼。” 冲昕:“……!”小兔崽子们,觉得自己聪明不是,我家五儿更聪明! 冲昕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淡淡的道:“以后这样的,不用搭理他们。” 杨五笑着趴到他背上,勒住他脖子。 从柯领队他们第一回假装偶遇,她便知道了。当时灰灰便“啧啧”道:【这不是昨晚那一队吗?现在该散值了啊,这整整齐齐的是想干啥?你们人族发情不分季节吗,啧啧!】 冲昕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忽然取出一只匣子递给她,转移话题道:“前个夜里,我嘱咐你这几天别处去乱跑,你睡得太熟了,可能没听见。把这个戴上,以后出门勿摘。” “是什么?”杨五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对碧玉手镯。 冲昕拉过她的手,给她一只手套上一只,教她:“你双腕对撞试试。” 杨五双掌一合,两腕相对,两只镯子就对撞一下。光芒一闪,她就被一个蛋形的光罩罩住了。再对撞一次,便解除了。 “这个是特别定制的,不需要神识炼化,触发激活却很容易。你出门便戴着,若感到有危险,不管别的,先将自己护住。”他说。 杨五抚着那对玉镯,笑着应了。 待得放下帐子就寝,她滚到他怀里:“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冲昕神神在在的:“今天就是祭告仪式和酒宴,重头戏在明后天。” “明后天有什么?”杨五今天遥遥的,都听到了自证道峰上传来的乐音,也不知道那是何种乐器,或者是不是施了什么术法,竟能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应该还是后者。 “明天师兄会开讲坛布道,答疑解惑。”冲昕闭上眼睛,“后天开始就是各门派之间的切磋挑战了,到第五日,才算正式结束。” 什么祭告仪式啊,传道授业啊,切磋比试啊,都离她太远了,听起来就像是发生在很远的远方的事一样。杨五也不关心,慢慢睡着了。留金丹道君一人醒着默诵《清心咒》,不断磨炼自己的道心,对大道的追求,分外坚定。 第二日醒来,冲昕自然是早就不在了,想来今日他也会很忙。修士们所谓出世,其实更多是出离俗世,然而他们自己,又早就形成了修士自己的社会。 杨五早上没去遛灰灰,便多练了几趟刀法,出了身汗。洗过澡,选了几本书,到映玉竹的潭边去看。 自她入住了冲昕的洞府之后,这里便出现许多的改变。就像映玉竹的潭边,从前空无一物,是一片又阔大又空旷的区域。现在在潭边不远处,却铺了足足十八方的席榻。上面屏风、凭几、几案、引枕、锦垫,甚至笔墨纸张、小炉茶具,一应俱全。 杨五无事时便在此处读书。读得乏了,便抬眸,碧玉一般的竹枝在淡金眼光中摇曳,格外养眼。有时候一抬眼,把头顶和眼睛悄悄浮出水面偷看她的缠玉蟒便“呲溜”一下缩回了水底。 杨五觉得有趣。那蟒蛇一看就是有灵性的,想来和灰灰一样都是灵兽。她曾经动过念,要不要与它结契。但女人多数对蛇类蜥蜴类的生物,没有对毛绒绒的生物有爱,且缠玉蟒想来跟随冲昕的时间不短了,若被冲昕发现了异样,着实没有必要。杨五便放弃了。 只是后来随口跟冲昕说了说,觉得那蟒蛇有灵性,很是有趣。 冲昕的脸色却很微妙。 有天晚上杨五忽然醒来,隐约觉得洞府地面似有震动,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帐子中静得诡异。冲昕且不在榻上。 后来他回来了,帐子中那种诡异的静便没了。杨五猜他定是布了隔音的结界。问他做什么去了,却不说,只哄着她赶紧睡觉。 后来那些天,缠玉蟒就蔫蔫的,也不怎么经常偷看她了。杨五知道定然是冲昕对它做了什么,但对他为什么这么做很是莫名其妙。 直到某天她在某本介绍天材地宝的书籍里看到了映玉竹的介绍,里面当然提及了映玉竹的伴生兽缠玉蟒。 “些微蛟族血脉,多不能激发,已退归蛇属。食素,以映玉竹根、笋为食。” “双鞭,性淫。” 杨五:“……” 杨五看了会儿绿竹、碧潭休息了会儿眼睛,煮了一壶茶继续慢慢阅读。 她近来很少再去看那些术法或者道法的书了,倒是常常看些游记、人物传记或者是带些历史性的书籍。了解一下道法的渊源,大陆的历史,也很有意思。 正喝着茶,神识中听见灰灰跟她说:【这儿来了外人,苏丫头在跟她们说话呢。】 【苏丫头不高兴了。】 【外人走了。】 【啧,苏丫头脸拉得好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存稿箱。 我现在应该还在睡觉,所以不知道破万了没有。如果破了,等我起床加更。中午之前肯定会起的。 第55章 055 现在已经是初冬,虽还未落雪, 但天气已经冷了。这种日子里, 晒太阳就格外的舒服。 杨五从洞府里出来的时候, 灰灰正趴在台阶下晒得昏昏欲睡。 【苏蓉呢?】杨五问。 灰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道:【往那边去了。】 【来的什么人?】杨五问。 灰灰被打扰了休息,很不开心的答道:【有个自称叫冯莹的,说是穿云峰的。带来的两个女人, 是仙音宗的弟子。】 杨五好奇道:【仙音宗的弟子来做什么?来找道君吗?】 灰灰道:【不是, 她们来找徐大个子的。】 杨五:【……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灰灰道:【苏丫头问她们找徐寿什么事, 有个长得很漂亮的说, 徐大个子去送请柬的时候,与她切磋过,还未分出胜负, 约好了到咱们这里再比试。】 杨五:【……】她想起来了,之前徐寿的确是跟她说过他抽到的请柬是仙音宗的。 徐寿根本不在峰上。这样的日子,各峰的亲传弟子大多被调动起来,全都有任务在身。此时,正在证道峰上忙碌着呢。 她就溜达着去了山上的药田。果不其然, 苏蓉正蹲在那里。 若说着炼阳峰上什么对苏蓉最重要?第一就是冲昕。冲昕是炼阳峰主人, 能决定她的去留。冲昕交代的事, 她都兢兢业业从不怠慢。第二呢, 就是她这几亩药田了。这是她的生财之路,未来的生活都指望它呢。侍弄得格外认真小心。 她种的药材其实都不难活,杨五闲来无事, 跟她学着如何照料,无聊的时候也来帮她弄弄。 “生虫了吗?”她凑过去看了看。 “嗯。”苏蓉手下不停,也不抬头,“讨厌死了,专吃药草。” “我帮你。”杨五说。 苏蓉就给她把镊子,两个人小心的翻着叶子,把虫子挑出来。 “长得还挺好的,今年又能换不少灵石吧?”杨五道。 “嗯,等下了雪,再化了雪,就可以收一茬了。”苏蓉低着头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四年了。”杨五感叹,“你也二十了吧?再等十年,就能离开这儿了。” 苏蓉“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高兴了起来,道:“正是呢。到时候我就要去过好日子了!” “自由自在的,有时候真的比受诸多约束更好呢。”杨五微笑道。 苏蓉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点羡慕。她一时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她唤道:“杨姬。” “嗯?” “我走了以后,你也能过得好好的吧?”苏蓉道。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道:“一定能吧。” 杨五夹住一条粉红小虫,扔进桶里,不置可否:“或许吧。” 药田里静了一会儿,只有两个人衣袖和衣衫摩擦的声音。 “一定的啊。你就是那种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的好的人,对吧?”苏蓉斜乜着她。 “你不也是吗?”杨五回她一个白眼。 两人相对莞尔。 苏蓉挺了挺胸脯:“杨姬,我不羡慕你。” “那好啊。”杨五道,“我倒是羡慕你。” “没事儿,以后你年纪大了,若是炼阳峰这里……那你就去寻我。咱们一处,我给你养老。”说到这里,苏蓉忽然压低声音,“说真的,你现在也攒了不少灵石了吧?” 杨五笑弯了眼,没说话。 苏蓉就心里有数了,大加赞赏:“就是这样。趁着现在,多从道君手里抠出来些。” 她从小长在内院,看多了姬妾们失了颜色之后的日暮西山般的待遇。当初也是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的,转眼有了颜色娇嫩的新欢,哪个男人还能记得昨天的旧人。信男人的长情,不如信母猪能上树。 田垄里,两个女子蹲在那里喁喁低语,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轻笑声。 大典的第二日,长天宗掌门冲祁真君开了讲坛。 能聆听一位还虚真君的讲坛,并可以被答疑解惑,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一众真人、道君们都十分投入。便是这次来的盛阳宗和云水门的两位还虚真君,亦听得十分认真,偶尔还会提问讨论。三位还虚真君把各自的经验相互印证,在讲坛上交映生辉,直叫众人目眩神迷,激动不已。 待讲坛结束,那三位把臂而去。留下一众真人、道君在那里交流讨论,互相印证,各个都觉获益匪浅。 此等修真界共勉共进的盛况,也就只有在像长天宗这样的顶级大宗门的庆典中才会出现。 而明日起,就是大家真正下场切磋的时候了。 这种切磋,真人们少有下场的。多是道君们及尚未结丹的亲传弟子们。在大宗门,道君是中坚骨干力量,弟子们则是下一代的生力军。 数一数道君、真人的数量,看看下一代的资质,再掰着手指仔细回想一下过去这百千年,该宗门办过多少回还虚大典,一个宗门的实力强弱,基本上就一清二楚了。 至于各宗门的秘地、禁地里藏了多少位合道期的道尊,那就只有各个宗门的掌门才心里有数,很多时候,就连一些不理门内事务的元婴真人都不清楚。 在这种场合里,长天宗的冲昕道君就格外的惹人注目。和旁的道君的外表年轻不一样,他是真真正正的年轻。他今年,才不过二十四岁而已。今天在这里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在那年的结丹大典上见过他。比起那年少年眉间的锐利逼人,如今的冲昕道君眉目间的平和沉稳更叫人不可小觑。 不少道君在与他深入交流之后,都能感觉到他对道法领悟之深,竟不输给那些已经结婴了的真人们。而这个年轻道君的道心之清明之坚定,亦令许多年长道君暗暗汗颜。 冲昕能感受到停留在他身上的许多道目光。他既不紧张,也不窘迫。他知道这些目光中的许多都在估量他,等到明日,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就会出来挑战他。 他的本命剑收在了命魂中,他能感受到那柄剑的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他的唇边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以神识悄悄安抚。 别急,他对它说。 在讲坛结束之后,最令人期盼的就是第三日以后的切磋比试了,俗称大比武。因此,这一日众人在时辰还早的时候,就都散去,回到各自的安置之处,填写战帖。填上了自己想要挑战之人是谁并封好战帖后,战帖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了对方那里。 杨五乍一见到一个发着光的卷轴漂浮在洞府门口还吃了一惊。冲昕徐寿都不在,连赵三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峰上就只有她和苏蓉留守。她便使着灰灰去把苏蓉驼了来。 “哎呀!”其实苏蓉也没真的见过这个东西,但她起码是知道的。“战帖!” “这是有人明天要挑战道君啊!”她叽叽呱呱的,“等道君回来,接了这战帖,神识签了应战。它就会飞到仪典司那边,仪典司给安排了擂台,便会通知双方了。哎呀,一想到明天道君要打擂台就好兴奋啊,不行,明天我也要去看!杨姬,我们一起去吧!” 看到苏蓉都这么兴奋,就能想象得到明天擂台那里会有多热闹。大概全宗门的人都会去看。 她一个凡人站在那些修士当中,像黑夜中的晶灯那样扎眼。想起了那个一身野性,看她的目光那么赤裸裸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和尚,杨五便微笑道:“道君嘱我不要外出,你自己去吧。” 话音才落,一长串流光划破空气,“嗖”的停在了先前那战帖的位置上。 苏蓉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么多!这有多少?我数数……一、二、三、四……三十一个!有三十一个人要挑战咱们道君!我的天!!” 那天天黑了之后,杨五又出来看了一眼。 冲昕还没回来。洞府门口的晶灯已经亮了起来,前方的空地上,一大堆的卷轴发着莹莹幽光,漂浮在半空中,等着冲昕来应战。 杨五望着那些散发着凛冽战意的战帖,不禁心生向往。 讲坛散了之后,冲昕依然要和几位冲字辈的师兄一起,招待了几位来自大宗门的重要人物。和在座的真人们比起来,他虽然不过是金丹,却无人敢小觑他。 待得高层间友好交流的茶话会终于结束,他又被冲祁唤去,对于明天他可能会成为挑战大热门这件事,已有了心理准备。 终于离开证道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他回到了自己的炼阳峰,才靠近山峰,便习惯性的以神识扫了全峰。 杨五在洞府中,赵三在自己的役舍,然后……半山的山道上,有一对男女在……吵架? 吵到激动处,女子恼怒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说罢,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男子脸色阴沉,忽地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女子的手臂,往回一拽。女子猝不及防,就被他拽到了怀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扣住了后脑,堵住了红唇! 女子显然是吓傻了。睁大眼睛,竟不知反抗。 冲昕……冲昕也傻了好嘛! 不应该啊!这两个人!! 一晃神间,那女子终于回过神来了,拼力挣扎起来,却被那男子钳住一只手腕,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抽出另一只手,“啪”的一声,给了那男子一记耳光。两个人终于分开了,都愣在了那里。 那女子羞怒交加,倏地转身朝山上跑去了,很快就在夜色中消失了身形。男子在原地默默的静立片刻,转身朝半山走去。 冲昕心情复杂的看完了全场,待落到洞府门外的时候,随手将门口那一堆悬浮半空的战帖收进法宝,就进去了。 及至他在书案前挑选准备应战的帖子时,都还有点神神在在的想着山道上那两个人。 于他来看,那两人着实不够般配。他徒弟这般通达干练之人,怎地看女人的眼光如此耐人寻味?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边青绡帐忽然掀开一角,他心爱的女子露出一张素净面孔,鸦青发丝如瀑垂落,歪着头问:“怎么还不睡?明天不是还要打擂台?” 他心弦忽颤。 今晚,掌门师兄将他留下,除了交待一番明后日的事情之外,还透露给他,说这次竟有两三拨人是专程来提亲的。他当然是毫不犹豫的当场就拒绝了,师兄虽没说什么,但看他的眼神,也十分的意味深长。 于他来看,五儿自然是值得千般怜爱,万般疼惜。可于掌门师兄眼中,是不是“凡人”两个字便能抹杀掉她的一切的好?在师兄眼里,他与五儿,也一样是极不般配的吧? 冲昕的心里,忽然就不纠结了。 “就来。”他说。 大略的将战帖翻过一遍,选了其中几个最强的,烙印上神识封帖。那帖子便又化作一道流光飞出去了。 杨五一直把脸贴在榻边看着。长发都铺到了榻外的玉台上。冲昕走过去,把她的长发拢了拢,推她向里去,才放下帐子,抱着她躺下。 跟她说了说今天的盛况,说了说明天的挑战,关于提亲的事自然是略过不提。却又想起来,道:“待这大典过去,我可能要出一趟门。” 杨五已经困了,闻言随口问道:“远吗?要很久?” 冲昕顿了顿,才道:“嗯,大约要两三年……” 杨五倏地就清醒了。 各宗门高层聚在一起搞茶话会,可不是为了拉家常侃大山的,而是有实实在在的议题。 西部妖域似有异动;东海有海外来客进入九寰大陆传道授业,理念与九寰本土颇为不同;几年之内已经出现第四起俗世国家整个镇子或小城居民都暴毙而亡的事件,怀疑是魔修所为,因为涉及地域分布颇广,还需各派联手,加强扫荡…… 最后一个话题则是,三百年才会开放一次的水月秘境又到了要开放的日子了。 “是个给弟子们历练的好地方,师兄的意思,这次让我带队。”这是他对宗门的责任和义务,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哦……”杨五一直侧躺着,给他一个后脑勺,“危险吗?” 冲昕看不到她表情,抚着她的长发道:“不会。里面的妖兽最多四级、五级,各派都有金丹修士压队,不会有大事。当然,折损也是不可避免的,每次大约会折十之一二。” “死这么多人,宗门还一拨一拨的派弟子前去?”这与她在宗门里看到的平和、安全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他轻轻拍她的肩头,道:“大道漫漫,何其无情。半路掉队的人,远比你想的要多……” 翌日,徐寿早早就起来,在洞府大厅里恭候他师父同行。 他年轻的师父也很快就出来了,先与他说了几句今日对敌要注意的要点——徐寿也接到了战帖,挑战者是仙音宗的一位女弟子。 待到说完,年轻的师父忽然“咳”了一声,道:“你资质极好,三十年内结丹应该不成问题。咱们门中虽然不禁男欢女爱,但说到结丹,还是童身最易。” 徐寿先是愕然,而后老脸便烧了起来。看他师父作一脸“眺望远方”状,只能强忍着应了声“弟子明白”。 到临出发前,又瞧见他师父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复杂难言。徐寿这人精,心思打个转,就猜出了几分。 无非就是觉得,他和她……不般配吧。 这其实怪不得冲昕,实是徐寿这人,资质、悟性的确优秀。 从前,他为心障所困,难以筑基,尚不显露。自他破了心障筑基之后,他的优秀,就开始一点点展露出来了。不过两年,他就成了筑基初境弟子中的佼佼者。 和他这徒弟比起来,苏蓉那丫头……处处平庸。她就连容貌都只能称得上是清秀而已。 徐寿明了了冲昕的想法,却并不想与他解释。他这师父啊,是十七岁便结丹的天之骄子,他就没有品尝过人生低谷的滋味!怎会理解在你最低谷时一直陪伴你的那人的难以割舍。 在杨五来到炼阳峰之前,整个炼阳峰一共就三个人。冲昕成日里在洞府中修炼不露面,每日里与他朝夕相伴的人……就是那个笨丫头。 他至今都记得,初到炼阳峰的时候,那丫头才十三岁,真是个黄毛丫头呢。有点小心机,小聪明,真到做人做事上又让人扶额。他不得不手把手的教她。 那时候,他就已经是炼气大圆满境,却苦于始终无法破境。三十岁遣返的利刃就悬在颈上。他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常常夙夜难眠。 在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那丫头与他比邻而居,朝夕相伴。一夜难寐,清晨带着难言的头痛推开窗,就能看到那丫头元气满满,晃着她的小药锄,精神抖擞的去侍弄她那几亩药田。她这种朝气,像一股清风拂面,让他觉得似乎“明天”还值得期盼,没有那么令人绝望无助。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丫头变成窈窕少女,姿色……依然平平。她一直不知道当初内务司为何会选中她来炼阳峰,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实则徐寿见到她第一天,心下就了然了。 她会被选中,就是因为她的平庸。上面既希望能有个细心的女子在道君身边照料供差遣,又恐这女子若太好会动摇年轻道君的道心。毕竟这位道君才只有十七岁,正是初初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龄。 他看着她从小丫头长成大丫头,春心萌动,恋慕道君,只觉得……好笑。他原想着她若有出格举动,他必得提点她一下。否则别招了道君不快,逐她离开炼阳峰就不值得了。熟料那丫头看似很蠢,心底竟还很清明。恋慕归恋慕,却也恪守本分。 他渐渐看明白,原来小丫头这种恋慕,并不是少女恋慕邻家少年的那一种。而是仰望打马游街的簪花状元郎或者立功归来的将军的那一种。如此,他就放心了。 他可不希望她走,他还想每天清晨推开窗,都能看到她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呢。 那丫头的出身来历从一开始就被他套得一干二净,他却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出身。一直误导了她,让她觉得他和她没什么不同。 后来炼阳峰上来了一个杨姬。那女子谈吐举止,一看就是出身大家,世事通透,人情练达。且她……是道君的枕边人。 他当时还很担心傻丫头会跟她处不来。要知道这种上位者的枕边人,是最最不要去得罪的。哪知道……这两个气质性情迥异的女子,竟奇异的处得很好。杨姬那女子,表面温和,实则自有傲骨深藏。苏蓉这等对她毫无威胁之人,她若不是真心,根本也无须虚与委蛇。 所以丫头其实……还是讨人喜欢的吧。 徐寿看着苏蓉长大,跟她熟稔极了,一直也没觉得自己对她,有何不同。 直到那天,她跑来问他,夏至祭还带不带她了?她不躲藏,不试探,直通通的就问到他脸上。“不带提前说啊,我好跟丹药司的姐妹们一起去了啊!说得晚了,该没我位置了。”她就那么随意的说道。 直到那一刻,徐寿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原来对丫头来说,他没那么重要。他若不在,她随时可以找别人替代他。 其实那时,他已经受到别的峰上的亲传弟子的邀请,打算和他们一起去的。可是丫头那种“你不跟我玩我就找别人去啦”的无谓态度,竟生生的令他改变了主意。他最后还是陪她一起去了。 也是那一趟让他品出味来。丫头对他的态度就和四年前一样——十三岁的小丫头和年长她十一岁的老大哥。她对他,依然是那种对“隔壁一个非常熟悉的邻居”的态度。 他怀疑这是因为她太笨的缘故,因为实在太笨了,所以根本还没开窍。如果这样的话,不如就一直这样下去。反正他离结丹,还有很多年。他有志于大道,在结丹之前,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但仙音宗那位师妹的出现,像是一剂催化剂一般,突然就将还没开窍的丫头催熟了。徐寿惊奇的发现了苏蓉身上,身为女性的意识的觉醒。她……终于吃味了。 徐寿鬼使神差的,就故意在她面前大大称赞了那位师妹,果然丫头就不开心了。他趁机催问她最近功课如何,她又如以往一般想要逃避问题。他不肯放过她,一边逼问她,一边又使劲的鼓吹说那位师妹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如何如何了。 当问到她将来的计划时,她开始闪烁其词。徐寿敏锐的察觉到不对,一力逼问,苏蓉如何是他的对手,最后终是被他问出了她的打算。 知道她原来竟是想回到俗世红尘中去,徐寿简直气得发昏。这等不求上进的思想,在身为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简直,不可思议至极!他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说了些难听的话。 那些话显然伤到她了,她跟他相识相伴七年,头一次真的对他着恼,大声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他一时愣住。 是啊,他是她什么人?到底凭什么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管东管西? 杨姬说,他做人总是顾虑太多,大事上一旦瞻前顾后,就会畏手畏脚,自缚于心。而他,已经不想再那样了。 他于是顺从了自己的本心。 搂住娇软身躯,吻住两片柔唇的时候,那种顺心畅意的感觉,当真不一样! 第56章 056 有一种人,素来都是没心没肺的。头一天不管发生什么事, 吃顿好的, 埋头睡一觉, 第二天就全抛到脑后了。若是一顿还解决不了, 那就吃两顿! 苏蓉就是典型的这种人。 待冲昕他们先行离去,她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女汉子,还来喊杨五一起去看擂台。杨五推了, 她便自去了。 杨五骑着灰灰, 遥遥望去。隔得太远, 只能隐隐看到证道峰周围, 凭空出现了几十个浮岛。上面是平坦的,下面是参差嶙峋的,像是把一座山的山尖削下来, 然后头下脚上的颠倒了过来似的。 每座浮岛都被巨大的球形光罩笼在其中,应该是防护的结界。因为隔得太远,那些飞在空中观战的修士们,就看不清了。只能偶尔看到点点的闪光,或是飞剑或是法器, 反射着阳光。 杨五看了一会, 觉得无趣, 就落下去了。 【今天这边没什么人, 我去跑两圈?】灰灰道。 杨五望望天空,的确今天炼阳峰这个方向十分的清净。她便拍拍灰灰的头道:【去吧。】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别朝人多的地方去。】 灰灰应道:【知道了!啰嗦!】一溜烟就没影了。 杨五便转身回了洞府里面。她哪知道,灰灰口是心非, 说着不会朝人多的地方去,其实……等她一进洞府,立刻就在空中兜了个圈,朝着证道峰去了。 开玩笑,这么热闹的时候,居然想把他小爷拘在山上!哼! 苏蓉下午的时候便回来了。 “哎呀你不去看真是!”她还难掩兴奋,“你不知道咱们道君啊,连战三场啊!三连胜!” “这么早就结束了?”杨五问。看看天,太阳还高呢。 “没有呢。后面没什么好看的了。”苏蓉道。没告诉杨五她是不想瞧徐寿对战那个仙音宗的女弟子所以才回来的。 苏蓉兴高采烈的扯着杨五给她讲了上午几场精彩的对战,杨五亦听得津津有味。正想拉她去洞府里烧壶茶慢慢说,忽然神识里响起了灰灰的烦恼的声音:【啊,怎么办,有个讨厌的女人一直追着我!】 杨五:【……什么状况?】 灰灰:【不知道哇!这个女的摆出一副要捉我的架势!我又不能咬她!戴着驭兽环的灵兽在宗门里伤人是要被送回驭兽司受惩罚的啊啊啊啊啊!】 杨五:【那你先回来。】 灰灰:【在路上!马上到!……已经看到你了!】 杨五抬头。苏蓉顺着她目光看去:“咦,灰灰,你上哪玩去啦?” 灰灰一脸晦气的落地,靠近杨五,脑袋顶着她的手蹭了蹭。 【人呢?】杨五摸摸他头,问。 【不知道,可能没追上我吧。】灰灰不开心的说。妈的,看个热闹遇到神经病。 一人一狼才做完这短暂的交流,天空上就划过两道流光,一前一后的。在天上来了个急转弯,收了飞行法宝,降落在不远处。 来者一男一女。男的相貌端正,还算器宇轩昂。女的相貌……一言难尽。 这两道浓眉和一个大嘴岔子,若是生在了男人脸上,也可以算的上是相貌威武了。偏她生成了一个女子!就十分的……一言难尽了。 脸这个东西,天生是爹妈给的,就是修仙也没办法。顶多让你皮肤白嫩一些,看起来年轻一些,气韵好一些,却没法改变天生的容貌。 其实就说杨五现在的容貌,若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其实水分很大。 杨家父母,女的还算娇美,男的也算端正。他们自己在那种乡野地方,发育得还算良好。大妮、二郎、三郎包括四妮,脸长的都还算不错。轮到杨五这里,赶上两年旱灾,食不果腹,较严重的影响了骨骼发育。她当时的脸其实比不上大妮、四妮。 但幸运的是,她这样一个凡人竟能把人间帝王都求不得的灵丹当成维生素一样每天服用。还能顿顿吃着灵谷灵兽的肉做的食物,这前期的发育不良,硬是被这些超富有营养的食物和丹药给追上来并超过去了。 而后迎风丹这个东西,是在她现有的血肉骨骼的基础上,催生出来的最优状态。 照这个原理反推,就不难意识到,如果现在解除迎风丹的效力,让她自然成长到这个年龄,则她真正的容貌说不得很有可能不及现在。 毕竟最优状态其实是一种理想状态,而自然生长,是很难达到这种状态的。 那相貌威武的女子落地,看到眼前两个女子,一个容貌清秀,也就罢了。另一个……竟然长成这副狐媚样子!她就老大不痛快。 她素来就最厌恶美貌女子,一瞥间,自家师兄竟然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看,心下更是勃然大怒。上下打量那两个女子一眼,发现清秀那个不过是炼气,狐媚那个……噫!竟然是个凡女? 她嗤笑:“这长天宗,不是号称四大宗门之首吗?怎么还藏着这样的凡女?” 此话一出,苏蓉和杨五的目光,就都冷下来了。 和那女子同来的师兄,为杨五所惊艳,一时稍稍失神,就听见自家师妹开始放地图炮。他顿时回过神来,心下不由得叫苦不迭。 明明师娘也是个大美人,不知道怎地生出这个师妹,那相貌竟是和他家师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偏又因为如此,他家师父把这个师妹当成了宝贝一般的宠,活活把她养成了门里的小霸王。 偏小师妹从懂事起就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门中相貌稍好一些的女弟子她都看不顺眼,搞得这些年负责招收新弟子的人都不敢收相貌太好的女童,不不,是根本就不怎么收女弟子了好吗,门里再过个一二百年,就该是清一色的男弟子了! 这师妹在门中活似人间帝王家的太子爷一般,无人敢惹。这次收到长天宗的“千里鸿雁”,知是长天宗掌门的还虚大典,师父一高兴,决定带师妹去“见见世面”。当时他们几个做师兄的就暗暗叫苦了。 果不其然,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妹,一股子鲁劲上来,就要搞事情! 那只疾风狼漂亮成那样,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的坐骑。她死活非要跟上,“给他灵石,买了来就是了”。扶额,那是灵石的事嘛! 师妹一路追着疾风狼,他一路追着师妹想阻止她。本来那狼忽然失了踪影,他还高兴来着,不料师妹眼睛贼尖,竟追了下来。 “师妹,莫要胡说。”他忙拦住自家师妹。打量了一下那两个女子,果然一个不过是炼气,另一个真的是凡人。炼气的话,大约是外门弟子,凡女……这般美貌,姬妾吧? 不过对方实力如此之弱,他和师妹都是筑基,底气倒是稍稍足了些。仗着修为高些,只当刚才师妹什么胡话都没说,一揖手,道:“打扰二位了,我们这就离开。” “走什么走!”他师妹一点也不买他的帐,甩掉他拉扯她的手,上前两步,傲慢道:“喂,这狼是谁的?你叫他出来,我要买下来。” 苏蓉脸现怒色。杨五倒还平静,摸摸灰灰的头,淡淡的道:“不卖。” 那师妹两道浓眉倒竖,喝到:“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凡……” 苏蓉已经抢上一步,挡在了杨五身前,冷笑打断她:“我们是人,自然不比你是东西。倒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说看,看我听没听说过。” 师妹大怒:“你不过一个炼气弟子……” 奈何她平时在自家宗门里,横惯了,总是被人谦让着,嘴皮子其实一点也不溜,跟苏蓉这种内院里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我就是炼气弟子,也是长天宗的炼气弟子!”苏蓉也柳眉倒竖,喝道,“你又是哪个小门小户出来的!” 她抬出“长天宗”的名号,让那师兄一凛。的确如她所说,她就算是个炼气弟子,也是长天宗的炼气弟子,由不得他们这些外人来欺压。他便上前一步,低声喝道:“师妹!” 他那师妹也是让这“长天宗”的名号给唤得稍稍冷静了点,到底是知道长天宗这种地方,不比家里。正想着说两句狠话就撤退的,不料那个女子容貌看着清清秀秀,嘴巴却毒。 “什么乡野地方来的人,敢在长天宗撒野。”苏蓉嘲讽道,“看你这长相,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位师兄呢!” 此话一出,杨五和那师兄同时知道要糟! 苏蓉虽然有炼气修为,实则连只鸡都没杀过。她又懒怠,只学了几个自己觉得有用的术法,攻击防护类的术法她就只学了一个初级的土墙术。还因为控制度不够,时灵时不灵的。她又不像徐寿那样,武者出身,说起对敌她是全无一点经验。满满以为抬出长天宗名号,这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女子就怕了。不料她竟然真的动手! 而且她只是炼气,对方却是筑基。所以当那师妹的手扬起来的时候,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论起对敌,杨五的经验甩她一个宇宙。苏蓉刻薄话一出口,杨五就知不好,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都敢说,那不是找着挨打吗?她无需考虑,已经跨上一步,身体紧紧贴上了苏蓉的背心。两只手臂像是要从后面抱住她一样伸出,在她身前“啪”的一声,两只玉镯相撞到一起! 苏蓉只觉得白光一闪,她已经被杨五从身后抱住,而她们两个人都被笼在了一个透明的光罩里。与此同时,对面那一巴掌已经带着风扇了过来,正打在了那光罩之上。那师妹“啊”的一声痛叫,抱着手后退了两步。 “她什么境界?”杨五在苏蓉耳边悄声问,“这法宝可挡住元婴真人全力一击。” 苏蓉本来被这突发变故吓懵了,闻言又心中大定,悄声说:“不过筑基而已,两个都是。” 两个人便手拉手,站在光罩中。杨五道:“劝姑娘一句,出门在外,与人为善。更何况姑娘在长天宗乃是客人,既然是客,便请恪守客人本分。勿要做那惹人嫌的恶客。” 说罢,又在神识中对已经炸了毛,龇出獠牙来的灰灰道:【灰灰,退后!】 灰灰是宗门豢养的灵兽,倘若是和别人家的灵兽对上,哪怕将对方吃掉了也无妨。驭兽司只会觉得自家的灵兽长脸。但伤人,就是大忌了。 灰灰气得【哼哼】几声,虽然按捺住了没扑上去撕咬,却也不肯退后。 那师兄此时已经后悔不迭。适才师妹出手之时,他犹豫了一下。这实在是习惯自然成。在他们自家的地盘上,和他师妹对上肯定都是别人吃亏。他们这些做师兄的,顶多装模作样的拉拉劝劝,然后给对方道个歉,赔些灵石什么的算作擦屁股。要是事情更严重些,自还有师父给师妹兜着。 当他反应过来这里是长天宗,容不得他师妹如此行事的时候,那一巴掌已经甩了过去!结果……幸好,不愧是长天宗,一个凡女身上都有这样的法宝。看他师妹那样,像是还吃了亏。这样也好,他想,偶尔吃吃亏,也让她知道些天高地厚。 并不是谁都会让着她的。 不料那师妹教训人不成,反吃了亏。她在父亲纵容下,向来随心所欲,何时受过这种气,吃过这种亏?登时就气得要发疯。想也不想,就祭出一件法宝! 师兄惊道:“师妹!不可!”说着,伸手去拉她。 那法宝已经忽然张开,数十枚金针裹着幽光激射了出去! 师兄一瞬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老天保佑那防护罩能防住这催心飞絮针! 师妹那法宝祭出,杨五和苏蓉都屏住了呼吸。 杨五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可以试试这法宝的防护力度。冲昕说,可以抵挡元婴真人全力一击。这话既然是他说的,她就还有点信心。 但苏蓉显然是紧张了,杨五能感觉到她手心冒汗。虽然是修士,却毕竟是个一直过着安稳生活的普通女孩。她便握紧她的手,以示安慰。 却不知道苏蓉误会了什么,在那法宝白光闪耀的瞬间,苏蓉明明紧张得手心冒汗,却没有犹豫的斜上前一步,挡在了杨五的身前! 而几乎同时,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又挡在了苏蓉的身前!那些如飞絮般的金针激射过来,迎击的是如风般的剑意。 柔,却韧。无缝不入,又无处不防。 这是自那年感受到周霁的剑意之后,杨五第二次感受到别人的剑意。这些剑意啊……真是让人不由自主的喜欢! 那些金针都在这柔韧的剑意中失去了攻击力,纷纷落在地上。 苏蓉看清来人,吃惊道:“冯师姐!” 冯莹今日观战,主要是观她父亲虚泽道君与云水门的一位道君的比试。那两人修为相近,一度险象环生,最终虚泽道君险胜,冯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看父亲退场,她便踩着飞剑,飞到了观众最多的那座浮岛。 毫不意外,那座浮岛是炼阳峰主的擂台。冲昕道君已经连胜了三场,这已经是第四场了。 冯莹加入了观战者的行列,立刻也如他们一样,如痴如醉。炼阳峰主毫不吝啬的展示他的剑意,这里虽然有许多外人,但……宗门弟子更多。这样的对阵能让他们学到的东西,要远比平日里校场对练的讲习有效果的多了! 冯莹正看得目醉神迷,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她回头一看,一个熟识的师妹不知道何时到了身边。 “我刚才看见那只狼了!”她说。 冯莹和她的这些要好的小姐妹之间,如果提到“那只狼”,不会是别的,特特的单指那只本来应该成为冯莹的生辰礼物,结果却被炼阳峰主半路抢去,给了他那个宠姬当坐骑的疾风狼。 “哦。”冯莹道,“那个杨姬也来了?” “不是。”这个师妹道,“就那只狼自己。我看见它被两个生面孔追赶着,好像逃跑一样。” 冯莹微愕:“怎么回事?是客人吗?” “应该是客人吧,没有穿咱们的弟子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就是觉得奇怪,才来跟你说的。” 冯莹想了想,问:“朝哪里去了?” “炼阳峰方向。那两个人追过去了。” 炼阳峰主现在正在打擂台,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另一座浮岛上也在应战。那么此时炼阳峰上……没人了。呃,她的意思是,没有筑基以上的人了。 冯莹沉吟了一下,道:“我去看看。” “我乃长天宗穿云峰冯莹。”冯莹侧头对苏蓉微微颔首,转回头对那外宗女子道,“不知客人师门?” 那外宗女子还想说话,已经被师兄狠狠捏住手臂,扯到身后去了!已经在长天宗待了好几天了,还不记得穿这种滚着银边的浅灰色弟子服的是长天宗亲传弟子吗!这可不是一个炼气弟子和一个凡女能比的! 他额上微汗,连忙拱手道:“我们是落枫山慈月门的。” 苏蓉听了一片茫然,全然不知道这个慈月门是什么门派。冯莹却还真知道。她时常跟随父亲外出历练或者交游,所见所识比苏蓉要多得多了。 有一次在半路上,虚泽道君就随手指着一个地方告诉她,那里有个小门派。是家传门派,大概传了三四代了,现任掌门是个金丹修士。地盘就巴掌大,小得可怜。能收到长天宗的请柬大概就是因为……跟长天宗离得近吧。来此的主要职责大约就是给这“盛”典增添更多人气。 “来者都是客,我们长天宗都是欢迎的。”冯莹冷冷道,“但若贵客和令师妹对我长天宗有意见,亦欢迎阁下发战帖给我,咱们大可擂台上见真章。至于两个筑基欺负一个炼气和凡人这种事……贵客不在乎脸面,我们长天宗却容不得这等做派!” 慈月门两个人叫她说的脸上发烧。加之她气势放开,威压弥漫。虽同是筑基,但两人完全被她压制,修为高低立现。 适才面对苏蓉和杨五时,两人心里还隐隐生出“长天宗也不过如此”的念头,此时见识到了真正的亲传弟子,才晓得了厉害。 那师妹纵然莽撞惯了,也被压制得不敢再开口。师兄连连道歉,说了几遍“只是误会”,拉着师妹匆忙离去了。 “啪”的一声,杨五两只镯子一撞,光罩便收了去。 苏蓉忙向冯莹道谢:“冯师姐,今日多谢你了。” 冯莹道:“应当的。”她追过来时,听见了那女子对长天宗出口不逊。虽然苏蓉嘴巴是毒了点,但对方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苏师妹今日做的甚好。对这等人,便不必客气。”她称赞道。 昨日她陪着仙音门的师妹过来寻人,已经和苏蓉互通过姓名了。她母亲便是仙音门出身,她也去仙音门玩过许多次,与仙音门的师姐妹们很是熟稔。那师妹想找炼阳峰主的那个亲传弟子,托到她头上,她便陪着来了。 今日之事最令她惊异的,其实是对方动手时,杨五这个凡人比苏蓉这炼气弟子反应还快。且她一个凡人,面对两个筑基修士,也能毫不畏惧,也是难得了。 她对杨五其实一直没什么印象。她想要的疾风狼没了,那也是冲昕截的胡。她自然是闷闷不乐一阵,过去了也就搁下了。也没小气到跟个凡女计较的地步。 以前她没跟杨五直接接触过,只觉得她是“凡人”。今日细看才意识到,凡人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各色性情的。这个杨姬……倒不令人讨厌。 杨五迎着她目光,微微福礼:“多谢冯姑娘。” 冯莹颔首:“好说。”祭出飞剑待要离开之时,转头对苏蓉说:“苏师妹胆量不错,但莫要因为宗门内安逸,就轻忽那些防身之术。无论攻击的还是防守的,总归多学一些,技多不压身。要知道宗门外面,可没有宗门中这么清净安宁。” 这正是杨五此时正想对苏蓉说的,她不由得便目露赞同。 “是,多谢师姐提点,我以后会注意的。”苏蓉声音清脆,还带着笑看冯莹升空。 待冯莹身影消失,她立刻软倒到杨五身上:“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杨五侧目:“吓死了,还敢挡在我前头?” 着实是……让她刮目相看啊! 第57章 057 “那必须的呀!”苏蓉犹自后怕道,“她那个法宝瞅着挺厉害的, 你那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防得住啊。你是个凡人, 皮脆血薄的, 指不定挨一下子就死了!咱们长天宗可没有那种起死回生的邪术, 死了就是死了。我多少比你强点,换作我,只要不立时死了, 你不是有上品回春丹吗, 赶紧喂给我吃一把, 总能救得回来。” 说得竟然不无道理!杨五无语半晌, 想想掏出两瓶上品回春丹塞给她:“这个你自己收着保命用。”说着,又掏出两瓶,一并塞给了她。 “哎呀呀呀, 那怎么好意思啊!”苏蓉眉开眼笑的,直接就揣到乾坤袋里去了。 “说真的,苏蓉。”杨五道,“刚才那位穿云峰的冯姑娘说的没错。技多不压身,你真该当学几样防身的术法的。以后离开这里,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命。” 学东西这个事其实从前徐寿早不知道念叨苏蓉多少回了, 苏蓉一直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管是在丹药司还是在炼阳峰, 都安定的很。从来也没觉得学那些东西有多么必要。 这一次, 才真真的感觉了出来,还是……很有必要的! “行!我回头多去听听课吧!好歹学两样保命的!”她叹气。 待得冲昕回来,杨五便把白日之事讲给了他。冲昕没想到身在宗门之内, 竟然还会发生这等事,他面上不显,心中恚怒。 杨五却跟他相处几年了,对他的情绪变化已经十分了解。从他眉眼间便察觉出了他的怒意,轻轻按住他的手,道:“还是要多谢那位穿云峰的冯姑娘的。她要是不来,那女子发起疯来,真不知怎么收场了。” 又道:“我原看着这鲁女子,就想起了安平城那个马泰。原想着这些父母修为高的子弟都是这般愚蠢狂妄的,不想冯姑娘却这般出色。” 冲昕面色稍霁,道:“也不全是那种蠢货,还是看怎么教导了。宗门里,虚泽家的冯莹、虚煌家的小穆、冲瑾师兄家的章伦……都自小便送到讲习堂那里和新入门的弟子一并听课学习,未筑基前也都和旁的人一样去领执役,顶多是手中比旁的弟子宽裕许多罢了,于事务上却都不曾敷衍过。道心一向都清明坚定,最后亦都十分优秀。” 又道:“便是那马泰的哥哥马腾,也是很不错的。只那马泰,听说是因为胎里伤了经脉,所以他父亲没舍得让他自小入门。待得大了,又已经晚了。” 冲昕摇头:“这也是想不开的,便是孩子身子有些不妥,他真托到门中,一众师兄弟,难道就干看着不管了?稍稍厚颜些,直接推到冲禹师兄那里去,师兄怎么样都会接下来。有师兄在,调养起来,不比他在安平城更好?何苦放在那种红尘繁杂之地,没得将孩子养坏了心性。”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讲起这些事来竟也头头是道呢。如果将来做了父亲,应该是个很好的父亲的吧。想来,投胎做他的孩子,也应该是很幸福的。 冲昕就瞧着杨五看他的眼神儿怪怪的,问:“怎了?” 杨五抿嘴笑,道:“你说的很对呢。比起才华、能力,小孩子的心性才是最重要的。心性长歪了的人,能力越强,反而危害越大。” 冲昕一时没反应过来,顺口接道:“正是如此。” 说完,陡然反应了过来,这下,换他眼神怪异的看杨五了:“……” “怎了?”杨五扬起脸庞。 冲昕没好气的轻轻拍了一下她头顶:“你自己还是孩子呢。说的像养过孩子似的。” 杨五性情聪慧,处事有度,常常令冲昕忘记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偶尔突然想起,那真是叫人莫名惆怅啊。 上一次她迎风丹药力耗尽,看着已经初现窈窕身姿,但是离真正长大,又还始终差那么一些。真是让冲昕又喜又悲。 杨五不愿意以孩童之身行走人前,更不愿意被冲昕关在小乾坤里不见人,坚持要继续使用迎风丹。在冲昕眼里,便是她为了顾全他的颜面,宁可自己生受血肉撕扯之痛,也要替他遮掩。心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杨五也是一时忘记,顺口而发的一点育儿经而已。闻言便笑笑,道:“苏蓉这次,真是让我吃惊呢。”便把苏蓉当时的反应讲给了冲昕知道。 冲昕点头:“讲习堂第一课,便是教新入门的弟子们明白,身为长天宗弟子,意味着什么。无论什么时候,断不可堕了我长天宗的名声。”想到苏蓉竟能在那种时候挡在杨五身前,心下暗道,原来这丫头,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又道:“苏蓉做的不错,我回头给她些奖励。” 杨五目的便在于此。冲昕出手,断不会小气。替苏蓉争取到了,便笑着洗浴去了。 及至换了衣衫躺下,看冲昕还坐在书案前,探头问:“还不睡?” 冲昕道:“回几个战帖。你先睡。”忽地又问:“今天那女子说她是哪个宗门的?” 杨五记得很清楚,答道:“落枫山慈月门。” 冲昕“嗯”了一声,查阅了一下内含此次大典宾客信息的玉简,提笔在一张空白战帖上写下“落枫山慈月门掌门黄巍道君”。待打上神识,封了贴,那战帖便“嗖”的一声化作一道流光飞走了。 被安置在客舍里的慈月门掌门黄巍道君,瞠目结舌的看着手里那张战帖,肝儿都颤了。 “冲昕道君?冲昕道君不就是那位……”他震惊的道,“他如何会给我下战帖?” 长天宗的冲昕道君今日五战连胜,被他击败的人都心服口服。他的剑意更是令旁观者目摇神驰,心生向往。他听到大家私下议论,道是那位年轻的道君,其实已经有了元婴级别的修为。这般耀眼之人,怎么会突然给他一个小门小派,纯来打酱油看热闹的人下战帖呢? 这事儿不对! 他立刻招来了大徒弟,询问:“今个白日里可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徒弟没能阻拦师妹,令她险些闯出祸事,怕被责骂,便支支吾吾,不想叫师父知道。黄巍道君便把那战帖给他看,他才大惊失色。白日里,若不是因为师妹,他还在那里旁观冲昕道君对战旁的道君呢! 想到他们追到的那座峰上确实有一座洞府,那凡女又美貌,像是什么人的姬妾……遂不敢再隐瞒,将事情如实说了。他师父顿时头大如斗!对他说:“山上还有不少迎宾弟子,你且去打听一下,别弄错了。” 大徒弟领命而去,很快就转回来,面色如土:“没错了!说是冲昕道君有个极宠爱的凡女,以一头疾风狼为坐骑……” 黄巍道君顿时头痛欲裂,使徒儿唤了女儿前来,大骂了她一通:“抖威风也得看地方!这是我们能随便抖威风的地方嘛!” 他这女儿本来白日里就没占到便宜,心里已经委屈,没想到连最疼她的父亲还要骂她,顿时不干了,大哭着就奔回自己房间去了。气得他爹在原地直转圈! 大徒弟忙贴心的给师父顺气,黄巍道君这才缓过来一些。 握住这大徒儿的手,落泪道:“还好有你。唉,我这女儿,半点不知道心疼我这当爹的,她哪知道我的难处啊!” 遂将他那惊才绝艳的曾祖父当年如何建立宗门,他祖父如何将宗门发扬光大,他父亲如何守成,安然的将宗门传给他,又给他这大徒儿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悲声道:“哪知道到我这里,统共就一个女儿。眼看她资质也不像能担起掌门之位的。我真是日夜发愁啊。幸亏,幸亏还有你们这些弟子,能帮我分担。” 他含情脉脉的看着大徒儿道:“我早想过了,将来接我家宗门之人,我不要求别的,只求他能对我女儿一世的好便成。只要他能立下誓言,不辜负我闺女,我这副家业,就都给他!” 大徒儿后脑勺发麻。硬着头皮道:“师父莫要忧心,咱家这许多师兄弟齐心一志,其利可断金。必不会叫咱们慈月门没落的。” 黄巍道君原本期望他能当场求亲,闻言不由有些失望,这等事也不能强逼,没得造就恶果。只能叹息一声,捏捏眉心道:“你先去吧,且帮我好好想想,明日里怎么去跟那位冲昕道君赔罪。” “师父,那这战帖?” “战帖?当然是不应战了!”黄巍道君没好气的说,“你是想让我慈月门现在就断绝吗?” 大弟子唯唯,待退出师父房间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想了想,去寻二师弟去了。 “师弟!我有大喜之事,要恭喜你!”他欢喜道。 二师弟摸不着头脑:“啊?” “我说与你,你切勿说与旁人!”大弟子道。 二师弟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遂保证道:“绝不会,师兄你说。” 大弟子压低声音,道:“我今天套出师父口风,师父他……属意你继承宗门!” “……!”二师弟“噌”的站起来,“怎、怎么会!” 大弟子按住他肩膀,双目含情:“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你知道的,小师妹她……资质普通,不及你我,定然是不能担起掌门之职的。所以师父,定是要在你我几人之中寻一人继承。” “可、可还有师兄你啊……”二师弟喃喃道,却难掩眼中热切。 大弟子与这二师弟相处时日最久,最是知他。二师弟出身贫困,生性吝啬,最贪外物。其他几个师弟都畏小师妹如虎,能挑起“迎娶小师妹”这个重担的,非二师弟莫属。 他看见师弟眼中的热切,心中就有了数。柔声道:“但是你想,如若我们几个中的谁继承了宗门,又置小师妹于何地?这偌大一份家业,原本,都该是她的。师父最爱师妹,又怎么才能放心?” 二师弟眼中闪过明悟,为难道:“难道师父是想……” “正是。”大弟子颔首,“师父是想于我们几个之中,找一个有担当,愿意一世都对小师妹好的人,与小师妹结为道侣,共度一生。” 二师弟眼中不由闪过难色。 大弟子不动声色,道:“我和叶慧师妹的事,师父和小师妹不知道,你们几个都是知道的。我早许了叶师妹,今生与她比翼双飞,再无他人。剩下的师弟中,虽则大家都不错,谁来当这个掌门都可以……” 二师弟闻言,果然神色一紧。 大师兄心中有数,意味深长的道:“然我看来看去,真能对小师妹好的,就只有你。你若有心争上一争,我定助你。你若无心,那今日之事,当我没说……” 二师弟心中纠结挣扎。 这一份偌大家业,他自然是不能轻易放弃的。然娶小师妹……着实让人…… 他纠结半晌,念头一转,暗想,师父都已经有了白发,离寿限也就不到一个甲子了。待师父去后,他继承了掌门之位,门中以他为尊,小师妹又能奈他何?他当然不会违背誓言不善待小师妹,但……纳些美妾,善待善待自己,也是可以的嘛!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遂道:“师弟们虽都是好的,却毕竟年轻气盛。小师妹脾气这般暴烈,我怕时日久了,等师父仙去,他们都不能善待师妹。说不得……”他猛的以拳击掌,慨然道:“我虽不在意当不当掌门,但小师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不忍她将来被人错待。说不得,这个事,只有我来了。” “师兄。”他问,“你可愿助我?” 大弟子长长吁了口气,道:“我本就最属意你,不助你又去助谁?” 二弟子感激道:“他日我为掌门,尊师兄为长老!” 亲亲师兄弟两个,遂四掌相握,当真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冲昕傍晚归来,给了杨五一个乾坤袋:“慈月门赔礼的。” 杨五看了看,无语半晌,称赞道:“真是个实在的门派啊。” 冲昕的嘴角也抽了抽。他看过了,一乾坤袋灵石……好在,杨五喜欢灵石。的确很实在。 “我拿去和苏蓉分。”杨五笑道。事情的当时,本就是她们两人一起顶着,没道理赔礼的灵石她一人独占。 冲昕摸摸她的头:“给过她奖励了。虚泽家的丫头,也给过谢礼了。” 杨五笑道:“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不混在一起。” 虽然喜欢灵石,但是并不小气。冲昕笑笑,随她了。 苏蓉也是最最最喜欢灵石。杨五够义气,灵石分她一半,天降一笔横财,苏蓉笑得嘴都合不拢。 及至杨五问道,冲昕奖励了她什么。 苏蓉:“嘿嘿嘿嘿。” 杨五:“……” 苏蓉:“嘿嘿嘿嘿。” 扶额! 回去问了冲昕。冲昕道:“那丫头手里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给了她三件法宝,一个攻击,一个防护,还有一个阵盘。” 苏蓉手里,顶多有几件便宜法器了不得了。这奖励不可谓不重了。怪不得欢喜得话都不会说了。 杨五不知道冲昕一半是为了昨天的事,一半却是为了他那徒弟,很是为苏蓉感到高兴。 苏蓉虽是修士,却是在修士的最底层,也并没有向上爬的能力。杨五和苏蓉之所以能互相理解,便在于她们两个其实……都是弱者。因为自身的不强大,便格外的依赖于外物和旁人。 而相对于心思易变的活人,没有自己意志的器物竟似乎更令她们感到心安。 盛大的还虚大典也终于落幕了,如云宾客纷纷散去。 这一场大典,长天宗展示了顶级宗门的底蕴和实力,各大宗门间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和磋商,在多数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由少数有拍板权的人达成了多项和平共进、友好互助的协议。而数量众多的中小宗门,则有幸近距离观礼,亲身参与这场盛大的交流切磋,获益不可谓不丰厚。 总而言之,这场胜利的、成功的、圆满的大典,完美落幕了。长天宗一下子从热闹喧哗,恢复成了往昔清净出尘的模样。 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由炼阳峰的冲昕道君压队,率领五十名筑基圆满境及以上的弟子前往水月秘境历练的事情便在宗门内发了公告,彻底定下来了。 宗门里内门弟子上万,筑基圆满境界和大圆满境界的有小四百人。名额有限,这些人以擂台的方式进行了激烈的争夺,半个月后,入围的五十人名单公布,众人斗志昂扬,整装待发。 徐寿才是筑基初境,这件事与他无关,他就只当了个围观群众。但是炼阳峰受的影响却比别的峰要大的多,因为要去的那个是峰主本人。 “秘境之门开启之后,能维持一个月的时间,而后关闭。再次开启,大约需要八百到一千日之后。”冲昕告诉杨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百到一千日……差不多两年半。有她和他相识的时间一半那么久。 “秘境……到底是什么?”杨五忍不住问。 冲昕微微一笑:“你早见过的。” “……?” “我若能飞升……”冲昕说,“小乾坤便会成为秘境。” 杨五震惊。 冲昕失笑:“只是假设而已。我如果陨落了,小乾坤便会随我消失。” 他叹息道:“你翻翻史书,便会知道,九寰大陆,最后一个飞升的记载……距离现在已经有万年了。” 杨五纵然不能修炼,闻听这样的情况亦感到惊疑,追问:“为什么会这样?”她翻过一些书籍,但多是一些野史,毕竟比起正史……野史更有趣,更有可读性。 “万年前,曾有一场人魔大战。魔域众生企图攻占此间大陆,虽然最终被击退……但,当时人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据说整个大陆都成为焦土,凡人几乎死绝,修士陨落不知凡几。天地间气场紊乱,原本浓郁的灵气变得极为稀薄,成了现在的样子。” “所以现在,其实是灵气稀薄的状态?” “根据这么多年来,几大宗门联手勘察的情形来看,这两千年以来,灵气浓度已经趋于稳定,并在逐步回升。” 只是这个速度,是得以“千年”为单位来衡量的。 与之相比,杨五的生命如昙花朝露。她就不去操那千年万年的心了。 “五儿……,我不在,你独自一人可行?”冲昕犹豫道,“要不然……” 杨五断然拒绝:“不行!” “我不在炼阳峰,怎么跟大家解释?我若在你那里出现,你这负责压队的道君,又怎么跟那些弟子解释?出门历练,还要带着女人吗?”杨五责备道。 所以把她装在小乾坤里随身带着走什么的念头……还是趁早掐灭吧。 冲昕沮丧。 杨五失笑。自身后抱住他,趴在他背上:“我会好好的啊,别担心。” 冲昕无奈“嗯”了一声。 杨五在他肩头蹭蹭,低声道:“等你回来,我就长大了。” 冲昕耳根莫名发热。那些被清心咒压制许久的画面又窜进脑海,他连忙将它们驱赶出去。待心里静了,轻轻按住杨五抱住他脖子的手。 “等我回来……”他道,“给你插笄。” 到了出发当日,冲昕也给了徐寿一块代表峰主的紫玉牌:“需要什么,自取。” 徐寿恭谨收下。 冲昕嘱咐道:“看好家。”说罢,看了杨五一眼。 徐寿心下雪亮,承诺道:“定不叫峰上任何人有闪失。” 冲昕满意的点点头,最后叮咛:“若有事,去找掌门师兄或者冲禹师兄。” 当着人面,不好和杨五过多亲昵,握了握她的手,踏剑而去了。 从长天宗到水月秘境,据说要用宗门的大型飞行法器,也得要好几个月。 但杨五虽然没亲眼见过,确实听说过宗门里有“传送阵”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这一队历练者,其实是从宗门直接用传送阵传送到远方的另一个传送阵,然后再飞行过去的。整个路程,大约十天左右。 杨五想起来当初冲禹带着她回长天宗,足足飞了两个月的时间。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他需要时间改良迎风丹的丹方,要在她进入宗门之前便改头换面。 冲昕走后,杨五便算着日子,十天之后,他们应该是抵达水月秘境了。 又过了半个月,按照预期,水月秘境的入口应该是打开了。 再一个月,入口关闭。冲昕他们要想出来,须得等到两年多以后了。 这时候冬日已经过去,长天宗里春暖花开。炼阳峰上,迎来了证道峰的不速之客。 “杨姬,奉掌门之命,请姬往证道峰一见。” 证道峰两名亲传弟子,亲自来请人,或者说……奉命来押人。 第58章 058 彼时,杨五和苏蓉正自山间采了些还沾着露水的鲜花, 打算拿到洞府里去插瓶。冲昕不在, 一走就要两三年。杨五就由着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的布置起卧室来。 她穿着单薄的春衫, 抱着一捧鲜妍娇花, 青春明媚。那证道峰弟子与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其实称得上是和气。但一宗掌门忽然召见一名姬妾,还是令苏蓉惊疑不定, 不安的看向杨五。 这召见来得突如其来, 杨五心中亦是惊讶。她没有隐藏, 直接将这份情绪表露给对方看, 询问:“可问道兄,掌门召我何事吗?” 那弟子道:“我等不知。还请姬速速随我们前去,莫令掌门久候。” 杨五目光扫过二人腰间, 亲传弟子的青玉牌闪动着温润的光泽。她一个小小姬妾,何德何能,能劳动两位证道峰的亲传弟子亲自来接?她的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苏蓉。”她转头道,“我的坐骑在半山林间呢, 你帮我去牵来可好?” 苏蓉眼神闪烁, 立刻应道:“好。”转身就跑。 那证道峰弟子说了句“不必了”也没能拦住她。一个执役弟子, 也无关紧要。那弟子便不管跑掉的苏蓉, 只对杨五道:“杨姬不必麻烦了,与我同行便是了。”说着,便祭出飞剑, 离地半尺。 这竟是不容她拖延了。杨五的心就往下沉了沉。 她扬起面庞,微笑道:“好。”便放下手中鲜花,上了那人的飞剑,站在他身后,扯住他的衫角。 苏蓉发足奔向半山。 她和杨五采花的时候,才放了灰灰自己出去玩。此时炼阳峰上哪有第二个灰灰?半山,只有徐寿。 可等到她扶着徐寿踩着他的长枪一起回到洞府处的时候,只看到那一捧鲜花躺在地上,杨五和证道峰两名弟子都没了踪影。 苏蓉跳下长枪,变色道:“这事情不对!” 纵道君再宠杨五,杨五到底也就是一个凡人姬妾,与掌门真君的身份判如云泥,是为了什么掌门要见她?还这般强行带走? “徐寿!”她一把抓住徐寿的袖子,焦急道,“你快想办法!这事情肯定不对!我告诉你!以前我们府里要处置人,就是这样的做派!”通常那些被带走的人,婢女也好,通房也好,后来……就都不见了。 徐寿在路上已经听苏蓉讲了大概。他出身侯府,这样的事,比苏蓉见得只多不少。苏蓉一说,他便明白其中厉害。 他抿紧唇,忽地丢下一句:“在这等着!”催动长枪,倏地化作一道银光而去。 苏蓉目光追着他去,发现他去的方向并不是证道峰,正焦急欲喊,忽地醒悟过来!徐寿疾飞而去的,是旃云峰的方向! 杨五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证道峰。以往,她便是骑着灰灰兜风,也都是往远离宗门中心,清净偏僻的地方去。 这里,是长天宗的正中心,亦是整个宗门中最高的山峰。它巍峨矗立,傲然四顾。峰顶有一处恢弘阔大的广场,此地多用作仪典之用,当日的还虚大典、布道讲坛,都是在这里举行的。 此时,没有任何典礼,便有清泉自地下涌上,整个广场都浸在了泉水中。杨五自空中看去,仿佛一面巨大的镜湖,碧莹莹的倒映着三面高阔恢弘的宫殿。明明未曾有雨,却有长虹如桥,架在峰顶,庄严威肃,又静美摄人。 他们在广场降落,直接踩在了泛着碧色的水面上。 杨五低头,发现那水深尚不能覆盖脚面。她落下脚,却踩在了水面之上,触感柔软,像是踩在了地毯上。说是水,一路走过,一步一个涟漪,却半点都没有沾湿鞋子。 那两人领她穿过长长的长廊。这种宏大的宫殿式的建筑,长廊都是直直的,取方正之意。并不曲折,但真的很长。若抬头,便会看到头顶每根横梁上都绘着精美的图画,栩栩如生。每一幅图都是一个故事。那故事里的修士,都是长天宗之人。这长长的廊,不知道有多少根梁,讲述了多少的故事。那些故事,传承了长天宗悠远的历史。 杨五被那两人一前一后的夹在中间,默默的跟着他们很是走了一段时间,终于被带到了一间不算太大的偏殿。 走在前面的那人在门外停住,对杨五做了个“请”的手势。杨五沉默了一下,迈进了那间偏殿。进门便是一扇屏风,绕过屏风,顿叫人眼前一亮。 那偏殿内侧无墙,一幅幅竹帘都卷到尽头,一眼便能看到另一侧的精美庭院。 若说外面那些巍峨宫殿是用来议事、办公,举行仪典之用,那么这里就更近乎日常起居之所。 奇异的是,外面明明春光明媚,里面这一方庭院,却是斜风细雨。院角的翠竹,被雨滴打得摇曳生姿。这其实也没什么奇异。不过就是有人觉得听着雨打竹枝的声音品茶,意境更佳,便行云布雨,自得其乐。 杨五站在那里。 那人看雨,杨五看他。 映着那斜风细雨,那男子皮肤莹润,鼻梁挺拔,浓眉斜飞。他忽地转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道:“小姑娘,过来。” 杨五便走过去,站定。 男人披着一件玉色长衫,在席上盘膝而坐,姿态随意。杨五于是知道,冲昕喜欢披一件长衫的穿衣习惯,渊源在哪了。 那人说:“坐。” 杨五拢拢裙摆,在他对面的席上坐下。 “几岁了?”年轻俊美的男人眉眼含笑,问话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 杨五看着他的面孔。她知道这个人在炼神还虚之后,会经历逆生长,重焕青春。但他的模样,还是比她想的更年轻。她知道冲昕内心里,把他当作了父亲看待——每个男孩子,都需要一位父亲。但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冲昕的兄长。 杨五垂眸,道:“十二。” 冲祁点点头,叹道:“还这么小。”说着,给她斟上茶。浅浅的斗笠盏,琥珀色茶汤微荡。于斜风细雨中,果然有别样韵味。 杨五双手捧起,轻轻啜了一口,道:“好茶。” 冲祁微笑:“喜欢就好。”说罢,待她喝完,又给她斟上。自己也斟上一盏,靠着凭几,看着雨打竹叶,竹枝摇曳。 俊美清贵的男子和美丽端静的女子,便赏着内庭雨景,细细品着茶味。男子还侧头微笑,缓声给那女子讲此茶名何,产于何地,有何典故。女子侧耳聆听,眉目专注。 一时此间美景,几可入画。 品茶不过三盏,多了,便是牛饮。 待杨五品过三盏,将茶盏轻轻放下,冲祁捏着茶盏,含笑看她。 “你……”他问,“转生之人?” 杨五眼睫微颤,缓缓抬起。终于不再掩藏眸中神色,与他平平对视。 “真君……如何知道?”她平静的问,甚至真的有些好奇。 冲祁撑着额角,道:“我问过冲禹,你初到时不过八岁,形容不美,却很快就得了昕儿的宠。短短四年,你不过一凡女,祁儿也不是那等没见过美貌女子的人,竟然对你痴迷至此。这等手腕,令我神往。你可知道,这次我的还虚大典,有三拨人都是专程来为昕儿提亲的。他想都不想,一口就拒绝了。” 还有这样的事吗?她都不知道。他回来一点口风都没露。原来,是因为这样,才被这个人看穿啊。 熟料,才这么想,冲祁看着她的神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骗你的。”冲祁笑得极是可恶。像极了趴在墙头,用枣子去砸邻家女孩的轻佻少年。 杨五:“……” “其实很简单。”冲祁收起笑容,淡淡的道,“昕儿的命线,不可能和一个真正平凡的凡女纠缠。一个用来解毒的药引,竟能入了昕儿的因果,而非命中过客,必是因为你身上有不凡之处。” 杨五:“……”原来如此。 冲祁坐直了身体,拢了拢袖子,表情正经了起来,道:“虽不知阁下前生何人何境,但转生为凡人,想来也是相当无趣。深表同情。” 他顿了顿,道:“想问阁下,今世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寒意,瞬间爬上了杨五的脊背。 她盯着案上茶盏:“我,并未妨碍于他。” 冲祁看着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妨碍。” 杨五一字一顿的道:“为什么?” 冲祁道:“昕儿命中有劫,我原以为是应在三昧螭火,如今看来已毫无疑问,是应在你身上。我受命看护于他,不敢令他的命线有一星半点的风险,唯有破劫。” 杨五问:“什么是‘劫’?” 冲祁挑了挑眉。既能用秘法保存前世记忆,又如何不知道什么是劫? 杨五顿了顿,道:“我并非此间灵魂,我的世界,没有你们这样的修士,更没有大道,没有修炼。” 冲祁终于露出了些惊异的神色,道:“原来如此。可惜了,若非此间境况,能遇到阁下,必要请教些异界风景。可惜了。” 杨五盯着他:“必须如此吗?” 冲祁道:“必须。” 他再次询问:“阁下可有甚未了心愿?某必代阁下完成。” 杨五摇头:“幸运得来又一世,已足够了。只还请下手温柔些,莫叫我痛了,来你们长天宗,旁的没有,就只受痛了。” 冲祁歉意道:“实在对不住。阁下身负前世功德之人,这一世本不该这样。待昕儿此劫堪破,某必将寻到阁下转世之人,予以补偿。“ 事已至此,杨五已不想再提来世不来世的那事,毫无意义。 她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扬起脸庞。 “没事的,一点都不会痛,就如入眠一般……”冲祁温柔的道。 他举起手,就要抚上杨五头顶,一双凤眸却忽然看向内庭。瞬息之间,冲禹就自内庭天上飞冲了进来,大声道:“师兄不可!” 杨五倏地睁开了眼睛。 “师兄!”冲禹看了杨五一眼,道,“何故要取她性命?” 冲祁冷声道:“你到现在都没明白?昕儿这一劫,应在她身上。” 冲禹一愣,喃喃道:“原来如此。那……” 冲祁淡淡吐出两个字:“破劫。” 冲禹道:“未必不可化劫。” 冲祁道:“事关昕儿,你我当不起一点风险。来世补偿她便是。” 冲禹咬牙,终于道:“她……没有来世了!” 冲祁愕然。 杨五只听见冲禹又叫了声“师兄”,便忽然没了声音。她知道,那两个人定是设了隔音的结界。她抬眸瞥了一眼,那两个人嘴唇翕动,一张一合。可惜她并不会读唇语,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但这两个人争的,却是她的生或死。 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虽当身在死境无生路时,她亦能从容赴死,但若能活……谁又不想活! 结界内,冲祁面无表情:“原来如此。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后果。” 冲禹吁了口气:“令一身负功德之人再不能入轮回,此为罪业,我心中有数的。” 实则那女子乃是身负大功德的异世来客,并非寻常凡人可比。冲禹的罪业,比他自己以为的更深。冲祁便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 “既然如此,”冲祁毫不动摇的道,“由我来动手。这份罪业,正好一起来分担。” 冲禹一步挡在杨五身前,恳求道:“师兄!我不在乎这点罪业,但这孩子的确可怜,你给她一条生路,让她安然过完这一世吧。” 冲祁淡淡的道:“让开。”他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威压。 冲禹咬牙道:“师兄!若师姐在此,必会拼力阻你!” 冲祁原本向前逼近的身形忽然顿了顿,眸光中终于有了些别的什么。 冲禹恳求道:“师兄,可以把她送去凡人界!界门隔断,命线的牵连亦会被切断。师姐以前跟我讨论过这个!” 冲祁沉默了很久,长袖一拂,转身道:“那就送她去……凡人界。” 冲禹大喜,忙揖手道:“多谢师兄!” 挥手撤去结界,道:“杨五,你随我去!” 杨五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仿佛被消了声的两人。 这期间,冲禹挡在她身前,冲祁逼近,她的心就往下沉去。但冲禹不知道说了什么,似是触动了那个男人……到冲禹躬身揖手,撤去结界,杨五便意识到,她的命保住了! 待冲禹喊她,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此时情形诡谲,不宜多说,她便一个字都未说,只站起来屈膝行了个礼。 冲祁看着庭院斜雨,冷冷的道:“天黑之前,让她离开。” 他眉间凛冽冰冷,杀伐果决。 杨五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觉得他如名士,似少年,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觉得他像一个执掌偌大宗门的掌门人。 冲禹待要带她离开,冲祁忽然叫住他:“师弟……” 冲禹看看他,对杨五说:“你去外面。” 杨五死里逃生,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安静又迅速的退到了外面的廊上。 冲禹转回头看着冲祁。 冲祁凝视着他,道:“为了昕儿,令你背负罪业,你……可后悔了?” 冲禹沉默片刻,道:“当日师兄将这秘密与我分享,令我有幸能与师兄共担这重担,我……便决定了,要一直跟师兄走下去。后悔之问,师兄莫要再提。” 冲祁的眼中,就有了欣慰的笑意。 冲禹却没有转身离开,他站在屏风前,沉默片刻,忽然道:“师兄,我就只想再问你一件事……” “何事?”冲祁道。 冲禹看着他,缓缓的道:“我就想再问最后一次,珠儿……到底发生何事?” 那风姿绝世的青年,眸中忽然没了温度。冲禹却直视着他的眼睛。 许久之后,冲祁轻轻的道:“她死了。” 冲禹却不信。“你当日也是这么说。可我后来才想明白,她若只是死了……”他质问,“为何师姐竟会将她全然忘却?为何师姐竟不记得自己是你道侣?” “师兄!”他踏上一步,“你又对师姐做了什么?” “没什么。”冲祁面无表情,“只是让她忘记了而已。与其痛苦的记住,轻松的忘记,不是更好吗?” 冲禹气得声音发颤:“你!你凭什么!” “师姐爱珠儿,胜于自己性命,胜过大道修行!你凭什么替她选择忘却?” “不是我。”冲祁道。 “是珠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珠儿……” 冲禹愕然。 冲祁上前一步,唤道:“阿禹……” “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我长天宗代代守护,已有万年之久。” “你不悔。” “……我,亦不悔。” 杨五候在殿外,许久之后,冲禹面色灰白的出来。一言不发的祭出了玉如意,看了杨五一眼。 杨五聪敏的踏了上去,揪住他的衫角。玉如意载着他们两人,离开了证道峰。 杨五在空中回望,证道峰上如镜般的湖面和巍峨宫殿都越来越远。她的冷静、淡然和从容都散了去。直到此时,身体才泛起死里逃生后的酸软。 她转过头去,再不多看一眼! 到了旃云峰,冲禹在上首坐下,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他说,“本来想待那事了了,就让你在这里安然度过余生。没想到……” 他说:“抱歉了。” 修士会对凡人说抱歉,在这个世界,很是难得。但杨五却从他的话音中听出来,那个男人没有把她的真实情况告诉他。她不关心他为什么不说,也不在乎他说不说。她现在只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此地,是吗?”她问,“是放我归家?” “不,你将被送到凡人界。”冲禹看了她一眼,道:“当初我曾许诺,如你有求,定尽力为你实现。你可有所求?” 杨五道:“我没什么要求的。” 冲禹叹了口气,取出对牌给她:“自己去拿些丹药吧。”又道:“待会我让周霁送你离开。” 杨五接过对牌,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她转头看他。 冲禹望着地面出神。 她便转身走了。 丹药房的守库人早跟她熟了,验了对牌便放她进去,还跟她开玩笑:“这次要拿多少啊?” 每次这个杨姬都很大胆的拿走很多丹药,真人都由她,真令人羡慕。 杨五只笑笑,便进去了。过了半晌出来,周霁已经在丹房外面等她。 看到她,他神色有些紧张,但当着收库人的面,什么都没说,只递给她一个乾坤袋,道:“这是师父给你的。”又道:“师父命我送你。” 到杨五上了他的飞剑,两人升到半空,再无旁人。周霁才压低声音,焦急的问:“杨姬!怎么回事?为何师父竟命我送你去凡人界?” 冲禹离去。偏殿里寂静无声,唯闻细雨沙沙,竹枝簌簌。 冲祁站在那里,静如雕塑。 他闭上了眼睛,耳畔,仿佛能听到那年欢喜的声音…… 师兄,名字起好了没? 起好了。 叫什么? 珠。 ……猪? 哈哈哈哈! 到底是什么? 珠,明珠之珠,宝珠之珠! 嗯……姜珠?甚好呢。 姜珠,我掌中宝珠!待她长大,结丹,为她寻一佳侣,让她一世无忧,可好? 好呀。姜珠……珠儿,珠儿,听到没有,这是你的名字呢!你可是你爹的掌珠呢…… 珠儿!珠儿!那位说,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珠儿! 父亲,珠儿不悔。 珠儿! 父亲,今日是珠儿被选中。可珠儿知道,若被选中的人是父亲,父亲亦不会悔。 …… 父亲都不会悔,如何觉得我会悔。我可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女儿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让母亲,忘记我吧。 母亲爱我逾性命,她内心如此柔软良善,如何能承受失去我之痛。 就让她忘记吧。 从头忘记。 让她以为,这世上,从来没有姜珠。 父亲,也请保重。 父亲太过多情。这世上人总以为,多情者亦寡情,他们不知父亲深情。 父亲注定要做那个带领长天宗实现使命之人。 所以,父亲……请……无情吧。 内庭中忽然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几竿翠竹在风雨中无力摇曳。 紫色雷电闪过,轰隆作响,劈中一竿臂粗的翠竹。 竹枝在暴雨中熊熊燃烧。 第59章 059 周霁的心情十分……一言难尽。 今日师父忽然召唤他,命他天黑之前送杨五离开长天宗, 去往凡人界。他大吃一惊, 忙追问为何如此。师父却只淡淡的说, 这是掌门之命。 他的师父冲禹真人, 是个终日沉迷丹符二道的痴人,性情向来都十分随和。可是今日,他的脸色却少见的难看。似乎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挑了些东西, 装了个乾坤袋, 让他交给杨五, 算是临别馈赠。 他有些惶然的去丹房接杨五, 本以为她必定凄然惶恐。冲昕道君才离开多久,算着日子,水月秘境才刚刚封闭了入口吧, 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该是何等的茫然无助。 结果……现在他们在通货司。 “还要取那么多吗?”执事弟子问。 炼阳峰的杨姬每个月固定会来支取一笔灵石,天长日久的,通货司的执事都跟她熟了。 周霁就眼睁睁看着杨五把那块代表峰主的紫玉牌推了过去,微笑道:“能取多少?全取了。” 执事弟子张大嘴, 道:“那、那可是……”很不少! 杨五道:“还要兑些金银。黄金为主, 搭配些白银即可。” 于是周霁就眼睁睁看着杨五将一笔数目相当大的灵石, 还有一笔在俗世国家可以富贵一世的黄金白银, 一并收入囊中。 她还微笑唤他:“周师兄,走吧。” 周霁这感受……复杂得难以描述。 以为她会哭哭啼啼,惶然失措, 结果她…… 路上,杨五着实是看不下去周霁的纠结,轻轻跟他说:“道君不会在意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他只会嫌我拿得不够多……” 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 师父也好,杨姬也好,没有一个人肯好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何事。周霁只好自己发散思维了。 “杨姬,”他迟疑问道,“是不是掌门觉得……你扰了炼阳峰主的道心?” 杨五没有否认,道:“差不多吧。” 周霁就不再追问了。 想想觉得很合理。 掌门真君有多看重炼阳峰主?想想当年就知道了。冲昕道君来到长天宗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掌门真君竟然不肯收他为徒,竟行了代师收徒之事,只为了让他辈分高于别人。 现在看看,便知道掌门的做法当真是有道理。冲昕道君的结婴,估计要比任何一位真人都更早。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估量。即便他现在只是金丹,将来……又怎么乐意屈居人下。 虽然说,修道之人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个,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但若辈分先矮了,保不齐将来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 而杨姬……冲昕道君对他那个凡女姬妾的宠爱从那只疾风狼开始就在宗门里出了名。后来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就譬如杨姬每隔一两个月就要到旃云峰调养几天。一开始的时候,师父还命他接送。后来杨姬有了疾风狼,师父就只让他接,不用他送了。再后来……冲昕道君次次亲自陪同。 道君毕竟年轻,若是对他抱有如此大期望的掌门真君觉得道君沉迷女色,乱了道心,从而迁怒杨姬……唉,杨姬真是无妄之灾。 而且这惩罚也太重了,竟然要将她送去……凡人界。 周霁看了杨五一眼,她的表情却依然平静,似乎对将要被送到凡人界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那……对冲昕道君呢?为何她不见一点难过悲伤? 周霁沉默的催动飞剑。 还没降落,就看见了炼阳峰洞府外面,有好几个人。 徐寿、苏蓉和赵三都在。还有先前证道峰那两个亲传弟子,竟然也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见到杨五,那二人才松了口气。 “杨姬去哪里了?倒叫我们好找。”一人道,“掌门令我们送杨姬一程。”这说的还算委婉,其实就是盯着杨五,让她准时离开。 杨五平静道:“去了趟通货司,要走了,取点灵石用。” 那两人对视一眼,道:“杨姬还请速速,莫要再耽搁。” 杨五还没说话,徐寿已经大步上前,低声道:“杨姬,到底怎么回事?” 杨五看了他一眼,平静的道:“掌门令我离去。” 证道峰弟子闻言,没好气的道:“怎样,我们怎么可能骗你。” 徐寿做人,八面玲珑,从来不得罪人。会令证道峰弟子这样的语气说话,足见刚才已经有了不愉快甚至冲突。 徐寿脸色阴沉。 那弟子催促杨五道:“杨姬,还请尽快启程。” 杨五颔首道:“我还有些随身物品要去取来,还请稍待。” 那弟子点头:“可。”杨五不令他们难做,他们便也给她些方便。 不料徐寿突然拉住杨五手臂,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银光一闪,当日行拜师礼的时候,冲昕赐给他的那杆银枪已经斜在身前。 两名证道峰弟子神色大变,喝到:“徐师弟,你意欲何为?” 徐寿沉声道:“家师外出,我受命看顾峰上诸人。杨姬是我师父身边人,她的去留,需得问过我师父才行!师父不在,我断不能让人随便便将她带走。否则,师父归来,我如何交待!” 气氛一时凝固,赵三和苏蓉,都神色紧张。周霁不知情况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有一丝紧张,又有一丝钦佩。 徐寿长抢所指,不是旁的人,乃是证道峰亲传弟子。同样都是亲传弟子,证道峰的弟子始终地位都有些超然。这既是因为他们的师父是掌门,也是因为他们的师父还是位还虚真君。无论哪一件,都足以令他们在别峰弟子跟前挺起胸膛。 杨五今天经历了一场看似平静却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她的情绪,其实一直都是紧绷的。只是长年以来的处事习惯,让她习惯性的表现出了冷静。 但直到此时,那些紧绷的情绪才突然散去。她看着徐寿,眼中有了喟叹之意。 叹这几年相处,虽有许多假话,却终是收获了几分真情谊。叹徐寿这个太会做人的男人,终于……也有了武者之勇。 冲昕要两三年才会回来,远水救不得近火。她的离去,已经成了注定的事实。既然如此,没有必要再牵连别人。 紧张的气氛中,大家都看到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按在了银枪上,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女子。她本来就是这件事的核心。 “别冲动。”她轻声道,“这是掌门之命,便是他回来了,也得遵从。” 是这样吧,她想,应该是的。 徐寿道:“你别说了!师父遵从不遵从,是师父的事。师父交待我的是……” 他话没说完,猛然回头。却已经晚了。 早在杨五的手按住他的长枪时,两个证道峰弟子就已经交换过眼色。其中一人无声无息的一张手,就甩出一条赤金锁链。那锁链如有灵智一般,悄无声息又闪电般的靠近,猛地便捆住了徐寿双臂! 长枪落地,徐寿挣得脸涨得通红,也挣不脱那条锁链。 “徐师弟,不要冲动。”那证道峰弟子道,“我们也是奉了掌门之命,请勿令我等难做。师长们之间的事,让师长们自行去解决吧。我等做弟子的,还是恪守本分为好。” 两个证道峰弟子也十分郁闷。在弟子中,他们虽然隐隐超然于众人,但又如何能和炼阳峰主去比。趁着炼阳峰主不在,驱赶他的宠姬离去,这件事摆明了……要大大的得罪炼阳峰主啊! 两个人在路上就已经互相吐槽了这件事,商议好了,尽量温和的解决事情,以免将来被炼阳峰主记恨,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好在掌门师尊有先见之明,先行赐下缚仙索,这样最好,正可以避免同门相残。 杨五叹息一声,按住了徐寿不断挣扎、肌肉虬扎的手臂:“徐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就这样吧。” 徐寿看着她,咬牙。 杨五对证道峰二人道:“烦请两位解开这法宝吧,他一时冲动,不会再如此了。” 证道峰弟子却看了看徐寿的神情,犹豫一下,道:“还是等杨姬先启程吧。” 杨五道:“也好。省的多生是非。两位且稍等我片刻。” 她转身,看到苏蓉吓得眼眶都红了。她对她安慰的笑笑,苏蓉却险些落泪。她便进了洞府。 灰灰跟在她身后。 【要我跟你一起走吗?】他问。稚嫩的男童声音,问出这般沉闷的问题,听起来十分的违和。 【不用。】杨五道,【你本来就是长天宗的灵兽,而且,离了长天宗……我养不起你。】 【更何况,你本来也没把我当主人。】她又道。 灰灰别扭了一下,瓮声瓮气的道:【我们妖族,只服从强者。】当初收服了他的是冲昕,所以其实一直以来,冲昕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主人。 【我知道。他早给我讲过了。】杨五道,【我走了,把那灵契抹消吧,骗了我这许多灵石。】 灰灰尴尬起来,强辩道:【灵石只是一方面,其实……我还想找人说说话。】 那笔记上注明,这个灵契必须经过灵兽同意方能结成,而当灵兽修为强于主人时,便有能力终结契约。 杨五是凡人,虽有神识,却没有一丝修为。从一开始,灰灰就随时可以把灵契抹消掉。 【不抹。】他哼哼道,【留个念想呗。】 【随你吧,反正对你来说,也不算太久。】 比起来,灰灰的生命要比杨五长得多了。他于是不再说话,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杨五特意回到洞府,的确是有东西要取。 冲昕的储藏室很宽阔,有好几排架子,上面放着不少东西。有危险的那些他早就挪走了,还放在这里的都是安全的东西。 冲昕给杨五的都是好东西,在这里的反倒其实是他看不入眼的东西。但这不代表杨五也看不入眼。实际上,对于她来说,现在给她什么她都照收。保不齐这里面就有一两样能滴血认主,可以让她也能使用的东西呢? 杨五走过一排架子,便清空一排架子。冲昕给她的碧玉臂钏是储物法宝,里面的空间巨大,到现在也不过才装了很小的一小部分空间而已,绝对够用。 灰灰望着空空的如同被洗劫了一般的储物室,有点傻眼。 直到杨五毫不停留的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才回神,赶紧转身跟上。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哇噢”了一声,叹为观止。 “他不会在意的。”杨五道,“他只会后悔没留给我更多。” “他就是这样的人。”她说。 灰灰望着她的背影,明玉的光芒下,杨五身形单薄纤细。灰灰沉默的跟在她身后,两个人很快就来到了卧室。 杨五站在那里。 其实卧室里,没什么她要取的东西。她的东西,一直都在臂钏里随身带着。 她只是,来看看而已…… 紫檀书案,白玉香炉,四根柱子撑起了一顶青绡帐,宛如一方小天地。那里面,曾经温红软玉,香艳绮丽,亦曾经温馨宁静,有一个怀抱令人安心入眠。 杨五撩起青绡帐,静静的看了一会儿。 【灰灰。】她道,【你将来,可以口吐人言吧?】 【迟早。】灰灰道。 【帮我带几句话给他。】她说。 灰灰点头:【好,带什么?】 他仰着头等杨五留言,不想等了半天,杨五却道:【……算了,没什么要说的。】 她看了看席榻上的枕头,两个枕头并排,有一个被她睡得有点歪。 他那些躁动难眠的夜晚,她都知道。她有些好笑,有些小坏心,有些报复了回去的小愉悦。但她一直也想着,等到了及笄的年龄,便可以好好安抚他那些躁动了。 可惜。 她取出了刚刚在通货司用过的紫玉牌,又取出一本书,将玉牌夹在书中某页,轻轻压在丝枕下,露出一角。 【不需跟他说什么了。】她道。【什么都别说了,包括我有神识的事。】 待灰灰应诺,她最后看了看这间熟悉的洞室,再不留恋,转身离去。 杨五的动作其实算得上很迅速了,比起许多女人出门前要花的时间而言。但洞府外面气氛一直紧张,所以那几个人见到她出来,都有种已经过了很久的感觉,一起松了口气。 “杨姬,上路吧。”证道峰弟子道。 杨五扫了一眼,却没见到苏蓉的身影。 那两个证道峰弟子唯恐夜长梦多,连连催促。杨五只好随他们走到崖边,准备出发。 “杨姬——!杨姬——!等一下!”她听到了苏蓉尖利的嗓音。大家都转头望去。 苏蓉脚程很快,这一次大概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快,竟有点喘。 “杨姬……”她双目含泪,塞了一个东西到杨五手里,“给你这个!” 杨五低头一看,是一个乾坤袋。苏蓉一直都舍不得买更好一些的储物法器,有好几个乾坤袋。平日里随身带两个,其他的,都妥善收着。但这一个有点眼熟。 杨五想起来了,这是数月前,她给苏蓉的。慈月门的赔礼是一笔数目不菲的灵石,她取了一半,另一半连着乾坤袋一起给了苏蓉。 杨五攥紧那个乾坤袋,觉得眼眶有些热。 她忽然抱住了那姑娘。 这个世界的人们,是不太习惯拥抱的。特别是这些修士们,每一个与每一个之间,连行礼都是在一定距离之外的。 “你要心想事成。”她在她耳边道。 苏蓉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也抱住杨五,道:“你要好。” 两个姑娘拥抱了片刻,放开了手。这一次,是周霁开口道:“杨姬,走吧。” 杨五看了看赵三:“保重。” 赵三惶惶然道:“姬也要保重。” 杨五看看徐寿,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徐寿垂下了眼眸,沉默不语。 “跟他讲清楚。”杨五道,“他不是会迁怒的人。” 徐寿摇了摇头,依然沉默。 及至那几人升空,银光一闪,被证道峰二人收缴的银枪被从高空掷下,“砰”的一声插入岩石地面,溅起一地石屑。枪尾颤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缚仙索这才解除,化作一道金光追着那两人去了。 苏蓉“哇”的一声,扑进了徐寿的怀里大哭。 被证道峰二人押着,杨五随同周霁,到了一座她从没去过的山峰。那峰上有格外多的房舍,和格外多的执事。 宗门十三司之世务司,掌管着宗门辖下的所有城池和属国,还有许许多多依附于长天宗的小宗小派。素来被称作宗门的钱袋子。 宗门对外的传送阵便在这里。 走进传送阵的大堂,杨五很是吃了一惊。传送阵不止一个,而是三三排列的九个。每一个旁边都有操作之人。随着光芒闪动,那些传送阵中,有人刚刚离去,也有人恰好归来。旁边,还有等待使用的人在排队等候。 要不是亲眼见到,杨五都不知道在这个生活节奏如此缓慢的宗门里,竟然还有这么繁忙的地方。 证道峰二人却带着他们穿过大堂,去了另一间屋舍中。那里的传送阵,看起来比适才大堂中的大了一圈。 杨五不懂这些。但听着那两个人跟管理传送阵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听到了“去那么远的地方啊”之类的话语,隐约猜到这大小不同的传送阵大约有着“短途”和“长途”的区分。 那两个人又把周霁叫到一旁,嘱咐了些什么,最后拿了一个东西给他。 杨五冷眼看着,那东西形状不太规则,还算圆润。乌青色,孩童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周霁把它收了起来。 他和她最终站在了传送阵中。 “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他还安慰第一次用传送阵的杨五。 定向空间传送而已,杨五笑笑。 到白光一闪,那两个人从阵法中消失,证道峰二人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操作长途传送阵的执事刚才就心痒,这会儿凑过去,问:“师兄,那个是不是炼阳峰的那位……” 证道峰弟子一脸晦气,连连摆手:“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这倒霉的差事! 只求两年后炼阳峰主归来,千万不要再去追查今日是谁领了这差事! 白光一闪,眼前景物就变了,虽然也是在建筑物里,却全都不一样了,周围的人也不一样了。 周霁带她走出传送阵,还掏出一块令牌之类的东西给阵外的人看。那人很认真的验过了才放他们离开。 待从建筑物里出来,发现外面街道虽然宽阔,却行人稀少,且不见老幼妇孺,多是些青壮男子。周围房舍多数厚重结实,却少有精致典雅的。及至搭着周霁的飞剑飞到天空中再回望,杨五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座肃杀的坞堡。 长天宗里春暖花开,这里……好像冬意还未消。杨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不意腹中却发出咕噜噜一阵响动。 这一天从一大清早折腾到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了,杨五还未用午食。 “稍忍片刻。”周霁说着,取出一块玉简,很快又收起。玉简可以承载信息,他刚才是看了看地图。 “这边应该有个小镇。”他说着,稍稍调整了飞行的方向。 又飞了片刻,果然有个小镇。镇上多是凡人,见他们从天而降,纷纷避让,对修士十分恭谨。那种态度,杨五曾经非常熟悉。 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开了两间上房,周霁给她叫了饭食,叫直接送到了她屋里。周霁辟谷,若旁观她用食,不免尴尬,正好避开。 他掐着时间,等她用完饭,过去看她,道:“今天就先在这里歇下吧。明日再赶路。” 其实才不过下午,前方亦有落脚之地。但今天一天的折腾,她几乎连口气都没喘。他想给她些时间空间,梳理一下情绪。 杨五却更关心将来,问他:“是要把我送到哪一个国家?我可以自己挑吗?” 周霁一怔,诧异道:“什么国家?” 杨五道:“不是要把我送到凡人国家吗?” 周霁面色怪异,道:“原来,你以为……” 杨五道:“真人是这么跟我说的。” 周霁叹息一声。怪不得她不见哀愁,还能如此冷静。原来她以为自己将要被送到那些俗世国度中的某一个中去。 杨五意识到这中间出了差错,蹙眉:“我搞错了吗?” 周霁苦笑:“是的。我受命送你去的地方……并不是俗世国家,而是……凡人界。” 杨五不解:“难道不一样吗?” 周霁苦笑摇头:“我们常说的凡人国家,其实是指九寰大陆上的凡人自行建立的国家。这些国家大多背靠各宗门,亦有许多修士行走其间,甚至可能为皇室效力。” 他顿了顿又道:“而你要去的,是凡人界。凡人界、凡人界!杨姬……你品一品这名字……” 杨五低头默念了几遍。 凡人界。 凡人界。 她忽然抬头,盯着周霁:“凡人的……世界?” 周霁看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WwW.lwxs520.Com第60章 060乐文小说网 冲昕也曾用这样怜悯的目光看过她。 那时她还没放弃,时常向他请教关于修炼的事。她的问题他都耐心的解答, 但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让她明白, 她问再多, 懂再多,也没有用。谁叫她天生一窍不通。 “难道,”杨五问, “跟这里不是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有乾坤袋和各种储物法宝这种空间压缩装备, 亦有传送阵这种快速的空间跨越的交通方式, 更有小乾坤这样类似亚空间。对“空间”和“世界”, 这里的规则和定义她还没有完全掌握。 “据说,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周霁说,“但那都已经是传说了。据说万年前的人魔大战后, 便从九寰大陆割裂了出去,以界门封印,成了单独存在的小世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那个世界,没有修士吗?” “没有,那里是纯粹的凡人的世界。听说, 那个世界的人, 根本不知道修炼是什么, 更不知道修士, 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 “但你们却是知道他们的。”杨五沉吟了一下,“那如果有修士穿过界门到那边去了呢?” “去那里干嘛?”周霁道, “凡人界灵气稀薄,修士去了该有多么难受先不说,那里什么天材地宝都没有,便是修炼又该怎么办?” 杨五道:“这不是所有人。倘若有些修士,并无什么进境的可能,在九寰大陆可能混的穷困潦倒,但他若去了凡人界,仗着一些修为,却可以作威作福呢。” 周霁摇头:“这等人,能有什么修为,顶多炼气罢了,但凡筑了基的,怕都是忍受不了那边吧。” 似他这等大有前程,一心向大道的人,肯定是理解不了底层人的想法的。就如徐寿,肯定理解不了苏蓉。杨五便不与他再讨论,却问:“这里是宗门的什么方向?” 周霁答道:“偏西偏南。” 杨五问:“倘若我去了凡人界,还回得来吗?” 周霁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神情中有些为难,还有些伤感。杨五便懂了。 单程。 “既然如此,周兄,”她问,“可否能让我回家看看?” 冲昕曾经询问过她要否回家看看。但她关于自己的出身,对冲昕说过太多的谎,自然不能自己拆穿自己。 她便说:“他们以为我是来修仙的。” 一句话便让冲昕沉默了。他后来叹息,却再没提过这个事了。 掌门只要求杨五天黑之前离开长天宗,然后将她流放凡人界,倒没有规定时间。周霁便问:“你家在何处?” 对那个家,杨五只知道村子名和一百里地之外的那个镇子的名字。至于那些大山,漫无人烟的野山,又哪来的名字。便是村民们也只是用“西边那座山头”、“西南第二座山头”这样的描述来指代。 关于这个,杨五曾特意的问过冲禹。然而冲禹是在天上飞行的那种,一日千里,让他这样的人来定位,也只能给出“皓国景初城向西飞行一夜的距离”这样含糊的描述。 周霁查了下地图,道:“我们原是要向南走的,你家还在更西边,倒也不算太远,两日的行程吧。可以的……但……” “我知道。”杨五平静的道,“我就是回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好,不会留在那里的。” 周霁松了口气。 这一晚,两人便歇在这客栈里。天气寒冷,房间里要靠烧炭盆取暖,虽已经点了最好的银丝炭,杨五依然是在空气中嗅到了刺鼻的烟气。 冷热水管,自动分解排水这种东西自然是更不可能有。洗个澡,要两个伙计轮流担水上来。 杨五泡在热水里,沉默的看着从水面升起的白色水汽。待到起身的时候,房中的凉意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才是开始啊,她想,要尽快适应长天宗外面的生活才行。 上了床,放下帐子。杨五先取出一个小巧的阵盘,摆弄了一下,放在脚边。这个阵盘,还是当初冲琳真人给她的见面礼。 待禁制张开,她把冲禹给她的乾坤袋、苏蓉给她的乾坤袋和自己手里的几个乾坤袋都拿了出来。冲禹给了她一大笔灵石,苏蓉那笔灵石也不算少,再加上她临走前从通货司卷走的那一笔和日常积攒的,规整起来,她现在手里最多的就是灵石了。 其次,就是丹药。再次,才是从冲昕那里卷走的那些不知道什么用处的法器和法宝。 杨五把手里所有的物资都理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然后把大部分东西都收进臂钏中,又在每个乾坤袋里都装了些灵石和丹药。 压缩空间不能叠加。乾坤袋是不能再被收进臂钏里的。她把它们都装在了随身的普通锦囊里。 小地方的客栈,即便是要了上房,也没有轻软的丝被,只有厚厚的沉沉的厚棉被。杨五的臂钏里其实有好几床丝褥锦被,但她没有拿出来。她已经离开了长天宗,以后不会再有冲昕在她身边,将她当作爱人又当作孩子般的细心照料。也不再会有在她看来平常,于这里的普通人来说却其实是极其奢华的生活了。 早点适应比较好。 她盖着厚厚的棉被,直到深夜,才终于入睡。 第二天用过朝食,两人便出发了。中午前找了个小城落脚用饭,周霁道:“我有个飞行法器,比这样赶路舒服,就是速度不及我的剑。”周霁的剑,在他这一批人中,算得上是很快的。杨五听徐寿和苏蓉他们说起过。 但快不过冲昕。冲昕的剑才是真的快。他带着她玩,兴起的时候,产生了音障。幸而杨五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同以前,就这样也能承受得住。而且她知道,他还能更快, 她在一些书上看到过,剑修的剑,修到一定程度,是可以无视空间和时间的。 杨五出神只是一瞬,她随即便答道:“还是搭你的剑吧,我没问题的。” 晚间依然是找了一个小城落脚。这一路上,都没有看到什么繁华的城池。而到了第二天,一路行来,连“城”这种地方都很少见了。从天上看去,偶尔才有些小镇。 中午歇脚的时候,周霁仔细看了会儿地图,眉间十分的纠结。 “怎么了?”杨五问。 周霁道:“杨姬,你的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吗?” 周霁有点无法想象。杨五谈吐气质,一看就是教养良好。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难道还有什么大家族隐逸于此吗? “很不好找吗?”杨五问。 “连这个镇,都已经不在地图上了。”周霁道,“再走下去,就得靠你了。” 歇够了出发,周霁让杨五站在他身前。两人朝着地图中有山的地方一路行去。可那些山从天上看,都差不多,到天黑都没有找到。且这里已经少有人烟了。 他们在附近没有再寻到人烟,也不想走回头路,便寻了处平坦干燥的地方露宿了。 周霁启动了一个阵盘,结界张开,带着寒意的风就被阻隔在了外面,顿时让人如同身处屋宇之中的感觉。他搓搓手指,弹出个火球,在地面一寸之上凭空燃烧。结界里就温暖如春。 周霁手脚麻利,取出两块厚厚的兽皮铺在火球两侧。 “今日只能先这么凑合了。”他道。 杨五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看着火光中她精致的眉眼,道:“不需同我见外的。” 那皮毛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被处理得很好,非但一点异味都没有,像是还熏过香。厚实柔软,完全的隔绝了地面的凉意。杨五躺在上面,盯着星辰璀璨的夜空。她看到了熟悉的星辰,却不知道星辰之下的那个小山村到底在哪里。 杨五闭上了眼睛,入静自观。 祖窍中一如以往是一片漆黑。灰灰如他所说的那样,并没有抹去那个契约。只是以往那个发着莹莹绿光的狼形图腾,此时黯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令她知道,此地与长天宗,距离遥远。 “杨姬。” 周霁的声音令她从入静的状态中退出。他也仰面躺着,一只手枕在脑下,另一只手里攥着内含大陆舆图的那块玉简,轻轻摩挲着。 “明天若再找不到,就只能回去了。”他说,“再往西,不太好过那边去,已经接近妖域了。我是长天宗的人,要是不小心过了界,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名目,怕被视为挑衅。” “妖域?”杨五微愕。 “嗯,那边就是妖族的领土了,我们人修轻易不能过去的。”周霁道,“其实这里都已经算是妖域边境了。” 深山里有妖物。仙人们早定下了规矩,咱们不许往深里去。 杨五的脑中闪电般的回想起了昔年父母村人,宁可濒临饿死的境地,也不敢逾越深山的告诫。那时只觉得愚昧得不可理喻,现在却突然仿佛醍醐灌顶。 她坐起来:“周兄,我家很可能就在妖域边境。” 她把昔年父母的话告诉了他。周霁听完点头,道:“这么听来,的确有可能。那明天我们再往西走走。” 两个人于是睡下了。 第二日起来,周霁已经凝了一铜盆清水供她洗漱。趁着杨五避开他洗漱时,他收起了阵盘,又去收昨夜给她用的那块兽皮。 指尖所触之处,竟还有些余温。周霁的手便顿了顿。鬼使神差的,他将那兽皮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淡淡的,淡淡的……她的体香。 周霁的心跳忽然有点快。 树后面传来了泼水的声音,意味着她已经洗漱完了。周霁微慌,仓促地收起了那兽皮。 杨五洗漱完了,回来将用过的铜盆还给了周霁。看着他用清净诀清洁了再收起来。 “先用些干粮吧。”周霁道。杨五是凡人,必须得进食。 杨五却摇头道:“用过了。” 冲昕临走前,给她留了一只小葫芦。那葫芦也类似乾坤袋,里面是压缩空间。内里装的是琼果汁。 “够你喝三年的。”他笑着说。 刚刚,杨五在树后便已用过了,腹中已没了饥饿感,四肢有力,身体精力充沛。 周霁让她站在飞剑前面,两人再度升空。 这里并无旁人,只有周霁一个筑基修士。杨五无所顾忌,放开了自己的神识。她的神识,比周霁的还能铺得更远、更广。 周霁在她身后,总觉得鼻端时有时无的能嗅到她身上淡淡体香。她的发丝偶尔还会拂到他的脸颊上,很痒。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到了下午,竟真的叫他们寻到了一个小山村。虽不是杨五要找的那一个,却很幸运的问出了杨五家所在村子的方位。 村人们要走几天的路,周霁带着杨五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就是那里!”杨五凝目看了会儿,确认道。 周霁放开她的手肘,揽住她腰,御着飞剑俯冲了下去。 傍晚时分,玉树临风的仙长和美丽动人的仙子突然从天而降,村人们受的惊吓不可谓不小。凡是看到的,都纷纷下跪叩拜。 杨五没有管他们,她知道对“仙人”的敬畏,是刻在这些人的骨髓里的。她只是默默的站在自家的院门外。 整个房顶的稻草都已经七零八落。曾经她和大妮、四妮睡过的房间已经坍塌了一半。这种土坯房最经不得风吹雨淋,年年农闲时,村民们便要打新的土坯,修缮旧的。 眼前的房子,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过,才会破败成这样。 “不知仙长大驾光临,小老儿未曾恭迎,有罪、有罪!”村长终于闻讯赶来,立刻五体投地的叩拜请罪。 杨五转过头看他。村长还是那个村长,只不过白头发比从前更多了些,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些。 “起来吧。”她道,“这家人呢?” 村长弯腰道:“杨金柱一家,四年前就走了。” “知道去哪了吗?” 村长惶然道:“这个不知。四年前,他家的小闺女逢了仙缘,被一位仙长收为徒弟,带去修炼了。他们得了赏赐,说要去寻早先卖出去的长女。一家子走了之后,再没了音信。” 听到“逢了仙缘,被带走收徒”,周霁忍不住看了杨五一眼,心下怜悯轻叹。 又听杨五道:“这样啊……”然后,便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说:“周兄,我们走吧。” 两人在村民敬畏的目光中升空,周霁揽着杨五的腰,在她身后低声问:“可要去附近的城镇打听打听?” “不用了。”杨五平静的道,“就到这里吧,我已无憾。” 知道他们去寻大妮儿,她就心安了。她与他们之间的这段尘缘,也可以了无牵挂的彻底斩断了。 她对这九寰大陆断绝了所有的念想,满脑子中想的都是接下来要面对的流放。 周霁寻了处合适的地方露宿,如昨夜一般的安排。杨五一直向他打探关于凡人界的事。奈何凡人界与九寰大陆有界门相隔,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九寰大陆上,可以读到界门的历史,但对界门的另一边的世界,却几乎没有任何记载。 她不再多问,抱着膝盖,望着那火球沉思。 周霁目不转睛的望着火光中她如画般清丽朦胧的面孔。 他接下来要把她送到凡人界去,那里彻底是另一个世界,她有去,没有回。从此,和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真的要……这样吗? 周霁的内心里,有一簇无名的火焰,不安分的跳动了起来。这个无论在家族,还是在师门,一向以勤奋著称、循规蹈矩的青年,心中腾起了无法言说的野望…… 当对面的女子和衣而卧,背对着他躺下,呼吸声均匀的时候,周霁心中那把无名之火,却愈烧愈旺。 从离开长天宗那日起,杨五就一直睡的不大安稳。用了几年的时间习惯了的生活,突然遭逢巨变,前路未知,内心有些纷乱不定,也是正常的。 她这几天一直做梦。有真实的,有虚幻的。有前世,也有今生。有当初把她带出山村的冲禹,有双目清澈却有情的冲昕,也有举手欲抚她顶,温柔的想让她死的冲祁……一整夜的光怪陆离。 突然醒来是因为身上沉重。 睁开眼,鼻端是男人的体息,耳畔是凌乱的呼吸。温热的唇齿带着急切,吮吸着、轻咬着她的脖颈,炙热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他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太过沉重,才会把她压醒。 杨五与他相识也有四年,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称得上熟稔。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她想也不想,一拳便挥了过去! 她的拳很快,也很有力。但周霁是筑基修士,他更快,更有力。他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拳,从她颈间抬起头,微微喘息的看着她。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他目光炙热跳动,她却眸光冷淡。 周霁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欲念炽烈,喘息难平,身下胀得发疼。那些欲念,他埋在心底这么久,终于有了得到她的机会。 这样把她压在身下的梦他不知道做过多少次。那些难以入眠的夜里,炽热的欲望只能自行纾解。 她是炼阳峰主的女人,谁敢碰了她,怕都逃不过冲昕道君一剑。他不管有过什么念头,都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 可现在,她就在他身下。她柔弱,无力,却依然美丽惑人。他只要再强硬一点,那些荒唐的梦,就可以实现! 周霁觉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几乎快要爆炸!他将她的手按在了兽皮上,咬住了那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柔软红唇…… 在周霁的梦中,那红唇的主人温热柔软,会给他热情的回应。可现实中,那红唇的主人却有一颗冷硬的心。无论他怎样努力,她都咬紧牙关,决不让他侵入。 周霁体内热意奔腾,急于找到纾解的出路。他于是放开她的手,去扯她的裙子。 杨五原本握拳的手骤然张开再握紧,手中已经有了刀! 周霁不得不再次按住她的手腕,放开了她柔软的唇,呼吸凌乱的再次与她对视。他的眼中有了哀求之意,可她始终握紧了她的刀不放。目光冷淡中带着厌恶,分毫不曾软化。 再没有从前的明媚和温和笑意。 周霁终是顶不住这样的目光,颓然压在她身上。她颈间滑腻的皮肤和恬淡的体香刺激得他一个激灵,再控制不住,按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衫在她身上蹭动了起来。片刻之后停下,粗重的喘息。 男人刺鼻的气味穿透湿了的衣料在结界中弥漫。杨五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 待周霁放开了她的手腕,她一把将他从身上掀了下去。周霁跌坐在地上,裤裆濡湿,满面羞惭。 杨五将刀立在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周霁不敢看她,嗫嚅着说了个“我……”,终是羞得转身奔出了结界,在山岩后消失。 自己给自己施了个清净诀,又换了套衣衫,站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夜风,感觉身上再不会有那股子气味,才低着头回到了结界里。 熟料温暖的结界里那股子刺鼻的气味根本还没消散!周霁顿时臊得面红耳赤。他忘记了那结界能隔风的!忙撤了结界,让气味散去,才重新张开,隔开寒冷夜风。 杨五一直抱着刀坐在那里,他消失离开,又重新回来,她连眼皮都没撩一下。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 周霁有点伤心。 他坐在自己的兽皮上,隔着火球与她相对沉默。结界中只能听见火球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 “我有些产业,”他鼓起勇气说,“有间别院在九方城附近,我可以把你藏在那儿……你、你就不用去凡人界了。” “然后呢?”杨五终于撩起了眼皮,冷笑,“在你的别院里,做你的禁脔?直到水月秘境再度开启?你以为他不会来找我?你们修士寻人,不是光靠嘴问吧?还是说你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找不到我?” 第61章 061 周霁颓丧的低下头! 他不像苏蓉那样出身低微,也不像徐寿那样出身俗世国度。他家势力虽不强, 却到底是世世代代修炼的修真世家。他从小便博闻强记, 见识比苏蓉徐寿高得多。 一听到掌门之令是把杨五流放到凡人界, 他就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凡人界的界门, 是可以隔绝卜算的。 就如杨五所言,修士寻人,虽也会询问打听, 但还有另外一种手段, 就是卜算。当初冲禹就是靠着天地山河盘找到的杨五。 冲昕宠爱杨姬至深, 深到了连掌门真君都觉得杨姬会乱了他道心的程度,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不去卜算杨姬的下落。他若不把她送到凡人界,而是藏在了某处, 怎么样都躲不过炼阳峰主! 他奢望的,注定只是一场空想。 周霁把脸埋在膝盖间,无力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半晌,抬起头来,却看到杨五依然抱着刀坐在那里。 那是警戒的姿态, 一有不对, 她就会出刀。 周霁益发的羞惭颓丧, 嗫嚅道:“你, 你睡吧,我不会再对你那样……” 杨五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睛冰冷深邃, 随即就移开,继续盯着哔啵哔啵燃烧的火焰。 周霁感到一阵无力。他无奈的站起来 :“我到别处去,你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将要迈出结界的时候,他脚步停了停。 “对、对不起!”他说完,低着头匆匆离开,绕到山岩后面去了。 杨五抱着刀闭目养神。 在他压着她的那短短的时间里,她曾起了自我了结的念头。 这等事,不是不能忍。当初和冲昕最初在一起,也一样是被迫屈从,她忍过来了。因为那时,她有期盼,期盼转机,期盼自己能强大起来。后来这些期盼,被证实是不可能实现。她开始接受现状,接受这种依靠一个男人生活的现实。 然而现实再一次证明给她,弱者的磨难不会轻易就终结。失去了冲昕的庇护,连周霁这样一个如玉少年都会起念想要侮辱她。 他强压着她的时候,她纵然手中有刀又能如何?一样阻止不了他。他若再强硬一些,便能强要了她。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忍着。 不是忍不了。而是……没意思啊,真的没意思啊!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忍下去吗?那么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呢? 幸而周霁到底是半路放弃了。她又重新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睁开眼,看了看他消失的位置,想到明天还要赶路。她抱着刀,和衣而卧。 第二日的赶路是沉默而压抑的。 他一直不敢看她。她则根本不与他讲话。他们沉默的赶路,沉默的休息。飞行的方向稍作了调整,朝着界门的方向直线而去。 休息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大约要六七日的路程。” 她默默的吃着干粮,眉睫未动。令他郁郁。 飞行至这里,已经彻底绝了人烟。连那种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都再不见了。 晚间,他们又歇在了野外。他给她支起结界,就识趣的离开了。杨五没有抱刀,她仰面朝上躺着,看了会儿星星,闭上眼睛睡了。 夜半再一次惊醒,这一次,是因为大地的震动。 她翻身坐起,就看见周霁已经踩着飞剑疾冲过来,大喝一声:“杨姬!”冲她伸出了手! 杨五果决抓住周霁的手,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拉到了身后。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回头望去……飞剑急速的升高、高速飞行,力图逃离……两个巨大的光球。 一团是青色,一团是绛红色。前者阴森,后者妖异。两个巨大光球不断的碰撞,激烈的爆炸,冲击波一层层往四面八方扩散!隔得这么远,杨五都被那威压压得喘不上气来!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光团每碰撞一次,便山峰崩裂成平地,森林倒伏成巨坑。 “那是什么?”她大喊。 “不知道!先逃再说!”周霁也大喊。 爆炸的声音太响,不喊根本听不到。 杨五紧紧抱住周霁的腰,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回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力量固然有着巨大的破坏力,易令人恐惧,却也有着超越了平凡的美感。杨五第一次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的强者,拥有着何等的能力。 杨五沉浸在那力量的美感里,竟有种迷醉之感。但她倏地清醒了过来,瞳孔骤缩! “小心!”她大叫,“朝这边来了!” 周霁一面竭力催动飞剑,一面回头望去。那两个巨大的光团,果然是不断碰撞着爆炸着,朝他们碾过来了! 周霁疯了一样的输出灵力,催动飞剑。 他的剑真的很快了,却不及冲昕,更及不上那两个光团。巨大的威压已经碾了过来,杨五先就吐了一口血。 如果没有她,他就能飞得更快一点。周霁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虽然只是快一点点,但……有时候,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周霁咬牙,按住了紧扣在他腰间的她的手,紧紧按住,生怕她失足掉落。他飞的太高了,她只是凡人,这个高度掉落,只能摔死。 身上的法宝不管攻击的还是防御的,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往后甩。然而那些法宝才张开防御就被光团碾得粉碎! “转弯!!!”杨五在他耳边大吼! 周霁立时醒悟,飞剑像一道虹光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弯线!他们脱离了那两个光团前进的轨迹! 背后的威压变小,两个人同时有了死里逃生的虚脱感。他们同时回头望去,同时……瞳孔骤缩! 青红光团的一次剧烈撞击之后,绛红光团仿佛被弹射一样,朝着他们冲过来!青色光团旋即加速追上,两团光纠缠翻滚着,朝这边来了! 巨大的威压和冲击波碾压了过来! 无法呼吸!连血液都要凝固! 杨五只觉得臂上一紧,已经被周霁生生从身后拉到了身前,紧紧抱在怀里!飞剑向下疾冲! 太高了!太高了!还要再低一点!周霁想。 然而背后的可怕力量并没有给他比一刹那更长的时间。感受到背后碾压过来的巨力时,周霁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极限。他已经不能降的更低,让她更安全的着陆。 当身体感受到崩裂的疼痛时,他将她推了出去! 去吧,活下去! 纵然是凡人,纵然柔弱,可是……请活下去! 不要像那夜那样,看着他,眼中有了求死之意!让他羞愧,让他后悔,让他心痛! 至今无法忘记,那一日,茜色绣鞋踏破雾气,鞋头缀着的珍珠在晨光中颤巍巍的闪动着光泽。那破雾而出的少女,如梦似幻。 从此,成了他的梦中人。 多少夜晚魂牵梦萦,却知道她可能正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他只恨遇到她太晚,他只恨自己还不够强。初初相遇时,她便已经有了更强的男人的庇护。 男弟子们聚集的时候,也会悄悄的议论她。他于是知道,她不是他一个人的梦中人。 可他们一定没有像他那样渴念她。 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得到她了啊。 可她的眼中没了生气,求死之意那样明白。他若是放开她拿刀的手 ,她恐怕就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再受这世道的摧折玷辱。 生为凡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她……一定很痛苦吧。 周霁看到杨五的身周泛起了光,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就知道,就知道啊!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不给她准备保命的手段。 所以,活下去吧,杨姬。 纵为凡人,纵柔弱,纵无力,也请活下去吧。 你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周霁,在身体的崩裂感之后,失去了痛觉。 杨五被推下飞剑,在空中翻身,双腕对撞,玉镯光芒闪动。 她的目光,穿过自己的手腕,穿过笼罩住她的光罩,看到周霁的手还保持着推开她的姿态。他的眼中,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杨五的眼睛被映得雪亮。那光芒源自周霁的身后,巨大的青色光团碾压了过来。 她看到周霁的背后盛开了花朵。 这花朵色泽赤红艳丽,以肉为萼,以血为瓣。每一片花瓣都激烈尖利,剧烈盛放,瞬息凋零。 那阶上眉眼青葱的负剑少年,以一朵血色之花的姿态在她的瞳孔中定格成了永恒。 从光球碾压,到周霁推开她,到玉镯防护罩张开,到血花凋零……所有这一切在杨五的眼中慢得仿佛时光凝滞。其实,只是电光火石一瞬间。 坠落使杨五避开了光球的碾压,但冲击波扩散过来,使她失去了五感,陷入了黑暗。 …… …… 对这两只蝼蚁般弱小的生灵,无论是青色光团还是绛红光团,都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场最终的决战,他们两个注定了只能有一个活下来,注定了只能有一个继续称王。 唯一的王。 他们的战场绵延了千里,一路已不知波及多少生灵殒命。直到到了这里,绛红色光团终于抵不住青色光团的一击,被撞飞出去,坠落在森林中。 地上被砸出了直径几十丈的巨型的坑,周围土石供起,如同陨石坠落造成的环形山。 绛红色的光渐渐黯淡,露出里面的真容。男人的身体肌肉虬结鼓凸,已经超越了“人”的外形能达到的极限,虽然有着人的面孔,棕红的毛发却从头顶蔓延至颈间,直至手背。原来,并不是人。 身体有熊的特征,属于熊罴一族。这是妖族双王之一的北妖王。 北妖王此时的境况并不乐观。他呈“大”字躺在地上,身上暗红色的盔甲已经碎裂,露出棕岩般的肌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那呼吸起伏,也越来越没有节奏。 天空中的青色光团缓缓收缩、降落,露出里面颀长的身形。踩到泥土上的,是精致的靴子,衣衫的下摆上,绣满了复杂美丽的纹样。 黑色靴子每迈一步,精美的衣摆便摆动一下。直到走到北妖王身前一丈处,才停下。 那人一撩衣摆,席地而坐。那姿态,仿佛这里不是狼藉的战场,而是即将要举行一场诗会,他已煮好香茗,轻捻茶盏,正准备与人清谈。 他身量修长,着着深衣广袖的大衫,层层套叠,花纹繁复。光是看背影,便叫人觉得姿态高贵,身形美丽。只有一头灰青色的长发垂至腰间,昭示出了他也并非人类。 想想也是,能将堂堂北妖王击败,并使之如此狼狈不堪的,这世间,除了南妖王,还能有谁? 南北妖王合称妖族双王,统领妖域已不知多少年,终于也到了决一生死的地步。 北妖王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道:“骚狐狸!你又装什么相!要杀就快点动手!” 南妖王道:“蠢熊!我根本无意杀你。你知道的。” 北妖王道:“你想让我听你的!你想让整个妖族都听你的!跟你一起做人族的奴隶!我呸!” “人族还没有资格让我这么做。”灰青色的长发随着那人摇头的动作轻轻摆动,“我只认神君为主。” “神君!”北妖王哈哈大笑,笑着咳出了血,厉声道,“我也奉神君为主!可这世上,哪还有神君!神君——早就陨落了!” 南妖王放在膝头的手握紧了拳,身上忽然青光暴涨。北妖王雄壮的身躯腾空而起,又重重的落地,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这等话,”南妖王冷冷的道,“再说一次,就杀了你。” “哈哈哈咳咳哈哈咳哈哈咳咳咳!”北妖王一边大笑一边喷着血,“蠢狐狸!蠢狐狸啊!” “不说?你以为不说神君就还在吗?你倒是问一问,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神君!”他狞笑。 南妖王修长的背影忽然生出了寂寥。 他欲一统妖域,最方便的莫过于一爪结果了这头蠢熊。但就如这头蠢熊所言,这是最后一个同他一起亲历过神君时代的伙伴了。他因此迟迟不愿下手,才拖延至今。 “神君,神君啊……”北妖王慨叹,“神君若是还在,我也愿在神君麾下听命。我也愿献上一滴心头血,像你那样与神君缔结契约。可是现在的人修……你倒是看看!现在哪里还有人修会与我们缔结既平等,又互益互助的契约?人修个个都只想把妖族当作牲口奴隶驱使。也不看看他们配不配!” “神君若在,定不会如此。”南妖王道。 “是啊,神君若在……”北妖王咳了几声,吐了口血,笑道,“神君还在的时代……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啊……多么的……” 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那个时代,元婴遍地走,金丹多如狗。百万修士齐聚,人妖灵三族同心。 那个时代,强大得不可思议,美好得不可思议。 人修、妖修、灵修都聚集在神君麾下,百万修士甘奉命令,做神君的刀,做神君的剑,做神君的枪!神君战旗所指,纵地狱火海,亦不敢辞! 而当父母叔伯都上了战场的时候,他们这些小家伙,就在神君脚边滚来滚去,在他膝下玩耍,个个都想讨神君的欢心。 “你最不要脸!”北妖王切齿骂道,“不过一小小魅狐,这等驳杂血脉,竟也敢成日里盘在神君膝头,赖着不走!” “呵。”南妖王闻言冷笑,“好像你要脸似的。不知道是谁,仗着自己生的圆些,就把自己团成球,在神君脚边滚来滚去的求宠爱!你们熊罴一族的血脉倒是高贵,可惜万年前就没落了。要不是神君激发你族血脉,你现在不过山林间一野熊,只等着被人修割胆取爪!” 北妖王被揭了老底儿,不由得老脸发烧,好在他皮肤棕红,倒也看不出来。啐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狐狸!我早知道你不是个东西!要不是我们把你放出来,你到现在还被困在那洞府里呢!你却恩将仇报!昔日伙伴,都死于你手!” “忘恩负义?”南妖王的声音冷了下来,“这形容倒是妙,不正适合你们这群家伙?” “好心把我放出来?明明是你们这群忘恩负义之徒,竟敢觊觎神君洞府!” “神君出征,命我守家。他为我设了时间结界,我在结界中,等个一千年或许便能等到神君归来。你们这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却觊觎神君洞府中的宝物,竟破坏了时间结界,令我在六千年前便不得不出世。” “这些背主之徒,我替神君清理了,有什么不对!” “你!咳咳……”北妖王咳了一阵,喘着气道,“你的修为,进境如此之快!六千年前,我们把你从洞府中放出来,你在结界中不过才过了百多年,才将将能化形!大家顾念旧情,没有对你下手!熟料你……” “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神君给了你什么?”北妖王费力的抬起他硕大的头颅,颤巍巍的看着几丈外的魅狐。 南妖王并不讳言,坦然承认:“昔日伙伴,我血脉传承最驳杂,修行速度不比你们。神君为我独创了一门功法,供我修炼。” “……”北妖王钵大的拳头恨恨捶地,“神君偏心!神君偏心!” “我就是想不通!”他恨恨道,“神君明明喜欢毛茸茸圆滚滚的!我还特意将自己吃得肥起来!为何神君最宠的,却是你这嘴尖腰细的!” 南妖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说与我,我死不瞑目!”北妖王棕红色毛发都炸了起来,瞪着铜铃般的眼睛。 “神君说,青色的毛看起来……”南妖王振振衣袖,慢条斯理地道,“比棕色的毛显干净。” 北妖王:“……” 北妖王险些死于自己喷的一口老血。 “蠢熊!莫要拖延时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南妖王淡淡道,“你可愿臣服于我,听我号令?” 不待北妖王张口,他又道:“你若愿与我同心,共候神君归来,我愿将神君所创功法与你分享。还愿与你歃血盟誓,互为血脉兄弟,决不相害!” 北妖王胸口起伏,“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半天才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南妖王道。 北妖王费力的举起一只大熊掌,坚持道:“先起盟誓,我才信你!” 南妖王毫不犹豫的站起身来,走到北妖王身前俯下身去,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那只熊掌,预备与他交换血脉,约束誓言。 北妖王的眼中突然现出狰狞笑意! 南妖王瞳孔骤缩!待要后撤,手掌却被北妖王死死握住! “死——吧!”北妖王拖延这许久时间,就是为了积蓄最后的力量。他身上绛红光芒暴涨,疯狂吼叫:“神君早就陨落了!我们妖族再不会听命人族!你休想再把妖族变成人族的走狗!!!” 青色光芒急速爆裂,与绛红光球对撞,产生剧烈的爆炸。土石飞溅,森林倒伏。 妖族双王被这巨力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炸飞,各自重重的摔落在地。没了声息。 过了一会儿,北妖王的身体开始膨胀,撑裂盔甲,巨化。不到片刻功夫,他的身体现了真身,成了巨大如小山般的巨熊。 但这,已是遗蜕。 北妖王,陨落。 南妖王躺在地上,华丽的衣衫已经碎裂,褴褛着露出精实的身体。他的嘴角流下了鲜红的血。 北妖王临死一击,透支生命,乃是同归于尽之势,伤害不可谓不重。即便是他,一时都起不了身,只能静静的躺着,等待身体慢慢的自行修复。 他仰面朝上,望着星空。一万多年过去了,星空几乎没有变化。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却比他记忆中稀薄得多了。 六千年前,他甫一从洞府中出来时,有种窒息般的感受。还是这几千年来,灵气才一点点的慢慢回复。却始终都还不能和神君还在的那个时代比。 啊,那个时代啊…… 每一个,每一个死在他爪下的旧日伙伴,都要一遍一遍的告诉他,神君……已经陨落了。 这些蠢货! 这蠢熊! 他再稍稍晚些动手,他便可以来得及告诉他,神君……早就卜算过未来!夺舍也好,转生也好,神魂凝实也好!他就算是陨落了,也迟早会归来! 那时,他还只是只不能化形的小小魅狐。既没有赤狐一族的强大,也没有天狐一族的高贵。血统驳杂,修为低下。 幸而一身玉色皮毛,光亮水滑,得以在一大群父母都是神君麾下大将的幼崽中脱颖而出,得了神君的青眼。常将他抱在怀中,置于膝上,常伴身边。 神君卜算的时候,他就在他脚边。从未见过神君脸上,出现这样晦暗难明的神色。 他有些畏惧的呦呦鸣叫了两声。神君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麻烦啊……,他说,真的麻烦啊…… 小青,我要很久之后才能回来。你要好好看家。这结界里时间流速会放缓,最好你能等到我回来。 不用管别的,给你的功法,要好好修炼,不许偷懒。最好我回来的时候,你已能化形。 你生就了阴阳体,在魅狐中也是少见。正好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好想一想…… 神君抚摸着他光滑的皮毛,嘴角微翘。 将来,是想做我麾下披甲勇士?还是想……做我帐中承欢美人? 静谧夜里,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那个他早就发现了的人类,终于靠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这里。 见过了妖族双王对决的阵势,还敢往这里来,单单这份勇气,便值得他看那人一眼。 南妖王于是微微侧头,向那边看去。 星光下,有个身影走出了密林,翻过一棵又一棵倒伏的千年巨木,慢慢的向他靠近。 那人头发披散,但身形窈窕,腰肢纤纤,不盈一握。看着,正像是个美人。 美人手中,却提着刀。 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 第62章 062 杨五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 半边脸埋在泥土里, 堵塞了口鼻, 险些不能呼吸。 她全身都在疼, 动弹不得。视线穿过了碎石、泥土和野草,看见了自己的手。玉镯碎裂,扎得她手腕鲜血淋漓。 她脑袋嗡鸣, 一片混沌, 一时辨不清状况。她试着想起身, 却发现浑身都疼得发抖,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般。 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双臂拄着,双膝撑着, 颤巍巍勉强抬起身体。一抬眼,看见了周霁的手。 杨五就呆住了。 周霁的手生得很好看,和宗门里所有其他人一样,很白,但是手指修长, 指节分明, 看上去就很有力。他长年握剑, 虎口和掌心有薄薄的茧。 那只手, 曾经体贴周到的扶着她的手肘,令她在窄窄飞剑上能稳住身体。也曾强硬的探入她的衣襟,撕扯她的衫裙。 现在, 那只手微微张开,静静的躺在深黑色的泥土上。 只有手。 周霁,是在她眼前粉身碎骨的! 杨五的脑中轰鸣,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她想起来了! 在那光球碾来时,周霁把她从身后拉到身前护在怀中,对那可怕的力量,以后背相挡。最后的刹那,他把她推下飞剑,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换来了一线生机! 那少年啊! 就在前一夜,那少年被欲望冲昏了头,企图强要她,却终是半途放弃。 杨五想起来,全是后悔。 他之所求,其实不过一夕之欢。没什么大不了。换个时间,换种情形,换样心情,他若来求,她未必就一定不肯给。 周霁喜欢她,从她在那雾气茫茫中抬头,看到阶上负剑少年眉眼青葱,呆呆看她的时候,便知道了。 相识四年,他年岁长成了青年,心性却依然单纯如少年。总是小心翼翼的想掩藏起对她的喜欢,却不知道喜欢这件事,从来都是情不自禁,他的心思,早被人看穿。 那喜欢简单又美好,她有时看着,也会忍不住唇角微翘,会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亦曾暗恋过不适宜的人。 虽然前夜他险些就做下错事,不能改变他是真的发自心底的喜欢她。为这份青涩的喜欢,他以生命换取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杨五浑身颤抖,因为疼,也因为痛苦。她忍着痛,艰难的爬过去,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周霁的手。 那只手已经没了温度。 从转生以来,杨五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如此愤怒过!她想吼叫,想咆哮,想一拳捶碎巨岩!那愤怒在胸间翻涌,奔腾至喉头,却发不出声音来。 泪水滚滚而落,无声无息。 远处突然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 杨五闻声望去,看了山林间照亮了天空的青光和红光。随后,两种光都寂灭了,夜又回归到静谧中。 那两道光,便是杀死了这少年的凶手。 杨五盯着爆炸发生的方向,许久,放开了周霁的手,艰难的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又一步。 浑身都在疼,骨头一定都裂了。但杨五的心里有一把火,愤怒的燃烧,这愤怒支撑着她,使她无视了身体的疼痛,蹒跚着朝爆炸的方向缓缓走去。 直到她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额头被地上的石块磕得鲜血长流,昏沉的头脑才猛然清明了起来。 摸出一只玉瓶,吞下一颗回春丸,片刻之后,碎裂的骨头,出血的内脏便都修复好了。再取出葫芦,灌下几口琼果汁,身体便有了力气。 手背抹抹唇角,袖子擦擦额头的血,她迈出一步。第二步,就跑了起来。 依靠星光辨路,她的身体轻似猿猴,在密林间蹿越腾挪。身体深处的那把火越烧越烈,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密林飞一般的后退。 她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她愤怒被迫和亲人分离!她愤怒被迫对陌生的男人俯身相就!她愤怒被剥夺了轮回转世的权利!她愤怒当自己终于决定接受这种生活的时候又被迫放弃!她愤怒被人强压在身下无力反抗!她愤怒在危险发生时自己只能是累赘!她愤怒自己苟活的代价是一个少年的生命! 她最愤怒的,是自己的弱小无力!所有的选择都是别人替她作出!就连活下去也一样! 周霁替她选择了活下去。 所以他死了! 这怒火在她的身体里乱窜,烧得她眼睛通红,理智狂乱。 她的身形在黑暗中隐匿,在星光中闪现。她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身侧的千年巨木、巨大山岩飞一般倒退。她从未在炼阳峰上跑得如此快过。她这具肉身,经过丹药滋养,琼果巩固,三昧螭火淬炼,能徒手攀上百丈高崖,早与以前不同。 她以豹一般的速度奔跑了近一个时辰,终于感受到,她要找的那股威压,就在前面! 她减速,停下来,手中便握住了一柄刀。 从两株巨木间穿过,眼前的景象与一路上大不相同。 这原本是连绵的山林,巨大的树木生长了成百上千年,许多巨木都要两三人手拉手才能合围。现在,这些巨木都倒伏在地,横七竖八。 杨五翻过这些巨木,便看到在更中心的地带,地面下陷,不管是巨木还是山石,都碎成了渣渣。 在这片地带的最中心,躺着一个人。他身下铺着厚厚的如床高的皮毛,在这密林旷野中无比的诡异。 杨五看到他,便知道他就是那个杀死了周霁的人。因为他正被笼在青色的光中。这光没有她在天上看到的那么大,但的的确确就是那团青色的光芒。 杨五提着刀,向他走去。 南妖王只看了杨五一眼,便失去了兴趣,转回头,闭目调息。 这是一个弱小的生灵,她甚至连修士都不是,只是个凡人。他对她不感兴趣。 那柔弱生灵却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直到走到他身前。他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狂乱的眼眸,眼角血红,怒意喷薄欲出。 那女子死死的盯着他,提起了她的刀,高高举起,狠狠刺落! …… 杨五被弹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吐了一口血。手里的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喘了两口气,爬了起来,手里握住了另一把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男人走过去…… 青色的光再次将她击飞出去,那个人闭目养神,根本连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地上一块尖利的石头扎在杨五的背上,她挣扎起来的时候,后背鲜血直流。她取出一把新的刀,没有迟疑的朝那个男人走过去…… 青光闪动,纤细的身影高高腾空,重重栽落…… …… …… 杨五在地上躺了很久,连着咳了几口血。内脏剧痛,应该是肋骨折断,扎伤了脏器。她喘了很长时间的气,待身体稍稍适应了那疼痛,颤抖着撑起了身体。 她的后背,早被地上的碎石、木屑扎得鲜血淋漓。 这些能让人狂呼惨号的疼痛此时对她来说不是折磨,是释放,是安抚,是解脱。 她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想再取出一把刀,臂钏空间中,却只剩下最后一把刀了。长长的柄,翠玉般的刀身,是冲昕专为她订制的那柄绿刃。 她一条腿已经折了,幸好绿刃很长,正好可以当做拐杖,一瘸一拐的朝那个人走去。 南妖王终于感到不耐烦了。 巨象并不在乎脚趾缝间的蚂蚁,但这蚂蚁若爬来爬去,令趾间瘙痒,终归是令人厌烦。 当那柄绿色的刀裹挟着风声朝他劈下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轻轻的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刀锋。微微用力,杨五便像落叶般轻飘飘飞起,而后……重重落下! 这一次,她好像听见了“咔嚓”的声音,自脖子以下,身体全失去了知觉。她的脊椎断裂,身体瘫痪了。她连自己的指尖都不能控制,终于再也不能起身。甚至不能取出一颗回春丹送到自己嘴边。 唯有等死。 至此,杨五的愤怒,终于得到了释放。杨五的内心,也终于得到解脱。 她知道周霁替她选择了活下去。可这样的苟活是以他的生命来交换,她怎么能够坦然享受? 她是必得做到此等程度,虽然不能替他报仇,却能让她问心无愧了。如此,总不算,辜负那少年的一场喜欢。 她闭上眼睛,准备躺在这里活活饿死,或者冻死。因为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被弹飞时,就已经明白,那个人……那个静静躺在那里,看似无害,实则强大得可怕的人,根本……不屑杀她。 正如杨五所想,南妖王的确根本不屑杀她。 他手指微动,就准备丢下那柄翠绿的刀。可那刀柄上沾了杨五的血,微风拂过,一丝极淡极淡的气息,传到了南妖王的鼻端。 南妖王忽然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杨五闭上眼睛等死,等来的却是身体飘浮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确认不是错觉,是她真的飘浮了起来。像被一股看不见的浑厚之力托着,稳稳的立在那个人的身前。 那一直躺在华丽毛皮上的人已经坐起身来。 杨五之前一直想要杀死他,这念头太过强烈执着,以至于她其实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相貌。直到此时,她才真能平静的打量起这个人来。 一头灰青色的长发,若叫九寰大陆上任何一个本土人士看到,都会知道这人并非人族。但杨五前世看过各种颜色的头发甚至皮肤,并不以为异。 但这人的相貌却叫她迷惑。就在刚才,她一直都以为他是一个男人。可现在,在星光下看着他朦胧的脸,她不那么确定了。 南妖王的脸当然美丽,他生为魅狐,怎么可能不美。只是他的美雌雄莫辨。若说他是男人,未免太过精致,若说他是女人,眉间又太过凛冽。 南妖王对她伸出手。 杨五以为他要杀她,心中生出一丝解脱的欢欣。对这虽是白饶来的,却弱小无望的一生,她着实也没什么觉得留恋的。能就此解脱,亦是欢事。 但她以为错了。南妖王的手掌微动,并没有什么凌厉的罡风将她劈成碎肉。碎了的是她的衣衫。 飞线阁做工精致、价格昂贵的衣衫像被巨力撕扯,四分五裂的争先恐后的离开了她。她的身体□□、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他眼前。 杨五的身体曾经很美,但不包括此时。 眼下她身上全是青青紫紫大块的伤痕,一条腿更是以奇怪的角度扭曲,折断的白骨刺穿了皮肉,露在空气中的骨头带着渗人的光泽。她的脸更是青肿不堪,沾着泥,带着血。 任她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此时,也美不起来。杨五因此而感到惊异,不知道眼下狼狈的自己,如何会引得这个人对她的身体忽然生出了兴趣。 她不怕他杀她,却希望死前不要再受辱,徒增无趣。 南妖王伸出手,她便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眼睛也是灰青色的,美丽得妖异。这双美而妖的眼睛,就着星光仔细的打量杨五。杨五平静的回望他,轻轻的道:“杀了我,行吗?” 南妖王没回答她,却凑近她,鼻端轻触她的脸颊、嘴唇、脖颈、身前……细细的嗅。 遇上变态了,杨五面无表情的想,看来一场受辱是不可免了。真是无趣啊! 她了无生趣的闭上眼睛。却被捏住了下巴,温热的唇贴了上来,滑腻的舌头灵蛇一般在她口中游弋。 技巧的精湛乃是她生平仅见,便是上辈子她那风流的丈夫都比不了。如若她现在不是全身瘫痪,奄奄一息,只盼一死,说不定便要被挑弄起欲念。 那条舌头很久之后才退出来,那人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微微张开嘴,自舌尖吐出一点尘埃般大小的光点。 他伸出手,让那光点飘浮在他掌心,痴迷的看着,仿佛看着最心爱的姑娘。 杨五要不是因为眼力好,加之那光点在黑夜中发光,否则险些根本看不到。 南妖王痴迷的看着那光点,看了许久,恋恋不舍的分出一团青光,将那光点团团裹住。而后,他握了拳,再张开,那团光便消失不见了。 他那痴迷的目光便转向了杨五。 “告诉我,”他终于开口,温柔的问道,“他在哪?” 魅狐一族,善媚,善魅。南妖王亲自施展魅惑之术的时候,少有人能抵抗的。 杨五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花了一两息。那个人的脸好像短暂的模糊了一下。 她睁大眼睛仔细看,发现他的脸……好像跟刚刚不太一样。明明刚才美得雌雄莫辨,现在……额角变宽,眉毛浓重了起来,眼窝更深,鼻梁更挺拔。明明还是同一张面孔,却从不分男女的精致,变得充满了阳刚的男人味。 她不知道,魅狐千面,南妖王的面孔五官,在刚才瞬息间就变化无穷。他一边变幻着面孔,一边看着她的眼睛,短短一息间,便找出了她喜欢的模样。 是的,杨五就是喜欢阳刚有男人味的男人。 南妖王抚摸着她的脸颊,对着她笑,像她最亲密的情人一般,道:“快,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在哪儿?” “谁?”杨五困惑的道。 “那个……”南妖王看着她,“在你身上留下这神魂气息的人。” 杨五更加不懂。 南妖王看出了她并非作伪。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红唇,道:“三魂七魄。我是魅狐,我能嗅到幽精和雀音的气味。” 人有三魂,曰胎光,曰爽灵,曰幽精。其中幽精主情。 人有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其中雀音主欲。 魅狐一族于情欲最是精通,能嗅到幽精和雀阴的气息。 “就是……有一个男人,他爱你。”南妖王含笑抚着她的脸颊,对她说,“他还曾和你水乳交融,阴阳和合。” 这个女人的身体,自内而外,都浸透着神君的情欲气息。 他魅惑天赋运转,眉目含情的问:“他是谁?他在哪?” 原来问的是冲昕吗?杨五懂了。 她也妩媚的笑:“你想知道吗?” 她咳了口血,笑:“我不告诉你。” 周霁在宗门里都算是优秀的弟子,在这人的面前黯如尘埃,轻易就被碾压得粉身碎骨。冲昕应当强不少,却不知道是不是这人的对手。 但,最重要的是,她凭什么要把冲昕的事告诉他呢?她只希望自己能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死。 “你杀了我吧。”她充满希望的道。 南妖王暗青色的眸子转深:“不受我魅惑,要么心志极其坚定,要么已有深爱之人。” “凡女啊……”他喃喃道,“真是讨厌。” 没有人能不爱神君,神君走到哪里都被人爱。但神君对凡人有种迷之喜爱。他身边的美姬、侍从,有许多是凡人。 这件事常常令伙伴们抑郁,那些凡人柔柔弱弱,一碰就死,不知道哪里好。这些吐槽的伙伴里当然包括了人修。人修从来也不认为他们和凡人是一样的。他们如此强大,能在神君麾下效命,怎么能与柔弱的凡人算作一伙呢。 他在神君身边虽然受宠,却也常常嫉妒那些凡女。神君有几个格外宠爱的凡姬,他常常会作弄她们。但因为从来不曾真的伤害过她们,所以神君至多便笑笑,叫他不要淘气,也不多管。 那些凡女脾气都很好,她们并不因为他的恶作剧而生气,还常常抚着他的皮毛给他出主意。 “你以后作女子吧。”她们说,“你血统不好啊,再努力也没有那些粗鲁的家伙厉害,争不过的。不如好好作个女子,承欢帐中。你本来也是魅狐呀,这该是你擅长的。” 她们还羡慕他:“你寿数比我们长得多,能伴神君许多许多年呢。” 她们都爱神君,但她们都短寿,几十年就会死去。神君的寿数却不可估量。她们愿意更多的人来爱神君,这样即便她们老死了,神君也不会寂寞。 她们觉得这世上不会有别的强者肯如神君那样善待凡人了。神君那样好,他的身边该常有美人相伴。 但他觉得这是因为她们太过弱小的缘故,所以连独占的心思都生不出来。若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想独占他呢?他跟其他几只同样毛茸茸的幼崽已经悄悄打过许多场架了,就是为了不让他们靠近神君。他希望神君膝头的位置,永远只属于他一个。 后来神君把许多凡人聚集一处,然后割裂大陆,将那处封印成小世界,以界门相隔。伙伴们欢欣鼓舞,觉得神君这偏爱凡人的癖好总算改过来了,终于也厌了那些凡人。 只有他知道,神君是在保护那些人。 “太柔弱了。”神君说,“接下来的战事,他们受不了,稍稍波及便是灭城灭国。这样可不行。” 所以把他们圈起来,特别的保护。那处小世界,后来被称作凡人界。 可惜,他还没有决定好到底是作男还是作女,那些忘恩负义的背主之徒就破坏了结界,提前把他放了出来。 他苦等了六千年,终于,等到了神君归来! 蠢熊啊,蠢熊……若不是那么顽冥不灵,哪怕晚死一天,就可以得到这个消息,就可以和他一起迎候神君了! 他看着怀中一心求死的凡女,微笑:“没关系,总能知道的。” 他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杨五感受到了杀意,欣然等死。可这个脸会变形的奇怪男人却并没有杀她,虽然她能强烈的感受到,他真的很想杀她。 是为了想知道冲昕的事吗? 她才闪过这个念头,那人的拇指擦过她的颈侧,她便失去了意识。 南妖王抱着杨五,抬头向天上望去。 远处的天边出现了灯火。多达数百人的长队自天边腾云驾雾的涌来,到近前纷纷降落。 这些人远看都有人形,近看各有各的不同,或青面獠牙,或有利爪,或有劲尾立耳,原来皆是妖族。这些妖族气息都不弱,大多数都与人类元婴相仿,部分近于还虚,皆是大妖。妖族修炼与人族本不相同,也无法类比。 这些大妖来到南妖王面前,匍匐在地,大礼叩拜,高声齐颂:“恭喜青君!一统妖域,万载千秋!” 南妖王青君视线扫过众妖,冷声道:“限尔等三年之内,扫清妖域。不遵我号令者,杀无赦。” 众妖齐称:“得令!” 有人问:“敢问妖君,北君遗蜕如何处置?” 青君淡淡道:“赏你们了。” 众妖顿时眼睛发亮,还有几只妖,甚至眼睛发出光来。 众妖遂请妖君还驾。 青君抱着怀中赤果的女子,脚落到地面。 杨五一直以为他身下是铺着巨大的厚厚的毛皮,此时他站起来,那些“毛皮”忽然动起来,随着他的起身立在他身后,比他的人还高。仿佛在身后立起巨大的毛皮屏风。 那是妖王青君的尾。细数之下,共有九条,玉色皮毛水光油滑,在星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 看着那巨大的九尾,众妖眼中露出畏惧之意,纷纷退后避让,露出落在后面的宝盖华车。 青君一步一步走过去。 没人好奇他怀中的果女。他们是妖不是人,在化形之前,个个都赤身裸体不穿衣衫,习以为常。 美貌猫女高高挑起晶灯,左右豹女忙撩起华车珠帘。待妖君坐上宝车,驾雾而去,这些大妖们才卸下束缚,嗷嗷嚎叫着,冲北君的遗蜕而去了。 大妖浑身是宝,何况北君这位掌了妖族数千年的大妖。他便是一枚指甲,都是宝物。 为了争夺最好的部分,自然免不了激烈厮杀。妖族源于兽类,天性便是弱肉强食。 自来如此。 第63章 063 日升日落。 在妖修们离开数日之后,人修踏足了这片战场。 这些人穿着深灰色滚黑边的一式制服, 杨五若看到便会知道, 这是长天宗宗门十三司之慎刑司的制服。慎刑司, 掌门规、刑罚, 亦担有侦查之职。 领队的不是别人,正是旃云峰峰主冲禹真人。他命自己的亲传弟子周霁亲送杨五去凡人界,却不料数日前, 周霁的魂灯竟然熄灭了! 拜师之时, 每个师父都会取弟子的一滴心头血, 为亲传弟子点一盏魂灯。弟子若在外逢难陨落, 师父第一时间便能知道。 冲禹大吃一惊,立刻禀报了冲祁。 杨五已入冲昕因果,关于她的命线已全不可卜算, 但周霁却是可以卜算的。冲琳已经不在,门中一位虚字辈道君擅此道,卜算出了大致方位。 冲禹亲自带队,来到这附近,从高高的空中, 便看到了地面狼藉的战场。山峰崩裂, 森林塌陷。巨大的破坏力, 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去。”冲禹道。 慎刑司有名弟子提着一只箱笼, 打开箱门,便有几百只侦查蜂嗡嗡飞出。那人以神识催动,数百侦查蜂便四散分去。二十多名弟子亦向不同的方向散开, 各自侦查。 冲禹独自在半空,看着地面战斗留下的痕迹,眉头深锁。 两个多时辰后,有传声符飞回冲禹手中:“真人,找到周师兄……的遗骸了。” 冲禹随着那传声符而去,瞬息间便到了那处。两名慎刑司弟子站在那里,脸色很是不好看。见到他,忙唤了声“真人”。 一人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剑双手托起,送到冲禹面前。 那柄剑名“秋蛟”,是当日拜师之时,冲禹赐给周霁的。冲禹盯着那柄剑,伸手拿了起来,收回到自己的法宝中。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另一名慎刑司弟子手中的黑色油布口袋。 “我看看。”他道。 两名弟子对视了一眼,将袋口撑开。冲禹看了一眼,眼中闪过痛色。。 当日他欲出行为冲昕寻找纯阴之体之人,路过百尺峰大校场,感受到一道剑意。勤奋的少年全心的沉浸在自己的剑意中,那模样让长者看了便心生喜欢。师徒之缘,因一眼而生。 在他的弟子中是入门时间最短的,却很是让他喜爱。这个孩子资质、悟性、勤奋一样不缺,眼看着将来必成大器。孰料陨落于此。 让人痛惜。 “只有这些?”冲禹问。 慎刑司弟子答道:“附近都找遍了,只有这些了,其他的恐怕……”恐怕已经入了野兽腹中。 冲禹默然,道:“收敛了吧。” 待回到集合地,已有几名弟子归来,道是并无收获。另几名未归的弟子却各有收获。 一人发现了玉镯碎片。一人发现了十数柄兵刃和破烂的女子衣衫,还有数个散落在地的乾坤袋,看那样式,一看就是宗门内制式批量制作的。这中间的路上,亦有在荆棘上挂烂的衣衫碎片。 那两人碰头交流之后,骇然:“那个杨姬难道是……想为周师兄报仇?” “这、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另一人喃喃道。 他们正身在最后的战场,从周围痕迹便可能想象当时战斗的双方是何等强大的存在。杨姬小小凡女,如何竟有这般胆量? 真是,小觑了她。 天色已黑,冲禹取出他的飞舟,众人在此宿了一夜。第二日又铺开了继续搜索了整整两日,确认的确再无杨五的踪迹,才收了队,踏上返回宗门的路。 待回到宗门中,冲禹去了证道峰。 “那等战力,恐怕是妖族双王才有。”冲禹道。 冲祁点头,道:“妖域近十多年来异动不断,妖族双王,想来也该决一胜负了。一族双王,本就不是长久之道。只不知最后孰胜孰负。” 又问:“那孩子?” 冲禹黯然道:“已经陨落了。” “杨女?” “不见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者已经葬身兽腹,或者……可能被掳了去。” “界门并非那个方向,他们如何会去那里?” “我看了地图,应是杨女先回了趟家乡,而后才朝界门出发。路线上,便踩了妖域的边境。” 哪知就碰上了妖族双王对决。一个殒身,一个不知所踪。修道之人,看重“气运”,二人这一次,便是气运极差了。 两人相顾沉默。 “师兄,待昕儿归来……” “告诉他,”冲祁淡淡的道,“她死了。” 他本就打算灭杀杨女。后来决定放过她性命。逐她去凡人界,其实并非如周霁所想是为了冲昕卜算不出她,她入了冲昕因果,本来就难以卜算。流放凡人界,其实是怕她自己跑回来找冲昕。等她在凡人界与冲昕彻底隔绝,几十年后寿终正寝,冲昕的这一劫,便自解了。 而他们本就是打算告诉冲昕,杨女已被灭杀的。 “将此次所堪妖族情况,送与其他三处吧。”冲祁道。“妖域异动,尚不知对我们是福是祸。” 冲禹领命。 回到旃云峰,他将自外面带回的周霁的剑和杨五的碎镯一并放在桌上,想着那两个孩子,默然许久。 根据人族这边的记载,妖族在数千年前,一直由一位唯一的王统领。那位王乃是熊罴一族,天生是勇猛的战士。在妖族中,无人能敌。 这种一妖独大的局面不知从何时被打破。另一位大妖在不知不觉中便悄悄崛起。等到妖王惊觉的时候,那位大妖已经成势。 妖族自此南北分裂,各拥其主。人族称之为南北妖王。妖族内部,则以“北君”和“南君”称呼那两位。 几千年的时间里,那位南君的崛起势不可挡。他在近一千多年的时间里,连续斩杀了数十位成名已久的大妖。那些大妖都是寿命漫长,与北君经历过同一时代的强者,却都折在了南君手中。 众妖震惧。 人族对此,是喜闻乐见的。 根据记载,北君对人族一直抱有敌意,且有称霸整片大陆的野心。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便由北君发起过数次大规模的战争。人族在四大宗门的带领下,虽未曾败,但每次战争都会导致人族中大批精英修士陨落。各大宗门至少几百年的青黄不接。 这等损耗,实在令人心痛。 但,自从南君崛起,北君便被绊住了心神,再无力找人族的茬了。 据记载,最近一千多年以来,人族与妖族竟然一次大规模冲突都未曾发生过。两族各守边界,竟然和平共处了一千多年。 在人族看来,这分明全是南君的功劳。 而此时,在妖域,既然“北君”已经陨落,也就无所谓“南君”了。从此整个妖族共奉一主,便是从前的南君,现在的妖王青君。 在击杀北君后,青君显然没有任何迁移的打算,依然是回到了自己在南域的宫殿里。 青君的宫殿华丽旷美,中心最高的楼台,便是青君的寝殿。 身形摇曳多姿的猫女们,长裙在长廊下迤逦,夜风里能隐隐听到她们相互间的喁喁低语。 “还在寝殿里吗?” “一直没出来。” “听说只是个凡女。” “妖君爱不释手呢。” “啊,真是羡慕……” 青君的寝殿,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高塔。殿高足有百丈。在这里,作婢子的猫女提提裙子,亦可以腾空而起,御气飞行。 寝殿里,有巨大的圆形巨床。青君虽有人形,但休憩的时候,常常喜欢放出九尾。床若不够大,实在容不下他的尾巴。 杨五此时,便被这巨大的尾巴围卷着。她此时才知道,之前看到那个人身下的厚厚的“毛皮”其实是他自己的尾巴。 若有人此时从外面进来,根本看不清床上情形,只能看到玉色皮毛在晶灯下闪动美丽的光泽,遮住了全部的视线。而在九尾围卷的中心,杨五按住男人的肩膀,想用指甲抠他的肉。 可青君不是冲昕。冲昕与她肌肤相亲时,会收敛护体灵力。她痛也好,乐也好,指甲抠进他的肉里,他受着。 青君却不会为了不伤着她便收了护体灵力。她的指甲抠下去,被反震得出了血。她于是揪住他灰青色的长发,用力拉扯。 青君自她身前抬头,暗青色的眼睛流光魅惑。 “为何要抗拒?”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此等乐事,人人都爱。”连神君都爱。 这不是普通的男人,这是魅狐一族。普通的男人要靠不断的实践和积累经验来提高技巧。魅狐一族却是天赋异禀。 这男人嗅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唇舌牙齿,总能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给予最适合的刺激。身体的感知力像是被放大,快感被无限提高。 杨五放开他的头发,又去抠他的肩膀,指甲流出了更多的血。这疼痛让她稍稍清明了些。 青君放开她的颈子,看了她一眼,道:“在凡女中,你也算得是心志十分坚定了。” 他说完,张开嘴,自舌尖处吐出一点光点。这光点比之前他第一次吐出的稍稍大了一点点。他痴迷的看了会儿,张开手,手心里出现了青色光球。光球打开,将这个新的光点和之前微如尘埃的光点收容在一起。 “那是什么?”杨五身体发软,趴在他的肩膀上问。上一次,他就是在亲近过她的身体之后,吐出了这样一个光点,然后痴迷不已。 “幽精和雀 阴。”青君答道,“他的情和他的欲。这是……他留在你身上的,神魂的气息。” 他?冲昕吗?照他所描述,符合条件的男人,就只有冲昕。 青君收起那光球,搂紧杨五,肌肤与她紧紧相贴。唯有朝夕相伴,肌肤相亲,情动意动,幽精和雀音才会外泄,沾染在对方身上。这凡女的身体,自内而外的全都沾染着神君的神魂气息。可想而知神君是有多么宠爱她。 青君不由得感到嫉妒,他早不是当年的小狐狸,却依然嫉妒神君宠爱过的女人。一如当年嫉妒那些凡姬。 真不知道凡姬有什么好,她们那么快就会老去,美貌凋零。 有些凡姬会向神君讨要驻颜丹,让容颜永娇。有些却会任自己老去,也不在乎。曾经有个神君非常宠爱的凡姬,便不肯服用驻颜丹。 神君很喜欢与那个凡姬说话,一说就是很久。他一开始还在旁边听着,但听不懂,很快就被催眠,趴在神君膝头就睡着了。 后来他成了大妖,偶尔回想,很想知道那时神君与凡姬都在说些什么。奈何当初他便昏昏睡去,隔了几千年,又如何能想的起来? 只记得神君常常笑着摸她的脸,夸她聪慧。 那个凡姬不肯服用驻颜丹,七十岁的时候,便已经老得像干枯的树皮,一头白发比雪还白。可神君看她的目光,一如她十七岁时初到他身边的样子。他会微笑着,将一朵琼果花簪在她雪白的鬓边。 那些女子,凡姬也好,女修也好,都以鬓边簪过琼果花为荣。收集琼果花多的女子,会被其他的女子羡慕。 那个老去的凡姬,收集的琼果花在当时是最多的。年轻美貌的女子都不敢与她争宠。神君还是最喜欢和她说话。可惜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听不懂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几十年对他来说,太短暂了,眨眼便过。 对那凡姬而言,却已经是沧海桑田的一生。 她死的时候,活过了寿限。但凡能活过寿限的,都是受造化钟意之人,必是在某方面有天赋异禀。 可是小狐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她到底强在哪里。既不能开山辟地,也不能呼风唤雨。这不过是神君麾下修士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啊。 在那凡姬最后的日子里,神君一直将她抱在怀中片刻不离手。她是在神君的怀中,嘴角含着笑寿终正寝的。 她死后,得以被葬在神君的小乾坤里。她生前,小狐狸就嫉妒她。没想到死后,更让他嫉妒。 被葬在神君小乾坤里的人,掰着手指就能数的出来。既有他麾下勇猛的大将,亦有他身边的侍从或美人。但无一例外,都是他格外喜欢的。 小狐狸也很希望死了以后能进入小乾坤。虽然他离寿限还远得很。 青君回忆起了那时对凡姬的嫉妒。 此时怀中的女子更令他嫉妒。她身上全是神君的神魂气息,正如那些猫女们议论的,令他爱不释手。他一刻都不想放开她。 “你有什么好?”他掐住她的下颌,“为什么他这么宠爱你?” 是问冲昕吗?杨五想,大约因为是初恋吧。少年人的初次,总是全身心的投入,且自以为刻骨铭心的。 青君嗅着那些浸透她身体的神魂气息,满心嫉妒。 “我还想要更多……”他化手为爪,自她肩膀斜下,在她背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说:“给我。” 他掐着她向自己按下来。 杨五无法反抗,只能任他寸入。这一场受辱,终究是免不了。 魅狐的手段不可小觑,很快便散了心魂,崩了神智。最后关头,杨五狠下心咬破了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守住了心台清明。 她狠狠的扯住了那人青灰色的长发,埋在他颈间,闭上了眼。 青君离开杨五,放她躺下。 杨五早已筋疲力竭,汗湿额发。她抱住他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青君看看她,张开嘴,吐出一点光芒。这光芒和青色光球里的光点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点柔和的白光。 这是他自杨五身上剥离出来的神君外泄的幽精和雀音。虽然只是这一魂一魄的星星点点的气息,亦足以让他痴迷了。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嗅到过神君的气息了。 杨五身躺的地方舒适柔软,她很不想睁开眼睛。但是许多人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她。 她听到那些人说起“北域”、“北君”、“余孽”等等字眼,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排布作战计划。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青君的下颌,原来自己躺在他的怀里,身下垫托着的,是他厚厚的热乎乎的尾巴。他自从在她面前变成了很男人的模样,就没再变回那副不男不女的相貌。他这相貌不仅非常英俊,而且是完全符合杨五的审美的,可以说就是她最喜欢的类型。 但她看到他,就想起了他对她做的事。她立刻闭上眼睛把脸别过去,鼻尖触到他胸前衣襟,突然睁开眼。才意识到,青君倒是穿戴的整整齐齐,她却不着寸缕,赤果着在他怀里。全靠他几条厚长的尾巴遮挡,才没叫外边不知道多少男妖看光。 她又闭上眼睛,抱住他一条尾巴,用力向自己拉过来。 青君乜了她一眼,尾巴蠕动,将她卷了起来。 这一动,便叫位置靠前的几个部下看见了两尾蠕动时,缝隙间露出的一条纤细手臂。那臂上戴着碧绿的玉臂钏,衬得一条手臂白如初雪,煞是香艳。 这场议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杨五虽闭着眼睛,却不能阻止那些声音钻入耳中。 她对这个世界的“妖”所知不多。灰灰就是妖族,他看起来只像野兽。她一直以为妖就是这样,顶多能口吐人言,化形人类,但是言谈举止中,应该脱不了野兽的习性。 哪知殿上这些妖,谈吐用词,毫不输给人族。从他们的话语中,也能隐约窥见,这个种族,绝非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而是早已形成了成熟的社会结构和规则。虽然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但……人修社会的本质,剥开那些华丽的外衣,虚伪的外表,本质不也是如此吗? 待那些妖都退下,青君将杨五抱得紧了些。杨五感受到一瞬的失重和微微晃动,紧跟着,两息之后,就被那条尾巴甩了出去。 她跌落到了那张圆形的巨床上。原来,瞬息间就从议事的大殿回到了青君的寝殿了。 杨五滚了两滚,撑起身体。青君收了九尾,一拉衣带,那么繁复复杂的层层衣衫便褪去了,露出结实精壮的身躯。 杨五挪动着向后退。青君已经上了床,握住了她一只纤细脚踝,将她拖了回来…… 杨五感觉自己如在云端。不知怎地,她就想说出冲昕的名字。 一个“冲”字才出口,她陡然醒觉,一口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尖锐的疼痛将她的神智拉回。 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暗青色的眼眸。她果然是在青君的身下,果然在承受他。 “冲?”青君低下头舔舐她的红唇,如情人般亲密低语,“冲什么?” 杨五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青君看她的眼睛,发现她已经恢复了神智。到底是神君宠爱的女子啊,总会有些特别的地方。身为凡女,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拒他的魅惑之术,也很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冲什么呢?”青君捏住她的下颌问。 杨五闭上了眼睛。 青君冷哼了一声,强迫她翻了过来,按住她肩膀。 杨五一直闭着眼睛,直到身体和肩膀都疼痛难忍,终于睁开眼睛。扭头去看自己肩上。那妖的兽爪可怖,长长的尖利指甲划破了她的肩头,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丝褥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远处的墙壁,晶灯将她和他的身形投到墙壁上。她看到身后的影子,尖嘴、立耳,九尾。 青君虽控制了,到底不匹配。凡女最后昏迷过去。 他得到了足够多,心满意足。张嘴吐出点点光点,将这些光点都收纳到青色光球里。 再去看昏迷的凡女,青青紫紫,鲜血淋漓。这样柔弱,偏那样倔强。真是让人很讨厌啊。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到底还是吐出内丹。青色内丹发出柔和的光,将杨五笼罩其中,修复她的身体。很快,她身上的青紫都消失不见,腿间的血也消失了。她的脸颊恢复了红润的颜色,看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健康。 能得到他这种大妖以内丹淬炼身体,作为一个凡人,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哪怕将来闹到神君跟前,也不能说是他欺负了她。 他答应过神君,决不伤害这些弱小的凡人。他答应了神君的事,自然会做到。 至于强占她的身体,青君根本就没觉得那算什么。 他们妖族,自来便是互有好感便可交合。在发情期,甚至不用管有没有好感。只要以武力战胜竞争的其他雄性,或者以武力战胜雌性,便可以与之交合了。 他们看起来像人,到底与人是不一样的。 待杨五身体无恙,青君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转身离去。 杨五醒来,终于身边无人。她怔忡片刻,裹着丝被起身。 她向前走,穿过一道珠帘,再向前走,绕过一道巨大屏风。无人拦她,她越走越快。 待推开一道宽阔的门,外面是巨大的露台。青君的宝盖华车可以直接泊在此处,接青君上下。 这露台并无栏杆,离地面高达百丈,夜风呼呼,将杨五的头发吹得散乱。 杨五的脚步从离开床便从未停留,她一直坚定的向前,直到抵达露台边沿。毫不迟疑,纵身便跳了下去。 不求苟活,只求解脱。 第64章 064 小狐狸亲眼看着神君封印了小世界。 只留下一道界门,隔绝一切卜算, 筑基以上进入便会被传送到九寰大陆上旁的不相干的地方去。 神君迁移了大陆上许多的凡人过去, 连他身边那些受宠的凡姬和侍从都一并被送了过去。无论她们怎样哭泣着说不愿离开, 神君也没答应。 “我将出征, 一去便是百多年。即便你们不走,待我回来,也已经红颜枯骨。”他道, “去吧, 接下来的人生, 为自己活吧……别为我。” “你们呀, 多多的生孩子吧。我希望将来界门打开,能看到那边人丁兴旺,繁衍昌盛。”他说。“也许有一日, 九寰大陆会需要火种……” 他说的话没人能懂。小狐狸更加不懂。 小狐狸亲眼看着界门封印。那之后,神君的身边不再有凡人。伙伴们欢喜鼓舞,都道凡人终被神君所厌。 蠢货们。 “神君,为何如此钟爱凡人呢?”小狐狸忍不住问。 神君抚着他玉色的皮毛,答道:“因为凡人, 有无限的可能性。” “噫?”小狐狸不懂。 “修士啊……都以‘大道’为正途, 为终极目标。”神君道, “可也就这样被‘大道’所缚。大道固然令人向往, 人生却绝非只有大道一条路。” “凡人就可爱得多了。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却能活得各不相同,多姿多彩。”他道, “寿命虽短,成熟却快。” 他拍拍小狐狸的头,责备道:“你看看你,在我身边几百年了?还什么都不懂。你还记得她吗?” 神君说着,手中出现了一缕长发。那缕长发一端断得整齐,以漂亮的丝绳捆扎,还打了复杂好看的结。两情相悦时,男女间交换鬓发为定情物,很常见。 但那一缕长发是雪白的,看起来就有点不一样。小狐狸立刻知道是谁。那凡姬不肯像旁人那样服用驻颜丹,死的时候,皮肤干枯,皱纹深得如同树皮。但她却被神君允许葬在了小乾坤里,令人嫉妒。 “她啊……”神君怀念的道,“寿数比你短得多了,却在短短几十年里,便从‘聪慧’到‘睿智’。” “她也就是不能修炼,实则,早就堪了生死,破了情关。” “她虽只是一个人,却绝非独一无二的。在凡人中,还有许多如她一样的人。” “比起他们来,那些生命漫长的人成熟得慢得令人发指啊……”神君一边说着,一边恨恨的用手指戳着小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委屈的抱着头,不知道这与自己何干,莫名躺枪。 “拿去。”神君刻录完手中的玉简,没好气的丢给了他。 “神君,这是什么?”小狐狸两只前爪抱着玉简。 “你血脉太驳杂,天赋不好。若只靠自然修炼,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化形。”神君道,“我创了一套功法给你,你照着练吧,能让你修为升得快一点。” “咦,专门给我一个的吗?”小狐狸抱着玉简,幸福得要晕过去。 那蠢样实在可爱,神君手止不住的痒,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仰面朝上的揉肚皮。 小狐狸撸毛被撸得浑身舒服,哼唧着道:“要是那些凡人也能修炼就好了,这样就能常伴神君身边了。” 他虽然常常嫉妒那些凡姬,却知道神君喜欢她们,思念她们。神君喜欢思念的不只那些宠爱的凡姬,还有他喜爱的侍从。 小狐狸渐渐明白,能被神君宠爱、喜欢的,或者善良高洁,或者聪慧多智。虽然弱小,他们身上,总归是有过人之处。 而且他们都能听懂神君说的话,神君喜欢同他们说话,一点都不会烦。不像他,听了几句,就忍不住打瞌睡。 他看到神君思念他们,就忍不住暂时放下了那些小心眼的嫉妒,发此感慨。 神君叹息道:“不能修炼便是不能修炼,我也无法。” 小狐狸道:“神君不能给她们也创一套功法吗?” 神君道:“人族修炼,须有灵窍经脉。这个倒可以绕过。但他们不像你们妖族,天生神识。这个,无论如何绕不过。便是我,也没办法。” 小狐狸道:“那一个凡人若是有神识,是不是就也可以修炼了? 神君道:“凡人哪来的神识。除非夺舍,或兵解转生。若是这二者,又怎么会不给自己选好肉身,偏要选个不能修炼的凡人之身?” 小狐狸道:“那说到底,还是不行咯?” 神君道:“不行。” 小狐狸诧异:“原来神君也有做不到的事?” 神君敲了敲他的头:“你莫不是以为我是万能的?” 小狐狸抱头:“可神君……是升过仙的啊!” 升仙,而后重降世间,故被称之为“神君”。 神君再敲他头:“我纵然升过仙,也不是万能的。我若是万能,那才真是可怕。” “这世间的任何力量,若失了约束,没了限制……”神君道,“才是真的可怕。” 可惜,小狐狸一如既往的……听不懂。 这小家伙在他身边几百年还依然懵懂,神君原也不期望他能突然聪慧起来。 他抚摸着他泛着玉色光泽的皮毛,出了会儿神。过了片刻,缓缓的道:“小青,答应我一件事……” …… 青君自认守诺。特别是,那是他对神君许下的诺言。 他被神君关在时间结界中以前,爪下未曾伤过生命。他被从结界中放出来至今,也从未伤害过那些柔弱的凡人。 他答应过神君的。 青君闭目修炼,不知道怎地,回忆起了这些古早的片段。他心中忽生异样之感,神识放开,瞬息扫过整座妖宫。 一个女子自他寝殿的露台上纵身跳下,如絮坠落。 青君的身影瞬息从修炼的静室中消失。 杨五闭着眼睛。 这里一片漆黑,睁眼或者闭眼并无区别。甚至,连“眼”本身都没有意义。这里是她的祖窍,在这里的她,其实是精神体,并非肉身。所谓的身体、手脚、五官,不过是因为生来就有的习惯,自然而然化出来的而已。在这里,她“看”东西,本来其实也不是用眼睛看的。 这片漆黑的空间,是她最隐秘的秘密,也是她最安全的地方。一直以来,都会让她生出心安的感觉。 她纵身跃下高台,想从眼前无法可解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却并没有死成。没有青君的允许,她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杨五是真的心灰意冷。 青君的魅惑之术并不是那么容易抵抗,她的身体和意识一直在沉沦,在挣扎中,她找到了逃避的方法。 她入静,精神体退入祖窍。 在这里,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不想看,她想。于是她就再看不见。 不想听,于是她就听不见。 不想闻,于是嗅不到。 不想知其味,于是尝不到。 不想触其体,于是她感受不到。 无论外界她的身体此刻正在被怎样对待,怎样沉沦潮动,那些感觉都被她完全的隔离。能这样逃避,真是……太好了。 杨五完全是凭着本能将自己裹如无声无感的黑暗中,她并不知道,她这种状态,在道法中,有专门的描述。 青君停下来,发现身下的凡女,竟然封闭了五感。 青君十分的惊异,因为这对于凡人而言,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能修炼的凡人,打不开祖窍,没有神识,不可能做到封闭形、声、闻、味、触五感这种事。 但杨五的的确确是做到了。她平静的躺在那里,乌青发丝铺了满床,双目半睁却没有焦距,无喜无悲。外界的事,已经影响不到她。 青君蹙眉,过了片刻,他低下头,额头抵住了她的祖窍…… 杨五安心的躲在属于自己的黑暗中,蜷缩起身体,如同在母胎中的婴儿,格外的安全。 奇异的脚步声却打碎这份安全的感觉。 明明是她的祖窍空间,神魂世界,连身体的形状都是幻化出来的。甚至这天、地、星辰,也都是根据人的意识幻变出来的更易于理解、易于接受的外形而已。如何……会有脚步声? 可那声音的确在黑暗中响起,即便她封闭了五感,都阻不住。每落下一步,沉闷回声便令她的心脏受到一次冲击,恐惧不安的感觉不断放大。 这或许就是那人刻意的造出脚步声的原因。所谓魅惑,不单只是利用□□,还有贪婪、懦弱、恐惧诸多可利用的人心的弱点。 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杨五终于听到了那个讨厌的男人的声音。 他奇怪的道:“你,怎么会有神识?” 他说完,杨五的祖窍里亮了起来。他就是那光源,他身上发出淡淡的青光。看起来并不特别明亮,却照亮了整个祖窍。 他仰头,看着那片黯淡星光,没有一颗星子是亮的。“一窍不通啊。”他道。 “那如何,竟会有神识呢?” 杨五抱紧身体,再无处可逃,无处可退,只能睁大眼睛盯着他。 “咦?还有这个?”青君伸出手,灰灰与杨五结成的契约黯淡无光的在他手掌上浮动。 “是他教你的?不……不是。”青君道,“不完整,残缺了很多,虽非奴役契约,但也根本无法互益。” 青君看了两眼就不再感兴趣。手指一弹,狼形的黯淡图腾便被弹飞道不知哪里去了。 “竟然有神识啊……”青君看着杨五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个可恶的狐狸精唇边露出了笑意。杨五有了不好的预感。 青君退出来,轻唤了一声,猫女们托着托盘鱼贯而入。围绕着青君,为他穿戴好层叠繁复的衣衫。 青君穿戴好,看了眼床上的杨五,对领班的使女长嘱咐了几句,转身离去。 使女长指挥着猫女们取来温水、巾帕,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凡女清洁身体。凡女的身体上沾满了妖君的浓烈气味,让猫女们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有个年轻的猫女为杨五清理腿间,被妖君的遗留刺激得发了情。使女长不得不把她扑倒在地上,咬烂她的脖子,还挠了她一脸,才让她冷静下来。 “去去去!别捣乱!从楼下唤个上来!”使女长把那猫女踹了出去。 那定力弱的猫女捂着流血的脖子,龇牙咧嘴的下去了。 其余的猫女嘻嘻哈哈的。 一个猫女给给杨五擦拭颈间,一边问:“姑姑,她这是怎么了,一动不动的,睡着了吗?” 使女长细看了看,道:“她封闭了五感。” “噫?为什么呢?” 使女长纠结道:“可能因为是人族吧,接受不了我们妖族?” “居然这样!能被妖君宠爱,多么让人羡慕啊!居然!”猫女们大惊小怪。 “毕竟种族不同。”使女长道,“你们年轻,没经过人妖之战。听我父母说,当年两族打得很是惨烈啊。那时候北君的人常常从人族掳来女子,所以北域血统混杂的半妖很多。人族视此为奇耻大辱,常常因为这个发生冲突。” “为什么呢?” “啊?" “为什么要视为奇耻大辱呢?” “因为人族男女交合好麻烦的,要办很多奇奇怪怪的手续,还有奇怪的仪式,不能像我们打赢了就上。” “为什么呢?” “啊?” “为什么不能打赢了就上呢?” “因为他们要办很多奇怪的仪式啊。” “为什么呢?” “……”使女长忍无可忍挠了那年轻猫女一爪子,吼道,“没那么多为什么!好好干活!” 小猫女挨了一爪子,委委屈屈的投投巾帕,继续给杨五擦拭身体。 猫女们天性开朗,跳脱爱玩,却也十分温柔。她们把杨五收拾好,给她盖上丝被。 使女长指挥着一个猫女扶着杨五微微坐起,捏开她的下巴,将一只玉瓶凑道她唇边。那瓶中装的是以灵果和药草提炼出来的精华。 “这个是凡女,不是修士,不吃东西会死的。”使女长道,“小心点,多喂她喝一点。” 杨五待在漆黑的祖窍里,因为封闭了五感,对外界没有感应。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亦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只是这漆黑的空间,对她来说,也不再是安全的场所了。 她的身体悬空着,四肢张开。手臂、双腿,甚至脖颈、腰身上都被丝线缠绕。这些细细的丝线把她吊了起来。 那些线,全是欲望的快感,能令常人欲死欲仙。杨五,正在与这些缠绕着她的丝线苦苦对抗。 这已经脱离了肉体,完全是意志的较量。 “居然还能硬撑?”黑暗中响起了青君冷冷的声音。 杨五又看见了光,那个发光体走了过来,绕着她慢慢的走动。 “真是倔强啊。”青君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 若不是答应过神君决不伤害弱小的凡人,这根本就是一道“搜魂术”便可以解决的事情。只是搜魂术对神魂伤害太大,便是修士被搜魂,也会变得痴傻。凡女若被搜魂,只怕直接就魂飞魄散了。 碍着这个,妖王青君才不得不拿出搁置了许多年没有用过的天赋魅惑技能。谁知,遇到这个心志坚硬似铁的凡女,出师不利。 幸运的是,这个凡女居然会有神识。有神识的话,就方便太多了。 “你不告诉我,我只有自己来找了。”青君道。“来吧,让我看看,你深爱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样子?” 青君说着,两手间发出青色的光,那光扩散开来,将杨五包裹了起来。 眼前白光一闪,杨五站在那里,面前出现了一个英俊又阳光的年轻男人。杨五虽然诧异竟然会看到这个人,唇边却忍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这不是他!”青君非常破坏气氛的出现在她身旁。 “这是谁?”他问。魅狐可以顺着幽精,探察一个人内心情之所系。因为探察的是她内心所爱的男人,所以他以为必是神君。 结果,居然不是。 “这到底是谁?”他皱眉。 杨五嘴角微翘:“初恋。” 每个人都会有初恋,杨五也有。少女时代爱过这个男人,但身份、年龄都不适宜。好在对方成熟自制,她也有家人默默守护。初恋随着年龄增长,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青君强忍着看了半天,都是些不可理喻的莫名的情景。看到的都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的放大的笑脸。 他终于忍无可忍,手一挥,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杨五有些失落,转头看他,不知道这狐狸精接下来又要干什么。 狐狸精什么都没干,直接消失了。 杨五发现自己依然是在一片漆黑中,数不清的情欲丝线缠绕着,将她吊在半空…… 青君打开青色光球,将一点点光点收入其中。他将那光球贴在自己胸口,轻轻一送,将它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他转头看了眼身边仿佛断了线的木偶般的杨五。他很想一口气查看下去,找出神君的下落。但这种沿着幽精追溯的术法,虽没有搜魂术那么狠戾,依然会影响神魂。他只能等些天再动用。 六千年他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几天。若把神君宠爱的凡姬弄坏了,才是麻烦事。 他恨恨的想着,在她身边躺下休息。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分出一条尾巴,卷住了她赤果的身体。 凡人那么柔弱,着个凉都搞不好会死。 真是烦人啊。 杨五在祖窍中封闭了五感,并不能感知道时间的流逝。于她来说,就是青君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 他什么都没说,青光笼罩住杨五,追溯起了她的过往。 这次出现的男人,没有上一个英俊。看起来只是个长相端正的普通人而已。这个也根本不是神君。 青君有些恼火,被神君宠爱的女人,结果回忆起来的接连两个爱过的男人,都不是神君。他本想挥手消掉这幻象,转眼却看见杨五面色苍白。 这个凡女从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刻起便倔得要死,心志坚定得无缝可入。害得他至今还没挖出来神君的消息。 他原本要挥动的手便停住了。 杨五没想到会再见到这个男人。她已经很多年都不敢去想他。 她看着她跟他平淡的相识,而后趣味相投,渐渐相知。他是个平凡的小商人,没有多么优秀,却温柔体贴,会为了他们的将来默默的努力。 却死于她的贪婪。 为了她想要的,她一次又一次的要求他陪她一起去异形占领区冒险。他早就提出了结婚的事,并希望她不要再去冒险。他说,也许哪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但她总是想,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于是,就总有下一次。 终于有一次,幸运之神不再眷顾他们,他被异形拖进了巢里…… 杨五捂住了脸,泪水滚滚而落,不敢再看。 “这是妖族?”青君倒来了点兴趣,“没有见过的。” 他又看了一会儿,了然:“原来如此,你是异界转生来此的?” “唔……这个男人,被寄生了?” 杨五遽然抬头。正看见自己拿着刀割开了裹在他身上的异形的分泌物,露出里面他的身体,一个一个拳头大小凸起的鼓包,都是异形的卵。 “小笙,杀了我……”他说。 他看她的目光充满留恋,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 “杀了我……”他说。 “够——了!”杨五泪流满面,大喝一声。瞬息间拔了刀,冲那幻象砍过去。幻象消失了。 “呵。”青君笑得欢畅。 杨五想也不想,挥刀劈过去。青君带着可恶至极的笑容,身形像水波荡漾一样的消失了。 杨五睁开眼,依然一片漆黑。她身体赤果,无数的丝线捆缚着她,将她吊悬于半空。 她的泪水犹自止不住。漆黑的空间中,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的手陡然张开,手腕翻转,握住了一把缠住了手臂的丝线,角力。那些情欲的丝线猛的收紧。如果这是肉身,杨五或者手心已经被勒出血来,或者脖颈已经被勒得窒息。但这其实是精神与精神的角力,所以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青君退出她的祖窍,却没有退出她的身体。 她的身上沾染着神君的神魂气息。那些外泄出来出来幽精和雀阴沾染在她的幽精和雀阴上。唯有使这一魂一魄震颤,他才能趁机将之剥离。 她纵然封闭了五感,身体也会有自然的反应。他在她身上施展手段,一点点的……终于将最后一点神君的气息剥离了出来。 他欢愉的退出了她的身体,再不留恋。只唤了猫女们来照料她。 杨五不知青君已经夺走了他想要的,对她的身体已经再不感兴趣。她将自己锁在祖窍,封闭五感,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青君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久,突然出现,问她:“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才是个幼崽?” 第65章 065 杨五瞬间就懂了。 她最后一次服用迎风丹是在被逐离长天宗的半个月前。迎风丹的效力在两个月左右,前后差不过五天。 这么说来, 她躲进祖窍里,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她躲在这里, 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青君也是有点吃惊。 杨五变化的时候, 他正躺在她身边休憩,一条尾巴盖在她身上给她当被子。半夜突然醒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凡女缩水成了幼崽。 “你是个幼崽, 神君知道吗?”他笑得特别幸灾乐祸, “肯定不知道, 对吧?” 这个凡女身上从内到外沾满了神君的情欲气息, 毫无疑问已经和神君合欢过了。神君若知道她是幼崽,断不可能这样对她。 当初,便有人为了讨好神君, 献上美丽的幼姬。神君显然很讨厌这样,献美的人下场真是不怎么样,后来就再没有人敢这么做了。 “人性之丑,莫过于此。”神君道。 杨五知道狐狸口中说的“神君”指的就是冲昕。但那件事于杨五和冲昕都是既尴尬又难堪。两个人后来都对小乾坤里的那几天避而不谈。 她看着这狐狸笑得开心成这样,就知道这妖怪的三观、节操和底线都跟冲昕绝对不在一个水平上。想想也是, 他看着像人, 其实不过是只畜生。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青君却笑得不行。他一想到那样的神君被蒙蔽着宠爱了一个幼姬 , 得知真相后不知道脸会青成什么样, 就想满地打滚的笑。 “来吧,让我看看,他知没知道?”他说着, 两手放出青光,笼住了杨五。 青君没有如期望的那样看到神君的脸发青,他自己的脸先绿了。 这个凡女是异世来客,转生于此。那么追溯出来的前两个男人都不是神君,他也就忍了。结果第三个男人,还不是神君! 这个女人,到底把神君摆在什么位置啊!青君的脸色,倒有点人如其名了。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杨五这次看到出现的暗金色头发、墨绿色眼瞳的男人,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这个又是谁?”青君恼怒的问。 杨五静静的看着那个男人,过了许久,才回答:“爱过的人。” 自从上次那个被异形寄生了的男人开始,青君便乐于看杨五的热闹。虽这人不是神君,他也没收了幻象。 杨五得以回顾她和那个男人的一生。 终于,又到了那扇门前。隐隐听到了门里的欢愉呻吟。 青君站到了她身侧,问:“怎么?不进去吗?” 杨五道:“进去做什么?打他?骂他?还是对他哭泣?”根本都毫无意义。 青君完全不能理解这几个选项:“当然是咬死那个雌的,咬死她,就没人跟你争雄的了。” 杨五:“……” 果然不同种族间,有些事情是完全无法沟通的。 她无视了身侧企图看好戏的青君,只是静静的望着那扇门。许久,她释然的笑了。 因为那扇门,再不会让她心绪波动。那些事,都留在了她的上一世。 她向着那门跨上一步,身体穿过那门的时候,幻象就消失了。 她已经彻底的迈过去了。 “真无趣……”青君说着,消失了身形。 消失到一半,忽又现形,威胁道:“下一个要再不是神君……杀了你!” 杨五置若罔闻。 待他消失,一切重归黑暗。她依然被他的情欲丝线所缚。她手中握着一把丝线,用力。那些丝线绷得更紧了。 许久之后,黑暗中响起了轻轻的一点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崩断了。 当青君再次出现的时候,杨五就知道,时间又流逝过去了。 青君已经有点不能忍受杨五了。 他所知道的每一个女人,莫不是全心全意的爱神君。神君若是想要她们的命或者魂,她们都会欢天喜地,心甘情愿的奉上。 唯独这个心老身幼的女人,追溯起过往,竟能让他追出三个男人来。在这种术法下会出现这种结果,意味着……她的心里还有那些男人。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然会有女人在受过神君的宠爱后,心里还会装着别的男人。如非亲见,青君绝不会相信! “告诉你,”他脸色冰冷,两手间出现青色的光,“这次再不是,叫你魂飞魄散!” 青光扩散,笼罩住了杨五,片刻之后…… …… …… 消散了。 追溯的术法失败了。青君愕然。 杨五的嘴角,微微勾起。 “你说看……就让你看啊?”她道。 她手掌翻动,握住了大大一把情欲丝线,猛的一扯!“增增”声不绝,如根根琴弦崩断!那些捆缚了杨五许久的线便被她扯断! 她坐起身来,将缠绕在颈间的线也一把扯断,而后屈身,握住了脚踝上的线……待她再站起身来,已不再是不着寸缕,整齐的衣衫出现在她身上。她向前跨上一步,那些还缠在她身上的断线,纷纷滑落,在半空就消失。 这一场精神的角力,以青君的魅惑之术失败告终。竟是凡女赢了。 青君盯着那些消失的线,半晌,抬眸赞道:“不愧是神君宠爱的女人。” 这种论调,让杨五腻味透了。她对青君早厌憎到了骨子里,跨上一步,她暴喝:“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出去!去!去!去!!! 祖窍空间里陡然响起巨大回声,青君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 杨五唇角勾起。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这个祖窍空间,是属于她的! 青君不料这个凡女竟能摸索出这些门道来。 他想起来,神君曾说过,那些凡人寿数虽短,却能在有限的生命中,飞快的成熟。 杨五被他逼得退入祖窍,被强迫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被强迫直面自己最想遗忘的痛苦,和最不愿面对的难堪。日日夜夜,和妖王青君的魅惑之术角力。 这相当于是把杨五的心性放在的铸台上,日日锤打,夜夜淬炼! 杨五那曾经有过许多柔软的内心,被逼着化成了百炼钢般的坚硬! 她心中明白,出了这个祖窍,她依然是柔弱的凡人,当不起他一根手指轻摁。 可她原本就已经不打算再苟活,她在这里磨炼,渐渐明白和掌握了自己的祖窍,她已经决定将青君逼出去,然后封闭自己的祖窍。 她的肉身,大概会变成一个植物人,或者被他恼羞成怒的杀死,无论哪样,只要不让她再去面对这只畜生,她都没有遗憾。 她再跨上一步,大喝:“滚——!” 滚——!滚!滚!!! 青君被震得又退了一步。他的身形已经有些暗淡了。 这里是杨五的主场,杨五才是主人。他来此便是客,除非夺舍她肉身,否则肯定要被她逼退。 青君察觉了她的意图,他的嘴角,却扯出一抹笑。 “我离开了,你……就只能做一辈子凡人了。”他看着她道。 杨五冷笑。 这是想以修炼之类的东西诱惑她吗?魅惑这种东西,果然不只是情欲,人心中的弱点,都可以用来利用。相处了这么一段她其实不知道到底是多久的时间,他不可能看不出她想变强的强烈希望。 “抬头看看。”她平静的道,“一窍不通。” 她早就绝了修炼的心了。 狐狸却笑了,看起来极其可恶。 “一窍不通又如何。你可知道,我们妖族,就根本没有灵窍这种东西。而且……我们和人族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天生便有神识。怎样……”他笑,“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岂止是耳熟,完全可以套用在杨五的身上。杨五的目光,锋利了起来。 “我们妖族,大多是靠血脉传承,自然修炼。”青君缓缓道,“血脉高贵的强大族裔,修炼的便快。似我这等血脉驳杂的魅狐,一辈子未必能修成大妖。” “所以,我主为我独创了一套功法。” “你……想不想要呢?”青君的声音中充满了引诱之意。 杨五冷笑:“你怎么保证妖族的功法就能让我修炼?你以前试过?” “没有。所以我不能保证。”青君坦然道,“我上哪去找一个没有灵窍,却有神识的凡人去先试一试呢?” 青君讲的是大实话。他说杨五可修妖道,纯粹是从理论上来讲的,并无任何论据来支撑。但这并不妨碍他丢出这么大一个饵,来引诱杨五。 “你自是可以不信,就做个凡人,如现在这般便是了……”青君笑得欢畅。“怎么样,要不要与我做这笔交易?” 如现在这般……是哪般?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遭不堪之事,想一死解脱都不得! 这般……真是够了! 杨五不得不承认,“修炼”这件事,于她的诱惑真的太大了。当青君笑问,要不要与他做这笔交易的时候,一个“要”字就在她舌尖滚动。 杨五最初不肯透露冲昕的信息源于周霁死于青君之手。这使得她误会青君与冲昕是敌对方。让她出卖冲昕来换取自己的平安,这等事,她做不出来。 后来她退守祖窍不知多少时间,从与青君的接触中获取了更多的信息。她已经渐渐明白,事情与她最初所想的有很大偏差。 冲昕,应该是某个被青君称为“神君”的厉害的大人物的转生。这个神君,很可能是青君曾经的主人。 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 为了他,冲禹这样道貌岸然的家伙干出了催长幼女的龌龊事。对他,冲祁不敢收徒,只敢认作师弟。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劫”,就要不分青红皂白的取她性命。而且他说过,他“受命”看护冲昕。他乃是长天宗掌门,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他“受”命? 他们如此的紧张冲昕,早就让她觉得违和了。 冲昕自身,更是非同一般。他十七岁便结丹,惊艳了修真界。他有个随身的乾坤小天地,天地自在,可生长万物。而根据他所说的,修士通常要到合道期,才有能力开辟小乾坤。 如今揭开了神君转生这件事,一切的说不通,都变得合理起来。 但,那又如何?因为这一切,就活该她这个凡人遭罪吗?兜兜转转,她今日遭受的一切,追溯根源,原来都在冲昕的身上! 那一个“要”字,在舌尖上滚动,就要出口。眼前,却闪过了周霁的面孔。 她想起了那少年是如何绽放成一朵血色之花,她如今要为了自己一份尚不知真假的利益,与杀死他的人做交易吗? 人生,有取有舍。有些事,可以妥协、退让、屈从,甚至虚与委蛇。有些,退不得,让不得,当折便折。 这白饶来的一世,她已经彻底没了兴趣。就此结束,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抬起眸子,目光已经坚定清明,一个“不”字就要出口。 青君却扯出一抹笑,道:“成交!” 杨五心头一凛,却已经晚了。 早在她犹豫迟疑的那短暂片刻,青君指尖已经牵出一线极黯淡的青光,悄悄渗入了她的幽精。像抚过了无数的琴弦,最后,精准的找到他要的那一根,勾起,抹挑! 杨五只觉得白光一闪,眼前已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副玉帘。 青君已经越过了她,掀起那幅玉帘,便走了进去。 杨五明明身形未动,眼前所见,却跟着青君一起进入了场景深处。她熟悉的寝室,熟悉的卧榻,青绡帐半垂,俊美青年在榻上倚着凭几,抬眼看她。 他扔下手中书卷,立起身子,道:“过来。” 当日她初来乍到,与他全然陌生,只觉得榻上那个青年,透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如今,她对他已经了若指掌,再看他面无表情的佯装高冷之下,分明掩藏着一分不知所措的紧张。 他面无表情的道:“师兄跟你说过要做什么吗?” 这些幻象都是回忆,与当日发生的情形一模一样。杨五早经过一边,她走上前去,站在青君身边。 青君痴痴望着那俊美的青年,脸上忽然滑落泪痕。 杨五于是确认,冲昕,果然就是青君不断提及的那个“神君”。她被这畜生掳来,受这一场苦,一场辱,到头来,果然还是因为冲昕。 幻象一场场变幻场景。杨五重温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的谋划,不动声色的勾引。年轻的道君,一点点沦陷,眼中的温柔化不开。 重温这一切,杨五平静无波。青君的眸子,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最后,他们置身于一片广阔草原中。远处有山,近处有湖,湖边有开满花的琼果树。树下有男女,幕天席地。 “乾坤……小天地。”青君抬头四顾,喃喃的道。 这幻象太过真实,仿佛真的置身在冲昕的小乾坤中。甚至连那夜风吹在脸上的感觉都是一样。 连杨五都不由得微微晃神。 大约那几日,和冲昕躲在小乾坤里放肆的那几日……实是她接触这修真世界以后,难得发自内心的放松愉悦的几日。 “五儿、五儿……” 树下草甸之上,年轻的男人在心爱的女子身体里做着最原始的俯冲和深潜。情动之时,将自己深埋于她,呢喃唤着她的名字。 雪白的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女子柔美的声音回应他:“道君……” 他吻着她的唇,呢喃:“叫我的名字……” 冲昕没有俗家姓名,他自来到长天宗,便被赐道号冲昕。“冲昕”就是他的名字。 她于是轻笑,搂紧他,贴着他的耳朵唤他:“冲昕……” 幻象刹那散去。 “冲,昕,道,君!”黑暗的空间里,回荡着青君的声音。 “嘿……”他长长的吐了口气。 杨五猛的转身。前后左右上下,再没有青君的身影,祖窍里没了光亮,一片漆黑。 青君睁开眼,抬头,额头离开了杨五的额头。毫不怜惜的将怀中的小少女扔在了床上,捉住她一边肩头,“刺啦”一声便将她一边袖子扯掉!大手捉住她臂上碧绿的玉臂钏,强行灌注神识! 似这等法宝,都需要神识炼化后,才能认主。如果一个修士得到一个已经认主了的法宝,亦需要几天到几个月的时间抹去原来存在的神识,以自己的神识重新炼化。 认主之后,这一类非本命法宝,都要在一定距离内才能感应得到。尤其是储物法宝,距离得远了,便会失了联系。而压缩空间不可以叠加。一个储物法宝不能放进另一个储物法宝里面,所以储物法宝多会打制成诸如戒指、手镯、玉佩、锦袋甚至钗环一类可以随身佩戴的外形。 臂钏就戴在杨五的手臂上,这种贴身佩戴的方式,主人与法宝间的感应联系最强烈。青君强行向臂钏中灌入自己的神识,无异于以大棒敲击杨五的后脑壳! 躲在祖窍里,封闭了五感的的杨五,只觉得脑海里针扎一般剧痛,瞬间被从祖窍里逼了出来。 才睁开眼睛,就被青君扼住了脖子,举了起来! 外界不知道是过了多长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恢复成小少女。青君原本身材修长,当初变成硬朗男子的模样魅惑她时,体型亦跟着变得雄壮。她的身高才到他胸口。被他扼住脖子举起,双脚蹬了几下,够不到床褥。 “你这个女人!你竟敢!”青君双目通红,两个耳朵已经生出了青色的毛,立了起来,口中亦有獠牙龇出,显是十分愤怒。 “神君爱你!你!你竟敢欺骗他!辜负他一片情意!”他勃然大怒。 青君若不是承诺过神君,此时早就杀了杨五。 他活了几千年,从来都只见女人们爱神君爱得无怨无悔,恨不得将自己的命都给了他。对他来说,世上无人不爱神君,是一个无需考虑的命题。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会有一个女人,敢以虚情假意骗取神君的真心! 冲昕虽然只是神君还未觉醒的转生,但对青君来说,他就是神君!杨五的所为令他出离愤怒! “你怎么敢不爱神君!”他呲牙怒目。 杨五被他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难,两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闻言,咬牙笑道:“你的神君……你爱他,爱到要跪舔,随你便!” “可你,凭什么!要我也爱他!” “你的神君,不是太阳!这个世界,不围着他转!” “我……”随着青君的手收紧,杨五呼吸益发困难,她的脸憋得红紫,从牙缝里硬挤出声音。 “偏!” “就!” “不!” “爱!” 肺里没了氧气,眼前阵阵发黑。抓住青君手臂的手,渐渐无力…… 杨五,欣慰等死。 不可以欺负她们,神君揪着他后颈的皮将他提起,板着脸教训。她们都是美好的生命,惜乎太过柔弱,在这世间活得不易。要格外的善待才行。 青君被杨五气得发疯奓毛,差一点就扼死了她。但他始终记得他承诺过神君,不伤害那些柔弱的凡人。他把杨五掷在床上,气得胸口起伏,獠牙龇出。 杨五伏在他脚边,大口的喘气,猛咳。 又没死成,不知道这狐狸精接下来又要怎么羞辱折磨她。 孰料青君却一撩下摆,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他的脸已经复原成了英俊硬朗的男人面孔,只一双眼睛泛着幽光,幽幽的看着杨五。忽的两指并拢,戳在了她的眉心! 杨五缺氧的头痛还没消去,一串信息便自眉心强涌了进来,强行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是说好的功法,给你!你给我好好练!”青君道,“你不是一直想给你那个同伴报仇吗?等你变强了,尽管来找我。” 杨五脑海又是一阵疼痛。她今日挣脱青君魅术,已经消耗了极大了精神,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青君站起来,自自己的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柄碧绿的长刀,扔在脚边。“哼”了一声,将压在他脚背上的杨五踢开,转身离去。 去吧,凡女,修炼吧。 等成了修士,来找我。 神君偏爱凡人,不许旁人轻易伤害他们。却不会管修士之间的事。 修士和修士之间,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是连神君都必须遵守的法则。 待你成了修士,便是杀了你,也没有违背对神君的承诺。 似你这等虚情假意之人,竟能得到神君那样温柔以待,骗取那样一片深情,真是…… 不可饶恕! 第66章 066 杨五是被人轻轻的唤醒的。 那些人很温柔,她们看着她的目光甚至带着担忧和同情。她们是头上长着猫耳, 身后有长尾的猫女。这些猫女容貌大多娇俏美丽, 眉眼间带着股天真娇憨, 偏身形又都凹凸有致, 轻盈诱人。 杨五从来到这里,其实还根本没见过其他的妖。她凝目望着她们,没有说话。 那些猫女却都很熟悉她。这段时间以来, 都是她们在照料她。后来凡女缩水成了幼崽, 她们都吓了一跳, 但照料起她来, 就更加小心细致了。 “幼崽醒了。” “快喂她喝水。” “擦一擦。” “喝点这个补充体力,她看起来好虚弱喵。” 玉瓶送到嘴边,杨五张嘴喝了。不知道是什么汁液, 也能饱腹,但没有琼果汁喝下去后遍体暖洋洋的感觉。 “姑姑!” “姑姑来了!” “姑姑,妖君怎么说?” 听到猫女们七嘴八舌的声音,杨五靠在一个猫女的肩上,抬头看去。 后来的这个猫女显然年纪要比其他猫女大些, 行止间沉稳了很多。她挥挥手, 道:“你们都下去。” 猫女们嘀嘀咕咕的离开, 还对扶着她的那个猫女道:“照顾好幼崽啊。” 幼崽应该指的就是她。杨五看看自己的手, 迎风丹效力已过,她的身体现在呈现出这具肉身真实的模样了。 使女长坐到圆床边,叹了口气道:“妖君命我送你离开。” 杨五还没开口, 扶着她的猫女先抢着说话了:“怎、怎么这样?幼崽还小呢,她离开这里可要怎么办喵?”说着,就眼泪汪汪起来。 杨五无语。不知怎地,对这些猫女,讨厌不起来。 使女长目光慈爱的看着她。 杨五此时头痛渐消,身体也恢复了力气,便从猫女身上离开,坐直身体问道:“送我去哪里?” “妖君说,随你的意思。”使女长用了春秋笔法。实则青君说的是,随便,别在这儿碍他的眼就行。 她身上沾染的神君的气息,他已经全部剥夺,也已经知道了神君转世的身份。现在杨五再出现在他眼前,他总是怕控制不住手痒想杀了她。干脆远远送走。 她便是要修炼,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见效的事。 这听起来,像是让她可以自己选。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待了这么久,竟也有了一回可以自己选择的权利了。 如果说之前杨五还有什么想法,在经历了妖域这一遭之后,她再也没有侥幸的念头。 青君给她的功法还不知是否真的能修炼,就算能,以她在长天宗了解的情况,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强大,也要经历漫长的岁月。 弱小的她,继续待在这里,就算没有青君,也会有蓝君,紫君。对这样的她来说,安全的地方只有一处,不用再犹豫。 她回视着使女长,道:“那麻烦送我……去凡人界吧。” 杨五在她曾经纵身跳下的露台登车。 那车由一头憨头憨脑的灵兽拉着,车外坐着一名头上长角的健壮护卫。 杨五没想到从那道宽阔大门中出来,外面会这么冷,竟然在下雪。她的体质其实已经不怎么畏寒,这种温度一件夹衣足矣。只是乍然从温暖的内室来到外面,又是在高空,寒气扑面而来,毫无防备的,就打了个寒颤。 身边的猫女立刻就取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系好带子,还想要给她拉上风帽。杨五无语了一下,伸手挡了。 “幼崽要穿好衣服,你是凡人呢,身体不如我们的,容易生病。”猫女道,“这是姑姑说的。” 被叫作“姑姑”的使女长就跟在身后,闻言道:“你记得就好。路上照顾好她。” “记得啦,姑姑。”猫女欢快的道。 领了送她离去的差事的,就是这只年轻的猫女。对能领了差事到外面去这件事,她很是雀跃。一忽儿才为杨五要离开伤感得眼泪汪汪,一忽儿又心痒难挠的想赶紧出发,心性十分的跳脱。 车厢里宽敞温暖,车门关上,憨头憨脑的灵兽脚下踩着火焰,拉着车子在天上斜飞。 杨五从窗缝里向外望去,占地极广的宫殿,最高的高塔,便是青君的寝殿。宫殿之外,竟是繁华城池。井字街道,屋宇一样的重顶飞檐,楼台亭阁,若不是街上行走的人样貌上总会有些奇异特征,真以为正置身于人类的城市中。 拉车的灵兽面相憨,速度却快。妖族的城市在她的视野中渐渐远去。 对此地,杨五完全陌生,发生的许多事更让她不可能有什么留恋。她瞥了两眼,便移开了视线,对上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幼崽……”猫女离宫的兴奋过去了,就又开始眼泪汪汪了,“幼崽为什么不肯接受妖君呢?” “好好给妖君道歉,说不定妖君就让你回去了呢。”她说,“妖君是又强大又仁慈的大妖啊,一定会原谅你的。” 又强大,又……仁慈的大妖啊…… 果真是立场不同,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样。杨五面无表情,目光冷淡,根本不接这个话。 猫女恍悟,忙道:“啊!还没跟你说,我……我叫阿芒。这段时间一直是我负责每天给你翻身,我怕你躺久了身体会酸疼,我还每日里帮你按摩身体来着。” 杨五沉默了一下,问:“多久了?” “啊?” “我来到这里多久了?”杨五问。在祖窍里,她是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 “妖君把幼崽带回来有七个月啦。”猫女道。 杨五“哦”了一声,视线放空,盯着车里的空气。并没有兴趣与猫女说话。 猫女觉得很委屈。 幼崽躺在那里不动的时候,五官精致,皮肤雪白光滑,漂亮极了。 从她缩水成幼崽,妖君不再宠幸她,大家就每天都给她换上漂亮的衣服,把她妆办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一起盼着她能够早日醒来。 谁知道醒来的幼崽完全没有熟睡的幼崽可爱。对她这么冷漠,而且目光吓人。阿芒是做错了什么吗? 想着想着,猫女就又泪汪汪起来。 杨五目光放空了一会儿,抬眼就对上了猫女那双泪汪汪,又含着期待的眼睛。 她对这猫女全然陌生,猫女却对她很熟悉,行止间总是透出一股亲热。这中间的落差令她微感不适。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阿芒……” 猫女眼睛一亮。 杨五道:“给我讲讲妖君吧。” 死变态的狐狸想杀她,一如她想杀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不动手杀她,她还是应该多了解他一些,以备万一。 “妖君啊,是我们妖族最强大、最仁慈的大妖啊,连北君都败在他手里喵!”一说起青君,猫女就两眼发亮,全是溢美之词。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崇拜青君。 “我听说,将军们已经打下了北域的一半啦。这么下去,到明年,妖君就能一统妖域了!”她兴奋的说。 她的表情简直称得上是瞬息万变,才兴奋雀跃过,忽地就伤感起来:“我们猫族在北域还有好几个分支在受苦呢,真希望将军们赶快把北域打下来,把大家都接过来,在妖君这里,就不会受苦了喵。” “北君的妖都太坏了,年轻的猫女都要去做女奴,经常会死的。”她眼泪汪汪。“很惨很惨的。” 杨五抬眸,扫了眼她娇美的脸庞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垂下眼眸。 “后来,妖君修成了大妖,割据了南部妖域。有在南域的猫族,跑回北域跟当时的族长说,青君是好妖。族长就带着大家逃到这边来了。青君果然是很仁慈的大妖啊,他让我们猫族的女子作王宫使女,从来不打杀我们。他对我们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们家这一支,当时留在了北域,好惨好惨的。后来到了我奶奶这里,有个人族的女子帮她逃出来了。奶奶说,那个女子后来一定死了,她一直都好内疚的。” 杨五凝目:“人族?” “是的呀,北边以前有好多人族女子的,都是北君的妖从人域那里抢过来的。她们也好惨好惨的。北君好坏的,不会像青君对你这么好……” 杨五的目光如刀子一般割过来,猫女吓得差点咬了舌头。 “青、青君对幼崽……真的很好啦。”她颤着声音说。说完,像是又有了点勇气,道:“真的真的。我进入王宫做使女也有快二百年啦,从来没见过青君宠幸过谁啊。你是第一个啊。” “姑姑们都说,这是好事。青君说不定就能定性成年了。” 杨五盯着她,道:“什么意思?” 猫女见她感兴趣,忙道:“青君自己,也是幼崽啊。” “青君是阴阳体,在魅狐里也是很少见的一支。他们这支,在成年之前,可随意转换雄雌。但要彻底选定一个性别定性,才能成年。” “按说,至少要成年才能修成大妖啊。不不不,魅狐真的很少出大妖的。只有青君这么厉害。” “他雌雄未定,就直接修成了大妖。可只要雌雄未定,他就不算是成年,几千年了,一直都是幼崽。” “将军们都说,青君若是定性成年了,修为还可以更厉害的。” “所以青君宠幸了幼崽,大家都好高兴的。青君这次一定是下定决心作一只雄狐了。” “幼崽、幼崽!我们回去,你去跟青君说说好话好不好?”猫女一脸希冀,“青君脾气好好的,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你好好求青君,留下来好不好?” 杨五却问她:“去凡人界,要多久?” 猫女失望的垮下脸:“八天。” 晚上,他们露宿在野外。生活的细节上,便能看出人和妖的区别。 如周霁这样的修士,其实根本不惧寒冷,露宿的时候,却依然会支起结界,隔绝寒气。只是因为作为人类,本能的习惯于在屋舍庇护之内与自然相处。因为这样,更舒服。 但猫女和护卫,仅仅是寻了个避风的地方生了堆篝火而已。地上铺张毡子,护卫和灵兽偎在一起就直接睡了。 猫女还好,和杨五一起睡在了车厢里。 杨五睡到半夜惊醒,猫女已不在车厢内。一转头,直立的兽影投在了车窗上,晃动。 杨五瞳孔骤缩,翻身坐起时,绿刃便已在手,刀锋冲外横在身前。 再看,那影子虽是兽型,头上却生着角,并不是那尖嘴立耳的模样。细听,猫女嗯嗯啊啊,声音中透着欢愉。显然是两厢情愿,一晌贪欢。 杨五盯着那影子片刻,闭上了眼。 她退入自己的祖窍,隔绝了外界的噪扰。 祖窍中,有一团小小的光。那是青君硬灌入她脑海中的妖族功法。他说,她可以修妖道。 杨五并不相信他。他是个恶心、狡诈又没有底线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幼崽。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杨五站在那里想了想,又的确想不出来青君如果骗她,所图为何?他明明,一根指头便可以摁死她的。或许……是忌惮冲昕? 明明已经为王,明明,已经是妖域无敌的存在,却一心给自己找一个主人。或许人和妖的价值观,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毕竟,只是畜生。 杨五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摸上那团光。 光团被触发,在她面前化作卷轴展开,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字发着光,次第闪现。杨五读了一段,发现她遇到了阅读困难。 相对于俗世国家使用的字体,修士们常用的字体被称为“古字”,顾名思义,便知其历史悠久。然而,这卷轴的里的字,却可以称得上是古字里的古字。那种字,在《说文解字》里被称作“上古字”。因为用到的机会少,杨五就只粗略看了看,没有精研。 此刻,她看到几个字眼熟,才想了起来。 但她在祖窍中,只是精神体,并不能直接取用真实的物品,没法掏出《说文解字》来对照。 她于是退出祖窍,闭上眼睛准备再度入睡。 外面两只已经欢愉过一场,正抱在一起喁喁私语。杨五听见了猫女轻快的笑声。 她已经看出来,猫女这种族,天生便性子跳脱,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相较于其他的妖,在实力上这一族又十分柔弱,偏又盛产美貌的女妖。在北君的统治下,便不幸整族沦为奴隶,一代代的遭受苦难。 青君于她们,便如救世主一般。这在北域只能做女奴的猫女,在南域便可由着天性,无忧无虑。 杨五也曾经有一段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怀抱里可以安然入睡。那一段安逸使得她心生懒怠,竟想干脆就这样度过一生。 可笑的想法被突如其来的驱赶打碎。这世道无情的向她展示了弱者会遭受的待遇。 青君是个仁慈的大妖,是个好君王。一路上,从猫女的描述中不难听出这一点。益发得衬得她的遭遇荒谬可笑。 她又做了什么?她活该如此吗? 冲琳告诉冲昕,她是身负前世功德之人,今生当有善报。时至今日,她真不懂这“善报”二字应在何处。 杨五盯着车厢顶,很久才睡去。 使女长目送猫女陪着人类的幼崽离开,转身回去。 在一间宽阔高敞的宫室中,猫女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椅榻上,桌案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铺满了华丽的衣衫。 地上走兽多喜光滑美丽的皮毛,化为人形,便爱那些艳丽鲜亮的衣裳。青君尤好此道,他的衣衫,多不胜数。 “妖君!妖君!”猫女们笑嘻嘻的,“试试这件,更漂亮呢!” 青君便由着使女们给他换下刚刚上身的衣衫,重又穿上新的一件。 “妖君好漂亮啊……”猫女们赞叹。 跪在地上整理衣衫的猫女嬉笑着,闹成了一团,竟连青君的衣衫都丢在了一旁。使女长们一头黑线,呼喝着她们,她们也并不害怕。 青君从水银镜里看着她们,并不责怪她们,反而眸中唇角,都露出笑意。正是因为青君这份宽容宠爱,猫女们才摆脱了代代战战兢兢恐惧生活的阴影,在青君的庇护之下,恢复了无忧无虑的天性。 妖族,本也不如人族那样有诸多的规矩。这要是在长天宗,哪个弟子敢在冲祁跟前乱撩一下眼皮? 青君从镜中看着那些猫女嬉闹。他喜欢她们这样,总会让他想起,幼时和伙伴们在神君脚下滚来滚去的时候。 神君的殿上美人如云,她们的笑声似银铃一般清脆,绕梁三日不绝。他和伙伴们便在那些美人中间乱窜,有时候跳起来故意扯乱她们精心梳就的发髻,惹得她们笑骂,摘下鬓边簪的鲜花掷他们。 神君捏着酒盏,含笑看着他们淘气。 后来人去殿空。剩他一个在那里孤守,常常思念那些曾经被他讨厌的女子们。很希望她们再出现,用清脆笑声填满那大殿,华丽衣摆曳地,长长水袖随身形舞动翻飞。 热闹之时,他便偎在神君怀中,偷偷喝他的酒。 “别管她们。”他含笑看着镜中,“让她们玩去。” 使女长们笑着叹气:“青君太宠她们了。” 就如当年神君宠他们一样,青君想。几千年,他无意识的就在模仿神君。模仿他的言谈举止,模仿他如何御下,亦模仿他对这些柔弱生灵怜惜善待。 只除了那个人类幼崽。 啊,一想到她,就好生气啊。 她怎么就如此大胆,竟敢欺骗神君真心。她又凭什么,能得到神君那样的温存目光。 那等目光啊,从未见过……神君的身边,美人众多。神君对她们都很温柔,小心呵护。但,神君看她们的目光,和看枝头一朵新绽的花,和看妖族一只新生的幼崽,和看匠师一柄新炼的宝剑……并无区别。 独独看那幼崽不一样。 那样的目光,那样专注的,视其为独一无二的目光啊……他,也想要。 他抬起袖子,华丽的刺绣、勾边,遮住了自己面孔,只留下一双眼睛,望着镜中自己。 将来,是做我麾下披甲勇士?还是,帐中承欢美人? 讨厌啊,临走时丢下这一句。害他独自守家时,苦恼了数百年。 送走了杨五的使女长来到这间殿里复命,就看到满殿锦绣,猫女们笑闹着给妖君挑衣裳。她的眼中,禁不住露出笑意。 她走过去,回禀:“妖君,凡女已经走了。” 青君请伸着手臂任猫女们给他又换上新的衣衫,她们把他青灰色的长发撩起,放下。发丝垂直腰间,柔顺光滑,闪动着美丽的光泽。 青君道:“她去了哪里?” 那声音甜美柔媚,使女长愕然,抬头。 青君已经转过身来。 魅狐千面,随心幻化。青君自己天然的面孔,便是杨五最初见到的那一副。精致美丽,不辨雌雄。 但这半年多来,他宠幸杨五,还以一副阳刚硬朗的面孔示人。大家私下里议论,都道青君终于下定决心,定性成年。 然而使女长愕然抬头,看到的青君,却已经不是那副阳刚面孔。 面前的青君,柳眉纤细,目含春水,红唇滟滟诱人。曾经高大雄壮的身躯变得纤细娇小,胸脯饱满,腰肢款款,多情还胜过猫女。 使女长咋舌:“青君你……” “姑姑,姑姑!”帮青君系着衣带的猫女们欢快的喊道,“青君已经决定啦,他要定性成年啦。” “青君要作女子呢,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帮青君妆点啦!”一想到以后天天都可以围着青君,大家一起梳髻点妆的美好日常,猫女们就开心得不得了。 “这样啊……”使女长吁了口气。虽然意外,但阴阳体魅狐本就可以随意选择性别,青君选择作男还是作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肯定性成年,修为可以进境一大截。 等将军们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欢欣鼓舞。北域已经人心涣散,几只冥顽不灵的大妖负隅顽抗,企图击败青君,取代北君的位置。这消息传出去,定然会大大的打击他们的士气吧。 使女长就也开心起来。她年纪长了,不比年轻的猫女那样跳脱,还记得青君是在等她回话,便答道:“凡女选择去了凡人界。” 青君正抬起一只袖子,翻动手腕细看花纹。闻言,冷笑道:“算她聪明。” 她——此时,青君已经从“他”变成了“她”,过了这大半天,她已经冷静下来,没有那会儿那么愤怒,恨不得当场杀死杨五了。 她甩甩袖子,挥挥手。猫女们都轻盈的鱼贯退下,便是那些先时笑闹一团的,也乖巧的闭上了嘴。殿中只剩下几位使女长。 青君对她们说:“我将闭关,北域若有事,让他们自行处理。” 使女长们都知道这是青君要定性成年了,大喜过望,一起躬身称是。青君微微颔首。使女长们再抬头,青君已经没了踪影。 妖族没有人族那样细致,体现在方方面面的细微之处。比如大多妖族日常修炼都比较随意,不像人族讲究些的还得单独置一间静室。 青君日常修炼,就在自己的寝殿里。 她回到寝殿,素手一挥,便张开禁制,结界笼罩住了寝殿,再不受外界干扰,亦不怕攻击。 她并没有立即开始修炼。相反,她把手放在胸口,从心脏的位置取出一个青色光球。光球打开,里面白色的光斑闪动。青君红唇轻努,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白色光斑化作点点光点,飞舞在空中,盘旋。 寝殿之中景色变幻,有了草原,有了湖,远山朦胧,树下有一对男女,重影摇动。风光旖旎。 “五儿……”神君目光温柔缱绻。 戴着碧玉臂钏的雪白手臂抬起,还没触到神君,便化作光点碎散。 转瞬,青君躺在了那个位置,躺在了神君的身下。 “神君……”她唤他,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目若春水。 神君看着她,低下头吻住她的红唇。 小狐狸第一次品尝到神君的吻。 麾下勇士还是帐中美人?困扰了她几千年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已经无需再拖延迟疑。 她不想要彪炳战功,不想要神君的称赞,奖赏,珍贵宝物或是点化。 她想要神君。 她想要他的濡湿亲吻,想要他的温柔爱抚,想要像这样,躺在他身下……承欢。 但她不想成为他如云美人中的一个。她想要神君像看那个幼崽一样,专注的只看她一个。 可恶的幼崽啊,她是如何获得神君独一无二的宠爱的?她靠的是虚情假意,欺骗蒙蔽! …… …… 所以,神君……其实也是可以被欺骗蒙蔽的是吗? 青君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神君。 她知道这只是转生还未觉醒的神君,但,正因为尚未觉醒……才能被一个女人蒙蔽吧? 她伸出手指,勾画他的面孔五官。张开唇,迎接他的唇齿舌尖,勾卷。鼻端全是神君的幽精和雀音气息,青君脚尖绷紧,潮动…… 待云收雨歇,幻象散去,青君慵懒坐起,扯扯松散的衣襟。 伸出手,手心里便多了一块金牌。正面铭刻着“炼阳·眷·杨五”,翻过来,背面铭刻着两个字——“长天”。 长天宗啊,果然是长天宗啊!她怀疑了几千年,查探过十数次,最后一次在九百多年前。一无所获,心灰意冷。 有时候恼怒起来,也曾想过干脆一举捣毁那宗门,省得烦心。终是因这两个字,不敢妄动。如今回想,无比庆幸。 谁敢借用神君的名字开宗立派?当初问过蠢熊,蠢熊却猜测是人族修士为了不忘神君。 事实证明蠢熊每一次抉择都错得离谱。 长天神君,终是,在长天宗归来。 第67章 067 车子在天上,走了七天多的时间便到了。待车子停稳, 杨五自车上下来, 望着眼前。 两侧山崖对出, 眼看着, 前方该是个山谷。 护卫拿出块兽皮地图看了看,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猫女则泪汪汪的看着杨五:“幼崽,真的不回去喵?” 猫女温柔多情, 天真娇憨, 一路上对照顾起她来十分尽心。杨五看了她一眼, 终于颔首道:“承蒙照料, 多谢。” 转身,跟着护卫向山谷里走。 猫女无法,只能泪汪汪的跟上。忽然想起什么, 取出一块木牌给她:“是你的,有一次……它绳子断了,我就先收起来了。” 绳子自不会无缘无故的断,不用问,定是青君的缘故。 杨五不想去追溯那段日子青君对她的身体都做了些什么, 只接过了养魂木。猫女已经重新给它系上漂亮的绳子, 杨五一边走, 一边就手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冲昕给她养魂木牌, 是为她神魂上尚有伤痕,需贴身佩戴,慢慢将养。 走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终于到了所谓的“界门”处。杨五没想到“界门”会是一块长着五官的岩壁。凹凹凸凸的,像是雕塑。 猫女也是第一次见识界门,好奇的瞪大眼睛,已经把杨五要离去的伤感抛到了脑后。 护卫却对着那岩壁道:“树翁。可是树翁吗?” 杨五和猫女都感诧异,仔细看,才发现原来那张脸长在一棵树上,树却与岩壁结合成了一体,年深日久,成了一色,难分彼此。 这老树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人没说过话,单是睁开眼皮,张开嘴巴的动作,就做的缓慢无比,还扑簌簌的往下掉树皮。 老树的声音也十分苍老,的确像是老翁。他道:“谁啊……” 护卫道:“吾是妖族,奉妖君之命送这凡女去凡人界。” 老树缓缓的道:“哦……小……熊熊……啊……” 护卫额角生汗,道:“北君已经陨身了,现在我族共主,乃是从前的南君,魅狐青君。” 老树又“哦……”了一声,道:“小……狐狸……啊……” 护卫挠了挠自己的角,无奈道:“是的是的,请您老打开界门吧。” 老树道:“界……石……” 护卫取出一块乌青色,拳头大小的石头。 老树张开嘴巴:“啊——” 护卫将石头丢进老树口中。老树闭上眼睛嘴巴,嘴唇蠕动,像是在品尝无上的美味,扑簌簌的往下掉树皮。良久,才睁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赞道:“美……味……” 说完,忽然自口唇、鼻孔、耳朵中喷出白色雾气来。那雾气落在地上,滚滚的卷过来,护卫和猫女就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避了开去。 杨五定定站在那儿,任雾气覆住了脚面。 更多的白色雾气却升腾起来,慢慢覆满了岩壁。老树道:“去……吧……,穿……过……去,就……是……凡……” 他“人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杨五已经抬脚,走进了白雾中。雾的后面就是岩壁,杨五却并没有撞到岩壁,而是消失在雾气里了。 老树接着道:“人……界……。真……心……急……呀……” 护卫和猫女面面相觑。待那白雾散去,露出岩壁,护卫小心的问:“树翁,凡女已经过去了吗?” 老树慢慢的“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和嘴巴。乍一看,仿佛一块嶙峋岩壁,细看,才能看得出仿人的五官。 护卫和猫女互看了几眼,护卫牵着猫女的手道:“走吧。” 猫女经历了新奇之后,重又伤感起来,泪汪汪的一步三回头,跟着护卫回妖域去了。 那雾气不知道深浅。杨五不知道她到底走了多久,像是很久,又像是短短片刻。待她从雾气中脱出,就听见老树道:“人……界……。真……心……急……呀……” 杨五回头。岩壁还是那个岩壁,老树还是那棵老树。再转头,虽也是一个山谷,眼前的景色却与之前并不一样了。猫女与护卫,也消失了身影。 “树翁。”杨五道,“我过来了吗?” 老树道:“过……了……” 杨五看了看老树,道:“你是那边的树翁?还是另一个树翁?” 老树道:“都……是……我……” 在这里,世界被截断,空间被扭曲,形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树翁就是这两个不同世界的连接点。他既在这边,又在那边。 杨五点点头,抬头四望,仔细的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抬脚准备向前走。 老树却道:“凡……女……” 杨五停住脚步,微微转头。 老树道:“还……是……在……凡……界……好……” 杨五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这么想。” 说罢,再不回头,大步向前去了。 老树闭紧眼睛嘴巴,再不动弹。不仔细看,只看到嶙峋岩壁,甚至看不出那树,更看不出那人形的五官模样。 这个山谷,比另一侧的山谷要深得多了。杨五没有奔跑,一直只是慢慢的走。在夕阳西下的时候,走出了山谷。谷外依然是山,身在山中,并不知道“外面”到底有多远。 杨五看着夕阳沉落,又看着星辰亮起,辨明了方向,自己是在朝南走。在界门另一侧,刚落过一场雪,这一边,山中却草木扶疏,看着像春夏换季。 杨五在一块巨岩的前面生了堆火。路上,猫女给了她一些毡子、火石、食物等物。她铺好毡子,靠着山岩坐下,望着篝火默默无语。 照着周霁给她讲的,凡人界应该没有修士,即便有,也是修为极低微的那种。其余,都是凡人。如果他说的没错的话,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再有如青君、如冲祁那样会强大到危及她生命的存在了。 她向后靠在山岩上,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 这几天在路上,她就盘点了臂钏里的东西。东西都在,那狐狸倒不屑贪墨她的灵石丹药之类,什么都没丢。连那柄当初被他收走的绿刃他也还给了她。 只当初身上的几个乾坤袋全掉落了,那些用来砍杀他的兵刃也都没了。她探察了一下臂钏里面,武器除了绿刃,就还只有一把匕首。 理清了身上物资,她饮下琼果汁果腹,和衣躺在毡子上休憩,慢慢睡着。 半夜心感异样,忽然醒来,立刻放开神识。篝火已经不知道何时熄灭了,只剩下零星的小火苗,对野兽已经失了震慑的效果。 前后左右,包括身后的山岩顶上,一共六只,悄悄的将她包抄。杨五背靠着山岩,慢慢起身。 那几只似乎意识到她已经察觉到它们的踪迹,开始收缩包围圈。黑暗的林木间,杨五看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闪着幽光。 是狼。 她神识铺开,六只狼的行动都在她的掌控中。她绷紧了身体。 动物对威胁最敏感,她一绷紧身体,那些狼便察觉了。它们再不迟疑,奔跑,合围,扑咬了过来! 杨五的身形便在这些利爪和獠牙间消失了! 山岩顶部的头狼,嚎叫一声,几只狼都抬头看向天上。碧色刀刃反射着月光,杨五借着坠落之势 ,一刀劈下! 一只狼被拦腰齐齐切断!毙命当场! 杨五双手握着刀柄,慢慢起身。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绿刃未免有些太长太大了。但她双手握刀,立刃身前,那手稳得,一丝都不抖。 月色中,她的眼睛被映得很亮,如两汪寒潭。冰凉的目光越过群狼,看向山岩顶上的那一只。 头狼绿眼幽幽,与她对视。 群狼,皆屏住呼吸。 半晌之后,头狼仰头长嚎一声。群狼四散退去,消失在黑夜中。头狼高高的俯视着杨五,看了她一眼,扭头,退了。 神识探察到那些狼都走远了,杨五才放下绿刃。 这是绿刃自出生,第一次见血。她能感受到自刀身内部传来的震颤。她知道绿刃是一柄好刀,惜乎认了她为主,一直不得展露锋芒。实是委屈了它。 她蹲下身,在狼毛上将刀锋上的血蹭干净,而后凝视着那一劈两半的尸身。 刀刃入肉的时候,能感受到那肉软骨脆的感觉。绿刃劈下,像切豆腐。那一瞬,她脑中闪过的念头是……好弱啊。 比炼阳峰上的兔子、狸子强上一些,却远远不能跟灰灰比。 她曾经跟灰灰玩耍过。灰灰一只脚爪按在地上,她用力去抬,那狼爪如同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灰灰的毛柔而韧,皮肉却坚硬。绿刃若是一刀砍去,或许……能斩断些狼毛。 同样是狼。眼前这一只,软得像豆腐。 杨五蹲在那里,看着那两截尸体。 这里的生物如果都这么柔弱,那可……真不错。 杨五转身,取了土盖灭了最后一点篝火。这狼鲜血喷洒满地,渗入了泥土,风一起,全是血腥味,一定还会招来别的野兽。 她没再生火,直接转身钻入了乌漆嘛黑的山林。虽然看不见,但神识放开,犹如雷达一般,连地上的一颗小石头都探得清清楚楚。她在漆黑林间奔跑纵跃,到了足够远的距离,寻了一棵树冠很大的树,在树下生了堆火,自己则纵身一跃,攀到了树上。 那树的枝丫都横着长,根根盘错着,中间的地方,叫这些枝丫围得像个浅浅的碗。杨五干脆取出两床丝褥,给自己搭两个“巢”,缩在里面,继续睡了后半夜。 似乎做梦了。 梦里也有树,开满花。 树下的草甸像丝褥一样柔软。柔和的风拂到脸上,让她醒来。 水边有个人的背影,盘膝吐纳。他面对的反向,正是朝阳。金光喷涌来,淹没了他。 杨五也是在金光中醒来,眼前却没有湖,也没有人。这是深山密林,耳畔听到的是群鸟次第醒来,叽叽喳喳啾啾的道早声。杨五在这金光中醒来,伸个懒腰,看着朝阳初升,脸上露出了微笑。 在山里,是很难走直线的。 但杨五决定,朝着正南向直着走。她没打算在山里做野人,走直线,能最快的走出大山。 她的体质、身手,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她在林间奔跑蹿跃,不输给铃鹿、猕猴。遇到断坡,常人要绕行,她纵身便可跃下。 她的臂钏中有琼果汁,亦有猫女特意为她准备的干粮和肉干。但她开始有意识的通过打猎,自己制造食物。 墙上装着冷热水管,屋子里恒温恒湿的生活再不会有了。也再不会有人无限量的供应她珍贵的琼果。臂钏里的丹药再多,迟早有吃完的一天。如果这些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根本没有,那她就更需要珍惜和节约了。 山中无盐,她可以喝兽血。腹中饥饿,她可以烤兽肉,摘野果。单听描述,这生活比起她原来在炼阳峰过的日子,简直如同从天上摔落泥里。杨五却很自得其乐。 这一天,她直线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终于来到了百丈的高崖边。向下望去,前面便是平原。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她终于走到了这群山的边缘。 她看着那悬崖下的平原,微微一笑,纵身跃下。 在小乾坤里,她常和冲昕玩这样的游戏。最开始,她只是攀岩。后来她发现原来冲昕能控制小乾坤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乃至包括了天地日月,空气和重力。她就开始玩出花样了。 杨五的身体自由落体,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她知道在这里再没有人会操控地面气流,温柔的将她托起,但她并不怕。 坠落过山崖大半,她已经握住了绿刃的刀柄。碧绿的刀锋劈进岩石中,金属和山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花四溅。一路下坠,渐缓,终于稳稳停住。 杨五从岩石中抽出绿刃。到这个高度,对她已不算什么。她纵身一跃,自高处至地面,稳稳落地。只脚下泥土,网纹般的碎裂。 杨五直起身,收起了绿刃,掸掸身上的土,依然朝着南方继续直线前进。 她在林间走了两天,渐渐开始有了小径,有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她又走了一天,发现了一间被弃置的小木屋。屋里有陶缸陶盆,粗陋的木床和桌椅。还有张坏了的弓。 缸中五米,盆中无水,床上无被褥。灰尘积得极厚,显然被弃置已久。 杨五仔细的看了看那张弓,又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地方依然还是……冷兵器文明。 凡人界从九寰大陆被割裂出来成为独立的小世界已经有万年,居然没有发展成科技社会,依然还只是冷兵器文明,这也的确是不可思议。 杨五在那废屋中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上路。她循着那些小径,又走了两日,终于……见到了大路。 那路以碎石和泥土夯实,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对于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杨五来说,已经就称得上是伟大的人类智慧结晶了。杨五看到那条路,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 四个男人四匹马。马蹄踏在路上,一阵小跑过去,带起了一阵风。若细闻,那风里隐隐有一丝血腥气。 “老鼠,快点!都是你磨叽,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领头的男人骑在马上,念叨着,“那几个人说了,前面还有大群肥羊。要是因为你耽搁了,被旁人半路截去了,看我怎么抽你!” 被叫作“老鼠”的男人,一夹马肚,提速跟上。腆着脸笑道:“大哥你别生气。那小娘们一身皮子白嫩白嫩的,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我要不尝尝滋味,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上哪再去找这样的去。到时候悔也悔死了。” “滚球!”被称作大哥的男人没好气的骂道,“以后咱们发达了,回家乡去,什么细皮嫩肉的小娘们尝不到!” “哎,那怎么一样。楼子里那些跟这种的,没法比!”老鼠嬉笑着, 老大没理他,只道:“搁那几个人说的,前面的估量着得有三百来人。咱们追上了,先缀着。我已与石头说了,让他回去再叫两伍人来。人多了咱们分得就薄了。三伍人正好。” 旁边人道:“人会不会少了点。里面万一有硬点子,怕啃不下来。” “球个硬点子。”老鼠笑骂,“不过两脚羊!咱十五个人,十五匹马一冲,保管个个跪地磕头求饶命!” 老大忽地看向前方,道,“有人!” 男人们一边说话,一边马不停蹄。老大这么一说,大家都看到前方路边,有个身形矮小之人徒步而行。看衣衫像是女子。 那些衣衫都是好料子的,只是下摆有些刮烂了,也不值钱了。此时刚过晌午不久,太阳正大。那女子许是怕晒,将一块薄纱搭在头上肩上遮阳。 那块纱也是真真正正的好料子!一看就知道是值钱货。可惜,被撕成了一小块,刚刚也就裹住头脸肩膀而已,做不成衣衫,也不值钱了。 这女子身形这般矮小,十有八九是个老妪。 这等事他们看得多了。最先被抛弃的就是老妪,而后老翁,而后妇人,最后小儿。到了最后的最后,就只剩下青壮男子了。只要还能活,到了新地方,再娶妻,再生子就可以了。 若在平时,他们或许还会拦住那老妪,搜搜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可今日里他们才干了一票,那些人为了求生,主动告诉他们他们只是掉了队的。真正的大队伍还在前面,里面肥羊不少。 这一群肥羊他们怕被旁人截了去,急着追赶,自不会为了路边的芝麻,丢了前面的西瓜。他们直接骑着马,就从那人身旁抢道过去了。 只那被唤作老鼠的,擦身而过的时候,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恰那“老妪”正抬头看向他们。 他就看到一双清亮的眼睛。 老鼠心里一突。叫了声“大哥!”,就拨转马头奔回去了。 几个人听到他唤,勒马掉头一看,顿时鼻子就要气歪了。一夹马肚追上,怒喊:“臭老鼠你发什么疯!要女子前面多的是!你管这个老——” 老鼠飞马冲那“老妪”过去,弯腰俯身,一伸手就扯掉了她头上纱巾,露出她的真容。 那正要喊“你管这个老妪作甚”的人的话音,就戛然而止。 老鼠勒马掉头,一看之下,也是呆住了。 那人身形矮小,却并非老妪,原来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那少女肤白如雪,眉目清丽。身形还没全长开,却也已经不能说是“美人坯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美人了。 几个人为她容色所惊,竟一时无人说话,四下寂静。过了片刻,老鼠先回过神来,激动的语无伦次道:“大哥!这个!我的我的!谁都不许跟我抢!” 老大这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听到这话,没好气的骂道:“滚球!” “你看看她这脸,是你能啃的?”老大当即就做了决定,“好好带回去,敬献给大将军,咱们兄弟富贵就都有了!” 被称作大哥的人显然在几人中说话很有分量。他这么一说,其他两人都面露喜色,极是赞同。老鼠的脸就跨了。 他眼珠一转,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叫道:“那也得让我尝尝她的味儿,不弄破她身子就是了。这样的,遇到了竟错过,可不得是我一辈子恨事!” 他下了马,狞笑着走到那少女身前,道:“小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这里?跟哥哥走吧,保你平安无事,富贵荣华!” 那少女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一双眸子,沉静如湖面,波澜不惊。这等气度,竟将上午那个鬼哭狼嚎的女子比成了村妇! 老鼠按捺不住心里痒痒,嘴上说着:“来,莫怕,跟哥哥走……”就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雪白的手灵蛇一般,在他碰到她之前,就先握住他的手腕。 老鼠觉得那手真是好看,可握住他的手腕,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他当时心中便是一凛。待要后撤,已经晚了。 那少女微一用力,“咔嚓”声伴随着老鼠大叫的一声,老鼠已经抱着手腕“蹬蹬蹬”向后退去! 马上的三人当即抽刀!离她最近的便是老大。老大一夹马肚,冲过去,猛勒缰!他骑术了得,那马被他操使着,就人立起来,两只前蹄高高抬起,就要向那少女脸上踩去! 少女却身形一矮,就从马肚下消失了。 待马蹄落地,老大已经寻不见少女的身影。他立即抽刀,大喝:“哪里去了?” 耳边却听几个弟兄惊叫:“大哥小心!” 他心中一凛,却终究晚了。两只雪白的手已经抱住了他的头。那少女踩在他身后马背上,一手抱他头顶,一手抱他下颌,轻轻一扭…… 几个人都听到了脖子折断的“咔吧”一声。 第68章 068 人有一种奇怪的恐惧。 如果看到一头老虎吃掉了一头大象,并不会觉得太过恐惧, 甚至会觉得理所当然。但如果看到一条小虫吃掉了一头大象……往往就会毛骨悚然。 老鼠此刻, 就毛骨悚然。 马儿在悠然吃草, 他的伙伴都伏在马蹄边, 死得不能再死了。而杀死他们的,是一个本该惊慌失措,柔弱哭泣的小少女。 可她既不柔弱, 也不惊惶。只跟他们打了一个照面, 一句话都没开口, 直接杀人。 这比他们还过分。他们总还会先恐吓几句, 若是肥羊们乖乖的缴上财物,他们也不一定会赶尽杀绝。只有遇到反抗了,才会杀人。 她、她怎么问也不问一句, 就杀人呢。 “饶、饶命!”老鼠牙齿打着颤,躺在地上哀求,“求求你,饶了我……” 杨五蹲在他身边,一只手扼着他喉咙, 冷漠的看着他。片刻前, 这个人还笑容狰狞, 目光淫邪, 计划着先凌辱她,再拿她去换一场富贵。他所依仗,不过身强体壮, 手中有刀。 现在强弱易位,他便抖如筛糠。 “你们有多强?”杨五问。 “什、什么……”老鼠牙关打战,格格作响。 “放在大多数人里,你们有多强?”杨五再问。 老鼠依然不明所以,只发抖着,恐惧的看着她。 “算了。”杨五道,“问也问不明白。我自己去看吧。” 她松开了扼着他咽喉的手。老鼠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他的一个同伴就是被她捏碎喉骨而死的。 杨五松开手,握拳,闪电般的在老鼠的左胸上一记锤击。 老鼠心脏碎裂,七窍流血而死。 杨五把四匹马拢在了一处。她看中了最强壮的那匹。那匹刚刚好正是老鼠的坐骑。 这几个男人身上,都带着血腥味,从一开始,杨五就嗅到了。可她看中的那匹马的身上,血腥味也很浓,刺鼻。 她扯下马鞍前的褡裢,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倒。哗啦啦一地金银细软,而后一只手“啪”的一声落在了中间。 那只手很白,一看就属于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女子。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宝石戒指,都被撸到了半截。戒指卡在那里撸不下来,同伴们又怪他耽搁了时间,一叠声的催促。老鼠就把那女子的手直接砍下来,揣着走了。 杨五把那褡裢丢在地上,盖住了那只已经变了颜色的手。将三匹马栓在后面,又将那几人的兵刃都收进臂钏。她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向前行去。 路上,她取出一柄单刀,系在了腰上。这个世界不知大环境如何,但目前所见,至少这一条路上,显然是不太平的。 她在天黑之后,追上了前面的那群所谓“肥羊”。乌泱泱的看着有二三百人。虽在一处扎营休憩,篝火却左一堆,右一堆的生了十来堆。各自围群,显然不是一伙。衣衫更是从丝绸到粗布,交通工具也是从马车到驴、骡。牲口的数量明显少于人数,显然还有很多人是靠步行的。 杨五一个人四匹马出现在这里,头裹着纱巾,身材纤细矮小,腰后却横着一柄刀。一到来便引得众人注目,格外的扎眼。 他们看到她,都面露诧异。看到她身后的刀,目录警戒之意。 但杨五并未进入他们的圈子。她在离这大队的人不远的地方,寻个干燥平坦之处,栓了马,在一块平坦微斜的大石上铺了毡子。 她在毡子上坐下,便解了头上纱巾。 众人原本是偶尔投来目光,或看刀,或看马,悄悄议论。待她解开纱巾露出脸,忽地就是一静。许多道目光便齐齐的投了过来。 杨五没有在意那些目光。她长成这样,除非打算天天蒙着脸,否则总要去面对众人的目光。 她自腰间摘下葫芦,灌下一口琼果汁。抬眼,向众人扫去。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在她的回视之下,便一个个都转了方向。 杨五收起葫芦,摘下了后腰悬着的刀,仓啷一声拔了出来。这一声,又引得不少人看过来,窃窃私语。杨五没理会他们,细细的看了看这刀。 很普通的刀,做工似乎还不及她丢落的那些兵刃。她起身寻了块圆石,又坐回去,细细磨起刀来。 一把刀,终究是震慑力不够。 孤身的美貌少女,数匹健马,打动人心。便有几个看着便面相轻浮的男子,溜达着兜圈子,渐渐凑了过来。 “小娘子,怎么孤身一人?可是与家人走散了吗?”他们笑嘻嘻的问。 这几人原就是游手好闲之徒,原也不一定相识,一路行来,臭味相投,自然而然就聚在一块了。平日里在队伍里小偷小摸,甚是招人讨厌。只他们也怕犯了众怒,被驱离队伍。这年头,孤身上路,着实不安全。才一直忍耐着,不敢太过。 这突然出现的孤身美貌少女,与队伍中人无亲无故,岂不是天赐一注横财。 “这刀不错啊,小娘子哪里捡到的?”有个人胆子大,嬉皮笑脸的冲那柄刀伸出手去,“来,给哥哥看看。” 眼前白光一闪,头顶便忽然轻了。紧跟着便是断发滑落,头顶发髻,已经被擦着头皮齐齐的削掉。那无赖子猝不及防,吓得跌坐在地。 “滚。”杨五道。 几人才明白,这美貌小娘子拿着刀,并非装相吓唬人,乃是有真功夫的。忙扶起跌倒那人,慌张退回到人群中去了。 那些观望之人,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不愿惹事上身,可也不忍看这样一个漂亮少女遭遇不测,帮还是不帮?着实叫人为难。幸好,她有自保的本领。 杨五磨好了刀,收入鞘中。伸手入怀,“掏”出了那本《说文解字》,就着附近的火光翻看。 待得时间晚了,人们纷纷躺下歇息,她收了书,也在大石上躺下。她露了一手,震慑了宵小,这一夜倒也平安无事。 翌日清晨醒来,人声嘈杂。洗漱的,翻捡行李的,孩子哭闹的,直如身在闹市。 男人女人,分去两边不同的地方解手。杨五先去水源处取了水洗漱,而后去了女人们去的地方也解了个手。待回来,便看到一个身着粗布短褐的中年男人围着她那几匹马在转,神色惊疑不定。 杨五脚步顿了顿,走过去,道:“这位……有事?” 男子见她回来,犹疑了一下,道:“这位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这会儿子身边人来人往,两人便移步到二十步开外的树下。那中年人抱拳,道:“敢问姑娘,这几匹马,从何而来?” 他穿着粗陋,说话却文雅,气度也好。若换件长衫,便是个儒雅的文士 杨五便道:“有什么问题吗?” 那男子皱眉道:“那是军马。” 杨五愕然。她的确看到马屁股上有烙印,却不知其意。这么说那几个恶徒,难道竟是官兵? 男子见她果然不知,忙告诉她道:“这是天佑大将军麾下的军马。我不知道姑娘是从何处得来,但劝姑娘,这是招灾之物,不如路上丢弃吧。” 他道:“这里离乌陵王的地盘至少还有十几日的路程。要是被天佑大将军的人追上来看到,必要招灾的。姑娘,万望听我一言……” 杨五道:“实不相瞒。这马,是我在来时,路遇强人,从强人手中夺得的。” 那男子原就紧张,闻言,额头生汗。 天佑大将军向来纵容手下兵士烧杀劫掠,他的兵与匪无异。时人常以“兵匪”称之。他的兵,如何会甘任人夺取军马,那必然是……他看了眼杨五腰后的刀,心生寒意。 忽地警醒,问道:“姑娘是何时何地遇到这些人的?” 杨五道:“不远。便是昨日午后,我得了马,骑了半日,便遇到你们了。” 男人脸色大变,一叠声问:“如何只有四匹马?是否路上丢失一匹?还是……” 杨五摇头:“四个人,四匹马。” 男人脸色发白。 杨五问:“可有不妥?” 男人僵硬道:“五人一伍,十人一什。这些人出动,至少是一伍之人……” 然而杨五遇到的就只有四个人,第五个人哪里去了?杨五看着男人发白的脸色,便懂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道。 那人脸色发白,点头道:“姑娘速速离去吧,那马……” 杨五道:“我待会放了去。” 那人点头,道:“我去与他们说。”说罢,疾步走回人群中去了。 这二三百人看似松散,其实也有核心。核心便是几家富户,相约好了一起举家迁移。有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乡里乡亲,这便成了一支队伍。而后路上慢慢又汇聚了旁的人,慢慢队伍越来越长。在野外行路,跟着大队,总比自己走要安全。人多了,篝火多,狼群野兽便都不敢靠近。 杨五瞧着那男人回到人群中,去那几家有数辆马车的人家中间游走,不多时,那些人家就开始加速整装。 他们这队人被天佑大将军的兵匪盯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一时间宿营地一片慌乱,鸡飞狗跳。 杨五走到马匹另一侧去,接着遮掩,取出一块布,包了几件衣裳进去,打成了个包袱。这样以后再从臂钏里取什么东西,也好有个遮掩。随后便解开缰绳,以刀鞘拍击马臀,将那些马放走了。 那些马既然是什么大将军的军马,就注定了不能买卖,若一直骑着,照那男子所言,极易招祸事。祸事若自己找来,杨五也不惧。但若无事,又何必生事。她的体质,原也不是非得有马匹代步不可。 将纱巾缠在头上,假包袱斜挎在背上,杨五也迈开步子,跟着队伍一起开拔。 人是社会性群居动物,杨五没打算做山中野人,也不想离群索居。她想找有人烟、安稳的地方定居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跟着人群走。 走了一段,听见有人喊:“姑娘!小姑娘!” 杨五转头,却看见那个男人赶着辆骡车。男人招呼道:“上来,到车上来!” 他身边坐着个小男孩,后面的平板车上,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搂着个跟杨五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正好奇的看着她。 杨五道声谢,坐了上去。 众人才刚知道自己这一支队伍被天佑将军的兵匪盯上,心思慌乱,气氛紧张。也无人有闲心闲聊。 杨五上了车,那妇人也是只与她点点头,眉头蹙着,神色间充满担忧。倒是她身边的少女,虽然也神色紧张,到底持久不了。车行了一阵,无人说话,她便忍不住轻轻碰了碰杨五。 杨五抬眸看她。 少女道:“我叫翎娘。”说罢,眨着眼睛看着杨五。 这便是要互通姓名的意思了。杨五开口道:“我……” 她突然顿住。 该,怎么跟别人介绍自己呢? 她是谁呢?前世的贵妇?杨家的五妮儿?炼阳峰的杨姬? 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啊。虽然看起来,也并不是特别美好的天堂,但总归比起让她完全身不由己的修真界要好得多了。 她的前生,留在了另一个宇宙。新人生的不堪,也都留在了界门的另一边。和杨家的尘缘,早在他们收下冲禹的赏赐,目送她被仙人带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了断了。 现在,她不想再做杨家的五妮儿,或者杨五,或者杨姬了。 “我叫竹生。”她道。 竹生为“笙”。她把她真正的名字拆开了。 翎娘道:“我爹姓范。你呢?” 杨五——竹生,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姓氏。” 翎娘讶然。她的父亲母亲却同时瞥了竹生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翎娘其实是个举止大方的女孩子,却依然有点畏惧这个叫竹生的女孩。总觉得她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这可能是因为她刀不离身的缘故,她想。 竹生抱着膝头,只望着车轮带起的尘烟,并没有想倾诉或者闲聊的欲望。 姓氏代表着家族,家族意味着羁绊。她不想要羁绊,所以决定不给自己姓氏。 感谢宇宙壁垒,感谢界门。这些神奇的力量,能把过去都阻隔。新的地方,新的名字,开始新的人生吧。 “范大先生!”有个穿绸衫的少年骑着一头大黑驴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凑近了压低声音问:“是真的吗?我们被大将军的人盯上了?” 被称作范大先生的翎娘的父亲,声音低沉的道:“应该不会有错。” 他看了眼竹生,把所知情况告诉了那少年,道:“必是四人尾缀我们,一人回去报信喊帮手。” 少年本就惴惴,听了之后更是脸色发白,一叠声道:“那、那怎么办?先生你可有什么办法?” 范大先生苦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催大家快些赶路了。到了乌陵王那边,大将军的人便不好过去了。” 又对那少年道:“这种时候,去家里人身边吧,最好不要分散。” 少年道了声知道了,有些惶惶不安的骑着驴子回去了。 范大先生便不再说话,默默赶着骡车。 他满腹经纶,遇到这些一言不合就杀人放火的兵匪,却也束手无策。知识和智慧在力量的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书生啊……” 他的妻子不忍,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背。 二人却听那个自称叫“竹生”,一听就是假名的姑娘问:“先生是读书人吗?” 范大先生的妻子微微一笑,道:“外子祖上乃是信阳范氏。” 这样子介绍,应该是很有来头的。但竹生却并不知道,因此也没有露出什么仰慕或惊讶的神情。 范大先生却道:“不肖子孙,辱没了祖宗,不提也罢。” 竹生想了想,道:“我家世代隐居,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前几日才刚刚出山。于外面的事并不是太知道。” 范大先生道:“原来如此,我瞧着姑娘也不太像寻常的绿林女儿。” 就没见过江湖女子还能就着火光读书的。那眉眼专注,神情平静,是真正能在闹中取静,静得下心来读书的人。 他昨晚看见,便暗暗称奇。 竹生给自己的不知世事找到了借口,便趁机向范大先生请教当下世情环境。 范先生与她交谈两句,发现她对“山外”真的一无所知,信了她是世代隐居才出山的人。问起她家人父母,竹生只道,父母去世了,山中再无人,她才出山。 范先生便给她说了说这个“天佑大将军”。 “原只是个押粮官。谁想到时势造英雄,乱世出枭雄。大乱之时,他手中正好有粮,便私自扣下了。当兵的都是谁给饭吃便跟谁走。他便靠着这一批粮食,先立稳了脚。待大灾过去二十年,天下纷乱,他一路增兵,拓展地盘,慢慢有了今日之势。” “此人向来心狠手辣。惯于纵容兵士劫掠,不爱惜民力。偏于布阵行军之事,很有几分才华。这许多年,竟是常胜不败。” “在他治下讨生活,实在艰难。不得已,乡亲们才决定一起背井离乡。寻个安定之处。” “哪个国?”范先生苦笑,“这里原本是许国,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年轻人只知道大将军、乌陵王、盛公子,哪个还记得许国。” “除了许国,还有别的国家吗?”竹生问。 “自然是有的。”范先生道,“咱们九寰大陆,地大物博,小国众多。大一统的历史,只出现过寥寥几次。” 竹生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把这里称作“九寰大陆”。大约这个名字是在悠久的历史中代代相传下来的。然而眼前这个显然饱读诗书的男人并不知道,这里并不是真正的九寰大陆,仅仅是被从大陆上割裂下来的一小块而已。 要是把这个事情告诉他,必会刷新他的世界观吧。 可这些人都是凡人,或者不能修炼,或者……没有契机修炼。让他们就这样活在自以为是的这个世界里,不让他们知道在一道门的另一边,还有比兵匪比战乱更可怕的强大存在,其实……也挺好的。 翎娘性子活泼,憋了一阵子,憋不住,便找着话头和竹生说话。 “在哪里隐居啊?” “咦,那里吗?那里应该是……半边山吧?” “我听说半边山里有古怪啊,人误入了都出不来?” 话音才落,脑袋上就被自己的亲娘拍了一巴掌:“子不语怪力乱神!” 竹生微笑:“夫人也是读书人。” 范先生之妻道:“当不得什么夫人,你唤我范娘子即可。”停了停,道:“我娘家姓毛,乃涿州毛氏。” 随即想到这名叫竹生的姑娘是山里人,什么都不知道。便指指自己丈夫,道:“与他家世代交好,祖上一起避祸此地。不料人丁凋敝,现在,只剩下我和他了。” 她虽布衣荆钗,却气度高华,显是腹有诗书的女子。便是翎娘,也满面书卷气。 这样闲聊着,便不复之前的陌生隔阂,生出了些许亲近感。 翎娘活泼话多,问了竹生许多。竹生便反问她,为何范先生被之前那少年称作“大先生”。 翎娘叹气道:“我原还有个叔叔,同父亲一同教书,便被分别称作大先生、小先生。大家都叫惯了的。我那叔叔前几年病逝了,婶婶大归了。留下了我这小堂弟,自小跟着我们。”说着,摸了摸坐在范先生身边的小男孩的头。 小男孩嫌弃的回头警告道:“不要摸我的头!男人不可以被摸头的!说你几百次了!” 那小童音里还带着奶气,惹人发笑。 竹生便和翎娘一起笑了。 翎娘还在拿袖子掩口,眼睛弯成了月牙。竹生却突然猛的转头! 破空之声飞速逼近,翎娘眼睁睁看着竹生嫩白的手闪电一般伸出,生生的抓住一支箭矢。那箭在竹生手中飞速旋转,却再不能向前。 一寸不到的距离,便是翎娘的鼻尖! 第69章 069 翎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队伍中已经倒了一片! “趴下!”竹生大喝一声, 将范娘子和翎娘都按在车板上。范大先生已经把侄儿按在了自己怀中, 鞭子拼命的抽打着自家的大青骡。那骡子便撒开腿狂奔。 畜生比人快。是以队伍中的马车、驴车、骡车都走在前面, 步行的人缀在后面。前面的几架车也抽着鞭子往前狂奔, 范家的骡车紧紧跟着。 后面的队伍自人们倒下的时候就已经乱了,发一声喊,四散逃窜, 一时间哭爹喊娘, 惊叫不断。 范家的女人和孩子虽然惊惶, 却都咬紧了嘴唇, 并不乱叫。 好在箭矢只那一轮便歇了。后方疾驰的马蹄声响起,追上来的骑士们分了两路左右包抄。人的腿再快,怎么跟马匹去比, 还是训练有素的军马。那些人刀下不留情,追上了就一刀砍倒。本来向外四散奔逃的人,不得不又转身向大路上跑。 骑士们很快合围,在前方将去路堵住,拦下了企图逃命的车子。范大先生不得不勒缰, 和妻子对视一眼, 目露绝望。 若只是劫掠, 献上财物或许还可求得保命。但这般一上来先大开杀戒, 便令人惊惧了。 范先生反手把侄儿塞到女儿怀中。翎娘抱住弟弟,把脸埋在他肩头。小童年幼,虽然小脸吓得发白, 还是伸出手臂抱住姐姐的头,遮住了她的脸。 翎娘容貌虽不能和竹生比,也生得眉清目秀,可亲可爱。 范娘子和范大先生一前一后,将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尽量遮挡住他们。这一家子行动默契,显然是早就就这种情况演练过。 竹生尽数看到眼里。 骑士们收拢包围圈,众人被逼得越缩越紧,最后都被聚拢在一处。男人两股战战,女人低声哭泣。几个富户家也各有二三青壮家丁,也握着刀棒,只是手抖得厉害。纵握刀在手,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兵痞比起来,直如绵羊与恶狼。 竹生张目望去,看到骑士其实还没队伍的一半人多,大致望去,也就是四五十人之数。然而四五十头恶狼,便可以如切豆腐一般的砍杀二三百头绵羊。 那些骑士或张弓或握刀,以围合之势,虎视眈眈。 有几骑引缰上前,显是领头之人。尤其中间一人,身形彪悍,一脸虬髯,背负一张强弓。那张弓比旁人的弓都更大更长,看起来更沉重。 竹生的左手张开,又握紧。将手心一道棕红伤痕握住。 只有那样的强弓,才能射得出那样的强矢。 “哪个王八蛋!杀了我们弟兄!”那人大吼,“给老子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既不明所以,也不敢搭话。 竹生的右手,握住了腰后的刀柄。她能感觉到范大先生的目光投在了她背上,过了片刻,移开了。他没有说话。 “敢作敢当!有胆子给老子站出来!”那人又吼。 几家富户中终于出来一个主事之人,战战兢兢的上前,弯腰拱手道:“这位将军,一定是误会了!我等皆是良民,并不知道贵袍泽之事,一定误会了!” 那人其实不过是个校尉,裨将以上才能称将军。 那人骂道:“误会个屁!” 手一挥,后面人牵过来两匹马。马上各负两具尸体,那马也是竹生今晨才放跑的,想来他们自后方追来,又捡了回去。 那富户看着马上尸体,脸都白了,连连摇手,颤声道:“我等真的不知啊!” 那人飞脚将他踢倒:“不知你来说甚!”拔了刀,大吼:“有没有知道的!没有就都杀了!” 人群中顿时炸了,一时哭叫声大作。 竹生放开刀柄,就要起身。 纷乱中,忽然有人拔高声音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谁!” 人群中屁滚尿流的滚出一个人:“军爷!军爷!我知道!” 竹生定睛一看,正是昨晚对她动手动脚的那个无赖子。那无赖子一脸谄笑,攀住那校尉的马缰道:“军爷,是一个女子!” 校尉一脚将他踢飞!“奶奶个熊!你才是娘们儿!”他举刀,“敢消遣爷爷!” “军爷军爷!”无赖子地上滚了两滚,顾不得疼痛,大喊,“杀人的是个女子!她昨天跟我们宿在一处。她一个人,牵了四匹马!这两匹马,我昨晚见到了!” 校尉的刀就没砍下去。 死的那几个人都是他手下的,这几日出来打“野食”,遣了同伴回来报信,道是发现一群肥羊,怕人少吃不下,回来喊人。那同伴又拉了一什人过去,不料路上却见到那几人的尸身。 身上基本无外伤,都是近身一击毙命。快、准、狠!是个硬点子。 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有多少帮手。十几个人怕啃不下来,又派了人快马加鞭的赶回去报给上官,才拖迟到现在才追上来。 “那娘们儿呢?在哪?”他厉声道。 “在……在……”无赖子扭着脖子四处看。出发时还看到她背着个包袱跟着队伍走来着,可惜他当时注意力都被跑掉的几匹马吸引住了,想去捕来,又怕掉队。一犹豫,那少女就不知道闪到哪里去了。 出发不到半个时辰,便乱箭射来,队伍大乱。现在再让他说那女子在哪,他又哪里知道。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可、可能跑、跑了……” 校尉大怒:“奶奶的!消遣你爷爷!”举刀就砍。 无赖子大骇,举臂抱头! 那校尉钢刀落下,却听“当”的一声!虎口就是一麻!刀锋便偏了几寸,自那无赖子肩头斜飘而过。 无赖子死里逃生,吓得尿了裤裆。 “谁!”校尉看到一块石头落地,弹了两下,抬头看向人群,厉声喝道:“是谁!” 原本缩在一起的人群忽然动了起来。自后向前,自内向外,人们往两侧避开,让出一条路来。一个身形矮小之人,扶着腰后刀柄,走了出来。 她以纱巾裹头,看不见面孔。但的确是个女子。那无赖子倒说的是真话。 “是我杀了他们。”竹生扬着脸,沉声道,“与这些人无关。” 校尉嘿声道:“是你?” 竹生道:“是。我一个人干的。” 校尉怒道:“为何杀我的人!” 竹生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倒真是清亮,校尉想,不知道脸生得怎么样。 竹生哂道:“他们要捉了我,献给什么大将军。我不愿,自然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校尉怒笑道:“你倒是有胆。既做下事,就别想着爷爷会饶了你!” 竹生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立场。我本来也没指着谁会放过谁。只是这些人……” 她顿了顿道:“这些人与我素不相识,不过昨晚宿营在一处而已,与这事无干。你放了他们走吧。” 那校尉讥讽道:“你自身尚难保,还想着别人。真个是圣母娘娘投胎了。这些人拖家带口的这是往哪去?往乌陵王那里去是不是?是不是!你们这他妈的是通敌!” 众人脸色煞白。他们的确是打算投到乌陵王那边去。但天佑大将军也好,乌陵王也好,其实都是许国人。百姓趋利避害,从一地迁移到另一地,原也是常理。 只是天佑大将军什么时候跟人讲过理。他手下兵痞,张口便说他们是“通敌”。 那几家富户原就是同乡,互相递个眼色,心意相通,便欲起身喊话,愿献上财物,只求保命。 不料还未及开口,竹生又出声了。 “不如这样。”竹生一边解着头上纱巾,一边道,“不知道将军敢不敢和我玩个游戏。” 她解下纱巾,扬起脸,道:“给这些人一条活路。先放他们走,我以一人之力应战将军的人,待我败了、死了,将军的人再去追,看这些人能跑多远。都是老弱妇孺,靠脚走路,想来将军也不会追不上的,是不是?\" 校尉看过那几人尸身。杀了老鼠等人的是个硬点子,显是近身高手。 竹生站出来,虽身形矮小纤细,声线年轻柔软,他握着刀,半分也没放松过警惕。听她说道玩个游戏,就想笑骂谁想和你作什么鬼游戏。孰料,那纱巾摘下,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眉目迤逦,清艳明媚。明明年纪不大,最后那句“是不是”尾音上调,还冲他微笑,竟有种百媚横生之感。 校尉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以老鼠那好色如命的性子,遇到这少女,竟不留着自用,而是想献给大将军了。 大将军好美人。这样一个美人献上去,连升两级,谋个肥缺,定不是难事! 他盯着竹生的脸,一时思绪纷沓。 美人虽美,却是个扎手的硬点子。万一送到大将军身边,伤了将军又该如何?如果那样,他可就死罪难逃了。 等等!真是傻了!回头捉了她,挑了她手筋脚筋就是了!任她武艺高强,四肢筋脉俱断,还能干什么?也只能做个床上娇娇美人了! 他想着献上美人之后的前程,心花怒放,也就不把那几家富户看在眼里了。何况,正如美人所说的,一群老弱妇孺,能跑多远。待捉住这美人,再打马去追便是了。 他哈哈大笑:“倒有些意思!行,便依了你!——放他们走!” 他挥挥手,兵士们就拉缰绳,让出了路。 翎娘一直抱着弟弟,躲在母亲身后。她虽看不见,耳朵却一直听着。听到这里,她心中着急,抬头便欲张口。 范大先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她嘴,将她头强按了下去。 翎娘“唔”了一声,听到父亲低声道:“禁声!我们救不了她!徒增几具尸身罢了。她一片好意,予我们活路。当珍惜!” 翎娘身体僵住。范大先生最知自己的女儿,轻轻放开了手,摸了摸她的后脑。 翎娘心中难受,紧紧抱住弟弟。范娘子的手忽然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翎娘再忍不住,埋在弟弟肩头,泪水夺眶而出。 小童还懵懂,不解眼前局势。感到肩头衣襟濡湿,忙紧紧的抱住姐姐的头,以示安慰,和保护。 众人得了生路,哪还管得了竹生。唯恐那大胡子校尉再反悔,争先恐后的夺路而逃。 范大先生亦挥动皮鞭,抽打青骡跑动。范娘子挡住两个孩子,不叫兵士们看见女儿。骡车随着众人一道逃出合围。转头看去,那些兵士们再度合围,再看不见里面那小姑娘的身影…… 待那些人都跑了,士兵们再度围合。这一次,围起来的圈子要小得多了。正中,便是竹生。 见众人离去,竹生微笑,赞道:“将军信人。” 得美人称赞,纵这校尉是个糙汉子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道:“是男人说话就得算数。” 竹生点头。手握住腰后刀柄,道:“将军小心,我要出刀了。” 众人都知道她以一敌四,杀了老鼠等人,是个高手。但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不仅人多,还有弓箭手张弓搭箭,随时准备,料这少女也逃不出这许多人的围攻,倒也并不紧张。 校尉看着她明艳脸庞,觉得这样一个少女,清艳中带着妩媚,却微笑着说要出刀,真真有种奇异的诱惑。 他禁不住血热起来,狞笑道:“弟兄们,给我活捉美人!小心点,别弄伤她的脸!到时候,大将军跟前,记你们一份功劳!” 男人们哄笑着,纷纷拔刀。 竹生微笑,亦拔刀。 骄阳下,一时精光闪耀,映得人眼花。 众人才跑出包围圈没多久,后面就传来了仓啷叮咣的金属之声。那声音像催命符一般,徒步的人撒开丫子,赶车的人拼命抽打牲口,只恨跑得太慢! 范大先生咬牙,也挥动皮鞭,使劲的抽打大青骡!大青骡吃痛,甩开蹄子狂奔。前面的马车甚至开始往外扔沉重的箱笼,就为了减轻负荷,让车子跑得更快些! 他的弟子骑着头黑驴,跟在他自家的马车旁边,还时不时回头喊他:“先生!快些!!” 范大先生一路挥着皮鞭抽打着青骡,待车子跑了一阵,忽听翎娘和妻子齐齐发出“噫”的一声。 翎娘道:“那是什么?” 范大先生忍不住回头。远处,几十名兵士扎成一堆,密密麻麻,精亮钢刀反射着阳光。 在那些人头顶的高处,却有更亮的光。在那光,隐隐看到一道娇小身影,那个……是竹生姑娘吗? 她的刀,为何竟映出……一片碧光? 骡车忽然颠簸。范大先生忙回过头拉紧缰绳。骡车随众人逃命去了。 这些人一路狂奔,慢一点便唯恐被大将军兵匪追上,那便是死路一条。从中午一路逃亡,直至天黑,终于再跑不动,在一处水源处停下休憩,一个个瘫成了泥。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人掉队。 便是牲口们,亦累的口吐白沫,再跑下去,怕就要暴毙了。 于是众人战战兢兢的在此休憩一夜,虽疲累至此,却没人能睡安稳。第二日天一亮,个个不用人催便利落收拾了又再上路。 路上,范娘子忽然道:“没追上来……” 翎娘眼睛发亮。 范大先生沉默赶车,希望事情是他们期望的那样。 队伍中的人却没想那么多,有着身后的催命符,虽不如前一日那样夺命狂奔,行进的速度也是不慢。 早先,范大先生曾与竹生说,离到乌陵王的地界,还得有十几日的路程。他却是以当时庞大队伍的缓慢行进速度来估算的,如今一伙人惶惶逃命,拼命的赶了五日的路之后,前方竟出现了地标性的几座丘陵。 范大先生的弟子又惊又喜,拨转驴头,赶到骡车旁边,大声问:“先生,那个是不是……” 许国舆图皆在范大先生脑中,他看到那些丘陵亦是欢喜,肯定道:“正是!我们已经到了乌陵王的地界!” 他虽布衣裋褐,向来却在乡亲中间很有威望。他如此说来,众人便是一阵欢呼,自觉终于脱离了死亡的阴影。 一众人兴高采烈的行进着。身体虽疲累,精神却放松。 范大先生却忽然转头,怔然。 “爹,怎么了?”翎娘问。 范大先生不确定的道:“仿佛听见了哨音?” “什么哨音?”翎娘道,“我没听到。” “阿城,阿城!”范大先生唤他那弟子。 少年骑着驴凑过来:“先生?” 范大先生道:“你方才可听到哨音了?” 少年刚才正和旁人说起乌陵王如何爱民惜民,满心喜悦放松,道:“并未啊。先生听错了吧。” 范大先生怔忡,道:“希望是吧……” 小童在翎娘怀里,想说他也听到了哨音,但一路颠簸,他实在太累了,不想说话。闭上眼睛,就在姐姐柔软的怀中睡过去了。 当日傍晚,他们寻到了一处水源,在那里宿营。 彼时正是初夏,太阳落山得一日比一日晚。正当众人放松休憩的时候,远处扬起了烟尘。马蹄声从他们明日将要前进的方向传来…… 树上群鸦惊起。 竹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将绿刃插立在泥土中,微微有点喘。 也算是一场剧烈运动。只不过……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握拳,张开,再握拳——远远没有达到极限!速度、力量、体能,都远远没有达到极限!她也就是有些流汗有些喘罢了! 眼前的路,已经被血浸透。若有人此时路过,必会被残肢和断体吓得昏厥过去。地上纵横几道沟渠。只有从空中往下看,才看得出来那是刀痕。 绿刃在半边山中,斩过狼,切过虎,剖过野猪,还是第一次对人大开杀戒。 竹生一个人对抗几十个刀头舔血的男人,钢刀折断的时候,她腾空跃起,在空中终于换了绿刃。绿刃在她手里,虽然憋屈得只能发挥些微的威力,但面对这些凡胎肉骨的男人,足矣了。 大胡子校尉直到身体断成两截倒下,都不能相信。他的人和他一样,全死了。 他们杀过很多人,有敌对的士兵,亦有无辜百姓。最近一年乌陵王那边龟缩,与大将军冲突得不多,他们倒是百姓杀得更多一些。那些百姓像绵羊,不敢反抗,任人宰割。他们唤之为,两脚羊。大刀砍过去,像切豆腐一般,收割生命。 最初的最初,还有不安,还有惶恐。慢慢的,就麻木了。世道如此,又不是他们想要这天下乱的。慢慢就只庆幸,自己没生为两脚羊。庆幸自己强壮,手里有刀。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也像两脚羊一样,被人像切豆腐一样轻易杀死。 竹生抬眼,看那个校尉。 他武艺很好,一张强弓,可以五珠连发。她躲开了四支,最后一支,射穿了她的衫角。他的手下里,还有三四个武艺出众之人。围攻之时,这些人进退有度,看得出来是以那几个人为首。 但是他们都死了! 她一刀斩下,凌厉的罡风如刃一般切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上身滑落的时候,还目露困惑,不明白对面的她,怎么突然变得高大。而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半身,在痛苦和恐惧中死去。 竹生握着绿刃刀柄,唇角忽然勾起。而后咧开。而后大笑!正午骄阳之下,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女,抱着她的长刀,大笑不止。 竹生知道,她并没有变强,是这里的人太弱。她如同是从狮群,掉入了羊窝。 但那又如何呢!在这里,没有能碾压她的变态强者!没有人能再强迫她!凌她!随时随手便要取她的命!有人想强迫她侮辱她,她可以举刀反抗。有人想要她性命,她可以先杀死对方! 她笑得无法控制,笑到最后,仰天大叫,笑声变成了厉啸!厉啸中,她猛地拔刀,一刀斩出! 她的憋屈!她的愤怒!她的压抑和无力!尽在这一刀之中! 这一刀,她用尽了全力!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道路被拦腰斩断,地上的断尸被罡风卷得飞起,一道深深的沟渠留在的地上! 竹生胸口起伏,呼哧喘气。 胸间块垒尽去,堵塞积淤之感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通达畅意! 收拢地上兵刃和强弓,在树后换过衣裳。绿刃不再收起,直接系在腰后。拉过几匹健马栓成一串,竹生翻身上马。 先前她放马归去,是为了不招眼。可现在满地碎尸,事已至此,低调已经不再有意义。 她已经看明白,这世道也不是什么安乐天堂,可于她而言,对于才从修真界逃出来的她而言,已经是乐园。此间,她武艺高强,手中有刀。天大地大,这凡人界,何处不可去,何处不能去! 竹生一夹马肚,健马四蹄踏起烟尘,向着前方而去。 前路虽不知,却已无惧。 第70章 070 竹生没有着急去追赶队伍。那本也不是她的队伍。 她信马由缰,放了马儿自己走。那些马却训练有素, 无需骑士催促, 自家便一路颠颠的小跑着。 路上, 亦遇到了掉队之人, 那些人看见她,如同见了鬼。竹生带的马多,见着逃命还带着老弱妇孺的, 便分了马, 明白告诉他们这是军马, 他们若敢骑, 就给他们。有人惊恐的拒绝了,也有人犹豫之后,道谢收下。看她的目光, 复杂难言。 真是一样米,百样人。 她让那些拿到了马的人先走,她依然保持速度缀在后面。果不其然的,第三天上,遇到了一队大将军的兵。那些人是因为看到她马后牵着的一串军马才拔刀的, 甚至没有来得及觊觎她的容貌。 打斗中, 竹生砍杀了一个, 剩余的见势不妙, 掉头逃跑。竹生收了绿刃,并未追杀。 绿刃在鞘中,似有不甘。这些法宝真是神奇, 从出生便带着灵性。或许有一天,真的便能养出器灵来。 竹生心中,不禁生出期待,便如同对待孩子那样对待绿刃。 【别急。】她对它说,【你迟早有大露锋芒的一日。枉杀之血,并不能使你我变得更强。】 【我不是为杀而杀,是为止杀而杀。】 【你的刀锋,当砍向强者。而不是逃命者的后背。】 她尝试以神识向绿刃传达她所想。但绿刃毕竟不像灰灰,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她,是否懂了她。 绿刃是一柄好刀。它虽是仿着那柄魔刀而造,却绝不应与那柄刀相类。可怜它憋屈的认她为主。竹生其实很渴望有一天,能手执绿刃,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 至少这份渴望,跟绿刃是心意相通的。 这一路上都十分荒凉,既没有驿站,也没有村宅。或者是乱世已久,人烟稀薄,或者就是生产力水平真的太过低下。 她晚上露宿的时候,把从校尉那里夺来的强弓取出来擦拭。她试着拉动弓弦,拉满这张弓,于她不是难事。但她还一并收走了另外那些人的弓。比较起来,那些弓就轻的多了。可见这张弓,不是什么人都能拉得开的。 她试着对着空旷之地射了一箭。她之前从未玩过弓箭这类武器,那支箭飞得虽远,却全无准头。她只笑笑,把那些弓和箭都收回了臂钏里。 她并不是因为感兴趣或者贪财才收拢敌人的兵刃,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冷兵器文明。她纵然臂钏里黄金万两,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一张粗面饼。在这种地方,物资比金银更重要。 她入静了一会儿,默读狐狸给她的功法,强记住那些字的字形。然后神识退出,取出《说文解字》,翻阅查找。 那功法上古字极多,而且即便是将一整句的字都查过了,分别弄清了字义,可连成句子之后,依然是云里雾里,极其晦涩难懂。令竹生很是无奈。明明,她在冲昕、冲禹那里,都读过许多功法,完全不似这般。或许,是因为是妖道的关系吧。 这等东西,大概只有在炼阳峰,只有冲昕,才能给她讲明白吧。他常看的那些书,也都是满篇的上古字。 竹生倒是没去质疑她到底能不能修妖道。 青君没有骗她的必要。甚至,他蹲在她身边叫她去修炼妖道的时候,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分期盼。 那个,据说是妖域的最强者。她后来在去界门的路上,听猫女唠唠叨叨,反复的提及“南君”、“北君”,后来才反应过来,该就是灰灰也曾经提过的“南北妖王”了。 如果照猫女所说,连北妖王都折在了他手里,他就是妖域独一无二的强者了。这样的他,有什么必要在功法这件事上欺骗她呢? 竹生在路上亦问过猫女和护卫。妖族果真是没有灵窍的。灵窍这种东西,是人族才独有的。妖族、灵族,统统没有。灵族与妖族、人族皆不相同,且不用去想。单论妖族,没有灵窍,却有神识,这情况的确和竹生十分相像。 但若仅仅依据这个便说她可以修妖道。竹生又觉得,狐狸想得太简单了。狐狸的脑子显然是有点问题的,不必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当然,竹生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修炼的希望。这份功法,她自然会照着练。但首先,她得想办法先找个老师,给她把词句意思先弄懂。 竹生收起《说文解字》,在毡子上和衣而卧,将功法已经查阅完的部分在心中反复默诵。慢慢睡着了。 次日伴朝阳而起,收拾洗漱,便上了路。 她骑的是军马,又无甚行李,极是轻便。行进的速度,其实快过旁人。虽则路上耽搁些许,在看到那些地标性的丘陵,寻到水源处的时候,比之范大先生诸人,也就晚了一个时辰而已。 天边甚至还有微光,天色还没全黑。 却真的……晚了。 傍晚的风吹来,除了带来水畔草木的清香,还带过浓浓的血腥味。马儿都躁动不安起来。 竹生目光微凝,神识瞬间探了过去。所见所感,让她瞳孔骤缩!她猛的斩断马鞍上系着的另几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健马已经四蹄放开,冲那林中水边疾驰冲去了! 竹生的手,已握住绿刃的刀柄。 【你不是想杀人,想见血吗?】 【让你看看,这便是该杀之人,该流之血!】 【不该杀的,我不会任你滥杀。该杀的,我绝不阻你。你的锋利,原就该用在此处。】 【杀了谁,杀了多少,从来不是刀的责任,只在握刀的人。】 【所以,跟着我吧!】 竹生提缰,纵马越过溪涧,冲向水边。绿刃,已经出鞘! 天还没全黑,那些人已经点了火把。 他们是负责收尾打扫之人。这里离他们的寨子太近,这么多尸体不拾掇了,会引来狼群,还会养着狼群。狼一窝一窝的生,到时候麻烦的是他们。上头令他们把尸体掩埋。 他们人不多,七八个,分工协作。有几个人在挖坑,另几个人在搜索尸体。明面上的大件细软都已经被搜掠走了,但总会有些遗漏,便成了他们这些负责扫尾之人的福利。 “饶、饶命……”一个身受数刀,却还没死透的老者奄奄一息的哀求。 拿刀的人毫不客气的抹了他的脖子。老者眼睛凸出,喉头鲜血汩汩,再说不出话来,就此死去。拿刀的人从发髻到脚底,捏遍老者全身。捏到裆下的时候,摸到了硬物。 “有货!有货!”他喜道。 旁边的人也凑了过来。他们用刀割破老者裤裆,从他的亵裤里摸出来两根金条,顿时笑逐颜开。 “收好!待会一起分!”正在挖坑的一个汉子道,一转头,忽地大怒,“马老二,你干甚呢!” 马老二解了裤子,正扛着一具女尸的两条光腿耸动。闻声气喘吁吁的笑道:“这个还……热乎着,我先……快活一把。” 挖坑汉子怒道:“死人有什么好快活的!寨子里又不是没有活的!滚来干活!再给老子躲懒,割了你的把儿!” 马老二喘着:“就来,就来。”一阵大动,登了极乐。闭着眼浑身抽搐几下,睁开眼想吁口气,忽地大叫一声!声音又戛然而止! 挖坑汉子听他怪叫,恼怒道:“丢就丢了,鬼叫什么!”一转头,忽地就僵住! 马老二跪在地上,肩上犹自扛着死去女人的腿,自家的大好头颅却滚落在地。失了头的脖颈,鲜血井喷! 挖坑汉子想大叫,眼前却全是阴影。健马从天而降,绿色的刀刃翡翠一般的映绿了他的视野。脖子上一凉,世界忽然旋转,上下颠倒…… 竹生来的太晚了。这些人已经扫了一遍尾,该补刀的都补了。 竹生在尸身中梭巡了一圈。队伍前些天死了不少人,路上又掉队不少,有些人弃了原来的行进方向,朝别的方向去了。到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人。以和范大先生同乡的几家富户为主。 那些人全死了,马车牲口都不见了。竹生看了一圈,没看到范家人。不知道是逃了,还是……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还刀入鞘。牵过缰绳,准备离开。 某处忽然发生轻轻响动。 竹生倏地转头,大步过去,扒开了一具脸朝下的尸身。那尸体下面是道小沟,沟里赫然藏着一个满脸、满手都是血的孩子。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孩子边哭边发抖道。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弯腰把他从沟里提了出来。那孩子站在地上,只比她矮一个头,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被拉上来,犹自惊魂未定,呜呜哭着。待抬眼看到周围再无活人,惊喜道:“姐姐!你把强人都杀了?你好厉害!” 竹生看着他,问:“还有活人吗?” 她眸光平静且平淡,令男孩心中一突,呜呜哭道:“很多女人被抢走了……” 竹生问:“往哪边去了?” 男孩指了个方向。竹生取了根火把,翻身上马。男孩忙抱住她的腿道:“姐姐,别丢我一个人在这里!” 竹生一俯身,抓住男孩肩膀。男孩只觉得肩膀仿佛被铁钳钳住一样,身体一轻,就被拉上了马,坐在了竹生身前。 “我看见他们往这边去了!”他指了个方向。 “拿着。”竹生把火把塞到他手中,一拉缰绳,拨转马头,朝着他说的方向去了。 许是火把有些沉。那男孩斜举着火把,竹生能感觉到他手臂僵硬。一路上,他还换过几次手。 天色完全黑了。火把能照亮的距离有限,再远些的前方,于男孩来说就是一团漆黑了。竹生却其实一直放开着神识,前路一清二楚。 行了一阵,她忽地双腿一夹马腹,提快了速度。 男孩猝不及防,惯性的向后倒去,靠在了竹生的怀里。他忙起身坐稳。耳边,忽然隐隐听到了哭声。 这乌漆抹黑的夜晚,哪来的哭声。男孩先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随着健马疾驰,那哭声响亮了起来。 是男人的声音,应该还年轻。哭得极其绝望悲伤。 马疾驰过去,没停稳,竹生就直接跳下马去。男孩吓得赶紧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住缰绳。转头看去,地上爬着一个男人,不……是两个男人。 阿城长这么大,从没这样哭过。实是到了此时,内心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明明,已经都到了乌陵王的地界了。乌陵王仁爱百姓,一直都有贤名。他的治下,据说十分安定。如何!如何才入乌陵,便遭盗匪洗劫!连乌陵王的治下,都乱成这样了吗? 范大先生从入乌陵便疑神疑鬼,说是仿佛听到哨音。大家都没在意。范大先生无法,只得令自己家人休息时也不离开骡车。 哨音响起,盗匪滚滚而来时,他和妹妹正过去找翎娘说话,先生想也不想把他们两个推上了车,驾着骡车奔逃。 骡车又怎比得上马匹的速度,更何况车上装了这许多人!他们终是被追上。他被砍落车下,一条腿被马蹄踏折。钢刀砍落的时候,同样被砍下车来的先生扑过来抱住了他…… 等他醒转的时候,先生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翎娘……莹娘……”他说,“巧娘……” 阿城懂他的意思。 他们都是男人,女人被抢走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懂。必须去救她们! 他不能丢下奄奄一息的先生,只能将他负在背上,拖着折了的腿追着马蹄印在地上爬行。 他爬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经黑得像墨,再看不清马蹄痕迹。先生的身体越来越重,他的腿越来越疼,头越来越昏。可他既不能丢弃先生,也不能放弃妹妹。 他只能继续往前爬。心里却知道,他其实谁都救不了。 谁都救不了! 这认知压垮了富户少爷的承受能力。他一边艰难爬着,一边痛哭失声。哭得绝望极了。 他本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此时哭得眼泪鼻涕混着血水和泥土。竹生看到他的时候,都没认出来他是路上那个骑黑驴的绸衫少年。 可竹生的容貌叫人过目难忘,少年于绝望中陡然见到火光,见到竹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姑娘!姑娘!”他凄厉叫喊,“你去救救我妹妹!我妹妹!还有翎娘!” “不不!”他语无伦次,“你先救救先生!先生要死了!他要死了!” 竹生将范大先生从阿城背上放下来,探了探他鼻息和颈脉。范大先生脸色灰败,离死不远了。 幸好,差一口气还没死。 竹生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颗回春丹。她感受到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顿了顿,将那丹药捏碎,捏块稍大的,塞进范大先生口中。小小一块,虽没让范大先生立刻生肌肉骨,却也令他的脸色回复了红润。他的伤口深处其实已经立刻开始止血愈合。只是外伤未曾完全消失。伤口混着血水泥土,看起来依然可怖,但其实已经没有了性命危险。 她又捏了小小一小块塞进阿城口中。阿城浑浑噩噩的就吞下腹中。腿上骨折处莫名开始发痒,疼痛却很快的减轻了。 竹生把剩下的碎渣倒回瓶中收起,告诉阿城:“照顾好他。我去追翎娘。” 说罢,便翻身上马。 男孩坐在马上,只看到竹生蹲在地上鼓捣了什么,随后就不管那两个人了,翻身上马。他身体僵硬,惴惴的跟着竹生一起追着马蹄痕迹。 身后,还能听到那少年的哭声。绝望之后遇到一丝希望,他捶地痛哭,哭自己的无力和无能。 竹生疾驰片刻,忽然勒马。男孩这次稍稍有些准备,抓着马鬃,没向后倒。身后的人已经跳下马去。这回又遇到什么? 他举着火把俯身看去。地上,有孩童尸身。 竹生僵硬的将那孩子翻过来。那张脸还带着婴儿肥,明明五六岁的小豆丁,说话却像个夫子般老成。相处时间短暂,却是个沉默却可爱的孩子。正是范大先生家的小童。 可爱的小童被马蹄踏得肠穿肚烂,死相可怖。 男孩看到了那少女咬牙。他不知道曾经做过母亲的女人,都最见不得孩子受痛受苦。遑论是这样的惨死。 竹生蹲下去抱起小童尸身,不嫌泥土血肉污脏,将小童抱在怀里,以手合上了他的眼。 马上男孩眨着眼看她。 她转身抱着小童朝树后去了,再转出来,怀里已经没了小童尸身。她敏捷翻身上马,一踢马肚,健马又疾驰起来。 竹生追着马蹄痕迹,地势渐渐上升。 此地没有险峻高山,却多丘陵。山矮而平缓。山道盘卷,拐了几个弯之后。男孩突然开口:“姐姐你看!” 竹生抬头,此处已经可见山顶,有一山寨,点点火光,都是照明的火把。 “姐姐,”男孩瑟缩道,“我、我害怕,我能不能在这儿等你?” 竹生没说什么,放他下马。他指着一棵数人合围的老树道:“我在那里等你啊。”说罢,跑到树后藏起来了。 竹生一人单骑,向山顶冲去! 离寨门还远,已经有一排箭矢疾射过来。 竹生腾空跃起,可怜那健马被射成了刺猬,倒地不起。竹生落地。 寨门守卫收到了警报,急调弓手来防。不料第一轮远射竟没中。黑夜中,眼看这那个矮小的身形,拖着一柄长长的碧玉似的刀,朝着寨门飞快靠近!那刀在地上拖起一串火星儿四溅。 “放箭!”寨门守卫举起手,猛的挥下。 第二轮箭矢疾射过来。竹生再次腾空跃起。这次,她用了全力。 寨门其实也不过只有两层楼高,上面的人呆呆抬头望着那个身影。 碧光闪动!竹生在高高空中,双手持刀,猛地劈下! 原木的厚重寨门,“轰”的一声,炸裂了! 男孩待在老树处,一直抬头观望。 夜色中隐隐听到那边传来巨响。他惴惴。待看到寨子里开始着火,他目瞪口呆。 竹生终究是来得太晚了。被抢来的女人们死了三个。 一个是孩子被摔死的年轻母亲,疯了一样的要跟匪徒同归于尽,最终独赴黄泉。 另两个,一个就是阿城的妹妹巧娘。巧娘比翎娘还大,已经十五岁了,发育得更好。 她是最早被强拉出去的女子。她无法忍受,险些将一个男人咬断。那男人发了疯,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猛撞。巧娘头骨碎裂而死。 第三个,就是莹娘。亦即是范大先生的妻子范毛氏。 在几个男人企图将鲜嫩如花的翎娘强拉出去的时候,毛氏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攻击他们。她只是个弱女子,发簪折断之后,剩下的武器只有指甲和牙齿。 她最终惹怒了男人们。那一刀从她一侧肩膀斜向下砍,几乎将她半边身子砍下来。她倒地而死。 莹娘耗尽生命,也没能保护住翎娘。翎娘到底是失了清白。 竹生用自己的衣衫裹住她抱着她往外走的时候,她醒了。她看见了竹生身后冲天的火光。竹生的脸在那火光里映得仿佛没有生命。 竹生为十几个女人而来,却从寨中带出来几十个女人。 女人们拿着火把到处放火,将这山寨烧成了灰烬,将那些曾经侮辱过她们的男人们,烧成了灰烬。 她们赶着几辆车下山。 在车上,翎娘再次醒来。她被竹生抱在怀里,柔软温暖。 她问:“父亲呢?” 竹生道:“在山下。” 她问:“母亲呢?” 竹生道:“在天堂。” 她问:“巧娘呢?” 竹生道:“她们在一起。” 翎娘又问:“翔哥儿呢?”不等竹生回答,翎娘就泪水滚滚,自问自答:“翔哥儿死了。” 是她不好,她没有保护好弟弟。 弟弟是从她怀里被生生抓出去扔到车下的,她亲眼看到他小小的身体被马蹄踩踏。 “我也想死。”她说。 “不。”竹生拢了拢她的头发,“你要好好活下去。” 第71章 071 车子在弯曲的山路上绕行,到了老树那里时, 男孩从树后跑出来, 蹦跳着挥手。 竹生叫停了车子, 让他上车。问道:“脸怎么了?” 男孩鼻青脸肿, 像被揍过一顿一样,都看不出相貌了。他道:“我想爬到树上去,摔下来了。” 竹生就没再问。 几辆车下了山, 竹生凭着记忆, 指点方向。到了她记忆中和范大先生分开的地方, 却不见人影。她放开神识一扫, 发现那两个人躲在灌木丛中。 她便叫女人们挥动火把,提气丹田,喊道:“范先生!范先生!”她中气十足, 声音在黑夜中传得很远。 灌木丛中响起了阿城的声音:“竹生姑娘吗?”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阿城和范大先生相互搀扶着从藏身之地走出来。就看到几辆大车,几十个神情麻木的女人。 那些女人在火烧山寨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待那股热力过去之后,又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一般, 死气沉沉。 阿城一瘸一拐, 范大先生则是浑身伤口还未收拢, 皮肉尚且绽开着。他的衣衫被划破数道, 破破烂烂挂在身上,被殷虹的血染透,破洞中露出狰狞的伤口, 看起来格外可怖。 火把之下,两个人一眼就看到了竹生怀中的翎娘。 翎娘早在竹生提气唤“范先生”的时候就不敢置信的睁开眼睛。她明明,她明明看到父亲和阿城倒于乱刀之下! “翎娘……”范大先生伸出手。 翎娘也伸出手,和父亲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失而复得的喜悦攫住了两个人。但是立刻,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的狼狈。泪水都涌上了眼眶。 范大先生用力握了握翎娘的手,道:“活着就好。” 眼泪在翎娘眼中打转。 范大先生问:“莹娘和巧娘呢?” 阿城亦问:“翎娘,巧娘呢?” 翎娘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范大先生看着她,失神道:“莹娘……莹娘也……”他呢喃着,突然怔怔的落下眼泪。 阿城什么表情都没有,整张脸麻木着。他的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再也流不出来了。 “上车吧。”竹生道。 便有三个女人下去换了旁的车,给他们空出了足够的地方。男孩非常有眼色的搀扶两个人上车。 “去哪里?”范大先生问。 “没有目的地。”竹生道。“你说吧。” 范大先生便道:“回宿营地吧,或许还有幸存之人。” 竹生道:“好。”便指了方向。 阿城望着前方的黑夜。事发时他和妹妹离开了家人身边,去同翎娘说话,并不知道家人是否侥幸逃脱。他今日品尝了绝望的滋味,竟是不敢有期望。 车子在黑夜中行走,火把的光把众人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 到了宿营之地,依然遍地尸体。女人们看到了,却没有一个人惊惧尖叫。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竹生忽然提气道:“范先生在此,都出来吧。” 范大先生愕然。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问:“范大先生吗?” 范大先生大喜,道:“是我!还有谁在?” 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些人才从草丛、灌木中钻出来,甚至还有个“死人”从地上爬起来。人数不多,十来个男人,还有个小童,都形容狼狈。 这些都是范大先生的同乡。看到还有人生还,范大先生欢喜得眼眶都红了。众人见到他,亦是哽咽。 “还有旁人吗?”他问。 大家抹着眼睛道:“没了,没再见到旁的人。” 阿城突然出声:“二叔,我爹娘呢?” 被他唤作二叔的人这才看到范大先生身后的侄子,先是大喜,复又大悲,摇摇头,伸手指了个方向。 阿城举着火把跳下车,一瘸一拐的朝那个方向走过去。他的断腿在回春丸的药力下已经长上,骨头却错位了,成了瘸腿。 过了一会儿,黑夜中传来少年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范大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对竹生道:“竹生姑娘,这些尸体不能这么搁着,需收敛了才行。否则,容易招来猛兽。” 竹生便道:“要埋吗?” 范大先生道:“最好焚化。可防疫病,亦能防野兽。血气太重,埋得浅了,狼一样能挖出来。” 竹生便对众人道:“把尸体堆在一起,烧了。” 那些成年的男人和女人,都比她高。但当她下达指令的时候,众人便都照着她的指示动了起来。 女人们亲眼见识过,这个未及笄的少女刀下是如何的冷酷无情。男人们都亲历她以自身换取他们先逃,却被几十兵匪包围。如今,她安然的站在这里,甚至把被强盗抢走的女人们都抢了回来。 她的话,没人敢不听。 几十个人一起动起手来,效率还是很高的。尸体都堆叠在一起。 阿城父母的尸身,是阿城一瘸一拐亲自背负过去的。他的二叔看着自己的侄子,才过了一个晚上,这个孩子就变得让他几乎不认识了。 大火照亮了水边的土地。 火熊熊烧着的时候,消失了一会儿的竹生又出现,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似的东西,走到了范大先生身边。 “令侄。”她把“包袱”递过去。 范大先生的身形便冻住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复又裹上,抱在怀里紧紧的抱了一会儿,将他抛进了火里…… 人们借着火光,收拢了地上散落的行李。值钱的细软自然早就被抢走了,但这些他们也不得不收拢起来,因为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在行李中找到了干粮,众人分着吃了。而后男人们一堆,女人们一堆,都在极度的疲劳下睡着了。 夜里竹生醒了。她走到水边。 一个女人站在水中,水已经浸过了她的腰。听到脚步声,她转头。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竹生记得这个女人。在寨中,她用刀将一个男人的尸体剁碎了。他杀了我的夫君和孩儿,她说。 女人看着竹生,过了片刻,眼中露出了被理解的欣慰。她转回头,慢慢的往前走。 竹生一直看着她,看水没过了她的头顶,化成一圈圈涟漪。有一串气泡冲上来,破碎。 清晨大家醒来,看见竹生静坐在水边。一个女人的尸体浮在水塘里。 大家也只是沉默了一下,便收敛了那女子,埋在了一棵树下。 范大先生过来请教竹生前路何去。竹生看了他一眼,道:“想找个地方,把她们安置了。”她说的“她们”,指的是那些跟着她从山寨里出来的女人。 范大先生说:“这里原不该如此。乌陵王素来爱民惜民,他的名声,向来很好的。”要不是这样,他们在大将军治下熬不住,也不会想到要投到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但竹生对此并不感兴趣。 “行程先生来定吧。”她说,“我带着她们跟着你,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安置好。大家分道扬镳。” 范大先生看着她。 这是个比翎娘还小的孩子,他想。 范大先生与男人们商量了一下。他满腹经纶,见多识广,男人们愿意听他的。 “先去朝阳城看看。”范大先生解释道,“朝阳城是乌陵核心之地,乌陵王王座所在,是乌陵最繁华的城池。我们现在耳目闭塞,没有足够的消息,对此地一无所知,没法作出正确的判断。还是当先去消息通达的繁华之地才行。” 竹生道:“先生决定就好,不必与我解释。” 她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他,手上却没停。她一直在磨刀。她的身旁,摆了一堆的兵刃。范大先生不知道那些兵刃是从哪里来的。 竹生磨完手上这把刀,放在地上,对范大先生道:“叫大家都带上刀吧。” 范大先生微微沉默,率先拿起了一柄刀。男人们听了他的话,都过来取了兵刃带在身上。会不会用的,带在身上好歹能吓唬吓唬人。或许便能令对方知难而退。 男人们都拿了兵刃之后,地上依然还有许多刀。竹生看了眼女人们。 翎娘第一个过来,将一把刀绑在了腰间。而后陆续有一些女人也拿了刀。但依然有女人站着不动,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拿刀,或者觉得自己必拿不动刀。 竹生并未强求。 男人们在树林里找到了竹生早先弃了的马匹。他们有车,有马,便省力得多了。范大先生指点方向,一行人上路。 “先生来过这里?”竹生问。 “并未。”范大先生答道。 “那如何认得道路?”竹生问。 范大先生答道:“看过舆图。” 竹生便点点头。 有车有马,他们行进的速度不慢。临近午时,发现一个村落。 走进去,才发现是空村,人都跑光了。有些房子也有火烧的痕迹。但大多房舍还是完好的。 “乌陵若有变,必不久。”范大先生说。 他好像什么都要跟她说一下,但竹生并没有听的兴趣。她只点点头。 村子的人都没了,房子中却还留下不少东西。锅碗瓢盆,大家搜刮出来不少,正解了燃眉之急。甚至在某个人家还找到一缸底米。 竹生去了村外树林,放开神识,周围一草一木都在她掌控中,轻易的就能发现猎物。回来时,便拎了两只兔子,还拖着一头鹿。 男人们帮着宰杀剥皮,女人们再接手,生火煮饭。 竹生去井边取水净手。 翎娘过来,拿着不知道从那里找出来的瓢,帮她舀水。 她忽然问:“你看到她寻死了是吗?” 竹生“嗯”了一声。 翎娘颤声问:“你为何不阻止她?” 竹生道:“她亲人都死了,仇人也死了,无牵无挂,不愿再独活世间。这是一个成年人自己的选择,我没有资格干涉别人的人生。” 翎娘道:“可你告诉我不要死,要好好活。” 竹生道:“你是孩子。” 翎娘道:“我比你大。” 竹生道:“我比你强。” 翎娘哑然。 她喃喃道:“你为何和我想的不一样?” 竹生道:“你以为我怎样?” 翎娘看她,不说话。 竹生问:“救世主,还是圣母娘娘?” 翎娘咬唇。 竹生道:“那种人是不存在的。” “可你救了我们。”翎娘道,“为了救我们,你杀了那么多人。” 竹生甩甩手:“见到了,不能不管。可也不是就此就负上了责任。她们都是成年人,你自有家长。等寻到合适地方,将她们安置了,我便仁至义尽。” 翎娘还想说什么,竹生已经道:“翎娘,我不欠谁的。” 她当然不欠谁的。实际上,是她们欠了她的恩情。所以欠了恩情的人,反而硬要救命的恩人背负人家不想背负的责任吗?翎娘意识到了这里面的逻辑问题。她张张嘴,忽然说不出话来。 “那么,”竹生问,“现在还想死吗?” 翎娘沉默。 竹生道:“想轻生的时候,就想想你父亲,再想想你母亲。你母亲为了保护你拼了性命。你若轻易寻死,对得起为你丢命的亲娘吗?” 翎娘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不是我亲娘。”她说,“我亲娘是父亲原配,是她的长姐,她其实……是我亲姨母。” “我亲娘生了我之后就去世了,我不记得她了。外祖父把姨母又许给父亲做续弦,我是她养大的。” 竹生微感意外。 她颔首道:“亲娘也好,姨母也好,你不是她所出,她肯为你而死,可见在她心里,你便是亲生的。对这样的她,你若不好好活,对得起她吗?” 翎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竹生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后面。范大先生站在院门口,一直在听她们的对话。 翎娘回头看见她,叫了声“爹”,忙用袖子抹抹眼睛,走了过去。 范大先生跟她说:“阿城腿脚不便,你去看看他。” 翎娘去了。 范大先生走进院里。 竹生已经在屋檐下找到一张小竹椅坐下,取出书来读。 她是不太想跟范大先生说话的。从昨夜起,他跟她说话,便带着请示、解释,总想引导着让她来做决定。而她根本无意做这些人的领头人。 范大先生也拉过来一张小竹椅,坐在了她身边。 “外面有个男孩子,九岁,自称叫小七。称是在宿营地被你所救,可是如此?” 竹生不看他,道:“是。” 范大先生道:“我从未见过他。” 竹生终于抬眸。 范大先生道:“我过目不忘。”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孩子,再看看。” 范大先生颔首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竹生点点头,低头看书。 能听见外院大家忙碌的声音,这院中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竹生姑娘,”范大先生先开口,问道,“你和我们分道扬镳之后,打算去何处,做何事?” 竹生目光落在书页上,漫不经心的道:“没有目标,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凭我武艺,哪里不可去?自然要自由自在。” “那是想仗刀走天涯,求一时快意了?”范大先生问。 竹生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范大先生便颔首,道:“好吧。”并未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起身离开。 竹生闭目入了会儿静,睁开眼退出,拿树枝在地上凭着记忆写下几个字,而后翻着书在《说文解字》里查找。 外院忽然喧哗了起来。 竹生收起书,来到外面。却原来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之前曾经一同宿营过的女人,竹生从山寨里抢回来十一个。她们当中,只有两个人找到了亲人,其他女人的家人,都已经没了。 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最是幸运,她的公公、丈夫和孩子,竟然全都活着。昨夜,她抱着小童,喜极而泣。 今日,她的公公却想叫她去死。觉得她已经失去了贞洁,还苟活着,有辱他家的门楣。 翎娘大怒,拔刀冲入他们和她之间,这才喧哗了起来。 竹生握着刀柄站在了翎娘身后,那两个男人才闭上嘴,悻悻而去。女人蹲在地上,抱紧了小童,面色苍白。翎娘拉着她走了。 用过饭食之后,竹生和众人离开了无人的村庄。傍晚他们在野外露营。 竹生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的时候,范大先生走过来,看了看,道:“这是‘谷神’,这是‘玄牝’。” 竹生吃惊:“先生认得?” 范大先生道:“这是上古字,没想到姑娘居然在学习。”研究古字已经算是门深奥的学问,研究上古字,都是如范家这样的世代以学问传世的大家之人才会钻研的学问。范先生其实也很吃惊。 竹生眼睛发亮,请教道:“敢问先生,何为玄牝之门?‘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是何意?” 范大先生奇道:“听着像方士的养生道法?” 竹生的眼睛更亮了,她道:“正差不多,先生可能为我解惑吗?” 范大先生在她身边坐下,也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谷神不死,是为玄牝,所谓玄牝之门……” 这一晚的时间在教学中度过。 竹生想不到,十几个字组成的句子,范大先生要用上万字来解读它。这功法之晦涩难懂,可见一斑。 她问:“先生对上古字造诣很深呢。很多人学这个吗?” 范大先生道:“就我所知,当世不超五人。” 竹生再次吃惊。 范大先生道:“我好这个,才会钻研。偏僻学问而已,于经世济民,其实无甚大用。” 用处可大了!竹生心想。 范大先生反问她:“竹生姑娘却为何会学习这生僻古字?” 竹生道:“家中祖传书籍,涉及上古字体颇多。我学问浅,看不太懂。” 范大先生肃然起敬:“那必是学术大家了,姑娘可告知我贵家姓氏吗?” 竹生道:“我没有姓氏。”又道:“我家世代隐居,并不出世,先生不必问了。” 人生在世间,谁会没个姓氏?竹生不愿说,范大先生自也不能强求她。 只这一下子,这姑娘对他的态度,由刻意的疏离,变得亲近了很多。倒是意外之喜。 翌日清晨,又喧哗起来。 那个被家翁逼迫去死的女人,头天夜里说去解手,离开了没再回来。清晨时分,被别人发现用腰带吊在树上自尽了。 翎娘挥着刀要发疯。 “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教小郎那样说的!你们混蛋!”她眼睛通红。 女人的公公和丈夫不承认,却道:“她早该贞烈一些,受辱前便自裁,最是干净。现下虽迟了些,总好过苟活。” 翎娘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要不是范大先生和阿城一起拽住她,她真要去和那两个男人拼命。 众人挖了坑,把那女人葬了。她的小郎才不过四五岁,一直呆呆的看着,懵懵懂懂。不懂得为什么娘要躺在坑里,为什么别人要用土把她覆盖。他不懂,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待到出发,女人们上车,男人们牵马。 那女人的公公和丈夫正要去牵马,一道罡风划过,巨大声响过后,地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浅沟!正拦在了他们和马匹之间! 竹生手握绿刃,凉凉的看着他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颤巍巍问:“竹、竹生姑娘,你这是何意?” 不待竹生开口,范大先生已经踏上一步,沉声道:“我等无法再与尔同行,你们自去吧。” “这、这……我们自己在野外,太过凶险。”那丈夫惶然哀求,“竹生姑娘、大先生!还请慈悲,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莫要赶我们走。” 范大先生看向竹生。 竹生道:“若没有孩子,你们现在已经没法再同我讲话。” 范大先生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二次因为孩子而宽恕别人。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有着母亲般的柔软。 那两个男人和懵懂童儿一起被逐出队伍。他们背着孩子,起初还远远缀在后面。但两条腿怎么跟四条腿和车轮比。渐渐的,他们就看不见了。 翎娘抱着她的刀坐在车上。她抱着膝盖,下巴埋在膝头。 “强盗们来的时候,她在取水。她公公丈夫,抱起小郎就跑了。根本没管她。”她说,“她本不想死的。她怕她死了孩子没了娘,没人照顾。” 可是她的孩子跟她说,你这么脏了,怎么还不去死? 女人的心便寒了。她知道这话是她的公公丈夫教给孩子的,但她更知道她没有能力消除公公丈夫对孩子的影响。她的孩子,她活下去的支撑,会长成和她公公丈夫一样的男人。他迟早会视她为耻辱,发自真心的希望她去死。 她人没死,心先死了。睡觉前,她跟翎娘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而后她借口去解手,一去不回,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着路边,草木葱茏。 路上,他们看见了麦田。庄稼的长势很好,已经抽了穗。这里的农业,人能干预的,不过是播种前的翻土、肥地和浇水。待种下后,活不活,就全靠老天了。 今年风调雨顺,庄稼便活得很好。 “还想死吗?”竹生问。 “不想!”翎娘红着眼睛道。 “我想像你那样。”她道,“如何才能像你那样?” 第72章 072 “我自有奇遇,才能如此。你没法像我一样。”竹生道。 翎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竹生却接着道:“但你可以变得强于自己现在。” 翎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竹生道:“你年纪已经太大, 学习正经的武功套路已经太晚。但我有些防身格斗之术, 成人亦可修习。虽不能用于对战, 却可以用于自保。” 她问:“你可要学?” 翎娘毫不迟疑的道:“要!” “好。”竹生颔首道。 “我、我也能学吗?” 竹生和翎娘一起回头。说话的人是个鹅蛋脸的女人, 生得头脸整齐,一双眼睛期盼的看着竹生。 竹生颔首:“可以。” 又有女人道:“我……我也想学。” 跟竹生同车的女人,都想学。这一车上的女人, 都是拿了刀的女人。那些个没拿刀的女人, 都很有默契的上了另外的车。物以类聚, 人也总是以群居的。 阿城因为腿脚不便, 也在这辆车上。他嘴唇动动,低头看见自己的瘸腿,黯然的又闭上了嘴。 这一天他们又找到了一座空的村子。看这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密度, 这里原也不该如此荒凉不见人烟的。 他们的人到各个空房子里去搜刮,竟找出了不少藏起来的粮食。其中功劳最大的便是那个叫小七的男孩,属他翻出来的粮食最多。 他那脸还青肿着,都看不出原来眉清目秀的模样。 用完晚饭,竹生找了块空地。她用树枝削成一截截短棒, 分给女人们:“想象这是匕首, 是小刀。” 她自己也拿着木棒做示范。她教给她们的, 是在她从前在军中学到的短刀近身缠杀。 她给她们讲了人体重要血管的大致分布, 然后叫翎娘上前来佯装攻击她。随着翎娘的身形微动,竹生也贴了上去,一进一退间, 她手中短棒已经抹过翎娘身上六处重要的血管。 “你死了。”她收起“匕首”道。 众人讶然。 “再来一次。”竹生道。 这一次,她把动作放慢,让她们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她的动作与她们印象里的所谓“武功”的大开大合的砍、劈、刺都不一样,带着股说不出的奇诡。没有复杂的招式套路,纯在于缠,在于抹,在于削。 竹生的动作做的非常缓慢,可是当她的“匕首”又一次抹过翎娘身上一处大静脉的时候,令观看者无不背生凉意。 竹生停下来,把最基础的动作分解,教给她们。纠正了几次之后,便令她们自己练习。 她自己则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的翻着《说文解字》。火光跳跃,作为照明的光源来说,并不稳定。她的臂钏里,其实有好几盏晶灯。晶灯的光源明亮而稳定,看书会更舒服。但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她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找范大先生。 “先生,”她尊敬的称呼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短句,“这一句该作何解?” 范大先生看了看,也不卖关子,接过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给她细细讲解…… 不过两天,竹生对范大先生的态度就全变了。昨日之前,她对他疏离,是因为感知到这男人对她产生了莫名的期盼。他虽没有如翎娘那样明着说出来,却试图用语言、用行为去影响她引导她暗示她。 这其实已经称得上是一种精神操控。如果竹生是个真正的少女,或者哪怕她再多热血那么一点点,不那么冷静到冷漠,都极有可能顺着他的暗示走下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他会刻意的疏离。 现在,她对范大先生则是对有知识的人,或者知识自身该有的尊敬。 范大先生或许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毫不藏私。 竹生感谢他这一点。死狐狸给她功法的时候,大概压根就没考虑还会出现她“看不懂”的这种情况。 晚间休息,她选择一间空屋。这村庄里的村民似乎都逃亡去了,满村皆是空屋。旁的人都是几人一间,她不开口,也没人会主动跟她一间。 屋子里有炕,落满灰尘。这里既没有除尘咒也没有清静诀。面对灰尘,也只能将就。好在竹生深山密林也睡得,如今有墙壁挡风,有瓦片遮雨,不比野外露宿强得多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炼阳峰的生活虽然精致,却是以她自身化作金丝雀为代价的。这里纵再艰难,却自由自在,不束手束脚。 夜深了,大家似乎都入睡了。 一支细细的竹管悄悄从窗缝里伸进来,吹进来一股白烟……过了片刻,那身影悄悄潜入房中。他身材矮小,脸上青肿,正是那个自称名叫小七的男孩。他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踮着脚朝大炕走去。 竹生闭目熟睡,绿刃就放在身边。那人小小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绿刃的刀鞘,就准备拿起来。 绿刃敲击有金属之声,肉眼相看,却仿佛是以碧玉雕成,一看就是个宝贝,能卖大钱! 今日里他的脸肿得不如昨天,有个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对了,大约是认出了他。他已经决定逃跑,只是逃之前,想再捞一笔,因此打上了绿刃的主意。 小七抓住了刀鞘想要拿起,那刀却重逾青山。他无声角力,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了,那刀依然纹丝不动。 小七累的呼吸都粗了,心觉有异,俯身凑过去察看。却不料原来在黑暗中,还有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按在刀鞘上!小七愕然抬眼,黑暗中对上一双清幽明亮的眼睛。 小七心中猛地一突,惊吓之余,已经拔出腰间匕首,向竹生刺去! 竹生斜斜出手,钳住了他手腕,扣住他脉门。小七只觉得手腕一麻,匕首已经捏不住,掉落炕上。紧跟着一股大力钳住他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砰”的一声扔在了炕上。 那明明白皙好看,却有力如铁钳般的手,便钳住了他的咽喉。 小七以为自己要死了,眼中不由流露出愤恨不甘! 竹生却并没有杀死小七。她扼住他咽喉,只是问:“你是谁?为何想杀我?” 小七瞪着她不说话。她稍稍松开手。小七想说话,一张嘴,气流涌入喉中,他顿时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我、我没想杀你!”他辩解道。 竹生却道:“你曾有三次想要杀我。” 小七怔住。 竹生道:“第一次,在我马上,你举着火把,曾起意想将火把戳到我脸上。第二次,你在山上下车,拉动了树后的警戒绳,令山寨中人知有敌袭,以弓箭射我。第三次,便是刚才。” 小七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姐姐,你果然都知道!” “你要杀了我吗?”他语气欢快的道,“我还是个孩子呢!” 他一路近身,暗中仔细观察,已经察觉了竹生对孩子的特别宽容。 竹生的眼睛在黑暗中如两汪寒潭。她的手陡然收紧! 小七顿时不能呼吸,他抓着竹生手臂,用力撕扭,毫无用处。不多时,他便脸颊涨得发紫,双脚乱踢,甚至踢飞了一只鞋子!他的眼中,终于有了绝望和恐惧。 竹生放开手。小七像虾子一样团起身体,剧烈咳嗽起来。 “我的确因你是孩子才不杀你。但你若乐于证明自己从根上就已经烂掉,我也乐于趁早结果你的性命,以免你长大再危害旁人。”竹生冷冷道,“放过你,是我一点善念。我不想杀,不是不能杀。你若企图借我这一点善念为恶,我便让你知道‘不想’和‘不能’之间的区别。” 小七终于明白竹生不是那等迂腐僵化的所谓“正义之士”,终于收了那副有恃无恐,惊惧的看着她。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你想干什么?”竹生放开了手,道。 小七捂着喉咙坐起来,在黑暗中,涩然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想活下去。但我……我是寨子里的人。” 他看着黑暗中比他大不了几岁,却令人畏惧的少女,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竹生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神识扫过宿营地,一切的一切,纤毫毕现,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男孩当时和别人一样在“扫尾”,只是他手中没拿刀,仅仅是在翻检那些尸首,察看有无藏着金银私货。竹生出现时,他机灵的钻入一具尸体身下的小沟躲了起来。 还是孩子,所以竹生当时打算离开,怕自己怒意太盛,克制不住杀了他。他却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令竹生改变了主意,把他从沟里提了出来。 路上寻到范大先生和阿城,她都没将他放下,便是怕他会起歹意,伤害他们。彼时范大先生昏迷,阿城受了伤,精疲力竭。这个男孩的衣衫中却一直藏着匕首。 他拿着火把,几次动意想要将火把戳在竹生脸上,最终没敢。但他在老树那里假装害怕留下,的确是为了牵动树后暗藏的警戒绳,给山寨报警。 竹生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我想过,给你三次机会,三次之后,你再为恶,我便要杀你。现在便是第三次。” 小七的脸色发白。 竹生却把他丢到炕桌的另一侧:“别吵了大家,先睡觉,明天再说。” 小七哪里睡的着,他辗转反侧,偷偷看另一侧的竹生,却见她闭着双目,呼吸均匀,竟已经睡了。 他那把匕首,就在炕桌上,他却再没有勇气去拿起。竹生给他的三次机会已经用完,他不敢挑战她的底线。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火烧了那山寨,他没见有人能逃出来。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请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过来,见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几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竹生言简意赅。山寨已经被烧成灰烬,竹生没有什么要了解的。但范大先生却可能有许多要问的话,故此才叫他过来。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点点头。 小七的名字其实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间那些女人一样,是被抢到山寨里的。后来有了他,也没人知道到底谁是他的亲爹。 他五六岁的时候,他娘便死了。他从小便在这种环境下求生存,见人就叫爹。那些人觉得乐呵,也不过就是一口饭的事,他便这么活下来了。跑跑腿干些杂货,后来再大些,开始跟着干“扫尾”的活儿。 “你们本来是黑松山上的?那为何跑来这里?”范大先生问。 “原来的寨子让官兵给打下来了,大当家的也死了,二当家带着我们剩下的人才逃到这里来。” “是乌陵王的兵?” “乌陵乱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兵。那阵子,打得厉害,大家都在抢地盘。” “乌陵为何而乱?” “我听他们说,乌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现在是金家管着乌陵。” “金家?” “乌陵王老婆的娘家。” 七刀所知信息,不过平日里听寨子里的人闲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轮廓。 乌陵王两年前便中了风瘫在床上。他的继王妃金氏隔绝了他与世子,令娘家人夺权。乱象自那时便埋下伏笔。一年多前乌陵王薨,王府内斗以世子败走逃亡收场。金氏所出幼子称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阳城。 世子败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里。 金家掌了朝阳城后,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对者,不料引起反弹。一大批世家脱离朝阳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壮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着军队,却不能服众。军中亦有一批将领支持世子,军队就此分裂。更有少数桀骜不驯者,觉得乱象生便是机会,趁机自立。乃至乌陵之地,许多小城也开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缴税赋。 几方势力争夺地盘、人口,这一年多来来回回的就是打仗。征兵征得太厉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乌陵,便彻底乱了。 范大先生一队人,入乌陵之处,很不幸就成了盗匪盘踞之地,才有后来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对竹生道:“他所说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现在形势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之地。我还是想去朝阳城看看。” 若不是因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说走就走了。去哪里对她实则无所谓。 她道:“先生是想找个安定的地方定居吗?” 范大先生道:“大家伙是这么想的。” 竹生看着他:“我问的只是先生。” 范大先生看着她,不语。 范大先生之所学,权谋政道,经世济民,所为者,辅佐君王。 似他们这等人,一生以“辅佐明君”为人生抱负。然若世间无明君,这些人宁可隐居乡野,也不愿屈居庸主之下。 他这次之所以会举家迁移,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天佑大将军着实没有治国的才华,他的治下,生存艰难。另一面,却也正是因为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各方势力已经重新洗过几轮牌,渐趋稳定。 这等世道,易出枭雄,易现明君。许多避世隐居的家族都纷纷入世,未尝不是将这天下当作棋盘,准备一展所学。 信阳范家,当初分了几支分头避难,乡野之地隐居繁衍了两代人,现在,也是到了该重新入世,择明主而效时候了。 可孰料世事比所期更难,若不是遇到竹生,他一家便都要折在兵匪、盗匪手里。范大先生看着眼前少女,思及这些,唯有苦笑。 那少女却递出橄榄枝。 “先生若暂时没有旁的打算,待安置好这些人,可以先跟我走。”竹生道,“当然,我跟先生走也是一样的。” 竹生对范大先生的态度,比之两天前可谓是迈进了一大步。范大先生心知,这是因为她向他请教学问的缘故。 她正在研究的那个不管是什么,都显然是对她极为重要的。 “我亦正有此意。”他道,“姑娘若是没有旁的计划,咱们不妨先一道。” 两人便就此先暂时达成了共识。 “那这孩子……”范大先生问。桌上有匕首,可想而知昨晚必是发生了什么。 竹生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神情惴惴的七刀。 “他已经不再有被宽恕的机会。”她道,“再有下次,我便杀了他。” 范大先生点头,先行离去。 七刀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收起早先那副假装童稚乖巧的模样,他真正的模样,是与年龄不称的世故早熟。 “姐姐!”他眼睛发亮,“只要我听你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着你?” 竹生不杀他,纯粹是前世对于儿童的保护意识使然。并不意味着她就喜欢他。正相反,她能感觉到,他是个狼崽子,有些东西深藏着,骨子里很难驯服。 毕竟他这样经历的孩子,跟真正普通的孩子,很不一样。 她瞥了他一眼,并不给他这种承诺,转身出去了。 但她也没说“不行”,七刀的眼睛,便一直很亮。 那些女人一大早已经在练习竹生昨晚所授。竹生吃了早饭,又教了她们新动作,而后大家才上路。 翎娘全身心沉浸在所学的杀人技巧里,在车上还在揣摩。今天早上她和别人试着对练,一开始十分生涩。来回重复同一个动作十几遍之后,她终于一“匕首”抹过了对方的小臂。 那里有人体的一道重要的静脉,若划破,不会像动脉那样鲜血喷射,但血也会汩汩的流。能极大的削弱对方战力,若不及时止血,人亦会死。 还有好几个女人和翎娘一样,初时生涩,后来终于找对了节奏和感觉。知道自己也可以要别人的命,那种感受非常奇异。 男人们看着那些女人在停车休息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不停歇的练习,并不能理解。他们比她们有力气得多了,面对那些兵痞强盗,不一样得像受惊的羊群一样逃窜吗?且女人们学的那些东西,动作奇怪,也不像是打打杀杀的样子。 他们不禁摇头。 而另一些女人,亦是不信、不赞同的模样。 晚间他们露宿,范大先生将翎娘叫过去,问她学了些什么。 翎娘对阿城道:“你来抓我。” 阿城便去捉翎娘手臂。翎娘手腕一翻,“匕首”便抹过阿城小臂。胳膊肘一拧,“匕首”又抹过阿城肋下。 范大先生瞳孔微缩。 许多读书人都略通岐黄之术,对人体有一定的了解。范大先生甚至可以医治些常见病症。那两下落在他眼中,已经可以想象出阿城鲜血汩汩涌出的样子。 阿城道:“不过两刀,有那么厉害?”他不是没挨过刀,有些不能信。 翎娘学问比他好,也读过医书,不用范大先生开口,她便已给他解释:“不在几刀,在挨刀的位置。”她拿着小木棒,轻轻戳了阿城身上几处位置:“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主血管。这里我划你一刀,你就流点血,不会怎样。但这里,我划你一刀,你流的就不是一点血。” “爹,怎么样?”她问。 范大先生颔首:“好好学。” 翎娘点头。她现在非常期盼能有一柄真正的匕首。她曾经有过一柄巴掌长的小刀,是离家前父亲给她的。那些男人来拉她的时候,她拔出了小刀,却被男人捉住手腕劈手夺了去。 终是受辱。 她想,倘若那时她便掌握了这技巧,反手一刀,便能抹开那男人的主静脉,令他鲜血喷涌,便一时不死,亦能给她反攻或者逃生的机会。 她自小聪慧,小小年纪便已经读书破卷,学问比大她好几岁的阿城还好。 离了家才知道,盛世的文章,乱世的武功。 这世道,拿刀的人,比拿书的人强。 队伍行了了两日,七刀脸上青肿渐消,渐渐重现男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 那日中午烧饭,他勤快的帮着捡了许多细柴,正帮着添柴,有个女人忽然拔刀就冲他砍了过来! 第73章 073 旁边的女人惊叫一声,七刀反应极快, 就地一滚, 躲开了那一刀。 他前两天就察觉那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儿不太对了, 一直心存警惕。他从小到大, 都是在这样的警惕中活着,从没放松过。 他娘死在黑松山上,他们逃到新地方, 立起新的山寨之后, 新抓来的女人都关在一个地方。他其实没去看过她们。他不愿意看到那些和他娘一样命运的女人。 但他总被男人们支使着干活, 在寨子里跑来跑去, 保不齐女人们看见过他。 那个女人咬牙切齿,神情凄厉,宛如疯了一般。一击不中, 她唰唰连砍了好几刀,毫无章法,却势如疯魔。 七刀其实学过几招,不是正经武功,都是些阴损下三路的招式。但论起伤人, 比正经武功还管用。然而七刀不敢用。 他心知竹生虽不杀他, 在她的心目中, 他的地位肯定是比不上这些女人的。她为了这些女人, 只身一人闯进山寨,把寨子都烧成了灰烬。而且他隐隐有感觉,竹生一直在等一个可以杀他的理由。他是绝不能给她这个理由的! 他衣衫里藏着匕首, 也不敢用。只得东滚西躲,闪避得好不狼狈。 “当”的一声,女人的刀被刀鞘架住。 绿刃的刀鞘。 竹生挡在了七刀的身前,比起来,她只比他高一头。但七刀此时滚在地上,就感觉她格外的高大。 “他是他们的人!”女人尖叫,“他跟他们是一伙的!” “我知道。”竹生说。 “你知道?”女人胸脯起伏,喘着气,盯着竹生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还是孩子。”竹生道,“我给他一次从新做人的机会。” 女人尖叫:“你为什么要给他机会!他是盗匪同伙!!” 此话一出,不分男女,众人看七刀的眼神儿都不对了。 竹生言简意赅的重复:“因为他还是孩子。” “凭什么!”女人大喊,“那谁给我们机会!谁给我相公机会!我们好好的种地,本分做人!他们来了!杀了我相公!杀了我公婆!杀了我小叔!烧了我的家!日日糟蹋我!谁来给我机会!” 竹生看着她道:“你若曾亲眼见过他为恶,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七刀仰头看着竹生的背影,那窈窕身影在他眼中,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指抠进了泥土里。 女人大声道:“我见过他给那些人提水!他还管他们叫爹!” 竹生道:“这不是为恶,不足以让我杀他。还有吗?” 女人声音尖利:“他是个小土匪!这还不够吗!” “不够。”竹生道。“他没法选择出身。他的母亲和你一样是抢来的女人,他就出生在土匪窝,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他就不该出生!他就该去死!”女人尖叫,“他的娘为什么要生出他来!她就该掐死他!她下贱!她给那些人生孩子!她——” 七刀发出一声怒吼!爬起来一头撞向那个女人胸口! 女人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趔趄倒去。 “打死你——!”七刀压在她身上,大吼着挥拳。 众人惊呼。 但他没打到那个女人。竹生拽着他衣领,就给他拖了回来。七刀被一股大力向后拖着,身不由己,双脚犹自乱踢,想踢死那个女人。 “打死你!我打死你!”他恶狠狠的叫着,眼睛通红。 女人的小腿挨了一脚,她大声痛叫,喊道:“你看!你们看!他要杀我!” 竹生拽住七刀的领子,看着那女人,道:“那是因为,你侮辱了一个和你有同样经历,比你更可怜的女人。你还活着,她已经死了。” 她扫视一圈,对那些女人道:“你们有谁看到过他作恶,可以告诉我。” 女人中有一个,微微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这么一闹,她也想起来她也见过七刀。一个男人指派他干些粗重的活,他没干好,被男人一脚踢飞出去。脸先着地,鼻血哗哗流进嘴里,还笑着谢那“爹”脚下留情。 “如果有,可以随时告诉我。”竹生道,“如果没有,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别人在我面前杀他。” 她说完,拽着七刀的领子走了。留下那女人,在众人低声的安慰中,怨恨的看着她的背影。 七刀比她矮一头,被她提着领子,完全身不由己,形容十分狼狈。 竹生拖着他进了树林,远离众人,放开了他的脖领子。七刀眼睛犹自通红,胸口还起伏未平。 “你亲爹是谁?”她问他。 七刀先不解,后乍然背后生寒!他发热的脑袋陡然便冷静了下来。 “不知道!”他后背生出冷汗,“他们都睡我娘!谁也不知道我是谁的种!我管他们都叫爹,他们会笑,我就能少挨点打!” 他诅咒说:“他们害死了我娘!他们都该死!” 竹生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问:“杀过人吗?” 七刀立即道:“没有!” 竹生只看着他,不说话。她的手握住了刀柄。 七刀牙关打战,承认:“杀过。” “踢死了我娘的那个人,他喝醉了,我用枕头压在他脸上,然后坐在枕头上,把他压死了。”他说,“然后我把他呕吐的脏东西都塞回到他嘴巴鼻子里,他们就都以为他是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堵死的。这样的情况,以前寨子里就有过。谁也……没疑心我……” 竹生问:“什么时候的事?” 七刀道:“两年前。” 两年前,他七岁,靠臂力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人窒息,还得加上体重。 这是一匹真正的小狼崽子,野生的。 竹生一直看着他不说话。 七刀两股战战,冷汗直流。 过了许久,才听她道:“离那些女人远一点。”然后,她转身离去。 七刀站在那里,浑身犹如虚脱。 他其实甚至不记得生他的那个女人的脸长什么样子了。他不想忘记,可那时他还小,记忆就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仇人日日相见,所以不会忘记。可一觉睡醒,那个女人的脸就淡去了。 他对她的记忆就只只记得,男人们拿他取乐,把他围在中间当成球踢。他回到小屋里,浑身都疼。那个女人把他搂在怀里,她的眼泪落在他的伤口上,杀得疼。可她的怀抱,又软又暖。 他短短的九年的人生记忆中,只有那么一点点柔软。所以当他向那女人挥拳的短短片刻,他的确是不怕死的。 只是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无畏,当他冷静下来之后,面对那个怪物一般的少女,死亡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就差指天咒地的告诉她,他和她之间真的没有杀父之仇。 竹生手握刀柄的模样,成了他一生的心理阴影。 吃过午饭,竹生教授女人们缠杀格斗的时候,那个女人没有再来。她本是最早拿起刀的女人之一。而后出发,她也没再坐竹生的那辆车,去了后面的车上。 竹生也没有坐车,她骑了马。 范大先生牵着马,看到翎娘神情恹恹。他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她抬眼看了眼父亲,什么也没说。 七刀原本是和女人们一起坐在车上的。现下车上没有了他的位置,所有的女人都冷淡的看着他,用目光表达了对他的拒绝。 男人们也对他视而不见。他们的亲人都因盗匪而死,没人会喜欢他这个小狼崽子。 还有几匹闲着的马,但他以前最多只单独骑过驴。马太高了,跑得太快,他还驾驭不了。山寨里并没有人会好心到教他骑马。 他站在地上,显得格外的矮小,求救般的看向竹生。 竹生看着他,却没有动。 七刀有一些绝望。 范大先生走过去抱起他,把他举上了马,而后自己翻身上马,将他搂在身前。 “她很会杀人。”范大先生在他耳边低声说,“而且她是女人,所以她一定也痛恨那些对女人施暴的男人。所以,别给她杀你的理由。” 七刀狠狠抹抹眼睛,重重的“嗯”了一声。 这一天,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座有人烟的村子。他们靠近的时候,村里的男人拿着刀棒,警惕的看着他们。 范大先生上前与他们交涉。他虽布衣裋褐,却有种让人信服的气度,谈吐上一听就知道是读书人。世道虽乱,人们对读书人,普遍还是有一种尊敬的。 而后他们成功借宿。 晚间翎娘来寻他。“我就是想不通。”她闷闷的说。 “古时两部交战,尚不斩杀矮于车轮者。她行事,大抵便是此意。”范大先生道。 翎娘道:“她明明也讨厌那小子。” 范大先生微叹:“何止是讨厌。” 翎娘微愕。 范大先生道:“她一直想杀他。” 翎娘道:“那她……” “可贵之处便在于此。”范大先生道,“她有能力杀一个她想杀的人,可是她不杀。” 翎娘目光变幻,过了片刻,垂首:“儿受教。” 范大先生欣慰点头,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翎娘便回去了。他们的人分开了借宿在村民家中,她和竹生、范大先生、阿城,还有几个女人一起,住在村长家。这里不像荒废的空村落那样房屋宽绰。她们几个女的,都和竹生睡一个屋,挤一个炕。 翎娘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她叫把这个给你。”她手里拿着沉甸甸一个锦囊。 范大先生解开一看,沉甸甸的一袋银子。他就有些发怔。 “翎娘,她告诉过你她的年岁吗?”范大先生忽然问。 翎娘正意外那些银两,闻言道:“她说她是夏日里的生辰,现在算是满了十三了。” “她可有说过家里情况?” 翎娘摇头:“她从来不说。她口风很严。” 翎娘回去,范大先生和阿城歇下。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才十三……如何练就一身惊人武功?如何就能做到恪守底线?这二者还可以说是天降奇才,又如何连金银琐事都能想得到?缜密细心得像行走世间多年的老江湖。 明明是个才出山,对外界一无所知缺乏常识的小姑娘啊。 第二日早饭同村长一起用了,而后取出些银两以充他们这一伙人的借宿之资。村长代大家收了。 而后本该就收拾行装上路了,没想到却没走成。 “晴娘要留下。”翎娘说。 晴娘就是那个一心想杀了七刀的人。她昨夜宿在一户村民家中,那家的娘子得知她夫家人都死了,是个寡妇,不由动了心。 这个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同族同姓,过往婚配,都是与别的村子间进行。这两年,世道一乱,连婚配都变得艰难了。村里光棍汉、鳏夫好几个。傍晚他们见到这支队伍里女人众多,就看得眼睛都绿了。 那家的娘子牵线,一大早,晴娘就见了三个男人,取中了一个。 范大先生和翎娘是来问竹生的意思的。竹生道:“她的人生,她自己选择。不必问我。” 谁知道想留下的不止晴娘一个。晴娘自己取中了一人,而后说动了一些女子,也让那家的娘子牵线,相看。最后想要留下的人,包括晴娘在内共有七个。 村长也没想到留这些人借宿还会有这等好事。村子里娶不着媳妇的青壮男子太多,总是个不安定的因素。现下这个难题一举解决了,只高兴得村长合不拢嘴。恨不得再多有几个女人留下。 人生各有道路。 范大先生一行,拖到吃过午饭才出发。那些女子都站在村口送他们。只有晴娘没出来。 走了七个人,足足空出来一辆车。队伍便重新调整了一下,把阿城和七刀都安置到一辆车上,范大先生也改为坐车。竹生便也上了那辆车。唯有翎娘不愿与七刀同车,与别的女子共乘一车。 同乘一车,竹生便有大把的时间向范大先生请教。 这个少女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关心,不在意。比如当下时局,比如那些女子。却唯独对她正在钻研的这个东西格外投入。 范大先生便打叠起精神,与她细细的解说。末了,他道:“如现在这般,你一句一句的问,我看不到全篇,终究是有些偏离的。” 竹生想了想,道:“待到了安定地方,我默与先生。” 晴娘带着几个女子嫁人的事,给队伍带来了一些影响。 这些女子初出匪窝,个个凄凉麻木,完全就是“活着”的状态。及至后来,才慢慢缓过来一些人气儿。 她们依附在竹生的保护之下,前路未知,内心纵然惶惶,也无甚长远计划。及至晴娘等人嫁人,这些人的心才有些活了过来。 没几天,队伍里就成就了好几对。失了家小的鳏夫,没有依靠的弱女,两下里一相合,便凑在一起。也没个仪式规矩,纯是个搭伙过日子的意思。 更有几人将目标放在了范大先生身上。于是吃饭、歇息时,突然便多了好几双柔荑帮他端水端饭,还抢着洗他的衣服。 及至那几对已成事,范大先生还依然淡淡,待她们只是有礼却并不亲近,那几人才熄了心思。 只有翎娘和与她相好的几个女子,没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坚定不移的跟着竹生学习缠杀格斗之术。 每每她们两两对练之时,阿城就羡慕的望着她们。空空的两手,无意识的就跟着她们的动作比划。 七刀便说:“你想学,便去学。又无人阻你。”他就不一样,稍稍靠近,那些女人便会露出厌恶的目光。 阿城一直不跟他说话。他父母妹妹都死于盗匪之手,纵大先生和翎娘说话时他都在旁边听着,也始终无法化解心中这份恨与憎。 但他腿脚不便,便挡不住七刀跑前跑后,帮他取水,扶他上下车等等。他年纪虽小,照顾人,或者说,伺候人,倒是一把好手。 阿城心里把他当成匪徒一伙,总觉得接受他便是对不住父母妹妹。可看这个小矮子跑上跑下麻利的样子,也隐约可窥见这个九岁的孩子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这就让阿城内心烦躁。 孰料七刀却跟他说:“我帮你去问问她,看有没有你能练的?” 阿城只当他说笑,不料他竟真的大胆的跑去跟竹生说:“瘸子也想学武。姐姐要有他能练的,教教他吧。” 竹生盯着他。过了一会儿,道:“没有。” 七刀就很失望的回来了,看着阿城,表情为难。 阿城又气又恼!又不是他让他去跟竹生这么说的!根本是他自作主张,偏又带回一个这么令人失望难受的结果。 他跑去跟他家先生抱怨。范大先生微讶,叫了七刀到跟前,问他:“你怎么有胆去向她提要求?” 七刀道:“提便提了。她顶多不答应,不会杀我。” “晴娘叫她杀我,不合她的规矩,她便不杀。”他说,“她救了晴娘,晴娘却怨恨她,她也不在意。” 男孩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她的心很硬,也很软。” 范大先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阿城生了两日闷气。下车解手时,七刀扶他,他甩开了七刀的手。回来登车时,七刀又扶他,他丢开手,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七刀只无谓的耸耸肩。 及至七刀也去解手,阿城追过去,终于开口与他说话:“我们待你这样,你就别装着不介意了。看着叫人堵心。” 七刀诧异:“哪样?” 阿城生气:“根本没人搭理你啊。”所有人都在排斥、孤立七刀。 七刀恍然,骇笑:“你们不打我,不骂我,不动不动就踹我,也不叫我干粗活,还给我吃饱饭。这样你觉得是对我十分不好?” 他这些日子十分乖巧,这时忍不住露出几分尖利刻薄来,挖苦道:“大少爷,你就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阿城家财已失,父母已亡,跟着叔叔依靠着竹生和范大先生,早已经不是什么富户少爷了。闻言大怒,新仇旧恨一起上涌,就要追打七刀。 七刀边系裤子边跑。阿城瘸腿被树根绊倒,在地上滚了两滚。七刀又跑回去扶他。 阿城趁机给他两拳。第一拳到肉,才觉出那身子干巴瘦小。第二拳便轻了许多。 七刀已经好些天没挨过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乍然又遭受这种待遇,不由生气。腿一勾,抓着阿城的手臂一抡,给他撂倒在地。阿城挣扎起身,坐在地上怒道:“你偷学武功!” 七刀道:“姐姐教授武功,从不避人,想学就可以学。有什么偷不偷的。你不学,还不许别人学了?”说完就跑了。 阿城滚一身土,一瘸一拐的回到车上。翎娘问他怎么了,他没脸说被个九岁的毛小子给撂倒了,只说没事,心里快气死了。坐在车上与七刀谁也不理谁。 范大先生看出端倪,觑个空跟阿城说:“你知道他为何叫七刀?” 阿城当然不知,道:“匪号吧。” 范大先生道:“他小时候,匪徒们把他绑在木板上掷飞刀取乐。他中了七刀,没死。后来旁人便叫他‘七刀’。” 阿城一时失语。 竹生打了猎物,众人炙烤了。割肉时,翎娘偏心,割了块大的给了阿城。 按规矩,七刀总是最后一个才能取食物的人。他盯着阿城的大块肉,嫉妒得眼睛发红。阿城被他盯得如芒刺背,抗不住,夺过他的盘子,把自己的盘子塞给了他。 七刀顾不得道谢。他的生存智慧教导他,先把肉吃到肚,再说别的。 翎娘很是气恼。待阿城再来取食,她就割了小小的一片扔到他盘中。阿城讪讪。 这队人路途中又经过了数个村落和一个小镇,中途陆续有几个女子留下不走。队伍的人数减少到二十来人的时候,终于见到了进入乌陵之后的第一座城。 当然不是朝阳城,只是一座普通的城而已。城墙低矮,并不比那盗匪的山寨木篱围墙高多少,只胜在是砖石所垒而已。城门出有兵把守,见到可疑者,便要盘问。却也不查什么文书了。外面乱成这样,路引文书之类,早就名存实亡。 他们这一行人女眷多,男人少,没怎么盘问就进去了。寻了间客栈,包了间院子,二十来人便挤在一间院子里,全住下了。 竹生破天荒的主动唤了七刀。 七刀受宠若惊。待听闻是让他跟着出门,立刻麻利的去给竹生牵马。两个人便出门了。 待得回来时,七刀身后背的手中提的,都是包袱。不仅陪着竹生购物当小跟班,鞍前马后,还陪着她去找了一名正骨大夫。 竹生领着大夫来看阿城:“就是他,大夫看看,是不是长歪了?若是,敲断了从新接吧。” 于是傍晚时,众人听见了阿城的惨叫…… 第74章 074 竹生在用一块软布轻轻的擦拭绿刃。和凡兵不同,绿刃并不需要时时打磨。 在炼阳峰, 绿刃于她, 犹如博古架上的一件摆设。她虽深爱, 却没有用武之地。直到到了这里, 绿刃才开始真正发挥出它的使用价值。 每当绿刃被她握在手里,又见了一次血,她和它之间, 便又有了一层更深的相互理解。 她很想再更深入的去理解它, 奈何她和它之间, 总有一层隔阂。她知道, 那是冲昕的神识。绿刃是冲昕炼化,就如同灰灰被冲昕驯服一般。这让她心生不甘,却无可奈何。因为炼化, 除了神识,还需要灵力。 除非有一天,她有了灵力,能独自炼化绿刃,彻底消除冲昕留下的神识, 否则她和绿刃之间, 就只能一直隔着一个冲昕。 “仓啷”一声, 竹生将绿刃收还入鞘。她盘膝趺坐, 入静自观。 祖窍里,灰灰的狼形图腾还在,已经完全暗了, 看起来像断了电的霓虹灯,也早就感受不到任何灰灰的意识。但,的确还在。大约灰灰的确就如他所说的,留着这个契约,权作个念想。 现在祖窍里能发光的,是狐狸给她的功法。她把手伸入那团光中,功法便化作卷轴展开。 每一次,她都会先赞叹一下那字迹。遒劲有力,气势磅礴。若是写在纸上,那锋芒肯定已经力透纸背了。 从第一个字开始,她嘴唇微动,开始默读。她已经默读了许多许多遍,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然而想要完全理解,却还是太难。很多东西云山雾绕的,简直不知所云。 竹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没有古文功底,还是因为妖道有别于人修的道法。如果是后者,她没有办法。如果是前者……很幸运,她遇到了范大先生。 她在这里本来也就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和一定要做的事。无论范大先生想去哪里,她都可以跟着。她和他之间现在是一种互惠互利的相处模式,他为她解读功法,她护卫他和他的人安全。 过了片刻,她退出入静状态,在桌上铺开纸笔,慢慢的将那功法默写出来。范大先生说,不通读全文,恐解读有偏差。这是有道理的。 也无所谓泄密。这个妖族功法,狐狸说,须得像他们妖族一样无灵窍却有神识。她这个完全符合条件的人都尚且无法开始修炼,这里的凡人就是拿到这功法,也毫无意义。 想到那只狐狸……竹生的内心平静无波。如果不具有报仇的能力,还要反复的把那仇恨拿出来咀嚼,迟早会让自己疯狂。她不想学晴娘。 厢房里有了响动,竹生神识扫过去,阿城醒过来了,正在龇牙咧嘴的呼痛。 那时候背着他先生,拖着条断腿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爬,没看见他喊痛。竹生忍不住嘴角勾起。 这乡下富户少爷出身的男孩子,资质不高,起码看起来就没有翎娘头脑聪慧,身子板看着也普通,习武也大约不会有大成。 但竹生一直挺喜欢他。从看到他在地上爬行,哭得眼泪鼻涕却依然不肯放下已经差不多要死了的范先生的时候,她就喜欢这个孩子。 她暂时搁笔,起身倒了杯茶。将之前剩下的回春丹的渣渣捏碎成粉末混了进去,晃了两晃。 阿城当然不知道竹生喜欢他。 他就没跟竹生说过几句话。不,实际上是竹生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他内心里对竹生很是敬畏,也非常感激。虽然他爹娘妹妹都死了,但这是盗匪的责任。没有竹生,很可能他也要追着爹娘妹妹一起去了。 就算幸运不死,他一个断了腿、也没吃过什么大苦的人,又要怎么活下去。现在想想,都觉得当时是那么的惶然恐惧。 幸好那时,竹生出现了。她喂给他和先生不知道什么神奇的药。先生就差最后一口气了,居然就活了过来。他呢,他就没见过腿骨断了的人,才一两天就可以下地行走的。虽然他瘸了,但那是因为当时太过急迫,没有时间正骨,断骨长歪了的缘故。 只是没想到,那让人敬畏的可怕小姑娘,会眼睛也不眨的直接用刀鞘敲断他的腿! 妈呀!他就是再尊敬她感激她,都差点要骂娘。后来后颈一麻,他就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了。醒过来,翎娘和七刀在身边照顾他。听他们说,竹生姑娘一手刀劈在他后颈,把他打昏了。 他是该感激她呢,还是该感激她呢,还是该感激她呢? …… 啊!还是好想骂娘啊! 疼死个人啦! 脑袋里正用些十分不敬的词汇问候竹生,竹生端着个茶杯,推门而入。阿城顿时寒毛直竖! 那可怕的小姑娘一脸冷漠,将一杯水举到他面前,命令他道:“把这个喝了。” 就是毒药也得喝!阿城毫不犹豫的接过来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了。熟悉的感觉出现了,疼痛很快就消退了,断骨处开始痒。就像那天一样。 阿城盯着那空空的茶杯,抬眼看了竹生一眼。 竹生眉峰微挑。阿城赶紧移开视线,道:“多谢。” 竹生颔首,道:“好好休息,不要乱动。我们会在这边多待几天,你正好养伤。” 竹生还是第一次跟阿城说这么多的话,这么长的句子,阿城顿时受宠若惊,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好,好的!” 阿城不过才十七岁,圆圆脸庞,眉目端正,面相憨厚,面对她好像总是很紧张的样子。竹生老阿姨心态,觉得他可爱,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想起来,自己这身体,才不过十三岁的样子。 顿时微感尴尬,收了手,转头对七刀道:“他不方便,你照顾一下他。” 七刀立刻应是。 面对七刀,竹生的情绪就要淡漠得多了。 范大先生对七刀说,她是女人,所以必然会厌恶那些对女人施暴的男人。范大先生不知道,竹生不仅仅是女人,还是个和那些女人一样有过不堪遭遇的女人。 她可以控制住自己不迁怒,不滥杀。但是想让她如喜欢阿城那样喜欢七刀,她没那种圣母属性。 她又问翎娘:“先生呢?” 翎娘道:“还没回呢。” 竹生带着七刀出门,范大先生也带着几个人出门了。那几个人倒是先回来了,采买了些米粮和日用品。天色都要彻底黑了,范大先生却还没回来。 竹生便点点头,回房间去了。 她走的淡然,可苦了阿城。 可怕少女眼神诡异的拍他的头顶是什么意思?是想暗示他什么吗?有什么事是不能明说的吗?阿城快把脑袋都想破了! 阿城其实不是笨人,只是翎娘是读书格外有灵性的孩子,范大先生更是博学鸿儒,在他们身边,他便被比得笨了。 阿城的眼光就落在桌子上那只杯子上了。他百分之百肯定,竹生在那杯水里放了跟那天一样的药。那个药,那个药……阿城就想到了怀璧其罪。 原来如此! 放心,他是绝不会乱说的! 范大先生在宵禁之前赶回来了。竹生已经歇下了,第二日他才来敲门。 竹生地位超然,大家都挤着住宿,只有她一个人独居一间。没人对此有异议。 “形势不是太好。”范大先生苦笑。“朝阳城现在很乱。金家抄了好几家,眼下一家独大。” 他评道:“原不过是二流世家,借女人上位,根基还不够深,手腕也不够圆滑。” 竹生道:“先生与我说这个作甚。与我无关的。” 范大先生看着她道:“你就是想仗刀天涯,快意人生,也得找个安定的路线。若一路上净是之前那种事,你能否做到袖手不管?若管了,你又能做到撤手就走吗?事情总是一环套着一环,没完没了,你是否还能有心情看山看水,快意天涯?” 竹生难得被噎住,灰溜溜的坐到桌前:“那先生说说吧。” 范大先生满意的点点头,铺开纸笔。提笔一勾,就在纸上勾出了个大概的轮廓:“这是许国。” 画了两道线,将许国三分,便分别是天佑大将军、盛公子和此处的乌陵王了。自十多年前大灾之后许国便四分五裂,经过了十几年的重新洗牌,才有了现在三足鼎立的局面。 “乌陵王乃是皇弟,盛公子乃是皇孙,说起来乃是叔祖侄孙的关系。那一年地动,正逢先皇万寿,宗室都聚集在旧京,死伤大半。先皇和太子不幸罹难。旧京地裂,西部成山,东部成谷。地泉上涌,积水成湖。从此许国京城,不复存在。” 竹生愕然。在她了解的历史中,就从未听说过这么悲催的皇室,和这么倒霉的京城。一个国家定都选址,不都是大有讲究,要看风水,要请堪舆大师来缜密勘察的吗?虽然披着神神秘秘的外衣,但这种国家级的堪舆大师,绝对都应该是地理专家,不应该会将一国都城选址在一个地质如此不稳定的地方啊。 但她想起来,这个地方虽然被称作“凡人界”,却其实是被从九寰大陆上,以超越她认知的神奇力量割裂、封印起来的小世界。她对这个世界也还没有一个完全的、全面的认知,谁知道是否还隐藏着什么神秘的未知力量呢? 范大先生继续讲道:“当时幸存下来的宗室,以乌陵王身份最高,乌陵王原有意登基,不意陈王三子亦幸存。陈王原就是先皇诸子中被先太子视为心腹大患的对手。他与他的长子、次子一同遇难,唯有这三子,因为生病,未曾来贺,逃过一劫。这三子名盛,虽是嫡出,却因为头上有两个嫡出的哥哥,原本连个王世子也捞不上的,孰料……” 竹生白皙的纤手轻轻拍了拍微微张开的嘴巴,硬把一个哈欠咽了下去,道:“先生,能不能讲重点?” 范大先生一噎。 竹生无辜的道:“这些往事与我毫无关系,先生讲讲现在的形势,哪里比较安定,哪里比较混乱,让我以后行走可以尽量规避风险,便可以了。” 范大先生原就是以这个才引得竹生肯听的,无奈只能把一肚子要讲的故事浓缩成了“总之”两个字。 “总之,折腾了十几年,到今日,许国便势力三分,各方皆有野心,却也都不敢贸然称帝,怕引得另两方借此结盟,联手吞并。” “现下,乌陵内部又祸起萧墙。世子败走恒城,金氏挟乌陵王次子掌住了朝阳城。两方势力,大体如此。” 范大先生说着,在乌陵的地域上画了一条线,将乌陵之地一分为二。恒城势力覆盖了约三分之一的乌陵,朝阳城则控制了余下的三分之二。 “这只是理论上来讲,实则两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都没这么大。很多地方已经失控,乱象环生。” 范大先生提笔,在乌陵边界处画了个黑点,道:“我们就是从这里进入乌陵的。”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范大先生亦默默。 就这么不巧,他们进入乌陵的路线,恰好切在了双方势力的边线上。加之那里又临近天佑大将军的地盘,成了一个三不管的混乱地带。所以那一伙从黑松山败逃的盗匪才会选择在那里扎根,从新起事。 只能说,运气不好。因这四个字,许多人丧了命,许多人失去了家人,许多人留下一生难以磨灭的伤痕。 竹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据说是背负着前世功德,却衰到底儿掉的运气。 心底正想哂笑,忽地反应过来,这一次的所谓“运气不好”,还真跟她无关。运气不好的,其实是范大先生这些人。而她,从第一天遇到人烟,便与范大先生相遇了。 这世上对上古字有研究的据说不超过五个人,在她遇到人群的第一天就被她撞到了一个,这等运气,说起来其实算是很好的了。 “世子靠的是母族,王次子实则亦是如此。就不知道谁的母族更争气了。”范大先生道,“昨日里打听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他道:“我还是有意往朝阳城一探,你可愿同去?” 竹生一篇功法解读尚不足五分之一,自是不能现在就与范大先生分开,便道:“我也无事,与先生同去吧。”又道:“我订了些东西,要等两天才能拿到,先生若不急,且在这里休息盘整两日再启程吧。” 二人遂就近期的行程达成共识。 待得别人送货上门,范大先生才知道,竹生所谓订了些东西,是在铁匠铺里订制了一些匕首。跟着她学习短刀近身缠杀术的女子,都分到了一柄。 翎娘得到了匕首,练功练得更勤了。 竹生在屋中默书功法的时候,神识扫到院子里娇小纤细的身影还在那里一下又一下的比划着。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待到上床准备休憩时,神识再次扫了一遍,却发现翎娘已经回房歇息,在院子里比比划划的变成了另一个身材更加矮小之人。 她以神识注视着这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勤奋的程度并不输给翎娘。甚至,为了避开翎娘,他还得等她回房之后再悄悄出来练习。 说句公道话,这些人中,真正算是练武的好料子的,其实就只有七刀。他本就有些粗浅功夫,算是已经启过蒙的。大约在山寨里跟着盗匪们,也有熬练筋骨的法子,身体韧带已经完全拉开,所欠缺者便只是有个师父能够好好的、系统的教他功夫。 但竹生完全没有这种意向。 七刀虽然在队伍中表现得机灵、乖巧、有眼色,实则骨子里自带着狼性的凶狠。这种凶狠,还能被很好隐藏,能做到这一点的,偏还是个孩子。让人一想,就后背发凉。 竹生也知道,这不能怪他。孩子都是白纸,他就生在那土匪窝里,被泼上了墨,并不是他的错。 但她自是不希望这样的一个成长经历特殊的孩子再去拿刀。若给了他刀,即便是无人指点,他自己也能长成一匹狼。她因此希望这个孩子最好能永远不再摸刀,最好就是他连想要摸刀的想法都没有。 竹生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七刀的期望,是期望狼变成羊。这等变化,于这等世道,听起来像笑话。 队伍补充了粮食和用品,再度启程。 这一次,有一对“夫妇”决定留下。男人本就是泥瓦匠,有一技之长。这两日他有意出去打听,也是运气好,这小城的泥瓦队前阵子有个泥瓦匠病死了,正有空缺。行首试了试他的手艺,还算满意,拍板收了他。他烧香敬过祖师爷,算是找到了糊口的行当。 另有两个女人也决定留下。她们可以暂时洗衣绣花,或者做些小食来贩卖以糊口。 竹生和范大先生虽然都不会刻薄待人。但这两个人,一个冷淡疏离,一个博学多才气度高华。前者让人畏而远之,后者让人难以高攀,自惭形秽。 一路上虽然主持一切的一直都是范大先生,实则大家心中都明白真正做决策的人,一直都是竹生。范大先生总是会在作出决定之前,去询问竹生的意思。纵然竹生明确拒绝成为做决定的那个人,范大先生亦能揣摩出她可能会选择的那个选项,从而据此作出选择。 而这个真正能做决定的人,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虽然武功强悍到骇人,但早就明确传递给众人她不会管这些人更多更久的信息。众人原本对她的期望破灭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他们这些人竟然会把未来期许在一个孩子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荒谬的事。 既然如此,各人自然便要各自打算。这些人离开家乡,就是想要离开天佑大将军治下愈来愈严酷的生存环境,寻求一个相对安定的地方。 虽则一入乌陵便遭遇惨事,证明乌陵也并非乐土,但此刻他们身在城池当中,这城墙虽不高,能给人的安全感却再不相同。一道城墙相隔,城里城外,便像是两个世界。在城墙里面的安定中,这些人会萌生想留下来,想安定下来的念头,正也是人之常情。 竹生不喜欢范大先生汇报似的跟她说这些事情。她又不是这些人的爹娘父母,他们想走想留,自是他们自己的事。 她只说:“赠些金银给他们。女人多给一些,傍身。银两可还够?” “很够。”范大先生道。隐约察觉到竹生对世情、物价不是很清楚。 他没冤枉竹生。竹生前世给那墨绿眼瞳的男人生下他想要的继承人,他给她的则是尊贵奢侈的生活。钱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串串数字,不再具有实际的意义。转生之后,在杨家那是穷到底,根本摸不到金银,完全是自给自足的小农模式。及至到了冲昕身边,又是另一种可以随意刷玉牌“买买买”的生活。 她一直就没有机会去深入的了解世情。 这几天,她也在城里闲转,看了看米粮、布料、骡马的价格。 她离开长天宗时,误以为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俗世凡人的国家,在那里灵石和金银可以通兑。以金银换灵石难,以灵石换金银却极其容易。她因此只将手中灵石的一小部分换成了金银。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早不以金银为流通的硬通货了。而她对金银的概念,更多是来自电视剧里“一屉小笼包三两银子”这种脱肛情节。于是她也是这两天隐约意识到,她在长天宗兑的黄金,有点……太多了。 这个事的根子其实在于,她所谓的“一小部分灵石”是一个相对概念。她不知道冲昕这种四大宗门的金丹道君,不是外界那种散修的金丹能比的。而冲昕即便在长天宗,都不是普通的金丹,他的身家在修真界,也能排在“豪富”的行列里。 当然一心追求大道的修真界,也决不可能有什么财富榜之类的就是了。 所以当时炼阳峰的杨姬把炼阳峰主的紫玉牌拍在柜台上,说要提取最大额度,才惊得执事弟子咋舌。 这件事,真是一个有点美好的小错误。 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竹生……不差钱。 第75章 075 临出发,竹生骑着马来到范大先生的车旁, 从怀里掏出一本订好的册子递给他。 “是什么?”范大先生道。 “那个。”竹生言简意赅。 范大先生就懂了, 翻开来看了看, 脸色就难看起来。竹生俯身道:“有什么问题?” 范大先生看着她, 眼神十分一言难尽,忍了半天,道:“该练练字了……”一笔烂字, 惨不忍睹。 竹生:“……” 一拨马头丢给他一个马屁股。 阿城险些笑出声来, 浑身直抖。 翎娘用带鞘的匕首敲他:“小心骨头再长歪。” 阿城信誓旦旦的道:“这次绝不会!”他心中有数, 昨日起便感觉那腿已经和没断之前完全一样了。但他坚定的要为竹生守住灵药的秘密, 便依然绑着夹板,任大家把他抬到车上来。 他们人变少了,行李变多了, 男人们依然大多骑马,车子上便宽松许多。这辆车上,除了范大先生之外,阿城半躺半靠着,翎娘和七刀在一旁照顾他。 从小城往朝阳城去一路, 就安定得多了, 毕竟是乌陵腹地。 路上有村庄城池, 亦有正经的驿站, 只遇到过一次小股的劫匪,被竹生击退了。较之之前时时提心吊胆,动辄丧命的日子, 已经堪称安宁。 行了半月有余,终于到了朝阳城。 远远的看到那座城,同行之人便都发出感叹之声,都赞是“雄城”。竹生没骑马,一直在车上闭目静坐,闻言也睁开了眼。 比起之前路上的两座小城,朝阳城确实是座大城了。但与竹生从前去过的安平城比,说是“雄城”便有些夸张了。 安平是长天宗直辖的四大城池之一,那才真正是一座雄城! 她记得那时冲昕飞剑亦只能降落在城外,她仰头望去,目测那城墙约有二十层楼高。因其高大,无论是从空中,还是从地上,远远望去,第一印象便是“雄壮”。 竹生其实知道,拿安平城来跟朝阳城比,实在是有失公道了。安平城之所以可见建得如此高大雄伟,自然是因为是修士们以术法辅助修建。朝阳城却是凡人工匠一砖一石的靠微薄人力修建起来的。 虽则外面乱了些,乌陵腹地还是依然要检查文书路引的。这些事有范大先生在,完全无需竹生操心。范大先生在最初的那座小城,便已经使了银钱办下来了。 既是大城,自然人口商业都不是小城能比得了的。甫一入城,便有牙人殷勤上前,介绍客栈、租屋、饭铺食肆。有苦力只穿着犊鼻裤,腰上缠着麻绳,来问有无活计。和进城的人比起来,这里的牙人、苦力,显得格外的多。一拨人进城,便有许多牙人、苦力拥上来争先恐后的拉客。 这些事早在路上范大先生便与竹生提起过了,竹生自然是全由范先生做主。范大先生便选了个看起来机灵的牙人帮着寻短期出租的赁屋。那牙人看了看他们人数,又问了问要求,竟直接便将他和竹生领到了城中一处两进院子里。 那院子正正适合这一行人的需求。原也就是短租,范大先生便不费那力再去另看比较了,只与牙人谈了谈价格。他心思缜密,听着那价格便觉得虚高。那牙人却把这院子吹嘘得多么多么难得,又说他们是多么走运,碰巧就赶上这院子刚空出来没两天。 竹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这条街上还有三间院子都是空房。你若再说,我们便走了。” 牙人目瞪口呆道:“你、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竹生一路行来,便以神识扫过,早发现街上空屋不少。她只道:“我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 牙人咋舌,连连道“厉害”、“厉害”。愁眉苦脸的,任范大先生将价格削去三分之一。 竹生瞧得有趣。范大先生满腹经纶,与之交谈,很容易叫人为他的气度折服。真到衣食住行诸事上,又格外的接地气,特别务实。 便与那牙人立好切结书,短租了一个月。又问:“如何街上这许多空屋?” 生意已经谈妥了,牙人便也不藏了,叹道:“自老王去了,金家便不可一世。他们掌着乌陵,很是加了些名目繁多的赋税。许多人家觉得这里不好过活,还有很多读书人觉得……”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觉得那边儿……才是正统。你知道读书人讲究最多。要说咱们老百姓,头上坐着谁不是一样坐着,只要有口饭吃,哪有那么大气性儿。偏他们读书人气性大,总要说些大不敬的话来。叫金家狠狠的整治了几批。余下的人要么闭上嘴,要么……就走了……” 一切办妥了,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事。范大先生与竹生便骑着马返回大家暂时落脚的食铺接大家到新住处来。 一路上,范大先生都很沉默。 赁的房中家具齐全,他们自有铺盖卷,一番收拾打扫,便得住了。竹生甚至无需自己动手,七刀手脚麻利的就给她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她的铺盖卷,女人们却不许他碰。她们给她一起都拾掇好了。 竹生不管这些琐事,收拾好了的时候已是傍晚,用了饭她便关上门,脱鞋上了床,盘膝趺坐。 范大先生拿到功法全本,通读之后,果然讲解起来便顺畅多了。这一路上,竹生弃马乘车,行一路,便听一路。待到得朝阳城,范大先生已经将那功法解读了小半了。 近几日,竹生已经开始先试着开始修炼最前面的部分。 她在床上趺坐了两个时辰,直到接近子时,才洗漱了躺下休息。她最近已经习惯这样,但到了现在,依然是毫无所获。她根本感受不到所谓“灵气”这种东西。 是狐狸骗她吗?还是狐狸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能修妖道?又或者是这凡人界根本没有灵气?要不然为什么这里根本没有修士呢? 竹生思绪纷踏,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叹息中带着一丝不甘。 住在这里,一日三餐有人料理,又无需赶路。正合了竹生的意。她自从住进来,就压根未曾出过门。 与她正相反,范大先生从第二日起,便白日里都找不见人。 竹生不关心他有什么事,也不关心队伍中旁的人都在做什么。她几乎没出过第二进院子,白日里不是练功,就是打坐。 清晨一套刀法演练完毕,收了势一抬头,厢房的窗户敞开着,阿城和七刀,一大一小像两只仓鼠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全神贯注的盯着她看。 竹生失笑。冲阿城点点头,提着刀向自己屋中走去,忽地又倒退几步回来。 “你的夹板怎么还没拆?”她狐疑的问。难道这孩子傻到了感觉不到自己腿伤已经痊愈的地步吗? 阿城:“……!!”难道是他误会了?! “应该好的差不多了,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拆了吧。”竹生道。大夏天的,那么厚的木板绑在腿上多难受。 阿城:“……”好想哭,已经起痱子啦! 竹生回到房中,身上有汗,很想洗个澡。然而洗澡就得要烧热水,还得一趟趟的担水,兴师动众的。竹生便算了。 她在房中打坐修炼,虽然一直毫无效果,她也从未放弃。想一想,长天宗里,光是“引气入体”这一步,便会给弟子好几年的期限呢,她才修炼了有几天?哪有这么早就下定论的。 静下心来,便不觉得时间流逝。待睁开眼,能听到窗外院中,呼呼的刀锋破风的声音。 竹生以为是翎娘,便起身推开了窗扇。孰料外面练刀的,是七刀。 他提着柄单刀,一招一式的,将一套刀法使将出来。很多动作走形了,破绽百出,但……的确就是竹生之前演练的那一套刀法。 没有分解和讲解,但靠着肉眼观看,大脑记忆,能将一套刀法使成这样……七刀,不练武真的可惜了。 七刀收势,眼含期盼的看着她。 他穿着没有袖子的小褂,两条胳膊还细细的,正是男孩子收条蹿个的阶段,一身小排骨,身体精瘦。 只是为什么要对她有期盼呢? 她很不喜欢这些人总是对她有莫名的期盼。队伍里那些人,在她的冷淡中渐渐明白,她根本不会响应他们的任何期盼后,虽然依然敬畏她,却也不再寄什么期望在她身上了。 七刀这个小狼崽子却怎么会对她产生期望呢? 竹生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她甚至连姓氏都没有给自己,就是为了不要羁绊。她不想承担莫名的责任,不想背负任何人的人生。前世她背了一辈子,已经够了。 她把窗扇又轻轻合上,闭紧。 竹生没想到阿城这孩子也能有勇气敲门求教,请求她教他武功。 这可能跟他的腿有关系。拆下夹板,阿城终于下地走路,他甚至还跳了蹦了。他的腿完全像是从未骨折过的。这种从瘸子从新变回健康人,像是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和自信。他敲了门,期期艾艾的询问竹生能否教授他刀法。 他不想学女人们的近身格斗,他想学的是能与对方对阵的堂堂正正的刀法。 竹生应了。 她捡了一套套路简单,非常实用的刀法教给他。 七刀去前院厨下刚刚帮完忙。不管女人们需不需要他,乐不乐意他打下手,他总是坚持把一些粗重活计抢着做了。仿佛根本没看到女人们冷淡的目光一样。 他回到后院,看到竹生和阿城一个教,一个学,立即跑回房间取了他的刀来,在阿城旁边挤了个位置,蹭着学。 阿城瞪他,他只当看不见。阿城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眼里只看着将招式分解的竹生。 阿城快要气死了。 竹生只当七刀不存在,她教的是阿城。阿城资质不高,年纪也大了,没有底子学起来就有些吃力。 竹生不得不再一次给他分解讲解第三式的时候。七刀已经把三招融会贯通,一柄刀舞得呼呼的了。 阿城又气又嫉。晚上睡觉便哼哼着不同七刀说话。 在朝阳城待了好几天,偶然听翎娘说前院的男人们出去逛街,发现此地的物价比小城高了一截,竹生才想起来想问问范大先生手中银两可还够。毕竟这么一大帮子人,镇日里吃喝拉撒的,都是钱。 不料范大先生忽然变得可以自给自足了。 他连续几天不见人影后,再出现在竹生面前,不仅换上了长衫,还修剪了颌下短髭。 当日竹生初见他,第一印象便是,这个穿裋褐的人若是换上一身长衫,便该是个儒雅文士。如今他换上长衫,虽明明是最最普通的麻衣,却生生穿出一股子飘逸超然之感。 “街头巷尾的信息,也收集得够了。”范大先生道,“金家膨胀得太厉害,这么下去,朝阳城必乱。王次子风评不是太好,但我需得亲眼看看才能甘心。” 所谓“王次子”便是已经掌了王印的新乌陵王。但就如那牙人所说,读书人讲究多。范大先生提起他来,依然是以“王次子”指代,而不是称呼他为“新王”。竹生还奇怪他要怎样才能“亲眼”看看这个王次子,结果人家是在家里坐等。 范大先生在坊间放出消息,没多久忽然便开始有人登门,拜访求见“信阳范氏”。待这些人与他相见,或清谈交流或切磋文章之后,都欣然承认了他是信阳范氏。来拜访的人就更多了。 这些人不仅带着礼物,还给他送钱。 貌似此间风俗便是这样。隐居的有名气的读书人出现在人前的时候,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反而要陪着笑脸送金送银。那穷得只剩一条裤子穿的读书人还不见得会收,收了都是给你面子。竹生不是太能理解。 反正就是那些身着锦衣的人们,带着金银来求着穿麻衣的范大先生收。范大先生若是收了,他们就笑逐颜开,显得十分欢喜欣慰。 范大先生很快就赚得盆满钵圆了。 范大先生就这样守株待兔了好几天,终于金家的人出现了。 一个中年人带着两名年轻人,一身锦绣贵气逼人的登门。“殿下得知信阳范氏后人今到了朝阳城,喜不自胜,还请先生移步,往王府一见。”他笑着道。 范大先生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然后毫不留情的就以“今日见客过多,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第二日那人便又来了,这一次携了更多的礼物,也更加低眉顺眼了,把昨日还有的一些轻狂之气都收了。范大先生倒也不是非得玩三顾茅庐那一套,见对方受到教训,便也不再矜持,施施然登车, 当日他很晚才归来,先在前院召集了大家说了不短时间的话,才回到后院,稍作洗漱,来见竹生。 竹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王府设了晚宴,喝了些酒。”他解释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已经与大家伙说了,一路同行,也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出什么事了?”竹生问。 范大先生道:“我担心金家欲强留我。这几天我们要随时准备启程。” 竹生道:“人不多的话,我可以带着你们杀出去。”人太多就难免可能疏漏,顾不过来。 范大先生微汗:“不到那程度。” 竹生道:“无所谓,随你。” 对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样,她一句也没问。明白表达了“我不感兴趣,你别给我讲”的意思。 范大先生无奈,只得回屋给翎娘、阿城去讲。 “王次子才十七,尚未及冠。王府里真正当家做主的是金太妃。金家不过二流世家,这两代人里也没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人,不想生个女儿,倒有几分手腕。只是此等手段,皆是女子后宅争宠夺权的阴私手段,成不得大器。” “父亲,王次子如何?”翎娘问。 范大先生摇头:“长于妇人之手,眼界狭隘。又与他金氏的表兄弟们不甚和睦——那些金家人也是觉得朝阳城已经姓了金了,鼻孔都朝天开了。现在虽有金太妃压着,他日朝阳城,必祸起萧墙。” “金太妃是想用我们家的名声给王次子正名吗?” “正是。世子才是嫡长,又早有世子头衔。王次子得位不正,倍受士人攻讦。金太妃正愁怎么给他洗刷名声,正巧我等来了。”范大先生道,“你等把行李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启程。” 翎娘是他女儿,阿城是他弟子,他和他的二叔也已经决定了要跟着范大先生走。七刀一声不吭,但一直缩在角落里旁听。范大先生也不特意避他。 三人闻言,皆低头应是。 那些人和范大先生一路同行,就是为了躲避兵匪和大将军的苛捐杂税,到乌陵寻个安定点的地方定居。于他们看来,朝阳城无疑就是乌陵最安定的地方。 散伙的事,早就在酝酿了。只是竹生表现得从来不感一点兴趣。大家便也不拿这些事来烦她。 他们到朝阳城的时候,本来就只剩下十来个人。男人们又走了几个,女人也自己找了出路。 “隔壁的王婆婆给牵线,春娘、娥娘,都找到人家了。秋娘先寄居在王婆婆家,慢慢找。” 翎娘自言自语般道:“到最后,迟早都要找个男人嫁了。” 这便是女人的出路。 竹生抬眸看她。 “我不嫁。”翎娘道。 “你爹怎么说?”竹生问。 “爹爹支持我的。”翎娘道,“我们家、我外家,都出过好几位终身不嫁的姑奶奶。” 她道:“便是我母亲,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就终身不嫁,在家专心治学了。” 竹生就想起了那位气度高华的女子。她与她相处的时间很短,留下的印象却极深刻。 提起她来,翎娘的眼圈便红了。这是她继母、姨母,于她心中,其实便是亲娘。 “早先,两家的意思,其实是想让我母亲嫁给我叔叔的。”她给竹生讲。“不意叔叔看上婶婶,一意求娶,母亲便留在家中,一直未嫁。” 两姐妹嫁两兄弟,这等事,小门小户才有。若是太平年间,信阳范氏,涿州毛家,自然不会做出这等决定。 但两家隐居乡野间,毛家二女慧如明珠,无人可匹配。幸范家有二子,年龄、相貌、学识皆可匹配。条件所限,两家长辈便有了二女配二子的默契。 孰料范家长子娶了毛家长女,范家二子却偶遇一女子,一见钟情,必要求娶。 这等事强扭易结苦果,范父只得同意。向毛父致歉,毛父拒不接受:“我有明珠在掌心,珍爱于自家,何故要范兄致歉?” 默契只是默契,又未曾下过文定交换过信物。毛家的女儿,嫁不嫁都是家中瑰宝,不需要不相干的人为她的不嫁道歉。 范二也愁此事,跑去找了小毛氏。 小毛氏道:“你既决定了,便去求娶。男子汉大丈夫,做甚瞻前顾后。” 范二道:“那你怎么办?” 小毛氏道:“我自在家修我的书,你管我作甚。” 范二不吭声,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他们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小毛氏看着范二饱含期待的眼神儿,忽然醒悟,大怒:“你是想让我和她共侍一夫?” 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有些贪心的。他偶遇美人,一心想娶。却也放不下小毛氏的兰心蕙质,志趣相投。便寄希望于小毛氏能容人。 小毛氏先是掷出了笔,后又砸出了砚。 范二顶着一头的墨汁和额角的大包狼狈逃窜。回到家里,叫他哥撞见,问明了缘由,按在地上臭揍。大毛氏闻声出来,问明缘由,立刻转身回房,取了洗衣捶衣的棒槌递给范大。范二便在床上趴了好几日才能躺着睡。 待伤好,便去求娶美人。 小毛氏便在闺中专心治学。待事情都过去,四人还是常常聚在一起研讨学问。范二娇妻在旁陪伴,每每听得头昏脑涨。 及至后来,大毛氏生翎娘时难产,虽未殒命,却伤了根本,之后几年,身体每况愈下。 待再起不了身,唤了妹妹到床前,与她道:“翎娘是我心头宝,我只搁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来照顾她。我走后,家翁必会为哥哥求娶你。你若愿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终身之人。你若不愿,将翎娘带在身边教养。勿使她失怙。” 小毛氏握住姐姐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后,待范大守满一年,范父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爱女,心甘情愿愿意养女儿一辈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这样的人,毛父也不愿女儿错过。何况还有外孙女的缘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这乡野地方,已经是老姑娘。乡野间从来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于这等宁可不嫁也不将就,只在家读书的,自是无法理解。 毛父便去问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问问哥哥可愿娶我。他若愿,我便嫁。他若不愿,将翎娘交于我教养便是了。就隔一道院墙,这么麻烦作甚。” 范大闻知,沐浴更衣拜见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贻我。若幸再得阿莹,必珍之爱之。” 毛莹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待翎娘亦如亲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于这乱世之中,终是一缕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亲和母亲,一直在合力修书,至母亲去前,已至收尾处。我现在所学尚浅,还无此学识接手。只有慢慢学,慢慢提高,将来替娘亲母亲将此书收尾刊行。我这想法,已经跟父亲说了,父亲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亲身边,专心治学。”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还得先练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第76章 076 范大先生与金太妃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太妃想要我撰文颂扬王次子至孝至纯,礼贤下士。”他说。这便是要用“信阳范氏”的名声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书, 鼓吹他以“贤”得位。 竹生问:“那要怎么办?” 范大先生压根就没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 他简单粗暴的道:“跑。” 于是他们就跑路了。 在傍晚时分, 城门将要关闭之前, 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着火把赶路。不到一个时辰,身后传来马蹄声。 “先生留步——!”后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人和一队护卫追了上来。中年人勒马,责备道:“太妃待先生不薄, 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 范大先生亲自御车, 车上坐着翎娘和七刀。其余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骑着马。对面护卫约有二十余人, 个个体格彪悍,然这边的六个人并无惧色或是紧张。 范大先生下车,抱拳道:“太妃错爱, 某自感激。只某尚未决定出仕,不忍当面拂却太妃一片爱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辞。” 中年人正待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不耐烦道:“父亲还与他啰嗦什么。这人不识抬举,看不起我们金家, 直接绑回去就是了!” 金家, 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犹豫, 叹道:“先生这是逼我, 太妃有命,无论如何,要带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说完, 一众护卫便拔了刀,顿时一片仓啷之声。 范大先生提着衣摆,向后退了一步,道:“莫伤人命。” 金家子以为这书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说两句有气势的话,范大先生身后却有一骑提缰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骑士体型窈窕,身量却不足。一张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艳迤逦。虽然年齿尚幼,却已经是个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伤人命”,原来却是对她说的。 金家两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无奈,之前两次事件,她似乎给别人留下了很强的“嗜杀”的印象。然人若不来杀她,不踩她底线,她又何故要杀人。 没人想做杀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赞。 竹生却道:“你们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车,一甩缰绳,带着几个人就要离去。 中年人见状,沉了脸色,手一挥:“带先生回去!”说罢,也嘱咐了一句:“勿要伤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个儿子得令,一夹马肚,就冲竹生冲了过来。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听到身后响起轰然一声,随后许多马匹嘶鸣,听着瘆人。阿城频频回头。 过了片刻,夜色中响起马蹄声。竹生骑着马追了上来。 阿城打量她身上并无溅射的血迹,试探着问:“没、没杀人吧?” 竹生转头,森然道:“若不灭口,叫他们知道了我们去向,必成后患,都杀了。” 阿城骇然。 阿城的二叔已经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头憋笑。范大先生无语的看着自己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恼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紧,待寻了宿营之地,终是憋不住去问:“我听见好大的马叫声是怎么回事?” 竹生道:“他们人多,一个个来有点麻烦,我削了所有的马脚。” 听着比杀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涌。 金家人爬起来,呆呆的看着地上横在眼前的那条沟。 那个少女在马上一刀斩出,便是一道阻了马匹的横沟。她一个侧翻下马,单膝点地,一手撑地,又是一刀横着挥去。众人只看到绿影一闪,便觉得身体一歪,纷纷跌落在地。没人送命,只有一人受伤,是跌下马时被自己的刀划伤了。 二十护卫,不战而败。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马离去,众人还呆呆的。 “她是什么人?”中年人被人搀扶着,喃喃道。 没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记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长又阔的绿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觉,睁眼醒来,火堆另一侧,竹生还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过去。 竹生睁开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进展?” 竹生摇摇头。 范大先生道:“我反复研读,你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读过几本养生练气之法,虽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样的。道家讲究人体有窍,气在窍间行。你这功法,却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动:“你还读过那样的功法?” “算不得什么功法,养生练气的法子罢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着练?”竹生问。 “年轻时候和舍弟一起钻研过一阵,没研究什么结果。舍弟倒是曾说过,他似乎摸到些门道。他说某一日照着书中吐纳时,忽然觉得空气似乎不一样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脏跳得微快,问:“怎么不一样了。” 范大先生却道:“我当他吹牛,他这家伙惯会吹嘘的,我就没理他。他一阵子热度过去,后来也没再练过。”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这一点情绪,沉吟了一下,道:“那些书原都是我家书库藏书,我们誊抄来的。据说我高祖极是热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说是这等养生练气的法门能延年益寿。曾留下遗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习。可下面几代人,再没谁练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没人去练了。” 竹生双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炼的所谓“养生练气”的法门就是炼气之术,且能引气入体,那么便说明,这个凡人界还是有灵气存在的。 只要狐狸没有骗她,也没有自己搞错,那么她……她相信她迟早能够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着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将将十三。”他叹道。 那双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沉静。是要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拥有这样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个孩子,也是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经多么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是他这作父亲的没有保护好她。这短短的日子里,那孩子竟已经有了几分欣娘的冷静,莹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着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这俗世红尘中打磨。不知道将来是会放出光彩,还是碎作尘埃。 “还没问过先生年岁。”竹生才想起来。 范大先生道:“痴长些岁月,今年该三十有四了。”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号呢?”至今,她都还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么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单名一个深字,字伯常。”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实在是她出生在乡野,杨家没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数字为名。到了长天宗,大家又更重道号,对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这样,范深心想。这个小姑娘懂很多,虽然她常常拒绝听,但其实她内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许多日常的常识,她一无所知。 “称男子若直称其名,不太有礼,通常称字。譬如我,同辈好友,便称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他给她解释。“又因我在乡间开塾授课,故大家又都称我一声先生。” 竹生点头受教。 范深看着她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明天将去哪里?” 竹生的确是不打算问的。反正她现在还离不开范大先生,他去哪里,她便只能跟到哪里。但范深都这样怨念的问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顺势问:“先生打算去哪里呢?” 范深道:“恒城。” 竹生就“嘿”了一声。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后宅手段,却要去投这后宅手段的手下败将吗?” 范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世子总归是嫡长正统,我不亲眼看看,不能下定论。”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这次不造势了,悄悄看看就可以。” “看过了结果不行呢?”竹生问。 “……许国境内,就只剩下盛公子了。”范深道。 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还要有劳你。” “互惠互利。”竹生道。 他们行了半个多月,脱离了朝阳城的势力范围。一路上,越远离朝阳城,治安便愈差。 托风调雨顺的福,今年的粮食倒是丰产,世道虽乱些,也是因为上层权力者的争夺,老百姓好歹还能填饱肚子。只要能填饱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会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适应现状。 有竹生在,一路上遇到过几拨匪人都被击退。安全问题倒是不用担心。 七刀悄悄的观察,愈发的明白竹生的行事原则。 即便对方是匪人,只要对方没杀人,没让她直接看到行恶,她顶多便打伤对方,使对方失去攻击力,却不取性命。 乱世命如草芥,莫说匪人,有时候正统官兵,还会杀良冒功。竹生却似乎把草芥般的性命看的贵重。但若是踩了她的底线,她又会冷酷无情的将对方肉体消灭。 七刀暗暗的告诫自己,任何时候,不要去踩竹生的底线。 愈是靠近恒城,范深便愈是失望。 恒城在大力增兵,显是有反攻之意。但朝阳城所控,无论是百姓人口,还是地盘面积,抑或是军队数量,都倍于恒城。恒城想打反击战,除了增兵,没别的法子。 夏粮眼看着就要收割了,他们一路遇到的村庄却都是老弱妇孺居多,作为壮劳力的青壮男子,俱都被恒城霍家征走了。 “本末倒置!”范深恨声道。 兵多了,吃的粮食就多,种粮、收粮的人却少了。霍家急于反扑朝阳城,竟作出这等杀鸡取卵之事。 “还要去看吗?”竹生问。 范深沉默,道:“不亲眼看看,总不甘心。” “好。”竹生颔首。反正她也没旁的去处,无所谓。 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还没到恒城,便听到了世子去世的消息。便是范深也目瞪口呆。 这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当日看到的人很不少,口口相传,竟是完全无法遮掩消息。 恒城是霍家根基,霍家则是世子舅家。霍家大力征兵,意欲反攻朝阳城,却又想在这之前,令世子休妻,另娶霍家女为妻。 世子与世子妃却是伉俪情深,对自家舅舅的要求,坚定拒绝。不料舅舅却请了他过府叙事,待他回到自己府中,世子妃已经被逼自尽。 霍家以为这样先斩后奏便可推动世子妥协,却不料完全错估了世子深情。世子抱着世子妃的尸身,来到霍家府前,哀声痛斥舅家所为。而后,一头撞向府门前的石狮子……殉情了! 霍家……霍家自己也傻眼了。 “一张好牌,自己偏要摔烂。”范深深感无力。 竹生却觉得这样的世子,与她之前所想的,真是差太多了。 “世子雅擅诗词,好书画,是一个文质风雅之人。”范深道,“他曾遣人上门,求索我的字。” 竹生这才知道,如范家、毛家这种“隐居”,是一种“我住在乡下,我就不出仕,但是我的作品必须行传在外”的隐居方式。 范深人在乡野,一笔字却流传四方。 想想也是,如他这种家族,修的是帝王学,专为辅佐君王。怎么可能真的归隐山林不出,若无持续的名声支撑,两代之后,谁还知道信阳范家是哪一个。 “世子乃是文雅仁善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败于妇人之手。他实在是……“范深说不下去。 这样的人啊,太平年间做个太平君主,或许还能有一时盛世。偏他赶在这样的时候……他啊,就不适合做君主。 世子已去,不必再看。把嫡出正统的世子逼死的霍家更不值得看了。 “尽快离开此地。”范深一时气愤过后,冷静的说,“这个消息瞒不住,一传入朝阳城,那边再无顾忌,立时就要开战!” “那现在……” 范深吸一口气,道:“竹生,且陪我往盛公子那里看看吧。” “行。”竹生道,“待你们安顿下来,我便走。” 范深已经将那功法解读完毕,亦不曾藏私或故意拖延,全部授予了竹生。竹生投桃报李,决定护卫他们直至他们在某地安定下来。 他们到达盛公子所辖的曲城时,夏天已经过去,满地都是枯叶飘落。 凡人界四季分明,不像长天宗,夏季格外的漫长,时光便仿佛停驻。在这里,交替分明的四季,给人一种时光脚步匆匆之感。 翎娘的近身格斗已经练得有模有样,阿城也已经将一套刀法学完。七刀没人指点他,自己蹭着学的,比阿城学的还好。纵然是在这样的路上,范深也没疏忽了对翎娘和阿城的教育。 一个是亲女,一个是正经磕过八个头的弟子,每日里他都会捡着该教的,该说的,因材施教。对七刀,他从不避讳,七刀想听,或者七刀想提问,他都随他。他只是点了阿城,让阿城给七刀开蒙,教七刀识字。 相比炼阳峰上苏蓉的懒散,一路上,这三个孩子都勤奋刻苦得将自己的脚步跑在了时光之前。 盛公子的地盘里,相对安稳、繁华得多了。他们到了曲城,看到那里车队来往频繁。许多商人来去匆匆,给曲城带来了繁华的气息。 他们在客栈落脚。这等安定城市里,竹生也不必时刻跟随,她自管关门练功。范深带着阿城,成日里外出。阿城的二叔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常常也不见人影。 某日范深对竹生道:“曲城之繁华,如流水之泡沫,待其下水流尽,泡沫便支撑不住了。” 竹生明白的用眼神表达了“啊,我一点都不想听,你不要再给我讲了”的意思。 范深却无视了那眼神,还问:“你可知曲城最大交易是什么?” 这种引导式发问让竹生深感无力。你便是不答他,他也会自问自答的。她无奈只好捧场:“是什么?” 范深道:“是粮食。” “盛公子已没了雄心。”范深道,“他不把粮食贩给天佑大将军和乌陵王,却把粮食贩给陈国谋取利益。上行下效,此处豪强,纷纷行此勾当。我们来时一路上,百姓面有菜色。明明丰收,百姓已经开始吃不饱,粮食都聚在豪强手中,才垒造了曲城的虚假繁荣。” “我和阿城守在城门数进出商队的粮车。数量巨大,令人咋舌。我怀疑,此地的常平仓恐怕都是空的。” “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不缺,令大将军、乌陵王和盛公子都失了警惕。这数月行来,我之所见,怕许国两年之内,三足鼎立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三方且有得一战。” “我说的,你可明白?”他问。 竹生无奈道:“本来就够乱了,接下来会乱成一团粥?” “正是。” “你意欲如何?” “盛公子目光短浅,耽于安逸,已不必再看。我意欲往陈国走一遭。” 竹生看着他,问:“去外国做什么呢?” 范深道:“再看看。” 竹生道:“要是那里也情状相仿呢?” 范深道:“我意欲周游列国。边走边看。竹生,你若无事,可愿同行?” 竹生想了想,范大先生除了强迫性给她上政治时事课这一点让人很无奈之外,其余时间跟他相处,还是满愉快的。 她的确无事,原来仗刀走天涯的想法,跟他的周游列国的念头,也很能重叠。旅途上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伴儿,也不是坏事。 竹生便应了:“可。” 阿城的二叔却不愿与他们上路。 阿城家是有田有地的富绅,他二叔闲来无事,喜行商贾事。曲城这里的氛围,正合他意,他想留下来做些生意。 “叫阿城与先生去吧,也长长见识。我便留在此处,等你们回来吧。”他道。 范深便与了他些本金,带着阿城一行人上路了。 范深来曲城一趟,也不白来。他写下一些针砭时事的文章,令阿城的二叔拿到文会上去。 经济繁荣的地方,文化便相对繁荣。 天佑大将军粗野武人,治下混乱,就不必说了。金家在朝阳城倒行逆施,引读书人不满,不少人都投到恒城去,却不料恒城霍家又愚蠢至此,逼死了文雅仁善的世子。到最后,最吸引读书人的,便只剩貌似繁华的曲城了。 二叔将范大先生的文章拿到文会上,惊了众人。待得众人追问,才道出是信阳范氏之范伯常。 范伯常是隐逸乡野的书法大家,虽知他作为信阳范氏后人,诗词文章也必不会差,然直到今日里亲自拜读,才不得不再叹一声“不亏信阳范氏”! 众人竞相誊抄,口口相传。至于原稿,则被人重金求购。二叔早得了范深指示,待这些人将价格抬得足够高时,便“忍痛割爱”的出手了。 众人追问其范伯常下落,才从这自称“同乡”的口中得知,范伯常周游列国去了。名声传到盛公子那里,盛公子跌足,遗憾自己与信阳范氏之后错过。 范伯常来了,范伯常走了,范伯常留下了他的大名。 竹生忍不住调侃范深:“很会营销啊。” 范深虚心请教:“何为营销?” 竹生言简意赅:“经营推销。” 范深假假谦虚:“小手段而已。” 七刀已经为竹生牵了马过来,将缰绳交到她手里。竹生看了他一眼,道:“以后我自己来。” 一行五人,便开始了周游列国之旅。 旅途中,该学习学习,该练功练功,作息竟是十分规律且自律,谁也不耽搁。 竹生的修炼,一直都无进展。她也不急。她的武力在这里,尚无敌手。便是真有更高的高手,也不一定就非要为敌。自保,全无问题。 只是旁人把她当成强者,她自己却深知,隔着一道界门,自己是有多么的弱小。 她见识过金丹、元婴的强悍,她也见识过南北妖王的大战。她此时的“强大”就如那曲城表面的繁荣一样,都是虚假的泡沫。所以她依然执着于修炼。 旅途中,天气便一天天寒冷下来。下了雪,上了冻,而后又化冻。 等到七刀的个子窜了一截,春雷阵阵的时候,竹生忽然隐约感受到空气有一丝不一样。 在可呼吸的空气中,还混杂着一丝一丝的,别的东西。 又细又稀又薄,却充斥在天地间。 第77章 077 那一天竹生陷入了难以克制的狂喜中。 范深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骑着马狂奔,奔驰到了远方再绕回来, 再绕回去, 来来回回。他们还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她的大笑声。 “她这是怎么了?”阿城傻眼。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漂亮小姑娘, 从来都是神情淡淡, 让人敬畏,又或是眼神深沉诡异的摸他的头,不知所为, 吓得他每次都梗着脖子不敢动。 范深嘴角含笑道:“怕是练功有了突破了。”他最知竹生。对比别的事她表现出来的过客般的冷漠, 竹生似乎只对修炼那个功法感兴趣。 连翎娘都咋舌:“突破?”竹生都这样厉害了, 她要再突破, 那是还要怎样厉害啊? 但竹生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 她从能感知空气中的灵气,到能引气入体,只花了十来天的时间。然后那些灵气, 便在她的身体里消失了。 竹生愕然。不管是她从前在长天宗看到的一些功法也好,还是狐狸给她的妖族功法也好,按道理,灵气被引入身体之后,都应该变成自身的灵力存储起来, 成为属于她自己的财产才对。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反复的研读那套功法, 咀嚼每一个句子, 还不止一次的找范深求证。但范深虽能从文字的角度上解答, 但对于功法本身,他一直都觉得是一个说不通的诡异东西,与他所知的一些练气法门截然不同。因此并不能再给竹生过多的帮助。 竹生等了四年, 才终于得到一套自己能修炼的功法。练了半年,才终于能感知空气中的灵气。终于令得一个神奇世界的大门向自己敞开一条细缝。 她在焦灼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又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是被这狂喜冲昏了头,失却了本心。 范深于是看着她陷入喜悦激动,看着她失了常心,又看着她找回了自我,重新冷静下来。这中间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范深暗暗称奇。 范深有意出仕,寻明主而效,路上并不遮掩自己的行踪。他每到一个地方,除了收集信息,对每一地的掌权者暗自评估之外,还会留下自己的痕迹。他的文章、字迹都会出现在当地的文会上。他自己,也亲身参加过数次清谈、辩论。 隐逸乡野的书法大家范伯常,便开始有了大才之名。他的名声流传得比他旅行的速度还快,他每到一地,便总有人拜访,送他礼物,馈他金银。竹生原以为这趟所谓的周游列国之旅,她肯定是要往里贴钱的,谁知竟不用了。 原来名声这个东西,在这里真的是可以当饭吃的。 但范深一直没有寻到他想要的明主。他的失望其实比竹生发现好不容易引入身体的灵气消失不见了还要更深,他只是隐藏得好而已。在这一行人中,他是最年长者,亦是父亲、师长的身份,谁都可以慌乱、失望甚至暴躁,只有他不能。 但他了解竹生,竹生也很了解他。 “要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明主’怎么办?”她问。她是不相信他带着出仕的野心入世,还能再回到乡野间去。 野心这种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像附体一样,再难解除。竹生曾经有一辈子的时间,都在跟一个为野心而生的男人相处打交道。她深有体会。 范深果然不打算再回乡野间隐居。 “如若没有。”他回答,“某只能寻一处繁华安稳之地,传道授业,为人解惑。” 不能做谋士便去做老师,唯有这两条路,他之所学才不会被埋没,个人和家族的名声,才能被发扬光大。 竹生颔首:“也好。” 范深看她:“你又想与我分道扬镳了?” 竹生笑道:“尚未呢。” 她跟着他走了陈国、丰国,对他的强制性时事政治讲堂没那么抵触了。这种生产力低下、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本就闭塞,获得更多的信息,对局势更多了解,确实有助于对接下来的路线进行规划和修正。 竹生最初的想法,是先走走看看,等范深等人安定下来,她便可以与他们告别,一个人快意走天涯。 但范深一直没有找到他认为值得效力的人。他顶着“信阳范氏”的光环,自家也已经越来越有名气,一路所过大城小城,向他伸出橄榄枝的人不少,他只是一个也不接。 竹生很知道,这个男人温和儒雅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傲得不行的心,若不遇明主,宁可不出仕,也不愿委屈自己为庸主效力。 旅行的过程比她想的要愉快得多。 护卫一行人的安全,是她和范深之间早有的默契,她自会担起。但和之前那些同伴不一样的是,无论是范深,还是三个孩子,都不会盲目的寄希望于她身上,不会一厢情愿的指望她去为他们负责,去背负什么。 这三个孩子都是有自己的脑子的人,他们会自己思考,也愿意通过努力自己为自己的人生担负起责任。 包括七刀。他年纪虽小,勤奋绝不输给翎娘、阿城。他的武学天赋渐渐展露,无论是范深、阿城,还是他自己,都有所察觉。 阿城便曾对范深道:“他比我更适合练武啊。”在这队伍里,他读书不如翎娘,习武不如七刀,被文武两个学霸夹在中间,也是苦逼得很。 但阿城的优点便是,他心大且宽。左文右武两个学霸把他夹在中间,他也没任何沮丧,反而加倍的勤奋。 杀人少女脸色深沉的摸他的头的次数因此变得更多了,常常让他后脖子发凉。 和这样一群勤奋、自律,还能恪守界限,不随意把责任抛给别人来背负的小伙伴们一起旅行,对竹生来说,称得上是愉快的。 人毕竟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若非不得已,竹生也不是那么想当一匹行走天涯的孤狼的。因此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考虑过和范深他们分开的事了。 回复了范深的调侃,竹生忽然望向前面弯曲的道路,那边被树林掩映,看不到情形。 但竹生的神识已经扫到了埋伏的强人。 “拿好你们的刀。”她对阿城和七刀道。 阿城顿时紧张起来,七刀骑在一匹专为他买的小马上,目光却有些兴奋。他们两个人也跟着竹生学了小一年了,竹生开始放他们实战了。 他们一路上早就做了许多调整,最早骑乘的天佑大将军的军马早就处理掉了,换上了后来买的骏马。便是七刀,都有了一匹小马。他个头窜了一截,已经可以独立的骑乘小马了。 最早的平板车也早就换成了带着车厢的马车。范深还教了他们御车,别人都骑马的时候,翎娘便自己御车。 闻言,她便勒住缰绳,从车厢里取了竹生的硬弓出来,自己也取出了一张轻弓。 一年前,竹生从一个天佑大将军麾下的校尉那里获得了一张强弓。她前世也没玩过这种东西,所以便收进臂钏里,一时没想过要用。 但旅途中遇到过几拨匪人,让她认识到弓箭实在是这里最好的远程打击武器,她开始感兴趣起来。 她把当初收起来的一些弓都取了出来,试过之后,那些轻弓承受不了她的力量,弓身会折断,只有那张硬弓尚可。于是她就练了起来。练习的结果……出乎那几人意料之外的惨不忍睹。 她的武功是前世刻苦练出来的。她现在开挂也只是肉身的力量和速度被强化,远远超越了一般人。但遇到这种从没学过的新技术,她就一样得从零开始。 这里真正好好学过箭术的却是范深这个书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因此会射箭,会骑马、御车。 但射箭也就仅止于“会”。 “当初便没下苦功去练。”他道。他的时间自然还是更多放在读书上。 虽则如此,不妨碍他从理论层次指导竹生。竹生掌握了大致要领,果然便好多了。而后某日她在练习时忽然发现,可以以神识辅助。 她放开神识的时候,能够清楚的看到箭矢的运动轨迹。甚至在她的神识中,时间仿佛被放慢了似的,别人来不及反应的事情,她却有足够的时间去动作去反应。所以当初那校尉一箭射向翎娘,她才能劈手捉住。 现在她把这神识用在自己射箭上,才发现如同作弊一般,她放开弓弦的瞬间,便已经知道那箭将中的位置。下一箭,她便知道该如何调整了。 很快,原来还想着“啊,原来连竹生也有不擅长的事啊”的几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她百发百中了。 她拿出了不止一张弓,阿城翎娘他们便也都跟着学习弓箭了。他们是真正的从零开始,实打实的练习。 竹生摸着那张硬弓,感慨神识的好用,待看到几个孩子的勤奋刻苦,又为自己的作弊感到微微的不耻。于是日常练习的时候,她便不使用神识,真真正正的像他们一样打基础。 众人便困惑的发现,竹生的箭法忽好忽坏。遇到敌人的时候,她便百步穿杨,远远的便可以箭杀人。平日练习的时候,她便……只比他们强一丢丢。这等水平差距,着实让人感到神奇。 竹生取了强弓在手,又将箭壶挂在马上。驱赶阿城和七刀走在前面,让范深和翎娘压在后面。 果然拐过那道弯,便有强人从树林中钻出,看着便是惯匪的模样。 竹生最喜欢遇到这种人,手下不必留情。她最不喜遇到那等被逼得没饭吃的农民,瘦骨嶙峋举着锄头来劫道。每每那样,虽则能轻易将那些人吓退,他们依然会留下自己的口粮。那些人会哭着磕头感谢,还有些人想跟他们走。 那样的感谢并不令人心里舒服,甚至正相反,会令队伍的气氛沉闷很长时间。 阿城这才是第二次实战。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发一声喊给自己壮胆,身边七刀已经一夹马肚,沉默的举刀冲了过去。 能不能有点默契! 阿城郁闷的催马跟上。 对方有十多人,瞅着这几人衣衫也不算华贵,车子也只有一辆,很可能油水不多。但胜在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尤其美貌,出这一趟工,也值了。 满想着拔刀吓唬吓唬,让他们交出财帛女子,便可以收工了。不意对方两个愣头青毛小子,就有胆子拔刀来攻,反倒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匆忙拔刀迎战,短兵相接,便是一凛。 两个小子看着都不强壮,尤其其中骑小马的那个,瘦猴子似的,还是个半大孩子。不意两人都膂力惊人,刀锋相碰,自家手臂便是一麻。 这种情形自然全被竹生看在了眼里,嘴角不由勾起。 这里的环境,旅途很多时间都是在野外,缺医少药的。为了避免有人生病的麻烦,她悄悄的将几种丹药捏成粉,下在大家的饮食中。 最开始害的几人轮着上茅房,还以为食物坏掉了。然后慢慢的,就看着七刀开始窜个子,几人面色都红润有光泽,一路上不仅完全没病没痛,身体还愈来愈强健。 旁的不说,单就回春丹这一种,受伤的时候可以生肌肉骨,没受伤的时候则像加强版蛋白质粉一样,强化人的体质。 幸而竹生很小心的控制用量,这种强化便润物细无声,几人都毫无察觉,并不知道他们的体质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强过普通人了。 竹生含笑看着。 她教授给他们的刀法,不是她家传的套路,而是后来她在军中自己摸索出来的。相对于强身健体的武功套路,更直接、简练,杀伤力更强。 路上他们又一起钻研马上对战,让这刀法变得更适应这里的实战。 效果的确不错。一转眼,七刀已经砍倒三人,阿城也已经砍倒了一个,正跟第二个纠缠。 竹生忽然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瞬间便一箭射出。 阿城便听到身后“嗖”的一声破空之声,他头皮一麻,将对方砍倒,回头看去。果然身后一个偷袭之人已经被那箭射穿了胸口,从马上跌落在地。 竹生虽没上阵,但有她那“一实战就百发百中,一练习其实也就那样”的神奇箭法加持,就给人以后背无忧之感。阿城只在心中默默祝祷几句,发一声喊,又与人厮杀起来。 那边七刀已经恶狠狠的又砍倒一人。 比起阿城,七刀除了习武的天赋更强之外,很显然对阵时的心理素质也更强。其实于他看来,眼前这一伙人,还不及黑松山那一伙来得凶猛。 随着一路上的见闻,竹生也已经放弃了早前希望七刀最好不要碰刀这种天真的想法。便是阿城这样憨厚的少年,都必须学会举刀杀人。七刀这样的孩子,若无自保之力,只会变成拖累。 比起她一叶障目的一厢情愿,七刀比她更早更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便竹生在教授刀法时,基本都无视他,他也毫不气馁,什么时候都拿着刀挤在阿城身边,坚定不移的蹭着学。 等竹生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虽不会主动教导他,却也不全然无视他了。七刀便知道,他做的对了,内心很是欢喜。 竹生连着两箭,替他们解决了两个人,很快这一伙强人便都解决了。 阿城和七刀下马,捡着几个人看得过去的兵器,收了起来,一并放进车里。倒不是说他们贪财,而是这种环境,生产力低下,兵器、粮食和布匹,都是重要物资。很多时候,甚至比金银更重要。 “丰国形势也是每况愈下。”范深叹道,“离开果然是对的。国主太过奢侈淫靡,国中已经怨声载道。他今年还要再征选秀女,有臣子谏言的,都被他贬到偏僻之地去了,是个听不进忠言的。” 偏这样淫靡的君主,子嗣却十分单薄。他一共便只生过九个孩子,夭折了五个,还剩四个长大的。两个死在宫闱倾轧中,还有一个是公主。最后,皇帝膝下就只一位太子,毫无争议。 “太子不仅自己沉迷方术丹药,还向皇帝进献所谓‘仙丹’,两个人一起吃。我守在宫外街上,看见过太子一眼,眼底青黑,两颊深陷,分明是铅石中毒之相。他尚年轻,都已经如此,皇帝年迈,还不知道如何呢。” 范大儒感慨批判:“世上哪有什么仙丹,不过就是方士们骗人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哪个帝王没读过这句,偏总有人信这些邪门歪道。若世上真有仙丹,我第一个弃文入道,钻研炼丹去。先炼出十颗八颗,自己吃吃看。” 竹生面无表情,悄悄捏碎半颗丹药,下在了炖着野鸡的锅子里。 一路行来,已入盛夏。 他们离开了丰国的边境,进入了邯国的地界。甫一进入,便遇到了传说中的“杀良冒功”。 傍晚他们露宿,便看到火光冲天,在这没有光污染的黑夜里极其显眼。看起来离他们不太远,隐隐的,竹生甚至听到了哭喊声。男人,女人……还有孩子! “在这待着!”她喊了一声,便上马飞驰而去。 经历过这一路的磨练,便是阿城,遇事都沉稳了很多,并不慌乱。他和七刀两人,提着刀护卫范深父女俩。 阿城素来憋不住话,望着竹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悄悄凑近他家先生,低声道:“她其实……没那么冷。” 范深也望着那消失了身影的夜色,“嗯”了一声,轻叹:“面冷似霜,心柔似水。” 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是正统君王也好,他是乱世枭雄也好。他能像竹生这样,强大又慈悲,善良却不滥情,懂取舍,听忠言,残酷起来令人畏惧发抖,行事却始终有底线。哪怕这个人只能做到竹生的一半,他范伯常也愿意俯首为之效力啊。 七刀也望着那夜色。 那消失的背影让他又怕又爱。在遇到竹生之前,他从没想到原来女人也可以如此强大。如果生了他的那个女人像竹生一样,一定可以好好的保护他吧。 不不,如果她也这么强大,就根本不会沦落到那里去。也不会有他存在了。 七刀想着竹生的背影,有点痴。他想靠近,却总被拒绝。愈得不到,便愈渴望。日日想,夜夜想。 这或许是一种病。 七刀坐在范深身前,想着自己的病。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握紧刀柄,全身绷紧,目光锐利的射向黑夜中。伴随着火把的光,有纷踏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 四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竹生不在,要靠自己。 杀良冒功这种事,在任何一个国家军队的律法中,都是极重的重罪。 所以一旦要做,就要做的干净。男人的头颅拿去充数,女人、孩子、老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不是没出过有幸存者逃掉了而后去申冤告状的。 竹生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她看到的火光,是士兵们放火烧房,好把藏在里面的人驱赶出来。 竹生看到了地上,小童身首异处的尸体。 这一年,除了最初那两次,她已经很少这样愤怒了。 黑夜中美丽少女骑着健马奔驰而来,说不出的诡异。她还有一柄更加诡异的绿色的刀。她莫非是林中花草妖精所化吗? 村民们在惊恐绝望中,看到那个少女横刀冲向百多人的士兵。 他们看着她在士兵围攻中杀进杀出。他们看着她收割生命。他们看着她的马中刀倒地,她纤细的身形被体格彪悍的士兵们挡住。 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杀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她一条手臂上受了伤,有红色的血流出来。她不是草木妖精,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救他们,对百多人的士兵,独力相抗! 村民中终于有人发一声喊,抢起地上死去的士兵的刀,没有章法的胡乱挥着,加入了战团。 他们本是必死之人,因这少女的一柄绿色的刀有了生机。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懦弱,战胜了恐惧。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胆量的,强起地上的刀枪,胆子小些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朝士兵的后脑狠狠的掷去!有个死了弟弟的小哥哥,放开弟弟幼小的尸体,窜进了人群中,抱住一个士兵的大腿,狠狠的一口咬住! 竹生看到了。 竹生冷漠愤怒的眼中,有了火光。 第78章 078 竹生带着幸存的村民折回范深等人的宿营地时, 在一段距离外神识扫过, 便瞳孔骤缩!她没来得及交待, 身形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打着火把的村民面面相觑, 男人们脚步匆忙的追过去, 女人们则咬牙抱紧了孩子,匆匆跟上。 在没有竹生的情况下, 四人对十数人,范深他们虽都受了伤,却……赢了。 经此一战,阿城才终于对自己的战力有了些真实的感觉。他……似乎真的已经不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了。在没有竹生站在背后, 武力震慑的情况下,他亦可以以一敌多。 就是翎娘, 都杀了人。 这种情况下男人见到女人, 很少会一照面就挥刀的。更何况翎娘是个正在花季的美貌小娘。那些士兵纵然看到了她手里短短的匕首,依然上来就来拉扯她的手臂。他们并不觉得一个女人和一把匕首能将他们怎么样。 可那个年轻女子虽然被捉住了手臂, 却并没有惊叫着松开匕首。她手腕一翻,那匕首便在捉住她手臂的那人小臂上抹了一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 翎娘已经松开了匕首,换另一只手接住,又顺势在那人肋下一抹……等那人终于反应过来,身上已多了四处伤口,每一处都是重要血管,鲜血汩汩的涌出。 那士兵当然知道血流得多了会死,但他想不通为何这女子手腕动几下, 他便会流出如此多的血。他惊惶的放开她,试图捂住鲜血喷涌的伤口,却被那女子的匕首,抹过了咽喉。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片刻间,他直到倒下,都没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明明,是个弱女子而已。 最后那些一照面不分青红皂白就杀过来的士兵都死了。范深他们,却也折了一个人。 折了七刀。 竹生身影如鬼魅般的出现的时候,七刀正躺在范深的腿上,翎娘脸上挂着泪,用割下来的裙幅使劲的按住他肩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企图止住血。 可那伤口太深,血汩汩的流。阿城倒在上面的金疮药粉一下子就被冲掉了。七刀双目紧闭,脸已经白如金纸,气息弱得时断时续。阿城在一旁已经慌得失了分寸。 乍见到突然出现的竹生,他大喜过望,连连叫道:“竹生!竹生!”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翎娘,焦急的道:“竹生!你快救救七刀!快救救他!” 翎娘一直都是队伍里对七刀最排斥的那个人。在一起旅行了这许久,翎娘都一直对七刀爱答不理,十分冷淡。 七刀知道翎娘的遭遇,他敢撩拨阿城,不懂的事敢向范深发问,却从来不来主动招惹翎娘。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竹生无暇过问是发生了什么,让翎娘对七刀态度发生了这样的改变。她冲过去,看了眼七刀的伤,便立刻喂他服下了小半颗回春丹。翎娘就眼睁睁的看着七刀白如金纸的脸色,慢慢转成红润。她和范深都目露震惊。 只有经历过两次的阿城,长长的吁了口气。 七刀睫毛抖动一下,缓缓睁开。刚刚逃脱了死神的掌心,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昏黄跳动的火光中,这个半大孩子看到竹生年轻美丽的面孔,那面孔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重叠了。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微不可闻的道:“娘……” 阿城站在一旁,并没有听到。 但抱着他的范深,扶着他的翎娘和半跪在地上低头察看他伤势的竹生,都听到了。他们都沉默了一瞬。 七刀从去年夏天到现在,个子很是蹿了一截,精瘦精瘦的,像个皮猴子。他手脚麻利勤快,有眼色,从来都会抢着些活干。一路上,阿城这富户少爷,跟他学会了不少。 但他们都知道,这个男孩精明狡诈、心思深沉,脸皮的厚度更是非同一般。除了阿城,不说竹生和翎娘,便是宽厚如范深,都从未真正将七刀当做孩子来看待。 但此时,七刀躺在范深怀中,身体矮小精瘦,看起来……的的确确还是个孩子。 翎娘内心的感受,复杂难言。 “醒醒!”竹生不客气的拍拍七刀的脸,“我是谁?知道我是谁吗?” 七刀迷惑了一瞬,脑筋清醒了过来,睁大眼睛:“竹生?”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怎样。 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他抓住范深的手臂试图抬起身体,兴奋的道:“我一个人杀了五个!先生和翎娘都没事!” “他是为我挡的刀。”范深平静的道。 竹生沉默了一下,道:“你很好。” 她难得夸奖七刀,七刀兴奋的脸颊发红,两眼发亮。他失血过多,猛抬了下身子,就头有些晕,靠在了范深的怀里。肩头伤口深处的肉已经长合,外层的皮肉仍然翻咧开,看着甚是狰狞可怖。他却咧着嘴,一直在笑。 阿城身上几处伤口,也在流着血,他却看着活过来的七刀傻笑。俄顷,忽然横刀,警惕的喊:“什么人?” 范深扶住七刀。竹生和翎娘回头望去。 打着火把的村民追了过来。他们见到竹生无事,才放下一颗心,大声道:“姑娘!你没事吧?” 竹生站起来,道:“没事。”看了看地上的尸首,问:“这些人跟那些人是不是一伙的?” 有两个村民举着火把弯腰查看,确认道:“是!他们是一伙的!” 翎娘道:“好好的,这些人突然冲过来,什么都不说,就要杀人。” 竹生皱眉:“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些人服饰相同,行动间听从号令,进退有度,不像是一般的匪人。 范深微微叹气。竹生看向他,他却没说话。 却是那些村民中的长者,神情悲怆,道:“他们……是官兵啊。” 竹生注视着那老者,沉默的眸子中,眼神冰冷。 有人开始哭。引得更多人哭。 若那些人是土匪,他们还能自豪于勇敢的反抗和击杀。可那些人是官兵,正正经经吃皇粮的官兵,村民们把他们全杀了,百多人。其中还有个被称作“将军”的。 然后会怎样呢?会被更多的官兵报复吗?会被认作谋反通敌吗?还会有活路吗?事后的恐惧,比事发时来得更强烈。许多人眼神空洞,望着火堆发呆。 七刀被安置到车上休息。范深和村中长者交谈了许久后,来到竹生身边。 竹生望着他,她的眸子在被火光映着,像有火焰在跳动。 “怎么回事?”她问。 范深轻叹:“不过杀良冒功而已。”他给她解释了这四个字掩盖下的残忍和卑鄙。 这件事最让人寒心之处在于,这些人不像那个自封的“天佑大将军”手下半兵半匪的性质,这些是真正吃皇粮拿军饷的国家军队。 竹生望着火堆,半天没说话。 村中老者带着两名青壮男子过来,抱拳道:“先生、姑娘。” 他们在范深和竹生身边坐下,跟他们说:“我们商议过了,决定去投高家堡。” 范深问:“那是何处?” 那老人拿树枝在地上画:“这里是我们村子,这里是此处,高家堡在这边,不算远,走两天就能到。” 他道:“高家堡的堡主一向乐善好施,我们去投,他必收留。” “只是……”他道,“只恐路上官兵不止一股,敢问姑娘,能不能……” 他有些说不下去。 竹生盘膝坐在那里,虽然腰背挺拔,虽然他们也亲眼看到过她的厉害,改变不了她只是个少女的事实。请一个少女为他们去冒风险,这等要求,老者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竹生的目光扫过火堆那边的人们。那些官兵先捡着男人杀,活下来的反倒是妇孺居多。 “可以。”她说,“我护送你们过去。” 三人大喜,忙立身行礼。 前半夜充满恐惧、慌乱,放松下来,人们都感到疲惫不堪。篝火燃烧的“哔啵”声中,众人都就地和衣而卧。 竹生也需要休息。今天遇到的敌人太多,她也受了伤。但她的体质很不一样,自己隐隐能感觉到伤口的逐渐愈合。 她来到凡人界后经历了不少,今日大杀了一场,竟也并不影响心境,该睡的时候便睡着了。 许是看到了那场烧了村子和官兵尸体的大火的缘故,她的梦中也是火光冲天。那火的颜色像血。 第二天天亮便醒来,在众人都未醒时便迎着朝阳打坐修炼。空气中能感受丝丝缕缕的灵气,随着她的呼吸吐纳,那些灵气像水浸透布料一样,浸入了她的皮肤里。这个过程中,她能感受不一样的舒适感。 但当她结束了吐纳的过程,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灵气了。她入祖窍,祖窍里除了狐狸给的功法,再无其他光源。灰灰的图腾如断了电的霓虹灯一般在一旁漂浮。 天空的星子,依然一颗未亮。 从春日里她能感受到灵气以来,便一直是这样的情况。 竹生已经思索过很久,那些清楚的进入了她身体的灵气,到底哪里去了?这是个令人费解的谜团,她想了这么久,没有一点头绪。 七刀需要休息恢复身体,因此睡得比平时更沉。旁人都醒了,他才被吵醒。 阿城端着碗水,鬼鬼祟祟的上了车:“把这个喝了。” 七刀道:“不喝,想撒尿。” 阿城强势道:“憋着!先把这个喝了!” 他又补充道:“竹生让你喝的。” 竹生的名字就像个咒语。七刀端着碗咕咚咕咚的就把水喝了。 阿城还在一旁道:“喝干净点,别浪费了!”好像那是什么灵药似的。 七刀有点莫名。 很快他就觉得肩头的伤口痒,明明刚才醒来的时候还有些疼,怎么就痒上了? 他想挠,让阿城给按住了:“挠什么!小心挠破了化脓!忍一忍,一天就好了!” 阿城十分的笃定。 情况的确就如他所说,基本上是在吃过早饭之后,七刀就感觉不到痒了。肩头的伤就像痊愈了一样。他有些纳闷,钻到树后解开衣服看了看,肩膀上有条长长的疤痕,却也不深。大概他伤得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重吧,昨天晚上,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还看见了早就死去的那个女人。 士兵的尸体,昨晚便焚烧了。众人心中惶惶,很快就启程往高家堡去。 昨日村子折损了一半的青壮,剩下的村民却也不少,不到一百,也得有八九十。竹生没有去数。 村民从村子里赶了几辆骡车,让女人和孩子坐在车上。竹生他们的车亦让给了她们。七刀和阿城都让两个孩子坐在他们的马上,两人都牵着马步行。范深一看就是读书人,他想让马,村民却不敢受。 翎娘把她的马让给了那位老者。她和竹生都窈窕轻盈,两人共乘一骑,低声的说着话。 “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恨他。”翎娘道,“我一直都讨厌他,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他就是小孩子,也是在匪窝里出生长大的,我总觉得,他迟早都会变成那样的人。” 竹生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不能在事情没发生之前,就杀他。” 翎娘叹了口气,道:“昨天晚上我眼看着那刀冲父亲砍过去,就那一忽儿的功夫,我真的想,如果连父亲也不在了,我真的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继续一个人活下去了。” “我眼睛都没眨一下,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生生替父亲扛了那一刀。”翎娘道,“我以为他肯定得死了,喷了好多血。我就觉得,他如果死了,也就算跟我两清了。可他没死,我就不想他再死了。” 竹生的手臂绕过她扯着缰绳,把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 “那就这样吧,让他活着。”她轻轻说,“他的过去自己没法选择。我不杀他,给他选择的机会。把他当成一个新的陌生人去相处,他是好是坏,不看他的过去,看他的将来。” 翎娘沉默了许久,道:“好。” “你爹的伤怎样了?”竹生问。 “还好,轻伤。”翎娘道,“早上喝了你的药水,他刚才还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却不由自主都去看七刀。 他小小个子,牵着马和阿城并行。虽蹿了些个子,比起阿城依然矮了一大截。他便没有像阿城那样把刀挂在腰间,而是绑在了背后,需要的时候,手一抬,便能从颈后拔刀。 瘦瘦的少年,给人一种精实有力的感觉。 “阿城杀人的时候,像头牛。可他杀人的时候……”翎娘道,“像头狼。” 他们护卫村人一路向高家堡行进,所幸路上再没有遇到过官兵。 两日之后,便到了高家堡。说是坞堡,比起竹生等人行程中见过的坞堡寨子,也只算规模普通,可见并非豪强大族。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却是七刀。 “有问题。”他说,“不对劲!寨墙上该有人巡逻的,为什么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众人纷纷停住脚步,茫然。他们只是寻常村民,哪里懂得这些攻防守卫的事情。 竹生一夹马肚,催马上前。 众人看着她的马小跑着,到了更近些地方停住,仿佛在观察。 翎娘眯起眼睛,远远的看那坞堡墙上,果然一个人也没有。这么一看再一想,果然觉得很不对劲。好好的坞堡,青天白日的,莫名阴森了起来。 她在竹生怀中,忽地感觉她的身体绷紧了起来,回头看去。竹生的脸上,没有表情。 翎娘很不想看到竹生没有表情的表情。她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必是有什么令她情绪难以自控的事发生。 都不是好事。 众人看着竹生忽然催马,朝坞堡奔去。七刀立刻把小马背上的两个小娃娃抱下来,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阿城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看向范深。范深道:“先莫动。” 范深信任竹生。翎娘还在竹生马背上,若前面有危险,她不会带着翎娘去冒险。 阿城点点头,握住腰后刀柄。 远远的望着,竹生的马先进去了,七刀的马也很快就进去了。那坞堡的大门远看像是关着,原来是虚掩着的。 过了一会儿,翎娘一个人骑着马回来。她脸色发白:“没活人了。” 村中老者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这……高家堡里有他自家的青壮村兵……” 翎娘道:“都死了。”她脸色很难看。 范深带着村民们进了坞堡,一路所见,实不忍睹。 所谓坞堡,其实就是规模更大的,有围墙的大村庄。坞堡正中最大最高的房子,就是坞堡主人高家的房舍。 主人死在宴客厅堂。宽敞的宴客厅里桌案翻倒,碗碟碎裂,菜汤淋漓的痕迹还在。不难看出事发时正在宴席中。 竹生在一坞堡的死人中揪出了一个活人,正在那里听他哭诉。 那是个管事模样的人,嚎啕大哭。 “老爷说,他是方家子弟,不好得罪他。想着给他些银钱米粮,打发了。” “哪知在宴席上他就了翻了脸,他的人根本就是打算来抢劫我们坞堡的!” “他们杀人,谁也不放过。我本来在堂后等着老爷使唤,没想到突然就动手了,我抱着柱子爬到了檐下的梁上躲起来,他们没发现。” “他们把老爷的库房撞开了,把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什么都没留!” 管事一边哭着一边说。那些人走了,他想逃,又不知道该往那里去,还怕路上再撞见被杀。在全是死人的坞堡里躲了好几天,噩梦一样。 “那个将军,就被唤作方将军。”村中老者颤巍巍的道。他说的那个将军,就是在村中带人屠杀,又反被竹生杀死的那个将军。 范深将几处信息综合在一起,思考了一下坞堡、村庄的方向和距离,最后得出结论:“先劫杀坞堡,回程路上,又分兵屠了村子。” 他平静的分析其中内因:“屠村以杀良冒功,可以谎称是盗匪,或者是丰国士兵。邯、丰二国不睦久已,边境时有冲突。如此,坞堡之事,正好顺便栽赃。” “村庄离得太近,也有可能是怕被村民窥破行迹,杀人灭口。”他又道。 老者的手有些抖:“他们来的时候,曾在村中落脚打尖……回的时候,便……” 范深点点头:“说的通了。劫杀,灭口,冒功,栽赃,一气呵成了。” 老者大恨道:“方家人!方家!国贼!” 范深对竹生道:“邯国主弱臣强,虚君实相。方家把持朝政已经许久了,不想竟败坏至此。” 竹生一点也不喜欢听到这些事情。 在九寰大陆,她太过弱小,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 来到凡人界,她成了强者,本想仗刀天涯,快意一生,不料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看到的听到的皆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哀哀之声。 他们关上了坞堡的大门,清理坞堡中的尸体。几十个人,收敛五六百人的尸身,不是个小工程。 期间,还不断的发现幸存者。总有些机灵的人或者幸运的人,躲在什么地方,逃离了死亡的厄运。他们悄悄观察,直到确定这些新来的人并非恶徒,才敢从藏身之地现身。 竹生站在寨墙上,看着一车一车的尸体被运出寨子,在荒野中焚烧,黑烟滚滚。 范深悄无声息的上得墙上来。 “接下来怎么办?”竹生问。 范深眸光闪动。 “这次不想着自走自路了?”他问。 “你没看见。”竹生道,“这些人,大概也就杀过鸡。杀人对他们来说,是太难越过的门槛。有些人甚至宁可等着被杀,也不敢起来反抗。可这些人反抗了。” “他们想活着,就用拿锄头的手去拿刀。纵然可能死去,也不放弃最后的挣扎。” “这些不肯放弃的人啊,叫人……也不想放弃他们。” 竹生转头:“先生,请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夕阳的金光笼在竹生的身上,宛如神女。 范深心头澎湃。 竹生的身上,有太多他欣赏他喜欢的地方。惜乎她是女子。 世间大多女子都卑弱。但,也有与众不同的女子。欣娘温婉,能坦然面对伤病生死。莹娘直爽,以死卫护翎娘。翎娘年幼,经历惨痛不堪,心性成长之快,令人心痛又欣慰。 她们都是女子。既柔弱,又强大。 竹生,是比她们更强大得多的女子,是比男子还强大的女子。 这一年同行,有个隐约的念头,早就在范深心头翻滚不知道多少次。只是竹生一直都不愿意面对和承担,她总是想一人快意,独善其身。他才一直将那念头压在心底。 终于到了今日,她终是明白,在这世道她便是仗刀天涯,亦只能满脚污泥,腥臭缠身,想快意,快意不了! 她终于肯去直面这世道。 范深望着她。 他在世间行走,希冀寻一明主效忠。奈何他走这四国,便知明主难求。其余诸国虽未亲至,亦知道情状并不比此处更好。 但幸好,这并不是范深唯一可走的路。 这世间若无明主,他范伯常,其实还可以亲手……养成明主! 第79章 079 高堡主殒命的宴会大厅, 亦是议事厅。此时, 已经收拾了出来。竹生和村老、数位村中青壮, 一起在大厅中听范深分析眼下情况。 在确定村民们再无旁处可去后, 范深道:“依我之见, 此时最安全反倒是此地。” 他道:“综合大家所述,我猜测此人所谓‘将军’, 不过一裨将。手下所辖,数百人已是差不多。” 他看着竹生道:“照着你在村中所斩杀人数,此人定是派了少量心腹押运财物,其余的, 都被你一网打尽了。便他是方家人,劫财杀人, 杀良冒功, 也得遮遮掩掩。必不会大肆声张。他不回去,心腹定然不敢声张, 反要想办法替他遮掩。待得他们意识到他已经命赴黄泉,第一个必得先为自己开脱。这事与其闹大, 不如压下去。” “村人们原就是此地人,我们据了此间坞堡,在此安心做良民。对方就是发现端倪,亦不敢公然报复。” 其实所谓的“在此做良民”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这等坞堡,原就有自己的村兵,亦有铁制武器,整个坞堡被高墙所围护, 堡中又有仓库储存足够粮食,便是被围攻了,亦能固守相当长一段时间。姓方的若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敲开堡门,倘他带着他那百多人直接攻打的话,还真就未必能打得下来。 此处其实尚不过一处小坞堡。竹生他们在旅途中,还曾见过更大更壮观的。那些坞堡为大豪强所有,其间的私兵,已经可与国家军队相抗。 故土难离,对靠土地吃饭的农民尤其如此。如果可以,谁也不想远离家乡。 村人最初来此,不过是想求得庇护,孰料高堡主误信非人,落得堡破人亡的下场。剩下这一座空空无人的坞堡,抬头望,有高墙,关起门,收起吊桥,便是一方自在天地。 村老和几个青壮男子交头接耳,不多时便有了决定。 他们妇孺众多,若再迁移,先一个便是根本不知该往哪里去,再一个便是路上风险亦不小,未必就能活着到达目的地。他们的命本就是竹生保下的,在确认了竹生亦决定留在此地之后,他们便下了决心依附于她。 这乱糟糟的世道,能跟着一个武力值高强的人,总是让人安心些。 于是竹生便成了这座空堡的新主人。 “要在此据守自保,首先需要粮食,还有人口,兵器。”竹生对范深道。 夏粮才收了。姓方的抢了坞堡的库房,财物粮食都运走了。但他取的是大头,堡中平民家里的零零碎碎,倒没去搜刮。村人们分配了空房,陆陆续续的,从这些房中寻摸出了不少的粮食,至少暂时度过眼前是没问题的。 村老又告知范深,其实他们村中各家亦还藏有些粮食,来时为了减轻负担,并未带许多。范深见眼前暂时不缺粮,暂且不令他们回去取粮,道:“再看看,待确定无事再去。粮食藏在那里,不会跑。” 大家便在此定居下来,俨然成了这坞堡的新主人。 那幸存下来的高家管事,亦悲亦喜。在犹豫观察了一阵之后,他找上了范深。 “堡中有粮。”他道,“我愿献给先生、姑娘。” 坞堡已被人所占,他又不愿离开此处,与其日后被人发现,不如他早早献出,博个功劳。 高家并非著姓,但在这里立堡自保亦有十数年了,多少有些家底。 姓方的当日搜刮的是明面上的库房,他亦知道堡中必藏有暗库,只是一时没来得及找到。大约就是因为如此,才没有放火烧堡,想是要留待他日再来搜刮。最后倒便宜了竹生他们。 暗库中藏着足够整堡人吃三年的粮食,还是按照堡中满员算的。得了这一批粮食,一两年之内,都暂无后顾之忧了。 除了粮食,还有一批“武器”。 说是武器,也很让竹生无语。在她的概念里,至少要金属做的东西,才能称得上是武器。这一批,只是长木杆子。 但范深已经很高兴了。 这些长木杆子,直接使,便是棍棒。装上金属的头,便可以做枪、戈、刀。只可惜没有铁,铁毕竟是贵重战略物资,这样一个小坞堡、小姓氏,还没有能力藏铁。 竹生便领着几十村民,关了堡门,在这里据守。 这些人吃喝拉撒的琐事,她俱不过问,全都丢给范深,只择了村民中青壮男子和健妇训练,令他们稍有自保之力。 这等乡下地方,原就是娶媳妇都愿意娶腰粗膀圆、能干活能生娃的健壮女人的。女人也常要像男人一样,挽起裤腿袖子,下地干活。一些健壮妇女,力气甚至不输给男人。 只是人太少,把妇女们一并揪出来,能拿得起长棍操练的,也就二十来人。 人这么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自保。 但范深并不着急,似乎胸有成竹。 他有什么盘算,竹生也不甚在意。 堡里的事,有他主持,一切有条不紊。村民们若有事,也都知道去找范先生解决,并不拿来烦她。 竹生只操心青壮们操练的事。她教他们的东西都简单,只在于要勤练不辍,一是力气,一是熟练。她把这二十来人交给了阿城和七刀,让他们盯着众人练习。 比起来,她花在这两个人身上的时间反而更多,特别是七刀。 那日之后,范深曾问七刀:“可愿做我弟子?” 七刀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道:“我想拿刀,不想拿书。” 范深便来游说竹生。 身边的人强一点,她便能少操一点心。何况他们的强,是普通的正常人的强,与她自身因这些特异的经历而造成的强终究不是一个等级。便是他日有什么,她亦能亲手制裁。想明白这一点,竹生终于问七刀:“要跟我学武功吗?” 这里所说的“学武功”,与之前她教与阿城的并不同。 教给阿城的是实用性非常强的兵刃格杀,学会几招就可以直接提刀杀人。但这种即便再怎么练,也就只是杀人杀得更熟练一些而已,于武学一道上,不会有大成。 这也是因为阿城的年纪已经大了,身体骨骼已经定型,竹生也没办法。 但七刀现在才十岁。且他有底子,身体韧带早就拉开,像一块经历了粗粗打磨的粗坯,接下来只要细细雕琢就可以了。 听到竹生的话,七刀的眼睛亮得如星辰。这亮光昭示了他强烈的渴望和意愿。 如果不是因为自身的遭遇造成的迁怒心理,竹生其实是会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的。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是由其过往经历塑造而成。竹生看起来再平静、再淡然,那些伤,那些痛,那些不堪的羞辱,始终都藏在心底深处,不曾消失过。 她可以训练七刀。但她和七刀之间,并不会有像范深和阿城那样父子般的师徒之情。 然而对七刀来说,这又算什么。 他才不过十岁,早就见识过更大的恶意,竹生对他仅仅是冷淡而已,却从不曾恶待过他。他很知足。 真正系统的武学训练,对基本功的要求非常严格。好在七刀年纪小,范深用不着他,他也不用为堡内的琐事操心,除了帮着竹生看着大家训练之外,他的时间便都用来练功了。 他深谙生存之道,非常懂得用不同的面孔面对不同的人。 对范深,他态度恭敬。对翎娘,他敬而远之。对阿城……他常能三言两语撩得阿城追着他打,也称得上是“伙伴”了。 而对竹生,他就变得异常的安静和顺从,像个影子似的贴着她,对她说的话皆奉为命令。 竹生无视了七刀眼中对与她亲近的渴望,却很快就适应了他的如影随形和安静顺从。 琐事都有范大先生,七刀、阿城,也都勤奋得无需她操心。竹生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修炼上。 天地间的灵气在进入她体内后就消失了,再也感觉不到。按照人修的修炼方法,灵窍的多少、经脉的宽度,决定了一个修士能吸收和容纳多少灵气。容纳不了的那些,会随着周天运转散出体外。 但竹生能清楚的感受到灵气入体,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个散去的过程。然而祖窍里却一片漆黑,证明了的确没有灵力停驻。 她做过实验,取一块下品灵石,修炼时吸收灵石中的灵气。比起空气中稀薄的灵气,灵石中的灵力之浓郁,简直如稀米汤和燕窝的区别。入体的时候感觉更强烈清晰,但的确,没有察觉到这些灵力散出体外。 竹生认为,这些灵力一定就藏在她身体的什么地方。她只是一时察觉不到,无法调用而已。 或许,这是妖族功法与人族功法的差异造成的? 毕竟她以人身修妖道,没有什么前辈的经验可以借鉴,也只能这样猜测了。 她把那灵石收好。她现在吸收灵力的效率不高,空气中灵气虽然稀薄很多,却也足够她修炼了。这些灵石一时半会还用不到。 在这里,她恐怕再也没地方弄来灵石了。她手中灵石虽多,却是不可再生资源,必须小心珍惜。 一如范深所推测,姓方的屠堡劫财、杀良冒功这些事,的确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无声无息的死在外面,尸身都烧成了灰,他的人也没敢把真相说出来。这里到底是边境,会死人也太正常。 并没有人来高家堡寻仇,堡中众人,渐渐定下心来。 比起毫无防护的村子,有高墙的坞堡无疑更让人心中安定。但几十个人,是不足以撑起一座坞堡的。 到了冬天,在范大先生的授意下,一些村人悄悄的出了坞堡,又悄悄的回来。消息便在边境的村落与村落间慢慢传开。 渐渐的,开始有人携家带口的来投奔。 “人口已经过百。”范深对竹生说。 “种地的人手够吗?”竹生问。 范深带着阿城和翎娘,将高家堡的账本、籍簿都寻了出来。他翻过一遍,对高家堡能耕种的熟田已经了然于胸。 “不够。还需要更多。”他说,“我看过了,此地原主人已在让人垦荒拓展田地,有意扩张。” 世道愈来愈乱,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粮食,意味着更安全。高堡主说起来还算是个颇有计划、擅长经营之人,只可惜没料到人心之恶。他一直以钱粮供奉着这些人,却不想总有人觉得不够,想一次全拿走。 “让大家把我们这里的情况放出去,谁都有三五亲戚,一家连一家的,不信有不动心的。”竹生道。 范深研究过高家堡的账本、田册之后,便产生了怀疑,叫来了高管事一问,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坞堡,能够藏那许多粮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逃税。 许多农民被苛捐杂税所苦,一层一层的被刮去血肉,辛苦种一年地,极有可能丰收了还吃不饱肚子。为了逃脱此种情况,有些农民便去依附大户,从自由民变为“奴”,为奴之后,便成为大户的私有财产,虽然还要向大户缴粮,却不必纳税了,留下的粮食反而多了。为奴的,竟比自有民更能吃饱肚子。 而高家堡的逃税,则是另一种路子。 整个高家堡,根本就不在官方的籍簿里。 “早在老太爷的时候,便买通了人,把咱们坞堡从籍簿里除去了。”高管事说。 也就是说高家堡当“隐户”已经当了许多年了。日常付出的,便是这些边军将领打秋风,供奉些钱粮便能对付过去。 范深给竹生的建议原是放出消息,高家堡接受投奴。这些大户便是接受投奴也还是有所控制,并不敢吃得太过肚圆,怕成了太肥的肥羊,先于别人挨宰。若放出消息接受投奴,总有人家愿意来投。 竹生不接受。 “不要让自由人为奴。”她道,“招佃户即可。” 一旦为奴,不说人身自由和财产,便是生命都是主人家的了。签了这样的奴契,主人便从道义上对奴仆有了“忠诚”的要求。奴仆若因背主不忠被主人打杀,这等事能够获得整个社会的道德层次的支持。 以范深的理念来看,“奴”自然是更紧密、更忠诚的存在。在他看来,如今的一切不过是个开始,在这个阶段,拥有更多的“奴”显然是更好的手段。 但竹生的决定亦不是不可以接受,更重要的是,竹生自己做了决定。 主与仆,君与臣的区别便在于,范深是那个出谋划策的人,竹生才是决断的人。 范深本以为竹生年纪还小,这一点上还得要他慢慢引导、培养。毕竟他和她相识一年多,竹生总是回避做决定和承担责任。却没想到,她一旦决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根本无需他引导。 她能找准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没打算把自己放到除了这个位置之外的其他位置上去。 范深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翎娘的生辰是在年初冬日里,月份大。 竹生按照杨五的生辰算,则翎娘大了她半岁。翎娘今年十五了。 范深寻了几位整齐妇人,为翎娘办了及笄礼。那些妇人所需的步骤和礼节,他亲自耐心教导。 乡间亦会给女儿办笄礼,只是要简单得多了,几个妇人何曾见过这等繁琐、严肃的礼仪。偏偏在这等繁琐和严肃中,又能让人感受到仪式的隆重和压迫感,让人不敢敷衍,只得打起精神来强记那些文绉绉的拗口的话。 “这是古礼。”范深道,“现在许多人家笄礼、冠礼都讲究奢华,却忘了根本。” 翎娘的笄礼不奢华,参与者不过父亲、师兄、竹生和几位妇人。连七刀这等“无关系”的外男都没参加。那些妇人都布衣荆钗,粗手粗脚。然而整个安静肃穆的过程却让观礼的竹生感受非常不一样。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是约束,是纲常,是准则。是一切与自竹生来到这凡人界便时时刻刻感受到的“崩坏”正好相反的东西。 这个世界,明明曾经有过很美好的东西,为何崩坏至此呢? 翎娘笄礼的那天晚上,竹生又做了梦。 她又梦见了火光。在血似的火光中,她并没有感到灼烧的疼痛。恰好相反,她仿佛浸在温热的水中一般,浑身每个细胞都说不出的舒服。 她醒来后把这个梦忘记了。 她在晨光中修炼,随着她的呼吸吐纳,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灵气向她靠近,贴在了皮肤上,渗入进去。 这渗入的过程非常美妙。她不禁想起了从前她曾对冲昕说,修炼那么枯燥,还绝了口腹之欲,不知道他们这些修士是怎么挨过来的。那时候冲昕微笑不语。 现在她懂了。他不解释,是因为这种感受不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修炼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枯燥无味。整个过程中,灵气入体的美妙之感都让人舒适。竹生常常一睁眼,便已经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翎娘有时候咋舌,问她打坐这么久,不累吗,不枯燥吗。 竹生没法给她解释,只能像当初冲昕那样,微笑不语。 她现在想,原来真的不枯燥也不累,甚至在那过程中,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天宗里那些炼气和筑基弟子,几十岁了还心性如少年。 原来他们的时间,在修炼中,是这样仿佛快进般过来的。 高家堡的情况暗暗的传开,听说不为奴,一些原先还犹豫的人家也携了家人来投。高家堡的人口平稳的增长起来。 竹生大多时间用在练功和修炼上,深居简出。那些需要经营、管理的琐事都是范深来负责。 人多了,事情变会多。新来的人中,难免有一二刺头或心术不正的人。杀鸡焉用牛刀,对这等人,范深也不用告诉竹生,他直接放出七刀。 七刀跟着竹生习武,竹生对他要求一丝不苟,非常严苛。他的底子打得很扎实。 阿城虽然个子比他高很多,却很快就不是他的对手了。阿城很羡慕,但他半路习武,自身条件受限,也只能干羡慕了。且他是范深弟子,不仅要跟着范深学习,还被他使唤着协助他管理坞堡的各种事情。常常忙得脚打后脑壳,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羡慕七刀了。 坞堡里的人都怕七刀。 七刀和竹生一样,除了村兵训练,他从来不管其他的琐事。他就像是一个男版的竹生,每天除了练功还是练功。 他运动量极大,饭量更大,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好在在这里,他能吃饱饭。竹生还时不时的给大家的饭菜里下点加强版蛋白质粉,养生排毒粉之类的,七刀就眼看着窜个子,身子板也鼓胀起来,不那么精瘦精瘦的了。 从半大孩子,开始有了少年的样子。 在竹生的身边,他不需要谄媚奉承,不需要逢人就叫爹。他只要不断让自己变强就够了。 他那些生存的手段收起来,渐渐流露的,便是真实了。 面对竹生,他俯首帖耳,无声的甚至无条件的顺从。面对范深几个人,他亦懂得收敛。但面对旁的人,他却比谁都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他已经不是弱者了。 他是在土匪窝里长大的,见惯了生死流血,也早就杀过人。他身上的血气和杀意,在旁人的面前从来不收敛。 那些人都怕他,甚至比对竹生、范深都怕。 他们都知道,竹生姑娘慈悲救人,范大先生鞠躬尽瘁。但……“别惹那个叫七刀的。”人们说,“他会杀人。” 春日里,范深组织大家播种。 夏日里,翎娘想起来问竹生:“你生辰到底哪一日?也该给你办笄礼了。” 一晃眼,便过去这么久了吗? 等我回来,给你插笄。 那些话啊,在风中飘过。还记得那些吻,牵着的温热的手。象牙梳篦轻柔的梳理她的长发,指尖会流恋的擦过她的耳垂。 夜晚,在那怀抱中睡得安稳。有时能感觉到他的躁动,她会故作不知,嘴角却微翘。 等吧,且等她长大吧。 她而今真的长大了,怎么那些事回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了呢? 界门的另一边,真正的九寰大陆上,水月秘境再度开启。 在秘境中历练了两年多的众多修士们纷纷穿门而出。有人面满春风,亦有人衣衫褴褛。有些人甚至再不会出现在这世界上,将性命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不说秘境中的自然存在的种种危险,便是人与人之间,纵然有四大宗门没有落在纸面上的互不伤害的友好协议压着,也止不住人心的贪婪险恶。杀人夺宝,抢夺机缘,在这个修真界本来就是常态。 散修们出来便纷纷离去了。 秘境外等候的,多是各大宗门的执事。空禅宗和云水门都先后出来了,并没有马上离开。盛阳宗也出来了,亦与自家迎接之人契阔交接。 这些都是领队的事,来历练的弟子们出了秘境,不由得都放松下来,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时不时的望向空中那团光门。 忽然又有人破光而出,看到熟悉的弟子制服,长天宗来迎接的执事终于放下心来。 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青年,一身青衫如水,洗练铅华,神光内敛。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 “是冲昕道君。” 作者有话要说:  广告时间: 《系统让她保护渣弟 》、《重生韩剧未完时》的作者奶茶与果汁的新文《重生平行世界》正在连载。 电脑天使这边走→ 天使戳这边→ WwW.lwxs520.Com第80章 080乐文小说网 长天宗的冲昕道君最后一个出来, 却如皎皎明珠,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长天宗的外派执事在这里守候了两年多, 终于等到了他们, 忙御剑迎了上去, 抱拳扬声道:“道君辛苦了,可有折损?” 实际上, 刚才弟子们陆续出来时他便数了,冲昕道君带领的五十名筑基圆满和大圆满期弟子,出来了四十八人。 冲昕颔首,道:“雷鸣峰钱少晨陨落妖兽之口。筑基弟子彭飞陨落他人之手。” 他道:“已为他报了仇。” 冲昕道君说的轻描淡写, 执事却能想象到一片腥风血雨。那许多散修,一出来就急惶惶四散而去, 自然是因为在秘境中不知道与什么人结下了什么恩怨。 执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道:“辛苦道君了。”只折损了两名弟子,比起往昔总在六七人上下的数据, 这折损率是相当低了。 冲昕道君却还没说完,他接着道:“证道峰闵思怀晋级金丹。” 执事又羡又喜, 道:“真是好事,要去恭喜闵师兄了。” 冲昕微笑颔首。待落到地上,那些才从秘境中出来的弟子们正兴奋的跟几位执事叙话,他目光扫过,忽地一怔。 众人之外,有一人体格高大,背负一杆银色长枪, 站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看起来格格不入。那人不敢看他,沉默垂首,只看着地面。 冲昕心中,忽地一紧。他大步走过去,沉声问道:“徐寿,你怎么来了?” 徐寿不敢抬头,直挺挺的单膝跪下,垂首道:“弟子无能,负了师父所托,特来请罪。” 冲昕闻言,瞳孔骤缩! 九寰大陆的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里,世务司的传送阵大堂,几名负责操作、管理传送阵法的执事正在互相询问:“回来了吗?” “还没到啊?” “应该就是今天了。” “听说有个师兄晋级了呢。” “羡慕啊。” 正说话间,大堂中某个传送阵忽然亮起白光,众人都转头望去。那白光还没散去,阵中刚影影绰绰的看见人影,便有一道流光激射而出,带起的罡风,划得脸疼。 紧跟着又有一名弟子,御一杆长枪而去,也是未等众人。 几个执事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待白光落去,再看那阵中诸人,可不就是大家等候多时的,去水月秘境历练的那些弟子吗? 执事们忙问:“怎么回事?刚才是谁?” 弟子们都望向才晋级金丹的闵师兄。闵师兄硬着头皮道:“是小师叔。” “冲昕道君?”执事们更吃惊,忙问道,“道君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了。闵师兄已经晋级金丹,难免自恃身份,不愿意说这种八卦,便闭口不答。到底有别的弟子按不下好奇,低声问那些执事:“你们在宗门里,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 “那个杨姬啊……”弟子说,“听说她死了?” 证道峰上,灵泉的水自地面涌出,大广场变成了如镜面般的湖,倒映着三面高大的宫殿式建筑,白云自碧空中缓缓流过。 那倒影中忽然闪过一道流光,直射入宫殿中的某处。 偏殿中,竹帘卷系,庭院精美。冲祁和冲禹相对而坐,正在烹一壶茶。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壶中的水滚了,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冲禹忽地侧头望去。 冲祁眉目不动,提起小壶,放到一旁炉架上。 冲昕已经落在了廊下,见到二人,唤了声:“师兄。” 二人朝他望去。 两年不见,他们的小师弟愈发的清隽。在水月秘境中,弟子们历练的是阅历和修为,身为领队,要卫护弟子,掌控全局,历练的是心境。冲昕,愈发的见沉稳了。 冲祁可以看得出他眉目下掩藏的暴风骤雨,欣慰于他可以控制和掩藏这些情绪。 “回来了。”冲祁道,“坐。” 冲昕却站在廊下没动。 “师兄,”他面无表情,“我峰上的杨姬……” 冲祁仿佛没看见他阴沉如暴风雨欲来的脸色,他稍稍晾了晾,提起壶,斟了三杯茶,随意的道:“她死了。” 殿中一时安静得令人窒息。冲禹听到了冲昕袖中,因握拳而发出的骨头格格的响声。 从水月秘境到最近的传送阵也有好几天的路程,路上,冲昕已经反复咀嚼消化这个消息。 徐寿道,他走后,杨五便被证道峰带走,半日后回来收拾了些行李,被强押着逐出宗门。十来天后,旃云峰传消息给他,道是杨姬死了。一同死的,还有旃云峰的亲传弟子周霁。 具体情形如何,徐寿却问不到了。旃云峰闭口不言,只道留待他回来再说。 一路上,冲昕都在期望徐寿的消息有误,他期望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甫一回到宗门,他便直奔证道峰而来。这长天宗里,没有人说话能比冲祁更有分量。他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掌门师兄告诉他,假的,杨五没死。 他得到的却是最后一击,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她……”冲昕咬牙,“她是怎么死的?” 冲禹欲言又止,冲祁长长凤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坐下说话。” 这话里带着命令,他是掌门,是师兄,是那个把冲昕带入大道,抚养他长大,改变了他命运的人。 冲昕大步走过去,在二人身旁正坐,身姿坚定如松。 冲祁这才正眼看他,坦然道:“我本想亲手杀她,没能动手,便逐了她离开,不想她运气不好,回到家乡,正遇上南北妖王决战。” 冲禹道:“我亲自带人去查看过了,妖域边境处的村落和城镇,都毁了。波及之地,无人能生还。” 他顿了顿,道:“我的弟子周霁,负责护送,也一并陨落了。” 冲昕的手在膝上握拳,他的牙关咬了又咬,最后道:“我想看看最后的情形!” 冲禹便取出一盏油灯,放于地上。他手指一弹,一点光芒射入灯中,那灯忽然燃起一簇小小火苗,晃动两下,扩展成一团光。 光中出现了画面,视角倾斜,景物飞速后退。视野中看到的,先是鸦青发丝的头顶,而后怀中那人被亲手推了开去。那女子在空中翻身,身周亮起白光,画面便停滞不动了。前后一共,不过两三息的时间。 魂灯与点灯之人神魂相连,能够贮存那人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若是为人所害,掌灯的人便能据此寻找凶手,为其报仇。 周霁最后看到的影响虽短暂,冲昕也能看得清楚。 他把手伸入那团光中,手指微动,画面退回到杨五被推落在空中翻过身来的那一刻。他看到杨五的面庞是发着光的,格外美丽。 这画面并非什么仪器或者符法客观录制,这是周霁神魂深处传递的信息,是他内心里的画面,带着他个人强烈的主观意识。 在他内心里,杨五便是美丽的,甚至发着光的。他的隐秘心思,在死后,被这三人看得明明白白。 冲昕再动动手指,画面放大,杨五的瞳孔被无限放大。那眼瞳被映得极亮,如镜子一般照着她看到的影像。 巨大的光团对撞,力量可怖。被光团余波波及的周霁,在杨五的眼瞳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冲昕也看到了他给杨五的那对触发式的玉镯法宝,张起了防御罩。那法宝可扛住元婴真人全力一击,但南北妖王,活了据说上万年,岂是元婴修士能比得了的? 他也看明白,那叫作周霁的弟子喜欢杨五,画面中最后出现的他的手,奋力的把杨五推落,是想推离她远离那可怖的力量。可在那样的力量下,杨五活下来的希望,依然几乎是零。 他凝视着杨五最后的面庞。他与周霁心意相通,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五儿也是这样美丽,甚至发光。 他凝视得太久,冲禹叹息一声,伸手在那光团中一抓。光团应声而灭,画面全部消失,只剩下冲昕的手还伸在空中。那手微动,似是想抓住什么,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抓住。最终,缓缓收回。 “为什么?”冲昕垂眸,问道。 冲禹便看向冲祁。 冲祁道:“你师姐算错了,三昧螭火并非你的劫数,凡女才是。” 冲昕抬眸,他的眸中蕴着风暴:“就这样吗?” 冲祁看了他很久,缓缓道:“你今年……该二十七了吧。” 冲昕看着他。 冲祁似乎有些感慨时光的流逝,他停了一会儿,才换了语气,道:“你这年纪,在宗门中,自然是还很年轻。放到俗世人家中,已经成家立业,要撑起门庭了。有些事,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冲禹微惊,叫道:“师兄!” 冲祁无视了他的不赞同,看着他道:“你先回去,我来与他说。” 冲禹看了看他二人,微微叹气,起身离开。 冲昕不知道冲祁要跟他说什么。他两手握拳放在膝上,牙关咬得发疼。他一直忍耐着,克制着。 冲祁把凉了的茶倒掉,从新给他斟了杯茶。 “我曾有一女,名珠。意喻,是我掌上明珠。”他叹道,“姜珠啊……” “当年,我下了禁口令,凡知道姜珠之人,都不许再提。这许多年过去,知道她的人大概也早就忘记了她。忘记了我的女儿,我的姜珠,是多么惊才绝艳的灵秀之人……” “就连她的母亲,都把她彻底忘记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生养过这样一个女儿。不记得自己,如何深爱过她。” 冲昕抿着唇,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说杨五,掌门师兄却要讲起自己的女儿。 姜珠? 他从未听说过掌门师兄还有女儿。这个女子现在在哪?她出了什么事? 她的母亲……又是谁?为何,竟会忘记自己的女儿? 冲祁望着庭院里的鲜花碧草发怔,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茶盏,振了振衣袖,肃了面容,面对着冲昕,神色冷峻。 “我们长天宗,世世代代守护着九寰大陆,守护着一个重大秘密,现在,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 “你是谁?” “你肩负着什么?” “为了你,旁人牺牲了什么?” “是时候,都该让你知道了。” …… …… 冲昕是浑浑噩噩的离开证道峰的。 他刚刚知道的那些,带给他的冲击,并不比乍闻杨五的死讯来得小。他觉得脑中混乱,肩头很沉,脚步也很沉。 回到暌别两年的炼阳峰,他的徒弟和两名执役弟子都在崖台上等着他。他没看他们,直接走进了自己的洞府。 徐寿不敢跟上,在洞府外垂首而立。 苏蓉不忍,上前拉住他的手,轻声道:“不怪你的……道君一定知道的……” 徐寿“嗯”了一声,反握住她的手。 在门外阶下晒太阳的灰灰睁开眼看了看他们,站起身体,甩了甩毛,抬爪跟进了洞府。 离开两年多,洞府中似乎一切如旧。 走之前布下了禁制,洞府深处,只有五儿和她的灵宠可以随意进出。这里不落尘埃,似乎跟他离开前全无改变。细看,却又变了很多。 他们两个人的寝室里,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他的书案都被她占据了,他惯用的那些东西,都换成了她喜欢的。细小的物件里,能窥见她在此处的自在随意。 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他目光扫过。 青绡帐半垂,丝褥还有些凌乱。仿佛她酣睡才醒,趴在那里撑着身体抬起脖颈,眼神迷茫的看着他坐在书案前。深衣的领子松松的,常常会泄了春光。那模样慵懒如猫,让他手握书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玉香炉静立,没有燃香。她曾半跪在那里,掀开炉盖,换上她喜欢的千叠香。千叠香最好闻了,她说。其实他更喜欢的是沉光香,但……随她。 书案上多了许多玉把件,大多形状可爱。她常常也爱坐在那里,一手托腮,眉头微蹙,沉着性子,硬着头皮去读那些文辞拗口,其实对她又根本无用的功法。她拖着他的手让他给她解释,他不忍心告诉她这些与她根本无用,都耐着性子为她一一解读。 冲昕站在自己的寝室中,只觉得处处都是杨五的身影,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响动,那并非人的脚步,是灵兽的肉爪落在地上的声音。衣摆被拉扯,冲昕低下头,灰灰正咬住他的衫角扯动。 他走时布了禁制,旁人进不来。却又怕她自己一个人在洞府中会寂寞害怕,便放了疾风狼进来陪她。疾风狼战力不弱,亦能护卫。他走时,给它喂了一块中品灵石,好好的交待过它的。 灰灰咬住他的衫角,往里面扯动。 冲昕不解。但灰灰是高等灵兽,自通人性。他便随着它迈开步子。 灰灰扯着他来到榻边,它不敢踩上床榻,便抬起一只前爪,朝那里指了指。 冲昕撩起帐子,那帐中竟似乎还有她的体香,可能是错觉。他扫过床榻,看到枕下,露出一角书册。他弯腰,将那本《养火经》自枕下抽出。那书中夹着东西,他翻开,当初给她的紫玉牌,她夹在书中,还给了他。 冲昕只觉得心脏,钝钝的疼。 早在路上,他已经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过徐寿,当日的全部细节。 她不哭不闹,甚至比徐寿还更冷静,像是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或者,知道无法反抗……所以坦然直面。 她一向都那么聪明。那种时候,能想到去通货司取出尽可能多的灵石,还兑换了金银。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包括以后的生活。她甚至还把库房里那些不怎么样的法宝法器也带走许多。 冲昕当然不在乎这些灵石和东西。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带走更多。他只恨自己留给她的太少。 她分明是希望能靠这些,先在某处活着,等他归来! 如果可以,他会留给她更多更强力的法宝!他以为她在宗门中,在炼阳峰上会很安全,他以为他给她的玉镯足够保护她了! 可他知道,那法宝能扛住元婴真人的一击,却绝对扛不住南北妖王的余波! 她死于他的一念之差! 冲昕抚着夹在书页中的紫玉牌,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把那块玉牌佩在腰间。他喜欢她这样,这样别人看到了,就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睁开眼,握住那块紫玉牌。那上面仿佛还有她的体温。一定是错觉,她已经死了,重入了轮回道,会转生成一个新的人,陌生的人。 而且,她一直都拒绝他想将来将她的转世寻回的提议。 冲昕的目光无意识的扫过书页,忽地,看到了“纯阴之体”四个字。他的心头,忽然一凛! 灰灰抬着头看着他。 道君手中的书,没有预兆的突然粉碎。片片飞舞,如蝶纷落。 灰灰甩头,甩掉头顶的碎纸片。再看时,寝室中已经没了道君的身影。 旃云峰上,冲禹坐在那里,望着眼前那盏魂灯发怔。 他们没有对冲昕说实话。现场的迹象表明,托周霁那一推的福,杨姬显然是在南北妖王的冲撞余波中幸存下来了。不仅如此,她还试图给周霁报仇。 周霁死于南北妖王决战,他的仇人,不是南妖王,就是北妖王。妖域对人修封闭已经许多年,互不通消息,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如何了。仇人是这样的身份,这个仇,连长天宗这样的大宗门都没想过要报。 他只能去周家,录了两名周氏子弟入宗门,赐下灵石法宝,并承诺庇护,以示安抚。周家虽失去了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却意外得到长天宗庇护的承诺,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个小丫头啊,怎么就敢提着几把凡兵,冲过去就想给周霁报仇呢?大概就是年纪还小,不晓得厉害吧。 冲禹忽然抬眸。 一道流光射入他的正堂中,他的小师弟,站在那里如山如岳。真的已经长大了啊,就如掌门师兄所说,该承担起责任来了。 冲昕站在那里,看着与他最亲近的冲禹师兄。他幼时在这里生活的时间相当长,对旃云峰,和旃云峰上的师兄,都熟悉无比,而且亲昵。 他此时望着这师兄,两眼却通红。 冲禹便有了些预感。 “师兄。”冲昕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的道,“以纯阴之体豢养灵火,待宿主死亡之时,灵火会吞噬宿主魂魄以为滋养,如此,方可大成进阶。” “是这样吗?师兄?” 冲禹默然看着他,道:“是。” 冲昕眼睛通红。以一纯阴之体的女子为引,剥离、导出三昧螭火,这整套方案,都是冲禹一手制定的。他早知道。他将杨五带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将来的命运。 所以他对杨五一向很宽容,她想要什么丹药,随她自取。 因为他知道杨五只此一世,她死时,魂魄将被吞噬,成为三昧螭火的养分,连轮回道都入不得。是彻底的寂灭。 那么五儿呢?五儿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从来也不曾跟他说过!她只是笑着,不许他去寻她的转世。 她凭什么要遭受如此的命运啊! “师兄,你……你怎么能……”冲昕双眼通红。 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醒悟过来。 冲禹怎么能这样做呢?五儿是身负前世功德的善人,她本该享福报,冲禹的所为,坏了她全部的运数。这是有违天道的。 冲禹这么做,不仅使他自己德行有亏,易生心障,还可能会使他自己的气运受损。 冲禹为什么要这么做?冲禹……是为了他啊。 冲祁也是为了他。 冲琳也是为了他。 姜珠也是为了他! 冲昕忽然觉得,空气浓稠得无法呼吸,压抑得他快要站不住。他的面孔变得极其苍白。 冲禹望着这小师弟,目露担忧。 幸好小师弟心性坚定,他终是缓了过来,深深的一揖:“劳师兄为我……受连累了。” 冲禹欣慰。 “不过一凡女。”他安慰他说,“忘记她吧。” 冲昕面颊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说,又行一礼,转身离去。 他回到炼阳峰上,唤来峰上诸人。 三人忐忑不安。 冲昕一一看去。 “赵三。”他说,“照料好峰上事宜。” 这便是许他留在炼阳峰了,赵三心中一喜,不敢露在脸上,低头称是。 “苏蓉。”他递给她一个乾坤袋,“这是赤霄草,你照顾不来,送到旃云峰我师兄那里去。” 苏蓉忐忑接过来,低头应是。 让他二人退下,冲昕和徐寿默然相对。 “她,还有别的话留给我吗?”冲昕哑声问。 徐寿默默摇头。 大堂中一时安静无声。过了片刻,冲昕取出一块紫玉牌——另一块,并不是杨五曾用过的那一块。他将之交给徐寿,道:“我要闭关,你持此牌,有什么需要的,自取。” 徐寿接过紫玉牌,向师父道谢,又问:“师父何时出关?” 冲昕道:“结婴之后。” 纵他天纵奇才,然修行大道上每一步都有人止步不前,难以寸进。就如徐寿自己,明明资质极佳,却在炼气大圆满境上困顿多年。 冲昕十七岁结丹,至今也不过十年,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金丹道君。他说结婴,谁知道要多少年呢。 徐寿退出洞府,眼睁睁看着那朱漆大门轰然关闭,宫殿式的飞檐斗拱像融化了一般缩回岩壁,消失。最后那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崖壁,全然找不到洞府的存在痕迹。 这等闭洞封府,乃是以术法抹去了洞府的存在,你就是劈开岩石,也找不到那洞府。因为洞府,可能已经不在此处空间中。 这是,要闭长关,或出远门,才会用的手段。 也好,师父且闭个长关,多过些年,说不定……便能忘记杨姬了。 冲昕闭了洞府,慢慢向里行去。走到映玉竹潭边,手轻轻一挥,寒潭、大石和石上玉竹,都消失不见。天洞金光垂落,在光秃秃的地上投出一个圆形的光斑。 冲昕回到了寝室,才看到灰灰还趴在一堆碎纸片里。这是五儿心爱的灵宠,她总是骑着它遨游在空中,享受速度的快感。至少那种时刻,她是发自内心的轻松与快乐。 “你还在这里?”冲昕摸了摸灰灰的头,“既然如此,就随我一同闭关吧。” 灰灰头顶着冲昕的手,不知道怎么的眼前一花,就从洞府的寝室来到一片广阔草原上。这里灵气之浓郁,甚至是炼阳峰的数倍。它愕然四望。 灵兽有血脉传承,很多知识甚至能力,是封存在血脉之中,随着神智开启,修为提高逐步被解锁、继承。 灰灰在天空中踏着罡风奔驰了一圈又一圈后,意识到了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乾坤小天地”。他这是逢了什么机缘,竟能进入一方小乾坤中。这里的灵气之浓郁,光是修炼吸收,都赶得上直接食用下品灵石了。 灰灰兴奋了一阵子,才发现刚进入时湛蓝通透的碧空,不知道何时阴云密布。浓黑的云盘旋着,小乾坤中仿佛黑夜。 灰灰有些紧张,四处张望,发现冲昕就坐在月牙湖边,他才放下心来。 曾经平静如镜的湖水,像沸腾了一样翻滚。天上雷鸣电闪,像是即将压抑不住的爆发。 冲昕坐在湖边他日常打坐修炼的地方。 可再没有人在身后的草甸上醒来,望着他的背影微笑,柔柔的唤着:道君,道君…… 冲昕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玉石的雕塑。他只垂眸望着那翻滚的湖面。 他谁都怨不了,恨不了。谁都责怪不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惊闻了自己的来历身世,得知了旁人为他做的种种牺牲,明白了自己将来要承担的责任。 他不会逃避这责任,不会让旁人白白牺牲。该担起的,他会以自己的肩膀承担起来。 只是…… 不过一凡女,忘记她吧。 不过一凡女吗?在师兄们的眼里,就是如此吧。在他们的眼里,大概她的死,也远远不能与别人的牺牲相比,比如师兄,比如姜珠。 可世上有千万凡女,有千万修士,他的五儿,只有一个。 她甚至连来世都没有。 她本是该享福报的善人,却遭此厄运。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巨大的闪电映亮了小乾坤。雷鸣响彻大地。灰灰躲在琼果树下避雨,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他望着冷雨和冰雹中那个巍然不动的背影,过了许久,忍不住顶着冰冷的大雨走了过去。 他用头顶了顶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动不动。他看了那人一会儿,抬头舔了舔他的脸。 他的脸上全是水。 别哭啊,灰灰想,那个女人还活着呢。 在他的命魂中,亦有一个人形的图腾,代表着他和那女人之间结下的契约。虽然已经完全暗淡无光,但却依然存在。 说明那女人还活着。 可灰灰还是幼狼,修为还低,他还不能口吐人言,不能把真相告诉冲昕。 只能看着雷电劈裂山峰,湖水倒灌草原。 第81章 081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杨五的确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因为还活着的这个人, 是竹生。 不知来历, 没有姓氏, 不愿被羁绊。 “结果还是, 不能独善其身啊。”竹生感慨。 范深含笑:“穷,才独善其身, 既达,自当兼济天下。” “达?”竹生自嘲,“不过是蚂蚁看甲虫罢了。” “此话怎讲?”范深好奇。 竹生摇摇头,不想解释。 这里的人以为这里是九寰大陆, 不知道世界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这里的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知道有人真的能飞天遁地, 移山填海。这些人被困在这个割裂的小世界里, 看不到真实的世界,让她感到格外的可悲。 如果可以, 她也很想像他们一样“不知道”,那样或许会比较幸福。可她偏偏亲眼见过, 亲身经历过,知道界门的另一侧有多少强者存在,更知道和那些强者比起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一直以来,她更想抱着刀走天涯,而不是在绵羊群中称王称霸。 竹生身上有很多谜团,她不想说, 范深便不去探究。她的过去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将来。 他想在她的将来里掺一脚,不,是掺很多脚。他想让她的将来按照他的期望走。 “不说这些了,”他道,“再说说村兵的事吧。” 竹生说:“人口太少,单靠青壮男子不行,算上强壮的妇女,还是不够。必须全民皆兵。” 这个说法让范深很感兴趣,他问:“如何全民皆兵?” “老人、妇女、孩子,都要有自保之力。”竹生道。 范深摇头:“老人力衰,妇人力弱,小童尚幼,如何自保。” 竹生自有想法:“给他们武器,不依靠体力便能使用的武器。” 不需要体力便能使用的武器,范深能想得到的便只有手弩,然而手弩的制作,成本高昂,工期也长,还需要真正专业的匠人才能制作。是装备极其精良的军队才能配备的。 竹生道:“那样的,我们自然配备不起。我说的是简易的,能就地取材的。” 竹生已经带人勘察过,高家堡西边五里之外的山谷里,漫山遍野全是竹林。简直是最好的材料。 竹生令村人于山野间大量采竹。根据竹子的强度、韧性和粗细,制成了简易手弩、掷矛、竹枪,还有专给孩子准备的吹管。 旁的也就罢了,那简易手弩是竹生亲手制作的。范深、阿城、七刀和翎娘都在一旁旁观。他们眼睁睁看着几段竹子在竹生的手中被用一柄小刀削切,细藤去皮,搓拧成弦。几个粗陋的部件一组装,便是一架简易手弩,这跟范深见过的精良手弩完全没法比,可……的确能使。 力气最小的翎娘担任了测试的职责。弩箭亦是亦是以竹制成,制作简单,成本还极低。尖尖的竹箭射入了树干,七刀过去拔出来,细细观察,回头喊道:“半寸!” 范深道:“威力太小,穿不透皮甲。” 竹生道:“无妨,这个照脸上射就行。” 范深道:“并不能致命致伤。” 竹生道:“芝麻他爹会捕蛇,可以附毒。” 竹生是偶然看到一个光屁股小孩甩着一条小蛇在泥地里玩耍。那个孩子名叫芝麻,芝麻他爹有门手艺,他会捕蛇、养蛇。 竹生道:“这个给女人和老人用,必要时,附上毒,便是杀伤性武器了。” 她又道:“吹管给孩子用,一样附毒。当然,只在必要时。”她格外的强调这一点。如非情不得已,她不愿让孩子的手沾染鲜血。可这世道,让她不止一次的亲眼看到小童悲惨的死去。 这是与她上辈子生活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她不能这么天真。七刀,便是她妥协之后的产物。 范深悚然而惊,如此,老人、孩子、女人,皆可成战力,就如竹生所说,高家堡可以全民皆兵。 “没问题的话,叫大家选些手巧的人来跟我学做弩。这个简单,但是也容易损坏,平时没事了便多做些。”竹生道。 一年前,他们初到此地,竹生能用的人就只有范深四个人。一年的磨合期之后,第二梯队的管理层脱颖而出。 坞堡的人口平稳增长,在这些人中,最早被竹生所救的那几十村民,对她最为忠诚。这些人,正是她最初肯停下脚步的原因。他们都是奋勇反抗之后才活下来的人,打从内心里便和旁的逃亡而来的流民不一样。第二梯队的管理层,便脱胎于这几十人。 竹生所说的“大家”,也就是指他们。 她说着的时候,手里已经开始制作第二架手弩。甚至比第一架更快速,更熟练。 翎娘情不自禁的问道:“你这是在哪里学的啊?” 竹生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答。翎娘自知失言,没再追问。 竹生用小刀一下一下的削着竹干,眸中却忍不住浮现了怀念的神情。 新婚之后,丈夫同意送她去军队历练。她在前线服役十年,蝉联三届单兵王。她的身体在那十年里被交易器改造得极其强悍。 那十年,比起后来当贵族夫人的日子,真是要单纯快乐得多了。可惜,十年后她如约怀上了他的继承人,亦服从他的要求退役,专心只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生活奢华,地位高贵。 可她其实从来没有什么野心,她生来便是小富即安的一个人。她对权力、地位都没有那么大的渴求。相反,作为一个天生的武者,她对追求自身的强大,更加感兴趣。 遗憾的是,前世的世界科技已至星际文明,她自身再强悍,亦不能和高科技的武器对抗,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军队。 在那样的世界里,个人的勇武,如同大海中的水滴,不会起决定性作用。 翎娘看到竹生拿着小刀的手又停了,她的眉头微蹙,眼神却在变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翎娘刚才说错了话,这会便安静的按照竹生所授,试着自己制作一架手弩,一声不吭。 竹生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真倒霉。” 翎娘愕然。同样学着做手弩的阿城、七刀,也莫名其妙。 竹生气闷的埋头干活。 就在刚才,竹生突然意识到,九寰大陆是一个与她前世的世界运行法则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修士可以飞天遁地,灵兽可以化作人形的世界里,个人的勇武,竟真能起决定性作用! 只要你足够强! 筑基境的周霁在南北妖王的余波里化作齑粉。倘若有一百个周霁,一千个周霁,甚至一万个周霁呢?竹生亲眼见识过青君的强大,她百分百肯定,一万个周霁,在青君面前就是一万堆齑粉! 因为这个世界的强者,是可以强到逆天的! 竹生虽然为身边之人停驻脚步,但成为这些人的领头者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修炼自身对她更有吸引力。 她骨子里是个武者,一个纯粹的武者。这样的人,更倾向于拒绝繁琐的劳心之事,将心力全投入到自我的修行和提高中。正是因为如此,她认识了徐寿,便能一语道破他的问题根本。 对于这样的竹生来说,九寰大陆这么看起来,竟然是一个非常适合她的地方。可偏偏,她来到这里,却转生成了一个不能修炼凡人,弱者中的弱者。 她才会愤懑的骂了一句“真倒霉”。 真的是倒霉啊。 她把她对全民皆兵的构想和训练的计划都清楚的交待给了范深,把制作手弩和其他这些无铁的武器的方法、技巧都传授给甄选出来的手巧之人,她就撂挑子不管了,自去修炼。 她的身体里找不到由灵气转化成的灵力的这件事,一直无解。但灵气入体的愉悦感受又清楚证明了,她的确是做到了引气入体了。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修炼得更勤奋。灵气入体的感觉也常常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最长的一次,她本是在天亮时分迎着朝阳打坐吐纳,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翎娘在她房外踟蹰许久,因为能从敞开的窗户中看到她是在修炼,她犹豫之后,没有打扰她。只在她自己从房中出来后,惊叹问她:“这么久,不累吗?” 竹生非但不累,还体力充沛。 她自己也感到很迷惑。她在炼阳峰与众人相处,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冲昕也好,徐寿也好,还是苏蓉也好,他们日常的修炼早晚课加起来,最多也就是半天的时间。 还是因为她修的是妖道的关系吗? 竹生不知道,人类与灵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灵窍,窍间通路,便是经脉。灵窍越多,经脉越宽,修炼的时候吸收灵气的速度便越快,身体能容纳的灵力便愈多。在这个过程中,开启的灵窍不断的变多,经脉也不断的被拓宽。 但这个变多、拓宽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倘若徐寿苏蓉也像竹生这样,超长时间的修炼,最可能的状况是身体里引入的灵气太多,转化成灵力之后,超出了身体能容纳的极限,经脉灵窍被胀裂,造成难以修复的损害。 竹生与他们的不同,还不在于她没有灵窍经脉,因为灵兽修炼,一样是要视身体的承受极限而行的。竹生的问题出在,那些灵力不见了。因为不见了,所以便不会撑坏她的身体。所以她稍一沉迷失察,一天的时间便“嗖”的过去了。 高家堡的夏粮收了,上缴了该给堡里的公粮之后,人们手中剩下的粮食,能够填饱肚子。这样的情形,高家堡便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极好的地方了。 消息传开,来投的人家变得更多了。到了第二年春日的时候,高家堡里,已经再没有房屋可以给新来的人分配了。 并且随着来投的人变多,沉寂了很久没有来骚扰勒索高家堡的边军也出现了。来的人倒是不多,几十而已。不过仗着手中有刀,背上有弓,才敢大喇喇的上门勒索。 驻扎此地这么久,竹生也领着阿城、七刀,在坞堡外围布了警戒。这方面,从小长在土匪寨子里的七刀贡献不少经验。 只是当时堡中人口还不够,分出来警戒的人手只能将警戒范围铺到三里之外。幸而,也及时的发现了那队人。 竹生令人紧闭大门,并不给这些人开门。 这些兵丁出来就是打秋风来的。遇到那些豪强大族的坞堡,私兵强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是常有的事。他们若强来,搞不好反倒会让自己灰头土脸,还落不到好处。 只是高家堡这样一个小小坞堡,竟然也敢给他们甩脸子,就让人感觉脸上挂不住了。 那领队就指挥自己的弟兄,在寨门外叫骂。 当兵的能骂什么好话,自然都是些“我X你老娘”之类的粗话。阿城只气得满脸通红。七刀混不吝这个,他想骂回去,竹生提着他的领子给他提到一边去了。 那领头之人见寨墙上的人竟然骂不还口,以为他们怕了,得意起来,便叫人放箭。一时稀稀落落的十几箭射了上来。 竹生看到墙上的人脸上有了惧色。这些人日日训练,却没有实战经验。他们从精神上,还依然是种地的农民。 竹生便改了主意:“掷矛队上!” 七刀立刻转头,吼:“掷矛队!就位!” 这是他们早练过许多回的,有竹生、七刀在墙上,众人便有主心骨。虽是第一次真正面敌,却也不慌乱,有条不紊的按照平日里练习的,各就各位。 七刀是有意立刻就开杀戒的。竹生却道:“身前一丈之地。” 七刀只能压下自己那些念头,服从的传令:“身前一丈之地,射!” 竹生选择的是短矛。其实就是一截半人高的竹子削尖了头而已,成本低廉,制作简单。 但基于物理学远离,短矛的投掷威力不如长矛。竹生给掷矛兵配了简易的掷矛器。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一截竹子,刻出槽来放置短矛,投掷的时候等于加长了力臂。 那一排短矛就如大家练习的时候一样,整齐的插进了兵痞们身前一丈之地。因为延长了力臂,投掷便轻松了许多,短矛入泥半尺。 那些兵都是打过仗的,晓得厉害,当时冷汗就下来了。拨转马头,呼啦啦的跑掉了。 寨墙上便发出一阵欢呼。 这一场,根本连对阵都不算。寨子里的人却忽然士气高涨,有了信心。 第82章 082 待过了春耕的忙碌, 竹生在纸上画了周围的地形, 指着十里之外的地方, 对范深道:“这里, 再建个寨子, 将后来的人安置在那里。” 她的笔又在另几个地方画了几个点:“这里,这里, 还有这里,将来都建上寨子。现在顾不过来,先把第一个修起来再说。别的先不弄,先弄寨墙。” 范深看着那图, 几个黑点把高家堡围在中间,成拱卫之势。彼此间相聚的距离, 一旦烽烟起, 便可互相救援。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竹生把大方向定好, 整体想法交待给范深,便不多管。 她是十分高兴身边有范深这样一个人的。这个人满腹经纶, 却不给你掉书袋,做事非常务实。她只要定下整体方案,细节都可以交给范深。她当然是乐于从这些琐事中抽身的,她的时间,都要花在修炼上。 竹生却不知,范深也是极喜欢竹生这一点的。她拍板做决定,然后就放手, 正合了那句“用人不疑”。于他这样想要做些事的男人来说,真是太合适不过的。 两个人也算是相得益彰。若将小小坞堡换成金銮殿,都可以称得上是君臣得宜了。当然,金銮殿之类的,还在遥远的未来,两个人现在需要面对的,是一个人口已经满员,再塞不下人的小坞堡而已。 范深这一年多,除了务实的做事,还做了一件让竹生惊讶又高兴的事。 作为一个读书人,范深一家迁移,行李中却并没有带许多书籍。竹生这外来户,并不知道在这里地方,书籍是昂贵的财产,许多读书人家迁移,都是钱财细软可丢,书不可丢。 范深不带书,不是因为不爱书,而是因为他把书装进了脑子里。 在高家堡安定下来,范深每日里都趁闲暇的时间抄抄写写的。竹生原以为他在练字,不曾想,他是在默书。等竹生知道的时候,范深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默了四百本书出来。要不是因为他真的太忙,其实可以更多。 这真的是惊了竹生。她问他:“全默出来能有多少?” 范深矜持的道:“不多,大约三千册。” 他还感慨:“若说强记,我不如欣娘。翎娘她生母,能强记五千册。” 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竹生假装没看见范大先生这一脸含蓄的微笑。“开个蒙学吧。”她说。 高家堡里便开了一个小小的蒙学,翎娘执教。竹生要求不高,她道:“让孩子们认识常用字,会算数就可以了。” 翎娘立刻就领会了竹生的意思,他们需要能用的人。实在是,收粮那会儿,会写字会算数的人就只有范深、翎娘、阿城、七刀和高管事。他们五个人那会子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至于竹生……也稀奇了!竹生识得古字,还能用一本《说文解字》自学上古字。即便是在他们家,那都是只有她父亲才会去钻研的一门生僻学问。可这样的竹生,她……不识字! 这个事,竹生自己也无奈。换个地方,又成了文盲。 在这里,古字和上古字,都保存了下来,成为了一些读书人才会研究的生僻学问。而日常流通的字体,却早就变异得无法辨认了。想想也是,在九寰大陆上,俗世各个国家,通用字都还会稍有差异。这个小九寰,与大九寰割裂了万年之久,字体变异,完全是合理的。 “蒙学可以管一顿午饭。”竹生说,“这样大家会积极一点。”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想学,也可以,但不管饭。” 不能小看人的贪婪,若是大人也管饭,农闲时,必会有人贪这一顿饭跑来占便宜的。这种风气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它存在。 此时春耕已过,正是农闲。新寨地址已定,建寨之事,红红火火的行动了起来。这些事自有范深在主持,竹生无需操心,也不想操心。 她的修炼依然是没有效果,察觉不到体内灵力的存在。但她又的确能感受到体质的增强。她更有力,更迅敏,更轻盈。 一年多前,她只身面对屠村的百多士兵,身上受了好几刀。其中有一刀还很重,若不是仗着灵丹,便是她,也得裹着绷带很是躺尸一些天。但是现在,竹生觉得再重复当日情形,她恐怕就不会伤成那样了。 但这种体质的增强显然不是靠纯物理性的体能锻炼,而是身体内在发生了一些改变。这让竹生困惑益深。或许妖道真的与人修的修炼不同? 某一日,翎娘忽然问她:“怎地昨晚半夜还亮灯?”翎娘和她住在前高堡主家中的上房里。竹生住了正房,翎娘住在西厢。 竹生闻言诧异不解,她明明昨晚早早就睡了。 “我夜里起来更衣,觉得外面亮,就推开窗。看见你的窗户亮堂堂的,屋里像是点了好些蜡烛。” 竹生蹙眉,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昨夜睡得十分安稳,似乎做了梦,却也想不起来。早上起身,只觉得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力量。 “难道是我做梦?”翎娘也糊涂了,“真是我做梦?也有可能吧?我最近睡得不大安稳的。” 话题便转到了翎娘的身上。 “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怎么回事。”竹生问。 翎娘的确睡的不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道:“我睡得太晚了。” “……做甚要熬夜?”竹生好奇道。 翎娘道:“爹爹把我娘亲和母亲合修的手稿默出来了,我这几天都在读那个。” 她顿了顿,两眼放光,问:“竹生,你要不要看一看?” 翎娘都这样问了,竹生也不好不看。 她语言天赋一直都很好,受不了当文盲,让翎娘给她开小灶补课,已经掌握了大部分常用字。接过翎娘递过来的一本线装册子,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句,目光便凝住了。 翎娘目光炯炯。 过了许久,她合上那手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是,你两位母亲合修的?”她问。 “是!你觉得怎样?”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与你母亲只短暂同路片刻,也没有机会深谈,便错过去了。”竹生捏住那册子,道,“不能与毛氏双姝相识相交,如今看来,令人遗憾。” 翎娘脸盘放光。不同于她爹范大先生用谦虚表达骄傲的虚伪,她把她的自豪直接摆在脸上。 她道:“我对我娘亲,全然记不得了。往昔并不觉得如何,这几日看了这手稿,才深觉遗憾。好在我是我母亲养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长成那等愚钝妇人。我自知论聪颖智慧,远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余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脸庞和眼睛都放着光彩。这光彩让竹生分外喜欢。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问:“这是你父亲默出来的?他作为男子,又怎么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亲自然是认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里,将这稿子给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说不好,可那样子,谁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觉得男子应为天,女子应为地,男子为乾,女子为坤。天为地之君,乾为坤之主。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着还行,不是那种认死道理的人。有的救。”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跟他说话啦!” 翎娘本就心性聪慧,自逢大变之后,变得沉默又沉静。可到底是个花季少女,难得露出这种少女才有的微嗔模样,娇俏可爱,十分令人喜欢。 竹生捏着那册子,轻轻摩挲。 那手稿,除了正文,还附有许多语录。大多都是“欣娘曰”、“莹娘道”这样,一看便知是范深在一旁所录。其中也会有他自己的发言,还有另一个被称作“仲渊”的人的发言,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翎娘那位病逝的叔父。 透过那些文字,能想象得出来这四个人聚集一堂,探讨、辩论的模样。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这手稿欣娘还在的时候便着手修著了,她和莹娘至少修了十多年了。 竹生草草翻过一遍,都能从那些对话中看出那几个人的成长、成熟的痕迹。 在这样的一个父系社会里,有范伯常、范仲渊这样的男子,会肯认同欣娘、莹娘的观点,实是难得。 “父亲、叔叔,和我娘亲、母亲,从小就是一起长大的。两家院子只隔一道墙。他们四个人,从小就一起听我祖父、外祖父授课,从小就一起研讨学问。”翎娘很是向往。“虽然是乡野地方,他们四人却能相互为伴,父亲说,那时候从来也没感到过寂寞。” 竹生点点头,道:“你父亲、娘亲、母亲,都很幸运。” 人生啊,如此短暂,能有人与你不仅相伴,还彼此相知,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欣娘、莹娘,遇到范伯常,是她们的幸运。范伯常,能先后拥有欣娘、莹娘,又是他的幸运。 翎娘便看到竹生的眼中,有淡淡伤感,不似少女。 她们并肩离去,暖风穿窗,吹进房中。书桌上的册子被吹得掀开了封面。 首页第一句便是:女子当自立。 欣娘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为地君,何人规定,竟成常识?实不能令吾信服。 莹娘道,盖皆因男子养家、掌家,女子被圈养于内,懵懵懂懂,无才无学,方才卑弱。 欣娘道,此言有理。吾视乡户养蚕人家,男子手拙,全赖女子支撑门户,则女子便可话事。凡出言,户中男子亦不敢不从。可见男强女弱,男为女君,并非绝对。 仲渊道:若汝等能养家,吾亦乐于得闲,甘奉汝命。汝既不能,速速洗手作羹汤来。 仲渊语罢,扯眼吐舌,作怪状。 莹娘道,吾姐妹十岁,便替父理庶务,如何言吾不能养家? 怒而起身,以足踹之,正中仲渊面门。仲渊倒,滚避。 吾亦倒,大笑,气岔胁下。 …… …… 新寨子如火如荼的建设着。高家堡以粮食为酬,并不令众人做白工。实际上要众人出工建的,只有寨墙。寨子内则以白灰画地,先将一套套院落房舍要占的土地圈出来,待分配宅基地之后,由地主自行建设屋舍。 一时,便热火朝天。两个月的时间,土坯加原木的寨墙便立起来了。却在此时,坞堡遇到了麻烦之事——他们买不到盐了。 竹生一行人占据了坞堡之后,得到了足以吃三年的存粮,其中还有足够半年分量的盐。在这里,粮食自己种,鸡鸭猪羊自己养,连布匹都可以自己纺织,几乎是完全可以自给自足的状态。只除了盐。 在这里,竹生他们是外来户,买盐的这件事,便依然交给了真正的原堡民,已故高堡主的亲信高管事。 据高管事说,高家堡一直是从八十里之外澎城采买食盐的。一些日常用具,如锅子锄头等等,亦是从那里采购。去年他从竹生那里领了金银,已经又去采买过一次。不料今年再去,竟买不到盐了。 店铺里的盐非常紧缺,价格已经高到不能承受。 盐是人生存必须品,堪称是战略物资。盐的制作和售卖,通常都是由官府统一管理。什么情况下,会导致盐的紧缺? 竹生和范深就碰了下眼神。 “澎城本地人可能买到盐?可打听出为何盐会紧缺?除了盐,还有别的异状吗?”范深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高管事道:“城里很冷清,人变少了。城门关得也早了,我们当日差点没进去城。听说,西边打起来了。” 高管事能力有限,范深反复追问,能问出的来的消息也有限。 竹生问:“我们现在还有多少盐?” 高管事道:“库里的还够一个月。但各人各户家里都应该还有些。” 范深道:“有也有限。” 堡里的盐不是白给的,得要村民们用粮食、布匹或者银钱来换。竹生和范深也只是不加价而已。寻常百姓,谁也不会囤太多盐在家里,反正堡中就能换,十分便利,顶多一次换半个月的量罢了。 竹生便问:“除了澎城,还有哪里能换到盐?” 高管事说:“官盐买不到的话,我听说岷山那一带的村落有制私盐的。他们就守着岷山盐场,常能偷出盐土来的。” 范深问:“这盐场,可是在西边?” 高管事道:“正是的。”说完,自己脸色也变了,道:“总、总不会盐场……那里可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啊!” 竹生也听懂了。 她想了想,道:“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就算盐场已失,看看那里的村子是否还在,能不能弄到些私盐。我们总归是不能缺盐的。一切以安全为要,若有不对,便回来。” 高管事领命去了。 范深道:“我要去趟澎城。” 高家堡地处偏僻,消息闭塞。范深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就得走一趟澎城。这个事,除了他,还真没有别人能行。 竹生要在堡中坐镇,阿城盯着新寨建设,便让七刀带了几个人,护卫范深。 “机灵点,以先生安全为重。”她嘱咐七刀。 七刀握着腰后的刀柄,点头:“我晓得的,姐姐放心。” 七刀随她练武,已经初初有了模样。他现在不到十三岁,托竹生时不时用加强版蛋白质粉给大家调理身体的福,他的个子只比竹生矮一个头尖。也不像寻常这个年龄的孩子精瘦精瘦的模样,身上肌肉精实,看着就是个彪悍少年。 被调理出来的身体,膂力大于常人。成年男子和他对抗,两刀相撞,叫人手臂发麻。 范深便带着七刀和几个人出发去了澎城。 他要打听消息,竹生也没指望他能两三天就折回。是以八日之后,范深还未归来,竹生也不着急。 孰料第九日,一人飞骑而来,身上带伤,正是跟着范深和七刀一起去了澎城的人员中的一个。 “丰人攻打澎城,先生和七刀都被困在那里,出不来了!” 第83章 083 作者有话要说:  3日~9日出去玩。尽量不断更。但有几天是住在景区的木屋那种地方,不清楚宽带情况如何。在这里说一声。若没更新或者更新晚了,就不再另行通知了。 不同于几十兵痞在寨墙下叫骂勒索, 丰人攻打澎城, 乃是真正的战争了。 “丰人有多少?澎城现在什么情况?”竹生冷静的问。 那人道:“不知道啊, 乌泱泱的, 怎么也得有四五百。” “到了澎城, 先生就没让我和阿牛进城,叫我们留在了城外的路店里等他们。” “结果过了好几天, 先生没回来,丰人来了。澎城关了城门。先生他们在里面,应该还安全。” “阿牛还留在那里,我先回来报信。” 这种冷兵器文明中, 城墙对生命是一种强有力的保护。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听说了高家堡的情形后,愿意举家来投。因为高家堡有高墙, 堡门一关, 便似个铁桶似的。自家的兵痞也好,敌国的来兵也好, 对村人们来说,有了这墙的保护, 这些人来了,他们总比待在村落里多了一重保护。 来了之后,又发现这里还练村兵,且练得很是不弱。让人益发感到心安,更愿意在此扎根下来。等自己安定下来了,再传话给亲戚朋友,就这样, 高家堡的人口就慢慢多了起来。 竹生没见过澎城,但听说是个小城,就只有三百守军。如果对方只有四五百人的话,闭门据守,一时半会或许尚无危险。但这只是最好的猜测。反而现实中,事情往往就会发展成最糟糕的那一种情况。 事关范深,竹生一分钟都不敢耽误。她立刻将正在修建新寨的青壮全调了回来,整个高家堡全部村兵一共就不到一百五十人,范深和七刀还带走了八个人。不是范深讲排场,实是这里出门,若不与人结队,极易遭遇危险。在野外怕的是兽,在城池怕的是人。 竹生把她的人都收拢到堡中安置,自己带了一百人,将剩余的人交给了阿城。 “紧闭寨门。若遇袭,以弓箭、掷矛据守。令堡中老人、女子执手弩,童子执吹管。一切皆照从前演练。”竹生交待阿城道,“让芝麻他爹准备好。” 阿城第一次独当一面,还是在范深和竹生都不在的情况下,他内心中很是惶恐。却又觉得自己年纪比竹生还大,又历练这许久,如何再能像从前一样,在她面前眼泪鼻涕的,弱如鸡子。硬是压下了内心中的种种紧张不安,绷着一张方正憨厚的脸,朗声相应。 叫旁人看了,意外的觉得……可靠呢。 村兵们练了这许久,即将出战,亦是又兴奋,又忐忑不安。便是这些青壮的家人,亦紧张得又是塞干粮,又是忙叮咛。也有哭着不愿放他去的,竹生淡淡看过去,那声音便小了下去了。 既投来高家堡,受这里庇护,又怎能在需要时不尽义务。今日若拒不随竹生出征,大约明日便要被逐出坞堡了。 好在,大多数人还是有这种尽义务的觉悟的。范先生在堡中,地位仅在竹生之下,如今他遇险,倘坞堡视若不见,这样的高家堡,真的能在乱世里护住他们这些人吗? 除了竹生,最冷静的便是翎娘。 现在身陷危险的是她的父亲,她却不似寻常女子惊惶哭闹。甚至在竹生从询问到决定到下命令的过程中,她一句嘴都没有插。并不以她与竹生的私交去影响竹生的决策。 在竹生作出了决定之后,她便行动了起来。她在堡中管理着多项内务,还是蒙学夫子,虽是年轻女子,却颇有声望。此时,不需竹生出声,她已经指挥着众人开了库房,搬了竹甲出来。 高家堡家底薄,便是从前有十来副皮甲,也早在当初堡破之事,被抢走了。那还是前任堡主积攒了许多年才攒出来的。 看到竹生制作竹弩、竹枪,启发了范深。他曾在古书中见过竹甲、藤甲一类,试着让人制作,在制出了几种不同款式之后,综合考虑利弊,选择了现在这种——以厚竹片制成两块簸箕大的“甲”,用麻绳一前一后的绑在身上,遮挡住了前后心口这最关键的地方。 竹生便带着这一百装备简陋,武器只是竹枪的人出发了。 高家堡倒是不缺马匹,当初竹生杀灭屠村的乱兵,很是缴获了一些马匹、兵器。幸运的是,因为正在建新寨,为了运输材料方便,堡中新制了几辆大板车,比一般的板车都还要更长更大一些,能坐的人更多。 竹生便征用了堡中的健骡拉车。 她翻身上马,阿城和翎娘在堡门外相送。 竹生看了看翎娘,翎娘也看了看她。她们四目相交,谁也没说什么。没人提要求,没人给承诺。 这世道,有人肯为你拔刀而去,有人值得你拔刀守护,再多求什么,都是贪心了。 这一百人,骑着马,坐着骡车,披着简陋竹甲,握紧他们手中削得尖尖的竹枪和从乱兵那里缴获来的刀。有些人的手,忍不住时不时的摸摸腰间的水囊。出发前,竹生姑娘令人注满水缸。当着大家的面把一些药粉洒进水缸里。 那是竹生姑娘家传的秘药,专治刀兵外伤。阿城公子以身力证,言其曾亲身试过,只要不是当场死了,那药粉便可救命。 听起来玄玄乎乎的,可越是这些没读过书,不识一个大字的农民,越是容易相信。有了这一重保障,大家伙的心里安定多了。 正如竹生先前所想,很多时候,人总是希望情况能是最好,往往现实却是一路沦丧到最糟。 竹生和她的人到达澎城的时候,城已经破了。 似这等破城,总是脱不了火光和血光。杀人便罢了,竹生其实一直不懂人类在作出这种行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爱放火。 竹生是为了解救范深而来,到了这里,却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形势不由人。首先一个,她不知道范深在哪里,再一个,这种情况下,让她看到不管,她也做不到。 其实城破,于城中人是最糟的情况,于竹生却未必。 若她赶到这里,遇到的是城池攻防战,情形会怎么样,真的很难说。她的一百人看似整齐强壮,实则他们在握刀之前,都是只摸过锄头的农民。若遇到大规模的正式战场,反应如何难以预料。 但竹生赶到时,直接跳过了攻城,进入了巷战的阶段。敌人人数不知多少的士兵,由整化零,分散在了城里。这对竹生的人来说,便打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竹生个人的武力,也可以最大程度得以发挥。她虽强,却没强到逆天。敌人人数足够多,照样能一刀一刀磨死她。 小吴今年才十五。他十三岁就做了澎城的守门兵丁。他爷爷、他爹爹都是澎城的守门兵,两年前,他爹酒醉摔进沟里跌死了,十三岁的他,没爹没娘。他爹的老上司怜悯他,便让他顶了他爹的缺,也成了一个守门兵。 澎城虽是小城,却也有许多年的底子。小吴的身上也穿着皮甲,但他胳膊和腿上都挨了刀,流了许多血,力气也渐渐使不上来了。 当丰人的刀高高举起,就要向他砍下的时候。小吴的心里,除了绝望,还有后悔。 他后悔不该请了媒人去向隔壁街的二丫提亲。他们半个月前才定亲,今日他便死在这里,二丫定会被别人说克夫,日后嫁人就难了……想到二丫可能会嫁给别人,他就难过,但想到二丫可能会因此嫁不出去,他就更难过。 那一瞬间,他闭目等死,脑海却想到了无数的未来。那些未来里都有二丫。 可惜…… …… …… 咦? 小吴满头满脸被溅得都是血,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原本要劈死他的丰国兵,已经被人劈成了两半! 那尸体还立着没倒,情形可怖,但小吴这些天看多了死人,丝毫无惧。他只是望着那柄劈开了那人的刀发呆。 那是一柄什么刀啊?从没见过这样的!比他的刀长,比他的刀寛,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刀竟然是绿色的,太阳底下绿光莹莹,好似竟是碧玉雕成的一样。 那拿刀的人也稀奇。拥有这样的斩杀之力的人,竟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而是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女。她虽然穿着粗布的男装,但长着那样一张精致的脸,断不会有人把她误当成男孩子的。 可这样一个美丽少女,如何、如何能切冬瓜一样就将人轻易切开呢? 小吴还在发懵,竹生已经抓住他肩头衣衫将他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城守府在哪里?”她问道。 “啊?”小吴死里逃生,脑袋还在发晕,昏昏的一指,“那、那边!” 竹生放开他,对身边人说:“给他喝药水!” 立即有人解下水囊,捏住小吴下巴就灌了他几口。小吴被呛得咳嗽,可是咳嗽完了,却发觉身上有了力气。低头看,伤口还在疼,可血已经止了。这药水真好使! 再抬头,那用绿刀的姑娘已经不见了,她的人也都跟着她走了。小吴一个激灵,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撒丫子就追了过去。 敌人化整为零,正好让竹生各个击破。 正规军队行止有规矩,即便是分散开,也是惯于一伍一什的行动。直面十个或者二十个人,对竹生来说,相当轻松,更何况,她带着一百人,整整齐齐的,一个也没走散。第一次出征,她很小心,有意引导和锻炼他们。 她的人见血太少,需要这种实战经验。 一路走来,她的队伍中越来越少有使竹枪的,大家都扔了竹枪,捡了敌人的兵器。有了真正锋利的兵器,竹生的队伍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一路势如破竹,所遇小股敌兵,都不费力的解决了。 但也能看出来,敌人行进的路线和他们相同,目标都是城守府。 竹生进城之后先将遇到的几股敌兵杀灭,然后她就想到了。澎城不是一日就破的,之前已经守了好几天。以她对范深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现在,他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城守府。 竹生一路杀过去,解决了路上所见的所有敌人。她的身后,除了她从高家堡带来的人,也有越来越多的澎城守兵聚集,他们都跟着她走。 当她赶到城守府的时候,那里正在展开一场攻防战。远远的,她就听见了七刀的大喝之声。 她看到他的时候,七刀简直是成了一个血人。可他的眼睛,却那么明亮! 后来有当时随在竹生身边的人与旁人讲起这日的情形,犹自脖颈发凉。 “那个七刀啊,身上中了可不止七刀了!” “远远看着像是穿了红衣衫。” “城守府破了,我们再去晚点,他就真的要死了。” “可那个家伙,他的眼睛……一直在笑啊……” “奶奶个熊!真吓人!” 第84章 08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窝里,除了那些女子, 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实都是苟活的状态, 然纵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 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现在他已经不弱小了,却奇异的,也不再畏惧死亡了。 血带走了力气, 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身体的痛感已经麻木。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对竹生。 他奇异的有一种痛快之感。如果死在这里, 如果为了保护那个男人死在这里, 竹生、翎娘……她们都再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时候,会有一丝怀念和感激吧?会记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马刀同时压下, 七刀横刀相抗。三个人三柄刀的力气, 他竟然能抗得一抗, 这膂力也是惊人了。对方心中亦是惊骇,明明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如何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三柄刀,终于是把他压倒在地。七刀跌倒,后背着地,眼看着那三柄刀又举起即将落下, 他躺在那里,露出了微笑。 奇异的破空之声传来,三名敌兵的头颅如被铁锤击打的西瓜一样爆裂!碧玉般的绿色长刀如回旋镖一样旋转,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挟着空气的啸叫声,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骤然睁大。 来了!她来了!她看到他了吗?看到他流的血、受的伤了吗?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吗?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飞回来的绿刃,左撩,右削。两个丰国士兵应声倒地。几息间,竹生和她的人已经突进到七刀身边。 “先生呢?”砍倒冲上来的几个敌兵,身周的人将她护在中间,她跪在地上俯下身问。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 “给他喝药!”竹生说完,从七刀身上迈了过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药。血迅速的止住,伤口虽还疼,力气和生命却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着竹生离去的方向。 还不够吗?还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吗?到底要他怎样做……才够啊? 竹生和她的人冲进了府门。第一进院子方正阔大,穿过穿堂,便是第二进院子,隔着两进院子,遥望的便是正堂。 这两进院子里挤满了人。竹生的人一路历练,已经没有了半个时辰前的紧张忐忑。他们的血已经热了起来。 再不是两脚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们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们吼叫着,终于和人数众多的敌人正面对上!刀锋碰刀锋!一命换一命! 丰国人逼得最后的守军退守正堂,眼看着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敌。一时战况突然逆转! 竹生一柄绿刃在手,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她今日不似当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她有同伴并肩。虽然他们每个人一个人的武力都无法与她对抗,但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的时候,力量便会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并肩而战过了。这情形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竹生的血冰冷过,愤怒过,狂暴过,却还是第一次又热起来。 她一个人突进到了正堂大门,将扎在那里的丰国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风隔开。这里人太多太密,敌我混杂,她的绿刃施展不开,只能收敛着。 她一突进来,大门处的压力骤然轻松。有人带着喜意大喊了一声:“姑娘!” 竹生不回头,只问:“先生呢?” 大门处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间杂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声道:“先生无事。” 范深无事,竹生终于放下心来,便欲重返战团。房舍中却传来范深焦急的声音:“是竹生吗?快进来!” 范深向来沉稳如渊,少有如此惶急的时候。竹生便没恋战,砍倒身前之人,转身钻进大门去了。 阿牛闪身放她进去,随即有堵住了大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初乱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个捡起兵刃,怒吼着冲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战的人。 从那日起,他的勇气和忠诚,便都献给了竹生,矢志不渝。 虽是白天,门窗都闭着,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 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 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 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 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 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还需要我。”她说。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 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 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 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 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 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 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 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 正堂的门忽然打开,纤细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问,“要我帮你收殓这位吗?”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与他通过三封书信,神交十余年。不料才得相见,区区数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门而入,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这男人身上有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他是此处城守。”范深道,“我已数年未曾闻得他的音信,原以为他寻了什么地方避世隐居。” “不曾想,他竟甘于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寻一国为相,为帝师,亦无不可。” “他的确隐了,大隐于朝。” 竹生的身影在门口处站了许久,轻声道:“先生节哀。” “此间正狼藉,还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许久,范深哑声应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饭烧水,给范深送去。 今日一场大战,她以武力震慑众人,所命者无有不从。 “朝兄。”范深拍着怀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吗?” “那就是我选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来交给她吧。” 范深终于放开怀中那人,站起身来……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丰国士兵余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有几个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里。 城中既定,许多躲藏起来的人便冒了出来。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门,吵吵嚷嚷的要见城守。这些人有城守的属官,亦有城中大户。 他们要见城守,竹生却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确定是否现在就公布这个消息,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她旋即决定把这个事丢给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来说,这个时候也该他出面了。 “去请先生来。”她转头吩咐道。 再转回头,却发现几个澎城守军悄悄站在了阶下,背对着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挤,低头接耳的悄悄议论,或是惊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们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带来的人。但那些青壮村兵倒也罢了,这个腰后横着一把大刀的女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敢出来的时候,大势已定,他们也未能一睹竹生手执绿刃的风采。 乱局之中见到主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他们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着要见城守。可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些他们看着面熟,甚至有的还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军,都心向起这个女子来? 正交头接耳间,范深出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却净了面,重新梳理了头发。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度举止,却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出现在城主府大门,不用开口说话,身上一股名士风度,便已让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许多。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确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开承认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袭,他挺身而出,为守城出谋划策,日夜伴在城守身边,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们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便是有重要的话要讲的前兆,众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静了下来,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夕阳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双眸子点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饱含伤痛,“已经以身殉城。” 这话一出,阶下静了静,紧跟着便爆发出了哀声。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却哭得眼泪鼻涕泗流,不管哪样,都真情实意,看得出这位朝城守显是极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这种动荡乱后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抚。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范深需要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就是了。这无关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在许多情况下,政治作秀是必须的。 “朝城守临去前与我道,”范深接着说,“此乱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强者不足以卫护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驰援来此,救澎城于危难。” “朝城守遗命,以澎城举城相托。” 范深忽然转身面对竹生,后撤了一步,一撩下摆,便单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个绸布扎紧的巴掌大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大声道:“少主!请少主受印!” 众人中七刀最先反应过来,苍啷一声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单膝跪下,大声道:“请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时间苍啷声不绝,跪了一片。 澎城人惊疑不定。正在此时,阶下几个早前便乖觉的拦在众人之前,不使他们冲撞竹生的守军,彼此互看了几眼。 第一个拔刀的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下午时候,竹生还与他说过两句话,知道他姓吴,才不过十五岁,父母双亡,自己请了媒人给自己说下一门亲事。 “她无事。”面对竹生的询问,那少年咧开嘴笑,“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乱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门呢。她躲在屋里吓坏了,幸好我们去的及时。” 他没说的是,这多亏了姑娘。因为竹生姑娘,所以他没死,二丫也没事。 “请姑娘受印!”小吴大声道。 有第一个人带头,事情便好办了。又是一片苍啷拔刀之声,守军跪了一片。 这些人今日都是死里逃生,也都亲眼见证了那年轻女子的强悍。就如朝城守所说,这个世道啊,光文治已经不够了。这些人内心深处,便渴望能有个强有力的人来领导他们,守护他们。 人这种动物就是如此。 首先他们聚群而居,然后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希望能有个“别人”来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做那些艰难的决定和选择。 所以“领袖”这种人,总是少数。 相对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众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财富,或知识,或地位的人,更倾向于去成为这个做决策的人,从而攫取更大的权力。 因而属官和富户们,是表态最慢的一群人。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 那些□□的刀,代表着效忠的宣誓。 终于这些人也纷纷单膝点地,抱拳垂首道:“请姑娘受印吧!” 竹生知道政治作秀在所难免。倒是“少主”这个称呼,范深是第一次用。听着像是给她硬套上了某种大有身份来历的人设。 她正琢磨着这个新称呼呢,情节便狗血的脱缰而去。 饶是竹生素来冷静,望着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高举着印信的范深,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举城相托是什么鬼?为什么这种夸张的台词,这些人竟然全买账? 范深在此时抬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仿佛都听到了那目光相接产生的霹雳咔嚓的火花四溅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们心意相通。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第85章 085 事后的统计和汇报让竹生知道,那天她和她的人真的很幸运。因为敌军足足有八百人。 她得知这个数字的时候沉默了一下。不难想象倘若当日直挺挺的撞上去, 一百人在八百人手里能过几个回合?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举城相托”这种夸张的事情众人接受起来毫无障碍了——前任朝城守便是云游至此, 一番长谈折服了前前城守,被“举城相托”了。 这是文化的差异。当日竹生在范深的授意之下顺从民意接过了那印信, 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这事儿戏。相对于法律和规章制度,这里的人更信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竹生的幸运,对澎城的百姓来说则是不幸。虽则竹生和她的人来的及时, 百姓亦有死伤,更有房屋烧毁。幸得当日竹生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救火, 百姓事后得知, 对新城守亦感激不尽。 范深无恙,澎城入手。待得第二日一切乱象皆平息, 竹生便遣了几人骑着快马回坞堡给翎娘和阿城报信。 几日之后, 这几人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高管事。 “岷山的盐场已经失了。”高管事道。“附近村人也都逃散了。” 范深道:“我们的人可有死伤?” 高管事道:“倒没有, 只是没弄到盐。”他发愁, 堡里的盐也撑不了多久了。 竹生问:“盐场有多少敌兵?” 高管事道:“王小满偷偷爬过去看了, 约莫一二百人。” 竹生使人审了俘虏,证实确实盐场留有守兵二百人。 这是必得夺回的。否则不光高家堡,连澎城都要没有盐吃了。 澎城一战后, 清点人数,高家堡一百村兵只折了四人,都是被捅了心口、抹了咽喉,当场便死了的。其余的, 受了重伤,便有同伴掩护,立即饮下药水。 回春丹稀释成药水,效力大减,并不能肉骨生肌,却也能立即止血,恢复些许体力。纵然如此,已经被众人惊为神药。小伤轻易不用,格外珍惜。 澎城守军没有竹生的仙丹药水加持,运气就没这么好了。这些守军都是本地人,都有家小在此,城破之时,只能死战不退。三百守军最后剩下不到二百人。 竹生和范深商量后,留下五十堡兵给他,带了五十堡兵,五十守军,和七刀奔赴岷山盐场。 这一次,五十守军也分配到了药水。澎城之战时,不少受伤的守军便见识过这神药了,此时水囊挂在腰间,便格外安心。 岷山盐场的丰军虽是他们的两倍,但竹生等人却是偷袭。七刀于这种事格外擅长,他带着人偷偷潜入,在盐场的水缸里投下了一颗“泻药”磨碎成的药粉。果然一餐饭食之后,丰军便开始立竿见影的跑茅房。 竹生等人以格外少的代价收回了岷山盐场。留下几十人,其余的人绑着俘虏,折返澎城。 路上,阿牛还称赞竹生那泻药见效快。竹生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旃云峰出品的冰露雪梅丹,用一颗便少一颗。被当成泻药用,便是竹生,都觉得肉痛。 待他们带着俘虏带着盐回到澎城,却看到一进城门的广场上,乌泱泱的集着许多人。 众人见到他们,纷纷让开路。 “城守回来了!” “竹生姑娘回来了!” 待看到俘虏和拉回来的盐,百姓爆发出了欢呼声。许多人家盐罐已经见底,城中还在售的盐,价格已经高到不能承受。 竹生翻身下马,看到广场上范深和几名属官都在。中间空地上,绑着一串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怎么回事?”竹生问。 范深道:“已经查明,便是这两家开了城门。” 澎城虽小,也有高墙。城守闭了城门,据城死守,这八百丰兵原也奈何不了他们。 孰料那丰军将领十分狡猾,使兵士在城墙下叫阵,言道丰军大军已是压境,待大军带着攻城器械前来之时,便是城灭之时。澎城此时不降,待城破时便要屠城。 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朝城守斩了几个散布流言之人,才镇压下来。不料两家互为姻亲的大户,傍晚时给城门守兵送饭送肉,却在饭菜中下了迷药。 彼时丰军假作撤退,实则悄悄埋伏,就等这等一心逃离此处之人从里面开门。 待门开了,悄无声息的便杀了上去。这些人吓得肝胆俱裂,幸运的是这些丰军为了抢门,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便丢下车子,四散逃了。 过了几日,他们探头探脑,发现澎城已定,城墙上的守兵依然是熟面孔,又大着胆子摸回来了。 正巧澎城人已经从俘虏口中问出了城开的缘由,正在缉拿他们。这些人一偷偷摸回来,立即被人发现。叫众人绑了送官。 寻常百姓自不会觉得倘若城不破,丰军不分散,竹生的人来了,极可能以卵击石,全军覆没。他们只觉得若不是这些人,等竹生来了,围自可解,也就不必死人了。 恨意自然都落在了这两家人身上,叫嚷着要这两家人偿命。 竹生听罢,扫视一圈。那两家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绳索捆成一串,瑟缩着看着她。 她目光扫过来,其中一家的家主忽然扑起,连带得跟他拴在一起的儿子们都猝不及防滚到在地。 七刀在竹生身侧,已经闪电般拔刀,架在了那人颈上,只待竹生发话。 那家主哭喊哀求道:“姑娘饶命!我等知错了!我等该死!我愿将家产奉上赎罪!求姑娘饶命啊!” 身周一时静了下来。 新城守身手惊人,许多人都见识过。但她终究是个年轻女子,性情如何,处事手段如何,澎城的人,都还不了解。 特别是城中属官,以后都要她手下做事,比百姓更想知道新城守做事是什么风格。 竹生却唤来城中掌管刑法的属官:“此人按律当如何?” 刑官道:“叛国通敌,当夷三族。” 竹生道:“自私逃生,虽致城池失守,却也非通敌。当如何?” 刑官道:“可减一等。十岁以上男子斩首,家眷财产罚没充公。” 竹生道:“既然有律可依,依律而行即可。” 她顿了顿,道:“立斩!” 七刀闻言,钢刀便毫不迟疑的挥落,那家主一颗大好头颅便滚落地上。两家人见状,都瘫倒在地。 围观百姓沉默一瞬,忽然爆发出欢呼。属官们亦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知她武功高,就怕她有妇人之仁,没有最好。 范深微笑。 七刀已给竹生牵过马来,两人翻身上马。女子英姿飒爽,少年挺拔彪悍。 范深将这里的事交给刑官,亦上马一同离去。 百姓们交头接耳。 “看不出,年纪轻轻,不是那等耳根软的。” “那是你没见过城守杀人的样子!” “你看到了?” “嘿!我何止看到!我还冲上去帮忙了!” “……吹!接着吹!” 路上,范深问起岷山之事,七刀简略说了。 他口才原本就便给,只是在竹生跟前常被她压制着,便显得话少了。 范深听到盐场已经拿回,且无人伤亡,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 他们现在的问题就是少人缺物。物资短缺倒也罢了,青壮兵丁死一个少一个。统共就这么几百个,死不起。 “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范深笑道。 “哦?”竹生看他。 范深道:“府库里有铁。”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 范深道:“两千斤。” 两千斤不多,却很够他们打造些武器了。高家堡的堡兵,终于能摆脱竹枪、竹弩的局面了。 范深道:“还有一百套皮甲。” 他叹道:“朝兄早知天下将乱,他已经尽力了。” 待回到府中,洗漱休整过,再在议事厅碰头,再无旁人,竹生才问:“丰军所说大军逼境,是真是假?” 范深道:“已审过俘虏,丰军大军是朝着涪城去的。那里乃是边城重镇,有大军驻守。丰军若胜,邯国便等同打开了大门,只会一路向东推进。” 他展开舆图,指着两处城池道:“赫明、安州才是他们的目标。这二镇一旦拿下,邯国腹地再无屏障。” “我们呢?澎城在哪?”竹生问。 她的目光随着范深道手指划过舆图,最后停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在两国边境,位置偏僻,而且显然不在丰国的行军路线上。 “这倒不错。”她说。 “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太少,兵太少。”范深说,“竹生,我们必须增兵。” 增兵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当一个自然人还是一个农民的时候,他从事生产,可以产出粮食。可当他被征为兵丁的时候,他就反过来成为纯消耗粮食的存在。 “先把守兵补满。堡兵维持原有人数不动。”竹生道,“建立预备役编制,农闲时必须参加训练,若无战则维持生活,若有战则上战场。” “至于人口……”她说,“不是在打仗吗?流民必定激增。把他们拐回来就是了。” “这个事情让七刀去干,他最善于此道。” 第86章 086 盐场二百守军, 死了四十多人,生俘一百三十七人, 其余逃散了。 这一百多俘虏的去处,竹生路上就想好了。 “留五十个修房子,修缮城中烧毁房屋。剩余的赶到高家堡去修寨子。给他们饭吃, 半饱即可。” “大善。”范深赞到。如此, 高家堡的青壮劳力就解放出来了。 竹生手中多了一个城,人员必定得从新调配。且澎城属官亦有死伤,需要补足。 竹生把翎娘和阿城都调了过来。让高管事总理坞堡事务,阿牛掌握堡兵, 管理俘虏。 阿城在澎城领了巡城司马之职,掌管城内治安。翎娘则跟随在范深身边协助他处理公事。这个事挂名不挂名都可,但竹生很正式的让她担了个文书的名儿。 文书无品无级,根本算不得公职, 只能算是城守府雇佣的人。但此前从未有过女文书。 属官中自然有人心中非议。但就算想反对,看看他们长刀擅杀的城守,明眸皓齿,鹅颈纤腰……竹生年纪渐长,早不是平板女童模样,身上无一处不体现出女性特征。 罢了,女城守都有了, 女文书还稀奇吗!况且女城守美貌非常,一群男子围在她身边议事,总觉得有些别扭。多一个女子陪她, 似乎还好一点。 澎城便首开了女子任职的先例。 一切既有规则的崩塌,都是从微小的妥协开始的。 竹生年轻,又是女子。范深一声“少主”,给她套了个神秘人设。时日不久,百姓便已经在谣传竹生是一位亡国公主了,还自发的给她完善了悲凉凄美的背景故事。 澎城属官原以为,以竹生的年纪,真正掌事的人会是范深,竹生不过是范深推出来的傀儡,手中的利刀罢了。 不料一段时日之后,众人却惊异发现,范深真的只是在为竹生出谋划策、拾遗补缺,并妥帖的执行既定的决策。而这些决策,真正拍板的人,竟真的是竹生这妙龄女子。 竹生决定方向,范深掌控全局。阿城兢兢业业,把一城的治安管理得不说夜不闭户,也差不多了。翎娘之慧,肖似其父,她跟在竹生、范深的身边,飞速的成长。属官们那些小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们在文书里玩的种种文字游戏,总是能被她轻易识破。 还有一个七刀,他年纪尚小,竹生需要时他就如影随形,竹生不需要时他就刻苦练功,未领任何实职。但他一战成名,高家堡堡兵早就怕他,澎城守军亦服他。他才是一把真正的刀,竹生的目光指向哪,他的刀锋就指向哪。 等属官们意识到这几个年轻人并非城守任人唯亲,随意安插,而是实实在在能做事的时候,夏粮已经收割入库,再度进入农闲时期,预备役已经开始训练。整个澎城,已经扎扎实实的掌握在了竹生的手里。 澎城的百姓从新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不管头上坐的是谁,只要能给他们这种安稳,他们便认她。更重要的是,澎城握刀的人,都认竹生。 属官们就算再有什么小心思,也翻不起浪花。澎城虽小,却如铁桶一般。 有了强壮的战俘服劳役,高家堡的新寨很快立了起来。 这期间,也有几股人马经过,派了斥候前来刺探。高家堡和澎城都紧闭大门,墙上锋利的箭头闪烁着寒光。 一座小城,一个小坞堡。 衡量过攻打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和可能得到的收益之间的比例,那些人都拨马而去了。 不划算。 林林总总许多事,纵然竹生把许多工作都丢给了范深,依然每天都很忙。特别是澎城守军和新拉出的一千预备役,政事她可以丢给范深,军事却不成。她只能亲自来。 范深也更属意她把军权抓得更紧。澎城不同于高家堡,高家堡人少,好管理,人心也齐。竹生最初救下的那批村民,对她最忠诚。他们原就是本地人,很多事有他们居中协调,便方便得多了。 当天气转凉的时候,竹生给了七刀两车粮食和三十个人。 “我不能给你更多了。”她说,“往打仗的地方去,不要走得太深。去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知道,澎城是个可以收容他们的地方。” 她强调:“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来。” 七刀被派予了这样的任务,兴奋得眼睛发亮。 “姐姐!”他保证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七刀已经十三岁了,身体被竹生调理、训练得非常健康。他比同龄的孩子高了足足半头,和十七岁的竹生一般高。 他也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猴儿似的精瘦精瘦的,他的体格比他们结实得多,蜂腰猿臂。 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竹生忽然有些心软。 她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她禁不住想。 她对他比对别人都要严苛的多了。 每天练完功,他的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并非竹生有意虐待他,她只是手下不曾留情罢了。她会抓着阿城让他压着他读书,抓着范深让他给他讲做人的道理。她对他的态度便是仿佛不将他一天的精力消耗殆尽,他便分分钟要走上邪路一样。 而她自己对他,总是冷淡的。她对他说的话不多,往往都是命令。他本是一个能说会道、口才便给的孩子,却在她的压制下渐渐变得沉默、话少起来。 她知道他的出身无法选择,也知道她没有杀他的理由。但她明知如此,仍然克制不住自己对他的疏离和冷淡。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仇恨和怒火。那些仇恨她深埋心底,却从来不曾忘记过。在凡人界她遇到了如同她的仇人一样恃强凌弱的人。他杀死他们,毫不留情,固然是因其作恶,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心中的愤怒呢? 她其实一直和晴娘一样,觉得七刀迟早会长成那样的人。她一直在等着,等着七刀显示出那样的征兆时,她便可以杀他了。 七刀却一直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追随着她,仿佛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一般,只服从她的命令。 她叫他杀他就杀,她叫他止,他就止。 竹生其实一直忘不了彭城之战时,那少年在城守府大门处浴血而战的样子。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当她蹲下身贴近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却那样明亮。仿佛在说——姐姐!你看我,你看我呀! 她养过孩子,深谙孩子的习性。那些孩子第一次系上纽扣,第一次自己拿起餐具,或者不管第一次做出了什么新的成绩,他们都会这样兴奋的大叫:妈妈!你看我!快看我! 竹生那时候,因此而没敢多看他。 但她此时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终究还是心软了。 七刀很敏锐地捕捉到竹生眸中柔软的温色。那种柔软,从来竹生只在看翎娘阿城的时候才有。带着慈悲,带着疼爱,带着“不要怕,我站在你背后”的鼓励。 那是七刀渴望已久的东西。 他终于得到,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竹生心中叹息一声。第一次用柔软的声音对他说:“旁的都罢了,安全第一。你要平安回来。” 少年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七刀走了以后,竹生终于有了一段还算空闲的时间。 她对翎娘说:“我要试试看一次练功最长能坚持多久。若无事,就不要唤我。若城中有事,随时可唤我。” 翎娘答应了。 和在高家堡的时候一样,翎娘依然是和竹生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城守孤家寡人一个,无妻无子。他住的院子,略略收拾,竹生就搬了进来。 因要沐浴朝阳和夕阳,竹生打坐的时候并不关闭窗户,这样翎娘也可以从窗户看见她。 从第一天的朝阳到夕阳,竹生盘膝趺坐,纹丝不动。翎娘只是不断的探看。 到了第二天,翎娘禁不住咋舌。 第三日,领娘已经有些不安。 第四日,连范深都过问了好几次。翎娘午饭前还回来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正午的阳光太明亮了,总觉得竹生的房间里面格外的亮。翎娘探头向窗户里看了一眼,仿佛看到竹生身周燃烧着白色的火焰。 她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再看,那房中又没那么明亮了,也没有什么白色的火焰。她抬头,一大片云正好遮住了太阳。 竹生交待过翎娘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打坐吐纳。她感觉自己才进入那种如同浸在温水中的舒服的状态,就被翎娘唤醒了。 “竹生!竹生!”翎娘扒着窗户,担忧的看着她,“你醒醒,你、你还好吗?” 竹生睁开眼睛。 “怎么了?”她问,“城中有事?” “无事,一切平安。”翎娘说。 竹生奇道:“无事你唤我作甚?” 翎娘犹豫一下,道:“父亲说,人超过七日不食不饮,便会死。”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你、你还好吗?” 第87章 087 修士在筑基之后, 灵窍开到足够多,经脉被拓得足够宽, 可吸收和容纳的灵力,便足以支持肉身的自循环,从而可以不需进食和饮水。这种情形, 被称为辟谷。 竹生听了翎娘的话, 不由感到惊讶:“已经七天了吗?”分明感觉才进入那种感觉。看来修炼中果真是不易察觉时间流逝。 怪不得长天宗那些人动辄闭关几年几十年的。当年冲昕微笑不给她解释,大约就是这种感觉不亲身体验是理解不了的吧。 “是啊。已经七天了。”翎娘担心的道,“你还好吗?” 竹生手摸上胃,并没有感觉到饥饿, 而且身体精力充沛。她不禁感到惊讶,难道她已经能辟谷了吗? 但是并没有。在她结束修炼半日后,她又如常的感到了饥饿,并食用了常量的食物。 然而她在修炼的那七天中, 她的确没有被饿死,这证明有足够的灵力可维持着她肉体生存。意味着的确灵气入体,转化为了灵力。然后……它消失了。 去哪了? 竹生有一个怀疑,然而却无法证实。 在七刀离开两个月后,开始陆续有流民来投。澎城早有准备,新来的流民,甄别身份, 分别安置在城中或堡中。 这两年范深和竹生蜗居一隅,消息闭塞。这些流民自大城池来,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 正如范深当日所说, 许国乌陵霍家逼死了世子,金家得到消息,自然是喜出望外。世子一死,王次子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迎刃而解。金家当即便出兵,以弟弟为兄长复仇为名兵指恒城。乌陵当即便乱了。 天佑大将军得到消息,联络盛公子,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服了盛公子,约定平分乌陵。盛公子利令智昏,与天佑大将军两个人联手出兵乌陵,左右夹击。 天佑大将军直取了朝阳城。金家不敌,遂降。天佑大将军纳了金太妃为侧夫人,收王次子为义子。又与盛公子联手攻打霍家。 霍家政治上有些糊涂,军事上却不容小觑。先时迎抗朝阳城,便没让金家占到便宜。之后在双方夹击之下,只能收缩地盘,以恒城为根基固守。 霍家如缩头乌龟一样收进壳中,天佑大将军和盛公子攻了半年,竟也奈何不了他。 天佑大将军背弃信约,忽地刀锋一转,攻打起昔日盟友来去。盛公子的人措手不及,大将折于阵前。 消息传回曲城,盛公子正伏在美姬的肚皮上,品尝着美姬以自身为盘,奉上来的新鲜瓜果。大惊之下,盛公子惶急起身,上前道:“消息可确实?” 一脚踏落在美姬的肚皮上,肥胖的身躯重逾二百斤,登时一脚将美姬踏得肠穿肚裂,翻滚惨叫而死。 彼时,竹生范深,刚在高家堡落脚。 盛公子失了大将,惊慌之下召集臣属聚议。最后,采纳某人进言,向陈国求救。 陈国觊觎许国已久,得信大喜,跃跃欲试。然又惧天佑大将军之威,遂联络邯国,以助战盛公子为名,一同进军、瓜分许国。 盛公子引狼入室,失却领地、实权,全然被陈军统帅架空,悔之晚矣。 陈、邯二国与许国接壤,丰国与许国则隔着邯国。 天佑大将军虽军力威猛,同时相抗两国,也是吃力。遂送信与丰国。丰、邯二国,积怨已久。丰国得信,确认邯国出兵许国,国内军力空虚,遂发兵攻邯。 待得秋日里又一大波流民闻听澎□□声前来相投时,带来了涪城失守的消息。 他们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七刀的消息。 “小郎君说,他缀在丰军后面再看看情形,还要过些日子再回来。”那些人道。“让我等带话给他的姐姐,一切安好,无需担忧。” 范深打发了那些人,对竹生笑道:“这小子素来应变机敏,你用他做这事真是再合适不过。” 竹生不置可否。 七刀是个急于向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孩子。她知道他有潜力,但不知道他最终会成长成为什么样的人。 冬天最冷的时候,七刀终于回来了。 一年不见,这少年个头猛窜。他大概是已经比竹生高了吧,范深看着他的时候想。 彪悍的少年远远看见他,便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喊了声“先生”。范生朝他微笑颔首道:“辛苦了。”说完,他转头看着他的身后问:“这些是……?” 七刀道:“这些都是咱们的人。” 他带了三十个人、两车粮食离开,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二百个人,五十多车的粮食。 “还有几十个兄弟,先留在那边。”他道,“我们临走前干了一把,劫了一队丰军的粮车。” 范深道眼中,便有微微惊叹的笑意。 七刀带回来的那些人是他在外面收服的一些亡命之徒,个个看起来都彪悍不驯。但范深并不担心。这些人肯追随七刀,就说明已经被七刀驯服。而七刀这小狼崽子,早就被竹生驯服。 这些人就算再不驯,有竹生在,范深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他只是惊叹七刀。 这少年眼看着在成长。范深不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子,但他曾经救过他的命,又曾拼了命卫护于他。范生早就决定会尽力拉扯他一直走在正道上。 殊不知,他惊叹七刀的成长,七刀亦在惊叹一年不见,澎城的变化之大。 他靠近彭城的这一路上已经经过了两个新的寨子和数个新村落。在他走的时候那些东西都不存在,只是一片荒地而已。 进城的一路上,他听见了织机的声音。织机不稀奇,女人大多会纺线织布。但他听到的是成片的织机声,就不一般了。 迎他进城的城卫小吴就比他大两岁而已,跟他一同抗过丰兵,算是熟识。小吴看他侧耳模样,笑对他说:“是城守,雇佣了流民中的女子纺织。现在咱们的衣服,都出自这织坊。”他说着,自豪的拍了拍身上崭新的制式军袄。厚厚的,穿在身上暖乎乎的。 “这些女子的工钱五日一结,从不拖欠。有了这份工钱,夫妻两个,哪怕再带个孩子也能吃上口饱饭了。”小吴道,“何况还有男人可以去修寨子,你看到新寨子了没?” 七刀点头道:“看到了,修的真快。高家堡那边的新寨子呢?” 现在澎城的人已经把高家堡和澎城视为一体了,小吴道:“早就修好了!这边的新寨还只是才立了寨墙,里面还没弄好,那边的寨子里面都规整整齐了。” 他道:“修寨子,竹娘子给结现钱,流民们都抢着去干呢。这寨子立得好,现在咱们的斥候可以放出十五里了。” 七刀在外奔波一年,对于斥候能放出十五里有什么意义,心里非常明白。但他却道:“竹娘子?” 小吴乐呵呵的道:“是啊,竹娘子。” “以前咱们叫城守的有,叫大人的有,叫姑娘的也有。”他道,“现在只有那些大人们才管竹娘子叫大人,咱们寻常老百姓都叫竹娘子。” 七刀知道所谓的大人们指的是澎城的属官们。 小吴凑近他,鬼鬼祟祟的问:“哎,大家都说……竹娘子没有姓氏,是因为故国已亡,是真的吗?” 七刀看了他一眼,神神秘秘道:“这不是我能说的。” 他是竹生身边近人,他不否认,小吴就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兴奋得脸都有点红。 “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就咱们娘子那一身的贵气,那可是只有……”他用嘴型做出“公主”两个字,“才能有的呀!” 七刀笑笑不语。 还没到城守府,就看到有一条巷子,巷口有兵丁把守。 “那里怎么回事?”七刀问。 “工器坊。”小吴道,“现在主要是在造咱们的兵刃,所以管着不让人随便进去。” 听到兵刃两个字,七刀的眼睛就变得更加明亮了。 待回到城主府,见过范深。范深惊叹于他的成长,他亦是看出了范深的不同。 他自是知道范深满腹经纶,胸有沟壑。但过去,这个男人是温和儒雅,深藏不露的。现在或许是有了展露才华的舞台,他的抱负也不再隐藏,目光深邃,眉间风华尽展。 待商量起如何安置他带回来的人和粮食,范深道:“粮食我直接收进公仓。至于人,你等竹生回来,她来做决定。” 听到竹生的名字,七刀的眼睛就很明亮:“姐姐呢?” 竹生这一路走来,从小姑娘,到竹生姑娘,到姑娘,到城守大人,到竹娘子。旁人对她的称呼一直在不断的变化,只有七刀,坚持称呼她为“姐姐”。 这大约就是被驯服的,对驯服者天然的敬畏和亲近。 范深的眼中就有了笑意,道:“澎水上冻了,她带人去试验踏冰渡河去了,我得了你要回的消息,已经派人去请她了。你且先去洗漱休息,待她回来了,我使人唤你。” 七刀带人一路赶路,他年纪小,倒还没生出胡子来。但风尘仆仆,确实有些不修边幅。闻言便回自己的住处洗漱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竹生终于回来了。 第88章 088 七刀哪里用范深使人唤他, 他自己便使了人去前面盯着,竹生一回来, 他便知道了。 这么冷的天,竹生只穿着薄袄,外面罩着皮甲。她一边在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一边解披风, 露出窈窕身形。 七刀在外面浪迹一年,也经历了不少风浪,可此时远远看见竹生,仍然是禁不住的紧张。 他做的算是好吗?够了吗?达到她的期望了吗? 七刀手心冒汗, 紧张的喊了声:“姐姐!” 竹生忽然听到一个难听的声音喊“姐姐”,倏地转头。 冬日里天黑得早,院中已经掌了灯。灯火下,一个少年立在阶下望着她。黑黝黝的眼睛, 鼻梁挺拔,眉目间已经完全脱去了孩子的模样。 范深亦出迎,他站在穿堂的阶上,亲眼看到那少年一身的锐利,在见到竹生的时候,尽数收敛了起来。 他便止步在那里,没有上前。 竹生就是因为七刀才提前回来。此时见到他, 她忍不住莞尔一笑,道:“开始变声了?” 她步下台阶,抬手想拍拍七刀的肩膀, 才发现他竟然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 竹生常常修炼,有时候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速,此时才惊觉一年的时光已经过去,足够让一个孩子长成一个少年,让一个少年被磨砺得如同出鞘的宝刀。 七刀再怎么收敛,竹生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掩不住的锋芒。 她到底会带着这个孩子向什么方向成长呢,她忍不住想。 她的手已经伸出,最后还是落在了七刀的肩膀上。七刀的肩膀已经比她的更高,而且宽阔、结实。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她道。 她的肯定和称赞,对七刀来说如同珍宝。少年的眼睛便骤然放出光芒,明亮璀璨。 这一年的疲劳与辛苦,在战乱中挣扎,在刀尖上跳舞,有了竹生这一句,便都值得了。 范深止步在穿堂,给了七刀足够的时间,才走下台阶,笑道:“外面这么冷,别傻站着了。已叫厨房备了席,晚上给小七接风。” 竹生笑道:“待我去换身衣服。” 二人便与竹生分开,先行去宴息厅等她。 席上并无外人。翎娘、阿城都是刚下了值,换过家常衣裳,直接就先去宴息厅等着。 见了七刀,阿城直接就扑上去勒住他脖子。 “好啊你!听说拉回来二百来人?厉害了你!” 七刀咧开嘴笑。 翎娘都温声对他点头,道:“辛苦了。” 翎娘以书吏的身份跟在范深身边,实则做的事情比寻常书吏多得多。澎城的政策、条例和各种数据皆在她心中。七刀为澎城的人口增加做了多大的贡献,她心里最清楚。 翎娘素来待七刀都冷淡,她的态度的变化让七刀深刻的明白,自己这一年来做的事绝对是有价值的。 这价值,是他这个人自身的价值。足以让别人正眼看他,温柔待他。 七刀的情绪便控制不住的,从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来。 竹生曾对翎娘说“不管他出身,只看他将来”。翎娘看着这少年眼睛中掩不住的激动情绪,觉得自己过去或许是真的,对他偏见太过。 或许她应该对这少年更好一些,翎娘想。 时光飞逝,一转眼五年多的光阴便流过去了。七刀都已经从一个狡黠的儿童,变成了一个壮实的少年。她也早不是天真柔弱的小姑娘了,有些仇恨和迁怒或许真的该放下。 这少年和他们一路行来,救过她的父亲,以生命卫护过同伴。这样的七刀,值得他们视之为家人、同伴。 竹生动作很快,没让他们等多久就现身了。 她净过面,重梳过头发,不施脂粉,穿着身家常的衣裙便来了。她甚至梳了发髻,用了根素雅的发簪。 七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竹生,一时呆住了。 从他认识竹生之后,直到他离开澎城之前,竹生都更惯于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他也根本没见过她梳发髻。为了便于行动,她总是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编成发辫,垂在肩头。 以至于在他们占有了澎城之后,澎城的未婚女子都开始模仿竹生,梳这种简单利落的发辫了。一时蔚为风潮。 竹生这种着装上的改变,让七刀读懂了澎城已尽在竹生的掌握之中。且澎城作为他们的根基,此时必定是一种安稳的状态。 所以竹生才能这样放松的打扮起自己。 竹生已经十八岁,作为女人的她,已经完全成熟。七刀还不懂竹生身上这种风情,他只是觉得此时的竹生与以往他记忆中手持绿刃的竹生很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他就有点儿不太敢看她。 这顿饭说是给七刀接风,实则形同家宴。 这几个人一路同行相伴,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也找到了每个人的位置。 这一顿饭吃得轻松。饭后,他们移步到竹生的书房。中间的长桌上铺着邯国舆图。七刀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给竹生他们讲解丰军的行进路线。 “从这里到这里,中间绕过了一些小城,并不费力去打。”七刀道,“但我知道已经有两座城主动开门投降了。这座城的城守倒是个硬骨头,一直拒不开城。丰军也没奈何他。不过这里是产粮之地,大家都说城里的存粮一定丰厚,足可以吃好几年,城守才会这么硬气。” “很多地方都乱了,有些老百姓过不下去,揭竿而起。这座城……”他手指点住地图上的某一座城道,“城守是方家的人,这个家伙刮地皮刮得太厉害了,据说税赋和物价高高得连城守府的书吏们都吃不起饭了。” “有个书吏唤作包秀的,他的孩子生病无钱医治,拖得重了,没能救回来死掉了。这包秀以要私告某官为名,骗得姓方的摒退左右单独见他。他以一柄裁纸的竹刀刺穿了那人的脖子,盗取了城守印信。带人骗开了城中的粮仓,开仓放粮。”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拉起了几十个人的队伍,正被方家的家兵追杀。我们算是救了他一回。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他已经立了寨子,号称是有两千人。但实际上,我估计能战的超不过三百人,其他那些都是废物,真一对阵,只能当刀靶子。” 说白了,就是裹挟。看着人多,绝大多数是炮灰。 竹生一直安静的听,到这时才插嘴问:“他靠什么补给?拿什么养活这些人?” 七刀顿了顿才道:“主要靠抢。” 他解释道:“主要抢丰军军的粮草,邯军的也抢,也抢商人的队伍。但包秀这人有规矩,他不许手下抢当地良民。” 竹生眉眼不动,道:“那就是匪?” 七刀一僵。 竹生抬眼:“你跟他很熟?” 七刀不敢回避,道:“我们联手过几次。抢过丰军,也抢过别的人。”黑吃黑。 在某些事上,七刀的确是很有天赋和能力的一个人。他似乎天生就该握刀。竹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七刀背心微汗,拿不准这些事是不是犯了竹生的忌讳。 他补充道:“他这个人,人还是不错的。” 见屋中几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硬着头皮说:“有一次我们喝酒,他喝醉了大哭。他也是被逼上这条路的,一开始只是一时义愤,没想到后来走到这里,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说他现在拖家带口两千多人。要养活这些人,他也是心力憔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他没敢说姓包的拉着他想跟他结拜,还想让他留在那里,把一摊子事儿都交给他。只道:“他听说我在收拢流民,想让我把他的人都带走。但他的人太多了,一起走的话动静太大,我没让他立即就动,我跟他说我先回来看看情况。姐姐,咱们这里还收得下这两千人吗?” 竹生没说话,阿城已经抢着道:“收得下,怎么会收不下!新寨还空着,就等着往里填人呢!” 竹生便去看翎娘。澎城各种数据翎娘了然于胸,闻言喜道:“两千人!哪怕三分之二都是妇孺,也还得有六七百男人。若是有三百能战的,那就是三百全现成的兵丁!” 更何况在竹生推行的种种新政之下,妇女孩子也都可以工作,不会浪费任何劳动力。 七刀闻言,才松了一口气。 “涪城已经失守了。”他接着讲,“丰军兵分两路,分别朝赫明和安州去了。丰军号称十万大军,我认识一个瘸子叫马有福的。他是行伍出身。他说那都是吹出来的,充其量有个六万人就不错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马有福说,他怀疑涪城现在是空城,留守的士兵最多不超过五千。他说,要是能给他个五千人,他说不定能趁现在把涪城拿下。” 书房中忽然静了下来。 七刀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姐姐,现在咱们手里的到底有多少人?” 第89章 089 竹生没有立即回答。这一次翎娘也没有说话, 大家只安静的看着竹生。 竹生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缓慢的“笃, 笃,笃”的声音。过了片刻,她才开口。 “满打满算, 三千人。”她道, “包括了堡兵、守军和预备役。” 七刀面露喜色。这个数字,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现在的澎城,比起他们刚接手的时候,已经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但以这个数字, 想去从丰军手里抢夺涪城,就太过异想天开。 “像包秀这样人,还多吗?”竹生问。 “多。”七刀答道,“从涪城到这里, 一路上净是。最大的几股,包秀,马瘸子,诸磊。我都见过。其他小股的,就太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舆图上指着,大致示意这些势力的方位。这些人里势力最大的是诸磊, 他占据了一座小城。这人原是个游侠儿,趁乱而起,竟成一方势力。 “我和包秀一起抢过他两回。他名声不好, 传说他嗜食人肉,尤喜小儿嫩肉。外面人都叫他魔王将军。” 竹生盯着那地图上的代表城池几个黑点,大城就大一些,小城就小一些。 “涪城还不是我们能想的。”竹生说。“就算一时趁巧拿下,也未必能稳得住。涪城离我们太远,我们孤悬在外,没有根基。丰军数万大军,我们还不能强行去引起他们的注意。不管是丰军也好,邯军也好,最好……都不要注意到我们。” 竹生这样说,翎娘和阿城发热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就在刚才,七刀说的那些话,不知怎地就让人生出野望。仿佛看到前方大门敞开,宝藏闪烁光芒。但他们也知道那光芒之下隐藏着危险。所以他们内心中既蠢蠢欲动,又犹疑不安,非常希望有人能替他们做出决定来。 当竹生做出保守的,放弃的决定时。他们两个说不出来内心的感受,似乎有些失望,有些遗憾,却同时又感到松了口气,似乎感到不必去承担那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总是需要有一个“别人”来做决定,来当这个头狼。 范深望着竹生的侧脸。 在竹生的这个年纪,能够不为眼前的成绩所迷惑,能够不冲动,不冒进,稳打稳扎,她沉稳得简直不像个年轻人。 但范深懂她。这个姑娘从来都不是因为个人的野心才走到今天。若不是形势所迫,若不是不能置之不理、独善其身,她早就快意天涯了。 她被形势推动着,成了领头的那个人,却从来没忘记自己这么做的初衷。她的城和她的人的安危,要比扩张自己的势力更加重要。 范深两手拢在袖中,用力相握。 “涪城不能动,这个却可以动一动了。”竹生忽然道。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她一根白皙的手指按住的地方,正是“魔王将军”所在的冀县。在几个大股势力中,魔王将军离澎城最近。 几个年轻人的心,都因竹生这一根手指而跳动加速。澎城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也终于到了该出击的时候了! 论起打仗,七刀比范深几人都更有经验,他脑子热了一阵,就冷静下来。 “粮草呢?”他立刻问到现实的问题,“我们要出兵多少?粮草能支持多久?” 七刀真的是历练出来了,竹生和范深同时想。 “我们有粮。虽然不算多,但若想拿下冀县,足以支撑。”范深拢着袖子微笑。 七刀吃惊:“我们有这么多粮吗?哪里来的?垦荒已经成了?” “那怎么可能。”翎娘道,“新垦的地要成为熟地,最快也要明年。” “那哪里来的粮食?”七刀奇道。 范深道:“买的。自陈国买来的。” 盛公子引狼入室,好好的鱼米之乡,尽数落入陈国的囊中。澎城自朝城守时期便大力鼓励垦荒,到了竹生这里,只把这政策更加发扬光大。不出意外,澎城将来米粮这一块是完全不用担心的。但就如翎娘所说,新垦之地,至少要两年才能养成熟田。而竹生和范深,都没打算一直窝在澎城。 眼下的形势,澎城的扩张是必然的,只在快慢。范深原还担心竹生年轻,会不会太过冒进,眼下也没了这个担忧了。 “先这么决定,明日再召集大家议一下。”竹生道。“都早点歇吧,七刀留下。” 这几个人在这里便可以决定澎城将来大的走向,但具体实施,却不能只靠他们。从上到下,澎城有一整套自己的系统,也已经把高家堡和几个新寨都纳含了进去。 范深几人先退下了。七刀留在书房,和竹生说话。 竹生叫人上了茶,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闲聊一般,问起他在外的种种。七刀给众人讲,只会讲那些大的事情,然而细节到他如何说服那些流民来投,如何带着三十个人游走在战乱地带,如何与诸方势力周旋,甚至到他在外面生了几场病,无医无药的,怎么挺过来,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跟竹生说了。 “杀了很多人吗?”竹生问,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七刀微顿,随即挺胸道:“是,很多。” “或者是为了救人,或者是因为那些人想杀我们。”他看着竹生的眼睛说,“姐姐,我杀那些人,问心无愧。” 竹生望着他,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她说。 竹生这样与他说话,仿佛家人。七刀心里像泡了温水一般,热乎乎,晕乎乎的。 又听竹生问:“你带回的那些人怎么样?” 七刀忙道:“都是可战之人。”犹豫了一下,道:“只是性子都有些散漫,若编进守军中,我怕……不太好管。” 竹生颔首:“那没关系,你能收住他们就行。明日议事,你一起来,你也不小了,该领个正职了。那些人你带回来,就还交给你。” 正合七刀之意。 澎城三千可战之人,最终决定出战两千。竹生留了一千人给澎城,六百在城里,四百分散在几个寨中。昔日经历过血战的澎城守军和高家堡堡兵,都成了老兵,竹生只带走其中的一半。新兵没见过血,没有老兵压阵不成。 此事一定,一时澎城便动员了起来。自上而下,像滚沸了的水一样。 七刀眼看着一车一车的粮草准备了起来,冬衣战袄一大包一大包的分发下去。在他不在的这一年里,竹生和范深已经在为将来的战争做了积极的准备。 “哪里来的钱向陈国买粮?”七刀问阿城,“公库里有这么多钱吗?” 朝城守生前,减免了许多的苛捐杂税,建立学堂,更有许多冬日里为百姓修缮房屋、铺设道路等善政。虽然使澎城百姓生活安乐,却也使得公库捉襟见肘。七刀明明便记得当初拿下澎城,范深和翎娘便叹息过库中无钱。 阿城有点神秘的跟他说:“不是,公库哪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是……竹生的钱。” 七刀愕然。 阿城其实自己也好奇的很,他还私下里问过范深,范深一脸高深莫测,什么也不说。 他哪里知道,范深心中,亦是吃惊。竹生和他们在一起已经数年,从最开始相遇,不过随身一个小包袱,后来渐渐行李才多起来。最早的时候,范深等人被劫掠,失了细软,的确是竹生拿出银钱来供给他们。但后来范深有了经济来源,便主动承担起银钱这一块。 直到他们商量起向陈国买粮之事,范深亦认同这是个好办法,却发愁公库银钱不足。孰料竹生却拿出许多黄金来。 这几年,范深与竹生从未分离,并未见过竹生有银钱进出。但他默默的收下那些黄金,什么都没问,也不许阿城再多问。范深、翎娘、阿城,包括七刀,大家都知道竹生身上有许多秘密。范深既然表了态,几个人也都很有默契的从不追问。 澎城沸水一样的折腾起来,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能领兵数千,照着此间风俗,已可称将军。大家便都觉得竹生该有个称号。 像天佑大将军,最初之时,手中不过百人,便自称“将军”,后来兵丁数千,便自称“大将军”,后来地盘一扩再扩,手中数万兵丁,便猖狂起来,自号“天佑大将军”。这个在竹生看来满满中二气的称号,居然……被许多人交口称赞,认为十分有气势。 竹生:“……” 众人让她自号,她便道:“别人不是都叫我‘竹娘子’吗,那就‘竹将军’吧。” 这提议七刀倒是没觉得怎样,却立刻遭到了以范深为首,包括翎娘和阿城在内的读书人的鄙视。 竹生无奈,又想了想,道:“绿刃将军?” 翎娘道:“我早就想说了,‘绿刃’这名字是谁起的?因为是绿色的,就要叫‘绿’刃吗?真是太白了!” 竹生:“……” 阿城也道:“是啊是啊,那么好的宝刀啊!叫这么个名字,真是委屈了!” 竹生:“……”额头微汗。 只有范深慧眼扫过,看穿真相,含笑为竹生解围道:“绿,即是碧色,碧乃玉色。竹生又是女子,不如……就叫‘玉将军’,如何?” 不待翎娘阿城再发表意见,竹生立即拍板,抢着道:“不愧是先生!玉将军!就这么定了!” 翎娘:“……” 阿城:“……” 七刀:“……” 于是后来的玉将军竹君,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一个月的兵荒马乱之后,澎城两千兵丁整装待发。范深、翎娘留守,竹生把七刀和阿城都带在身边。 待到出发之日,竹生一杆大纛立起,旗上绣着一柄碧色长刀,正是竹生的绿刃。刀锋之上,还绣了三朵赤红火焰,显得很有气势。这便是后来令人闻风丧胆的碧刃赤焰旗。 兵丁们都穿着新发的战袄,整齐列队,时不时有家人偷偷靠近,再塞些干粮到自家丈夫、儿子怀中,然后赶忙退开。竹生治军严苛,这些人不敢乱了队伍。 众人在城门外话别。这是竹生得澎城之后首次对外出兵,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便在此时,众人听到阿城大声的道:“我要去打仗了你知不知道!打仗!会死人的!你再不答应嫁给我,万一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懊悔一辈子的!” 城门处忽然静了一瞬,然后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光。 众人大笑声中,范氏翎娘被杜城这蠢货气得两颊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慢慢调整一下,争取下周恢复到早7点更新。 第90章 090 翎娘那年不过十三岁, 含苞欲放的年纪,却遭遇了强人的侮辱。 那些事虽令她痛苦不堪, 却没有打倒她。正相反,她看到继母小毛氏的血性刚烈,她看到比自己还小半岁的竹生的强大, 她看到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女人们咬着牙活在世间……所有这些, 令这个小姑娘的心性飞速的成长。 她开始成长为一个如她的两位母亲一般,会睁开眼睛看世界,会独立思考的女子。 她在高家堡及笄的时候,便曾向竹生说过, 此生不会嫁人。她的志向便是将母亲们未能完成的书稿修完。 越是年轻的小姑娘,越是会轻易说出些“我将来一定……”、“我这辈子绝不会……”之类的自以为坚定的誓言。竹生并不去反驳她,只与她说:“若无良人,自在强于屈就。若有良人, 却轻易放弃,亦是另一种懦弱。” 这种年长者的人生经验,年轻人常常一时理解不了。至少那时翎娘便没放在心上。 后来,翎娘从高家堡来到澎城,以书吏的身份在城主府任职,是竹生和翎娘商量好的。 “如果没有一个女子能站出来,告诉世间人什么叫‘自立’, 让他们看到女子也一样可以有才华,可以做男子做的事,你母亲们说的这些话, 便只是空话。便是刊行于世,又有谁会信呢?”竹生道。 翎娘便道:“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榜样吧。” 她在城守府中任职,公事中亦遭受过同僚们明里暗里的排挤。她是范先生之女,又是竹生之友,这些男人也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各种使小绊子却少不了。 翎娘一个年轻姑娘,亦哭过,气过。为了让同僚们更容易接受她,她甚至还一度穿起男装,梳男子的发髻。 却是竹生问她:“你是要让人们看到,女子亦可立于世间?还是想让人们看到,即便是有才华的女子,也得装作个假男人,才能立于世间?” 翎娘顿悟。 那之后翎娘便恢复了女装,她梳简单的发髻,穿简单的衣裙。但明明白白,就是个立于众人间的女子。 她渐渐摸索出了门道,看穿了同僚们的小手段。当她一旦洞悉了规则,那些人再也奈何不了她,反而屡屡败于这年轻女子之手。最后,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范氏翎娘,她有才华,有能力。除了生为女子这一点之外,真没什么能让他们诟病的。 翎娘便在城守府中站稳了脚。不是靠父亲,不是靠朋友,是靠她自己。 但翎娘一直都没想过嫁人的事。她年纪到了,却风头太甚,一般的人家望之却步。半年前倒是有一家富户来为幼子提亲。那家的幼子自小纨绔,眼看着便是分得了家财也迟早要败光的货。他的爹娘便想为他娶一个能支应门庭的媳妇,故此看中了翎娘。 这样的人家,不用问翎娘,范深直接便拒了。 后来没想到,阿城会红着脸,期期艾艾的来求亲。 阿城从小是和翎娘一起长大的,直如范家二子与毛氏双姝的翻版。 范深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去问过了翎娘。翎娘却直言道并无嫁人之意。范深转告了阿城,阿城不由十分沮丧。 范深却含笑道:“世上之事,多难一蹴而就。愈是知难而上,勇往直前,愈是能抵达旁人到不了的地方。 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阿城勇气倍增,直接便去找翎娘谈。不意翎娘心意坚决,一直不肯允他。两个人拖拖拉拉的,闹到现在。 翎娘叫阿城气得脸都红了。 范深也没好气,他这斯文人难得动粗,踹了阿城一脚,道:“出征前求亲?你是想叫我女儿守寡吗?” 阿城忙道:“不不不,我是想翎娘答应我,若我能凯旋,便嫁给我。若我马革裹尸了……” 他顿了顿,大声道:“那你便把我忘记吧。另寻了良人嫁,或者……你自己好好过日子也成!” 翎娘怒道:“等你先活着回来,再来管我的事!” 阿城大喜:“那你这是答应啦!” 翎娘一噎。待要说不是,阿城已经翻身上马,喜气洋洋的骑到竹生身边,大声道:“竹生!竹生!翎娘答应嫁我啦!” 竹生和七刀坐在马上,都看向翎娘。 翎娘气得发昏,怒道:“我说过我不想嫁人!” 阿城却开心道:“对,你只是‘不想嫁人’,却不是不喜欢我!我不管啦,我就当你应我了!等我回来,就娶你!”说罢,生怕翎娘再说出拒绝的话,鞭子一抽马臀,就跑远了。 这傻子!这傻子! 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比她大了足足四岁,读书却远远不如她。只是傻傻的,憨憨的,总是跟在她身后,一同玩耍不叫别的孩子欺负她,路过水坑便背着她过去,新得了饴糖就想着先拿给她吃…… 他说想娶她。 她说,我遇到的事,你都清楚的。 他却道,那些事是你的不幸,却不是你的过错,没能保护你和巧娘,是我的无能,巧娘已经不在了,我想对你更好一点。 她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道,此非怜悯,若是怜悯,我只要做你兄长,关照你一生即可。可我想做你的丈夫,是因为喜欢你。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他却少见的脸皮厚起来,丝毫不以为意,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再问她一回。 这个事一直让翎娘莫名烦躁。此时看着这傻子喜气洋洋的,穿着皮甲,挂着腰刀,她却突然惶恐起来。 说什么马革裹尸,真不吉利!翎娘气得直想把他拽下马来狠狠捶他几下。那傻子却一边骑着马往前跑,一边不断的回头看着她傻笑。 翎娘的眼睛忽然酸酸的。 算了,他若能凯旋,她便嫁吧。嫁人也没什么可怕的。竹生也说过,若遇良人,却轻易放弃,不也是另一种懦弱吗? 她范翎,才不会懦弱! 澎城两千可战之人,随着碧刃赤焰旗远去了。 翎娘随着父亲目送大家,忍不住轻声的问:“会凯旋吧?” 范深拢着袖子,望着远方消失的黑影不语。天上阴云密布,开始飘起了雪花。下雪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来年的丰收。 但也因为寒冷,使得很多人开始龟缩起来。澎城军敢于在这个时候出战,在于他们装备精良。范深不知道竹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黄金,也不知道她到底拥有多少。只知道她毫不吝惜那些黄金,在士兵的装备上力求最好。于是澎城的士兵就有了厚厚的战袄和棉鞋。无论是装备还是精神面貌,他们都和七刀描述的那些衣衫褴褛,身不由己的被裹挟的流匪完全不一样。 翎娘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回答,她轻轻的垂首,自己回答自己说:“一定会凯旋的。” 她还要,准备嫁衣呢。 澎城的人在期盼和担忧中迎来了两场雪。第二场雪下的时候,算着时间,正是澎城军该到了冀县的时候。 “雪衣该能派上用场吗?”翎娘看着地上的积雪自言自语。 竹生出资办的织纺,鞋坊。澎城新来的流民中的妇女可以去那里做工,养活家人。织纺的订单全来自城守府,军衣、战袄、棉靴,全出自那里。竹生订购了一批白色的布,制成带兜帽的斗篷。士兵穿上斗篷,拉上兜帽,在雪地里简直如同隐形。 能在冰冻的河上踏冰而行的木板鞋则出自工器坊。那些木板系上绳子便可套在脚上踩行,平时却又可以做扎营的栅栏,一物两用,一点也不浪费。 可即便这样,这些装备亦需要大笔的银钱。范深游历四国,只在那些将领、城守的亲兵身上见过精良程度能媲美的装备。可在澎城,却是全军如此。 当积雪消融、寒风开始变得温和的时候,范深和翎娘终于等来了胜利的消息。竹生带领的澎城军拿下了冀县,魔王将军诸磊嗜食人肉,他府中的厨房里发现了数具幼童的新鲜尸体。玉将军竹君将诸磊在百姓面前千刀万剐,百姓欢呼雷动,纷纷跪拜叩首。更有许多母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昏死过去。 诸磊游侠儿出身,不过趁乱而起,只顾搜刮,哪里懂什么治理,冀县内政一团混乱。 竹生派了人报捷,另要接范深过去打理新地。 澎城内政早被范深理顺。竹生不在,范深便代理城守,此时他要走,便将属官中早就看好的人选拔擢起来,让他权代城守之职,留翎娘监督协助。 能被范深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是蠢人。 竹君扩充势力,拓展地盘,以后不会只有澎城一处基业。这澎城,他给竹君管理得好了,说不得以后就可以摘掉这个“权”字。 想到可能的将来,这些追随了竹君的人都不免心神激荡,干劲十足。 范深带了几个称得上是能吏之人,随着来接他的人一同赶赴冀县。那几人中,还有当初从别处逃亡来到澎城之人,犹记得一路上的惊险,此时再出澎城,惴惴不安之下,却发现路上已经不同了。 “不用怕。”负责接人的那一队兵丁的队长笑道,“从澎城到冀县,这一条路已经被咱们清理干净了。” “该杀的都杀了,肯归降的也已经编入了队伍,逃了的那些已经被将军的绿刃吓破了胆。” “这条路上,咱们的碧刃赤焰旗开道,没人会不开眼的对我们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UUUU”提出的“玉将军”更好听一些,所以改了。。。。。。 第91章 091 竹生是一路杀过去的。 当日澎城之战, 守军不过三百,堡兵不过一百, 最后活下来的才二百多人。澎城军真正见过血的也就这二百多老兵,还留了一半在澎城镇守。跟在她身边的老兵,也就一百来人。 其他的, 全是新兵蛋子。必须在对上大股敌人之前, 先过见血这一关。 最好的莫过于剿匪。 这一路上的“匪”太多了,甚至十几个人,几把镰刀,就敢结伙杀人越货。正好拿来给澎城军练手。 真到动上手, 竹生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些新兵。便是澎城原住民,都经历过丰军的破城,更何况那些后来来投的流民,一路就是看着死人过来的。他们的适应能力比竹生想的强得多了。 竹生才意识到, 她是拿前世看新兵的眼光来看这些人的。然而乱世中的这些人,生命力比她想得顽强得多了。 一路历练着,待兵临冀县的时候,澎城军已经和刚出发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悄无声息的收拾了诸磊的外围势力,在雪夜的凌晨披着雪衣潜伏在城墙下。城上的守兵根本没发现下面白皑皑的雪地里全是人,照常打开了城门。澎城军就这样夺了城门。 巷战中,澎城军的伤亡远远小于冀县兵。他们不禁装备精良, 而且人人腰间都系着水囊。那水囊是特制的,不大,尽量减少负重。但里面装的, 却是澎城军非重伤不用的药水。 虽然早知道诸磊有着“魔王将军”的称号,也听说过他吃人的传闻,但真的在他的厨房里发现了幼童被割了肉的尸体,还是有人当场呕吐了。 后来审讯诸磊的亲兵才知道,诸磊曾被追杀围堵过半个月,食物耗尽,不得已吃死人肉求生,从此嗜食人肉。 竹生剐了诸磊,收了冀县民心。 待过了一段时日,她派去的人迎了范深过来,她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先生可算来了,春耕的事,交给你了。”竹生道。她之所以赶在冬日里出兵,便是想在春耕前速战速决。 在这世道里,粮食比什么都重要。她虽然有钱从别处买粮,终究没有自己掌握产粮之地来得可靠。之所以决定出兵冀县,也是因为这里土地向来肥沃,随着丰军入侵,流寇四起,许多人背井离乡逃生去了。大片的良田便被抛下,成了无主之地。 之前这些都归了诸磊。现在,这些土地全是竹生的了。 春耕秋收,一年之中重中之重。 “我走的时候,已经分派好,有张书晨和翎娘在,澎城的春耕无需担心。”范深保证道。 竹生倒是不担心澎城。澎城的春耕计划是在她离开前就制定好的。她带走了大批预备役的青壮男子,势必会影响春耕所需的壮劳力。为了解决这一情况,她将留在澎城驻守的一千人,分队、分组,与农人结社,轮番助耕。士兵按助耕的亩数,折算成军功计入军册中。 这种需要大量统计和统筹的工作,翎娘和权代城守之职的张书晨都是好手。有他们在,竹生能放心。 反倒是冀县这边新占之地,急需范深来梳理。 考虑到这边才经一战,死伤不少,又有许多人畏惧逃亡,必然又导致大量土地抛荒。竹生和范深商量,让士兵们轮值,每次放出二百人。先把无主之地都占了,不耽误春耕。再看情况,效仿澎城,士兵与农家助耕。 冀县这几年几次易主,还是第一次遇到如狼如虎的士兵来到家中,不是来抢粮,而是来帮着耕地播种的。碧刃赤焰旗所到之处,常有农人放下锄头,在田边跪地叩拜,双手合十,祷告上天保佑玉将军长命百岁的。 冀县遂安。 竹生稳打稳扎,并不急于继续扩张。范深梳理内政,竹生和七刀、阿城则扫荡周边。碧刃旗所过之地,渐无流寇。 这一场一场的战斗,不要说七刀,便是阿城也被磨砺了出来,眉眼憨厚的青年也练就了一身彪悍之气。七刀刀不留情,狠厉之名,更是能止小儿夜啼。 在冀县周边再无流寇之后,竹生留了阿城镇守,带了七刀开始扩张扫荡的半径。 从出征以来,七刀便能察觉到,竹生的刀似乎从前更猛厉了。他隐约察觉,即便在对阵中,竹生都没有完全放开。 竹生,怎么可以这样强?她这样,还算是人吗? …… 事实证明,竹生依然是人。即便是她,在乱阵也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被一支流矢所伤。 当军医使人来唤七刀的时候,七刀的脸都有些发白。他是跑着冲进竹生的帐篷的! 结果竹生安然无恙的坐在行军床上,并没有像他误会的那样有什么生命危险。七刀就懵逼了。 看到他,竹生无奈的对随军的军医道:“你告诉他怎么弄。” 那军医是个中年男人,一脸木然的看看七刀跟他一般高的个子,比他结实得多的身板……绷着脸教他怎么上药系绷带。七刀一头雾水:“为何你不亲自给姐姐上药?” 军医僵硬着脸道:“不方便!” 待军医离去,竹生看了七刀一眼,道:“过来给我上药。” 在竹生手中所有的丹药中,回春丹的数量最多。回春丹味道甜香,强身益体,从前她在长天宗的时候都是当糖豆吃的。但是到了这里,回春丹就成了她最重要的物资。 她这次带了两千人出来,分给他们的药水,都是稀释了又稀释的。她深知以后要用到回春丹的时候还多,她手中便是有再多的回春丹,也是用一颗少一颗。比起其他的丹药,回春丹才真是救命的灵丹。 她受了轻伤,也只是喝了药水,并不舍得像从前那般使用回春丹。伤口已经止血,内层肌肉自愈,但整个伤口还咧开着,需要上药和包扎。 奈何这次伤的位置,军医是宁死也不肯给她上药,口口声声要去找个女子来。可他们只带了三百人,这荒郊野外的,上哪里去给她再找个女子来。 无奈之下,她叫来了七刀。 七刀即将十五。他这个年纪,运动量大,吃得又多,身材个子吹气儿似的不停的长。他不但看起来身材高大壮实,便是面孔上,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带着刀锋上打滚出来的凛冽之气,不似寻常少年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竟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纪。搁在寻常人家,也是早该订亲的年纪了。 在这里,男子十六七娶妻,十八九当爹的比比皆是。 以至于军医离开帐篷时,看他的眼神都是有些怪怪的。 七刀平日里最是应变机敏,此时满脑子却想的都是竹生受伤了,竟没注意军医的眼神。听到竹生唤他,他拿着药粉、绷带就过去了。 竹生微微向里侧身,放开了一直捂在左侧胁下的手。七刀这才看到竹生的伤口,竟是从腰侧斜上至身前。 那是一名匪首被砍落马下后,躺在地上,临死前以手弩射伤的。 竹生拉开衣带,脱去外面夹衣,里面的中衣已经被血染红。她拉开中衣的衣带,褪下了左边的衣袖。 七刀僵在了那里。 直到竹生回眸瞟了他一眼。 他连忙垂下眼,再不敢看那白如初雪的单薄,蝴蝶骨形状美丽。他半跪在竹生脚边,小心的把药粉敷在她的伤口上。 那条伤口从腰侧向上斜去,把竹生的小衣撕开了一个口子。竹生的小衣是叫人特别缝制的,和寻常女子穿的肚兜、抹胸、柯子比起来,极小极短,将将就只包住身前鼓起的部分。只是包得很紧,使胸口在剧烈运动时不会乱跳。 竹生用右手捂着撕开口子的那一侧,可七刀抬头,还是隐约看见里指缝间雪白的弧线。 七刀开始追随竹生的时候才不过九岁。 他曾经在匪窝里看到过许多次女人裸露的身体,很小便知道女体和男体不同在哪里。但从未觉得有过什么异样。 直到他此时此刻,跪在竹生的脚边,仰头望着她雪白的身体,终于真正感受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一直以来,竹生对七刀来说,都让他既畏惧,又渴望靠近,渴望得到她的关注和称赞。他曾经做过梦,梦见死去的生母将他抱在怀中,落泪。那梦中的生母长着竹生的面孔,当他梦见她的脸的时候,就醒了。因为这个梦不合理。因为竹生不会那样流泪。 七刀对竹生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手握刀柄,冰冷注视他的模样。那时候他知道,他若回答错了,她可能便要杀他。 被竹生杀死的恐惧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不管他在别人面前是怎样的人,在竹生的身边,他便让自己沉默,脑袋放空,摒除杂念,只服从竹生。 然而此时此刻,七刀第一次意识到,竹生……原来是一个女人。 她肌肤雪光莹莹,身前的弧线无比美妙,纤细的腰胯线条转折得惊心动魄。 她美丽,但她不柔弱。 她纤细,但她不柔弱。 她高贵,但她不柔弱。 她冰肌玉骨,是美丽却强大的存在! 七刀有那么一段时间觉得无法呼吸。他仰头望着竹生,心中第一次对女人生出了异样之感。 好像身体在发热,血液在沸腾。好像浸在热水中,又像沐在神光里。 他的身体有了异样的反应。这不同于成年男子见到女体产生的原始欲望,这是一个少年成长的证明。 七刀跪在竹生脚边,被竹生宛如神女般的美丽,直击心底深处。 第92章 092 竹生的帐篷起火了。 彼时七刀正在做着一场关于竹生的春梦。他梦见竹生在他面前一丝不挂, 美丽的身体蜷缩如婴儿。但他不敢靠近,因为她的怀里, 抱着碧玉般的绿刃。 他伸出手。 纵然知道,当他的指尖碰触到她肌肤的刹那,就会被绿刃劈得四分五裂, 他依然还是伸出了手。可他还没碰到她的时候, 就被喧哗声吵醒了。 七刀猛地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翻身坐起,抓起刀冲出了帐篷。军中只有竹生一个女子,她自己单独一个帐篷, 此时她的帐篷火焰冲天。 七刀大吃一惊,他大喊一声“姐姐——!”,正要冲上去的时候,却听刺啦一声, 绿光闪过,帐篷被从里面割破。竹生纵身一跃,团身蹿了出来。 众人纷纷去水源处,提水灭火,只有七刀冲上去捉住了竹生的手臂。 “姐姐!你没事吧?”他焦急的问。上下打量竹生,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燎伤的痕迹,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竹生抿抿嘴唇, 道:“没事。” 七刀待再问如何起了火,竹生却没回答他。 她绷着嘴角,静静的看那帐篷。七刀看到火焰在她眼瞳中跳跃, 很快消失——他们不过三百人,一切从简,竹生睡的也不过就是顶小帐篷,与大家的一般无二,那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便有人来报,未见敌袭,附近也未见异动。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帐篷明明离篝火很有段距离,且他们睡的时候,帐中也没有灯火。 七刀忍不住看向竹生。可竹生一直盯着那被扑灭了的帐篷,目不转睛。她紧抿的双唇令七刀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七刀又看了眼那帐篷,但并不能看出所以然来。竹生到底在看什么? “姐姐。”他唤道。 竹生回过神来,对旁边的人道:“给我换顶帐篷。” 不用竹生说,身边的人已经取出了一顶新帐篷了。她一发话,他们便另寻了干燥的地方手脚麻利的给她把帐篷扎了起来。 “叫大家休息吧。”竹生对七刀道,“明天还要赶回冀县。” 夜色还深沉,七刀看着她钻进新帐篷,挥挥手,令大家各安其位。虚惊一场,该睡觉的睡觉,该巡岗的继续巡岗。 最后看了眼竹生的帐篷,七刀自己也钻回到帐篷里重新躺下。只是那个梦断了,已不会再继续。 竹生并没有睡觉。她在帐篷中盘膝趺坐,闭目入静。 祖窍里一如以往的是一片漆黑,没有光源,伸手不见五指。竹生站在黑暗中,低声道:“出来。” 这里不仅黑,还静。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回应。 竹生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出来!”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在遥远的远处,有一点光芒晃动,如同鬼火。 竹生朝着那火走去。 这是她的意识空间,这天上的星辰是拟化出来的,这脚下的实地也是拟化出来的。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境的缘故,她一步步走过去,沉闷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令人生出强烈的空旷感。 她走了许久才走到那簇火的跟前。 小小的,拳头大小的一簇白色火焰。 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折磨得她如油煎火烤,把她这几年日夜勤练引入体内的灵气全部吞噬的罪魁祸首。 它在她身体里蛰伏,太过安静,以至于她几乎一度遗忘了它的存在。后来她引气入体,炼出的灵力却总是离奇消失,她才心存了怀疑,但却无法证实。她的祖窍一直一片漆黑,鬼知道它躲在她身体的哪里。 灵力被吞噬,她的修炼便被迫一直停留在“引气入体”的阶段,不论她如何勤奋都难以寸进。她的体质早在长天宗的时候便被冲昕调理得远远强于普通凡人,可没有灵力,她终究……还是个凡人! 她今夜和七刀一样是被喧嚣声吵醒的。睁开眼,便看见自己在燃烧! 白色的火焰包裹着她,身上的衣衫都无恙,她自身也完全没有灼烧的痛感。那火似乎也知道克制,可它自身的火意还是燃着了帐篷。 竹生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喧嚣,她的人在企图扑灭火焰,在唤着她的名字。可她那时浑身燃烧着火焰,不能出去。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外面响起了七刀的一声大吼,他似乎是想冲进来。竹生的心里就是一凛。 奇妙的是,随着她这一点情绪的波动,那火焰如有灵性一般缩回了她的身体里。她立即抽出绿刃斩破帐篷,跳了出去。 说来奇妙。 竹生能离开偏僻、贫穷的山村,去到九寰大陆上最顶级的修真宗门长天宗里,便是因为这一簇火。按这个来说,这簇火可以说得上是她的机缘了。 可偏偏也是这簇火,在她好不容易离开了修真界,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修炼的功法之后,成了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碍。 她知道它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却不知道它在哪儿,更不知道该如何消灭它。 她试着伸出手摸上那簇火焰……不烫,还很温暖,她的手探入了火焰的内芯里,仿佛浸入了温水中一样舒服。但那只是假象。当她试图抓住它的时候,那火焰便骤然狰狞了起来!她再次感受到了当年折磨她的剧烈灼痛,探入它内芯里的手瞬间便被融掉。 她收回断臂,想象着修复、织补这只手,果然新的手便迅速生成,与先前无异。 她冷冷的望着那团火焰。在给了她这么狠厉的一击之后,它又变得温暖无害起来,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爱。 这该死的……三昧螭火! 竹生瞬间握住了绿刃,便朝三昧螭火劈了下去! “姐姐。”七刀唤她。 竹生便睁开眼。 她每天晨晚都会打坐吐纳,也告诉过身边的人可以唤醒她。这几年她修炼虽勤奋,其实却一直被困在“引气入体”的程度上,没有灵力,她始终只能修炼那功法最初入门的部分。倒是不惧人吵闹,没有什么岔了经脉之类的担忧。 天已经亮了,七刀掀开帐篷的帘子,站在那里唤她。军中只竹生一个女子,行军在外,她从来都是和衣而卧,尽量减少因为她身为女子而带来的不便。 “该拔营了。”七刀说。 他在晨曦金光中变成了黑色的剪影,修长结实,看起来仿佛成年的男人一样。他的声音也已经完成了变声,难听的公鸭嗓彻底变成了磁性又嘹亮的男音。 他的刀从不留情,给自己杀出了偌大的名声,杀出了让人信服的威望。在军中,没人敢小看七刀,没人把七刀看作寻常少年。 可在竹生的心里,始终把他还当作那个小童。 父母总是很难察觉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哪怕他们已经变得比他们更高大,更有力气。 在回冀县的途中,七刀一直暗暗观察竹生。 他被从小的生存环境磨砺出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后来迫于生存的压力和死亡的恐惧,他从一个能言善道的小童,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但这并不也意味着他失去了这份能力。 他追随竹生已经五年多,悄无声息的,便已经掌握了竹生许多的习惯。 竹生并没有紧蹙眉头,或者对什么人什么事发火。她看起来相当平静。作为领头的那个人,她时刻保持着的平静,仿佛定海神针,让大家心中安定。 只有七刀能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中窥出,竹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竹生的确心情不好。她现在十分后悔不该将那本《养火经》留给冲昕。她实在应该带在身边,仔细研读的。否则现在或许就不至于对体内的三昧螭火束手无策了。 她当然知道这想法完全是自欺欺人。三昧螭火入体,当年便是冲昕都毫无办法,只能寻她做容器来剥离螭火。 但竹生不能就此接受她根本不能奈何三昧螭火这个事实。她不能在经历了一次次失望,终于得到了修炼的希望之后,再失去这希望。 直到看到连绵的金色麦浪,竹生的心情才稍微好了起来。 看到他们的旗帜,路边的麦田里钻出赤足的小童,奔跑大喊:“将军回来啦!将军回来啦!将军又打胜仗啦!”嘹亮的童音在艳阳碧空下清脆动听。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起来。 队伍路过村畔,村人们已经捧着清水和食物在那里等候,等碧刃赤焰旗经过的时候,将他们的一点心意献给玉将军。 玉将军从不会嫌弃简陋。她跳下马,带着笑接过那碗清水,不嫌弃那瓷碗粗陋,一口气饮下半碗。她还和村中的长者短暂交谈,问起今年可能的收成。那些村人都激动的告诉她,今年肯定是个丰年。 临走时,她也接受了他们献上的食物,但离开的时候,她的人会将等值的钱币留给村人。 路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七刀便看到竹生一路上紧绷的脸部线条,全然的放松了下来。她之前不好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抚慰。 她是真的爱这些人,他想。 赤脚的孩童,手指有厚茧的女人,佝偻憨实的男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爱他们。甚至从前那些女人,她对她们看似冷淡,却也是爱她们的。否则她不会为了她们血洗了匪寨。 只是那时候,她更愿意把这份爱深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游离于众人之外的人。 七刀想,她其实是一个有大爱的人啊。 七刀除了跟竹生习武,也会跟范深读书。几年下来,他已经不是匪寨中目不识丁的孩童,他有大儒为半师,学会了很多道理。 这样很好,七刀想。竹生若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大爱就最好了。 她就会一直为这些人而战。为这连绵的麦田,孩童的笑声,女人的安心的目光,她就会不停奔波,如现在这样,无暇顾及己身。 七刀只要一想到,连翎娘那样的女子都可能要嫁阿城那样的蠢蛋,他就心慌。 他无法想象竹生也会为某一个男人停驻脚步,会被某一个男人所拥有。 在他心目中,竹生高高在上,神光普照,他是决不能接受她走下神坛,成为如他一般的凡人的。 第93章 093 在接近冀县的路上, 他们看到一支小规模的商队。 那些商人看见一队百多人的彪悍兵丁,紧张又谨慎的给他们让开道路, 警惕的盯着他们。商队的护卫手都按在刀柄上。 竹生的眼中却流露出惊喜的目光。从她冬日里接手冀县,到现在即将收夏粮, 还未在这里见到过商人。魔王将军诸磊是见到商队就劫杀, 就抢掠, 商人几乎在这里绝迹了。 竹生鲜少有情绪外露, 七刀不懂为什么竹生见到这些人会这么高兴。对于从小在匪窝里长大的他来说,商人只等于“肥羊”。 竹生一夹马肚, 引马上前,俯身道:“客人从哪里来?” 商队的人紧张中乍见一个美貌女子, 都呆了一呆, 只那领队之人立刻注意到竹生腰后一柄又长又宽的刀,再看到碧刃赤焰旗,上前抱拳道:“可是玉将军?” 竹生翻身下马, 道:“正是。阁下从哪里来?” 那人恭敬答道:“从涪城来。因听说玉将军在此地广施善政,民生安定,特贩货前来。” “涪城……”竹生沉吟道,“我这几日都在城守府,阁下若得闲,可否来与我说说涪城?” 那人道:“鄙人荣幸。” 竹生翻身上马,马原地打了个转,又道:“烦请转告你的同行,在冀县和澎城的势力范围里, 商人的安全,由碧刃军来保证。” 那人微微动容,躬身长揖,道:“将军仁义,多谢将军!某必将将军的话带到。” 碧刃军的兵营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竹生和七刀先去那里和阿城汇合,把这趟带回来的士兵、俘虏和战利品都交接在那里。 碧刃军这半年多已经从两千扩充到了四千人,依然还在继续募兵。竹生轮番带着阿城和七刀外出,除了扫清周边匪患,更主要的便是练兵。没什么能比实战更快的让新兵变成老兵。 这次带的是七刀,下次便该是阿城了。从离开澎城到现在,慢慢也有些人开始崭露头角,显示出了军事上天赋。碧刃军的将领层终于不那么单薄了,慢慢有了梯队。 阿城得了斥候来报,喜气洋洋的出迎。 “翎娘来了。”他开心的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笑得像个傻子。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眉眼弯了起来,连她的嘴角都微微翘了起来。她看向阿城的目光特别的柔软温暖。 竹生是个十九岁的姑娘,阿城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人。若非七刀从一开始就与他们在一起,单看竹生看阿城的目光,真要怀疑他们是否有私情了。 竹生看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是平静淡漠的,唯独对那几个人不同。七刀则是经过了艰辛的努力,才让自己挤进了这个小团体中。 范深是大儒,竹生的心腹。翎娘多才能干,又是竹生好友。这两个人也就罢了,七刀实在想不出竹生为何格外喜爱阿城。他从前只是羡慕竹生望向阿城的目光,现在他甚至开始嫉妒。 七刀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变化是什么缘故。 三人带着亲兵一同进城。 翎娘和半年前看起来没什么大变化,可能是因为公事忙的缘故,脸颊看起来还更瘦了一些,变得更有女人味了。她和竹生的年纪,在这里都是老姑娘了。 和冀县比起来,澎城的位置太过偏僻,土地人口也皆不及冀县。所以竹生在决定夺取冀县的时候,就是打算把冀县作为大本营来经营的。照这个计划,则她的核心人员迟早都要移到冀县来。翎娘是在澎城与代城守张书晨一起完成了春耕,又制定好了夏收的计划后才动身来的冀县。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两个女子。一个是只有十四岁的年轻姑娘,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寡妇。两个人都是读书人家的女儿,都能识字算数。前者父母双亡,后者失了丈夫,有儿子要养。她们都不愿去织纺做女工,或者像澎城一些当地人那样,女子也出来摆个小摊,卖些吃食绣品。她们是想像翎娘那样,靠胸中所学来自立。 “其实还有几个,在澎城时就在给我帮忙。”翎娘说,“但她们不敢随我来冀县,或者是家里不许。” “两个不少了,这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竹生道,“正好,你在这边,正经领个职位。再以你我的名义,招收女书吏。” 翎娘就正式的在冀县领了户曹之职,掌管户籍,赋税征收,收支预算。并开始以她和竹生都是女子的名义,招收女书吏。 由澎城的跟来的人,早知翎娘之能,底线也一再的被竹生拉低,翎娘一个女子出任公职,这些人竟然觉得……“她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冀县的人则是刚刚被竹生威慑过。诸磊目不识丁,惯以武力治理,顺着昌逆者亡。冀县的人早习惯了顺从。新来的玉将军倒是识文断字,言语斯文。可这是生剐了诸磊的人!你要是觉得她面善就去违逆她你就蠢了。 于是翎娘就在一片平静中上任了。回忆起当初在澎城当个书吏遇到的反对和排挤,她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次的顺利。 而之后的招收女书吏,似乎就更顺理成章了。 玉将军自己都是女人,地位不低的心腹户曹也是女人。这两个人还都是又年轻又貌美的女人呢,若身边都是男人的话,也有点不太好吧。多招几个女人在她们身边帮忙,似乎……合情合理啊。 这些是公事,论过之后,便是翎娘的私事了。 “要成亲吗?”竹生打趣问。 饶是翎娘已经历练得脸上能硬撑着,那耳根也有些发红,怒道:“说成亲也是他,说不成亲也是他!” 竹生讶然:“阿城反悔了?”哪来的狗胆? “他说仗还没打完,还有的打。他说怕现在就成亲,万一他死了,我就要守寡。”翎娘气道,又问,“竹生,还要继续打吗?” “还得看情况。”竹生道,“我们这点人……现在是丰邯两边打得热闹,没工夫管我们。等他们消停了,腾出手来收拾我们,我们就不够看了。最好的就是在他们能腾出手之前,尽快壮大。但要想壮大,就得要更多的地盘。若不是诸磊的金库撑着,澎城冀县加起来,也养不起这么多兵。” 朝城守一心为民,留给竹生的是财政赤字。诸磊横征暴敛,反而让竹生发了笔意外之财。竹生原计划在冀县的扩张少不得要动用她的储备黄金,不想竟暂时不用了。 竹生一出去就是半个多月,翎娘更是与大家半年未见,晚间便开家宴,几个人一起坐下吃饭。 席间一壶温酒,说说笑笑,话题自然而然的又转到了公事上。 “丰军攻打赫明的这一路溃败了。分兵本就是下策,丰国国主太过贪心了。”范深道。 “安州那边呢?”竹生问。 “依旧胶着。”范深道。 众人分席而坐,竹生在主位,范深下她左手下首。两个人为了说话,便凑得有些近,低声的交换着彼此掌握的信息,发表自己的见解。 七刀把着酒盏,盯着他们二人。继嫉妒过阿城之后,他竟然开始嫉妒范深了。 范深已经四十岁了。若不是翎娘一直不嫁,他这个年纪,孙儿辈的早该绕膝奔跑了。 七刀原不该嫉妒一个对他来说称得上是“老头子”的男人,但范深与竹生之间的亲密着实与众不同。 竹生看翎娘、阿城,目光中都带着长者般的慈爱。七刀纵然说不出来,也能感受得到。 在那么多人中,只有范深在竹生这里得到的待遇最不同。竹生看他的目光,是平等中带着尊重的。他们这些人中若说有谁,能并敢和竹生并肩而立,这个人只能是范深。 最奇异的是,这两个人明明年纪相差悬殊,身上却有一种奇妙的共通的气质。因为这种共通性,当这两个年纪差了很多的人熟稔亲密的交谈,眼中带着默契,话音里一点就透的时候,看起来便丝毫的不违和。 七刀囿于年纪和见识,还不能明白其实这两个人身上所谓的共通性的气质,是岁月的磨砺和知识的积累。 竹生虽然有着年轻的身体,却装载着成熟的灵魂。 她的人生经历、知识累积注定了她的所思所想的高度,远远的超出了此间绝大多数人的上限。也只有范深这样学富五车的大儒,才能跟上她的思维和脚步。 也只有在面对范深的时候,竹生才能真正平等的而非居高临下的去看待他。这就使得日常待人淡漠的竹生,看起来与范深格外的亲密。 这种亲密,令七刀深深的嫉妒。 男人们都喝酒,包括才十五岁的七刀。最后范深和七刀都醉了,唯一还算清醒的竟然是杜城。这大概是因为阿城一直在和翎娘说话,顾不得喝酒的缘故吧。 他和翎娘一起,把吃醉了的范深送回房中,而后他提着灯,送翎娘回房。 诸磊掌握冀县的时候,纳了许多美姬。人太多,他便不断的修房子。这里便宅院很多,翎娘没有再和竹生挤一个院子,她自己有了单独的院落。 “还好吗?”阿城四下里转圈,“我照从前家里样子给你布置的。可惜家里那些书都没带出来。” 翎娘在澎城与竹生同住。竹生随遇而安,对身外的条件要求不多。翎娘也随着她,心思都扑在了公事上,无暇顾及这些。 到了冀县这里,她的房舍却是阿城在收到她要来的消息后亲自使人收拾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城对她房中摆设十分清楚,此时有了条件,便尽量照着记忆中去规整。 翎娘一进到这屋里,便知道这是阿城的手笔。父亲也能规整出大致的模样,但对她房中各种细碎玩件了然于胸,还能照着尽量找出相似的替代物的,只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 “先喝茶醒醒酒。”翎娘煮茶给他。 阿城便笑嘻嘻的在她旁边盘膝坐下。开心于翎娘关心他。 翎娘从前当然也关心他。只是两个人有了婚姻之约后,这份关心便突然变得格外甜蜜起来。 阿城便在等水沸的期间继续给翎娘讲他离了澎城之后的种种。哪里挨了一刀,哪里被扎了一枪,如何的凶险……诸如此类。 说道惊险的地方时,翎娘是屏住呼吸听的。 待讲得口干舌燥,茶恰煮好。饮了茶醒了酒,阿城欲待离去。 翎娘却问:“有事?” 阿城摸不着头脑,道:“无事……” “既然无事,不要走了,便宿在这里吧。”翎娘淡淡道。 阿城骤然睁大眼。 翎娘垂眸不语。 第94章 094 当初范深替翎娘回绝了两门不太靠谱的求亲时, 翎娘便与父亲表明心迹,意欲终身不嫁。 范深对她道:“嫁或不嫁, 都在你。若有良人,莫辜负, 若无良人, 自求清净, 亦无妨。只是……” 范深知她不愿嫁人更多是因为曾经的遭遇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这令作为父亲的他极是心痛。他沉默许久,才道:“只是男女敦伦, 阴阳调和,原是人生欢事。你年华正好, 莫如寻一二情郎, 不要负了青春一场。” 翎娘明白父亲的心意,当时随意应了,内心中却无丝毫波动。 那些男人, 那些恐惧,那些疼痛,在后来很长时间都是她的梦魇。她是从来没想过,再让任何男人碰触她的身体。 现在想起来,父亲的话,竹生的话……都是对的。他们是盼她好,盼她能跨过那梦魇,消灭那伤痕。 若无良人,清净自守, 明明是很不错的选择。偏偏阿城这个家伙要坏了她这份清净,扰乱她的内心。 他缠着她求娶的那段日子让她很烦躁。却偏偏在这种烦躁不安中,会梦见他。梦见他们还是幼童时,牵手而行。走着走着,便忽忽长大了。可那牵着的手,一直没放开。 什么叫若遇良人莫辜负?她看着杜城憨厚的眉眼,便情不自禁的想牵他的手。她听到他征战在外遇到的凶险,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不肯现在就行婚礼,是怕不能给她将来。可这乱世啊,人那么脆弱,说死就死了啊。她不想等,她不敢等。她怕错过了他,真的会追悔莫及。 翎娘思绪纷踏之时,阿城忽然立起身,膝行到她身前。翎娘抬眸,倔强的看着他。 阿城唇角忽然勾起笑意,凑过去低头,亲了亲那倔强姑娘的唇。 翎娘身体绷紧,两手在膝上握拳。阿城的手却握住了她的拳。他手大,带着练刀磨出的茧,将她两个秀气小拳完全包住。 “不行。”他放开了她的唇,认真的拒绝了她。 翎娘的拳骤然握得更紧。阿城的手也将她包得更紧。 “不行。”他说,“还没过六礼,现在还不行。等你成了我的妻,我自然想宿就宿,爱怎么宿就怎么宿。”他得意。 翎娘看着他发呆。 这是他从小牵着手长大的女子。 阿城爱怜的拢了拢她的鬓角,将她搂进自己怀里,轻声的跟她说:“翎娘,仗还没打完。竹生她……她一直在增兵,我们迟早要跟丰国大军对上。不是流匪,是丰国正儿八经的军队。这是硬仗,谁也说不准以后会怎样。” “我怕你会有孩子。你的性子啊,若有了孩子,必然不会改嫁,会一个人养孩子。” “那样太辛苦了。我不想你那样。” 翎娘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蠢货。”她骂道。“我们跟竹生是一体,你们若是败了,冀县澎城难道还能活吗?” 她抬起头看阿城,眼睛湿漉漉的,道:“这世道,不要想太多以后,惜取眼前吧。” 翎娘说的亦有道理。 高家堡、澎城包括冀县这里,都有许多半路夫妻。失了配偶的男女看对眼便搭伙过日子,很多都没有行过礼。不是这些人粗鄙,而是他们一路艰辛走来,谁也不知道明日是否还能继续活下去。繁文缛节的东西便成了浮云,每个人都想抓住真实的今天,不去想明日。 阿城便犹豫了。 翎娘抓住他的衣襟,抬头吻住了他的唇。翎娘的唇柔软芳香,令人身体发热,心生向往。阿城纠结犹疑中,想推开她。却被她捉住了手,引着他抚上她柔软的圆丘。 阿城的脑中“轰”的一声…… 一灯如豆。 帐子上的影子渐渐要合为一体。 翎娘恐惧得紧紧抓住丝褥,指节发白。 阿城的手覆上来,包住她的手。温柔的安慰,细细的吻,耐心的守候。 “是我,是我。”他温柔的、不停的说,“别怕……,是我。” 翎娘的手渐渐不再颤抖,慢慢松开丝褥。反过手来,阿城便与她十指相扣。帐中传来他唤她名字的声音。 那影子终于由二而一。 夜半时翎娘精疲力尽昏昏入睡时,模模糊糊的听见阿城的呢喃。 他自后面紧紧抱着她。 我们一定要打赢啊,他说。 必须变强啊。 救不了先生,救不了巧娘,救不了……你…… 那样的……绝望,再不想经历…… 后颈有些湿,有些烫。 阿城,阿城……不哭。 翎娘握着他的手,直到熟睡,都没放开。 几日后,那商人如约而至。玉将军与一文雅男子一同接待了他。 商人见那男子高冠短髭,儒雅不凡,请教名姓,知是信阳范氏范伯常,一时受宠若惊。又喜问:“敢问杜家子名城的,可是与先生为伴?” 范深笑道:“阿城是我弟子,你如何识得他?” 商人道:“他叔父与我相识,曾嘱诸位友人,他侄儿师从伯常先生,要我等如能寻到,带话与他。” 范深讶然,问:“杜守初可安好?” 阿城的二叔当年留在了曲城,行商贾事。不意后来盛公子引狼入室,不但失了领地,连他本人都被“请”去了陈国都城做“客”。先时阿城还托过人给他二叔带过书信,后来许国大乱,便彻底失去了联系。 商人笑道:“他便是托我等给他侄儿报平安。他无事,他去了陈国国都云台城,已在那里娶妻,我与他分别之前,他的妻子已经为他产下一女。他是读书人出身,行起商贾事来,却还更强于我等呢。” 这层关系一扯上,大家立时便亲近了许多。 城守府还备了宴席招待商人。 竹生没有商贾鄙贱的意识,范深是不拘小节的务实派。面谈和宴席都进行得很愉快。他们从商人那里得到了想了解的信息,商人从竹生手里拿到了城守府的订单和订金。可谓皆大欢喜。 后来这商人离开,“信阳范伯常辅佐冀县玉将军”的消息便传播了出去。来投奔竹生的便不只是流民,开始有了读书人。 竹生再次觉得,遇到范深,她的运气真是好。 她仔细想想,忽然意识到,从她穿过界门来到凡人界后,其实运气……一直不算差。 她的确遇到和看到许多惨事、恶事,但那些事都并非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自来到这里后,结识了范深翎娘阿城,收服了七刀,而今这几人皆是她心腹或器重之人。及至后来她救下的那些人,如村落中的阿牛诸人,高家堡的高管事,这些人现在全都依附于她并为她所用。接手澎城直如一场儿戏,如今澎城是她根据地…… 冲昕和冲琳都曾说,她是身负功德之人,该有福运。她在大九寰处处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每想起这话来,便觉讽刺至深。不料来到小九寰,却反而隐隐应了他们的话。 如此看来,并非她没有福运,实在是她这福运,在大九寰太过薄弱,完全为这些逆天的修真之人压制了啊。 看,她在小九寰唯一的不顺之事,便是修炼。而阻挠她修炼的,是从大九寰带过来的三昧螭火! 竹生还不知道,她这番推测,竟然完全真相了。 虽然生为凡人,但以她的福运,若不是遇到冲昕,亦可以自行破除贫穷困苦的命运。只是她不幸遇到冲昕,命线纠缠,因果相连。 冲昕乃是长天神君转世,在他的命线因果面前,竹生这个凡人的小小福运算得上什么呢。 “丰国果然兵败安州。” “涪城果真只有守军五千。” “丰军溃败,若退兵,必定据守涪城。” “丰军行军前,周边诸人尚不成势,因此才被轻易放过。丰军若据守涪城,包秀、马瘸子……更不要说冀县有四千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丰军若要固守涪城,必要除去我等。” “则冀县危矣。” 书房中,范深蹙着眉,围着舆图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少有这种情绪外露,可见形势的确严峻。 但竹生已经很熟悉他,从他走动时步伐的韵律间便能知道,他一定有些什么计较。 “先生有何对策,别卖关子。”她不客气的道。 跟竹生在一起,什么千金买骨、礼贤下士的那一套不要指望了,她就是这么直接,不给你作秀的机会。范深无奈的看了她一眼。 “只有一个办法。”他道,“不让丰军据守涪城。”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从高家堡到澎城,从澎城到冀县,一趟一趟的练兵,一次一次的实战,竹生作为战士的血早就回温了。更不要说手握长刀,一马当先,将迎面扑来的敌人砍倒在地,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那种淋漓的快感! “先生快说。”她道。 范深看了她一眼,指着舆图道:“丰军分作两股,分击赫明、安州,先后大败。以五五之分,七万大军,则两边各三万余人,虽数倍于我,却是久在他乡的疲敝之师。” “两军皆败,已知以赫明、安州之城,分兵实乃下策。我料其必要合兵。若任其合兵,我等无论如何出招,都是以卵击石,再无生路。因此,万万不可令其合兵。” “丰军此战,时日长久,早前粮草便由从丰国运送,改为在涪城就地征敛。则涪城于丰军,乃是重中之重。” “攻其必救。” “截其退路。” “然虽是疲敝之师,亦数倍于我。以冀县四千人,此事极难。唯有与诸方势力联手,才有胜望。” “可即便这样,仍极是凶险。所以,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你还可以放弃冀县,退守澎城。” “竹生,你来选吧。” 第95章 095 人总是在变。竹生的年纪和阅历, 早明白这个道理。 几年前,她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 不想承担别人的责任。她看着小九寰,如同看一场真人秀, 可悲之处在于, 演员们不知道自己在表演。所以, 她不想自己也走进这场表演中。 可最后, 她还是走进来了,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乎。 小九寰又如何?与真实世界割裂隔绝又如何?这里已经自成世界。这里的生命是真实的生命, 这里的死亡同样真实且痛苦。 她既然已经走上这舞台,便已经不能随意退场。 让她放弃冀县, 退守澎城, 偏居一隅苟且偷生,她已经做不到。 她盯着那舆图看了许久,思索着她与几方势力联手后的兵力。忽然抬头问:“先生, 涪城既是边陲重镇,有大军驻守。纵然主力败退了,也该会有许多俘虏,那些俘虏都哪里去了?” 范深的眸中,陡然射出精光。 距离涪城三百多里的景昌山里,翻过四座山头,便是景昌铁矿。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人们两两一组,脚踝以铁链相缚。他们的肩膀被扁担磨出了血,结痂, 再磨出血,再结痂。他们不停的将一筐又一筐的矿石从深深的矿坑里担出来。 他们是败兵,是俘虏。原本一共有近七千人,如今只剩下四千不到,死了近乎一半。这一筐一筐的矿石浸透的是袍泽的血液。 胡喜想,他可能也快要死了。就算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或者后天。 他们这些人,迟早都要成为这矿坑中的累累白骨。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涪城既失守,丰军只会一路突进,朝廷自顾不暇,没人会想起他们。更何况他们是俘虏,做过俘虏的人被认为是失去了忠诚,朝廷不会再接纳他们。按照惯例,战俘都会在敌营中做苦役,直到死。 如果迟早一死的话…… 胡喜刚刚生出这种念头,就觉得肩膀一沉,跟着脚下一绊就往后仰倒了。一筐矿石散落一地。 “你们!怎们回事!”一个丰军士兵就冲了过来,大声喝骂。 胡喜抱住和他捆缚在一起的人,那人浑身发烫,意识已经不清了。 那个人是他的同乡的弟兄。和他一起入伍,一起上阵,一起被俘。现在,他快要不行了。胡喜抱着他,知道又有一个兄弟就要死去。他没有流泪,只是麻木的抱着他不放手。 丰军的守兵一看就知道那人不行了,他一脚踹开胡喜:“滚!抱着个死人作什么!” 他取了钥匙,弯腰去开脚镣的锁。他腰刀的刀柄就出现在胡喜的眼前,咫尺之处。胡喜盯着那刀柄。 那士兵直起身来,随意指了两个人道:“你们俩,过来!把他拖走!”他不需要说拖到哪里,每天都死人。这些人知道抛尸体的大坑在哪里。 胡喜依然盯着他的刀柄。他的脚镣现在没有和别的人栓在一起。 另两个人麻木的拖着脚镣走过来,麻木的弯腰准备将即将即将咽气的同伴拖走。这个时候,胡喜出手了。 那士兵听到“仓啷”的腰刀出鞘声时已经迟了。胡喜坐在地上,刀锋斜上刺入了那人小腹。那人的惨叫使得周围的空气有了一瞬的凝滞。 周围的丰兵的怒喝声打破了这凝滞。他们举着长枪,锋利的枪尖闪烁着光芒,朝着胡喜突刺过来。 有人伸脚,绊倒了丰兵。有人扑了上去。有人用胳膊勒住丰兵的脖子。有人赤手空拳,空手夺白刃。 没有预谋,没有串联。这些面黄肌瘦的汉子都曾是士兵,求生的意志使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有灵犀的团结起来,爆发了出来。场面瞬间就乱了。 靠的近的人都扑向离他们最近的丰兵。但他们手无寸铁,衰弱乏力。冰冷的长枪毫不留情的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只是不等丰兵把□□从死人的尸身里拔出来,就有人扑了上来,抱臂勒颈绊腿扣眼,直到有人抽出他的长枪,也当胸将他刺穿。 矿场里陷入了混战。士兵们虽有武器,却不敌俘虏人多,一旦被缠住,便是众蚁吞象。 俘虏们红着眼睛,抢夺武器,抢夺钥匙,打开镣铐……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带来了死亡的召唤。成排成阵的箭矢射来,俘虏成片成片的倒下…… 太阳一点点西斜,树的影子不断拉长。 胡喜和他的人躲在了山壁的影子里,接着岩石躲避箭矢。苟延残喘,离死不远。 胡喜不后悔那一瞬的冲动。在这里待下去,唯一的结局就是被扔进乱葬坑,腐烂为白骨。待一个坑满了,便填上土,再挖一个新坑。迟早都是死,他想死的像个男人。 他握紧了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走吧。” 他的同伴们都红了眼睛。 迟早一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 走吧,杀吧,赴死吧。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这些汉子们怒吼着冲了出去…… 胡喜兵刃脱手,倒在地上的时候,看到丰兵高高举起的刀刃反射着夕阳的光。他眯起了眼睛,等死。 那一刀却没砍下来,锋利的箭矢啸叫着破空而来,射穿了那士兵的脖子,鲜血喷射。 混乱的战场时光像是停了一瞬。 胡喜拧头望去。高高的岩石上,夕阳中有个窈窕的身影。她放下弓,抽出了腰后的刀。 为什么那刀会映出绿色的光芒? …… “姐姐!”七刀快步走过来道,“确认了,守兵已经派了人去涪城报信,我们的人没拦,放他过去了。” 竹生被打断了交谈,转过头去,道:“好,现在就看阿城那边了。” 她又转回头,对胡喜道:“可以,你们可以跟着我。” 她是个女子,可她如战神般出现,救了他们。他们这些人已经没有了去处,便是偷偷回到家乡,也会被当做逃兵处置,还要连累家人。 这个强悍的女子肯收留他们,对胡喜等人来说,是唯一的去处了。他们不用犹豫,以胡喜为首,哗啦啦跪了一片。 那女子指挥旁人给他们喝了神奇的药水。看着濒死的同伴竟然活了下来,轻伤的人恢复了力气。那些自称“碧刃军”的人视为理所当然,胡喜等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询问。 “拿起武器。”那女子道,“接下来还有硬仗。你们敢不敢跟我同去?” 胡喜站出来,大声道:“这条命都是将军救下来的,将军有命,岂敢不从!但求跟着将军,图个痛快,再不在这里活作猪狗!” 那女子微笑:“人的一生很短,想活得痛快却很难,我也在尽力而为。” 她说完,扶着刀柄转身离去。那满身杀气的彪悍少年如影随形。 胡喜等人顿了顿,大步跟上。 阿城额头微汗。 他们埋伏在这里,眼看着从景昌山来的一骑快马飞驰而过,奔向涪城的方向。他们继续埋伏,耐心的等。 刚刚,斥候回报,从涪城来的丰兵,大约有千余人,朝着这边来了。阿城已经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后颈紧张得出了一层汗。 他就只有三百人。但愿竹生保证过的是真的。阿城不再犹豫,把手中那奇怪的东西启动了。 于是碧刃军的人看到丰军的队伍行进到他们预先标识的地方后真的放慢了速度,开始原地打转。那些人,将领也好,士兵也好,很多停在了那里,面露茫然。 很多人甚至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索着前行,仿佛身在大雾里,看不见道路。可他们走的不是直线,他们总是以奇妙的角度走着弧线,在原地打转。 竹生说的事,那么匪夷所思,她给他的东西,竟真的能困住丰军! 阿城再不犹豫,举手:“张弓!射!” 三百弓兵,开始收割生命。 从涪城出来的丰兵走到半路,遇到了“鬼打墙”。好好走着,突然就装进了白雾中。前后左右的同伴都看不到了,明明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却怎么也走不到那里,不论怎么走,都仿佛在原地打转。 收割生命的箭矢就那样凭空出现,丰军至死都死不瞑目。 竹生和阿城汇合的时候,阿城已经打扫完战场。他立刻把那东西还给了竹生。 阿城常常被范深和翎娘比得像个笨蛋。但那其实是因为范家父女远慧于旁人的缘故。把杜城放到真正的普通人里,谁都得夸一声青年才俊。 那东西在他手上,他拿着烫手,看到竹生,就立刻还给了她。 竹生没客气的就收了起来。 当年她被逐出长天宗,临走的时候,卷走了一批冲昕储物室里的东西。这些年她不断试验摸索,有些成功滴血认主,有些滴血也不管用。便是认主的那些,她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摸索出用途功能。 这一个就是个能困住别人的迷魂阵,拿来困住敌兵正好。 当然这东西拿出来,从今以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但竹生已经不用在乎。 她独身一人的时候,拥有太多,便是怀璧其罪。当她已经掌握了数千精兵的时候,她拥有什么,在别人看来都是平添利器。都只不过让笼罩她身周的光辉更明亮更耀眼罢了。 若不是三昧螭火还在身体里,又拿出了这种东西出来,竹生几乎很少会想起那个真正的九寰大陆了。 她其实是逃来的。在大九寰,她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当青君给了她选择的时候,她选择了逃离那个世界。 可到了这个世界,她成了开挂的人。她有强悍的武力,她有神奇的丹药,她有玄妙的法器。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城,追随自己的人,她还手握着数千精兵,个个都肯为她卖命。 在大九寰,她活得憋屈,是那世界强到变态。在这里,她若还活得憋屈,就是她的问题了。 “不是想痛快吗?”她对胡喜说,“那就随我……去取涪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名“自欢”,讲述竹生的一生。 竹生在哪里,哪里就是主线。 凡人界时间轴上大约还有四十到六十年的时间。 若离去,请勿忘检查是否取消“自动订阅”,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祝愉快。 第96章 096 涪城二易其主。 只是比起上一次, 这一次的守卫涪城的人觉得格外憋屈。谁也不知道,那些碧刃军是怎么出现的。那些人如鬼魅一样凭空从空气中走出来的时候, 已经在城门外。关城门已经来不及。 涪城五千守军,分出了两千人去景昌铁矿, 剩下三千人, 原不将那等流匪放在眼里。真正受过正规训练, 上过战场, 经过血阵的正规军,真不是昨天还拿着锄头的农民能比的。 但万想不到碧刃军是个例外。他们的精良勇悍, 已不下于正规军。 涪城终是易主。 涪城的百姓听到刀兵声,都紧闭门户, 握紧菜刀躲在家中喃喃祈祷。 这却是一场难得的没有四处放火的夺城战。当一切平静, 百姓们大着胆子打开院门探头探脑,邻居彼此看到都平安无事,都不敢相信。然而城头的确是换了旗帜。 “听说就是冀县的那个玉将军。” “嗐, 那个女将军啊?”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女将军也是将军啊!女人能当上将军,只能是比男人更厉害!” “那位将军听说并不滥杀,听说有当世大儒在辅佐呢。” “我听说春耕时,他们那个什么军,当兵的还去农田帮着春耕。” “真的假的?当兵的不去抢粮就已经谢天地谢了,还帮着耕田?” “是真的,我也听说过。” …… 且不说百姓的议论,只说范深带着他的班子入涪城接手内政的时候,城中已大定。 “俘虏已经押运去景昌山了。府库、粮仓、军械库都拿在我们手上了。剩下的事情就靠先生了。”看到范深, 竹生立刻开始甩包袱。 有范深在,繁琐的内政她不用事必躬亲。有澎城、冀县打底,范深和他的一班人已经十分有经验。 而竹生,只要牢牢的把握住军队就可以了。 现在对她来说,最紧迫的是扫荡周边,追绞残兵,封锁消息,同时还要整合军队。她从景昌山收拢了被俘虏的邯军两千多人。这些人都是有经验的老兵,虽然身体残破损伤,经她的药水略一调理,就恢复成了生龙活虎的汉子。 有了涪城,她养得起这么多兵,甚至……还能养更多。 这段时间,范深收拾内政,竹生镇守涪城练兵,杜城七刀都外放了出去,清缴周边。 从竹生拿下冀县,包秀就一直与她保持联络,几次透露了想要投靠的意思。这边倒罢了。另一边,阿城却和马瘸子干上了。 却是阿城带人出巡,正撞上了马瘸子的人在一个村落中抢粮。不光抢粮,还抢人,男人女人都抢。似这等流匪,主要的壮大方式便是裹挟。过程中不仅放火烧房,还杀了人。 竹生与这些人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势力范围的边界,大家一直都是心照不宣,尽量不打照面,故此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不想竹生突然夺了涪城,整个势力范围迅速扩张推进,想不打照面就很难了。 杜城这人,大儒弟子,平时待人一向温和有礼,不曾想遇到这种劫掠强抢之事瞬间便怒发冲冠。倒是叫他身边人吃惊不小,对他有了新的认知。 他带着人一路追杀,便深入了马瘸子的地盘。 竹生在涪城收到他派回来的人的报告,毫不犹豫便立刻点了兵,带着七刀杀了过去。 自从竹生拿下涪城,马瘸子便一直十分忌惮,有意与那掌着碧刃军的玉将军修好。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碧刃军说对他开刀就开刀。 马瘸子行伍出身,练兵比包秀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他治下的风格亦有些像天佑大将军,使得他的兵亦兵亦匪。只是天佑大将军已经成了气候,手下的兵匪更似兵。马瘸子根本连气候都还没成,他的人做起事来更像匪。 竹生看到他的人,便懂了阿城的愤怒。 阿城只带了四百人,追杀那伙子人追了足足一夜。虽则最后杀光了,却也惊动了马瘸子。他深入敌人腹地,正面对战自是讨不了好。虽如此,亦是斩杀了马瘸子两百人之后才暂时撤退,和马瘸子打起了游击。 马瘸子根本不知道碧刃军为何打他,只疑心是竹君又要扩张地盘,事已至此已不必再问为什么,已是你死我活,一山不容二虎。 敌众我寡,阿城且战且退。马瘸子死咬不放,打算将这一股碧刃军灭杀在自己的地盘里。 至此时,阿城已心生后悔,懊悔不该因自己一念之恨,带着弟兄们深入险地。 他兜着圈子想甩掉马瘸子,奈何这里是人家的主场。论起来,马瘸子对地形自是比阿城更熟悉。阿城最终是叫马瘸子给围了。 无需多言,短兵相接。天色渐明,阿城渐感不支之时,远处传来了震耳的马蹄声。马瘸子骇然回头。 烟尘中,无数火把颠簸起伏着逼近。当先一骑,红衣玄甲,一柄碧色长刀闪烁幽光。 竹生点兵三千,连夜奔袭而来,打得马瘸子措手不及。马瘸子听说过许多次,玉将军竹君武艺惊人。但他万想不到,他和这女子第一个回合的照面,便被她拦腰斩断。半身跌落马下,至死,马瘸子都没搞清楚碧刃军为何会突然而至。 他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气得捶地喊冤了。 在竹生的规划中,马瘸子属于迟早必要除去的。虽然比计划早了些时日,但捡日不如撞日,正好趁着一鼓作气,将此间地方拿下。 七刀使人高喊“马瘸子已经死啦,尔等速速投降”。天色将明不明,众人看不真切,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四处再找自家主将,再看不到身影,群龙无首,士兵再勇武也没了士气。 竹生一鼓作气,令此地易主。时至当日傍晚,马瘸子的老巢已经插上了碧刃赤焰旗。 妥善安置好了俘虏,阿城才垂着头来请罪。 竹生恼火瞪他。 阿城头垂得更低了。 “说说,哪里做错了。”竹生生气道。 “未候援军,便深入敌认腹地。贪功冒进。”阿城倒是很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按着军规来说,这属于贪功冒进。 但他也知道竹生生气,不是因为他没有她的命令便和马瘸子开战。那种情况,换作竹生,她只会更怒,下手只会更重。 他追随效忠的这一位,看着待人淡漠,其实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竹生很多事情上都让他摸不透,但至少这一点上,阿城是很有信心的。 “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脑子能不能清醒点!”竹生果然怒道,“就你这点人,就敢追得这么深!” 竹生少有喜怒哀乐形于色的时候,她很多时候就像个没有感情的雕塑似的,即便是手下人犯了错,也只是淡淡的讲明错处和规矩,按着既定的规矩处罚,不偏不倚。 竹生会这样发怒,阿城和七刀都惊呆了。 “待此处事了,自己去领罚!” 直到竹生转身回房,两个人都还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阿城才转头看向七刀,呆呆的问:“她……她为什么这样生气?” 七刀闭上了嘴巴,转头盯着他,过了片刻,忽而怒道:“蠢蛋!”说罢,转身就走了。 阿城彻底呆了。竹生生气还能说是因为他的严重过失,七刀这臭小子又为什么生气?这什么脾气?明明小时候还很爱说话,越长大就越跟着竹生学得一脸面瘫,竟然连脾气也学上了?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他随即又想到,这次他犯的错,等到回去怕是要挨几十军棍了。碧刃军刑罚严明,光是想想,都觉得屁股在疼啊…… 阿城摸不着头脑,七刀才更生气。 这样一个笨蛋啊!他凭什么让姐姐这么在意他!在一起好几年,他何曾见过姐姐为了旁人发过脾气的?从来没有! 只是因为这是极在乎的人,姐姐才会爆发。 昨日收到消息,姐姐毫不犹豫就点兵三千。他们一共才多少人?要是按部就班,有计划的攻打马瘸子,姐姐怕都不会出兵三千。还不是怕那家伙出事! 姐姐的在乎……是他多么想要的东西啊。阿城那笨蛋却轻而易举的就能拥有! 七刀简直嫉妒得发狂。 入夜,这两个人都睡不着。 阿城对自己作为将领的决策不当心存愧疚,干脆半夜爬起来,披衣巡视去了。这里虽然被他们攻下,保不齐什么地方有流匪残部,趁夜偷袭呢。 马瘸子这房子好几进院子,竹生睡在最里面一进,阿城和七刀睡在紧挨着她的那一进。阿城出去巡逻去了,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七刀。 他这会情绪平静下来,便抛开那些无用的嫉妒,开始盘算起这次行动的得失来。 阿城突然来这么一出,对他们来说是事出突然,十分仓促便发兵。对马瘸子来说,简直就是噩梦天降,根本措手不及。福祸相依吧,这一下子,反倒比按部就班正经攻打更见效。 虽然早了些,但也不算脱出竹生的计划。七刀又将以后要做的事一一在脑子中过了一遍,觉得一切都还在计划中。 他盘算规划得很好,有些睡不着,便也学着阿城披衣起身。 他没打算学阿城去巡逻,他是想看看竹生。当然不是偷窥,他就是想从角门过去,站在院子里看看她的窗户罢了。 听起来好像挺傻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窗。或许,那窗上,能有她的影子呢? 可他走出房门,便觉得不对了。三更半夜,哪里来的亮光? 他发足奔跑,穿过角门,便惊呆了。 竹生歇息的房子,正腾起熊熊火焰! “走水了——!救火——!救火——!”七刀声嘶力竭的大喊。 喊罢,他已经冲了过去,踹开腾着火焰的房门,不顾烈焰火舌吞吐,纵身冲了进去! 第二次了! 这是第二次,她的身边起火! 第97章 097 这房子是马瘸子占的一家大户人家的宅子, 富丽轩敞。 竹生住的是五间阔的上房。房间之间隔的不是墙,是雕工精美的木槅扇。偏马瘸子不识货, 嫌房间太多太小,憋屈, 把里间和梢间的槅扇拆了, 打通成一大间。 此时, 那些雕花精美的槅扇正在熊熊的燃烧着。 外面已经喧哗了起来, 想是众人都已经被惊醒。 七刀抱着头,一脚踹上去。火舌卷住了小腿, 顿时将裤子烧的粘连在了皮肤上,钻心的疼。槅扇应声而垮, 火焰陡然涨了起来, 逼得七刀不得不退了几步。 他大叫了两声:“姐姐!姐姐!” 里间里无人应他,七刀的心里就如这火舌一般的燎人。他一咬牙,双臂护住头脸, 不管不顾的就冲进了火墙里。 高温的灼烧,衣服立刻都粘在了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里间烧得更厉害,浓烟滚滚,火燎得人睁不开眼睛。七刀顾不得手臂的疼痛,捂住嘴,挥开浓烟,不停的叫:“姐姐!姐姐!你在哪?” 往前走了几步,躲过一根倒塌下来的柱子, 七刀再一抬头,猛然呆住。 整个床榻都在燃烧,看起来简直如一个火窟。竹生平静的躺在那里,被褥衣衫都烧得精光了,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裹着白色的火焰,像是会发光。眉目平静,宛如安睡。 生死不知。 七刀心神俱裂,大吼一声:“姐姐——!”就冲了过去! 离竹生还有两丈远,令人心惊的火意便扑面而来。七刀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从指尖开始发焦…… 巡夜的阿城也已经带人赶过来救火,忙乱中,他忽地转头,悚然而惊。大火吞噬的房屋中,他仿佛……听见了七刀的惨嚎? 竹生觉得很舒服。仿佛浸泡在热水中,又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她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舒适愉悦的感受。 但恰是这种“想不起来”和“不知道”令她内心不安。 她曾在自己的祖窍中与妖王青君的魅惑之术相抗数月,不分日夜,时时刻刻的被磨砺。她的心性的强度已经远超常人。 此时此刻,她知道,这不对,很不对。她必须醒来! 醒来的契机是心脏的一次收缩。 这种心脏一瞬的抽搐难受,是一种警示。警示的或者是关于自身的将来,或者是与自身关联密切之人发生了什么。这是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神识强大,与天道隐隐呼应才有的能力。 竹生的修行还没什么境界,但她天生有足以媲美金丹修士的神识。 她一下子便挣脱了那些把她深裹在其中,迷惑她的感觉,睁开了眼。入眼全是火,她仿佛置身在火焰的洞窟里,可是却并不觉得烫。 耳边听到的是熟悉的人的声音,那声音在惨嚎,竹生骤然清醒,翻身坐起。 身体赤果,一丝不挂。不要说衣服,连床帐、被褥都烧成了灰。白色的火焰裹着她的身体,那种舒服的、仿佛浸泡在热水中的感觉便来源于此。 地上有一团火在打滚、惨嚎,他凄厉叫着:“姐姐!姐姐!” 是七刀! 竹生霍然站起,可她才迈出一步,他身上的赤红火焰便蹿出老高。像是与她身上的白色火焰在相呼应。 三昧螭火! 竹生大怒。 “滚——!”她在祖窍中暴喝。 那一团白光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倏地便消失不见了。竹生身体上包裹的白色火焰,都渗入到她的皮肤里消失不见。 那皮肤恍若新生般娇嫩白皙。 七刀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梦。 他的神女像梦中那样不着寸缕,赤足向他走来。雪白的肌肤映得臂上的绿玉臂钏诡异妖艳,身前的丰盈间悬着乌色的木牌。那些他在梦中敢想的不敢想的,能想象到的和想象不到的美好,都活生生在他眼前。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死之前能看到这样美好的竹生,他……死也甘心。 竹生抬手自臂钏中取出一件冬日的大衣裳,挥手盖在了七刀身上,盖灭了火焰。扔掉衣裳,她跪下看那少年。 他已经被烧成焦炭一般,看不出眉眼五官,似是嘴巴的地方微微动着,发出“荷荷”之声。竹生知道,他在唤她“姐姐”。 在濒死之时,这少年骇人的眼球中依然流露出对她的痴恋。 是的,她发觉了。七刀在外历练归来,从孩子长成了少年,他看她的目光开始变得不同。不知何时起,从孩子的慕孺崇拜,变成了少年的喜欢痴迷。 谁年少时没有过对异性的懵懂喜欢呢。她原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少年! 这样的火势,他冲进来,是来救她的吗? 他会死的,他难道不懂吗! 这些少年们啊! 明明只是懵懂的喜欢,青春的冲动,甚至连爱都称不上。他们却肯为了她,不顾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着眼前烧得焦黑的七刀,恍如当年看着泥土中周霁的一只断手,心痛难当。她飞速的塞了一整颗回春丹到七刀的嘴里,抱着他焦黑的身体,潸然泪下。 七刀看到竹生为他落泪,被竹生抱在怀中,与她肌肤相贴。他快乐得想要发抖,但他的身体损毁严重,只能不停的抽搐。 回春丹入口即溶,化作一股暖流流入血管,迅速到达身体每一处,极速的修复受损的皮肤、肌肉和内脏。当七刀又有了一口气 ,他就忍不住伸出手,摸向竹生的脸。 焦炭似的的手抖索着伸过来,竹生没有躲避,任他抚摸。 七刀想要更多。 他的皮肉在新生,力气在恢复。粘在皮肤上的衣物焦屑簌簌而落。他从竹生怀中撑起身体。 吻住了那唇。 画面闪回,竹生想起的是那日阶上的负剑少年,痴痴相望。 他曾渴求与她肌肤相亲,一夕之欢,奈何求而不得。她后来便是想给他,也给不成了。 他把他的命给了她。 竹生闭上了眼,接受了另外一个少年炽烈的、青涩的初吻。 粗野,急切,没有章法,强烈的索取和占有。 当七刀终于放开竹生的唇,竹生睁开眼睛看他。七刀的眼睛里全是狂热。 他快乐得发抖,激动得发抖。 竹生为他落泪,竹生许他肌肤相亲,这是她身边谁都不曾拥有的。而他拥有了!他更激动于终于知道了如何才能获得竹生的爱! “姐姐!”他紧紧抱住竹生,“姐姐!” 他的身体已经修复完毕,肌肉结实,肌肤光滑。他浑身都是一块一块的腱子肉,在火光中被映得油亮。他已经生得比竹生还高,肩膀宽阔。把竹生抱在怀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竹生这么的娇小纤细。 他迷乱的亲着竹生的面孔,语无伦次的道:“姐姐!我是你的!” “我的刀给你!” “我的人给你!” “我的命也给你!” “你都拿去!” 竹生的眼瞳里有火光跳跃,映着少年充满渴望和野望的眼睛。 她要他的命干嘛呢?她最不希望的便是再有一个少年把命给她。这样的馈赠太昂贵,没人承受得起。 但奇异的,她望着这向她宣誓忠诚的少年,内心深处竟生出了难以言说的隐秘的愉悦。 “全都给我吗?”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记住你今天的话。” 她肯要他了! 七刀把她娇小滑腻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悸动发抖:“都给你!都是你的!” 他把她搂得如此之紧,像是恨不得把两具年轻的身体嵌在一起! 阿城焦躁万分!他指挥着众人灭火,喉咙都快喊哑了!他靠得太近,大火燎得他脸皮发疼。 可是七刀呢?七刀上哪去了?竹生的住处失火,七刀怎么可能不出现!想到刚才他听到的惨嚎……他头皮发麻! “杜将军!”有人跑过来,大声吼,“找不到七将军!前院的人说,是听到了七将军示警,才醒过来的!” 阿城闻言,知道已经无需怀疑了,浓烟中能看到正房的大门向里倒去,七刀定然是闯进去了! “竹生——!七刀——!”他嘶哑着干涸的喉咙大吼,“你们在吗?在吗?” 火焰像怪兽一样吞噬着高大轩丽的房舍。浓烟滚滚,四周都是呼喝声和脚步声,泼水声和扑打声。唯独没有竹生和七刀的回答声。 阿城几乎要绝望了。 就在这时,竹生那任何时候都平静无波的声音,稳稳的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传了出来。 “阿城。”竹生的声音道,“让大家退后。” 在碧刃军中,竹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跟在她身边的人都了解她的强大,她说出的话就是命令。包括阿城在内的众人纷纷后退。 “轰”的一声,赤红的火光中闪过绿色的光影,砖石的墙壁碎成渣渣,向外飞射。绿刃带起的罡风刮过地面,所到之处,火焰应声而灭。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火光中,走出两个人影,窈窕纤细在前,修长健硕在后。 众人欢呼过后,气氛便诡异起来。众人纷纷绕过那两人,继续灭火去了。 阿城则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走过去,目不斜视的看着竹生的脸道:“你们没事吧。” 他的目光一点也不敢往别处挪。 竹生只裹了一件深衣,火光在她身后,映得衣服都透了,纤细腰肢,修长双腿都看得见轮廓。明明白白就是里面什么都没穿。 七刀就更诡异了,他和竹生一样披头散发赤足。他甚至还赤着上身,光着双腿,腰间围了件……竹生的衣裳! 阿城的目光扫过七刀光裸的胸膛时,不由微怔。 他和七刀相识好几年了,常常同吃同睡,一起洗澡。七刀的身上有很多伤痕,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碧刃军的七将军能以名止小儿夜啼,缘于他在对阵之时的刀不留情和悍不畏死。这样的人,身上有伤痕,是再正常不过。 可现在,七刀年轻结实的身体在火光中发亮,肌肉隆起,皮肤光滑。 一丝伤痕也无。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还有一章,补8月7日欠更。 第98章 098 众人都以为那场火, 或者是将军就寝时没有小心火烛,或者是马瘸子余孽所放, 各有各的说法,最后也没人知道到底真相为何。 阿城倒是问过竹生, 竹生只是摇头, 道:“是我不小心。” 阿城又去问了七刀。七刀竟然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阿城心知这其中有蹊跷, 但两个当事人既不肯说, 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到涪城之后详详细细的与范深说了。 范深听说竟然有这样的一场事故,很是讶然。他问得细致, 阿城对老师兼岳父哪敢隐瞒,知道的全说了, 包括那两个人出来时候的种种异状。 范深不期然的便想起竹生还城时, 在城守府大门处下马。七刀站在马下伸出手去,竹生竟然扶了他一下。范深素来敏锐,当时便觉得心中异样。此时听说二人种种异状, 只沉吟不语,并未说什么。 翎娘已经来了涪城,阿城与她虽未行过婚礼,却是情正酣时,正是小别胜新婚。待得两情相悦,心满意足之后,便抱着翎娘咬耳朵,将着火的事情全跟她说了。 又道:“我瞧着那两个不对劲。七刀老是看着竹生笑。吓死人!这小子自从开始跟竹生学武,就不怎么笑了, 也不爱说话了。突然这样,我瘆得慌。” 翎娘先是吃惊不小,而后又沉吟。那表情神态,和阿城他老丈人一模一样。阿城无端的又觉得瘆得慌,忙问:“在想什么?” 翎娘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七刀都成人了。” 阿城觉得这话音不对。 翎娘接着道:“竹生跟我同年,只比我小几个月,她是夏日里的生辰。七刀……也有十五,快十六了吧。这年纪,已经可以成亲了。他们俩差个四岁不到,倒也可以。” 阿城目瞪口呆:“不、不会吧?” 翎娘道:“怎么不会?竹生也是十九了,都快二十了。”十九岁未婚,着实是老姑娘了。 阿城晕头转向:“差着辈分呢!” 翎娘无语:“哪来的辈分?”那一个不是一直都“姐姐”、“姐姐”的叫吗。 辈分在阿城的心里边呢!明明竹生年纪比他小好几岁,她却待阿城态度如待子侄,又跟阿城的老师范深平辈论交,更是阿城现在追随效忠的人。阿城这心里,莫名看竹生就有种看长辈的感觉! 而七刀呢,刚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半截高的小孩子。别看现在生的人高马大的,阿城心里一直拿他当弟弟。 阿城消化半天,才别扭的问:“竹生真能看上七刀吗?” 翎娘道:“又不是要嫁他,做个情郎,可以了。” 阿城险些咬了舌头,道:“你怎知竹生不是要嫁?” 翎娘幽幽的问:“你能想象竹生嫁人的样子吗?” 阿城试着想了想,败退道:“不能。” 翎娘叹息:“我也不能。” 范深也不能。 实际上,范深比谁都更重视这件事。于翎娘、阿城,不过枕边闲聊。于范深,就是大事了。 他将生平志向寄托在竹生身上,竹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于他都不是小事。他辅佐效忠之人若是男子,为主公谋划联姻,娶一有家世、有背景、有助力的妻室,正是他当仁不让的分内事。 偏竹生是个女子。这事便复杂了起来。 他与竹生相得,也不兜圈子,直接问她:“小七正是少年人情窦初开,我瞧着你们两人之间像是有了许诺?你莫非要收了他?” 竹生不料范深会过问她的私事。但她视范深为知己,为朋友,也不以为忤,直言道:“他还小。” 范深道:“十五了。还记得咱们拿下澎城之后,吃的第一回喜酒吗?” 竹生微笑:“当然。小吴和二丫。” 范深道:“小吴那时也就是十五,现在已经当爹了。” 此间早婚早育,竹生知道,却不想接受。只道:“以后再说。” 范深却是必要把这件事提前与竹生说定的。 他们二人黄昏时分把酒闲聊,原本箕坐于席,十分随意。此时,范深却放下酒盏,振袖避席,与竹生面对面。 他一摆这架势,竹生就头皮发麻。 这里的文人规矩大。便是范深范伯常这般行事潇洒,作风务实的人,都要时不时的给她来几回仪式感很强的诸如谏言之类的。而且他这架势一摆,竹生作为主公,就必须得有相应的回应,以示尊重。 好好的喝喝酒聊聊天放松一下,又要给她来这套!竹生腹诽着,也只能放下酒盏,拢起腿来,合膝正坐,等着范大儒开腔。 好在范深讲话,倒不会云深雾里玄而又玄,他先就事论事,非常的接地气。 “男欢女爱,阴阳和合,原是天地正道。”范大儒一开口就扯天地,特别的高大上。下一句,就急转而下:“君心悦谁,只管收入帐中便是。” 竹生就有点呆。 虽然知道范伯常不是那等要求女子从一而终的腐儒,但就此间的传统伦理,道德习俗来说,似乎……有点太前卫了吧。 “只是……”范深终于切入正题,这是他要说的重点,“君,不可有夫。” 竹生目光微凝,如电般朝范深射去。 “世有三纲五常。”范深道,“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世人多以女子出嫁当从夫,当以夫为天。吾虽不甚赞同,亦不能否认世间多数人从之。民意之认同,道德之主流。吾等,无力与之相抗。” “君若有夫,夫为君之天,在君之上。” “则吾等如何自处?以谁为主?听谁之命?” “吾尝闻有小国,皇室血脉单薄无嗣,为公主招婿。不过十余年,国便易姓。” “君之志向,当为人上之人,众人之主。君之头顶,不可再有天。” “故,君……不可有夫。” 竹生点头:“先生所言,我明白了。” 两人达成了共识,气氛就轻松了。范深也放松下来,调侃道:“小七年纪尚轻,怕不是十分知趣,可要我去调理他?” 竹生侧目。 范深矜持道:“我所学颇杂。房中术,亦是一门学问。” 竹生扶额:“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深看着竹生。 当年初遇,他便看出来了。竹生当时年纪还小,可眉心已散,不是处子之相。回想起竹生对乌陵山匪的厌憎和不留情……范深掩住心中情绪,笑着引开话题。 竹生喝了小酒,泡了个热水澡,才回到寝室里,七刀便进来了。 他卸了甲,只穿着家常的墨蓝长衫,黑色腰带勒得细腰劲窄,把倒三角形的身材尽数勾勒了出来。这少年生得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再长两年,的确是情人的好人选。 只是现在还不行。 七刀看到竹生坐在榻边抹着头发,深衣下露出一截雪白小腿,脚踝纤细,玉足秀美,他的眼睛便亮起来。 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大布巾,给她抹头发。竹生闭上眼睛,任他。 “包秀亲自过来了,就带了十来个人。”七刀道,“咱们突然干掉了马瘸子,他吓着了。” 竹生道:“知道了,明日见他。” “他说他现在有三千人了。” “能战之人呢?” “我估计,肯定不到一千。他这人心软得很,他那里乱七八糟的,老弱妇孺很多,都是累赘。” 竹生微微侧头:“你知道妇孺在我们这里,都不是累赘。” 七刀立刻认错:“是,我说错了。” 但他又问:“那老人呢?”他觉得老人总该算是累赘了吧。 竹生却道:“我听说大约二十年前,有一场大灾?” 七刀道:“是,在我出生之前呢。听说又是地动,又是暴雨冰雹洪水的,听说死了很多人,亡了很多国。到现在,人口都远不及灾前。” 竹生道:“天灾,战乱,你知道会有多少技艺多少知识和书籍失传吗?很多东西,就是靠这些有年纪的人传递下来。” 七刀不懂:“那些重要吗?” 竹生肯定道:“重要。” 竹生说重要,那便重要吧。反正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一边捡些别的事说,一边帮她把头发抹干。待抹得差不多,又取了梳篦,帮她梳通。竹生的头发乌黑垂顺,握在手中有些微凉,发梢从指间滑过的时候,让人有些痒。 竹生闭着眼睛,享受着少年的温柔。 不由的想起一片草原,微风吹拂着银线草,层层波浪。玉色的湖畔,她把脚浸在湖水中,身后有个青年,也是这样细细的给她通头发。 那青年,也是温柔如水,倒是个好情人。 身后的少年被她身上一阵阵似有似无的体香诱惑,难以克制,丢下梳篦抱住了她,亲吻她光滑的后颈和耳垂。 “姐姐……姐姐……”他低声的求她。 求欢。 “不行。”竹生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说过了,等你十八。” “到底为何要十八?”七刀始终不解。 “在我故乡,无论男女,十八才成年。”竹生终于为他解惑。 原来如此,七刀埋在她颈间,幽怨道:“和我一般大的,都娶了媳妇,有的都要当爹了……” 竹生侧头看他:“你若等不了,也可以娶个媳妇。” 七刀趁机啄她的唇,喘气道:“不娶。我就等你。我、我就是难受……” 他把竹生抱得愈发的紧,还大胆的蹭了蹭。隔着薄薄的深衣,能感受到坚硬。 竹生有些恼,推开他,用脚踹:“难受就憋着。憋不住就去找别人,只是找了别人别再来找我。” 七刀跌坐榻上,趁机捉住了竹生雪白的玉足,飞快的亲了亲,又咬了一口。眸子里全是欢喜。 她发脾气呢。 她用脚踹人呢。 她这副样子,有谁看见过?没有!只有他! 他认识她六年了,此时此刻方觉得她像个活人。从一尊令人仰望的神像,变得有生气起来。 被他抓住了脚踝,露着雪白小腿的这个,不是碧刃军总头领,不是玉将军,不是竹君。 她就是竹生,一个女人。 他七刀的女人! 嗯,预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债,补8月7日欠更!好啦,无债一身轻。 抬头看小红花,中间缺了一朵,真是恨死我了。 全勤奖还有,但小红花要逼死全勤强迫症了。 第99章 099 包秀听说应该才三十出头。竹生见到他的时候很意外, 看他一头花白头发,还以为他得有五十多了。 他忧心忡忡, 也很能低头。见到竹生真容的时候,很是惊讶了一下, 而后赞道:“玉将军, 人如其名。” 他与竹生通过七刀取得联系也很有一阵子了, 其实双方沟通得已经差不多了。见面, 不过就是到了最后一步罢了。他诚挚的表达了对玉将军竹君和大儒范伯常的倾慕,再三恳求收容。 范伯常代表玉将军对包秀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表达了热切的欢迎之情。等这两个人一套你来我往的过场走完,竹生木着脸点头, 这件事便尘埃落定。 包秀的人和地盘便都并入了玉将军的麾下。只是他穷得很, 除了几千人,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完全没法跟马瘸子比。竹生干翻了马瘸子, 掀了他的库房,令碧刃军的军库又充实了一笔。 包秀亲眼看着范深和他闺女把他那些老老少少累累赘赘的人都拢清楚,归置好,给他们寻生计,才真的安下心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几年,他是真的太累了。 当年痛失爱子,伤痛之下一时冲动,做下了大事。许多人闻了他的名声, 后来也愿意追随于他。可他既没有竹生、范深的才华,也没有马瘸子的冷血,偏越来越多来投靠他的人,大多是昔日同乡。日渐就成了他的大包袱,叫他一直撑得好辛苦。 如今给这些本乡本土的乡亲们找到一棵大树来依靠,他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这便拉着他倾慕已久的范伯常喝了一场,哽咽着说了两个时辰的话,大醉方归。 范深与竹生道:“包秀,常人也。胜在一分血性,一分宅厚,可用。” 便让包秀领了个参军之职。顾名思义,便是可以参赞军事。实际上,挂这个头衔,具体干什么,有没有实权,全凭上面指定。 包秀倒是无所谓,这几年让他心力憔悴,已经没了年轻时一场小酒便豪气干云的状态。他就是想卸下包袱,再找个容身之地。 他是书吏出身,本身就是读书人,又自己独立支撑了数年,虽然军事上不大行,到底有过这些经历,眼界就跟旁的人不太一样了。竹生和范深都不舍得冷待他,只待磨合磨合,要将他用起来。 最缺的,是人,比人更缺的,是人才。 对范氏翎娘身居户曹这样重要的职位,包秀竟没什么不适之感。出于一个读书人对信阳范氏的仰慕,他甚至还发出“不愧是信阳范氏,女子亦有才”这样的感叹。 翎娘和他聊了聊,才知道他那里更是缺人手,有时候抓住个能做事的,哪还管的了是男是女,常常健壮点的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他已经见怪不怪。 “可见男人们的想法也不是绝对改变不了,形势变了,他们慢慢适应了,也就习惯了。”翎娘道,“澎城、冀县,已经没人异样看我了。” 她道:“这倒点醒了我。此时世道混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女子若居高位太过打眼,不如就最低处开始,潜移默化,水滴穿石。” 于是,在竹君的支持下,在范伯常的默许下,范氏翎娘开始致力于把一些基层的、不打眼的小职位让一些她物色出来的有能力的女子接手。 若有人说嘴,便道是缺人手,权且这样。竹君的地盘一直在扩张,的确也十分缺人手,这所谓的人手,是指信得过的人手。在这种情况下,说嘴的人竟然意料之外的少。特别是翎娘最担心的读书人,几乎没有对此发声。就如翎娘所想,女人们接手的事务都太过基层,属于体力劳动的范畴。而这个领域里,清高的读书人根本不曾将目光投过去过。 这是微小的蚕食,不动声色,悄无声息。但范氏翎娘在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她致力一生之事,便是从那时起打下了缓慢却坚实的基础。 对于赫明和安州之事,包秀比竹生他们更了解。包秀现在也已经知道了竹生和范深对丰军的意图。倘是竹生还在冀县的阶段,包秀必然觉得这二人胆大妄为,异想天开。但当竹君已经坐拥涪城,且不是一个飘摇动荡的涪城,而是一个从上到下被梳理得井然有序,被经营得坚实如铁桶的涪城的时候,包秀竟然觉得……以竹君和范伯常之能,一文一武,相辅相成,竟未必不能成事。 他原是苦撑不住,想寻个大树下乘凉,安身而已,却竟被这二人又激起了一丝雄心壮志。他这人没有大才,为首领缺乏魄力,为人臣属却是一能吏。至此,也算终于找对了自己的位置。 七刀都对竹生道:“包秀的头发,又黑回来不少。” 一时以为轶事。 屯田、炼铁、养兵,布局和谋划,竹生和范深在这些事上总是高度默契。他们收集情报,先行推算,制定全局计划,再缜密行事,这些事,竹生都不担心。在这样大的压力下,她依然能保持着超越常人的冷静。 包秀与七刀叹息:“每做一个决定,便可能死很多人,若做错了,就要死更多人。我每每都夜不能寐,夙夜焦虑。如今看来,我的确不是做那领头之人的材料。” 在包秀心中,年轻的竹君像是天生便该做领袖。 然而竹生自己并不这样觉得。没有什么是天生的,她也曾经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只是跌宕起伏的人生一点点将人历练出来。她看似年轻,其实比他们活得都久,经历得都多。所以她才有着足够的沉稳,足够的平静。 但即便是这样,依然有些事会让她产生烦扰的情绪,并且无能为力解决——那就是三昧螭火。 竹生不知道三昧螭火到底想干什么。 按照《养火经》上所说,当灵火被豢养在她的身体里的时候,是对双方都有益处的。这一点她是能感觉到的,她到了小九寰,生活起居再没有了从前长天宗的种种便利条件和冲昕的小心呵护,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实际上粗糙了很多。但这几年以来,她一场病都没有生过,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一次次的生死对阵,玉将军之名越来越响,与这名声成正比增长的,是她的身体强度。 她清晰的感受到,她的身体越来越强了。 但她无法确认这就是因为她每天打坐修炼勤练不辍,还是因为三昧螭火与她共生。 修炼这些年,她的祖窍中依然漆黑,若她进入祖窍能看到光,必然是那团火。 小小的白色一团,漂浮不定。若不去想这火将七刀灼烧如焦炭的恐怖,单看它外形,甚至会觉得可爱。 竹生在祖窍里与这团光对峙了不知道多久。她若不对它吼叫,它倒也不逃。 一直以来,竹生都对三昧螭火抱着厌恶的情绪。她始终觉得这灵火是她一切倒霉运道的源头,没有它,就没有那么多的后来。而当她逃到了小九寰,它如跗骨之蛆一般依然存在。大概就是在等着她这个短寿的凡人早早死亡,好把她的灵魂当做饭后的甜点一般一口吞噬。 这一次,竹生克服了厌憎的情绪,第一次试着与三昧螭火沟通。实是她心中渐生怀疑——她怀疑,这火是不是有灵智?在很少的几次打交道中,她隐约感觉到这火是很有灵性的。 根据冲昕所说,早在这火还在他体内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其灵智扑灭了。他渡给她的该当是已经“死”了灵火。在她读到的那本《养火经》里,提到的豢养的灵火,其实也都是没有灵智的“死”火。唯有死火,才能为修士所用。 以竹生的理解,有灵智的灵火,其实也算是一种生命。只是它却又和灵兽不同,它无法与人修结契,不能为人修所用。故而若人修要收服一个火种,必得灭杀其灵智。 从这个角度去想,就是人修消灭了人家的灵魂,占据了人家的身体,把行尸走肉化作了工具。 竹生现在怀疑那火开了灵智,便试着去与它沟通。 她先试着跟它说话。可那团小白光似乎完全听不懂。她又试着像跟灰灰那样,以神识沟通,也未能成功。 她最后放弃沟通,直接超它走了过去。团团圆圆的白光忽然警惕,现了火焰之形,像看到了陌生人的猫。 当“像猫”这个念头从竹生脑海里闪过的时候,她试着慢慢伸出手。螭火没有逃,只是警惕的燃烧。当竹生的手慢慢碰触到它,却什么也没有做的时候,那簇火焰渐渐平息,又变成一团可爱的白光。 不管这火将来是不是要吞噬她的灵魂,竹生明白了,至少在它还养在她体内的时候,不会伤害她。 她的手完全探入了光团中。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呢?”她呢喃道。 她试着彻底的放松精神,让自己情绪平静。她在祖窍里本就是精神体,当她平静下来之后,内心安宁的感觉,便顺着那手臂传递给了螭火。随着她的变化,三昧螭火从紧张,到警惕,到放松。 “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竹生望着裹住她手掌的白色光团,心想。 祖窍里安静如旧。 过了片刻,有白色的火焰从竹生的那只手开始,蔓延至她的全身。这火焰并不会造成任何痛苦的感觉,正相反,它还使得竹生觉得身体有种浸泡在热水里的舒适感。 竹生意识到,至少此时此刻,螭火并没有在伤害她。 她正在这么想的时候,她的祖窍里,骤然大放光明! WwW.lwxs520.Com第100章 100乐文小说网 再没有什么夜空星辰, 整个祖窍自身便化作光源。外界的灵气穿透竹生的皮肤,向她的气海中汹涌涌去。 竹生震惊之下, 心绪难以保持平静,白团子一般的可爱的螭火骤然变得狰狞如怪兽, 瞬间吞掉她半条手臂。竹生反应迅敏, 断臂后撤。 这一次螭火却没有后退, 它燃烧着, 对竹生虎视眈眈。像是尝到了美味,再难以放弃。 “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吞噬我吗?”竹生盯着它。“几十年的时间都等不了了?” 祖窍恢复了黑暗, 只有三昧螭火在发光。虽然没了刚才汹涌的灵力,但这里依然是属于竹生的世界。与漆黑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色锁链无声无息的自四面八方而来, 骤然收缩, 绞杀! 可惜,那团火却倏地四散,化作无数光点, 自锁链的缝隙间逃散,消失不见。 七刀进入军帐中,看到竹生在床上趺坐。她却是睁着眼睛的,像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进来,似才回神。 “士气怎么样?”她问。 “弟兄们都很兴奋。”七刀道。“干劲十足。” 碧刃军至今,大战尚无败绩,一路壮大起来。新兵都磨成了老兵, 升了职,加了饷。进身大道就在那儿,跟着玉将军走,这条路宽敞明亮。 七刀犹豫了一下,道:“就是听到有人在说你。” “说些什么?”竹生抬眸。 “说你会仙法。”七刀认真的道。 竹生笑了。从她和七刀有了更亲昵的关系之后,她在他面前放松了很多。 “你觉得呢?”她问他。 他们伏击涪城守军,又轻易破城而入。这两件事里,碧刃军伤亡极少,居功至伟的是竹生拿出来的两件法器。否则,不说两千对五千的胜算,光是涪城高高的城墙,便能留下不知多少条人命。 从那时起,军中就有了些关于她的传言,自然说的都是神乎其神。 她身边的人,知道的自然是比底下人多很多。七刀是其中知道的最多的。他是唯一吃过整颗回春丹的人,见识过真正的肉骨生肌,也见过她凭空取物,更见过三昧螭火外泄。 但是他什么都没问。 他表现出的态度让竹生很喜欢。 在这个世界,竹生拥有三座城,数千精兵,百多臣属。但她始终不觉得那些东西属于她,或者说是并不觉得那些东西属于她私人。 直到,她终于私人性质的拥有了七刀。 这少年说要把他的命都给她。她当然不会取他的命,但她喜欢他愿意奉献给她绝对的忠诚。 他会为她杀人,也愿为她舍生。他对她的痴迷也很难说是爱情。这样的七刀若是生在太平年代,自然是偏执扭曲的。可他们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动荡混乱的世界里,他不被期盼的降临于世,在虐待中野狗般的生存,结果长成了一匹孤狼。 他从骨子里就跟她身边别的人都不一样。哪怕他表现的再温顺,再服从。 所幸,她才是头狼。孤狼遇到头狼,终究要低头。他于是归群。 而后,她拥有了他身心两方面的完全忠诚。这种完全排斥了他人的私人的拥有和占有,令她感到愉悦。 竹生甚至觉得,她可能已经变态了。 竹生活到这把年纪,经历这样的人生,也早就不同于众人。 身边的人中,也就只有范深能与她平等的交流。对翎娘,对阿城,她其实都将他们看作晚辈,她对他们的态度总是带着鼓励和保护。 对七刀,她一直以来是带着审视和警惕。她甚至从来不曾将他当作过真正的孩子来看,任何一个孩子敢在七岁时就杀人,旁人也确实无法再将他看作孩子了。 而现在,她再看他,则是在看男人了。一个迷恋于她,忠诚于她,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男人。 这很好。 竹生翘起的嘴角让七刀心里痒痒。 “你是仙女,会什么仙法都正常。”他说着,俯身去吻她。 竹生含笑侧头,让他的吻落在了脸颊上。虽预定了他,但他年纪还略小。纵然在这里已经大到可以娶妻生子,却过不去竹生心里那道坎。 竹生始终有底线。正是这些底线保证了她不发疯,不变态。至少,不会变态到主动去伤害别人。 七刀的眼睛里明确的表达了不满和不解渴,躁动不安。 这个年纪真是没办法。竹生推他:“早睡,明天一早拔营。丰军速度够快的话,说不定就要开战了。” 七刀带着一脸的欲求不满,嘴上应着“好”,却突然啄住她的唇。他的吻技不好,缺乏练习,太过青涩,甚至带着些粗野。像夺食的饿狼,咬住了,决不少吃一口肉。 别有一种滋味。 七刀很小就知道男人女人是怎么回事,他想要竹生想得发狂。可竹生不愿意,他不敢强迫她,也强迫不了她。 谁能强迫竹生呢?便是范伯常,与她意见相左时,也必须竭尽口舌之能,只有摆出足够的论据和数据,才能说服她改变想法。 竹生立于天地,悍勇无匹。她想做的事就能做到,她不想做的事谁都拿她没办法。 这让七刀爱得发狂。 竹生推开他,他才舔舔嘴唇,意犹未尽。一边解衣带,一边朝军帐外间去。 自从他二人在大火中裸程相见之后,竹生便让七刀与她同宿。在城中,便让他睡在外间,行军中,亦让他睡在外账。 军中关于七将军和玉将军的桃色话题早就满天飞了。玉将军芳华正盛,七将军少年英雄,二人相差不过四岁,民间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呢,碧刃军上下都乐见其成。顶多,小小嫉妒罢了。 就连范深,都暗暗观察了一阵子。发现竹生自和七刀有了亲昵之后,眉眼间多出了几分灵动,几分生气,不复从前神女般高远缥缈。但显然也不曾深陷,至少从不曾被他看出来过有七刀对她的那种炽烈。范深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觉得甚好。 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那女孩子便紧绷如弓弦,从不曾放松过。他真怕有一天,她这根弦会断。 实则竹生让七刀与她宿在一处,完全没有众人想象得那么桃色旖旎。她是为了防三昧螭火。 从前和翎娘同院而居的时候,螭火的外泄便有征兆,只是那时未曾意识到。还好那时螭火未酿成什么灾祸。如果那时就像在马瘸子的老窝里那样,极可能会令翎娘殒命,甚至来不及相救。 螭火两次造成祸事,虽对她自身没有伤害,对她身周物事造成的损害却越来越大了。但螭火不会在她清醒的时候冒头。她只要醒来,那狡猾的东西总会隐匿起来。 七刀是唯一见过螭火的人,也是她信任的人。她放他在身边,若有事,可及时示警,令她醒来。 她解了外衣躺下,思索着关于三昧螭火的事。 今日里与螭火在祖窍里一场对峙,令她捡起了一些信息。当初看那本《养火经》的时候,她对于养火的过程并未细看。但她记得最后的那一段:至鼎炉卒,噬其魂魄为养,方聚合,重塑灵火。 如果她没理解错,这段是说被豢养的灵火要等寄宿的身体死亡后,靠吞噬其灵魂作为养分,才能重新“聚合”变成灵火,则说明在那之前,灵火在寄宿体内,并不能成火形。 的确,在这之前,她虽知道三昧螭火容养于她的肉身之中,却从未发现过它的存在。 那么为什么,现在它可以成形了呢?虽然只是小小的婴儿般的一团,却跟从前再不一样了。 竹生今日试探过,确信螭火并没有生出智慧。它仿佛幼兽一般,当她平和宁静的时候,它便无异状。她只是稍稍没控制住心绪,它立刻反击。它的行动并非智慧思考过后的选择,全然是对外界的条件反射。 但是竹生在和螭火的短暂和平中,获取了重大的发现。 她闭上眼,便想起祖窍大放光明的样子。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那一瞬,她的震惊和狂喜,难以描述。 那光明来自于外界的灵气迅速的穿透她的皮肤化作她自身的灵力。 这让竹生意识到,螭火的燃烧并不是为了烧死她,它的确是在烧她。它这种烧更仿佛是一种对肉身的淬炼。关于灵火淬体这件事,冲昕以前与她讲过一些。他虽被三昧螭火折磨了四年,但一旦剥去,他的肉身强度便有了很大的进益。 至于螭火淬炼她肉身的目的,竹生也不难想到——它要灵力。 竹生刻苦修炼出来的灵力全被它吞噬殆尽了。然而它仍嫌不够,它想要更多的灵力。竹生这具凡人之身修炼的速度显然是不能让它满意。居住环境不好,它便开始改造这环境。 但令竹生警惕的是,上一次她和它在祖窍中发生冲突,它只是熔了她一只手而已。这一次,它却直接吞噬掉她半条手臂。更令人惊悚的是,他像尝到了血腥滋味的鲨鱼,开始对竹生虎视眈眈起来。 或迟或早,三昧螭火是终将要吞噬掉她的灵魂的。它现在只不过提早成形,提早尝到了味而已。 竹生想了很多,却想不出对付它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这样对自己说,听见了外帐传来了行军床吱呀吱呀的声音。 这里的行军床又叫折叠榻。采用质地较轻的榆木制作,结构巧妙,六条腿拆下来全可以收到箱体里,折起来,便是一个扁扁的木箱,轻巧方便。当然这样的东西也只供给将官们使用。士兵们不过是在帐篷里裹着毡毯,枕着箭筒听地音而已。 吱呀吱呀的摇晃声中,还伴随着七刀有些粗重的呼吸。 竹生无奈。 这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不自己纾解,着实消停不了。这让竹生甚至觉得自己的坚持有点矫情,然而让她现在就收了七刀,她又的确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正想着,外间的动静激烈了起来,他还呢喃的唤着“姐姐、姐姐……”。 …… 这坏小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听力是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竹生神识扫了一下。七刀赤着上身,精壮结实的胸膛随着凌乱的呼吸上下起伏…… 竹生翻个身,拉上毯子堵住耳朵。 睡觉。 第101章 101 丰军当年悍然入侵, 备了一年的军粮。丰国国君想得很好,准备一年的军粮, 待丰军打下邯国的城池,便可因地就粮。丰军也的确拿下了涪城, 一时士气大振。 然而丰国国君得意之下, 却不肯听从臣子的谏言, 遥控着丰军兵分两路, 想要同时拿下赫明和安州两个藩篱重镇,重创邯国。不想却被邯军阻在了这两城下, 先后大败。从锐意前进,变成了胶着状态。 丰国国君更料不到, 已经到手的涪城会又被人夺取。丰军的因地就粮变成了没有退路。 竹生摸底了丰军残部, 数量没有她想的那么多。对比了赫明和安州的位置,她决定先拿安州的丰军开刀。 在涪城的安排下,便给安州的丰军送去了“涪城被围, 粮道被截”的消息,给赫明的丰军则送去了“邯军在许国大败于天佑大将军”的消息。当然,两个都是假消息,前者涪城早已易主,是为了诱丰军分兵回援涪城。后者纯属范深信口胡诌,是为了稳住赫明丰军,使其不因前时败绩而生出与安州合兵的想法。 安州守军与丰军胶着多时,忽然察觉压力减轻。丰军的军营里,帐篷依旧连成片, 但攻城的力度却明显小了很多。安州守军当时便怀疑丰军在悄悄撤兵。 半个月后这怀疑坐实。 虽不知道丰军为何撤军,但安州开始反守为攻。邯军很快就发现,丰军在腹背受敌。 此间消息传递十分不便,邯军和涪城中间还隔着丰军,并不知道涪城异变。他们反守为攻后,逐渐蚕食消耗丰军,和对面的不知名军队,遥相呼应的打了几场围歼战。 在丰军溃败分散之后,邯军更是有机会和对方打过几次照面。 对方不是任何一国的军队,自称“碧刃军”,军旗上一柄碧绿长刀,三簇赤红火焰,号称“碧刃赤焰旗”。这样说来,其实……就是匪。至少在邯军的立场上,这样定义碧刃军的确是没毛病的。 但这股匪军装备精良,战力强悍。几次照面,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擦身而过,避开了正面冲突,合力围歼丰军。 但在这个过程中,邯军对碧刃军还是越来越熟悉,信息越来越多了。碧刃军首领竟然是一女子,正因其所持宝刀,绿如碧玉,才有了“碧刃”的称呼,这女子,人称玉将军。是个人如其名的美人。 其麾下有一虎将,名七刀,人称七将军。据传乃是玉将军的入幕之宾。 关于这二人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传言,那玉将军更是有“仙子”、“神女”的种种称号,关于她的故事神乎其神。虽然听起来都挺有意思,但邯军……是不信的。 邯军大将原想着趁着围歼丰军的胜利,一鼓作气收回涪城。不料却愕然得知,涪城已经易主,新主不是旁人,正是那有神女称号的玉将军。那些“神女”、“仙子”的故事,源头正是涪城。在涪城和安州之间,还有多座小城。这些城池原本已经被丰军占领,与涪城连成一片。 邯军收复了几座城池,其他的还有两座小城在丰军残部手中。再其他的……有四座小城为碧刃军所占。 等到邯军发现的时候,碧刃军已经完全接手,稳固了城池。这和其他流匪强占了就抢,抢了就跑的行事风格很不一样。邯军将领遂意识到玉将军竹君,非一般匪类,其所谋不小。 到了夏至的时候,安州败退的丰军几已被邯军和碧刃军联手绞杀殆尽。就在竹生和范深已经在考虑碧刃军和邯军即将对上的情况时,邯军收兵了。 二人不由愕然。 相对于邯军,竹生和范深的消息更闭塞一些。他们是立秋时候才从商人那里得到消息。 一,邯军在许国大败于天佑大将军。 二,赫明失守。 两人面面相觑。 竹生失笑:“先生真乃铁嘴神断!” 范深的嘴角很是抽了抽。 他人在邯国,自是不能知道许国国内的战况的。所谓邯军在许国大败于天佑大将军的消息,完全是编出来想稳住赫明的丰军的。不想,一语成谶。更不想,赫明竟然失守。 “简直天助我等。”范深道,“现在邯军退守,是防着赫明的丰军会直击邯国腹地。但丰军失了涪城,已经没有退路,未必还会冒进。竹生,又到了该你选择的时候了。” “是据守,还是进攻?”范深问。 在这种时候,做决策,便是竹生的责任了。竹生的中军大帐中,将领们都齐刷刷的盯着她。连七刀和阿城都屏住了呼吸。 竹生绕着铺着舆图的桌子慢慢踱步。 无论是邯军还是丰军,现在都顾不上她。她完全可以据守现有的领地,慢慢发展。 但她看着舆图——这是范伯常手绘,她最新最全的领地都以红色细线勾勒。从澎城到冀县,从冀县道涪城,从涪城到这里,碧刃军异军突起,像楔子一样在邯、丰二国之间割据出一片领地。 竹生有了一瞬恍惚,她忍不住想,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走到了这里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让一些村民活下去,她有了一座堡。 然后,为了救护失陷的伙伴,她有了一座城。 在乱世里,一座城不足以自保,她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城。 但当战争打到这里,当范深再次把选择丢到她面前的时候,接下来的战争便开始丧失“自保”的正义性。开始成为人类与人类之间,为了权力、地盘和资源而进行的流血争夺。 竹生抬头,扫视众人。 能有资格出现在这中军大帐的人,都已经能被称为“将军”。实际上这些人,很多曾经是种地的农民,还有一些曾是无视法令,敢当街杀人的游侠儿,以及以胡喜为首的前邯军将领。 不管这些人是什么出身,现在,他们都是碧刃军,都是追随竹生的人了。 竹生看到,这些人的眼眸中,都闪着热切的光。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身为前邯军将领的胡喜等人。他们甚至比她还坦然,还更没心理负担。 还是她……矫情了啊。 她前世为为战士的十年,打的是种族战争。异形以人类为食,在人类身上寄生繁衍。这样的战争,她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她来到小九寰,知道这里是被从大九寰割裂出来的,知道这些人对界门另一边的大世界一无所知,她就难免生出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更不要说,到了这里,她从被欺凌的羔羊,被牺牲的小节,变成了无人能敌的强者。她这种俯视的心态就更严重了。 在这种心态下,她看这里的人,是没有区别的。许国人也好,陈国人也好,或者邯国人、丰国人……都只是“人”而已。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权力的战争,便让她的心底产生了些许的抗拒感。 可她此时看到军帐中这些男人们热切的目光,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认识错误。 她早就不能再无差别的看待所有人了。 人都有立场,当她为几十个村民在高家堡停留下脚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立场。现在,她早就融入这个地方,融入了这些“人”当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现在,她站在自己的立场再去看,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可以简单的分为两种——她的人,和别的人。 在她的人中,她是领头的那个,是做决定的那个,是承担责任的那个。 真是奇怪啊,明明当初是想仗刀走天涯,明明转生到新世界,是渴望能自由自在的活,明明厌恶前世那般,山一样的责任莫名就压在了肩头,可她现在又成了要承担责任的那个人,为什么……一点不觉得讨厌呢? 竹生微微移动视线,和范深四目相交。 不同于旁的人,范深的目光一点也不狂热,他的眼睛平静深邃,带着对她的信任和期许。 无论她作出什么选择,他都会接受,服从,并竭其所能全力辅佐。他奉竹生为主,将他的志向寄托在她身上。不同的选择只是不同的道路而已,而他相信,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他想去的终点。 竹生忽然明白了。 虽然肩膀上又一次被压上了巨大的责任,但她此时的境况,和前世是绝不相同的。 前世,她是被责任推出去,被选择,被牺牲的那一个。后来她虽然很幸运一直活得富贵尊荣,但她从来不曾掌握住过自己的命运,不曾手握真正的权柄,更不曾有过选择的权利。 而现在,她是站在众人之上做选择的那个人!她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谁也不能强迫她! 竹生盯着舆图。 舆图是范深手绘,画着山川河流,大小城池。他甚至在每座城池的旁边还标注了估计出来的总人口数、粮食出产和兵力。 这些东西加起来,放在以土地为基础构成的所谓领地上,简单的说,就是“权力”。更多的地盘,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兵力,更多的粮食,便是更大的权力。 前世的那个男人啊,一生为权力和欲望所生。 竹生还记得他的那些勃勃野心。他给她讲的时候,她就趴在他的赤果的坚实胸膛上,听着他强劲的心脏的跳动。实则对他讲的那些,心不在焉。 可能是出身的区别。像她这样出身于和平国度普通平民家庭的女孩,少女时代的梦不过是一座带花园的洋房,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几个可爱的孩子。对他永不停息、熊熊燃烧的野心,她一直不是太能理解。 权力,真的那么让人迷恋吗? 高高在上的人拥有一切——财富、尊荣、美人、生杀予夺。他随心所欲,从来不会压抑欲望。毕竟欲望和权力总是伴生的。若没有欲望的驱使,又何来对权力的渴望。 现在,曾经对权力并不理解和感兴趣的竹生,面对着攫取更大权力的机会。 她盯着舆图,手指用力的敲在了上面。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自从来到小九寰,她的运气就好了起来。倘若现在有人跑到她面前跟她说,她是身负前世功德之人,将受福报,她是信的。 在她要崛起的时候,邯军新败,丰军孤悬。这是天在助她。 “安州。”她悍然道,“我要安州。” 当竹生做出最终的决定,中军大帐中的气氛陡然热烈了起来。 七刀的眼睛在发亮,七刀的血在发热。 他爱这样的竹生。 第102章 102 碧刃军和邯军的正面冲突爆发在第一场雪落之前。 然后天气一天一天的变冷, 紧跟着,邯军就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极为憋屈的事情——碧匪的冬衣比他们的要好的多! 从正面冲突爆发后, ,邯军这边就不再称“碧刃军”了, 改口称“碧匪”、“绿匪”或者“玉匪”。“玉将军”改称了“那女匪首”, “七将军”改称了“那吃软饭的”…… 关于竹生和七刀的各种荤段子也开始在邯军军中流行开来。 这纯粹是邯军在苦中作乐。 邯军现在很苦。他们没有援军, 邯国大军跟着陈国去许国捡便宜, 不料大败,便宜没捡着, 还被丰国趁虚而入了。打仗烧的是钱粮,想要盈利靠的是掠夺和占城。 这么一算, 里里外外简直亏了血本。 朝廷明确的表示了既无援军, 也无钱粮的困境,还要求他们一定守住安州,同时还要尽力收服赫明。 邯军大将接这道圣旨的时候一脸的面无表情。要不是他弹压着, 他手下的将领就要冲上去揍那天使。那天使也很有自觉,平日里吃拿卡要顺带勒索的行径都不敢再想了,提着衣摆就跑了,暗道这一趟差事办得晦气。 邯军苦啊,没有援军,自筹粮饷也就罢了。当第一场雪落下,他们穿着结了硬块的旧棉衣,冷得瑟瑟发抖,才赫然发现, 碧匪的棉衣……怎么那么厚? 奶奶个熊! 堂堂的正规国家军队,待遇不如匪军! 不过话说回来,涪城……出产有那么丰厚吗? “听说有信阳范氏范伯常辅佐那女匪首。”邯军的将领们私底下议论。 “信阳范氏?”听到的人无不吃惊。 很多文人谋士,都会寻找东主效忠,这很常见。但信阳范氏不是普通的人家,若无明主,范家宁可隐居两三代人,也不会随意入世。 “那女匪首……” 打破了他们之前想象的“妖艳风骚的女山大王”的形象,很多人开始从新估量审视竹生了。 竹生手中领地,被范深经营得很好。 信阳范氏,若无这样的真才实学,又怎么能名动天下。 更幸运的是,范深遇到的是竹生。竹生并不事必躬亲,但她有思路。她来自于信息爆炸科技发达的异世界,许多理论于她来说,不过是学生时代死记硬背的试卷答案,新闻访谈里的成功经验而已,听到范伯常的耳朵里,就是洪吕大钟,振聋发聩了。 “我信阳范氏,每一代人,莫不以开创盛世、名留青史为目标。”大年夜里,范大儒压着新女婿陪他喝酒,莫名高兴。“翎娘!你说,爹爹能不能实现这个目标?” 翎娘无奈道:“能能能!”说着,去夺酒壶。 范深不给她:“今天高兴。” 苦逼的女婿只能继续陪撒酒疯的老丈人喝。最后老丈人把自己喝倒了,妻子过去扶他,反被他抓住手腕,问:“翎娘,你说!竹生她……” “她是不是神女?”老丈人那眼睛亮的吓人,也不知道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妻子说:“她是什么都没关系,她是我要追随的人。” 老丈人听了哈哈大笑,笑着就睡着了。最后还是苦逼女婿把他扛回了卧室。好在女婿早不是从前白白瘦瘦富家少爷的模样了,早在军中锻炼得浑身腱子肉,轻而易举就能把老丈人扛起来,都不用妻子搭手。 待妻子收拾干净老丈人,在他背后塞了个被子卷,让他侧躺而卧,才回到夫妻二人的卧室。 亲人们都在路上亡故了,还有个二叔在别处,联络不便。小夫妻便没有另开府,与丈人生活在一处。 “爹好久没这样开心了。他都很久没喝醉过了。”妻子怀念的道。 从前在家里,至少每个月要喝一次大酒啊。喝完了酒就要撒酒疯,母亲陪着他一起撒。不止是他们两个人,祖父还活着的时候,还会把隔壁的外公也喊过来。祖父、外公、父亲、母亲还有叔叔……一起撒酒疯啊。 两个老人家常常为了一句经义的正解辩得面红耳赤,撸袖子就开打。无良的儿女们居然也不拉,还架桥拨火,瞎起哄。 爹爹叔叔一喝高了就写得满屋子都是字纸,母亲在一旁击缶高歌。每听说她家又开酒宴了,来求字的人便在院门外排起长队…… 只有她和婶婶十分无奈。 来窜门子找她玩的小伙伴给吓的不轻,临到走还带着一脸“我老师一家子神经病”的蛋疼表情。后来这小伙伴成了她的丈夫。 那时候的生活多么美好啊。但后来祖父和外公相继去世,连叔叔都病逝了,婶婶留下阿翔,大归去了。 后来父亲和母亲便再没喝得那样醉过,但他们常常在月下小酌,吟诗作对。母亲很少击缶高歌了,更多是抚琴。现在回想起来,那琴声里全是抚慰,让隐逸乡野的父亲内心宁静。 后来连母亲、阿翔都没了,那张传承了几百年的古琴也被马蹄踏碎。她从此再不能过小女儿天真的生活,必须挺直背脊,迎面这乱世。 父亲这几年都没碰过酒。偶有应酬饮宴,不过作势沾沾唇而已。他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清醒,绷紧的弦从不放松。 偶尔,会看到夕阳中他站在屋檐下望着老屋的方向,他望的是家的方向。 形孤影只。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见妻子眼中有泪花,已经躺下的丈夫赶紧起来抱住她。 “别难过。”他说,“我们好好努力,生很多孩子。长子姓杜,次子姓范,三子姓毛。” 妻子的愁绪被他冲散,含泪带笑捶了他一拳。小夫妻遂就寝。 丈夫与老丈人不同,他喝多了就会睡不着,连续翻身,胳膊肘拐拐自家媳妇,问:“你说,竹生……真是神女吗?” 妻子踹了他一脚,闭眼睡觉。 丈夫又翻了几回身,忽然道:“乱世许多年,也是该有雄主出了……” 妻子闭着眼,道:“如何就不能是‘雌’主?” 雌主吗?丈夫挠头。 大概还是因为人们的意识里,觉得男人强于女人吧。体力、能力、学识、见识,各方面都强。 可的确,有那么个女人,她强过了所有男人啊。全方面碾压,碧刃军没有不服的。这样的女强人……雌主吗?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丈夫翻了个身,撑着头看着自家媳妇。 这也是个女强人啊。她不管到哪个城,府吏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捣鬼。冀县的张书晨,其实是她手下败将。 前两日竹生和岳父提起,想让自己媳妇担任涪城城守。 涪城可不是澎城、冀县可以比的。竹生以后还会有很多城,但涪城不管怎么样都很重要。涪城城守就更重要了。 岳父难得犹豫了。 他知道岳父犹豫什么。岳父是竹生最心腹之人,位置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他在军中,将领中,以他和七刀为首。她呢,则掌着内政。若是再坐到涪城城守的位置上……他们家一家三口掌的权柄便太大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史书里多的是。岳父担心的是将来。 其实没关系,他已经跟岳父讲了,真到那时候,他可以退一步。 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退的。她看似宁静,其实和竹生一样,心里有把火。她有穷其一生要做的事。 真到了必须亲亲回避的地步,就让他退下来吧。她比他更聪明,更能干,他愿意把舞台留给她,她的才华不应埋没在后宅里。 他看着自家媳妇白白的脸,越看越喜欢,趴过去“啵”的一声! 媳妇困得睁不开眼了,可是被窝里动了动,牵住了他的手。 夜深了,不胡思乱想了,睡觉吧……他打着呵欠躺下。和媳妇手牵手,暖和和的睡了。 另一边,城守府里,竹生也喝醉了。 偶尔喝醉,其实是件挺舒服的事。头也飘,脚底下也飘,整个人都飘飘的,有种极为放松的舒适感。 比喝醉的放松感,还有种更舒服的感觉,让身体发热。 竹生夜夜提防着三昧螭火,对这种莫名的舒服的感觉最敏感,立刻便睁开了眼睛。 三昧螭火没出来作怪,七刀浑身酒气的在作怪。 压在她身上,扯开了她前襟,含咬着。 居然不告而取。竹生恼怒,一把把他掀翻下去。 有身份的人都遵从古风,马瘸子那种人才睡床,城守府里都是卧榻。不过脚踝高,翻下去也不会摔疼。 七刀翻身又爬到她身上,竹生把他踹下去。七刀还想爬上来,竹生已经翻身骑在了他身上。 “老实点!”她恼怒道。 酒精让她两颊桃花般粉红,衣襟敞开,露出大片雪肌,莹莹有光。 七刀看得眼里冒火,掐着她的腰往自己下身按。 “我疼……”他气喘吁吁的龇牙。 竹生喝高了,脑子发飘,反应了一会反应过来他不是摔得疼。气得给了他一拳:“我叫你疼!” 趁着他头被打得歪过去,她拇指在他颈侧一滑一按……很好,消停了。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竹生把他丢到榻上,自己也躺下去,困倦得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醒来,在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男人把她抱得很紧,啃咬着她的后颈。 竹生睡得迷糊了,推了一把。 “道君,别闹。” 作者有话要说:  1,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后来藉由这两句,衍生出很多版本。但最初的原句本身是一首古风歌曲的最后两句歌词。 歌名《寄芸》,作者陌绪。 ----- 2,友推: 喜欢熟女文的看这边。好写熟男熟女的半截白菜,《奈何曾恋过你》已肥可宰。 电脑天使这边走→ 天使戳这边→ 第103章 103 过个了冷冷清清的年, 邯军发现了一件更加苦逼的事情。之前他们和碧刃军联手打丰军,现在变成了碧刃军和丰军联手打他们。 碧刃军给赫明的丰军送去橄榄枝, 表示愿意和他们合击邯军。则丰军去一强敌,碧刃军得安州, 此谓双赢。 丰军大将考虑过后, 同意了。 邯军便面临着两面夹击的窘境。 又一次, 一队邯军与碧刃军不期而遇, 竟然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带队的那个,叫胡喜, 自称是前涪城守军一校尉……”回来的那个小校道,“他们原先被俘了, 被关押在景昌山做苦役, 后来碧刃军拿下涪城和景昌铁矿,他们就投了碧刃军。” 这原本没什么,但这小校后来私下与人说, 涪城原来那些弟兄在碧刃军都混得很好,又说,他们现在这么苦,不知道到底是给陛下卖命,还是给方家卖命。 大将得知后,斩了这小校。但军心已然浮动。“邯国早就是方家的邯国了”这种说法,悄悄流传。 当邯军粮草难支,军饷拖欠的时候,开始有人悄悄出奔。逃兵这种事, 一旦有了第一个跑的,就有第二个。大将斩了数人,都杀不住军中颓败之风。 到了夏日里,安州已经与别的地方都失了联系,已成了孤城。大将站在城墙上,看着围了了安州城的碧刃军,长叹一声。 碧刃军扩张之快,令人咋舌。不比深入异国,孤悬在外的丰军。碧刃军大多都是本乡本土的邯人,占着地利人和之便。那玉将军更是有信阳范伯常辅佐,把一个大本营经营得兴旺繁盛。 玉将军仁政之名,广为传播。 对比之下,安州守军,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不说军心,便是城中民心,都已经背离。 城中已断粮,连守军都开始吃树皮和麻袋。还有人把皮甲煮了吃。再这么下去,易子而食的事,也不远了。 大将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他唤来了自己的副将,令他秘密与碧刃军取得联系,达成了协议。 待到约定的这日,他独坐中堂,沉默许久,拔刀横颈,预备自刎。不料副将早有准备,冲进来抱住了他手臂,又呼喝来亲兵,十几个人按手按脚的将他按住。 大将怒道:“放开!尔知我心,何不成全了我!我家三代为将,不能在我这里折了忠义之名!” 副将道:“那也得看向谁忠,值不值!” 指挥着亲兵们将大将绑成了个粽子,开了城门,除了献城,还献了粽子。 玉将军甚喜。她和副将达成的协议中,早就包含了这位姓韩名毅的将军。若不是受太多外界条件的制约,如果真的在完全公平的条件下让她与这位韩将军领军一战,她自认不是敌手。 只可惜,运道不站在韩将军那一边,运道在竹生的身上。 竹生亲自来劝降这位韩将军,奈何韩将军这个人一根筋,只不肯毁了自家的忠义之名。 “望将军留我全尸,韩某不胜感激。”这四十多岁的男人道。 竹生点头,道:“将军下葬时,必备极哀荣。” 韩毅是真心感激竹君肯成全他,不料那竹君竟是个小人,说过的话竟不算数,转过头就叫人又将他绑成了粽子,防他自尽。 气得他破口大骂。 韩毅便被关了起来,他的副将时常来看他,总是欲言又止。 韩毅就是被这个货给坑到了如此的地步,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身上绑着,就用脚去踢他,后来腿也被绑了,就改用头撞,结果撞在了柱子上,给自己撞了个大包出来。 副将很是心疼,指挥着人把他绑在了床板上,每天过来给他按摩肌肉放松。一边按摩,一边给自己辩解:“大哥,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韩毅和他的副将是生死之交,私下里兄弟相称。只现在他是半点也不想理这个家伙,只紧紧的闭着眼睛。 副将长吁短叹,给他按着肌肉,防他绑得久了会酸疼。 副将按一下,韩毅抖一下,最后终于忍受不了,破口大骂:“王八蛋!别戳老子痒痒肉!” 副将抱头鼠窜。 半个月后,韩毅终于知道副将为何总是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了。 那玉将军竹生亲自来见他,转述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安州失守的消息传到平京,方相以你投敌叛国论罪,让你们的皇帝下了将你家满门抄斩的圣旨。” 韩毅目呲俱裂,怒吼:“我没投敌!我没叛国!”他本是欲殉城的,待他身死,城再破,便不是降敌。 竹生道:“我自是知道将军忠义,可方相不这么看。” 韩毅眼睛通红:“方氏老贼!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竹生道:“幸好我早有预料,早早派了人过去,将将军一家人悄悄护送出平京。”说罢,笑吟吟的看着韩毅。 这大悲大喜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滋味真他妈的……韩毅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瞪着竹生。 半晌,才问:“他们现在何处?” 竹生含笑道:“到了快有半个月了,这段日子一直在逛涪城,昨日里才过来安州。故一直没告诉将军。将军若是想通了,我便令你们相见。” 韩毅一听这时间就对不上,他两眼瞪如铜铃。竹生也不遮掩,点头承认:“在将军下决心开城之前,我的人便已经偷偷去了平京了。但将军高义,以安州十万百姓兵士为重,愿开城受降,故有今日亲人团聚之善果。” 韩毅苦笑。 他已经明白,安州被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竹生的人偷偷潜入平京,必是散布他投敌的谣言。他祖父历经三朝,他父亲战死边疆,一门忠义。正是因为他们家这样的忠良犹在,方氏狼子野心,才不敢谋朝篡位。 这回方氏得了借口,是必要将他们家赶尽杀绝的。安州他开不开门,献不献城,都是迟早要失守的。到那时,他一家只能在九泉之下团聚了。 韩毅终于心灰意懒。 待得家人团聚,韩毅祖父叹息:“你久不在平京,不知京城之事。吾已尽力保全,但朝廷……气数已尽……” 又道:“我观玉将军,非常人也,勿以女子视之。信阳范氏尚以身侍奉,我等奉其为主,不算辱没。” 碧刃军遂添一员大将。 竹生为韩毅摆酒相庆。 待到夜里,便觉得不对,自己先醒了过来。身上冒着白色的火焰,灵气呼呼的往皮肤里钻。 七刀已经闻声奔来,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一次,倒没将身周事物点燃,只像一层茧一样包裹着竹生。竹生不叫七刀靠近,叫他守了门,不叫别人发现。她自己盘膝趺坐,入了祖窍。 螭火比从前长大了些许。竹生猜测这是因为它吞噬了大量的灵力的缘故。她虽明知自己修炼的灵力都会被螭火吞噬,依然没有间断过修炼。虽然留存不住,但灵气进入她体内转化为灵力的过程,本身就是对她的身体的一种淬炼。 祖窍里一片光明。 竹生没有急于对螭火动手。她尽力保持内心的宁静。这样的她,螭火便不以为威胁,继续吸收着外界的灵气。 竹生也感受着那些灵气,穿透皮肤,汹涌的涌入体内,经过周天运转,化作了她自身的灵力……随即被三昧螭火不客气的全都吞了。 竹生可以肯定,她自己修炼时,灵气吸收和转化的速度决没有这么快。她便静静的看着,毕竟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体感觉非常的舒适。 她内观之时,看到一切都具象化。 灵气像是弥漫的白雾,在穿透她的皮肤后开始汇聚成水滴,而后成小溪。这小溪原本该汇聚到她的丹田气海,现在却涌入祖窍,被三昧螭火贪婪的吞噬。 竹生一直静静看着它吞噬那白色溪流,什么也不做。到三昧螭火完全不在意她的时候,她骤然出刀。 一刀截断了那溪流! 还没被吞噬的溪流瞬间逆流,进入了气海! 竹生终于体会到了身体里有灵力的感受!仿佛干渴的人饮到泉水,虚弱的人有了力气。她的身体仿佛突然充实了起来,填满了之前其实并不存在的空虚感。 她操控着这灵力,织成网,再度锁杀三昧螭火。可惜……又失败了。 等她再去查看气海的时候,那一点点被她截留的了灵力,已经消失不见,再次被三昧螭火吞噬。 她看着空空的气海,看了一会儿,回味着刚才这里有灵力贮存的感受。 退出了入静的状态。 她身上的火焰消失,睁开了眼睛。对上七刀关切的目光,她只是摇摇头,垂下眼眸。 安州和涪城之间,每五日一匹快马,传递消息。借着这个便利,本地的将士们,也可以传递家书。 杜城不意外的又收到了翎娘的家书,他们两个小夫妻蜜里调油,一个月怎么也得通至少两封家书,且杜城心里有个事装着,还在等着翎娘的答复。一收到信,立刻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一看之下,立刻咧着大嘴,大巴掌就拍道信差背上了,差点给信差拍个趔趄。 “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杜城笑得都傻了。 上一次回涪城是入夏之前,而后再通书信,翎娘就提到过嗜睡胸闷。翎娘公事繁忙,心思不在这上面。倒是杜城心细,立时便回信要她看大夫。之后果然便说有滑脉之相。只是月份太浅,不能确认。现在三个月已过,大夫又给把过了脉,确实滑脉无疑了。 翎娘有身孕了。 信差叫他拍的龇牙咧嘴,闻言也笑出来,连道:“恭喜杜将军!” 人逢喜事的杜将军,立刻便摸荷包,丢了块碎银给那信差。信差乐的眉开眼笑,道了谢,便要往别处去送信。 杜城眼睛却尖,看到他那一摞书信最上面一封,竹纹纸裁的信封,分明出自范家的手笔。若是给竹生的,必是最早送去的,现在还在信差手里,就说明不是给竹生的。 “那是谁的信?”他不仅好奇问道。 信差道:“是范城守给七将军的。” 范城守就是范氏翎娘。 自家媳妇没事儿给阿七写什么信?杜城不禁好奇,直接抽过那封信,道:“我给他送去。” 大军驻扎在城外大营,杜城和七刀平时都住在兵营里,就连竹生也一样。安州的政务,自有范深操持。 七刀和竹生住一个大帐,这是人尽皆知的。 他们到了安州,安州的人听说他已娶妻,都还有人想把自家女儿送给他作妾的。但七刀,是没一个人敢给他送女人的。谁都知道,七将军是玉将军的人。哪个敢去撬玉将军的墙角。 后来,这边人才知道,就连杜将军,也是范伯常的女婿,不仅如此,他的妻子还是涪城城守!从此,才没人再敢给他送女人。 女人当城守,实在是令安州人咋舌。但想想,碧刃军的大首领玉将军自己也是女人,安州的读书人就不敢嚼什么舌头了。 杜城寻到七刀的时候,他正在竹生的大帐后头。 两个亲兵把帐后的两口大缸灌满了水,七刀只穿着犊鼻裤,正举着木桶,“哗啦”一声浇了自己一身沁凉的井水。阳光下,背后肌肉块块隆起,水珠顺着小麦色的肌肤往下滑,两条长腿结实有力。 当年的狡黠男童,已经长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年轻男人。就连杜城都忍不住感慨一声时光飞逝。 “阿七!”他喊他,“翎娘给你的信!” 七刀猛然回头,丢下水桶,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布巾随便抹了抹便丢开。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便抢过那封信。 少见他这么沉不住气的模样,杜城倒好奇起来,勒住他脖子问:“说,我老婆给你写信干嘛?” 七刀给了他肋下一肘,杜城松开手,捂着肋下咳嗽起来。待站起身来,七刀已经一目十行的读完了那信。他眉头皱紧,有些失望。他托了翎娘查个人,翎娘却回复说,涪城、冀县、澎城,都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杜城直起身来,没好气的踹了七刀一脚。 七刀不以为意。他想起自己不在竹生身边的那一年,杜城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阿城哥,你们在冀县时,我去了涪城,有一年的时间没跟你们在一起。” “我问你,那段时间,竹生她……可有认识什么我没见过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叫‘杜军’。” 第104章 104 杜城回想了半天, 最后道:“没有啊,没听说过这个人。” 七刀道:“也不拘是冀县,总之咱们这里, 稍有点头脸的人里, 有没有姓杜的?” 杜城还在努力想, 七刀又补充道:“年轻点的。”说完,犹豫一下,又补充道:“长得最起码也头脸整齐的。”竹生能看入眼的人, 不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更不可能又老又丑。 他连续打补丁,杜城又想了半天,道:“姓杜的有几个。但要是又姓杜,又年轻, 又长得俊的……”他大拇指朝着自己鼻尖一比划:“应该就只有我了。” 七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一扭头:“不可能。” 杜城待要追问什么“不可能”,七刀已经把犊鼻裤都扯掉了, 赤条条的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亲兵递上干净的衣裤,他一件件套上。 曾经是斯文读书人的杜城简直没眼看。 其实要在别家军营, 兵士们清晨傍晚或是训练完毕之后清洗, 集体遛鸟, 实属正常。只有碧刃军不行。谁叫玉将军她是个女人呢。 整个军营, 也就七刀敢这么不要脸了。 七刀十五岁那年就住进了竹生的大帐里,同食同宿,除了征战在外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他俩的关系并不遮掩, 在碧刃军中人尽皆知。 众人亦未觉得有异。 哪个人身居了高位,手握了权力,不三妻六妾,美婢成群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不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吗?只不过竹生是女子,所以这“美人”反而成了男子而已。 翎娘便感叹:“所以,不在于你是男还是女,只在于你强还是弱。” 竹生即便是女子,可她太强,所以她收个入幕之宾,便成了理所当然。更别说她并未广收美人,她也不过就是收了七将军一个吗。 七将军少年英雄,多少女子爱慕。竹君会看上他,更是意料之中了。 只有杜城忧心忡忡:“可他们俩……合适吗?” 杜城与翎娘青梅竹马,又共历生死,他们两个人之间,既相互信任,又彼此依恋。他是真正尝过情爱滋味的过来人,怎能看不出竹生和七刀之间与他们的不同。 翎娘沉默了许久,才道:“你道七刀想不到吗,他那么鬼机灵……” “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杜城在七刀面前装疯卖傻的,转头就把这个事写信告诉翎娘了。翎娘写信回复他,叫他别管。两个人之间的事,外人最难插手。 更何况那两个人,一个是竹生,一个是七刀。哪个也不同于常人。 翎娘与丈夫这样说,却转头就写信给在安州,和竹生在一起的父亲。 到了竹生例行回城处理公务的日子,七刀陪着她一同回去。傍晚时分,便被范深喊去小酌。 范深是当年那些人中,唯一一个不对他冷眼的人。范深亦曾教导于他,于他有半师之谊。且七刀心中雪亮雪亮的是,范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是远远高于他的。所以他待范深,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执弟子晚辈礼,口称“先生”。 其实便是到了现在,七刀与竹生有过这样的亲密,他都不能确认自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他暗自估量,范深、翎娘必是排在他前面的。杜城……他怏怏然感到,搞不好,傻阿城也要排在他前面呢。不知道为什么竹生好像就特别喜欢这家伙。 好在,他们谁都不能像他与竹生一样的亲密。他们谁都没有亲吻过她滟滟的唇,抚摸过她雪光莹然的肌肤,谁都没有与她赤果相拥过。皮肤贴着皮肤,呼吸闻着呼吸。 更不要说,他知道一些竹生的秘密。那些秘密,竹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哪怕是范伯常都不行。 所以,他七刀纵然不是最重要的,也肯定是最特别的。 范先生拉着他小酌,他乐于奉陪。 范先生从来不是个无聊的人,相反,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对他的教导从来不是呆板的照本宣科,他总是能把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融入到有趣的故事里去,让听的人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而后受教。 七刀的成长路上,范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一次,范深给他讲了历史中许多开国皇帝。 不管一个王朝最后的结局怎么样,它的开国皇帝,多是英明神武的英雄人物。七刀这年纪的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男人,最爱听这个。他听得非常入迷。 开疆拓土,建朝立国,多么让人神往! 可是慢慢的,他就听出味道不对来了。 七刀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快,擅长察言观色。就说他聪慧不及翎娘,也绝不输给杜城。 当范先生把每一位英雄了得的开国君主的故事,都收尾在开创盛世,广纳后宫,子嗣绵延,福运深厚这样的画风上,他就明白了范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 阿城真是个大嘴巴啊! 七刀面不改色,侍坐一旁,手执着银壶给范深斟酒。范深便知道他懂了。 七刀是一个资质极好的少年,当初他有心收他做弟子,不仅仅是因为他舍命相救,更是因为喜欢他的聪明。 晚间歇息,竹生沐浴之后,幽香阵阵。 七刀给她擦拭头发,叫这似有似乎的体香引得血脉贲张,抱着竹生挨挨蹭蹭的腻了阵。 大年夜那晚没能成事,他很是遗憾。竹生就是喝醉了,他依然是打不过她,叫她给弄昏了过去。可第二天醒来发现是和她同榻而眠,正抱着她柔软的娇躯。 清晨帐中的气氛潮湿暧昧。竹生半睡半醒,似乎也很舒服,差点就成了事。可她却叫出了别的男人的名字。他血液逆流,终是没能成。 后来回想起来,深恨自己当时道行不够。 不过自那日之后,他和竹生之间的亲密又更进一层。他也开始学会撩拨竹生。 竹生也是人,特别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七刀能感受到她也是有血有肉,也会情动,也会放下绿刃柔软的靠在他怀里,回应他的亲吻。这般模样的竹生谁都没见过。 除了他。 他为这份独占悸动,却又想起了范伯常黄昏时与他说的那些话。 他埋在竹生的颈间,呢喃:“姐姐,姐姐……”有我还不够吗? 可他不敢问。他爱竹生,更惧竹生。他知道自己是竹生的,也知道唯有把自己全身心的交给她,她才会接纳他。可他也知道,就如范伯常所说的那样,竹生……不是他的。 她不属于任何人。 七刀抱着竹生温存粘腻了许久,直到竹生从衣襟里扯出他的手,赶他去睡觉。 他和她睡觉的寝卧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槅扇,木棂格子,糊着刷了桐油的麻纸。屏息去听的话,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七刀忍不住幻想,如果有别的男人,来同他分享她会怎样。那些幻想让他痛苦愤怒,他忍不住握住了刀柄——他的刀,总是压在枕头下面的。 可若有别的男人能与竹生亲密,那必是因为竹生喜欢那人。竹生对自己喜欢在意的人格外的看重。当日杜城身陷敌营,七刀还记得竹生一瞬都未曾迟疑,扔下杯子便下令点兵的模样。 什么计划,什么筹谋,什么准备,统统作废!什么都没有杜城的命重要。 他不敢伤害任何一个竹生在意的人。竹生曾经那样想杀他。他若敢如此,竹生就算不杀他,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他紧紧的握了刀柄许久,终是颓然的放开。 碧刃军扩张得太快,因此竹生在拿下了安州之后,修整了一阵子。将受降的安州军收编之后,碧刃军扩张到了三万人的数目。 这个数目,吹一吹,就可以对外吹成五万,不要脸一点,吹成六七万也是有的。 待到收编整合完毕,已经秋风瑟瑟。碧刃军与赫明的丰军达成协议,一同进军平京,瓜分邯国。丰军大将同意了,而后丰军如期而动——朝着丰国的方向。 丰军失了涪城,就再也没有恋战的想法。孤军悬于异国,没有退路,再深入,有多少胜算难说,全军覆没尸骨不还的可能性倒是高得很。在外征战数年,友军已尽亡,这一支丰军也早已经疲敝了,只想回家。 只是丰军的背信全在范深的谋算之中。包括这合力伐邯的盟约,也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丰军撤军的路上,碧刃军早有埋伏。 打这一仗的不是旁人,正是新降不久的韩毅将军。韩毅不止是将才,他其实是帅才。若不是后方实在不给力,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以韩毅对竹生把大后方经营得繁荣昌盛又牢固如铁桶这一点,格外的佩服。他大胜而归,将赫明作为投名状献给了竹生,算是稳固了他在碧刃军中的地位。 庆功宴上,他与范深频频互相敬酒。纵然明知自己被逼降的一系列动作,都出自范深的手笔,他也只能苦笑,客气的尊一声“伯常先生”。 他痛饮了几碗酒,抬眸看到主位上,竹生正偏头与七刀说着什么。 竹君桃李之年,七将军少年英雄,利若宝刀。再看范伯常,他正含笑看着那两人。范伯常权谋经济,皆是鬼才。 席间都是碧刃军有头有脸的将领,他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年轻。除了他和范伯常都已经年过四十,将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才三十出头。 整个碧刃军都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仿佛有无限的未来。这令韩毅忍不住想起祖父所描述的那个平京城,奢靡繁华之下,是掩不住的腐朽气息。虚君实相,大权旁落。陛下不思如何自方氏手中夺回权柄,终日里沉迷女色…… 其实不用祖父说,他镇守安州这些年,隔着这样的距离,都能嗅到平京城那尸臭般的腐味。他一直以为他必须跟着平京一起腐烂下去,最好的不过是在安州马革裹尸,还能臭得浅一些。 他没想到还能破而后立。 他被平京多年掣肘,行事拘束惯了。万不料是做了降将之后,反而能痛快的征伐一场。痛快淋漓的血气,将身上沾染的尸臭味都洗去了。 他借着酒盏掩饰,打量竹生。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啊,来历成谜,人也成谜。和平京那些人迎风三里的腐臭味正相反的是,她的身上充满了气势。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她身旁,对她俯首听命,为她征战,任她驱使。 如果说邯国皇室是气运已尽,那竹君的身上……韩毅仿佛看到了气运的凝聚。 第105章 105 安州、赫明尽皆陷落, 平京城再无藩篱。碧匪若刀锋东指,便可一路攻至平京城的城墙下。 纵是根本不问政事的傀儡皇帝都吓得不轻,声声唤着“方卿!方卿!”, 要方相拿出对策来。然而方相年老力衰, 时常卧病在床, 日常政事,已经改在相府里处置了。 相府门前每天车水马龙。“迁都”的呼声越来越高。待到闻听碧匪旌旗东指,平京城陷入了恐慌的氛围中。 碧刃军在入冬时分发动大军。分别由安州和赫明出发, 分两路攻向平京城。 与当年入侵的丰军不同,碧刃军的身后早就扫荡得干干净净。大后方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辎重粮草完全不需担心。玉将军的善政使得她的领地欣欣向荣,百姓归心,生活安定。这样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吸引了大批的商人。世人多看不起商贾,偏偏碧刃军的竹君和范先生是两个格外重视商人的人。 这些游走各国的商人们亲眼见证了竹君的崛起。他们估量、权衡、算计之后, 越来越多的商人愿意在竹生的身上投资押注。有了商人襄助,许多事都便利了许多。 竹生的身体第一次出现异状, 便是在行军的路上。 晨号响起的时候, 七刀便睁开了眼。他习惯性的翻身坐起, 甩了甩头, 脑子就清醒了。他一边穿衣一边唤着竹生。竹生行军时的作息极其严格,从来都是闻晨号即起,从来不曾懈怠过。 那一日七刀却唤了两声都没听见竹生应他。他心头一凛,立刻掀开帐幔闯进内帐。看见竹生并没有“着火”, 他才松了口气。 可他走到她身边,她都没醒。直到他晃了她两下。 竹生骤然睁开眼睛,眸中是令人心惊的杀意。 有那么一瞬,七刀感到自己的身体打了个颤。昔日小树林中,手握刀柄的冷漠少女的身影如阴霾一般自他眼前闪过。七刀已经很久没对竹生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惧意了,以至于他忽视了竹生的异状。或者说,他打从内心里回避去询问为什么竹生在那个清晨会产生那么强的杀意。 竹生也没有打算跟他说。 这个事,没人能帮她,说了也没有意义。 那天夜里,她跟三昧螭火搏斗了一夜。三昧螭火要杀她,或者说,要吃掉她。 当年那本《养火经》,因为沾了个“火”字,她才起意去翻看,前面都是正儿八经的对灵火的日常保养,与她和三昧螭火无甚关系。她当时匆匆翻过,便想放下了。不料最后随意的一翻,便看到了中间有一段讲述邪修以人体为鼎炉养火,“纯阴之体”四个字那么显眼。 当时她读到以纯阴之体豢养灵火,对身为鼎炉的女子自身的反噬时,只觉得浑身发凉。甚至有那么一段日子,冲昕的温柔看起来都仿佛像是对她的命运的讽刺。她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克服了那段时间的情绪。 现在,她发现三昧螭火的情形与那本养火经里记载的情况有很大不同。 明明说身为鼎炉之人,终其一生也察觉不到体内灵火的存在。直到寿终之时,灵魂才会被灵火作为最后的养分吞噬。而后灵火脱体而出,凝聚成形。 可三昧螭火现在就能在她的祖窍里凝聚,不止一次的外泄,甚至自行的开始改造她这个鼎炉。 竹生隐约感觉到,身体里的三昧螭火像是“活”过来了。虽然还没有智慧,只有着如兽一般的生存本能,但它的确是“活”过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它能凝形?为什么它连几十年都等不了?现在就要吞噬掉她的灵魂? 在小九寰,没人能解答她这些疑问。 更不幸的是,她已经明白,在她这具肉身里,她和螭火,只能活一个。 她若死,便是彻底的寂灭。 没人想要这种结果。竹生,更是无比的不甘。 这个年他们是在征途中过的。 那时候刚拿下一座城,城守带领城中世家开了城门迎接竹君。这城中最好的宅子并不是城守府,而是本地一个大世家。那家人便是经商人牵线,策划、主导了此次出降的人。竹生很给他们面子,带着范深和七刀下榻在这一家的宅子里。 世家的底蕴不可小觑,在万物萧瑟的冬天里,一窗一廊,都透着典雅的韵味。 新年的夜宴也是在这宅子中,酒宴的文化各地皆不相同,由这世家来举办,便热闹而不喧哗,喜庆而不落俗。 范伯常跟此地世家很是谈得来。他在席上侃侃而谈,谈吐气度轻易便折服了这些人。偏这样的范伯常,对上竹君,态度极是恭敬。 范伯常先以字、画闻名,后周游数国,以策论惊天下。似他这样的文人名士,不肯在一地久居,便是摆明了态度尚未寻到心目中的明主。 什么样的人能让名动天下的范伯常效忠? 范伯常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世人,他选择了竹君。而后竹君一路崛起,范伯常亦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治国之才。 在这样的酒宴上,他对竹君的态度谦卑恭敬,全然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服从。那些听闻竹君不过一年轻女子,便疑心其实是范伯常在背后操纵竹君的人,终于打消了疑心。 那女子端坐上位,坦然受着范伯常对她的毕恭毕敬。她的气势压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那些因她的美貌偷偷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汗涔涔的低下头去。 竹生了和范深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一笑。 范深这厮最会做戏,偏他做戏还做得最真,分分钟是要做影帝的人。要知道私下里他们相处,范深可是常常箕坐,敢就着小菜,喝着玉将军亲手给他斟的小酒。喝开心了,他还起舞呢! 偏一到这种场合,他就最会唬人。 文人管这叫“张目”,说白了就是造势。造竹生的势不能竹生自己来造,这种时候,就得范伯常挺身而出。 新降之城,竹生并不会饮酒过多。席上不过给个面子,沾沾唇罢了。众人之间还没有建立完全的信任,自然是客客气气的,也无人着力劝酒。新年的酒宴便在相互恭维的客气中结束了,也算是达到了双方的预期,相当圆满。 待到就寝,才发现七刀是真的喝了酒。 七刀在陌生环境里从来最是警醒,不知今日如何竟会真的饮酒。就是范深,举杯属他最频繁,也没见他真的喝几口。 七刀沐浴洗漱过,压着她亲,竹生还能尝到他口中淡淡的酒味,混合着年轻男人的体息,让她也像是有了醉意。 可七刀今日与往日不同。 待到七刀压着她不放开,去扯她的衣带时,她按住了他的手。 七刀呼吸凌乱。 “我十八了!”他喘息着说,“姐姐,我十八了!” 竹生诧异:“你何时的生辰?” 碧刃军有一个连竹生都不知道风俗,就是不庆生辰。 新来之人若是好奇追问为何,那些从澎城、冀县甚至高家堡开始就追随竹生的老人们便会告诉他们:竹君不喜人做生辰。 事实上,这纯粹是一个误会。究其根源,无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竹生逃到小九寰,决定抛弃在大九寰的一切,包括姓氏、名字甚至生辰。她从不过生辰。曾经范深问起时,她只道自己没有生辰的人。 范深哪知道这背后种种曲折,自行脑补了一出悲欢离合到抛家弃姓的大戏。而后他跟翎娘、阿城都有至亲之人逝去,他们的生辰,也都不过一碗长寿面而已。上边的人这种态度,自然而然的向下传播扩散,而后便被扭曲歪解成了竹生不喜人过生辰。 竹生自己都不过,自然也未曾注意过这种事。她印象中,七刀便没有特别的庆过生辰,她想了又想,发现自己竟真的不知道他的生辰。 “我没有生辰。”七刀抵着她的额头,亲吻她,“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的,我没过过生辰。每年过年,我就算长了一岁。” “姐姐,姐姐!”他亲吻得愈发热烈滚烫,“我满十八了!真的!” 七刀是一个没有姓氏,没有生辰的人。竹生的心,又被柔软击中。 她本也不是为了守身,她只是迈不过前世世界固化了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而已。在这个世界里,她一步步走来,快要变得像个博爱的圣人。 七刀却在那时候长大成男人,点燃了她的躁动和独占的欲念。所有这些,都有悖于圣人之德。她才终于证明了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还像人一样活着。 这令她看到七刀,便心生欢喜。 竹生回应了七刀滚烫的亲吻,而后,松开了按着他的手…… 最私密的小衣被抛出了帐子,落在了床榻的外面。 一下晃动之后,帐中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吸气声。 竹生桃李之年,芳华正盛,七刀血气方刚,精力无穷。他们两个人都等了太久。天雷地火,不足以形容。 竹生甚至有点后悔,不该矫情三年。螭火的觉醒给她带来了死亡的阴影,她的死不同于常人,再不能入轮回,乃是彻底的寂灭。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斗得过螭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哪一天在梦中,便被螭火吞噬了灵魂也不一定。 竹生因此后悔不该对自己太苛刻,她早该对自己好一点。 七刀像是一盘精美的点心。不吃不会饿死,吃下去……当真美味。 竹生搂紧这年轻男人健硕精实的身体,尽情享受他带给她的快乐。她的娇吟让七刀激动得发抖。他想把自己的命都给她! 然童身初次,都不过尔尔。七刀羞愧得埋在竹生颈间不敢抬头。 竹生先还忍着,而后忍不住抱着他大笑。 竹生反守为攻。 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根本不需要休息。不过轻轻撩拨,便重整战鼓。 突袭,破城,征伐。年轻的将军缺乏经验,一味的强攻。好在那城主历经风雨,循循善诱,一次又一次把他引上更高的峰顶。 最要紧的关头,七刀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姐姐、姐姐!” “你杀了我罢!”他说。 竹生高高在上。 她的长发迤逦在他的胸口。她的眼眸深邃如潭,魅惑无边。 她如果是神女,一定是爱欲的神女。她以神光笼罩着七刀,渡着他的肉身,淬着他的灵魂。 神光中,她嘴角浮出愉悦的笑意。两指并刀,俯身划过七刀的咽喉。 “我的。”她满意的道。 七刀眼前都是白光,他觉得自己死了。 第106章 106 七刀竟然会起晚, 令范深有点意外。 “他累了,让他多睡会儿。”竹生面不改色的与范深道,“大家到齐了没有, 我们先议事。” 她的精神看起来似乎格外的好, 范大儒却盯着她的眉眼。 纵是一身劲装, 英姿飒爽,也掩不住眉梢眼角的潋滟风情和轻松餍足。范深先是愕然,而后恍然, 含笑不语。竹生假装没看到。 这范伯常,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议事议到一半的时候,七刀才步履匆匆的进来。想是睡足了,年轻人精力旺盛,鏖战一夜, 已经恢复了精神,一点也看不出疲累的模样。 范深再去看竹生。竹生看着七刀, 眼底全是笑意。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刻虽然短暂,却好像传递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范深的心里, 便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可他再看七刀, 却敏锐的发觉了七刀眼底的阴霾。 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只是此间都是大事, 便是范深也没有时间去多管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直到他们全面接手了这座城池, 并休整完毕,半个月后拔营继续推进的时候,竹生才察觉到七刀的不对劲。 “阿七呢?”她问亲兵。 亲兵答道:“在后面。” 竹生的大帐后面照例留有一块空地,是给竹生和七刀练功用的。竹生神识一扫, 便看到了七刀的身形。 她便去了大帐后面。 数九寒天里,七刀只穿了夹衣,身上却热气腾腾。他挥着刀,一刀又一刀的劈砍眼前的木桩。 竹生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悚然而惊。她走过去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 “阿七!”她喝道,“你怎么回事?” 明明昨夜,他还索求半宿,像是没个知足的时候。为何现在,戾气重得快要凝成实质?他盯着那木桩,像盯着杀母仇人一般的恨。 “我没事。”七刀扭过头去,再转回头,便似乎已经平静。 他也是一个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要不是这样,竹生不会这么久才察觉他的不对。但她既然已经发现,就不会再被他唬弄过去。 “阿七,”她蹙眉,“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七刀立誓将自己献给竹生,他的确没有什么不能和竹生说的。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和竹生一般与他如此亲密无间。 但他凝目看她,便觉得心脏收缩得难受。 竹生夺下他的刀,扔到一边,改为握住他的手。 她抬头看着他。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体格健壮结实,肌肉虬结。可细看他的眉眼间,还是能找出几分少年的青涩。对这样的少年,竹生的心总是柔软的。 她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问:“阿七?” 七刀同样是无法抵抗这样温柔的竹生。他咬咬牙,终于问出那件日夜折磨他的事;“姐姐,他是谁?” 竹生微愕:“谁?” “那个……”七刀说得艰难,“强迫了你的人。” 竹生瞳孔骤缩。她忽地松开了握着七刀的手。七刀反应迅敏,不待她完全放开,便反手捉住了她的手。 但是竹生没有回应他。她看着他,眼中带着冷意。那是人出于本能的自我防卫。 七刀便知,他的猜测是对的。 姐姐她……被人强迫过。 七刀是那天早晨起来,才发现床单凌乱,还沾着斑斑痕痕的污迹,但……没有血迹。 竹生竟然不是处子! 七刀虽然对竹生有着强烈的独占欲,但他长在匪窝,从来没有什么贞操的观念。他只是震惊。 他对竹生的事了如指掌。虽然那一次,那个不知道到底叫“杜军”还是“窦军”的人查无踪迹,但七刀可以肯定,自他与竹生相识,竹生身边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与她有亲昵关系的男人。 那么竹生失贞,只能是在她与他相遇之前。可那时,那时竹生…… “你那时,你才……才……”七刀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竹生才十三岁,还未及笄。她不可能是自愿的!她只能是为人所迫! “他是谁?”七刀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是不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你已经杀了他了吗?” 以竹生的性格,只要她能做到,必会将辱了她的人碎尸万段。 但竹生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眼中的神色让他害怕。她的沉默给了他否定的答案。七刀不敢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他?”他喃喃的问,充满迷惑不解。 “……杀不了。”竹生终于开口,“辱我的人,太强……我,杀不了。” 此时的竹生看起来宛然如同当年那个杀人的少女,神色间带着对世间一切人和事的冷漠。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竹生便是带着这份恨意和无力,所以她的刀下对她憎的人冷酷无情,所以她一直……都想杀他。 原来如此。 七刀的世界,天翻地覆。 他所认知的,他所崇拜的,他舍命追随,誓死效忠的,似乎都不一样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喃喃道。 七刀无法接受。这世间,怎么还会有比竹生更强大的人?怎么会有竹生恨之入骨都无法复仇的人? 竹生垂眸很久,才抬眸,看着眼前迷茫的少年,缓缓的道:“这世界……不是你看到的样子。我,也不是你想的样子。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 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已经过去八年。 这八年里,她都活在自己仿佛很强大的假象里。她有兵有将,有追随者,效忠者。这些人还很想把她推上神坛。这其实也怨不得他们,他们被封闭在这小九寰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人们能飞天遁地,呼风唤雨。 她展露给他们的便足以令他们震惊和膜拜。 七刀对她,与其说是爱,不如说便是信仰般的膜拜。 现在,竹生自己脱去了这层带着神光的外衣。她感到很轻松。 七刀也好,范深也好,他们对她早不再是陌生人。她不想在他们面前伪装成无所不能的强大者。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本身就是弱者的表现。现在,她选择将真实展露给七刀。 “在我来的地方,强者如林。他们的强大,超乎了你的想象力。亦是我穷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境界。”她平静的道,“在那里,我只是个弱者。我被强迫,无力反抗,我被欺辱,无力复仇。所以我选择来到这里。” 七刀的眼中,再次闪过震惊。 “是的,就如你所想的那样。”竹生抽出自己的手,告诉了他真相,“我,是逃到这里来的。” 竹生转身回了大帐。 七刀比她晚了几步追了过来,从身后紧紧的抱住她。 “姐姐!”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哽咽,“我想变强!” 竹生道:“我也想啊。” 七刀道:“那我们一起变强。等我们手握十万大军,二十万大军的时候,就不怕他了!” 七刀把竹生抱得紧紧的,竹生的颈间感受到了热热的湿意,听到了少年充满恨意的誓言:“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十万铁骑,踏平他在的地方!” 十万凡人铁骑,对于大九寰的那些人来说,又算什么呢?他们一剑挥去,便可崩山陵,裂大地。十万铁骑,不过是十万蝼蚁而已。 更不要说,便是她,也再不能回去大九寰。 但少年人的雄心壮志又何必去泼冷水。竹生没有告诉他关于大九寰,关于那些修士的真相。她侧过头,与他脸颊相擦。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轻轻的对他说:“好。” 那天夜里,七刀抱着竹生,想问那个人是不是叫杜军。 竹生意外。她以为那个清晨他没有听到她的一时口误,不想原来他藏在心里。她沉默了许久,不想去想起那个山岳般清朗的年轻男人,只告诉七刀,不是。 如果辱了她的人不是杜军,那……杜军又是谁? 七刀没再追问。今天因为他的追问,竹生自己揭开血淋淋的伤疤。他已经不敢再追问。 这样已经够了。她的这些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对于她而言,已经有别于众人。 这就够了。 春天的时候,平京城迁都的消息传到了碧刃军。 此时,碧刃赤焰旗离平京城不过六百里,竹君已经可以说是占据了邯国的半壁江山。碧刃军的将领,除了韩毅,个个都摩拳擦掌,想要生擒邯国国君和方氏老贼。 七刀比任何人都更想立功。唯有更大的功绩,才能令竹生更看重。唯有更高的地位,才能领更多的兵,才能更强大。 他明白,他的个人勇武永远都达不到竹生的程度,那就更达不到那个辱了竹生的人的程度。对那样的强者,他唯有手握雄兵,才能消灭他。 他坚信事情就是这样的逻辑,并不知道他的逻辑是被限定在了“凡人”这个条件之内的逻辑。 七刀对于强大和权力的渴望,便变得强于以往任何时候。 所以他万万想不到,竹生进入小九寰之后,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机,竟然会是……因为他。 方家能据国数十年,必有其过人之处。但七刀这几年跟随着碧刃军一起壮大得太顺利了,便难免生出了骄气。 他没想到,方家子弟,也有可战之人。他急于立功的心理被这人看出来并利用。贪功冒进的他,也如当初杜城那样,深陷险境。 而就如他所想的,竹生对她在意的人,看得很重。当她收到消息,便也如当初毫不犹豫的驰援杜城那样,为他而来。 只是谁都想不到,竹生竟然会在战中,突然从马上一头栽落,浑身高热,意识不清。 第107章 107 真是多谢你。若不是你, 我怕是要被炼成一滩污血,再无得见天日之时。 客气了,互救而已。 阁下, 是域外来客吗? 是的。 来此为何? 寻人。 寻何人? ……不记得了。 他追着一个人而来, 在这里转生。却因为灵魂受损, 忘却了最初来此的目的。虽然常常莫名的望着星空,不知所谓,但他在这个世界还是经历了完整的人生。 当他老得要死的时候, 回光返照,神台清明,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从哪来,为谁而来, 为何而来。可惜他已经来不及再做任何事,这一世便这样结束了。 第二世, 又是全新的人生。童年,长大, 娶妻, 生子。临死时回光返照, 想起前世因果。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世又一世, 每一次都是如此。 更糟糕的时,每一世,他都遗忘更多。渐渐的,他想不起来, 他追着来的那个人是谁,他又为什么会为了那人不惜跨越世界的壁垒?最后,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终于有一世,他幸运转生成了一个修炼资质非常好的人,并踏上了修行大道。 当气海构筑了神台,神台上合出金丹,金丹碎裂成婴,直到他终于步入了还虚境,由炼身进为炼神。涵养自己阳神,使其归于虚无,在虚无中,神魂深处的记忆复位,他终于在人生到达终结之前先一步想起了自己原来是域外来客。 可是一世又一世的转生,终还是使他忘记了太多。 他追寻的那个人是谁?她的名字是……? 想不起来了啊…… 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是“一定要找到她”和“一定要对她说”,说……说什么呢? 虽然你说是互救,我却不能不报答。你可有什么所求吗?那个被他救了的人问。 他沉默了许久,才问:阁下,可能修复我受损的魂魄? 啊……真不巧,那人摊手道,我的东西都被那个家伙夺去了,你的魂魄需以养魂之物慢慢将养,只是我现在也是囊中空空。 他道:那便算了。 怎么能算呢,那人道。不如这样,你这副身体已经残破至此,我给你做一副新的身体吧。 他于是同意了。 结果那人开始肢解他自己的身体。 他愕然:阁下? 没关系,那人说,我这肉身与他纠缠太久,受他腐蚀太深,即将崩溃,已经再无法恢复,别浪费了一把好骨头。我把我的骨给你,重造一具更结实的身体。 他于是亲眼看着那人,剥自己的皮,割自己的肉,拆自己的骨。他阳神出窍,将自己的骨给他炼了一具新的、更强壮的身体。 他适应了新身体之后,低头看了看。面无表情:你漏了点什么。 噗……那人没绷住,笑出声来。 便是给你装上,那人道,又有什么用?你虽是生人魂魄,却是傀儡之身,虽有七情,却无六欲。 那人说的就是实情,他已经不再是人,不会再有人的欲望。他仰天长叹,而后苦笑道,也罢,这大概就是……我应得的惩罚。 那人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微怔:嗯? 你刚才说“应有的惩罚”,是为了什么?那人好奇道。 他刚才顺嘴就那么说了,现在让他去追想,却又是一片混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做了什么,才得此惩罚?他的心头一片茫然。 算了,那人道,别去想了。你这种最是麻烦,因为失却的记忆,最容易混淆因果,乱了命线。 那人又问,看你神魂密实度,至少也是还虚境了,又如何落到这般倒霉的境地? 他苦笑;我在寻找我要找的那个人,误入魔域,倒霉遇到魔君本尊,被抽了生魂,祭炼成傀儡之灵。若不是你封印他,我还无法获得自由。 那人道:我封印了他,因而释放了你,你得自由,故又能救了我。因与果,便是我,也无法完全理得清。 他道:所以我说是互救,阁下不必……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微微愣住。 那人问:怎了? 他涩然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我应该挟着这份恩情,与你讨价还价,争取最大的利益……对,我应该是这样的人…… 那人叹息:你转生太多世了……寻常人纵修炼至还虚,也不会复位前世记忆。但你是域外来客,能促使你作出穿越世界壁垒这等事的,必然是极强的执念。那是自域外带来的执念,故此你才能复位前世记忆。转生的那些世的记忆,虽然比不上你来到这世界之前的记忆强烈,却必然已经影响了你。 所以,他还没找到他必须找的人,就已经开始先失去自我了。 那到时候,他还能认出她来吗?她又还能认出他来吗?如果彼此再无法相认,就此擦肩而过,他来此,又有何意义呢? 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那个人问:你到底在此待了多久了? 他道:不知道,我失了自我意识,只是杀人的机器,并不知道时间流走了多少。 那人看着他,忽然道:我名长天,你知道我吗? 他莫名,反问道:阁下很有名? 长天握拳抵唇,咴咴的笑。那种笑法,叫人很想打他两巴掌。 不知道我啊,说明你真的在这里很久了,长天说。这个人面露微笑,问:交个朋友怎么样? 他无语:阁下的人缘差到交不到朋友的程度了么? 长天叹道:当然不是啊。只是你没法和仰望你的人做朋友。当所有人都仰望你的时候,你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我的身边有很多人爱我,我也爱他们所有人。但…… 他微哂:意味着,你对每个人都薄情,乃至无情。 长天欢喜:看吧,我就知道跟你谈得来。是啊,我爱所有人,就是因为我没法爱任何一个人。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把我的薄情当成大爱。都觉得,我理应如此。 他点头:所以你没有朋友,再合理不过了。 长天也点头道:是啊。所以,交个朋友吧。 他于是道:好。 长天很是高兴,道:你这么痛快,我也不吝啬了。你要找人,我给你卜算一下。 长天说着,就掐指卜算。 他连忙想阻止长天。他生前已经是还虚境的修士了,要想卜算他的命线,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这个新朋友肉身都已经溃散,骨头都给了他,现在只剩下阳神。要是因为为了给他卜算,阳神也溃散了,就再无转生之日了。 可长天速度极快,一掐指,就已经进入了卜算的境界了,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场卜算比他预期的时间还要更长。这个能封印魔君的人,境界必然远在还虚之上,卜算他一个还虚修士的命线,还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出乎他的意料。 当这场卜算终于结束,长天再看向他,神色已经不一样。 果然啊,长天叹道,我就不会遇到完全没有干系的人。 他问:怎解? 长天道:你我的命线,早在你穿过世界壁垒之时便已经纠缠在一处了。 他沉默了许久,问:是因为我要找的那个人吗? 长天用沉默回答。 他明明已经没有肉体,没有心脏,不知道为何,却能感受到心脏收缩般的难受和紧张。他问:她在哪? 长天道:她还没到。 她还没到,他后发,却先至了。 他问他这个新朋友:她还要多久? 长天道:很久。 长天看着他笑,这个人总是能笑得让他看了就想打他一顿。他忍不住问:为何发笑? 长天又用他的拳抵住唇,用可恶的语气道:我只是好奇,因为时间实在太久……所以,当你终于寻到她的时候,你……还爱她吗? 那些仰望长天,爱恋长天的人,一定不知道长天是个这么可恶的家伙吧。他沉默了一下,确认道:所以,我终究是可以寻到她的? 长天无奈道:是啊,大家的命线都缠到一块去了,寻到,那是必然的。 他于是放心:那就好。 长天笑着叹息,告诉他:我不能告诉你她什么时候才能到。你知道的太多,恐会遭天道反噬。我只能告诉你,你一定会再遇到她的。 如果他这还虚境的人只是因为知道了这些就会被反噬,那这个知道全部却又不被反噬的人又是什么境界呢? 他于是问:你到底是谁? 长天笑道:我是长天。 …… …… 啊……好想揍这个叫长天的家伙啊! 他们于是在这里分手。分别时,长天唤住了他。 长天道:一般来说,我给出的东西,不会再收回。但刚才卜算出来……我这副骨头,搞不好以后还会收回来。 他问:之前,还是之后? 长天道:在你找到她之后。 他遂放下心来:可以。你需要了,便来找我索回吧。 长天看了他一会儿,问:找到她之后,要做什么呢? 他被长天问得茫然了一阵,才想起来:有话要对她说。 长天问:什么话? 他道:必须对她说的话。 长天道:废话!我问什么话? 他只好承认:……我想不起来了。 长天又可恶的笑起来。他笑够了,才道:其实很好猜,无非两句话。我已经猜到你要说的是哪一句了。 他奇道:是什么? 长天笑:不告诉你。 …… …… 啊,还是好想揍这个家伙啊! 最终没揍,那个家伙哪怕没了肉身,只剩阳神,依然强得可怕。无法想象他全盛之时该有多强大。 但他得了长天的骨,也比从前强了许多。 他问:我要去寻她了。你呢?要入轮回吗? 长天道:不入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们于是在这里分别。 长天说,到她来,还要很久。他以为长天指的是几百年,或者……一千年吧。那就已经是很久了。 直到他在世间徘徊四千年还没遇到她,才知道长天说的“很久”是真的很久。久到让他心灰意冷。若不是长天明确的告诉他,寻到她是“必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能不能不完全的失去自我。 他行走在世间,遇到很多麻烦。 他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个东西。他不是个普通的东西,他是个宝贝。很多人想得到他。 他后来把自己伪装成了普通的傀儡,才消停了几百年。可后来他遇到一个强者,终究还是被看破了。他曾经被魔君支配控制了连长天都认为是“很长”的时间,再不想被任何别的人控制,丧失自我。 他最终在那个人的洞府里将他杀死,可他也因此失去了行走世间的兴趣。既然长天卜算说,他与她的重逢是必然。那也许,他根本不必到处去寻找。 他于是封印了那洞府,又封印了自己。他陷入黑暗中沉眠,希冀醒来时便能见到他寻找了几生几世的那个人。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从沉眠中醒来。身边诡异的空间感,让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一处压缩空间中。按这世界的法则,他不算是活的生命,可以被收纳到储物空间里去。 会醒过来,是因为他那万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的心脏又收缩得难受。他知道那其实只是他的神魂拟出来的感觉。他早就没了肉身,不会痛,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热,不会……有欲望。 他在黑暗的空间中,感受到熟悉的感觉。 这是……谁的精神波? 他忘记了她是谁,忘记了她的模样,忘记了她的名字。但当这精神波动触及到他的时候,他便醒来了。 她……有危险! 他的胸口乍然爆裂,里面的法阵机关和不知道谁嵌进去的六块灵石都碎成了齑粉。那些粉尘如旋涡般旋转,最后凝实成了新的法阵。 不需要灵石,自行吸收天地灵气。 长天神君,亲手所炼的法阵。 第108章 108 竹生的身体第二次出现异状的时候, 七刀不在她身边,因此并未能得知。 那时候七刀出战在外,竹生在与范深议事的时候, 突然陷入昏迷。范深大惊。 儒医不分家, 他自己就是半个大夫, 他亲自给竹生号脉,却发现脉象平稳,毫无异状。又秘密召来军医, 诊断后亦是同样不知究竟。竹生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如果不是浑身高热,呼唤不醒,很难看出她其实是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范深束手无策, 但此大战关头,亦不能声张。他心急如焚, 给军医下了禁口令,而后亲自守着竹生, 寸步不离。对外, 只称“范先生和竹君在议事”。 竹生足足昏迷了四个时辰, 从下午到夜里。到她终于不药自愈的醒来, 范深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这段煎熬的等待中,范深不得不直面了一个他想到过,只是在更多更迫切的事情面前,被他搁置了的一个问题。碧刃军如今有一个天然的隐患潜藏, 那就是……竹生没有接班人。 文治上,他自然是没有问题。武将中,目前是以七刀为首,杜城次之。但实际上,抛开了七刀与竹生的亲密关系,杜城与竹生的数年感情,单论领兵打仗的本事,实际上最强的是降将韩毅。碧刃军的现状其实是,如果突然失去了竹生,武将谁也不能服谁,只怕即刻就要分裂成几派。 如果……竹生能有一个孩子就好了。范深不期然的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比这更让他惊心的,是竹生醒来之后的事。 竹生显然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却并不与他说明。那之后的几天,范深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冷漠疏离。 竹生突然就对身边的事失去了兴趣,军情战报统统都推给了范深去处理。范深忍了多日,终于有一天被竹生召到大帐。他万料不到,竹生竟然会与他想到同一个问题。 竹生问:“若我死了,谁能掌碧刃军?” 范深心惊肉跳。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逼问。 竹生沉默了许久,答道:“我可能会死。” 竹生和螭火的较量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三昧螭火像是发现了她的美味,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掉她。 竹生与它殊死相搏,却感到并无胜算。故有此一问。 范深想这个问题已经数日了,直接就可以给她答案:“无人能替代你。你若身故,碧刃军即刻四分五裂。” 竹生问:“七刀呢?” 范深道:“尚欠火候。” 竹生道:“想办法给他加重筹码吧。韩毅的家小在哪里?” 范深道:“在涪城。我即刻便给翎娘写信。” 竹生点头同意,道:“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能多做一点是一点吧。我只盼,我之后,碧刃军还能继续走下去。” 这如同遗言般的交待令范深目呲俱裂。 “竹生!”他终于失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竹生看着他。这是她的朋友,知己,一路行来的伙伴。纵然七刀与她有着亲密的男女情事,在精神上,与她更亲近、更有共鸣的却始终都是范伯常。 “先生。”竹生道,“我有许多异于常人之事,先生从来不说不问,但先生心里是明白的。” 她轻轻的道:“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范深面色苍白:“没有解决的办法吗?世间万事,多少看似死局,实则总会有一线生机。” “在我来的地方,或许有。”竹生摇头,“在这里……,没有。” 那天范深回到自己的军帐,提笔给翎娘写信。给他研磨的亲兵看到范先生数次将写废了的信纸团成一团。范先生从来气定神闲,山陵崩亦能面不改色,不知为何今日的笔尖一直不稳。重来了四五次,才终于将那封书信写就,使人秘密送去涪城。 那些废了的纸团后来全投入了火盆,不知道是写了什么重要的军情机密,不能使人看到。亲兵自然不敢偷窥,只是范先生坐在火盆旁,望着火焰的神情,着实让人忧心不已。 范深在煎熬中等待着竹生的“不知道多久”的时间到来,不料先等来的是七刀贪功冒进,身陷埋伏的急报。 竹生毫不犹豫的便亲自带兵去营救。 那却是个连环计,七刀自己原来也只是饵,对方的目标一开始便直指竹生。 竹生与七刀的艳事并不遮掩,知道的并不只是碧刃军,也早就传到了敌营中。敌军大将根据收集来的关于竹生的信息分析研究,最终锁定以七刀为饵,诱竹生出洞。 实际上,竹生的个人勇武超出了他的想象。她这种明显超越了常人的武力,不仅仅带给敌人肉体上的消灭,更从精神上给予了他们强烈的震慑。 就在邯军已经被所见冲击得士气不稳的时候,仿佛有如天助一般,那个妖女突然自马上跌落。 形势便急转而下了。 竹生不断的爆发。 人在生死边缘总是能被逼出更大的潜力。竹生和三昧螭火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她一步都退不得,退一步,便是再无轮回,灵魂寂灭。 在这场决斗中,她将三昧螭火一斩为二,三昧螭火吞了她一肩一臂。 竹生隐约察觉到了,她所看到的三昧螭火可能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提早凝形,而是跟身在祖窍中的她一样,只是精神体,或者说是灵魂。 但三昧螭火又怎么会有了灵魂?冲昕明明已经将它的神智灭杀了! 比和三昧螭火殊死对决更糟糕的是,在她和三昧螭火殊死对决的时候,她的肉身正在与人对阵的战场上! 竹生的意识虽然在祖窍里,却并没有断绝五感,她可以同时查看祖窍“外面”的情形。 里面,面临着灵魂被吞噬。外面,面临着肉体被消灭。这难道是天要亡她吗? 一路走到今天,在长天宗她没死,在妖宫她没死,难道却要死在这凡人界吗?死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肆意的活着的时候吗? 竹生……不甘心! 不甘心啊! 这强烈的不甘,令她的精神剧烈波动。这剧烈的精神波动藉由她与碧玉臂钏间的神识联接,传递到了臂钏空间里! 十多年过去了,她早就忘了在臂钏空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具损坏了的傀儡。那傀儡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眸。 她因这双墨绿眼眸而买下了他,亦因这眼眸将他弃置于角落中,再不曾想起。 她不知道,当她的不平之意、不甘之心和强烈的求生欲望如涟漪一般漫进了臂钏空间中时,那十多年不曾动过一动的破损傀儡,骤然睁开了眼睛! 七刀曾经觉得,如果他不能和竹生同生,那么和竹生共死,亦是一件令人向往之事。 他从小便艰难的挣扎生存,死亡于他,从来也不陌生。当绝境到来之时,他并没有恐惧,这些密密麻麻以闪烁的弩箭对着他的敌军,并不比手握刀柄的少女竹生更令他恐惧。 他只是后悔。明明想为她做更多,却累得她在这里香消玉殒。 但他的心中又有一分欢喜,看啊,姐姐为他而来!可知在姐姐心目中,他的地位决不输给阿城! 邯军收拢了包围圈,七刀身边的人不得不后退,肩膀挨着肩膀,把七刀和竹生挡在后面。最后剩下的人都是装备最精良的亲兵,也是最忠诚的嫡系。 邯军的弩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悲壮的气氛在他们中间弥漫,但他们不会再退,因为身后,就是玉将军。 “放下兵刃。”七刀忽然道。 “将军?” 七刀抽出腰刀,他把刀锋贴在了竹生的颈上。 “将军!”他的亲兵惊叫。 “没事。”七刀温声的安慰他们,“我和姐姐先走一步,你们降了吧,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姐姐,你看,你总是担心我只会杀人,你总是担心我会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你看你看,我做的,是你希望的那样吧?换作是你,一定会这么选择吧? “姐姐……”七刀亲了亲竹生的面颊,握紧了刀柄,“我不会叫你落入敌人手中受辱,我送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他的亲兵中有人流下了眼泪。 那个人突然转头大吼:“老子不降!”他挥着刀冲向了密密麻麻的弓弩队。 几十个亲兵齐声发吼,爆发出了人生最后的勇武。 七刀没来得及亲手杀死竹生,冰冷闪烁,密集飞来的弩箭便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松开了刀柄,抱紧了竹生。 他以为,他要死了。 可是没有。 当剧烈的爆破声在身前炸响,气流刮擦得脸颊生疼的时候,他本能的抱紧了竹生,闭上了眼睛。 世界好像变得安静了。 七刀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弥漫的烟尘。烟尘散去,依然是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弩箭,每一根箭尖都对准了他和竹生。那箭头还闪烁着森然的光泽。 可成百上千支都停留在那里,仿佛被冻在了空中一样! 在他和竹生的身前,赫然多出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他,身材高大,身上裹着破碎了细布。 他只是站在那里,千百支弩箭便停在了他身前,像被凝固在了空气中,不得寸进! 七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男人。那男人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他其实是回头看了竹生一眼。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世上怎么会有人的眼睛是如潭水般的墨绿色!那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左颊剥落了一大片皮肤。连嘴唇也掉了一块,直接露出了牙齿!他是怪物吗? 是怪物吧。 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看了竹生一眼,只一眼。 他不记得她是谁,不记得她的容貌,亦不记得自己要对她说的那句话。可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他跨越了世界的壁垒,寻找了漫长岁月的人。 光是直线的,时间不是。 长天说,她的到来还要很久。他没想到会这么久。他比她出发得晚,却比她早到了万年。 好在,就如长天所说的那样,他与她的重逢,果然是注定的必然。 墨绿的眼眸转回去,只留给七刀一个背影。妖怪般的男人向前踏出了一步,仿佛踏裂了大地,随着他脚掌落地,坚实的土地爆裂出巨响,烟尘瞬间高涨,遮住了七刀的视线。 七刀把竹生紧紧的搂在怀里,俯身护住了她。他被烟尘迫得也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耳朵里听到了连续的巨响,听到敌人惊惶的尖叫。 “妖怪!妖怪!”他们的声音中透着恐惧。 那些声音短暂的响起,飞快的湮灭。在身周的烟尘还没消散时候,七刀便再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战场上这诡异的寂静使得七刀在烟尘中不顾疼痛流泪,强行睁开了眼睛。 他看不到别的人,也听不到别的人。在逐渐沉落的烟尘中,他只看到一个男人雄壮的身躯向他走来。那人身上原本裹着的细布已经全部破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几条挂在身上,不足以遮挡他赤果的身体。 诚如那些敌兵临死前的尖叫,他是个怪物。 他的身上有大片的皮肤剥落。皮肤之下,并没有七刀熟悉的红色的肌肉和血管,暴露在阳光下的是白色的、坚硬的骨质物。这泛着牙齿般光泽的物质塑造了他的身体,外面的皮肤不过是一层伪饰。 烟尘全部落下,视野变得清晰。七刀看到周围的情形。 他的确是个怪物,他杀死了所有的人,甚至马。 但七刀并未觉得特别的惊讶,他曾经也见过一个人,以一人之力,力敌百人。那个人就是竹生。这个男人,只不过是更强而已。 这样的怪物不会平白出现,他的出现必是因为竹生。在这世上,七刀只见过竹生展露过不属于常人的能力和物品。他因此并不对他感到恐惧。 他的目光甚至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那人的两腿间——那里什么都没有。看到那里,七刀百分百的肯定这个“人”,他不是个人。 这个不是人的男人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看着他怀中的竹生。他墨绿的眸子中闪动着令人难以解读的神情。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脸残缺可怖,令七刀实在无法配合着脸部的表情去读懂他的眸色。 绿眸的男人伸出了手,或许就是那只手,在几息之前杀死了这个战场上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生命。现在那只手则温柔的抚在了竹生的脸上。 配合着这手的动作,七刀终于能解读一些那双墨绿眸子中的意味。 他本能的就开始讨厌这个怪物。 七刀想拂开他抚摸着竹生脸颊的手。可绿眼睛的怪物动作更快,那只手只是碰了碰竹生的脸颊,便倏地一翻,按在了她的胸口。 布料撕裂,竹生的胸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七刀已经握住了掉落在地上的刀,那怪物却摊开了手掌,七刀不由愣住。 衣衫的布料在怪物的掌中片片碎成蝴蝶般飘飞,最后停在他掌心的,只有竹生日夜佩戴的那块乌黑木牌。竹生的臂钏和木牌,即便是在欢爱之时,亦未曾摘下过。 臂钏是有巨大空间的储物法宝,木牌是……养魂木。 竹生的祖窍中,三昧螭火骤然暴怒! 竹生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瞬间明白了三昧螭火产生灵魂的原因。 原来是乌木牌。 原来是冲昕给她的养魂木。 到最后,她受的苦,圈圈绕绕,源头还是落在了冲昕的身上。 道君啊! 竹生苦笑,握刀迎战。 失去了养魂木为基,竹生以自身幻化出来的绿刃,终于劈入了那团火焰的核心!三昧螭火锐叫一声,散做了万千光点! 这和以往它变形散逃不一样,这一次,它再也凝不成形,就那样化作无数光点飘散在竹生的祖窍中。 竹生心中一动。 随着她心中动念,那些光点开始向她飘飞过来,一粒粒融入了她的身体中。她失去的部分都补了了回来。那些光点还在继续涌入她的身体。 这所谓身体,其实是她的神魂在祖窍里的幻化而已。碎裂成光点的螭火,都被她的神魂吸收。 竹生,吃了螭火。 第109章 109 竹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大营。 劈碎三昧螭火, 直至三昧螭火化作的光点蜂拥向她身体中涌入的时候的事,她都记得。那之后的事则不知道了,大约是那时真正失了意识。 守在她身边的人, 是范深。见到他, 竹生就知道已经回到了自己人的身边, 莫名心安。 “先生……”竹生唤他。 范深顾不得男女大防,亲手扶她起来。竹生的身体依然无恙,扶着他的手, 便坐起来了。 “先生。”她眼中露出笑意,给他报喜,“我没事了。” 只有范深才能理解“我没事了”这一句背后的含义。他的眼中竟有了泪光,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道:“没事就好。” 竹生一转头, 便看见了七刀。七刀的目光,停留在她和范深握着的手上。 竹生却瞳孔骤缩, 放开了范深。 在七刀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 穿着黑色的衣衫, 连头脸都裹在黑色的细布里, 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睛, 墨绿如潭。 帐中的气氛,突然凝固。 片刻之后,竹生道:“先生,让我与……这位讲两句话。” 范深点头, 便向外走。七刀却站在那里不动。范深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他才垂眸,跟着范深一起走了出去。 帐中就只剩下竹生和那绿眸的怪物。 那当然不是怪物,没人比竹生更清楚。那是……她当年在长天宗符箓司以几块灵石从执役小童手里买来的傀儡。 那都已经快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些峻秀山峰,那些在天空自由飞翔的人们,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和灵兽,黑衣的巡山执事们列队而行,个个英气逼人…… 若不是绿刃在手,若不是三昧螭火在体内日夜威胁,竹生真都要怀疑长天宗是不是她做过的一个梦了。 恍如隔世。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人,和她一样曾经到过真正的九寰大陆,知道真正的世界是什么样。 只是那个人却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黑衣中,只远远的用一双墨绿眼眸看着她,不肯靠近。最终,还是竹生先开口。 她道:“多谢相救。”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竹生看着他问:“你,能说话吗?” 这一次,那个人开口道:“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如金石相擦般的刺耳,寻常人听到都得后背起一层起皮疙瘩。他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损坏了吗?”竹生蹙眉,“麻烦了,这里……没人能修复你。” 她说完这句,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他那双酷似前世那个人的墨绿色眼瞳一直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你是……器灵吗?” 这墨绿色眼眸的男人并非活人,而是由人制造出来的傀儡。但竹生眼前的这个,显然是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所以她才这么问。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微感诧异,但她随即想起来了从前在炼阳峰和旃云峰上看的那些书里的内容。她顿了顿,问:“生魂?” 绿眸男人点了点头。 竹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还算不上世上最倒霉的那个。最起码,她的灵魂还好好的活在自己的肉身之中,连三昧螭火都已经被她反吞噬掉了,以后,她的灵魂和肉身,都再不会受三昧螭火威胁了。 眼前这个,却连肉身都没有了。 据书中记载,那是一些邪修才会用的手段。抽取生人的魂魄,祭炼之后灌入法宝中,这样的方法比让法宝自行生出器灵要有效率得多。毕竟,也并不是每件法宝都能生出器灵。即便能,也往往需要漫长的岁月。而人或者灵兽的生魂,则是现成的。只要抽取,以秘法炼制之后,便能受主人控制。 只是于那被抽取生魂的人来说,就是地狱般的囚笼了。那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竹生目露同情。她穿上鞋,站起来。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她问。 绿眸男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走近他,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要离开吗?” 绿眸男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竹生想起来,这傀儡一直被她放在臂钏里,已经十几年,所以才会跟着她来到这小九寰。她微感抱歉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并不是九寰大陆。这里,是凡人界。” 凡人界吗?原来如此,怪不得见到的统统都是没有修炼的凡人,一个修士都没有。 但她是修士。 绿眸人望着她,她的容貌、声音,没有一处能激发他的记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她的精神波动没有变。她曾经是那么强的精神力者,他对她的精神波非常熟悉。 他很想张开手臂拥住她,可他没那么做。 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行走世间的那几千年里,寻到了养魂之物,将自己的魂魄慢慢温养了起来。当他在战场上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那些失落在神魂深处的记忆便潮水般的涌上来。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男人慢慢老去,生命将走到尽头。他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在晚年是靠着回忆生活。不断回放自己的人生,品味自己的得失功过。 那些回忆,有很多让他骄傲,有很多让他遗憾,但最后,纠缠他不放的却是悔恨。 他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女人。他尝尽过人间艳色,经历过万种风情。可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女人的面孔他没有一个能还回忆得起来。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就只有一个——那个被他辜负了的妻子。 他的一场艳事被她撞破,她没有推开那扇门,转身离去了。 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盘算了一百种道歉的方法,拿出了自认为极有诚意的条件,笃定一定会得到她的原谅。她曾经原谅过他很多次,一定还会原谅他这一次。 可这一次,他没来得及跟她说对不起。他的一百种道歉的方法都没来得及实施。他原本想将她母星的所有权馈赠给她,从此再不拿那个破星球拿捏她……也没来得及实现。 她死了。 他的妻子死得英勇无畏,她的名字被许多人记住,被许多人传颂。她的死甚至成了她留给他的政治遗产。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她活着回来,好当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亲爱的……又让你伤心了。 他和她的婚姻并非是爱情结合的产物,而是他单方面强势的压迫。她在大势之下,不能独善其身,做不到只顾自己。所以她成了他的妻子。 但后来,几十年的婚姻里,两个人是怎么就习惯了彼此,爱上了彼此呢? 他其实一直也没有弄明白。 他从来不认为一个男人能只爱一个女人。价值观的差异是他和她之间最大的分歧,地位强弱的落差,造就了她的牢笼。 他一直不认为是自己囚禁了她。除了专一的感情和身体的忠诚之外,他什么都能给她。他让她过着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很好。 但后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历经了许多世,甚至曾经当过女人。 他记得有一世,他是一个被男人收藏在后院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几乎见不到别的男人。他的生活精致昂贵,但只局限在四方的院子里。他终日看到的都是方形的天空,看了一辈子。 那一世结束,回光返照时,他想起了自己是谁。第一次知道女人看似美好的生活原来是这样消磨生命。 那么他,一直都在消磨她的生命吗? 这其实还是后话,当他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他是一个皮肤布满深深的皱纹,行将谢世的老人,却在临死前倍受悔恨的折磨。 若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他恐怕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于是向他们的儿子吐露了这份悔恨,询问他是否有任何能追溯她灵魂的方法。 他知道他的妻子身上曾经有一个秘密,后来她把那个秘密传给了他们的儿子。那个秘密有许多神奇的力量,他因此才向儿子求助。 那其实只是一个昏聩老者临死前的迷乱。很多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都会做出许多偏执的不被理解的举动,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但他的儿子不是一般人,他竟然真的有方法。 儿子本来只是为了安抚老迈父亲的慌乱,不料却真的发现逝去多年的母亲的灵魂竟前往了异世。他也能提供追随她而去的方法。 “需要在您还活着的时候便剥离意识,只能送意识体过去。”他说,“剥离的过程将会非常痛苦。” 年迈的父亲不顾儿子的劝阻,接受了意识体的剥离,独自前往异世。他的儿子不懂,被悔恨折磨,恐惧灵魂不得安息才是真的痛苦。 于是时隔万年,他终于又站在了她面前。可他们,都不一样了。 他在此转生过许多世,经历的都是完整的人生,不同的人格。比起他初世的回忆,那些轮回转世的回忆要浅淡许多,却也已经深深的影响了他。 此时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根本认不出他来。 而她,也已经与他记忆中完全不同。这不同指的不是容貌、声音或者身形,是她整个人。 她昏迷的几天里,他已经知道,她是这些人首领,她是头狼。就如从前的他一样。 当她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的时候,纵然目露同情,放轻了语气,依然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势。那是经年累月,做决策,下命令,才慢慢形成的气势。 她再不是那个顺从的妻子,温柔的母亲。一个为了自己的母星,沉默献祭的女人。 他喉头微动,想对她说……对不起。 他穿越宇宙壁垒,追着她来到这异世,不就是为了跟她说这句话吗?可为什么,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道歉真的有意义吗? 能抚平她曾经受的伤吗?能让她忘记那些难过和失望吗?能挽回她曾经对他有过的感情吗? 以及,在这里浴火般重生,不再被任何人束缚的她,需要他的这一句对不起吗?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竹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竹生顿了顿,还是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慢慢解开他裹着头脸的黑布。他的脸何止丑陋,简直可怖。刚来到大营的时候,吓坏了很多人。 “破损得很厉害……”竹生蹙眉,“你自己能修复吗?” 他摇了摇头。 竹生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在这里大约是找不到人能修理你了。恐怕日后你都要这样遮掩了。” 她又帮他缠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这样也挺好。”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我的一个故人。” 提及故人,她目光平和,语气轻松。 故人,就是故人。 已经过去了的,可以不用再在意的人。 原来……已经是故人…… 第110章 110 七刀一直就站在竹生的外帐里。因为他在大营里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帐篷, 他一直就和竹生同食同宿,这也是大家都接受的事情。 直到范深唤他坐, 他才沉默的坐下。范深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只有范深知道,在竹生预言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 指定了七刀接手碧刃军。如今竹生说她已经无事, 这件事已经可以不必再提。 但七刀……终究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公认,竹君最心腹的心腹,最嫡系的嫡系, 就是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的范深等人。这几个人中, 范家父女都是文官,七刀和杜城是武将。这两个年轻的将领比起来, 显然七刀是更适合做领头人的。 而经此一事, 范深也意识到, 碧刃军必须有一个能在必要时候接替竹生的候选人。这个人也只能是七刀。 但七刀实在太年轻了,这一次的战败, 还是他军事生涯上跌得第一个跟头。 关于这场战败,范深未发一言,这个事该如何处置,本来就该交由竹生来裁定。范深只是觉得, 七刀这一跤跌得很好,很及时。于他自己和竹生,其实都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轻人,走得太快了,人生的路上, 必得这样跌几跤,才能走得更稳。 内帐中,竹生问绿眸人:“你可还有名字?”她记得在书中看过,这种被祭炼了的生魂,常常会失去记忆乃至神智,只充当主人操控法宝的介质。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道:“这里是凡人界,若要回九寰大陆,需得有界石。你可有界石?” 绿眸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道:“我也没有。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都只能待在这里了。” 她说完,看着绿眸人。她猜测自己昏迷应该不止一天了,可他还没有离开。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但他在战场上的情形她通过神识都看到了,她猜想在这个小九寰,恐怕再没有人能战胜眼前这个人了。他一个人,便胜过一支雄兵。他如果想做什么,恐怕没有做不到的。 他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存在,如果他想的话……这个小九寰将会因为他而失去力量的平衡。 竹生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在这里,我还没有遇到过别的修士,你是唯一的一个。你要是不嫌弃,不如和我在一起吧。” 绿眸人在危急之时救了她。他一出现,便毫不犹豫的以她的敌人为敌。竹生有理由相信,他对她是抱有一定的善意的。她只是不知道这善意的源头。 正思索间,绿眸人却忽然伸出手,摸上了她的脸,道:“好。” 就是那只手,一抬一挥间,便可以阻住千百弩箭,杀死千百士兵。这力量在小九寰,若无约束,就太可怕了。 竹生不动声色,任他的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脸颊。 她只是奇怪,他已经没了肉身,难道还能有男女的欲望吗?他若有,她此时可能已经动念要以自身笼络住他。可她看过他的身体,她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可能吧。 “我现在在打仗。”她进一步试探,“你可以帮我吗?” 她是真的变了。 会诱惑,会试探。她曾经是一个偏向于传统保守的温和的女人。当她还是他的妻子时,她是绝不会对男人用这样的手段的。她对她的追求者,从来都不假辞色,不予回应。 她在这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绿眸人明明早就没了肉身,却总能感觉到那颗早就没了的心脏在收缩,让人难受。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在这里历经了许多世。那些转世都对他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他的最后一世。那一世他活了很久,修炼到了还虚的境界。因此哪怕眼下,他已经复位了初世的记忆,一旦面对事情,却会习惯性的以一个修士的眼光来看待问题。 他看到竹生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疑问,用他难听得刺耳的声音给她解释:“修……士……不……凡……人……” 竹生心底,如释重负。 修士不参与凡人的战争,不插手俗世国度的纷争,不能以术法干涉真正的自然天灾。这是她在长天宗的时候,听冲昕说起过的。 虽然那些大国背后都会背靠宗门,供奉宗门,但更多像是震慑。一个宗门若擅自插手俗世国度的内政,必会被其他宗门联手制裁。 修真界,一样是要玩政治平衡的。 这个人没了肉身,竹生担心他也会没了人心。听到他依然会遵从修士要恪守的规矩,她终于放心了。 但绿眸人还没说完,他接着道:“我……护……你。” 竹生听懂了,竹生的眼神变了。 “为什么?”她问。 万事皆有因由,所有的得到都应该有付出,竹生不相信这世上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绿眸人却将她抱在了怀中。 “我……陪……你。”他道。 他给她的拥抱和冲昕、七刀给她的拥抱都不一样。这拥抱和男人因爱欲而动完全不一样。竹生一时不由怔住。 绿眸人放开了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名……字……” 竹生看着他,懂了。“让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吗?” 绿眸人点了点头。 但竹生已经很有自知之明,笑道:“我起名字的水平可不怎么样,我请个更有文化的人给你起吧。”她说着,唤了亲兵进来,让他去请范深。 当范深再次见到竹生的时候,竹生对他说:“先生,这位以后要和我们在一起,他没有名字,你帮他起个名字吧。” 范深眼中一亮。竹生会这么说,意味着她已经收服了这个人。 这个人可能根本不是个“人”,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拥有可怕的力量。他一个胜过一支军队。这样的一个人,能成为他们的人,当然是最好不过。 他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 似范深这种修帝王术的人,一方面信权谋,信人定胜天,令一方面,却又非常的迷信气运。这些年,和竹生一路走来,他是愈来愈相信,竹生是气运加身之人。 竹生叫他给这怪人起名字,他看了看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的男人,笑道:“阁下眸色苍绿,与众不同,不如就叫……苍瞳?” 竹生笑道:“这名字好听。”又问绿眸人,“你觉得行吗?” 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他只是不想也不能把原来的名字拿出来用而已。他便点了点头。 从此,他便是史书中记载,竹君身边如影子一般存在的苍瞳。 待到范深说要给他安排食宿,苍瞳却摇了摇头,大步朝外走去。 竹生和范深面面相觑,一起跟了出去。 竹生的中军大帐如同一个临时搭建的房子,最前面是将领们议事、开会的大厅,中间是竹生处理公文的地方,最后面则是竹生的寝帐,前后都有出入口。 苍瞳一路走出去,亲兵们都不敢拦他。他们都见过他黑衣下的模样,活生生的一个怪物。 坐在外间的七刀看到他,立刻站了起来。但苍瞳并未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等竹生和范深以及跟在后面的七刀都跟出来的时候,苍瞳已经在大帐门外的一旁席地而坐。守门的亲兵们个个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又不敢擅离职守,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只是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 看到如雕像一般坐在大帐门口的苍瞳,范深和七刀都摸不着头脑。唯有竹生凝视了他片刻,走上前去。 她柔声道:“你是要在这里守着我吗?” 苍瞳抬头看她,点了点头。他墨绿的眼瞳在阳光下看起来仿佛宝石一般。 竹生蹲下去,道:“那你需要睡觉、吃喝吗?” 苍瞳摇了摇头。 竹生伸手,覆住他放在膝头的手。七刀的目光立刻锁住了那两只手。 竹生轻声问:“我这样碰你,你还有感觉吗?” 苍瞳看着她,沉默的摇了摇头。 竹生于是明白了为什么苍瞳作为这小九寰无人能匹敌的存在,却对这个世界没有野心。 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吃喝拉撒,也不需要女人排解欲念。他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欲望。欲望是野心的基床,所有的野心都因欲望而生。 与他正相反,竹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欲望,因此她在这里也开始有了野心。 竹生握着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内心中对他生出了怜悯。易地而处,倘若是她被抽取生魂,失去肉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保有一颗人心。 她经历过的最糟的境地,似乎也还没有到这样凄惨悲凉的程度。 苍瞳是靠着什么,继续保持着他的人心的呢? 她握了握他的手,对他微笑:“好,那你就在这里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前停住。 “这是苍瞳先生,从现在开始,他是我们的人。”竹君下达着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对先生无礼。” 亲兵们躬身称是。 竹生走进了大帐。范深跟了进去,七刀看了席地而坐的苍瞳一眼,也跟了进去。 竹生脚步顿了顿,道:“阿七,你跟我来。” 范深就停住了脚步,看着七刀垂眸跟着竹生进去了里面。他等了足足两炷香的功夫,七刀才垂着头出来。范深便看着他。 七刀抬头,看到范深正在看他,垂眸道:“一百军棍,先记下,要我戴罪立功。” 范深点点头,故意道:“不算重。” 七刀看着地上,道:“姐姐叫我去叫大家来。” 范深正色道:“正是。她醒了,让大家都来见见她。”竹生昏迷了已经五天,正该让众人都确认竹生已经无恙了,定定人心。 七刀便出去传令。 军中众将得到消息,纷纷赶来大帐,见到竹生安然无恙,均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大帐外面席地而坐的那个黑衣绿眸的男人让他们忍不住互相交换眼神。 竹生沉睡多日,积了不少军务。很多事,范深并不能代她做决定。还有这几日各处的形势变化,都要众将一一给她汇报。她的大帐很是繁忙了一阵。 冬日里天黑得早,到各处都亮起火把,男人们才陆陆续续的离开。 门口的黑衣男人依然闭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等到男人们都离开了,过了很久,他睁开了眼睛。 他闭着眼也知道进去了多少人,又出来了多少人。那些人全离开了,却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已经很久了。 那个年轻男孩……苍瞳睁着眼睛,回想了那天那个男孩抱着她的模样,亦想起那个男孩看她的目光。 凡人而已,外表应与年龄相符。那么年轻,大概……比她去世的时候,他们的儿子那时的年纪还小吧? 她呀……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苍瞳抬头看看冬日里晴明的星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竹生高兴? 然而七刀最后还是从大帐里出来了。 他看了苍瞳一眼,苍瞳也看了他一眼。来来往往这么多将领,唯有七刀让他肯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而后他们都收回了目光,并不想与对方有交集。 七刀自己未曾立帐,去了杜城的军帐。杜城惊讶:“怎么了?” “姐姐这几天要练功。”七刀道,“我跟你挤几天。” 杜城看他脸色不好,没忍心揭穿他。竹生每天早晚都练功,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他们几个人谁不知道。 竹生此时倒也真是在练功。 自醒来就忙到现在,竹生终于有时间打坐吐纳。她瞬息便入了静,潜入了祖窍中。 曾经漆黑的空间再不是一片黑暗。头顶的星辰虽然依旧黯淡,整个空间却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竹生伸出手,能隐约看到自己手形的轮廓。 这是因为,有了光。 第111章 111 关于修炼这件事, 竹生曾经许多次看到希望,又遭遇失望。以至于, 当她盼了许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她竟然激动不起来了。 她静静的站在祖窍里, 感受着外界的灵气渗入皮肤, 从弥漫的白色雾气凝成白色的丝线,丝丝缕缕的在身体中运转,最后进入气海。干涸空洞的气海, 开始有了灵力。 虽然还很少, 但那些灵力最后静静的停留在了气海中,再也没有消散。 除了白色的灵力之外, 她还看到她的身体里散布着数不清的白色光点, 如同夜空里飞满了萤火虫。 但若贴近每一个小小的萤火虫, 无限放大的看,便会发现, 那是一簇微小的火焰。无数这样的微小火焰散布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但这些火焰一点也不可怕,因为它们属于她。从前,她感受不到它们存在的时候,他们寄生于她。现在, 她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簇微小的火焰的存在,它们已经融入了她的身体,成为了她血肉的一部分。 安静的燃烧,缓慢的淬炼。 竹生能感受到每一簇微小火焰中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她却一时还不能熟练的掌握那些力量。她需要慢慢来。 她睁开眼, 一夜已经快要过去。她忽然心有所感,神识扫过帐外,披衣起身,推开寝帐后门。 那个本来守在大帐门前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守在了这里。他席地而坐的背影看起来像雕像,用神识感受起来也的确察觉不到一点生命的波动。 但竹生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活过来了。从一具无机质的傀儡,变成了一个有灵魂的人。 他的神识迎面扫来,擦过了竹生的脸颊。 竹生微顿,缓步走过去。 他们在高地上扎营,白日里往远处望,能看到很远。只是现在天还未亮,远处便也是无尽的夜。 竹生走到苍瞳身边,抬头望了望星空。 “冬天快过去了,”她说,“春天快来了。” 苍瞳回以沉默。他的发声器官损坏了,非必要的情况,他便不说话。 竹生问:“那时候,你怎么知道如何救我?” 苍瞳没有回答。 竹生想了想,换了一个问题:“你……从前,是何境界?” 苍瞳答道:“还……虚。” 竹生讶然。她在长天宗见过数位金丹,两个元婴。还虚境只见过一个,就是曾对她动过杀意的冲祁。而冲祁,是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的掌门人。 还虚境在大九寰,就不说无敌,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但苍瞳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一点骄意,似乎还虚境没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竹生有些向往。 她还记得那夜,冲祁破关之后的威压,压住了整个长天宗。她被压得伏在灰灰背上,根本起不了身。她向往那样的强大,渴望那样的强大。 她其实喜欢那些修士,他们闭关自守,静心修炼,追求超越己身的极限。这和武道有些相近相通之意。 但她现在在做的事,却是与那背道而驰的。 “我才刚刚能修炼。”她说,“不知道以我的一生,能修炼到什么境界。” 多少人在炼气这一步便被绊住,多少人一辈子筑不了基,又有多少人止步金丹?竹生走得比他们都艰难,她从一窍不通走到现在,中间的经历不足为外人道。 但现在,修炼却并不是她最重要的事。她来到这个小九寰,再也不能回去大九寰,怎么在这里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现在行军的方向,是这个国家的都城。”她望着远方,告诉苍瞳,“皇帝和权贵已经逃了,要拿下那个城并不难。我只是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苍瞳抬头看她,道:“然……后……?” “在夏至到来之前,我会得到这个国家。”竹生的瞳孔如夜色一般漆黑,“然后,我会得到很多国家。在九寰大陆,我总是被欺负,这个凡人界啊,很适合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被欺负”三个字却涩然的隐含了很多内容。 她转生到此,过得不好吗?在苍瞳的记忆中,她是一个温和善隐忍的女人,柔软却有韧性。什么样的经历会令她说出“被欺负”三个字来? 苍瞳握紧了拳。 他站起来,用金石相擦般的声音道:“我……陪……你……” 在邯军中流传着关于竹君的种种传说,有一本正经的说她是某国亡国公主的,也有带着恐惧认为她是妖女来祸乱人世的。竹君和她的面首七将军的爱恨纠葛的艳事更是有不下百种版本。 后来,这些传说中出现了一个新的角色。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苍瞳,他一身黑衣,从不露出面孔。一双眸子,是如妖怪般诡异的墨绿色。 在战场上,他为竹君牵马。像影子一样伴在她的身边。 传说,他之所以蒙着面孔,其实是因为他根本是妖不是人,他其实生得青面獠牙,形容可怖…… 七刀败了一仗。 这不是普通的败仗,他入了别人彀,被别人当成诱饵来诱杀竹生。最关键的是,险些……对方就要成功了。 这于七刀是人生中一场奇耻大辱。 他暂居在杜城的帐中那几天,杜城半夜总是被毛骨悚然的声音吓醒。待醒过来一看,七刀犹自在梦中咬牙切齿。 杜城无语半晌,给他拉好被子,躺下继续睡。七刀却被他惊醒了。 “我又吵着你了?”他问。 阿城无奈:“别老想了,发生的就是已经发生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领兵的,谁还能没吃过败仗呢?” 七刀恰恰就是因为常胜,才有了骄气。这一次狠狠跌个跟头,跌得头破血流,于他未尝不是好事。他的岳父大人是这么跟他说的,还叫他好好开导七刀。 但七刀痛苦得睡不着。 阿城叫他翻身翻得快烦死了。气得骂道:“出息!不就是吃个败仗吗!至于吗?你看人韩大哥,在竹生手上败得算彻底吧。现在不也照样挺好吗?你别老是钻牛角尖!” 说完,却听七刀幽幽的道:“我差点亲手杀了竹生。” 阿城险些从床上滚下去!他翻身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阿城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是一个温和敦厚的老大哥。七刀便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生成这样子,当时又昏迷着。你知道,方家人视她为眼中钉。”他道,“她若落在那人手里,必会受辱。” 七刀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我、我不能让姐姐受这种辱,所以我决心杀了她,然后追随她去。就差一点……苍瞳就凭空冒出来……” 就差一点,他就杀了竹生。 诚然,若是苍瞳不出现,他和竹生怎么样都是要死在那里的。但七刀只要一回想起来自己被逼到了要亲手杀死竹生的境地,就恨得不行。 “你、你……”阿城长大了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拍脸,理了理凌乱的思路,问:“这事还有旁人知道吗?” “没有。他们都死了。”七刀躺在那里,盯着帐篷顶。 “这个事以后不许再提了!跟谁都别说!”阿城狠狠踹他。 七刀却道:“我已经跟姐姐说了。” 阿城又差一点从床上摔下去。 “竹生没杀了你?”阿城震惊。“她没生气?” 七刀坐起来,看着阿城。 “她很生气,但她没对我发脾气。她说了些奇怪的话。”他说。 竹生对他说,以你所知所想,或许是个好选择,于我,却不是。所以,以后不要替我做决定。 阿城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你别管她说什么,她只要不因为这个气你就好。”想想七刀和竹生是情人,到底与别人是不同的。 总觉得要是别人敢起了杀死竹生的念头,一定会反过来被竹生杀死的。这么一想,觉得七刀果真是真勇士。 “跟她好了,你就不怕她了是不是。”他调侃七刀。 七刀看了他一眼,道:“怕。” “但我的命本来就是她的,她若要取,便取了就是。”他道。 阿城哑然。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七刀说。 两人各怀心事重新躺下。 七刀还想着竹生说的那些话。 你是我的,但我不是你的。替我做生死决定这种事,没有第二次。 他翻了几个身,听着阿城的呼吸也不像是睡着了,就唤他:“阿城……” 阿城瓮声道:“叫哥!” “阿城哥,”七刀道,“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家伙!” “行啊,你去跟竹生请战呗。”阿城道,“睡了,睡了!” 七刀果然跟竹生请战。竹生准了他戴罪立功,以功赎罚。 这一场败仗,让年轻的常胜将军七刀膨胀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上天赐予他天赋,令他天生便是习武之人,领兵之将。一场败仗甚至比一场胜仗让他学到的还多。 两个月后,春暖花开,他大败那方姓将领,将之斩于阵前。 按照先前以功赎罚的约定,他的一百军棍可免了。可他最后还是受了五十军棍。 因为他杀降。 对方军中,自校尉以上,所有将官,全部被他处死。 众人皆为七刀求情。连韩毅这种老成持重之人都私下里跟竹生道:“他那一次跟过去的人全折在那里了。他最嫡系的亲兵,一个都没活下来。这样的情况,他若不为兄弟们报仇,只怕难服众人。” “军队里就是这样,有些时候要军法严明,有些时候又得讲些江湖义气。” 韩毅道:“男人的世界,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刚起床,打开手机,就看到基友在问今天的更新。晕菜,不知道为什么存稿箱没发出去。明明昨天晚上定好了时间的。 第112章 112 韩毅是竹生十分敬重的一位将领。早在他们还是敌人的时候, 她就对他很感兴趣了。 韩毅其实不是败在了她手上,是败给了自己的朝廷。因此, 竹生一直并不认为自己在军事上就能胜过他。她曾经在部队里学习到的军事理论,囿于技术的局限, 在冷兵器文明的战场上并不十分对接。 在这样的战场上, 撇开一切外在因素,单论军事,韩毅才是更强的那个人。 “今天杀降, 明天, 是否就可以屠城了?” 然而他们现在在争执的其实已经脱离了军事的范畴,是文明程度和对生命的尊重。竹生和他们之间相差的, 是不止一个时代, 不止一层文明。 因此竹生也没打算靠语言去说服他们。 因为竹生根本不必妥协。 到现在为止, 碧刃军中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她或值得她去妥协。 她不妥协, 别人……也束手无策。 七刀这五十军棍还是没能免掉。竹生亲自监督了行刑。 “不许给他喝药水。”她走之前警告了阿城。阿城别开眼睛看向别处。 竹生手里的丹药再多,也没法和碧刃军日益壮大的人数相比。到现在,只有在大战前夕,校尉以上的将领才能拿到一小壶药水。那药水是给他们用以在关键时刻救命的。但竹生知道这些人的手里肯定会留下一些。 被竹生这样警告, 阿城也没胆量违背她的意思。她摆明了就是要给七刀一个教训,倘若让七刀喝了药水快速自愈,便有违了她的初衷。七刀若因此没吃下这个教训,也等于这五十大棍就白挨了。 对自己的枕边人……也这么狠心啊。阿城看着这一对儿,就十分的蛋疼。 连忙指挥着亲兵把七刀抬回了帐中。七刀现在倒是立帐了, 却是竹生叫他立的,将他从自己的帐中分了出来。 七刀没想到打了胜仗回来会是这种待遇。便是先前他连累竹生险些丧生,竹生都没有这样冷待过他。这令他的眼睛充满阴郁。 范深和阿城一起来探过他,待离开后,阿城又回来了。 “从前,我岳父在乡间开塾,周边的读书人家闻风,都送了孩子来。”阿城坐在七刀床边给他讲古。 “岳父对我格外严厉。明明别的孩子和我做了一样的错事,就我受的罚总是最重。我特别沮丧,回家跟我爹说,这个先生可能不喜欢我。” “后来,岳父散了塾,别的孩子都没留,独独收了我做入室弟子。” 阿城絮絮叨叨的讲了许久,七刀趴在那里,始终都给他一个后脑勺。 阿城挠挠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赶紧唤军医。实在不行……我那还有药水呢。” 他待要离去,却被七刀伸手揪住了衣摆。 “你跟我说实话。”七刀眼睛通红,“我不在的时候,那个家伙,那个怪……怪家伙,他有没有进姐姐的帐子?” “没有,没有,真没有!”阿城赌天咒地的保证。 “可他天天守着姐姐是不是?姐姐许他这样?”七刀逼问。 这个就叫阿城为难了。 苍瞳的出现那么突兀。但他的可怕是七刀亲口证实的,没有人不相信。阿城是没看过,但有些看过苍瞳真面目的人据说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他们这些在竹生身边的人,或多或少的都知道竹生可能不是普通人。这个“普通”指的不是身份。因此苍瞳留下后,便一直跟在竹生身边,似乎……让人觉得不难接受。 正相反,正因为他与竹生贴身相随,众人对他才没那么恐惧了。 而那个怪人的眼里根本就看不到别的人。他从来也不与人说话。白日里他守在大帐前,他们进进出出,他从来不看一眼。夜里他守在竹生的寝帐外,谁人敢靠近。 在苍瞳的眼里,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他和竹生两个人。 七刀倒不是觉得苍瞳会与竹生有男女事。苍瞳不要说不是男人,连男人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人。 但他依然嫉妒苍瞳从一出现就夺取了竹生的注意。 竹生醒来后,与范深说完话,本来是看到了他的,可她的目光倏地就越过了他,直接看到了苍瞳。从那时候起,七刀就厌恶苍瞳。 可他也恐惧苍瞳。 说不出为什么,他并不怕死,但他却怕竹生。同样,他也恐惧和竹生有着奇妙的相似感的苍瞳。 当知道竹生允许苍瞳与她贴身相随,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排斥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了。 “你别瞎想。”阿城拍他肩膀。 “你告诉我,竹生和你……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才好上的?”他趴下去跟七刀咬耳朵。 他和范深原本都以为七刀和竹生早就有了情事,哪知过完年之后才发觉不对,七刀这小子……竟然像是才……那这两年多七刀和竹生同寝一室是怎么回事?这一直是阿城心里的一个不解之谜。 此时看七刀默认了,他揪着七刀的耳朵道:“竹生今年……都二十二了!这么老了!她要是想找男人,哪里找不到,用得着拖到现在?” “到底,你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你也别老是疑神疑鬼的,我看了都烦。她心里有你,且看你不同于旁人,这便够了。” “你啊,你既然一心想跟她,就莫要期望她能像旁的女子一般对男人黏黏糊糊朝思暮想的。” “竹生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七刀喝了汤药之后沉沉睡去。 夜里忽然醒来,一灯如豆,帐子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她掀了他的被子,在给他换药。 她换药的手法不太熟练,起码不如随行的军医。不留意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咬紧了被褥,不敢出声。 “醒了就别装了。”竹生道。 七刀松开嘴,低声道:“姐姐……” 竹生“嗯”了一声,继续给他上药,手上却比适才轻了许多。她的影子投到七刀前面的帐子上,像山一样庞大。 七刀眼中阴霾尽去,那些被她碰触的疼痛都成了快乐。 “傻笑什么?”竹生取了帕子净手,问道。 七刀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家伙。”竹生俯身亲了亲他的鬓角,“我如果不要你了,会与你明白说清楚的。” “不行!”七刀叫道。 “行不行,”竹生轻咬他的耳廓,“我说了算。” 七刀又是沮丧,又是兴奋。他道:“你不如杀了我。” “一条命呢,没有充分的理由,”竹生道,“我不杀。” “可从前你一直想杀我。”七刀喃喃道。 “是啊。”竹生承认。 她轻抚着七刀线条硬朗的面孔,有些微微的后悔。在他还小的时候,她对他太过冷淡,没有心思去教导他引导他。等她愿意接受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很多想法都已经定型。再想去改变就很难了。 这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思想。 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不约而同的回想起他们相遇相识,一路同行的这些年。一同感受时光荏苒,岁月难留的逝去感。 帐上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抖动微颤。七刀捉住了竹生的手,拉到唇边轻轻的亲吻。他唇边有短短的胡茬,划着竹生的手心,又痒痒,又轻微刺痛,说不出的感觉。 竹生俯身,避开他的伤口,趴在他背上,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七刀的肩背厚实坚硬,竹生很喜欢趴在他的背上。她还喜欢轻轻的咬他的后颈,看他被激得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若是细细的吻,那皮肤又会发红。 七刀顿了顿,伸手就往木枕中空的洞里摸去,才摸出一个小小的银壶,就被竹生劈手夺了去,转眼就不知道哪去了。 “还我。”七刀道。 “我说了,不许喝药水。”竹生冷笑。继续咬他的颈子,舌尖舔上他的耳廓。 七刀血向下流,身上却带着翻不了身的伤,简直恨死了,气得捶床。 竹生按住他硬梆梆的拳头,蹭了蹭他的脸,道:“五十军棍,挨得明白吗?” “不明白。”七刀直白的回答。“一样都是杀人。在战场上杀他们,和事后杀他们,我觉得没区别。我们在打仗,我们以后还要杀更多的人。” 竹生微叹,知道她已经很难再把七刀的价值观掰过来。又或者,七刀的价值观也许才是更适合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也说不定。 但竹生不喜欢这样。 七刀的人生从出生伊始便跑偏了,她也失去了引导他的最好的那几年。七刀与她一路随行,不曾离弃,从一个孤儿,成长为碧刃军令人闻风丧胆的七将军。他们还将继续走很远的路,他的权力会越来越大,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 意味着他的刀锋会更利,杀人对他来说越来越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样的七刀,她觉得必须被收束才行。 “力量若失去约束,要么毁灭世界,要么毁灭自己。”她说。 七刀似懂非懂。 “可我不想被约束,我只想变强。”他说。 竹生看着他,她的手探进他的中衣,一路向上,抚摸着她熟悉的结实又富有弹性的肌肉。 “阿七……”她的唇轻轻蹭着他的耳廓,“我想让你做我的刀,我让你杀的时候你便杀,我让你收的时候……你必须收。” “你若愿做我的刀,我便做你的鞘。” “刀与鞘,共生,共栖,共宿,永不分离。” 七刀感到那指尖,从颈根凸起的椎骨处向下划去。一路划过脊沟,激得他后背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那指尖划到腰后窝处打个旋,他控制不住的肌肉绷紧收缩,伤口崩裂流血,疼痛都成了快乐。 “阿七,”竹生的声音像缥缈在云间,“你愿意吗?” 七刀浑身一颤,脱口道:“愿意!” 我愿意! 第113章 113 竹生从七刀的帐中出来, 回到自己的寝帐。帐外,苍瞳正在望着星空。 七刀的帐子离竹生的中军大帐不算远, 事实上就算再远些,也没意义。苍瞳若生前已是还虚境的修士, 整个大营, 都在他的神识笼罩下。 竹生在七刀的帐中,没有用法宝升起屏障,意味着她与七刀的一举一动, 苍瞳都如亲见。 见她归来, 他转头看她。他的脸都裹在黑色的细布里,只露出墨绿的眼睛。看不到面孔, 竹生就很难单以眼神推想他的神情。 竹生看了会儿夜色下那熠熠生辉的墨绿眼眸, 走过去, 问了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的眼睛,怎么会是绿色的?” 竹生在长天宗符箓司也见过别的人形傀儡。虽然没有苍瞳制作得那么逼真细腻, 也是具有人皮、人形的。那些仿人傀儡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苍瞳就想起了万年前那个叫长天的家伙。 他挣脱了魔君的精神束缚,恢复了意识的自由,发现释放了他的那个人与魔君一同陷入了大阵中。他被魔君驱使了上千年, 深知魔君于人间的危害。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能干掉魔君的人,他自然不能眼看着他被魔君腐蚀掉。 为了把那个家伙捞出来,他的身体分崩离析。那具身体是魔君亲手所炼,已是强悍至极,犹不能对抗那大阵。把长天捞出来的时候, 他险些就要形神俱灭。 长天也比他强不了多少。在他恢复意识前,长天就已经和魔君一同陷入阵法中不知有几百年了。身躯已经完全被魔君的气息侵蚀,再不可恢复。为了报答苍瞳相救之恩,长天干脆抽了自己的骨给苍瞳重新炼了一具身体。 到最后,没有合适的材料炼制眼睛。 就用这个吧,长天说。 长天那时候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他说他的小乾坤亦被魔君强行封闭,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了。除了他的骨,其余的材料都是他现搜刮的。那个地方曾是长天与魔君的战场,黑色的泥土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骸骨。相互纠缠,敌我不分。 苍瞳其实也是骸骨之一,感谢魔君出品,质量可靠,他被埋了几百年,非但没有烂掉,反而得了自由。 穷了的长天在那里刨地,倒也刨出来不少东西。但他眼光太高,寻常物件都看不上。后来刨出了半根折断的簪子。那曾是一件厉害的法宝,即便折断了,都还残留着逼人的灵气。 咦……这是我亲手炼的,赠与了妙音山的玉英女君,玉英儿也陨落于此了吗?他叹息,我原说过叫她不要来的…… 长天怅然了片刻,对他道,就用这个吧。 那簪头镶嵌着一块碧玉,长天把那块碧玉一剖两半,炼成了他的两颗眼珠。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毕竟长天那时也未为他卜算,并不知道他的前生和未来。可他却给了苍瞳一对墨绿色的眼睛,就如他的初世一样。 这些日子竹生有时候会跟苍瞳说话,她告诉过他,当初遇到时,他是一具即将被销毁的损坏了的傀儡。正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用几块灵石买下了他。 “像我的故人。”她道。 苍瞳没有了肉体,却还有灵魂,有记忆。他知道她口中的故人是谁。 可竹生,不知道他知道。 竹生也不知道他是谁。 她会在明知道他的神识可以窥视的情况下,去与别的男人调情……给他看。 她想撩拨的是谁?想掌控的是谁?或者二者都?不管她想要的是谁,显然她都能做到放肆撩拨,熟练拿捏。 苍瞳望着星空的时候很感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到骄傲。 因为竹生的手段,是他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亲自调教出来的。当然那时对他和她来说只是情趣,不曾想有一天,她会用到别的男人身上。 竹生跟苍瞳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的话常常成为自言自语,她提的问题他也不会回答。竹生并不以为意。 苍瞳没有肉身,却对她有莫名的情意。她不知这情意缘何产生,却知其可用。这就够了。 苍瞳这样的强者,在小九寰根本没有对手。他若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若想反对什么,她就肯定再做不成。幸而他这样的强者,眼中看不上这些凡人,看不上这个小九寰。 他带着一分莫名的情意,愿意就待在她身边。竹生觉得,可能在苍瞳看来,她在做的事情,如同小儿的游戏。可这没关系,只要他不下场破坏游戏的规则,打破力量的平衡,就可以了。 竹生走过去,在苍瞳身边坐下,取出了一件法宝。 她离开长天宗时,不客气的卷走了冲昕的一些东西。但那些法器或者法宝并不都能滴血认主。事实上,绝大部分法宝都不能滴血认主,而是需要修士以灵力和神识来炼化才能认主。毕竟法宝其实是一种人工制品,它被制造出来的初衷并不是为了给凡人使用的。 “这件里面还有别人残留的神识,我昨天试了一下,没能成功。”竹生道,“该怎么办?” 她话音才落,便感觉到苍瞳的神识磅礴如海,将她裹了起来。 苍瞳曾经是还虚境的修士,他的神识本来就远远强于竹生。后来他失去了肉身,成为了这傀儡的器灵。 器灵与器之间连接的关键是器核。所有的法宝都有其核,那是炼制这件法宝最关键的材料。竹生以为器便是器灵的身体,实则不然,器核才是。器灵与器核,就是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长天给苍瞳重新炼制身体,也是在他原来身体的器核的基础之上炼制的。 而像苍瞳这样,被祭炼成为器灵的生魂,等同于是与器核绑定,已经无法再转世投胎。 某种意义上讲,他可以永生。 修士境界再高,也有寿限,到了寿限,肉身终将化为尘土,回归大地。苍瞳却不会。 只要器核不毁,他的身体总可以修复。且和人的肉身不同,器核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祭炼中,只会越来越坚固强大。 在这样漫长的寿命中,又没有肉体可以修炼,苍瞳只有不停的修炼他的神识魂魄。因此他的神识,又早就远远强过了还虚境的修士。 便是冲祁此时站在他跟前,也察觉不到他的神识。 竹生自然就更不能了。 所以竹生察觉到苍瞳的神识,必然是苍瞳有意让她感受到的。 竹生的感觉仿佛像是被苍瞳拥在怀里——苍瞳的神识太强,如有实质。 她也放出她的神识。她的神识可媲美金丹修士,和苍瞳的却没法比。苍瞳的神识卷住了竹生的神识,缠绕了一会儿,带着她的神识,进入了那法宝中,亲自示范,如何抹去别人留下的神识,用自己的神识去炼化法宝,使其认主。 苍瞳要抹去那神识,不过是一息间的事。他却带着她慢慢去感受,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完成。 等苍瞳的神识收起,竹生睁开眼,她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这种小事,竟会使她如此快乐? 苍瞳想去亲吻那眼睛,抚摸那脸颊。可他的唇残破,他的手是用来杀戮的,再没有温柔的触感。他于是眉眼低垂,一动未动。 竹生心满意足。 她与他道了晚安。一如往常的,收不到回复。苍瞳坐在冰凉的地上,有如夜色凝固。竹生起身。苍瞳却神识忽起,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竹生微怔,低头看去。苍瞳依然如生根在地上的雕像。但于他们来说,神识可代替眼睛甚至五感,他回不回头看她,都不重要。 竹生唇边露出笑意,转身回了寝帐。 用神识炼化法宝,消耗的不仅仅是神识,还有灵力。 竹生的灵力还太弱,在苍瞳的引领下抹去别人的神识,学会了如何炼化法宝,已是消耗一空。她歇了一夜,第二日恢复了精力,才真正动手炼化起属于自己的法宝。 第一件拿来开刀的便是碧玉臂钏。 那件臂钏从戴上那天起,便从未摘下过。沐浴、入眠皆随身。那东西有灵性,自行收缩或者扩张,紧贴着皮肤,却一点不觉得难受。 那臂钏是别人送给她的,亦是别人助她炼化的。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半主而已。仿佛拥有使用权,却未曾拥有所有权。 碧玉臂钏里还有那人的神识,那神识温和且熟悉。 犹记得第一次感受到这道神识,他窥见了她入浴,一触即收。后来,这道神识就越来越久的会在她身上停留,久久不去。 竹生抚着臂上臂钏,再次感受到熟悉的神识,不由露出微笑。 道君,好久不见。 道君……再见。 她的灵力附着神识灌进了臂钏中…… 对苍瞳来说一息便可完成的事,竹生却用了六天多的时间才完成。碧玉臂钏中冲昕的神识被完全抹去,臂钏被重新炼化,真正成为她一个人的所有物。 炼化完成的瞬间,白光穿透衣衫自手臂间射出。 竹生解开衣衫,褪至臂弯。碧玉臂钏已经消失,雪白的左上臂,碧绿宛如纹身般的藤蔓纹蜿蜒缠绕。原来还可以这样。 竹生感受了一下,只觉得那个空间和她之间仿佛被打掉了墙和门,再没有任何隔阂,畅快之感油然而生。 竹生拿来开刀的第二件法宝,是她最重要的一件法宝——她的绿刃。 炼化绿刃比炼化臂钏还要更辛苦。绿刃乃是兵器,与寻常法宝大不相同。因此冲昕在帮助竹生炼化的时候,不得不灌入了更多的神识。这还是在冲昕刻意压制的前提下。 饶是如此,竹生依然用了十多日才将绿刃炼化。 当绿刃炼化完成的时候,刀身震颤着发出了嗡鸣。 大营中有那么几个人在睡梦中被惊醒。 他们有的是将军,有的只是普通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人连士兵都不是,只不过是个挑夫而已。 这几人身份高低不同,武力强弱不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对杀意格外的敏感。 他们有的以为遭遇敌袭,一边抽刀一边大声呼喝亲兵,却茫然发现营地中毫无异动。有的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连连拍着心口,翻个身又继续睡觉。 竹生的神识注视着这一切,忍不住嘴角微翘。 她的神识扫过七刀的军帐,七刀已经翻身横刀,挡在身前。他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眼睛望的,是她大帐的方向。 竹生等了一会儿,七刀便闯了进来。 她的男孩子,对她的杀意,比对她的身体还敏感。这让竹生想笑。 七刀冲进来,就看到竹生抱着绿刃在对他笑。那令他从梦中惊醒的杀意,果不其然源头在这里。 最初的最初,这杀意令他恐惧颤抖。现在,这杀意令他兴奋颤抖。握着刀的竹生,比褪去衣衫的竹生更令他渴望。 他向她走去,她却用绿刃抵住他的心口。 “回去。”她挑眉,“我说过,不提着姓方的头来,不许进我的寝帐。” 七刀胸口起伏:“他的头,肯定是我的!” 第114章 114 七刀被五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 只能在床上趴着。他这伤,便是能走动了, 也不能骑马,因此错过了两场重要的战役。 只能听阿城大战归来眉飞色舞的给他讲前面的事。 邯帝以迁都之名东逃, 不料碧刃军势不可挡。把碧刃军拦在平京城以西的想法彻底破灭, 邯帝只能继续向东逃窜。 方相年事已高,在路途中病逝。待邯帝逃到了罗城,没有了父亲的约束, 方相之子再压不住野心。邯帝遂禅位方相之子, 半月后,邯帝崩。 消息传出来, 竹生连下两城, 都没有遇到抵抗。碧刃军来势汹汹, 竹君却同时拥有“战神”和“仁主”之名。投降了的城并未遭遇过烧杀劫掠,相反, 还被治理得很好。范伯常伴在竹君身边,一展胸中青云之志,吸引得多少有才之士纷纷投奔竹君。 过去抵抗是为了“忠”,现在邯帝都崩了, 除了方家嫡系,谁个为窃国之人尽忠去。 碧刃军推进的速度,比竹生想得还要快。待七刀伤愈,正赶在最后一场大战前。方相经营三十余年,最后的兵力, 皆在于此了。 七刀总算没有错过这一战。 竹生点了七刀为前锋。 这一战必胜,越是前头冲锋的越有更大的机会取得方贼首级。竹君这是摆明了要把这功劳给七将军。 但众人并无不服。七刀本就是竹君麾下第一悍将,便是他与竹君没有情人关系,也是竹君嫡系中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便是范伯常都丝毫没有让他的女婿与七刀一争风头的意思,如韩毅这种半道才入伙的降将,就更加知情识趣的主动错后七刀一步了。 碧刃军有头脸的将领中,韩毅出身最高。他的眼界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他早就明白,竹君的崛起,宛如气运加身一般无法阻挡。而竹君更不是那等目光短浅的流匪首领,她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在布局,在平衡。 韩毅曾以为,这些都是范伯常的手腕。但和竹生相处久了,他已经发觉,竹生对范伯常尊敬有加,在内政上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但竹生从不是范伯常的傀儡,整个碧刃军前进的方向,都由竹生自己来决定。天下闻名的范伯常,俯首相随。 这女子才不过桃李之年,于一个未嫁的姑娘来说,自然是很老了。但从人一生的角度来说,又真的很年轻。但她展现出来的眼界、气度和手腕,都绝不像是一个年轻人能有的。 韩毅与她对谈之时,常常会忘记她的年龄,恍惚生出眼前人是一位多年宿将般的错觉。 战阵之前,他忍不住看看竹生,又看看七刀。这一对小情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却如一对出鞘宝刀,光华璀璨。 竹君的身边,文治武功,皆有能人。这些人以竹君为中心,越聚越多。被众星拱月般围绕在中心的竹君,她……又会走到何等地步呢? 有那么一瞬,韩毅忽然生出自己已经老了的失落感。 但战鼓擂起,英姿飒爽的竹君拔出她那柄赫赫有名的绿刃宝刀,刀锋向前,当她低沉的嗓音喝出那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杀!”,韩毅的心中又陡然升起豪气万丈。 文人武将,一生所求,不过是将一身本领货与帝王家。最憾之事,不过是一生难遇明主。 竹君英主之相已不必再疑。既得遇英主,已是一生之幸,何故英雄气短。他韩毅不过才四十出头,怎么样也能再拼个二十年。 不信不能青史留名! 那一战竹生并没有用绿刃。 当绿刃终于完全成为了她的,当她体内有了灵力,再握绿刃在手时,绿刃的威力已和从前不同。它再也不适合用在凡人的战场上了。它威力太大,极易误伤。 绿刃,毕竟是一件法宝,它不是凡兵。 竹生带着一颗热切的心,将它炼化,却不想竟是这种结果。 当她在无人处独自试过绿刃的威力之后,苍瞳便听到了她的叹息。她抚着绿刃,满怀歉疚。 “抱歉啊……委屈你了……” 但竹生即便手持凡兵,在战场上亦是让人丧胆。她修为虽然不高,灵力却自然而然的便灌注兵刃,凡兵到了她手中,亦变成不凡。 苍瞳一身黑衣,影子一般站在战场的外沿,凝视着竹生。 修士不能插手凡人的战争,这是修士必须遵守的一条基本原则。倘若有修士坏了规矩,叫旁人知道,便会被人出手惩戒。 但在这里……随她吧。反正这里也不会再有别的修士,又有谁会来管她呢? 她修为如此低微,她在这里开创基业,更多是靠自己的智慧、经验和手腕,她的修为顶多只是在战场上给她带来些优势罢了,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在这个小九寰,唯一有立场和能力去干涉她的苍瞳,一点没有去管制她的想法。正相反,他希望,她想做什么,便可以去做。 她的一生,被他束缚得太久了,从不曾自由恣意过。 在他和她如胶似漆的那些年,她也的确似乎很幸福,眉间散发着女人美丽的光彩。但那,远不能与她现在的风采相比。 在这个世界,她飞扬的神采,已经与性别无关。她只是单纯的作为一个人,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这模样让苍瞳无法移开目光。 有邯兵不知他是何人,挥着刀凶悍的向他冲来。那刀锋未碰到他的身体便已经被折断,邯兵被震得飞出去,在地上翻滚,惊骇的看着那墨绿眼眸的男人。随即,被碧刃军的枪尖捅了个对穿。 那几名碧刃军看了苍瞳一眼,目光中带着畏惧,枪尖掉转,杀向了敌人。 苍瞳根本不曾注意过他们。战场上的兵刃相接,厮杀怒吼,都被他自动过滤。他的视野,只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眼前的种种触动了他,使得他回想起了许多初世的记忆。 曾经她隐瞒了他妻子的身份,进入部队服役,和他在同一片战场上,为人类的生存与异形殊死相搏。那些充满激情的岁月令人难忘。每每大战之后,沸腾的血总是很难冷却。 没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他总是利用身份和权限,调拨出与她幽会的空间。大战归来,他总是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她。 战舰上狭小密封的舱室里,他还记得那些咸湿的空气和急促的呼吸。她才脱下战斗服,还来不及洗澡。皮肤上有汗液的咸味。他在黑暗中想着的却是她在战场上的模样,这令他本就沸腾的血愈发的滚烫,急促,凶猛,激烈。 那些杀戮之后的激情,格外有味道。 后来她为了生下继承人,放弃了战士的身份,回归家庭,成为一名温和娴雅的妻子,他有时候还会怀念那些年在战舰上悄悄避开旁人,仿佛偷情般的幽会。 但苍瞳知道,他再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欲望和永不减退的激情了。他已经没了血肉,甚至不能算是人。 他即便将她拥在怀中,也感觉不到她的柔软。他对她的触摸也失去了意义。 作为一个曾经风流自赏的男人,落到如此的地步,苍瞳还能不发疯,在从前是因为他还有寻找她这个意念支撑,在现在是因为他得偿所愿,只想用余生陪伴她。 有她在一天,他便一天不疯。 直至陪她走完此生。 待残阳如血时,大地亦如血。 碧刃军与方氏决战三日,大败方家军。邯国趁火打劫,丰国趁虚而入,方氏篡位窃国,谁料得到最后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所有人都知道,邯国……从此是竹君的了。 黑衣碧瞳的男人为竹君牵马,横穿过战场。打扫战场的人都敬畏的向那马上的女子低头。 回到了大营她的帐前,夕阳已经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苍瞳抬起手给竹生。竹生伸出手,正要搭在他的手上……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和七刀嘹亮的声音。 “姐姐——!” 随着他这一喊,一颗圆形的物事夹带着风声向她抛过来。竹生一把抓住,原来是一颗新鲜的头颅。断颈处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仿佛雪中梅花。 苍瞳的手便握空了。 七刀的马疾驰过来,直到冲到了竹生的眼前才勒马。战马长嘶,高高扬起了前蹄。 马上铁甲少年,彪悍锐利,年轻硬朗的面孔上飞扬着鲜明的得意和期待。他的笑容里全是勃勃生机,他的战衣下绷紧的是结实的肌肉,皮肤下是汩汩流动的血管。 那血是热的,还在沸腾,胸腔里的心脏会跳动。 他跳下马,便伸手握住了竹生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抱住了不放下。 “你要的人头,我给你了!”他的眼睛里像是有迫不及待的火焰。 竹生大笑,将人头抛给了亲兵,反手抱住了七刀。七刀空了许多日子,终于得了她的允许,他眼睛亮得灼人,抱着她便冲进了帐子。 亲兵们惊得呆住。早知道七将军胆大,不曾想连竹君也这般豪放。那两人消失了,留下的空气都是火辣辣的,叫人脸上身上都烧得慌。 半晌才回神,忙从苍瞳先生的手中接过缰绳,将竹君的战马牵走。 日落月升,星子稀疏。 苍瞳站在竹生的帐门外,一动不动。 竹生开启了法宝禁制,令她的军帐隔绝了别人的神识,却并不能阻止的声音的传播。以苍瞳的听力,帐壁再厚,也不能挡住什么。 他早知七刀是竹生养的小情人,却终究是第一次直面。 隔着一道门,能听见她轻笑的声音。 她的呻吟听起来美好愉悦,仿佛能感受她全身心的放松。苍瞳对她太熟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紧闭双眼,睫毛微颤,脚尖绷紧的模样。 苍瞳已经没有肉体,只有冰冷的身躯,他的灵魂却像被丢在沸油中翻滚。 原来,隔着一道门,知道自己的爱人与别的人翻云覆雨……是这样的啊…… 苍瞳站在门外,握紧了拳。 第115章 115 竹生就如她曾向苍瞳说过的那样, 在夏至到来之前,回到了平京城。 当初拿下平京城, 皇族和权贵全都逃了,剩下的都是百姓。竹生只派了兵镇守驻扎, 自己都未入城, 一路追着邯帝东去了。如今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的样貌。 平京城虽是都城,却也不是什么有悠远历史的古城。甚至以竹生的眼光来看,能察觉到这座城市的规划是有些凌乱的。 “平京原本只是平城, 并非什么古都。后徐氏建邯, 以此为都,才逐年扩建至此。” 经过范深的讲解, 竹生才知道, 原来邯国的历史很短, 不过是趁着二十多年前的天灾,趁乱崛起的新国而已。 “徐氏方氏, 原是一地豪强。两家家主是结义兄弟,生死之交。后二人崛起,徐氏为帝,方氏为相。徐氏在位不到五年便崩了, 他只有一个儿子,当时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曾在战乱中患过重病,身体一直便不好。 方相保了他登基,但自此君权旁落。在位不到十年便崩了。留下数名幼子, 方相择其一,立为帝。便是才崩了的这位邯帝。 邯国传承不过三世,两代君王手中无权,三世而亡。” 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竹生偶尔还会听人提起。无他,只为天下乱势,便是自那时而起。 当时何止是动乱,甚至还有小国,在天灾中直接覆亡了的。 “那么严重?”竹生问。 范深道:“是,诸国皆乱。” “到底是什么情况,地震?”竹生追问。 范深却摇头,道:“有地动,有旱,有涝,有飓风,有洪水,你能想到的都有。” 竹生问:“受灾面积很广?” 范深道:“不是广,是整个九寰大陆。你不知道,在那之前……九寰大陆,是多么的繁荣……” “我读过许多前人的笔记,”范深神往道,“字里行间都能品出太平盛世,繁华似锦的味道。” “那时,繁华大城林立世间,盛世太平,人口稠密。据说,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不止一个。” “据说那时,城市里盖房子的地都不够,工匠们只琢磨着如何把房子盖得更高。诸国国主亦是无奈,只得取缔限令,允许寻常百姓家也可以建盖三层楼宇。这在从前都是僭越,哪知后来人口密集至此,寸土寸金,那些限令便只能一松再松,直到取缔。” “现在,再看不到那样楼阁林立的景象了。便是乌陵王宫,也才只有一座三层的楼阁,供奉经卷罢了。” “朝阳城号称人口三十万,我估摸着应该不到,那已经是乌陵王多年仁政才令百姓繁衍生息的结果了。” 现在的小九寰,堪称是地广人稀了。 平京城的皇宫看起来还不如乌陵王的王宫。 皇宫里最高的建筑也只是一栋两层的楼阁而已。开国皇帝还没来得及大肆营建宫室,便早早逝去了。后面接连两任皇帝都没有实权,方相自然也不会费心劳民伤财的去为他们营造宫室。倒是方氏的相府,建造得美轮美奂,还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阁,是平京城里最高的建筑了。 私心里,竹生更喜欢相府,但她还是得入主皇宫。 当她的马蹄踏入宫城时,皇宫的侍卫早已经换成了她的人,那些宫女和内侍倒是都留下了。邯帝东逃时,带走了他的美人和那些惯用的宫女侍从。被抛在这里的,多是些没有品级的普通宫人。 好在人数还不算多。邯帝沉迷女色,方相会时不时的给他送一二新鲜美人,却从不放任他广征民女,也限制着宫城中总人口的增长。 竹生道:“这个人啊,说到底,早就把这个国家视作他自家的了。” 范深道:“徐氏亡故时,二世不过一病弱少年,若无方氏,怕是一世即终了。能传得三世,方氏功不可没。” 竹生道:“方家子终是不臣。” 范深道:“父是父,子是子。方氏虽使君权旁落,却终未篡国。他这一生,功过是非,谁人能道?” 竹生耸肩:“最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范深取笑:“谁人最后不是一抔黄土?帝王将相,你我皆是,逃不出这最后的收场。只是若以此论,敢问竹君又何必策马天下,逐鹿九寰?” 竹生捏着酒盏道:“我求个痛快。” 范深道:“如何才是痛快?” 竹生道:“身有武功,手握权柄。无人可以力欺我,无人可以势压我。” 夏日傍晚的微风拂过,屋檐下串串铜铃叮当响动。竹生捏着酒盏,下意识的投过去一暼。 苍瞳在檐角下静坐,背影如同雕像。他总是这样安静,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时刻不离。他若不放出神识故意让她察觉,竹生甚至以神识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对竹生来说,他是个谜。 竹生不是没问过,得到的回答始终是沉默。苍瞳不愿揭开谜底。 竹生并非全然的信任他,竹生是奈何不了他。竹生几乎可以肯定,苍瞳绝对是小九寰的最强者了。在这里,苍瞳便是唯一一个有力可欺她之人。幸而他已不是人,幸而他不欺。 但这件事的关键,在一个“幸”字。把命运交给运气,竹生不喜欢这样。 这厢范深执壶,倚着栏杆笑她:“纵万人之上,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抔黄土。” 范深有些年纪了,他元月里才升级做了外祖父。他精通岐黄之道,一向注重养生,虽然鬓边有了些风霜,却瞳眸深邃。眉目间是七刀、杜城这些年轻人比不了的成熟气度。 他与竹生私下里向来随意,闲坐小酌,姿态悠然,自有一股儒雅风流。 竹生丢下酒盏笑道:“黄土还远,不如说说眼前。我掐指一算,先生未来将有麻烦。” 范深:“……说来听听?” 竹生笑得幸灾乐祸:“我已算出未来……将有一大波媒人踏平先生的门槛。” 范深扶额。 先时在澎城、冀县还好,待碧刃军得了涪城并在涪城稳扎稳打的扎下根来,便开始有世家观望了。 等到竹生拿下安州、赫明,崛起之势势不可挡,那些世家便开始动作了。按照世家们代代相传的历史经验,最好的方式是送一个或几个女儿那为君的人身边去。 偏这次不可行,竹君……她自己就是个女人。 竹君的身边已经自有体系,为了向权力中心靠近,旧有的世家们自然而然的想和新贵们联姻。待把竹君身边有头脸的人都捋过一遍,才发现十分不好下嘴。 碧刃军将领中,最出色、最有前程的两个年轻将军,七刀就不用说了,所有世家都直接无视了他。杜城,是范伯常的女婿,他的妻子范翎,是涪城城守。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联姻的人。 七刀杜城之后,按照排位,便是韩毅了。这是个老熟人,可他自有妻儿,他妻子的娘家就在平京城。因着他的缘故,方相把他岳父一家下了大牢,他岳父年纪大了,没撑住,死在牢中。他妻弟被夹断了腿,成了跛子。他因此对老妻十分愧疚,遣散了妾室,只守着老妻一人。也不用考虑了。 至于其他,或是农夫,或是流匪,或贩夫走卒不一而论,出身都让世家鄙薄,若要联姻,也不过推出个远房偏支的庶女出来。 领了安州城守之职的包秀便趁此新娶了妻子。他原配早在流离中病死,他新娶的妻子才十五岁,虽是庶女,却出身世家。这在从前,是包秀想也不敢想的人。包秀年纪比范深年轻,样貌却比范深显老得多。据说娶了这娇花般的新妻子之后,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世家在碧刃军中扒拉来扒拉去,最后,都盯上了一个人——范深范伯常。 范伯常可不是像旁人那样任世家挑了。范伯常乃是信阳范氏,他自己名动天下,在竹君身边,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深受器重。听说他的妻子都娶的是涿州毛氏女?幸好,她们都死了,范伯常现在是个鳏夫,简直太好了。 到了范深这里,世家推出来的都是家族教养最好的嫡女。不料直到邯帝都崩了,方氏都灭了,范深也没有答应任何一家。 范深揉揉额角,问:“你想让我娶哪一家的女儿?” 竹生诧异。 范深更诧异:“不是要拿我去联姻吗?” 竹生无语了一瞬,才道:“你为我做事,是公。你娶妻续弦,是私。我怎会干涉你的私事。你想娶谁,不想娶谁,都是你自己的事。” 范深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 竹生打趣道:“先生这样,莫非已有心仪淑女?怕我乱点鸳鸯?” 范深提壶给她斟酒,随意道:“某一生妻运,已经享尽,此生不会再续弦。” 竹生笑笑,不再接口。 后果真如竹生玩笑,媒人险些踏破范深的门槛。 范伯常却放出话来:“吾尝有二妻,皆涿州毛氏女。吾二妻,慧如明珠。博闻强记、诗书文章,皆不输我。世间如有淑女,强于吾妻者,某愿求之。” 涿州毛氏,代出才女。范伯常二妻惜乎早逝,名声未及显达,但经此一说,二人才女之名无可动摇。 世家们掂量了掂量自家女儿,识趣的退了。 竹生先一步入主皇宫,数日之后,她麾下将领们才陆续归来。除了还镇守在外的,碧刃军的骨干将领,都聚集在了平京皇城中。 韩毅率先请命竹君称帝。 竹君道:“不过一国。” 范伯常遂道:“可先称王。” 范伯常击掌,侍人鱼贯入,以九章衮服加于竹君之身。 七刀第一个抽刀跪下,宣誓效忠。碧刃军的将领们有样学样,一时仓啷出鞘声四起。 竹生披着玄色绣九章的衮服,站在殿前台上,望着阶下众人。她张口道:“众卿……” 众人皆垂首。唯有范深抬头,与她四目相交。 竹生抬眸看向远处。庭院中所有人都跪得比她矮了一截,唯有苍瞳悄然立于阴影中。 竹生的目光停留片刻,收回到眼前。 “众卿——”竹君道,“我欲为九寰之主,众卿可愿随我去取这天下?” 男人们的野心熊熊燃烧,热血沸滚,连呼吸都粗重了。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阶上那女子,身披玄衣,面如初雪。她眉间凛然,双目含威。 这是他们效忠之人,追随之人! 这是竹君! “诺!”七刀大声答道。 “诺!”众人轰然答道。 苍瞳立在阴影中,注视着竹生。 解开捆缚她翅膀的锁链,她的翱翔之姿……如此美丽。 第116章 116 竹生立国称王, 拜范深为相。 此间风俗, 新建之国多以其发迹之地或以其身负之爵为国号。竹生并无什么爵位,她的发迹之地在澎城,遂定国号为“澎”。 祭告完天地,国相为新王着九章衮服,加九旒冕冠, 众人归班, 拜兴。 自此,世间有了澎国。 那天晚上,新走马上任的国相在月下独酌。他斟了满满三杯酒,高举, 而后洒落庭院。 “朝兄, 你看到了吗……”他在月下呢喃。颀长的身影,在青色月华中静立。 那天晚上,阿城在灯下给远在涪城的妻子写信,把白日里的典礼描述的栩栩如生,以弥补她没能亲身列席的遗憾。他写下了许多思念的话语, 思念她和他们的儿子。儿子还太小, 要待他满了周岁后, 妻子才会带他上路, 来平京城与他团聚。 大殿的班列里,竹生早为她预留了位置。 那天晚上,有资格列席了典礼的人都失眠了。他们回想着过去,憧憬着未来, 想象着自己将要作出的功绩和将来能攀上的位置。 野心和雄心一起熊熊燃烧。 那天晚上,七刀弄脏了庄严的九章衮服。 按礼仪,那衣服在礼成后就被换下,被供奉在别的殿中。是他切切相求,竹生才又为他重新穿上。 七刀再没见过比这更美的衣衫。每一个纹章代表的含义都让他激动并激烈。 竹生咬着他的耳朵问:“那么喜欢吗?” 七刀身体力行的来回答。 竹生笑着吻他,道:“你好好干,或许有一天也能穿上。” “那你呢?”七刀问。 “我啊,那时候该穿十二章了。”竹生道。 那天晚上,竹生反而是最平静的人。她能有今天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过来的,收获是因为有付出,并没有任何得到是意外的惊喜。 今日,她享受了尊贵和荣耀,享受了战争暂时停歇的安宁,享受了她的小情人。 她神识扫过殿外,门外的阶上,神秘的男人盘膝而坐。她注视了他片刻,闭上了眼睛,在年轻情人结实的胸膛上放松的睡去。 时间流动,每个人都在走向明天。 这时间唯独对苍瞳没有意义。他的生命无限,天上运行的明灭星辰和廊下行走的提灯宫女,对他来说都只是划过去的光影。 他在此的意义只在于能倾听一个安稳平和的呼吸。 她睡了…… 他于是也闭上墨绿眸子,静静陪她。 在官方的记录中,竹生会被称为“澎王”,但无论是她的追随者还是民间的百姓,都更喜欢称呼她为“竹君”,“玉将军”或者“碧刃王”。 关于竹君的姓氏名字,又叫人犯难。竹君名“竹生”,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姓氏呢? 被问到此事的范相只道:“殿下无姓无氏。” 史官目瞪口呆:“那……吾等该如何录载?” 范相微笑:“照实录,即可。” 但范深因此被提醒,想起了另一件事。他使人唤来了七刀。 七刀也没有姓氏。 范深对七刀道:“你如今也是振威将军,名字要载入国史,当有个正经的姓氏了。” 七刀不在意:“姐姐也没有姓氏。” 范深道:“正因她没有,所以你得有。” 七刀一点就透,他摆摆手道:“既然如此,先生赐我个姓吧。” 范深道:“姓氏,代代相传,承继香火,你还是自己好好选一个。”他说着,将一本《百家姓》推到七刀面前。 七刀随意翻开,看了眼第一页第一个姓氏,道:“就这个吧,赵,以后我就姓赵。” 范深问:“名何?” 七刀想了想,道:“赵七刀?” 范深揉揉额角:“我赠你一名吧。” 七刀欣然道:“请先生赐名。” 范深看着他,道:“我愿你,能一直伴在她身边,以你的刀,为她开疆拓土,为你自己立下不世功勋。故此,我以‘锋’字赠你。” 七刀低头细品,极是喜欢这个“锋”字。 范深却接着道:“但我还希望你明白,日月之下,星辰无光。你我效忠之人,烈如骄阳。她行事,从来都有自己的原则,任何触犯了她底线的人,都不会得到原谅。我望你牢记这一点,故,赠你‘敛之’为字。” 七刀向来尊范深为半师,听他如此道来,眸中光芒闪动,深深拜伏。 “多谢先生。今日起,我便是赵锋赵敛之了。” 从此,振威将军赵锋有了可以录载在纸面上的大号。后来的人自是称呼他为“赵将军”,但一路同行过来的老人们,还是喜欢叫他七刀。 比起“赵锋”这个常出现在史书中的大号,后世那些关于竹君的稗闻野史,特别是那些粉红色的艳史,格外的钟爱“七刀”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号。 夏至过去之后,白日开始变短,黑夜逐渐延长。虽然住在舒适的宫宇中,但竹生的作息从来都如在军中那般自律。因她的这般自律,她的人都养成了凡事皆守时的好习惯。 所以当有一日清晨,范深等人在书房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竹生才出现,众人不免感到意外,甚至暗搓搓的猜想是不是赵锋将军昨夜里从城南大营归来了,才累得竹君晚起? 竹生哪知道这些汉子们内心中也熊熊燃烧着八卦之魂,她是身体有了不适。 竹生八岁被带至长天宗,又是服用丹药,又是催长身体,更不要说以秘法将三昧螭火从冲昕体内渡到她的身上。种种经历,都非常人能想象。从那时起,她慢慢长大,却一直比别的女子少了一件麻烦事。因为身体强健更远胜常人,竹生自己并没有在意过。 但实际上,竹生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却还从未来过葵水。 昨夜她做了一夜的梦,梦中白色的是螭火,红色的却像是一片血海,早上醒来便发现污了衣衫床褥。 被三昧螭火阻断了许多年的赤龙,终于又复了生机。 女子初葵,总是有些不适。那种自身体内部产生的酸软隐痛,便是竹生也无法避免,难得的误了了时辰。 那日上午她处理完公务,便回了寝殿休憩。她很少白日里入寝,因为身体情况特殊,在那里躺得久了,竟也渐渐困倦,迷迷糊糊睡去。 忽而又醒来,有只没有温度的手在轻轻的抚摸她的脸颊。她扶住那手,对上苍瞳墨绿的眼眸。 对视了片刻,她放开他的手。苍瞳在她身边躺下,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的身体没有温度,但他放在她小腹的手忽然发出热量。 竹生望着窗外屋檐下垂着的铜铃,慢慢的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翎娘带着儿子来到了平京城。竹生亲自出城去迎她。 翎娘的儿子乳名牛牛,生得圆滚滚的,简直就是三头身的阿城,竹生见到他就喜欢得不得了。她抱孩子的姿势熟练流畅,令才升级当了一年母亲的翎娘都感到意外。 竹生身为国主,她出迎范翎,便是微服出行未用任何仪仗,于礼也是不合。但同时也表明了她对范翎的看重。 范翎若只是范相之女,杜将军之妻,众人也就把这当成是竹生的私事了。但范翎偏偏却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才卸任了的涪城城守。有了这一重身份,竹生出迎范翎,众人便不能假装不知道了。非但不能装,还必得表达出他们对范翎的热情来才行。 翎娘到了平京城,很是为来迎接她的规模吃了一惊。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与这些人一一见礼。 平京城的许多人都听说过范翎的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这妇人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目光清正。举止谈吐,风华胜过许多男人。 众人都知道,范翎将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既奉女主,再有女臣,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但当范翎被赐予“中书侍郎”的官衔时,平京的世家们还是大吃一惊。 那个位子一直空悬,许多人都盯着,竹君却迟迟没有任命。万万想不到,原来是留给范翎的。这自然令许多男子心中不忿。 但若让他们细究究竟为何不服,竟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拿出来宣之于口的原因。范翎虽然年轻,但年轻本来就是竹君身边人的特点,这本就是一个年轻的富有生命力的新王朝。 论起范翎的履历,她追随竹君的时间算起来,可称得上一声“元老”。她在澎城从一名书吏做起,经由冀县,直至涪城。她的才华与能力,早已经被证明。 细思下来,若论资历和能力,范翎出任中书侍郎,竟让人找不出可以诋毁的地方。 男人们心中的不忿,说到底,终究不过是因为范翎是个女子罢了。 关于翎娘之位,范深曾与竹生产生过争执。 他们二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有灵犀和默契,这一次,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其时杜城、七刀二人都从城南大营回到宫里,两人在殿外硬着头皮听里面那两人争吵。 “我不知道范伯常竟也会看不起女人!” “我自认从未曾轻视过女子!” “那翎娘的学识能力,有哪一点不堪为中书侍郎?为何你要反对?” “她终究是女子。” “呵!” “她不是旁的女子,她是我的女儿。”范深盯着竹生,“你把她推到这样的位置,她将再没有退路。她的心像你一样大,可这条路上荆棘重重,我已年近半百,我不能保护她一辈子。将来我去了,怕她不得善终!” 杜城和七刀就听见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竹生已经冷静。 “我会比你活得久。”她道,“我在一天,就没人能因翎娘是女子而攻讦她。” 这场争执,终以范深的妥协而告终。 范翎紧随竹生,在这个全新的王朝中登台亮相。 翎娘从涪城来到平京,不止是带来了她和杜城的儿子,还带来了八名乌衣女吏。 底层胥吏服黑衣,又称乌衣。 “都是在涪城历练出来的。”翎娘道,“她们的能力已经被验证。其中,芳娘和桐娘,尤其能干。强于许多男子。” 竹生道:“很好,不要让她们聚在一起,把她们放出去,放到各处。” “趁现在,一切都才是刚开始,旧有陈规全打破,一切都是新的。” “让人们从一开始,就习惯女人的存在。”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她微笑着和翎娘说。 第117章 117 竹君的脚步并未止于一国。 澎国已定, 但澎国之外, 整个大陆都处在一种不安定的状态。虽然有大大小小十来个国家并立,但实际上,各方势力还没有达到一个均衡稳定的状态。 而且,竹生了解到,在这些国家中, 历史最悠久的就是许国, 可也仅仅才三百多年的历史而已。当她了解到现存的国家的历史都是多么短暂的时候,不由生出了微微的疑惑。但她要关注的事情太多了,这一点疑惑便一掠而过,被搁置到了一旁。 竹君给了澎国一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她有贤相, 内政大事, 多依赖范深。 竹君以女子立国,却有着男人也比不上的胸襟,肯放手给有才之人以施展其才华的舞台。竹君的贤名,以范深为中心,开始向四面八方传播。 信阳范氏这种阶层的读书人, 不是普通的读书人, 是诗礼传家, 心怀天下的真正的书香世家。他们大隐于朝也好, 小隐于野也好,其实从未曾真正脱离过社会。他们始终有着属于自己的社交网络。 就譬如范深和朝城守,在真正见面之前,他们就已经是神交了十年的知己。 澎国新国初立, 最需要的就是人才。范伯常发动起了他隐秘的渠道,向天下有志之士歌颂起竹君的贤明。许多隐世的世家都派遣了子弟来到平京城,名为游学,实则是来近距离观察竹君。 这些来到平京的书香世家的子弟们,若是真往上论起来,祖祖辈辈间,能扯出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结过婚姻,或者做过师徒,或者曾经同窗,再不济,也能掰扯得出来谁与谁做过朋友,当过知己。精英文化人的圈子就这么大,大家来来去去,脱不了这个圈子。 这些来到平京的世家子弟们势必要去拜访范深,殊不知范深老狐狸早就张好了网,就等着他们来投。进过相府的人,那真是来一个留一个。 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再离开,反而纷纷给家里写信,劝说家族来投奔澎国。 年轻的澎王,在这些人的心中像一颗新星般冉冉升起,放出的光芒吸引着人们向她靠拢。 有范深、翎娘和越来越壮大的精英文人组成的队伍,竹生得以从繁琐的政务中解脱。她制定下大的方针政策,便把细务都放手给了范深。在这个阶段,她真正的重心依然是在军队上。 自她从澎城起家,到她吞下整个邯国,建立澎国,碧刃军变得壮大但臃肿。在快速的扩张中,纵然竹生的军纪再严明,也依然生出了些歪枝枯叶。竹生腾出手来,大刀阔斧的整顿起军队来。 这是碧刃军第二次动刀子了,这一次她整顿的力度太大,要求太严苛,以至于杜城都希望自己的岳父能稍稍规劝一二。 范深对自己的女婿道:“盛世靠文治,乱世赖武功。你看她朝堂政事都敢放权,却何时放过军权?什么才是她的立命之本,她心中有数。你且慢慢看。” 杜城会来与范深说,韩毅却直接去与竹生面谈,面谈的结果是什么,无人知道,但竹君对军队的整顿一刻不曾缓过。在所有人都觉得竹君太过严苛的时候,振威将军赵锋一丝不苟的、坚定的执行着竹君的每一条命令。他麾下所辖,最早最快也是最好的完成了整顿。 而后果然如范深所说,竹生深知自己在这个小九寰创建基业的根本就在于军队。 她严格的监督着,使之前便制定的军功奖罚制度落到实处,并逐步改进。军功授田、军功升迁、军功授爵,使军人们能清晰的看到一条进身之路。 她把这条路拓宽,夯实,使人们一旦走上去,便想着一直朝前走下去,不愿意停下。 “利益。”她对七刀说,“大多离心和背叛都缘于利益,但是同样,把大家捆绑在一起,最好的工具,也是利益。” “有些人后悔了,四处找人说情。”七刀道,“姐姐,你若先赏后罚,他们拼着受罚也会愿意留下。可你先罚后赏,他们离开了,才知道错失了什么。姐姐,你为何要这样,你不想留下更多的人吗?” 竹生却道:“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想在收拾人心、惩戒错误上消耗更多的心神。比起更多的人,我宁愿要更纯粹的、更服从的。” 七刀拢着她的长发。 你骗人……你就是不喜欢那些违背了你的心意,触犯了你原则的人。比起用利益诱惑他们遵从你,你更喜欢从一开始就将他们赶离你的身边。 他默默的想。 七刀已经快到及冠之年。他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岁,看着竹生的腰肢都会硬的青春期。和竹生在一起之后,他强烈的欲望和过于旺盛的精力也总是能及时的宣泄,身心都得到释放和抚慰。 他开始学会享受和竹生相处的时光。 他和她在一起,慢慢可以不只是欢爱。就像现在这样,她穿着薄薄的丝衣,趴在他身边,轻声细语的与他交谈。他侧身撑着头看着她的眉眼,慢慢的、轻轻的拢着她鸦青的发丝。那发间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端,让他觉得身心都满满的。 若在从前,他必然血管贲张,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亲吻她的肌肤,进出她的身体。可此时,他觉得就这样望着她线条柔和的面颊,已是心满意足,竟没有生出“再来一次”的想法。 这是七刀从少年向青年的成长。很显然,他的成长让竹生也身心愉悦。她与他在一起,欢爱不曾少,说的话却变得多了。 竹生没听到七刀的回答,睁开眼,就看见烛光中七刀正痴痴看着她。 她失笑:“看什么?” 七刀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 “姐姐……”他低声问,“你喜欢我吗?” 他神情严肃,甚至有些紧张和忐忑。 竹生注视着他。 这个世界的人都太早熟,七刀在这个年纪,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开始像个成熟的男人了。 “喜欢。”在七刀内心忐忑节节升高的时候,竹生道。 她由衷的喟叹:“最喜欢你了。” 竹生转生到这个世界,经历了不止一个男人。这其中,她最憎青君,最喜欢七刀。七刀在情感上依恋她,在武力上恐惧她。他从身到心,完全的属于她,服从她,忠诚于她。 完整的、完全的拥有这样的七刀,是一件令竹生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的事。 “那姐姐……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七刀目含期待的问。 竹生有时候会哄七刀,但并不会欺骗七刀。特别是,当七刀在不断成长,开始有困惑、疑问和自己的想法的时候。 她只对他道:“我不能保证。” 七刀目光中露出失望,他把头埋在了她颈间,闷闷的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爱你。” 振威将军赵锋在外是个杀伐果决,沉默冰冷到令人畏惧的年轻男人。在竹生面前,所有这些头衔、前缀和描述都可以抹掉,他就只是个年轻男人。他的情感从来不隐藏,哪怕是仅凭眼神也能把他的心意传达给竹生。 这样的七刀,会让竹生的心变得柔软。 “阿七,”竹生问他,“我知道你因何爱我。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七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竹生的眼睛:“我知道。” 他的眼中露出纠结和痛苦:“可阿城说,你和我这样……是不对的,他说,两情相悦,不是这样的……” 阿城啊…… 竹生叹息道:“阿城是个很好的朋友,你要珍惜他。” “的确算不上是两情相悦吧……”竹生道。 “那我们算什么?”七刀咬牙问。 从前,竹生觉得哄着七刀让他听话,会更省心。但现在,她愿意为他解释了。 “大概是……互相弥补吧。”她说,“彼此身上,都有对方缺失的,想要的东西。” “不懂!”七刀道。 竹生失笑:“不懂是正常的。” 七刀负气道:“好,就算是互补吧,那不是也挺好吗,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 竹生道“我不能保证的是你。” 七刀困惑。 竹生摸着他的脸,道:“我听说军营里传‘七将军可三日不言”,他们都畏惧你。可我还记得当初,你是多能说话,多会骗人。跟十年前比起来,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阿城也说,你和小时候完全是两个人了。” 七刀微讶:“已经十年了?” 竹生笑道:“是啊,十年了。人生常常以十年为界,每过去十年再回头看,都已经变得不像十年前的自己了。阿七,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可你还太年轻,我没法保证十年之后,你还是我喜欢的样子。” 七刀恼道:“十年,那么久呢,早着呢。你干嘛要去想那么远以后的事?” 七刀的整个人生也才不过活了将近两个十年而已,他这样的年轻人总觉得十年以后是遥远到不能想象的未来。像竹生这样活了许多年的人却知道,十年不过眨眼瞬间罢了。 但竹生只是笑,并不与他争执。 七刀抱着她在她耳边碎碎念了一通,临到睡前,竹生听到他问:“姐姐,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七刀想问已经很久了。每次他与竹生在一起,竹生都会取出那个东西来。 竹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榻外不远处,一个法宝随意的扔在地上。那时当年长天宗冲琳真人赠与她的见面礼。 “那个东西……能保证我的隐私,使别人不能窥探你我在一起的情况。”竹生道。 七刀沉默了一会儿,问:“苍瞳?” 第118章 118 七刀一直很忌惮苍瞳。 苍瞳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各种谣言, 其实都来自于最初七刀对苍瞳及当时情况的描述。七刀也只说过那一回, 就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苍瞳的可怕,只有七刀亲眼目睹过,一辈子都不会忘。提起苍瞳,他不欲多说,但眼神还是变了变。 竹生蹭了蹭他的脸。 苍瞳是个谜, 即便对她亦如此。 七刀以为苍瞳爱她, 他对苍瞳是畏惧中带着嫉妒。旁的人也都以为苍瞳爱她。 传说苍瞳是一个绝世高手,他终日都伴在竹生的身边。通常,他都是坐在她寝殿的檐下,只要她不出宫城, 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管风吹雨打,都如同雕塑。也因为他不吃不喝不眠,也有传说说他是怪物。但不管他是什么,他始终都在竹生身边。伴她在宫廷,陪她上战场。却从未插手过她的任何事, 任何一场战斗。 似乎除了“苍瞳爱竹君”, 人们对此再找不到合适的解释——苍瞳必是爱竹君, 爱她这个人, 才如影相随。 所有人当中,只有竹生不这么想。 竹生用了一年的时间休整。 竹生治下会调动军队助耕、助收,这是从澎城、冀县时就形成的定例。这主要是因为为了打仗,竹生不得不抽调大量的青壮男性进入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保障粮食的播种和产出,才进行的计划性生产活动。数年的实践证明,这种由国家机器统一调动的大规模生产性活动的能量是惊人的。 第二年,澎国夏粮又一次丰收,百姓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商队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行走,再不担心流匪的劫掠。 竹君的脚步从未停歇,这一年的夏天,竹君的刀锋西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了一个并不陌生的邻居——丰国。 在澎国立国之时,有功之臣分封,范伯常拜为国相,是众望所归。 但军中诸将领的品级都不高。诸将之首的七刀,才不过是四品的振威将军。杜城为建武将军,韩毅为扬武将军,都是从四品。其余诸将,依次而下。 但没有人有怨言,众人反而因此兴奋。他们心中都明白,这是因为未来还有战争要打,竹君这是在为未来的升迁留出空间。他们这些武人,最怕的是安定之后的解甲归田,只要想到未来还有许多年的仗要打,这些男人们便忍不住热血沸腾。 打仗这件事,竹生向来是亲力亲为的。即便她现在已经是一国之主,也没有耽于安宁。 范深曾与她谈过,关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道理。但竹生却道:“还不到时候。”范深便也没去太出力的阻止她的亲征。 竹生还年轻,这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她的进取之意尚且锋锐,与所有的开国君主相类,开疆拓土,热爱征伐。开国之君,难免如此,更不要说竹生想要的不是一国一地,她想要这整片大陆! 有生之年得遇此英主,范深亦是意气风发。 他在平京城外送别大军,斟酒三樽,敬天、敬地,而后敬国主:“臣在此,候我王凯旋。” 竹生饮尽了那樽酒,掷杯于地,众人以刀击盾,高唱恺歌。大军浩浩荡荡的开拔 ,平京百姓已看不到军队的影子,犹能听到那歌声。 同一年,在界门的另一侧,是竹生口中的“大九寰”,亦即真正的九寰大陆。 人类占据着大部分的土地,妖族聚居在妖域,双方已有多年默契,互不侵犯,互不干扰。 这一年的某个深夜,妖域南部的妖宫里,封闭了十年之久的妖王殿再度开启。浓郁的妖气伴着可怕的威压蔓延、辐射。妖王麾下的大将们都被惊动,这些大妖都是瞬息即至,转眼就聚集在了妖宫,俯首参拜。 青君要进入成熟期,闭关了十年,而今终于出关了。 任性的青君啊,迟迟不肯定性成熟,让诸大妖们好生无奈。然青君以幼崽之身,依然是击败了北君,一统了这妖域。到现在,北君余孽已经清扫干净,整个妖域,再没有一只妖敢不服青君了。 妖族天生崇拜强者。伴随着妖气蔓延过来的强大威压,让这些大妖们既恐惧,又兴奋。青君的妖气他们都熟悉,但这威压却陌生。 “成年”对妖族来说非常重要,便是因为一只成年的妖的力量,不是幼崽能比得了的。 青君终于成年了,他的力量比从前更加强大,在这妖域……不,在整个九寰大陆,怕也是无敌手了吧! 有青光自高塔上射出,缓缓落地。终妖拜伏,齐声道:“恭贺我王!” 有女人柔而媚的声音道:“都起来吧。” 众妖诧异抬头,才看到成熟了的青君竟然……选了女身? 青君依然是那一头青色长发,玉色眼眸,却眉间妩媚,身姿妖娆。她血脉中的天赋便是魅惑,不过是朝跪在最前面的妖将投过去一暼,勾唇笑笑,那妖将便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没征兆的就要发情。 身体因发情兽化了一半,青君却突然散去了魅惑之力,那妖将只觉得瞬间仿佛从高处坠落,如梦初醒。低头一看,身体已经化形了一半,器物昂扬。 众妖一阵大笑。 在妖族看来,发情和欢好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们根本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感到羞涩或者羞耻。 那妖将还挺了挺身体,展示自己的昂扬给青君看,叫道:“青君!我身体强壮,血脉纯粹!尚无伴侣,请选我做你的伴侣吧!” 众妖哗然。纷纷撕裂衣裳,露出健壮胸膛:“青君!选我!选我!” 还有直接脱光了化为兽形的,摆出各种风骚的姿态撩拨青君。在场的都是大妖,谁也不服谁,眼看着就要打一场争夺配偶的群架。 青君的裙摆下忽然鼓起,巨大的九尾瞬间扫出,把众妖扫到在地。 “先说正事。”青君道,“快点。我还有事要出门。” 半个月之后,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里,护山大阵依然如往常一样运转。这阵法运转了几千年,极是厉害……却依然挡不住青君。 在过去的几千年里,青君已经来过长天宗许多次了,最后一次是九百多年前。 为着“长天”这个名字,她总是不甘心,却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这一次……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月光洒落在炼阳峰顶上。平台这端是悬崖,那端是岩壁。 青君落在平台上,随意的丢下手中的人。那不过是个炼气弟子,晚上起来起夜,不料被青君捉了去,以魅惑之术问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此时,那弟子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正做着一场无边的春梦。 青君走到那岩壁前。 闭洞封府其实是一种空间术法。这术法将洞府移到了异度空间中,并切断与本源空间的之间的联系。因此,可以完全不受干扰。这是修士们要闭长关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术法。 青君伸出手,拂过眼前的空气,在空气中摸到了一丝空间阻断的痕迹。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破除一个金丹道君所施的术法,可以把那个洞府扯回到本源空间中来。 但青君当然不会这么做。不会,也不敢。 她的神君在闭关。他现在还弱小,只是金丹,她怎么可能去打扰他的修行。 她收回手,探入衣袖,再伸出时,纤细的手指上,停着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翠鸟。 “留在这儿,”她对翠鸟说,“等他出关,立刻报给我。” 澎国的碧刃军在夏收后出发,到第二年的初夏时分,已经逼近了丰国的京城。 丰国的军队没有能得见那柄传说中的绿刃宝刀,澎国的竹君用的是一柄普通的钢刀。但在战场上,那柄刀削铁如泥,收割生命不过是眨眼的瞬息。 终于有一天,竹君杀得兴起,普通的钢刀上突然迸出白色的火焰!刀锋切过的肉体,瞬间化为灰烬!挡在她马前的数名丰军,一同飞灰湮灭。 这一幕震撼了所有人,丰军也好,碧刃军也好,以竹君为中心,刀兵之声渐歇。原本生死相搏的战士们都呆呆的、恐惧的看着马上持刀的那个女人。 竹生自己也呆住了。她一时杀得兴起,一不小心调动了体内的灵力和螭火,灌注进了兵刃中,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她望着手中的钢刀——明明是一柄凡兵而已,却因为灵力和螭火,变成了这样恐怖的利器。那白色的火焰出自于她的掌心,附着在刀身上,冰冷的燃烧,释放着死亡的气息。 竹生抬头,她身周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退后了一步。包括她的敌人和她的人。 竹生沉默的看着他们,他们则呆呆的看着竹生。这诡异的寂静像水波上的涟漪一样向外扩散,外围的人也渐渐停止砍杀,茫然四顾,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令战场上出现如此奇诡的情况。 而后,他们就看到了燃烧着的钢刀,和手握刀柄的女人。 最后,整个战场都寂静下来。 就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 黑色衣衫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墨绿色眸子的男人踏入了战场。 拥挤的战场,没什么能挡住他。他走得缓慢,却像是裹着风。等人们反应过来,已经被看不到的力量推到了一边。人群中便让出了一条路,苍瞳直直的走到了竹生的马前。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柄燃烧着的刀。 就在刚才,那火焰令血肉之躯灰飞烟灭。苍瞳伸手的瞬间,战场上的人都心脏紧缩,惊恐的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刃。但苍瞳……并没有灰飞烟灭。 他抬头,对竹生道:“够……了。” 他已经有近乎两年的时间没有开过口了,连碧刃军的人都以为苍瞳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却原来……不是啊…… “当”的一声,那柄刀被苍瞳捏碎成渣,白色的火焰随之消失。铁屑如沙一样从苍瞳的手心洒落。他看向竹生。 竹生抿着唇,松开了手,将刀柄扔落在地上。 “不可以了吗?”她问。 苍瞳摇了摇头,挽起了她的缰绳。竹生放开了缰绳给他,苍瞳牵着竹生的马,慢慢向外走。 没人敢拦他们,这个时候已经不分敌我,丰军、碧刃军加起来近万人的战场上,人们雅雀无声的避让出一条路。 苍瞳为竹生牵马,带她离开了这凡人的战场。 丰军的将领终于回过神来,他大吼:“醒醒!都醒醒!给我拦住他们!给我杀!杀——!” 两方的士兵们如梦初醒,都握紧各自的武器,却犹豫的不知道是否该出手。 丰军的将领指着竹生和苍瞳,厉声大喝:“拦住他们! 给我拦住他们!” 苍瞳没有回头,但他跺了跺脚。 碎冰般的裂纹飞速的从苍瞳的脚下蔓延,几息间遍布了战场。大地震动,泥土崩裂,战场上没人能再站得稳,人们都震得摔倒在地,头晕眼花,兵刃脱手。有些人还磕破了头,又或者被自己掉落的兵刃伤了腿脚。 等这震动平息,人们才慢慢爬起来。那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战场,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竹生被苍瞳制止并带走,令碧刃军的人心头最初的惊悚淡去了,虽还有惧,但这惧是敬畏而不再是恐惧。他们回过味来……这拥有恐怖力量的两个人,一个是他们的君主竹君,一个是伴在竹君身边的苍瞳先生。 碧刃军的人渐渐定下心来,他们弯腰拾起了武器。 同样武器就在脚边,丰军的士兵却茫然恐惧的四望,再没有勇气拾起自己的武器。不知道是哪一个士兵先跪下投降,噗通噗通的声音开始连绵成片…… 这一战就这样诡异的结束了。 关于这一战,事后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版本不一。而后世的史书中则记载大澎开国女帝竹君乃是天降神女,于战场上展露神威神光,敌兵敌将,俯首受降。 而在那个时候,竹生还回头看了一眼。她转回头,叹息一声。 “你一下场,全都变成了游戏……”她俯身对苍瞳说。 苍瞳看了她一眼,那墨绿眸子中竟似有笑意。竹生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苍瞳那身体虽然逼真细腻,栩栩如生。但终究也只是“如”生罢了,到底与血肉之躯不同,没有生机,更不会有笑容。 “本……是……戏……”苍瞳道,“你……不……同……” 竹生看着他的背影,道:“我也曾是凡人。” 苍瞳并不回头,只牵着她的马朝前走,道:“已……不……是。” 竹生怅然。 这么多年,她都梦想着修炼,执着于脱离凡人之身。如今她真的做到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竟会怅然。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竹生问。 苍瞳答道:“控……制。” 竹生俯身:“你教我。” 苍瞳回头瞥了她一眼,道:“好。” 这片战场上发生的事,其余诸将是在和竹生汇合之后才知道的。 这几年竹生一直就有“亡国公主”、“神女”之类的名声在外面流传。碧刃军上下,多多少少是知道些竹生的“不同”的,这些高层的将领,知道的就更多些。 他们只是惊讶,但接受起来也很快。这一次,不过是除了竹君之外,苍瞳先生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威力罢了。 众人欲待去见竹生,却被亲兵告知,竹君和苍瞳先生在一起,叫人勿要打扰。 众将都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振威将军赵锋的脸,假装自然的其实非常不自然的散了。 七刀嘴角抽搐。 他比他们要淡定得多了。对苍瞳裹在黑衣里的真容,这些人也只是听说而已。七刀却是亲眼见过。 不要说可怖的面容,单说两腿之间缺了的东西,七刀就分外的淡定。 第119章 119 竹生的祖窍里有了光, 也比最初时明亮了许多, 可以看得清天上的星辰。竹生仰着头, 看着那些黯淡的星子。 这个时候,她感到了身后有人。她是应苍瞳的要求,放开了自己的祖窍, 准许他进入的。 男人的手扶在了她的腰间,竹生转身,有温热的唇覆上来。和苍瞳的身形比起来, 她感到自己格外的娇小玲珑。 他们在祖窍里都是拟态, 实则这是神魂与神魂的接触。 苍瞳的吻, 技巧精湛。 神魂拟态成的人, 不仅有五感,甚至比肉身更敏感。竹生能感受到快感的流窜,□□的蠢动。那实际上……是雀音的震颤。 但竹生曾自困于祖窍,神魂与青君的魅术激斗数月, 她的神魂格外的敏感,更不要说这里是她自己的祖窍。她能清楚的察觉到, 苍瞳的幽精和雀音,都平静无波。 苍瞳放开了她的唇, 却把她拥在了怀里。她伏在他胸膛,能听见心脏的跳动声。这当然也是拟出来的。 等苍瞳终于放开她,她抬起头,看见了他墨绿色的眼睛。他的面孔却是模糊的,竹生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没对准焦距。但那其实是苍瞳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面孔。 竹生盯着那双眼睛, 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女人和男人总是两个世界的人,连思维的方式都不一样。 常常在同样的时刻,女人会情不自禁的吐露真话,男人却能深情的说着甜蜜的谎言。对于对女人说谎这种事情,苍瞳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不认识。”苍瞳说。 他的眼睛甚至还眨都不眨的看着竹生。这样真挚的眼神令竹生相信了他,他感到怀中的女子放松了肩膀。 “但你……”他忍不住说,“像我的一个故人。” “你也是。”竹生说着,手摸上了苍瞳的脸。 她看着他,问:“你……并没有感觉,是吗?” 她的手融进了苍瞳的脸颊里。苍瞳的神魂密实粘稠,但她被青君磨炼得已经可以精准的找到他的幽精和雀音,轻轻拨弄。那二魄却如死水一潭。 苍瞳苦笑。 “没有。”他说,“魂魄以肉身为基,才会有六欲。我的魂魄依附在器核上。” 竹生的手自他的脸颊内抽出,道:“不能抛弃这具身体,重入轮回或者……夺舍吗?” 苍瞳握住她的手,沉默了许久。 “我的魂魄被秘法祭炼,无法与器核剥离。离了器核,我便魂飞魄散。所以,我活着,便永生。我死了……” 便是寂灭。 那才是这个世界的修士认知里真正的“死亡”。而竹生所认知的通常意义上的死亡,在这里被称作“陨落”。 这样的活着,纵是永生,又有什么意义呢?竹生默默的想。 修士们虽然断绝了口腹之欲,却有灵气入体的愉悦之感来代替,说起来,更像是将口腹之欲提升了一级。 修士们也从来不曾断绝其他的种种欲望,譬如情爱,譬如追求年轻和长寿。甚至他们的种种欲望更强于也更精于凡人。基于这些更强的欲望,他们才会产生比凡人更强烈的多的野心——飞升成仙,与天同寿。 而苍瞳……他的永生,在竹生看来,不如说是无期徒刑。 如果换作是她……竹生垂下眼眸,做不出这种假设。 苍瞳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别担心,我能活下去。” 你在,我便在。 竹生抬眸看苍瞳。苍瞳却抬起头,看着天上黯淡的星辰,有些吃惊:“一窍不通?” 竹生点头:“是。” 苍瞳问:“那你是如何修炼的?” “我天生神识。”竹生道,“我修的是妖道。” 苍瞳看了她一眼,能猜到她的天生神识是怎么回事。 前世她便是强大的精神力者。说起来,他也算是强者,到后来也早不是她的对手。 大约就是因为因为这个缘故,一样是跨越宇宙壁垒,他的魂魄便受损严重,轮回了许多世,才在修炼至还虚境之后寻回初世的记忆。 然而这样的她,却一直被他困在了婚姻的围城中。他既不能给她她想要的,也不愿意放她自由。当他老去之后,对权力和美人都能放下之后,对她的愧疚和悔恨慢慢的占据了他的内心。 执念,便这样形成了。 然而当他终于再见到她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他。 他轮回了许多世,那许多世完整的人生对他的影响并不强,那些回忆像是在看舞台上的表演。真正能影响到他的,是他的初世和末世。这两世的记忆和人格相互融合相互影响,才成为了现在的苍瞳。 也是因此,竹生才认不出他来。 而对苍瞳来说,竹生是他的执念。他的“永生”正如竹生想的那样,不如说是“永刑”。必须有什么支撑他才能活下去,他在绝望中抓住的,便是初世的那一缕执念。 他抓住了竹生,靠竹生活下去。 “火又是怎么回事?”苍瞳问。 竹生道:“是以前寄居在我体内的火种,那一次……想吞噬我,反被我吞噬了。现在那火和我融为一体了。” 苍瞳当初醒来,强大的神识便察觉到竹生正面临着类似被夺舍的境地。他自己亦是几千年来依靠养魂之物温养神魂,立刻便将螭火与养魂木之间的联系斩断。竹生才幸运吞噬了三昧螭火。 但苍瞳一直不知道当时他感应到的原来不是什么修士的神魂,而是螭火因养魂木而重新诞生的火精。 苍瞳伸出手在空中一抹,夜空中便出现了极光一般的美丽光芒,不断变幻。 竹生看不懂,苍瞳却能看懂,那是竹生肉身的五行分布。 “纯阴之体……” 夜空里的极光消失在苍瞳倏然握紧的拳心中,那拳却没有松开。 “有人以你为鼎炉养火?”苍瞳看着她,“告诉我他的名字。” 竹生看着他,却道:“不记得了。” 苍瞳望着她的眼睛。 比起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竹生更怜悯眼前的苍瞳。他失去六欲,七情也因此变得极为淡薄。他的愤怒都是如此的平静。 竹生握住了他的手,他拟出来的人形,手心是温暖的,像活着一样。 “我不是圣母。”她说,“但你我在凡人界,那些人却在九寰大陆。” “我们注定了回不去,干嘛要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动怒。我倒宁可忘记那些事,在这里好好的生活。” “或者……”她问,“你有能穿过界门的方法?” “没有。”苍瞳摇头,“我不了解凡人界,也不了解界门。”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九寰大陆并没有什么凡人界。当他从战场醒来,恢复了自我意识,和长天别过重回人间,才听说了凡人界的存在。 但他未曾关心过。他本就非人,即便是行走人间的那几千年,他也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去在意一个被大能割裂出来的只有凡人的小世界呢。 他知道的甚至还没竹生多。至少竹生还曾亲眼见过界门,见过守护界门的树翁和穿过界门必备的界石。 竹生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紧张。所以当苍瞳摇头的时候,她也无法分辨自己是失望还是放松。 但她和苍瞳将永远留在凡人界,是毋庸置疑的事了。既然如此,相互作伴,好好的活下去吧。 “我现在有些失控。”她说,“可能是螭火的缘故。我修炼的效果与功法上讲的不是太一样,很难控制。” “必定的。”苍瞳点头,“你纵然天生神识,体质和妖族也不一样。我须得看看你的气海。” 苍瞳握紧竹生的手,从背后将她抱在怀中,对她道:“放松,别排斥我。” “我不会伤害你。”他吻了吻她的头顶。 竹生点点头,放开了神魂全部的防卫。苍瞳的神魂和竹生的神魂短暂的融合,化作一体。苍瞳看到了竹生的气海。与普通修士湖面一般的气海不同,竹生的气海从不曾平静,始终流动,始终翻滚波涛。 苍瞳也看到灵气是如何穿透竹生的皮肤进入她的身体。然而竹生一窍不通,窍与窍之间没有通路,亦即是竹生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经脉”,灵气没有往复循环的固定道路。 即便是他,也为此感到惊奇。他生前,是还虚境的修士,但到底也是人修。对妖族的修炼并不那么精通。 他凝目注视,那些灵气进入了竹生的体内,不像普通人修的那样立即进入经脉循环入气海。那些灵气仿佛白色的雾气一样,渐渐凝成水滴,汇聚成溪流。这溪流没有固定的轨迹,随时改变流向,但最后,还是会流入气海。 但人修的灵力会汇聚在气海,仿佛平静无波的湖面,直至凝实为神台,进入筑基境界。 竹生的灵力却始终在流动。其中一些甚至在进入气海之后又离开,重新化作雾气,弥漫在她的身体里,但消散得却很少。 这一点尤其令苍瞳惊奇。 人修引入体内的灵气,穿过一个个灵窍,沿着经脉运转周天,最后汇入气海。但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灵气会不断的消散,离开人修的身体,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最后真正能转化为灵力的,只是那些灵气的一部分。 这便是灵气的转化率。决定这转化率的,便是这个修士修炼的功法。 毫无疑问,自然是好的功法转化率高,差的功法转化率低。 竹生修炼的功法,转化率高得惊人。 “就算是妖族,也没有这么高的转化率。”苍瞳给竹生科普了功法与灵气的转化率的常识,“你修炼的功法,何人所创?” 他此时和竹生神魂相通着,他问完,就感受到了竹生的七情波动。 竹生说过自己不是圣母,她当然不是,她只是能理智的管理自己的情绪,不使自己被负面情绪控制或压倒。但不代表她没有负面情绪。正相反,她有着强烈的憎恶和愤怒。 苍瞳感受到了这些。 苍瞳想到,她曾是纯阴之体的凡人之身,曾身在大九寰,曾被人当作鼎炉养火,险些断了轮回,而现在她却又身在小九寰,这中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她遇到了什么人?遭遇了什么事?如何得到这样顶级的功法? 他那颗早就不存在的心脏又开始收缩,疼痛。 但恰恰是这种疼痛,支撑着他活下去。 WwW.lwxs520.Com第120章 120乐文小说网 苍瞳带领竹生收束那些逸散在体内的灵力, 竹生潜心去感受, 学到了很多。 但苍瞳忽然发现了新的异状, 他问:“那是什么?” 竹生的身体里除了汇聚成溪的白色灵力,和飘散如雾的白色灵力,还有星星点点的光芒。 竹生答道:“是火。” 她接过掌控权, 引着苍瞳去看。视野放大千万倍,那些星星点点原来是火,三昧螭火不能聚形, 散落在她的身体里。 苍瞳却道:“看那些灵力。” 竹生惊异, 她凝目“看”去, 发现了以前未曾发现的情况。那些如雾气般看似随意飘荡的灵力, 实际上是被螭火牵引着。白色的雾气靠近螭火,而后消失。 “不见了。”竹生道。 “仔细看。”苍瞳又拿回掌控权,引领着她去感受。他们此时融为一体,看对方所看到的, 感受对方所感受到的。这真是奇妙的经历。 竹生于是看到,原来那些灵力不是被蒸发消失了, 而是由白色变成了无色透明的状态。但体积上来讲,要比之前雾状的灵力少得多了, 像是被浓缩。若不是苍瞳,她根本发现不了。 “怎么回事?那些透明的是什么?”她问。 苍瞳的情绪竟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他六欲全无,七情淡薄,这一丝波动已经代表了激烈的情绪起伏。 “元婴以下,主修肉身。”他没有直接回答竹生的问题, 反而讲起了不相关的事,“自还虚境起,主炼阳神。再向上,是合道境,而后便是破碎虚空,升仙而去。” 竹生知他不会讲无用的事,耐心的听着。 苍瞳道:“合道境是最后的门槛,或者升仙,或者重入轮回。千万年来有千万人修炼大道,却没人知道升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些升仙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也没法告诉后来人该怎么升仙。所以其实一代代的合道修士,都是自己在摸索。” “现在的九寰大陆,合道修士如凤毛麟角。可我那个时代,合道修士没这么稀少。每隔千年便会有大宗门召开盛会,最顶尖的修士们齐聚一堂,交流探讨。那时候,真是百花齐放。” “有人便摸索出了一条道路,在阳神完全炼实后,便兵解肉身,以神魂为基重塑。人从来都是神魂以肉身为基,所以这与人的自然诞生和修炼恰是相反的。这方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有些人失败了,只能重入轮回。” “但那些成功的人重塑的新肉身,与天然诞生的肉身全然不同,修炼出的灵力在内观的状态下看,是透明的。” “那是摒弃了一切杂质,世间至正至纯的灵力。到了那一步,真正就接近升仙了。所以,那种灵力,又被称作仙力。” “但也只有那样的肉身才能炼出那样的灵力,那种肉身,被称为——无垢体。” 竹生看着自己的肉身,问:“我是吗?” 苍瞳道:“显然不是。” 竹生失笑,就知道自己没这么好运。 竹生与苍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苍瞳便共享了她轻松的心情,这让他很有活着的感觉。 竹生觉得,苍瞳好像也在笑。 他们两个都很放松。 纵然外面千兵万马的在打仗,这个世界也没人能伤到他们分毫。不说苍瞳,便是竹生这几年都再没受过一点伤。过去还可以说她武功高强,现在她身边的人其实都明白,她早就超越了寻常人。 所以她要亲征,范深也就象征性的劝一下,尽一下国相的本分而已。 竹生问:“那我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苍瞳道,“我们来试试,能不能理顺这些仙力。” 真做起来,很难。那些仙力虽然很少,却游离在灵力之外,有种桀骜不驯的难以掌控之感。 “还不行。”苍瞳道,“你的修为还太低,还无法掌控仙力。” 竹生微感遗憾。但好在有苍瞳的帮助,她对如何掌控灵力领悟了很多,已经获益匪浅。她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 苍瞳与她一体,同样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放松和豁达。她其实从来没变,他想。 他们两个人从新分开,再次成为两个独立的神魂,却与之前的感觉再不相同了。竹生觉得自己可以更信任苍瞳。 正好有些话趁着这里说,苍瞳在外界说话不便,在这里两个人是以神识在沟通,不存在这种障碍。 “我做的事,请你不要插手。”她对他说。 苍瞳凝目。 “在这里,我与别人不同的只是我的修为。我知道这形同作弊,所以以后,我不会再上战场了。”竹生道,“但别的……我和这些人没什么分别。甚至,我还不一定比得上他们中的一些人渊博或者聪明。” “我没有方法能回到九寰大陆,不出意外,我将老死在这里。所以,我认真的在这里生活。” “可你超越凡人界太多了,你一下场,我的认真就成了游戏。” 苍瞳低头看着她,低低的道:“好。” 竹生睁开眼,苍瞳的额头刚刚离开她的额头。他的鼻尖停在离她半寸的地方,脸孔全裹在黑色的细布里,墨绿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竹生感到苍瞳想吻她,可他没有。他的唇不仅冰冷,还残破。他不想用这样的唇去碰触她温热柔软的嘴唇。 可惜了苍瞳没有肉身,竹生想,否则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情人。 自那之后,竹生没有再下过战场,只坐镇中军。 其实她作为一军统帅,原本就不必亲自下场的,不过是因为她喜欢罢了。 碧刃军被竹生打造成一支雄兵,七刀等人已经被一场场战斗磨炼得早可以独当一面。即便她再没参加过战斗,也不妨碍碧刃军的势不可挡。丰国在与邯国的那一战中,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七万精兵全部折于邯国,已经大伤了元气。 澎国新朝初立,裹着雷霆之势,第一个便拿丰国来开刀。丰国上下,君臣子民俱有种气数已尽的无力之感。 这一年的新年,竹生在丰国都城盛日城的皇宫中度过。 随着国相范深、中书侍郎翎娘以及一班臣子的到来,竹生宣告权定盛日城为澎国都城。当然,只是“权”。 竹生在平京城的小破皇宫里住了一年,一片瓦都没动,也并没有大肆分赏宅邸。没人有怨言。韩毅的家小还都在涪城,他都从来没提过一句来平京团聚。翎娘是因为要回到权力中枢,回到竹生的身边,才会从涪城赶到平京去。 大家都知道,平京水浅,盛不下竹君。果不其然,转眼间,他们就已经坐在了盛日城的皇宫里。 竹生在占领盛日城之后,便立即决定放弃平京了。和盛日城比起来,平京便是一股呼之欲出的小家子气。 盛日城则雄伟得多了。在凡人界竹生见过的城池中,排得上前三。 “丰国的历史与许国相仿,也有将近三百年。”范深给竹生科普历史。“盛日城和朝阳城,几十年前并称‘双珠’。” “朝阳城?”竹生奇道。朝阳城也还不错,但比起盛日城来还是差了不少,如何与盛日城比肩? “并非你到过的那个朝阳城。真正的朝阳城曾是许国国都,三十年前毁于天灾。后来乌陵王割据,与盛公子对峙,将自己的王城改名为朝阳。” 竹生忽然想起来,问:“半边山……在许国吧?” 范深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在天佑大将军的地盘里?” “是。” 竹生没再问。范深看了看她,笑道:“想家了?” 竹生当初自称家族在半边山中隐居,范深可还记得清楚呢。 竹生当然没有什么“家”,但她的确想去半边山看看。半边山里,有树翁,有隔绝了两边世界的界门。这么一想,忽然就理解了半边山的“半边”两个字的含义了。 “先生……”竹生问,“大陆的外面是什么?” 范深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回答:“是海。” 竹生问:“海的外面呢?” 范深干脆的道:“不知道。” 竹生看着他。鲜少有什么事,能让博闻强记的范伯常这样干脆的承认“不知道”的。 “历史中,有过许多次出海探险的记载。”范深道,“大多都失败了,葬身茫茫大海中。有些幸运的活着回来的,声称海上到处都是风暴、旋涡,没有船只能够穿过那些风暴。他们以为自己好不容易穿过风暴了,远远的看到陆地,以为是发现了新的大陆。结果登陆才发现……” “又转回来了?”竹生已经猜到。 “正是。”范深道,“迄今为止,从未有过九寰大陆之外的记载。只言片语也没有。” 范深长叹道:“我们仿佛是……这天地间孤独存在的一片大陆。” 一回眸,看到竹生神色异样的看着他,范深失笑:“胡乱发些感慨罢了。” 竹生长长舒了口气,问:“因何而生这种感慨。” 范深道:“从小我便熟记舆图,便有一件事一直觉得奇怪。” 竹生问:“是什么?” 范深道:“是天。” “天?” 范深道:“我们脚下是大地,头上是青天。可天……是无边的。既然天无边,大地就也应该无边才对。因何九寰却有边?” 竹生嘴巴微微张开。 范深接着道:“家父少时,曾见过海。他说站在海边极目望去,天依然无边。既然九寰有边,天却无边,我想,唯一的解释,便是世界还很大,海还很大。唯一的不明之处,便是不知道海上是否还有如九寰一般的大陆,大陆上是否有人,是否如我们一般懂得诗书礼仪。” 竹生的嘴巴又闭上了,她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日,她问范深:“我见许多人,被关在看不见的笼中。他们中大多不知自己身在笼中,但总有些人智慧过人,察觉出了种种不对。我该不该将真相告诉那些人呢?” 竹生所说的“笼”显然是一个比喻。但这时候离他们闲谈中随口扯到天地大陆海洋已经过去了数日,范深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想得到两者的关系。 他虽不知道竹生拿来比喻的本体究竟为何。但竹生是他的君主,特特来问他这个国相,就不是小事。 他想了想,认真的回答:“这些人若知道了真相,能否挣脱这牢笼?”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能。他们不能,我也不能。连我自己都在这笼中。” 范深道:“这便分人。有人知道了真相,会愤怒,会想要挣脱。有人知道了真相,却会绝望,甚至会迁怒告知了他真相的人。” 竹生便长长叹息一声。 范深道:“告不告诉他们真相,于你可有妨碍吗?” 竹生摇头:“没有。” “只是……唯我一人知道真相,唯我一人醒着,旁人都仿佛沉睡,总叫我胸中如有块垒。” “特别是,我只要想到有那么一个人,建造这样一个牢笼,将这些人都囚禁其中,便总是忿忿。” “他可曾问过别人是否同意?他可曾在乎过别人的意愿?我真想说……他凭什么?” “可我知道,他凭的……必然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范深范伯常,学识渊博,经纶满腹,天下几乎无有他不知之事。 唯独竹君此言,令他茫然。 第121章 121 邯国其实曾是丰国的一部分。后来徐氏、方氏两家豪强趁乱割据, 才有了邯国。三百年的历史和三十年的历史的差异体现在城墙, 在街道、在宫城、在整个城市的规划上。 三百年的历史在竹生看来也不算长, 但终究算是有些底蕴了。 在宫城里举行的新年晚宴上可以看出来,碧刃军已经清楚的分成了三派——以七刀为首,从高家堡、澎城、冀县就追随竹生的嫡系, 以韩毅为首原邯国的将领们,和丰国新降之将。嫡系最强,两派降将稍弱, 正好达到一个均衡的状态。竹生和范深对目前这种状况都感到满意。 而对于之前谈起的那个话题, 竹生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和范深讲。清醒却无力反抗的痛苦, 没人比她更明白。 十年过去了, 她其实从未忘记过当年妖王殿的纵身一跃,却连求死都不得。 她一直觉得能来到凡人界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起码在这里她可以放松的呼吸,安心的入睡。只是偶抬眸, 却总是能看见廊下裹着黑衣的男人。 在苍瞳出现之前,她从未这么频繁的再想起过大九寰。苍瞳的存在却时时刻刻提醒她, 界门的另一边是怎么样一个强大的世界。 在新年过后,某日竹生将要出宫, 看见了成队的被绳索栓着的人们。男人一队,女人一队,皆面露戚容,时有哀哭。 竹生勒马,问:“怎么回事?” 有管事的乌衣小吏忙上前回话:“是罪人。” “罪人?”竹生皱眉。 还是七刀在一旁解释, 竹生才明白。他们攻下丰国,总有些负隅反抗或者不肯臣服之人,那些人便成了罪人。竹生想起来,她书案堆积的文件中,确实有关于这些人的汇报,她的确也做了批示。但那时候,这些人只是案牍上的一些数字。 现在,他们是她眼前活生生的人。 这些人都曾是官员,或者官员的家眷。那些女子光是看脸和皮肤都能看得出来都出身良好。这其中还有很多是半大的孩子。她看到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梳着两个包包头,也被绳子拴在队伍里,跟一个大约是她母亲的女人拴在一起。小女孩扯着母亲的衣摆,她们一起跪在地上,怯生生的望着她。 这些人是因她的野心,而成为了阶下囚。竹生前生便能直面战场上的血腥死亡,却还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情况。 她张嘴就要说话,却有人伸过手来,按住了她的马头。 那个人是苍瞳。 即便竹生现在叫作竹生,面貌全非,苍瞳也实在太了解她。他明白,她可以在战场上勇猛,却还缺少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而上位者,不可避免的就是要作出种种冷酷无情的决定。竹生她……能做到吗? 竹生和苍瞳四目相交,目光对峙。 虽然只有短短的片刻,但七刀总觉得那两个人似乎只是靠目光便交流了许多他无法知道的内容。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太敏感。苍瞳虽然常伴在竹生身边,甚至比需要经常出战和操练军队的他在竹生身边的时间还多,但……那个怪人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开一次口。 但他和竹生之间分明是有着某种默契。但这种默契,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产生的? 七刀不禁感到困惑。 竹生轻轻吐出一口气,转头问七刀:“先生在宫里吗?” 七刀答道:“应该在。” 竹生道:“我今日不去大营了,你先过去吧。” 她说完,就拨转马头回宫去了。苍瞳跟随她而去。 七刀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扯缰绳,带着人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竹生将范深从政事堂召到了她的书房里,问起了那些罪人。罪人的数量却比她想得还要多,不仅有丰国的,还有邯国的。 竹生一向冲在前头,包括俘虏收编这种事,她都细致的关注了,却忽略了后方。 “这些人如何处置?”她问。 范深答道:“按惯例,男子发配作苦役,女子送入教坊司。择其中面貌俊秀者,男子行宫刑,与女子一并送入宫中为奴。” 宫城中的阉人都是这样的出身。 这又顺道扯出了另一个竹生注意到了但是一直没腾出手来过问的事情。 “这个宫城里已经这么多人了,还要往里送人?”她问。 “并没有。”范深道,“宫城中人口已经太多了,你又是女子,所以这一次没打算再往宫中放人。” “我想赦免他们。”竹生道。“这样做合适吗?” 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价值观。竹生明白她必得在她的价值观和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而不是强硬的推广她的价值观。每个不同文明的价值观,都是适应该种文明而诞生的。强行打破,蛮横推广,极有可能造成水土不服。 这是她与苍瞳对视的那片刻中,她在冷静下来之后想明白的。而在那之前,她差一点就要脱口下达赦免的命令。苍瞳阻止了她的一时冲动。 苍瞳一定是明白她当时要做什么,竹生想。他怎么能那么准确的猜到她的想法? 范深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反问她:“为何?” 竹生道:“本是国战,并无私仇。他们反抗,是为本国尽忠,我觉得无可厚非。现在,我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他们也已经都是我的子民了。” 范深又问:“则,君又在顾虑什么?”以竹生的性格,她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别人不拿出足够的论据来,是很难说服她的。可她有了这样的想法,却先来问他合适不合适,显然是有顾虑的。 竹生道:“这些人必有亲人因我而亡,我有心赦免他们,却担心他们被仇恨驱使,看不清大势。我个人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复仇,跟我动刀也好,使阴招下毒也好。并非我夸口,实是这世上能伤我的人,我还没遇到。” “但,我担心我这么做,有一天会使我身边的人受到伤害。”竹生道,“我怜悯这些人,但人总有亲疏远近,他们全加起来也不及我身边任何一个亲近之人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身边的人因为我今天的轻率而受到伤害甚至死去,我必定追悔莫及。” 范深凝目注视竹生很久,微笑叹息。 “恩自上出。君只管下赦令即可。至于如何安抚、管理这些人……”范深躬身深揖,“请交给臣吧。臣既伴君侧,便是要为君解忧。” 竹生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长长松了一口气,道:“能遇到先生,我真是幸运。” 范深抬头,含笑道:“不,是臣之幸。” 罪人远不止宫墙外的这些人。书面的赦令会送达四方,但竹君口头的赦令已经由内侍传达到了宫外,站在廊下,隔着重重庭院和一道高高的宫墙,竹生也能听到外面欢喜哭泣的声音。 苍瞳当然也能听见。他看了竹生一眼,那一眼中,隐含着不赞同。 竹生隔着阔大的庭院和回字形的长廊与他遥遥相望。 苍瞳虽然能猜到她的想法,但显然跟她理念不同。可这个世界,有谁能真的完全理解和认同她呢?竹生想,她既不属于这凡人界,也不属于九寰大陆,她毕竟是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啊。 这个事同时还牵扯到了宫城中人口的问题。 竹生得到盛日城,入主这皇宫时就已经注意到宫城中繁多的人口。当时丰帝奉表投降,降为安乐候,搬离了宫城,有品级的妃嫔呼啦啦啦带走了一大群。可即便这样,宫城中仍然剩下了大量的宫女和内侍。 这次的事情倒是提醒了竹生。她与范深商议,放出宫人。 范深道:“先放出宫女中的良家子吧。罪人之身入宫的,未必还有家,在宫中许多年怕已不能生存在外了。至于内侍……” 他道:“身体残缺之人,难容与世,除了这宫城,怕是再没有地方可去了。” 竹生道:“既然这样,这些内侍就不动,但……从此以后,王宫之中再不要出现新的阉人。以后做成定例。” 范深犹豫道:“阉人之存在,是为了隔绝内外,保障王嗣血脉正统。” 竹生道:“我用不着。” 竹生是女子,她若生出孩子,只能是她亲生的孩子,混不了血脉。 范深却依然不赞同:“须考虑日后,长远打算。” 竹生脑子转了下弯,才明白“长远”是什么意思。她道:“我如果有了孩子,更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在一群背负着罪名,又身体残破的人中长大。这样的人,内心中或多或少,一定会有些扭曲。我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待在我孩子的身边。” 范深道:“历朝历代,各国宫中,皆是如此。” 竹生道:“这真是奇怪。说那些人有罪,所以将他们阉割。却又让皇族的孩子被这样的罪人围绕着长大?” 她拍板决定:“这个事不用再商量,从我这里开始,我的宫城中再不添新的阉人。将来,迟早有一天,让这王宫中一个阉人都没有。” 范深无奈,质问:“皇室血脉如何保证?” 竹生想起了安乐候那一大群妃嫔,冷笑:“一夫一妻不就解决了?就是女人太多,才会生出这种事来。都像百姓家那样,哪来那么多血脉混淆。” 范深揉揉额角,道:“百姓家……也不是一夫一妻。” 竹生难得被噎到。这里其实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如果可以,竹生真的希望能消灭这种制度。然而她也深知这不可能。 即便文明发展到了星际,没有了“妾”这种东西,依然有无数的情妇存在。男人们只要手握着钱和权,便不免要多置些温柔乡。 其实又何止是男人,在这个世界,女人受的束缚太多,在竹生原来的世界,女人拥有钱或者权,也可以和男人做一样的事。 竹生嫁入的那个家族中,就她知道的便有数个妯娌、婶母,因为丈夫情人太多,便自己也养着年轻英俊的小情人。这个家族的女儿,更是可以游戏花丛,没人敢指责她们。 但竹生一直对一个人、一份感情还有憧憬,有期待,从不曾放纵过自己。其实何必自苦?和七刀在一起之后,她觉得这样也挺好,轻松快乐。 稍稍走了一下神,就听到范深道:“……要不要让大夫来把把脉,调理一下?” 竹生回神:“什么?” 范深无语,只好再重复一遍:“……一直未有喜信,不如让大夫来把把脉,调理一下身体,或者更容易有孕?” 顿了顿,又道;“也可能是阿七太忙,在一起聚少离多的缘故,不如……我再荐两名身家清白的青壮男子入宫来吧。” 竹生还是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跟范深说话了。 她是真不知道,一国之相,还要操心国主不孕不育! 第122章 122 范深虽不是美男子, 却也面孔白皙, 颌下留着短髭, 头发从来一丝不苟的在头顶梳成整齐的发髻,鬓边的白霜和眼角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看起来成熟迷人。 这样的范深当然不是八卦猥琐男, 但他此时却身体微微前倾, 质问着竹生怎么和七刀在一起四年了却还未能有孕。 范深的主张是,要么是竹生身体有问题,该让大夫给好好调理调理, 要么是七刀某方面能力不够, 那么就选几个容貌、身体、头脑都出色的青壮男子给竹生。 竹生按着太阳穴。 她其实非常明白继承人的重要性。她前世的婚姻便根源于那个男人想要一个基因优秀的继承人。但被范深这样追着问怀孕不怀孕的事还是让她感觉如同哔了狗。 然而她也明白,从她不能安于澎城,带着人攻向冀县的时候,这件事就不再是她个人的私事了。既然范深会打开这个话题, 搞不好所谓的“容貌、身体、头脑都出色的青壮男子”都已经给她准备好了。 望着范深饱含着期待、担忧、责备、郑重的眼神,素来勇猛无所畏惧的竹君也有一种蛋疼的无力。 她叹了口气,道:“应该是我的问题。” 范深面色一紧。 世人多愚钝,多以生不出孩子或者生不出儿子怪罪妇人。范深通岐黄之道,却知男人女人有问题的比率是一半一半。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果是七刀不行, 换人就行。可如果是竹生身体有问题……没人能代替竹生生出继承人来。 看范深欲开口, 竹生打断了他:“也不一定是有问题, 只是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先生这年纪,不也只得了翎娘一个吗?” 范深长叹一声,又劝竹生调理身体。 竹生道:“我自有好药, 什么大夫都比不了。不要瞎折腾了。” 范深只得闭嘴了。 待要退下,竹生又叫他:“先生。” 她看着他道:“这个事……莫要跟阿七说了。不过徒增烦恼,没必要。” 范深注视着她:“臣遵命。只是也请君不要忘记臣当年所谏之言。君……不可有夫。” 竹生点头:“我没有忘记,也不会忘记。” “那么,”范深道,“臣已经备下两名出色的俊秀青年,请让臣送他们入宫吧。” 竹生:“……”果然!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对阿七太不公平。” 范深拱手道:“容臣托大的说一句,君与赵锋,都是臣看着长大的。若你们是寻常小儿女,臣自是愿见你二人青梅竹马,琴瑟和鸣。但君既然志在天下,万望勿耽于这等儿女之情。” “赵锋前程远大。”范深俯身:“臣斗胆进言……王嗣之父,最好,不要是赵敛之。” 范深再俯首:“请准臣为王上充实后宫。” 竹生到底没有答应范深。 范深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他眼看着竹生和七刀一起长大,小小少女长成了花信年华,居于王座的女子,狡黠男童长成了手握重兵,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青年。 七刀对世人皆冷漠,他的热血和热情都献给了竹生。范深相信,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为竹生而死。对这样的七刀,竹生纵然是只把他当做一个情人,也不想负了他。 竹生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好在,竹生最后给了他一些安慰:“孩子的事我也说不准,但我的寿命会比你们都长一些。” 范深问:“有多长?” 竹生道:“英年早逝之类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大约,我会送走所有的同龄人。” 竹生其实不知道自己这样修炼寿数能够提高多少,她修的是妖道,那篇功法里根本没有炼气、筑基、结丹、元婴等等这些境界。取而代之的是……妖丹和化形。 妖族没有那么多境界之分,他们就是炼成一颗妖丹,而后不断的让这颗妖丹变得更强。这中间,还有“化形”这一道坎。 所谓化形,就是从妖兽之形,变化成为人形。 竹生是搞不懂,为何妖兽修炼的高等形式,却是化成人形?妖兽明明也是智慧生物,并不输给人类。或者在这个世界,人类果真是生命中更高等的存在?又或者像某些传说那样,创造这世间种种生命的神祇,自身便是人形?所以妖兽并非是化作“人”形,而是在朝着神祇这等更高等的生命在进化? 竹生不期然的想起了青君。 竹生怀疑青君即便在妖族中,也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从猫女给她讲述的那些故事里不难听出,同样是大妖,北君就蔑视人族,想令妖族站在人族之上。可打败了北君,成为妖族共主的青君,却一心一意的想给自己找一个主人!这是何等奇怪的思维。 竹生不能理解也没有这种自贱的思维。她想做小九寰的主人,在这个夫为妻纲的世界,便根本没打算给自己找一个丈夫。 七刀把他的全部都给了竹生,竹生很喜欢,却注定不会以相等程度的感情回报,亦不能给他丈夫的身份。竹生因此对七刀有着微微的愧疚,所以明知范深的谏言是有道理的,却依然拒绝了他。 竹生走出书房。外面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苍瞳就站在廊下的阳光里。 竹生只在自己的寝殿才会使用法宝打开禁制,保证自己的隐私权。她知道书房里的谈话他全都能听见,便走到他身边,问他:“我和没有修炼过的凡人,能诞下子嗣吗?” 苍瞳很少说话,常常她问他些什么,都变成仿佛自言自语。但至少,他还会用他的目光注视着她。 此时苍瞳站在阳光里,明媚的阳光照不亮黑色的衣裳。苍瞳眉睫低垂,目光落在阳光中漂浮的尘埃上。 直到竹生扶上他的手臂,他才转眸看她。墨绿色的眼瞳被阳光照得浅而亮,像两颗绿色的宝石。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竹生还想问更多,她的手伸向他的额头。苍瞳却别开头,转身离开了。 竹生站在春光里,静静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七刀在军营,每十日才休沐回宫。他已经被赏赐了自己的府邸,但他若回城,必定是直接入宫的。 他早就习惯了苍瞳的存在,同样,苍瞳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苍瞳的眼里,从来看不到任何竹生以外的人。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把他只当做竹君的影子,视若空气。 那日七刀回宫,在竹生的寝殿外照例看见了雕塑一般坐在檐下的苍瞳。他看了他一眼,脚步不曾停顿。却在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突然寒毛直竖。 再回头,屋檐下空空如也。 七刀汗湿脖颈。 “他想杀我。”他对竹生说。 “苍瞳吗?”竹生诧异。 七刀沉默。他看到竹生的目光落在帐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抓不住那些目光,只能握紧她的手。 竹生回过神来,看着鼻梁挺拔,相貌英俊硬朗的青年,安慰他道:“不会的,他不会杀我的人。” 七刀问:“他是在嫉妒我吗?” 竹生笑笑,道:“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我毕竟不是他。” 七刀却道:“可你拥有他,就像你拥有我。” 竹生道:“那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姐姐,你想拿走我的什么都可以。”七刀看着她道,“所以……不要再有别人,好吗?” 七刀近乎哀求。 竹生知道,他必然是收到了风声。在这件事上,范深行事刻意的不那么低调。她终究也不可能完全左右范深的意志。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思想。会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如同一体一心,也同样会因为利益,产生各种分歧。 七刀说,他的命都可以给她。竹生喜欢在席间听这情话,却不会真的把情酣耳热时的情话当成誓言。 “未来的事,没人能说的准。”竹生道。 她不肯同意范深给她充实后宫,是不想负七刀。她不肯给七刀承诺,是因为明白范深的顾虑才是正确的。她就这样自相矛盾着。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内心不够冷酷无情。 这于上位者,其实是大忌。苍瞳曾用谴责的目光看她,大约就是看不上她这份柔软。 竹生觉得,苍瞳在被炼成傀儡之前,一定曾经是上位者。 竹生问七刀:“你想要孩子吗?” 七刀答道:“想!我想要我的孩子!”他的重音咬在了“我的”两个字上面。 他年纪愈大,地位愈高,想得便愈多,想要的也愈多。他纵然可以把命都给竹生,也不会把他的思想都给竹生。他终究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只有思想这种东西,别人拥有不了,控制不了。就连竹生也一样。 她无法阻止他的成长和变化,她只能对他说:“别想太多。” 竹生用了比邯国更长的时间来消化丰国。 她起兵是在邯国境内,她最初的兵源和追随者也都来自邯国,因此消化起邯国来,要容易许多。而对丰国,则完完全全是一个国家占领了另外一个国家了。这对竹生,对澎国的官员来说,都是宝贵的经验。这个新生的王国和它的国家机器都在飞速的成长成熟并日益坚固。 当范相再一次把大陆舆图摊开在竹君面前时,竹君的手指按住了某一个地方。 “我想要这里。”她说。 第123章 123 先是天佑大将军听到了风声, 说是新立的那个澎国的女主,和陈国开战了。天佑大将军就心里痒痒。 天佑大将军此时已经称帝, 号称开元圣光神武天佑皇帝。这个人特别好尊号,立国时誓要起一个响亮的国号。他手下的一帮子读书人翻遍了各种古籍, 揪秃了头发, 最后取了个“英”字。 英,美也, 华也。才能过人曰英,德过千人曰英。 天佑皇帝是将官出身,不是一字不识的大老粗, 肚子里也有半袋子书包, 偶尔也可以酸一两句文。见到手下呈上来的这个“英”字, 大喜道:“此号般配我!” 遂定国号为英, 是为英国。定都朝阳城。 英国的领地,除了天佑皇帝原本的地盘, 还占据了原乌陵王的地盘。天佑皇帝原本纳了乌陵王太妃为夫人, 认了乌陵王次子为义子。待局势稳定, 他登基称帝, 这位金氏夫人和便宜儿子, 便在数日内接连“病逝”了。 英国的领土比原本的天佑大将军的地盘要大得多,却又比之前的许国小。天佑皇帝皇帝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的便是原先盛公子的领地,此时尽成了陈国的领土。 那里都是鱼米之乡,天然的大粮仓, 天佑皇帝一提起陈国这个臭不要脸趁火打劫的,就要好一通骂娘。 此时闻听澎国要和陈国开战,他不由咋舌:“这个小娘,真是不消停。” 他此时老了,已经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了,登基称帝,此生已足。只是看到澎国那感受得到的旺盛生命力,心中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嫉妒。其实即便是他还年轻的时候,最大的雄心壮志也就是占据许国,都未曾想过再向外扩张。 他思来想去,觉得并不是自己不如一个女人,而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如范伯常这样的大才来辅佐他。他倒是很干脆的承认,在治国之事上,他的确是有所欠缺的。当然他也不认为澎国的安定繁荣是因为那个女人会治国,他觉得这必定都是范伯常的功劳。 他后来知道范伯常原是隐居在他的地盘里,因为兵荒马乱过不下去了,才离开了许国,悔得捶胸顿足:“早知大儒在侧,朕定当三顾而求!” 然而其实那时范伯常在半隐居的状态,只以字画显名。他的真才实学,还是离开了天佑大将军的地盘之后,才肯展露在世人之前的。 他手下的读书人谁也不吭声。 读书人懂读书人。范伯常过不下去了,宁可跑路也不去效忠天佑,自然是因为他根本看不上天佑。天佑便是去求,怕也是求不来。 也因此,这些人比天佑皇帝更肯正视竹君这个女人。范伯常背井离乡之后,游走各国,不曾停留。最后,却向一个女人称臣。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会令范伯常甘愿俯首效忠? 抛开不了解的过程部分,只看结果,谁都能看得见的,是澎国的繁荣壮大和范伯常的位高权重,名动天下。 英主与名臣,一朝相遇,便风雷云动。 虽然是个女人,却的确是……令人向往啊。 天佑治国不怎么样,打仗却很是有几分天赋。他召了太子前来,与他道:“澎国和陈国的事,再去探听探听。若是真的,咱们不妨也做一回渔翁,曲城那里,不收回来,总是让我心里不舒服。” 又对太子道:“澎国那个女主,听说才花信之年,相貌甚美。我想着不如联个姻,许她以太子妃之位。你与她生个孩子,以后英国、澎国,皆由这孩子来继承,想来她不会不动心。” 太子是他原配生的长子,年纪已经三十许,也是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闻言很是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和现任的太子妃有多深厚的感情,事实上为了压制住弟弟们,他府中多位夫人,都是国中重要人物的妹妹或者女儿。娶得最早的太子妃,倒叫这些后来的女子比得灰头土脸的。 太子不高兴,是因为竹生的名声不好。 “听说澎国的那个赵锋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一个女人领兵,不知道跟多少人有过一腿。这么大一顶绿帽子,爹你要戴就自己戴去,反正我不戴。”太子没好气的道。 天佑皇帝和他的原配是青梅竹马,原配身体不好,拼死给他生下这个长子,二十岁不到便撒手人寰了。天佑后来发家,有了许多美人,生了许多儿子,却始终最爱这个长子。从小便抱在自己的马背上,带着他行军打仗。 这个儿子也算争气,不仅长得像他,军事天赋上也很得了他的遗传。旁的儿子都恭恭敬敬的给他磕头口称“父皇”,只这个儿子依然是管他叫“爹”,天佑一点也不以为忤,反而十分喜欢。 天佑闻言,起身要踹太子:“她一个女人打下了邯国、丰国,这么能干的媳妇上哪找去!老子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早就自己去娶了,还轮得到你!你还敢跑,你给我站住!” 太子疾奔:“小受大走!爹你都是皇帝了!注意下言行!史书上不好看!” 天佑皇帝看看左右史官,道:“敢瞎记,剁了你们!”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右史官怀念了一下之前被天佑皇帝剁成了肉泥的两位前辈的风骨,木着脸用笔舔饱墨汁,把刚才记录的一段涂黑了。 和天佑皇帝得到的消息不一样,陈国皇帝听到却是澎国和英国开战的消息。据行走各国的商人们带来的消息,是因为天佑皇帝恼怒范伯常不肯为他效力,捣毁了他的故居,还掘了他家的坟。范伯常在澎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知消息后立即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澎国女主向英国开战。 这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儿,连范伯常如何在殿上哭诉都栩栩如生。陈国皇帝深觉,以天佑那个只读过蒙学的痞子来讲,的确干得出这种事来。这两国一开战,他那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脾性又蠢蠢欲动了。 盛公子尚在云台城“做客”,那是真正的许国皇室血脉,天佑不过是个谋反的武将,名不正言不顺。陈国皇帝打着帮盛公子复国的名义,正是师出有名。 在这个生产力和交通都不发达的大陆上,消息的传播和扩散只能靠人。在信息完全不对称且被有心人控制的情况下,陈国和英国终于开战了。双方都惊讶对方明明在和澎国开战,怎么还能抽调出这么多兵力来对付自己。但不管怎样,两边互相觊觎对方已久,既已开战,再没有没收回成本没得到利益的情况下就停战的。 而完全掌握了两方信息的竹生,则对范深颇是歉疚:“待事了,定要为范老先生上一炷香。”挖人亲爹的坟什么的,虽然并不是真的,但就这么传言,也是对故去之人颇为不敬了。 范深笑道:“无妨。这本就是我的主意,家父不会在意的。他若还在,只会赞我行事不拘泥。” 果然什么样的爹才能教出什么样的儿子。竹生额头微汗。 陈国皇帝惯爱趁虚而入趁火打劫,行事一贯的不要脸,没想到有一天还有人比他更不要脸。这厢他与天佑皇帝打得如火如荼,那厢澎军兵分两路,一路截断攻英陈军的退路,与天佑皇帝勾搭成奸,两面夹击陈军,另一路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攻到了云台城的城墙下。 更不料云台城中一杜姓商人竟然是澎国的奸细,他数支商队的力夫脚夫竟然都是澎军假扮。他那来投亲的侄儿,率领着数百澎军,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发起了一场夺门之战,与埋伏在门外的澎军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 云台城陷落,陈国半壁遂入竹君之手。 待云台城陷落的消息终于传到天佑皇帝的耳朵里,他还咋舌澎国女主强大的战力,万万想不到若论功行赏,这一战中他才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 澎国女主新得陈国半壁,天佑皇帝想着她怎么样也得停下来休养生息一番,或者趁热打铁,将陈国余下版图尽数收入囊中才是。毕竟正常人的惯常思维不会同时与两个敌人两面开战。这一次歼灭陈军,非是他一边的功劳。他还在琢磨着怎么跟对面的澎军讨价还价一起分赃,对面的澎军已经完成了两路合兵,毫不停留的向英军扑来。 天佑皇帝和太子都大吃一惊 。 英国和澎国就这么仓促的开战了。一方是措手不及,一方是早有准备。国战与国战,打得其实是后勤,是国力。而这,正是天佑皇帝的短处。 同样是新立之国,英国的国内发展远远不如澎国。澎国的国力足以支撑这样的连续战争,而这种开疆拓土的战争带来的利益,又反过来刺激着澎国的经济发展。而英国却会因为战争,民生疲敝。 同样是战争,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其实很简单。澎国的军用物资,都是买的。英国的军用物资乃至粮草,都是抢……不,是征的。 思想和眼界,决定了最终的高度。 十个月后,天佑父子投降,向竹君俯首称臣。天佑被封为逍遥侯,去了盛日城与安乐候和新封的原陈国皇帝归命侯做邻居。倒是天佑的太子,因为七刀赞了一句“是个人物”,入了竹生的眼,封为宁远将军,置于七刀麾下。 原许国的疆土,尽数落入竹生囊中。竹生腾出手来,慢慢收拾陈国余下的疆土,她本人却在范相和七刀的陪同下,踏入了原许国的领土。 这是他们相识相逢之地,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故地重游,三人都有许多感慨。 范深道:“你说你想要许国,其实……你想要的,只是半边山吧。” 竹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留下众人,她和苍瞳两个,独自入山。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124章 124 竹生当初走出半边山, 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她和苍瞳进入半边山寻找界门,用了半个多时辰。花费的这个时间, 主要用来给她辨别方向。 好在当初,她走的是直线。 “在那里。”竹生眯起眼睛, 指着某一处巨岩。那岩石上还留着当初她用绿刃劈出来的巨大的箭头。 “终于找到了。”竹生叹道。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想找到她当初出山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 她抬头望去, 道:“从这里向北,走直线即可。” 苍瞳点点头,揽住她的腰。 到达界门, 不过是几息间的事。 十五年的光阴侵蚀, 那岩壁爬满了藤蔓。竹生抽出绿刃, 几道碧色光芒闪过, 爬满岩壁的藤蔓段段碎裂,噼里啪啦的掉落在地上, 露出了嶙峋的岩壁。 竹生仔细的看那岩壁, 终于看出了些模样。她轻声唤道:“树翁, 醒来。” 寂静了片刻, 那因为太苍老粗糙而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岩石的树皮忽然动了起来, 树翁沙哑的声音响起。 “打……了……个……盹……”树翁道,“谁……呀……?” 树翁说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竹生道:“树翁,可记得我?” 树翁道:“凡……女……” 竹生道:“正是。树翁,好久不见。我此次来, 是想问……” 树翁却忽然道:“咦——————?”他这一声“咦”拖的尾音极长,打断了竹生的话。 树翁道:“那……是……什……么……?” 竹生微愕:“什么?” 成人手臂粗的须根从岩壁上伸出,缓缓的向苍瞳探去。竹生这才知道,树翁所说的“那”原来指的是苍瞳。 苍瞳闪电般出手,抓住了那须根。“咔咔”声响起,木质的须根在他手中被捏出了裂痕。竹生的手轻按他的手臂,苍瞳才没有继续。 竹生问:“树翁,你是何意?” 树翁却道:“魔……息……和……神……息……,这……个……是……什……么……东……西……?” 苍瞳许久没开过口了,此时却忽然开口,道:“人。”那声音像金石相擦,难听至极。 树翁长长的“哦……”了一声,道:“傀……儡……” 竹生替苍瞳道:“他曾是修士,被人抽出生魂,以秘法炼制成傀儡的器灵。”待说完,她想了想,补充道:“他现在,已经重获自由。” 树翁问:“他……呢……?在……哪……儿……?” 竹生皱眉:“谁?” “长……天……”树翁缓缓的道出那个名字,“神……君……” 山间一时寂静,竹生和苍瞳的身形,都有了一瞬的凝固。 “长天神君”这个名字,第一次完整的出现在竹生和苍瞳的认知里。这名字对他们两个人都有意义。 于苍瞳,是“长天”。 苍瞳早就知道,能够击败并封住魔君的长天,不可能是寻常人物。长天肉身崩溃,舍了一身骨骼报答他,只剩下魂魄。他问过他是否要重塑肉身,长天当时答“过段时间,便再塑一个”。长天境界极高,且重塑肉身这种事,旁的人根本帮不上忙,苍瞳就没再多问,便与他分别了。 他以为长天这样的人物,等他重塑了肉身之后,迟早会再碰面,或者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但后来他行走人间几千年,却从未再听说过他。 他一直以为,长天重塑肉身失败了,重入轮回去了。 此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长天这个名字后面,还有着“神君”的称谓。神君啊……能击败魔君的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他身上有魔息,很正常。长天给他重炼了身体,但这傀儡的器核始终还是那一个,那是魔君亲手所炼。 那么树翁所说的神息……苍瞳明白,定是来自长天的骨。毕竟,是神君。 何谓神君? 升仙归来,可称神。 于竹生,“长天”和“神君”这样组合在一起,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知道那狐狸的主人便是那位“神君”,她也知道冲昕便是那位神君的转世。她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位神君的名字叫作长天。 冲昕身在长天宗,长天宗也叫作长天。 许许多多的信息,不难想到,冲昕和长天宗,就是一个大谜团。 但……这与她何干?竹生对冲昕的身世之谜一点也没有兴趣。 她回答竹翁道:“那个人转世了,他现在是一位金丹道君。”说起那位神君,她不但毫无敬意,还流露出了少见的不喜的情绪。 苍瞳转头,沉默看她。 竹翁喃喃的道:“金……丹……?” 寂静了片刻,大地忽然震颤,看不见的冲击波袭来。竹生只觉得胸口如被大锤击中,瞬间面如金纸,头晕目眩。 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苍瞳张开两手在她头部两侧,淡淡的光芒将她笼罩,隔绝了那冲击波。光罩之外,大地还在颤动,有山石崩裂,树木横倒,野兽恐惧奔走,有的甚至被震晕在地上。 有巨大的怪异的声音仿佛飘在天上一样,在山中回荡,就是那声音造成了冲击波,也使大地震颤。 树翁在笑。 他笑了足足一刻钟,才终于停下来。山中终于恢复了平静。 “归……来……兮……”树翁呼唤,“神……君……” 他缓缓的道:“太……久……了……,没……人……还……记……得……” 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叹息仿佛穿过时光,绵延了千年万年。 “除……了……”他说出了竹生根本不愿意听到的人,“小……狐……狸……” 小狐狸三个字让竹生失去了耐心。她对神君、冲昕、长天宗还有那只狐狸都毫不感兴趣。她这次来,是有事情要问树翁的。 她踏上一步,道:“树翁,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如何穿越界门,回到九寰大陆?” 树翁回答了她意料中的答案:“界……石……。” “我没有界石。”竹生问,“在哪里能找到界石?” 树翁答道:“凡……人……界……,没……有……。”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问:“有没有别的方法,能打开界门?或者让这边的人穿越到九寰大陆去?” 树翁斩钉截铁的答道:“没……有。” 说不上失望,这答案在预料之中。竹生只是来求证一下。 她忍不住抬头看着那岩壁。十五年前,她便是穿过这岩壁上开启的界门,来到这个凡人界的。 手忽然被牵住,竹生转头,苍瞳墨绿的眸子正望着她。 “我……陪……你……”苍瞳道。 苍瞳说话和树翁说话,简直有的一拼。竹生失笑,握住苍瞳的手,道:“好。” “树翁。”竹生转头,意欲和树翁道别,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她改口道:“到底是什么人,把凡人界从九寰割裂并隔绝开?” “当……然……是……”树翁道,“长……天……神……君……啊……” 这个答案意外吗? 能被称为神君的男人,能令妖族之王俯首的男人,竹生竟然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但她还是想知道。她问:“他,为了什么?” 树翁巨大的眼睛看了竹生片刻,才缓缓答道:“为……了……守……护……你……们……啊……” 树翁说完,闭上了眼睛,抿起嘴唇。几息之间,就仿佛突然从竹生眼前消失了一样。要睁大眼睛仔细看,才能从嶙峋的岩壁中看出他的轮廓。 竹生领悟树翁终结了这场对话。 树翁活了至少万年以上,却竟然会因为她最后的问题而生她的气,不愿再同她说话。长天神君,看来……魅力真的很大。 竹生扯扯嘴角,牵住苍瞳的手道:“我们走吧。” 苍瞳揽住她的腰,两人几息间就回到了刻着箭头的巨岩旁。苍瞳将她放下。 竹生还奇怪苍瞳为什么不直接与大家汇合,手臂一紧,就被苍瞳扯进了怀里。苍瞳低下来头来……竹生就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两人已在祖窍中。 苍瞳面孔模糊,只有眼睛清晰。他问:“你认识长天?” 竹生诧异,反问:“你认识他?” 苍瞳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竹生便答道:“我认识他转世之人。” 苍瞳盯着她:“是他以你养火吗?” 竹生屏住呼吸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吐出口气,轻声道:“不是。他只是个单纯的年轻人,他待我很好。” 她在维护长天的转世之人吗?苍瞳有些苦涩。他沉默了片刻,道:“告诉我错待你的人的名字。总有一天,为你报仇。” 竹生既然能穿过界门,来到凡人界,就意味着别的修士也能。或许便会有人带着界石作为回程的车票。等到那样的一个人,捉住他,夺取界石,便可以回去大九寰了。 但苍瞳寿命无限,他必然能等到那一天,竹生却未必。所以苍瞳的承诺是“总有一天”。竹生听懂了。 但竹生摇了摇头。 “认真论起来……也不算是仇。”她说,“有付出,也有得到。更像……是场交易吧。只不过,我是其中弱势的一方。交易与否,如何交易,由不得我。” 苍瞳生出心疼之感,他上前一步,将竹生圈在了怀中,轻轻抱住。 竹生贴着他胸膛,听着他神魂拟出来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很平稳,很有力。 苍瞳生前,一定……是很强壮的男人吧? 竹生缓缓的道:“只是,那种没有选择,无力反抗……对方,还觉得是在恩赐你的感觉,实在……” 她闭上眼睛:“实在,令我心中生恨……” 她袒露了心声。 苍瞳平稳、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戛然而止。 第125章 125 范深这次也跟着过来, 其实是有别的事要办。他是来运两批宝贝的。这些“宝贝”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书。 一批是当年离家时, 不便携带,便藏在范宅和毛宅中的两家藏书。这次范深回来, 把他们全起了出来。那些书范深都能默出来, 但那只是副本。许多原本都是珍贵的古籍,还有许多上面有先人写下的批注。那些东西的价值, 都远远超过了书本身的价值。 范家和毛家都早就挖出了结实的地窖,将那些书籍秘密收藏。防水的油布和家传的秘药,保证了纸张不腐、不惧虫鼠, 保存完好。 竹生兑现了诺言, 亲至范老先生墓前给老先生上了香。还给毛老先生和欣娘也上了香。 在欣娘的墓旁, 范深给莹娘立了衣冠冢。 竹生欲言又止。 范深道:“君何踌躇, 有话直讲便是了。” 竹生叹道:“先生身边,也该有个人照料起居。” 自莹娘去后, 范深未再续弦。竹生听说, 他没有情人, 身边连侍婢都不用。这种苦行僧般禁欲的生活方式令人不解, 甚至一度有人误会范伯常好龙阳, 为了讨好他,还送去美貌的少年。 范深摇头道:“寻常女子,心思太多。你若对她们严厉,不免觉得可怜。可若对她们和善些,偏又总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我一生有限, 想要做的事很多。”他道,“没有时间把心思放在应对她们上。” 竹生道:“可先生还劝我纳美。” “君王子嗣,国之重事。” “口舌之利,我不及先生。先生最是会说。”竹生早看穿真相,“先生不过是眼界太高,寻常女子入不了眼罢了。” 范深微微一笑。 “我和欣娘青梅竹马,成亲后亦琴瑟和鸣。上天赐我一妻如此,我甚知足。”他望着欣娘、莹娘的墓道,“不料生命脆弱至斯,欣娘说去就去了。我为她守了一年,家父来跟我说,希望我续弦。我当时便说,如要续弦,除却莹娘,不作他想。” 实是寻常女子,范深再看不入眼。 范深范伯常这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接人待物常使人如沐春风,为他的风度倾倒折服。实则这个男人啊……真是骄傲到了骨子里了。 “那先生……不会寂寞吗?”竹生道。 “竹生,会觉得寂寞吗?”范深问。当他唤她“竹生”的时候,他与她便不是君臣,而是朋友,知己,男人和女人。 竹生看着坟上新土,没有回答。 范深目光微动。 单作为朋友甚至长辈,他会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人,让竹生也能品尝两个人不仅相悦而且相知,时时刻刻心意相通的美好。但作为臣子,他又切切希望这世上不要有一个男人,会对竹生造成这么强烈的影响。 “我不会。”范深道,“我每日在晨光中醒来,想到要入宫去见你,站在舆图前指点江山,看着案牍之上累积的奏表,每一份都牵扯着无数百姓未来的生活,与数不清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就不会觉得寂寞。正相反……” 他道:“想到我和你定下的每一条国策,都会影响这片大陆,我就感觉热血沸腾,简直如同年轻了十岁。” 竹生看了他一眼,哂道:“男人!” 范深叹道:“女人……” 范深要运走的另外一批书,在前天佑皇宫,也就是前前乌陵王宫里。 “逍遥侯为人颇为不羁,只爱充作读书人这一点,实在是个大优点。”范深喜气洋洋的道。 竹生莞尔。 许国算是这大陆上历史最长久的国家了。相比其他国家的王室,许国皇宫中的藏书更加丰富、古老且珍贵。当年朝阳城毁于一旦,许多古籍都毁了,抢救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再加上乌陵王二三十年的收藏,重金收购、求书,才有了后来乌陵王宫的藏书。 这也是老乌陵王被许多读书人颂扬的一个原因。便是范深当年,都是先想着去投奔乌陵的,谁知世事多变,老王已经故去,乌陵祸起萧墙。 天佑这个人,常常喜欢装装斯文人。所以当初接手王宫的时候,幕僚们进言,他便听了,特意拨了人拨了银钱,着人好生看管那些藏书。 这才得了范深一句“大优点”。 毕竟范伯常这样气度如山的男人,得了乌陵藏书,都激动得失了常态。 待许国境内全部平定,七刀护送他们押着这两批书回了盛日城。这一趟许国之行,收益颇多。 然而最最珍贵的、让所有人都惊喜的收获,却是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竹君忽然食欲不振,闻腥气作呕。 竹君二十八岁这一年,终于有孕。 王嗣之父,便是竹君麾下杀将,赵锋赵敛之。消息传至各军,上下皆是一片欢腾,人心大定。 还在陈国战线的韩毅将军听闻消息,拍着马鞍对副将感叹道:“我们澎国的根基,终于稳了。” 盛日城中,国相范伯常、振威将军赵敛之率文武众官奏请竹君称帝。 竹君终于十二章衮服加身,登基称帝,是为大澎开国女帝。 范伯常依旧为相,加封开国伯。大澎采用多相制,范伯常之下,有四位副相,范翎赫然在列。 范翎身在服紫之列,在其之下,朱衣、绿袍、皂衫,皆有女官女吏。澎国上下,已经不觉有异。 诸将军亦升品级,加封侯爵。开国候赵敛之依然为武将之首,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让人侧目的身份——皇嗣之父。 盛日城终定为澎国都城,城中皇宫,去了旧名,另起新名。在报上来的名字中,女帝独爱“长宁”二字,遂改名“长宁宫”。 女帝坐拥前邯、丰、许、陈四国疆土,民富国盛,兵强马壮,霸主之姿已显露无疑。 大陆之上,诸国或惶惶,或警惕,或畏惧。 有相邻小国皇帝去帝位,贬损仪制,自降为王,又撤去殿顶鸱吻,以示尊奉邻国女帝。更有数国前来恭贺女帝登基时除了递上国书、贺礼,还承诺岁岁纳贡以求自保。 盛日城的长宁宫,第一次开国宴,宴请各国使臣。 各国使臣多是风仪过人,反应机敏,口舌便给之人,亦有皇子、王子亲来的。只有一国例外,来的是位公主。 这位公主照着国内习俗,居于席位之上,亦头戴幂篱。细细的朦胧白纱笼着她整个人,别人看不清她,她看旁人倒还好些。 隔着白纱,她凝目观察那位女帝,女帝的风姿果然令人倾倒,并不是传说中或者五大三粗,壮如男子,或者天生媚骨,祸国祸民的妖姬模样。 女帝生得十分美丽,但她的美貌反而是她身上最不重要的东西。公主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女帝,根本没有注意她的美貌,直接便为她眉间气度所摄,不敢直视。此时悄悄观察,更是倾倒不已,心下暗暗忖度,世上怎么竟有女子会有这样的气度。她亦是公主,平时自觉高贵,此时仰望女帝,却觉得远如山峦,高不可攀。 传言女帝已经有孕,果不其然。礼服将腰束在了胸下,裙摆放开,隐隐能看出小腹隆起。 女帝说了几句场面话,与众人举杯,不过沾沾唇示意一下,便退场了。都知女帝有孕,谁敢令她作陪,众位丞相和外宾都起身恭送。 大人物退场,宴席才真正开始。国相范伯常带着几位副相招待各国来使。 先前公主全副身心都被女帝吸引,待得女帝离去,她却又被对面一人吸引。 那人紫袍玉带,丞相服制。只诸位丞相中,只这人衣袍与旁人不同。那衣袍显然是特制,你一眼看去,便知是丞相服色,然你一眼看去,也知……那是女装。 女丞相服! 像是感应到公主的视线,那位年近三十的女丞相忽然看向这边,冲公主微微一笑。 公主忙微微躬身还礼,两颊微热。 那一位就是小范相吗?她暗暗的想。 范氏父女同朝为相,各国褒贬不一。有惊叹信阳范氏之才的,也有怒斥礼教崩坏的。当然不管这些使臣内心怎样想,没人敢在长宁宫对小范相无礼的。 公主悄悄观察,发现殿中之人都对小范相的存在习以为常。小范相在四位副相中甚至并不是垫底,她资历排位第二,还有两位副相坐在她下首。那两位男子丝毫没有不满之色,对小范相态度中还有着能看得出来的敬重。 自来这种多国邦交就少不了唇枪舌剑的往来,席间,小范相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将一位挑衅的使臣说得哑口无言。 公主悄悄的注视了许久,忽然对身后侍女道:“与我取下幂篱。” 侍女惊得瞪大了眼睛。公主道:“此物多余。”侍女不敢违命,轻手轻脚的拢起白纱,取下幂篱。 殿中正有两人激辩,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公主这边的动静。唯有小范相,忽地转过头来,再次冲公主微微一笑。 第126章 126 待公主回到母国, 她的父亲也就是该国的国主便询问她:“澎国如何?女帝如何?” 公主答道:“澎国国富而强,女帝风华折人。丞相贤明, 百官相和,上下一心。” 国主听完, 叹气道:“与这等霸主为邻, 吾等小国岌岌可危。罢了,他日若竹君欲取我国, 我们双手奉上便是了,不要叫刀兵烽火祸及子民。” 又道:“我儿辛苦了,且去梳洗休息, 见见你母后吧。这些日子她甚是担心你。” 国主说完, 见公主沉默, 却不退下, 便问:“我儿还有何事?” 公主询问:“父王,为我选夫婿之事, 进行得如何了?” 国主苦着脸道:“胡、谢、王三家还在争。我亦不知道到底该选谁好。”国小主弱, 虽有国主, 却是国主与三世家共治的局面。 公主问:“然后呢?” 国主一时发懵:“啊?” 公主问:“我有了夫婿, 然后又会怎样?” 国主道:“不是已经说好了, 待你产下麟儿,便由这孩子来继承国主之位。唉,都怪我,没能给你生个兄弟出来……” 公主沉默不语。 国主察觉有异,微讶道:“我儿……我儿?” 公主耳边响起的, 却是小范相私下宴请她说的那些话。 听闻贵国国主与王后伉俪情深,二人之间再无旁人,亦只有公主一个孩子,此等佳话,叫人心生向往。 只不知待令尊之后,国主之位怎生处置?贵国胡、谢、王三姓,可还愿屈于人下? 公主明明是王室血脉,为何继承之事,就无人考虑公主? 不是因为公主没有才能,只是因为公主是个女人吗?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啊?她明明……明明是王室正统血脉,为何国主之位的继承,却要跳过她去? 她从小就知道,三姓势大,她却没有兄弟可以依靠。她身为公主,却从小苦读,不敢比小范相的博览群书,却也不是庸碌之辈。 这两年母后身体不好,父王无心国事,书房里的公文都是她在处理。国中大小决策,背后皆有她的影子。可一直……就只能在背后! 父王总是念叨,要给她招一个可靠的夫婿,让她有依靠。可她的夫婿,最终要从三姓之家选择,这样的夫婿,会为了她与自己的家族对立吗?还是会为了家族,与她对立? 公主的眼底,有火焰愈烧愈旺。 在澎国之行之前,她是真的相信父王的话,觉得与三姓妥协,生出同时有王室和三姓血脉的孩子,是解决国主无嗣最好的方法。 可,在见识过女帝、女相、女秘书郎、女舍人之后,在与她们交谈过之后,她觉得胸臆间乍然开阔。 那些女子,不见得学识能力就比她强,可她们都坦然的站在人前!原来……还可以这样! 公主猛回神,国主正在唤她的名字:“玉云,你这是怎么了?” 怎地出一趟国,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了?他们齐国唯一的玉云公主,明明是以娴雅温柔著称,怎地从澎国回来,眉间竟生出凛冽之意? 玉云公主回神,注视了自己的父亲很长时间。 她的祖父文韬武略,惜乎子嗣单薄,只得父亲一个。她的父亲精诗词,擅书画,他自创的一种新字体已经流传到数国,广受文人称赞。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唯独不是一个好国主。 这个国家,这份责任,还是……由她来担起来吧。 “父王,儿臣不孝。”玉云公主伏身,以额触地。 国主愕然道:“玉云?何处此言?发生了何事?你、你可是在澎国受了欺负?” “儿臣未曾受人欺凌。” 国主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咱们齐国小,去那等大国,言语上受受气也是难免的。不被欺负便是好事。” 玉云公主起身,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道:“儿臣在盛日城,已经代替父王,将齐国献给竹君。” 国主道:“那没事,那没事,竹君喜欢就给……啊?!!” 国主惊得险些歪倒,颤声道:“你、你把什么献给竹君了?” 玉云公主不动不摇,沉声道:“我把齐国,献给了竹君。” “玉云不仅聪慧,而且有处理政务的经验。不是空谈,她对国事非常熟稔,齐国王后这两年身体不好,齐王是个伤春悲秋,动辄对月流泪的,我猜想……这两年真正处理政务的人该是公主。” 长宁宫中,翎娘与竹生细细道来:“她的祖父临终前,曾遗言给现国主,不可与三姓联姻。可国主孱弱,到现在,玉云是唯一的王室血脉,她却被逼的只能在三姓中挑选夫婿。” 竹生冷笑:“这国主!且不说国主,就他这父亲,是怎么当的!公主若是生下了有三姓血脉的孩子,齐国王室,可以去死一死了。” “是呀。玉云心里都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懂,她明明都看得明白,为何却不反抗?”翎娘叹道。 竹生道:“被洗脑了。” “什么?”翎娘不懂。 “从你出生,别人就告诉你,你是个女孩子,你只能做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日日月月年年,在你耳边重复。有一天你长大了,你甚至自己都知道做那件事你可以做得很好很出色,可你不会去做。因为你从心底就认为,我是个女孩子啊,我只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就像脑子被洗过一样,只留下别人强行给你灌进去的东西。” 翎娘闭上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竹生道:“玉云着实不错的。有魄力,是能做事的人。你以前可曾听过她的名声?” 翎娘默然,道:“没有。像她这样的女子,还贵为公主,都籍籍无名。这世间,不知道埋没了多少有才华的女子。” “没事的。是金子总会发光。我们来把这些被埋没了的都挖出来吧。”竹生含笑,看着翎娘道,“靠你了。” 小范相的唇角,亦扬起笑意。 诸国来贺,竹生很是收到不少的礼物。 这其中,最直接的是金银,而后珠玉宝石,古玩字画,珊瑚奇珍。亦有宝马宝刀,毕竟竹君是靠自己马上打天下的,她的武神之名,早就传的神乎其神。而后……美男美女。 竹生木着脸道:“美男也就罢了,美女是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人吗?” “应有之意罢了。”范深给她顺毛,“这等外国献上的美人,为了怕行刺或者奸细,通常国主都不会收到自己后宫,都会赏赐下去。” 范深在她张口前就打断了她:“你也别想着把她们放出去。这等美人,都不是随便买来的,都是自小养大的。她们除了献媚男人,没有别的生存技能。也过不了没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你好心放了她们,以她们的容貌,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悲惨的地方去。” 竹生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范深道:“交给我。” 临走前又扭头:“美男要给陛下留下吗?”范相说罢,就提着衣摆疾走,躲开了他的陛下掷过来的那一支笔。 竹生让范深看着办,范深就真的看着办了。外邦献上的美人,他以竹生的名义分赐给有功之人。其中,对赵锋赵将军格外大方,赏赐了他四个绝色美人。 赵将军也不小气,转头就把四个美人送给了他的好哥们儿,杜城杜将军。 杜将军不在这赏赐美人的名单里,本来还遗憾不曾见过绝色美人,听闻他的好兄弟都转送给了他,欢欢喜喜的唤了美人们来,好好的欣赏了一番,然后把她们赏赐给了自己的几个副将。 以副将们的等级还捞不到这样的美人,没想到喜从天降,个个牵着美人,喜气洋洋的回家去了。 杜将军还对小范相道:“我听说是绝色,还以为怎么样呢,结果……还不及竹生。” 小范相气得扭他耳朵:“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是陛下,陛下!” 杜将军揉着耳朵道:“没事。这不是跟家里吗?再说了,就算在竹生跟前叫岔了,她也不会生气的。” 小范相没好气的道:“你又不怕她了?” 杜将军道:“说也奇怪,从前我怕她。现在,她已经是皇帝了,大家都怕她,我却不怕她了。怪哉。” 杜将军道:“哎,你在看什么?还不睡?” 小范相道:“终稿。” 杜将军道:“啊,已经定稿了?什么时候刊印?” 小范相道:“先给爹爹过目,再给竹……陛下过目。” 杜将军用手指指着小范相道:“你看!你看!你还说我!” 小范相翻个白眼,不理会他。 杜将军凑过去,看了眼,忽然道:“咦,你把第一句改了?” “你把第一句改了?”范相翻看着终稿。 待看完,他眼中尽是感慨和欣慰。 小范相屏住呼吸,等待父亲的评价。 “去吧,呈给陛下吧。”范相道,“你的母亲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小范相抱着纸稿退下,临出门前,转头看了眼父亲。 范相披衣坐在门边,望着中庭,背影寂寥。 小范相鼻头一酸。她从未过问过父亲续弦之事,此时却忽然觉得,如果有个人能陪伴父亲,也许是件好事。 可是,这世上哪有一个还未婚配的女子,能够超过她的母亲和娘亲,走进父亲的心里呢? 大约,是没有的。 小范相入宫,将最后的定稿呈给了竹生。 “你改了第一句?”竹生道。 小范相道:“时移世易,母亲们少女之时,能想到女子要自立,已是不易。她们恐怕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着紫袍,配玉带,和男人们在金銮殿上同班而列。她们肯定也想不到,父亲一生壮志,最后托付之人,会是一个女子。‘立’这个字,已经不够了。所以我改了。” 竹生道:“这个‘强’字,改得好。” 她把那份终稿推到小范相面前:“交给太史令,刊印吧。” 澎国女帝身怀六甲之时,着有司刊印《女则》颁行全国。 女帝与女相潜移默化十多年,悄无声息的让女人走到了众人面前,让人们无知无觉的就习惯了女人的存在。更是以她们己身,带动了澎国的风气。澎国女子多干练,裙面只及脚踝,年轻女子更喜欢穿竹君喜欢的劲装,四面开叉的长衫下面配的是裤子,行动方便。 这样不动声色的推动了十余年之后,竹君和小范相终于把她们的理念公布在世人眼前。 《女则》翻开,第一篇第一句便是:“女子当自强。” 著者:毛欣,毛莹。 编者:范翎。 第127章 127 怀孕的竹君令她身边的人感到焦虑, 因为女帝食欲不好,她常常只吃很少的东西, 还常常打坐吐纳,一打坐便是几个时辰。 寻常的孕妇可不是这样的。 因着竹生早便下令, 再不得令宫中增添阉人, 也不许罪人入宫,随着这几年的生老病死, 长宁宫内侍的数目逐渐的减少。早先的宫女大部分都放了出去,大幅的裁减了宫城人口。 竹生也没有后宫,没有众多的嫔妃。整个长宁宫实际上就她一个主人。她关闭了后宫许多宫殿, 开放了更多的宫室用作各部、省的办公之地。 内侍注定是要从这个宫城中、从澎国的历史中消失的, 在后宫和前殿之间的连接上, 竹生采用了女内官制。有品级的宫廷女官代替了内侍。 竹生这样的状态, 她身边负责起居的女官不敢隐瞒,报给了丞相大人。范深便来过问。 “应该没事。”竹生说, “我自己心里有数。” 竹生与常人不一样, 她还曾经有一次告诉范深她可能要死了, 后来她安然度过了那一次的危机, 还带回来一个苍瞳。 在范深的心里, 竹生还是靠谱的,他便放心了。 实则竹生也会有她不靠谱的时候,她说“心里有数”只是安慰范深罢了。对于现在的状况,她其实也是拿捏不准的。她需要向真正懂的人请教。 “苍瞳呢?”待范深退下,她问身边女官。 女官摇头道:“好几日没有看见苍瞳先生了。” 苍瞳的存在太安静, 太透明,以至于竹生有时候忙起来会忽略他的存在。她此时想起来,的确自从她有孕后,看见苍瞳的次数少了。 有一次她是隔着阔大的庭院,远远的望见他坐在一处宫殿的屋脊上,他看了她一眼,便消失不见了。 竹生便放出神识,笼罩住长宁宫。 她看到宫女们在洒扫,看到官员们在忙碌,他们的窃窃私语或者是激烈讨论都逃不过她的神识。但她却没有找到苍瞳。 苍瞳若要隐匿,她是毫无办法的。 但她放出的神识对苍瞳来说直如一个广播信号,这个信号便意味着她在召唤他。所以,一息之后,黑衣男人的身影便出现在廊下。 宫女和女官们有序退下,苍瞳走入内室。 “苍瞳……”竹生唤他,还冲他抬起了手。 席地而坐,即便是靠着凭几和一堆引枕,在肚腹隆起的情况下也不是那么舒服。竹生有些怀念舒服的真皮沙发。 苍瞳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盘膝坐下,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竹生便觉得舒服了很多。她看了苍瞳一眼,有些意外他这么会照顾人,知道怀孕的人哪里不舒服。 “最近很少看见你。”竹生道。但她知道说无用的话从苍瞳那里是得不到回答的,便直接道:“我有事问你,你进来吧。” 苍瞳便立身低头,额头抵住了竹生的额头。 祖窍里,多出了一团光。 小小的,圆圆的一团,看起来透软温暖。竹生正站那一团光之前,温柔的注视。 苍瞳见过她那种温柔的、母性的目光。现在,她把那份温柔给了她和别的男人的孩子。 “苍瞳……”竹生抬头,含笑唤他,想让他来看,来和她分享。 苍瞳并不想过去。但实际上,祖窍里并没有时间和空间,他们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方便或者习惯,将已成型的对世界的认知在祖窍里拟了出来而已。便是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苍瞳也知道,那团光……是因为胎儿已经成型,三魂七魄皆已归位,形成了新的灵魂——竹生的孩子的灵魂。 竹生唇边的笑容渐渐淡去。她意识到苍瞳并不愿意接近这个孩子,她错误的以为,苍瞳对她有着某种情意,也会爱屋及乌的喜欢这个孩子。事实是,并不会。男人对孩子,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会产生自然而然的柔软情感。 她自作多情了。 竹生双手划了了圆合拢,那团小小的柔光消失了。她一步跨出,穿越空间,直接来到苍瞳的面前。 “我很困惑。”她说,“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竹生发现,在修炼状态,灵气入体,如果不停歇,她就可以不用进食,不用休息。状态近乎于辟谷。但只要停下来,她就会恢复到正常状态,依然需要进食。她最近便是因为修炼的时间长了,进食便少了些,才引得女官们担心,甚至惊动了范深。 “很难说。”苍瞳道,“据我所知,妖族并不辟谷。只有人修才辟谷。我们两族本就体质不同,相互之间并不能彼此参考。” 而竹生是以人身修妖道,这意味着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摸索。 另一个问题是,螭火把她的灵力淬炼成了仙力,这个过程,她无法控制。而她现在可以控制体内的灵力,却不能控制那些仙力。这种感觉仿佛眼前明明有一座宝藏,虽然这座宝藏最终属于你,但现在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而且还得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叫螭火的小偷把你荷包里辛苦赚来的银子,不停的运一部分到宝藏那一边去。 又好像努力工作之后,只能拿到一半的报酬,另一半被暂时冻结着。 让人心情有点复杂。 这件事苍瞳也给不了她帮助。螭火并不受他俩任何一个人的控制。 他只能告诉她:“对你无害。” “那孩子呢?”竹生问,“我现在这样,吃饭少,修炼多,对孩子会有不好的影响吗?” 她望着他的目光让他明白,如果对孩子有损伤,她一定会就暂时停止修炼。 他在她身边数年,时时刻刻的看着她,最知道她修炼有多么勤奋。纵然身在凡人界,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簇火苗不曾熄灭。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宜室宜家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他看到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却不想,原来她柔软的那一面从不曾消失。 只不过,是他失去了而已。 “不会。”他说。 “食物和灵力,都是肉身补充能量的方式。比较起来,当然是灵力更好。”苍瞳道,“你有灵力滋养他,完全可以不必进食。” “你可以放心,这个孩子……一定会很健康。” 他给出了这样的祝福,可竹生还是能察觉到他对她的孩子的疏离。 但不管怎样,知道修炼不会对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她就放心了。人生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重心。眼下,孩子放在第一位。 竹生把心思都放到了孩子身上,数日之后偶然回想苍瞳的话,才忽然一怔。 这个冷兵器文明中,人们定然是不知道的。然则界门那边的修士,已经对“能量”这个概念有了认知吗? 她不由感到微微的迷惑。 这一年,齐国国主上表,向澎国女帝称臣。 齐国三世家作乱,毒杀了澎国派去镇守的将军,七刀带兵入齐,血洗了三姓。齐国遂纳入澎国版图。 齐国国主受封齐国公,世袭罔替。玉云公主受封齐国公世女,并进入长宁宫,去了女帝的身边。她在女帝身边奋斗许多年,终于做到了内史的位置,掌书王命。和小范相一样,成为女帝身边耀眼的明珠,焕发光彩。 而女帝身边并不只有她和小范相。 《女则》刊行之后,渐渐流出了澎国。 自然有许多地方的许多男人斥之以“荒谬”,并不许家中女子看到,但这本《女则》还是到了许多识文断字的女性手中。 在越国某地的某个家族中,族长供养着一位未曾出嫁的妹妹。 这妹妹读完这本女则之后,望着窗外的枝头发了许久的呆,而后起身去见自己的长兄。 “你要去澎国?”族长吃惊的道,“可是族中谁对你不敬了?别委屈自己,跟我说。” 妹妹摇头道:“有兄长庇护我,族中无人敢对我不敬。” 族长松了口气。这个妹妹是他最小的妹妹,从小聪慧,学识渊博强于男子。后来父母都去了,妹妹成了他的责任,她及笄后却不肯嫁人,只肯在家读书。他将这妹妹当成女儿般养着,顶着族人的压力,全了她的心愿。 也是这妹妹的确争气,她钻研学问多年,竟能著书立传,为自己博得了“才女”之名,反而成了家族的脸面。家族这才无人再对她指手画脚。 “那如何突然要去澎国呢?”兄长问道。 妹妹将那本《女则》推到兄长跟前,问:“哥哥可读过了?” 兄长捋着胡须道:“看过了,颇有可取之处。” 妹妹微笑道:“我一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能不受婚姻所累,在家修书做学问,已是值得骄傲。不曾想,原来还是我眼界浅了……原来女子,还能做更多。” “哥哥,我想去澎国,盛日城,看看那有女帝、女相的地方,看看这《女则》的编纂之人,都作出了什么样的功绩。” 临行那日,兄嫂侄儿皆到城外相送。 “阿媛……还回来吗?”兄长问。 妹妹看着兄长鬓边白霜。妹妹已经三十许,兄长长了她十多岁,年已过半百。 妹妹在兄长面前跪下,深深的给兄长行拜礼:“这许多年,全赖兄长庇护我,阿媛永不敢忘。” 兄长兄代父职了许多年,也坦然的受了这一拜,只是眼中却有了湿意。 “去吧。”他道,“父亲还在时,便常惋惜你不是男儿。兄弟姐妹中,你最聪慧。你的才华,原就不该埋没在后宅。” “只是阿媛,事若不顺,便回家来。哪怕我不在了,你侄儿们还在,这里便有你一副碗筷。” 妹妹垂泪,登车而去。 此时,兄长和侄儿们都没料到,多年后,澎军的铁骑踏平了越国,这当年离家而去的妹妹、姑姑反成了他们的庇护。 而这个时候,因这本《女则》而受到感召,毅然离开家中去投奔竹君的女子,不止这一个。 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一年,澎国女帝怀胎十月,顺利产下了皇子。 皇子一落地,便被封为太子。 太子之父,是澎国大将赵锋赵敛之。 然,太子他……不姓赵。 第128章 128 生孩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即便是竹生这样的体质依然如此。竹生沉沉的睡了一觉。感觉有人轻轻亲吻她的脸颊, 因此醒了过来。睁开眼, 看见她的丈夫坐在床边含笑看着她。 他给她递了杯水,让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她问:“他怎么样?” 男人含笑说:“他很好,比我期望的更好。” 竹生倏地醒来。 殿中静谧, 黑衣的男人跪在榻边, 握着她的手。他的脸裹在黑色的布里, 墨绿色的眸子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她想开口说话,却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姐姐”。 竹生倏地醒过来了。 身边陪着她的人是七刀。他握着她的手, 欢喜的道:“你醒了?” 竹生了有了片刻的迷惑, 不知道这一次, 是梦还是真?她说:“水。” 水一直就在榻边准备着, 侍女和女官们都在门外随时听命。七刀立刻给她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 竹生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问:“毛毛呢?” 这里的孩子都有乳名, 而且此间习俗, 偏爱给孩子起贱名。医疗水平低下的地方,幼儿的夭折率太高,人们觉得取贱名不遭鬼神嫉,好养活。 便是翎娘和杜城的长子,这样的书香人家的孩子,乳名都叫“牛牛”这种仿佛乡下孩子一般的名字。 小皇子的名字更是范深亲自操刀,准备的尽是狸啊彘啊尨啊这些字眼, 竹生很是接受不能。孩子生下来抱给她看,她看婴儿一头浓密的黑发,便直接越过了范深的动物园系列,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毛毛”。 听竹生问起儿子,七刀便唤了一声,门外侍女立刻应声。 等待的时间,竹生问:“你怎么在这里,谁准你出来的?” 七刀血洗了齐国三姓,斩草除根,寸草未留,包括了妇人和孩子。军中原有“十岁以下不杀”、“低于车轮者不杀”的规矩,七刀无视了这些规矩。 竹生原想给他更严厉的惩罚,却被范深劝住了。齐国是第一个主动称臣的国家,三姓亦是第一个敢捋虎须的,澎国会怎么处理这个事情,许多人、许多方势力都在看。 厚待齐国公,屠灭三姓,巨大的反差取得的政治效果却是极好的。范深在这一次的事件上,选择支持七刀。最终给七刀的惩罚是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个月。 还不到十天,竹生临盆了。 “姐姐……”七刀握住她的手,轻轻拢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大喜的日子,先别管这个了好吗……” 看竹生望着他,七刀无奈,放低了姿态,道:“范相放我出来的,我毕竟是孩子的生父……” 他握着竹生的手,低声道:“说好了,就三天。这三天我陪着你们,然后就回去闭门自省……”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他抱住竹生,低低恳求,“吴庆从冀县的时候就跟着我了,他去年腿上中了一箭,伤好之后,刮风下雨都会疼得动不了,已经上不了战场。我才给他谋了出镇齐国的差事。原想着是个好去处……不想,反叫他死在那些小人手中。他妻子听到消息,小产了,他连个后都没留。我实在是压不住怒意……我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错了吗?竹生很怀疑。 她其实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看到战报,她的确是有些生气。但那些人远在天边,而且他们的确毒死了她派去镇守的将领。她的人也是人,是她知道名字,见过面,与之交谈过,并肩作战过的活生生的人。 七刀的怒意和做法,她都能理解。 她在乎的其实只是七刀。她担心的也只是七刀。 七刀的杀气太重了,像是一柄脱了鞘的刀,太过锋利! 竹生不知道,七刀抱着她的时候,亦是感到困惑。 他不懂,为何竹生年纪愈大,反倒愈柔软?他至今都记得当年她在小树林中手握刀柄,质问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的模样。那时候他若是反应慢一点,让她以为他觉得自己跟她有杀父之仇,她大概……就会斩草除根了吧? 那时她不过孤零零一个少女而已,现在她坐拥四国,雄兵数十万,为何反而怯于举刀? 门外有人禀报,然后宫女打开门,乳母抱着新出生的皇子走了进来。 “我睡了多久?”竹生问。 “不到半个时辰。”乳母道。“给陛下净身的时候,陛下就睡着了。” “他喝过奶了吗?” “尚未,按您说的,小皇子未曾大哭寻食,就还没喂。” 竹生便点点头,让乳母退下。她解了衣裳 ,袒露半边胀得发疼的浑圆,为自己的孩子哺乳。 乳母原还有些踌躇不敢就此离开,待见竹君抱孩子、哺乳都十分熟练,这才放心退下。 七刀看着竹生解衣、抱过婴儿、哺乳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滞涩,仿佛十分熟稔。他内心中生出微微的异样之感。 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 世人常说产房污秽,刚生产过的女子也污秽,不叫男子近身。甚至有愚昧之家,让女人在柴房里生孩子,生完,金贵的孙子自然会抱到卧室中好生抚养,虚弱的女人却要在脏乱的柴房里度过整个月子。产妇的死亡率,一点也不低于新生儿的死亡率。 但竹生这里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内室已经用香熏过,闻不到半点血腥之气。竹生生完,便已经由侍女们手脚麻利的给她迅速净过身,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她刚刚睡了一觉,侍女们唯恐她受风,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令她出了些汗。头发便有些贴在了皮肤上。 “阿七,帮我弄下头发。”她轻声唤七刀。“别弄到毛毛。” 七刀便上榻,替她拢住头发。 他个子高,从他的角度,便能看到竹生乌发如墨,耳后一片雪白,到颈子,到胸前,那雪白竟连成片,泛着牛乳般的光泽。锁骨精致,山丘弧线近乎完美。他的儿子脸颊与那圆丘紧贴,腮帮一鼓一鼓。殿中静谧,能清楚的听见他大口吞咽乳汁的声音。 因为竹生有孕,七刀又常在外,他已经空了许多时日。可是此时他心中却生不出一点绮念。 他痴痴的望着哺乳的竹生,只觉得她的确与过去不同了,却又有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泛着奇异光辉的美丽。 原来是这样吗?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啊。 她是女人,她是母亲,所以她不可避免的变得内心柔软了,失去了她最初的锐气吗?所以,她更愿意用她的手温柔的抱住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去握刀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没关系。就让刀一直握在他手中吧。就让他来做她的刀吧。 七刀从身后抱住了竹生,将竹生和孩子都圈进了他的怀里。这一刻,他的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充实。 他拥有竹生,拥有他和她的儿子,他仿佛拥有全世界。 为了他怀中拥抱的、拥有的,他愿意化身做利刃,将挡在她面前的一切都劈开。他可以为她杀尽天下人。她不愿意再举刀,那么她的金座,就由他来守护吧。 七刀把脸埋在竹生的颈间。竹生的气味意外的好闻。 有淡淡的体香,有甜甜的乳香,还有一丝婴孩的……尿味?混合在一起,成为了竹生的气味。 这气味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那个面孔模糊、不知姓名的女人身上,也有这种气味。而且她……温暖,柔软,就和竹生一样。 七刀闭上眼睛,为自己此生能再次拥有这种柔软和温暖,湿了眼眶。 竹生侧头看了他一眼。 仿佛有两个孩子,一个在怀中,一个在身后。她轻轻的拍着怀中的那一个,内心中清楚的知道,这一个出生之后,她和身后那一个之间,将发生一些必然的改变。 她藏起了叹息,轻轻的亲了亲七刀的发顶。 七刀将她抱得愈发的紧了。 然而七刀这种拥有竹生和毛毛的美梦,很快就在无情的现实中幻灭。 身为国相的范深,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用语言,用行动,用那些绝色的美人来提醒他,竹生拥有他,而他……并不拥有竹生。甚至他和竹生生下的孩子,也不能随他的姓氏。 竹生的身体几乎是在三天之内就完全恢复了状态,寻常孕妇该有的虚汗与恶露,她都没有。因此三天之后,她便已经可以衣束整齐的接见臣子了。 最先被接见的,自然是国相。 当范伯常在她面前深深俯首的时候,竹生沉默了很久。 “阿七呢?”她问。 范相答道:“在他府中闭门自省。” 这个事情,范伯常从一开始就将七刀排斥在外。即便,他是这孩子的生父。在范伯常的眼中,所谓生父,其实就是给竹生提供了精子的人而已。 这一年,女帝产下皇子,范相面圣,陈请女帝为皇子及大澎皇室择一姓氏。 无姓无氏,这天地间,有竹君一人独一无二,足矣。一个国家的皇室,需要一个可以传承下去的姓氏。这个姓氏,只能是属于皇室的姓氏,而不是任何臣子的姓氏。即便这臣子是皇子的生父。 竹生不管有什么心情什么想法,她都知道自己必须做正确的选择。当她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任性,可以恣意。当她是一个君主、一个母亲的时候,她失去了这种资格。 本是只想在这个世界走一遭,恣意的过完一生的啊,怎么短短十几年,就生出了这许多羁绊呢? 人,果然是不能独活于世的。 竹生轻轻叹息,道:“你们已经拟好了吧?” 这种事,都是文人的工作。范深和那一群文人果然已经选好了,他将一张纸推了过来。 竹生打开,凝目看去:“元?” 元,始也,本也,正也。 竹生早就有“神女”的称号和各种神化她的传说,文人们选择了这个字作为她的孩子和血裔们的姓氏,还真是煞费苦心。 竹生道:“挺好,就这个吧。名字呢?” 范深又推过来一张纸。 竹生:“……” 打开看了一眼,她顿了顿,道:“寿?” 竹生的语气有异,范深抬眸看她:“有何不当之处吗?” 寿,意喻长寿。比起“元”这个仿佛带着神格般的姓氏,“寿”这个名字寄托着美好的祝福。至少,范深是非常满意的。 竹生目光放远,如同历过桑海沧田的老人一般,带着怀念和回忆。她道:“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名‘寿’。” 范深问:“可是长辈吗?”如果是,晚辈就需要避讳了。 竹生摇头道:“是一位侯府公子。” 范深笑道:“那无妨,叫那位公子改名避讳即可。” “倒用不着。”竹生微微一笑,“那个人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原来是已经逝去之人吗?那就无妨了。范深欣然点头。 很快就有诏书颁布天下,皇子赐名“寿”并受封太子。与此同时,昭告天下,大澎皇室以“元”为姓。 这个消息传向了四面八方。自然也不可避免的,飞快的,传到了还在将军府闭门思过的赵锋赵敛之将军的耳中。 感受到了美好错觉幻灭的疼痛,七刀握紧了刀柄。 第129章 129 三个月之后, 七刀的闭门思过终于结束, 奉诏入宫。 毛毛已经变得珠圆玉润,不再是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皮猴子样了。竹生把这么一团白白胖胖软软的东西放到他怀里,从来握刀手不会抖的七刀, 也手忙脚乱了一番。 侍女们都掩着口笑。 竹生耐心的指导他该怎么抱孩子。那么软软的、热乎乎的一团抱在手肘间,贴在心口上, 七刀的心里涌动着不一样的情绪。 一抬头, 竹生的脸庞与他近在咫尺。她眉睫低垂,看着他怀中的孩子。她的皮肤被夏末的阳光照得剔透,还能闻到她身上混着奶香尿臊的属于母亲的气味。这气味比她刚生产完那天还要浓烈, 还要好闻! 七刀被这气息包围,觉得浑身都变得柔软无力。他怔怔望着竹生的面颊, 鬼使神差的便神过头去亲了一口。 周围忽然静了一瞬,连竹生都怔了怔。 紧跟着就是侍女们掩在袖中的嬉笑声。竹生也笑了。七刀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毛毛在这个时候适时的尿了,七刀的衣摆都湿了, 他抱着湿乎乎的小娃娃, 很是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侍女们的笑声更响了, 乳母也笑着过去从七刀怀里接过了小皇子。竹生笑着扯七刀的袖子。 “走, 去换衣服。”她说。 侍女们识趣的没有跟上。 从殿门到内室,君王的常服和将军的官服掉落了一路。 夏末的阳光穿透白色的窗纸, 侍女们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已经快要入秋,殿室内不再放置冰盆, 正午的阳光却将室内熏得热了起来。七刀汗流浃背。他觉得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没有碰过竹生了。 竹生前所未有的柔软和温柔。她好像知道他心里暗涌的那些不满、不甘和不忿,她以她的柔软抚慰他。 七刀放肆的做了许多以前只敢想不敢提的事,竹生都依了他。 七刀数次登上极致,觉得身体和心里都空了。只有紧紧抱住竹生柔软的身体,才找回了充实感。 竹生的肌肤仿佛会发光。她和七刀在榻上紧紧相拥。关于那些事,他们谁也没提。 七刀觉得内心恢复了平静,那些不忿和不甘都变得波澜不惊,重新被压到了心底。唯有竹生的存在可以这样抚慰他的内心,他想,只要他能一直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人生总是要有取舍,与和她在一起比起来,有些别的,便不那么重要了。 七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竹生不在身边。七刀披衣起身,在殿外喊住了一个宫女,问竹生在哪里。 小宫女不敢看赵将军结实的胸膛,脸红红的,引着七刀去了竹生平日起居的侧殿。侧殿亮如白昼,而且没有烟气。殿顶梁上悬着的,是只要吸收日华,便可以明亮好几天的晶灯。 这珍贵的晶灯世间只有三盏,皆在竹君的手中。一盏在竹君处理公事的书房,一盏在竹君日常起居的寝宫侧殿,一盏被赏赐给了国相范伯常。 据说有好几国的国主打听不出来这晶灯到底是何人献给竹君,只好悬赏千金求购。有商人以夜明珠磨成粉,制了假的晶灯卖个某个国主。国主在国宴上拿出来向外宾炫耀,孰料外宾中有人曾去盛日城朝见过竹君,有幸得见过真正的晶灯。 国主成了别人的笑话,大怒要斩杀商人,商人却已经无影无踪。 明亮的灯光下,竹生负手而立。她的背影身姿挺拔,与中午时分那个肌光如雪的柔软女人仿佛是两个人。 七刀的脚步顿了顿。她除了是他的女人,还是他的君主。她能同时担任好这两个角色。 七刀大步走过去,抱住了竹生的腰,亲了亲她的发顶。不知不觉,他就从当年的只到她胸口高,到现在高过她一头,低头能看到她的发顶。 姐姐不知不觉……就变得如此娇小。 竹生微微回头,七刀亲了亲她的眼睛。她拍拍扣在她腰间的他的手,转回头,继续看墙上的东西。 七刀也抬头看向墙壁。巨大的大陆舆图挂在墙壁正中,以红线勾勒的地区,都是澎国的,都是竹生的。竹生割据了大陆三分之一多的面积,已经是毫无疑问的霸主。即便是这几十年以军事实力著称,令四邻俯首的尧国,也不及新立的澎国。 澎国的崛起,突然,快速,势不可挡,却又稳扎稳打,根基并不虚浮。特别是现在澎国有了太子,宛如生出了根,深深扎进泥土里,不可撼动。 七刀望着那舆图,都忍不住赞叹。怀中的女人,虽然柔软,依然令他敬畏。 “在看什么?”他问。 “那条线。”竹生示意。 这块大陆不方不圆,实际上略狭长。许国基本上是在正中心的位置,或者说……半边山在大陆正中心的位置。竹生说的“那条线”是大陆一侧的一条海岸线。 七刀看过无数次这张舆图,对大陆的形状和各国的分布早就了然于胸。那条海岸线他也看过了无数次。 第一次看到还是当年他跟着竹生范深游历各国,范大先生拿出舆图来教导他们三个孩子辨认。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动刀多于动嘴。那时候范深算是那些人中对他最和善的一个,在他的面前,七刀比较敢说话。 那时候他第一眼看到那条海岸线,便说了一句:“真直,像切的似的。” 范大先生那时候还笑着说:“我幼时第一次看到舆图,也是这样说。” 那时候的姐姐在干嘛呢?她好像就在一边站着。范大先生的说教她不爱听,但他讲的有些东西她还是会听一听。七刀那时候极其在意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偷眼看她,所以就看到她站在一旁,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看那张舆图,看那条线。 那个时候竹生冷漠冷厉得让人又怕又爱。范大先生和蔼耐心得像个长辈。翎娘虽不爱理他,但若看见他喝生水,就会一把抢过,然后面无表情的拿凉开水给他。阿城夜里会给他掖被子,还会偷偷给他酒喝。 什么时候,就都变了? 竹生让他渐渐看不懂了。范伯常一心想隔绝他和她,甚至……和毛毛。范翎厉害不输其父,她对他倒是很温和,却还不如当初对他的冷淡来得真性情。杜城,……还是蠢笨如昔。 而他自己呢?他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人。除了竹生他不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他自己就成了一个让别人惧怕的存在。 这很好。他从小就一直梦想有这么一天。特别是当他睡在柴房里,无医无药,只能用清水清洗那些被虐打出来的伤口时,他就一直梦想有这样的一天。 他看着那舆图,以为自己明白了竹生在看什么。他道:“你想要这天下?” 他蹭蹭她的发顶,道:“我为你去取。” 竹生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向后靠在他的怀里。七刀的胸膛宽厚结实,靠起来很舒服。但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条海岸线上。 作为一块大陆的边缘,那条海岸线……太直、太整齐了。活脱脱似一道剑痕。 长天神君。 被称作“神君”的男人啊…… 纵然竹生承认范深的一些观点,默许了范深的一些行为,但她还是不认同他想将七刀和毛毛分隔的想法。 他说:“天家无父子。” 竹生道:“这句话里的‘父’应该是我。” 他说:“自古外戚,不得不防。他尤甚于外戚。” 竹生道:“有我在一天,他就不足为患。” 他说:“太子迟早要继承你的一切,你还能活得比他更久不成!” 这一次竹生沉默了许久,才回到:“或许能。” 范伯常终于哑口无言。 范深一直致力于神化竹生。在民间,有许多关于竹生的宛如神话般的故事流传。范深的努力得到的是葫芦形的结果。 这葫芦中间的细腰,是中层的官员和广大的有些见识的读书人。对这种神化君主的言论,他们不会明面上反驳,却微笑不语。那微笑中自是带着“我懂,玩政治嘛。”的心领神会。 这葫芦的两头,一头是普通的懵懂无知的百姓,他们听风就是雨,见到座庙就进去拜一拜;另一头是澎国最上层的官员,这些人是有幸追随在竹生身边,见过,听过,与她并肩而战过。这两个天差地别,最底层和最顶层的群体,全都相信这神话。 前者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后者却是因为知道足够多。 范深当属所有人中知道最多的。哦……或许还要除去赵敛之这个人,赵敛之毕竟是竹生的枕边人,他或许还比他知道的更多一些。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知……竹生并非常人。他甚至觉得,竹生可能不是凡人。 这不是他和她头一次谈及她的寿命了。他想问,她真能活那么久吗?为什么? 但他还是没问。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如若那样,我担心的许多事都都不存在了。” 竹生道:“是啊。所以你放松些吧。” 她看着他,眼中有很多怜惜。 “你年纪大了,多注意身体。”她说,“别太操劳了。今年,好好的做场寿吧。别信那些谣传,我没有不喜欢别人做寿。” 范深大竹生二十一岁,他今年是五十整寿。 当年相遇,他三十有四,正是男子壮年,身边有贤妻娇女相伴。而后便是人生巨变,若不是竹生,他一家怕已经黄泉相聚。 三十四岁的壮年男子,遇到了十三岁的孤身少女,抛开肉身皮囊,是两个成熟灵魂的风云际会,从此雷动天下,像一道霹雳照亮了混沌世间,令这大陆为之震颤。 可岁月不饶人。竹生悄悄以丹药调理他的身体,他一直很健康,文弱书生,这些年却从没生过病。可他终究老了,两鬓染霜,皱纹爬上眼角。 纵然竹生觉得那些皱纹让他的眼睛更加迷人,也有种时间自指缝间流失无法抓住的失落与惶恐。 她和他都看着对方的眼睛,都在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她和他都明白那种失落与惶恐是怎么回事。 年近而立的竹生,依旧绿鬓如云,眼角不曾有皱纹。分明,翎娘的眼角,早早就有了细纹。 竹生就像她说的那样,会比他们活得都久,或许,会送走他们所有人。 第130章 130 因为竹生的坚持, 七刀得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毛毛相处。 他亲眼看着毛毛吹气般的鼓起来, 看着他软软坐起,看着他手脚并用的在木质地板上爬,从他手里爬到竹生手里, 再从竹生手里爬回他手里。 后来,毛毛开始蹒跚学步。 后来, 毛毛开始能叫“母母”和“父父”。 再后来, 毛毛能清晰的叫“母皇”和“父亲”。 而陪伴毛毛的时候,竹生总是穿得很简单,耳边头上, 不簪钗环,全然家居模样。 后来七刀回想起来, 那段回忆虽然被许多东西压在最心底,却一直像一颗珍珠,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那两年没有战争, 七刀也并不着急。竹生和范深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他们需要时间让澎国休养生息,更加强大。而竹君的脚步, 不会就止步于此。澎国的将领们都这样相信。别国的君主们也这样相信。大家都在等, 在观望。 澎国太子两岁的时候,太子生父赵锋, 拜骠骑大将军,授虎符,再一次领兵出征。 刀锋所指, 诸国战战。 大军开拔的时候,太子小朋友被打扮得簇然一新,牵着亲娘的手,一起去为亲爹送行。 七刀身上锃亮的甲片吸引了毛毛,他张开小手要爹爹抱。于是大家都看到了太子殿下坐在大将军的马上,舒服的靠在大将军的怀里,快乐的揪着马儿的鬃毛,一直到十里长亭。竹君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她的唇角甚至还微微上翘。 范丞相只是淡淡的看着,维持着他一贯的风仪,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及至送行的一行人回到宫里,女官们领走了毛毛,范深的目中才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竹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是孩子的父亲。” 她说:“除非他作出会危害毛毛或者会对毛毛造成恶劣影响的事情,否则,我不会隔断父子人伦。就算你一时把他们隔断,等毛毛长大了,依然会天然的想亲近父亲,这是人的天性。” 竹生有竹生的固执,她一旦决定了,便是范深也很难改变她。这十多年,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范深感到异样的是……竹生,非常懂孩子。 范深做过父亲,现在已经是祖父辈,更不要说他做过师长。他自然是懂孩子的。但竹生,不过是一个新手母亲。 竹生抬眸,看到范深看她的目光幽幽。他似乎想问什么,但他最终没有开口。 他和她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直说的? 捷报时时传来,澎国本就是以军立国,国中上下已经习以为常。 白虎堂里的推演台上,代表着各路澎军的小彩旗不断的向前推进,有时候会在某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一些,但最终还是会势不可挡的向前推进。 澎军的背后是强大的澎国,澎国的金座上,竹君毫不掩饰她对整片大陆势在必得的野心。 澎军的将领们都是十几年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现在甚至有了第二代——韩毅的儿子们亦都已是大将,高家堡出身的钱耀祖将军也是上阵父子兵——同赵将军一样,钱将军这名字也是发迹之后才改的,从前竹生一直唤他阿牛。 骠骑大将军赵锋虽不能带着他的儿子上阵,但在他身边,早围绕了一群忠心耿耿的部将。 当然,所有这些人,都忠诚于竹君和太子,忠诚于澎国。 有这些人在,竹生并不担心前线。 文有诸相,武有诸将。竹生是个敢于放权的君王,比起很多勤奋得快要猝死在案牍之上的君王,她就轻松得多了。她的生活重心偏移到了育儿和修炼上来。 盛日城西四十里地之外的紫罗山被竹君圈为自己的训练场。竹君和苍瞳先生常常一入山便是数日不归。 侍卫们在山脚,隐隐能听到山中传来的巨大响动。若有公事紧急,他们便会燃放特制的信号烟花,烟花在空中炸裂,苍瞳先生和竹君便会立刻现身,快得不可思议。 苍瞳先生从来黑衣裹身,多年来未曾变过。但竹君却常常身上带伤,有数次,都是被苍瞳先生横抱出来,与他们交待一声,连车马也不曾用,苍瞳先生只留下一道残影,便直接抱着竹君回城了。 侍卫的职责本是护卫君王,他们这差却当得战战兢兢。 竹生这一次伤得颇重,能感觉到大约骨头多处碎裂。苍瞳抱着她去跟侍卫们打招呼的时候,侍卫们的脸都白了。 “无事。”她反对他们微笑,温声安慰,“养养就好了。我们先回去。你们慢慢追上来吧。” 实际上,侍卫们一次都没有追上过竹君和苍瞳先生。 那是肯定的,因为苍瞳抱着竹生直接腾入高空,瞬息间便回到了宫城。 “禁卫还要好好训练。他们中很多都上过战场,但是做保卫工作,他们还缺乏经验。”竹生道。 苍瞳是不会给她回答的,但竹生习惯了这样对苍瞳说话。苍瞳横了她一眼。 “我自然用不到。”竹生轻声道,“是为了毛毛。” 从前,竹生孤身一人,她自己就是强者,并不需要别人护卫。宫城虽有护卫,却只是寻常。还是在毛毛出生后,竹生和范深商议过,才开始着手打造这支全新的京城禁卫军。拱卫京城,护卫帝王。 当然都是为了毛毛。 毛毛的出生,几乎影响了竹生和竹生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些都在竹生的预料之内。 毛毛意外的到来,而后,是在竹生的期盼中降生。他的出生,让竹生感到喜悦和快乐。 大约是在母体中,被竹生的灵力滋养的缘故,毛毛的身体非常健康,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生过病。这令他身边的宫女们一说起来便会赞叹,总觉得他命格贵重,自有天佑。 七刀出征了一年,现在毛毛已经三岁了,已经能童言稚语的与大人沟通。他生得玉雪可爱,常常软萌得令宫女们的心都要化了。 面对这样的毛毛,竹生会情不自禁的眉目舒展,眼露温柔。但同时,随着毛毛的成长,竹生愈来愈想确认一件事。 苍瞳跪在榻边,将竹生轻轻放下。 宫女们端来温水,为竹生擦洗更衣。待看到竹生变形的骨头,宫女们的脸也和侍卫们一样白了。 苍瞳却摸到她的骨折处,徒手给她正了骨。宫女们已经面色如土了,竹生却只是皱了皱眉,哼都没哼一声。 她也没有服用任何丹药。十多年过去,她当初从长天宗带出来的丹药几乎消耗尽了。只剩下她给自己留的一些。但毛毛的到来不在预料中,有了毛毛之后,最后那少量的丹药,她便打算都留给毛毛。 她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强,这样的纯外伤,她躺一个晚上,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竹生以为,修士的身体都是如此。实则不然,炼气、筑基期的修士,身体对物理性外伤的自我修复,并没有这样快。 苍瞳倒是知道有异。但他觉得此事无害,便未曾提起过。 “苍瞳。” 在苍瞳想要离开的时候,竹生叫住了他。 “怎么探查一个人的灵窍?”竹生问,“我想知道,怎么能确定一个人能不能修炼?” 即便她这样问,苍瞳也很明白竹生说的那“一个人”,其实就是毛毛。他的身形微顿,而后转身回到榻边,俯身低下头去,抵住了竹生的额头。 几息之后,他站起身,离去了。 竹生便已经被教会了。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将会有好些天看不到他。苍瞳不知道为何,排斥毛毛。这令竹生感到深深遗憾。 虽则苍瞳细致的教了她,竹生还是令宫人取来几只兔子做了实验。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她依然还记得第一次被仙人抚顶时大脑内产生的冲击。虽然貌似也没有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但她这当母亲的,绝不会贸然让毛毛经历这样一次就是了。 练习了几日之后,竹生才敢在毛毛身上试过。 那天她屏退了左右宫人,将毛毛抱在怀中,温柔的与他低语,哄得他分散了注意力,而后才将手掌轻轻的放在了他的头顶…… 过了片刻,她放下手,搂住毛毛,轻轻拍他。 男孩子天生好动,毛毛在母亲怀里待了一会儿就没耐性了,扭着身体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蹦跳着跑到殿外去玩。 殿中便只剩下竹生一个人。 过了许久,空阔无人的殿中,响起了竹生长长的叹息。 七刀出征两年,毛毛已经四岁。他身体灵活,四肢麻利,飞快的跑起来,能甩开一大票宫女。开始从可爱,变得可爱又可气,淘气劲从骨子里往外冒。 遗传真的是种强大的力量,毛毛最喜欢到处躲藏,当看到寻不到他的宫女们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才跳出来,那眼中一分狡黠,真是像极了当年的七刀。 竹生的书房是十分宽阔的殿室,用于日常处理政务。作为首相的范深,一天中往往有大半天是在这里度过的。 竹生在这里与丞相们议事,神识却扫到了宫女们又在焦急的到处寻找毛毛。没有养过孩子的人很难相信,四五岁大的男孩撒开小短腿,能跑得把大人都甩掉。事实是,他们能。 竹生神识扫过,便发现了躲在海棠树上的儿子。 那些花木有许多都在这宫城里生长了许多年,因此格外的高大。毛毛能爬上去,胆子够大,身手够灵活。 但竹生也“看”到,这个淘气的小子即将从高大的海棠树上掉落。 正在议事的竹君忽然立身欲起,身形却又忽然凝住。 在竹生的神识里,出现了另一道神识。那道神识用这样现身的方式,仿佛在告诉竹生…… 有我在。 第131章 131 有些时候, 有些机会, 若不及时抓住,则转瞬即逝。 竹君在议事中忽然欲起身,而后身形稍滞, 但还是丢下一句“稍待”,便消失了身影。丞相们眼睁睁看着窗外远处的宫殿顶上, 女帝纤细的身形一晃而过。丞相们大眼瞪小眼的看向首相范深。 范相摸摸胡子, 道:“我们继续。” 毛毛失足跌落的一瞬间,心脏收缩得难受,但随即……就安全的掉落在一个怀抱。 毛毛认识这个男人。见的次数不多, 每次都隔得远远的,偶尔他也会静坐在母皇的寝宫廊下, 不惧风霜雨雪,但也从来不理他。但毛毛很是记得他。因为没人再长一双那样奇异的墨绿色眼睛。 毛毛躺在男人结实的手臂中,仰面朝上, 嘴巴张着, 傻傻的看着那人。毛毛喜欢那双眼睛。 他很想表达他的喜欢,却又有些畏惧。 小孩子天然敏感。当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温柔以待, 他就知道那个静静坐在母皇窗外,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绿眸男人……不喜欢他。 毛毛就有点畏惧那个男人。特别是有时候一抬头, 会看到他站在屋脊上,眺望远方,毛毛还小, 不知道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内心却懵懵懂懂的知道那个人与别人是不同的。 但现在,他在受了惊吓之后安稳的在他怀里着陆,只觉得那手臂结实有力,平稳,一丝不抖,小小的心里不自禁的产生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从两岁到四岁,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是什么样子。他身边围绕的多是女子,她们都香喷喷很柔软。范相虽然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却也没有眼前这个黑衣绿眸的男人带给他的这种奇异的感觉。 毛毛傻傻的看着苍瞳。苍瞳的手掌却覆在了他的头顶。毛毛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对了起来,盯着那只手的手腕。 片刻之后,那只手松开,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放在了地上。那个男人看向了他身后。 毛毛慢半拍的转头去看,叫了声“母皇”,顿时把刚才的淘气、惊吓还有绿眼睛的男人全都忘了,欢快的扑向竹生的怀抱。 竹生蹲下身去张开双臂接住了他。“又淘气了?”她道。 毛毛扭着身子,撒娇:“没有,没有!” 竹生给他理了了衣裳,看了看苍瞳,告诉毛毛:“这是苍瞳叔叔。叔叔刚才救了你,你道过谢了吗?” 毛毛“啊”了一声,微赧道:“忘记了……” 竹生轻轻拍他,毛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走到苍瞳身前,有模有样的行礼道:“苍瞳叔叔,多谢。” 他虽还没开蒙,但范深常常流连宫中陪伴他,教导他日常的礼仪,他人虽小,行礼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七刀不在,宫中女子多于男子,竹生担心女官们太宠他会把他惯坏了,也有意让他与范深这样的年长男性多相处。范深有儿有孙,还当过老师,他自己也本来就是个风趣妙人,一点也不拘泥,总能寓教于乐。毛毛很是喜欢他。 但苍瞳叔叔有一种和范相截然不同的魅力,自然而然的吸引了他。他已经不记得父亲了,所以在他的认知里,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极阳极刚的男性。 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他行完礼,仰起一张大饼脸等着苍瞳与他答对。哪知苍瞳看了他一会儿,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毛毛就茫然了。 竹生走过去,摸摸毛毛的头,轻声告诉他:“叔叔的嗓子坏了,不方便说话。” 毛毛恍然,再看苍瞳,眼中就流露出同情。小孩子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色,清澈得像水一样。 没人能讨厌这样的孩子。 女官们终于找到了毛毛,看到竹君和苍瞳先生都在,她们不禁有些惶恐。竹生没责备她们,只让她们领走了毛毛。 苍瞳转身欲走,却被竹生揪住了衣袖。苍瞳回头看她。 竹生看着他,轻轻的道:“他是凡人。” 苍瞳的心蓦地软了。 人体至少通三窍,灵力才能形成往复循环,才能修炼。竹生能修妖道,是因为她一窍不通却天生神识,正与妖族没有灵窍却有生来就有神识的情况相近。 他刚才已经查看过,毛毛只通两窍,他身体虽然健康,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一丝修炼的可能都没有。 这意味着,他将会老死在竹生之前。 对一个普通母亲来说,这实在是一种不能承受的悲哀。竹生纵然自己也经历过死亡,依然不能不感到悲伤。 苍瞳无声的叹息,回身轻轻拥住竹生。 竹生一直知道苍瞳是个温柔的男人,所以也一直困惑于苍瞳对毛毛的排斥。苍瞳若像七刀一样是她的情人,她便会觉得这种排斥很好理解。可苍瞳并不是。 她和苍瞳之间的牵绊更多是同类间的相互靠近和相互陪伴。 在这个小九寰,大概只有她和苍瞳能走到最后。 然后到最后的最后,或许连她都会化为尘土,世间便只有苍瞳。 “他的一生很短,对你,如流星划过。”竹生靠在苍瞳的肩上,接受了他的抚慰,轻轻的道,“请你……不要排斥他。” 即便竹生相信苍瞳不会伤害毛毛,但作为这世间最强者的苍瞳,却排斥她至亲的骨血,依然令她心中不安。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改变苍瞳对毛毛的这种态度。不求他能有多喜欢他,但至少不要排斥他。 苍瞳搂着她肩膀的手臂收紧。 他很想问她,还记不记得另一个世界,她还有一个儿子——他和她共同的儿子。他想问她有没有想起过那个孩子,有没有想起过他?但他知道这些问题他永远都不会问出口。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廊下,毛毛牵着女官的手,正回头往这边望。 一如竹生所说,毛毛的人生对他直如流星划过般短暂。 时间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旁人常常见他坐在寝殿的檐下,一坐便是数日乃至数月一动不动。那些人会惊叹,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实则于他,不过眼睛一闭一睁而已。 从他身边来来回回走过的人们交织成光影的流动,在这光和影中他只能看见竹生。他来到她身边,不是为了让她感到不安。 苍瞳已经数年不开口,此时面对竹生的请求,他用他那损坏了的刺耳声音答应:“好。” 竹生终于放下心来。 毛毛远远的望着,问女官:“苍瞳叔叔为什么要和母皇抱抱?” 女官额头微汗,宫女们更是连头都不敢回,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子这个问题。太子毕竟有父,而就她们这些内宫女子所知,陛下她……除了赵将军,的确并没有旁的人。 她们便用“膳房新做了点心”为借口,想哄着太子殿下赶紧离开这里。 但毛毛频频回头往那边望。 过了几日毛毛去竹生的寝殿,看到苍瞳盘膝坐在廊下。他甩着小手蹦跶蹦跶的就过去了。 “苍瞳叔叔。”似模似样的给苍瞳行晚辈礼。 宫女们原以为苍瞳先生不会搭理太子殿下,不料苍瞳却睁开眼睛,对毛毛点了点头。 竹生倚在窗边,含笑唤自己的孩子:“毛毛……” 毛毛哒哒哒的跑进殿里。苍瞳望着草木扶疏的庭院,听见殿中母子的喁喁私语,过了许久,又闭上眼睛。 七刀出征已经四年,转眼毛毛已经六岁,正式开蒙。竹生为他选择的老师是范深。 为了争几个伴读的名额,盛日城里台上台下的较量,很是风云暗涌了一阵子。杜城的三子,韩毅的一个孙子还有数家权贵之家精心挑选出来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跟着毛毛上课。人数足足有十余人,其中有两个是女孩。 过了一阵子,竹生问范深毛毛的情况。 范深摸着下巴赞道:“聪慧喜人,心胸豁达。” 才六岁的孩子,说什么豁达不豁达的。无非就是一堆毛孩子追跑打闹,结果谁不小心真把毛毛打疼了,毛毛强装坚强,含着泪花摆手大度的表示他不计较而已。 竹生无语。 但毛毛落地就是太子,注定了旁人不会用看普通孩子的眼光来看他。这一点竹生也没办法。 因为没人能真的掌控别人的一生,最多只能在他还小的时候加以教导和引导。等这人长大了,思想定型,旁的人就再难以去改变他了。 当竹生接到从尧国传来的捷报,得知僵持了一年两个月的尧国重镇巩城终于攻破的时候,同时收到了监军弹劾骠骑大将军赵锋战后屠城,滥杀无辜的弹章。 竹生那时候就知道,她再也无法改变七刀。 屠城的事一出,弹劾七刀的奏章雪片般飞来。七刀身居高位也就罢了,偏他还在后宫“一人独宠”,偏他还是太子之父。 竹生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想打压七刀的,不止范深一个人。她和七刀的男女事,因为一个是金座之上的皇帝,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就注定了不能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私事。 有人提议换将。被竹生和范深一同否决。 在这件事情上,大小范相力挺了赵锋。坚持功大于过,虽滥杀,但对尧国这个军事实力强悍,民风也十分彪悍的国家更是一种震慑,对接下来的战事来说有着明显的推动作用。 国有丞相五人,范氏父女便占了两个席位。 最终,竹君并未换将,只下旨申斥,并罚俸两年。 在巩城之后,澎军一路突进,再无阻碍。尧国兵败如山,半年后,国破。 来年春日,盛日城万人空巷。 赵锋大将军出征五年,破周、虢、尧三国,班师回朝。 第132章 132 五年可以多大程度的改变一个人? 七刀出征的时候还是二十七岁风华正茂的青年, 归来时征尘满面, 已经年过而立, 三十有二。 他颌下如范深那样也蓄了短髭, 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散发着凛冽之意, 那是万人阵中,真刀实枪, 踩着无数的生命才磨炼出来的杀意。竹生在金座之上向下看去,只觉得下面那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和自己记忆中的情郎,竟无法重叠。 及至女内官当殿宣读了封赏的圣旨,澎国立国十三年, 终于有了第一批以军功封侯之人。受封的男人们莫不是意气风发,人生的荣光在这一日达到了新的巅峰。 下面为首的那个男人行过大礼谢过君恩, 抬起了头,那眸中目光, 还是她熟悉的那般炽热。竹生才终于再次将两个人影重叠起来。 那人目光炽热的注视了她许久,才看向她的身侧——毛毛着着大礼服, 规规矩矩坐在她身侧。 竹生顺着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侧, 才发现纵然七刀的面孔变了许多,可是这样一看, 还是只一眼便能看出来毛毛与他之间的血脉相连。面孔那样的相似, 目光那样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个受封为定远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亲也好,女官也好, 都会告诉他,提醒他,以免他因为年纪的缘故,再把久不相见的父亲给忘了。 怎么会呢!他都已经七岁了! 毛毛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喜欢跟身边那些宫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欢同窗的两个女孩子,她们虽然功课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绩也的确很好,但他跟她们玩不到一块去。他只喜欢那些伴读的男孩子,他们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块去的人。 他喜欢听他们说宫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们家中的那些事。比较起来,他发现他的“家”里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两个人。而他的小伙伴们的家里,都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还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热闹! 他很快就发现,每每讲起自家的事,小伙伴们最常用的开头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就是父亲。 他当然也是有父亲的,但他的父亲出征在外,在为母亲和他开疆拓土。他已经去了好几年了。 毛毛从前没有感觉,到了这个年龄,忽然开始羡慕起小伙伴们,开始渴望父亲能在身边。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处,体会父亲的感觉。 可宫中的男人除了侍卫们,就只有苍瞳叔叔。很多人怕苍瞳叔叔,他不怕。苍瞳叔叔是个不能说话的可怜人。苍瞳叔叔是个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来,一定非常厉害。宫女们说起他,都是这么传说的。 但那些传说乱七八糟的,他总觉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证。原来……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会骗人的,她说苍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那苍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为什么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亲的寝殿外呢? 母亲望着窗扇道:“大概,是与我做个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么强,为什么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强的,女官、范相都给他讲过澎国是如何立国的,是母皇打出来的!便是他的父亲,现在不还都在外征战吗?一去就是数年。听说他更小的时候,父亲一直在宫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记得了。 对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头,轻声道:“打天下这件事,对他……没什么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苍瞳是世上最强者,从此看苍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本着天然的慕强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苍瞳亲近的,可苍瞳叔叔对他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就是摸摸他的脑袋,对他点点头而已。 父亲不该是这样的,毛毛一度很沮丧。 这宫中,他能常常见到的另一个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范相的!范相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他的课一点都不枯燥,总是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小伙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过一遍再来上课的。那孩子憋不住话,私下里偷偷跟他说范相“比我家那个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这些小伙伴中有一个跟他关系特别好的叫阿狸,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据说阿狸这个名字当初是范相给他起的,但是母皇没看上。阿狸比他小了近一岁,他出生的时候,范相就把阿狸这个名字赐给了他。 阿狸也特别喜欢自己的祖父,给毛毛讲了许多家里的趣事。阿狸的父亲也出征了,可是家里还有范相这个祖父在,还有两个哥哥在,就总是热热闹闹的。 毛毛很羡慕。 可范相虽然相貌端正,却是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他老得已经做不了父亲。 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觉得父亲……应该有范相那样端正的容貌,有苍瞳叔叔那样强健的体魄。反正在他的梦中,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种想象一直维持到毛毛终于亲眼见到了阔别五年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宁远侯、骠骑大将军赵锋赵敛之。他生得和苍瞳叔叔一样高大伟岸,长得比范相还要好看。 毛毛这一天,觉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圆满了。 这一日宫中起宴,是为庆功。 尧国破,则大陆之上,再无强敌。收服余下诸国,不过是早晚之事。竹君,迟早将成为天下共主。 庆功宴从中午直到晚上。午间还是正宴,众人都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到了晚间,竹生笑与众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尽兴。” 正宴于是变成了酒宴。声乐丝竹,美人起舞。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热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着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担忧,还有两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额头触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费尽了口舌,才说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张。 “君已不是昔日路见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独行客。” “君乃一国之君,首先考虑的当是吾国吾民,吾之将兵!” “高城之下,不知抛下多少将士尸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跌作城下新尸骨!” “明知我军之不可挡,犹自死守不肯降,不过是心存万一之侥幸,期望澎军消耗不起而退兵。这是心志的较量。” “赵锋言之有预。” “屠一城,而震慑诸城。这是态度。” “赵锋之为,在打消敌城侥幸之心。” “臣不敢说知兵事,亦知其后必再无此固守不降之城。” “此事,有违仁道,然……利澎国,利澎军,利澎民!” “你说的都对。”竹生道,“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愤怒和憎恶又该怎么办?”竹生问。 范深闻言抬头。 和七刀在一起后,竹生变得生动,有活力,有喜怒哀乐,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时,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个竹生,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缥缈如神女。 “请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额头触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 他的君王最终还是理智的听从了他这个首相的谏言。但她的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时候,隐隐听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节啊……” 那是谋士们最爱用来说服君主做决策的一句话。但他太过了解竹生,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底线,所以从未用过这句话。此时他听竹生自己喃喃自语着这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他退到殿门口的时候,竹生忽然抛给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后便不再理他。 那一句没头没脑,当时范深竟没明白过来。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 七刀出征,竹生独守空闺五年。 她是君王,她拥有澎国。她拥有七刀,却并不被七刀拥有。在情事中,她当是不被束缚的那一个。这是上位者的特权,君王的特权。 她纵是有别人,也没人会因此指责她。便是赵锋自己,又敢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可竹生没有。 可这样的竹生,在见到阔别五年的情人时,她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没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别的将领的目光没什么两样。 范深于是恍然。 原来说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将七刀与竹生、毛毛剥离……的这个心愿啊。 七刀跟着内侍前往后宫。 竹生自入主长宁宫,便不许宫中再增内侍,亦不许罪人入宫。长宁宫的内侍便逐渐的减少,亦不许他们接近毛毛身边。但七刀留宿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是这些内侍侍奉他的。 他喝了些酒,但脑子还一直保持着清明。分别五年,再见到她的头一晚,他不想大醉度过。 他自觉身上酒气重,便让内侍先带他找间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还让内侍给他寻来了剃刀,将蓄了三年的胡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他比竹生小四岁,本想着留着胡子能看起来跟竹生差不多。谁想竹生看起来跟他走时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哪里像三十六岁的妇人。 三十六岁,许多妇人已经做了祖母。竹生看起来却还像二十七八的模样。 席间他看见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岁妇人该有的模样。不,实际上范翎养尊处优,比起民间妇人,保养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仿佛就快要差辈分了。 这么看起来,反倒是他留起胡子来显得老相了。 竹生说过,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他的脸。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会不喜欢。虽有点舍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还是……剃了显年轻点吧。 收拾利落,又饮下了解酒汤,七刀随着内侍去往后宫。在后宫,内侍退下,换作宫女引路。 他跟着宫女走了一段,停下脚步,问:“这是……” “陛下吩咐,先带将军去东宫。”宫女答道。 想起白日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 东宫灯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着自己的父亲。 可盼来盼去,等他的父亲终于站在他眼前,给他行过臣子之礼,口中称过“殿下”之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金殿之上隔得远,有种朦胧的美感。而且在那种场合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可以坐在那里,脑子里各种幻想以后和父亲的相处。 真的父亲到了跟前,才发现其实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声“父亲”便叫不出口。虽然明知道他与他的见面,当以国礼为先。但他还是失落了…… 总觉得“父亲”,不该是这种感觉。 他正犹疑着是叫“父亲”还是叫“赵将军”的时候,七刀已经直起身来。他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太子,嘴角微翘,道了句:“请恕臣无礼。” 毛毛都没反应过来,男人有力的双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紧跟着就腾云驾雾一般被高高举起,转圈! “毛毛!”那个男人看起来特别的开心,举着他问,“记不记得我?” 他举着毛毛转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怀里。毛毛有点头晕,但他很兴奋,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就是这种感觉! 这就是“父亲”啊! “父亲!”毛毛终于唤了出来。 第133章 133 七刀离开东宫的时候, 眼中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热切的期盼, 急切的想要快点见到竹生。 他步履矫健, 小宫女气喘吁吁的提着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 更遑论给七刀带路了。其实小宫女能到竹生身边才不过两年的时间, 真论起来,对这长宁宫, 对竹生的寝殿,七刀比她还熟悉。根本无需她来带路。 不一会他就到了寝殿。寝殿灯火通明,有女官在廊下等候着他。 “定远侯。”女官屈膝行礼,“请随我来。” 说罢,她转身给七刀带路。 七刀看到她便怔了怔, 看到她欲要前行的方向,他停下脚步, 狐疑的道:“去哪?” 女官道:“陛下正在侧殿等侯爷。” 在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竹生……不是在寝殿等他。七刀那颗火热的心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他因为竹生而发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冯世女。”他唤道, “可有什么我该知道的事情吗?” 这女官是齐国公世女冯云。当年她将齐国献给竹生,而后齐国三姓作乱, 七刀带兵入齐, 得到她颇多支持。两个人也算是有些交情。那之后,她便离开家来到了竹生身边, 竹生一直很喜欢她。 几年不见, 如今看来,她已经成了竹生身边的心腹女官。可今夜是他和竹生的久别重逢,等在廊下的竟然是冯世女……这种感觉就太不像情人的私会了。 冯云跟随在竹生身边, 自然不是全然不知。她心情有点复杂,却不敢对竹生和七刀之间的事擅自插嘴。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她轻声的提点七刀:“侯爷的杀气,太重了些。” ……说的,还是屠城那件事吗?七刀心头一紧。对冯云点头道:“多谢。” 冯云摇摇头,转身引着七刀去了侧殿。 待七刀进去,她关上殿门,便退下了。早得了竹君的吩咐,宫室四周没人敢停留。 七刀走进侧殿,就看见竹生坐在几案前。看到他,她放下手中的奏章,凝视了他一会儿,唤道:“赵锋。” 七刀忽然屏住呼吸。这一刻,他意识到,坐在书案后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君王,不是他的爱人。 月上中天的时候,定远侯赵锋走出了女帝寝宫的侧殿。他站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没一会儿,那月亮便被一片乌云遮蔽,夜色便如墨一般铺陈而下。 赵锋一直站在那里没动,站了很久。 竹生的话一直响在他耳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道小节的感受? 生杀由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没人……想做小节。 我知道你有理由,有原因。我也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反应。所以,你现在以功封侯。 作为你的君主,我接受你的作为,承认你的功劳。你该得的,我一分都不少你。 只是我,作为我自己……赵锋,我和你,就到这里吧。 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赵锋的身体忽地一颤。 不!她一定是太冲动了。过几天!等过几天!他再和她好好谈谈。 她明明也承认他的功绩,又为何不肯接受他这个人呢?她是君王……她当然是君王!她和君王这个身份,难道还可以分开吗? 为何,为何她……变得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现在的她明明比当年的她还要强大,为何却要收起自己的刀? 她难道忘记了吗?即便是她,都曾被人强迫。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才能真正的无畏。 她曾经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在怕什么呢? 赵锋在竹生门外的廊下站了许久,他的拳一直紧紧的握着。 他和她隔着一道门,距离不超过十丈,却仿佛隔着天涯。他满心热切的归来,不料这里等着他的却是她与他的决裂。她变得如此陌生,仿佛他从未认识过她似的。 一直到露水打湿了鞋面,赵锋才终于离去。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晶灯明亮的光洒了出来,门前廊下,石阶连着青石板甬道,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竹生走出来,站在阶上,看着黑洞洞的夜和自己的影子,默然不语。 她忽然转头,长廊深处,黑衣绿眸的男人站在夜色中看着她。黑衣如墨,夜色也如墨,他像是融进了黑夜里,又像是她的影子。 竹生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回了寝殿。绿眸男人垂眸,后退一步,真正的融进了夜色里。 定远侯赵锋没几日就发现,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 长宁宫的种种规章制度,由范深一手打造。在从前宫中只有竹生一个主人的时候,相对宽松。很多重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宫廷。还是在竹生有孕之后,范深力主强化并改革了宫城警备制度,使之严格起来。而后便是副相们入宫,也一样要遵守宫规和流程。 一直以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的,就只有两个人——范深和赵锋。前者是女帝最信任的重臣,后者是女帝的情人。 赵锋甚至可以算是一直就住在宫里。他自己的府邸,那时候几乎就没怎么回去过。 可当赵锋再次想要入宫的时候,却被拦住告知要觐见陛下,须得按流程通报。定远侯的脸色,如乌云一般的阴沉。 他按照规矩通报了,竹生却没有见他。他没有立刻离开,转而求见太子。很快便有东宫女官亲自来为他引路。 竹生并没有隔绝他和毛毛。 她对他说,不管他与她之间怎样,他是毛毛的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她也明确的表示了,不希望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变化影响到毛毛。 赵锋回想起了她的这些话,在见到满眼欢喜向他跑过来的毛毛时,那些想说的话就憋回了心里。 这世上,竹生爱毛毛,超过任何人。如果他以他和她之间的事去“影响”毛毛,会怎么样呢? 大约,会失去毛毛的“父亲”这一重的身份吧?赵锋摸着毛毛的头,苦涩的想。 他的孩子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生来就是太子,将来……也会如他的母亲那般成为他的君王。 数日之后,在竹君的书房中,当要议的事都处理完毕,竹君在与丞相们闲聊的时候,玩笑般的对丞相们道:“定远侯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妻室。诸位丞相,倒是也帮着操操心。” 其实自从庆功宴那日,定远侯被发现竟然没有留宿宫中,关于竹君与定远侯有隙的传闻便已经传了好几日了。现在,不过是被竹君亲口证实了而已。 能做到一国的丞相,就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 范深最先笑着接口了话题,而后众人纷纷捧场,而后竟忽然惊觉,立国十三年,竟有一大批“二代”们到了适婚的年纪。谁谁谁家的儿子十分出色,谁谁谁家的姑娘不让须眉,一群丞相们忽然集体燃烧起了媒婆之魂。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天性八卦,而是因为澎国发展到现在,正是到了权贵们重新定位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联姻是权贵们最常用的手段。 在男人们热烈的讨论中,殿中唯二的两位女性,竹生是微笑旁观,范翎是先望着她,而后垂眸不语。 待众相们离去,唯有范翎被留下。 “怎么了?情绪不高?”竹生问。 范翎神色复杂。她与竹生相识于少女时代,忽忽便已经二十多年,二人之间无话不谈,相知甚深。 她少时遭遇不幸,本亦自伤自怜。是竹生的陪伴和守护伴她走出了阴影,坚强了心志,让她浴火重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不仅身居高位,仕途顺利,与丈夫杜城也是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如今已育有三子。 反倒是在她心目中强大无敌的竹生,无人相伴。 范翎沉默许久,道:“当年我不欲嫁,父亲对我说,男女,是人生欢事,叫我寻一二情郎,莫要负了青春……父亲的话,我想送给陛下。” 翎娘这是在担心她吗?竹生靠着凭几,撑着头,笑着叹气。 “知道了。”她道,“放心,我当然不会自苦。” 范翎始放心。回家后,她被父亲叫住,追问她和竹生都说了些什么。 范翎今年已经三十六岁,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早不是父亲掌中说什么听什么的小女儿了。她闻言柳眉倒竖,道:“父亲想知道什么,自去问陛下。莫要算计我和陛下之间的私谈。” 范相刺探之心被女儿拒绝,立刻哼唧着向地上软到。 小范相大惊,忙跪地相扶。范相有了年纪,这两年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小范相连声唤着“父亲”,范相只揉着太阳穴连呼头风又犯。小范相将信将疑,难断真假,只得跪地与他按揉头皮。 范相哼唧着向女儿问话,问不出来便呼头痛,连哄带吓的终是问出了竹君的态度。 听闻竹君言说“不会自苦”,范相登时精神抖擞的翻身坐起,高声唤来自己的书童:“取我的名帖,送到平陆候府,请平陆候明日过府小酌。“ 小范相气得倒仰,跺脚怒道:“再算计我!我搬回自己府中去!” 几位丞相宅邸都是御赐,小范相也有自己御赐的宅子。只是范家虽有数房归聚盛日城,却都并不住在丞相府中。她若是与丈夫孩子搬回自己的宅中,只剩老父一人未免凄凉,这才一直陪伴而居。 范相忙用好话去哄女儿。 小范相恼道:“休哄我!只此一回,下次再也莫想骗到我!”说罢,甩袖而去。 范相在后面连连唤她,她也不搭理。一转头,小书童一脸的机灵相,眼睛咕噜噜的正瞅着他。范相讪讪道:“她上次也是这般说的。” 书童掩口窃笑。 赵锋以为,他和竹生之间还可以修复。他没想到的是,一旦两人间产生了裂痕,便总有人会趁虚而入。 竹生倒是早想到了。毕竟向她献美这种事,范深暗搓搓的早就想做了。她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平陆候韩家。韩毅与赵锋之间的争夺,看来比她想的还要更激烈一些。 她也没想到,韩家的人会这么有眼光,他们送来的人,会这么的合她的眼缘。 那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生得俊秀如松。一身青衫,在穿透窗纸射入的阳光中,仿佛镌刻了时光。 竹生刹那间想到了寒潭,碧竹,想到了长满银线草的草原上,一个迎着朝阳而立的青衫人。 “叫什么名字?”她问。 青年含笑答道:“旁人唤我彦郎。” “彦郎……”竹君笑道,“是个好名字。你若到我身边,我希望你是自愿,不是为旁人所迫。” 竹君说着,对彦郎伸出了手。那是这个国家乃至这片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人的手。 彦郎心潮澎湃。 他握住了那只手。 “愿伴陛下左右。”   134   九寰大陆, 长天宗。   一只翠鸟扑扇着翅膀, 飞悬于空。若贴近看, 会发现这翠鸟的眼中有一圈圈的光晕闪动, 它所看到的影像, 在这光晕闪动中,被传送到了遥远的妖域。   然而今日的炼阳峰依旧如昨。光秃秃的峰顶, 空荡荡的平台。冲昕道君依旧闭洞封府,并没有出关的征兆。   时光荏苒,离炼阳峰的杨姬被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样的时间长度, 于凡人已经是半生, 在长天宗,不过忽忽一段光影。   大家还记得炼阳峰上年轻的天才道君在闭关修炼, 却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当年美丽动人的凡姬了。长天宗看起来,就和当年杨姬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   这二十多年并无大事发生,弟子们日复一日的修炼生活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没有变化。   仙鹤成行飞过,在空中相遇的人们会抬手打招呼。往下看去,象忘峰人来人往, 百尺峰剑光闪烁, 青岩峰时不时响起阵法爆破之声。   一队黑衣执事用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向护山大阵的某处飞去。   今日若说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便是巡山执事接到示警, 有人……叩响了山门。   虹罩之外的不远处,半空中停泊着一楼小小楼船。船头处,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金丹, 女的筑基。此时,男人捏个手诀,一道光自手心发出,箭矢般射到了虹罩上,在虹罩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正待再来一次的时候,女子忽然按住他的手腕,道:“来了!”   虹罩隔绝神识,男子只能眯起眼睛看去。果然影影绰绰的看到虹罩内有一队黑衣人高速飞行过来。   “那是……?”他问。   女子凝目看了一会,肯定的道:“巡山执事。”   男子整了整了衣襟。   他虽是金丹,却是个散修。生平还是第一回来到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于散修而言,长天宗直如圣地,他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微微的紧张。   虹罩消融,洞开。一名黑衣执事穿过洞口飞出来,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停住,朗声道:“此处乃长天宗。何方道友叩门?”   男子看了眼身边的女子,那年轻女子上前一步,道:“是我。”   黑衣执事打量了打量二人,见两人既未着任何门派的制服,腰间也没有大门派表明身份的腰牌,想来是两个散修。那女子生得眉目秀丽,是个美人。虽然只是个筑基修士,眉目间却有一股难言的出尘之意。   黑衣执事便客气的询问:“敢问道友从而而来,来此为何?”   女子却没有答话,她凝视着英气勃勃的黑衣执事,如墨的双眸中忽然泛起金光,一双瞳孔全然变成了金色。那金色的光在她的眸中不停的旋转、流动、聚合。   黑衣执事先是一愣,而后脱口而出:“九转金瞳!”   他望着那秀丽女子,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确认。屏住呼吸,只等着那女子开口。   金色淡去,女子的双眸又恢复成了漆黑乌亮。她望着面前一脸英气的黑衣执事,眼中泛起笑意:“小柯?”   “你还没结丹?”她笑道,“怎地还在领巡山执事?为何不出山历练?”   小柯激动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你是!”   女子看他语无伦次的模样,不禁莞尔,道:“还不速速去禀告掌门,我回来了。”   “是!是!弟子这就去!”小柯踩着飞剑,原地打了个转,又转回来,“不、不,真人,先请入山吧!”说着,他便让出了通路。   女子微微点头,对男子道:“昆哥,走吧。”   被唤作“昆哥”的男子点点头,捏决驱动飞舟,穿过了虹罩。   “丘翯、谢金海!立刻往证道峰去禀报掌门真君!”小柯踩着飞剑冲到了前面。   他这一队执事们只见领队出去片刻,便领着两个陌生的散修入了山,还一脸喜色,不由都是愕然。却听小柯高声道:“就说——冲琳真人回来了!”   执事们静了一瞬,顿时哗然!除了一个后进的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执事一脸茫然,其他人都是面露喜色。   “真人!真人!是你吗?”有性子跳脱些的,已经开口问道。   “是我。”冲琳笑着看这些弟子,心底生出了说不出的怀念和欢喜。“还不去禀报?”   “就去!就去!”被领队点名的两个弟子一边喊着,一边流星一样化作一道光飞远了。   昆哥微凛。   这些黑衣执事都只是筑基,还未结丹,但他们身周灵气凝实,威压外放,显然实力都远超普通的筑基。   这……就顶级宗门的实力吗?   他心思转过。那些执事弟子已经争先恐后的飞在了船头船侧。   “真人真人,我来给你带路!”   “傻!真人需要你带路?”   “哈哈哈哈真人样子变了,我没反应过来!”   这些弟子们长年生活在宗门中,许多人都还保持着少年般的心性。冲琳看着他们,便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转头,昆哥正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怎么了?”她问。   昆哥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是一个没有家族也没有宗门的散修,偶然从妖兽爪下救下了她。两人互有好感,她也是散修,从此便一路相伴。去年她终于筑基。虽是才筑基,天赋资质却惊人,今年便已经修炼到了筑基圆满境界。   只是她升了小境界之后,经常神思恍惚。前段时间才稍稍清明些,却忽然说自己找到了重入轮回前的记忆,声称自己是长天宗一位元婴真人。   他大吃一惊。   似他这样的散修,说起“长天宗”都仿佛是在云端一样。虽然也知道世上有许多秘法可以保存轮回前的记忆,但那毕竟稀有。对他这样按部就班,苦哈哈修炼上来的人来说,乍闻那样的秘术,总觉得这种事让他撞上的概率……太小。   冲琳微怔,道:“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那……为什么还要陪我来?”   昆哥苦笑道:“我看你心志坚定,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豁出去陪她来这赫赫有名的长天宗来撞南墙。   冲琳目光温柔,带着情意,牵住他的手,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愿意陪我来,我心中……很是欢喜。”   昆哥心中一暖,唤了声“琪妹”,反握住她的手。   却听冲琳道:“看,那是乐于峰……”她说着,就没了声音。眼瞳再次变成金色,波光旋转。   每见到熟悉的人和事物,便会触发被封印的记忆。关于乐于峰的信息正在她大脑内解锁。   长天宗山峰叠翠,景色瑰丽。穿过两峰相夹的峡谷,豁然开阔。   天空间交通繁忙,仙鹤行行,执事队队。低等的制式飞舟飞得低些,高级的法器和骑兽飞得高高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神色从容自信。   大宗门的气派景象,令昆哥目不暇接,神迷目眩。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一路飞来的所见,冲琳的双瞳一直被金色光晕所覆盖。冲琳真人越来越多的记忆复位,她眉间属于“琪妹”的柔情……渐渐的,淡去了……   行到某处,冲琳忽然叫道:“小柯。”   小柯踩着飞剑转个弯飞过来:“真人?”   冲琳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道:“那里……”   小柯扭头一看,乐了:“不是真人的观壁峰吗?”   冲琳喃喃道:“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   小柯吃惊,想了想,大胆猜测道:“莫非是……山河盘?”   观壁峰,她的洞府。山河盘,她的本命法宝。   冲琳的眼中像是有金色的旋涡在旋转,那实则是无数的命线纠缠在一起才发出的光。   “肖昆。”冲琳唤道,“去那边。”   肖昆回神,惊疑不定的看着冲琳。她怎么竟会唤他肖昆?她……   肖昆陡然发现,这段不到一炷香的路程,“琪妹”的境界竟然就涨到了筑基大圆满境!他惊愕的看着她,她这……也太快了吧?   “肖昆?”冲淋再次唤道。   肖昆一言不发,捏个诀,飞舟转了方向,朝着观壁峰去了。小柯不敢阻拦,忙打手势叫旁的人去证道峰报信,他自己则跟着过去了。   在观壁峰光秃秃的岩壁前,肖昆听到冲琳抚着岩壁喃喃自语。   “我回来了。”   “为何我不能进去?”   “哦……原来如此。”   冲琳目露笑意,她退后几步,趺坐于地:“我要结丹,请为我护法。”   肖昆愕然。等他反应过来,冲琳已经入了定,竟然真的开始结丹了!   肖昆忙捏个手诀,要为她支起结界。却有一道光自空中倏然而降,笼罩住了冲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肖昆转头,看到了一双黑色的丝履。身后半空之中,一个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凭风而立。   那青年模样的男子相貌俊朗,双眉斜飞。一双精亮的眸子,望着冲琳纤细的背影,全是笑意。   肖昆已经是金丹境,却竟然探查不出这青年的境界。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这个青年难道是……比元婴还高的境界吗?   肖昆忽然想起来,长天宗的现任掌门,是位还虚境的真君。   只是,这位真君,眉梢眼角都透着股天然的风流和不羁,却为何看着琪妹的目光,如此柔情?      135   夜幕低垂, 肖昆想静下心来修炼, 却做不到。他睁开眼, 从敞开的窗扇望着外面的夜空。直到此时, 依然觉得今天一天的经历令人难以相信。   结丹啊!结丹是多么重大的事!   当年他是准备了多久?有十年吗?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里, 寻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没有可信之人能为他护法,防护的法宝和隐匿的阵法, 层层撑起。破境丹准备了三颗,最后用了两颗。连结丹失败,治疗受损经脉的丹药也准备了好几样。   万事周全了, 他才敢坐下来结丹。   琪妹她……昨天还只是筑基圆满境, 今日踏入山门,就升到了筑基大圆满境。紧跟着, 她说要结丹,就地一坐,就真的……开始结丹了!   不说长天宗掌门和后来赶过来的那位冲禹真人,便是连给他们的带路的那位柯执事,都没有谁感到吃惊。可以看出来,“结丹”这个事虽然对他们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 却并不像对他那样, 是重大到关乎性命之事。   肖昆叹了口气, 解了衣衫躺下, 却很难入睡。   他本想留在那里守护琪妹,却被冲禹真人请走,热情款待。他犹豫了一下, 选择了听从主人的安排。这里是长天宗,是琪妹的师门,是琪妹的家,那些厉害的高境修士是琪妹的同门师兄弟,琪妹从前和他一起行走,也和他一样行事小心谨慎。可到了这里,她敢于随便一坐,就结丹!这说明,在这里,她不用小心翼翼,在这里,她全然的信任她的师兄弟们。   和那位冲禹真人交谈过之后,肖昆已经知道,琪妹真的是长天宗一位元婴真人。她修的是宿世慧眼,轮回道。   肖昆隐约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轮回道,他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修这么生僻又高深的道法。   这个人,偏偏……是他的琪妹。   因为他一路护送琪妹来到长天宗,长天宗的人待他非常热忱。   他们给他安排的客舍在一座灵气浓郁得令人不想离开的峰上。在外面,这样一座山峰可称得上是洞天福地。为了抢夺这样一处洞天福地做洞府,定是少不了流血和人命的。   可在长天宗,这里仅仅用作是客舍而已。   他才入住这客舍,便有两名童子,捧着一盘灵石,一盘旃云峰主亲炼的丹药供奉给他,道是“供客人修炼之用”。   紧跟着,便是琪妹的两个弟子前来与他见礼并道谢。感谢他护送他们的师父归来。他们的师父才只是筑基,孤身的低阶女修士行走在外有多危险,大家都懂。他们的感激格外的真诚,是发自内心的为师父的归来感到欢喜。   他已经看出来了,在长天宗,这位“冲琳真人”上与师兄弟亲密友爱,下受门中弟子尊敬,是一位很有地位的元婴真人。   据那位冲禹真人讲,琪妹所修的轮回道,在轮回之后将会快速的突破轮回前的所有境界,而后再进一步。   琪妹已经在结丹。她将很快就拿回她原本的修为。肖昆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   他们这种散修,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苦哈哈的修到金丹,已经是运气加努力加资质了。他当然该为她高兴,他想。   可他难以入眠。   随着琪妹拿回修为的同时一同拿回的,还有“冲琳真人”的记忆和身份。他想,当她再度成为“冲琳真人”的时候,她……还是他的琪妹吗?   那些侬侬软语,海誓山盟,还……作数吗?   结丹并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成的事,可能要数个月甚至数年。   冲禹叫肖昆在长天宗安心住下,冲琳之事无需担忧。肖昆在长天宗享受的是贵宾的待遇,供奉优厚。霜幻峰的藏经阁虽不能对他开放,他却可以随意去听各峰的大课、论坛和讲座。   这两个月他已经去听了两次真人传道和数次道君释疑。不说真人传道,便是道君释疑都让他获益匪浅。他如饥似渴的学习,感到这样下去,有望在年内突破一个小境界。   他每天也都会去观壁峰探望冲琳。   那位冲祁真君自那日起就留在了那里,他背对岩壁,就正正的趺坐在琪妹的面前。那个位置很是奇怪。肖昆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而后他抬头,发现峰顶上方有一片云,不像别的云那样随风而动。那片云仿佛被凝固了似的,就定在了峰顶的正上方,刚好将下面的两个人罩在了淡淡的影子里。   肖昆原不懂冲祁为什么坐在那么奇怪别扭的位置。可当他仰头看到那位真君甚至细心到了不让她被灼烈的阳光晒到,再低头,他忽然就懂了。   他坐在那里,当她一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   肖昆踩着飞剑,在那里怔然了许久。   第三个月的某一天,万里晴空中忽然积聚云霞,翻涌变换,生出结丹天象。   长天宗的人都出来观看,他们中很多人都看过这种天象,甚至绝大多数人二十多年前还有幸看到过掌门踏入还虚境的天象。但还是有一些年轻的新弟子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目眩神迷,生出无限向往。   其中更有些人,望着那天象变幻,隐隐感悟到了天道,境界有了上升的征兆。   肖昆便是其中的一人。他强压住境界松动的征兆,想立刻便去看看琪妹,却被冲禹拦住了。   “道友将有进境,速速去修炼,莫要让心境淡去,白白损失了这份机缘。”冲禹道,“师姐那边无需担心,有掌门真君在呢。”   有一位还虚境的真君在她身边,无论有什么事,都……轮不到他吧?   肖昆默默的回到客舍,置下禁制,最后看了眼琪妹所在的方向,沉下心来去回味刚才观看云霞变幻时的那一丝隐约的感悟……   冲琳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双蕴着风流带着笑意的眼睛。   她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瞳孔再次为金色覆盖,在金色的旋涡中,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纷纷复位。   从师父的大殿那里开始,师父说,这是你师兄。那师兄长身玉立,如圭如璧般的人儿,真个叫人向往他的风采。   而后师兄常常出现在师父的峰上,对她关怀备至,细心指导。她有着许多他们一起修炼共同研讨的回忆。她还记起了她的结丹大典上,师兄向她敬酒。   为兄等这一天很久了,他举着酒盏笑道。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也许是因为她结丹之后,更加勤于修炼,也或许是因为她也已经是金丹修士,不那么依赖师兄了。从她结丹那时候开始,关于师兄的回忆就变得很少了。   再后面,师兄寿限将至,在很短的十几年中,就衰老成鹤发鸡皮的模样。   最后一次见面,师兄将要闭关。   师兄寿限逼近,他要闭的是死关。要么浴火重生,要么就此陨落,他的尸骨和他的洞府将会一起在异度空间中漂泊。在许多年后,术法的力量耗尽,会破开空间,随机的落在某个地方。然后被什么人发现,攻破,成为别人的一场机缘和财富。   那一面不知道为何,她一直在站较远的地方沉默的不说话,心中对他,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感。   师兄与冲禹师弟和冲昕小师弟做了最后的交待,而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入了洞府。   从此,闭洞封府。   冲琳对冲祁的记忆,始于师父的大殿,终于冲祁的闭关。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冲祁已经鹤发鸡皮。   金光的旋涡在眼中淡去,冲琳再睁开眼,记忆中鹤发鸡皮的师兄已经恢复成了当年神采飞扬,风流倜傥的师兄。   在冲琳的记忆中,他是一个好师兄,一个好掌门。   冲琳的眼中便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欢喜,笑道:“师兄出关了?恭喜师兄!”   冲祁眼中的笑意,忽然凝固。   冲祁凝视着冲琳,时间久到让冲琳感到奇怪。她正要开口发问,冲祁忽然淡淡微笑,道:“回来了就好。”   “等了你许久。”他道,“既然回来了,开府拿回山河盘吧。”   山河盘并非法宝,乃是仙物,在长天宗地位特殊,几代传承之人,都是修轮回道之人。冲琳闭洞封府,将山河盘封在了洞府里,冲祁确实等了许久。   当冲琳还是琪妹的时候,她解封了有限的记忆,记起了自己是长天宗的一位元婴真人,自己有一个洞府,洞府中的各种天材地宝,都是她的私人财产。   琪妹之所以坚定的一定要到长天宗来,便是想取回自己的私人财产。谁知道进了山门一路行来,各种记忆不断被触发复位,待到了洞府前,发现自己给自己设置了开府的条件,便是至少修至金丹境界。身体里灵气涌动,破境征兆忽地就出现了,说结丹就结丹。   金丹结成,再睁开眼,她再也不是琪妹。   传承了山河盘的冲琳归来,就要担负起属于冲琳的责任。   师兄从来把宗门放在第一位,一见面就问山河盘,不问她这些年如何,的确是他的风格。冲琳不觉有异。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闭上双眼。   岩壁震颤,发出轰隆响声。岩石伸出,翻卷成飞檐。岩壁洞开,涌出一扇巨大的朱漆大门。洞府深处,有什么在欢乐叫嚣,期待着主人的回归。   大门洞开,外面已经没了冲祁和冲琳的身影。   供奉山河盘的洞室里,异光闪动,山河盘自休眠中苏醒,悬空飞起,发出快乐的嗡鸣声。当冲琳的身影出现,它便一头撞进冲琳的怀中,直接撞进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神魂里。   这是冲琳的本命法宝,与她神魂相连,相当于她生命的一部分。   冲琳宠溺的把手放在胸口,胸口泛出柔和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山河盘才痛快的表达完重逢的喜悦,心满意足的从她的心口脱出,最后,落在她的面前。   “师兄,要问什么?”冲琳问。   冲祁盯着山河盘,道:“问冲昕的劫数。”   冲昕这个人,刚才出现在了关于冲祁的回忆中。看起来犹如戏台上的一个配角。直到冲祁面对面的提到这个名字,才真正触动了冲琳。   金光旋涡散去,冲琳才真正的想起了关于冲昕的一切。   转世,守护,螭火,凡姬。   那个凡姬,叫作杨五。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求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136   杨五, 早就不存在了。   在大九寰, 长天宗的人最终没有找到她的尸身。最后冲禹认定, 不幸遇到南北妖王对决, 连周霁这样的修士都粉身碎骨, 杨姬这样的凡女,虽没当场死去, 但她竟然敢拿着刀去找南妖王为周霁报仇……不可能还幸存。   他因此告知冲昕杨姬已死。虽则隐去了杨姬最后的举动,却并没有说谎。他说的,是自己认知中的实情。   冲昕与冲禹持着同样的认知和逻辑, 他明白南北妖王的对决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因此同样认为杨五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幸存。   更何况,他还看出他信任的冲禹师兄, 并没有对他说谎。   因此,在大九寰,杨五……是一个死人。   而在小九寰,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人。只有一个无姓无氏的女人,叫作竹生,旁人唤她竹君。   竹君建立的澎国, 是近几百年以来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她的铁骑, 几乎要踏平整个大陆。当她的国家和她的权力发展到了这样的高度和强度, 竹君似乎……开始耽于安逸。   最先被宠幸的是安陆侯韩家献上的彦郎。彦郎貌美而温柔, 得竹君青眼,收于后宫。   定远侯赵锋得知消息,将自己关入书房, 三日后方大醉酩酊的被亲随抬出来。而后亲随招来工匠,从新修缮了书房。   在韩家献上的彦郎独宠数月后,一直蠢蠢欲动的各方都忍不住出手了。一时间,向女帝献美在盛日城蔚然成风。但女帝眼光挑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她的入幕之宾,最后,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此三人与彦郎并称“长宁四美”。   而后,再向女帝献美之人,便再得不到女帝的召见了。献美之风方才刹住。而至于其他,诸如献上祥瑞、异兽、奇珍等等,皆未能再令女帝多看一眼。有几家蹦跳太过,还得了女帝的申斥,众人方才消停了。   只是女帝从此芙蓉帐暖春宵短,难得早朝。   丞相们照例在竹生的书房碰头议事。直到重要的事情都议过,丞相们各自回去自己的官署,竹生也如往常一般没有出现。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快有半年。   最后,殿中只剩下大小范相还在。小范相盯着上首空空的席位,半晌,忽地“啪”的一声合上手中奏章,扶着腰站了起来。   “站住。”范深喝到,抬眼看她,“作什么去?”   范翎看着父亲道:“去面圣。”   “当初是我劝她不如收一二情郎,如今却成这样,”范翎道,“我当担起责任,去陛下面前直谏。”   范深道:“不许去。”   范翎柳眉一竖,就要跟父亲争辩。范深却道:“让她休息一下吧。”范翎愕然。   范深看着她的肚子。范翎又有了身孕,此时已经显怀。她的官服把腰带束在了胸下,能看出隆起的腹部。“你好好养好胎就行了,别管那么多,这些事有我呢。”范深无奈道。   年纪大的妇人有孕最是危险,这一胎,全家人都非常紧张。偏偏范翎是个闲不住的,在家多待一天她都萎靡不振,反倒是在官署里忙忙碌碌一天,她反而精神抖擞。   谁也劝不住她,只好在官署里范深盯着她,下了值杜城盯着她。   全家都紧张她的肚子,只有范翎自己一点也不紧张。她闻言,走到父亲身边,扶着几案在父亲身边跪坐下来。范深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深感一桌面的奏章都没这闺女更让他操心,顿感心好累……   “父亲,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范翎不依不饶,追问范深。“讲清楚。”   范深叹口气,捏捏眉心,道:“我们与陛下相识多久了?”   “那年我十三,今年我已经三十七了,陛下比我小几个月,马上也快要三十七了。”范翎一算,忽然唏嘘,“二十四年了啊……”   范深也是微微怅然。   那年竹君少女青葱,他还是壮年男子。如今……竹君美貌依旧,他却满头白发,额头爬满了皱纹……   范深的怅然一闪而过,很快就收敛了情绪。他看着女儿道:“你与她相交二十四年,何时见她放纵过?”   范翎微怔:“那倒……的确没有。”   范深勾起嘴角,道:“那三个入宫晚些,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她不过才松快半年,你急什么。”   范翎语塞:“可……”   范深道:“别急。有你我替她守着朝堂,她便是玩耍个三两年,又如何?”   范翎沉默。   范深提笔,在砚池里蘸满了浓浓的墨汁,慢慢的在砚堂上舔笔:“别急。她的性子……也不会太久的,你且等着看……”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中,若说有谁真正了解竹生,整个天下非范伯常莫属。   彦郎入宫早些,他独宠了近半年,而后焕郎、崇郎、宣郎才先后入宫。长宁四美各有千秋。彦郎貌美温柔,焕郎阳光开朗,崇郎最擅撩拨,宣郎被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觉得是比照着定远侯的款甄选出来的。   他们入了宫,成为竹君的内宠,整个世界便围绕着竹君旋转了。四个人都生性聪慧,并不内斗,联起手来竭尽心力令竹君开心、欢愉。果然竹君有了四人之后,便没再纳新人。   自那时起竹生便开始懈于公事,偷懒玩耍,一懒就懒了差不多也有半年。   这一日晨光破窗,彦郎醒来,发现竹君不在帐中,忙推醒焕郎。焕郎醒来,亦是意外。两人忙披上衣衫,撩起帐子。   在侧殿的琉璃窗前看到女帝的身影,两个人才放下心来。   “陛下……”彦郎温柔的唤她,“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女帝却一直望着初升的朝阳和天边云霞,仿佛不曾听到。二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再次轻声唤她。   隔了许久,他们听到女帝长长舒了口气,喟叹:“不过如此……”   女帝并未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出了殿门。   二人心中都忽然生出不祥之兆……   竹生推开殿门,清晨带着湿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庭院中草木扶疏,草叶的气味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早起了,稍一松懈,身上就像是生了懒筋。竹生淡淡一笑,迈过门槛。   苍瞳盘膝坐在门外的廊下。他常年如此,不动不摇,也并不和竹生讲话,除非她有修炼之事要请教他。   竹生走到苍瞳身边,停下了脚步。   “也没多大意思……”她说。   她的脚步只停了一下,便迈开步子,从后宫朝前殿去了。苍瞳睁开眼,墨绿色的眸子望着她的背影,微感迷惑。   刚才,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说话?   范深照例是丞相中最早一个来到书房的。翎娘身子日重,早上很有些起不来,不像以前能和范深同时出门。   竹生的书房是一间五间阔的殿室,且只有两人合抱的粗粗的柱子,并没有隔断。中堂设有席位、几案,她和丞相们日常在此议事,也作接待官员之用。   殿室两侧是成排的高大的书架。质地最好的香樟木泛着淡淡的幽香,书架上一排排都是大陆上最珍贵的古籍。这些古籍都被誊抄、翻刻过,另建馆阁收藏,供官员们借阅查询。其中很多还被重新刊印,发行全国。   但最珍贵的古籍原本,都收藏在长宁宫这间阔大的宫室中,日日与竹生相伴。   殿室外面环绕着八个储满水的大铜缸,两侧配殿里备有沙袋、挠钩、刀锯、斧凿、杠索,需要数人合力操作的木制水龙。白天黑夜都有宫城禁卫全天十二个时辰守卫。   在毛毛出生之前,竹生曾戏称,全长宁宫里守卫最森严的宫室,不是她的寝宫,而是范伯常最心爱的书房。   范深走进书房,就看到晨曦中竹生已经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范深的眼中,便漾起了笑意,眼尾的皱纹堆起,刻画出岁月的痕迹。   竹生抬眸,道:“怎地不进来?看我作甚?”   范深带着一身晨露的气息,施施然走进来,欢欣道:“与陛下许久不见,乍一重逢不胜欣喜,且容臣欣赏片刻陛下的风姿。”    竹生白了他一眼,不去搭理他。   范深在竹生左边下首第一席上坐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观陛下气色红润,神采照人,想来……是玩耍够了?”   竹生道:“算是吧。”   范深不依不饶,道:“可有趣?”   竹生搁了笔,侧头撑腮,告诉范深:“一开始,还是有趣的。时间一长,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真是搞不懂,有些男人一生都沉迷于此不可自拔。”她道,“我原以为会更有趣的,却很快就觉得也不过如此。”    竹生想了一会儿,道:“还是因为男女毕竟有差异吧?男人这方面,到底比女人要得多一些。”   范深嗤道:“不过心不能静,欲不能收而已。”   竹生侧头看着范深。   范深是有资格这样鄙视任何男人的。莹娘去后,范深再没续弦,身边连婢女都不用,贴身服侍起居的,都是男子。   竹生若不是转生在这里,是很难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的。   她撑腮也欣赏了一会儿首相大人的风姿,道:“都是极端。纵也是极端,禁也是极端。凡是走极端的,都不好。还是当中庸一些。”   范深诧异:“这话说得,不看陛下的脸,还以为是七老八十的耋耄老人。”   大概是因为她的心很苍老吧。她的脸老得慢,现在看起来依然像是不到三十。但她的心历经两世,按灵魂的年纪来算,可不就是垂垂老矣?注定了她再不会拥有年轻人那种跳跃的,易被打动的心,也不会去欣赏那些说出来的要生要死,赌咒发誓。   “我不干涉先生的私事,只是……”竹生道,“希望先生能有个伴。”   范深深情的抚摸着面前的几案,道:“这就是我的伴啊……”   范深从未说过要把命都给她之类的话语,但范深的确把人生中几乎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给了她。   左尊右卑,竹生以下,左侧最上首的位置,是一国之相的位置。范深说那张几案就是他的伴,一点也不夸张。   看竹生凝目望他,范深终于正经起来,袖起手,面露微笑:“我非是走禁之极端,而是实在……再没遇到过能让我注目不移之人。”   简单的说,拥有过欣娘和莹娘两位与他能够灵魂契合的妻子,范伯常再看不上寻常女子。   “还说不是极端?简直是……”竹生扶额,“骄傲至极啊!”   范深大笑。竹生无语侧过头去。   “总觉得,我这一生,总是遇到许多爱走极端的人啊。”她望着阳光里的尘埃,低声呢喃。   范深跟她离得足够近,近到能够听得清她的低语。他闻言不由抬眸望去。竹生的美丽没有被时光磨去,她依然乌发如墨,肌肤在柔和的晨光中看起来格外娇嫩。   她叹息般的低语完,转过头将目光投过来。两个人的目光穿过晨光中的尘埃相接。范深的白发在这晨曦中泛着银光。   乌发也好,银光也好,抛开了拘束着灵魂的皮囊,四目相交的是两个成熟的灵魂。   范深先别开了眼。   竹生也移开了目光。   女帝一度耽于享乐,沉迷四美环绕间。数月,丞相谏,女帝纳,厚赐四美,遣散之。   三美皆去,唯彦郎不肯与帝辞。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是指在开文前,作者请天使们先行收藏,以便在开文后的第一个榜单上取得较好的位置。与何时开新文,何时完结连载文,没有正比关系。 我所知的最长的预收,已经预收了两年。【托腮   137   九寰大陆, 长天宗。   山河盘中金色砂砾翻滚, 传递出只有使用者才能理解的信息。冲琳瞳中金光翻涌, 接收并解读着那些信息。   “怎么回事?”她蹙眉, “昕儿的劫相, 比我走之前还更深了?”   冲祁盯着山河盘,道:“原来如此, 看来……我错了。”   冲琳眼中金光散去,皱眉问道:“师兄,你做了什么?”   冲祁道:“我以为, 凡姬是他的情劫, 所以驱逐了凡姬。”   驱逐?没杀了吗?——这个念头在冲琳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心头微凛,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师兄产生这样的猜想。   但冲祁已经注意到她的神情异样。“在想什么?”他问。   冲琳惯于直面本心,便道:“师兄为何不杀了杨姬?”   冲祁道:“被冲禹拦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么师兄,的确是一个会因为昕儿的情劫而灭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凡姬之人?冲琳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冲祁这种行为的记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冲祁会产生这种直觉般的猜想。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 低头去看山河盘。   “昕儿可去寻杨姬了?”冲琳记得, 在她转世之前, 冲昕就已经非常喜爱那个杨姬了。   “没有。”冲祁淡淡道, “凡姬死了。”   冲琳盯着他,道:“她是身背功德之人,当有福报。”   冲祁无所谓, 道:“因果之报,我和冲禹来受。”   冲琳无话可说,低头,手掌拂过山河盘,金色砂砾再次变幻。   “不是情劫。”她道,“若是情劫,此劫或已解,或已成。不该是现在这样。”   “是我错了。”冲祁点头承认。   冲琳道:“还是那样,昕儿的劫源算不出来。我的九转金瞳已经圆满,依然不行。”   她收了山河盘,问:“昕儿现在如何?”   冲祁道:“他在闭关,二十多年了。”   冲琳默然,她转生的那年,冲昕也不过才二十出头,闭关二十多年,已经是他已有人生的一半,足见杨姬之死,对他打击多大。   冲祁道:“我将他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冲琳抬眸道:“太早了。他还太年轻。”   冲祁也是在冲昕闭洞封府之后,才意识到他还太年轻,灭杀应情劫之人的破劫方式对他还不适用。细想过,才想起来,冲昕甚至没有经历过“斩断尘缘”这一关。他的心境还需要锻造磨炼。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冲昕自己就闭洞封府了。一闭关就是二十多年,这对他这个年龄的修士来说,还是很少见的。   所以,他才会承认,自己错了。   所以那个身背福报的小姑娘,就白白枉死了?   冲琳张口想问当时的具体情形,冲祁却打断她,道:“这些事你别管。你现在还未结婴,还有许多记忆没有归位吧?”   冲琳点头道:“是的。还有许多是空白。”   冲祁道:“果然,你还没有想起我来,我就知道。”   冲琳微怔。虽然还有很多记忆是空白,但那不过是因为她的人生太长,记忆太多的缘故。但是单就某个人的记忆线而言,当冲祁这个人站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一条记忆线就已经完整的复位了,甚至还会带出许多支线,就像她想起冲祁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想起师父、冲禹和冲昕的事来。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关于冲祁的记忆遗漏,不知冲祁何出此言。   冲琳正想告诉冲祁,冲祁却突然断喝道:“既然如此!何不速速结婴!”   这“醍醐灌顶”的术法由一个还虚境的真君使出,那声音直击冲琳心门,瞬间冲散了她一切杂念,令她神台空明,道心澄净。   结丹还没有半个时辰,她的境界悄然松动,出现了破镜之兆。此等修炼中的关键时刻,最是美妙动人。冲琳的神智中再想不到别的事情,只觉内心之静,犹胜天籁。   她微笑道:“是。正该结婴。”   说罢,她便就地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冲境。   冲祁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微笑。   等她结婴,等她想起来该想起的那些,又会厌恶他甚至恨他吧。那很好,至少证明,他还在她心中。   凡人界,澎国,盛日城,长宁宫。   毛毛在廊下行走,身前有侍女带路,身后有女官跟随。将近竹生的寝宫,他忽然停住,道:“那不是彦郎吗?他怎么站在那儿?”   大夏日的,彦郎就垂首站在毒辣的日头里,脸都晒得有些红,背心薄薄的夏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容貌俊美出色,人又温柔有礼,这样看起来,颇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是帝王内宠,眼前问话之人却是国之储君,女官们眼观鼻,鼻观心,都道:“臣不知。”   毛毛挑挑眉,没有为难她们,继续前行。   夏日炎热,他们并不直接穿过太阳暴晒的中庭,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着走。彦郎看到了太子一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张口求情,只遥遥的冲太子行礼。   太子与他们,犹如云泥之别,更是女帝决不允许他们去碰触的禁区。求太子,只怕……适得其反。   毛毛冲他点点头,迈过门槛,走进竹生日常起居的侧殿。   “母皇~”见到竹生,沉稳的储君就瞬间恢复了他儿童的模样,蹦蹦跳跳的就朝着竹生过去了。   也就只有母皇和老师不会对他这副样子说教了。要是不小心让那些臣子们见到他这副模样,定又要规劝他“沉稳为重”了,啧,好烦的!   竹生正和女官们说话,闻声停下,笑道:“下学了?”   每日范深都会给毛毛和他的伴读们上半个时辰的课。其他的课,则有其他几位博学之士担任讲师。但这其中,只有范深才是毛毛的“老师”。   毛毛走到竹生身边,挨着她坐下,道:“母皇,彦郎怎么站在外面?”   当初彦郎入宫,竹生不担心别的,只担心毛毛。   她本想和毛毛谈一谈,让他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理念不能相容,因此无法再在一起,但这并不会改变他们是是他的父母这个事实,也不会令他们对他的爱减少一分。   结果毛毛张口说的却是:“昔晟国哀帝,独宠薛氏,终止外戚祸乱,国家灭亡。丰国厉帝,也是独宠刘氏,险些去国。所以,母皇你可别这样啊。”   其时三美尚未入宫,竹生身边,确实是彦郎一人独宠。   竹生看着毛毛,无语了好半晌。   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父亲没说什么吗?”   毛毛道:“父亲很伤心呢。”   竹生问:“他与你说的?”   毛毛道:“不是,我看出来的。他很伤心,他这样不对。”   竹生再次无语,问:“为何不对?”   毛毛道:“母皇是君,父亲是臣,有人令母亲开怀,父亲当为母皇高兴。老师就很高兴。”   毛毛出生便是一国储君,从小范深给他的,便是帝王的教育。他的思想和思维方式,与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纵然是竹生,对此都感到有些茫然。   她还记得前世,丈夫便就儿子的教育问题同她说过:“你的思维模式不适合我们的儿子,我希望在他的教育这件事上,你不要插手。”   她出身平民,丈夫却是星际贵族,大领主。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因为明白他将来要承担多重的责任,面临多少的挑战,所以她选择了听从丈夫的话,从不插手他的教育。   于毛毛,也是如此。   竹生其实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帝,或者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澎国兴盛至此,范伯常起码顶起了半边天。   而毛毛注定要做帝王。即便是现在看来,竹生的寿命也许能活过毛毛,竹生也没打算让毛毛一辈子倚靠她的保护。   三十多年前,她好好的待在杨家,日子越来越好,谁想的到从天而降一位冲禹真人,把她带入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修真/世界。   后来,她定下心来在炼阳峰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谁想的到会在妖域走一遭,受尽凌/辱折磨。   未来如何,她无法提前预知。谁也不知道能跟谁一起走过一生。她的力量在凡人界也算是无敌,也不敢说就能保护毛毛一辈子。在毛毛的教育这件事上,她选择信任范深。范深比她更知道,如何培养一个帝王。   在帝王教育这个领域,她不想盲目干涉,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上,她还是想跟毛毛好好讲讲。   “你这样讲,对,也不对。”她说,“你父亲虽然是我的臣子,但他是个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我和他分开,和别人在一起,他会伤心,这才是最正常的。倘若他像你老师那样也为此开心,我才真要怀疑这些年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有没有心。”   毛毛眨眨眼,问:“母皇,你为什么不要父亲了?”   竹生微叹,道:“两个人在一起,最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彼此接受对方。你父亲和我理念冲突太大,已经不能接受彼此了。所以我们分开了。”   毛毛从小就很聪慧,不客气的就指出了竹生话语中的不实之处:“其实就是母皇你不能接受父亲吧。”他的父亲依然很爱母皇的。   竹生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太过聪明,太过早熟。他们的父亲不同,甚至生出他们的母亲的肉身也不同,可却竟然有着微妙的相像之处。宇宙真是充满了神奇。   她承认道:“是的,我接受不了他了。”   “你的父亲,幼年很不幸。他少年时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对他付出足够的关心和教导。”竹生道,“我最近也常回想,发现自己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她道:“你父亲有一项很强的能力,就是生存。他幼时生存环境极其艰辛恶劣,他都活了下来。后来在我身边,他也一直有生存的压力。我最近才想到,从前他在我身边,做的是我命令他做的事。他表现出来的,都符合我的要求。但这其实是因为他迫于生存和对我的畏惧所以才服从,而非是他认同了我。我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她顿了顿,道:“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生存的危机,他就更多的表现出来‘自己’。”   毛毛道:“但母皇不喜欢?”   竹生道:“正是这样。”   毛毛挠挠头。他虽然聪慧,到底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复杂的男女情感,毫无头绪,最终只道:“父亲太笨了。”一直听母皇的话不就好了吗?   竹生道:“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弱者或许会压抑自己,选择隐忍和服从,但是强者,一定会表达和展现自己。”   这话题已经超纲,毛毛似懂非懂,这些理念还需要他慢慢成长,慢慢咀嚼着理解。   后来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竹生观察毛毛,见他对此并无异状,才放下心来。四美都十分聪慧,都知道毛毛是她的禁区,都十分注意尽量的回避毛毛。这一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今日毛毛撞到彦郎,也实属无奈。   “这事你别管。”竹生道。   毛毛道:“母皇为什么要把他们几个都赶走?”   竹生道:“谁跟你说的?”   毛毛不满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偷听的。我宫里有个宫人喜欢崇郎,知道他走了,伤心得躲起来哭。我听到别人劝她来着。”   竹生也是无奈。崇郎天生的风流,极会撩拨。且他并非故意,常常是不经意间便撩了别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宫中侍女,多是妙龄女子,也不忌婚嫁,爱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纵然四人有意识的回避,女官们也就不会与毛毛谈及竹君内宠,毛毛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听到些。他问竹生:“母皇作什么要赶他们走?他们做错事了?”   竹生答他:“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尝试一下,后来发现或许并不适合我,就放他们归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将军那样的吗?”   竹生抬眸看着八岁的儿子,半晌无语。   138   毛毛所了解的家庭和婚姻分为三种。   一种便是他大多数的小伙伴家里的情况, 父亲同时有妻子和或多或少的姬妾。一种是阿狸家里, 小范相和杜将军只有彼此, 没有别人。最后一种是他的母皇, 除了有父亲, 还有内宠。   “觉得好像就是母皇和别人家的父亲颠倒了。”他道。   “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竹生问他。   毛毛想了想,道:“因为别人家, 父强母弱,我们家,是母皇强。”   “阿狸家里呢?”竹生问。   毛毛挠了挠头, 道:“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半斤八两?”   竹生被他逗笑。笑罢, 问他:“你觉得哪一种更好,或者你更喜欢哪一种?”   毛毛道:“很难说。”   竹生很感兴趣, 鼓励道:“说说看。”   毛毛道:“我觉得阿狸家里挺好的,就阿狸的家里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事,别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前几天,阿钱才跟我说,他娘把他爹的脸挠破了,就是因为他爹又新纳了美姬。”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家里这样打打闹闹的, 挺不好的。可我又想, 既然不好, 为什么钱将军还要一房一房的纳美姬呢?一定是因为有好的地方, 让钱将军喜欢,他才这样的。可钱将军喜欢了,阿钱的娘就不欢喜了。在宫里, 母皇喜欢了,父亲就不欢喜了。所以,我觉得……好难说啊。”   毛毛一脸的为难。   以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竹生不想逼迫他。   毛毛说:“母皇,你告诉我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吧。”   但竹生也不想说教他。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好”,最终还是要自身体会才能知道。别人以为为你好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好。   更何况,毛毛生下来就拥有权力和特权。指望通过说教和劝导让他自己放弃属于他的特权,就太天真了。哪怕他小时候听母亲的话这样做了,等他长大成人,一旦尝过权力和特权的滋味,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竹生摸了摸毛毛的头,转移了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这个话题可比上一个有趣得多了,毛毛立刻便回答道:“在看《醒世言》。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兴致勃勃的给竹生讲起了其中的一个故事:“天降大水,有人扛着一袋金子逃上船,有人扛着一袋面饼逃上船。抗金子的人骂扛饼的人傻,饼又不值钱。可大水茫茫,找不到食物,金子不能吃。扛金子的人只好用金子换面饼。一开始,一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变成两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又变成五块金子。到最后,扛金子的人要用半袋金子换一块饼。扛饼的人却不肯换给他了。抗金子的人骂他傻,扛饼的人却道,你才傻,等你饿死了,你的金子全是我的了。”   他口齿伶俐,把一个故事复述得很清楚。竹生听了不禁莞尔。   毛毛又道:“老师说,让我们回去好好琢磨‘取舍’两个字。”   “取舍……”竹生道,“的确是个好故事。”   母子俩每天都这样度过一段亲密的亲子时光。待毛毛回了东宫,竹生唤来宫女:“把《醒世言》取来与我看看。”   毛毛看的书,竹生都会翻一翻,好与儿子有共同语言,也能了解孩子都在学习什么,她一贯都如此。   说罢,又道:“叫彦郎进来吧。”   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彦郎进来了。俊美的面孔叫太阳晒得通红,衣领和背心都湿透了,不复往日仪容整洁雅致的模样。   他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竹生怕他中暑,中间已经叫人给他送过水。待看到他这副模样,轻叹一声,唤了宫女来先盛水给他喝。彦郎渴得狠了,顾不得斯文,咕咚咚饮了两盏水。宫女又将他带去内室从新梳洗,待得出来,已换了衣衫,除了晒红的脸还没恢复,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这边来。”竹生道。   彦郎就沉默着坐到竹生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地板。   这年轻人犯起倔来,竹生也是无奈,只得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彦郎垂头道:“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问:“是赏赐不够吗?”对自己的枕边人,竹生不算小气,除了丰厚的财物,还赐给他们没有实职的散秩。   彦郎抬起头来,看着竹生,道:“彦郎不想要赏赐,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彦郎,你贪心了。”   彦郎垂下头,有泪水划过脸颊,承认:“是,我贪心了。”   他和她心中都明白,他是为着她的身份、她的权势而来的,他是为了利益而来的。她遣散他们,给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可他还是贪心了,他从想要利益,变成了想要她这个人。   在见到女帝之前,外间都传竹君天仙姿容,彦郎只是不信。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妇了,纵年轻时曾经美貌过,现在又能多美?况且竹君的天下是她自己杀出来的,虽然她现在安坐长宁宫,可没人敢忘记这一点。彦郎见到竹生之前,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将以身侍奉一个狠厉、冷酷的老妇。   看到竹生的第一眼,彦郎是不敢相信那女子就是女帝的。她看起来仿佛尚在二十多岁年纪,身上充满成熟的风韵,额头眼角却还没有细纹。但这个女子,真的就是女帝!   彦郎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身上会有这样的气势,她只是端坐,甚至面露温和的笑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巨大的压力。   被女帝独宠的那段日子,彦郎差一点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直到焕郎、崇郎、宣郎三个先后入宫,他才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虽然惆怅失落,到底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知,能约束自己,只觉得能伴在她身边就好。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就厌了这种生活,要逐他们走。   彦郎一时,泪如雨下。   竹生真的很无奈。因为彦郎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她对他们的放逐也并非惩罚,只是她的选择而已。   竹生更无奈的是,彦郎今年,其实才二十一岁。他早熟些,有心机些,但其实也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   年轻最大的特点,便是易动情。彦郎为着竹君而来,却爱上竹生。   竹生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觉得这是年轻的优点,这优点使生命鲜活。似她这等活过太久,经过太多的人,就再难做到如此。她当日迎来他们,和今日送走他们,心湖间都无半点涟漪。   竹生立身,抹去彦郎脸上泪水,解下腰间一块玉牌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常戴在身边的。你拿去吧。你相貌太出色,倘再有人使你做这等事,你若不愿,便拿这个出来。”竹生道,“你还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太急功近利,便会错失很多应该拥有的。”   “彦郎,去吧。”   彦郎看了眼手中玉牌,再看竹生,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爱过人吗?”   这真是年轻人才爱问的傻问题。竹生抿抿嘴唇,微微的笑了。   “爱过。”她道。   彦郎问:“是……定远侯?”在他之前,据说十多年来竹君就只有定远侯一人。   竹生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责备道:“彦郎。”   彦郎不能得到那个答案,失落惆怅。但他明白自己僭越太多了,竹生不责怪,是因为她宽厚且温和。但她同样刚硬凛冽,她做的决定没人能违抗。   彦郎注视了她很久,把她的面庞刻在心里,而后伏身拜下:“陛下保重,彦郎……去了。”   竹生看着这个有些可爱也有些可怜的年轻人,颔首:“我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去吧。”   长宁四美之彦郎,最早来到女帝身边,最晚一个离开。   他领了女帝的赏赐,除了珠玉金银,在他的家乡将还会有女帝赐下的大片田宅,足够他富足的过一生。更不要说他身上已经有了品秩,虽只是散秩,亦无人能再欺他、强他。他想,他的一生,必将如女帝所祝福的那样,顺遂平安。   他的车驾驶出了盛日城几百里,行走在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骑士斜冲过来,惊了他的马。彦郎的车子翻入河中,待当地官府得了讯,几日之后才来打捞的时候,彦郎的尸身已经泡得膨胀,再看不出绝代佳人的模样。   珠玉金银皆在,官府最后判定为意外。   无人知道,彦郎贴身收藏的一块玉牌,消失不见。   之后的一年里,焕郎为入室的盗匪所杀,崇郎暴毙,宣郎某日道是去马市买马,从此消失不见。   这些人虽曾是女帝的枕边人,却已经失去了女帝的宠幸。没有人会费力不讨好的把他们的死讯层层向上,送到女帝耳边去。竹生对他们的死一无所知。   昔日风靡了盛日城的长宁四美,悄无声息的自人间消失。   这都是后话。   彦郎才离去,女官已经取来了和太子正在读的一模一样的《醒世言》。竹生作为母亲,会把毛毛在读的书籍都稍作翻阅,以掌握他的学习和兴趣的方向。   竹生在《醒世言》中看到了毛毛讲的那个故事。类似的故事还有好几个,是一个系列,都是通过那场大灾难中发生的故事,阐述了取舍、悲悯、善恶等等理念,类似于寓言。   竹生觉得写得还不错,作为小少年的读物还是很可以的。她翻了一页,顺口问身边的冯女官道:“这说的是五十年前那场天灾吗?”   冯女官博览群书,只瞥了一眼书名,便笑道:“相差得时间可长呢,这《醒世言》是三百年前贺大家所著,讲的是更早之前的故事。”   竹生翻页的手便停了停,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闪过。   139   那一天, 冯女官看到竹君一直握着那卷《醒世言》, 发了很久的呆。她下了值, 便也寻了一本《醒世言》重新翻了翻。这是她少时便读过的书了, 再翻一遍, 也没翻出什么让她觉得值得竹君困惑的事来。   翌日,范深递给竹生一份折页。   竹生打开, 折页很长,记录得也很细致。竹生忍不住叹道:“这一年莫不是红鸾星动?竟然结了这么多门亲?”   范深笑道:“孩子们都正到了年纪嘛。我们家的牛牛也定下来了。”   范相的长外孙,小范相和杜将军的长子, 一说起要说亲, 范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范家最后定了毛氏女。   澎国兴盛,犹如梧桐引凤, 吸引得数不清的人才来投效,不分男女。不仅范氏在盛日城聚居,毛氏亦有两支迁来,再次与范氏比邻而居。范深与欣娘莹娘的姻缘早就传为佳话,此时两家再次为邻,竟引得周围地皮都贵了起来, 令两家哭笑不得。   自《女则》刊行天下, 便毁誉参半。支持者有之, 诋毁着有之, 怒而焚烧者亦有之。但不管观念如何,毛氏女有才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毛氏女养育的女儿,更是高居庙堂, 能为一国之相。   自此,毛氏女贵,求娶者无数。   竹生把那份记录了盛日城权贵之间联姻关系的折页细细的读过了,合上,默然许久。   “再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错综复杂的事情了。”她道。“把毛毛身边的人清理一下吧。”   范深躬身领命。   他离开书房的时候,看到有两名书馆的编修在等候竹生的召见,他微感奇怪,在书房外等了一会儿。那两人倒没用多长时间,很快就从书房出来了。   “陛下召你们何事?”范深道。   一名编修道:“陛下想了解关于天灾之事。”   范深微诧:“天灾?”   另一名编修笑道:“太子殿下近来正在读《醒世言》,陛下看到了,才作此想。要我们收集所有关于天灾的记录,不拘是正史、地方志、传说,还是神话。”   前一人亦点头。两人都觉得陛下不仅是位明君,还是位好母亲。   范深颔首,道:“弄两份,给我也备一份。”   两人躬身称是,领命而去。   毛毛六岁开蒙,至今已经两年。这一年,毛毛算是蒙学毕业,正式进学了。范伯常加安国公、太子太师,正式收太子为学生。宫中太子身边的十几名伴读,只留了七人,六男一女,除了阿狸是范伯常外孙,其余六人皆成为范伯常弟子。   阿狸平白的比同窗们低了辈分,郁闷得不行。   被淘汰的孩子中有一个女孩子。范深对竹生道:“可惜了。”   能送到太子身边,孩子自然是足够聪慧的,可惜被家人进行了错误的引导,总是对太子过于亲昵。没有喜欢看别人勾引自己年幼儿子的母亲,也没有喜欢看别人勾引储君的丞相,在那份联姻关系整理出来之前,那女孩就早早的注定要被淘汰了。   走了一半的人,毛毛的身边,顿时清净了许多。   毛毛感到很惊奇,问竹生:“走的都是我平日不太喜欢的人,母皇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呢?”   竹生莞尔,道:“我并不知道。”   竹生给他解释,道:“不过是我和范相筛过一遍京城权贵人家联姻、站队的选择而已。有些人家蹦跳太过,结党营私,急功近利,这样的人家的孩子,势必会受到大人们的影响。纵你说不出,也是能感觉得到的。”   毛毛若有所思。   毛毛太早熟,竹生有时候会心疼。便给他多夹了几筷子他爱吃的菜,也陪着他吃了几口。   又问他:“最近跟你父亲见面了吗?”   提起父亲,毛毛就眼睛发亮:“父亲说明日带我去骑马,还说要教我射箭。”   男孩子都向往父亲,毛毛生在澎国初立的阶段,周边还未完全统一,更是格外的向往父亲的勇武。   竹生一直很注意毛毛的身体锻炼,也教过他基本的拳脚,给他打下了底子。她原是想亲自教毛毛武功,看到毛毛提起赵锋眼睛发亮的样子,心思一转,改变了主意。   待二人用完了饭,到里间一起看书说话。宫女们鱼贯而入收拾碗碟,司膳的女官看了眼竹生碗中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米,睫毛微微的颤了颤。   赵锋如约带着毛毛出宫骑马,还教会了他射箭。一直到回宫,毛毛的兴奋劲都还没过去。   从东宫出来的赵锋却被女官带到了竹生的寝宫。赵锋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过此处了。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宫闱的特权,想要进宫,必须严格遵守流程先向宫中递牌子。毛毛是他一求见,必会召见。但竹生再没有单独见过他。   赵锋再次踏入寝宫看到竹生,虽然每日朝上都能见到她,却依然觉得如此的陌生遥远。   那一声“姐姐”再难叫出口。   事实上,赵锋小竹生四岁,他现在三十三岁了,竹生的容貌却保养得似不到三十,看起来竟是竹生更年轻了。   “今天怎么样?”竹生问他。   赵锋吸口气,沉了沉心神,才道:“太子身体康健,四肢灵活,是习武的料子。”   竹生其实问的是毛毛和他今天玩得开心不开心。得到这样的回答,她点点头,道:“跟你小时候一样。”   因为那是他的儿子啊,当然会像他一样,赵锋想。   两人自决裂之后头一回私下里单独相处,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片刻尴尬的沉默后,竹生才道:“我想让你教他习武。”   赵锋的武功,却是师从竹生。他没傻到去问为什么竹生不自己教,他的眼睛因为竹生的话变得精亮起来。   他从来都是这样,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眼睛便是这样的有神,竹生想。不必赵锋问,她自己就解释给他道:“我本想自己教的。但他喜欢跟你在一起。他每天都能和我在一起,比起来,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得多了。我想让你们多处处。敛之,你愿意担任太子少傅吗?”   赵锋凝视了她一会儿,躬身。   “是,陛下。”他道,“臣愿意。”   一如竹生曾经对毛毛所说,赵锋其人,最强的能力,不在其武功军事,在其生存的能力。   大家都能克制自己,理智面对,在竹生看来,是最好的。     赵锋踏出竹生的寝宫,站在廊下。   这寝宫充满了他的回忆。曾经他可以在这里自由行走,他虽有将军府,却一度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他曾半夜醒来,发现枕边无人,披衣赤足出来寻她。值夜的小宫女们都满脸通红,不敢看他。多么有趣。   他曾蹲在这里,看着学步的毛毛拍倒在木质地板上,哇哇大哭,她却不许他去扶他,定要小小的娃娃自己站起来。多么有趣。   那时候他拥有她和毛毛,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他的心是满满的。现在他才明白他不拥有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他们拥有他。   他站在廊下,只觉得心里空洞洞,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填满。   定远侯赵锋遂加太子少傅。   这一道旨意,令这一年多来众人对赵锋与竹君的种种猜想都沉寂下来。人们终于能再次给赵锋定位。   他依然是手握重兵,功高劳苦的定远侯,依然是诸君之父。他只不过不再是女帝的男人了而已。众人恍然。   因着这变化,所有人都在调整对赵锋的态度。   没多久,宫中司膳的女官病倒了。   竹生听说后,没说什么。但当司膳的女官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再起不了身时,旁人来请示竹生,是否要将其移出长宁宫。这是宫闱惯例,不叫重病之人留在宫中,以免病气不小心沾染给了君王。   竹生却道:“不必,我去看看她。”   她身边的几个女官虽感动,却都竭力想阻止她。司膳病得太重了,病气过给竹君可怎么办。但竹生还是去了。   宫中人少房多,大家住得都很宽敞。   白日里司膳还躺在榻上,脸颊深陷,实在看不出是往日那个干净整洁,工作起来麻利又细致的丰腴女人。   惊见竹生前来探病,司膳拖着病体爬起来要行礼。   “快躺下。”竹生在她榻边坐下,道。   司膳就是快要死了,也不敢躺在竹君面前。硬是撑着身体,跪坐在榻上。   竹生仔细的打量了打量她,挥手屏退了旁人。待屋中只剩下她二人,竹生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会病倒,是因为那日我看了你一眼吗?”   司膳心中有秘密,太过沉重。那日一不小心,盯着竹生饭碗看的时间太久,叫竹生发觉。竹生便抬眸看了她一眼。   司膳伏下身,额头触及手背,浑身颤抖,哪里敢说一个“是”字。   竹生问:“你发现了,是吗?”   司膳抖得更厉害。她便是因为做事细致,观察入微,才一步步做到了司膳女官,掌竹君饮食。不料这份细致有朝一日会害了她。   竹生道:“你莫害怕,好好说话。”   司膳不敢再不答,抖如筛糠,颤声道:“我、我未曾告诉过别人,陛、陛下已经……绝了饮食……”   这便是司膳心中的大秘密,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日竹生看了她一眼,成了最后压垮她的稻草。   她并未生病,她在绝食。她想一个人带着秘密死去,便不会累及家人。今日她向竹君坦白,已经没了求生的念头。   她万料不到,这个秘密坦诚出来,竹君她……笑了。   “好好的人,健健康康,突然一下子就病得不行了……”竹生道,“前几天我没想到这一处,这两天才反应了过来。”   “阿筝,你莫怕。”她温声道,“我自幼修习家传的功法,此功法极是神奇,我十几岁时便可称无敌了。后来功法小成,我一修炼便可以不用进食。近来我的功法又进了一步,基本上可以不用饮食了。”   “但这……于我,并不算什么大秘密,便是旁人知道了,我也无所谓。只是此事少见,或许会让旁人疑惑惶恐,我便从没张扬过,不想被你发现。”   “小事而已,无需挂在心上。且放宽心,好好调理身体吧,你不在,毛毛说吃饭都不香了。”   待竹君离开司膳的居舍,小宫女们隔着房门听到了司膳嚎啕大哭的声音。哭完,司膳叫宫女们上粥与她,吃得狼吞虎咽。   竹生的听力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她走出很远,依然听到了司膳伏在榻上大哭的声音。那哭声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喜悦。   竹生自问,她虽在战场称得上是冷酷无情,但在这长宁宫中,从未苛待过任何人。可她身边的人竟会因为对她的惧怕想自行寻死。这并非因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因为她手握着对旁人生杀予夺的能力。   竹生目光掠过庭院,不由生出了无趣之感。   几日后,司膳调理好了身体,再度回到了岗位。   毛毛见了她,很高兴,道:“筝姑姑,你身体好啦?”   司膳很是感激,道:“殿下遣人赐给我的药材,臣都收到了,多谢殿下的关心。”   司膳从此加倍的忠心,且想着法子帮着竹生遮掩,竹生辟谷这件事,于是没有传到旁人的耳中。   这厢司膳才刚刚离开了病榻,那厢……国之栋梁的范伯常又有了情况。   140   书馆编修奉竹君之命搜集了各种提及到“天灾”的书籍。有正史, 有野史, 有话本, 有私人笔记, 有民间故事, 也有神话传说,甚至还有些画作。   他们将这些呈给竹君的同时, 也奉了国相范深的命令,同时呈了一份给丞相。   关于“天灾”这个话题,范深自是知道, 会涉及到的书籍范围很广。但当他终于在日理万机中得了闲, 叫书童把书馆送来的东西拿来与他看的时候,还是被数量的庞大的惊到了。   “竟然这么多?”连范深这样博览群书的人都禁不住诧异。   范深于是便从那本《醒世言》开始翻起。那本就是他叫毛毛读的书, 书里的内容他自然是烂熟于心,毫无新意。又翻了几本,大同小异。范深不禁微微的感到迷惑。   竹生要书馆给她搜罗这些书籍,用的理由是对毛毛读的书感兴趣,这个理由,编修们信了, 范深是不信的。他倒是没有什么过硬的理由, 他就是直觉的不信, 直觉的感到里面有文章。   只能说是, 他对竹生了解太深。   从他决定奉竹生为主公,从他在澎城将那一颗城守印信献给竹生,硬将她推上了城守之位起, 竹生就成了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   范深在那一晚,快速的翻阅了许多本书籍,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每日下了值,回到家中,他都会继续。他看书和写字的速度非常快,是常人的数倍。但直到第五日上,他也没看出什么来。   那一日他白日里公事繁忙,很有些疲倦,比前几日翻的少了几本,早早的就睡了。   夜里,忽然惊醒。屋外雷雨大作,闪电照亮了夜空。   范深起身披衣,推开窗扇观着夜雨。当又一道闪电照亮大地的时候,也照亮了他的心门。一个这些天,他心底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异样的感觉,忽然清晰了起来。   一个令他不敢深想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再也不能回避!   范深转身去了书房。   翎娘身子沉重,早上便通常起得比范深晚些。竹生和她早就为女性官员制定了孕期灵活工作制和产假,她现在可以比正常情况下晚半个时辰去宫中的公署。   杜城出征归来,受封永平侯。因此时无战事,他便赋闲在家,也并不去谋什么实职。他岳父妻子,一门二相,门第已经太过煊赫,总得有人要退一退。范深、范翎都有擎天之志,自然是不会退的,杜城便自动的做了那个退了的人。他乐得在家清闲,翎娘却对他心存愧疚。夫妻两个成亲十余年,相互体贴竟更胜新婚。   每日清晨,杜城都要亲自护送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宫中,傍晚再去接她。为此,他没少被旁人取笑,道他是入赘了范家。面对这种说笑,杜城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昔日,他没能护住巧娘和翎娘。巧娘惨死,翎娘受辱。后来,他努力令翎娘成为了他的妻子,那时他便想好了,要守护翎娘一辈子。   此中心意,自在夫妻情意流淌中相互理解,又何须为外人道。   这一日清晨翎娘收拾停当,杜城扶着她准备登车,两人却看到范深的车子还在一旁,不由奇怪道:“父亲/岳父没去早朝吗?”   他们遣了人去问,才知道范深昨夜竟挑灯夜读。夫妻两个面面相觑,杜城扶着翎娘去了范深的书房。   书童和从人都守在书房外,道:“老爷在算数,说了不许旁人打扰。”   但翎娘不是“旁人”,她挺着肚子,谁敢拦她。进了书房,她大吃一惊。   堆了半间房的书她不意外,范深在读竹生正在读的书,她是知道的。她吃惊的是,范深的书案已经推到一旁,他席前的空地上,摆满了算筹。而他身侧铺开的,却是历书!   推算历法,最是耗心血。好端端的,父亲如何忽然想起来算这个?   翎娘正要开口,范深却先开口了。他道:“别进来,别吵我。替我向陛下告几天假。”   说罢,他就再不说话。   这样的情形只存在于翎娘幼时的记忆中。父亲、母亲、叔父三个人关在屋子里,算得如痴如醉,祖父也从不说他们。婶婶只能无奈的和她作伴。   翎娘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的退出了书房。在宫中,她替范深告了假。   范深虽然有年纪了,却身体一直康健,十几年如一日的从未告过假。竹生又刚刚经历了司膳阿筝之事,不由她不上心,细细追问范深因何告假。待知道他在家中沉迷推算历法,不由得愕然。   翎娘无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沉迷进去了。从前这种时候,是不许家里人进屋打搅他的。”   竹生道:“不是生病我就放心了。他年纪大了,你看着他些。他们这种人一钻研起感兴趣的学问来,很容易沉迷得饭都不吃吧?”   翎娘也愁:“正是呢。”又抱怨:“都这么大岁数了!”   这日便提前早退,早早的回家监督她爹吃饭。   范深身体无恙,竹生便不担心了。她只是好奇,似范深这等自制力极强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忽然就去沉迷了某样事物?她想着等范深进宫了自会告诉她,可她等了范深三日,也没见到范深的影子。   第四日上,竹生等不下去了,微服去了范深家。   在范深的书房外,书童和从人慌忙给突然出现的竹君行礼。杜城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岳父也不叫我进去。”   竹生点点头,走到门前,朗声道:“伯常,我可以进去吗?”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范深嘶哑的声音,道:“请进。”   竹生便推门而入。才进去,脚下便踢到几本书。地板上到处都铺着书,还有散落的算筹,书案歪歪斜斜,范深正自书案后抬起头来。   竹生鲜少见到这样不修边幅的范深,发髻有些松了,眼睛通红,正盯着竹生。   竹生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范深整整衣襟,站起来给竹生行礼,二人对坐。竹生看着范深,等着范深给她一个解释。   她这并非是干涉范深的私生活。他们是君臣,范深身为丞相,撇下军国大事不顾,沉迷于此,她得问。他们是朋友,范深不眠不寝的沉迷于此,她也得问。于公于私,她都要问一问。   范深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正有事,要君为我解惑。”   竹生微讶。   范深道:“闻君令书馆搜罗涉及‘天灾’的书籍,我想知道,君要查的是什么?”   竹生看着他,沉默不语。   范深道:“出于好奇,我令书馆另备一份与我,这些天,我便在钻研这个。”   竹生垂眸:“有结果吗?”   范深点头:“有!”   “与君初遇,相逢乱世,那时我便与君说过,此乱世始于一场大灾。”范深道,“如今,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那场灾难的力量实在可怕,可毁城亡国。当时许国若不是有盛公子、乌陵王幸存,大约便可以直接从大陆上消失。”   “但这并不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规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灾。小的时候读《醒世言》,读《九寰山海经》便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们串连起来。直到,现在。”   范深通红的眼睛盯着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对,五百年!”范深声音嘶哑,“以最近一次大灾为对照,则更上一次天灾发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为这天灾,许多东西都断绝了,学问、技艺、家族和国家的传承。然,终究还是有许多东西流传了下来。”   “我根据那些流传下来的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灾,又在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据一些信息确定年代并推算出来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灾的年月!每一次,精准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两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里不眠不休的算好几日。   那些书籍太多,记载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样,有根据某个话本里的一句台词便能确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发现想确认自己的那个猜想很难,又不愿让旁人发现此事,便搁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着她。   竹生抬眸看他,问道:“数据无误吗?”   “无误。”范深涩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间出了错。每次大灾之间,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无法确认年份,成为彻底的神话了。但大陆有数千年历史,神话中也有许多记载,持续的时间应当更久远……。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万年。这片大陆的历史不止几千年,当在万年以上。”竹生道,“我了解的,是这样。”   范深盯着竹生,沉默了许久,问:“是谁?为什么?”   这样精准的时间间隔,绝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却蹙眉,道:“好问题。我也在想,为什么?”   屋中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竹生问:“大灾之后与之前,大陆上有什么不同?”   “天差地别。”范深道,“大灾之前,距离上一次天灾已经过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华,人口稠密。一场大灾,城市崩溃,村镇消失,哀鸿遍野。待灾情过去,已失了秩序,战火四起,遍地饿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为竹生的眼睛里闪动着了悟。   她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   范深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人口!”他牙关打战,背脊发寒。      141   人有多能生?   在最开始, 竹生想推迟女性的结婚年龄。十五及笄, 十六许嫁。可这个年龄上, 女性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好, 生产便成了一道鬼门关, 太多女性命陨于此。   但这个想法,却竟然连翎娘都无法支持她。很简单, 因为澎国需要人口。   推迟结婚年龄,意味着降低出生率,减缓人口增长。而打仗这件事, 并非三年五年就能有结果的。在澎国建立之前, 这片大陆就已经打了二十多年了。一个男婴,用十五年的时间, 便可以长到十五岁,募入军队。   人口,是立国的根本。没有人,什么也做不了。竹生便是有心,也只能向现实妥协。   而后澎国国内渐渐安稳,她的人一直在生生生。范深一直掌握着全国的人口数据, 就在去年, 他还告诉她, 澎国的人口已经比立国之时翻了数倍, 这还没有把那些隐户算在其中,仅仅是正经在各城各县各乡各里登记了户籍的明面上的人口而已。   人的生育能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可土地的面积却是有限的。范深和竹生都可以想象, 让大陆平安的发展五百年,人口会繁衍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数字。   羊圈有限,羊羔的数量却暴涨,总有挤不下去的一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牧羊人每隔个几年,便屠宰一次,这样,羊圈便宽松了。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如果你就是这圈中的羊呢?   范深牙关打战,冷汗涔涔。   他忽地大礼拜下,声音嘶哑的道:“请君……为臣解惑!”   竹生注视着他,道:“你若知道真相,我怕你从此天翻地覆,对自己的人生可能会产生深深的怀疑,再无法像现在这样看待世界。你不知道的太广袤,你信仰的可能被颠覆。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范深抬起头来,道:“昔日,君曾对我言,见人于铁笼中沉睡犹不自知,不知该唤醒其否。君当日所说,虽在笼中却稍有察觉之人……臣今日方明白,原来,说的就是臣!”   他直起身来,目光坚定:“便是天翻地覆,某也不愿做那沉睡之人。”   竹生离去的时候,对范翎和杜城道:“照顾好他。他没疯。”   后一句莫名其妙,让范翎和杜城一脸茫然,不知道竹生何来这一句“他没疯”?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竹生走后,范深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隔着房门便听见他哭哭笑笑,一时大哭,一时大笑。范翎和杜城两夫妻相顾骇然,若不是竹生提前告诉了他们范深“没疯”,怕是真要以为范深失心疯了。   竹君在朝上告诉众人,范相太过操劳,身体抱恙,要在家静养几天。她特地咬重了“静”这个字,且叫大家莫要去打扰范相。有竹君这后一句,原本想趁机去范府叩门递名帖的也都消了心思。   竹君对范相倚重信任之深,直如己之半身。扰了范相静养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范深范伯常这一“静养”,便足足半个月。   这一日阿狸撅着屁股,拿着他的小铁铲,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掘得正欢。忽听有人唤他道:“阿狸,在做什么?”那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外公。   阿狸吓了一跳。爹娘都告诫过他,外公近来有心事,要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叫他莫要打扰。他一时忘记了。   “没、没什么。”他支吾着。   范深走下庭院,在阿狸身边蹲下,看了看,道:“你在挖蚁穴?”   阿狸见外祖父不似要申斥他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他自来最喜欢范深,忙贴上去,道:“外公,你可好些了?”   范深摸摸他的头,道:“我又没生病。”   “那为何在家中静养?”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而已。”   “现在想通了吗?”   “还没。”   阿狸想了想,道:“如果是烦心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啦,明天再说呗。”   范深失笑,摸摸他的头,道:“蚁穴好玩吗?挖出了什么?”   说起这个,阿狸就来了精神!   “可好玩呢!外公你来看!”他兴致勃勃的指给范深看,“外面看就几个小洞,挖开了,里面……哇!跟迷宫似的!全是隧道,还有些小洞,就跟我们的房舍似的!哇~简直就像是,一个蚂蚁国!它们还有分工的!有的蚂蚁专负责挖洞,有的专负责搬运食物,哇,简直就像我们人一样的!”   阿狸今日挖蚁穴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给范深讲着他的发现。口沫横飞了一阵,才察觉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头看去,却见范深垂眸看着那蚁穴,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唤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阿狸蹲在大槐树下,一脸莫名。   又听见外祖父在那里唤从人:“备热水,我要沐浴。”   范深已经多日未曾沐浴过,身上已经有了味道,这与从前他将自己的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从人闻听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动,就要飞奔着去准备了。   天色已经昏暗,再过一个时辰,宫城就要落锁了。   这个时间听闻范相求见,竹生近日来一直平淡的面庞就亮了起来。“快请。”她道。   范深没有着公服,只一身青衫,仪容整洁,姿态风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着竹生。   竹生道:“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   他走过去,在她手边的席上坐下。   当范深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竹生面前的时候,他们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实则喜欢和范深作朋友,胜于为君臣。   范深坐下,依旧凝目看她。竹生扬起脸庞让他看。   范深忽而叹息,道:“我们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   竹生轻声道:“我还没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罢了。”   范深问:“那些人能活那么久,不会厌倦吗?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迟早会令人倦怠。”   竹生道:“对时间的感受不一样。譬如他闭关五十年,于凡人已是一辈子,于他,只觉得时光忽忽过了一小段而已。”   范深颔首:“原来如此。”   他道:“我现在理解你了。”   竹生挑眉。   “初遇时,我始终不解,为何你如此疏离于人群。现在我懂了。”范深道,“那时你看我们,如同戏中角。你是戏外人,自然不愿意入戏。”   竹生靠着凭几撑着腮,回想当初的相遇。那时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别出色,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头发全白,脸上皱纹很深。唯有那双眸子,被岁月积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认道:“正是。那时常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又觉得这个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扬威,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这里不过戏台,却还是登台入戏了,却又是为何?”   竹生道:“因为我意识到,这里人活得有血有肉,纵然弱小,也活得真实,并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个人活得虚假。”   “大九寰……”范深道,“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叫法。”   “都叫九寰,总得有个区分。”   “也是。”   “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范深向往道,“真想亲眼见识一下修真之人。”   竹生道:“你早见过了。”   范深微怔,随即醒悟,道:“哦,苍君。”   他道:“他也回不去吗?”   竹生摇头。   范深这些天想了许多的问题,他将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   “你们修炼的功法,我们是否可以修炼?”他问。   竹生立身,伸手道:“别动。”说着,抚上范深头顶。片刻后,收手,道:“通四窍,资质上来说,不怎么样,但……的确是可以修炼的。”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并非给寻常人修炼,只因我体质天生不同,才可修炼。倒是你们范家,应该是有一部修炼功法。”   范深道:“我家传那部?”   “我猜的。”竹生点头,“当年你同我说,令高祖留下遗命,令范氏子孙皆要修炼,我便有了猜测。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纳时察觉空气有异,我一直觉得,令弟……恐怕是引气入体成功了。那样,就算是迈出了修炼的第一步了。可惜令弟只当作玩耍,没有勤加修炼,半途而废了。”   “即便通窍,也非人人能修炼成功吧?”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   范深点头:“就算如此,从现在起,我也会令我家子弟修炼,并写入家规之中。”   竹生凝目。   范深道:“纵然我们困在这里,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脱困。谁知道千年万年后又会怎样?总归该留下火种,或有一日,便能燎原。”   他道:“我只遗憾,不能看到此牢笼被打破的那一日。”   竹生看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我白担心你了。”   范深扬起脸庞,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灯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如君所言,我们纵困于此,也活得有血有肉。”他道,“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的活。”   竹生觉得胸臆间有种畅快之感,她道:“我知道,这小九寰若有什么人能承受真相不发疯,肯定就是你。这许多年,我也终于能有个人痛快的说话了。”   范深道:“原来我从前说的都不是话。”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说错了。”   “哦?”   范深道:“你总是嫌我骄傲,实是冤枉了我。依我看,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长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顶顶骄傲之人。”   “他虽称‘神君’,但既然还行走在人间,便是人。可我看,这位神君,内心里定是把自己当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无有生灵能与他比肩吧?”   竹生吐出一口气,道:“我有一句话,憋了许多年,早就想说,只是苦于无人倾听。”   范深道:“我为君侧耳,君尽管道来。”   终于有了听众,竹生那句憋了几十年的话终于痛快吐了出来。   她破口骂道:“去他的长天神君!!!”      142   范深走出殿门的时候, 月亮已经悬在半空。宫灯间隔着挂在廊下, 一盏一盏, 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她的寝宫看起来充满了女性的气息。   范深站在那柔光中出神。   许多年前, 他就惊疑于竹生小小年纪, 便失了处子之贞这件事。那少女如此之强悍,谁能强迫得了她?现在范深知道, 能强迫竹生的人,在大九寰。   范深站在宫灯下,望着庭院中草木有些阴森的影子, 感觉心脏有些疼痛。   这种疼痛曾经出现于欣娘病逝之时, 出现于莹娘惨死之时,出现于翎娘受辱之时。所有这些他深爱的女子, 都遭遇过这样或那样不可抵抗的命运。   他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能周全的保护她们。所以他选择支持她们,让她们自身强大起来。   待天下平定吧,他想,待天下平定,她一直想推行的推迟女子婚配年龄这件事, 他便助她实现。他既然不能凭一人之力保护这些女子, 便尽他的能力, 为她们创建一个少些不公的世界。   范深的归来, 使得这段时间压在竹生身上的政务的压力骤然减轻   待例行的议事完毕,丞相们陆续离去,归于各自的公署, 书房里只剩下竹生和范深。范深忙得像头驴,于案牍繁忙中偶一抬头,却见竹生手臂支在书案上撑腮看着他发呆。他简直要气笑。   “陛下!”他用指节叩着书案,不满的道,“奏章都看完了吗?”   其实那些奏章范深都看过了,重要的事情都用朱笔总结了,夹在了奏章里。竹生只要看看那些范深写的要点总结就可以了。她便低头随意的翻了翻。   “陛下在想什么?”范深问。   竹生其实在想一个也可以说很重要,也可以说很不重要的事。   “你旷工半个月,便积压了这么多的事。可我荒唐的那阵子,有丞相们在,所有的事情都照常运转。”竹生看着他道,“所以我在想……皇帝,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主。”范深盯着她,“世上怎么可以没有皇帝。”   竹生道:“国家当然该有主,只是这个主一定要是皇帝吗?”   范深心头微凛。以他对竹生的了解,他直觉的感到竹生想要同他开启一场极其危险的谈话,甚至比大小九寰这个话题更危险。   大九寰、五百年一次减灭人口的天灾,虽然震惊,虽然可怕,但毕竟遥远且缥缈。一时半会落不到范深的头上。可竹生现在想要开启的话题,让范深敏锐的嗅到了现实的危险。   他责备道:“国主若非皇帝,则君如何自处?”   竹生道:“我自可解脱,由心随意。”   范深道:“则太子如何自处?”   竹生道:“他便可以做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不用背负这么多的责任。”   范深道:“陛下可问过太子之意吗?太子生来便是太子,注定将要拥有天下。陛下想要将太子从‘拥有天下’变成一无所有吗?太子自幼便知自己将来要作帝王,享受储君的待遇和权力,骤然失去,太子可承受得了吗?难道不会怨恨陛下吗?”   竹生沉默了。   “陛下天真了。”范深继续道,“太子便是不做太子,也不可能再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既做过太子,这个身份便已经烙印在了他身上。纵他自己不想,也会有不知多少人,想借用他这身份。”   “陛下想想雅逸候吧!”   雅逸候这种称号,一听便知道是降国之主。国不大不小,战败而降,老国主封雅逸候,已有七年。四年前老雅逸候病逝,新雅逸候是该国前太子。   “雅逸候是性格多么孱弱的一个人。可两年前那场乱事,便是一群去国之人,借着雅逸候之名作乱,号称复国。雅逸候怕连累妻儿,自尽以证清白。发生这种事,难道是雅逸候想要的吗?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前太子’之名,身不由己罢了。”   “这样的事情,难道陛下希望发生在太子身上吗?”   “陛下若弃国,以为这天下便无人去争夺了吗?不管何人逐鹿问鼎,太子注定要在这旋涡中无法脱身的。”   竹生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心中自有些大的理想,却又有小的私欲。且这二者正相矛盾。”   范深松了口气,道:“人无私欲,还能算是人吗?那是圣人。”   他问:“陛下想做圣人吗?”   竹生摇头。   他道:“那便好好的做一位开国英主吧!”   封印了这个话题。   天渐渐凉的时候,范翎终于产下了一个女儿,而杜城却要再次披挂上阵了。   竹君的脚步还没有停歇,澎国结束了休整,再次扬起了旌旗。如果顺利的话,这将是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征伐了。   “父亲,这次还要去那么久吗?”毛毛问赵锋。   他听说,父亲是看着他出生,陪伴他长大的。可上一次父亲一去五六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不用。”赵锋很有自信。这一次依然是他挂帅,他道:“顶多三年。三年,我还殿下一个平定了的天下。肩膀放松,手臂绷紧!”   毛毛照他的话做,放弦,箭矢“噗”的一声射中了靶子,却没射中红心。   “歪了。”毛毛沮丧道。   他的父亲定远侯赵锋能在马上开五珠箭,箭箭中靶。毛毛很希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勇武。   “殿下。”赵锋微笑夸奖他,”殿下比我这个年纪时已经强太多了。”   “咦,是吗?”毛毛开心起来。   赵锋看了眼箭靶。他在毛毛这个年龄,还在竹生可能会杀死他的恐惧中求生存。   赵锋再次出征了,他来陛辞的时候,竹生亲手为他烹了一壶茶。   两个人对坐无言,殿中只能听见沸水在壶中翻滚的声音。待茶饮尽,赵锋告辞。   “敛之。”竹生唤住他。   竹生看着赵锋的脸。赵锋也不算年轻了,他已经三十四岁。这个年纪,若颓靡发福,便是中年,若励精图治,便称壮年。   赵锋,还在壮年。但只比他大两岁,当年澎城的城门守卫小吴,现在的吴将军,今年已经做了祖父了。赵锋的孩子却才只有八岁。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道:“平安。”   赵锋笑了,道:“必胜。”   这次出征波澜不惊。赵锋赵敛之,用了三年的时间,彻底为竹君平定了天下。   自此,天下只有澎国一国,只有竹君一帝。竹君自此,是天下共主,千古女帝。   而班师回朝的定远侯赵锋,以其功大,加定国公、太子太傅。   定国公赵锋这一次回来,带回一位美姬。这位美姬是一降国献给定国公的公主,回到盛日城的时候,公主已经身怀六甲,四个月后,产下了定国公的次子,起名赵赫。   赵赫办百日的时候,竹生厚赐。   毛毛微服去了定国公府,回来后很是高兴,对竹生道:“弟弟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眉眼间与我很像。”   长宁宫的主人只有竹生和毛毛两个人。毛毛一直觉得有些寂寞,很羡慕小伙伴们家里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一大堆,热热闹闹的那种。竹生不阻止毛毛与赵锋亲近,更不会阻止毛毛去喜欢这个异母弟弟。何况在这个世界,异母兄弟本就常见。   但竹生看到毛毛因为有了血缘兄弟而如此开心,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母皇?”毛毛看出了竹生的走神,他犹疑一下,问道,“父亲生了弟弟,母皇不高兴吗?”   竹生回神,微笑道:“我为你父亲高兴。”   毛毛松了口气,又问:“那母皇在想什么呢?”   竹生凝目看他,直到将毛毛看得困惑起来,才缓缓的道:“其实,你不是我第一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哥哥。”   不啻于一道惊雷打在了毛毛的头上。   毛毛已经十二岁,他自小便是接受着帝王教育长大的,他已经大到足够深深明白,母皇亲自生出来的兄长,与父亲的姬妾生出来的弟弟的天差地别。   他呆了一会儿,犹豫一下,问道:“那哥哥……现在何在?”说完,又道:“长幼有序,寿既有兄长,储君之位,当让与兄长。”   竹生欣慰又遗憾。她摸摸毛毛的头,告诉他:“你不用多想这些。你的兄长自有他父族的身份要继承。而且……他在很远的地方,你们兄弟,大约是永生不能相见的。”   毛毛再次呆住。他从小就学习认舆图,知道九寰大陆是什么样子。大陆很大,但他的母皇父亲,依然踏平了天下。他不知道他的兄长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竟远到了“永生不能相见”的程度。莫非,是海外吗?   他有些困惑,抬头看竹生,却在竹生的眼中看到了怅然,思念,和忧伤。   他的母皇,鲜少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他看了一会,握住竹生的手,轻轻的道:“母皇……别难过。我在你身边。”   毛毛离开后,竹生看着身边的屏风。那屏风上有个影子。   能无声无息的来到她身后,还能不被她察觉的,这个世界就只有苍瞳。   但竹生没回头,只是看着那影子出神。影子仿佛也在看着她。寂静中,似有千言万语,又似隔着千山万里。   待竹生回神,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定国公的儿子摆百日酒,算是最近一段时间盛日城最热闹的大事件了,喧哗了一整天。   第二日众臣上朝,看竹生的时候,总是不期然的移开目光,不敢直视。   昨夜他们都与自己的妻子交流过关于定国公之子的信息。男人们只见到了被乳母抱出来的孩子,妻子们却在内宅见到了公主。   “眉眼间与陛下有三分肖似。”她们肯定的说。   这听起来又尴尬,又让人产生隐秘的兴奋。   竹君看起来像是才三十岁的模样,实则今年四十有一了。公主年方二八,青春正好。   这些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公署的茶房里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根本逃不过竹生偶尔扫遍全宫城的神识。这等事,竹生并不在意,一哂置之。   天下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她去忙。   自那次她险些开启一个危险的话题之后,范深便有意的加重了她的公务负担,想让她更深的明了为君的责任。   竹生和范深,用了两年的时间,整顿最后的攻占区,让整个小九寰,都呈现出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此时,竹生已经四十三岁,范深六十四岁。距离他们当年初遇,已经有三十年。   这一日竹生在书房中,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正读得专注。颈后突然落下一个吻,整个人便被圈在一个青年的怀里。竹生便含笑合上书,回头。那些吻藏在排排书架之间,缱绻得让人总想回味。   竹生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书房,撑在书案上小寐了片刻。她带着刚醒来的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见那位道君。几十年的岁月淌过,那一位在她的记忆中早就淡去。   时光能磨平一切棱角和伤痕。她对他的喜爱淡了忘了,迁怒也淡了忘了。   竹生不知道,所谓的“命线纠缠”,并不是一个比喻修辞。这命线乱成一团,不止牵扯了她和他,还将许多人都缠绕了进去。   这一年,在大小九寰都注定不普通。   这一年,大九寰长天宗炼阳峰上已经封闭的洞府里,有了异动。   这一年,小九寰陪伴竹君一路走来,名震天下的贤相范伯常,终于倒下了。      143   肖昆十分的迷茫。   琪妹结丹成功, 他还没来得及去见她, 她就又开始结婴了。那位冲禹真人是喜气洋洋的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修道之人讲究养气, 一位元婴真人却如此的情绪波动外露, 可见冲禹是多么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肖昆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琪妹欢喜。或者, 该不该为自己欢喜。   长天宗是九寰大陆四大宗门之首,肖昆在这里待得愈久, 愈是叹服此名不虚。同时他也越来越明白自己一个散修金丹,与长天宗一位德高望重的元婴真人之间的差距。   他赶到观壁峰的时候,整个峰头都被巨大的球形结界所笼罩, 把他挡在了外面。他踩着飞剑在那里注视了很久, 才转身离去。   冲琳结婴用了半年的时间,冲祁留在她身边为她护法。冲琳的结婴本就不是普通正常的结婴, 是修行轮回道之人恢复境界而已。整个过程毫无惊险可言,完全是水到渠成。   待元婴结成,金光收束,冲琳睁开了眼睛。看到面前含笑凝视着她的冲祁,冲琳面露微笑,道:“多谢师兄。”   冲祁眼中的笑意就一点点淡去了。他的目光冷得能凝成冰。   冲祁忽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 漆黑的瞳孔四周像是镶上了一圈金边儿。   一师所出的同门师兄弟, 修行的道法未必是同一种。但若是感情好, 相互交流、参悟、印证,亦是常事。   冲琳的几个师兄弟,虽然修的不是轮回道, 却或多或少都修炼过宿世慧眼。冲昕不过才修到了辨魂琉璃瞳,冲祁已经修到了九转金瞳,只比冲琳的金瞳稍逊一筹而已。   冲祁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冲琳。这目光令冲琳困惑,不知其因何而生。   冲祁忽然道:“让我看看你的命线。”说着,他便伸出了手。   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是何其无礼的要求。一个修士的命线,岂是随便任他人看的。更何况这是一个修轮回道的修士,她的命线较寻常修士,复杂了何止百倍。   但提出这要求的人,却是她最信重的大师兄。她尊重和敬爱这个人,在她的记忆中,觉得冲祁是完全可以信任并依赖的。   她因此没有做出任何的抵抗,任冲祁在无数的蛛网般的命线中,勾出了她与他相连的那一条。   冲琳并未运行九转金瞳,看不到命线。她只看到冲祁长长的手指轻轻一勾,随后手掌慢慢翻转,像是自虚空中勾出了一条线,缠绕在手掌上,慢慢的向后拉出来。   而后,冲祁的脸色变了。   冲琳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冲祁没有答她,只死死的盯着那条命线。命线上有明显的痕迹,那痕迹……并非是他当年留下的!   冲祁!冲祁!姜祁——!你不能这样对我!   当年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在耳边。她被师叔、师叔祖、师祖们压制住,无法反抗,披头散发,眼中充血,像一头濒死的母狮。   冲祁已经想不起来心里刀割般的疼痛,却清楚记得,那时他的手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有位师祖抬眸看了他一眼。再犹豫,便和她一起忘却吧,师祖冷冷的道。   冲祁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他不能忘了珠儿!他和她,至少得有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女儿!不能让珠儿的存在被彻底从世间抹去!   他颤抖着手,勾出了他、她和珠儿相连的命线。当珠儿的分线被从冲琳的主线上切断时,他的心脏像被一柄锋利的尖刀刺入。   随着这根线的切断,冲琳的双瞳失去了神采,却渐渐安静了下来,忘却了珠儿。   冲昕长长手指勾弹,无数的气泡自他和冲琳的命线上跳跃而出。从海棠树下,直至刚才,他看到了在冲琳的意识中他是何其的狰狞冷酷。   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一个气泡,那个记忆是他和她命线上的重要节点。他看到了他和她挽着手来到师尊跟前,将他们将欲结为道侣之事禀告了师尊。   修士间称道侣,放在凡人间,便是夫妻。   时隔几百年,冲祁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时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捏碎了那个气泡,以及随后的一个一个气泡,一段一段记忆。以第一个气泡为节点,将那之后他与她之间的一切都抹消掉。   如此,即便将来她追溯命线,也不能从他的命线追溯到珠儿的命线去。她对他的记忆,便停留在他们结成道侣之前,依然还是恋人的阶段。   待得冲琳醒来,看他的目光,便没了痛恨,只有柔情和蜜意。而后,她在他的洞府中撞到了他与宗门中别的女弟子衣衫不整的样子。她不敢相信爱人的背叛,但心中对他莫名的恨意却落到了实处。再不会因那恨意来得莫名而惴惴不安,午夜惊醒。   她伤心欲绝的离去。冲祁怀中衣衫半褪的妖冶女弟子化作一道人形符纸,自燃成了灰烬。不过是这样一个小把戏,竟骗过了她,可知先入为主,一叶障目,误人之深。   自此,她因他的风流薄情而恨他。忘记了自己是他的妻子,忘记了他们有过一个怎样惊才绝艳的女儿。   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二人掌上之宝珠,故名……姜珠。   冲祁修长的手指一勾一挑,无数的气泡自命线上跳跃而出。那些记忆里都是他和她,有作为师兄的他,先达者的他,掌门的他,却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回忆,是作为恋人的他。   时隔几百年,冲祁已经是还虚真君,他的手却再一次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那些背着众人,私下里的偷偷幽会,那些月夜下的缱绻亲吻,缠绵相拥,那些难以克制的冲动和顾及她修为的忍耐。她结丹大典的那个夜晚,两情相悦终合为一体的快乐。甚至后来,他刻意制造出假象,令她对他爱恨难分,纠缠着不得脱身的痛苦。通通……都不见了。   冲祁浑身冰凉。   他想起冲琳转世那日他莫名产生的不安预感,现在他知道缘自于何了。   她,自斩命线,忘却前缘。   自此,路归路,桥归桥。   此谓,忘情。   “师兄?”冲琳唤他,“可有问题?”   冲祁闭上眼睛,收去金瞳。再睁开眼,寒潭一般的眸子,盯着她。   慢慢的,他拉起嘴角,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缓缓道:“无事……”   “师妹轮回归来,命线平安无损。为兄,很是宽慰。”他向她的脸庞伸出手去,却见她看着他的手,目光中带着困惑。他的手顿了顿,转向拍了怕她的肩,道:“继续稳固境界吧。你此次升了小境界,元婴已至圆满境。你和冲禹,资质、聪慧都远胜于我,不出意外,到炼神还虚所需的时间必定短于我。”   冲琳微笑:“承师兄吉言。”   黑色的丝履落在地上,将碎石踏成了齑粉。这一步,有千钧之力。   冲祁抬眸看着眼前陡立的岩壁。他离开冲琳的洞府,便到了这里。这里寥无人烟,乃是长天宗之禁地。   那岩壁与长天宗中数不清的岩壁毫无区别,冲祁垂首站在岩壁之前,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岩壁上忽然洞开漩涡,有个中年的妇人自漩涡中走出来。   “何事?”她问。   “冲琳转生归来了。”冲祁看着地面的杂草道。   妇人微微叹息,转身:“进来吧。”   冲祁跟着她走进了漩涡,漩涡随即消失不见,从外面看,依然是普普通通的岩壁。禁地的结界只能从里面打开,冲祁想要进入禁地,必得有人从里面来接他。   一入禁地,便是别样洞天。此地无有春夏秋冬,艳阳永远高挂晴空,百花盛放不绝,灵气浓郁厚重。修真之人入了此处,才知道什么叫作洞天福地。   “她在谷中。”妇人道。   “宗主呢?”冲祁问。   “在睡,这些年没醒过。”妇人道,“你自去吧。”   冲祁躬身,举手行揖:“有劳师叔了。”   妇人离去,他缓缓行走,进入一处山谷。谷中百花盛放,芳香沁人。冲祁缓缓走入山谷深处,绕到了一棵大树下。阳光穿过树冠斑驳的洒落,树下的绿草间,生长着一朵巨大的花。花瓣厚软如床褥,一个女子蜷缩着身体,在花瓣上睡得正香。   巨花的周围,几只半人高的兔子听到脚步声,都机警的竖起耳朵,转着脖子看过来。这些兔子柔弱无害,却已经通了人言,开了神智。冲祁挥挥手,兔子们便蹦跳着,悄无声息的四散消失了。   冲祁在花瓣上坐下,凝望着熟睡中的女子。他相貌俊美风流,望着那女子,目光温柔,恍如望着最心爱的情人。   此情此景,总叫人觉得那花瓣上沉睡的女子,必是世间绝色。   144   冲祁凝目注视那女子, 目光温柔。   那女子体态肥胖臃肿, 趴在那里睡得香甜, 亮晶晶的口水自嘴角流出。冲祁伸手, 轻轻替她抹去。女子因此醒来。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来, 伸个懒腰,打个大大的哈欠。待放下手, 合上嘴巴,竟嘴歪眼斜、目光呆滞。身材相貌,都生得让人不愿多看一眼。   若在凡人间, 这样的便被称作“傻儿”、“傻子”了。可这肥胖痴蠢的女子, 却生活在一般修士都享不到的洞天福地里。且她身周灵气凝绕,竟已经是元婴境!   凡人多愚昧, 只道这些痴傻者是脑子出了问题。然而修士们却知道,痴傻多是因为神魂受损。   譬如昔日的杨五妮儿,便是因为神魂穿越宇宙壁垒,为宇宙法则所损伤。转生后便是个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傻儿。冲昕亦是神魂有伤,直到引气入体,才清醒了神智。   而这个女子, 比之二人情况更加严重。若仔细看她五官, 会发现每一处单看都能看出曾经有过的秀美模样, 只是现在失去了神魂的收束, 肉体才崩溃生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女子揉揉眼睛,望着坐在花瓣上的冲祁傻笑,冲他伸手道:“糖!”   冲祁柔声道:“你有没有乖乖修炼?”   女子点头, 道:“嗯!乖!”   冲祁摸摸她的头,取出一只精致的匣子给她。女子开心的打开,取出里面的扭股窝丝糖,便放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亮晶晶的口涎流落,弄脏了一片衣襟。   “慢点吃。有很多。”冲祁非但不说她,还宠溺得仿佛像面对一个可爱的幼童。他一直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仿佛看她这样狼吞虎咽,便是世间最幸福之事。   女子很快便把一匣糖都吃净,舔着黏糊糊的手指,喊了声:“水!”   远处的草丛中,突然冒出几个长着长长耳朵的毛茸茸的脑袋,一只体型纤细的兔子,飞快地蹦跳过来。两只前肢捧着一片大大的树叶,树叶折起,盛着一捧蕴满了灵气的露水。   冲祁自兔子手中接过树叶,送到女子嘴边,喂她喝下。   兔子被抢了工作,滴溜溜的眼睛,看看女子,看看冲祁,不知所措。   这些兔子原就是长天宗漫山遍野最常见的普通野兔,幸运的被禁地中的修士选中,带来这里,赐予丹药,通了人言开了神智,得以修炼。它们弱小温顺,被教以基本的术法,专事照顾这个女子。   接回树叶,使了个“清静诀”将女子的衣襟弄干净,兔子又蹦跳着消失在远处。   冲祁又取出一只大些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些精致的玩具。小桌小椅,小床小柜,还有几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   长天宗的掌门冲祁真君,耐心的陪着女子玩着过家家。   “这是爹。”   “这是娘。”   “这是你冲禹小师叔。”   “他淘气不好好修炼,爹揍他屁股,你莫要护着他。”   “你娘回来了。”他缓缓的道。“这次,她把我也给忘了……”   明知这女子听不懂,他还是都说给她听。他慢慢的,声音低沉的讲着。   “我也知道,或许这样,她能活得更开心,更自在一些。”他道,“可我,可我……我难道要就这样放开她吗?”   “我……总不甘心。”   “唯有她,无法放手。”   女子开心的玩着那些精致的玩具,一抬头,忽然慌张起来。她左右看看,熟悉的兔子们却都不在身边,没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做。   她着急的抓耳挠腮,忽然凑到冲祁脸颊旁,撅起嘴唇呼呼的冲他脸上吹气,道:“呼噜呼噜,不哭不哭!”   阳光洒在她脸上。她肉身虽然崩溃横长,皮肤却依然白皙娇嫩。鼻梁上一颗胎里带来的痣,殷红如血。   “珠儿。”   远处传来了呼唤声,那引冲祁入禁地的妇人站在远处,对女子道:“该修炼了。”   珠儿看看妇人,再看看冲祁。比起来,还是妇人更熟悉。她便对冲祁道:“不哭不哭!修炼!”   她站起来,左右看看,高声喊了声:“兔兔!”   便有一只雄壮的公兔子,飞快的窜过来,在她面前蹲下。珠儿便骑到兔子背上,揪住他两只长长耳朵,道了声:“走!”   兔子便驮着她蹦跳着离去了。   妇人却没走。她站在那里,望着冲祁。   冲祁坐在那里,用后背对着她,很失礼的没有起身。   “祁儿,”妇人轻声道,“你是个好掌门。”   冲祁的背影一动不动。   妇人又道:“珠儿现在心如赤子,修炼的速度甚至胜过我等,或许有望炼神还虚。”   冲祁依然不动。   妇人摇摇头,转身。却听见冲祁的声音道:“劳师叔费心了。”   妇人回头看了眼,只觉那背影寂寥,她心下轻叹,那句“放琳儿自去吧。”便说不出口。   待她离去,冲祁独自在山谷中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打在背上,才忽然道:“罢了……”   起身离去。   肖昆终于见到了他的琪妹。他却知道,那女子再不是与他立下过山盟海誓的琪妹了。   纵是同一张脸,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在冲琳的洞府里,两个人沉默的互相打量,都觉得彼此熟悉又陌生。   “肖昆。”冲琳道,“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肖昆却苦笑。   “你……”他问,“还是阿琪吗?”   冲琳沉默一下,道:“不是。但你和我的事,我都记得。”   肖昆抬眼看去。琪妹秀美娴雅,冲琳真人却静逸出尘,二者截然不同。纵然冲琳还记着和他的情意与盟誓,他却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位“冲琳真人”相处。   他沉默许久,道:“罢了。”   冲禹亲自送肖昆出护山大阵,奉上丰厚程仪,与他道别。亲眼看着那位散修离去,才松了口气。   观壁峰上,冲琳取出山河盘,为肖昆卜了一卦。   肖昆与她缘浅,虽同行过,却走不到最终。但他为人磊落,心性豁达,修真路上起点虽不高,日后却有不少机缘,大道之上,还能走很远。   冲琳点点头,收起了山河盘。   修轮回道最麻烦的便是在归位前与旁人的命线纠缠,是以最好便是一转生便被师门保护着离开投生之家,简简单单的修炼直至归位。只这一次不知为何,师兄师弟竟没及时将她带回宗门,终是令她与旁人生出因果牵连。   冲琳已经不记得,这正是她自己的选择。   冲琳归位,长天宗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除了炼阳峰上少了一位美貌的凡姬,峰主闭关,再无什么与从前不同的。时间的流动对这里的人来说,只如微风拂过,鲜少会留下痕迹。   冲禹犹自担心冲琳归来,冲祁与她又要变成从前的局面。不意师兄师姐竟各自修炼,互不相扰,相处得平静无波。他不知其中隐情,只大大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时间忽忽便又过去数年。此时此刻,正是竹生在书房中小寐,梦见了冲昕之时。   竹生醒来只觉莫名,不知为何会梦见淡忘已久之人。实则修士不会无端发梦,必有其因果关联。   此时,在冲昕的乾坤小天地里,正有一只疾风狼在破境。   疾风狼是高等灵兽,天赋种族。但灰灰还年轻,以一般疾风狼的年纪来说,离破境还差些年份。   但灰灰很幸运,被冲昕带进了他的乾坤小天地中。这里灵气浓郁,倍于外界。灰灰成日里食琼果,饮灵湖水,嘴已经刁得连下品灵石都看不上了。   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他若是还同别的疾风狼一样拖得许久才破境,才真个是没道理。   冲昕坐在湖边,听到那一声遥远处传来的狼嚎,睁开了眼睛。   琼花的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这青年依旧俊秀如月,清朗如山,模样和三十年前没有丝毫的变化。岁月仿佛不曾在他身上流动过。   灰灰得以进境,她若还在,一定会很高兴,他想。   岁月不曾改变他的容颜,亦不曾改变他的思念。一如竹生告诉范深的那样,时间的流动,对凡人和修士,根本意义不同。   天边出现一个黑点。冲昕凝望着那黑点,看着他踏着罡风,转瞬间就来到了跟前。三十年的时间,灰灰体型长大了不少,看起来愈发的雄壮矫健,威风堂堂。   冲昕没有开口,只拿眼睛注视着他,等着这头疾风狼开口,吐出他狼生中的第一句人言。便是冲昕,也忍不住有些好奇,灰灰第一句人言究竟会说什么。   他万万料不到,灰灰四爪落地,站在他面前,口吐的第一句人言竟是——   “她没死。”   “还活着。”   “我说的是杨姬。”   远处,骤然炸响惊雷,将一座险峻山峰劈得四分五裂。巨石坠落,扬起了巨大的烟尘。      145   “你说什么?”年轻的道君注目凝视着这只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疾风狼, 缓缓道:“再说一遍。”   灰灰大大的琥珀色的眼瞳望着冲昕, 道:“杨姬还活着。”   冲昕盯着他:“你如何知道?”   灰灰想起来, 杨五曾要他替她保守她的小秘密, 不叫冲昕知道她有神识之事。便道:“她从古书中学得一残契, 不需灵力,也可以与灵兽节契。她若死了, 此契当破。可那契约一直还在,我依然是她的契约灵兽,可知, 她还活在什么地方。”   冲昕不再说话, 望着远方。许久之后,他平静的道:“如此, 当去寻她。准备准备,我们出关吧。”   他说“准备准备”,便闭上了眼睛。   碧蓝高远的晴空中,开始有了风。风卷云流,渐成漩涡。整个乾坤小天地的灵力旋转奔腾着,向冲昕趺坐之地涌来。   灰灰又惊又喜, 赶忙在一旁坐好, 疯了一般的修炼起来, 唯恐浪费一点灵气。   这一日, 长天宗一如往常一般平静安详,直到天边有祥云凝聚。   “这是谁要破境了?”   “哪位峰主吗?”   “金丹?元婴?”   “炼阳峰!是炼阳峰主!”   “冲昕道君?他、他年岁尚不到花甲吧?”   徐寿和苏蓉牵着手站在峰上,仰头望着头顶正上方的紫色祥云, 相顾失色。   “师父这就要结婴了?”徐寿震惊。“他……他已经破了情关?”   苏蓉垂下头,黯然道:“或许吧。毕竟已经三十年了,杨姬都死了那么久了……”   两人心意相通,都觉得冲昕……也是时候该忘记杨姬了。   徐寿望着那祥云变幻无形,目光愈来愈专注,许多修炼中的困惑在那变幻中有了领悟。他忽而盘膝趺坐,修炼了起来,竟也有了破境之兆。   苏蓉大惊,祭出飞剑,急急地飞去通知籍簿司和教务司去了。   自冲昕闭关后,徐寿一边严厉鞭策督导,一边用丹药灵石往她身上堆,竟也生生推得苏蓉在三十岁前筑了基。三十年过去,苏蓉的生身父母已经相继去世,兄弟姐妹各自安家,她的尘缘已经斩断,想回俗世的念想终成了竹篮打水。   她最终是放弃了那个念头,留在了徐寿身边。她已经是内门弟子,按理当搬离炼阳峰。只是炼阳峰主还在闭关,她的情郎是炼阳峰能做主的亲传弟子,谁又会多事来管她。弟子们领执役、执事本就是为了生活和修炼所需,并非强迫。内务司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进境的天象乃是上苍在借此传递道法真意,每每都会有人藉此获得领悟、突破。是以通常修士若有幸遇到,都会专注观摩,认真领悟。只是外间多凶险,散修们为了安全,都恨不得躲到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去偷偷破境。也就只有长天宗这样的大宗门,弟子们才能这样隔个二三十年,便集体观摩一回天象,还习以为常。   冲昕的嫡系同门,证道峰主,旃云峰主,观壁峰主,亦都在观看这天象。这几年不曾露出过笑容的掌门真君冲祁,冷峻的脸上终于难得有了笑意。   紫色祥云于天象中最是珍贵难得,冲昕结婴的天象更是变幻得让人如痴如醉。长天宗许多弟子都有所感悟,当场开始筑基的就有不下十个。一时间,籍簿司和教务司的人忙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向其他司处借调人手。   苏蓉竟没能从教务司请来人手为徐寿护法。概因教务司的掌司一听是炼阳峰主的亲传弟子,就摆手道:“这个不用担心。观自家师尊的天象而得悟破境,这是受了师尊的庇荫啊。必会顺顺当当的。”先调人手去给旁的人护法去了。   苏蓉也知道这个说法,但真遇到还是惴惴不安。待想回去,祥云已经成势,炼阳峰被笼罩在其下,已经回不去。苏蓉只得寻个就近的峰头,暂时待着。倒不担心那位天才的道君,只满心担心自己的情郎。   当年冲祁炼神还虚,天象也不过维持了一夜。冲昕结婴,紫色祥云的天象足足维持了三天才消退。天象散了,云却没散,只褪作了绯红色的三两朵,依旧在炼阳峰上盘旋。   “咦!这是?”   有人注意到这异像,细看之下,惊讶道:“师徒联境了?”   这是受了传承的弟子,受师父的庇荫,借着师父破境之机,同时破境。此事不常有,一有便是吉事。在重视传承的宗门看来,是宗门昌盛的吉兆。   这一回,不仅长天宗出了一位年轻得令人咋舌的元婴真人,还出现了师徒联境的吉事,长天宗上下,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天象散去,大家都屏息等待。   炼阳峰上,光秃秃的崖壁变幻伸展,再次出现了斗拱飞檐,冲昕的洞府自异度空间回归炼阳峰。朱漆大门洞开,黑色丝履先踏了出来,毛茸茸的狼爪紧随其后。   一道威压以炼阳峰为中心,倏地扩散开来。   众人迎接了这冲击。大批低阶弟子都感觉那一瞬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许多峰主都心下凛然。   这……只是元婴?   威压一过,苏蓉便想回去炼阳峰,不料已有结界将徐寿所在之地笼罩,她只得在结界之外远观。但知道这结界是冲昕所设,倒是心安了许多。   隔着结界,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冲昕站在徐寿身边,像是在说着什么。苏蓉知道这是冲昕作为师父,在指点徐寿。   等看到冲昕没有离去,而是在徐寿身边席地而坐,苏蓉彻底放下心来了。   到这时,才有时间和心情去想别的。   她的情郎即将成为一位金丹道君了。而她呢?筑基便似乎已经将她这一生的好运和精力都耗尽了。即便徐寿成了金丹道君,也不会再有能力像推她筑基那样,推她去结丹。   两个人的生命,在这里便要拉开巨大的差距。   正因为这种情况,大宗门才更推崇那些有望结丹的弟子,在金丹境之后再结道侣。   苏蓉站在结界外,望着隔绝了两个人的光罩,默默不语。   冲昕原想出关便去寻杨五,不想踏出洞府就察觉出徐寿在冲境。结丹岂是小事,多少人结丹不成,连神台都碎裂了,直接殒命。   这是他的亲传弟子,他不能置之不理,只能留下为徐寿护法。   冲琳三个月结成金丹,是因为她乃是修为复位。徐寿是正常结丹,可做不到这么快。从有了破境之兆,到金丹结成,徐寿足足用了八个月的时间。   待到金丹结成,徐寿终于睁开眼睛,这个侯府公子出身的男子,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了。自幼养成的贵气,和高阶修士的气息融合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自己的威仪。   “多谢师父。恭喜师父。”他面露笑容,躬身向冲昕行礼。   冲昕颔首,道:“你自去籍簿司登记吧,我还有事。”   说罢,便踏剑而去。令徐寿微微茫然。   半空中人来人往,各种骑兽和飞行法器,像是在办什么庆典一般。   冲昕无心去关心这些,他原想去证道峰,不想才升上高空,远处观壁峰便升起一道熟悉的气息。冲昕剑尖一转,便朝着观壁峰去了。瞬息间便已经在冲琳的洞府中落了地。   “师姐?”他唤道。   坐在山河盘后的年轻女子抬起头,对他微笑。脸孔是陌生的,气息是熟悉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十多年前兵解转世的冲琳。   冲琳照顾着他长大,对冲昕来说,是亦姐亦母。看到她平安归来,冲昕发自内心的欢喜。   但当他坐在了冲琳面前,冲琳慈母般轻抚他面孔的时候,他却陡然心酸。   倘若那时,师姐还在,想来杨姬……绝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吧?他想。   冲琳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轻叹口气,道:“杨姬的事我知道了。”她是修轮回道,掌命线的人,她不会说什么“如果”、“假若”,一切的一切,都在命线之中,早就注定。   静谧的洞室中,师姐弟进行了一场对话。   “原以为她是你的情劫,如今看来也错了。”冲琳道,“你师兄也知道错了,只是你的事……容不得一点差错。他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的。”   冲琳说完,心中忽然微怔。她如何,就将师兄形容成了这样的人呢?她心中微微的感到不安。   她顿了顿,道:“只可惜了那孩子……”   “她没死。”冲昕打断了她。   冲琳愕然。   冲昕将灰灰之事告诉了冲琳。   “原来如此。如此最好。”冲琳道。人都有立场,纵然她不能认同冲祁和冲禹的行事,但这两人与她天然亲近,她自是希望杨五这样的背负功德者能不死,如此她的师兄师弟便不会遭受天道的惩罚了。   “那你……”她看着冲昕。   冲昕平静的道:“我去寻她。”   冲琳沉默了很久。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于他们,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杨五却是凡人,一生短如流星。   “她即便还活着,也已经是鸡皮鹤发了。”冲琳将现实摆在他眼前。   “那没关系。”冲昕说,“她只要还活着就好。等我找到她,把她带回来,让她在这里安享晚年。”   “她若不想回来呢?她一个凡人,势必会留恋红尘。”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留下陪她。她寿数如此短暂,最多不过再二三十年的功夫。于我们,就当是闭了一次关。”   “她若不想你陪他呢?她红尘打滚几十年,于你不过闭一次关的时间,于她已经是一生。你怎么知道她心里还有你,你怎么能保证她不会爱上别人?”   这一次,冲昕沉默了。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她若在我身边,我必不许她欢喜旁的人。但她不在我身边,我没能护住她。倘有什么人,能护着她,让她有枝可依,给她安宁生活,她心中欢喜那人,我……我……”   他本想说“我便成全他们”。他明明在心里想得好好的,哪知道这句话到了舌尖,想吐出来却是那般的艰难。   他真的能成全她和她喜欢的人吗?   想到她可能全心全意的恋慕着旁的人,早已经把他忘记,他就觉得胸口压抑,呼吸艰难!   而冲琳望着冲昕,她已经懂了。   冲昕,以痴情破情关。      146   凡人界, 澎国, 盛日城。   天下已经平定, 大陆之上, 只有一国, 只有一帝。战火结束,百姓安居。在几十年的动乱之后, 这片大陆终于再次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们歌颂着女帝, 以其为神女降世, 拯救世人。许多地方,为女帝立了生祠。   女帝的神女像旁, 还有一位文曲星下凡,辅佐神女的千古贤相,范深范伯常。   范深倒下的时候,才不过六十四岁。   于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活得超过了平均寿命,但是对于曾经被竹生悄悄以丹药调理过的一直无病无痛的身体而言, 又未免太短了些。   那些丹药的确能让他的身体强健些, 却无法阻止他的消耗和衰老。   作为一个帝国的丞相, 几十年来范深承受的压力和承担的工作负荷, 强度之大,远超常人想象。道一句鞠躬尽瘁,殚精竭虑, 一点也不为过。   推迟女性婚姻年龄的政策还没来得及推行,范深就再也撑不住了。他的倒下也并非因为什么病痛,而只是简简单单的,生命已经自然的走到了尽头。   竹生从引气入体成功的那一天开始,便知道迟早有这样的一天。她身边的伙伴,或迟或早都会先她而去。第一个走的会是范深,也完全在预料之中。   竹生一直都以为,到那一天,她可以坦然面对。   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竹生想不到自己依然会被这件事压得无法呼吸。   是因为是第一个吗?还是因为……是范深?   在范深最后的日子里,竹生褪去帝王的袍服,穿着最简单的家常衣衫,陪伴在他身边。   范深有女有婿,他甚至已经有了曾外孙,拉拉杂杂一大家子,这还没有算上他的堂兄弟们,范氏族人。但在他最后的时间里,女帝陪伴在他身边,没人觉得意外。   隔着房门,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但范深只要还有力气,就一直在和女帝说话。喁喁私语,像一对情人。说的,却全是治国之道。   但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了。范深开始长时间的陷入昏迷中,他已经衰老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   但竹生一刻都没有离开他身边。别的人都还需要进食休息,竹生不眠不休,守在范深的身边。   这一日,范深忽然醒来,浑浊的双眼又清明了起来,也有了力气说话。   “陛下。”   “嗯?”   “臣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   “臣与陛下初遇之时,陛下年方十三,舞勺之年。真的……是这样吗?”   “……不是。”   “那……?”   “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两世的年龄加起来,比你还年长。”   “果然如此……”范深恍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如此……就好。”他道。   他缓缓的伸出了手。   竹生也伸出手。   相识相知三十余年,竹生和范深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竹生。”   “嗯?”   “我一生抱负,辅佐明君,位极人臣,都实现了,已无憾。”   “嗯。”   “我有二妻,慧如明珠。我有一女,遗世独立。亦无憾。”   “嗯。”   那此生,还有何憾?   遗憾相遇太晚吗?   不,不憾啊。能与你相遇,何时都不晚。能和你相知,此生意外之幸。   有何可憾?当欢喜。   范翎和杜城及他们的长子被唤入房中聆听范深遗言的时候,没人敢去看那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的手。   而后孙辈也被叫进去与外祖父告别,而后是族人近支。   从人们在庭中等候,那房中忽然响起哭声。从人们便都跪下去,跟着一起哭。   先退出来的是族人,而后是孙辈。过了许久,孙辈中最年长的杜纯红着眼睛退了出来。又过了许久之后,范伯常之婿永平候杜城才退出来。众人围过去,低声询问何时开始装殓。   杜城摇摇头,低声道:“陛下不肯放手……”   然而不管竹生如何不愿放手,范深终究是去了。   范深身后,备极哀荣。女帝亲为他谥了一个“文”字。范伯常一代开国贤相,当得起这个“文”字,没人有异议。   然女帝自相府归来,将自己关入了书房中,七日不朝,丞相们虽羡慕,却不能接受了。   然而没人能劝得了女帝,连太子也无功而退。   竹生没坐在自己的席上,她一直坐在左侧上首第一席,首相之席。   那张书案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年月愈久,颜色愈深。因为用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失去了棱角,但却包了一层油润的浆。望之便有种岁月沉积之感。   范深喜欢这张书案,他从来没换过。他曾抚着这书案道:“这就是我的伴。”是戏言,也是事实。范深待在这张书案前的时间,比他待在相府里的时间还要更长,更久。   现在铺在书案上的长长折页,是范深的遗表。那字迹竹生熟悉,是范深亲笔,该是他察觉到身体日益不支的时候便先行备下了。   遗表很长,因为范深要交代的事情实在太多。这个帝国是竹生打下来的,却是范深撑起来的。   夜已经深了,梁上的晶灯照得亮如白昼。竹生盯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一动不动。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男人雄壮矫健的身影矗立在门外。他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竹生身边。他蹲下,凝视着竹生,很震惊,而后抱住了她。   “姐姐……”他道,“你……别这样。”   竹生一直保养得极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是刚刚,他震惊的发现,她的鬓边竟然有了白发丛生,她的眼角,竟然有了密密的细纹。   范深之逝去,竟令她现了衰老之相。   这个男人的手臂和怀抱竹生都很熟悉。曾经有许多年,他们都亲密无间,宛如一体。但他后来,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才渐行渐远。   但这世间,寥寥几个有资格跟她谈起范深,有资格跟她一起分享那些相遇相知的回忆的人中,他算是其中一个。   “阿七……”她轻声唤他。她的眼泪终于滑落脸颊,无声无息。   七刀爱强悍的竹生,他曾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软弱的她。但当他第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竹生时,他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   已经很多年,她不再给他这样拥抱她的机会了。也已经很多年,她只管他叫“赵锋”。   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那些事之前,他愿意为她做不一样的选择。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为了那些事而失去她,代价太大。   但现实最终证明,时光不可能倒流。   因为竹生道:“我想让你为我镇守南陆。”   小九寰不方不圆,略狭长,从北到南,可划分为北陆,中陆,南陆三段。盛日城正在中陆。   “我想让你镇守南陆,安陆候和他的长子镇守北陆,阿城镇守中陆。”竹生道。   成为封疆大吏,或许是很多人的梦想,但不是赵锋的。赵锋的志向,在中央。因为这里有竹生,还有竹生和他的儿子。   竹生却选择了杜城来守护他们的儿子。   她脸颊上的泪痕还在,便说出了如此无情的决定。赵锋浑身冰凉。   “这是……”他看着书案上的遗表,“范伯常的意思?”   “是他的,也是我的。”竹生道。   赵锋放开她,怒极而笑:“他死了都要坑我!”   竹生道:“他一生尽忠国事,未有私心。”   赵锋咬牙笑道:“未有私心?范伯常这辈子都在觊觎你,嫉妒我。他早就恨我欲死!他……”   赵锋最知“嫉妒”两字折磨人之深。一如当初竹生抛弃他,召了四美入宫。他买通了四美身边从人,知道她和他们的一举一动。知道的越多,越是日夜被嫉妒二字折磨得几欲发狂。   但此时此刻,想到范深这老东西一生求而不得,定是嫉妒他也嫉妒得发狂,他就心生快意!   他的想法毫不遮掩的表达在了脸上,在眼中。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殿中响起。   竹生的手纤细白皙,那一巴掌的力道却抽得赵锋嘴角淌下血来。   赵锋盯着竹生。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你曾经救过他,以生命卫护过他。他从不曾忘记。”竹生缓缓道,“故,他为你起字‘敛之’。实是希望你和我……能一直安好。可你终究是不能懂他一片苦心。你……也根本不懂我。”   赵锋盯着竹生的眼睛,道:“你的内心,何曾……允许我踏入过?”   他抹去唇角的血,站起来,转身离去。   竹生望着空洞洞的殿门,感到说不出的奇异的虚弱。短短片刻,她鬓边的白发便又多了几缕,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几道。   她不知道,这种情形,在道法中,乃是心境受挫之相,此相名“衰”。   殿门外又有了一道身影。那身影也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她走来。黑色的靴子,黑色的裤子,黑色的衣角。   在长宁宫中,只有一个人,终年只服黑色。   苍瞳走到她面前,凝视她的“衰”相。他经年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金石相擦般难听的声音。   那非人类的声音道:“斩!”   如一道霹雳响在竹生头顶,荡清了她混乱的神台,刹那间让她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终于到了,该斩断尘缘的时候了。      147   什么是尘缘?   尘缘是人与人之间难以割舍的牵绊。或者是血缘, 或者是情感。   这牵绊因寿命的不对等而使早逝的和不老的双方都感到痛苦和沉重。这份沉重痛苦令内心失去安宁, 便得焦躁浮动, 进而成了修行的阻碍。   因此, 修道之人不得不斩断尘缘。   根据范相遗表, 女帝增置了两名丞相。这样丞相的人数由五人升至七人,进一步分化了首相的权力。   就如范深临终前与她所说, 在创业建国的阶段,有一个贤相能在君王身后撑起这个国家,是君王之福。但当国家已经稳定, 再有一个权相能一手遮天, 就是君王之祸。   范深在遗表中所进之事,所谏之言, 竹生都采纳了。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令安陆候镇守北陆,定国公镇守南陆,永平候镇守中陆,拱卫天子。   至定国公平静接旨,奉旨南下,京中诸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定国公南下, 太子亲送。他送走了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   从前竹生只生育了太子一个, 难免有些嫉妒的风言风语, 暗指赵锋“不行”。这几年, 赵锋的姬妾们下蛋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生,充分证明了赵锋生育能力之强, 也间接证实了在赵锋和女帝之间,是女帝的生育能力有问题。那些风言风语就销声匿迹了。   实际上这些人不明白,能让竹生受孕,便足以证明赵锋“很行”了。   回宫之后,元寿怅然许久。及至与母亲用饭时,他都还郁郁寡欢。   吃到一半,他再也吃不下,放下了饭碗,问竹生:“为何是杜候镇守京畿,父亲却要外放?”   竹生道:“因为杜城的忠诚可以信任。”   元寿道:“可他是我父亲。”   竹生道:“正为了让你们长长久久的做父子,才要让他远离中枢。”   元寿盯着饭碗,道:“我不信。”   竹生道:“你只见到他作为父亲的一面。你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野心。因为有我在,他的野心尚可以被压制。但你还太年轻,我担心我不在了,父子之情,不足以压制他的野心。”   元寿自竹生的话里听出了一股不详之意,他惊而抬头,道:“母皇,你、你怎会不在?”   竹生道:“谁都不能陪谁一辈子,夫妻尚不能。父母就更不能。”   元寿心惊胆颤。   范相去后,短短几个月,他的母皇就像老了十岁,仿佛那些被拖延了的岁月一下子都扑到了她身上。   元寿从小就知道母皇范相君臣相得,但他没想到,范相对母皇竟会重要到如此的地步。何止是他,盛日城又有谁能想得到,范相之逝,竟令女帝一夜白头。   此时竹生说出这样的话,元寿一点也不想听,不敢听。他担忧的看着竹生,道:“母皇,你……”   竹生的筷子一直慢慢的在玉瓷的粥碗中轻轻的搅动,偶尔才沾沾唇。   那双筷子忽然停下,而后被搁在了筷枕上。   “罢了。不装了。”竹生道。   她转头看元寿,道:“你其实早发现了,是不是?”   元寿犹豫一下,点点头,终于问:“母皇,你……真的是神女临世吗?”他其实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他的母皇几乎已经不再进食,每天陪他用饭,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竹生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已经脱去了孩童的模样,长成了俊秀少年。他出生在帝王之家,师从当世大儒,却并没有许多兄弟来与他争夺大位,没有经历过历史上许多帝王之家都有的黑暗面。这使得他心性相对单纯,作为一个少年,没有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太子,却不免有些天真。   竹生凝视了他许久,终于道:“寿儿,你长大了,有许多事,母亲想让你知道。”   那天晚上,竹生告诉了元寿许多,关于大小九寰,关于修炼,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元寿离开竹生寝宫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   但年轻的好处就是,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尚未被固化,相对于成年人,他们的接受能力更强。元寿一时受了刺激,过了些天,也慢慢的能接受了。   那之后,竹生便带着元寿上朝,凡政务,都手把手的教导他。元寿十岁起便在书房旁听,到真正能允许他参与政务,竟毫无障碍。   竹生都感慨:“比起我,你才是做皇帝的料。”   元寿却很是不安,因为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范深去后两年,竹生开始称病,令太子监国。   元寿劈手夺过那张圣旨,噔噔噔的就跑去了竹生寝宫。   “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元寿质问。他的母皇,明明身体康健得很,称的什么病!   竹生却很平静,她道:“我想要放手。”   太子没能说服女帝,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太子监国一年,国泰民安,唯首相以年老致仕。官场上论资排辈,该副相中资历最老的那位成为首相。范翎,终于走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此时,再无大小范相之说,但说“范相”,指的就是女相范翎。   同一年,范深生前大力推行的科举考试,已经进行到第四届,这一届,澎国终于有了第一位女状元。为了她,许久不上朝的女帝都亲自登朝。   女帝,女相,女状元,相映生辉。   元寿也为这场面感到兴奋,回到后宫,他还拉着竹生,与她讲这次殿试中的种种和他取人的心得。   竹生认真的听着,而后道:“很好,你长大了。”   元寿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年,女帝禅位,太子元寿登基。   历史上禅位的皇帝不少,都有种种原因。那些“被”禅位的忽略不计,只说那些主动的、和平禅位的,往往都以上皇自居,大修宫室以荣养。但竹君从入主长宁宫,除了该有的修缮保养,就从来没在营建宫室上花过钱。   被丞相们追问今后去处,竹君道:“已寻到一处清静之地静养,此地唯皇帝与丞相知悉。”   那处“清静之地”,其实离盛日城极近,就是城西四十里之外的紫罗山。那里在许久之前就被圈为皇家禁地。只是紫罗山草木不盛,山石嶙峋。众人总觉得上皇隐居静养,自当选一处山清水秀风景极佳之地,被这个惯性思维误导着,谁也没想过竹君选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紫罗山。   其实是,苍瞳已经替竹生走遍整片大陆,却发现整个大陆都灵气稀薄,竟无一处洞天福地。则于竹生来说,选哪里就都是一样的了。   二人于山中寻得一处环山秘谷,有一天然甬道相通。苍瞳将那甬道扩成通道,徒手挖出了山洞。秘谷之中,亦有林木花鸟,水潭小兽,风景其实还算不错,起码竹生自己是满意的。   然而元寿来送,就只看到外面的岩石突兀,条件简陋。元寿伤心得泪水涟涟。   “莫哭了。”竹生无奈道,“毛毛。”   元寿已经许久不曾被叫过“毛毛”,闻言更是伤心。因竹生已经与他讲过,修真之人一旦进入闭关修炼的状态,便可忽略时间的流逝。在宫中,他都见过竹生修炼起来数日不停,就如同长年累月坐在她檐下的苍瞳一般,宛如雕塑。   “母皇……”他流泪道,“母皇何时才会出关?”   “我也不知道。”竹生道,“或许数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就在修炼过程中意外陨落。”   这意味着,今日一别,可能便是一生。元寿泪落如雨。   “毛毛。”竹生摸摸他的头,“你长大了,已经是合格的君王。寻人人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当了爹。但我还是希望你再等一二年,待你觉得自己更成熟些,再寻一个合适的妻子。”   元寿道:“儿臣明白。”   竹生顿了顿,道:“旁的都嘱咐过你,我也不再重复了。只一件,定国公此生,不可调他入中枢。切记,切记。”   元寿垂首落泪,良久,才道:“是。”   竹生转向范翎,两人四目相交,几十年的岁月在眼前流过。当年巧笑嫣然的小姑娘,如今头发花白,却威仪凛然。   竹生与范翎握住彼此的手,这是几十年的挚友,彼此间已不需再多说。   “交给你了。”竹生道。   心性坚毅如范翎,亦忍不住落泪,问道:“可还有再见之时?”范翎也已经知道了许多事。   竹生却道:“未知。”   竹生与二人道别,看了看他们,终于转身,将红尘一切丢在身后,消失在幽暗的甬道中。   元寿忍不住踏上一步,苍瞳却上前一步,挡住了洞口,道:“退。”   范翎拉着元寿退了十余丈。苍瞳却依然道:“退。”范翎便拉着元寿再退,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苍瞳忽然消失了身形,几息之后,巨石从天而落,发出轰隆巨响。尘土飞扬,碎石飞溅。范翎和元寿退得这么远,依然被崩得脸疼。   待尘土落定,那洞口已被巨石堵死,一丝缝隙都没留下。除非竹生自己从里面出来,否则,外面的人想去寻她,再无可能。   元寿悲从中来,扑在巨石上恸哭。   苍瞳在巨石前盘膝趺坐,闭上了眼睛,不动如岩。   一个月后,元寿忍不住悄悄来探。巨石依旧,苍瞳的头上肩上已经落了厚厚的尘土,显是未曾动过。   元寿掏出帕子,想帮他掸去尘土,却弄得尘土飞扬,呛得自己直咳嗽。苍瞳却仿佛石雕,没有生命。   第二个月再来,尘土愈厚。其后数月,亦是如此。元寿站在他身前,默然许久,终于接受与竹生或许再不能相见这件事。   而后他不再来得如此频繁,或数月,或一年。每来,都要在苍瞳身边坐一会儿,与他说说话。   有时候是政务上的烦恼,有时候是国中有了什么值得庆贺之事。   有一年,他来了,对苍瞳道:“苍瞳叔叔,我大婚了。”   再有一次,他来了,告诉苍瞳:“苍瞳叔叔,我做父亲了。”   但是苍瞳从来都没给过他回应。他的身上积满了尘土,那些尘土渐渐掩去了他的眉眼口鼻,有藤蔓开始往他身上缠绕。   有一回元寿隔的时间有点长,再来时,竟没找到苍瞳。找了许久,才发现一块他以为是缠满了藤蔓的“岩石”就是他的苍瞳叔叔。   他站在那里,恻然。   而后离去。   阳光照到巨岩上,自东到西,周而复始。   藤蔓和苔藓悄悄的爬,慢慢爬满了巨岩。飞鸟衔来的种子发芽成了小树,野草生长得旺盛,甚至有兔子在附近做了窝,产下了一窝又一窝的小兔。   时光流动,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坑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148   九寰大陆, 长天宗。   冲昕没能立刻就动身。长天宗里, 人来人往, 是因为为他和徐寿准备的大典即将举行。冲琳算出了徐寿丹成的日子, 长天宗掐着时间准备了这场大典。   年轻的元婴真人, 师徒联境,再一次让人感受到天下第一宗的朝气蓬勃, 气运鼎盛。   特别是那位新晋的年轻真人,竟不曾流露过半点欢喜,他目光中的淡然让人明白, 他是真的不把进境, 不把这喜庆的大典放在心上。如此心境,让人钦佩。   结婴的大典通常举办三日, 因这次是师徒联境,便延长至五日。   待得第三日上,冲昕在证道峰登坛布道,正讲到玄妙处,忽然停住。年轻真人锐利的目光射向天际,下一瞬, 已经从讲坛上消失了身形, 化作一道虹光离去。同一瞬间, 在场的元婴真人、还虚真君也都化作虹光射向远方。   留下在场众人, 相顾愕然。   稍晚片刻,金丹们才察觉到了异样,纷纷飞起, 追随在元婴之后,在长天宗的虹罩边沿处悬停,惊疑不定的望着远方。   天边响起带着异域风情的乐音,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   象人开道,狼族紧随其后,而后虎、豹、豺、熊,种种见过的没见过的,熟知的陌生的已经化形的灵兽……不,被人族驯服豢养的才叫灵兽,这些是……妖族!   且这些不是寻常的妖族,都是修为堪比元婴以上的大妖,其中几只,甚至堪比还虚。   如此多的大妖突然出现在人域,出现在人族的第一大宗门长天宗,意义非比寻常。不只长天宗诸人,各大宗门的领头者皆神情凛然。   冲祁带着众人,脱出虹罩,在护山大阵之外迎候。   “此,乃长天宗,不知来客何人?”冲祁缓缓的道,声音平静宁和,却传得极远。   乐音消去,众妖分列。一架宝盖华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有一女子的柔媚之声隔着珠帘传出——   “吾,妖族青君,特来贺冲昕真人结婴之喜。”   人修顿时哗然。   在妖族只有北君之时,与人族曾有过数次大战。这种情形持续到南妖王青君崛起才有所缓和。而后青君日渐势大,妖族内战,北妖王无暇顾及人族,才渐渐绝了争端。   三十年前,南北妖王大战,战场绵延千里,波及生灵不知几许。四宗门联合建在妖域的边境的一整座坞堡都成了废墟,一多半的修士都没来得及逃生,死在了双王大战的余波之中。   那之后便更难获得妖域信息,甚至不知道南北妖王到底是谁胜出。   如今青君亲至,令人修终于知道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青君不像北君那样暴戾,几千年来未曾与人族发生过大的冲突。妖族由青君统领,这个结局,人修们自是喜闻乐见的。   且,人修们第一次知道,一统了妖域的青君……竟然是个女子。   只是今日青君现身,太过突然,令众人措手不及。此地是长天宗,长天宗是九寰第一大宗,当之无愧的领袖。众人便都向掌门真君冲祁望去。   那位真君面目俊美,眉梢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望着那宝盖华车,仿佛迎来了一位多年老友。他朗声道:“远来是客,青君既来此,长天宗扫榻相迎。——请。”   他拍拍手,虹罩洞开。   妖族长长的队伍进入了长天宗,宝盖华车停在了证道峰上空。豹女掀帘,猫女俯身。一个女子莲步轻移,走了出来。   青君不仅是个女子,还是生平仅见的绝色。她青灰色的头发不像人族女子那样盘髻,只简单的垂在肩头身后,狭长的眼睛流光魅惑,鲜红的唇瓣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待她精致的绣鞋落到地面,长天宗掌门冲祁真君朗声笑道:“闻听青君乃是魅狐一族,今日得见君之风华,果真令人倾倒。”   他笑声清朗,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击在了众人心头。元婴们尚好些,许多金丹修士被冲祁的笑声直击心门,才陡然从神魂颠倒的迷魂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登时冷汗涔涔。   妖王青君,一出场就给了人修一个下马威。幸而长天宗掌门以“醍醐灌顶”的术法破解了青君的魅惑,才没令在场的人修们出丑。   “青君。”冲祁含笑道,“请。”   青君的目光自他身后的冲昕身上扫过,点点头,与冲祁并肩而行。   妖王青君和她的亲信被请入了大殿,此殿只有重要仪典、重大会面才会启用。今日,人妖两族的领袖会面,正堪称是数千年来最重大的会面。   有资格进入这大殿的,只有长天宗几位冲字辈和另外三大宗门的领袖,便是那些一流宗门的人,都不敢轻易随入。当四大宗门联合在一起,便足以代表整个人修界了。   大殿中,冲祁请了青君上座。青君才不讲人族间那一套让来让去的礼仪,她不客气的便坐在上位上。   虽然事发突然,长天宗亦不慌乱。服色统一的执役弟子们鱼贯而入,为诸人奉上灵果灵茶,那盘中盛的小食,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灵丹。   人族在炼丹、炼器上都更胜于妖族。大妖们拿起灵丹嗅了嗅,便不客气的抓了一把塞入口中,嘎嘣嘎嘣的嚼碎咽下肚。   看起来像人,终究不是人。   待坐定,冲祁道:“青君一统妖域,我等今日才得确认,虽晚了些,还是要恭贺青君。”   青君道:“好说。”   她转头看向冲昕,含笑道:“我此次前来,特为贺冲昕真人结婴之喜。”   她乃是魅狐,种族天赋便是魅惑,寻常一笑,自然而然的便带有魅惑之力。冲昕却目光清明,微微倾身,道:“劳青君远道而来,某不胜欣喜。”   话这样说着,语气却极是平淡。莫说冲昕,这殿中其实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青君是为了冲昕的结婴大典而来的。   冲祁道:“我们两族久不往来,不知青君此次前来,是否还有别的事?”   青君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的。”   四大宗门的高层们在大殿中,不知谈些什么,证道峰上诸人议论纷纷,颇多猜测。长天宗派来了许多执事弟子,劝着众人先回转各自休憩之处。许多人听从了主人的安排,也还有一些人坚持留下,希冀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大殿之中的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而后诸妖族也被执事弟子引领着去了一座专为他们准备的峰头休憩。证道峰上才渐渐散去。   但消息很快在诸门派之间传开了。   青君与四大宗门互立了誓约,人、妖两族互不侵犯,开放边界,互通有无。但人族不可再对灵兽使用奴役契约,而要以青君授予的平等契约与灵兽结契。此契约待长天宗验证过,便会广而告之,刊行天下。   长天宗一时沸腾了。   第二日这传言便被长天宗的掌门真君当场公布,四大宗门代表人修,与青君歃血立誓。   冲昕真人的结婴大典,成了人、妖两族的结盟盛典。妖族亦参与到这盛典中来。最后两日本就是打擂,许多妖族摩拳擦掌,也纷纷登台。两族都憋着一口气,都派出各自的好手。这次盛典的擂台甚至比三十年前冲祁真君的还虚大典的擂台还精彩纷呈。   当然也难免有些意料之外的情况。   有女妖输给了男修,当场要求与其合欢。人族修士无不大笑起哄,只哄得那男修脸涨得通红,众人笑得捧腹。然而当一名男妖击败了一名女修,也要求与其合欢的时候,修士们就笑不出来了,许多人当场就要撸袖子上台,险些打成群架。   事情报到证道峰上来,青君却道:“打赢了就上,有什么不对?”   一众高层神情木然,眼神发飘。连冲祁这样冷静自持的还虚真君都忍不住扶额。   “青君。”冲祁道,“我们人族不兴这个的……这个,这个我看须得补充到协议中去。”   众人修纷纷点头。   “罢了。”青君不在意,转头对身边的猫女道:“去跟他们说,入乡随俗。收敛些。”   猫女遂领命而去。   猫女容颜俏丽,身姿婀娜,款摆间风情无限。自证道峰至擂台,一路上引得男修们目光流连。猫女们又天生多情,看到英俊强壮的人修男子,便直接抛媚眼过去。大胆热辣,远胜人族女修。一时惹得许多男修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这一晚,很是有些男修与猫女们结下露水姻缘。   人族中亦有大胆的女修。虚汐女道君就邀请了那位击败了她的狼族大妖到她的洞府过夜。   不料一度春风之后,有许多男宠都从未有孕过的女道君竟然得孕,一年后生下了她与狼君的混血儿。这人狼混血的孩子生在了好时候,人、妖两族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他作为结盟之后的第一个两族混血,倍受重视,无论在母族还是父族,都受到了优待。   此是后话,且说这一日傍晚,冲昕真人连胜数位大妖,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他在汤池沐浴过,回到寝室盘膝修炼,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睁开了眼睛。下一瞬,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洞府外的平台上。   高崖边,有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站在那里,眺望远方。远方夕阳将落,倦鸟归林,三三两两一队队的人踩着飞剑行过。衬得那崖边的女子愈发的窈窕纤细,柔弱孤单。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冲昕记忆中有个画面与眼前景象不由自主的重叠在一起。   他心中像有电流流过,一阵悸动,不由自主的向前迈出一步,唤道:“五儿……”      149   曾经他的五儿站在那里, 柔弱孤单, 注定不能修炼, 却向往踏着飞剑, 驰骋碧空。   闭关的三十年里, 那些画面被反复的回味。他悔恨初时对她太过冷淡,没有在那个时候就紧紧拥住她, 告诉她他可以带她踏破长空。   她的一颦一笑都在他的记忆中被无限放大。那时,他已经品味出她对他的存心引诱。但,那又如何呢?换作是他, 在那个年龄, 那种境况,也会想尽办法, 努力想抓住些什么,依附些什么。   而后来,更是证明了她的不安、担忧和恐惧都并非空穴来风。他只是一时不在,她便被压迫至无法反抗的境地。   他曾经牵着她的手说,不会让她离开他。可却是他先离开了她。   冲昕望着崖边那个纤细的背影,眼眶发热。   “五儿……”他踏上一步, 声音嘶哑。   那女子忽然回首。和白日里魅惑的面孔比起来, 她此时的面孔素净了许多, 眉目清丽, 粉唇淡淡,果真有几分昔日杨五的秀美恬淡。甚至,她青灰色的头发都变化成乌黑如瀑。乍一看, 几乎便要将她认作杨五。   但冲昕的脚步骤然停下,他悸动的目光冷了下来,手在袖中悄悄握拳。   他注视着那女子,淡淡的道:“青君,如何到此?”   一个人的面孔会变化,气息却不会。眼前的女子,不论看起来如何的柔弱,都是那只强大的统一了妖域的大妖。   青君注视着冲昕,她的悸动一点不比他适才少。   北君陨落,已经没人知道她等了多少年,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没人能和她一起回忆过往,没人能和她谈论神君,这许多年,她是如何的……寂寞啊。寂寞到,迟迟不愿杀死北君。   可她也是骄傲的。   曾经,那么多人爱神君,那么多人宣誓忠诚,可只有她,坚守到了最后。只有她,再次站在了神君的面前。   冲昕愕然。   谁能想得到,杀灭了北君,一统了妖域的妖族之王青君,会在他面前流泪?   可她流泪的样子让他莫名就想起杨五。面孔虽然不全一样,可青君此时的模样气质,的确和杨五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   只有一次,他只见过一次。她扯着他的袖角,垂首落泪,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青君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惆怅寂寥。   冲昕的心,莫名就变得柔软。   “青君。”他上前一步,轻声道,“可有什么事,在下能效劳?”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一如万年前的神君。神君对那些女子,也总是那样温柔。他同她们说话时,连声音都会放轻。   是要,做我麾下勇士?还是,做我帐中美人?   青君精致的绣鞋迈开步子,扑进了冲昕怀里。   麾下勇士,帐中美人,我都要做!   我统一妖域,我令两族再度和平相处,神君,小青做的好不好?神君!夸我呀!快夸我呀!   冲昕猝不及防,被一具娇软身躯扑进怀里,温热柔软的唇吻住了他的唇。冲昕的眼睛,骤然睁大。   阴阳体的魅狐在定下性别之前,可男可女,实则却是幼崽。当他真正定下性别,才算是进入了成熟期。性别的确定将对他产生二次成长般的影响。   定性三十年,青君已经彻底的从可男可女,成为了“她”。   她吻住那唇,脑海中回想的全是神君的音容笑貌,幽精与雀音震颤,悸动如电流传遍全身。却忽然……被推开。   青君睁开眼,看到的是冲昕蹙起的眉头。   “青君,请冷静。”冲昕道。   这一日,人族修士都已经明白,妖族在某些方面的的确确跟人类是不一样的,比起人,更接近于兽。他们情与欲不分,也不知何为羞涩,敢于大胆求欢。但这是种族与种族间的差异,若以人族的礼仪道德来衡量他们,又未免失之不公。   青君眸中光彩流转。   她是妖,不是人,没有那么多的婉转心思,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她爱神君,想得到神君的宠爱。甚至,贪婪的,她想得到神君的独宠。   她令人妖二族握手言和,此等功劳不可谓不大。麾下勇士,她已经当之无愧。现在,她想做神君的帐中美人了。   她强行查看了杨五的记忆,固然恼怒杨五欺骗了神君的真情,却也意识到一件事。神君……或者至少是现在还没有觉醒的神君,原来,也是可以被欺骗的。   这对于从前的狐狸小青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大不敬的念头。可是对于一统了妖域的妖王青君来说,当她面对着才只有元婴境界的冲昕,独占的念头,无法克制的滋生出来。   一小段时间,她想,就神君觉醒前的这一小段时间。   在青君的意识里,“神君”是不可能被独占的。神君一旦觉醒,就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只是想小小的,霸占神君一小段时间而已。   哪怕神君觉醒了,发现了,也不会太生气吧?顶多踹她两脚而已。   青君的眸中于是光彩流转。她扬起与杨五神似的面孔——这面孔是适才她回首的一瞬间变幻而成的,由这面孔可知,神君他现在喜爱的,果然是那个倔强凡女这类型的。   她舌尖伸出,轻轻的舔了舔粉嫩的柔唇。她的魅惑之力并非术法,乃是血脉中传承的天赋能力。此时全力运行起来,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了。除非……   冲昕原本温柔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他猛的向后撤了一步,厉声道:“青君!我敬你是客,你却对我行此伎俩,意欲何为?”   青君看着冲昕。   世间能抵抗得了她魅惑之力的,或者心性极其坚定,或者……心中有深爱之人。这位神君转世的冲昕真人,他……是哪一种呢?   “神君……”青君缓缓低下身去,单膝跪下,“小青知错了。”   冲昕蹙眉:“青君这是何意?”   “小青一心乞宠,妄用了魅惑之力,请神君责罚。”   冲昕侧身,道“青君认错了人,我是长天宗冲昕。”   小青抬起头,道:“没有错。长天宗的冲昕真人,我已等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了你。”   她伸出手,捧起冲昕的一只手,落泪道:“小青等了好久,长天神君你……终于转世归来!”   小狐狸有着说不出的委屈。明明说好,让她在时间结界里,等个一千年便好。明明说好,到她化形时他便归来。   结果神君却食言了。   冲昕瞳孔微缩:“你如何知道?”   他乃是长天宗开宗宗主转世,那位宗主的道号,的确便叫作“长天”。但这,是长天宗世代守护的秘密。   而且,“神君”又是什么称呼?人修已知的最高境界是合道,也不过称“道尊”罢了。什么样的人,敢称“神君”?   “神君还未归位。”小青道,“神君若归位,便会记起我了。我乃是与神君结了契的灵宠。”   昔日小小魅狐,血脉驳杂,却因着一身玉色皮毛,独霸神君膝头的位置,不知被多少幼崽嫉妒眼红。   冲昕恍然。青君的突兀到来,和几千年来对人族的示好都有了解释。   冲昕益发的感觉到了那硬压在他肩头的担子的沉重。   “青君请起。”他抽回自己的手。   小青起身,双目凝望着冲昕:“神君……神君何时归位,可要我相助?”   若是从前,小狐狸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一万年过去了,从前的那些强者都已经化为尘土。如今的九寰大陆,放眼望去,竟没几个能让小狐狸看入眼中的人。   “此事,我宗门自会从长计议。”冲昕道。   小青是魅狐,哪怕不运转魅惑天赋,都自然而然的带有魅惑之力。   一开始,或许真的很像杨五。但此时,冲昕却再也不会将她错看成杨五了。哪怕面孔再神似,也从骨子里就不同。   冲昕收起那些因杨五才生出的温柔,平静的道:“多谢青君挂心。”   他顿了顿,道:“青君来得正好,在下正有一事相询。”   他说着,伸出手,手心一颗玉珠发出光芒。光芒中出现了一个少女,那少女坐在岸边,一边梳着乌黑的头发,一边赤着脚浸在湖水中。她忽然抬眸,眉目秀丽清媚,嫣然一笑间,柔美又灵动。   那少女正是杨五,冲昕记忆中的杨五。冲昕望着她,目光说不出来的专注温柔。   “这是我心爱之人,三十年前,她不幸卷入青君和北君的战场,自此失了踪迹。”冲昕看向青君,“想问青君,可曾在妖域见过她?”   妖族双王对决,堪称是近百年来九寰大陆最重大之事。   在这一场对决中,被无辜卷入而丧命的生灵不知有多少。然而却并没有人会因此而特特的记恨青君。   这实在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强者为尊”的理念深植人心。哪怕是冲昕,都只会觉得杨五和周霁被卷入战场,实在是气运不佳。断不会觉得,双王大战该为这些弱小生灵停手,或者特特的去避开他们。   小青知道,不该对神君说谎。   可当神君亲口向她承认,那凡女是他心爱之人的时候,她控制不住的嫉妒起来。   嫉妒本不分男女,但相对而言,总是女子更易因情生嫉。小青,由身而心,都已经是一个女子了。   “没有。”她道,“从没见过。”   “或许死了吧。看起来很弱,可能连渣都没留下。”她不无恶意的说道。   冲昕并未因此发怒。青君不是第一个对他说杨五已死的人。事实上,若不是灰灰揭开真相,连他也认为,杨五不可能从那样的战场上幸存。   青君是什么样的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长天中的数位还虚真君联手,在青君面前,也未必有一合之力。   正因为如此,他才从未想过,杨五竟能还活着。   “她还活着。”他平静的道,“她是凡人,能活着是个奇迹。只是从那时起,便不知所踪。”   他出关后,质问过冲禹。冲禹承认,当时确实没有找到杨五的尸体。但周霁一个筑基修士,都碎成了渣渣,杨五找不到尸体,也合情合理。   小青想起了那个倔强的凡女,那可真是个硬骨头,柔弱至斯,却竟然能抗得住她的魅惑之力,宁死不肯认输。   还活着吗?算一算,离凡人的寿限不远了。此时该已是鹤发鸡皮了。   但神君并不会在乎那些皮相。曾经有一个凡姬,老的像树皮一样,都依然被神君深深宠爱着。   小青不由得泄气。   那死女人欺骗了神君你啊——这话在小青舌尖滚动,生生的又被咽了下去。她刚才已经对神君说了谎,谎称没有见过那凡女。而且,让神君自己去发现,不是更有趣吗?   还从来没有人敢像凡女那样欺骗过神君啊,小青想看看到时候,凡女怎么收场!   未曾从青君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在冲昕的意料之中。如青君这般强大的存在,又怎么会关注一个凡人的生灵。   他将那玉珠收起,看着小青。小青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痴迷爱恋。   冲昕忽然道:“青君。”   “我望你明白一件事。”   “我虽是那人转世。”   “却不是那个人。”   “我,就是我。”      150   冲昕一步踏入乾坤小天地。   自他结婴, 这小世界再度扩展, 边际又推远了数百里。出现了河流, 冰川, 和更多的山峰。他几步便走到世界的边沿处, 那里已是大片的冰川,天空还飘着雪。深灰的丝履踏着雪,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一直下,地上却始终只有薄薄一层。   冲昕忽然停住脚步,地上有一截黑色石碑。石碑细窄, 只刻着两个字——“芷姬”。   冲昕蹲下身去, 用手拨开脚下的雪。积雪之下,便是冰川。那冰乃是纯净至极的灵泉水冻结而成, 一丝杂质都没有,清亮透明……便可以清晰的看到封在冰中的人。   芷姬穿着华丽的大红衣裙,仿若嫁衣。她静静的躺在冰川里,头发雪白,皮肤上全是皱纹。芷姬——听起来很美,实则是一名老妪。   但这老妪的神情十分安详, 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能看得出来, 在她生命的尽头, 她内心宁静, 情绪平和,矜持的迎接死亡。   “被神君喜爱的人,才有资格葬入乾坤小天地。”青君道, “大家都会羡慕。我幼时的梦想,便是如芷姬那般,死后能进入小乾坤。……芷姬?芷姬是神君身边美姬。只是她死的时候已经不美了,皮肤像树皮一样。偏这样的,竟能被神君格外宠爱,竟是在神君怀中过去。”   为了取信于他,青君对“神君”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冲昕与她长谈至深夜,从而知道了许多或许师兄师姐们也不知道的事。   冲昕凝望着封在冰川下的芷姬。青君说的,该都是真的。她说起“神君”,宛如说起自己的神。   那个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麾下勇士百万,帐中美人如云。   他曾升仙,却为魔君再度降世。他与魔君一战千年,无数修士为他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彼时青君年幼,被那人封入结界,也并不知道那场大战最后是怎样的情形。待她破结界而出,世间已经是满目疮痍。那场大战,不仅赤地万里,强者尽亡,凡人死绝,便连天地间的气场都被破坏了。据青君说,便是现在,天地间灵气之稀薄,亦常常让她觉得十分不适。数千年前,她才出世时,几乎是窒息般的感觉。   据青君所知,现在九寰大陆上丰盛的人口,乃是来自凡人界。   冲昕从前便知凡人界是万年前大能所辟,他万没想到,原来那个大能,就是他自己。   大战之后,九寰大陆几无人口,幸存的修士们几百年间从凡人界陆续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这些凡人在修士们的看护下繁衍生息。不能修炼的人,生出了能修炼的人,修炼了的人生出了资质更好的人。一代一代,九寰大陆用了近万年的时间,再度回到了今日的繁荣局面。   凡人界本就是当初那个人预料到了大战会给九寰大陆造成的恶果,故而预先为这世间保存下的火种。这火种也的确起到了作用,从凡人界回来的人口繁衍不息,让九寰大陆重新有了生气。   但那个人再没归来,旁人无法将他封印的凡人界拉回九寰大陆。在获得了足够的人口后,修士们……渐渐的不再理会那个小世界,任其自生自灭。   青君对“神君”的描述带着强烈的主观情感,那些壮观场景都栩栩如生,听起来的确令人神往。但冲昕不知道为何,无法喜欢自己的前世。   他凝视了封在冰川中的芷姬一会儿,站起身来。   这片冰川平原面积广阔,白雪皑皑。冲昕极目远眺。   一片银装素裹中,黑色石碑……如林。冲昕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乾坤小天地如此陌生。   长天,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翌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青君,依然发色青灰,长眸朱唇。只是,她却神情恹恹。   前一晚,冲昕问她:“青君为何变幻模样?”   她道:“这是魅狐血脉天赋,能在瞬时间便寻出一个人最喜爱的模样。”她这模样,与当年凡女正是同型,可见现在神君喜爱的,就是这种柔美娇弱的款。   不料冲昕却道:“可否请青君还回先前样貌?”   小青诧异道:“神君不喜欢吗?”   冲昕沉默,道:“的确与我心爱之人有几分神似,正因如此,令我仿佛见到赝品。”   小青不料自己的血脉天赋在冲昕这里第二次受挫,亦不能理解为何明明与凡女是同款,冲昕却不喜欢。     “神君如何只迷恋一人?小青亦爱神君!”她变回先前模样,却不满道。   “青君,始终未曾理解我先前之言。”冲昕抬眸道,“我……并非是你的‘神君’。”   中间虽横插了一道人、妖二族结盟,大典还是如期顺利结束。来客们都匆匆离去,急于将自己所知道的第一手的消息速速送回各自的宗门。   待到妖族也要离去时,青君注视冲昕许久。   神君如何会将全部的爱只给予一人?神君的爱,从来广阔如海,每个人都能拥有,每个人拥有的,都一样。这个人……的确还不是她的神君,她想。   她留下了翠鸟,终于失望的转身离去。   待青君离开了长天宗,冲祁才悄然来到宗门禁地汇报。   那一位师叔再次从禁地中出来,道:“宗主醒了,宗主已经知道了。”   她道:“宗主道,且随那小狐自去吧。”又道,“冲昕,也让他去。他既非从红尘中来,便该去红尘中走这一遭。”   冲祁便不阻拦,冲昕在庆典结束后,便动身去寻杨五。   “你随我一同去。”他对刚刚结丹的徐寿道,“你结丹之前未曾外出历练,正好一同补上。”   徐寿却面露犹豫之色。不需他说,冲昕便知道他在犹疑什么。   “带上她。”他道,“不多她一个。她既对你重要,将她带在身边,勿使她离开。”   这件事上,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一个没看到,便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踪迹,万万不会使自己的徒儿重蹈自己的覆辙。   徐寿方才松了一口气,带上苏蓉,与冲昕一道离开宗门,前往红尘中寻找杨五。   他们的足迹自此踏遍了九寰大陆。   杨五不能被卜算,冲昕寻她,靠的是灰灰。灰灰的识海中,与杨五所结契约一直还在,这证明了杨五始终还活着。那契约一直黯淡无光,那是因为他与杨五离得太远。若能离得杨五近了,自会亮起。   只是冲昕带着灰灰,从大陆的最南端,来到最北端,从最西端到最东端,灰灰的契约始终黯淡。一年又一年过去,当冲昕的足迹均匀遍布九寰,而灰灰的契约始终未曾亮起过的时候,冲昕确认,杨五应该在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凡人界。   凡人界自成小世界,与九寰大陆间以界门隔绝。界门便是封印,这道封印限制了筑基以上者不能入。   冲昕知道这一点,他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到筑基,进入了界门。那界门却是他前世所设,那时的他,还是长天神君。神君布下的禁制,岂是如此容易过关的。   冲昕一进入界门,便被界门随机传送到九寰大陆的其他地方。有几次,甚至被传送到万里之外。他询问过老树,老树虽是守门人,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放……弃……吧……”他说。“神……君……订……的……,都……得……遵……守。”   冲昕试过许多方法掩饰修为,都无法骗过界门。他终于厌恨起自己还不是神君这件事。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他的五儿,不知还能不能等,还能不能活到再相见的一天?   明知她活着,却不能相见,更知她时间越来越少,一天天走向衰老死亡。此等折磨,尤倍于以为她死了的那三十年。   冲昕手握剑柄,望着老树,竟起了杀意。   “没……用……的……”老树活了千年万年,什么没有见过。眼前的年轻元婴,想要通过杀灭他的方式破坏界门,也不稀奇。   “杀……了……我……,界……门……也……还……在。”他道。说罢,自淡定打起盹来。   就在冲昕几欲绝望之时,灰灰突然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   “亮了!亮了!”他像打了鸡血的兔子一般在地上直直的蹦跳。“契约亮了!”   冲昕几乎不敢相信,一把揪住他颈后皮毛:“怎么回事?”   灰灰也是一脸懵逼:“又暗了!”   此话一出,颈后皮毛险被冲昕揪烂。他忙补充道:“虽然暗了,但比起从前来,还算是亮了!”   正在此时,老树睁开眼睛,一如既往的迟了一拍,长长的“嗯——”了一声。   冲昕和灰灰都盯着他。   “有……人……”他道,“从……那……边……进……入……界……门。”      151   竹生走入昏暗的甬道, 身后响起巨岩落地的巨响, 将山谷外的红尘与她隔绝。她的脚步顿了顿, 默然片刻, 继续前行。   走过长长甬道, 前面又有了光亮,眼前豁然开朗。   谷外已经叶落知秋, 谷中却因为地势低矮,又被环山围绕,阻挡了冷气流, 还依然草木扶疏, 夏日还未结束。这里鲜有人烟,竹生眼看着一只小鹿活蹦乱跳的从她面前跑过去, 又跑回来,好奇的看了看她,一点也不惧人。   “以后,与你们作伴了。”她轻声道,伸手去抚摸小鹿的颈子。   小鹿吃惊,蹦跳着跑掉了。跑到远处, 又停下来看她。   在这里, 竹生再不用担心一连修炼多日不吃不喝会吓到身边的人了。她走到山谷深处, 有细窄瀑布挂壁, 水花飞溅。下有小石潭,水色青碧,澄净如玉。   竹生在水潭旁寻到一块平整岩石, 上有岩壁斜出,遮蔽风雨。竹生在大石上盘膝而坐,面着瀑布水潭。   这些年,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许多多的人。有些死了,有些远了,有些离开了,但只要还有空隙,就总有新的人想往她身边钻。她从早到晚,从睁开眼,到闭上眼,看到的都是人。   唯独,她最想看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伯常,我不如你。竹生望着澈净潭水,默默的想。   范伯常道此生无憾,竹生却无法不憾。   迈过了前世的坎,却在今生又遭遇种种不甘和不愿。这白得来的一生,她纵然手握天下,也并不比前世活得更成功。因范伯常之逝,那些想忘的,压抑的,痛恨的种种回忆,像失去了束缚一般翻涌,催得她两鬓斑白,生命渐凋。   这正是被红尘缠卷,染没了心境的缘故。   为何成为了帝王,她依然没有真正松快的感觉?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小九寰之外还有大九寰,王权之上还有大道。   是以,曾经是还虚境修士的苍瞳才告诉她,斩。   是时候斩断尘缘,专心大道了。   竹生望着水潭,一段段过往,一张张面孔,在脑海中一一走过。她想起那个懂她的人,交握的手。无论她如何不想,最终还是得放开他的手。   竹生终于闭上了眼睛,入静修炼。   天地间的灵气穿透皮肤,渗入她的身体,令她不用饮食,不用休憩。那感觉像浸在温水里一般舒适,又像清风拂面一般舒爽。   再睁开眼,潭边草木枯黄,小兽竞相奔走,储蓄过冬的食物。   大石上的露水,沾脏了她的衣角。竹生望着那污渍,使了一个“清净诀”。   当年在炼阳峰,她翻读尝试过许多术法的书籍,都没有成功过。那些术法的手印和口诀,渐渐都忘了。一直还能记得的,就只有清净诀这最最基础之术。   只是昔日,她身边众人围绕,衣衫换下便被侍女拿去,从来也用不到这术法。如今离了红尘,没了侍女,这清净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不由想起昔日炼阳峰半山竹舍,呱躁的女弟子应她的要求,翻着白眼给她用清净诀清洁衣物被褥,坐在廊下甩着脚磕着瓜子看她晾晒衣衫。   这许多年过去,那姑娘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长天宗,回到她一心想回的俗世中,过上了他一心想过的好日子了吧?   竹生微微一笑,再次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尽是银装素裹。小瀑布已经上冻,挂在了岩壁上。石潭凝结,仿佛一面镜子,反射着阳光。小兽都不知道躲到哪里过冬,山谷里静悄悄。   竹生站起来,走入雪中,坏心的把一片无痕纯净的白雪踏出了两行脚印。她忽而轻松的笑了。   这一日她没有修炼,而是在山谷里到处踩雪,留下自己的脚印。她甚至还堆了个雪人,而后在雪人旁,支起小炉,烹了茶来赏雪。   这一日之后,她真正的静下了心来,再不去想谷外红尘。   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的国有肱骨之臣。这世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她的心终于专注于大道。   三昧螭火自从被她吞噬,便化作了粒子一般的微小,散在她身体各处。她在修炼中发现,那些粒子般的螭火,渐渐的被蚕食消失了。仿佛,把吃到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吸收,真正化作了她的血肉。   但灵力向仙力的转化从来没停过。很多很多的灵力,只能转化成很少很少的仙力。这让竹生的修炼,一直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   如果不是四季变换,风霜雨雪,在修炼中,时间的流逝几乎已经感受不到。竹生现在能深刻理解,为什么长天宗那些弟子们能保持心性如少年,因为时间不曾在他们心间刻下年轮。   某日竹生睁开眼,惯例的想用清净诀清洁衣衫,却发现大石干燥,衣衫洁净。身周有灵力自然运转,使尘埃不落,露水不沾。   便是因为这一点,修真之人看上去,便飘然出尘,那么的有“仙气儿”。   虽然身上并不污脏,但竹生看到谷中草木繁盛,野花清香,小石潭中玉色的水面澄净得可爱,便褪去衣衫,浸浴其中。   待清洗长发之时,看到自己的头发乌黑如墨,弯下腰看水中倒影,那倒影中的女子眼瞳明亮,眼角额头,没了初入谷时的细纹。   她心境已解,“衰”相已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竹生开始感觉到了灵气的稀薄,她“吃不饱”的感觉益发的强烈。终于有一天,她想起来,在她的臂钏中,还有很多的灵石。   自炼化之后,那臂钏便成了手臂上一圈碧色纹样,如同皮肤上的纹身。   竹生自空间中取出一块灵石,握在手中,以其中灵力修炼,终于又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她一直握着那块灵石,直至其中灵力被吸收殆尽,灵石变成了一块质地干硬的普通玉石。   自此,竹生以灵石辅助修炼。   竹生其实一直很困惑于自己的境界。   人修修炼,自引气入体成功,进入炼气境,而后筑基,而后金丹,而后元婴,而后还虚,而后合道。合道之后,不可估量,直至升仙。   但竹生从引气入体至今,也有三十余年,进入谷中之后的岁月她已分辨不出,但可以肯定她自炼气至今,断然不少于三十年。但竹生的气海一直都没有铸就基台。   最初她的气海如潭,而后如湖。而后这湖一直在扩展,却从未有过要凝实成台的征兆。非但没有凝实,反而一直生生不息的在流动,湖面总有波澜。   竹生在许久之前就和苍瞳讨论过此事。   苍瞳认为,她很可能根本不会经历炼气、筑基、结丹等等人修的修炼过程中要经历的境界。因为她所修炼的妖族功法与人修的功法,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妖族不像人类这般明确的划分境界,他们最常提到的分界岭是“化形”,即从兽形化作人形。然而妖族种类繁多,不同的兽族,化形的基础又不一样。有妖化形,实力相当于筑基,有妖却只能在于金丹相仿的境界化形,不一而同,实在没一个统一的标准。   所以妖族多是按照力量的强弱,粗疏的把那些强大的妖族称作“大妖”,仅此而已。   当年竹生离开长天宗时,提取了一笔灵石。   长天宗的宗门供奉十分丰厚,但冲昕自己的收入远比那更丰厚,足够花销,那些供奉,他从没取过。竹生当时持着紫玉牌提取了能提取的全部额度,实则是把冲昕多年未动用过的供奉全部提取了出来。   那实在是很大一笔灵石。而竹生当时,只是把它们当作“钱”来提取的。现在竹生则十分庆幸,本该作“钱”的灵石,成了她修炼的灵力来源。   小九寰连一处洞天福地也寻不到,整体灵气稀薄。竹生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空气中的灵力便让她感到了贫瘠。   依靠着当年卷走的这一笔灵石,竹生的气海里的那一片湖一直在扩展。   终于有一天,那湖失去了控制。仿佛气海丹田终于到了极限,湖面掀起惊涛骇浪,汹涌的灵力想要突破气海而出。   竹生起先试图压制,而后发现愈是压制,风浪愈是激烈。她改变了策略,试着将气海中的灵力导出,   却仿佛开了闸!奔腾的灵力涌入四肢百骸,涌入每一个细胞!竹生感到自己像气球一般膨胀,浑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即将要爆炸!   幸而那膨胀只是一种错觉。竹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祖窍,被白光刺得无法睁开眼睛。   曾经星辰黯淡的天空,此时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巨大的白色火球在天空熊熊燃烧。   竹生曾经所看过的那些关于修炼的书籍中,通常都将人体里的灵力描述成“如水”,或者如雾,也有如烟气的,但总之还是以液体般的描述居多。竹生从没在任何一本书籍上看到过将灵力描述成火的。   可此时此刻,她的灵力却在熊熊燃烧,白光刺目,将这个祖窍都照亮成极昼的世界。竹生猜想,会成为“火”的形态,可能与三昧螭火有关。   在这刺目光芒下,曾经的星子全都看不见了。   竹生站在祖窍里,仰望。幸而这不是肉身,否则眼早就已经被刺瞎。   她能感受到那火球里蕴含的巨大力量,那力量在凝结,却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爆炸。这爆炸既不是错觉,也不是拟态,而是实实在在的,会将她的生命和肉体,都炸成齑粉。   竹生正面临着她修炼以来最大的危机。   那巨大火球带着巨大的威压,像是要沉落。竹生本能的张开双手,向上托去。高空中的火球没有继续沉落,停在那里燃烧。   从前竹生是听说过修士在修炼中陨落,一直不太理解。   此时,已经太理解。她已经意识到,若不能收束那火球的力量,她大概就要死在这里。   竹生一度支撑不住,险象环生。但好在,慢慢的,她摸索出门道,渐有体悟。   她对火球的控制力每强一分,火球的体积便小一点。竹生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和火球,开始了长久的拉锯战。   修炼时,本就不易感受时间流逝,人在祖窍中,更是不知身外岁月几何。   即便是这样,竹生都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竹生不知道,实际上她与这火球,对抗了足足三年的时间。   三年之后,天空上已经没有巨大的火球。竹生依然仰面向上,双手张开,托举。在她头顶高处,火球已经被压缩得直径不到一丈。   到了此时,竹生已经知道她的猜想并没有错,她……在结丹!   但她结的是什么丹?显然不是人修的金丹。金丹结在气海,在基台之上,由液体般的灵力凝结固化而成丹,以其内视呈金色,故而称“金丹”。   竹生这丹,却是爆发在祖窍,目前看来,一直都是炽白火球的模样。   若是非要比较的话,同人修的金丹比起来,反倒是更接近……妖修的内丹。   竹生结丹用了足足三年时间,眼看着当初的巨大火球一点点被压缩。待那炽白火球被压缩至人头大小之时,竹生知道自己离成功一步之遥,离陨落亦一步之遥。   偏在此至关重要的时刻,她的心脏,陡然剧烈收缩!   竹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修道之人感天应地,与血脉至亲、心中挚爱产生的感应。   毛毛!   毛毛此时,必遭凶险!   然而竹生正在结丹的紧要关头,非但动也不能动,连道心都不能乱!   但她心脏收缩疼痛!她感应到,毛毛不仅遭遇了凶险,而且……离她极近!   苍瞳……   苍瞳!   醒来!!!      152   颌下短髭的中年男子靠在岩壁上, 握着刀。   他的左臂被侍卫用撕下来的衣衫布料匆忙包扎着, 血渗透了布料, 染红了一片。   那一箭, 再偏移几寸, 便可以瞄准他的心脏。那个男人是故意瞄准左臂只为了震慑他,还是……射偏了?中年男子握紧刀柄, 垂眸。   他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他从懂事起,便坐镇东宫, 看盛世繁华, 歌舞升平。   那个男人却不一样,他是刀山火海、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 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小时候,他望着他在马上开弓,五珠连射,让他目眩神迷。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对“男人”这个词的定义分成了两种。一种, 是如丞相那样智珠在握, 运筹千里。一种, 便是如那男人一样, 铁骑长刀,踏平天下。   他其实更喜欢后一种。只是母皇交给他的便是一个盛世安稳,他不曾有机会如那男人一般, 兵伐天下。当那男人给他讲那些战阵上的惊险故事时,他总是听得很入迷。   “殿下,殿下当然不用像我一样。”那男人摸着他的头,眼中带着笑意对他道,“我征战天下,便是为了……殿下你啊。”   元寿闭上了眼睛。如何,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悔不该……不听母皇之言!   士兵们五人一伍,脚步纷踏的从他身前走过,每当那些士兵接近的时候,侍卫们便握紧刀挡在他身前。   他们藏身的地方……不,他们其实根本没藏。这只是一个岩壁下的小小角落,那些来来回回的火把的光,就明晃晃的照在他们身上。   可那些士兵都看不见他们,就像瞎了一样。这都是因为陛下的左手中,握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神物。那神物使得他们明明就在这些兵士眼前,他们却仿佛集体瞎了一般看不到。   开国女帝素有神女之称,身上有诸多异宝,在神隐之前留下一些与陛下,全靠了这异宝,他们才没被逆贼发现。   正庆幸着,忽然远处有了嘈杂人声。附近搜索他们的兵士也都转头向那边看去。更多身着铠甲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这老人身材高大健壮,头发虽然已经花白,却依然气势昂扬。他步履矫健,大步的走了过来。   元寿盯着他。   侍卫们都不忍去看元寿的脸。这老人一出现,他们一路上安慰元寿的话都作了空。谋反的不是定国公世子赵赫,是定国公自己!   而定国公赵锋……不是别人,正是元寿的亲生父亲!父子争位,自来是天家最大的悲哀。元寿这些年,盛宠定国公府,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寿儿!”定国公赵锋视线扫过面前的空地、巨石、岩壁,道:“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知道……你能听得到我。”   “你我父子……”他道,“不必非得兵戎相见。我无害你之意,你出来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元寿牙咬得格格作响,钢刀在地上一撑,就要起身!侍卫们死死的按住他!   “陛下!陛下!”他们压低声音苦劝,“请陛下务必忍耐!”   他们的人已经冒死突围,京城宫变的消息应该已经送出了盛日城。永平侯杜纯镇守京畿,就在离京城三百里的抚州,得到消息,必会立即驰援。只要等到永平侯……   “寿儿……”定国公叹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如此,实在令我为难。”   赵锋说着,轻轻摇头。他身后的一个青年,眉目间与元寿颇有几分相似,正是元寿的异母弟,定国公世子赵赫。   赵赫朗声道:“皇兄!你我血脉至亲,父亲与我,都无害你之意。还请出来说话吧。”   然而元寿被侍卫们压得死死的,如何会出来与他们相见。赵赫等了片刻,只听见火把噼啪燃烧之声,不见有人应声,道:“皇兄,你再不出来,休怪弟弟出此下策了。”   他又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应,便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身后持着人高盾牌的兵士分开,有人拽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上前。那少年被五花大绑,嘴里绑着布带,火光下乍见到赵赫,眼睛直欲滴血,就要用头撞过来,却被身后两个士兵牢牢抓住。     赵赫仓啷一声抽出腰刀,架在那少年颈间,高声道:“皇兄,你看清这谁?这是杜厚幼子,他长子已亡,这小子再死,杜厚就绝后了。”   少年说不了话,恨得直发出“呜呜”之声,用力挣扎。   赵赫目光扫视了一周,厉声道:“皇兄,我数三下,你再不出来,我只能让杜厚父子三人黄泉团聚了。三——!二——!”   赵赫的刀高高举起,当“一”字出口,钢刀要斩落的时候,果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怒喝:“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就在离他们不到十丈的岩壁下,赫然出现了一群人。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这些人是如何躲藏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   那少年趁众人愣神,挣脱了押着他的兵士,朝元寿跑了过去。   十来个侍卫将元寿护在身后,元寿却扔下手中阵盘,收刀还鞘,拨开身前的侍卫,走上前来,抱住了那少年,将他推至身后。   他看着赵赫,两眼冒火,问道:“你杀了杜厚和阿义?”   赵赫收刀,道:“杜家人个个死心眼,我也没办法。”   元寿直欲将牙咬出血来。   眼前这个,是他亲弟弟。可若说起手足二字,杜厚才更像是他的兄弟。杜厚小名阿狸,是范相四子,从小便是他的伴读,与他一同长大。范氏父女虽是臣子,却与他的母亲情非一般,杜厚因此也有别于别的伴读,与他格外的亲近。   若论起来,范相四子中,杜厚最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但他天生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旁的伴读都将元寿视为君主,只有他将元寿看作朋友、兄弟。这份情谊随着岁月的增长发酵,并不因元寿登基为帝而变化。杜厚在兄弟中最没有才华能力,却是圣眷最深的那个。常被兄长们笑骂“傻人有傻福”。   杜厚的长子杜义,被祖父母和伯父们调/教得规规矩矩,严谨肃穆,与他那个成天嘻嘻哈哈的爹全然不同。元寿喜爱那孩子,特点了他入近庭侍卫,父子同袍。   昨夜事发之时,元寿正召了杜厚陪他喝酒。叛军攻入宫城,杜厚扒了他的衣衫穿上,冒充是他,引开了叛军。   而后他们被追杀,杜义断后,倒在了血泊中。他眼看着那孩子倒下,不及回救,宫墙之上,射来一支箭矢,正中他左臂。他抬头,灯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敢置信。   而后便是追杀与逃亡,可能是潜意识在支配,他没往别的方向去,一路……便逃到了紫罗山。   “皇兄,”赵赫道,“父亲在这里,皇兄放下兵刃吧,哪有儿子对父亲举刀的?”   元寿眉目不动,道:“则臣子对君王动兵,又是何道理?”   赵赫待要说话,赵锋伸手截断了他。   “寿儿,我无意伤你性命。”赵锋道,“你我至亲父子,不必如此。放下兵刃,我们谈一谈。”   元寿盯着他,问:“你想要帝位?”   赵锋颔首道:“正是。你既明白,我也不需多说。你禅位与我,我仍封你为太子。待我去后,你还是皇帝。”   赵赫闻言,目光闪动。   元寿不屑道:“我之帝位,承自我母。你是谁,凭什么封我?”   赵赫大怒道:“皇兄!这是父亲!你我兄弟的血肉,都是父亲所赐。”   元寿冷笑:“我母乃是开国女帝,我母无夫,我亦无父。你?你又是什么东西,跟我论兄弟?尔母,婢也。”   赵赫脸色大变。   这是他自小的心病。他是定国公之子,甚至是定国公世子,却偏偏不是长子。他的父亲曾经与一个心爱的女人生下孩子。那女人是开国女帝竹君,那孩子是澎国太子元寿。   他什么都不比元寿差,只差在了母亲身上,出生便注定了君臣之别。   他的母亲也曾经是某国公主,也曾经血统高贵,奈何已经国破家亡,昔日身份只能用来追忆。更让赵赫介怀的,是他的父亲不曾娶他的生母。生母虽曾是公主,在赵锋身边,也只不过就是一个姬妾,与赵锋别的姬妾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那些姬妾,眉目间都有相似之处。他长大后偶尔才知道,那些女人,包括他的生母,都……肖似女帝。后来,赵锋收到一个旁人献上的歌伎,据说是后宅众多女子中最形似女帝之人,赵锋很是宠爱那女子。他的生母虽是公主,也要对那歌伎退避三舍。公主自恃高贵,却落得要看个伎子的脸色,常常哀哀哭泣。   而赵锋,从来不曾在意过那些女人。他将那些女人养在内宅,却从不曾给她们过过礼,认真讲来,她们连妾室都算不上,真的只是婢女一流。   被元寿当众羞辱,赵赫脸色变得铁青。   元寿相貌肖似赵锋,可他此时冷笑的模样,却令赵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竹生。他凝望着元寿,右手无意识的便去摩挲腰间的一块玉牌。那玉牌莹透纯净,被养得温润如脂,一看便是常常佩戴在身边。   他叹息一声,抬眸道:“寿儿,你非要逼我吗?”   元寿冷笑:“乱臣贼子,我与你无话可说。”   赵锋凝视着他,颔首道:“我以为,你只这对身边人心软的性子随了你母亲,不想你的脾气也随了她。只是……你却没有她的神力加持。”   赵锋手一抬,身后盾兵分开,弩兵上前,咔咔声不绝,泛着幽蓝光泽的弩/箭瞄准了元寿和他的人。   “寿儿,我还想问你一事。”赵锋道。   元寿却眉眼都不抬,道:“不必问,我不会说。”   赵锋沉默片刻,道:“放下兵刃,我留你性命。”   元寿冷笑拔刀:“我无能,令大澎二世而终。却也不会为了苟且偷生,对篡国之人卑躬屈膝。你我,只能一人活。”   他说完,忍不住转头向旁边看了一眼。   气氛如此紧张压抑,元寿这一眼,便显得分外违和。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随他往那边望去。火把的光照下,那里除了岩壁和爬满青藤的巨岩之外,什么都没有。   便在这一分神间,赵赫的声音幽幽响起。   “放箭!”      153   赵锋猛地转头, 那一句“不可”还未出口, 训练有素的弓/弩手们已经条件反射的扣下了扳机!破空之声齐刷刷的响起, 百支精钢打造的弩/箭向元寿等人射去!   侍卫、少年……连赵锋都闭上了眼睛。   赵赫的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笑, 几乎可以预见下一瞬元寿血溅当场的样子。   唯有元寿, 仿佛没听到那声“放箭”,仿佛没听到那些意味着死亡的破空之声。他根本没去看赵锋赵赫,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另一个方向的巨岩处。   他的眼睛在那一瞬忽然睁得大大的。   元寿清楚的看到,巨岩之前,那块半人高、缠满了藤蔓的“岩石”……动了!   没有预想的惨叫和流血,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在最后一瞬紧紧抱住了元寿的几个侍卫等了几秒, 没有等到死亡的来临。他们困惑的睁开眼,放开了皇帝。   皇帝站在那里, 脸上带着微笑。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唤道:“苍瞳叔叔……”   听到这一声,赵锋猛然睁开眼!赵赫太过震惊,已经失声。盾兵、弩兵、步兵都震惊的望着眼前。   一时间,山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百支弩/箭仿佛被定在了空中。   在元寿的身前, 高大的男人矗立在那里, 伸出了一只手, 手掌张开。就是这只手挡住了所有的弩/箭。   赵锋脸上肌肉颤动, 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无比的熟悉。那些令他深深畏惧的记忆翻滚着涌入脑海。   “苍瞳!”他咬牙道。   赵赫茫然。   苍瞳……不是一个传说吗?行伍之人用来吓唬小孩的。他小时候就听家里的家将们讲过,他还兴冲冲的去问父亲。父亲听到那个名字,脸色阴沉, 转身就走了。他因此一直以为苍瞳……并不存在。   他呆呆望着元寿身前的男人。   那个男人……那个……怪物,就是传说中的苍瞳?   人类对“未知”和“异于己身”总是特别的恐惧。眼前的那个“怪物”,虽有着人形,但毫无疑问的肯定不是人!   且不说那些被定在了空气中的弩/箭,也不说那妖异的墨绿色的眸子。那男人身材高大健硕,身上挂着藤蔓和碎裂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脸上和身上都有大片的皮肤剥落,暴露在火光中的并非肌肉血管,而是白色的、坚硬的骨质物,泛着牙齿般的光泽,令人不寒而栗。   “怪……怪物!”有人终于惊恐的喊了出来。   赵锋想起来,当年……他也是在内心这样称呼苍瞳——妖怪般的男人。那男人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而后杀死了对面所有的人。只是这一次,他……站在了苍瞳的对面。   苍瞳张开的手掌忽地握拳,百支精钢/弩/箭像被看不见的手搓揉一般,聚拢压缩,成了一个精钢球。随着苍瞳的手赶苍蝇般的轻轻一挥,便被挥到了一边的岩壁上,发出轰然巨响。岩壁倒塌。   众人骇然。   赵赫握紧刀柄,失了方寸,看向自己的父亲。却发现赵锋凝望着苍瞳,似在失神。   “怪不得……”赵锋喃喃道。怪不得元寿逃出重围,不往别处去,直奔紫罗山。他早就觉得奇怪了。   “父亲!”赵赫叫道。   赵锋回过神来,他没理赵赫,只看着苍瞳,道:“你在这里?她在哪里?”   赵赫茫然,不知道赵锋问的“她”是谁。   苍瞳已经认出了赵锋,他扭过头,墨绿的眸子看了眼元寿。   元寿咬牙,却还是低声道:“莫杀他……”   苍瞳的脸上有一大块皮肤和半边嘴唇剥落,露出森然的牙齿,十分可怖。他回头的时候,杜家的少年都吓得退后了一步,侍卫们全部噤声。   只有元寿并不畏惧。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苍瞳的脸。小时候竹生告诉他,苍瞳当是大陆第一强者,他一度特别痴迷,总想跟苍瞳亲近。只可惜苍瞳似乎并不想与他太亲近。有一回,他缠得苍瞳烦了,苍瞳便扯开了遮挡面孔的黑布,露出了脸颊吓唬他。   元寿却早被竹生打了预防针,虽然也是吓了一跳,却并没有畏惧逃跑。   那之后,苍瞳待他,便不像过去那样冷淡。   苍瞳闻言,看了他一眼。   元寿垂眸,道:“以子弑父,有违人伦。”   他刚才虽然说过他与赵锋只有一人能活的话,但实际上,他做不出弑父之事。在这个世界,君臣、夫妻、父子,乃是道德纲常。赵锋能做得出下克上之事,元寿却做不出子弑父之事。   有资格处置赵锋的,这世间……只有他的母亲。   可苍瞳在这里,竹生又在哪呢?   赵锋亦想知道竹生在哪里。   天下皆知竹君禅位后神隐,这许多年过去,竹君再未露过面,连一星半点的消息都没有。   元寿即位,励精图治。他是范伯常亲自教出来的弟子,范伯常在这个弟子身上花的心血,远远大于旁的弟子。元寿没有辜负那些对他有期望的人。他勤勉自律,实是英主之相。竹生交给他一个盛世太平,他勤勤恳恳,使这块大陆前所未有的繁荣。   人们歌颂着现任的皇帝,开国女帝渐渐成了一个传说,成了寺庙中祭祀祈福的神女。   大家都觉得,神女已经归去。   赵锋也这样想,否则,他安敢起兵谋逆!   赵锋万万想不到,还有再见到苍瞳的一天。然则苍瞳在这里,竹生又在哪里?赵锋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境,想到竹生可能还活着,可能还能相见,他说不清自己是激动还是惊惧。   “苍瞳!”他上前一步,看着苍瞳,再一次喝问:“她在哪里?”   苍瞳自来都不说话,此时更没打算回答他。他将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目光微凝,像是等待着什么。那个方向,正是之前元寿凝视的方向。众人心底都忍不住疑惑,那里到底有什么?   赵锋不由自主的再一次转头看去,同先前一样,那里只有一块巨岩,爬满了藤蔓。   但仿佛是在回答他刚才那一问一样,那一块巨岩陡然发出“砰”的巨响,爆裂开来!尘土飞扬,碎石飞溅!离那一端较近的兵士被飞来的碎石打得头破血流,惊恐的向这一端收缩。   烟尘渐渐落下,巨岩碎裂之后,露出了岩壁上的甬道。火把的光照不到太远,那甬道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可人们都听见了脚步声。   确切的讲,那不是脚步声,是脚踏在了碎石上,将碎石踏成齑粉的声音。   随着这声音,人们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形和一把长而宽的刀。刀尖拖在地上,与碎石擦出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那个人终于走出了甬道,走到了火光中。   众人鸦雀无声,屏息看着那个少女。   岁月扑面而来,拍打在赵锋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让他痴迷得无法自拔的神女姐姐。美丽,纤细,高贵,但不柔弱!   她不可征服,便只能追随。他日夜做梦都想得到她。后来他果真得到了她,如果岁月能停留在那里就好了,那时他是快乐且满足的。如果能不让他看到她后来那些软弱、伪善就好了。   拥有力量,却企图束缚力量,这在他看来不可接受,不能理解。这便是他与她产生分歧的根本,因这一点,他与她渐行渐远,终至决裂。   遗憾是必然的。但……后悔吗?说不清。   只是,岁月何其不公,为何只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痕迹,让他头发斑白,皮肤褶皱。为何她……青春依旧?   从甬道中走出来的女子,乌发披在身后,衣衫褴褛。看得出来曾经是华美的衣衫,多处碎裂,挂在身上。随着走动,雪白手臂,修长双腿,都时隐时现。   火光跳动着打在她的脸上,那面颊肌肤娇嫩,眉目清丽如画,带着一种不似人间的美丽。看起来,像个仙子。   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仙子。   那少女目光扫视过众人,看到苍瞳,她微微点头。待看到元寿,她的目光凝住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唤道:“……毛毛?”   皇帝陛下凝视着那少女,回应道:“母皇。”   一瞬的寂静,而后哗然!皇帝陛下的母皇是谁?是神隐了的开国女帝!是神女竹君!   赵赫从未见过竹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他此时才注意到,那少女手中提着一柄通体碧绿,宛如翠玉般的长刀!   整个澎国,整个大陆,没人不知道这柄传说中的宝刀!澎国军队又名碧刃军,澎国军旗又名碧刃赤焰旗!赵赫,是在碧刃赤焰旗下长大的。   神女,苍瞳,碧刃,神隐……那些,竟都不是传说吗?   竹生在结丹至关重要的关头感受到了毛毛将陷险境,幸而,苍瞳给了她回应。   苍瞳与她之间,存在着神秘的感应。这感应从苍瞳在小九寰现世起便一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是灵魂的牵扯。这牵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两次给予她帮助。一次,是她自己面临濒死之境。这一次,是她至亲骨血遭遇生死险情。   幸好,有苍瞳在。竹生安心了。   但之前这短暂的分心,使她对与她对抗了三年的火球失去了控制。那已经压缩到人头大小的炽白光球,陡然爆裂,膨胀。一瞬间,竹生便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生死关头,多年来一直静静的潜伏在她体内的仙力,终于运转了起来!   像是给即将散落的蛋液重新包上了一层壳,这层新的壳与之前的不可同日而语。那些狂暴了的能量发了疯似的的也不能挣脱,只能不断的被积压,被收缩……直至丹成。   说是丹,却像太阳。高高悬于碧空,照亮了整个祖窍。   天有骄阳,何需星辰?从前漫天黯淡的星子,都消失不见。只有一轮烈日,生于气海,成于祖窍。既不同于人,亦不同于妖。   人体中有无数窍,竹生的身体却是一窍不通。只是此时此刻,竹生知道,她再不需要那些窍。她的身体,已经不同于前。   她整个人,便是一个通透的窍。   山谷中刮起了一阵旋风,实则是竹生的身体疯狂的吸收着空气中的灵气,以补充刚才的消耗。   待补充完毕,竹生睁开眼,顾不得查看她新结的内丹,立刻起身。三年未换,经历了风吹雨打的衣衫随着她的动作碎裂成条条缕缕。竹生瞬息间已经从大石上消失了身影。   在甬道尽头,一刀劈开了巨岩,她走出了山谷。   她看到了许多人,那些人都不重要。她看到了苍瞳,很欣慰。最后,她看到了元寿。   跟她记忆中的少年完全不一样。时间的流逝让她感到了微微的迷茫,她问道:“多久了?”   元寿含泪,道:“二十年。”      154   时间对修士和凡人的意义截然不同。此时, 竹生看着自己的孩子, 有了深刻的体会。   就在这时, 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涩然唤道:“姐姐……”   竹生闻声望去, 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须发斑白。她凝望了他一会儿, 叹道:“七刀。”   七刀,多么陌生的名字。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今夜, 有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的用这个名字叫他。七刀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的右臂, 那里缠着新的绷带,从渗出的血迹来看, 是一道斜斜的伤口。   竹生的目光随着他这个动作而动,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羊脂玉牌,白得纯净无暇,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玉。那雕工,更是百年前一位大匠师的手笔,令人一看之下, 便不由自主的惊叹。   竹生瞳孔骤缩。   七刀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的手抚住玉牌, 微微一笑, 道:“你还记得这个?”   竹生盯着他:“如何会在你这里?”当日,她将常佩在身边的这块玉牌,赐给了彦郎。彦郎颜色过人, 她将自己的随身物给他,为保他余生平安。   七刀看着她,道:“你佩在身边多年,却不知道……这本来就是我给你的?”   竹生怔住。她早年带着大军征战,有许多战利品。她的部下们,会将最好的献给她。但那时候,她常常劲装银甲,那些东西自有身边人收起。后来她卸甲坐镇长宁宫,才开始有了心思装扮。一库房一库房的珠玉中,那块玉牌入了她的眼,常常佩戴在身边。但她的确不知这玉牌的来历。   七刀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真的不知。   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一个误会。他看到她将他献给她的东西随身佩戴,错解成了她对他的情意。后来四美入宫,身边人都被他买通。知道那块玉牌被赐给彦郎,他暴怒而起。   竹生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把彦郎怎么了?”   七刀恍然:“是叫彦郎吗?我总是记不起来……那几个,已经团聚了。”   竹生的握刀的手紧了紧。她的目光扫过四周,眼前双方对峙的情景,无需旁人向她说明,她便已经看得明白。她回过头,问元寿:“翎娘呢?阿城呢?……韩毅呢?”   顿了顿,又问:“赵锋如何会在这里?”   二十年多年前,她将七刀从中枢逐到南陆,以杜城、韩毅制衡他,又将元寿托给了范翎,这才放心的闭关修炼。以那时的安排,如何会让七刀叛乱至此?   元寿满面羞惭,垂下头去。   “赵锋……是八年前,我召回来的……”元寿心头悔恨交加,“老平陆候十五年前就过身了。老永平侯四年前也过身了,范相伤心过度,身体精神便都不大好,她上书乞骸骨,我准了。去年开始……她,她脑子开始糊涂了。”   “你召回赵锋,”竹生平静的问,“她没拦你?”   元寿愈发羞惭,道:“拦了,我……没听。”   竹生望着她的孩子,心下叹了口气。   她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也教得太好了。在对元寿的教导上,实则她和范深亦有分歧。   范深一心想将元寿教导成一位不世明君,可竹生却希望元寿在学会做帝王之前,先学会做一个“人”。结果是,她以母亲的身份日夜施加影响,自然比范深对元寿的影响更深。元寿果然在做一个帝王之前,成功的学会了做一个“人”。他顾念亲情,重视血缘,身为帝王,却保有了一个“人”该有的美好的品德,     但正是这份美好,拖累他至今天的地步。   竹生叹息一声,道:“是我的错。”   她算计,安排,却漏算了一件事——七刀,比那些能制衡他的人都年轻。他熬死了韩毅,熬死了杜城,熬到了范翎失去了威慑力。所以,他终于动手了。   竹生转头看向七刀,问他:“七刀,范翎何在?”   七刀抚着手上的手臂,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倒下的样子。她糊涂了一年了,见到他竟然突然清醒,竟识得人了。   “七刀……咳,……七刀……”她倒在血泊中,咳着血唤这个名字,看着他的目光中竟然有怜悯之意。   七刀还没回答竹生,元寿的身后已经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死了!”那声音道,带着恨,带着呜咽,“都死了……”   小小少年从元寿身后露出身形。侍卫也已经替他解开了绑住嘴巴的布带,正在给他解身上的绳索。少年泪流满面,道:“都死了。”   他指着赵赫,道:“他杀了我娘、大伯娘还有堂兄们!”又指着七刀道:“他!杀了我祖母!”   范翎四子,长子杜纯承爵,坐镇抚州,拱卫京畿,妻儿却都留在京城。次子、三子都合家外任,四子杜厚护卫宫城,常伴天子身边。此时,除了外任的次子、三子两房人,还在京城的杜家人,就只剩下这个小少年了。   “翎娘死了?”竹生盯着七刀。   七刀抚着伤口,感慨道:“你一定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当年教给她的近身缠杀,她竟然都没搁下。你送给她的匕首,她竟然一直藏在身上。”   无论范翎与他怎样,她都是名动天下的小范相。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七刀亲自去擒她。不想已经糊涂了一年多的范翎,在见到他的时候,忽而清醒了。那柄藏在身边的小小匕首,便割破了七刀手臂的血管。   但那把匕首最终被七刀捅进了范翎的胸膛。范翎倒在血泊中,怜悯的看着他,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叫出了“七刀”这个名字。   明明,她就是那些逼着他做“赵锋”的人之一。   “七刀。”竹生的身周散发出冰山一般的寒意,“你,杀了翎娘?”   竹生握紧了绿刃。绿刃是一柄长且宽的大刀,它的刀锋一直戳在地上。此时,那刀锋离地,抬了起来。   昔日小树林中,那个少女便是这样握着那柄碧绿的刀,身上流露出掩不住的杀意。七刀骤然胆寒!几十年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惧意陡然蹿起!   他是认定了竹生已死,才敢向元寿发难。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大喝一声:“盾来!”   七刀的身周一直有十来名盾手围绕,片刻不离。这些盾手训练有素,才闻声便已经迅疾的举盾护住了七刀。   然而竹生那一刀,卷着飓风。沙尘骤然翻涌,盾牌在巨响中碎裂,巨大的恐怖的杀意迎面而来。   姐姐!   我的刀给你!   我的人给你!   我的命也给你!   你都拿去!   姐姐、姐姐!   你杀了我罢!   那神女高高在上。她的长发迤逦在他的胸口。她的眼眸深邃如潭,魅惑无边。   神光中,她带着愉悦的笑意。两指并刀,俯身划过他的咽喉。   我的,她满意的道。   七刀眼前都是白光,他觉得自己死了。这一次,不是幻觉。   这条命,终究是……给了她……   飞石和盾牌的碎屑崩得侍卫们不得不以手臂护住头脸,紧闭上眼睛。   唯有元寿没有闭上眼。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母亲挥刀,将那个生了他的男人和他的儿子、他的人……斩成了一片血花。他看到他爆裂,那些血甚至迸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嘴里。他尝到了浓浓的腥气,令人欲呕。   这是他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场苦痛。他的母亲替他做了他不能做的事,替他终结了血缘带给他的诅咒,推动着他终于抛下了那些因为为“人”的美好而生出的犹豫孱弱,彻底的成为了一个真正合格的帝王。   赵锋、赵赫,盾兵和弩兵,还有簇拥着他们,离得近的兵士,都化作了血雾。散落在四周远处的士兵或肝胆俱裂,或呆若木鸡。   不知是谁第一个将兵刃扔在地上,五体投地。仓啷声随后不绝。知道了那个手握碧绿宝刀的少女是谁,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竹君已出世,定国公已伏诛,大势……已定。   苍瞳踏出一步,脚上的鞋子碎成了渣渣掉落,彻底成了赤脚。他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中间,捡起了一片盾牌的残片。看了一眼之后,他将那残片递给了竹生。   竹生早在七刀令盾手卫护他时便觉得异样。七刀如何竟会觉得那些盾牌能挡住她的刀?待接过那残片,看到刻在上面的花纹的时候,竹生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虽不通此道,却曾在长天宗生活数年。在长天宗,符阵无处不在。看得多了,她一眼就认出那些花纹正是某种符文。   苍瞳又俯身捡起一支弩/箭,那弩/箭的尾梢也刻着些符文。原来如此,竹生懂了七刀的有恃无恐。   只是,她闭关二十年,突破的境界,远超出他的想象。   她走到那些跪拜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叛军身前,问道:“这些盾和弩,谁人所制?”   有个头目样的人颤巍巍的回答:“定国公身边……一门客……”   竹生问:“此人何在?”   头目道:“在盛日城。”   竹生转眸去看苍瞳,苍瞳在听到“盛日城”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瞬息消失了身影。   竹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那里遥远的,只有黑洞洞的夜。竹生以为她等不到的事情,竟然等到了——凡人界,终于迎来了一位除她和苍瞳之外的大九寰来客!   但竹生最终没有见到那个人。苍瞳没有带活人回到长宁宫,只带回了几个乾坤袋。   这种最低配置的储物法器间接表明了其主人境界之低。苍瞳用一个“气”字告知了竹生,那不过是一个炼气修士而已。   一如竹生当年所想,那么多修士中,总会有一两个在大九寰混不下去,想来凡人界享享红尘烟火的人。   一个热衷于符道却一辈子连筑基都没筑成的修士,穿越了界门,打算后半生就在凡人界享福。不曾想却投效错了人。   苍瞳当着竹生的面把那些乾坤袋一个个生生撕碎。压缩空间一个接一个爆出来。成堆的东西掉落在地板上。当最后一个乾坤袋也爆开的时候,竹生走过去,用脚把那些没用的杂物踢开,俯身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捡起了一块乌青色,拳头大小的石头。   元寿这天处理了非常多的后续之事,身心俱疲,看到竹生望着那块石头,神情异样,他揉着太阳穴问:“那是什么?”   竹生抬眸看了他片刻,轻声道:“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听田连元长大的。   155      元寿迎来了母亲的回归, 又将再一次将她送走。她虽没说, 但他知道, 这一次, 大约就是永别。   从盛日城到半边山, 若只是竹生和苍瞳的话,其实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但为了等元寿, 他们耽搁了半年的时间。待元寿处理完所有的事,亲自陪伴他们上路。   这一路他们走的很慢,却没有人着急。   但半边山终于还是到了。   元寿终于见到了树翁。那些母亲讲给他的事, 在树翁睁开眼睛的刹那, 前所未有的真实。在这道神奇的门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更广阔, 强者如林的世界。   在道别之后,元寿看着母亲和苍瞳叔叔一同踏入了那雾气中。过了片刻,那如墙的白色雾气消散。树翁看了一眼元寿,道:“人……皇……,回……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元寿在光秃秃的岩壁前静立。许久, 冲树翁深深一揖, 转身离去。   从此, 两个世界。   元寿不知道, 竹生进入界门,并不顺利。   竹生和苍瞳都对界门并不了解。长天神君亲手所制的这道封印,有着特别的禁制, 人修有着筑基以上修为者,其他种族有着相当于人修筑基以上修为者,是无法穿过界门进入凡人界的,一旦踏入界门,就会被随机传送到九寰大陆的其他地方。   这道禁制的设定是为了防止修士进入凡人界,肆意杀戮凡人,主要防的是某些邪修。   筑基以下,便是炼气境。炼气修士强于凡人,能倚仗自身之力欺凌凡人个体,却不够欺凌凡人群体的整体。在数量足够的军队面前,炼气修士也只能束手就擒。   当年九寰大陆凡人几乎死绝,幸存的修士们派遣了炼气期的弟子,用了相当长一个周期,才一批一批的从凡人界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让生命的火种得以在九寰大陆延续。   但长天亲手所制的封印无人能解,在界门的这一边,无论冲昕如何尝试,他和灰灰都无法穿过界门。这一次,他和灰灰从两个不同的随机地点再次在界门处汇合,冲昕甚至对树翁生了杀意。   便在此时,竹生和苍瞳,从另一边进入界门。   长天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因为小九寰在从大九寰割裂之前,就是一块灵气稀薄的贫瘠之地,没有任何一处洞天福地,亦没有任何天材地宝。但凡一个修士脑子正常,都不会在炼气期跑到那边去修炼,即便有这样的情况,在那种地方,也很难进境。   如竹生这样,体质特异,功法特异,身体里还带着一个世间罕见的天级火种三昧螭火,储物法宝里装着一位大宗门的金丹道君许多年的宗门供奉的,实属作弊。   而苍瞳,更加是作弊。因为他并非生灵,当初进入界门的时候,他是“关闭”的状态,于界门禁制来说,完全是个死物。   但这一次,再次踏入界门,竹生和苍瞳都触发了界门的禁制。   竹生只觉得像是一股巨力把她卷起抛出,视野中苍瞳变成了一个光点,离她远去。她伸出手去,也没能抓住他。下一瞬,她就脱出了白雾,垂直下坠,自由落体!   界门将她随机抛出的地点,竟然是高空!   在急速坠落中,竹生意识到了一个很乌龙的事!她……不会御器!   闭关之前,她的灵力一直被悄悄的转化作仙力,剩余的灵力还不足以御器。及至出关,便逢七刀谋逆,范翎一家被血洗,京城很是乱了一阵。她回到长宁宫,除了稳固境界之外,因知道自己就要离去了,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陪伴元寿,陪伴孙子孙女上。   皇后是毛氏女,饱读诗书,贤淑有礼。宫变之时,皇子公主们正照例在她这里问安。听闻刀兵之声,见得火光,皇后果断让宫女们封了寝宫大门。   乱兵一时打不开门,却也知这里面的是定国公的儿媳和孙辈,并未强攻,只派兵牢牢围住,不使人外逃就是。宫中人虽受了惊吓,倒没受到伤害。   在那段时间里,竹生是真的没想起来该学御器。而苍瞳也从来不提。她若不是遇到非需他出手不可的情况,苍瞳便似乎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而不是随意插手她的人生。   这里不是长天宗,不会有灵鹤,亦不会有一位道君为她而来,竹生毫无办法,只能急速坠落。好在她现在的肉身已不是凡人,她运转灵力护住身周,预备与大地来次硬碰硬。   虽然如此,也没放弃别的希望。神识放开搜索,果然听到有人大喊:“啊哟!”   那人正朝这边高速飞行,突然天上掉下个人来,正在他前行的轨迹上。他本能的伸出手,竹生在擦身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摆线,借力荡起,翻身踩在了他梭子形的飞行法器上,抓着他的手臂站在他身后。   那人大叫:“啊哟哟!你是谁!糟了糟了!要被追上了!!”   听声音像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竹生不及去看他容貌,先回过头去!身后有一股威压逼近,竹生一回头,就看见了紧紧追在他们身后的妖兽。   那妖兽似鱼似蛇,一张血口里,密密麻麻生了四五层尖利的牙齿。因为竹生的突然出现,年轻男子的飞梭速度比之前慢了些许,纵他发力催动,那妖兽与两人之间的距离依然越来越近。   竹生见那妖兽忽然甩了甩尾巴,身形忽然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身体像蛇一样收缩起来,便知不好。   果然,那妖兽这一下收缩、蓄力,下一瞬就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射了过来!   周玮正在逃命中,莫名其妙半空中接住了竹生,他的飞行法器原就不是什么高档货,本来速度就有限,多了一个人,更是快不起来。   他使出吃奶的力玩命的催动,奈何速度就是提不上来。他感到身后不太对,一回头,就看到那妖兽箭矢一般弹射过来,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将二人吞入腹中。他大叫一声:“啊哟!”心道,我命休矣!   谁知身后莫名出现的女子忽然祭出一柄碧绿长刀。那刀长且阔,通体碧绿,宛如翠玉,刀锋却闪烁着寒芒。   就在他“啊哟”大叫的时候,那女子一手抓紧了他的腰带,拧着身子,另一手长刀已经迎着妖兽劈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玮张开的嘴不及闭上,便吃了一嘴腥臭的热血。妖兽那一冲之势不可谓不猛,绿刃不歪不斜,正正当当的劈在它面颊正中,从头到尾,生生将它剖成了两瓣。   被劈开的两瓣身体一左一右,劲势不减的擦着二人呼啸而过,直到冲势耗尽,坠落下去。   周玮和竹生在两瓣身体正中,避无可避的淋了场血雨。周玮满头满脸都是血,嘴巴还傻傻张着。本以为必死,不料半路捡来的累赘竟是个厉害脚色。   他“噗”的将嘴里一块疑似肉渣的东西吐出去,抹了把脸,道:“多谢!”   竹生收起绿刃,道:“客气。”捏了个“清净诀”,便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周玮看清她容貌,嘴张得更大了。他这走的是什么运?本想去猎几只青头兽,不想不小心招惹了这条地滚龙,眼看着就要死翘翘了,谁知半路顺手拉上来一个人,就把自己给救了。这是狗屎运吗?   不不不,这分明……是桃花运啊!   毛头小子竹生见得多了,对周玮的傻样也不以为意,只道:“你不收拾一下?”   周玮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还一身腥臭的兽血,忙使个清净诀,把自己打理干净。觉得自己人模狗样了,才道:“姑娘怎么称呼?在下周玮。”   竹生凝视着这张年轻的面孔,好一会儿,才道:“唐城周家?”   周玮惊喜道:“姑娘知道我家?”   九寰大陆何其广袤,修真家族遍地都是,许多大家族更是势力庞大,可与宗门对抗。周家不过是个不出名的小家族,竹生竟然知道,实令周玮意外。他追问道:“姑娘与我家何人相识?”   竹生想起了个那个阶上的负剑少年,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与眼前的青年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叫周霁。”   “咦?”周玮诧异道,“姑娘认识我这位叔祖?”   叔祖吗?几十年过去,当初那少年的族兄弟都已经做了祖父辈吗?那勤谨少年若还在,现在说不定也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道君”。   竹生望着周玮那极度肖似周霁的眉眼,轻声道:“他是我昔日故人。”   竹生穿过界门的时间已是傍晚,天色已经昏暗,却还没全黑。只是此时,天边却泛起了奇异的朱紫色光芒,短暂的闪耀过后渐渐消失。   九寰大陆上的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异象。许多精于卜算之人都掐着手指或是取出法宝,细细推算。   很快,大陆各处,都有不同的人诧异喟叹。   “大气运者?”   “这可是千年难遇啊。”   “竟然……有人皇入道?”   “人皇?”   长天宗,证道峰,冲琳正向冲祁禀报刚刚出现的异象,闻言答道:“正是。”   冲祁诧异:“这是哪位人皇入道了?外务司可有报告?”   冲琳道:“未曾。”   冲祁道:“世间人皇不超过十位,若有人入道,外务司怎会不报上来?”   九寰大陆极其广袤,凡人国有数十个,每个国家都有皇帝,但并非每个皇帝都是修道者口中的“人皇”。人皇者,顺天应道,替天牧民。此大功业也,故人皇身上,都负着气运。   修士地位高于凡人,似冲祁冲琳这等高阶修士到了凡人国家,即便见到皇帝,也坦然受礼。但若是遇到了真正的人皇,即便是他们,也要礼敬三分。   长天宗外务司掌宗门一切俗世事务,与许多国家的皇室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寥寥可数的几位人皇的资料,更是早早便在外务司的资料室中存了档。   “正是奇怪。”冲琳道,“或许晚些会有消息吧。”   冲祁道:“叫冲艋去过问一下。”冲字辈的冲艋真人掌着外务司,这该是他分内事。   说完,却见冲琳眉头微皱,问道:“怎了?有什么不对?”   冲琳道:“我只算出是人皇,却算不出更多。或许……是他气运太强,故而无法卜算了吧。”   冲祁微微一笑,道:“以人皇之身入道,本该来世享用的功德气运都挪到了今生,这等气运,算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无妨,反正与我们无大关碍。”   冲祁说得在理,冲琳便不再纠结此事。她收起山河盘,对冲祁道:“收到了昕儿弟子的传书,昕儿还在界门那里。”   冲祁蹙眉道:“他在那里也折腾了快有一年了,还没死心吗?”   冲琳叹道:“他是什么样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冲祁问:“凡姬还活着吗?”   冲琳道:“活着。她若死了,我便能算出来。可现在算她依然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可知她还活着。”   冲祁“哼”了一声。冲昕寻那杨女也寻了二十年,至今不肯死心。他其实知道杨女是域外来客,灵魂成熟,心机深沉。她对冲昕极可能全是虚情假意。然冲昕用情颇深,冲祁恐他知道后会生出心魔,故而三缄其口,谁都没有告诉。   他又问:“青君那边呢?提了没有?”   冲琳道:“老样子,时时便会去缠着昕儿。”   冲祁又“哼”了一声。杨女是不知踪迹,故而没有办法。青君这边,却是超出了他的能力,更令他不虞。   更糟的是,青君曾是宗主的灵宠,跟冲昕的命线亦是关联不浅。凡这样的,冲琳便都无法卜算,也不可预知其对冲昕的影响。   冲昕……寄托着长天宗这么多代人的期望,容不得出一点差错。   青君所为若是对冲昕有害,不管她是不是妖君,哪怕拼了同归于尽,冲祁也会不顾一切保住冲昕。   他为冲昕已经付出了太多。   无情道,并非没有情,而是为了心中信仰,可以牺牲付出一切。莫说妻子、女儿、无辜的凡女,现在便是说要冲祁自己的血肉魂魄,他也绝不会犹豫一分。   否则,冲昕若出一点事,让一切脱离正轨,怎么对得起他的珠儿!      156   “咦?界门?”周玮道, “凡人界那个吗?”   竹生和周玮互通了名姓, 落到地上, 先去收拾那条地滚龙。周玮险些成了这地滚龙的腹中物, 全靠了竹生才死里逃生, 自然不好意思去跟竹生分取。   但竹生尚且不知这么一具尸体有什么用处,见周玮眼中流露出艳羡之意, 便以谢他空中搭手为理由,将那地滚龙赠与他。周玮有些不好意思,两个人便干脆平分了。   周玮是熟手, 取眼球、取牙齿、拆骨、剥皮、抽筋, 没一刻就收拾利落了,倒叫竹生叹为观止。他见竹生不懂, 又热情的指点竹生,这些割下来的部位,哪块可以入药炼丹,哪块可以炼器。   从小九寰回到大九寰,竹生从凡事都有人代劳、服侍的女皇,一下子又跌回了一无所知的新手, 她知道今后自己要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 不能一无所知, 便也听得认真。   待将周玮帮她收拾出来的东西收进储物法宝里, 她便询问他界门在什么位置。   “我和同伴穿过界门,不知为何分散,就出现在这里。”竹生道。   周玮误会了, 诧异道:“你要去凡人界?去那里干嘛?我听说那边灵气十分稀薄,也没有什么天材地宝的。”凡人界甚至远远不如九寰大陆的那些凡人国家。那些凡人聚居之地,对修士来说就已经是灵气稀薄的之地了,凡人界只能用“贫瘠”两个字来形容。简单的讲,就像城里的富人看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   竹生却道:“不,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   周玮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边”指的是凡人界。他更吃惊:“你怎么过去的?”   竹生道:“用界石。”   “不是,我意思是……”周玮想了想,意识到竹生可能不太懂。若是散修,无门无派,没有家族,全靠自己,的确有可能在很多方面会有知识欠缺。   “那个界门有禁制啊,我想想……”他回忆了一下,那都是小时候看的书了,“好像是……筑基以上就不行了,只有炼气境的修士可以穿过去。筑基以上的境界,会被弹出来,而且不是弹到界门那里,是随便弹到什么地方。像这里,就离界门至少两千里吧。”   竹生还是第一次知道界门的禁制,不由微怔。   竹生在紫罗山闭关二十年,结了一颗丹。但无论是竹生还是苍瞳,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那颗丹。那丹成于祖窍,在放出烈日一般炽烈的光芒之后,慢慢收敛成为一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纯白色的丹。而竹生的气海里,依旧成湖,灵力如水,流动不息。却始终都没有凝结成基台。这种无基而有丹的状态,便是苍瞳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最后,竹生觉得这丹与人族的金丹差异太大,便还是随着妖族,称之为“内丹”。   内丹高悬于祖窍,所发光芒不再刺目,柔和宛如一轮明月。而从前那些代表着灵窍的黯淡星子都消失不见。从这丹成之日起,竹生就再不需要任何窍,但亦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何等境界。   此时,听周玮给她普及界门常识,她至少能确认,自己的境界当在筑基以上。   周玮却十分好奇:“你……你气息敛得这么好,我看不出你境界。但你肯定得是筑基以上吧?你是怎么穿过界门的?”   竹生回神,道:“那时我还没有修炼,还是凡人。”   周玮张大嘴,惊讶道:“等于是……你等于是在凡人界里修炼到现在,然后才回到九寰?”   竹生点头。   周玮嘴巴都合不拢,惊叹道:“你可真行啊!哎,那边怎么样?我记得书上提到的都说灵气贫瘠啊。”   没有对比之前,竹生感受还不深。此时此刻她站在大九寰的土地上,呼吸大九寰的空气,稍稍感受,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灵气的确是比小九寰浓郁得多。这里还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山而已,若是能寻到洞天福地,灵气浓度更是这里的许多倍。   真是让人觉得呼吸都舒畅。   虽则如此,竹生还是要回到界门处,因为她和苍瞳失散了,彼此无法联络,唯有界门是两个人都能想到的汇合地点。如果……苍瞳还想和她汇合的话……   “发个传音符给他啊。”周玮理所当然的道,“看看他在哪,找个近点的地方碰头呗。”   竹生表情微妙,道:“我没有……”   周玮道:“那发个传书符。”   竹生表情愈加微妙:“也没有……”   “……”周玮小心的问,“你……该不会是,什么都没有吧?”   竹生道:“灵石还有一些,不多了。”   周玮扶额。   竹生也无奈。   认真仔细的沟通了一会儿,周玮终于确认,他随手捡到的这个漂亮姑娘,虽然不知道是撞什么大运在凡人界都能修炼到筑基,但她确实缺乏很多九寰大陆上只是常识的东西。修身们随身必备的各种日常符箓、物品,她几乎都没有。   最让他抓狂的是,这一刀劈开了滚地龙的姑娘问她:“能不能教我御器?”   她竟然连御器都不会!她可是能一刀劈死滚地龙啊啊啊啊!   “这样吧……”周玮最后决定,“我陪你去界门。”   竹生的眸子里闪过异样的神色。上一个陪她去界门的周家少年,在半路上粉身碎骨。但这一次……她眸子明亮如清潭,对自己说……再不会了!   “那,有劳你了。”她望着周玮,微微的笑了。   眼睛弯成月牙,眉目秀美间又带着股说不清的味道。周玮心跳加速,感觉道心都要不稳了。   此时此刻,在界门处,冲昕与树翁进行了一场极其富有耐心的对话,结合之前灰灰的说法,确认了不久前有人从另一侧进入界门,而后被随即传送九寰大陆不知道什么地方。这个人,应该就是竹生。   她回到了九寰大陆,因此灰灰识海里的契约又亮了起来。因为被传送到可能很远之外的地方,因此那契约相对黯淡,但却不像她在凡人界时那样因为隔绝了空间,完全黯淡无光了。   在冲昕与树翁谈话的时候,灰灰就脚踏罡风,以他疾风狼的速度,在天空上以百里为直径盘旋了一圈。   待他飞回来,就见冲昕已与树翁对话完,正沉默站在那里望着山岩。   他落下来,对冲昕道:“确认了!”说着,朝着某个方向,举起一只狼爪:“她在那边!”   契约使他和竹生彼此关联,离得越近,感应越深。他飞了一圈,凭着感应强弱的微小变化,确认了竹生所在的方向,宛如一个雷达。   但冲昕没有立即回答他。他站在岩壁前沉默了良久,手渐渐握拳,抬起头看着灰灰,缓缓道:“走……我们,去找她……”   周玮带着竹生先要离开这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们飞行了一天,晚上在山中露宿。竹生趁机请教御器之道。   若要御器,先要御气,以气来御器。   竹生花了一柱香的时间领悟了何为御气,半个时辰后她已经可以踏着绿刃在夜空里俯冲、急升、骤停。   看着她纤细的身形踏着碧绿长刀在夜空中驰骋翻滚,刀锋偶尔反射月光亮起一道寒芒,周玮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不能合拢。是他记错了吗?他怎么记得自己前些年筑基的时候,学御器足足用了近十日才能在真正算是“高空”的地方飞行啊?   竹生姑娘,学得未免太快了吧?   实则御气本身不难,只在熟练与否。而御器的难度则在于克服人类自身对飞行这件事本身的恐惧。   而竹生今生在长天宗,就常常和冲昕、灰灰玩些高难度、高刺激的空中游戏,更不要提她前世服役时操纵机甲,技巧、难度都远胜于御器。   于她来说,直如换了一辆新车,熟悉了一下仪表盘和档位,然后……可以开始飙车了。   竹生最后一直拉升拉升,甚至自己都感觉到还没到极限,不过今日初学乍练,先到这里罢了。她踏着绿刃从天上下来,只觉得胸臆舒畅。   周玮看她眼睛明亮,面庞有光,显是发自心底的畅快,不由好笑。只是从炼气初入筑基,迈过这道门槛,多是这样的。他便随手往篝火里填了根柴。   竹生却望着那火。   此时是夏日,他们亦无进食需求,却依然生了堆篝火。人类天然对光明和温暖的需求,使得这些人在成为修士之后,依然保持了这种习惯。   竹生道:“周玮,我想学这个。”   相处一日,又担任了竹生的御器老师,周玮已经从“周道友”进化到“周玮”了。   周玮闻言,“啊?”了一声,音调上扬:“哪个?”   竹生道:“如何生火。”   控火吗?那不是五行术法最基础的吗?   周玮想问“除了这个,你还想学什么”,话道嘴边,改成了:“你到底会些什么术法?”   竹生欢快答道:“除了清净诀,什么也不会。”   周玮:“……”      157   这天晚上竹生不仅学会了御器, 还学会了基础的五行术法。   这些术法虽然简单, 但是初学者怎么也该学习个几日, 才能慢慢掌握好。比如周玮当初刚学控火的时候, 就把自己的卧室点着过好几次。但竹生学什么, 几乎都可以用“一学就会”来概括。   周玮只当是竹生天生悟性极佳,他不知道竹生这其实并非天生, 而是后天的磨练。   被困在小九寰,竹生除了祖窍里一部狐狸强行灌注给她的功法,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竹生在凡人界修炼几十年, 不曾学过一点别的东西, 这几十年都专注在修炼灵力上。   且她辛苦修炼来的灵力还有大部分被特异的身体转化为了仙力,那些仙力像大爷一样难伺候, 一动不动。为了能驱动这些仙力,竹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尝试,虽然那些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但这无数次的尝试,却使得竹生对自身灵力的掌控已经到了入微的程度。   譬如控火,最基础便是凝出一个火球, 周玮当年在炼气期学习这术法的时候, 掌握不好灵力的输出, 火球时大时小, 要么是自行灭掉,要么是不小心燎了自己。但竹生的灵力输出,精准得宛如比照着刻度一样。当周玮给她讲完理论部分之后, 她第一次实操,便稳稳当当在手心上房凝出一个火球。那火球的体积从凝结成功开始就从未变化过,   周玮很是受打击,不过他性子大大咧咧,没一会儿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了。   “我的那位叔祖据说也是悟性可好呢,你认识他,觉得他如何?”他兴致勃勃的问。   竹生还在练习五行法术,不想他会问起周霁。她收了左手火球右手水球,转头看过去。   第一眼看,可真像,让她一下子便想起当年周霁站在阶上,背负长剑,怔怔看她的模样。可第二眼,就知道,虽然长得像,这决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周霁就从来没有这种吊儿郎当笑嘻嘻的样子。   “他非常勤谨,是出了名的。”竹生道。“性子……和你很是不一样。”   周霁是个沉默安静的少年,常常面容整肃,眉目间就带着一股子认真又谦逊的劲儿,似乎随时准备聆听师长的教诲。   “那是肯定的!”周玮笑嘻嘻的嘚瑟,“我叔祖没我运气好,生在了好时候。我听我祖父说,我叔祖还在的时候,正赶上我们家唯一一位元婴老祖陨落,那些年我们家可困难了,被别的几家打压得很厉害。那一辈中,就我叔祖资质最好了,一下子就被长天宗挑去了,当时家里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他原本笑嘻嘻的,说到这儿也唏嘘了起来:“真是可惜了,他都做了亲传弟子了,却意外陨落了。”   竹生垂眸。   是意外吗?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的才叫意外。自己做出的,是选择。周霁的陨落,不是意外,而是他选择了让竹生活下去。   那勤奋的少年,安静的悄悄注视她,自以为把那些爱恋藏得很好。在那些时间有限的独处的机会里,他也会流露出属于少年的羞涩。   少年之可爱,便在这等明媚又青涩。也正因是少年,才会冲动,会犯错。只是旁的少年,都有机会改过,周霁却再没有这机会,不能像旁人期望的那样,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男人,撑起一个家族的希望。   竹生想起了那朵绽放在夜空中的血色之花。那花妖娆成了永恒,这么多年过去,都不曾褪色。   “不过也是福祸相依吧。我们家现在也是承了我这位叔祖的遗泽。”周玮接着道,“我叔祖是因为宗门的外派才陨落的,长天宗就特别照顾了一下,把我另一个叔祖还有一个族叔都录进了长天宗。只可惜他们都没我那位叔祖资质好,到现在也没都没能成为亲传弟子。不过呢,长天宗从那之后就十分照顾我们家了,有长天宗撑腰,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所以我祖父就常常说,我生在了好时候啊。”   他又道:“这次,是我一个叔祖结丹了,要办结丹庆典,我才想着过来猎两只青头兽做贺礼。不想青头兽没猎着,白得了你半条滚地龙,这一趟真是值了。”说着,喜气洋洋的拍了拍腰上锦囊模样的储物法宝。   周玮就是个一眼能望到底的人,跟他在一起能让人很放松。竹生就望着他,抿着嘴笑。   那面孔在火光下看格外精致,不经意间便有一种奇异的风情,似少女,似熟/妇。周玮心跳就快了几拍,忙掩饰般的问起竹生是怎么和周霁相识的。   竹生无意带出长天宗之事,便只说是周霁领了宗门外派的任务,外出时与她偶然相识。   待到休憩时,竹生捏个手印,新学的五行术法活学活用,地上土石升起固成了一个土炕,这土炕一侧还有屏风一样的土墙,隔绝了视线。   土墙的一侧,周玮在毡毯上和衣而卧。土墙的另一侧,竹生却在土炕上盘膝而坐。   人族修炼重日精,故多在太阳升起落下之时修炼,概因此时日精最重。妖族修炼却更重月华,修炼多在夜晚,以有月光为佳。竹生闭关二十年,摸索出日精、月华对她相差无几,她是白日、夜晚修炼均可。   只是今日,她沐在月光中,却无法专心修炼。   一方面,她终于回到了阔别近一个甲子的九寰大陆,此间种种回忆,纷沓而至。一脱出界门就遭遇故人血亲,此等巧合竹生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庆幸所遇之人性情简单直爽,在她眼下还对九寰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正急她所需。   另一方面,她一闭上眼睛,祖窍里狼形图腾便格外的醒目。那契约从她入凡人界开始,便如断了电的霓虹灯一般黯淡无光,然而从她穿过界门的那一刻起,它又亮起来了!   竹生入了祖窍,祖窍中也有一轮明月高悬,柔和的光芒照耀。狼形的图腾便在这柔光中,放着微弱的光,缓缓浮动。   竹生望着那发着微光的图腾,回忆起了昔日在长天宗的日子。灰灰虽从心底不曾将她真正看作主人过,却也曾与她相伴数年,自有一份情谊在。竹生便望着那图腾,露出一分温和的笑意。   她此时还不知道,那慕强心极重的疾风狼,身上还带着与她结成的契约,却早早就倒向了冲昕的怀抱,还臭不要脸的利用那契约当作雷达,正引着炼阳峰主朝她的方向前进。   她回忆了一下在九寰大陆上不多的几份旧情,才抚平情绪,专心修炼起来。   山中静谧,青色月华如水。空气中的灵气渗透了皮肤,在身体里转化成了灵力。气海湖水从未静止过,流动不息的水流在身体里循环,进行了二次转化,成为了纯净的仙力。   不必使用灵石,只靠着空气中的灵气,竹生便能产生“吃饱”了的感觉。大九寰的灵气浓度,果真非凡人界能比。   故而九寰修士,不将凡人界看在眼里,而无人引领的凡人界,灵气稀薄,又缺乏各种可以辅助修炼的天材地宝,也很难有人无师自通的修炼成功。   竹生脱出界门被随机弹射至的地方唤作曲武山脉,从这里到界门,大约相隔两千里上下。这对修士而言,实算不了什么。   周玮的飞梭质量实在一般,载个人,速度就慢了不少。周玮原想带着竹生先飞出曲武山脉,到最近的城池,走传送阵过去。但竹生一晚上就学会了御器,周玮第二日醒来,就询问竹生是要自己飞过去,还是走传送阵过去。   路程上能省去一天半的时间。只是后者稍稍花些灵石,更省力气而已。   竹生二者皆可。周玮想了想,决定还是带竹生先去最近的城池。竹生身上什么都没有,连个传音符都没有,周玮还是决定,先带竹生去有市集的地方补给一下。   那是个小城池,也只有个不大的集市。竹生从前曾随着冲昕去安平那样的大城玩耍,见识过那里的商业繁荣。但那时冲昕带她去逛的店铺多是衣衫、珠宝或是其他有趣之物。真正出售修士们日常用品的店铺,竹生却没有去过。   这里的集市不大,没什么高档货,却有很多竹生实际需要的东西。   周玮问过竹生手头是否方便,若方便便可以直接购物,若不方便,可以先将那半条滚地龙出售了,换取灵石。   竹生当初从长天宗带出来的灵石,大部分在后来的闭关中消耗了,剩下的和最初的总体数量比较而言,确实不多了。但剩下的……都是中品灵石。她一拿出来,周玮就无语了一阵。   只好先带她找了间铺子兑换成了下品灵石。   竹生一出手就是中品灵石,实在是因为下品灵石已经被她用光了。但周玮又怎知其中内情,若不是竹生自己说了是在凡人界修炼成功回归九寰的,周玮都要以为她是哪个修真世家里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了。   至于竹生以凡人之身怎么会去凡人界,又怎么身上会有中品灵石这样的“大钞”,周玮虽然好奇,也不好开口询问。   他们一清早动身,因为竹生今日自己御器飞行,速度比昨日快了不少,上午就到了城池。   此时,竹生祖窍里的狼形图腾已经比昨日亮了几分,那图腾本就会随着距离的变化而变化,竹生没有在意。   因竹生实在有许多不懂之事,身边随身之物又缺乏太多,琐琐碎碎的,周玮也是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及至把该准备的各种东西都采购齐全,已经是下午。此时,竹生忽然注意到,祖窍中的狼形图腾竟然比上午又亮了几分。   竹生,忽然觉出了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世道艰辛!黄/暴袖洗心革面成了清水袖!一贯写熟男熟女文的半截白菜也开始写小清新校园了!   《作业借我抄抄》by半截白菜   年少时就该遇见特别惊艳的人,大胆地爱上他,也被他爱上。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158   竹生真正确认灰灰是冲她而来, 还是因为灰灰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杨姬, 杨姬。你听到了吗?是我啊。】灰灰唤她。他的声音跟从前不同, 听起来像个少年。他已经赶到了可以以神识沟通的距离。   【我们就快到了!你别乱跑, 等着我们!】灰灰道, 【他找了你二十多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竹生正在一个摊位前,拿起一沓符箓细看。周玮教了她, 看符箓要看上面附着的灵力强弱和符文里灵力流动的流畅度。   灰灰没说“他”是谁,然而竹生知道,九寰大陆上除了冲昕, 再不会有人会寻她二十年。这一声“杨姬”, 直如隔世。   那宗门,那山峰, 那竹舍,那青色帐幔中怀抱温暖胸膛结实的青年。一切都起于彼处。有强迫,有无奈,有伪装,有一缕柔情,也有惊心动魄生死边缘。至于后来的备受凌/辱, 求死不得, 追溯起来, 亦是起于彼。   然, 细论起来,一切的机缘,同样起于彼处。人生后来的波澜, 虽不说壮阔,却也是昔日在小山村中,不可能获得的。   时至今日,竹生与长天宗,已经捋不清,也无需再捋。   因为那些都早已经过去了。这世上,早就没有“杨姬”。恩也好怨也好,不管算是什么,都成就了今天的“竹生”。   【杨姬,你别乱跑,我们很快就到了!】灰灰道,【你千万别乱跑!】   竹生捏着那沓子符箓,垂眸。过了片刻,她付了灵石,将符箓收了起来。在摊主殷勤的“谢谢惠顾”声中,转头问周玮:“这城里的传送阵在哪?”   “隔两条街,怎么了?”周玮问。先前已经说好了,飞行过去的。   “走,我们走传送阵。”竹生转身朝着周玮指的方向就迈开脚步。   周玮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就身不由己的跟随了她的脚步。等他自己反应了过来,都莫名诧异。只是竹生说话时,有一种不一样的气势,像是发号施令。不是令人反感的那一种,而是令人无法违抗的那一种。周玮收到这“命令”,为她的气势所震慑,下意识的就服从了。   修士的脚程,等到周玮想明白想问问为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到了传送阵了。竹生又道:“选个与界门反向,尽可能远的地方。”   她声调沉稳,语气笃定。周玮到了嘴边上的问题就又吞了回去,想了想,报了个城池的名字给传送阵的管理者,竹生付了灵石。   因为城池不大,故而这里也只有两个传送阵。一个用来送出,一个用来接入,区别使用,以提高效率。当排在前面的修士走入传送阵,并在白光中消失后,竹生和周玮也走入了传送阵。一阵白光后,两人自阵中消失。   片刻之后,有一人一狼,疾风一样来到了小城的上空。   城中行走的修士,有敏锐些的,察觉到了高空中高阶修士的威压,出于趋利避害的想法,悄悄的避开。   “啊啊啊啊啊啊!不在了!”灰灰抓狂的在空中转圈,“我跟她说了别乱跑!”   冲昕看着下面的街道,和蚂蚁般大小的行人,垂眸道:“她回应你了吗?”   “没有!她一直不出声!”灰灰道,“但这个距离,应该能听到了!”   灰灰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心的看了一眼冲昕,不敢再说话。冲昕垂眸不语,过了几息,忽然身形一晃,便落在了传送阵处。   从天而降一个元婴真人,询问刚刚有无一老妇使用了传送阵,吓得管理传送阵的修士两股战战。他仔细回想,小心翼翼的回答:“没有。”战战兢兢,唯恐触怒了这位高阶修士。   冲昕补充道:“她是凡人。”   凡人和修士是不同的,修士用眼睛就可以分辨得出来。但糟糕在,这个小城建在曲武山脉边沿,本就是一个落脚点和商品集散地。许多别处的商人会派人来这里收山货。商人自己通常都是修士,但他们雇佣的伙计,却有很多凡人。凡人薪酬低,雇佣一个凡人的成本,要远远低于雇佣一个修士的成本。   传送阵进进出出,很有不少人是凡人,很多商人身边的姬妾,也可能是凡女。   再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冲昕沉默了一下,问道:“有无特别貌美的女子?”   既然无老妇,冲昕就猜测,他的五儿可能服用了驻颜丹。五儿美貌非常,即便是在修士身边,也很容易得到宠爱。修士为了留住她的美貌,给她服用驻颜丹,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也是巧,就这片刻功夫,刚好有两个商人离开,他们的身边,都带着数名美貌姬妾随身服侍。   经商一道,最是劳心劳力,易令道心薄弱,修士若从此道,往往便是不再以大道为人生目标。似这样弃了大道的修士,就会在别的方面找补偿。走到哪里都带着多名美姬,便是商人的普遍做派。   单从管理传送阵的修士的描述中,冲昕也无法分辨这些人中是否有他要找的人。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无女子,是被强迫带走的?”   当然,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灰灰都不敢去看冲昕的脸。   冲昕一言不发,离开了传送阵。他敛了气息走在街上,看集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是茫然。     冲琳曾问,若杨姬留恋红尘不愿意离开怎么办。冲昕当时答,那他便留下来陪她。但他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五儿……根本见都不想见他。   为什么呢?   是因为红颜已老,鹤发鸡皮,所以不想相见吗?那没关系,皮相而已,他不会在乎。   还是因为他没能护住她,所以她对他心中有怨?是的,那都怪他。   或者……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什么,让她已经不愿意再面对他?   冲昕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   犹记得当年在安平城玩耍,她的容貌便被人觊觎,生出事来。而后,她问,似她这样的女子,若离了他,是否就会总有这样的事发生?   她那时神情寂寥,落落寡欢。那年她才那么小,就已经明白了这世间的丑陋险恶。总是之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太过不美好的缘故。   冲昕停住脚步,手在袖中握拳。   她不想见他,他却不能放弃。哪怕她已经鹤发鸡皮,他也要亲眼见到她,亲口问一声她过得可好,才能放心。   她若过得不好,他就将她带回炼阳峰,尽力补偿她。   她若被人错待,他就牵着她的手,让她把仇人一一指认,那些敢错待她的人,都逃不过他的剑。她的仇,他来报!   在传送阵那里问不出线索,冲昕便还是依靠灰灰指路。   灰灰飞了个大圈,依靠距离的变化造成的契约的强弱度的变化,才刚刚确定了竹生所在的方向,就突然“啊”了一声。   “没了!”灰灰慌张道,“契约没了!解除了!”   冲昕眼中精芒暴起!   灰灰只觉得后颈一紧,已经被冲昕揪着后颈皮毛,朝着他刚才指示的方向暴冲过去……   竹生让周玮选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周玮照办了。   这个城池倒是比先前那个大得多。一出传送阵,竹生便对周玮说:“我经脉出了点岔子,帮我寻个清净之地,我调息一下。”   周玮想问的话再一次被岔过去了,他干脆就不问了,老老实实的带着竹生去找了家客栈。出了传送阵所在的地方,周围几条街都是客栈,倒是方便。   竹生进入客栈房间,先用法宝布下禁制,才盘膝入静,进入祖窍。   祖窍里,代表契约的图腾发着黯淡的微光,表示着她的契约灵兽与她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   这契约是当年她从一本古籍上学到的。这古老契约并非奴役契约,灵兽修为足够,便可以自行将契约解除。   当年离开炼阳峰时,竹生还是凡人,没有能力解除契约。有能力解除契约的灰灰,却决定留着做个念想。当时哪想得到,会成为那年轻道君寻找她的工具。   竹生曾在祖窍里与妖族青君对抗近一年,她与三昧螭火的大战,亦是发生在祖窍里。她对自己的祖窍空间,已经很有几分了解。   后来二十年闭关修炼,虽然勤谨,度年如日,亦有无聊的时候。无聊时,她在祖窍里拿这图腾玩耍,渐渐的也摸索出一些门道。   此时,她进入祖窍,站在了那图腾之前。   好好的端详了那图腾几眼,竹生的灵力将图腾层层裹了起来。跟灰灰之间的感应,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中断了。   竹生微微一笑,灵力将图腾裹得愈紧愈深。图腾像是浸在了热水里,开始慢慢的融化、分崩离析,最终彻底消失。   像是曾经捆缚她的锁链被彻底斩断。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长天宗与她,再无任何关系。   冲昕道君寻找的,是杨姬。   而她,是竹生。   当年不曾话别,今日道一声……再见,道君。      159   为了避免在路上相遇, 竹生最后还是选择了走传送阵。   从传送阵出来, 是个颇繁华的城市。最特别的是, 城中除了人修, 还有许多妖修。竹生才走出大门, 便有一名身姿玲珑的猫女,挽着一名人族修士的手, 从她面前走过。竹生当时便怔了怔。   周玮看她这模样,便龇牙一乐,道:“要不要逛一逛?”   竹生对逛街参观没有兴趣, 她只是惊异于那些坦然走在街上的妖修。她分明记得以前从灰灰那里听到的是, 妖族和人族并不和睦。   周玮听到她的问题便笑道:“就猜你不知道。妖族原本有双王你总知道吧?”   竹生点头。何止知道,她曾亲历双王对决的战场。   周玮道:“后来南君杀灭了北君, 一统了妖族。南妖王青君,就成了妖族唯一的王啦。二十多年前,她主动放下成见,促成了人、妖两族结盟,真是了不起!”   竹生凝视着周玮的眼睛,重复道:“青君?”   提到青君, 周玮就来了精神头:“听说青君是个大美人儿, 可惜我还无缘得见。”语气中充满了遗憾。   竹生看着周玮, 忽然道:“冒昧问一句, 你可知道周霁……是如何陨身的?”   “啊?”竹生这个话题转得太突然,周玮呆了一呆,才道, “我不知道啊……小叔祖殒身都快有一个甲子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说的也是。竹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周玮道:“我今年二十九了。你呢?”看起来像个少年,实际比当年的周霁大了十岁,却比安静谦逊的周霁更有着少年的跳脱。   竹生道:“我该六十六了。”   周玮开心的道:“咱们俩差不多大!”   于修士看来,相差在百岁之内,都算是同龄人。这还是针对低阶修士而言的。对于高阶修士,年龄已经是浮云。夫妻间相差个两三百岁都很正常。   修士生命漫长,他们的时间观和凡人大不一样。   两人御器升空,竹生回头看了一眼那繁华热闹的城池,忽然问道:“这是离界门最近的传送阵吗?”   周玮道:“是啊。”   竹生道:“我从前去界门的时候,走的不是这里。很小,不算是城市,是个坞堡。”   周玮道:“啊……那个啊,我听说过的。以前四大宗门在这边设的坞堡。”   竹生道:“离这里远吗?”   周玮道:“……就是这里。”   竹生微愕。   “当年妖族双王大战,战场绵延了千里。那坞堡当时就毁了。”周玮道,“这个城还是后来结盟后,两边合力修的。你看,这边很热闹,因为是边境,两族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交易,这里的集市很有名气的。”   原来如此,一个甲子的时间,已经物是人非。   竹生又问起了双王之战的战场在哪个方向。周玮道:“你要去参悟吗?你是武修吧。去那参悟要小心啊,我有个族叔也是武修,去那里参悟的时候伤了神识了。”   周玮的话竹生其实不是很懂,但她想再去看看当年的地方。周玮取出舆图辨了下方向,带着她往战场方向去。   才一日,竹生就感觉到周玮的飞梭速度不行了。她的速度比周玮快得多。   周玮也很无奈:“等我准备完我叔祖的结丹贺礼,就换个新的飞行法器。”   最后竹生干脆带他一起飞。她学会御器才一日,速度就让周玮咋舌,一路上咋咋呼呼的。   对当年那场决战,竹生的记忆甚至有点模糊了。最清晰的一直都是那朵血色之花,和地上冰冷的断手。或许就是因此,她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段记忆。   几十年过去,昔日崩塌的山峰已经被绿植覆盖,昔日倒伏的森林,又有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在地面或许看不出来,但站得足够高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来一道绵延了千里的狼藉。   周玮以为竹生来这里是为了参悟,直接指点她去了一处崩塌的山峰:“那边,那边,那边去的人最多了。”   一如周玮所说,这本该是荒无人烟的地方,竟不断的碰上三三两两的修士。这些修士,都是来参悟的。   竹生原不明白周玮说的参悟是什么意思。但她来到那乱崖前,就看到那里有三四名修士正在对着那断崖和碎石沉思。她不由得也凝神望去。   那山崖断得十分锐利,嶙峋到要扎人的程度,眼睛看着就不舒服。竹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两股不同的战意便陡然自那断崖碎石中升起,缠卷扑面而来!竹生没有防备,瞬间便仿佛被卷进了惊涛骇浪之中。青色和绛红色的光团在她的眸子深处爆开。   南北妖王一战,惊天动地。竹生感到了大地的震颤,她仿佛化身成了那山崖,粉身碎骨,又仿佛成了挺拔森林,脊椎寸断。   两位当世强者的力量对撞,竹生当年亲眼目睹时,都没有此时此刻来得感同身受,后颈发寒。想想,还是那时太过弱小并不能真的懂那种强大。   那两股战意纠缠对抗,终于只剩下一股。竹生眼看着那团青光凝结,最后,那个青发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他敞着衣襟,露出胸膛,望着竹生挑眉,嘴角勾出一抹坏笑。身后,九尾竖立如华丽的皮草。   竹生大喝一声,陡然出刀!   青发的男人消失,眼前还是那片断崖,碎石嶙峋突兀。竹生冷汗涔涔,打湿了衣襟。伸出手,两手空空如也,手中并没有刀。   绿刃正踩在脚下,她人在空中。   附近几个同在参悟的修士都转头看她。其中一人还踩着飞剑,遥遥的喝了声彩道:“好刀!”   竹生并没有真的出刀,她出的是刀意。   从前,她的刀便已经有了刀罡。一刀劈出,能裹挟雷霆之势。今日她观摩双王战场,体味其间残存的战意,竟悟出了刀意。   原来,这就是参悟。   周玮踩着他的飞梭晃悠悠的从远处飞过来,道:“就知道你们这些武修参悟起来要发疯。亏我有先见之明躲得远,要不然非被你伤着不可。”   竹生这才觉出天色已与刚来时不同,一问周玮才知,她已经在这里参悟了三个时辰了。周玮都趁着这功夫,到远处溜达了一圈,碰着个小妖修,买了些中意的矿石。   “物美价廉。”周玮满意的拍着腰间的锦囊道,“到我们家那边,这价格就得翻两三番啊。”   周玮虽有家族,不是散修,奈何周家只是个小家族,阖族上下不过百人而已。家族虽然对子弟也有供养,但主要集中供养那少数几个资质过人的。周玮年初才刚刚筑基,他这年纪筑基,算是很没天赋的。他显然也不是大器晚成,一旦跨过门槛进境就能一日千里的那种人。   比起长天宗里,弟子们领执役、执事岗位便可以赚取灵石,并能在宗门里以比外面便宜得多的价格买到质量上乘的材料、丹药和法器,这些身在红尘中的修士显然更辛苦一些。   竹生原只想来看一眼故地,不想竟在双王战场上参悟出刀意来,也是意外收获。她本想寻周霁陨落之处祭拜一二,却找不到当年的位置,只得作罢。   待要离开时,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适才参悟刀意的断崖。她的神识倒没被乱崖间残存的双王战意所伤,但那两道战意,着实让人畏惧。   竹生遥想当年,自己提着一柄凡兵,就敢向青君砍去,真是无知无畏。   周玮追问她参悟得如何,由这战场,又将话题扯到了青君和北君当年那一战上。话语中,对青君多有推崇。   竹生忍了一段,在周玮又一次对青君大加称赞的时候,转头问他:“那些死去的人呢?”   “啊?”周玮道,“哪些?谁?”   “那些,被卷入双王战场,平白死去的人呢?可有人为他们复仇?”竹生问。   “复什么仇啊?难道要去杀青君吗?”周玮骇笑,“别逗了!”   他道:“碰上那种事,的确倒霉,可又能怎么样?四大宗合建的坞堡死了有一半人,也没见有人喊着要报仇的。”   “所以,”竹生道,“就白死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周玮挠头,“被卷入双王之战,跟碰上天灾的级别差不多了,只能说是气运不佳,这是命啊。亲人也不是不想报仇吧,可是青君……当世敢对青君动手的人,也就只有那些缩在各大宗门秘地里的老家伙们吧。他们也不可能为这个就去挑战青君啊。”   竹生一言不发,催动绿刃迎风而行。   她懂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青君太过强大,强大到不小心碾死了别人,别人只能自认倒霉。他的宗门,他的亲人,甚至都生不出为他报仇的念头来。   及至终于到了界门所在的山谷,两人落到地上,步行入谷。   几十年流过,战场都能覆上绿意,绽放新生,这山谷却与竹生记忆中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她一直走到了树翁的面前。这里已经是山谷的最深处,岩石嶙峋,泥土干硬,连只小兽都没有。   树翁还在打盹。他身前的一片开阔空地,有四周山崖投下来的影子。   却不见苍瞳的身影。      160   “树翁, 我的同伴与我在界门中失散, 他可曾来寻过我?”竹生问。   树翁缓缓睁开眼睛, 打个大大的哈欠, 道:“没……有……。”   竹生沉默片刻, 对周玮道:“多谢你送我至此,我将在此等候我的同伴, 尚不知要多久,就此别过吧。”   周玮挠挠下巴,道:“那好。正好我要去妖域那边看看有什么能收购的, 等我忙完再联系你吧。”他二人已经交换了神识印记, 凭此印记,便可以使用传音符、传书符之类的符箓传递消息, 取得联系。   周玮便去了妖域。自二十年前,人妖二族结盟后,便开放了边境。许多只在妖域才有的天材地宝,从前很难获得,往往还伴随着杀戮、流血和抢夺。现在流通起来便利得多了,妖修们将自家的东西贩卖出去, 换取人修的法器、丹药、符箓, 互通有无。   周玮抱着不走空的想法, 既然都到这边来了, 就收些东西回去。或者自用,或者带回去贩卖,赚点小差价, 也是好的。   他在妖域转悠了两个来月,颇有些收获。他家那位叔祖的结丹庆典在一个月后,他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掐着日子又回到了界门。   竹生还在那里等苍瞳,苍瞳依然还没有出现。   “那你……”周玮问。   竹生沉默了许久,道:“我等他一年,他若再不来,我就不等了。”   周玮和竹生萍水相逢,也没熟到可以对此事发表意见的地步。他宽慰道:“或许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周玮和竹生道了别,回家去了。   家里又多了一位金丹道君,实是家族一件天大喜事。家里忙忙碌碌的,都在准备庆典之事。周玮一回家,便被长辈们拉去干活,直把他陀螺似的抽着转。   待他把自己准备的贺礼给父母看,他爹诧异道:“长进了,竟杀了滚地龙?”   周玮不要脸的吹嘘:“一般一般,说起来也是满惊险的,全凭运气。”   他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给他踹个趔趄:“讲人话。”   周玮揉着屁股哼唧两声,道:“差点死了,天下掉下个人,让我捞起来,结果是个厉害的,一刀劈了滚地龙,还很大方的分了一半给我。”   他爹听了,道:“作甚对你这么好?别是另有所图?”可想想,又不知道自己的傻儿子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   周玮想了想,道:“要有所图,只能是图我美色。”   他爹一脚就踹过去,周玮兔子似的蹦着躲开了。   待到典礼当日,家族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   来贺的客人多是平日里有来往的家族,还有临近的小门派,及一些有交往的朋友。然而最让周家兴奋的,是长天宗的冲昕真人,居然携着他的亲传弟子虚景道君一起莅临!周家上下,顿感受宠若惊。个个面上有光。   这些家族生存在红尘中,不像长天宗这样的大宗门那样超离俗世。实际上,大宗门也不是没有这些红尘俗事,但都有专门的职司专管。譬如长天宗,宗门十三司中,执事岗位最多的便是外务司。正因为有外务司打理着这些俗务,弟子才能在宗门为他们创造的清静氛围中专心于大道。   自金丹起,便算是高阶修士。到了高阶,修士们都会尽量脱离俗务,以稳固道心。   如周玮这位叔祖,从前也在家族中承担很多事务。这次他结丹之后,家族必然会让他尽力脱离各种庶务,专心修炼。   周玮因为口齿伶俐,被长辈们派去服侍那位虚景道君。   实则周家也养着些美貌的女子,用来招待客人。她们有的可以修炼,有的则只是美貌的凡女。但这位虚景道君不是一个人跟着冲昕真人来的,他还带着一位长天宗的内门女弟子。二人同居一室,一看便知是情人。   跟师父出来历练,居然还带着情人,也是古怪。虽然心中腹诽,但周玮还是堆着一脸的笑,毕恭毕敬的去询问虚景道君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   实则修士出门,大量的东西都放在储物法宝里,更有许多便利的法器、法宝,日常并不需要人服侍。所谓的“服侍”,不过是主家显示一下对客人的热情和尊重罢了。   但那位虚景道君和他的情人一看到周玮,就齐齐的愣了一下。   “真像……”那位姑娘先开了口。   周玮一听就明白。打小,他几位叔祖、曾祖、高祖就说他长得像那位资质极佳,却意外陨落,又将遗泽留给了家族的小叔祖周霁。   他就笑问:“姑娘认识我小叔祖?他从前是旃云峰主的亲传弟子。”   苏蓉就叹了口气。   徐寿现在已经不叫徐寿,他结丹成功,被赐了道号虚景。虚景拍了拍苏蓉的肩膀,对周玮道:“炼阳峰与旃云峰是一脉,从前周师兄常常与我们来往,都是熟人。”   怪不得会跟着真人一起来参加周家的庆典呢。周玮就笑得像朵花儿似的,给两人说起本地好玩有趣的地方和特产。   虚景却问他:“我见你们遣了些女子去客舍?”   那些女子是家里养着的美姬,专用来“招待”客人们的。只是虚景道君你当着情人的面问这个真的好吗?   周玮的眼睛就往苏蓉那边瞟。苏蓉翻个大白眼给他。   虚景扶额:“就是想跟你说,别给我师父那边送人,特别是凡女,绝对不行。”   周玮吃了一惊,道:“真人有什么忌讳吗?”   虚景不好说什么,只道:“家师不喜这个。”   周玮忙向虚景道谢,又告罪离去,匆忙去找负责人员安排的那位族叔。待他说完,他这位族叔“噌”一声就消失了身形,没一会,拖了个美貌的女子回来。   “幸亏你说的及时。”他族叔摸了把额头的冷汗,“差点犯了真人的忌讳。”   家养的美姬中,也有几个是炉鼎体质,但他想着冲昕真人自来号称天才,大约是不屑用炉鼎的,便挑了个最美貌的派了过去。偏最美貌的那个,是个凡姬。   “真人是不喜欢凡女吗?”他问。那位真人十分年轻,偏又喜怒不形于色。据说当年,他自己的结婴大典上,他都未曾露出过一丝笑意。所以他在周家即便神情总是淡淡,周家也不以为意。他人能亲至,周家就已经很有面子了。   且这位冲昕真人,结婴后便离开宗门游历在外,路过此地时便主动来与周家打了招呼。这二十年,周家亦向他求助过几次,他都施以援手。于周家来说,便是他们在长天宗的靠山了。   周玮听他族叔这么问,摊手道:“我哪知道,人家又不会跟我细说。”   族叔道:“那位虚景道君,极是和气的,你多跟他亲近亲近,打听打听。”   他叔真天真啊,周玮想。那位虚景道君,哪是和气啊,简直让人如沐春风。但同时,也滴水不漏。这样的人,你想去套话,是在给自己下套。   周玮就哼哈着应了,根本没打算听他叔的。   结丹典礼连办三天,周玮忙得脚打后脑勺。正忙忙叨叨穿过一个庭院,却听见有人在廊下唤他:“那个谁,像周霁的那个。”   他一转头,看见虚景道君那位情人冲他招手:“过来一下。”他就提溜着衣摆一阵风似的就过去了。   苏蓉却是闲的无聊。虽然也是结丹典礼,但看惯了长天宗的大手笔大气派,这等小家族办的结丹典礼实在就没什么好看的了。苏蓉就想出去逛逛,恰周玮之前跟她说过的一个地方,她记得不太清了,正好看见周玮路过,就把他叫住了。   周玮就眼睛骨碌碌一转。   留在家里忙成狗,且本来家里交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招待好虚景道君(及其情人)”——周玮就理直气壮的跑去禀告他族叔:“苏姑娘令我陪她出游。”   他族叔明知道他是想躲懒,也不能说“不”。非但不能说,还要满脸带笑的说:“务必让苏姑娘尽兴,一尽地主之谊。”   周玮就一脸肃穆,正大光明的出门了。   出了门,苏蓉就斜乜他:“躲懒躲得挺熟练啊。”   周玮顿时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待逛了大半日下来,周玮跟苏蓉就已经混熟了。   周玮不敢找虚景道君套话,可这位苏姑娘,明显是城府不深。他就大着胆子问起那位冲昕真人的忌讳了。孰料苏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在这事上口风也紧得很,只道:“他就是不喜欢。”   周玮不好深问,便转移了话题,问起了他那位英年早逝的小叔祖。苏蓉就又叹了口气:“周师兄啊,真是可惜。”   周玮敏锐的感觉到,苏蓉是真的很熟悉他那位叔祖。鬼使神差的,他就问苏蓉:“姑娘知道我叔祖是怎么陨身的吗?”   他这次回家之后,也问过他爹,他爹却也不清楚。   苏蓉看了他一眼。周霁的殒身在长天宗并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跟她讲不叫往外说。她便道:“他当年外出办事,不幸被卷入了妖族双王之战,故而殒身了。”   你可知道周霁是如何殒身的,竹生问。   周玮不禁微怔。竹生问这个话的时候,他好像……正在盛赞青君?所以她无法忍耐,问出了这句话。   “你没事吧?”苏蓉看他神情有异,问道。   周玮回神,笑道:“没事,只是最近接连遇到我叔祖的熟人,还真是缘分呢。”   苏蓉“哦”了一声,继续向前走,漫不经心的问:“什么人呀?”   周玮道:“也是位姑娘。她也跟我叔祖很熟,像是也知道他是怎么殒身的。我都不知道呢。我瞅着,她比我还难过些。”   苏蓉的脚步停下,道:“她是凡女吗?”   周玮道:“不是啊。怎么会是凡女,我叔祖过身都快一个甲子了,凡女的话,都该变成老太婆了吧。”   苏蓉道了声:“也是。”脚步继续迈开。   周玮道:“她大概也是筑基境。她敛气敛得好,我看不出她境界。她刀使得很厉害,女子里鲜少见到爱使刀的,是吧。”   苏蓉随口问:“什么样的刀?”   周玮道:“挺长,该是双手刀,比一般的刀宽不少。我觉得更适合男人使。碧绿碧绿的,挺特别的。”   苏蓉的脚步,再一次停下了。   “她……”她颤声问,“她是不是姓杨?”   161   苏蓉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白日里扯着周玮细细追问, 确认那个叫“竹生”的女子用的, 就是“绿刃”无疑。但她, 是杨姬吗?   问起形貌, 周家小子反复说的就是“很漂亮”。问怎么漂亮, 他还挠头:“就是很漂亮啊!”简直废话!   苏蓉困惑的是,按照周玮所说, 那女子明显是个修士,可杨五她……是一窍不通的啊?难道她凡人界走一遭,竟寻到了能修炼的方法?   如果这么说的话, 她和灰灰的契约突然消失……就说得通了!   当日灰灰突然感到契约消失, 便失了杨五的踪迹。真人带着灰灰沿着那个方向一路找去。可那一路有那许多城池、城镇,又不知道杨五到底跑了多远, 即便是有她和虚景帮忙,又怎么可能找的到。   一直到现在,真人脸上都再没露出过一点笑容。   以前,总还是抱着希望。哪怕找不到,也知道她还活在某个地方。可现在,谁也说不准那契约消失是怎么回事。实际上, 他们三人一狼, 谁也不愿意把“杨姬可能死了”这句话说出来。   直到今天, 周玮给苏蓉描述了这个叫作“竹生”的女子。苏蓉追问了许多细节, 越想越觉得那女子像杨五。   不是那个在真人面前甜美娇俏的杨五,而是那个在她面前,眸光平静, 袒露心声的杨五。   苏蓉的眼眶忽然湿了。   人生有多少身不由己?当年,离开爹娘兄姐,一个人孤零零来到长天宗是。后来,想离开却离不开,也是。可至少,她过得不算差,甚至比她自己能挣到的生活都更好,她也愿意和虚景在一起。   可杨五呢?杨五比她更身不由己!她是真正的无力抗拒。真人也好,旃云峰主也好,掌门真君也好,哪一个是她们这种小人物能违抗得了的?   当年她离开时,给了她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心想事成”,她回道“你要好”。   她没能心想事成。她想的那些注定实现不了。现在即便是虚景肯放她走,她父母都已经离世,兄姐各自有家,她一个人回到红尘俗世去又有什么意思?她曾经想要的,已经过去了,辜负了她的一声祝福。   可如果,“竹生”就是杨五的话……那她是真的好!   她能修炼了!她不想见真人,转身就走了!她不想让真人找她,就想办法把契约解除了!九寰大陆辽阔无边,真人卜算不到她,又失了灰灰这条线索,怕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   虚景伸出手臂,将苏蓉搂进怀里,道:“怎么了?翻身翻个不停?”   苏蓉缩进情郎怀中,低声道:“我在想……杨姬为什么不等着见到真人就离开了?”   虚景顿了顿,困惑道:“我也是……不懂。想不明白……”   真人一样是不懂吧,苏蓉想。他们这些男人,大概都不懂。   他们都觉得,杨姬在真人身边才是最好的。苏蓉承认,真人对杨五确实很不错。当年,称得上是倍加宠爱了。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杨五……从来不想做“杨姬”!   她虽没直白的说过,可苏蓉能懂。小时候,她娘教她怎么看人脸色,怎么讨好主人。可唯独当她对那些通房、姬妾表示出羡慕的时候,她娘便会恶狠狠的拧她的胳膊,叫她不许羡慕。   “好好干,等以后年纪到了,争取放出去!像你姐姐那样,嫁个人,平头正脸的做正妻!”   这虽是俗尘事,可放到修士间一样通用。   就譬如现在将她搂在怀中的男人。他对她真的很好了。要不是他,她不可能筑得了基。她喜欢他,也感激他。   可她也明白,除非她结丹,否则……他也只能做她的情郎而已。他是不可能与她结为道侣的。   这是她自身不争气,她也不怨他。她现在也很知道努力了,但天资摆在这里,大道之行,要是努力就能走得通,也就不是登天道了。   好在她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她现在过得挺好,既然如此,就过一天是一天。要是有一天虚景离开了她,她也不是活不下去。   那么杨五呢?   真人找到她,是要再次把她变成“杨姬”吗?这是杨五想要的吗?她若想要,为什么转身就走?   虚景忽然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咬手指节,道:“别想了。等找到她,问问她便知了。或许……是情非得已吧。”   情非得已?不!不是的!这一定是她自己的选择!苏蓉还没有见到她,就已经能肯定了。   那女子啊……谈吐斯文,气质高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让人羡慕。只可惜,她生成了凡人。   那时候,真人还只是道君。道君给了她很多东西,可她的眼睛从来也没盯着那些珠宝华服,她更喜欢站在山崖边,向远方眺望。她人被束缚在炼阳峰的土地上,眼睛却总是望着天边。   道君英俊如斯,高贵如斯,强大如斯,她却从没甘心过在道君身边做一宠姬。   她从没觉得那样“好”。可,真人和虚景,他们……都不能理解。   “是不是还有心事?”虚景揽住苏蓉的腰,问道。   苏蓉不敢回头看他。虚景自来都是人精儿,她若撒谎,面对面,必是骗不过他的。她便道:“我想结丹的事呢。”   虚景微微一顿,道:“别想那么多了,顺其自然吧。想太多,别生了心障。”他心中微叹。自他结丹,苏蓉眼看着也知道努力修炼了,只是她的资质悟性都只是平平,结丹……怕是无望了。   他拢着她的秀发,吻了吻她的发顶,道:“不想了,睡吧。过了明天,还要去寻杨姬呢。”   苏蓉成功瞒过了虚景,嘴角不由微翘,“嗯”了一声,闭眼准备睡觉。情郎却吻着她的后颈,身体火热,翻身覆上。   苏蓉热情回应。她现在小日子过得挺美的,这二十年,她也看明白了,与其老想着日后,不如开心一年是一年。这也算是“好”了。   至于杨五,她现在也很好。长天宗就在那儿,炼阳峰就在那儿,她要想回真人身边,早回了!   所以啊,你们啊……随便瞎找找吧,最好永远找不到。就让杨五,自己好好的吧!   翌日是周家庆典的最后一日,待庆典散去,宾客离开,冲昕将虚景和苏蓉召至自己跟前。   “你们两人随我在外历练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冲昕道,“此间事已了,回宗门去,专心修炼吧。”   虚景问:“师父不回去吗?”   冲昕不答。   虚景蹙眉,道:“师父你还要……?”   冲昕垂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道。   虚景和苏蓉,面面相觑。   竹生在界门处等了一年,苍瞳没有出现。   苍瞳可能被什么人、什么事绊住了,也可能是……几十年的陪伴,对苍瞳来说,已经够了。   在凡人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同类,自然而然会相互靠近。但现在回到了大九寰,天广地阔,对苍瞳这样的强者来说,世间何处不可去?她和他,又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   说起来,是竹生着相了。   想通了这一点,竹生自哂一笑,心情霍然开朗。   “树翁。”她起身,向树翁道别,“叨扰了。还是一事相托。”   她取下发间一支小钗,和一张烙印了神识的传书符放在树翁根须上,道:“我那朋友若回来,还请树翁转交于他。”   树翁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的道:“好……”   竹生向树翁行个礼,转身走向谷外。   她并不知道,树翁并没有打算兑现承诺。   在她走后,树翁根须蠕动,将钗和符一起绞碎,拖入了地下。地面上,只看到根茎凹凸不平,浮出泥土,再无异状。   凡女在凡人界走一遭,成了修士,不容易,亦没有表现出任何恶行。既然如此,好好的修炼吧,不要……再和魔君座下杀人如麻的傀儡“夜息”搅在一起了,树翁想。   在竹生与苍瞳去半边山见过树翁后,树翁回忆着苍瞳身上那一丝微弱的魔息,用了几十年,终于辨认出了苍瞳是谁。苍瞳的身体是长天从新为他炼制的,但苍瞳的器核没有变过。那一丝魔息,正来自器核。   那道魔息,万年之前树翁便曾见过。那时,他还在壮年,也是神君麾下勇士。   那冰冷残忍的傀儡,没有生命。树翁到现在都记得,夜息是如何一刀砍去了他的半身,魔气污染了伤口,再不能愈合成原来的模样。   他虽活下来,去也不复从前的勇猛了。神君欲以一封印割裂一小块大陆,护着凡人脱离这战场,问他愿不愿意做守门人。   神君的要求,从来不会有人拒绝。更何况他修为大损,两半残躯,若非神君出手相救,大概也就身陨道消了   他于是成为了守门人,静静的在封印的两边守着大小九寰,等着神君来解除这道封印,令小九寰归位。   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过去了,神君没有归来。夜息却改头换面,出现在封印的另一边。   树翁自认出苍瞳就是夜息后,便一直在等。他不着急。若论起“耐心”,世间怕是无人能胜过树翁。   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只等着……苍瞳自己踏入界门。      162   筑基以上的修士进入界门, 会被随机传送到九寰大陆的某个地方, 这是后来人族的修士们自行摸索出来的。于是在战后, 去凡人界拉回人口的事, 就只能交给那些炼气期的弟子。拖拖拉拉的用了几百年的时间, 才陆续带出来足够多的人口。   修士们都能理解,这是封印界门之人, 恐修士欺凌凡人,故而设下的禁制。但人族修士们不知道,界门的禁制, 不止这一道。这一道禁制, 对人修、妖修、灵修同时生效。但界门本身,还存在另一道禁制。   凡身带魔息者, 都会被直接传送至魔域。   树翁早已不是战士,他是守护者,看门人。   战争早已经结束,但魔族不可能死绝,他们会永远存在。但,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待在魔域, 不屠戮世间生灵, 人、妖、灵三族也不会擅自发动战争。   树翁等着苍瞳自己踏入界门, 触发禁制。   竹生被传送到九寰大陆的曲武山脉, 苍瞳却直接被移送到了魔域。   苍瞳对魔域很陌生。当他还是魔君手中的杀人利器时,并没有自我意识,是一个真正的傀儡。那段时期, 对苍瞳来说,是记忆的断层。   他从战场上醒来时,记忆能接续上的,是他作为一个修士被魔君杀死,抽取生魂祭炼的痛苦。   苍瞳在全然陌生的魔域,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终于有机会回到人界。他立刻直奔界门而来。   但那时,已无处寻觅竹生的踪影。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只说竹生终于想通,不再羁绊于苍瞳和她的牵绊,心境豁然开朗。她走出界门谷,便踏上绿刃升空。   一个月之前,周玮便与她通过传音符,得知她没有等到同伴,便邀请她到唐城来。唐城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到底周家在此处有根基。周玮想着竹生对九寰大陆什么都不懂,在别处,他使不上力,在唐城,他还能照顾一二。   竹生其实对于去哪里,都无所谓。她此时脚踏绿刃,驰骋在空中,就如当年在凡人界牵一匹骏马行在官道上,天大地大,哪里不可去?   那年,她在路上遇到了范深。从此一路有人同行。   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能想起来的全是他深邃睿智的眸子,风趣智慧的谈吐。他没有最俊美的容貌,却有着举世无双的风华。   竹生回想起来,心中都是满满的,再无遗憾。遗憾都缘于贪心,她此生得此知心人,怎还能再贪心呢。   伯常,我……亦不憾。   竹生的生命已经延长许多,她知道她这一生将还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都会成为她大道之上的风景或者回忆。她不惧怕超过他们或者错过他们,因为这条登天道,每个人,最终都得独行。   竹生拢拢额发,辨了辨方向,朝着唐城的方向,迎风而行。周玮嘱咐她走传送阵,然而对她来说,在大九寰最快意的,莫过于她再也不需借助别人的力量,便可以在天空自由驰骋。   竹生只是没想到,她离开界门谷,遇到的第一个……却不是人。   竹生前世在军队中是机甲士,有着丰富的空中作战经验。她一察觉不对,踩着绿刃便是一个空中七百二十度的连续侧翻。待立稳,绿刃已经握在了手中。   在大多数修士都是坐着飞行法宝稳稳当当的水平飞行的前提下,她这一下子,简直如同炫技。   对方先“咦”了一声,然后“哇”了一声,竟然带着钦佩和兴奋。   竹生定睛一看,这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少年,看得出来还很年轻,真正的那种年轻,眉眼间都还带着稚气。这少年与人类几乎没有区别,只区别在头上,生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这是……妖修吗?   健壮的妖族少年本就为她那一下空中侧翻惊异了一下,待看清她的面孔,满眼都是惊艳。   “就是你了!”他欢快的叫道,双手已经化成爪,就朝着竹生扑来。这少年来得莫名其妙,但奇异的是,他没有杀气。   与其说是劫杀或者袭击,更像是一场比试。竹生眯起眼,绿刃迎击,并没有出全力。“当”的一声,是金属与金属撞击的声音。那少年的爪,竟硬如金石。   少年愈加兴奋,开心的道:“你很不错,你是哪个种族?”   竹生横刀,道:“人。”   这一回合,竹生更加确认,眼前的少年的确没有杀意,甚至不打算伤她。   少年“咦”了一声,收回利爪,叫道:“怎么会!”   “竟真的是人!”他凝目细看,惊疑不定的道,“我刚才明明感觉像是妖……”   原来如此。   竹生修的是妖道,结的是内丹,她身周的灵气波动本就与人修稍有不同。她自己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回到大九寰之后她并没有过多与人修打交道,周玮不过是筑基,好几次都说过她敛气敛得好,他看不出她的境界。许多修士不愿意被人看出修为深浅,都会收敛气息,叫人看不出境界。一个人这样做了,别人自是不好再去追问。也就周玮大大咧咧的,才会毫无顾忌的把这话说出来。但周玮也没有指出过她的灵力波动与人修不同。不知道是因为他修为有限,还是因为他是人修的缘故。   这个妖族少年,却是一开始就把她误当作了妖修。证实了竹生曾经的顾虑是正确的。    竹生眉目不动,道:“还打吗?”   少年想说“不打了”,可望着竹生清丽绝伦的面孔,又舍不得。踟蹰了一阵,满眼诚恳的问:“如果我打赢你,可以同我合欢吗?”   这少年生得面孔硬朗,眉间有股憨厚的稚气,你若说他是耍流氓,总觉得好像冤枉了他。    竹生无语片刻,放下绿刃,拒绝道:“我是人修,不遵从你们妖族的规矩。”   少年满眼失望。待见竹生转身要离去,又追上去:“姑娘!姑娘!”   竹生转眸看他,他道:“刚才冒犯了。我、我其实是半妖,我母亲也是人族修士。”   “我要进入发情期了,正在寻找合适的雌妖……那个,那个,虽然你是人族……那个……不如我们互相留个神识印记吧?”少年满脸期待的道。   诸如传音符、传书符之类的符箓,全凭神识印记。一刹那竹生简直觉得自己又穿越回了原来的宇宙,坐在酒吧里被个小帅哥搭讪,索要电话号码。   竹生忍住想揉额角的冲动,只道:“不用了。”说罢,转身。   飞了一阵,无语的停下,转身……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少年,还缀在身后。   “你想做什么?”竹生质问。   少年挠挠头,道:“我喜欢你。”   竹生:“……”   少年道:“我刚才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不想找雌妖了,我只想跟你合欢。你跟我好吧,我有很多灵石的,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竹生无语望天,又看看少年,道:“这是谁教你的?是人修吧?”总觉得妖族说不出来这种“想要什么我给你买”的话来。   少年很开心的道:“是呀,你怎么知道。是母亲宗门里的那些师兄们教我的。他们说对人族女子就得这样,才能讨她们喜欢。”   竹生终于揉了揉额角,道:“你母亲知道吗?她没说什么吗?”   少年道:“知道呀,她说学学也好。人族和妖族规矩不一样,我跟她立了誓绝不强迫人族女子的。我答应她,若是喜欢上人族的女子,就按人族的规矩来。”   听起来,母子俩倒都不令人讨厌。竹生的表情柔和了几分。   “我无意与你相好,你也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既然是发情期到了,还是尽快寻找合适的雌妖吧。人族女子与人相好,要两情相悦彼此熟悉相知才行,不会因为你发情,就跳过这个阶段,直接与你欢好。”她道。   她生得美,讲起话来不疾不徐,语调平缓起伏,格外的好听。少年愈发的喜欢她,可也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现在才刚刚有发情的征兆,还能保持理智,再过几天,怕就连这点理智都没了。若还跟她在一起,恐怕就不能遵守对母亲的立的誓了。少年不由沮丧起来,两只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竹生忍住了想去摸那耳朵的冲动,对他道:“我还有事,要走了,你莫要再跟着我了。”   少年可怜巴巴的看着她,道:“那……交换个神识印记也不可以吗?”   女人活到了一定的年纪,看多了成熟男人的心机深沉,世故圆滑,很容易为青春少年的单纯打动。   竹生的心理年龄就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如周玮的简单,半妖少年的直白,都让她一眼就能看到底,让她觉得轻松愉悦,便对他们格外多了一分宽容。   交换个神识印记而已,并非不可以。但竹生心中微动,问道:“适才你那一击,并未出全力吧?”   少年不意她突然转变话题,微微一怔,点头道:“嗯。我怕伤着你。”   竹生问:“你的修为,跟人修比较的话,算是什么境界?”   少年道:“妖修不分境界的,不过……去年我在宗门里待了一年,筑基的师兄们能打得过我的寥寥无几。”   “我父亲是月狼族,我虽是半妖,也继承了他的血脉。”少年下巴微抬,有点骄傲。显然这个什么“月狼”是妖族中值得为之自豪的血脉。   “那好。”竹生道,“你和我打一场,你赢了,我们交换神识印记。” 作者有话要说:  敲锣打鼓,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163   一声巨响, 地面沉陷, 出现一个漏斗形的大洞。以中心为圆点, 向四周蛛裂。   竹生在天上等了一会儿, 不见那半妖少年再出现。她觉得不妙, 连忙落下去。却见少年面孔朝下,成大字型嵌进了土层下面的岩石里。   竹生:“……”拽着他脖领子给他拽了起来。   “啊呸呸呸呸呸!”少年吐出一嘴碎石, 郁闷的看着竹生。   “你很厉害啊。你是什么境界啊?”他道,“你敛气敛得太好,我看不出来。筑基吗?不太像啊。”   周玮也说过竹生“敛气敛得太好”, 实则竹生根本就没有敛气, 她身周的灵力一直是自然的流动。妖道与人道大不相同,竹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境界, 正因为如此,她才起念要和这个狼族少年打一架。   “你出全力了吗?”她问。   少年坦诚的道:“没有,我怕打伤你。”   竹生问:“出了几分力。”   “六成。”少年道:“你也没出全力吧?”   竹生用了三成灵力,且赢得轻松,她心底便有些数了。又问少年:“你和金丹修士对战过吗?”   少年道:“战过啊。”   竹生问:“结果如何?”   少年道:“我在我母亲手下最多撑一炷香/功夫。”   竹生意外。   少年说他是混血半妖,母亲是人族的时候。竹生联想的其实是从前猫女给她讲过的, 妖族会掳走人族女子。她把少年的母亲想象成了一个弱女子, 不想她竟是位金丹修士。   “你父亲和母亲……”她话说一半, 改口道, “算了,没事。”   少年“嗯?”了一声,笑道:“你想问什么, 问便是了。”看模样,似乎习以为常。想来身为半妖,会常被人问起出身。   竹生干脆问道:“你母亲是自愿和你父亲在一起的吗?”   “是的呀。”少年毫不犹豫的回答,不似作伪。   竹生问:“他们是道侣吗?”   “不是。”少年挠挠下巴,“父亲有很多爱宠,母亲也养了不少少年。他们几年才见一次面。”   竹生:“……”   她离开九寰大陆几十年,九寰的风气就已经这么开放了吗?女修士养美少年成风?竹生记得从前长天宗里有位虚字辈的女道君就豢养美少年,从而获得了苏蓉那小丫头的崇拜。但这也从侧面说明,那位女道君的这种作风,纵然九寰大陆女修士比凡女自由度要大许多,依然是特立独行的。   少年也口口声声提起过“我母亲的宗门”,竹生忍不住好奇道:“敢问令堂是……?”   少年道:“我母亲,是长天宗的虚汐道君。”   竹生:“……”   这还是真是……走到哪都摆脱不了长天宗啊!   少年接着又道;“我父亲,是妖族的狼君,是狼族的首领。”对于自家爹娘的骄傲,溢于言表。   竹生真是好奇,这样身份的两个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不需她问,心思简单的少年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为她解惑了:“我父母相识于当年人、妖两族结盟之时,父亲打败了母亲,按照妖族的规矩向母亲求欢,母亲也中意父亲,就同意了。不过母亲说,大部分人族女子是不会同意的,所以不许我那样做。”   原来如此,一切源于人、妖结盟。   周玮也是对两族结盟推崇备至。竹生也的确在边境城池看到人族与妖族和睦相处。以竹生的眼界和认识,当然明白不同种族间的和平相处是多么难得和珍贵。个人的恩怨,在种族与种族的大势面前,无足轻重。   竹生在凡人界走一遭,再回到九寰大陆,从前很多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可以轻轻放下。   唯独,在看到周玮那张极其肖似周霁的面孔,胸中便会涌动难以压下的情绪。   她笑意淡去,轻轻的“哦”了一声,道:“你这出身,相当令人羡慕了。”   少年欢快点头:“嗯嗯,母亲常说我生在了好时候。”   竹生笑笑,祭出绿刃,道:“我还有事。你也快去寻你的配偶吧。刚才这一场,打得开心,多谢你。就此别过。”   “咦,咦!等、等一下!”少年道,“那,那神识印记……”   “我说了你赢了才给你。”竹生踏上绿刃,嘴角勾起。   “不,不算,我刚才没出全力的。”少年喊道。“重来重来。”   竹生看着他,认真道:“我也没使全力。”说罢笑笑,迎风而去。   御气而行,没有御器快。竹生的速度,又远快于常人。待少年忙取出他的飞行法宝,追上天空,已经失了她的踪影。少年在天空上转了一圈,想到自己连那姑娘的名字都没问到,可见师兄们传授给他的“买买买”秘诀一点都不好使,沮丧的离去。   竹生背着妖域的方向,朝着唐城飞去。待甩掉了那少年,她低头看见下面是一片山脉森林,便取出舆图。   那舆图十分方便,用颜色/区分了危险程度。红色/区域有高阶妖兽,黄色/区域相对好一些,而那些人修经常会光顾扫荡的绿色/区域,都是些低阶妖兽,最是安全。当然,舆图上有色彩标注的区域是小部分,更大部分,只有灰色,意味着制图者也没有将那些区域探索清楚。   周玮给她讲过,金丹以下,止于绿色/区域。黄色/区域对筑基修士来说就已经很危险了。   但竹生借着那狼族的少年,确认了自己的修为应该不下于金丹。她看舆图上下面的山脉标注的是黄色/区域,收起舆图就落了下去。   竹生在界门谷里等了苍瞳一年。这一年里,她除了修炼,主要还啃下了几本大部头——《九寰药草集》、《妖兽志》、《天材地宝》等等。这些都是周玮带着她在书铺里扫的货。   竹生虽然在长天宗生活了数年,却依然对九寰大陆一无所知。书铺里的书籍多得超出她想象,光是修炼的功法就有上百部。竹生这才知道,这大陆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有资格进入那些宗门,亦没有家族传承,只能靠自己到处搜罗功法修炼。这些人,被称作散修。   当然,散修们能在书铺里买到的功法,毫无疑问都是些大路货。那些真正有档次的东西,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因此,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都有着抢夺、劫杀,通常都伴随着流血和死亡。   竹生的空间里还有一些灵石,且都是中品灵石。但那些灵石终究有限,迟早会用完。筑基以上的修士不需要吃喝,但却需要丹药、符箓、法器、法宝。这些东西,将会花费大量的灵石。   甚至很多实力较弱、没有自己的洞府的散修在需要闭关时,出于修炼需求和安全考虑,会去一些“出租洞府”。出租洞府通常都是某些家族或者门派,在自家的地盘范围内,取一处灵气较好之地,密集的建设许多小型洞府,用以对外出租。这种地方有该家族或门派保障安全,相对而言,就比散修自己在野外闭关更加可靠。   竹生已经不是炼阳峰上的杨姬,她从凡人界回到就九寰大陆,以后一切都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她必须学会如何在这片大陆上生存和生活。   竹生在山林中待了一个来月。   许多妖兽的捕捉,不能光靠武力,还必须了解它们的习性,辅佐以技巧。竹生还不熟练,一个来月的时间,只逮到了一窝五毒鼠,一只黑灵虎,一窝地刺蜥。   这期间,她还被幻焰蛾的翅粉所迷,差点死了。后来,又遇到一只巨型金玥真蟾,浑身都是毒,碰不得沾不得。竹生没打过,借着速度逃跑了。   待离开这片山脉的时候,虽然猎物不多,收获却很大。   她想着找个地方把这些猎物处理掉,飞行了几日,看到下方有座不大的城池。   周玮教过她,到越大的城市,那些货越是能卖出好价钱。竹生瞅着那座城不大,原想掠过去寻找更大的地方。就在她踏着绿刃正欲离开时,心脏忽然微微收缩。   虽然很短暂,但心乃血肉之躯至关重要之处,这一下微微的收缩,还是让竹生难受了一下。她按住胸口,不禁蹙起了眉。她盯着下面的城池,过了一会,催动绿刃,落了下去。   平平无奇的一座城,不繁华也不冷清。竹生漫步在街上,不知道这样一座城,为何会牵扯她生出那样的感觉。但那感觉让她揪心。   来都来了,她便寻了几家店铺,挨家问了问价格,最后将自己的猎物在一家铺子里出清,换成了灵石。不算多,但以后,她有能力赚更多。在这里,她已经有了自力更生和自保的能力。   她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茶楼,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叫了壶灵茶。喝壶茶的功夫,有三名男修以不同的开场白和借口来找她搭讪。在她表达了拒绝之意后,他们讪讪离开。   竹生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风景。   当她还是凡女的时候,别人见到她的美貌,便想要用钱买她,不曾理会过她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当她成为修士,这些男修纵然对她有意,也不会再那样居高临下的对待她。   当阳光有些西斜的时候,竹生看到下面的街上匆匆走过一对男女。   他们的外貌都还算年轻。那女子尤其美貌。只是她虽步履匆匆,手中却拄着一根拐杖,每走一步便撑一下地。说不出来的违和。   “瞧,下面有个美人。”另一扇窗边,有人道。   他的同伴凝目望去,道:“是个凡女。”   先前那人也凝目细看,道:“还真是……她这样子……”   他的语气忽然发生变化,感叹道:“凡人哪……”而后好像对下面的美人忽然失去了兴趣,转回头和同伴饮茶聊天。   竹生的目光追随着那拄着拐杖的凡女的背影,心中生出异样之感,不由感到迷惑。   天色昏暗下来,竹生宿在了客栈里。半夜,她突然惊醒,按住了心口。   又来了!心脏收缩的感觉,虽然很轻微,但的的确确让她感到难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当毛毛将要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她便产生了先知一般的预感。那种预感便是心脏的剧烈收缩。当日那收缩比今日的要强烈得多,但……那种感觉的确是一样的。   竹生按住胸口,脑海中不期然的想起了傍晚时街上匆匆走过的美貌女子。那种异样的感觉再次升起。那张面孔……竹生确信,她没见过这个美艳的女子,但……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   当心脏再一次微微收缩时,竹生的记忆中,浮现出了一张稚嫩朴素得多的面孔,和晚间所见的美艳女子的面孔,竟然重合!   竹生霍然抬头!   她!是她!      164   夜色沉沉, 小巷中静谧无声。在一间院子中, 隔音的结界张开, 保证了声音不会传到外面, 惊动旁人。   院中站着三个黑衣男人, 皆是筑基圆满境。   晚间竹生见过的女人倒在地上,拐杖已经断成两截。那拐杖是她死去的男人亲手为她打造的防身法器, 也是她最后的念想。她抬起头看看不远处另一个女子的尸体,再看看同样倒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绝望的感到身体虚弱无力, 眼前一阵阵发黑。   “娘……娘……”倒在地上的男子痛苦呻/吟, 哀求她,“给他们吧……给吧……”   愚蠢!他们还能活着就是因为那些人没拿到他们想要的。若给了他们, 他们母子哪还能有活路!   “一个凡姬,居然有这份心性。”为首的黑衣男子诧异道,“也是少见。”   “这还是咱们家出去的呢。”另一个接口道,“六叔说,当年还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生的不错啊,看这胸这腰。六叔当年, 一定是享用过了吧。”最后一人嬉皮笑脸的道, “不如我们也来享用一下。”   “要用你用。不过是服过驻颜丹而已, 老得路都走不动了, 身体早就像块朽木,想想就倒胃口。”   “……真无趣。算了,办正事要紧。   那人说着, 提起长剑,一剑削掉了躺在地上呻/吟的男人的一条臂膀。鲜血喷溅,地上的男人大声惨叫。这惨叫只在结界内回荡,一丝都传不到外面去。   女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法可想。她的手指在青石地板上抠出了血。   “好心硬的女人啊。”那人啧啧叹道,“这可是你亲生儿子。”   他话音才落,又挥剑削去那儿子的一条腿。那儿子叫得凄厉:“娘!娘——!给他们!给他们!!”   女人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快要出血!终于在那男人又一次举起长剑时,她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那剑便顿住,男人们都看着她。她咬牙,道:“放他过来。”   为首之人道:“你痛快点。”   女人喘着气道:“我贴身收藏,你让他过来拿。要不然……我现在就毁掉它。”   三个男人对看了两眼,为首之人点点头。提剑之人将一只断臂、一条断腿踢到远处,摸出一颗丹药,却不给那儿子吃整颗,捏开来塞了半颗进他嘴里。   血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收敛。只是断臂断腿没有及时接上,待伤口完全愈合好,就会变成独臂独腿的人。剧痛止了,那儿子总算不再惨嚎,躺在地上喘气。   提剑的人踹了他一脚:“快点!”   那儿子用一条手臂一条腿,匍匐着爬到自己母亲身边。他的母亲服用过驻颜丹,容颜停留在服丹之时不会再变化,和他眉目之间很是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   “娘……”儿子哽咽着,爬到女人的身边。他刚才一直在惨叫,喉咙已经嘶哑。满头满脸都是刚才流出的冷汗,沾满灰尘,脏乎乎一片。“娘……让升……”   这个“升”字才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凸出,不敢置信。   一蓬血花自他的后颈爆出。他的母亲举着一只手,和她娇嫩的脸颊不同,那手青筋凸起,干枯得像老树。驻颜丹只能使她娇颜永驻,却不能阻止她身体的衰老。   那只干枯的手握成拳,手指上一枚宝石戒指正对着那儿子的咽喉。便是那枚戒指上射出一道流光,穿透了那儿子的脖颈,取了他的性命。   她懦弱又愚蠢的亲儿子,指望他为道君报仇是不可能了。她不能让他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女人冷酷的杀死了自己的亲儿子,旋即将拳头抵住了自己的颈子。同样一道流光闪过后,她脖颈的另一侧也爆出一蓬血花。   快一些!快一些死去!她祈祷。   然而黑衣男子们的反应也是极快的。提剑那人反应迅敏的越过那儿子的尸身,直接冲到她面前,将手里一直捏着的另半颗丹药塞进了她嘴里。   女人感到了喷溅的血止住了,疼痛感也消失了。没能立刻死去,终于让她感到绝望!   “贱人!”那人看她活过来,松了口气,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将她抽倒在地。   “你小心再给她抽死了!”他的同伴喝道。   那人没好气的道:“没死,我有分寸。行了,搜魂吧。我早说了,一开始就该搜魂的!”   搜魂术乃是邪术,在九寰大陆上一直都是禁术。被搜魂过的人,多数都活不下来,不仅如此,还魂飞魄散,彻底寂灭。这术法极其残忍,但只能对活人使用,人一旦死了,便会离魂,再搜不得了。    因此那女子杀了亲儿子之后,便求速死。可她一个凡人,终究是比不得这些修士的出手速度。   她被抽倒在正房的台阶上,吐了几大口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颤抖,爬不起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微微转头,便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头顶,难以承受的痛楚自天灵盖直达灵魂深处。这终究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要保不住了吗?女人绝望的想。   就在她的生魂将要被抽离之时,小院的大门忽然轰然粉碎!眼角的余光中,只看到一团碧色的光……   “什么人!”   “杀!”   “啊——”   男人们的声音像飘在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静谧无声了。有人塞了颗丹药道她嘴里,然后轻轻的把她抱在了怀里,动作温柔。   女人睁开眼,看到一张清艳面孔。这张脸,与她每日从镜中见到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比起来,更像她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女人。   那女人总是穿着自家纺织的粗布衣裳,烧饭、洗衣、纺织,成日里围着围裙,忙忙碌碌。   她会弯腰站在灶边,忽然转头对她说……大妮儿,这烧饭呢,把五妮儿领出去,别烫着她。   女人流下眼泪,干枯的手颤巍巍的抬起,摸上眼前那张娇嫩的面孔。   “四妮儿?”她哽咽,“还是五妮儿?”   怀中的女人面颊娇嫩,身体却骨瘦如柴。那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萎缩衰弱的枯瘦。她比竹生大了整整十岁,已是耋耄老人。   竹生能感受到怀中人生命在不断的流逝。她刚刚给她服用的回春丹,是她当年从长天宗带出来的最后两颗之一,质量与她回到大九寰后在丹药铺子里买到的不可同日而语。她没有吝啬的拿出来给这女子服用,却依然不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她的外伤已经好了,但她的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我是小五。”竹生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大姐……”   怀中这个女子,便是当年被卖给了人牙子的杨家大妮儿。   一个甲子过去,大妮儿有怎样跌宕起伏的人生,怎样离奇曲折的遭遇,竹生无法得知。她们姐妹还能活着相见,就已经是奇迹。   她将大妮儿抱起,准备带她离开,大妮儿却揪住她胸前衣襟,道:“屋子里……屋子……”   竹生便抱着大妮儿进入正房。屋中满地狼藉,显然已经被翻箱倒柜的翻检过一番。   大妮儿道:“那只箱子……”   地上有两只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杂物洒得到处都是。竹生走过去,把大妮儿放在其中一只箱子旁边。   大妮儿吃力的把箱子盖上,手指在箱子侧面的镂刻花纹上抠了几下,再打开箱子,原来的杂物都不见了,箱子中赫然有个孩子蜷缩着身体,睡得正熟。竹生能用眼睛看到那孩子,神识却觉察不到他。她猜到那孩子身上,必是有着能隐匿自身的法宝。   “升儿,升儿!”大妮儿唤醒那孩子。   “阿婆……”升儿揉揉眼睛,问道,“爹呢?娘呢?”   “都死了。”大妮儿道。   升儿僵住,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眼睛中蓄满了泪水。   “不许哭!”大妮儿严厉的道,“乔家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还要靠你报仇!告诉我,我们的仇人是谁?”   乔升咬住嘴唇,拼命憋住眼泪,道:“滨州刑家,刑六郎。”   大妮儿喝道:“你要怎么做?”   乔升哽咽:“杀了他。”   大妮一句紧似一句:“怎么才能杀了他?”   乔升大哭:“修、修炼!”   大妮儿绷着的一口气陡然松了下来,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下就要摔倒。竹生伸出手臂揽住她。   大妮儿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道:“此处不宜久留。”   竹生点点头。   多了个孩子,她同时带两个人,颇是不方便。但也难不住她。她去摘了外面几具尸身的储物法宝,那三个黑衣人不过是筑基,她轻松的就抹去了那些法宝上的神识。果不其然,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储物法宝中,有小舟状的飞行法宝。她用了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先匆忙炼化了那法宝,将大妮儿和乔升都抱上小舟,又收敛了院中几具尸身。   小舟在黑夜中悄无声息的升空离去。   乔升被他的阿婆告知:“这是你五姨婆。”但他刚刚失去了父母,对什么姨婆的出现毫无兴趣,只是又惊又俱,缩在大妮儿的身边,忍着泪,唯恐阿婆也离开他。恐惧中,昏沉沉的听着阿婆和五姨婆絮絮低语。   “当日被牙人买去,离了父母,很是惶恐惧怕。后来知道去处,更加惶惶不安。”   “有些被卖到鼎楼去了……我只通两窍,不能修炼,也不是炉鼎体质,就被卖到别人家去做家伎……你知道的……”   “我很幸运,第一次被派去‘招待’客人,便遇到了我家道君。道君很喜欢我,第二日便向主家讨要了我。那刑六郎便将我送给了道君。”   “他对我很好,后来还重金为我求得了驻颜丹……”   “他是器师,热衷于矿物采探……无意中发现了这条灵脉,知道自己吃不下,想与刑六合作。”   “刑家却想独吞……道君殒身,我带着儿子媳妇,一路逃到这里,还是被发现……”   一个甲子的人生便在小舟里被浓缩。竹生一直坐在她身边,静静的听着。及至被问道她自己的人生,她才低声的也给她讲。   “你走后,爹娘觉得养不活我。爹便将我带到深山中遗弃。”她道。   大妮儿闻言,目光晦涩,沉默叹息。   竹生却缓缓道:“他丢下我走了,走到半路,却又回来了。他没有遗弃我,最后,还是把我带回了家。”   大妮儿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后来,遇到一个修士,给了他们金银,说要带我走。他们以为,我是去修炼,开心的送了我走。”   大妮儿嘶哑着喉咙道:“结果呢?……是叫你去做炉鼎?”   竹生颔首道:“差不多是那样罢。”   “后来我也是遇到很多人,遇到很多事,有几次差点死了,也有完全不想活的时候……总归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她道。   小舟里便响起大妮儿幽幽的声音,道:“他们没丢下你,就好……最初的时候,我常常会做梦梦到他们来找我……可我被卖得太远了,他们不可能找的到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说……他们……找过我没有?”   竹生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一定找过的。一定的。”   大妮儿的眼眶湿了。   活了一辈子了,许多许多事都慢慢忘记,幼时的回忆却越来越清晰。那土坯房子里的矮灶和吱呀吱呀作响的纺车,怎么都忘不了。也曾想过当年要是嫁给猎户就不用离开父母,可那样……就遇不到她的道君……   她严厉苛刻的要求乔升不要忘记仇人,寄希望于孙儿能为她的道君复仇。可当生命走到尽头时,又后悔自己将仇恨灌输给这孩子。   “忘了吧……”她流泪看着乔升,“别去杀刑六郎,你好好的活……”   乔升茫然。阿婆一路上日夜让他记住仇人,让他记住复仇,怎地忽然又让他忘记?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大妮儿让他取出了那片重要的玉简,亲手交给了竹生,道:“地图在里面。你……你妥善处置。勿要叫人知道,小心怀璧其罪……”   竹生接了。   “求你,给这孩子寻个可靠的宗门,让他有个依靠,能安稳长大……”   竹生应了。   大妮儿撑了一晚上的这口气终于泄了。   “你说……凡人和修士……死了以后,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要是同一个地方,就好了……还能再见到我家道君……”   “真幸运……”   晨曦破晓的时候,她合上眼睛,从此再没睁开。   油尽灯枯。   165   竹生带着乔升, 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背山面水的把大妮儿和她的儿子儿媳安葬了。   她将灵力运于指尖, 刻画石碑的时候, 乔升怯怯的道:“阿婆……祖父称她‘彤姬’……”   竹生看着石碑, 眉目不动,道:“她姓杨。”   因为只是“姬”, 所以亲生的孙子,也只称呼她为“阿婆”,不称呼她为“祖母”。说到底, 还是因为她不是那位道君的道侣的缘故。再宠再爱, 也就只能这样。   待乔升祭拜完毕,哭了一场。竹生踩着绿刃带他飞行到最近的城市。在那里, 她把路上用的小舟卖掉。而后,带着乔升走传送阵,去了另一个城市。   早在路上,她就注意到了那小舟的船头,隐蔽处刻着“刑”的上古字,想来是家族的暗记。这种东西留着就是招祸。被她杀死的三人虽然都只是筑基, 但显然是同一家族的子弟。若是大家族, 不说金丹, 说不定还会有元婴甚至更高阶的修士。   竹生若独自一人还好说, 但现在她身边带了个孩子,这是大妮儿的骨血,万事还是以安全为重。   乔升看样子才不过七八岁, 据他自己说,已经开始修炼,但是还未引气入体成功。因此现在他还只是个凡人,还需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   他们奔波了一日,购买棺木,将几人下葬,又寻了店铺卖掉小舟,掩藏行迹。他情绪起伏太大,心力憔悴,到了傍晚,便支撑不住,眼皮一直打架。   竹生便将他抱在怀里。乔升初时拘谨僵硬,手足无措。竹生也不说话,只轻缓的拍他的背心。不多时,乔升就趴在她肩头睡着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搂住她的脖子。   竹生找了家客栈,开间上房,把他轻轻放到榻上,给他盖上薄被。   坐在榻边,她取出大妮儿给她的玉简,输入灵力,以神识探查。玉简中的信息是一副地图,其中有一片地带,连续点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红点,连起来如同一条蛇。这就是乔升的祖父,那位乔道君探查出的那条灵脉了。   周玮带着竹生扫荡书铺的时候,很是扫了些童子启蒙读物给她。虽然竹生的内心是抗拒的,但那些启蒙读物确实很好的给她扫了盲。她已经知道,灵脉就是产出灵石的矿脉,考虑到灵石同时也是货币,这就等同于凡人发现了金矿。会被人觊觎、抢夺,也不难理解。   一位道君尚且因此殒身,乔升这小小童儿更不可能保住这巨大的财富。大妮儿正是明白,才将地图给了竹生,她将乔升托给了竹生,想来也有以此酬谢之意。   姐妹虽有血缘羁绊,到底自小分离,这份羁绊能令竹生对乔升生出多少情分,似乎都不及实实在在的利益交换更让大妮儿放心。大妮儿这一生,也是在红尘中颠簸打滚走过一遭,看得甚是明白。   但从竹生接过那玉简,应了大妮儿,乔升就成了她的责任。大妮儿的期望,是希望竹生能把他送入一个靠谱的宗门,让他有师门可以依靠。   这世间的修士,无非三种,宗门、家族和散修。许多家族也会把子弟送入更好的宗门,一方面让子弟修炼更好的功法,获得更好的资源,另一方面也通过家族子弟与这些宗门建立联系,有事发生时便可互为奥援。   最辛苦的就是那些散修。所谓散修,就是没有家族也进不去宗门的修士。这些修士无依无靠,全靠自己。   乔道君就是一个散修。他有了孩子和孙子,或许百年后也能繁衍出一个家族,可惜却英年早逝,不能实现这个梦想。也正因为他是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散修,邢家才翻脸无情,欺他至此。   大妮儿看得明白,所以才会期望乔升能找一个门派来依靠。   竹生自己也是一名散修。但她既然应了大妮儿,便决定将这件事挑起来。   只是她对九寰大陆并不熟悉,那些门派说起来,她也就只知道四大宗门。长天宗、盛阳宗、云水门、空禅宗,便是这大陆上最顶尖的宗门了。旁的她不知道,但长天宗是七窍以下者概不收录的。   她转头看了眼乔升,伸手覆在他头顶,探查了一下,惊讶发现乔升竟然通十一窍。这资质,很不错了。竹生顿时生出些信心。   她想着先带乔升去唐城,寻宗门拜师的事,可以咨询一下周玮。   正是想什么来什么,心中才念过周玮的名字,便有一道流光穿过窗缝,进入了房间,停在她面前。那是薄薄的一张符纸,发着微弱的光。竹生感受到了周玮的神识烙印,这正是她刚刚念起的周玮给她发的传音符。   竹生这一年在界门谷已经把常用的基本术法练得熟练,她随手就在身周布下隔音结界。周玮的声音便从符纸上响起:“你现在到哪里了?刚刚长辈们让我明日动身,跟他们去陌城。长天宗又要招录新弟子了,我家一堆小家伙,都要去参加选拔。你要是到了唐城,就去我们家报我的名字,我跟我爹娘说好了,有个朋友要上门。”   长天宗啊……   这是一个竹生希望能不沾就不沾,能远离就远离的地方。但竹生也清楚的记得,那宗门里是怎样的职司分明,架构严整,到处是洞天福地,灵气浓郁。弟子们不受世俗沾染,心无旁骛的专心修炼。那些人几十岁了都还能保持着少年般的心性。更不要说那些小毛头们,离开了父母,在宗门里也能受到妥帖的照顾和教导。   竹生必须得承认,对一个失了怙恃的孩子来说,若要寻一个师门来依靠,这世间怕是没有能比过长天宗的。   她转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乔升。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倦,使他睡得很沉。他睫毛浓又长,两个脸蛋睡得红扑扑,眉目间竟依稀还有着杨家人的模样。   竹生想起来,杨家的人长得都不难看。说起来竟只有她,因为发育的阶段营养不良,竟是全家最丑的一个。还是后来在长天宗,把丹药当糖豆吃,又被冲禹强行催长,误打误撞的令本来没有发育好的骨头竟重新发育好了。   竹生转回头,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她自己跟长天宗有怎么样的恩怨,她既然应了大妮儿,现在最好的机会在眼前,她不会放弃为乔升争取。   她取出一张传书符,给周玮写了封信,告知他自己寻到了亲人的血裔,也想送那孩子去参加长天宗的招录,又向他询问具体相关的事宜。   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周玮的回信,声音欢快:“那我们就陌城见啦!”周玮也不藏私,巴拉巴拉的把他知道的絮絮叨叨的跟竹生讲了一遍。   乔升头一日太过疲累,第二日醒来时,发现太阳已经很高,他显然起得太晚了,便颇是惴惴不安。   竹生坐在窗边看书,见他醒来,温声道:“你醒了?饿不饿,来吃饭。”   她取出一只食盒,揭开盖子,早先准备好的早饭还热腾腾的。那只食盒还是长天宗炼阳峰上的食盒,内里刻着保温保鲜的符文,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随手放进臂钏里,就忘了取出来。后来竹生在凡人界闭关修炼,有时候觉得无聊了也会清点一下空间中的物品,才瞧见这只食盒。几十年了,也不腐不坏,长天宗出品的东西,质量都相当过关。   她表情不多,但声音平和,且眉眼间与大妮儿有几分相似,乔升的心就平静下来。   他虽是孩子,但祖父是位金丹道君,还是位颇有身家的器师,他的身边也早早就配有滴血认主的储物法宝,还是他祖父亲手炼制的。就系在他的腰间,那外形花纹,一看就是孩童随身装糖果的锦囊。他自其中取出齿木牙粉,左右看看,竹生手指一搓,便给他凝出个水球漂浮在眼前。   乔升赧然道:“谢谢姨婆。”便就着那水球洗漱了,才坐到竹生身边,用了早饭。小小年纪,教养倒是不错。   竹生心中暗暗点头。   待乔升用完早饭,她问了问,知道乔升今年将将八岁。她记得长天宗招收弟子,多在五到十岁之间,年纪再大的,除非像徐寿那样资质特别好的,否则通常是不予考虑的。乔升无论是年纪还是灵窍,都正符合条件。   竹生看着这孩子。先是失去祖父,而后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的亲人,乔升年纪还小,却沉默安静,有了些早熟的迹象。总是磨难比幸福更能催人长大。   对这样早熟的孩子,竹生更愿意跟他们把事情交代清楚,而不是哄着骗着。   “你阿婆将你托给我,希冀我能为你找一可靠宗门拜师,让你以后有师门可倚靠,你知道吧?”她道。   竹生和大妮的对话乔升都旁听了。有些听不懂,听懂了的的那些都记住了。他便点点头。   竹生道:“你可知道长天宗?”   “天下第一宗。”乔升不假思索的答道,顿了顿,看了眼竹生,补充道,“祖父十分向往。以前常常说起,待我到了年纪,要送我去参加长天宗的甄选。”   由他这回答,便可知乔道君的态度,与竹生的想法不谋而合。想来这些做长辈的,对晚辈期许的心,总是一样的。长天宗一招录弟子,周家也忙不迭的组织家中适龄子弟去参选,兴师动众。   竹生便告诉乔升:“也是巧,长天宗今年要招录新弟子。我打算带你去试试。”   乔升没说话,但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竹生看着他,温声道:“你有话就说。”   乔升垂头,低声道:“我、我不想和姨婆分开……”   他失去亲人,面对不熟悉的“五姨婆”,拘谨不安。但骤然听到可能要离开已经相处了两日的竹生,去更加陌生的长天宗,竹生就被比成了亲近的人。   竹生摸摸他的头,道:“你得明白,我亦是散修,也没有足够好的功法给你修炼。我们能在外面买到的那些,若你祖父还在,也必然是看不入眼的。故此你阿婆才希望你能寻一宗门,拜师入门。一方面是为了功法,另一方面……”   她顿了顿,平静的道:“你也是经历了生死的,须知人生在世,不由己之时、之事常有。我同你一样孑然一身,今日与你相伴,明日或许便也客死荒野,若那样,你又变成孑然一身,无所依从。但你若拜入宗门,上有师尊,下有同门师兄弟。行走在外,有宗门照应,便大不相同。比起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这才是更好的选择。我是你长辈,须得让你明白怎么样作出更好的选择。你年纪还小,这个选择,眼下我替你做了。”   虽是替乔升做了决定,却也将前因后果各种考虑都明白的给他讲清楚。乔升听懂了,心里便能明白竹生是真的为他好。   这男孩子抿抿嘴唇,道:“都听姨婆的。”   此处到陌城,超过了短途传送阵的距离,这城池里又没有长途传送阵,竹生仔细研究了舆图,确认他们得在中途周转一次。两人沟通好,竹生便带乔升出门。   谁知一出客栈门,便看到大街上人们呼啦啦的朝一个方向跑。这些跑的人多是凡人和炼气境的修士。也有许多筑基修士,踩着飞行法宝,贴着地面“滑行”,求个快,只是不敢飞高。   客栈一个伙计,站在大门台阶上,眼巴巴的向那边望。   竹生走过去问他:“出了什么事?”   那伙计兴奋的道:“雷家出事了!我刚才听说是家族上下,叫人给挑了!”   见竹生露出不解神情,那伙计“嗐”了一声,道:“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啊!雷家,就是此城城主!”   竹生微诧,道:“城主家被灭族,大家都很高兴吗?”她之所见,街上那些人,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多少都是带着兴奋和高兴的神情。   “当然了!”伙计磨牙道,“雷家据此城已经快三百年了,干了多少坏事!总算是有人来收拾他们了!哎,姑娘你不去看看吗?”掌柜的和旁人都去了,偏这伙计被指了留下看店,郁闷得不行。   竹生抱起乔升,道:“我们去看看。”   她祭出绿刃踏了上去。适才见许多修士明明脚踏飞剑,却都贴着地面滑行。竹生虽不知道缘由,却有样学样的也离地半尺,贴着地面飞。   竹生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大家都听说了前面有高阶修士,这才都不敢飞高,以示敬畏。幸好这样,绿刃这碧绿碧绿的颜色,才没那么显眼。   当竹生抱着乔升到达城中广场的时候,已经去得晚了。她收起绿刃落地,前面乌泱泱的都是修士,遮住了视线。但她注意到,纵然如此,很多人宁可踮起脚尖,也不放出神识探查。竹生便也收敛神识,张目望去。   人群中心忽然像是喝彩声。细听,很多人大喊:“多谢真人为民除害!”   紧跟着,她看到一个青衫男子升空。那男子背对着她,身形颀长,宽阔袍袖飘动,风姿秀逸。看那背影便让人觉得,若转过身来,该当是个姿容俊美之人。   可惜那人一直没转身,直直向上升空。半空之中,停着一辆宝盖华车,拉车的双头犀兽,极是少见。   竹生见到那车,不由微微蹙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及至那宝车珠帘撩起,一个体态玲珑的女子踏空走到飞到半空的青衫男子身边,同他说话,竹生瞳孔骤缩!   从地面仰望,能看到那女子穿着华丽繁复的衫裙,妖娆美艳之感隔得这么远也扑面而来。然那女子却没有梳发髻,一头青灰色的长发,瀑布一般垂在身后,在阳光下闪动着不一样的光泽。   杨五在这个世界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一头青灰色长发,那个人也是喜欢穿这样复杂华丽的衣衫!   “青君!那个是青君吗?”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应该是吧,跟我听说过的样子差不多。”   “哇,没想到竟能有幸亲眼见到青君啊!”   乔升一直牵着竹生的袖子,仰着脖子向上看。他忽而敏感的察觉到,身边竹生变得不太一样。   他抬头看她,却只看到她扬起的下颌和雪白脖颈。她一直那样仰着头,看着天上的一男一女。乔升想去牵她的手,却发现竹生的手紧握成拳,因为太用力,那指节都变得青白。   乔升感到不安,便扯了扯竹生的袖子。“姨婆……”他轻轻的唤她。   这孩童稚嫩的声音似将竹生唤醒,她骤然松开了握拳的手,缓缓低下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让乔升感到害怕。   竹生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搂住他的肩,将他搂向自己。乔升倚靠在她身上,感觉那身体柔软而温暖,才心下稍安。   竹生拍拍他的背心,轻声道:“走吧,我们去陌城。”   冲昕一怒之下,挑了这小城的城主家。   世间城池,或者属于某国,或者隶属某门派辖下,余下还有一种,是强者据之。这城池便是如此,虽也会向一些大门派供奉,但只是建立一种依附关系,并非归属这些门派治下。   这个城可以说,就是雷家的城。   城中亦有其他几个世家,然实力都不如雷家,故雷家据此三百年,地位不曾动摇。他们这次是走了背运,遇到了冲昕。   不过是路上捡到的奄奄一息的凡女,揭露了雷家全族修炼秘法,以凡女采阴补阳以助修炼之事。每年死在雷家的凡女,数不胜数。   雷家家主至死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凡女而已。他们也是怕惹众怒,一直并未大规模对女修下手。凡女体弱,消耗起来便格外费一些。每年亦有一些出逃的,抓回来便是,抓不回来也无所谓,只是凡女而已,还能翻起浪来?   谁知就真的翻起来了。冲昕闯入雷家,打开了地牢,看到那许多被采补到奄奄一息的凡女,勃然大怒。   哀求和献宝都无用,雷家只能对这位长天宗的真人出剑抵抗。全族成年男子皆亡,女子和孩童被交予本地其他的世家看管。   “以后你就是城主,凡人亦是子民,望你爱惜。”冲昕道。“那些女子,妥善安置。”   “真人放心,必将好好救治。”那位世家的家主恭恭敬敬的送他升空,才松了一口气,又是畏惧,又是欢喜。   冲昕不再管他,径自升空。看到那辆宝盖华车,他微微蹙眉。   “真人!”青君撩起珠帘,踏空来到他身边,娇艳妩媚。   青君不仅是魅狐,更是世间最强的大妖,她妩媚起来,少有男人能抵挡。但冲昕心里早有别人,他心志坚定,青君百般纠缠,他从未受过引诱。   青君不以为忤。冲昕是长天神君转世,在青君看来,有这份定力理所当然。   “真人。”她唤道。她曾唤冲昕为“神君”,被冲昕拒绝。“刚刚收到消息,你要的三翅灰荧草和月银石,都已经找到了,过些日子便与真人送来。”   冲昕道:“这事我托给了狼君,青君不必操心了。”   “真人~”青君声音柔媚婉转得要滴出水来,“真人明明知道,我只为多见真人一面。”   冲昕面无表情,道:“我并非青君想见那人,此话……已同青君说过许多次。”   青君眸色稍黯,旋即又明亮起来,道:“但真人迟早会觉醒,我的神君迟早会归位。我若不经常来见你,神君归位时我不在你身边,岂不遗憾。”   冲昕面色更冷。他对青君退避三舍,亦不能拦住青君对他纠缠。然而青君其实就和他的师兄、师姐们一样。他们期待的,其实不是他。比起师兄师姐,青君更不似人族说话委婉,她的想法就常常这样直白的说出来。   冲昕被她纠缠了二十年,已经很了解她这一点,也并不与她做争口舌,只道:“我还有事,青君请先行吧。”   青君也早明白他这种态度代表的不喜,冲昕虽未觉醒,但当他这样冷淡的“命令”她时,她也不敢违抗,怏怏然登车离去。   青君离去,灰灰才踏着罡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   灰灰也是妖族,虽还不能化形,但灵智已开,已经算妖修,不再是妖兽。青君便是他的王。   他的王在冲昕这里讨不到好,便不会给灰灰好脸色。灰灰怕她怕得要死,见到她来纠缠,早早就远远躲开。   见他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频频向下望,冲昕问:“怎么了?”   灰灰道:“没事。”   灰灰没敢说,刚才他跑去躲藏的时候,余光瞥见地面人流中,有一抹奇异的碧色一闪而过。他刚才盘旋了一圈,没再看见那抹绿色,却在人群驳杂的气息中,嗅到了一个独特的气息。   怎么说呢,要说不是那个人吧,的确有一丝相像。可要说是那个人,又大不相同。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体息只在一种情况下会发生改变,便是由凡人状态,引气入体成功,变成能够修炼的修士。灵气入体之后,日夜浸润,改变修士体质,才会令这人天然的体息发生变化。   可那人……偏是一窍不通,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灰灰便没敢把他的迷惑告诉冲昕。他跟随冲昕寻那人寻了二十年,可是太知道一点点似是而非的线索,会让他发什么样的疯。   不可能是的,他想。连契约都消失了,杨姬……一定是死了。   冲昕当然不知道灰灰满脑袋的胡思乱想,他摸摸他的头,祭出自己的剑,对他道:“走吧,我们去陌城。”      166   竹生带着乔升走了传送阵, 经过一次中转, 便到了陌城。   这中间, 只有两次传送阵排队比较花费时间。走传送阵真是城市到城市之间最快捷、最省力的方式。当然, 前提是不考虑花费。在考虑到一次传送阵视其距离远近, 便要花费两到二十块下品灵石的条件下,依然还是有许多手头不宽裕的修士选择花更多的时间自己从甲地飞行到乙地。   毕竟, 便是长天宗这天下第一大宗,它的外门弟子如果不去领执役赚取酬劳的话,每个月也就只有区区两块下品灵石的供奉而已。   陌城比竹生离开界门谷之后经过的几个城都要大不少, 相对繁华许多。竹生领着乔升离开传送阵的大厅, 道:“我们先去寻个客栈,然后去报名。考核还要在几日之后。”   周家人也还未到。根据周玮在传音符里说, 难得这些小毛头们一起出门,大人们特意带着他们一路飞行过来,路上叫他们看看风土人情,识别一些常见灵兽药草,也算是一次历练。   从传送阵那里,竹生便看到许多大人带着孩子的组合。这里的传送阵显得格外的繁忙。待到她领着乔升去寻客栈, 一连找了数家, 竟都没有空房了。   “长天宗五年才招录一次新人, 还不一定每次都会来, 但每逢这种时候,就人满为患。我们这里的客房,都是去年就开始预订了。”客栈的伙计道。   竹生这才知道, 长天宗每逢招录新弟子,都会提前一年定下招收考试的地点,并提前通知当地城主。城主则有义务将这消息传播到辖下,不仅仅是通知那些修真家族,还要通知到乡闾间。让那些凡人之家也得知这消息。   长天宗收人并无定额,完全是择优,取的是质。   竹生带着乔升,找了几家客栈,才终于找到一间还有空房的。房间的质量也不尽如人意,好在竹生已经是修士,一个清净诀过去,便干净了。她随身的法宝空间足够大,装着各种东西,大多是宫闱内造,十分精致。   安顿下来,竹生将先前从大妮儿和她儿子儿媳身上取下的储物法宝都拿了出来。大妮儿的是一根玉簪,另两个的一个是戒子,一个是一对耳铛。她问了问乔升他的小荷包里还有多大的空间,不意那荷包看着幼稚,却是乔道君亲手为孙儿打造,空间竟是不小。   竹生便将那三个储物法宝里的灵石和法器、法宝都转到他的小荷包里,余下的零零碎碎还放在原来的法宝里。自自己的法宝里摸出个锦囊,将三件法宝都装进去,交给了乔升,道:“都是你亲人遗物,收好。”   乔升贴身收了。   却见竹生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简,正是他阿婆交给竹生的那一枚。乔升知道那是什么,他就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竹生抬眸,问:“想说什么?”   她为帝已久,说话间,自然而然的有一股摄人气势。乔升不敢对她说谎,道:“那个……是祖父的。”   竹生看着他道:“所以你觉得,这个应该是你的?”   乔升犹豫一下,轻轻点点头。   竹生却问:“那你祖父因何殒身?”   乔升毫不犹疑的答道:“因为刑六狼子野心,卑鄙无耻。”这一听就知道是大人灌输给他的。   竹生追问:“刑六又因何要杀你祖父,我听你阿婆说他们原是朋友的。”   乔升道:“他想要这地图。”   竹生微哂,道:“所以,你祖父一个金丹道君都保不住的东西,如果我给了你,你觉得你就能保得住?”   当然保不住,他全家因为这个差点死绝了。要不是竹生突然出现,保不齐他也已经被刑家人杀死,或者侥幸不死,一个人流浪在外了。   乔升就沉默了。   竹生道:“我也不瞒你,这地图标注的是一处灵脉,便是产生灵石的矿脉。这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也的确是你祖父发现的。但这,其实不属于你祖父,你知道为什么吗?”   乔升茫然。   竹生道:“你祖父殒身已经两年了,你阿婆一直带着你们逃避邢家追杀。那我问你,倘若现在我们徇着地图找去,却发现那灵脉已经被旁的人发现,已经开始开采,你又如何?”   乔升瞠目结舌,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他总是觉得,这灵脉既然是祖父发现的,自然当属于祖父。   竹生却毫不留情的打破了他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灵脉就在那,可能已经存在了千年万年,蕴天地灵气而生,从来也不属于任何人。只看被谁发现,被谁开采而已。你祖父能发现,旁人自然也能发现。说不定在你祖父发现之前,旁的人便已经先发现了,只是回去筹备人手劳力,准备开采,拖延了些时间而已。”   乔升只觉得如同被雷劈在了头上,之前那些理所当然的想法,被劈成了焦灰。   竹生接着道:“当然这只是假设,然而我却还有另一种假设。假若,便说你有能力筹备得人手去开采,忽然来了邢家,或者比邢家更有势力、更强大的某个家族或者门派,欲要强夺,你……保得住这灵脉吗?”   乔升冷汗涔涔。   竹生把玩着那玉简,道:“这样大一笔财富,先前你阿婆宁死也不给邢家,却轻易的送给我,这是为何,你想过吗?”   不待乔升回答,她便直接说了出来:“因为给了邢家,你们四人就必死。邢家连你祖父都杀得,如何会冒着灵脉地点外泄的风险,留你们活口?为何给我?这种东西,在有能力保住它的人手上,才是财富。在你的手上,只是祸根。你一家都殒命于此,还看不破吗?”   竹生最后,已是断喝,黄吕大钟一般,令乔升醍醐灌顶。   乔升原本跪坐在她面前,此时立起身来跪起,伏下身去,以额触地:“升儿想错了,请姨婆责罚。”   倒是个聪慧的孩子,竹生还算满意。她扶他起来,摸摸他的头,道:“不必如此。”   她摩挲着那玉简,对乔升道:“这灵脉你也不要再想了。便是在我手上,我一无人手,二无势力,一样是祸根。”   “那、那该如何处置才好?”乔升焦虑的道。说完忽然想起,那日破晓时候,阿婆将玉简交给姨婆,就说过……妥善处置,莫要怀璧其罪。此时方醒悟,原来阿婆和姨婆,都早已看破此事,不由大是惭愧。   竹生微微一笑,道:“我已有计较。”   她特意劳神费力的与乔升讲这许多,便是想让他明白,她为他做的选择,乃是用对他最无用的东西,换取最有利的条件,而非是让他损失大笔财富。   他们到陌城时已是中午,待乔升用完午饭。竹生在浴桶里凝出一桶水,弹了个小火球进去,那水便冒出热气,温度正好。乔升洗得香喷喷,换上干净衣衫,两个脸蛋被蒸得发红,看起来又精神又可爱。   竹生带着他先去报名。   报名之处十分好找,甚至不需要去问。看着许多大人带着孩子脚步匆匆的朝同一个方向去,竹生两人跟上,果然便找到了。   那宅院外挂着牌匾,上书“长天宗外务司陌城分处”。宅子十分广阔,大门敞开,许多人进进出出,颇是繁忙。第一进院子里摆了一溜长桌,后面坐着的都是筑基弟子。竹生便看到了久违的熟悉的制服。   在宗门里,弟子可以随意穿着,遇着宗门有庆典或旁的大事,或者集体外出公办,便会穿上统一的弟子服。这些筑基弟子,显然都是此次外派公干的执事。   登记的人很多,每个桌子前都排队。孩子来到桌前,执事先查一下灵窍,七窍以上者才有资格登记参加甄选。   修士们的孩子都早就查过灵窍,没人带七窍以下的孩子来,全部都通过了。倒是那些凡人家庭,不少孩子是没有测试过的,在这条基本线上被刷下来的不少。   待轮到乔升,那执事查过他灵窍之后,便给他登记了姓名、年龄、籍贯等信息,而后给了他一块木牌道:“五日后。”登记的人太多,便也分批的甄选。   竹生牵着乔升的手,细声细语的问:“请问此次招录,主事之人是哪位?”   那执事执着笔,忙碌中诧异抬头,见问话的女子生得面容清艳,气质秀雅,不免便多了一分耐心。只是此处人多口杂,他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我们道君现在不在,甄选的时候,你或许会见到他。”   竹生也知此处不好说话,便道了谢,领着乔升去了。   领着乔升回到客栈,用过晚饭后,又带他出门。这一回,领着他在分处附近寻了个茶楼,以神识盯着分处。此时分处的大门已经关闭,已没有人再进出。她等了一阵,待街上华灯初上,夜市初起的时候,果不其然分处的大门便开了,年轻的执事们三三两两的出门了。   竹生嘴角微翘,就知道这些家伙平日里被关在宗门清修,偶入红尘,怎么会舍得不出来逛一逛。   待白日里接待她的执事也出现在大门口,她丢下两粒灵珠子,带着乔升尾随而上。觑着那人落单的时候,牵着乔升迎了上去。   “这位道兄。”她唤道。   那执事回头,微讶。竹生容貌迤逦,令人难忘,他下午虽然忙碌,也还记得她。随即眼中闪过明悟,明白了这肯定不是偶遇。长天宗这样的宗门,弟子中还真没有愚笨之人。   两人见礼。   竹生问:“白日里道兄忙碌,不敢多扰。实是想问一下,咱们这次主事的道君,是哪一位?”   那执事道:“我们道君道号虚景。”   虚景……虽然长天宗那些虚字辈的道君竹生也记不全,但至少能确认虚景这名号从未听说过,很可能是位新晋的道君。   那执事犹豫一下,又道:“姑娘,我劝姑娘遵守我们长天宗的规矩,莫要做无用之事。这些孩子便是在此被录取了,回到宗门依然有一段观察期,自有人监管督查。若是与宗门要求相差太多,一样会遣返归家的。”   这执事也是第一次领招录弟子的任务,但来之前便听有经验的师兄们讲过,那些家长为了自家的孩子进入长天宗,每回都有人想走歪路。灵石贿赂、美色勾引,都是常有的。他见竹生美貌,便不免想到这些。   他劝的委婉,但竹生也听懂了。她不禁失笑,道:“道兄想多了,我不过是想多知道些,以免什么都不清楚,心中惴惴。”说罢,觉得这些年轻人,总是这般可爱。   灯火下,她颜若少女,眸光流转间,却是少女不能有的风情。   执事两颊发烧,忙道:“是,是我想岔了。对不住。”   竹生向他道了谢,领着乔升消失在灯火阑珊间。执事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发呆,半晌,才挠挠头,转身没入夜市的人群中。   报名登记截止到第四日,周家在这一日才到了陌城。周家来了不止周玮一个大人,且早早就订好了客栈,待安顿好了,周玮就偷溜出来,与竹生在茶楼碰面。   竹生与他也有一年未见,却时常通传音符、传书符,比之初识之时,非但没有生疏,还更熟稔了。   “这么晚来,不怕赶不上登记吗?”她问。   “我们家不用登记,早打过招呼了。”周玮大喇喇的毫不掩饰“我们上边有人”的事实,“这就是你亲人的血裔?别多礼,别多礼。来来,拿着,叔给你的见面礼。”说着,拿出早先便备好的一件防身法器给了乔升。   每一次竹生才觉得他像周霁,就会立刻被他自己亲手打破这种错觉。他可真是半点也不像谦逊低调的周霁。   “听说这次主事的是一位道号虚景的道君。”竹生道。   周玮就“嘿嘿”两声,吹牛道:“你当这回我家里干嘛非要我来,就是因为我跟虚景道君熟!”   竹生来了兴致,道:“真的?能不能为我引荐一下这位道君?”   周玮道:“没问题。只是道君跟真人去浦城那边的招录点巡视去了,待他回来我再给你引荐。”又问:“你家孩子哪天甄选?”   竹生道:“后日。”   周玮笑道:“我们家那七个明天就参加甄选。”   来得晚考得却早,果真是“上边有人”。   周家的七个孩子第二日便参加了甄选,晚间周玮又溜出来找竹生,喜滋滋的告诉她道:“这一回录了三个。”   不是上边有人吗?竹生还以为就算不全录,也能录个四五个呢。   “你把长天宗当什么了?”周玮蛋疼。   他道:“从我叔祖殒身,长天宗一直很照顾我们家。但是招录弟子,是宗门的根本。当年也不过是在不是招录的时候,额外给了我家机会,录了两个符合条件入门而已。并不是随便就放人入门的啊。”   他又道:“我昨天回去才想,你要认识虚景道君,可莫不是打算贿赂他吧?千万别啊!这位道君啊,人看着可和气可好了,可实际上……”   周玮一只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道:“滑不溜手!”   “长天宗的人可不是随便能贿赂的了的啊,何况还是位道君。”他道,“他要是恼了,搞不好黑你一下子,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竹生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没打算贿赂他。”她打算贿赂的,可不是这位虚景道君。   又问起甄选的过程,周玮摆手道:“没用,事先知道也没用,还不如不知道,保持本心。”   翌日,竹生和乔升都早早起床,精神抖擞的去参加考试。乔升还有些紧张。竹生道:“大不了,与我为伴。”   乔升听了,反而放松下来。   到了分处,缴了木牌,执事领着进了第二进院子。一踏进院门,竟是另一方天地。天空依然碧蓝,暮春的艳阳高照。脚下却不是什么院落,竟是一个巨大的浮岛,浮在半空之中。站在边缘处往下望,能看到下面山川河流,风景壮丽。   想来,大约是压缩空间,又或者是空间转移的术法。   只这浮岛竹生瞅着眼熟。从前长天宗办庆典打擂台,那些擂台便是这样的浮岛。她骑着灰灰,远远遥望过,沉默向往过。   家长们被领到了一旁长椅处休憩。孩子们聚集在校场中央。这一批有一百人,乌泱泱的全是小毛头。   待人齐了,有执事过去跟小家伙们讲了会话,像是下达了什么任务,又分发了些符纸给那些孩子。讲完,他便退到外围,启动了一个阵盘。有数名执事都坐在桌子后面观看着几面水银镜。   竹生就看到阵盘启动后,那些孩子好像忽然就看不到他们这些家长了。他们开始走动,一开始走得很快,很有些争先恐后的意思。然后慢慢就慢下来,渐渐变成长长的队,首尾衔接。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奇怪,明明是平地,却好像在爬楼梯。   竹生就听到家长们低声议论:“是幻阵……”   这些孩子平日里疯玩起来,一两个时辰都不会嫌累。可在这幻阵中走了不过一炷香功夫,就个个没了精神。再走下去,有的孩子就支撑不住,越来越慢。还有孩子干脆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终于有人受不了,撕开了先时执事给的符纸中白色的那张。白光一闪,这孩子便脱离了幻阵,被传送到了外围的空地,茫然四顾。   有个当爹的气急败坏的跑过去,骂道:“你怎地就退出了?”   那孩子嘴一瘪,哭道:“要我们爬到山顶,摘得小旗。我都爬了两三个时辰了,腿都要折了!”哭完,却又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觉得酸疼了,明明刚才脚都抬不起来了。   外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在幻阵中却感觉是过了许久,身体的疲劳疼痛亦都是幻觉,一出幻阵便解除了。   这孩子主动退出,便失了资格。后面又撑了一炷香的功夫,陆续有近二十个孩子支撑不住,主动退出。其中有一个,不是主动退出,却是“累”得昏倒了,被幻阵自动送了出来,也失了资格。   乔升看起来也是筋疲力尽,却一直还咬牙坚持着,终于撑到了最后。竹生看着他的手在空气中一抓,手中便多了一面小彩旗,随后他便被传送出了幻阵。他这样的,这一关算是合格了。   待全部的孩子都离开了幻阵,执事们让这些孩子先稍事休憩,等他们把失去了资格的孩子和家长送离浮岛,便开始了第二关。   孩子们再次进入幻阵。   这一次,他们像是遇到了什么恐怖事物,都惊叫着四处逃窜。有反应机灵的,将先前执事给的符纸丢了出去。除了退出幻阵主动弃权的符纸,那些符纸里还有雷电符、火球符、冰锥符等等攻击用的符箓。相对而言,修士的孩子就表现得比凡人的孩子镇定许多,对符纸的使用也更熟练。但这其实并非是考察的重点。   场面慌乱,就难免有些意外的情况。竹生看到,在这些孩子当中,忽然有人推了旁边的人一把。而远处坐在桌子后面的执事们,都不约而同的皱起眉头。   过了一会儿,竹生忽然看到,乔升竟然也忽然推了身边的孩子一把。竹生忍不住蹙起眉头,远处监视着水银镜的执事们,却有的挑眉,有的颔首,都目露赞许。   这一关主动退出的更多,而留下的也并非就是过关了。这一次孩子们休息的时间颇长,过了许久,执事们才定下合格的名单,有人过来念名。乔升却是在合格之列,竹生才放下心来。   “等一下!”忽然有男子越众而出,道:“敢问道兄,我的孩子刚才推人了,所以被淘汰。但那个孩子也推人了,为何却合格了?”   这男子手指的“那个孩子”不是旁人,正是乔升。      167   执事道:“你可以过来看看记录。”   竹生迈上一步, 道:“我是这孩子的长辈, 我也想看。”   执事道:“一起来吧。”   竹生和那父亲便都跟着执事走到长桌前。另个执事递过来一面水银镜。执事接过来, 手掌在上面虚虚一划, 镜中便出现了画面。先出现的是那个孩子, 他和几个孩子身在草原之上,忽然有浑身是刺的妖兽冲过来, 血口獠牙。那孩子惊惶恐惧之下,将身边的孩子推向了妖兽。   孩子爹的脸就绿了,却仍是不甘心的问:“她家的呢?”   执事瞥了他一眼, 手掌拂过, 镜中画面就变了。   乔升面前出现的却不是怪兽,竟是几个黑衣的男人, 面目狰狞。待冰冷长剑砍来的时候,乔升将身边的孩子推开,令他躲过了剑锋,等同于是救了他一命。   孩子爹的脸彻底青了,再也无话可说,冲执事躬身一揖, 领着自家孩子离去了。   竹生看着那水银镜, 问:“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   执事笑道:“对, 每个人看到都是自己心中最怕的。”   竹生点了点头。怪不得周玮道, 提前知道也没用。就算提前知道,当一个人面对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时,做出的仍然是最本能的反应。   第三场测试开始, 孩子们再次进入幻阵。   这一次,他们分开站定,神情轻松,有的带着感兴趣的神情,也有的面露迷惘。这次的测试持续了半个时辰。   待到结束,乔升告诉竹生:“考了许多题。有一题是一群火猊在身边跑来跑去,然后让我分辨,里面有三只不一样的。还有一题,眼前出现许多图样子,又给我几个选择,让我按照图样子的规律找出答案……总之都奇奇怪怪,好费脑筋啊。”   竹生懂了,这是在考察过毅力、勇气、品性之后,又考察智商了。她取出自带的热茶和小点心,道:“快吃些,恢复些精力。”   三场测试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孩子们本就还是要五谷轮回的凡人,年纪又小,难免又累又饿。乔升早就饿了,只是忍着不说。不想竹生都考虑到了。他吃着热乎乎的点心,心里也热乎乎的。   第三场测试却没有直接出结果,而是要和最后一场一起,公布最后被录取的名单。   最后一关却不是测试了。校场中心凭空出现了一排房子,几个年纪长些,资格老道的执事各据一间,让孩子们一个个进入,与他们面谈。竟是一场面试。   这时候剩下的孩子也就四五十个,一人约用一炷香的时间。待出来,告诉大人们:“也没说什么,就是聊聊天。”   其实不止是聊天,还有察言,观色。于修士来讲,还要观气。   面试的结果和第三场测试的结果综合在一起,最后公布名单,录取了二十来个孩子。乔升也在其列,一时激动得小脸通红。     这一天的测试,竹生并未在校场里见到长天宗有金丹修士。待出来,发了传音符给周玮报喜,周玮就屁颠屁颠的跑来客栈看他们。   问起那位道君,周玮道:“我问了,道君还要两日才回这边的考场。你莫急。”乔升靠实力被录取了,周玮也不担心竹生让他引荐虚景道君是想走歪路子了。   竹生不急,她活到这份上,除非救命,否则真没什么事情还能让她着急。她的耐性是极好的。   长天宗的考核招录还要持续好几天,等结束了,乔升就会跟着执事们前往长天宗,意味着他将和竹生分别。小家伙在最初的兴奋激动过去后,就开始情绪低落。跟竹生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却是他相依为命,唯一可倚靠的人。且这人,是真心的对他好。   公布录取名单的时候,执事们就同时给这些新录弟子发了临时的身份牌和一个乾坤袋。修士家的孩子多数都有自己的储物法宝,富裕的凡人之家,也是能买的起的。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贫困凡人之家出身的孩子。   趁着还有几日的时间,竹生带着乔升逛街买东西。街上时不时就会看到像她这样带着孩子采购的父母。此去宗门,一去便是经年不见。虽然执事们交代了,到了宗门中,一应吃穿用度,全由宗门承担。但家中但凡有能力的,莫不是尽可能的为孩子多准备一些。   竹生光是衣衫就从八岁给他准备到了十八岁,连内裤小衫都给他准备好了。余下的,常用丹药、防身符箓……但凡能想到的,该备的都备了。宗门发的免费的乾坤袋根本装不下,幸好乔升自己的储物法宝空间够大。   乔道君身家颇丰,大妮儿几人的储物法宝里都有不少灵石,竹生把这些灵石都捡出来给乔升装进他的小荷包里,足够他花销到筑基之前了。   周玮说的那位虚景道君回来了,但他一回来,就忙碌于检查这几天的录取情况,听取执事们的汇报,验看测试时幻阵留下的影像。周玮想约他,他却一时抽不出时间来。   竹生也不急,这位道君说是要和这批新弟子一起走,总能见到的。   她只是没想到,会不期而遇。   竹生想着进入长天宗后,乔升就要开始过着清修的生活,想趁这几天带他多看看。她总觉得那些从小就在宗门里长大的弟子太过单纯,经历过元寿和七刀的事,她不想再让孩子太过单纯。   她在炼阳峰的时候就知道,对于死亡和丧葬,修士和凡人是很不同的。在凡人界和九寰大陆的凡人国家中,都有大同小异的丧葬风俗和儿女为长辈服孝的要求。但修士们则没有这种习俗。   这可能是因为修士生命漫长,又了解生命的轮回之理,他们看待死亡便与凡人很不相同。受修士们的影响,生活在修真地域的凡人,其丧葬风俗也大大的简化了。乔升出身于修真之家,父母亲人都去世了,他虽然也难过,却也不需要为他们服丧。   竹生这几天,便都带着他出门。在夜市上,她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位被竹生在夜市上尾随过的年轻执事,后来在甄选当日又碰面了。竹生与他含笑点头。待乔升被录取,执事还过来向她道贺。两人遂互通了名姓。   那执事姓伍。   竹生看到他的时候,依然还是在夜市。他正在街的另一侧与一个人说话。那人斜斜背对着竹生的方向,灯火阑珊中只看到他身材高大,健硕魁梧。   竹生带着乔升从一家店里出来,就看到了伍执事。乔升去到长天宗,从此便是一个人,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竹生便笑唤了一声:“伍执事。”   伍执事听到声音,微微探身,见到是她,很是高兴,道:“竹生姑娘。”   与此同时,与他说话的身材高大健硕之人,也转过头来。灯火下,竹生看到那人相貌硬朗,身姿挺拔。   竟是故人。   昔日炼阳峰的亲传弟子徐寿,如今的虚景道君,隔着街上的人流,望着对面的女子,亦是愕然。   岁月如同街上的行人一般川流而过。   竹生几十年的女帝生涯,已将心性锻造得坚若磐石。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停留,便牵着乔升走了过去,含笑与伍执事打招呼:“这么巧。”   伍执事便给她介绍:“这是虚景道君,此次甄选,道君主事。”   竹生便向这位“虚景道君”见礼,道:“家中小辈,以后承蒙道君教导了。”   虚景却直勾勾的盯着竹生,问:“竹生姑娘,你……可是姓杨?”   竹生微微的笑了。   竹生若是孑然一人,是半点也不想再去沾惹长天宗的。昔日冲祁几乎便要动手杀她,幸得冲禹拦住,给了她求生的机会。他们却决定将她送入凡人界,竹生早就想明白,这是为了让她不能再回到冲昕身边。中间虽然出了种种变故,但到最后,她依然还是去了凡人界。   只是,想来冲祁、冲禹,甚至她自己,也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还能再次穿过界门,回到这九寰大陆。   竹生自然不知道,冲祁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她身上犯了错误,伤了无辜。在竹生看来,她的归来若被冲祁知道,实在不能保证那种偏执狂人会不会再来杀她一次。她虽然已经有了可以媲美金丹的实力,终究不是一个还虚真君的对手,更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长天宗。   至于冲昕。竹生从来也没寄希望于冲昕会在宗门和她之间选择她。   于冲昕,宗门之恩何其之重,冲祁于他,几乎便如同父亲。冲昕便是再爱她再宠她,也不过就是年轻人初初的美好。真正的成年人都知道,这梦幻般的美好,永远抵不过现实的骨感。   为一个凡姬与养育他教导他支持他的宗门决裂?她所认识的冲昕,决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青年如圭如璧,竹生想到他时,也会想到炼阳峰上、小乾坤中曾经的温柔与温存。她和他之间未曾直面过无情的现实,最后的记忆,总还停留在那些美好中。   既然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但竹生却不是一个人。与杨家长女的意外重逢,使得她与乔升产生了牵绊。身为血缘长辈,为了乔升的前程,竹生纵然不想沾惹长天宗,依然还是来了陌城。   然而竹生也并不惧再逢故人。就如她所想的那样,故人相逢又如何,他……他们,不会认出她来。因为竹生的容貌,与“杨姬”并不相同。   昔日的杨姬,是冲禹以丹药和符阵结合,催长出来的。那张面孔,堪称是完美的样本。竹生却是在自然的条件下,自由的长大。她的面孔,与“杨姬”很相似,却并不相同。   比面孔五官更迥异的,是气质。   炼阳峰的杨姬,愿意不愿意,都要笑得明媚,都要懂得适时的温婉的低头,有时候甚至还需要故示柔弱。   凡人界归来的竹生,却是曾经征战天下,统治四方的女帝竹君。她习惯了杀伐果决,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做决定,也习惯了面对世人或谄媚、或敬畏的目光。   任谁看到今日的竹生,都决联想不到“姬”这个称呼。便是虚景,也只觉得这女子与他记忆中的杨姬面貌相像,仿佛……有血脉牵连。   虚景的目光中因此出现了犹疑和困惑,才会询问竹生是否姓杨。   竹生微笑道:“我道号竹生。”   竹生给了虚景一个似是而非的否定答案,其实仔细听,她没有否认。倘若是旁人,完全便能就此糊弄过去。但竹生与虚景太久不见了,她忘记了虚景是怎样一个缜密到滴水不漏的人了。   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愕然之后,虚景掩在袖中的手,就弹出了一张空的传音符。那张传音符瞬息间穿过人流,飞入了长天宗外务司陌城分处宅院深处的一个房间。   冲昕两指夹住那道流光,发现是虚景发来的一张空白传音符,立刻便意识到虚景此时有状况。抬眸间,身形便已从房中消失……   因此,竹生微笑道:“我道号竹生。”话音才落,便看到虚景的目光忽然抬高了一分,越过了她,看向了她的身后。   而她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声音:“竹生姑娘,烦请……转过身来。”   虚景眼睛不眨,凝目盯着竹生。竹生的目光不曾慌乱,竹生的笑意不曾减少,她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眼睛只眨了一下,便自然而然的转身回头。   月光下,灯火中,昔日她的道君一身青衫,静静的立在那里望着她。   岁月啊,曾经静好,曾经峥嵘。   许诺啊,脆弱得经不起一次分别。   她未能等到他归来。   他归来,已无处寻她。   纵竹生已心似磐石,被这岁月如风扑面而来,亦不能不感慨。   当日别后……她争分夺秒,他时光缓慢。   一个甲子,她已经沧海桑田,又一场人生。   他却站在她面前,依稀当年……窗外含笑望她的青年。      168      竹生和冲昕四目相交。   她转头看向伍执事, 伍执事忙介绍道:“这是我们长天宗的冲昕真人, 道君正是真人的弟子。”   竹生微讶。这倒不是装的, 是没想到冲昕已经结婴。怪不得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她竟没有察觉。冲昕今年不过八十岁上下, 不足百岁就结婴,如此年轻, 当真不负天才之称。   她便颔首见礼道:“见过真人。”   道君这称呼,从此不复存在。   冲昕盯着她,半晌, 问道:“姑娘可是姓杨?”   竹生道:“我名竹生。”   冲昕沉默片刻, 又问:“姑娘血亲之中,可有女子姓杨。”   竹生潭水般的双眸凝在他脸上, 片刻后道:“家母正是姓杨。”   冲昕神色震动。   竹生不待他再开口,先问道:“冲昕真人,敢问便是六十年前,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道君吗?”   冲昕看着竹生,没有说话。虚景道:“正是家师。”   伍执事左右看看,已经觉出气氛不对, 然而也不好走开, 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一旁。   “既然如此……”竹生伸出手, 张开, 手心一块乌黑木牌,“家母嘱我,将此物还与真人。”   冲昕盯着那木牌, 没有说话。   竹生道:“还有一柄长刀,名绿刃,却是我用惯了的。真人若不介意,我折成灵石还与真人?”   冲昕却盯着那养魂木牌,道:“她呢?”   竹生抬眸:“……已经过身了。”   冲昕抿抿唇,逼问:“何时?何地?因何?”   竹生道:“大约一年多前,我们才穿过界门,家母年事已高,心愿将了,松了一口气,便过去了。”   冲昕道:“她有何心愿?”   竹生道:“她说……当日不曾道别,甚为遗憾。终又回到此处,原以为,可以亲自道别……”   冲昕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当日他逼问树翁,树翁的嘴巴,却紧闭如蚌。他最终只问出,有两人自凡人界进入界门,其中一个是人修。除此之外,树翁再不肯吐露半分。如今与竹生所言,正是吻合。竹生便是修士,想来另一人……自然是凡人。   竹生看着他,轻唤:“真人……?”   冲昕睁开眼睛,问道:“她葬在何处?”   竹生道:“我将她的骨灰,洒入界门。”   冲昕的目光,陡然锐利。   竹生无所畏惧,道:“她在那边,过了完整的一生。有家人,有朋友,有儿女。原就该回归那里。”   竹生亲眼看到那青年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也看到了他眸子深处闪过的痛楚。   若还在当年,还在炼阳峰上,还依偎在他的怀中,杨五或许还会有片刻心软。在经历那之后种种疾风暴雨的竹生,没有心软。   这些疼痛,算什么呢?可有她当年螭火焚身之痛更痛?可有她命悬一线身不由己更痛?可有她倍受凌/辱求死不得更痛?   “杨五”从最开始就是一个谎言,一个为了生存而塑造出来的虚假的人。   当日始于谎言,今日终于谎言。   如金如玉的纯厚青年,也该跨过年轻时的这一道坎,去成为如他的师兄们一般的男人了。   竹生白皙的手掌向前伸了伸。   冲昕无声的看着那块他亲手给她系在颈间的乌木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少女乌发如瀑垂在一侧肩头,脖颈洁白如玉,纤细修长。仿佛听到了她声声唤着“道君”,笑如银铃。   可他短暂的离开了一下,她就香消玉殒了。   他终于伸出手,自她手心中拿起了那块乌木牌。他的指尖冰凉,触到了竹生的手心。竹生垂眸,又抬眸,看向他。   冲昕却没有再看她,他攥着那块乌木牌,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热。   他袍袖一拂,撤去隔音结界,霍然转身,一步步离去。   竹生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留下一街灯火阑珊。   她转过头,伍执事无措的看着她,虚景蹙着眉头。从刚才她拿出乌木牌,冲昕便张开了隔音结界,他们两个,并不知道这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竹生道:“道君,我有一兵刃,唤作绿刃。原该归还真人,只是我用惯了,想折成灵石还给真人,可否?”   虚景叹息一声,道:“绿刃是当年真人赠予令堂之物,姑娘就不要说什么还不还了……”   竹生含笑道:“那我就生受了。烦请替我谢过真人。”   虚景凝目望她,摇了摇头。   竹生嘴角微扯,又道:“我原就想请人帮我引见道君,不意今日便得见道君,真是运气。”   虚景问:“姑娘可是有事?”顿了顿道:“我与令堂有旧,还欠令堂一个人情,姑娘有事,但凡某能做到,必尽力而为。”   竹生道:“的确是有事,只是此事须有人见证,今日太晚了,我想明日去拜访道君,不知道君是否方便?”   虚景道:“明日上午,我在分处恭候姑娘。”   竹生让乔升给二人行礼,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到她也消失在灯火中,虚景长叹一声。伍执事惴惴,未敢多问。   竹生路上便给周玮发了传音符:“不用帮我引见了,我刚刚在街上遇到了虚景道君了。你方便吗?方便过来找我。”   传音符是修士间传送音信之用,竹生和周玮简直拿来当聊天工具,一天好几张传来传去,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传音符虽然便宜,却也不是这般用法。   周玮被长辈们抓了壮丁,只是因为他之前在虚景和苏蓉跟前混了个脸熟。也因他长得实在像周霁,虚景待他便与旁人不同。只是虚景先时不在,回来后又忙碌,小毛头们自有长辈看管,他便闲得长草。收到传音符,就跑到竹生的客栈来找她。   “怎的这么巧,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道君?”他奇怪问。   “正要跟你说这个事。”竹生道,“我也没想到他是故人,我与他有些牵扯。”   “咦?”   “那些往事不太愉快,但也过去了。我便想与你说,”竹生拜托他,“勿要再跟他提起我。他若问起,你只道最近才与我认识,可好?”   那就是说之前相遇之事,关于界门之事都不能提了。周玮心念闪动,便明白了。只是竹生和虚景之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干他的事,竹生又特意拜托,闭紧嘴巴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便应了。   第二日,竹生牵着乔升的手,来到分处。   “今日,替你换一个前程。”她道。   虚景在正堂接待竹生。竹生道:“望有执事们见证。”虚景便招了执事们,聚在正堂。   竹生看了眼乔升,道:“这孩子是我亲人血裔。他的祖父,发现了一条灵脉。”   一条灵脉!堂中便响起了倒吸气的声音。   竹生简单的将乔家之事讲了。虚景静静听完,问:“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竹生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玉简,推至虚景身前,道:“这便是灵脉地图。”   “我愿将此灵脉,献与长天宗。”她微笑道。   又是一阵倒吸气之声。执事们看竹生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一条灵脉!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女子说献就献了!   一条灵脉的利益实在巨大,虚景虽是竹生故人,竹生也不愿冒任何风险。   她甚至曾经亲手斩杀了她孩子的父亲,最是知道权力、财富和欲望对人的诱惑有多大。人心,总是易变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如此。   竹生斩了七刀,元寿清理盛日城叛贼余孽,揪出了七刀宫变的同谋。谁也想不到,竟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齐国公、内史冯云。   冯云曾是齐国公主,十几岁时便亲手将自己的国家献给了竹生。竹生和范翎都很喜欢她。她后来离开父母,来到竹生身边,一路做到内史,掌书王命,曾与范翎合称为“帝国双姝”。   她虽在盛日城中有自己的宅邸,竹生却给了她长居宫内的特权。及至后来元寿登基,她终身未嫁,元寿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与她十分亲近,便许她继续长居于宫城。   后来竹生神隐,元寿年轻,作为帝王他太过看重血缘亲情。及至杜城老死,范翎失智,定国公赵锋势大,当七刀向她递出橄榄枝的时候,这位曾经的玉云公主终于选择了听从自己野心,选择了倒向定国公。   及至元寿亲自质问她,才知道……看多了竹生在御座上的风姿,这位曾经的齐国公主,不知何时起,有了复国的野心。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做公主,她想做女王。   赵锋许了她裂土。   冯云的最后,求见竹生最后一面。见到竹生果真还活着,甚至重返青春,她泪流满面,道:“君若长镇长宁,云安敢生乱心。”   竹生淡淡道:“你和范翎合称帝国双姝,今日看来,你……不如范翎多矣。”   冯云面如死灰。擦去眼泪,三拜之后,自缢而亡。   竹生献出灵脉,若无人见证,虚景若起了贪念,只要回去后悄悄弄死乔升,便可将此事瞒下。故竹生才要求执事们来做见证。   虚景此时亦明白为何竹生要执事们来做见证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钦佩。易地而处,换成是他,大概也会这么做。   但他没有立刻接过那玉简,而是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竹生直视着他,道:“亲传弟子,最好的供奉。”   虚景挑了挑眉,他还未开口,便有一个声音道:“可。”   众人闻声望去,冲昕一身青衫,站在门边。虚景唤了声“师父”,众人齐唤“真人”。   冲昕走进来,看着竹生:“不要长天宗为他家人报仇?”   竹生淡淡道:“仇这种东西,当然要亲手去报。”   甄选那日,竹生便自幻阵中看到,刑家的追杀,家人的死亡,已经成了乔升心中最大的恐惧。说不得,或许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心障。竹生不知道修士是怎么破除心障,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克服这份内心恐惧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乔升亲手为家人复仇。   冲昕点点头,对虚景道:“你收他做徒弟罢。”   虚景立身应道:“是。”杨姬于他有一份点化的恩情,收了这与她有血脉牵扯的孩子,正好了了他一份心愿。   冲昕看着乔升道:“以后他就是你师父。”   乔升十分乖巧,立刻立起身子,磕头:“师父,师祖。”   冲昕点点头,道:“跟你师父去吧。”   虚景知机的道:“与我去跟师兄们熟悉熟悉。”   乔升看向竹生,竹生颔首,乔升便跟着虚景去了。众执事纷纷起身,同去了。堂中转瞬便只剩下冲昕与竹生二人。   冲昕走过去,撩起下摆,在竹生身前坐下,与她面对面。两人四目相望,堂中寂静无声。   许久,冲昕道:“她可有话留给我?”   竹生摇摇头。   冲昕垂下眼眸,道:“给我讲讲,她过得可好?”   竹生简单扼要的道:“很好。”   冲昕抬眸看她,她才道:“她在这边,只是凡人,在那边,是武者。没有人可以再欺负她。”   在这边,又是谁欺负了她呢?冲昕的面色变得苍白。   不正是……他吗?   竹生也趁此机会好好的打量了打量他。和她记忆中的过度白皙比起来,冲昕现在肤色比从前深,以竹生的审美来说,要比从前好看很多。   也许是因为结婴的缘故,他眉目间的威仪比从前更盛。   从前,他也常常一副高冷面孔,但一笑起来,便冰雪消融。那种阳光透窗般的笑容,此时此刻,竹生在他脸上再找不到了。   竹生看到他抬眸,那双眸子还是如她记忆中一般,深如寒潭,可见清澈。   冲昕在竹生的脸上,却找不到熟悉的感觉。五官相貌虽然肖似,这女子却没有半点像杨五的地方。她甚至还不如青君偶尔化形纠缠他时的模样更接近杨五。   魅狐有天赋技能,能窥视到一个人心底最喜欢的模样,青君便能窥到,他心底最喜欢的样子……便是杨五的模样。   但冲昕仔细的凝视竹生的面孔,却也找不出她有像别人的地方。   他沉默半晌,问道:“你父亲,待她可好。”   竹生道:“她不需要别人待她好,她自己便可以很好。”   似乎,与他想的不一样。冲昕微微感到迷茫。在他的心目中,杨五……总是需要被人呵护,小心善待的。   竹生微微一笑,道:“她执一柄绿刃,纵马踏平乱世,在凡人界立国称帝。”   竟然是这样吗?他的五儿,竟原来能做到这样?竹生描述的杨五,让冲昕觉得陌生。   竹生又道:“她在那里,遇到了与她相知相伴的人,一同走过一生。虽先她而去,也令她无憾。”   她果然……爱上了别的人吗?   冲昕闭上眼睛。他并不想听这些。竹生说的,让他感到苦痛。心中某处,像有什么东西流矢,变得空荡荡的。   他的手在袖中握拳,许久,才慢慢放开。   他抬眸,打量竹生。这个女子,杨五的孩子,眉间有着与杨五截然不同的气势。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养出来的气势。   他问:“一年前,星象显示,有人皇入道,是你?”   长天宗外务司最后报上来的结果,世间人皇,并无入道者。而那个时间,正是眼前女子穿过界门的时候。如果杨五立国称帝,竹生便是出生在帝王之家。   竹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不由微讶。这个世界经常有一些超越她常识的事情。   她便道:“母亲禅位与我,我也曾为帝。”   冲昕点点头,道:“那便是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竹生惊奇的看着他,道:“自然是修炼了。”   冲昕道:“听说凡人界灵气稀薄,你如何修炼的?”   “虽然稀薄,也不是没有。”竹生道,“母亲当年离开时,拿了你许多灵石,后来都给我用来修炼了。”   “原来如此。”冲昕轻声道,又抬眸看她,“我跟她的事,你都知道?”   竹生顿了顿,点头:“都知道。”   冲昕沉默片刻,道:“要不要跟我回长天宗?我们宗门里修炼的条件是极好的,有我在,你无需四处奔波。”   竹生觉得可笑。   她现在不强大,也不富有。但自从她迈过了“不能修炼”的坎,又回到了大九寰,便再没想过要去依附任何人。   几十年的女帝生涯,令她的心性也发生了变化。昔日炼阳峰之事,杨五能忍,但若换成现时的竹生,怕就要玉石俱焚。   她直接回绝道:“不必了。”   不屑和拒绝之意都明白的浮现在眉间,这种神情,冲昕从未在杨五脸上看到过。   冲昕点点头,也不强求,手指微动,一张打了他神识烙印的符纸飞到竹生身前。   “但有事,可以找我。”他道。“你是她的孩子,便是我后辈,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竹生没有拂他的面子,收下了那张符纸,道:“多谢。”却没有留下自己的神识印记。   她向冲昕告辞,起身离去。   冲昕忽然喊住她,问:“这些年,她为何一直不回来?”   竹生在门口站住,转头道:“她一直没有界石。”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不能修炼。”她道,“后来我们有了界石,但若非我修炼小成,她也不会再回来这里。”   “这个世界,对她这个不能修炼的凡人,一直都……太没有善意。”   她说完,径直走了出去,消失在庭院刺目的阳光中。   她真是一点也不像杨五。杨五会回眸,会明媚微笑。这女子却头也不回,离开的步履铿锵果断,没有一丝留恋。   冲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斜斜射入的阳光中漂浮着无数的尘埃。   他的眼眶酸涩难忍,别过了头去。      169   乔升悄悄的告诉竹生:“师父人很好, 待我很和气, 可是问了很多姨婆的事。”   竹生道:“你怎样说的?”   乔升道:“照姨婆嘱咐的, 只说你是我的姨婆, 旁的一概不知。”   乔升倒也不需要伪装说谎, 他的确是不知道什么。便是他自己的亲祖母,还是竹生告诉他他才知道大妮儿姓杨。那天夜里, 竹生和大妮儿在小舟中契阔,各自略述了人生的经历。但乔升正沉浸在父母被害的沉痛中,又面临着祖母可能即将死去的恐惧, 本就是小孩子, 失魂落魄的,也没听进去什么。   竹生来之前, 只嘱咐他,“五姨婆”的这个“五”以后再不要提。乔升身边只她一个亲人,没的多加一个“五”字,恁的生分,日常便是只唤她“姨婆”。此事倒是不难。   “姨婆”这称呼,十分之宽泛。只能说明竹生与乔升的某位女性长辈之间有血缘牵扯。   在修士之间, 常常会介绍说这是我“血亲”或者这是我“血裔”, 实是因为修士寿命漫长, 血脉牵扯的形态与凡人很不相同。有时候, 爷爷活得久过孙子,有时候,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年岁相差过百, 都属常见。常常修士指着一个孩子介绍说是血亲,这孩子可能是他同胞兄弟的孙子的孙子。   对这种血缘,修士极少会去追溯明确的亲属关系,只要有那一线血脉相连,就足矣了。   竹生牵着他的手往客栈走,一路上回想自己对冲昕的说辞是否有破绽。   当日她被弹出界门,遇到周玮。第二日在曲武山附近的小城里察觉到灰灰逼近,当即走传送阵离开,而后抹消了契约。她告诉冲昕,“杨五”年事已高,穿过界门后因觉得多年心愿将了,因而松了那口一直吊着的气,就此便过身了。时间上、情理上,都对得上。   比起冲昕,竹生其实觉得,虚景才更难对付。好在乔升所知本就不多,他只要不把这位姨婆行五之事说出来,便无大碍。   今日让竹生觉得最轻松的,是绿刃从此过了明路。   法宝不同于凡兵。凡兵损坏了,换一柄就可以。法宝却会与主人产生感应。绿刃从冲昕交到她手中时,便充满灵性。当年半边山里,绿刃第一次见血,便与竹生心意相通。这许多年,绿刃陪伴她,已经成为她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其实竹生还不知道,她走的是武修的路子,照这样一心一意的修下去,迟早会将绿刃炼成她的本命法宝,一如剑修的本命剑。她只是觉得轻松。这几日在陌城,她都将绿刃收到了储物空间中,不曾取出过。今日之后,再不用这样遮遮掩掩了。   至于人皇入道,竹生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含义。   她本就是背负前世功德之人,今生原当享福报。却不幸遇到了冲昕,冲昕乃是长天神君转世,杨五的凡人福报在长天神君转世的命格前,完全被压制,才使得杨五遭遇了种种不愿、不甘、不堪之事。   然而竹君以人皇入道,再加上她原本的前世功德,两相加持,甫一穿过界门,便被此处的强者们发现是大气运者。   现在的竹生,犹如脱胎换骨,再也无人可以压制她的气运。   几日之后,长天宗这一届的招录全部完毕。陌城分处招收了七十多个孩子。   长天宗招录没有定数,完全是择优而录。只要资质悟性好,来多少长天宗都收。顶级宗门财大气粗,只担心弟子质素不够好,从不担心弟子太多会养不起。   这些孩子最终都要与父母家人告别。修士家的尚好,自幼见惯了家族中人闭关修炼,动辄数年不见。凡人之家不要说孩子,便是父母,也泪水涟涟,都知道一去经年,相见变得太难。   乔升垂首落泪。   竹生与他,相处不过十余日,还不足半个月,在他心目中,却已经是他最信任的人。一条灵脉那样大一笔财富,她没有私吞,而是公开的献给了长天宗,给他换取了亲传弟子的身份。他询问过师兄们,已经知道了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的区别。内心之中,对竹生的感激难以表述。   竹生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你的人生,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以后的路,自己好好走。”   乔升抬头,看到她和阿婆相似的面孔。这面孔与他自己,眉眼间也是有几分相似。不由泪如雨落。   长天宗的人展开一艘宝船,船身长约数十丈,其上楼阁数层,怕是能容数百人。这艘船带着陌城的孩子们,还要去接蒲城考点的孩子们。   竹生亲眼看着虚景带队,带着包括乔升在内的孩子们登船。孩子们都扒在船舷边,拼命的向家人挥手。那船动了起来,驶向了远处。   竹生看到有凡人父母在地上追着跑,跑了很远,欢喜中带着悲伤,有当母亲的失声痛哭。有修士父母也飞到半空,目送宝船离去。比起来,这些同是修士的父母倒不见悲伤,多是面露欢喜欣慰。周家这次录取了三个,来送孩子们的周家长辈们简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同一场分别,因为寿命与能力的不同,便是不同的意义。   待宝船远去,父母们和看热闹的陌城居民也渐渐散去。   竹生全程没见到冲昕,但她也不在意。乔升跟着长天宗走了,他有了亲传弟子的身份,他的人生从这里开始,起点便高过了很多人。竹生对大妮儿的托付尽了全力,取得了很好的结果,觉得心中一阵轻松。   在这种心情下,她立在空中,望着宝船远去,天边三两云朵,暮春的天空透亮碧蓝,内心有所感悟。她道心透彻,体内的灵气便不由自主的流畅运转起来,便是那些往日她费了老大劲都不见得能驱使得动的仙力,都懒洋洋的运转了起来。   仿佛浸在温水中一般舒服,竹生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已是黄昏。   她刚刚修为又有了提升,正是胸臆舒阔之时,望着天边的云霞微微一笑,辨明了方向,祭出绿刃,迎风而去。   在更高的高空,有一人一狼,一直在注视着她。   灰灰前段日子修为进境,在小乾坤里闭了次关,昨日才刚刚出关。   “如何?”冲昕问他。   灰灰十分犹豫踌躇。   “说实话。”冲昕冷冷的道。   灰灰不敢违抗他,斟酌着道:“气息闻起来有点像,又不太像。如果是母女的话,倒的确会是这样。”   冲昕就沉默了。   灰灰偷眼看他,忍不住道:“应该不是,那个女人……虽然长得有点像,可跟杨姬完全不一样。根本是两个人。”   “而且……”灰灰说出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杨姬一窍不通,怎么可能修炼……”   是啊,杨五一窍不通,根本不可能修炼。越是高阶修士,越明白这一点。   竹生,不可能是杨五。   冲昕沉默的望着竹生消失的方向。   许久,他低声道:“去追上船,跟他们回宗门去。”   说完,没等疾风狼开口,他便化作一道流光,追着竹生去了。   灰灰瞠目结舌,在空中连着转了几个圈,却也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一个元婴真人的,颓了片刻,垂头丧气的往蒲城方向追去了。   他的速度虽追不上元婴修士,追上那艘宝船倒是不在话下。见他追上来,虚景还诧异:“怎么没跟师父在一起?”   灰灰丧气道:“别提了,他追着那个女的去了。”   虚景愕然:“竹生姑娘?”   灰灰道:“就是这个名字。”   他忍了半天,道:“她不可能是杨姬!他怎么就不死心呢?”   虚景沉默半晌,道:“生没有见到人,死没有见到尸,故不能死心吧。”   虚景转头望着远处的天边。他也不认为竹生会是杨五。虽然长得像,却完全是不同的人。   不同……吗?   虚景就想起来竹生聚集了执事作见证,公开献上灵脉。那女子算计得很清楚。她十分明白那样一条灵脉,只有在长天宗的手里,才是财富。在她的手里,只是祸根。她以灵脉地图给乔升换取亲传弟子的身份,看似不划算,实则却是甩出一个烫手山芋,换回可能实现的最有利的条件。   她甚至连人性的贪婪都考虑到了,不是私下的,悄悄的,而是大张旗鼓的。在这么多执事的见证下,这件事只能禀告宗门,不可能被私吞。   这里面的算计和通透,不知怎地,就让虚景想起了昔日炼阳峰上人情练达的通透女子。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其实……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若说刚离开界门谷的时候,竹生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哪,现在竹生则有很明确的目的地。   她要去找那条灵脉。   她这几天在书铺里买了几本矿脉堪舆的书,已经了解到,哪怕只是一条中型灵脉,也够开采个一二百年。若是大型灵脉,只要不毁损灵根,破坏风水,有计划有节制的开采的话,可以一直无限的开采下去。因为灵脉中还会继续缓慢的生出灵石矿来。哪怕一时开采得猛了,只要风水不破,灵根不毁,先封矿养几百年,就又可以开采了。   这等数量级的财富,很能理解刑六为何不顾多年交情,杀人夺宝了。   她的确是把地图献给了长天宗,不妨碍她预先复制了一份。她也的确是把灵脉献给了长天宗,不妨碍她赶在长天宗之前,先去给自己挖一点灵石。   安置好了乔升,她得好好的考虑一下安身立命的现实问题了。   没了乔升,竹生就不走传送门了。她这几日能感觉到,自己御器的速度变得更快了。踏上绿刃,绿刃便与她心意相通,仿佛一体。   灵气在身周运转,因为高速度而带来的猛烈的罡风和寒冷的温度都被隔绝在外。竹生在这样的速度中感受着自由的快感。她运转灵力催动绿刃,绿刃感知到她的心意,猛的加快了速度。   空气瞬间爆开,一人一刀,穿过白色的屏障,在高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   在更高的高空中,有个人凝目看着她自由自在的飞翔。      170   竹生胸臆疏阔, 自在前行。   她这一路, 行得并不快。但遇到城镇, 都要下去看一看, 对照着一部《大陆舆志》, 欣赏风土人情,再看看有什么特产。最重要的, 看看商品和物价。   她过去在小山村里生活,而后又去了长天宗。但前者太偏僻,后者又太封闭。回到九寰大陆, 在界门谷等候苍瞳一年, 才入世便遇到乔升一家,随后就来到陌城。细思起来, 竟没几日安稳日子。   此时身上负担全无,完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想去哪里,也不用顾虑旁的人,端的是自在。   她找了个地方,把之前三个黑衣人的储物法宝里面的东西都卖掉了, 而后换了个大点的城市, 买了飞行法宝。   她挑了许久, 发现飞行法宝主要分为单人的和多人的, 露天的和有遮蔽的。   单人多人无需多说。其实所谓单人飞行法宝,通常亦可多带一人。就比如她的绿刃,剑修的飞剑, 平时都是单人飞行使用。需要的时候,再上一个人,甚至两个人,都是可以。单人飞行法宝多以速度取胜。多人飞行法宝则一开始就设计为搭载多人。比如飞毯、飞舟是最常见的。其他形制的还有车子,大型的有楼阁、宝船一类的。   竹生记得,冲禹当年带她回长天宗的飞舟,就曾说是有九重变化,九重全展开,可纳千人。   那种飞舟,按另一种分类,就是有遮蔽的。如飞剑、飞梭、飞毯、葫芦、飞榻之类,甚至很多人会有特别定制的奇奇怪怪的飞行法宝,人通常是踩在上面或者坐在上面,头顶身周没有任何屏障遮蔽,直接暴露于阳光下。   而诸如飞舟、飞车、楼台之类的,则可将使用者纳于其中,遮风避雨。不仅可以飞行,还兼了居住的功效。   竹生挑来挑去,最后买的那法宝速度倒没有多快,就胜在可以兼住宿。拿在手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房子模型,变大后就是一间两层的楼阁。一楼起居,二楼卧室。锦榻浴盆,一应俱全,且十分精致高雅。虽然只有一间卧室,需要时也可以搭载多人。   但竹生看重的,是它精致舒适。若论飞行速度,她御着绿刃便足够了,只是考虑到在远离了城镇的山林野外,才选了这件法宝。   这小楼阁不大,精致小巧,因此也有个十分秀气的名字,叫“玲珑”,正是专为女修士打造的。二楼的卧室里,不仅有舒适的大浴盆,更是连镶嵌着水银镜的梳妆台都有。   法宝和法器的区别在于,法宝不仅可以自行吸收天地灵气,还有灵性。竹生在那城市多停留了一天,专门花时间炼化了玲珑。第二日她便祭出玲珑升空。一步踏入玲珑中,她就感受到了与玲珑一体的那种感觉。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她的神识控制之下,不需要特意放出神识,也可以“看到”外面很远的景象。   她这些天享受够了速度的快感,虽有目的地,却也不赶时间,便改用玲珑飞行。   大白天的,就先泡了个舒服的澡,而后换上舒适的衣衫,坐在二楼的露台上烹茶读书。白云在咫尺之外的距离飞速后退,偶抬眸向下看,是壮丽河山,人类的城镇星罗棋布。   虽没有曾经做女帝时侍女环绕的众星捧月,却有着另一种恣意。   竹生的修为已相当于人修的金丹境界,按着人修来讲,寿命已经延长到了四百岁。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还很漫长,修行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她因此不追也不赶,想将每一天都过得自在。   此等自在,正是她两世所求。   云卷云舒,自由自在。竹生的脸上,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合上书,闭合双目,开始修炼。   此种飞行法宝的另一个好处,便是路途上亦可休息修炼。   那灵脉所在之地,远离了人类的生存区域。竹生这段旅程,花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一路上,她见多看多,对九寰大陆有了真正直观的认识。   按照乔道君的地图,慢慢的便远离了人烟,深入到了无人的区域。   乔道君精于炼器,在矿脉勘探方面则纯粹是个人爱好。若在竹生前世的世界,实际上就是地质学爱好者。修士能飞能跑,上天遁地,还不用吃喝拉撒,做起这种勘探的工作再便利不过。   乔道君标注的地图位置十分精准。竹生收了玲珑,落在了一条山脉的山脊上。她四处打量,这里灵气非但不算浓郁,甚至还有些稀薄。寻常人很难想到这里会深埋着一条灵脉。   她飞下山脊,在一处山坳里落脚。四处看了看,找到一处泥石混杂的山壁,捏个诀,运起了“飞沙走石”。   这本是五行术法中土系术法中的一个,比较浅显低级,顾名思义,就是操控沙土岩石来攻击敌人。因为使用起来正是一派飞沙走石无序乱飞的效果,故得此名。   但竹生对灵力的操作已经到了“入微”的程度,她使出来,便是另一番模样。   山壁上的泥石在她的操纵下松动,泥土岩石涌出,形成了一个可容数人并行的“洞”。待这洞够深,形成隧道,竹生迈步走进了隧道里。在她身后,土石再度将隧道堵上并凝固。从外面看来,不过就是一片凌乱的山壁,与旁边的山壁比起来,也没有太大分别。   在竹生进入隧道一刻钟之后,冲昕从高空落到了地面。   冲昕也看过那份地图,因此在接近此地的时候,便已经有所怀疑。到竹生用土系术法掘出隧道进入山腹中,他才终于确认,竹生的目的就是那条灵脉。   冲昕实在是无语。明明,都已经把灵脉献给了长天宗。   可这份小狡黠……让他不期然想起了昔日杨五在炼阳峰,每个月都会去支取一些灵石自己攒起来……   想起她,他的眼眶便酸涩起来。   为什么要一路跟随竹生?他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她所说的都合理。明明,她是个修士,决不可能是一窍不通的杨五。   理智上,冲昕全明白。可让他接受杨五已经香消玉殒这件事,却千难万难。   生,他没有寻到人;死,他没有见到尸。第一次听竹生说,把杨五的骨灰洒回了界门的瞬间,他几乎动了杀意。没有亲眼见证,让他如何接受杨五已死的事实?   她若像旁的人,死后一缕香魂重入轮回,倒也罢了。   可她身体里豢养着三昧螭火!冲昕只要一想到,她死后,魂魄还没离体,就被螭火吞噬,彻彻底底的寂灭于世间……胸口便沉重得不能呼吸。   她生时,小小年纪便承受诸多不堪和苦痛折磨,都是因为他。她死了,魂魄寂灭,再无轮回,也是因为他。   这内疚与自责,已经重得令冲昕无法承受。   当日,路过一小城,发现城主家族用凡女采阴补阳。地牢打开,他看到了那么多的凡人女子,阴元流矢,奄奄一息。   那一瞬间,每一个都化作了杨五。   当年,他不就是这样对她的吗?   他对她做的事情,看似不像这采补之术,肉眼可见的令凡女生命流逝,可却让她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而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对,至多有一些些怜悯罢了。更多的,是因为后来,那女子走进了他的心里,怜悯才变成了怜惜和怜爱。倘非如此,一个凡人有资格来到他身边,对他有助益,在他看来,不都是这凡人的荣幸吗?他最初对她的安排,不过就是在事了之后,厚赐她金银珠宝,灵石丹药。   当年杨五被逐之时,不哭不闹,拿走了尽可能多的灵石,带走了她觉得有用的东西。他得知后,只觉得她聪慧。   他预备离开长天宗去寻找她时,掌门师兄曾扔下过一句话,他道:“别以为她有多真心……”   他那时已经在回忆中看明白,杨五对他,有诸多引诱的手段,但他始终相信,杨五与他有情。她对他的情,哪怕最初起始于无奈,后来也一定全然成了真心。   他始终忘不了,她推开窗看到他的刹那,眼中绽开的笑意,比夜空中的星辰还美丽。   可他后来行走世间,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拌嘴的情侣,干架的夫妻。他才发觉,他和她之间,有些太过美满。那情侣虽然吵闹不休,可心里都有对方。那夫妻急眼了要上擀面杖、捶衣棒,可看到对方养家的劳累时也是真心疼惜。   他看到有父母强行要将不合适的恋人分开,那对恋人跳河殉情。他救起了他们,责备他们为何如此轻视生命。   “若让我们分别,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说,“我们宁可死,也不要分离。”   他觉得这对恋人愚蠢可笑,可想起她离开炼阳峰时的冷静理智,不由怔然。   这些年,他越来越不敢想一件事。   杨五她,真的与他两情相悦吗?   她离去前把那本养火经放在他们的榻间。她早知道了一切,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可当他在的时候,她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因为,她是那样的聪慧啊。她早就……看穿了一切的本质。   而他,直到打开了那间地牢,才第一次直面了他与她之间温情的面纱之下掩盖着的……丑陋真相。      171   冲昕做了一个梦。   建在广阔草原之上的宫殿, 雄伟壮丽。草原之上是连绵的军帐, 宫殿长廊里迤逦而行的是数不清的美人。   他睁开眼, 便坐在大殿之上, 听着一路一路的将军汇报战况。某地出现魔军, 某地斩杀了魔将,某地已被污染, 赤地千里,凡人死绝……那些将军都是强者,或人或妖, 亦有灵族, 看境界,竟没有合道境以下的。   他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平静无波。桩桩件件骇人的惨烈消息, 并不会让他动容。他薄唇轻启,一条条命令颁布下去。   每一条命令都会令许多人去赴死,然而他们无悔,他知道。   当将军们都退下,他合上双目小憩,却听到了有女子唤他的声音。   神君!神君!她们焦急的呼唤。   他的身形从大殿中烟尘般的消失, 出现在了这座宏丽宫殿的某处殿中。许多青春美丽的女子, 围绕着一名躺在榻上的老妪。那些女子都如水一般娇嫩, 却都不及那银发铺了满榻的老妪更吸引他的注意。   神君, 有围在榻边的女子含泪道,快不行了。   他于是走过去,俯身, 将那老妪轻轻抱在怀里。美人们悄悄退下,只留下殿中的两人。他轻轻唤她……芷姬,芷姬。   他将一丝仙力输给老妪,唤作芷姬的老妪睁开了眼睛,有了最后的清明。   芷姬睁开眼,知道自己是到了最后与他道别的时刻。这最后的短暂时间,她没有再次重复她有多爱他,也没有表达她不能继续陪伴他的遗憾。   这最后的短短的时间,她问了出那个她怀疑了许多年的猜想。   她说,神君,你和魔君,是不是……?   纵然聪慧睿智如她,也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可他已经明白了。冲昕感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内心里,竟起了微澜,那微微的漾动,是欢喜,是赞叹。   他轻抚她满是皱纹的脸庞,叹息。正如你想的那样,他承认。   芷姬在人生的终点时终获得答案,感到解脱,但目光中也带着责备。他在这目光中败下阵来,道,我已在纠正这错误。   芷姬的目光柔软了下来,这毕竟,是她深爱的神君。   冲昕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心,问她,怕吗?   芷姬心绪平和,露出淡淡的笑意。   有何可怕?她道。生,死之徒;死,生之始。不过是循环中的一个点。万物生灵皆逃不过这循环,除非……升仙。   她凝望着冲昕,问,升仙……到底是什么感受?   冲昕答道,很美好。唯有生命上升到那个层次,才知道……合道大能和草间蚁虫,原来并无区别,世间生灵皆可爱。   原来如此,芷姬道,我懂了。   芷姬慢慢的闭上眼睛。她握着冲昕衣襟的手也无力的松开,垂落。一个美好的生命走完了一段旅程。   冲昕亲了亲她的额发,看着她的灵魂脱体而出,发着光的美丽,正是她十七岁来到他身边时的模样。   她在空中似乎对他笑了笑,而后化作千万光点消散,重归轮回。   冲昕含笑看着她归去,抱起她的遗体,站起身,一步踏入了乾坤小天地。这乾坤小天地广阔无垠,自成世界。给他足够的时间,能将它养成真正的世界,脱离此间,自成宇宙。   只可惜,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拥有那样漫长的时光。   山巅之上有一棵琼果树,冲昕摘下一朵琼果花簪在了芷姬的白发间。再一步,他便跨越到了冰川。   他将这可爱的女子轻轻放在冰川上,手掌轻拂,便给她换上了她最爱的大红衫裙,嫁衣一般的夺目。芷姬的遗体慢慢下沉,沉入了冰川中。那冰重新融合凝固,将芷姬封存。   冲昕伏下身去,想再多看她一眼。却看到了明亮冰面上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的一个年轻男子。   他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是……追溯吗?说着,伸出食指,在那倒影的眉心轻轻一点。   冲昕骤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眉心一点灼痛火烧一般,正是梦中的“自己”指尖点中的位置。   他捂住眉心,呼吸凌乱了几息,脑中才清醒过来,确认了自己……是冲昕,是炼阳峰主,是长天宗冲字辈的元婴真人!   抬头,自己正是在小乾坤中,琼果树下。只是这小乾坤和梦中的小乾坤并不一样,更像是缩小了的简化版。这是冲昕的小乾坤,不是长天的小乾坤。   冲昕起身,几步便从湖畔踏到了冰川。冰川之上总是覆盖着白雪,遮蔽了其下的一切。   明明长天那时,冰川明亮得像镜子一般透彻。那人常常漫步其上,认真仔细的再看过冰川里的每一张面孔。每当看到他特别喜爱的人,他就会在那人身边停留更长的时间。   冲昕寻到了芷姬。他蹲下身去,拂开覆盖在冰上的白雪,露出芷姬苍老却平静的面孔。那雪白的鬓边,簪着一朵琼果花。   冲昕清楚的记得,他上一次在这里看到芷姬的时候,芷姬银发铺开,鬓边……什么都没有。   他凝视了芷姬很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子的一生,却并没有强烈的喜爱之意。那些记忆像是被强行灌入,不仅令他感到反感,更令他感到混乱。从梦中醒来的刹那,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长……天。”他看着冰川中女子的面孔,轻轻的念道。   冲昕踏出小乾坤,仍是在当初竹生进入灵脉的山坳间。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竹生还没有出来。   冲昕已经勘探过,这条灵脉确实十分庞大。竹生一个人用一年多的时间,也挖不了多少灵石。     这一年多,冲昕便在外面待在小乾坤里修炼,等她。竹生一直不出来,想来是被灵脉中充沛的灵气吸引了,躲在里面修炼,不舍得出来了。   冲昕不着急。事实上,倘若就这样一直下去,让他知道,那个跟杨五有关联的女子就在里面的安然的修炼,哪里也没有乱跑去。冲昕觉得,这样的岁月,再继续百十年,亦无不可。   但世事的可笑就在于,就在你生出这等念头的时候,便有异变发生了。   竹生运用土系术法开凿隧道,一路向下深入。   说是“隧道”也不完全贴切,实则她身前的泥土岩石涌动,不断的被掘出新的空间来。而她身后,那些被掘出来的泥石则重新凝固。她身周的空间始终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   这空间里几乎没有空气,即便有,也早在她刚进入之后没有多久就被她消耗光了。竹生也是第一次试着封闭呼吸,完全依靠体内灵力的自我循环维持身体的运转。她记得从前和冲昕在小乾坤的湖中嬉戏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晶灯照亮了空洞,竹生随着前方泥土不断的掘开前进着。她前进的速度不算慢,但直到那盏晶灯变得暗淡,到最后彻底没有了光,也没掘出什么来。   在这等地方看不到日月交替,很难准确的估算时间。但晶灯晒一日太阳便可明亮数日,竹生这盏晶灯,在到达的前一日,可是晒足了太阳的。   失去了晶灯的照明,竹生便改用火球照明。鸭蛋大小的火球在指尖燃烧,也能很好照明。但对于为什么空洞中没有氧气,火球依然能精神抖擞的熊熊燃烧这样有违她前世常识的事,竹生经过认真的思考过后,决定放弃跟自己较劲。   就这样在火球的照明之下,不知道确切的又过了多久的时间,竹生也开始感到疲劳。这地下的封闭空间里几乎没有什么灵气,她取出了储物空间里的灵石,吸收里面的灵力来恢复。这样消耗了一些灵石之后,竹生终于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站定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土石涌动,最后“噗”的“吐”出了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   那石头看起来十分普通,和她在挖掘过程中遇到的许多许多块别的石头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在竹生放开的神识中,这块石头它……不存在。这种不存在不是彻底的消失或者隐匿行迹,而是恰好相反,面前的石头在竹生的神识中,形成了一块空白,这块空白的形状轮廓位置,恰恰就是这块石头。   这种隐匿非但隐藏不了,反而使这块石头在修士的神识中无所遁形。所以竹生才能轻易的发现它。   竹生一路上都在钻研那些矿脉勘探书籍中关于灵脉的部分,做足了功课,也做足了准备。她从自己的空间中取出一支瓷瓶,小心的滴出一滴其中的药液到那石头上。石头仿佛被强酸腐蚀一般,刺啦作响的冒出刺鼻的烟气。幸而竹生在这里是闭气的,否则光是这烟气都够她受的。   随着这刺鼻烟气,石块外层包裹着的石皮,被这药水腐蚀掉了巴掌大的一块,露出了里面晶莹的灵石原矿。伴随着这原矿的出现,浓郁的灵气充满了竹生身周的空间。   竹生不用再勘察,凭这浓郁的灵气便可知,这块原矿若切割开来,大约便是几十块的……上品灵石。   很好,这一趟总算不亏本。      172   第一块原矿就是上品灵石品级的, 运气实在是好。但也不可能每一块都是这等品级, 竹生接下来挖掘出的原矿, 大多是下品, 部分是中品, 上品还是少之又少。   上中下三种品级的灵石兑换的比率是,都是一比一百。一块上品灵石, 兑一百块中品灵石,一块中品灵石兑一百块下品灵石。也就是说一块上品灵石可以兑一万块下品灵石。这不仅仅是因为上品灵石出产的概率本就小于下品灵石,更是因为上品灵石中蕴含的灵气浓度, 远远浓于下品灵石。   竹生一直向下挖掘, 终于将这片土石挖穿。她挖通的是一个地下的天然洞穴。比起她自己挖掘出的房间大小没有空气的空洞,这种高阔的天然地下洞穴就要舒服得多了。竹笙试着呼吸了一下, 发现这里不仅有空气,甚至还十分清新,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灵气。她估算不出自己挖了有多深,但这些灵气在地表根本察觉不到。   如果不是知道长天宗迟早要来开发这条灵脉,竹生真有点想把这里建成自己的洞府。不止是修炼速度快,修士在灵气浓郁的地方, 浑身都会觉得舒服。看来以后还是要寻一个灵气充沛的好地方建个洞府, 竹生有点遗憾的想。   小火球的光不足以照亮这么开阔的洞穴, 竹生才把指尖的火球变大了几倍, 忽然心生危险之感。那种感觉令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竹生不及细思,已经祭出绿刃!   鼻端有腥风擦过, 火球湮灭,黑暗中绿刃的刀锋挡住了什么。一声凄厉的嚎叫之后,那东西不知去了哪里。竹生也已经移动,身体悬在半空,后背紧贴洞壁。   她放出神识,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神识铺开,也与白昼无异。只是神识扫过的范围里,却不见刚才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生物。   以前周玮夸竹生敛气敛得好的时候,实则竹生根本不会敛气。但周玮提了,竹生就放在了心上。后来扫荡书铺的时候,她就留神了一下。敛气其实是筑基以后的基础常识,甚至算不得功法,也不是术法,只是一种灵力的基础运行方法而已。   竹生是在“筑基-金丹”的书架区找到的。她都没有买那本概述的书籍,拿起来翻了翻,便贯通了。   此时,她将气息全部收敛起来,在那未知生物的神识里,她同它一样隐匿了起来,也是神识觉察不出来的了。她甚至连呼吸都停了。   黑暗中,洞穴里有人说话。   “灵脉……”那人道:“发财……发财了……我发财……”   那声音断断续续,忽左忽右,忽远忽近。竹生紧紧贴着岩壁,一动不动。   当腥风再次从鼻端擦过的时候,绿刃暴起。明明是没有光的绝对黑暗,竟然划出了一道碧色的光痕。   那东西惨叫一声,跌落在地上,发出了岩石碎裂的声音。   火球出现在半空,照亮了洞穴。   地上的东西有一头牛那么大,身体看起来像蝙蝠,却长着一张男人的脸。那男人生得甚至还算端正,嘴巴一张一合,一边吐血,一边还在说:“找到……灵脉……发财……发财……”说着,两扇蝠翼抽搐了起来。甚是可怖。   竹生仔细辨认了一下,认出这就是书上写的食面蝠。   通常伴灵矿而居,以矿为食,但若是吃下了有血有肉的活物,不管是什么,人也好妖也好牲畜也好,都会长出对方的脸孔。这脸孔会一直维持着,直到吃下下一只活物,长出新的不同的面孔。   这只食面蝠显然最后吃下的是一个人,所以能口吐人言。竹生听了一会儿,那人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灵脉”和“发财”,大致猜想了出来。   正如她对乔升所言,灵脉就在那儿,乔道君未必就是第一个或者唯一一个发现的人。这倒霉被吃的男子十有八/九也是一个探矿人,发现了灵脉,以为自己即将发财,不料死于食面蝠之腹。只不知道这人是多高的修为。   想到这一点,竹生忽然警醒,她记起来了,食面蝠……是群居动物。   细微划动空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竹生暗道一声“不好”,成群的食面蝠已经乌云般飞抵眼前。那些长着人脸或者兽脸的食面蝠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那些看起来真正像蝙蝠的食面蝠反而更可亲一些。   看不见的声波悄然袭来,直击竹生大脑深处!竹生只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欲呕,四肢乏力。她强忍着这恶心,绿刃在身周画了个圆。腥臭的蝠血在身周洒了一圈,余下的蝠群啸叫着拉开了环绕她的直径,虎视眈眈,准备发动第二波声波攻击。   竹生捏个诀,冰在肩头凝结,迅速的凝成了一个冰盔,罩在她头上。一层刚凝结完,第二层冰盔又凝结在了第一层的外面。两层冰盔之间是中空的。   食面蝠开始收拢包围圈,啸叫着,第二次发动了声波攻击。一如竹生所料,这声波……遇到双层冰盔,它就不好使了!   绿刃欢快的,大开杀戒。   ……   ……   洞穴里最后变得全是腥臭味,令人欲呕。竹生不得不再次闭了呼吸。   她是很想把这些食面蝠都一把火烧掉的,但食面蝠是驻颜丹的一味主料。就因为食面蝠难得,驻颜丹这种对大多数修士都没什么用处的丹药才一直价格昂贵,一丹难求。   竹生把食面蝠的尸体扫到一起,堆成小山似的一堆。一个凝冰术扔过去,就成了一个大冰坨。但凝冰术冻结出来的冰只是普通的冰,遇热依然会融化。想要长久保存这些异兽的尸体,还需要别的手段。   竹生于是……在大冰坨上贴了张“保鲜符”。是的,修真的世界就是这么方便!   把大冰坨收进了空间,竹生放开神识探索了一下这洞穴,发现四通八达,空间极大。这里灵气浓郁,又远离人群,实在是一个静修的好地方。   离开这里,竹生未必还能在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地方修炼。想了想,这条灵脉规模很大,长天宗便是开采,一时半会也不一定就能挖到她这个位置来。竹生原本是想抢在长天宗的人没来之前,悄悄挖些灵石走,遂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就藏身在这洞穴里修炼。   这洞穴四通八达,似乎又与其他的大型地穴相连,构造复杂得直如蚁穴。竹生探索了一阵,发现一处开阔的洞穴,有碧潭,还有微风。这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比起空气不流动的封闭空间,显然这有风有水的地方更让人类感到亲近。   这里空间开阔,竹生就直接在这里打开了玲珑。这时才发现,玲珑会发光。倒不是照明用的强烈的光,而是它作为一件法宝发出的微微的光芒。白天看不出来,在这黑漆漆的洞穴里,就非常显眼了。   竹生收了火球,运转灵力催动玲珑,让玲珑发出更强烈的光,照亮了这片空间。   潭水在数丈开外的地方平静无波,水边生长着一些暗紫色的植物,想来都是些不需要阳光的植物。其余的地方,多是光秃秃的岩壁和石笋。洞顶垂下许多的大小粗细各不相同的钟乳石,在玲珑的光照下,看起来诡异又美丽。   竹生便在这里停留,日夜修炼。不修炼的时候,便去挖灵石。   辟谷了的修士不用吃喝,无五谷轮回之扰,竹生真真是把时间利用到了极致。   洞穴里寂静无声,钟乳石偶尔滴下的水滴,都能产生回声。这段寂静到了极点的日子,在某一天也终于结束。   那一天,竹生一如往常,挖灵石挖得盆满钵圆。回来后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焚一炉清香,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开始修炼。   不知道到底修炼了多久,微风轻轻拂过脸颊,竹生睁开了眼睛。借着玲珑的光,她看到了不远处的碧潭和潭边垂影的紫色植物。那些植物不知道何时开出了一串串的花,像一串串倒垂的铃铛。   竹生微微一笑,离开了露台,落在了水边。   她蹲下去看那些花。一串串黑色的花,虽然诡异,却不失美丽。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的一朵。   指尖的轻触,便令那花碎成了齑粉。那些粉末没有落到地上,在空中盘了个旋,星星点点闪着微光,凝出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高冠短髭,眸子深邃,望着她微笑。   竹生睁大了眼。   可那虚像只维持了几息的时间,就又化作粉末飘散了。竹生毫不犹豫的又用指尖点了另一朵黑色的花,这次粉末凝成的虚像却竟然是长天宗的那位伍执事。   竹生愕然。她试了许多朵,见到了许多人的虚像。有受辱却依然坚强的小姑娘,有憨厚的少年,有她的孩子,也有她的情人。但也有她在小城镇里见到的杂耍艺人,飞行法宝铺子的掌柜等等这些人。   原来这些花朵,会幻化成她记忆中的某个人,但不会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非常的随机。   她试了很多次,甚至看到了她孩子的父亲少年时的模样,却没有再看到那个高冠短髭,风华无双的人,不由有些失望。到最后,所有的花都化成了花粉消散,再找不到一朵黑色的花。   竹生终于站起身来,默默的看着那些生在水边的紫色植物。   这洞中一直有微风,格外舒适。她拢了拢额发,准备转身回玲珑里去,最后看了一眼水边的紫色。   那一眼,忽然凝住。   直到此时,竹生才发现了一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明明有风拂面,那些紫色的叶子垂在水边,一动不动。明明有风吹过,那碧潭的水,从她来的第一天便连涟漪都没起过!   竹生伸出手去感受,那微风就绕在指尖。微风拂过的肌肤,都那么舒服。不……不止是裸/露在外的肌肤,在这微风中,她整个人都是那么舒服。正是是这种舒适感,令她当初选择了这处。   竹生终于意识到,那原来不是风。   风,是空气的流动。这洞穴里的空气近乎静止,几乎从未流动过。   那一直流动不息,拂过面颊的……是灵气!   浓郁的灵气汇集在此处,消失在了平静的碧潭中。碧潭寂静如怪兽,静静的吞噬这无法计量的灵气。   竹生购买的那些书里,专门有一本是阐述“机缘”的。竹生一直觉得,遇到大妮儿,救下乔升,拿到地图,寻到这灵脉,轻松到手一笔不菲的灵石原矿,已经算得上是“机缘”了。   但此刻她站在潭边,感受着浓郁的灵气一刻不停的涌入潭中,意识到她这回……可能遇到真正的机缘了。   竹生微微的感到兴奋。她回到大九寰,变成了孑然一人,虽然自由,却也有些微茫然。此时这不知道凶险如何的水潭,却仿佛给她拉开了新生活的篇章。   竹生以神识查探。当初刚来此地时,她便以神识扫过,那水潭中并无任何生物,甚至连一条鱼都没有。愈往下,愈漆黑。她当时粗粗扫过,没有在意。   此时将神识向下探去,才发现那漆黑并不是水潭见底,而是一片神识无法穿透的黑暗。   竹生稍稍考虑,便收了玲珑,走下了水潭。   潭水冰冷,没过头顶之后,便是一片漆黑——玲珑收起之后,她尚能以火球照明,待入了水,火球也不好使了,没有光源,自然是漆黑不见五指。   晶灯也早没了光亮。这些日子竹生试过,玲珑发出的光并不能使晶灯恢复亮度,看来是非阳光不可了。竹生暗暗提醒自己,待出去后,怎么样也要弄一块明玉放在身边。   却也不是全无办法,竹生在水中祭出了玲珑,并不打开,巴掌大小的房子模型,发着幽幽的光,倒也能在水下照亮。   竹生借着这光,向潭底沉去。很快就到了那片神识无法穿透的黑暗区域。在神识中是一片漆黑,用肉眼看,却和头上的潭水并无不同。   竹生继续往下沉。   也不知道下沉了多久,竹生看到了光。在玲珑的光照不到的更深处,有一团幽幽的光。   竹生游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团西瓜大小的光团。那些浓郁的灵气穿过潭水,源源不绝的向这光团涌去。竹生人在水中,都能感到“风”拂过面颊的感觉。   这团朦朦胧胧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光团,看来就是这地穴异象的谜底了。   竹生绕着这光团转了一圈,无从下手。她想起了水边的那些花,于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的碰了碰那光团。   洞穴中,自竹生带着玲珑下水,便再没了光源,重新陷入了寂静漆黑。   突然,有光芒自潭底暴出,一直平静如镜的潭水轰然炸起!水柱喷射到了洞顶,而后四溅,发出“哗啦”巨响,落在地上。   竹生也“砰”的一声摔在了潭边,玲珑掉在地上,骨碌碌的滚出去很远才停,依然发着幽幽的光芒。   此时,冲昕刚刚从一场梦中挣脱,站在山坳里望着竹生进入地下的位置,猜测她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舍得出来,心脏却骤然收缩。   冲昕一凛,瞬间便使出“土遁”之术,自由落体一般的便沉入脚下的土地。   此时,遥远妖域里,青君也将将才沐浴完,已经躺在了她巨大的圆床上,抱着自己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准备入睡。   狭长的眸子却骤然睁开!   谁?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该死!   青君的身影已经从圆床上消失,出现在妖王殿的另一间殿中。那空阔的殿室中什么都没有,只正中摆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青君的身影一出现便冲向那镜子。却“咣”的一声,被弹了回来!   该死!该死!   这就是她定性成年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逢十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APP天使,你们心中有数。   173   世间一直有个说法, 但也一直未经证实。   九寰大陆一直传说, 妖族的青君……可能是这大陆上活得最久的修士了。换言之, 青君看起来青春美丽, 实则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妖婆了。   人族妖族虽然已经结盟, 约定避免族战,但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 生活和社会习俗都不一样,在文化上和信息交流上依然还是存在隔阂。人族对青君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事关青君的事,只有妖族的大妖才清楚一些。   可随着北君等老一辈大妖相继陨落, 真正了解青君的大妖, 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或至少隐世不出。便是现在妖族的这些大妖, 也都是在青君崛起后才追随她的。对她的过往、来历都并不清楚。   但这些大妖们一直都有一个不解的疑问——青君真的已经活了很久,却竟然一直不肯定性成年,让自己保持在幼崽的状态。要知道,许多妖族的成年都是第二次进化,经历了这一关,寿命和修为都会大涨。青君明明可以更强大, 却一直拖延至几十年前才成年, 一直令大妖们费解。   其中原因, 大概也只有青君自己才知道吧。   你好好看家, 神君道。好好修炼,等我回来。等下我要封闭神宫了,喏, 给你这道印记,你可以自由出入,不会被禁制机关所伤。我设置了时间结界,里面的时间会流动得比外面慢,这样你不会等多久,我就回来了。   神君说着,两指一点小狐狸的额头,那道印记便进入了小狐狸的身体里。那是神宫的通行证,有了它,小狐狸在神宫里行走,宛如神君还在的时候,自由自在。   小狐狸很听话,每天认真勤奋的修炼。在它还不能化形的时候,有一日,神宫突然出现异动。小狐狸又惊又喜,它盼了许久,以为终于把神君盼了回来。可当他去看中枢处的水银镜,却愕然的发现,竟然是一群陌生的大妖闯进了神宫。   这些家伙闯进神宫是为了什么,根本不用说,自然是为了神宫中数不清的宝物。居然,有妖族敢觊觎神君的东西?小狐狸出离愤怒了。   很快,它就幸灾乐祸的看到,那些家伙们被神宫里的种种禁制整得七零八落的。哈哈,叫你们斗胆来妄图偷窃神君的东西!   但是小狐狸忽然怔住,隔着水银镜,它忽然发现这群大妖……隐隐让它有熟悉的感觉……   小狐狸感到不安,为了证实,它跑了出来,与他们面对面。   修士生命漫长,在许多岁月之后,两个人如何相互辨别?   于人族,是看脸。人族成年之后,至寿限之前,多是保持在青壮的模样,相貌基本不会变化。当然,不排除有个别情况,相貌亦发生了变化。甚至,有人夺舍,换了肉身。此种情况,若当事人不认,就唯有一种方法可以确认,便是勘察命线。骨龄可作伪,肉身的五行分布亦可因后天因素发生变化,神魂若是没有预先做下的标记亦无从辨别,唯有命线,是骗不得人的。   然修士之命线,何其之重要。一个人勘察另一人的命线,要么是死仇,必得强押着那人确认仇人的身份。要么是两人毫无保留的信任,被勘察者愿意不设防。   这中间,牵扯到太多的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和关系,于妖修看来,实在是太复杂又太莫名其妙。   妖族辨认故人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嗅一嗅。   还不能化形的小狐狸和一群闯进来的大妖大眼瞪小眼,互相伸着鼻子嗅了嗅,然后都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骚狐?”大妖们异口同声的唤道。   “蠢熊?笨牛?呆枭?瞎蛇?”小狐狸也认出了他们。   他们彼此都诧异。   “你怎么还不能化形?”蠢熊脱口问道。   小狐张口,想问“你们怎么都成了大妖”,可它旋即醒悟,这是因为神君设下的时间结界,外面的时间过得更快的缘故。它于是改口问:“外面过了多久了?”   蠢熊回答:“四千年了。”   小狐狸问:“神君呢?”   小狐狸不能理解,当它问起神君的时候,这些旧时的伙伴如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们怎么敢在提到神君的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呢?从前,他们望着神君,都是充满了敬畏和爱慕的。   “神君?”蠢熊的嘴角扯出一抹难以描述的笑,“神君早就陨落了。”   那一瞬,小狐狸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   “骚狐!你既然在这里,快快关闭神宫禁制,我们大家平分神君的宝物,带你出去。”   “是呀,你被关在这里,都还没修到化形,怪可怜的!”   “我们要是不来,你大概就老死在这里了吧!”   旧时伙伴们七嘴八舌的道。   “狐狸。”旧时最爱与小狐狸争宠的大熊蹲下身来,看着它道,“去把禁制关闭吧,我带你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哦……”小狐狸点点头,道:“好。”   它说着,慢慢转身……陡然发速!   熊君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他铁塔一样的身体灵活得不可思议,已经扑过去抓住了狐狸的一条尾巴。   这时,地面开始震动,隐隐有雷电之声。   “不好!”有大妖喊道,“又触发了禁制了!”   这些大妖自诩强大,凭借往昔对神君的了解,寻到了神君的神宫所在,擅自闯入。却不料,在神君的亲手设下的禁制之前,依然溃不成军。曾经对神君的敬畏之心再度升起,这些大妖终于死心。   “罢了,看来是讨不到好处了,撤吧!”   “放开我!”小狐狸拼死挣扎。   可它在世间结界里度过的时间太短,还是不能化形的小妖。它的旧时伙伴们已经修炼了四千年,个个都成了强大的大妖。在他们面前,小狐狸根本无力反抗。   “别闹!”熊君道,“我带你出去!你还想在这里关一辈子不成!”   熊君自认是个念旧情的人,强行的把小狐狸带出了神宫。   熊君后来统一了妖族,被称为妖王。他那时还不知道,他从神宫带出来的小狐狸,是一只怎样的妖。   青君捂住额头,刚才那一撞可是够猛。她也已经太久没有回过神宫,一时情急,竟忘了自己已经定性成年。   妖的第二次进化,是从肉身到神魂。她小心翼翼,苦苦保存了六千年的那道印记,终于在这次进化中无法存留,如烟化去。   为了那道印记,她拖延了几千年,不肯成年。可小狐狸终是长成了青君,青君失去了神宫的通行证。   那面镜子是神君所赐,神宫中还有一面一模一样的。无论小狐狸在何处玩耍,都可以直接穿过镜子回到神宫。这一面……以后,再也用不上了。   青君千万思绪,都不过是在一息间转动,她被镜子反弹回来,立即便从储物法宝中取出另一面镜子。这一面要小一些,不过人高。这是青君后来仿制的。   青君身形一晃,就一头扎进了那镜中,从妖王殿里消失了身形。   这里是远离了人烟的荒僻之地,山崖上岩石嶙峋。   就在此时,崖壁上某处岩石突然爆裂,露出了藏在岩石中的一面银镜。一道流光自镜面中射出,凝住了身形。这女子身姿妖娆,面容娇媚,一头青色长发垂在身后,正是妖族的青君。   青君甫一脱出镜面,立刻便察觉到了许多人的气息。她随着微风消失,瞬息来到了那有许多人类气息之处。她本是带着怒意出现,在看到那些人的服色时却楞了一下。   山上甚至搭起了许多房舍,进进出出许多人。更多的人是在地下,忙忙碌碌。   而那许多黑色的制服,来回巡逻的,不正是长天宗的巡山执事?   青君带着怒意出现,根本不曾收敛威压。她一出现,地面的人就都察觉到了。众人警觉的抬头。   三道流光迅疾的射入天空,定住身形。这条灵脉颇是庞大,长天宗派出了百人的巡山执事护卫,三位金丹坐镇。青君不见得认得长天宗的所有人,但所有人都识得青君。   三位金丹中,更是有一位跟她常常见面,很是熟稔。   “青君?”虚景诧异道,“如何到此?”   虚景是冲昕的弟子,青君见到他,由怒转喜道:“是你!真人呢?是真人来此了?”   青君盼着神君归位已久了,乍一见到虚景,错以为是冲昕找到了神宫,又惊又喜。   不料虚景一头雾水,道:“真人?真人还在游历,我和他分开一年多了,还未曾联系过。”   青君被泼了一盆冷水,火热的心当即便凉了下来。看了看地上如蚁的人群,问道:“那你们在此作甚?”   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一年多前,虚景接了新弟子回宗门,同时带回了一张灵脉地图。长天宗立即便调动了百名执事好手,先来此地将地方占住——灵脉是天生地长的,可不是谁家的。倘等他们来了,发现旁人已经在开采了,可有得争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地方占住,再有别人人,理直气壮告诉他们;先来者得!我家的!   但若无人来抢,谁家也不会傻到把自家的灵脉所在公开的。   青君问起来,虚景就不太好回答,他年轻,本就不是此次主事之人,便看向为首的那位。那人也是有些犹豫。   孰料青君已经道:“原来你们发现了这条灵脉。啊,真人……”   青君话音未落,留下一个残影,已经消失。枉虚景三人身为金丹,完全察探不到她去了何处,不由面面相觑。   “这个……听来青君似乎也知道这灵脉?”为首那人踌躇道。   “如此,”虚景严肃道,“此事已超过我们的权限,当速速禀告掌门。”   为首者顿时松了口气,立刻赞同道:“师弟说的极是,我这就去当面禀告掌门。”   百名巡山执事都是执事中的好手,他们作为先遣部队最早在此驻扎。不仅如此,他们还带来了可移动的传送阵。安全起见,这移动式传送阵是被锁定的,只能传送到长天宗里固定的一处传送点。后来招募来的工人,全是由那里直接传送过来的。   长天宗中弟子过万。然而灵脉虽然利益巨大,宗门也不会为这些利益影响弟子们的修行。挖矿的工人都是自外面招募来的,大多是炼气期的散修。这些散修由各处招募,传送至长天宗,再由长天宗传送至此处,根本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哪里。   为首的金丹当即便走了传送阵,回宗门禀报这件事去了。   青君倒是没有露出要争夺灵矿的意思。他们妖族也没听说过如人修这般大规模的采矿或者种植的,他们活得都很野性。妖域的天材地宝远远丰富于人族生存的区域,这些妖修不需要大规模采掘、种植,也可以获得足够的修炼资源。倒颇是令人修羡慕。   不管怎样,为首者暗搓搓的想,要是青君要来争这灵脉,说不得……还得小师叔来出面啊!   174   竹生的指尖碰到了那团光, 便被巨力反冲, 从指尖至全身, 几乎震碎了她的骨头。竹生在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直到重重的摔在地上, 才又睁开眼睛。   那团光已经从潭底浮出了水面,在碧潭之上, 照亮了整个洞穴。   竹生爬起来,抹了把脸,嘴角扯出了笑意。   生命漫长, 不能无趣。总算遇到些有挑战性的东西了。没搞错的话, 刚才一瞬间反冲她的巨力,至纯至厚, 带着可怕的威压……是仙力!   竹生非但没有畏惧退缩,反而有些兴奋。   平静的日子她过得太久了。她曾坐在权力的顶端,用心的抚育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拥有过世间最美好的相知,也品尝过人间的美色。重回大九寰,像是开启了新的人生, 这一场人生, 她不用再背负任何责任, 也再没有任何牵挂。她只追求自身的不断强大。   在这追求强大的过程中, 势必要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危险。竹生愿意面对这样的人生。   刚才她以肉身碰触,遭遇反冲,竹生想了想, 绿刃便握在了手中。可就在她要出刀之时,有个男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竹生吃惊转头。   冲昕正无奈的看着她。   冲昕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如何出现的时机如此之巧合?竹生心思电转间,神色就冷了下来。   “你跟踪我?”她盯着他。   冲昕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了她一眼。清风拂面,湿淋淋的头发和衣衫便都干燥了。竹生做凡人的时间太久,平时还能想着时时使个清净诀,一到这种时候,就忘记了。   额发松松的垂下,她的眸子在那光团的映照下冷得像一潭水。她在凡人界是九五之尊,目光中自然而然就带着凛凛威仪。这样的目光,与杨五温柔的注视相去太远,反倒让冲昕想起了掌门师兄。这唤作竹生的女子,竟隐隐有几分证道峰主的气势。   冲昕心中暗叹自己的痴傻,放开了竹生的手腕,低声道:“别蛮干,通常我们都先用灵力试探。”   他说完,屈指一弹,一团锋利的灵力射入那光团之中。   光团被触发,忽然变大,扩散,成为两人高、一丈宽的光圈。光圈之中,光影朦胧,像隔了一层面纱,隐约看见山峦,山峦之前似有宫殿般的建筑。   “像是什么人的洞府。”冲昕自言自语般的道。   他转过头,竹生寒潭般的双眸却还在盯着他,不发一言。冲昕与她对视片刻,垂下眼眸,轻声道:“是,我一直跟着你。”   “为什么?”竹生问。难道是她露出什么破绽来了吗?   你说的都合情合理,但我……就是不死心——这样的理由似乎听起来就很傻。冲昕垂下眼眸,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恰在此时,有个娇媚的女声惊喜的唤道:“真人!”青色长发的妖娆女子衣袖翩然的自洞顶遁出,落到地面上。竹生选择的山坳离长天宗的驻扎的开采点不过数百里,青君是转瞬即至。   冲昕还是第一次为这女子的出现感觉庆幸。他唤道:“青君。”   青君是当世大能,她的力量远在冲昕之上。冲昕被她追踪、纠缠得次数多了,也根本不再去问“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之类的问题了。孰料青君这一次,还真不是为了纠缠他才来到这里的。青君甫一落地,便问:“真人发现了神宫?”   她说完,视线从冲昕的脸上移到了冲昕的身后。在冲昕身后,有个美貌的人族女修,双目如寒潭一般的盯着她。   “神宫?”冲昕看了眼光圈中影影绰绰的景色。既然叫作“神宫”,又能把曾是灵宠的青君都惊动了,想来……跟那个长天神君脱不了干系。冲昕不由想起了就在刚才他才将将挣脱的那个梦。   “不是我。”他道,“是我的朋友发现的。”   他说着,闪开身,道:“这是我的朋友,竹生姑娘。”   竹生和青君,在这么久以后,终于又一次面对面了。   青君的鼻尖,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刚才她便嗅出来了,那女修身上的气味似曾相识。很像,又有些不像。那是因为……她终于从不能修炼的凡人变成了修士。   她身周的灵力波动有些异样,看在人修的眼中,低阶修士很容易误当她是筑基境,眼力好些的或者修为更高的,则会觉得她是敛了气息,不以真实境界示人。   唯有高等妖族才能看得出来,比起人修身周的灵力,她的灵力波动更接近妖族的妖力。   青君红唇艳丽,那唇角扯出了一抹难以描述的弧度。   凡女……回来了啊。   青君一直没有将凡女忘记。因为她的神君,寻这凡女已经寻了二十余年。   这些年,青君亲眼看着冲昕的足迹踏遍了有凡人聚居的地方。她看着他行走在那些满是烟火浊气的凡人间,眉睫也不曾动一下。她看着他站在河边,凝望着对岸亲亲热热挽着手走过的小夫妻。她看着他为了些被当作炉鼎的女子杀灭了掌着一城的修真世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凡女。   青君的记忆中,神君永远带着微笑。可是冲昕从元婴破关,便再没露出过笑容。   这一切,还是因为那个凡女。   那个斗胆包天,敢欺骗神君感情的凡女。   青君甚至一度动过念,是否要派个小妖去凡人界把凡女抓回来。可是嫉妒使得她不肯这么做。她不愿意让凡女和神君再重逢。   凡女最好就是死。或者不能修炼,老死在凡人界;或者如她期望的那样,修炼成功,有朝一日返回九寰……死在她手里。   青君没想到,这一天,竟真的来了。   神君唤这女子叫“竹生”,这并不是凡女的名字。神君的双眸中也没有他看着凡女映像时的痴痴爱恋。凡女的面孔变得不一样了,气味也不一样了,所以……神君根本没有认出来她吗?   而凡女……凡女显然,又一次欺骗了神君啊!   艳丽的红唇扯出一抹弧度,她含笑看着竹生。很久很久之前,她就从那些凡姬身上学会……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神君。那些嫉妒、自私、阴暗的东西,都要深深藏好。哪怕你是对着神君哭,也要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原来是这样。”她含笑颔首,转向冲昕,道:“这便是神君的洞府,真人要去一探吗?”   冲昕是长天转世,时间已经隔了万年,长天还未归位,青君早就焦急得不行了。冲昕若是去探一探神宫,说不得能获得什么机缘从而觉醒。青君相信,他既是神君转世,就不会被神君留下的禁制所伤。   冲昕闻言,没有回答,却看向了竹生。他也想到了神宫和神君之间的联系,但这神宫既然是竹生发现,便是她的机缘。冲昕想听听竹生的意思。   我……回来了。   竹生的手握紧了绿刃的刀柄。   “自然是要探一探的。”竹生道。她对冲昕发出邀请:“真人同去吗?”   竹生要去,那神宫里还不知道有何危险,冲昕毫不犹豫的道:“我陪你同去。”   他答得太快,以至于竹生看着他,一时没说出话来。   冲昕转向青君,问道:“青君同去吗?”   青君摇头,道:“神宫于我没什么好探的,我在这里等你们吧。里面禁制不少,真人小心。”   冲昕点点头,对竹生道:“我们走吧。”   竹生弯腰捡起玲珑,道:“真人先行吧。”   冲昕自忖修为高于竹生,若里面有危险,他走在前面,也可为她挡住,便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潭边,冲昕离开地面,浮空而起,飘向水潭上的光圈。那光圈的界面如同一层白色的液面,内里的景色便朦朦胧胧。   冲昕的身体碰触到那界面,融了进去。竹生就站在水潭边看着,她的手一直握着刀柄。   冲昕的身体都进到了界面的另一侧,只有一截小腿还露在这边……   竹生的杀意骤然暴涨!   竹生知道她的修为远不及狐狸。理智上,她不该这样贸然出手。   但她更知道,狐狸已经认出了她!她回到大九寰,不说虚景这样的故人,便连冲昕这个曾与她耳鬓厮磨相拥而眠的枕边人,都未能认出她来。第一个认出了她的,却竟然是这只畜生!   这畜生认出的她的时候,露出了那样一抹笑。因那一抹笑,竹生再不想遵从理智行事!   她还是凡人时,青君便已经是世间强者。她便是慢慢强大,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青君?百年?千年吗?又或者,此生此世,她的修为能追得上青君吗?   若不能,难道便一直强压着心头那一口气?那这一生,这可以修炼的一生,又是一场憋屈吗?   竹生在这个世界活到现在,酸甜苦辣都已经尝过,亲情爱情友情都已经拥有过,忠诚和背叛都已经经历过。现在,她既无牵挂也无遗憾。   人作出选择,与时与境脱不开干系。一如当初,竹生在炼阳峰上百般求生,却在妖王殿中一心求死,不过便是因为时异、境不同。   此时此刻刀在手,必杀之仇在眼前,再不拔刀,更待何时?   便是死了,也是顶天立地!      175   碧色的刀芒映亮了洞穴, 劈裂空气, 斩向青君。竹生压在心底近六十年的那一口怒意, 都在这一刀之中。   高阔的洞穴被碧刃的光芒映成了绿色。竹生前后两世在战阵中磨炼出来的杀意, 凝炼成了属于她的刀意。这刀意锐利激烈, 勇往直前,用尽了竹生的全力。   竹生在凡人界修炼一甲子, 终与青君再一次直面,这一击……她未曾考虑过退。   一击,便是全力。你死, 或者我亡。   人皇竹君, 已再不能像凡女杨五那样的忍了。   青君等这一刻很久了。她与凡女,真是两看相厌。若非碍着她对神君的承诺, 早在一个甲子之前,她便捏死了这凡女。   她将神君赐予的功法给了凡女,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不想天生神识的凡女,真将那功法练成,重回了九寰大陆。这很好, 凡女既成了修士, 她就不用顾忌了。   修士与修士之间的相斗相杀, 几万年来从未停止过。人与人, 人与妖,妖与妖。便是人族与妖族结盟,这盟约禁的也是两族的族战, 禁的是大规模的杀戮人类,或大规模的奴役妖族。   然而一个修士和另一个修士之间,不论这两个修士是人族还是妖族,两个修士之间的争斗、决斗乃至仇杀,都是修士之间自己的事。   这与凡人很是不同。   凡人力量弱小,往往聚群而居,聚众而战。比起个人,凡人更看重“集体”,因为集体的力量要强于个人。但同时,凡人又看重领袖。因为领袖能使松散的集体团结,从而整合出更强的大力量。所以杀死一个士兵和杀死一个领袖的意义截然不同。   但修士相对会将“集体”看得淡泊。一百个筑基未必能战胜一个金丹,一万个筑基未必能战胜一个元婴。修炼己身,获得超越多数人的强大力量,才是修士追求和看重的。   修士中当然也存在领袖,这领袖虽然有相当强的作用,却未必是决定性的。人修便有一个共识,一个宗门的掌门,必然不是这宗门最强大的人。因为更强大的修士已经不愿意为了这些“俗务”,令道心疲惫困扰。更强大的修士,会脱离“集体”。   正如竹生认知的那样,登仙大道走到最后,往往……便是独行。   与人修比起来,妖族更要兽性一些。他们更信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自北君陨落,青君定性后,已经有几十年未曾遇到过挑战或者仇杀了。这不是因为没有妖想杀她,而是因为青君在过去这些年,把那些最强大的大妖,已经一一消灭,现在的妖域,青君的力量是不可企及的存在。   但这并不代表别的妖就不想杀她,恰好相反,所有的大妖都以杀死青君为妖生的目标——杀死那个强者,然后取代她,这在妖族的伦理、道德和社会形态中便是天经地义。青君之所以成为妖君,便是因为她战胜并杀死了北君。   因此,每每看到她麾下的那些大妖,一兴奋起来就嗷嗷的捶着胸膛,大喊“总有一天要杀死青君”,青君便会欣慰于自家的儿郎们如此的有干劲!   隔了这许多年,终于又有人敢向青君挥刀,这个人几十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青君纵然不把竹生这一刀看在眼里,却也惊异于这女子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便修炼出了如此锋利的刀意。她艳丽红唇的唇角微微扯动,雪白纤细的右手已经化成了利爪,迎着这一刀抓去!   青君的反应太快,竹生这一刀的刀势还未使尽,绿刃便与利爪迎头相撞,发出巨响!洞穴摇晃,石笋钟乳应声碎裂!岩壁上出现冰裂般的碎纹!   绿刃,在青君的利爪之下铿然折断!   昔日炼阳峰上的年轻道君,巴巴的抱着收集来的材料去找冲字辈中最精于炼器、掌着宗门炼器司的那位师兄,请他仿着那柄魔刀炼一柄差不多的刀。   那柄魔刀实在是一柄好刀,炼阳峰主提供的材料又实在是第一流的材料。师兄技痒难搔,欣然应下,真真是拼着心血,打造出了一柄让他自己满意的刀。   因着主料是映玉竹,这竹子向来霸道,炼出的东西多是竹色。师兄事先便特意问过是否要调色,炼阳峰主答道:“不用,她喜欢这竹子的颜色。”   待到一柄绿如翠玉的刀出炉,交还给了炼阳峰主的时候,师兄顺口问了一句:“这是要送给谁?”   炼阳峰主一贯面瘫的脸上都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答道:“给我峰上的杨姬。”   师兄的脸当时便绿得跟刀身的颜色有得一拼。   年轻的道君才不在乎师兄责备和痛心的眼神儿。   她想要一柄刀。他想送她一柄刀,那便要送她最好的。   竹生当年拿到绿刃,便感觉到了绿刃的灵性。有经验的修士会知道,有这样的灵性,养个几百年,这法宝说不得便能养出器灵来。竹生自然是不知的。她以为,法宝就是这样,充满灵性。要不然为什么叫法宝呢。   她哪里知道,为着这柄绿刃不幸落到她手里,炼器司的掌司真人气得三天没睡好觉。   绿刃陪伴竹生几十年,与她心意相通。若不是竹生不通其法,不知该如何做最后的处置,绿刃早就该被她炼成自己的本命法宝。虽然还不是,但绿刃离竹生的本命法宝也就只差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了。它在青君的利爪下铿然折断,竹生只觉得一股力量直冲心脏,剧痛之下,便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青君的力量未止于绿刃的刀锋,甚至半点不曾为那刀锋所阻,排山倒海的压了过来。   这一瞬,竹生清楚的感受到了她与青君之间的力量差距,知道自己即将粉身碎骨。   在死亡扑面而来的时候,她想起了那夜巨大的青色光球,她抱着周霁,控制不住的回头去看。山崖崩裂,森林倒伏。那力量的壮观之美,让她迷醉。   她想起了周霁的面孔,那少年定格为夜空里一朵艳丽的血色之花。   我尽力了,她对周霁说。这是她第二次对青君挥刀,却如第一次那样,全是无用功。   我知,我知啊,周霁说,尽力了就好。他说着,微笑着对竹生伸出了手。   竹生内心宁静,没有遗憾。她伸出手,去牵周霁的手……   一柄乌黑的剑挡在了她身前,竹生瞳孔骤缩!   青君灰青色的瞳眸亦是瞳孔骤缩!   小狐狸玉色的皮毛被汗水湿得黏在了一起,它吐着舌头,在地上转圈儿,却不敢开口打扰神君。神君早叫它离开,是它自己非要在这里陪伴的。   它抬头望去,神君解开了衣裳,褪至腰间。他肩宽腰窄,肌肉如同雕塑一般完美。他高高举起金刚捶,重重砸下,手臂结实的肌肉随着这一下下重复的动作而虬结、舒展。小狐狸自下而上的望着,觉得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被神君做起来,也全是力量的美感。   凡姬们总是说,神君的身体才是最美的,比她们的还要更美。凡姬们说的没错。   那柄剑渐渐成型,神君放下了金刚锤,改以天火淬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在炼器室的角落里睡着了的小狐狸骤然被一阵嗡鸣惊醒。它惊慌的转了个圈儿,抬头看到神君的身前一片鲜血淋漓,顿时大惊失色的想要扑过去,险些被天火燎了皮毛。   “莫慌。”神君道,“淬炼而已。”   小狐狸这才定下神来。   那柄剑受了神君的血淬炼,就此出世,剑名“克己”。   奇怪的名字。叫“伏魔”、“除魔”、“斩魔”不是更好听吗?   克己剑在死亡将要攫住竹生的瞬间挡在了竹生的身前,寂杀的剑意与青君的力量正面相抗!   那剑意静极,寂灭,肃杀。   竹生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冲昕的剑意。   冲昕在竹生的记忆中,或者是床笫间那个将她拥在怀中的温柔的冲昕,或者是碧空中那个带她玩耍的耐心的冲昕,或者是知道了她真实年龄后那个对她小心呵护的冲昕。   竹生其实还从未见过执剑的冲昕。纵然她听说过许多次人们对那天才少年的赞叹赞美,依然没有直观的印象。   直到此时此刻,这寂杀的剑意在她身前张开,毫不犹豫,冷然无畏的迎击青君,竹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冲昕。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竹生虽然弱小,青君的扑杀也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她在弱肉强食的妖族中摸爬打滚走到今天,从不轻视任何对手,从不在必杀之时留情。   竹生一击拼了全力,青君的扑杀也没有放水。克己剑出现得太突然,青君想要收势,已经来不及。她与冲昕的剑意便迎面相撞。   克己剑出现的同时,竹生感到一股力将她向后拖去。借着这后退的力,她手中半截断刀劈下,将未使尽的刀势使到了底!   绿色的刀芒推着寂杀的剑意,在剑意之后迎击了青君的力量。绿芒破去,露出一缕金光射向青君。   崖壁在三股力量对撞之时轰然崩裂,洞穴塌陷,烟尘四起。   竹生在那之前便已经被身后的力量拖至光圈前。一只手自那光幕中探出,捉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拖进了那光幕中。   紧跟着流光一闪,克己剑也缩回了光幕中。光圈倏地缩小,又变成了竹生最初见到的光团,再一次沉入了潭底。   此时,离冲昕踏入光幕,竹生出刀,不过两三息的时间。   待烟尘落下,崩塌的岩石上,出现了青君妖娆的身影。她望着那被塌落的岩石覆盖住的碧潭的位置,提起了一只手。红色的血滴落在岩石上,雪白的手背上出现了一道伤痕,缓缓的渗出鲜血。   冲昕的剑意未曾伤到她,竹生的刀意亦未曾伤到她,伤到她的是那刀意中裹含着的人皇之气。   人皇在人间只是人皇,人皇入道则为大气运者。   何为大气运者?天之宠儿。   竹生的刀意已经不是普通的刀意,她的刀意里蕴含着人皇之气。   人皇啊……   青君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   无怪乎是她发现了神宫。送凡女去了凡人界,她却以人皇入道,重新回到了九寰大陆。果然能让神君喜爱的女人,便是凡女……也不凡。   在另一个空间里,冲昕嘴角淌着血迹,将面如金纸的竹生抱在怀中,捏开她的下颌,将一枚丹药喂入她口中。   竹生失了一口心头血,只觉气海祖窍都在痛。这并非外伤,竹生还是第一次受这种伤。她试图撑起身体,冲昕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别急,先调息。”   他扶着竹生坐起,竹生照他说的,运转起灵力调息。她还不及观察四周情况,却感受到了空气中浓郁的灵气。   待捋顺了体内乱窜的灵力,竹生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跟她面对面,一样盘膝调息的冲昕。   冲昕的嘴角还有血痕未曾擦去,正面硬抗青君的力量,他也吐了一口血。所幸,不是心头血。   “你受伤了?”竹生问。   冲昕没有回答竹生的问题,却问:“你来到九寰不过一年,和青君结了什么死仇?”   冲昕的眸子亮如寒星。      176   竹生两年多前穿过界门来到九寰大陆, 这一年半都躲在地下挖矿修炼, 冲昕想不出来, 在他遇到她之前的一年时间里, 她是怎么和妖族的青君结下了必杀之仇。   青君是当世大能, 竹生的境界看不出来,但至多到金丹。她这一击, 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只能是必杀、必死的深仇大恨,才会明知无望,依然忍无可忍。   冲昕想不出来竹生能和青君结下什么死仇, 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是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问出来,“你母亲……”   竹生静静的看着他。   冲昕也看着他。他想知道, 又抗拒知道。他总觉得真相揭开,一定血淋淋让人疼痛。   “那只狐狸……天生阴阳体。”竹生平静的陈述,“在她定性成为女子之前,她曾经……是男子。”   “你……如何知道?”冲昕嘴唇紧抿。   他听说过这个传闻。会来跟他多这个嘴的不是别的人,是苏蓉。苏蓉则是从青君身边随侍的小妖那里听闻来的。青君一直纠缠冲昕,苏蓉看她百般不顺眼, 一听说这种奇闻轶事, 立刻拿来向他卖弄了。   这事在妖族不算隐秘。但青君高高在上, 会知道的也只有那些能靠近她的妖。妖族也不会闲得无事拿这件事来说嘴, 还是因为苏蓉太八卦,一再的刨问,才从驾车的小妖嘴里挖出这么一件稀奇事来。   种族本就不同, 冲昕不曾对青君有意,并不在乎青君是她还是他。   但这件事,从竹生的嘴里说出来,就带着不同的意义。   竹生没有回答冲昕,只是幽幽的看着他。   “青君对她,做了什么?”冲昕问得艰难。   竹生看着他,道:“你知道又怎样呢?难道你还会为她复仇?”她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挖苦讽刺,只是以反问的形式表示否定。   “一甲子前,她被逐离长天宗。一名弟子名周霁,受命监送她去凡人界。他们不幸卷入了妖族双王之战,周霁殒命。”竹生问,“你们可有人为他复仇?”   冲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竹生回答了。   “我一来到九寰,就问过了唐城周家的人,”她自言自语道,“没有。他的家人,他的师门,没有人为他复仇。也没有人,想为他复仇。”   竹生抬眸,与冲昕四目相望。冲昕的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或者该不该解释。   竹生了然的道:“我明白的,你无需多说。”   她不是愤世嫉俗的天真少女,这中间的道理、规则、利益乃至人心,她都懂。正因为懂,所以不愤怒,唯觉凄凉。   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弱小,便无足轻重。   竹生站了起来,四顾。她的姿态表明了她不打算回答的他的问题,告诉他更多了。   “这里……是秘境吗?”她问。   头顶有蓝天白云,远处有山,山前有宫殿的影子。两人身在的地方,是一处开阔河岸,想要到那宫殿去,要先渡河。那宫殿,想来就是狐狸所说的神宫,也就是那位把自己当作了神的长天神君的宫殿。   没听到回答,她回过头去。冲昕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这是洞府。”   竹生不解:“有何区别?”   冲昕站起身来,道:“秘境自成世界,自有生命。洞府不过是人力辟出的一处空间。”   竹生点点头,弯腰拾起了半截绿刃。   “还能修吗?”她问。   “修了,也跟从前不一样了。”冲昕道,“它死了。”   竹生懂得冲昕话中的含义。绿刃从诞生就是有生命的。它虽还未成长出器灵,却是充满灵性的。它陪伴竹生,在凡人界一直无用武之地,一直渴望与强者相遇。在折断的瞬间,竹生感受到了它求仁得仁的欢畅。   竹生将半截绿刃抱在怀里,微微沉默。   许多美好的生命因为寿命的限制离开了她,她没想到绿刃有朝一日也会离开她。   冲昕看着她微垂的面庞,忽然道:“这个给你。”   他手臂一横,一柄通体碧绿的长刀出现在竹生眼前。那柄刀,和绿刃几乎一模一样。   竹生愕然。   “绿刃?”她接过那柄刀,随即便知不是。这柄刀与绿刃完全不同。   还记得当初绿刃初初到她手中,纯净空灵得如同婴儿。这柄刀却历经沧桑,蕴藏着沉沉的杀意。那杀意与她,是如此的契合。   “这是……?”竹生的眼神微变。   “绿刃便是仿此刀而作。”冲昕道。   当年杨五喜欢的便是这柄魔刀。只是魔刀杀性太重,戾气和怨气都还未驱净,不能给她,他才为她另炼了绿刃。   竹生于是知道这是哪柄刀了。她实在好奇这柄刀为何会变成和绿刃一样的通体碧绿,却只能忍住不问。   冲昕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失望。那柄刀是六年前净化干净的,他将刀托与宗门的炼器司掌司师兄,添加了映玉竹为料,从新锻造了一遍。待出炉,便和当年的绿刃几乎一样了。   绿刃虽好,却无法和这柄刀相比。冲昕是想着有朝一日再见到杨五,把她真正喜欢的这柄刀给她。   “是柄好刀。”竹生赞叹,刀身一横,递还给他。   冲昕道:“这是你的。”   竹生道:“无功不受禄。”   冲昕道:“这是她的。现在,是你的了。”   他面无表情,一如当年炼阳峰上初见的那个道君。   竹生看着他,收回手臂,道:“好。”   她没有说谢谢。冲昕之于杨五,杨五之于冲昕,已不需要说谢。竹生也不会代杨五向冲昕道谢。   她转过身去,眺望远方的宫殿,道:“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冲昕望着那宫殿,微微蹙眉。他是为了陪同竹生而来,却在见到那宫殿后,心中生出了抵触。总觉得那里,会有些什么在等他,而等他的,想来他不会喜欢。   但正应了那四个字——来都来了,冲昕也不可能无功而返。何况竹生摆明了态度,是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的。   和冲昕的抵触正相反,知道这是长天神君的洞府,竹生的确很想去探一探。那个把自己当成了神的男人,竹生很想很想扒掉他泛着神光的外衣,好好的看一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走吗?”竹生问。   冲昕点点头。竹生便转回身去,踏上一步,想要升空,飞越过那条河。可她这一步,却还是踏在土地上,她没脱离土地。   “有古怪。”她蹙眉。   “是禁制。”冲昕抬头看了看,手指一弹,一道流光向空中射去。似在空中触发了什么,那道流光陡然炸裂,爆出一片火花,宛如烟火一般徐徐消散。   “我不能御气了。”竹生蹙眉道。   冲昕凝神,片刻后,祭出克己剑,踏了上去,道:“我还能御器,但修为被压制了。”   他抬头看看刚刚爆裂过的天空,道:“也不能飞高,上面也有禁制。”   “怎么过去?”竹生问。   “贴着地面过去吧。”冲昕说着,对竹生伸出手。   竹生没犹豫,抓住他的手就上了他的剑。两个人修为都被压制了,竹生大概是被压制到筑基以下了。还有一个人能飞,总比两个人都不能飞来得强。竹生刚才差点以为,要回到原始条件,伐木做筏呢。   冲昕垂眸看了眼抓着他腰侧衣衫的手,随即看向对岸。那宫殿遥遥的,楼台亭阁,高低错落,看着像在阳光下闪耀。   “走了。”他说。   从前,他带着杨五玩耍,会说“抓稳,走了”。杨五梦想飞翔,却不会飞翔,只能有别人带着她。   这女子却是能在空中连续三百六十度翻滚,螺旋轨迹前进的,快得能在天空中划出白色的痕迹。   克己剑离地半尺,贴着地面滑行一般滑出了河岸,滑到了水面上。那河道宽约十数里,水面平静,只是河水幽绿,看不清水下。   冲昕的剑在天空上一日千里,在水面上却行得艰涩,那水面像有黏性一样阻力重重。   竹生一直警惕的看着水面之下,待发觉水下异动,喝了一声“小心”的时候,前方水面突然暴起,白色水花喷溅,有巨物从水下骤然钻出水面,挡住了飞剑的去路!   克己剑硬生生的转了个弯,才没撞上那物。竹生抬头一看,离得近的时候看着像堵墙,拉开距离才看清竟是一条巨型肉虫,如蛇一样挺立。大虫忽然弯下来,“头”部没有眼睛,只从顶端裂开了一张大嘴,密密麻麻全是尖牙,张得大大的追着二人咬过来。   克己剑在关键时刻平移数丈,躲开了那张嘴。冲昕和竹生都听到了那些尖利牙齿咬合发出的金属般的咔嚓声。   “抓好!”冲昕喝道。   前方水面突然水墙暴起,一面、两面、三面,三条肉虫自水下钻出水面。克己剑在水面画出了蛇形般的轨迹,避开了这三条肉虫。   紧跟着,河水像是沸腾一样,处处都是暴起的水墙,数不清的巨虫从水下钻出水面。此时冲昕二人已经渡过了河道的三分之一,却屡屡被阻,再难寸进。   前后左右如同肉虫森林,两个渺小的人类在巨虫与巨虫的间隙间寻找前进的路径。无数的大嘴追在身后想将他们咬碎。   其中一条尤其紧追不舍。竹生回头便看见张开的大嘴,尖利的牙齿近在咫尺。绿芒一闪,竹生刀已在手。   这柄刀尚未经炼化,还不能与她心意相通,却已经杀意弥漫。   这杀意让竹生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知道这刀的年龄必定久远,已不知见到过多少血,收割过多少生命。它的杀意不像绿刃那样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而是冷酷又冷漠。比起来,像是孩子与成人的区别。   绿芒划过,斩下了身后那条虫的半张嘴,光泽闪动的牙齿连着半截舌头坠落在河中,巨虫伤口处喷溅着粘稠的脓液。它的发声器官似乎不在口中,而是从头顶的某个孔中发出哨子般尖锐的愤怒啸叫。   所有的巨虫同时发出啸叫。   竹生心中微动。她一刀斩出,凝目向水下望去。   “下面是连成一体的!”她在冲昕耳畔喊。   这意味着水面上面露出的巨虫移动的空间有限。克己剑拉起了速度,在巨虫森林间腾挪,引得巨虫为他们扭转弯折。那些虫在水面之下相连,冲昕连续盘旋,那些虫果然动起来便不那么灵活。   两人一剑,在缝隙间突进。   眼看河岸就在眼前,一条巨虫陡然又从水面之下钻升,如墙一样挡住去路。   冲昕的剑还踩在脚下,他的人却化作了剑。   竹生感受到那剑意将她一起包裹,直直的向着那巨虫撞去。   轰的一声,眼前一暗一明。竹生仿佛和冲昕一起化作了一柄剑,刺入了那巨虫的身体,劈开了一条通路。穿透巨虫的身体,眼前霍然明亮,啸叫声被抛在了身后,   脚踩到对岸的泥土,竹生还在回味刚才那一瞬的剑意。      177   竹生还沉浸在刚才那一瞬的剑意中。   她自引气入体以来, 几乎没修习过什么术法, 便是人人都会的最基本的五行术法, 都还是回到大九寰之后才学会的。她一直走的都是武修的路子。   但在凡人界, 她的武力太过超群, 后来更是不再上阵。也唯有苍瞳,在她的请求之下, 会陪她修炼一二。但苍瞳已经是傀儡,他身上自有威压,却不会有剑意、刀意。竹生的刀意还是靠在凡人战场上逐渐凝炼出来的, 最近的一次提升则是观摩妖族双王之战的遗迹, 一路全靠自己摸索,总有很多地方感到不畅、堵塞。   冲昕的剑意却让她有了畅通之感。那种感觉不能描述, 也不能描写,只能意会、体悟,且稍纵即逝。   竹生抱着刀,只觉得血管里,血液汩汩流动。她紧紧握住刀柄,将刚才体会到的剑意想象成是自己的刀意。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河面上, 巨虫森林咆哮, 巨大的嘴追逐着想将她咬碎。腥气扑面的时候, 她出了刀!   冲昕收了克己剑, 两人踩到了河对岸的泥土上。   再回头,身后河面空空荡荡,河水碧绿起伏, 平静流动。哪里还有什么巨虫森林,阴森利齿。可恶心的脓液还挂在身上,散发着令人欲呕的气味。   再看竹生,却发现她抱着刀站在岸边,竟然进入了“悟道”的境界。   此时河中巨虫已经消失,岸边尚无危险出现,冲昕便在她身前坐下,对她轻轻说了声“坐”。竹生没有因这一声“坐”而被唤醒,相反,她似是无意识的便随着这一声“坐”,盘膝坐在了地上。   冲昕张开结界,为竹生护法。   两个时辰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西斜,影子变长。竹生的悟道还没有结束。在宗门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有时候讲坛中,师长们留下一道剑意给弟子们揣摩,几日之后再过去,还有弟子依然坐在原地悟道,未曾醒来。   在宗门里,哪里都是安全的,这些弟子根本无需担心什么,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悟道中去。   冲昕看着竹生,想起了刚才他叫她坐,她便坐下。这说明在她的潜意识里,她信任冲昕,认为在冲昕的身边是“安全”的,才能全身心的沉浸在“悟道”中。   可他们真正面对面的时间,一年多来加在一起,也不足半个时辰。   冲昕眼睛一眨不眨。   除了脸孔有些像,竹生是哪里都不像杨五。就如刚才洞穴中斩向青君的那一刀,换作杨五,再大的仇怨,他想她一定也是能隐忍的。她一定有更柔和的方法,而不是玉石俱焚般的激烈。   竹生的选择,显然是生长环境造成的性格的不同。说她是杨五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可信的。   冲昕不知道自己为何,就是不信。   他望着还沉浸在悟道境界中的竹生,心中悄然生出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   冲昕终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瞳四周亮起一圈青芒。   冲昕在宿世慧眼一道上未曾投入过太多的精力,只修到了辨魂琉璃瞳,尚不能堪人命线,但能做到看骨龄,察神魂。这术法,只能在相距极近的距离上使用。   未经同意,便看人骨龄,察人神魂,或堪人命线,是修士间的大忌。在竹生沉浸在悟道中时,冲昕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用辨魂琉璃瞳察看了竹生。   许久,冲昕才闭上眼睛,收去辨魂琉璃瞳。他再次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竹生。   他想笑,却流下了眼泪。   竹生骤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盘膝坐在岸边,新得的刀正抱在怀里,头顶的太阳已经沉西。她明明记得,到达这边河岸的时候,太阳还高高的在头顶。   冲昕盘膝坐在她对面,正凝目看着她。   “我刚才……?”竹生问。   “你刚才在悟道。”冲昕道。他的眸子像夜色一样深邃,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同。   竹生也不是第一次悟道,但这一次实在是叫人觉得舒畅,冲昕的剑意,叫她领悟了很多。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看天色,问:“现在走吗?”   冲昕道:“明日再行吧。你先将绿刃炼化吧。”    竹生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正抱在怀中的这柄新的刀。她道:“这刀怎么能叫绿刃?”   冲昕道:“它和绿刃是一样的。”   竹生道:“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也不会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刀。”   冲昕沉默片刻,颔首道:“是你的刀,你另起个名字吧。”   实则竹生天生起名废,根本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名字。当初绿刃被翎娘嘲笑,后来他们的旗帜被称作碧刃赤焰旗,竹生便道:“它和绿刃这样的渊源,就叫碧刃吧。”   竹生说什么,冲昕都赞同,他道:“好。”   暮色渐沉,夜色初起。   冲昕手指一弹,一个火球在地面上漂浮,照亮了竹生的脸。那脸孔很像,却不太一样了。   真论起来,竹生的脸孔,不及杨五的脸孔五官精致无暇。她和她最像的地方,就是她们新得了宝刀时,珍爱又欢喜的眼神。有那样眼神的杨五,恰是冲昕记忆中最生动的杨五。   “知道如何炼化吗?”冲昕问。像问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但竹生没察觉到异样,她随口答道:“知道。”她取出了玲珑,却发现无法打开。   “在这种空间中,折叠空间的法宝是无法打开的。”冲昕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竹生恍然,便收起了玲珑,开始炼化碧刃。   当年在凡人界炼化绿刃,绿刃早认她是半主,欢呼雀跃着迎接她彻底成为它的主人。碧刃却十分的冷漠,甚至抗拒。   竹生停下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很高。   “如何?”冲昕问。   竹生蹙眉:“五分之一不到。”比她预期的进展慢得多。   冲昕却道:“很快了。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不用着急。”他递过去一个黄色的小葫芦,道:“喝一些,补补精气。”   竹生看着那熟悉的葫芦,伸手接了过来,拔开塞子,一股久违了的熟悉的清香飘散出来。只是这琼果汁入喉入腹的感受却和从前全然不同。从前喝下,不过觉得消了饥饿感,神清气爽,精力旺盛。   此时琼果汁入腹,不仅疲劳的神识得以恢复,更有一道暖流直接进入气海,随着灵力在体内自然的流转,所到之处,滴水汇聚成了细流,细流成了小溪。便是一直以来难以驾驭的仙力,都蠢蠢欲动。   竹生微微感到惊讶,虽明知这是琼果汁,依然问:“这是什么?”   冲昕垂眸,道:“琼果的汁。能培元固本,拓宽经脉。”   冲昕说得简单,实则能稳固和拓展经脉,于修士来说,是大补中的大补。只是从前竹生肉体凡胎,这大补之物于她只有些微淬体的效力,真正让修士趋之若鹜的功效却是浪费了九成九。   竹生没有灵窍,亦没有经脉,她体内的灵力一直是以随机路线自行运转。但琼果汁对她依然有效力,不过几口,便让她觉出不同。   “多谢。”她道,将那葫芦递还回去。   “你收着。”冲昕不接,说道,“在这里时日还长,须得时时补充精气。”   冲昕一年出货给珍宝阁的琼果也不过才五十只,珍宝阁榨了汁,灌装在玉瓶里,一小瓶一小瓶的拍卖。拍得的人拿回家,伴随着修炼的进度,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唯恐浪费一点功效。从没听说过要随时拿琼果汁“补充精气”的。   竹生却如何会知道。早在炼阳峰,她就只当作是果汁来喝的。小乾坤中,冲昕更是随时随地为她催生琼果,全当水果来吃。   竹生没在意,道声谢,便将葫芦收下了。   她晃了晃那葫芦。在她的储物空间中,也有一只差不多的小葫芦,只是里面的琼果汁早被她喝光了。   “这葫芦,”她问出另一个存在心底很久的疑惑,“明明也是压缩空间,为何能收进储物法宝中?”   “含腹葫内有乾坤,却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并非人力造出的压缩空间。储物法宝与之并不相斥。”冲昕道。   她问什么,他都解释得很耐心。   但竹生也没有问更多了,她收起含腹葫,便像他一样,盘膝修炼。这里的灵气比之洞穴中还更浓郁,实不该浪费。   她的身体才被琼果汁滋养过,此时修炼起来,感觉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似的,灵气像不要钱似的往身体里渗透,经过气海,转化为灵力。那些灵力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被三昧螭火蒸发,提炼成了仙力。   只可惜那些仙力不好驾驭,之前她向青君出刀,都未能调动得起来。还是后来生死间又挥下去的那半刀,才调动了些许,也不知道能不能伤到青君分毫?   那一刀出得莽撞。但竹生也不后悔。     当初青君强行将那套功法灌注给她,其动机为何,一直让竹生感到莫名。后来几十年,她俯瞰凡人界,隐约有些明白。   青君想杀她,却又不屑杀她,只因为……她是个凡人。因此她给了她修炼的机会。现在她成为修士回来了,青君便有了杀她之意。青君认出她之后的那一笑里,饱含了恶意。她与她之间,迟早得有个人先动手。   想到从这里出去之后,还要再面对那只狐狸,竹生便摒弃了杂念,专心的修炼起来。   火光中,冲昕注视着竹生。   空气中的灵气向她涌去,甚至在她身周形成了小小的旋涡。这等修炼的速度,让冲昕惊讶。   但竹生身周的灵力波动却依然没变,看起来仿佛筑基境界。此时此刻,她应该没有敛气,但她的境界,又肯定是高于筑基的,当在金丹上下。   这还是,她修炼的功法与众不同。   她这……是什么功法?      178   竹生睁开眼睛, 就看见蓝蓝的天, 还漂浮着几朵白得纯净的云朵。   冲昕说, 秘境之中的天地日月都是真实的, 但这种洞府空间中的则是假的。可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竹生有点怀念冲昕的乾坤小天地。那里面一切都受冲昕控制, 阳光、空气、水,甚至植物的生长。琼果树下有一块地方生着厚厚的草垫, 细碎阳光下,躺在上面午睡,连风的温度都刚刚好。   竹生翻身坐起, 凝出水球来盥洗, 整理好了头发,才撤去了土墙。冲昕站在那里, 正仰头看着天空。   “怎么了?”竹生走到他身边问。   冲昕手指屈伸,弹出一道流光,直奔天空。昨日渡河前,他也这样做过,那道灵力在空中受阻炸裂,他们便只能贴着地面河面低空滑行。   今天这道灵力却并未受阻, 一直飞到看不见的地方自然消散。   竹生表情微凝, 道:“步行吧。”   冲昕点头, 道:“跟着我。”   他说完, 身形微晃,便消失了。竹生迟了一息,也消失了身影。若从天上往下看, 便能看到下方沼泽湿地,草丛中有两道身影时隐时现,如同鬼魅。   竹生的速度已经很快,却仍然在片刻之后,就把冲昕跟丢了。她一边高速的移动着,一边四处寻找冲昕的身影。冲昕却突然又出现在她的身侧,身法诡异。   他看了她一眼,再次消失了身形。竹生紧跟着也消失了身形。这一次,她跟的时间长了些,但还是跟丢了。   冲昕再一次出现在她身边,道:“看仔细。”   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竹生全程都跟随他,重复他走过的诡异步伐,不可思议的腾挪转移。竹生的眼睛变得很亮。   “这是什么?”她问。   “一套身法。我门中弟子都要修习的。”冲昕道,“你从凡人界来,还有很多东西要补上。”   冲昕从来没对她说过谎,所以他说是长天宗弟子都要练的,竹生就信了。她不知道这种大宗门,固然有很多最正宗的,属于宗门共有的、公共的、必学的功法,同时也会有很多很私人的、师父只传给自己的嫡系弟子的功法。宗门规定,任何一名弟子在外历练,获得的任何传承或者法宝,都归其私人所有,宗门不会掳夺。于是近万年下来,宗门内各派系,便都有自己压箱底的好东西。   竹生更不知道,冲昕每每看似随意的给她的,其实都是最好的。   技多不压身,冲昕既然愿意教她,竹生自然愿意学。   冲昕放慢了速度示范两遍,到他第六次消失的时候,竹生随他一同消失,这一次,她跟上了他的步伐。   竹生的悟性和学习速度,超越了冲昕在长天宗见到过的九成九的弟子。剩下的那一小撮人,便是俗称的菁英和天才了。   冲昕不知道这是由于她前后两世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累积、磨炼出来的。他忍不住又看了竹生一眼。昔日炼阳峰的杨姬若是能修炼,或许也是惊才绝艳的一个女子吧?他默默的想。   一个这样的女子,只能屈身俯就,甘于人下,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她总是站在崖边,眺望山峦壮丽。所以她喜欢借旁人的力翱翔天空,体验疾飞的自由。   以为怜她,以为宠她,结果是……根本不曾真正识过她。   冲昕眼眶发涩,倏地加快了速度,再次消失了。竹生还道他在试炼于她,也跟着拉起了速度,竟也堪堪能尾缀着他。   两人说是“步行”,这步行却不是凡人的步行,是以极高的速度疾驰般的行进。很快便深入了泽地中。但那遥远处的宫殿看起来依然遥远,和最初时他们从河对岸看到的没什么分别。   竹生再一次追上冲昕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毫无异样,还道:“在地面上就是这样了,待到空中,还要加上上、下两个方向。”   这对竹生来说,一点都不难。竹生在脑海中构建了一下,平面的身法拉伸成了三维立体。她甚至忍不住代入了一下,如果是前世军队中的机甲是否可用。结果意识到这套身法的速度和转折衔接的难度,是机甲的技术参数根本达不到的。   在这个世界,作为“个体”的一个人,修炼到了一定的层次,便可超越机械的力量和集体的力量。作为追求强大己身的武者出身的竹生,不意外的发现自己其实喜欢这个世界。   两个人步行的第三天,危险从空中而来。凝目望着远处天边乌云一般扑来的黑雾,两个人各自握紧了刀和剑。   “运转灵力护住自身。”冲昕道,“不要停,一直维持住。撑不住的时候,喝果汁。”   黑雾转瞬逼近,密密麻麻的,是三眼独爪羽毛漆黑的乌鸦,只只个头都有孔雀那么大。三眼鸦群瞬间遮天蔽日,只偶尔能看见尖利的鸟喙闪烁一下乌金般的光泽。   “跟上!”冲昕喝道。   他们一进入这空间里,修为就被压制了。竹生被压制得不能御气飞行。但她可以跳跃。   不等三眼鸦群开始俯冲攻击,两人一屈膝,已经箭矢般弹射升空,冲进了鸦群里!   鸦群原本方向一致的飞行阵势瞬间乱了。数不清的三眼鸦尖叫着无序飞行,乌光和绿芒在黑雾般的鸦群中时时闪现。鸦尸落雨般的向地面掉落,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层尸体。   竹生新学的身法,由二维平面展开成了三维立体的运用。她不断的踩在疾飞的三眼鸦身上,一借力,便又瞬间消失了身形。她此时的身速、身法,便是给许多修士看,也会觉得行如鬼魅了。三眼鸦总是才捕捉到这两人的身形,便又失了他们的踪迹,反倒是同伴倏忽间又被突然出现的两人取了性命。   鸦群因此愤怒的发出更加尖利的鸣叫。   竹生体内仙力调动不起来,灵力快要耗尽的时候,她身形腾挪时,便喝下了琼果汁。精气和灵力都极快的恢复了。   冲昕倏地出现在她身边,喝道:“我有一套剑法,你看好。”   这是又要教她吗?竹生喊道:“我练的是刀!”   冲昕却道:“没区别。”   他的身形再度消失,不远处的鸦群忽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竹生感受到了冲昕剑意的爆发,这与他从前的寂杀之意十分不同,锐利刚勇。她看到他剑身发出一轮乌光,那乌光陡然变成了无数道剑芒,射向四面八方。在这密集的鸦群中,竟无落空。又是一大片的鸦尸坠落。   竹生醒悟了为何他说“没区别”。   当年初入长天宗,炼阳峰的徐寿同是武者出身,便与她说过,“招式在这里没有意义”。竹生在凡人界的时候,早期还走的全是凡人武者的路数,后来她终于可以修炼,慢慢的也抛弃了招数,全然是一力降十会。   但她的战斗经验来自前世和凡人界,这使得她对“刀”和“剑”的认知还停留在凡兵的层次上。刀是单锋,剑是双刃,因这形体上的区别,前者威猛,专于劈、砍,后者灵动,精于挑、抹、削、刺。于是刀法和剑法便截然不同。   但修士手中的刀和剑,战斗时靠的却并非刀剑自身的锋利,而是靠的刀意、剑意,说到底,靠的还是修士的修为和灵力。二者其实已无区别。   竹生自回到大九寰,并没有太多跟修士交过手,更没有跟同境界或者更高境界的修士交过手。她其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一路自行摸索,缺漏得太多,还是……冲昕太强?   她更倾向于前者。此时,她像海绵吸收水分一般如饥似渴的学习吸收着冲昕教给她的一切。   这剑法冲昕在地面时不教,偏等战斗激烈之时才教。竹生根本没有时间细细揣摩,却在感受到他剑意的时候便领悟了。她足尖在一只三眼鸦头顶一点,身形再度消失。鸦群中的某处,忽然爆出无数道绿芒,从地面向上看,宛如漆黑夜里绽放的烟花。   冲昕的眼中,便有了暌违已久的笑意。   竹生不记得自己喝过多少次琼果汁。天黑的时候,那些鸦群撤退了。   冲昕将竹生拉到了自己的剑上。地面已经不能待,到处都是鸦尸,黑色的羽毛粘在粘稠的血液上,臭气熏天。竹生已经闭气了。   她正在想晚上休息怎么办,冲昕已经道:“我们下水去。”   这里是沼泽湿地,有许多的水塘。冲昕择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和竹生一起跳进了水里。水封住了气味,但漆黑一片。   身后忽然有光,竹生在冰凉的水中转过身,便被温热的唇堵住了双唇。   竹生微怔,随即发现冲昕是在给她渡气。这是以为她连闭气都不会吗?   竹生向后微撤,离开了冲昕的唇。冲昕的身边浮着一块明玉,照亮了两人身周。那青年在水中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她。   水下无法传递声音,竹生以口型传递“我会闭气”四字。   冲昕开口,他的声音却毫无障碍的传递了过来:“那就不用教你闭气了,学一下传声术吧。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人人都会。”   竹生觉得冲昕仿佛把她当作了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孩子,什么都要教她。但他对她极具耐心,和周玮带她去书铺告诉她都要买些什么书目自学的热心肠比起来,冲昕简直是细致到了要手把手教的地步。   当年,他发现了她的真实年纪后,便对她呵护得像个操碎了心的新手爸爸。现在,他对她照顾到如此的地步,是因为她是“杨五的女儿”吧?   179   从前炼阳峰冲昕的洞府里, 到处都镶嵌着明玉照明。竹生还是在来灵脉的路上才知道明玉的价格。本想买一块, 但因为买了玲珑, 手头不那么宽裕了, 才作罢。   竹生睁开眼睛。她和冲昕都盘膝坐在水底打坐, 明玉浮在中间,照亮的范围很广, 也不会有晶灯那样“断电”的情况出现。她就想,等这次出去了,一定买一块。   当然前提是, 出去的时候, 那只狐狸没有守在外面。她若还在,说不得, 只能一战了。   然而现实却是,她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她在狐狸的爪下连一个回合都没走完。若非冲昕出手,大概就真的求仁得仁了。   那一刀的孤勇和决绝过后,重新冷静下来的竹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的仇……可能报不了。   知道狐狸是妖王,但真到动手, 才知道狐狸有多强。冲昕挡了那一下, 便受了伤, 看似是冲昕弱。可这两天跟在冲昕身边, 同他一起战斗,竹生深知冲昕天才之名不是虚的。   对比下来,这力量的阶差感, 无比清晰。   冲昕睁开眼。水中看她,比在日光下朦胧,那些五官上的差异便不明显了。   看她将目光投过来,他抬头看了看,道:“天亮了,走吧。”   两个人从水底出来,一夜之间,那些鸦尸就都不见了,仿佛昨日的大战未曾发生过一样。   竹生湿淋淋的,手指才捏诀,身上便已经干了。她回头,冲昕神色自如。   “怎么样能做到不用捏决?”竹生忍不住问道。同样的术法,她就得打手印,捏个诀才行。冲昕不过嘴唇微动,有时候,连嘴唇都不用动。   冲昕嘴角微翘,道:“灵力的运行熟练自如,想怎样运转便怎样运转的时候,便不需手印来辅助了。”   竹生微怔。从在陌城与冲昕重逢,他的眉间一直便带着淡淡的忧郁,如何现在,竟又能笑了?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当年,如满室阳光洒落。   竹生别过头去,道:“走吧。”   两个时辰后,三眼鸦群再度遮蔽日光。   “一直向前,别为它们浪费时间。”冲昕道。   昨日一战,试过了深浅,两人在水下商议,今日若还有鸦群,不再这样纠缠战斗,而是一直朝神宫的方向突进。   冲昕一转头,看到竹生握紧了刀,抬头望着鸦群,眼睛明亮有神。没有紧张,没有畏惧,也没有烦躁和不耐,她的嘴角甚至带着期待的笑意。   冲昕的目光就移不开。   有琼果汁“提神”,竹生昨夜就在水下炼化了碧刃一整夜。进度依然不是很快,但今日刀一入手,便感觉不同了。竹生非常期待将这柄刀彻底炼化的那一天,她期待和它之间如同以前和绿刃一样心意相通。   鸦群转瞬飞至,如流星一般俯冲攻击。竹生嘴角扯出一抹笑,说了声“走!”,率先消失了身形。   冲昕微笑,跟上。   两人一路杀,一路行。群鸦从迎击变成了追逐。   他们不肯离开地面,地面却出现了新的情况。泽地忽然起了雾,白蒙蒙的雾气遮蔽了视线,很快,连神识都阻隔了。三眼鸦却仿佛不受影响,它们张着尖利的喙,敢死队般的疾冲攻击。   竹生此时宛如盲人一般。她甚至辨不清神宫的方向了,也感觉不到冲昕的存在。   视力、神识都不能用,她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睛,用心去听。   前后左右和头顶,全是扑啦扑啦扇动翅膀的声音。在这许多的声音中,其中一道骤然高速接近。碧刃迎击,感受到了刀锋入肉的感觉。   如此,竹生不知道自己斩了多少只三眼鸦。雾气大到了长刀伸出,都看不到刀尖的浓度。   竹生感到越来越多的三眼鸦开始围攻自己,这应该是因为她停下了脚步的缘故。但她已经辨不清方向,担心会行错方向,与神宫越行越远。   碧刃挥出,一刀不知道斩杀了多少只三眼鸦。竹生灵力消耗太大,给自己灌了一口琼果汁。   收起葫芦,她闭上眼睛,全心倾听。   白色的雾气中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握住。   再没放开。   竹生睁开眼,低头看去。浓雾中,只看到半截青衫。紧握她手腕的是一只右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这只手她曾经非常熟悉。   他难道在用左手握剑吗?竹生闪过这念头,喊了声:“真人?”   冲昕道:“走!”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冲昕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竹生就放心的跟着他突进。   “别看,别听。”冲昕的声音响起,“那些都可以作假。你是武修,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竹生握紧他的手,道:“好。”   一路斩杀,一路突进。撑不住的时候就喝琼果汁。   竹生放弃了看与听,她渐渐摸索到了那感觉。那是什么感觉?是对杀意的感知,对危险的预感,对死亡本能的对抗。   以竹生的知识体系来说,不合乎常识,在这个世界却真实存在。   竹生感到,修行的大道上还有太多太多她需要学习的东西。无怪乎人人都想进入大宗门,有学习的平台,有师长的引导,有一代代凝结精华的传承。这和自己一个人瞎子般的摸索,着实不一样。   若非种种前缘横亘在那里,竹生都想拜冲昕为师了。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他们一直杀到天黑,鸦群退了,雾却没散。   竹生放开了手,冲昕却不放。   “不知道还有什么禁制,易走散。”他道。   竹生便任他牵着手。雾气弥漫的黑夜,什么都看不到。好在这次他们一直没停留的疾驰,倒远离了三眼鸦的尸体。   待走到一处干燥硬实的土地,冲昕道:“在这里休息吧。”   竹生应了一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男人的手却依然不肯放开。他道:“你先坐下。”   在这修真界里,冲昕的经验远比她丰富,因此这一路他说什么,竹生都听从。听他叫她先坐下,她以为这里又有什么玄机或危险,便依言坐下。   孰料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紧跟着,另一个温热的后背就贴上了她的背心。   和她背对背的紧靠着,他终于才肯放开了她的手。这手被他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了一整天,乍一被放开,竟觉得凉飕飕的。   “我张了结界,此地安全。休息吧。”冲昕道。   竹生嗯了一声,指尖一搓,试着燃起一个小火球。火球碰上雾气,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一股刺鼻的烟,很快熄灭了。   竹生便放弃了,把碧刃抱在怀中,接着炼化。   待到神识疲倦,她睁开眼。收了绿刃,取出含腹葫,喝了两口琼果汁。塞上塞子,她的手顿了顿,问:“有什么丹药,是能快速恢复灵力的?”   身后的人一直沉默无声,若不是温热的背心紧紧贴在一起,都可能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到底男人的体温,比女人更高一些。   所以从前,竹生还是凡人的时候,喜欢缩在他怀里睡觉。   听她这样问,冲昕的声音回答:“怎么会有那样的丹药,若有,势必被人疯抢。”   竹生从前常常出入冲禹的库房,见过许多丹药。印象中,有排毒的,解毒的,固气的,养心脉的,强体的……便是疗伤类的丹药,也主要就是内伤外伤,的确似乎没有什么丹药是快速恢复消耗灵力的。   竹生知道的快速恢复灵力的方法倒是有一个,就是手握灵石,快速的吸收里面的灵力。但即便是这样,都没有琼果汁的效力更快更强。   这两日的战斗,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快速恢复状态,怕是早就被数量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鸦群生生的耗死了。   竹生看着手中小小的黄色葫芦,眉睫低垂。   她最终决定不去多想,摒除了杂念,入静修炼。   竹生运转体内灵力,便觉出些不同。她入静内观,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往日那些懒洋洋的,雾气般的仙力,竟开始凝成了水滴,微微有了动静。竹生努力了几十年,都不能使那些仙力动一动。如何才两三日,就有了这样的变化?   竹生仔细回忆这两天的经历,一次又一次,灵力耗尽,一次又一次,以琼果汁快速恢复。这样的反复,在这两日的战斗中不知道循环了多少次。   逼到极限,然后突破。   黑暗中,竹生睁开了眼睛。若不是有浓浓的雾气阻着视线,冲昕便能看到,竹生的双眼,亮若星辰。   那是杨五,不曾有过的神采。   第一缕晨光驱逐了夜色。   竹生醒来,浓雾已经散去。她立刻站了起来。冲昕比她醒得更早,见她未醒,便一直未动。   竹生这一站起,两人的背心都感受到了清晨的凉意。冲昕若有所失,很快站起。   竹生激战两日,不见疲倦。她眸子明亮,面庞也明亮   “出发吧!”她说。手握刀柄,神色期待。   晨光照在她的眉心,给她的面庞笼上淡淡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还有一更。求一波营养液。   180   竹生和冲昕用了四个月的时间, 才走出那片泽地。   在这里, 竹生的修为被压制到筑基以下的水平, 灵力的调动受限。但竹生和冲昕都知道, 她真正的修为, 正在飞速的提升。毕竟这世间,除了冲昕自己, 再没有一个修士,能把琼果汁随时随地的当成水喝了。   竹生体内的仙力,终于全部从雾气般的状态, 凝结成了水滴, 甚至开始凝成了蚕丝般的细流。这细流也开始重新进入气海,然后在身体里缓缓运转。   与灵力更不相同的一点是, 这仙力与三昧螭火似已经无法分割。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加奇特的气,也融合了进去。竹生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奇特的气,直到仙力运转起来,与三昧螭火,与这气不断的融合, 竹生才发现它。竹生不知道, 这便是她的人皇之气。   竹生不在乎这气是什么, 或者是什么原理。她只需知道, 这气,这火,这仙力, 融合在一起后,能让她变强,就足够了。   融合后的仙力,可以稍稍调动。竹生强压下心痒,没有去试验。冲昕一直就在身边,三昧螭火若现形,什么谎言都戳穿了。   这四个月,她终于将碧刃彻底炼化。   冲昕道:“若觉得行,不妨炼成你的本命法宝。”   什么是本命法宝?本命法宝被修道者视同半身,以本命神魂祭炼,法宝与神魂相连,与修士一同成长壮大。但同样,因为息息相关,本命法宝受损,等同于修士受到重创。   绿刃离本命法宝还有一步之遥,在青君爪下折断,反噬到竹生身上,都令她喷了一口心头血。   但本命法宝也不是随意选择的,还是要看缘分,顺心意。   越是高阶修士,越注重“顺心意”三个字。实是因为于修士来说,“心境”实在太过重要。这个词听起来虚无缥缈,但竹生却有过切身的体会。   范深逝去,她心境受挫,现了“衰”相。若不是苍瞳喝醒她斩断尘缘,竹生怕就要在很短的时间内衰老而死了。   因此当冲昕说要顺心意的时候,竹生就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那些修炼中玄而又玄、虚无缥缈的道理,常常令自小就在宗门里清修的弟子们苦苦思索,也摸不到门道。然而竹生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却往往一点就透。   以修士的视角来看,这便是悟性。   冲昕将修炼本命法宝的方法和要诀教会了竹生。比起初到手的炼化,本命法宝的祭炼,才是一件经年累月,小火慢炖的大工程。   绿刃也是跟了竹生几十年,才能和竹生修出那样紧密的联系。   “你的剑,是不是就是你的本命法宝?”竹生问。   “这剑名‘克己’,是……宗门给我的。”冲昕避开了冲祁的名字,道:“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有种奇异的感觉,我第一眼便觉得,这就是‘我的剑’。”   冲昕也常常把克己剑收起来。竹生从前一直以为他和她一样,是把兵刃收进了储物空间里。现在才知道,本命法宝是收进神魂中,与神魂共存共生的。   “于祖窍中可观。”冲昕道。   这事不急,竹生和碧刃才刚进入磨合期,还需要慢慢的适应彼此。虽然被炼化了,碧刃却依然给竹生以冷漠之感。只在战斗的时候,它才会稍稍热血一点。   这种感觉竹生也熟悉,经历了太多,已经苍老。   在泽地中战斗了四个月,竹生学会了太多东西。她跟冲昕也在战斗中磨合出了默契。   在最初一段时间的示范性教学之后,冲昕才真正爆发出他的战力。   竹生在长天宗数年,只听说了他的名声,却一直未曾亲眼见过。只因是凡姬,在他打擂台的时候都只能远远遥望,不能亲赴现场。   竹生在这四个月中,也渐渐的开始认识一个温柔乡之外的冲昕真人。   走出了泽地,便是森林。抬头眺望,远处神宫的影子,依然是那么遥远。   “没完没了吗?”竹生忍不住吐槽。“走完森林,是不是还有?”   冲昕却没有回答她,他双目凝视着远处神宫的影子。   “怎么了?”竹生察觉有异。   冲昕沉默了很久,道:“这里的主人……没想到自己会回不来。”   竹生微诧不解。   原来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前人遗留下来的洞府。   根据九寰大陆的历史记载,从人魔之战之后,大陆上再无人飞升。这意味着,一万年以来,无论修至多高的境界,那些修士最终……都陨落了。   修士陨落,无非两种情形。或者横死,或者老死。   前者且不说,只说后者,修士停留在某个境界再不能突破,寿限到了,自然就要老死。一个高阶修士修行到这个层次,自然是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财产、法宝和修炼心得。这个世界注重传承,这些修士都希望自己拥有的这些能够传承下去。   那些有弟子的修士,多在弟子中寻一可继承衣钵之人。更多的修士,独行太久,更愿意将自己的衣钵传给有缘人。   这些修士留下的洞府也会有很多禁制,但这些禁制设置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传承”,因此都带着试炼的味道。即便不是最终的有缘人,若是能顺利通过某道禁制,也会得到相应的奖励,或是法宝,或是功法,不一而足。   这便形成了这个世界特有的风俗,最后得到了传承的人,不仅要安葬原主的遗体,若原主留下未了心愿,还要尽力去完成。如此,得到传承的人才能保持心境,不会因此生出心障。   但神宫的禁制并没有试炼的意味。光是泽地之中,天上鸦群永远杀不完,地上状况百出,若不是二人有琼果汁,早被活活耗死。   这禁制,毫无疑问,彻底的就是为了阻隔别人进入神宫而设置的。这意味着,神宫主人根本没打算把神宫交给旁人。他离去时,认为自己还会回来。   或者,迟早会回来。   但长天神君再未归来,冲昕却来到了这里。   这,算不算是回来了呢?   竹生其实知道,冲昕说的“这里的主人”就是那个以神自居的长天神君。但要说起她为什么会知道长天神君,就牵扯太多了。   竹生便装作不知,举步要踏入森林。   冲昕忽然捉住了她的手。竹生诧异。   “任何时候,不要放开。”冲昕道,“这森林是幻阵,最易自相残杀。你我若分开,则无法分辨对方。记住,不管与你牵手的人是什么模样,都是我,我之外的,才是真正的敌人。”   竹生颔首:“知道了。”   两人踏入森林,竹生回头,与她牵手的果然不再是冲昕,而是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那怪物形状可怖,且张牙舞爪,作出仿佛立即就要扑过来吞噬她的模样。偏有一只爪子与她的手相握,分外的违和。   那只怪物忽然嘶吼了几声,然后又停下。竹生猜测,十有八/九,这是冲昕在跟她说话,只这话音传递到她这里,就扭曲成了这样。看来这幻阵中,完全无法沟通。   正想着,有蓝色小怪自树上偷袭。冲昕之外的,都是真正的敌人。竹生毫不犹豫的出了刀。   她与这看起来随时要扑杀她的怪物一起前行,一路斩杀不少。到了某处,那怪物忽然伏地,像是即将扑过来。她拉了他两下,不见他动弹,反被那兽爪往回拉,于是明白过来,也就地坐下,开始休息。   这应该是一天结束了,她想。进入森林,便一直是灰蒙蒙的状态,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但即便是身边环境混沌,冲昕也能很准确的估量时间。   第二天醒来一看,跟她牵手的变成了一具骷髅僵尸。那骷髅还扑过来撕咬她,咬来咬去,却一直咬不到。竹生觉得十分好笑。   不知道在冲昕的眼里,她又变成什么样子。竹生想到这里,忽然心中微动。此时,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影像、声音传递到冲昕那里,都是被扭曲了的,就如她看他一样。   她心念微动,碧刃已经在手。   体内仙力运转,灌注到碧刃之中。那冷漠苍老的刀忽然一震。白色的火焰覆上了刀身,在这火焰中,碧绿的刀身通透得仿佛翠玉。   看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怪物,竹生握紧了刀。   踏入森林,冲昕牵着的竹生就变成了一头半狼半人的怪物。幸而她听他的话,一直未曾松开过手。   她实在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斩杀了一路,冲昕估量着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天,拉她停下休息。第二日醒来,人狼变成岩怪。岩怪方头方脑,一张嘴就是金石相擦般难听的声音。   冲昕微笑。   “早。”他抱住岩怪坚硬又硌人的身体。   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的眼睛,又亲亲她的唇。   虽然那唇剌人,还有一股子土腥味。   可冲昕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加更,求一波营养液。   181   竹生没去记他们到底在森林里盘桓了多久。于他们这种寿命的人, 个把月、三五年, 都已经算不得什么。   只是不管手里握的是爪子也好, 是节肢也好, 是触角也好, 两个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以至于终于走出森林的时候,感觉两只手都好像长在一起了。   竹生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 抬头望望,对于神宫依然在“遥远的远方”一点也不意外。   离开了森林,竹生现在既不想立刻奔神宫而去, 也不想接着打打杀杀。她现在……就想洗澡!   虽然有清净诀这种便利的术法, 而且修为到了一定的层次,身周灵力自然运转, 使尘埃不落,让修士看起来有一股子出尘的仙气儿,但修士们……依然还是要洗澡。   洗澡不仅仅是为了清洁身体,更是身心双方面的需求。因此长天宗才处处都是冷热双水管,炼阳峰上冲昕的大浴室更是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还在泽地的时候,竹生都能经常洗浴, 可在这幻阵森林里, 为了不分开难分敌我, 两个人牵着的手近半年没有放开。   出了森林, 极目望去,是广阔无垠的平原。平原上时有巨石如石笋一般从地面凸起,笔直陡立。   两个人身形一晃, 便已经出现在一根巨石之上。远看着巨石陡立,细直如笔,实则横截面积有一间院子那么大。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眺望,那神宫看起来和最初依然没有任何区别。   竹生左右看看,想跟冲昕开口说寻个地方先洗个澡,冲昕已经抢先开口道:“要再深入一些才会触发禁制,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不如先找地方洗漱一下?”   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竹生自然是赞同的。想起炼阳峰洞府里的大浴池,深觉冲昕喜洁这一点实在是个优点。   冲洗看出她的欣然,微微一笑,两指并出。克己剑祭出,剑身下垂,剑尖对准脚下巨石的正中,飞速的转动,如电钻一般垂直的钻了下去。很快,乌黑的剑又从外侧回到冲昕身边。   “打了两个洞。”冲昕道,“你用上面的,我用下面的。”   他说完,就跳了下去。   竹生跟着跳了下去,坠落了两息,便在石壁上看到了洞口。她坠势微顿,轻盈转折,便跃入了洞中。   这便是克己剑刚刚钻出来的洞,空间颇大,比寻常人家的一个房间还大。顶部开有天洞,正是适才克己剑钻入的位置,阳光垂落进来,照亮了空间。   竹生忍不住微笑,觉得在“如何把修行之力灵活运用到日常生活中去”这方面,她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的钻研一下。   竹生也不是拘泥的人。她双手在身前画个圆,便凝出了一个几乎充满了洞穴的巨大的水球。再弹个火球进去,入水即灭,但水球却也冒出了白色烟气。   在森林里这半年,她不知道使了多少回清净诀,终于也可以做到了不捏决。嘴唇微动,把自己的衣衫从头到脚弄得一尘不染,竹生褪了鞋子,就钻进了水球里。   衣衫一件件褪下,在水球中漂浮,再解开发髻,长发浮动。长达半年之久的紧张杀戮之后,赤/裸的肌肤再一次浸在温热微烫的水中,竹生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吐出了一串气泡。   她闭上眼睛,一根手指转着圈的划动。随着她这根手指的划动,浮在洞中的水球旋转了起来。,竹生抱住肩膀,放松身体,随着水流自然翻滚。   冲昕在巨石顶部等竹生。他早早就洗完了,但他知道她能在热水中泡多久,他一点也不着急。这世间没有什么急着要他去做的事情,除了跟她在一起。   待太阳升到头顶,巨石的影子缩得极短的时候,竹生终于上来了。     “久等了。”她道,眉间有着显而易见的餍足。脸颊粉若桃花,神色间透着慵懒,双唇如花瓣娇艳。   冲昕不敢看那唇瓣,站起来眺望神宫方向,道:“走吧。”   竹生笑应:“走。”   两人的身形便从一处巨石的顶部瞬移道另一处。没多久,冲昕道:“来了。”   他们停住身形,抬头望去。一片乌云不断的扩大,从天边快速的移动了过来,能看到紫色的闪电闪耀其中,隐隐能听到雷鸣。   两人脸色凝重。冲昕问:“你可有防御法宝?”   竹生祭出一柄伞。那柄伞还是当年从炼阳峰带出来的,冲昕一看就认了出来,不由微微蹙眉。他抬手祭出一只三足小鼎,小鼎发出微光,这微光形成了一个罩子,把二人护在了当中。   竹生也知道,当年冲昕扔在库房中的,多是他不大看得上的。她干脆收起了那把伞,握紧刀柄,盯着那片渐渐靠近的乌云。   那云翻滚着,体积越来越大,终于来到二人头顶,遮蔽了日光。   两人都将灵力最大限度的运转,护住自身,屏气等着那乌云发难。   那乌云像是在蓄势,在二人头顶盘旋翻滚了许久,终于……有气无力的释放了几道小小雷电。   冲昕:“……”   竹生:“……”   这是前奏吧?后面一定有大招!二人愈发的握紧各自的兵刃,准备硬抗。   那乌云却缓缓退去,一路消散,还未到天边,便消散得不见了痕迹。来势汹汹,却虎头蛇尾。不要说竹生,便是冲昕也一样发懵。两人面面相觑。   竹生问:“……还会再来吗?”   冲昕也拿不准,只能道:“再看看……”   再看看也没用,半晌之后,确认那云是真的退了,再没有什么后招,两人无语半晌,最终带着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开始继续赶路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继续“步行”。这里的高空没有禁制,冲昕祭起了克己剑,双人一剑,直接破空而行。   飞行到某处,竹生忽然道:“看那里!”冲昕飞剑在空中打了个旋,俯冲了下去。   地面上有一具巨大的干尸,小山一样,显然并非人类。   “是妖族。”冲昕道。   那妖族的骸骨通体焦黑,竹生鞋尖轻轻踢了一下,那骸骨轰然坠成了一地的粉末,早就已经碳化了。   “雷电劈的。”竹生道。   冲昕点点头。两人都想起了刚才那片莫名其妙就鸣金收兵的乌云。既然有这样大的威力,为何却会那样草草收场?   他们二人都不知道,这片巨石平原上最大的危险,便是那片雷云。   那雷非是一般的雷电,乃是跳出五行之外的善恶之雷。雷云汲取入侵者内心的贪婪、自私、卑鄙等种种人/妖本性中的恶,以这恶为力量,反噬修士自身。   当年一群妖族闯入神宫空间,为的便是长天神君遗留的种种宝物,正是贪念膨胀之时,反噬之力自然巨大。   待到冲昕和竹生到来,这两人皆是为长天神君而来,又都是胸怀坦荡的磊落之人。那雷云在他们头顶盘桓许久,竟汲取不到什么能量。这道禁制不需要冲昕和竹生出手,便自己解了。   冲昕忽然走入那灰烬中,俯身自黑色的粉末中捡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头。   他摊开手掌,那石头在他手心滴溜溜的转动,外层石皮渐渐碎成粉屑剥离,露出里面一颗蓝色的宝石。冲昕捏住那宝石迎着阳光举起,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了美丽的光芒。   冲昕嘴角翘起,递给竹生。他不说这是什么,却道:“你们女修喜欢的,拿去做首饰吧。”   竹生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宝石,顺手接过,拿到手里,便知不对。那小小宝石中蕴含的灵力,竟不下于她的修为!   竹生微讶道:“这是什么?”   冲昕这才道:“妖族的内丹。没什么用。”   竹生的眼神儿中写着不信。她回到九寰大陆后,已经恶补了许多常识。妖族的内丹于修士来讲,乃是大补。书中没写修妖是怎么处置内丹的,却写了人修可以直接吸收,虽不能全部继承对方的修为,却也可令自己的修为涨上一截。这内丹的正常吸收方式,跟吸收灵石里的灵力差不多。但在有些特殊情况下,比如争斗中,有些不讲究的修士,甚至直接用嘴吞食入腹,回头再慢慢修炼吸收。   冲昕微微一笑,道:“真的没什么用了。时间太久,已经晶化,不能吸收提高修为了。不过里面灵力精纯,比最上品的灵石都更好。做成首饰也好看,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也可以,都行。”   他这样说,竹生就把那颗妖晶收了起来,道:“谢了。”   冲昕道:“本也不是我的。”   但他却肯让给她。她自称是杨五之女,却终究不是杨五本人。他不仅从青君爪下救了她,这一路上,对她也实在太照顾了些。竹生觉得,她现在得到的待遇甚至超过了昔日炼阳峰上的杨五。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杨五是凡人,她的需求都太过容易满足。   竹生与狐狸过了一回合,明了了自己的弱小。等她出去,说不定狐狸还会守在外面等着杀她。冲昕救了她一次,未必还能救她第二次。   不说他与狐狸之间的前世渊源,便是现在,竹生的眼睛也没瞎,完全看得出来狐狸对他的亲昵。   竹生现在很需要变强。所以他教她,她学,他赠刀给她,她收。她向来务实,不来虚的,对她有助益的,她不会拒绝。   只是她也向来信奉,一切的得到都与付出对等。他今日给她的种种帮助,只要她还能在狐狸爪下活下来,迟早都要酬谢他。   冲昕已经踏上飞剑,转身对她伸出手。   竹生看着他背影,心中忽然微动。   那日在小城中,她去围观。听说是高阶修士发现城主一族采阴补阳祸害了许多凡女,故怒而杀之。那时青君忽然现身,竹生憎其甚深,转身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   竹生踩上飞剑,抓住冲昕腰侧衣襟,望着前面高大颀长的背影。   当日那青衫磊落的背影,可不就是他吗?   冲冠一怒,为……凡女吗?      182   他们很快又发现了第二具妖族的遗体。当年能同熊君一道闯入神宫的, 都是强悍的大妖, 自然便又找到一枚妖晶。   这一次, 竹生却坚决不肯再要了。“我已经有了一枚。”她道。   冲昕也不强求, 自行收起了那妖晶。如他猜测的那样, 后面他们又发现了数具遗体,找到了好几枚妖晶。冲昕便要和竹生平分, 竹生倒是能接受平分,遂与他一人一半。   见她接受了,冲昕才终于告诉她道:“妖晶强于灵石之处, 在于灵石中的灵力消耗尽了, 便废弃无用了。妖晶中的灵力消耗了,却能在一段时间之后自行恢复。”   这等于是取之不竭, 用之不尽的能源。他说的轻描淡写,竹生却能领悟这其中的巨大差别。   不由看了他一眼。   冲昕神色安然,道:“继续赶路吧。”   冲昕的修为亦受到空间压制,飞行的速度没有正常状态下那么快,但比起两人“步行”还是快得多了。巨石平原禁制已破,一路并无阻碍。他们不到一个月便看到大地之上的巨石逐渐消失, 荒凉地面渐渐被绿色覆盖。   这日午后, 冲昕在空中陡然来了一个急刹车。竹生猝不及防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稳住身形, 她屈指弹出一道灵力。她的灵力射入前方,砰的爆开了。   天空中又有限制飞行的禁制。   “下去吧。”她道。“看看这次是什么。”   冲昕“嗯”了一声,定了定心神, 御着飞剑下降。   绿草没及膝盖。   草原之上,他们先是遇到了成群的风狸,在风中来去无踪,喷出的每一道气流都锋利无比。后又遇到了噬金飞蚁群,铺天盖地的过去,什么都能吞噬,只留下累累白骨。后面诸如剧毒的赤火蝎、暴戾的裂地甲,已不用一一赘述。   他们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穿过了巨石平原,却在草原上耗了十个月。   竹生剥皮去骨,割肉抽筋,已经成了熟手。她的空间中很是攒下了不少风狸的风囊,噬金飞蚁的壳,赤火蝎的尾和裂地甲的甲与爪。这些或可入药,或可炼器,都是能卖灵石的好东西。   他们最后击退了沙猡兽群,远远看到前方似有小山隆起的时候,还以为就要走出草原了。一直追逐着他们的沙猡兽群却突然止住了脚步,数不清的沙猡兽烦躁的原地转圈,冲他们嘶吼,却再不敢追击,仿佛前方有什么可怕的事物。   冲昕和竹生停下来,转身望着身后景象,都蹙起了眉。   “小心。”冲昕道。   竹生把刀握得更紧。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能让这一群狂暴的沙猡兽不敢上前,表明前方必有更可怕的事物。   就在此时,竹生的身形忍不住晃了一下。并非她没站稳,而是脚下的大地忽然晃动。沙猡兽忽然安静了一瞬,而后仿佛听到命令一般集体转身,不要命似的的奔逃,转眼间便只留下漫天烟尘,无影无踪了。   大地再次震动。   冲昕和竹生转过身。刚才他们远远看到的“小山”正在缓缓移动,每移动一下,大地便震动一下。   冲昕和竹生握紧刀剑,屏住呼吸。   那小山缓缓移动,震得漫天尘土飞扬。待小山停住,烟尘渐渐落下,冲昕和竹生终于看清。小山的确是山,只是山下却有一只虎。   巨虎驮着小山,口中叼着巨蛇。土黄的眼睛盯着面前小小的两个人类。   冲昕没动,但他的身体绷紧了。竹生与他并肩战斗了快两年,第一次感受到他这么紧绷。   “疆良。”他轻轻的道。   竹生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印象。她回想起来这是在书中看到过的,背驮山,口衔蛇,虎面人身的凶兽。只是这巨虎却全然是虎形。   正想着,巨虎的鼻孔中突然喷出腥臭的鼻息,地上扬起了两股烟尘。而后疆良张开了嘴,它嘴中衔着的巨蟒轰然坠地。   看似半死不活又蠢笨的巨蟒一落地,立刻成了草海中的霸者。   那蟒蛇走着折形路线,却快如闪电,转瞬即至。竹生与冲昕已在战斗中生出了默契,两人瞬间向两边弹射出去,躲过了巨蟒的血盆大口。蟒蛇一口腥气喷出,粗壮的身体竟拐了个直角,朝着竹生追去。   冲昕身形一顿,便折了方向,如箭一般射了过去,顷刻间追上了巨蟒。克己剑挥下,却只在巨蟒背上留下一道青色痕迹。与此同时,“当”的一声,碧刃刀挡住了巨蟒血口中的一颗獠牙,竹生借力后撤。   巨蟒背上虽未受伤,却受了痛,它扭头朝冲昕喷了一口腥气,依然转头追着竹生而去。   冲昕心中微凛。   竹生身法诡魅,巨蟒却总能在她出现的瞬间锁定她。绿刃劈下,都没能在蛇身上留下痕迹。   瞬移间,冲昕已与她汇合。   “外皮不可破!”他道。   “从里面!”竹生道。“我来诱敌!”   竹生身形一晃,先行消失。冲昕眉眼不动,他知道,她能行。   竹生的身形出现在巨蟒身后,碧刃刀绿芒暴涨,螺旋形疾射出去,自尾尖绕上了蟒身,竟是以蛇形缠住了巨蟒用力后拖。   巨蟒头颈陡然折回,血口便咬向竹生。竹生不退,蜷起身体蹲了下去。巨蟒血口自上而下,砰的一声与地面相撞,激得泥土砂石四溅。   而后巨蟒忽然仰头,那张开的巨口竟不能再合拢。   竹生躺在巨蟒下颚上,左手抱住了它一颗獠牙,右手紧握碧刃,刀尖向上,抵住了巨蟒上颚,使它不能闭上嘴巴。   克己剑瞬息而至,自那张开的口中射入了蟒腹!竹生同时收刀,翻出了那腥臭无比的血口。   巨蟒外皮坚硬,腹中内脏却是柔软血肉。克己剑能在巨石上都瞬息钻出石洞来,何况这些内脏。巨蟒在地上翻滚挣扎,粗壮的身体抽得地面泥土飞溅,抽出了一个个巨坑,终于最后躺在坑底一动不动。   冲昕并指回收,巨蟒三角形的头颅动了动,血口被顶开,克己剑回到了他手中。   这一切都只是前奏而已,巨蟒不过疆良伴生之物,如同小鸟之于鳄鱼。整个过程,疆良都静静旁观,背上驮着小山,纹丝不动。   巨蟒死得全尸,他外皮坚硬,连冲昕的剑气都砍不破。那皮却忽然节节寸断,碎裂成渣,渣又成灰。几息间,整条巨蟒化作了灰烬。   疆良吸了一口气。那些灰烬便随风飘起,都被疆良吸入了巨大的鼻孔中。仿佛嗑了药一般,疆良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它的前爪,忽然离开了地面。   背上的小山滑落到了地上。地面震动,震裂出的地缝一直延伸到了冲昕和竹生的脚下。   尘土中,一个身形立了起来。   腰腹之下,依然是白虎皮毛,腰腹之上,却不见了皮毛,胸膛手臂,都如人一般,只颈子上一颗巨大头颅,还是虎形。正是书中所描述的虎面人身的凶兽疆良。   疆良土黄色的眼珠向下翻转,看了看地上两个身形细小的人类。它忽然张开嘴,巨吼声中,喷出了一阵令人欲呕的腥风。   竹生双脚被吹离地面的瞬间,不假思索的向冲昕伸出了手。冲昕反应极快的也伸出了手。两人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刀一剑,齐齐插入土中,互相借力,才固住了身形。   腥风止住,疆良瞪着他们。   两人睁开眼,望着前方巨大的身躯,那威压弥漫过来,令人感到恐惧,也令人感到兴奋。   “有胜算吗?”竹生问。   “未曾一试,如何知道。”冲昕道,“怕吗?”   他转头看她,却发现她抬头盯着那凶兽,微微发抖。   “怕啊。”竹生笑道,“怕得发抖。”   是怕吗?分明那兴奋之意,激得碧刃这柄老刀都泛出了绿光,战意四涌。冲昕望着她,眼睛不眨。   当年在炼阳峰上,冲昕是绝想不到有一天,会和她并肩而战。在他的想法里,他的她是柔软的,是要被他拥在怀中,小心疼爱,细致保护的。   这一路行来,一路并肩,才知道都是错的。   他对她的了解与认知,何其浅薄。   见过她的柔,却不曾见过她的韧,见过她的隐忍,却不曾见过她的刚烈,见过她温柔的浅笑,却不曾碰触过她心底的沧桑。   他记忆中那个,是杨五。   身畔这个战意昂扬的女人,却是竹生。   疆良暴吼一声,威压陡然暴涨。它一步跨出,大地震动。   竹生带着笑,拔出了碧刃。   不算青君,这是她修行以来遇到过的最强的威压。她修为被压制得极低,连御器都不行。面对这样的威压,她本该恐惧。   可竹生却充满了期待。   来吧,战吧!   她想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变强是为了什么,长生又是为了什么。   大道前方,还有多少强者横亘?大道的终点,她是否能走到最后?   她的道啊,到底是什么。      183   冲昕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克己剑脱手飞去, 更快过了竹生, 直奔疆良。   竹生看了眼那柄剑。   这就是冲昕。他不会阻她, 却也不会让她走在前面去直面连他也不清楚的危险。探路的事, 他会先做。   竹生心中轻叹, 拿这个年轻男人……实在没有办法。   冲昕的剑直刺疆良胸口,疆良双臂交叠护住前胸, 克己剑便不能寸进。疆良一声沉喝,双臂猛的挥开,克己剑旋转着倒飞出去。   竹生看在眼里, 她人已经疾驰到疆良身前, 身高尚不及疆良膝盖。连冲昕的剑正面强攻都不行,竹生便也不讲究, 她碧刃挥出,便向疆良脚踝斩去。战场上,能克敌才是实在的。   冲昕亦作如是想。他已经握住了剑,流星一样向疆良飞去,直奔虎头上一对土黄色的眼睛。   疆良身躯巨大,反应却极其迅敏。他只是抬起手臂护住双目, 却已经提起脚, 向竹生猛踩下去。这一脚下去, 便是一个深坑。竹生一个土遁, 沉入大地。再出现,便在疆良膝头一踩,弹射起来, 碧刃不客气的朝着疆良裆部砍去。任何陆地生物,咽喉、裆部、腋下,都是软处。   与此同时,冲昕一击不中,已经旋身落在疆良肩膀,克己剑朝疆良脖颈削去。   疆良回肘,护住了颈侧,另一只大手从胸口向肩头扒去。冲昕不等他大手推过来,已经翻身到巨大虎头的头顶。兔起鹳落间,他还分神注意着下面竹生的情况。   冲昕攻击上路,疆良只是挡,想将他扒下去。竹生攻击下路,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这凶兽直立起来,看着就是人形,激战中,竹生便漏算了一条尾巴。纵然是人立起来的凶兽,依然还是兽,他的身后还甩着一条尾巴。   便是凡虎,还有“一扑二咬三甩尾”之说,疆良的尾巴,自然更加厉害。从裆下自后向前抽过来,快得看不清。竹生吃了这人形却有尾的亏,被树干粗的虎尾抽得飞出去。   冲昕嘴唇紧抿。适才与巨蟒缠斗时,他便有所察觉,现在再看疆良,更是明白——疆良并不攻击他。他若攻击疆良,疆良当然自卫,但自卫并不带有攻击性。和竹生遭遇的攻击一对比,就十分分明了。   冲昕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来,他和竹生一路斩杀,并未出现过这种差别待遇。却不知道为何疆良总是想回避他。   冲昕脑中心思电转,手下却一刻都没停,克己剑自疆良天灵盖狠狠刺下!   竹生被抽飞出去,空中一个翻身,碧刃甩出一道螺旋形绿芒,正是适才对巨蟒使过的一招。这一式唤作“珠围翠绕”,配着碧刃的莹莹绿芒,真是再应景不过。   绿芒缠住了虎尾。随着疆良收回尾巴,竹生荡秋千一般从疆良裆下穿了过去,翻身落在了那尾巴根部,照着那尾臀连接处,不客气的一刀砍下!   冲昕的剑、竹生的刀,都在锋刃入肉一半的之时便再推进不得。   疆良怒吼一声,猛的跳起来一个虎扑落地,身上灵力爆冲,冲昕、竹生被震得飞了出去。竹生摔落地上,吐了口血,碧刃脱手。   冲昕在空中急停,稳住身形。看了眼地上的竹生,再看疆良虎头朝竹生转去,他立刻左手捏决,右手克己剑朝天一指,便使出一式“剑影重重”。克己剑瞬息化出了千百柄小剑,无数小剑飞射过去,围攻疆良,专刺眼、耳、咽部。   疆良一声吼,复又人立,双手乱抓。但抓到小剑,便捏碎。   冲昕这一阻拦,竹生便趁机吞下一枚治疗内伤的丹药,又灌了两口琼果汁。一张手,数丈之外的碧刃刀唰的一声回到了她手中。   遇到这样的强敌,倘是从前的绿刃,早该热血的不行。换作碧刃,却沉默如昔,只是从冷漠变成了冷静。这便是毛头小子和沙场宿将的区别。碧刃,是一柄见过大阵仗的刀。   竹生转身又加入了战团。   这两年竹生日日饮用琼果汁。她体内的仙力像是习惯了似的,琼果汁一入腹,仙力便自行运转了起来。   当此激战时刻,攸关生死,什么前缘因果,什么隐瞒身份,都是浮云!竹生并非不想使用仙力,她是使不出来!   于森林中,借着幻阵掩护,竹生每日里都练习使用仙力。第一次便成功了,白色螭火覆盖了刀身。竹生当时便欲以幻阵森林中种种小怪试刀,孰料刀还没举起,螭火自灭,仙力自行缩退了。   那几个月她反复试验,那仙力只不听她使唤,至多不过附着两三息的时间,便会消退。   当时竹生只是遗憾叹气,当此生死紧要之时,便不免恨得牙痒了。   冲昕和竹生与疆良缠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此种激战,并不需要很久,每一秒灵力消耗都极大。疆良不比他们之前遇到的种种妖兽,乃是凶兽。激斗起来,一息也不能松懈心神。尤其是竹生。   疆良对冲昕只守不攻,却全力攻击竹生。竹生灵力消耗极大,甚至无暇喝下琼果汁恢复灵力。   冲昕看出竹生疲态,断喝道:“用妖晶!”   光芒一闪,一颗晶亮的宝石出现在竹生左手中。妖晶里灵力极其丰沛,宛如一个灵力库。上品灵石也无法与其相比。   这本是妖修的妖丹,因为年月太久,已经晶化,无法再被修士直接吸收提升修为——至少冲昕是这么说的。但竹生和冲昕都有着各自的误区。   竹生觉得,冲昕所掌握和教导她的知识、常识,都是可靠的,但她没有意识到,冲昕所说的“修士”其实仅指人族修士。人、妖两族友好结盟才不过二十多年的事,在这之前,隔阂了近万年!彼此间,已经有太多的不了解和讹传。   而冲昕则根本不知道,竹生修的根本不是人族修炼的功法。从这个角度讲,她是否算是人修都还有待商榷。   她取出妖晶本是为了吸收灵力,补充体能。孰知,她灵力才一运转,与妖晶沟通,祖窍中的那一颗内丹突然飞速旋转了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无上的美味!   妖晶中的灵力没有提取出来,那颗妖晶反而像雪融一般,融进了竹生的手心里!竹生只觉一股充沛至极的灵力自手掌心直冲气海、祖窍!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紧跟着身上剧痛!   冲昕瞳孔骤缩!   冲昕叫竹生用妖晶补充灵力,不想竹生却突然失神。竹生本来身法诡魅,这一失神间身形凝滞,便被疆良一拳击飞了出去。   疆良也是意外。这凶兽亦没有想到那人类雌性会突然僵滞,它若早知,便不会以拳击打,而是直接将她捉住,放入口中嚼碎了。   疆良虽然有人形,本质上还是兽,它一个虎扑,一张獠牙尖利的血盆大口便大大张开,朝竹生咬去!那一口锋利的牙齿,若是咬中,竹生瞬间便要粉身碎骨!   此竹生性命攸关生死存亡之际,冲昕脑中除了救她再没有一丝旁的念头。   丹田气海中,如同白胖婴儿般的元婴陡然睁开眼,张开手。与之呼应,克己剑震了一下,发出一声嗡鸣。   随着这嗡鸣之声,冲昕奇异的感觉到,神宫……醒了。   但冲昕不在乎神宫,冲昕只在乎竹生。   神宫醒来的同时,自克己剑上传来一缕波动,这缕波动顺着冲昕握剑的右手,传遍了全身。一道枷锁,轰然碎裂!两年来一直压制这他修为的禁制,瞬间粉碎。   威压和剑意瞬间暴涨。冲昕在这一瞬,恢复了自己真实的修为!   寂杀的剑意冲向疆良,救援竹生!   但竹生,并不需要他救。   竹生的内丹强行将妖晶收入体内,妖力冲击了竹生的气海,导致她片刻的僵滞,被疆良一拳击飞。   竹生摔落在百丈之外,骨骼碎裂,内脏重伤。碧刃早脱手不见。   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她体内的仙力终于动了起来!仙力所到之处,骨骼收拢,脏器修复。   和冲昕一样,一直以来压制她修为的那道禁制,也在仙力的冲击下碎裂。枷锁陡然卸下,竹生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那力量叫嚣着要爆发!   两年来,竹生日日饮用琼果汁,在杀伐中修炼不辍。她和冲昕都知道,她的修为在飞速的提升。但因为那道压制修为的禁制,使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修为到底提升了多少。   此时此刻,祖窍里,内丹大放光明,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在这样危急的关头,竹生竟控制不住的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但疆良瞬息便扑杀过来,血盆大口张开,便要咬碎竹生。竹生若是才感受到了力量的美妙,便要葬身虎口,那可真是造化弄人。   就在这时,冲昕手中克己剑震动,神宫醒来。疆良,也如刚才的竹生一般,有了一瞬的僵滞。   这短短的一瞬便够了。   竹生右手一握一张,飞落在几十丈外的碧刃化作一道流光,便回到了她手中。竹生撑地而起,仙力迸发,白色的火焰覆盖了碧色刀身。   竹生一脚踏出,泥土飞溅,人已疾射而起,迎着疆良的血口而上。   这一刀自下而上,故称撩。   自口鼻,入脑髓,破头骨。势如破竹,流畅无阻。疆良甚至没有流一滴血。刀锋上覆着的是三昧螭火,净透仙力,人皇之气。疆良的半颗头颅,在这三者融合的力量之下,灰飞烟灭。   而竹生,以这炽烈的一刀,穿疆良而过。   睁开眼,视界里是无垠碧空。      184   “收了那山!”   耳边响起冲昕的声音, 竹生不假思索, 便冲那座小山张开手。   她是杀死了疆良的人, 小山在疆良死时便已经失了主人。竹生神识扑过去, 小山倏地缩小, 化作一道黑影,冲进了她的手中消失不见。   此时天地间忽起变化。   天边的远山和宫殿都消失了, 被一场大战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草原也消失了。四周变成了无边无垠的草海,微风吹拂,草浪翻滚。楼台错落轩丽, 气势雍容辉煌的宫殿, 出现在草海中央。   就和冲昕梦里的情形一样。   只是在梦中,那些楼台上有美人如云, 倚着栏杆轻笑。草海上连绵不绝是军帐,人来人往,步履铿锵。此时天地间,却静谧得只有风声。   竹生和冲昕,谁也没在乎那神宫,他们望着彼此。   竹生一刀冲入碧空, 那刀上覆着白色的火焰。三昧螭火乃是世间至阳的天级火种, 一千年也未必能寻到一朵。冲昕昔年寻到这火种, 于拥有时, 便可称独一无二。   这独一无二的三昧螭火在竹生体内,成为了她的火。   她究竟是谁,已经无需多说。   冲昕提着剑, 落在地面,平静的仰望着她。   竹生在天上,凝望着地上眉目清朗的青年。   她落下来,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平静的问:“何时知道的?”   冲昕垂眸,道:“渡河之后,你悟道时,我用辨魂琉璃瞳看了你的骨龄。”   “骨根处七道骨轮。第七道虽然尚浅,但……”冲昕抬眸,“你若是她的孩子,至多,只该有六道。”   竹生当年被逐离长天宗的时候,已经十二岁。十年一道骨轮,哪怕她十三岁就生孩子,所谓的“杨五之女”也不可能有七道骨轮。   又是这辨魂琉璃瞳啊……当年便是这琉璃瞳,他看出了她身上禁制,结果使她现了真身。今日又是这辨魂琉璃瞳,拆穿了她的谎言。渡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这两年,一路上他的入微照顾,过分体贴,悉心教导,乃至眸中偶尔闪过的温柔……都有了解释。   竹生一直觉得冲昕看似高冷,实则心性单纯,尤其觉得,他对她……是不会说谎欺骗的。这可真是一叶障目。她忘了,人都是会成长,会变的。   她扯扯嘴角,提刀转身,朝神宫走去。   冲昕跨上一步,自后面抱住了她。   “五儿……”他呢喃。   这一声“五儿”,已隔了经年。往昔岁月,已不可追忆。   杨五停下了脚步。颈间感受他的脸颊摩擦,还有微烫的湿意。   “你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冲昕埋在她颈间,低声道,“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竹生平静的道。   冲昕攥紧了她的衣衫,将她抱得更紧,颤声问:“你如何……能修炼了?”   这个问题,让竹生沉默了许久。   她拍开他的手,让他放开手臂,转过身与他面对面。她看进他的眸底,觉得眼前的人,依然宛如少年。   竹生向来都喜欢少年的单纯与热情。她也愿意呵护这种属于少年的美好。过去那些年,当她回忆往昔,想起从前那些人那些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恨过。唯独想起他,她总是觉得……恨不起来。   竹生原不想对冲昕太过冷酷,但冲昕的这个问题,问到了一切的关键点上,问到了她最憎最恨的一段往事。   竹生知道,冲昕不是长天,但她也知道,冲昕的确是长天神君的转生之人。在所有的过往中,在竹生这一场人生中,冲昕的的确确是无辜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把竹生拖入海底几欲将她溺毙的旋涡的中心,就是冲昕。   “我曾被困妖域一年。”竹生缓缓道,“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予我一套功法。我逃到凡人界修炼,才有了今日。”   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有区别吗?   有。   青君是在一统妖域之后,才定性成为女身。在那之前,南妖王阴阳不定,可男可女。甚至于几千年来,人族修士一直都认为南妖王和北妖王一样,都是男子之身。   冲昕觉得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艰难的问道:“南妖王……为何要给你功法修炼?”   “是啊……”竹生神色平静,也问,“堂堂南妖王,为何会给杨五这样一套功法呢?”   这个反问,像一记大锤,重重的击在冲昕心口!   彼时杨五不过一介凡女,身无长物,有什么能让南妖王多看她一眼?   其实这许多年,冲昕早就做过许多次的心理建设。   他早就想到过,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凡女,离了他的保护,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大陆,极可能遭遇一些不堪之事。他每每做这种假设时,便气血翻涌,心如刀割。   但,即便是这样,只要她还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到时候,无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她只要还活着就好!   然而当有一天,他真的直面她曾经遭遇的不堪时,却体会到气海刺穿,元婴撕裂般的疼痛。   想到她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挣扎、无力、痛苦、遭受凌/辱蹂/躏……他藏在袖中的指尖都疼得发抖。   所以她再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杨五。她已是修真者竹生。   冲昕将牙关咬紧,泪水却依然划过脸颊。   曾经也有一个少年,知道她的过往,痛苦得流泪。那少年最后却和她逆向而行,终死在了她的刀下。   这些少年迟早会成长成他们该成为的样子,她其实没有能力主导他们的人生和成长方向。   竹生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还是忍住了。   想笑,想叹息,想无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转身。   忽有银铃般的串串笑声响起。   竹生和冲昕同时转头。妙丽的少女们提着裙裾,拎着花篮,嬉笑追逐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她们的花篮中都盛着鲜花,还带着露水,芬芳四溢。她们的眉间,都洋溢着幸福和快乐,脚步轻盈得像音符。   可竹生和冲昕能看出来,她们身上虽没有烟火气,却也没有灵力,都是凡女。   那些凡女从他们身边跑过,跑上了台阶。最前面少女转身,笑道:“我采的最多!”   “我采的最美!”有红衫少女笑着超过了她,“走,我们去把最美的花,送给神君。”   “芷姬,等等我们。”   美丽的少女们嬉笑着追上。她们一个个踏上台阶,然后如晨雾般消失了身形。   竹生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凡女。   忽然,她的余光中有青色闪动。皮毛闪动着玉色光泽的小狐狸,口中衔着一朵盛放的花朵,跳跃着奔上了台阶,   竹生瞳孔微缩,她一步踏上台阶,追着小狐狸而去。   小狐狸消失了,竹生也消失了。   冲昕瞳孔骤缩,亦一步踏上台阶,同样跟着消失了。   风拂过草海,绿浪滚滚,空旷而寂静。   竹生追着小狐狸踏上台阶,却一步踏上了一条普普通通,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硬土路。   这种路竹生熟悉,她在凡人界走过了太多,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官道。大城与大城之间,都是这样的硬土路相连。后来澎国建立,国库充裕,竹生和范深大力推行道路的修缮发展,努力让城和城之间,人和人之间,能更通畅的沟通有无。   竹生在路上走了一段,前方似有人影。   她心有所感,慢慢走过去,那人的身形渐渐从迷蒙中显露。发髻严整,颌下蓄着短髭,还在壮年的男子,一身青衫,站在路边望着她微笑。   布衣遮不住风华。   “前面的路还长,不如同行?”他微笑。   竹生的眼中流出笑意,欣然应道:“好。”   两人便一同上路,并肩而行。   他们走得不疾不徐,一路畅谈。谈国事,谈民生,谈战争和百姓。也谈家人,谈朋友,谈儿女,谈曾经爱过的或逝去的人。   不知何时,有孩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竹生低头看去,有俊秀的男童仰脸望着她,唤道:“母亲,老师。”   两人都露出笑意,牵住那孩子的手,一同前行。这一路,笑语不断。   路还很长,男人和孩子却在某处停下脚步。竹生转身看着他们。   “就到这里吧。”他说,“你的路太长,我们只能与你同行到此处。”   他说着,脸上生出了皱纹,乌发泛出了银光,连身体都微微的有些佝偻。   她的孩子则吹气一般,从孩童长成了壮年男子,对她道:“母亲,走好。”   她望望男人和孩子,沉默。   “去吧。”男人脸上满是褶皱,眼瞳却深邃迷人,“走好,走好每一步,这样,不管在哪一步停下,都没关系。”   两个人的身后开始出现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些影子渐渐清晰。   有受辱却依然坚强的聪慧少女,有濒死不肯放弃的忠厚少年,有在战场上誓死效忠追随的将领,有在深宫中默默守护忠诚的女官,亦有在田垄间遥遥对着她的旗帜祷祝的农人。   这些人都微笑的看着她。   “去吧。”他们说,“走好。”     竹生抬眸,把她最美的微笑留给他们,然后转身前行。   前行数步,脚步微顿。但她最终没有回头,一步迈出,走向前方。   路消失了,人们消失了,她一步踏入了白光中。没有上下左右前后,四面八方,皆是光明。   有人在耳畔,轻轻的“咦”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发力冲金榜。   185   随着这声“咦”, 竹生听到一片莺声燕语。   眼睛不过眨了一下, 就已经置身在一间宫殿之中。美丽的女子们三三两两的凑作一堆, 眉间都带着轻松欢悦的笑意。更多的女子聚在中间, 挡住了竹生的视线。   明明是一间极其宽绰的宫殿, 却因为太多的女子在这里,硬生生让竹生产生了拥挤的感觉。   “竹姬。”旁边的人推她。   竹生转头去看那女子, 的确是个美人。那美人连连推她,道:“神君唤你呢!”   竹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美人们纷纷膝行后撤, 让开位置, 竹生的目光,没了阻碍, 直直的投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   “你,就是你。”那男人眉梢风流,嘴角含笑,遥遥的对竹生伸出手道,“来,到我身边来。”   这男人长着和冲昕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 但竹生只看了他一眼, 就知道他不是冲昕。冲昕, 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这样的姿态。   这男人倚着凭几,撑着腮,神情慵懒, 姿态随意。他的衣衫色彩鲜艳,刺绣繁复,层层叠叠,精致得不似人间之物。   冲昕的穿衣风格效仿冲祁,现在,竹生知道了狐狸的穿衣风格是来自于谁了。   “竹姬!”身边的美人连连催促,“快去啊!”   竹生起身。身上的衣裙和那些女子一样,长而曳地。这样的衣裙,无论是前世的贵妇,还是今生的女帝,都早已经习惯。   她缓缓的走过去,姿态与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男人的目光一直含笑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到他面前,轻提裙裾,坐在他身边。   美人们悄悄退下。竹生看到了她们羡慕的目光,听到了她们慨叹的低语。   “竹姬要侍寝了吧?”   “好羡慕呀……”   “竹姬吗?”男人含笑,指背轻轻蹭着美人吹弹可破的面颊,“今晚陪我吧。”   这是邀约,是宠幸,是女人们都想得到的恩赐,竹姬两颊泛起红晕,却不知是羞涩还是紧张,神色间闪过一丝惶然。男人的眉梢便挑了挑。   竹姬咬住嘴唇,捏紧衣袖,正欲答“是”的时候,男人的目光却越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有男子的声音唤了声“神君”。一个年轻的侍人匆匆走进来。他年轻英俊,眉间灵动,步履矫健,却也是个凡人。   “有事?”神君看着面前拜下的侍人,含笑问。   侍人起身,肃然道:“我与竹姬,两情相悦。”   “是这样吗?”男人带着笑意的眸子,转向美人,“竹姬?”   侍人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注视着竹姬,等待着她的回答。竹姬咬紧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我就让你和他走。”男人笑道,“如果你说不是,今晚便留下侍寝。到底是,还是不是呢?”   竹姬攥紧了衣袖,神色茫然。   回答“不是”,她就将失去侍人。可如果回答“是”,她就再也不可能亲近神君。那……可是神君啊!   “竹姬,我在等你的回答。”男人显出了一丝微微的不耐。   “我……”竹姬嗫嚅,“我……”   不论“是”,还是“不是”,都那么难以抉择。   男人的神色冷了下来,道:“若真的是两情相悦,如何做不出选择。看来不过是你妄想,觊觎我身边的美人罢了。”   男人一挥手,侍人便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将死去。   竹姬尖叫一声,扑过去捂住他的伤口。可那伤口捂不住,血汩汩的流。   “神君!神君!求你救救他!”竹姬哭喊。   “为什么要救,他觊觎我的人呢。”男人懒懒的道。   “不!不是的!”竹姬大哭,“是我错了!我与他两情相悦!他说的是真的!是我错了!”   竹姬抱着侍人,哭得歇斯底里,濒临崩溃:“求你救他!拿我的命来换!拿我的命来换!”   却忽然有人温柔的唤她:“竹姬。”那声音无比熟悉,正是她的恋人。   竹姬才发觉手中空空,没有一地的鲜血,没有濒死的人。她的恋人就坐在一旁,一脸的无奈。   “神君,你别吓坏她。”侍人责备道。   男人用拳头掩住嘴角,悻悻道:“不经历失去和后悔,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侍人以目光谴责。男人心虚的别过头去,问竹姬:“如何,想好要怎么选了吗?”   竹姬已经不再有一丝犹豫,她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地板,流泪道:“我已经不能没有他。请神君饶恕……”   “没什么要饶恕的。”男人向后靠在凭几上,道:“去吧,好好在一起。”   侍人给男人行完礼,扶她起身。竹姬牵住恋人的手,还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两个人向外走去。   如雾一样消散。   “与一人,共白首。”男人晃动着水晶杯,呢喃。他抬起眼眸,问:“有趣吗?”   竹姬消散了,竹生还坐在原处。她道:“无趣。”   “女人太多,男人的头顶难免长草。”竹生不留情面。“常见。”   男人讨了个无趣,搓搓下巴,只笑。   “如果你是她,会怎么选?”他撑着头问。   “所有的‘如果是我,则如何’,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竹生道,“不管怎么假设,你都不是她,体会不到她的难处。”   “很难吗?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不能痛快陈明实情。”他道。   “你若一开始便问她,是否有了相爱之人,她未必不会直说。”竹生揭穿了他,“可你一开始就抛出了诱惑。能为你侍寝,是这些女子心心念念所求的吧?你殿中美人如云,如何就会挑中了她?别说你不知道,以你之能,这神宫中发生的什么事能逃过你的耳目?”   “玩弄人心,有那么有趣吗?”竹生看着他,“别说什么人性试炼。人性本就有善亦有恶,只有光没有影的,是圣人。”   “你知道他们都爱你,他和她。这爱无关男女,纯是人对强大慈悲者的崇拜、敬爱和畏惧。竹姬不够聪慧,她想不明白这一点,因此面对情爱和膜拜,难以作出抉择。你视其为贪婪、愚蠢,我不这样认为。这是她有血有肉的证明。”   男人玩味的看着她。   “反倒是你,”竹生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你强大,但你不是神。你只要不是神,就还是人,既是人,就有人性。于人性这一道上,你未必就能强过你的侍人。”   男人欣然同意,道:“是的,他是我最爱的侍人之一。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他来说,一个聪明睿智的侍人,比绝色的美人更能得到他的喜爱。   男人注视着她,含笑道:“你是个有趣的人。”   竹生问:“怎么说?”   男人道:“窥视了你的内心,让我惊奇。”   竹生道:“看了我最留恋的和最在意的,还看到了什么?”   “没了。”男人道。   “本想看看你内心的恐惧,结果……”男人微微向前倾身,含笑细看竹生,“你这女子,如何内心竟没有恐惧?我未曾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竹生抬眸,“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女人。”男人答道,“男人我倒见过几个,也是人间极罕有的了。”   竹生看着他道:“那我与他们有何区别?只因我是女人,你便惊奇?”   一连讨了两个没趣,那人搓着下巴笑,也并不生气,脾气甚好。   为了给自己挽尊,他靠近竹生,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隔壁那人都看到些什么?”   此地再无旁人,所谓的“隔壁那人”……   “隔壁那人……不就是你自己吗?”竹生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长天神君。”   长天笑得坏极了。   “我是长天。”他道,“可他,还不是。”   冲昕追着竹生,一步踏上神宫的台阶,踏进了自己的洞府。   几案上搁着自己用了一半,还未洗过的笔。玉兽炉中燃着他惯用的香。卧榻的帐子低垂,榻前有女子的鞋子。   冲昕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   却有细嫩白皙的手撩开了帐子,露出半张清丽面孔,乌发如瀑,垂落迤逦。   “道君。”少女唤道,“还不睡?”   冲昕眼睛不眨的看着她。   “道君?”少女又唤他。   冲昕忽然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了她。   “……道君?”少女疑惑道,“怎么了?”   冲昕埋在她颈间,许久,闷声道:“我把你弄丢了……”   少女闻言,吃吃笑:“那,找回来了吗?”   “找不到了。”冲昕眼睛酸涩,“再也……找不到了。”   冲昕最终找到的,是竹生。这意味着,他的杨五,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少女却轻笑:“不怕。”   她温柔的抱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继续找,直到找到我为止。”   这样温柔、善解人意又聪慧的少女,的确是冲昕记忆中那个女子。   “早些睡吧。”她说。   她拉开他的衣带,帮他褪去外衫,拉他躺在自己身边,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   “睡吧。”她道,“明早醒来,我还在。”   冲昕有些贪恋的拢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体香,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给她讲他在外面游历的所见所闻。   讲起那对殉情的情侣,少女道:“太傻了。”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说。   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冲昕涩然。   帐中幽暗宁静。   过了片刻,冲昕问:“如果,如果你能修炼。会想离开这里吗?”   怀中的少女动了动,冲昕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我想听实话。”   少女沉默了一阵,道:“会吧。”   冲昕问:“为什么呢?”   “因为自在吧。”少女道,“人活着,都想要自在。”   金丝雀向往蓝天,是因为……身在笼中吗?   冲昕整晚没有合眼,他将这记忆中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听她均匀绵长的呼吸,抚摸她柔顺微凉的长发,亲吻她的额头和鼻尖,将她每一根睫毛的弯度都刻在心里。   但时间还是流过去,夜色褪去,朝阳升起,怀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早。”她慵懒的伸腰,如猫。   她的道君,却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怎么了?”她含笑问。   冲昕抱住她,轻轻的抱了一会儿,放开了她。拢了拢她的额发,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告诉她:“你要的自在,我给你。”   冲昕最后看了她一眼,挥剑斩出。   这一剑斩破了虚空。少女,卧榻,洞府像一块幕布扭曲。那幕布上被斩出一道长长裂缝,冲昕抓住裂缝处,猛的撕开。   幕布化作光点消散,露出了藏在后面的人。   长天含笑看自己的戏,笑得极其可恶。   “我的转生吗?”笑够了,他撑着头,望着冲昕那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叹道:“这么说,我陨落了?”      186   “对自己的转生之人这么恶劣, 真的好吗?”竹生问。   长天嘻笑:“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竹生无语的看着这传说中的神君。   “倒是你, ”长天打量竹生道, “刚才就想问了, 异域来客吗?”   竹生问:“你如何知道?”当年冲祁是以逻辑推论出她是转生之人, 异域来客,长天却是看看就看出来了。   “灵魂的质地不太一样。”长天道, “虽然每个世界的灵魂都差不多,但到底还是有些微区别的。”   竹生点头道:“是,我来自异域。”   她心中微动, 问:“你见过许多世界吗?”   “我升过仙的。”长天道, “升仙之后,可以随意的跨过世界和世界之间的屏障。”   长天看了她一会儿, “咦”了一声,道:“不问问我升仙的事吗?”   竹生没去问升仙之后是怎样。这个问题,问了长天也不一定会说。长天说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有些事你不亲历,别人给你再多的经验之谈,也根本无用。   更何况, 长天抛出“升仙”给竹生, 就如同他抛出侍寝的机会给竹姬一样。不过是个诱惑。   这个人, 当真是恶劣得紧了。   竹生道:“我想问的是别的事情。”   她不受诱惑, 长天无趣得紧,但听她主动说有别的事问,顿时又精神振奋起来。   “你说。”他含笑道, “但我知道的,必为你解答。”   竹生沉默了一下,抬头道:“人魔之战,已经过去了万年。不管你当初初衷为何,凡人界已经从九寰大陆割裂了万年,是时候该回归了。我想问,如何打破界门,使凡人界回归。”   长天才苏醒,并不知外界时间,不免有些惊讶,道:“已经那么久了吗?”   “看你安然,这一战当是我赢了?”长天道,“凡人界,是什么?”   竹生微怔。   另一处空间中,长天仔细的看了看冲昕,道:“你这个转生之体……咦?……唉。”   冲昕蹙眉,不知道这一“咦”一“唉”是何意。他道:“你是他的神念?”   长天拳放在唇边,笑道:“什么他啊你的,我就是他,他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果然只是神念。”冲昕点头,问道:“可有什么要交待与我的?”   长天顿感无趣,没好气的道:“交待什么,我从本体分割的时候,还没有你。要交待,也不是我来。那个本体哪去了?”   冲昕蹙眉,道:“既然已经有了我,自然是入了轮回,投生为我。”   长天嗤笑。   “且不说你这一魂二魄,是后修补的。”他道,“便是你的魂质密度,亦太过稀薄,他顶多切了一半给你,还有一半,在哪里呢?”   长天的说法,让冲昕心里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强将这份不安压在心底,道:“我转生时神魂受损,后来慢慢将养才逐渐恢复。”   长天的嘴角扯出一抹坏笑。   “傻子。”他道,“没查看过自己的魂根吗?九转金瞳会不会,自己看一看。哦……你才修到琉璃瞳,没事,我帮你看……”   长天搓搓手指,两个人便进入了冲昕的祖窍。和昔日杨五一窍不通的祖窍不同,这祖窍里漫天繁星汇成天河,若非亲眼见到,许多人是不会相信的。   但长天依然对冲昕的体质感到不满意,他道:“马马虎虎。”   他手一抹,夜空中的星河消失不见,许多道极光在天空闪耀。那是冲昕魂与魄的映射。   “仔细看。”长天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出问题来了吗?”   冲昕凝目看去,却没看出什么问题。说他魂质稀薄,实则他的魂质比之常人,密实何止千倍。但他想起长天提到了“魂根”,他抬手一抹,极光缩回,变成了十个光团。他仔细看,依然未曾看出问题。   长天懒懒的道:“用你那琉璃瞳。”   冲昕运起琉璃瞳,再看那些魂根。等他的眼睛恢复正常,他的脸色却变得苍白。   长天无声的笑了。   要说有趣,玩弄别人,怎么有玩弄自己有趣呢?   这个小家伙,迟早要成为他,迟早……都要直面一些真相。   “把凡人们送作一处,然后割裂大陆?”这一边长天听了竹生的描述,很感兴趣。“我的确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不过这想法还没成型。这么说来,后来的战事比我想的更糟,所以我到底还是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了?”   竹生问:“你到底是谁?”   长天乐了,道:“我就是长天呀。”   看着竹生的眼神儿,他笑着解释:“我是他一缕神念,因你们到来才苏醒。”   原来如此,竹生懂了。   神念是自神魂上分裂出来的。如果把完整的神魂比喻成一根肉肠,神念就是这一根肉肠上切下来的薄薄的一片。这一片和整根比起来,材质、口感、味道全都一样,只是量少。   “所以他割裂凡人界,是在你分裂出来之后?”竹生理解了。这缕神念看来就是坐镇神宫的,一直在长眠状态,因为她和冲昕闯入才苏醒过来。对神宫之外已过去万年的世界,也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你可有办法解决此事?”竹生问。   长天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动作,除了我本人,怕是旁人都解不开那封印的。但你知道,我只是一缕神念……”   竹生紧紧抿住嘴唇。   长天嘴角微扯,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是什么?”竹生问。   “归位。”长天道,“我若归位,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这人笑得瑞气千条。这个家伙变态倾向严重,且惯会诱惑别人。竹生对他很是警惕。   长天被她的眼神逗得咴咴的笑。这种笑法,让竹生觉得手痒,特别想揍人。   “你怎样才能归位?”竹生问。   “不用急。”长天用拳抵住唇,笑道,“你的同伴既然都出现了,意味着,我离归位不远了。”   冲昕是长天神君转世,当年竹生被困妖宫时便知道了。照这思路,冲昕有一天会再变成长天神君,符合逻辑。在真正见到长天之前,竹生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但是现在……   她看着眼前总是笑得很欠揍的男人,问:“归位到底何解?”   长天难得正经一点,给她解释道:“自然便是觉醒,找回记忆,恢复修为。”   竹生盯着眼前这个和冲昕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虽然面孔全然相同,她却绝不会把这两个人搞混。   长天,是一个冲昕完全不同的人。   “若你归位,”竹生看着长天的眼睛问,“那他,还会是他吗?”   那双总是充满戏谑的眼睛,笑意变得更深了……   竹生一晃神,发现跟着长天行走在殿间长廊上。她微感迷惑,隐约记得,她和长天在谈论凡人界的事。不知怎的就来到这里?   这长廊一侧是宫室,另一侧便是高台。廊柱之间落地的浅青纱帐,随风飞舞。   长天撩开纱帐,站在高台边眺望。竹生站在他身边,随他一起望去。无边无垠的草海上,连绵不绝的都是军帐。天空中法宝的流光交错而行,人来人往。人族妖族甚至还有灵族,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竹生望了一会儿,眼中有了由衷的赞叹。她亦曾为领袖,深知这其中的不易。   “他们都会死。”长天平静的道,“但他们会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这些孩子长大,又是我的战士。”   “我已经,看了许多代人。”   “我却一直不知道,这一战到底何时才是终结。”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从书上看到的,人魔之战,已经是万年之前了。”   “人魔?”长天摇头笑道,“这必是人修著出来的书吧?你且看看外面,称‘人魔之战’,合适吗?”   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并非只有人修。妖修、灵族,并不比人族的数目少。   竹生便摇摇头。   “灭魔。”长天望着外面道,“我是这样称呼这一战的。魔君一日不灭,世间便无一日宁日。”   竹生道:“魔君死了也有一万年了。”   长天的唇角出现了一抹苦笑。   “你曾为人皇,当懂得。”他转头看着她,眼中难得的没有戏虐神色,“那些人信你,爱你,为你征战,虽死不悔。有些牺牲,是注定了要付出,不在于你我想不想这样。”   竹生曾为帝,于为人领袖者要面对的责任与压力有亲身经历。   但她不明白长天为何与她会谈及这样的话题。她模模糊糊的感觉,记忆中似是遗漏了什么。   她才一晃神,长天便不见了。她撩起纱帐,自高台上望去,只有无边的草海。那些军帐、各族的战士,天上忙碌的交通,都不见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长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去吧,找你的同伴。”   竹生的面前出现了许多门。   竹生推开了一扇,热浪扑面。她看到长天赤/裸上身,挥舞着金刚锤,正在锻造一柄长剑。那柄长剑渐渐成型,看着眼熟。   她忽然瞳孔一缩。   一只玉色皮毛的小狐狸跑到了长天腿边蹦跳:“神君!神君!好了吗?”   长天道:“就好了。”   小狐狸道:“神君!神君!这剑起个什么名字?”   长天眼神幽深,道:“已起好了,唤作‘克己’。”   小狐狸道:“神君!神君!这不好听!叫‘灭魔’呗,灭魔好听。”   那神君却仿佛没听见,只盯着那柄唤作‘克己’的剑,悠然叹息。   竹生的手一直握着刀柄,又松开。   这些都不是真的。那只狐狸早不是这般幼稚可爱的模样,幻象而已。   竹生关上了这道门,推开了另一道门。   美人已经老去,鹤发鸡皮。长天将她抱在怀里。   “神君,你和魔君……是不是……”白发的老妪问出了生命中最后的疑问。   长天为她的聪慧欢喜赞叹,没有否认。   老妪想责备他,最终还是不忍心。她在神君的怀抱中,平静的逝去。   神君将她抱在怀中许久,抬眸,与竹生四目相接。   这一个,是长天。   竹生关上了门。   竹生打开了许多道门,看到了许多的过往。   终于她打开了一道门,听到莺声燕语,看到觥筹交错。在美人环绕中,她看到一个青年,着着华丽繁复的衣裳,目光望着远方。   竹生凝目看了一会儿,唤道:“冲昕。”   冲昕浑身一震,骤然转头。如同将要溺毙的人,抓到了浮木。      187   冲昕有种将要被淹没的窒息感。   他坐在几案后, 听着军情战报。那禀报的将领相貌堂堂, 眉间有股正气。一晃神, 汇报军情的就换了一个人。还是那样英朗的相貌, 正气堂堂, 却已经是之前那人的儿子。这儿子后来也战死了,孙辈也披甲提抢, 上了战场。   那些小小的孩子们,总是前一刻还围着他,“神君!神君!”叫得欢快, 下一刻他们便长大成人, 带着决绝和无畏,抛下妻儿, 奔赴战场。   冲昕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修士。   而凡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代。   冲昕见过一个美人,似曾相识。美人受宠若惊,道:“我曾曾祖母也曾入过神宫,我曾曾祖父是神君身边的侍人。”   不过是几百年的事,凡人便已经这许多代。冲昕想起来, 那一对夫妻生了数个孩子, 其中有两个可以修炼, 孙辈中则有三人可以修炼。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   新入宫的美人, 直系一直是凡人,想尽了办法,把这个继承了她曾曾祖母美貌的孩子送入了神宫。   神宫中美人如云, 这些美人,都是凡人间至美的绝色。在这个强者林立的世界,纵然是他也无法改变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些美丽却脆弱的生命,红颜两个字之后,常常跟着的是薄命。   神宫成了这些凡女们最向往的地方。入了神宫,再强大的修士,也不敢欺辱她们。   神宫中因此美人数量庞大,神君真正临幸过的女子,远没有那么多。   许多美人,都和侍人相恋。侍人也多是凡人,他们都是头脑聪明,反应机敏之人。放到凡人间,亦是人中俊杰。只是生不逢时,魔族占据了九寰大陆半壁江山。生灵涂炭,赤地万里。这个时代,武力比头脑更重要。   更多的美人,选择和能战的修士们在一起。   比较起来,女修士的数量要比男修士少得多,愈高阶,愈如此。   大抵是因为女子天生比男子多情,她们对爱人对孩子的眷恋总是比男子更深更难以斩断。心境受此拖累,大道之上,便难以行得更远。   更重要的是,和女修士比起来,凡女更易受孕。   繁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更何况这些修士都是战士,奔赴战场,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为战士诞下血脉的凡女都可以一直生活在神宫中,纵然父亲在前线战死,家族无人,母亲和孩子也会受到神君的悉心照料。衣食无忧,有人教导修炼。   这些孩子在神宫中长大修炼,成为了比父辈更加忠诚的战士。   一代一代,这忠诚一次又一次强化。   上一刻冲昕还摸着一个孩童苹果般的脸蛋,变出糖来给他吃。下一刻,这孩童长成的青年以拳敲击胸口的甲胄。   “虽死不悔!”他说。他的眼中写满了忠诚、信任和膜拜。没有恐惧和畏缩,跨上骑兽,勇敢出征。   与他相恋的凡女,在高高的殿台上遥望,默默垂泪。   冲昕送新一代的战士出征,他的脸上带着神明般慈悲的微笑,心里却沉甸甸,喘不上气。   这些记忆太过庞大,冲昕被淹没其中,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直到有一日,他坐在殿中,美人环绕,有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冲昕。”   冲昕浑身一震,转过头去。   殿口处,一个美人玉立如松。那美人长裙曳地,缓缓走来,步履平稳。一直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下身看着他。   冲昕想唤她的名字。那名字在舌尖滚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冲昕想握住她的手,却轻佻的捏住她的下巴,风流万千的笑问:“新来的吗?”   竹生没有生气,她向他贴过去。冲昕张开手臂怀抱,一副任美人入怀的姿态。   竹生却按住他的肩膀,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进入了他的祖窍。   一张嘴,便吐出了一串气泡。   冲昕的祖窍宛如漆黑的海底,水压自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无法呼吸。竹生在水中转了身,开始发光。她用自身的光照亮海底,游弋寻找。   忽然有一串泡泡擦着她的脸颊而过。竹生顿了顿,猛的往下扎去。   海底漆黑无光的深处,冲昕为铁链所缚,即将在绝望中溺毙。   那漆黑中却忽然有了光。   冲昕骤然睁大眼睛。   竹生的长发和长裙在水中浮动,她发着光,朝他游了过来。她看到他。   他被铁链牢牢缚住,让她想起了当年,她在自己的祖窍里是如何与那些欲望的丝线苦苦抗争。   她朝他游过去。   “别放弃。”她说,“别认输。”   她吻上他的唇,渡气给他。   冲昕的眼睛一直睁着。他的手握紧了拳,又张开。他翻动手腕,抓住了捆缚他的锁链,角力。   有光自他身上爆出,铁链在这光中粉碎……   睁开眼,筹光交错的声音消失了,千娇百媚的美人们消失了,空旷的宫殿不复华美,虽一尘不染,却已经破败蔽旧。裂纹爬满墙壁,金柱横倒在地。   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只有竹生的身上,散发着生命的热量。   她起身,离开他的额头,看着他。   “醒了吗?”她问。   冲昕怔怔望着她。他太久没说话,以至竹生担忧他还未从幻境中挣脱。她蹙眉,再一次唤他的名字:“冲昕?”   那青年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终于开口,应道:“我在。”   竹生终于放心了。   她站起身,环顾这破蔽幽暗的宫殿。与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华美轩丽、充满人气的神宫相比,真实的神宫仿佛带着灭绝般的气息。   “灵脉的灵气一直被神宫吸收,”竹生道,“我以为这里会养得很好,经久不败。”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应该都用来养那神念了。”   “时间太久了。”他道,“没有任何人的神念能留存世间一万年。正因为头上有灵脉,他才能一直不消散。”   他们决定离开,但在那之前,要先扫荡一下这神宫的宝库。历经艰险入得此处,岂能空手而归?   长天的宝库并不难寻。冲昕知道整个神宫所有宫室的用途和位置,他们直接便飞去那里。但结果却让他们失望了。   玉瓶中的灵丹早就碎成了粉末。就连盛放灵丹的玉瓶,都干成了石瓶一般。   至于存放法宝的库房,则更吓人。将坏了的门扇推开,里面的“垃圾”哗啦啦往外流。那些“垃圾”其实都是法宝,但件件都黯淡无光,显然已经失去了灵气。   竹生诧异:“怎么会这样?”   冲昕看了看一直堆到脚下的垃圾,那库房已经被塞满了。   “储物法宝爆了。”他道,“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存在储物法宝中的。储物法宝再收在库房中。”   “法宝还有保质期?”竹生很意外,“我以为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坏。”   “若有人在,就不会。”冲昕道。   “法宝,说到底,也是‘器’。所有的器制造出来,都是为了给人用。人和器互养,法宝便能一直自行吸收灵气,自行修复。”   “可若彻底离了人,这循环便断了。法宝生命再长,也终有一天,再也无法自行修复。”   冲昕道:“这些法宝若是在外界,哪怕深埋地底,都能好好的。因为外界有人,有人气。”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忽然蹙眉,自言自语道,“不应该这样。我若离开,必会留下谁看家。只要有一个活物留在这里,整座神宫便都不会死去。奇怪……”   他说着,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一抬头,竹生潭水般的眸子正定定的看着他。   冲昕微怔,而后悚然而惊。   “你是谁?”竹生问。   “……长天宗,炼阳峰。”冲昕涩然答道,“冲昕。”   竹生点点头,道:“记住自己是谁。”   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冲昕,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竹生不甘心来到这里却空手而归,她以神识查看,最后在满库房的垃圾中寻出了几件还有些微灵气的。   她让冲昕看,冲昕道:“需好好养护,慢慢它们可以自行修复。”   另一间库房里有大量的灵石。只是下品灵石全部丧失了灵气变成了石头,中品灵石几乎全部变成了石头,上品灵石灵力消散得看起来都成了质量低劣的下品灵石了。但数量庞大,有胜于无。   这次最大的收获,还在最后一间库房。这件库房很大,许多房间相通,如同图书馆一样。只是这里的“书”都是玉简。   玉简是修真界用以承载信息的载体,如同纸张书籍之于凡人。   绝大部分的玉简都干化成了石片,承载的信息已经无法读取。但还是有小部分有着微微的灵力,勉强能够读出残存的信息。那些玉简里刻录的,都是万年前的丹方、功法、符阵、修炼笔记。   万年前虽然是灭魔之战水深火热的时代,但同时也是在长天治下,百花齐放,道法昌盛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东西,哪怕只是残本,对现在的修士来说,也珍贵无比。   竹生取了法宝、灵石,玉简于她无用,她没有要,全给了冲昕。而后,他们离开神宫。   在天空上,两人回望那神宫。   廊柱断裂横倒,殿顶坍塌。这不仅仅是因为年月太久而破败,还有着明显的战斗痕迹。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批发现神宫的人。   “走吧。”竹生道。   冲昕“嗯”了一声。克己剑却忽然祭出,剑身颤动嗡响,宛如哀鸣。   冲昕一剑挥出,收剑,转身。   “走吧。”他说。   他双手合拢再张开,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符阵,闪着微光。符阵飘至半空,扩大成了光门。   “我先走。你在后面。”他说。   不等竹生发表意见,他便穿过了那光门。   待竹生也穿过光门,光门收拢,消失。   破败的神宫忽然土石崩裂,开始坍塌。   神宫深处,长天勾起嘴角,轻轻的“呵”了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一剑。   神宫中枢崩裂的瞬间,这缕在这里守卫了万年之久的神念,终于重获了自由。化做一道流光,直射入空中。   他甚至不需要打开光门,直接便穿破虚空,脱离这个空间。   竹生穿过光门,寂静到极致的剑意便令她汗毛直立。   冲昕已经拔剑,一剑斩去!   神宫异动,青君欢欢喜喜的穿着新裁的漂亮衣衫来迎。   不料迎来的却是这样决绝、无情的一剑。 作者有话要说:  逢十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WAP天使戳这边→ APP天使请点击书籍页面右上角我的作者专栏收藏。爱你们。   188   光门洞开, 青君原是先嗅到冲昕的气息, 欢欢喜喜的迎上前, 不料迎面而来的是冲昕寂静冰冷的剑意。   冲昕的剑意和青君的灵力对撞, 气流激射, 岩壁碎裂,飞沙走石。   竹生来不及阻止, 冲昕的剑已经斩下。竹生抬手挡住脸,额发在这气流中被吹动,深潭般的眸子中映出了那个为她拔剑的青年的影子。   “真人!”青君又惊又怒。   她惊的是, 冲昕的这一剑里充满杀意, 丝毫没有留余地。她怒的是,凡女就站在冲昕身后, 定是她告黑状,挑拨离间!   猝不及防,她以利爪相迎。万料不到,不过时隔两年,冲昕修为精进若斯。与他入神宫前竟然大不相同。她一时大意,克己剑入肉半分,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美丽的新衣裳。   “真人!”青君自问当年对凡女已经相当仁慈, 明知道她欺骗了神君, 都依然遵守诺言放了她活命。怎地冲昕听了凡女的花言巧语, 便对她要打要杀?她怒问:“何故杀我?”   冲昕看着她的眼眸里像是结了冰。   “辱她之人。”他的声音也冷得像冰,“上天入地,亦杀之!”   青君不能理解。   神君从来不会在意神宫中的美人与旁人相恋、合欢。便是神君宠幸过的美人, 也有许多后来嫁了旁人的。这并非因为她们不再爱神君,而是因为她们知道,还会有更多更年轻的美人来陪伴神君。   即便不在神君身边,她们都依然爱着神君。便是她们的夫婿,也一样深爱神君。当他们有了孩子,这份深爱便传递给了孩子。那些孩子从小就被父母教导,从小就爱神君。   “我没杀她!”青君怒道。   她自觉解释得很好。昔日与凡女合欢,虽有弄伤她,但她早早就以妖丹替她治疗和改善体质。比起受的伤,凡女受益更大,应该感谢她才对!   青君不能理解的是,她这一句解释,等同于承认了她对竹生做的事。   冲昕恨得目眦欲裂。   “畜生!”他咬牙大喝,身上杀意暴涨,挥出了第二剑。   冲昕在神宫中接收了长天许多的记忆。除了日常和战事,更有大量的关于功法、符阵、炼丹、炼器和修炼的记忆。许多旁的修士一辈子悟不到的东西,他已经不需要再去参悟,那些记忆已经成为了他的。他在幻境中,修为便已经大涨。   只是,仍不是青君的对手。   冲昕深深的明白这一点。   但此时此刻他更能明白的是,入神宫之前,杨五以其不过金丹上下的修为,如何就会贸然对青君出刀。   必杀之仇在眼前,如何能不拔剑!   第一剑,冲昕尽了全力。   第二剑,冲昕置生死于度外。   这一剑中凝炼了冲昕的恨与怒,将“寂杀”二字提炼成了一个“杀”字。   而青君,却还惊怒于冲昕那一句“畜生”。   莫以为这一句对妖族就无所谓。妖族亦将这个词作骂辞。在妖族中,没有灵智的妖兽便是畜生,这些妖兽之于妖修,就如同猪狗之于人族。   而因为种族的微妙差异,当这一句被人修用来骂妖修的时候,对妖修便格外的具有侮辱性。   青君万万想不到,有一天,宠她偏她的神君,会斥她为“畜生”。   冲昕凝炼了满满杀意的剑意扑面而来。   青君怒喝一声,利爪正面迎击。     冲昕这一剑已不在乎生死,只在乎竹生。竹生的辱与苦,便是他的恨与怒。这一剑置之死地,青君若全力相抗,必使他重重遭受反噬。   虽然愤怒,虽然委屈,虽然不解,青君……依然未敢使尽全力。即便这样,剑意与妖力的对撞,依然令冲昕肺腑受震,喉头一甜。   青君一凛,便欲收力。   紧跟在冲昕剑意之后,碧刃的刀意却扑面袭来!   冲昕出第一剑的时候,竹生既没来得及阻拦,冲昕出第二剑的时候,她便没有犹豫。这是必杀死仇,讲什么君子风度!   青君根本没把竹生的刀放在眼里。她举起另一只手臂相挡。   那碧绿的刀锋在触到青君衣袖的瞬间,却突然燃起了炽白的火焰!   仙力不听使唤,至多只能附着刀锋几息时间。竹生便将这短短几息的时间,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刻!   青君瞳孔骤缩!   螭火,仙力,人皇之气!世间没有斩不断、切不开、割不破!   没有血液飞溅。青君虽不至如疆良那样化为灰烬,螭火却依然在割开皮肤的瞬间就封住了血管。那一条手臂,无声无息的便被切落肩头。   竹生刀至之时,冲昕出了第三剑。   他与青君正面相抗,肺腑受伤,强压下喉头那一口血,克己剑脱手飞出,直取青君背心。   这一刀一剑,在神宫中早已有了默契。此时刀剑合璧,两人心无旁骛,都一心一意要取青君性命!   青君背腹受袭,刀意剑意,皆是杀意。一代妖君,终于怒吼出声!   这刀,无可惧!这剑,无可惧!青君愤怒的,是这二人一意杀她的心意相通!   青色的光芒自青君身上爆出,一如当年竹生在周霁剑上所见。今日,她亲身领会了青君的可怕。   冲昕和竹生都被击飞。   冲昕稳住身形,竹生一个翻身,长刀入地,也定住了身形。   青君被裹在青色的光团里,她脸上生出了绒毛,口吻凸出,生出了尖利的獠牙。   她太过愤怒,现了兽形。   “为了她!你要杀我!”她愤怒,委屈,不甘!   “她是个骗子!”她尖叫,“她欺骗了你!她是转世之人!”   “她心中另有爱人!不止一个!”   “她!她!……”   青君却说不出更多了。她实则不擅长口角,她更擅长撕咬和杀死。   她的身上腾起了杀意。   冲昕和竹生都知道,青君的杀意是只对竹生,不对冲昕。但他们也都知道,冲昕不会任青君杀死竹生。   他会拼力杀死青君,或被青君杀死。   他料到了青君会在神宫之外,所以他走在竹生之前。因为他知道竹生见到青君,必求玉碎。   他不会让她独自死去。   不需要言语沟通,刀意和剑意交错而起。   这份无声的默契更让青君愤怒嫉妒。她将断臂按在了伤口上,伤口飞速愈合,一条雪白手臂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青君怒吼一声,脸颊全然失去了人形,现出了兽面獠牙。她身上青光暴涨,身形微动。   一声巨响,气流激爆。乌黑的剑,碧绿的刀,一起扛住了青君的一爪!   冲昕吐了一口血。竹生喷了一口血。长发衣衫,在激烈的气流中扑动。   便在此时,两人身后,忽有异动!那光门在二人脱出之后就缩成了光团,此时,忽有一道白光自光团中射出!   那道白光毫不停留,直接穿透土层岩石,飞出了地洞。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冲昕和竹生都能察觉出那道气息不是别人,正是长天留下的那道神念。那神念不知怎地跟着他们,脱离了神宫。   生死关头,他们谁也没去关注那道神念。   青君却分神了。   那一瞬,她分明的嗅到了神君的气息。   不是眼前这转世的冲昕的气息,而是原原本本的,属于神君的气息!   碧刃的刀意趁机袭向腰间,青君瞬息出爪,握住了那刀。可刀意只是掩护,冲昕的剑自下而上撩去,剑意逼杀。   青君在千钧一发之际侧头,仍被划破脸颊,削去半只耳朵。   她吃痛转头,却看到了冲昕的眼睛,不由怔住。   记忆中,那双眼睛永远都带着笑。哪怕是叹息的时候,都捋着她的皮毛笑着叹息。   可现在,那双眼睛寒冷似冰,盯着她的时候充满了憎恶和厌恨。   青君的杀意忽然散去。她的心里生出难以言状的悲凉。   青君的一生都未曾体会过如此复杂的情感,她不知如何表达,更不知该如何处置。她只感到茫然。   昔日,伙伴们闯入神宫,告诉她神君已经陨落,她没有茫然。   她寻遍大陆,不见神君踪影的时候,也没有茫然。   她生死血战,将那些背叛了神君的旧日伙伴一个一个杀死的时候,更没有茫然。   她的内心从来是坚定的。神君说会归来,就必会归来。   所以,她等待,她守候。   她等来了冲昕。   冲昕不止一次的对她说过:“我不是他。”   她没有茫然,因为冲昕毫无疑问就是她的神君。   可现在,青君真的茫然了。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竟除了面孔,再找不到一点与神君相似的地方。   她恍如大梦初醒,第一次真真的感受到,这个憎她恨她的男人……他,真的不是神君。   她对一直都想杀的凡女忽然失去了兴趣。   她散了杀意,撤了妖力。全力相抗的巨力忽然撤去,冲昕和竹生再吐了一口血。   青君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都不畏死,也不畏惧她。仿佛他们在一起,刀剑合璧,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青君的面孔恢复了人形,一边的脸颊血肉模糊。   有泪水滑落,留下一道红色的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营养液别停~别停~   189   这条灵脉长天宗已经开采了三年, 一切有条不紊。   在距离开采点数百里的地方, 两年前有过一次塌陷。但长天宗的人过去查看的时候, 地面已经恢复原状。长天宗的人明知道这里可能发生了些什么, 也明知道这可能跟那位妖族的青君有关, 但一切都无迹可寻。   就算有什么,也肯定被青君以阵法屏蔽隔离了。   幸好, 主事之人回宗门禀报,上面给出的指示让他们明白,只要青君不来强抢灵矿, 或者击杀长天宗弟子, 其余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这一日黄昏,众人又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三位坐镇的道君俱都升空, 朝那个方向望去。青君又在搞事情了!   三人无法,只得留下最年轻的虚景道君坐镇,另两人结伴去探查。刚靠近那震源,便有一道流光窜出,在空中顿了一顿,穿破虚空而去了。   紧跟着, 一个女子衣衫蹁跹的遁地而出, 来到他们面前。   “刚才那东西哪去了?”她问。   这女子衣衫繁复美丽, 却染了斑斑血痕, 更有一边衣袖全然脱落,露出雪白臂膀,纤细手臂。她面容娇媚, 一头青色长发,正是妖王青君。   二人道:“划破虚空而去了。”   划破虚空,便是无视了物理距离,可以从甲地直接出现到乙地。运行的轨迹无法追踪。   青君不说话,遥望着天边,晚霞翻卷。   她的脸色神情,难以描述。   两位道君面面相觑。   “青君。”他们试着唤她,“可还好吗?”   自两族结下和平盟誓以来,长天宗的人与青君打的交道最多。凡是跟青君打过交道的人,都对她很有好感。   这位强大的大妖,不仅天生美丽妩媚,与人相处起来,还没有一点架子,格外的平易近人。当然,其他的那些大妖,其实也大多没有什么架子。   和人族比起来,妖族社会结构简单,人际关系也简单。比起人族,他们的情感更加纯粹、直白。   诸如“架子”、“面子”这些复杂的东西,他们似乎学不来,也并不在乎。   听得两位人族修士这样询问,青君的目光中现出迷茫。   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和你的女人合欢了,你会因此,而想要杀我吗?”   两位道君一起傻眼,他们面面相觑,一人小心的道:“可青君你是女子……”   “如果我是男子呢?会要杀我吗?”青君问。   两个人尴尬了一阵,为首那人没办法,只好顶起这顶绿帽子,问:“可是这女子与这男子偷情吗?”   青君道:“不是。她不愿意。她打不过我。”   那就是强行玷辱人家了。   两位道君想起妖族那动辄就当众求欢的习俗,顿感无力。那人忙道:“这个万万不可。我们人族,倘若自己的女人被别人强辱了,都视之为奇耻大辱,这个仇是必得报的。”   青君怔然。   另一人也点头道:“正是。这等大恨,若不杀之雪耻,岂不是枉生为男儿。”   青君垂首,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她再没同二人多说,身形一晃,便消失了。留下两人扶额:“……向宗门报告吧。”   而此时此刻的长天宗,也正是黄昏时分,倦鸟正归林。完成了劳作任务的执役弟子们驶着宗门的制式小舟,三五成群的回去自己的弟子舍所在的山峰。   黑衣的巡山执事们正交接,一队上值,一队散去。   山峦依旧,夕阳正美。   在极高的高空忽然有光线扭曲,一道流光出现。长天的神念,穿过虚空,无视了距离,无视了长天宗的护山大阵,直接出现在了宗门深处。   神念强灌了许多记忆给冲昕,同时也获取了冲昕的记忆。纵然冲昕所知的信息并不多,但长天的神念凭借自己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做出了最接近事实的猜测。   他故意对冲昕施压,果真令冲昕一剑毁了神宫。本体将他分裂出来,原就是作为守护神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若将整座神宫看作是“器”,他实则已经成为了神宫的器灵。他被困神宫中枢,中枢不毁,他脱不了身。   这神念出现在长天宗不过一息时间,倏地化作流光直奔某处而去。那里看似只有山岭,没有房舍,十分荒僻。实则,是在结界笼罩之下的宗门秘地。   此时,秘地之中,看书的长老抬起头,煮茶的长老抬起头,赏花的长老抬起头,修炼的长老抬起头,梳妆的长老抬起头。他们的身形,都从原地消失。   山谷之中,正在花海中与兔兔们玩耍的珠儿,忽然丢下手中花环,腾地站了起来。   “醒了!”她咧开嘴笑道,“醒了!”   她笑着,倏忽间风一样消失了身形。   平日里去哪里,都要兔兔驮她,不过是为着好玩。失了神智,崩了肉身,她却依然是一位元婴修士。   秘地洞府的最深处,一个沉睡了多年的人睁开了眼睛。   就在刚刚,那道神念穿透了岩壁,直奔他而来。最后,消失在了他的眉间。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   “冲昕去了神宫?”   “这女子……很有趣。”   “神宫竟破败至此?唉,小青不好好看家,在外瞎跑……”   “咦,为了脱身,你激得他剑毁神宫?”   “……”   “……”   “混账!”   “虽然你就是我!也得骂你!”   “败家的东西!”   “现在穷了!你还当是从前!”   神念已经与本体融合,这位骂来骂去,骂得其实都是“自己”。   他声称自己“穷”了,实则是和上一个时代鼎盛之时相比。单看这一间洞室,便可以知道,这“穷”还真穷得有限。   地上布置的是聚灵阵。聚灵阵上的卧榻,是整块的养魂木雕刻而成。四根立柱上,嵌满了大大小小魂玉。卧榻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所有你能在书籍中读到的养魂之物。   养魂之物最是难得,随便一小块都价值连城。   如果这样便是“穷”,不知道多少修士,哭着喊着也想变得这么“穷”。   “宗主!”珠儿肥胖的身形出现在洞室里。   那人听到这声唤,放下了揉着眉心的手,露出一张与冲昕一模一样的面孔。看到珠儿,他的眼睛就笑弯了。   “珠儿,来。”他对珠儿张开手,仿佛对着的是一个刚刚学步的稚儿。   珠儿摇晃扑到他怀里,打滚:“糖!要吃糖!”   “吃吃吃!”那人笑道,“给珠儿吃!”   说着,便变出了一匣子糖来。珠儿开心的打开匣子,猛往嘴里塞。   “慢点,慢点,还有很多,都给珠儿吃。”那人笑道。他伸手摸着珠儿的头。   珠儿生得白皙,皮肤被养的极其娇嫩。她体积大,脂肪多,整个人极具有“质”感。和她比起来,那摸着她头的手,就仿佛是一副颜料没涂够的画。   仔细看,这男子原来竟隐隐是半透明的。   长老们鱼贯而入。珠儿“嗖”的一声就躲到了男人的身后,趴在那里继续吃糖。   长老们的脸都抽了抽。特别是最后进来的女长老,更是气得跺脚:“宗主,你又给她吃糖!吃坏了牙,又要哭!”   “没事,没事。”宗主心虚的道,“回头我给她炼炉丹,专护牙齿,不受侵蚀。”   长老中精于炼丹的那一位闻言,脸上狠狠的抽了抽!   上一回宗主醒着的时候,也说要炼丹,取了许多珍贵的材料。那丹方从没见过,长老很是激动,以为是什么珍奇的丹药,不眠不休的跟在一旁学习,唯恐漏看了一个步骤,令这珍贵的古丹方出岔子。   孰料那一炉炼出一炉七彩的丹药。吃什么颜色的丹药,头发就变成什么颜色。珠儿开心极了,每天吃不同的丹药,变成不同颜色的头发。直到她玩腻了,转头就把这丹药忘记了。   到现在,他的储物法宝里,都还搁着半匣子七彩丹药呢!   看着长老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宗主才“咳”了一声,悄悄捅了捅珠儿。珠儿蠕动到稍远的地方继续吃糖。   宗主终于摆出了正经的脸,道:“冲昕现在还在元婴?”   女长老道:“正是。已经二十多年了,他修为提高很快。”   宗主道:“还不够。至少也要化神还虚,炼实了阳神。且不用管他,让他自己修炼去。封印可还好?”   女长老道:“有冲祁坐镇,一切正常。”   宗主点头:“他办事,我放心。外界之事,密切关注。但有可疑,一定要报上来。时候差不多快到了,我算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五百年。”   众长老躬身称是,又鱼贯退下。   洞室中只剩下宗主和珠儿。珠儿片刻间就吃完了一匣子糖,嘴边还沾着糖粉,正幸福的在榻上打滚呢。   宗主含笑看着她。   待她滚到了他腿边,他就解开她的头发,帮她辫小辫儿。   “珠儿。”他温柔的问,“最近有做梦吗?”   珠儿猛一通摇头,小辫儿都乱了。   珠儿越来越少做梦,意味着她和她的至亲之人间的命线连接越薄弱。宗主摸着她胖胖的头颅,轻轻的叹息。   他还记得那唤作姜珠的女子,在他的徒子徒孙中,也堪称惊才绝艳。最难得是心志坚定。   “既生在长天宗,姜珠此生,愿献与宗门。”她说。   他最后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她依然没有退缩。   “总有人得做这份牺牲。不是我,也得有别人。”她对她的父亲道,“既然如此,便由我来吧。”   关乎生死,她依然如此冷静。虽只是金丹,却已经堪破了生死关。   那时都以为她是必死。但他在后来的时间里,还是找出了方法,让她活了下来,还拥有了元婴修为。   只是旁的元婴修士,气海神台之上,是丹碎之后成婴。姜珠的神台之上,却没有元婴。   只有一副紫河车,裹着长天宗倾宗门之力,为她寻来的一颗定魂珠。   姜珠因此,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世间再没有惊才绝艳的姜珠,只有心如赤子的姜珠。   如姜珠这样,全心的信任他,无畏的站出来牺牲的人,他已经看过太多太多。他们都觉得,有了他们的牺牲,便可以加快结束这一切的进程。   可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一切,这混乱,这牺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终结。   宗主——长天,捋着珠儿的小辫儿,深深的垂下眼眸。      190   不同种族间沟通有多困难?冲昕和竹生是深刻体会到了。   他们两个看着青君脸上的泪痕, 一起僵住。直到青君一甩袖子, 追着那道神念而去, 两人紧绷的神经都还放松不下来。   直到身后那团光, 忽然爆炸。   这洞穴岩壁本就布满了碎纹, 看似还是整体,不过是因为竹生、冲昕、青君三人的灵力一直充涨支撑着。此时神宫空间自毁, 顿时破坏了这支撑,整个地洞都坍塌下来。   竹生和冲昕瞬间拉住彼此,一起遁地而出。   天边云霞堆叠, 夕阳的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他们悬浮在空中, 看着那地面塌陷成了深坑。   嗖嗖几声,数道传音符、传声符穿破虚空而来, 分别停在竹生与冲昕面前。与此同时,又有两道流光飞快的飞来。刚刚才往回折的两位道君又不得不半路折回来探查,却见到自家小师叔和一个美貌女子在一起。两人意外,上前见礼。   “可见到妖王?”冲昕问。   “见到了。”一人答道,“青君与我们说了几句话,便去了。”   “众人可安好?”冲昕问的是灵矿那边。   “一切如常。”   冲昕点点头, 叫他们自去。   待只剩二人, 他抬起眼眸, 看向竹生。竹生的面孔在夕阳中, 笼上了淡金的光晕。   两人在夕阳中沉默。刚才生死攸关,谁也没去管青君的话,现在, 到了去面对的时候了。   竹生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她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冲昕抬眸,问:“所以那时……你并非孩童?”   竹生点头:“我来自异域,带着记忆转生。”   冲昕沉默许久,道:“那么,你和我……”   竹生看着他,道:“那时我有许多不得已,总之……也是无可奈何。”   他和她的一切,原来……就是“无可奈何”四个字。   冲昕只觉心口,钝钝的疼。     他找到竹生,发现她与杨五完全不同,他一直以为这是由于她离开他,经历了太多的缘故。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杨五”就并不存在。   就如她说,一切都是无可奈何,不过生存所迫。   冲昕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   从当年那肤色微黑的姑娘踏入长天宗,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六十三年,竹生和冲昕之间,终于揭开了所有的秘密。   竹生有了一种彻底的解脱感。   冲昕今年骨龄才八十三,以他元婴修士的寿命来讲,何止是青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少年。昔日炼阳峰上曾有过的,也是少年人初尝情滋味的难以割舍和留恋。   竹生喜欢这些少年人的单纯美好。   但少年迟早要成长。   竹生此时,亲眼看着冲昕的瞳眸变得黯淡无光,看着他的目光中闪过苦痛。她亲眼见证着这个年轻人人生路上的阵痛。她知道,迈过这道坎,他才能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夕阳的光自身后打过来,像是把冲昕笼罩了在昏黄黯淡中。   竹生看到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竟是无话可说。   两个人历经曲折,终至今日,的确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再面真相时,可以无怨也无恨,已经再好不过了。   竹生将自己面前漂浮的传音符收起,轻声道:“往日种种已经过去,我和你……望他日再相逢时,还能微笑寒暄。”   冲昕半边面孔在夕阳铜金色的光中,半边面孔幽暗模糊。他的目光中是竹生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神情。   竹生有了片刻的不忍。但每个人的成长都只能靠自己,七刀用生命给了她一个深刻的教训。竹生祭出了碧刃,一步踏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她道,“今日别过,我会好好的活。也盼你一切安好,大道之上,步步顺遂。”   竹生最后看了冲昕一眼,催动了碧刃。碧刃如箭离弦,却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冲昕只觉言语苍白,无力阻止她的离开,却不想她又转回来,麻木的心,又跳了起来。   “忘了说。”竹生道。   竹生要说的话终是让冲昕失望了。   “再见到狐狸,不必与她为敌。她本是你灵宠,亦爱你入骨。”   “我与狐狸,是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刀,我自己的仇,不与别人相干。”   “此事,你且袖手吧,我的仇我自己报。”   “此仇得报,我幸;死于她手,我命。”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竹生的身影最终化成一个光点,消失在天边。   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冲昕被暮色笼罩,衣袖在风中鼓动,独自经历着痴情付错,求而不得的人生至苦。   天地之间,空旷辽阔,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觉得如此……无力。   竹生催动碧刃,以最大的速度离开,将年轻的真人远远的抛在身后。   到了足够远的地方,她才停下,终于再压不住,连着吐了几口血。   她修为本就不如冲昕,狐狸更是偏心偏到了天边,对冲昕就只守不攻,对她就下重手,她五脏六腑,实则受了重创。她强压着这口血直到处置完她和冲昕的陈年旧事,才松下这一口气。   她取出一颗丹药服下,护住了心脉,又喝了两口琼果汁,祭出玲珑。玲珑迎风招展,长成了精美的阁楼。竹生收了碧刃,终于进到了许久没有打开过的玲珑里。   她在大九寰尚没有洞府,更没有基业。这小巧精美的阁楼便仿佛是一个移动的家。   离开了神宫,竹生其实一时根本没有要去的地方。但她催动玲珑,朝着她适才飞行的方向继续飞行。这样朝同一个方向继续前行,便可以离冲昕越来越远了。   浴盆里放了微烫的水,竹生在里面泡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才裹上件深衣,扑进柔软的丝褥中。   在神宫空间里,便是夜晚也不得安生,常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   曾经他们睡到半夜,有吸血的藤蔓悄无声息的自泥土中爬出。还曾经日落之后,泽地之中便泛起毒雾。这两年多,两人并不能安稳的入睡。   竹生趴在柔软的丝褥里,很快就睡着了。   这两年来,她大量的服用琼果汁,身体已经适应。不需她刻意引导,在熟睡中,体内仙力便自行运转,缓缓的将琼果之力吸收消化。   一觉醒来,心脉已经通畅无阻,内伤也察觉不到异样,身体已修复得差不多。   不用撩开帐子,她与玲珑神识沟通,便“看”到了外边的晨光和朝霞。过了两年天亮便要握刀而醒的日子,竹生没有立即起身,懒懒的赖了阵床,才终于起身修炼。   待早课做完,她想起昨天收了几张传音符,遂取出一一查看。   竹生在九寰大陆认识的人极有限,于她所想,这些传音符该都是周玮所发。不想其中竟还有一张是乔升发过来的。   当日分别,她的确是留了神识印记给乔升。但乔升还未引气入体成功,尚是凡人,还不能使用这些需要用灵力的符箓。   “姨婆!姨婆!我引气入体了!我、我试一试能不能给你发传音符!”   男童的声音中带着兴奋和期待大人表扬的紧张。就这么一句,便没有然后了。想来是太过兴奋,第一次亲自使用传音符,本想试一试,一试……传音符飞了……   竹生忍俊不禁。复制了那传音符上的神识印记,取了自己的传音符,给他留言:“我才从一处空间出来,刚刚收到你的传音符。好好修炼,争取早日筑基。但有事,找你师父。若还有难处……求助你师祖。自己照顾好自己。”   再查看周玮的传音符。   “在哪呢?什么时候来唐城找我玩啊?”   “这么久不回?是不是去探什么秘境了?出来了给我回复啊。”   “还没出来吗?一年多了,出来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玄炎秘境快要开放了,我们家有人要去,我也去。你要不要也去看看。那秘境不错的,三百年开一回,筑基到元婴都可入。厉害的法宝咱们捞不着,在外围打打妖兽,寻寻灵药也是不错的!”   秘境是前辈大能飞升之后留给后辈修士的遗泽。   修士修至合道境界,便有了能开辟空间,创造小世界的能力。就如冲昕的乾坤小天地,其实便是从前长天创造的小世界。这种小世界亦是一种生命,会随着修士修为的提升,一同成长。   当修士飞升,小世界却不会跟着离开,而是会留在此界,成为一个独立的,没有主人的秘境。   因为这一特性,大能们在飞升前,便会设置好诸多禁制,把自己创造的这个小世界改造成留给后人的历练之地,当作是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遗泽。   竹生看过的一本书里说,目前九寰大陆已经被发现的小世界除却已经崩坏了的,目前还“活着”的,就有二百多个。   大能们给这些秘境设定的禁制大同小异,通常都是几百年开启一次。这些秘境中常有许多珍稀的灵药和外界已经灭绝的了异兽。每隔几百年,大波的修士便涌进去,收割一茬。而后秘境休养生息几百年,待这些灵药、异兽数量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修士们又进来收割一茬。如此循环往复。   而那些有实力或者有气运的,往往觅得机缘,过关斩将,通过试炼,而后获得前辈大能留下的奖励。通常都是法宝或兵刃,亦有功法或别的什么天材地宝。   就如冲昕告诉竹生的那样,所有的“器”若离了真正的生命,最后都会“死亡”。这些秘境不仅内里本就有生命循环,更是几百年开启一次,每次开启便涌入大量修士,带来活生生的人气儿。修士们在此试炼、寻宝,有所斩获的同时,他们自身的存在又是对秘境中诸多异宝的保养和修复。   因此,那些异宝纵然过了万年,依然还活着。   长天的小世界被冲昕继承,他的神宫空间,却不是秘境,内里没有生命循环。里面灵气虽然浓郁,却是因为长天特意把神宫藏在了一条灵脉之下,吸取灵脉里的灵气。   小狐狸被留下看家,本来是这神宫里的生命之源,孰料她被熊君强行带出了神宫。而后,她不信长天已经陨落,一边修炼,一边寻找。后来更是杀尽不忠者,夺取妖王之位,再没有回去神宫做那生命之源。神宫经历时间太久,内里诸多法宝,终于都步入了死亡之境。   竹生颇是感兴趣。   冲昕的小乾坤还不是独立的秘境,里面的一切都受冲昕支配。竹生很想看看真正的秘境。   在神宫时,冲昕给她分析过,他们经历的那些,大河也好,泽地也好,应该都并不真正在神宫空间中。而是以秘法与其他的空间相接。因此他们过河之后,河中巨虫绝不会上岸,走出泽地,三眼鸦群一只也没有追来。只因为大河、泽地,其实都并不真正在空间中,也并不真正相接,他们都分布在大陆各处。   竹生对冲昕的小乾坤熟悉无比,在那里度过过许多的悠闲、轻松的日子。那个小乾坤才刚刚开始生命循环,除了琼果树,便只有银线草。   后来冲昕开辟了灵湖,竹生一直觉得该养些鱼。但冲昕有个臭毛病——他眼光太高!说要养鱼,他也看不上寻常鱼类,一直说要去寻些不太一样的鱼儿来。   偏他那时候火毒还未解,冲禹冲琳都不许他离开宗门太远。这件事便一直只是“等以后……”。   谁知后来,便没有“以后”了。   不知道过了一个甲子,冲昕的小乾坤里有没有养一些鱼?   那山,为她而开,那湖,为她而辟。一个甲子后,他仍没有放弃寻找“杨五”。   竹生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那几十年的日日夜夜,青衫如松的青年,站在湖边望着远山,会被怎样的思念折磨。      191   青君回到了妖宫。   她脸色发白, 对笑迎过来的猫女们一个也没理, 周身气压极低。姑姑们赶紧将年轻的猫女们都赶走, 自己也纷纷退下, 不敢烦扰青君。   青君来到了那间搁置着镜子的殿室中。走到镜前, 水银镜清晰的映出了她的身影,纤毫毕现。她的一侧脸颊已经长好, 却还带着血污。那脸色苍白,是她自己都从未见过的模样。   青君手指轻点镜面。镜面如水面一样泛起涟漪,她的身影消失, 镜中映出了神宫最后的情形。金柱断裂, 高台崩塌,烟尘充斥了整个画面。曾经堂皇如画的神宫, 彻底成了废墟。   青君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看这段影像。   眼泪滑过她的面颊,她贴在镜面上,呜呜的哭起来。   小青,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她记得那温柔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它后颈的皮毛,什么时候都对它极有耐心。   因为……大家说, 小青的血脉太驳杂了, 不配待在神君身边, 小狐狸难过得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血脉驳杂意味着修为进境慢, 也意味着寿命短暂。别的小伙伴血统高贵,天生就长寿。他们用漫长的生命来修炼,最终一个个都会成为了不起的大妖。而它, 虽然能活得比凡女久得多,却终有一日,在别的小伙伴还在不断变强,还继续陪伴在神君身边时,它就像凡女那样已经先老去了。   它见过那些老去的小妖。他们的皮毛失去了光泽,黯淡粗涩,不复年轻时水光油滑的美丽。那种模样如何还能讨得神君喜爱?     它的父亲和母亲为探得魔族动向,双双深入魔域,死在了那里。小狐狸还不通人言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神宫中养育,意外得了神君青眼,一直伴在他身边。在它的妖生中,神君是比没有印象的父母还重要的存在。   一想到有一天神君会嫌弃它,小狐狸就好伤心。   那只温柔的手,轻轻摸它的头。   这样啊……,神君的眼中全是宠溺的笑意,他说,别哭,我来想办法。   后来神君为它量身定制创出了一套功法。   嘘……神君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笑着说,别告诉别人。   小狐狸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这是神君为它定制的,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怎么可以告诉别人!它咬着那枚玉简,欢快的跑走了。   蠢熊强行将它拖出神宫的时候,它其实离化形已经不远了。这个时候,昔日的伙伴都已经是大妖。这并非是它修炼得太慢。而是神君离开时,怕它独自看家太过寂寞,设置了时间结界,让这里的时间变得比外界更缓慢。好让它觉得,独自一个的等待没有那么漫长。   它奋力挣扎,不敌昔日伙伴,被强行带出。   来到外面的世界,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会这样?”它震惊。   “神君和魔君的决战,毁了天地间的灵气平衡。”蠢熊告诉它,“现在算好的了,恢复了不少,早些年,我们都躲在洞里不愿意出来!”   小狐狸发现,他们带它去的地方只有妖,不见人。   “人族?当然在人域了。”蠢熊说,“这里是妖域,我们的地盘。人族敢来,我拍死他们!”   小狐狸才知道,灭魔之战,几乎毁了整个大陆的环境。灵气变得极其稀薄,从前的许多洞天福地都变成贫瘠之地。灵族回归大地,从世间隐去。人族和妖族为了争夺生存修炼的资源,从伙伴变成了对手,从对手变成了敌人,终于爆发了战争。   昔日的同舟共济,性命相托,都烟消云散。没有了神君的大陆,四分五裂。   小狐狸后来看到了人,女人。   那些女人多是凡女。那些凡女神情麻木,逆来顺受。和小狐狸记忆中神宫里快乐幸福的凡姬们截然不同。她们在妖域,随时可能死去。生前受凌/辱,死后被吞下,还被嫌弃骨头太零碎,塞牙。   小狐狸虽也不喜欢凡姬,但对蠢熊凌虐凡女的做法还是感到愤怒,因为那是被神君严厉禁止的。   “神君……”熊君也有了一丝怅然,但他随即变得凌厉,对它吼:“你醒醒吧!神君早就陨落了!”   小狐狸最不能听这句话。它怒极,浑身炸毛,扑上去撕咬熊君。可它还没化形,熊君已经是大妖,提溜着它的尾巴,就把它甩在地上,震碎了青石板。   “别闹!”熊君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赶紧好好修炼!就你一个没有化形的了,出门好意思说是从前的伙伴?”   熊君在那些从前的伙伴中,已经是强者。他占据的地盘,自然是灵气最好的地方了。但小狐狸太过愤怒,不愿意和他在一处。它不仅跑了,跑之前,还弄死了熊君手下的几只妖,带走了一批凡女。   可它修为不够,熊君追来,那些凡女都死了,小狐狸自己逃了出来。   它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找了地方躲起来,日夜修炼。待到化形之后,它去挑战熊君。他们妖族,最信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有仇很少玩阴的,都是正面直接开干。   可狐狸还是败了。他进境虽快,到底比熊君少修炼了几千年。   狐狸是魅狐,血脉虽杂,却天生美丽。它化成人形,非男非女,似男似女,但撇开性别不管,它的模样,叫熊君实在喜欢。   熊君没杀它,还想叫它留下来。   “定性成雌的吧。”熊君说,“嫁给我吧,给我生崽。”   他们这些经历过神君时代人妖灵三族杂居的妖,对嫁娶还有些认知。凡姬比女修和雌妖都更易生育,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妖修娶了凡女。   不像后来这些妖族,已经回归兽性。   小狐狸还要寻找神君,它不想留在熊君身边,更不想给他生崽。它魅惑了另一只大妖,使他与熊君决斗来争夺它。熊君杀死了那只妖,却发现小狐狸已经又一次逃跑了。   败给了熊君,让小狐狸意识到,即便已经能化形,自己仍然不够强。它努力修炼,进境之后,它没有再去挑战熊君。在当年胆敢入侵神宫的伙伴中,它挑了最弱的那一只挑战。   它与那只妖血战了三日,以微弱的优势杀死了对手。吞下了昔日伙伴的妖丹,吃下了对方的血肉内脏,它终于长出了第二条尾巴。   一年,十年,一个甲子,百年,千年。时间就这样流去。   小狐狸开始有了追随者,有了自己的势力。几千年,它寻遍大陆的每个角落,寻找它的神君。   神君不见踪影。   小狐狸透过宝镜,看到了神宫渐渐破败。但它没再回去。   神君若还在,它需得去找到他。神君若不在了,神宫对它也没有意义。   小狐狸跻身于大妖的行列,昔日伙伴,一个一个死于它手。它终于强到了与熊君并立,合称南北妖王。   熊君最后也死在了它的手里。   这是……最后一个伙伴。   小狐狸后来想起过他。   小时候,它在一群幼崽中血脉最驳杂,却偏偏最受神君喜爱,难免遭受排挤。   蠢熊也跟着别的幼崽一起欺负它。   可是它舔着伤口回到自己的窝,却发现窝里不知何时被人悄悄扔了两条冰泉白鱼。它是知道是谁,伙伴里最喜欢吃这个的,就是圆滚滚的蠢熊崽。   它气得把那些鱼都扔了。   后来又出现,它又扔了。   如是几次,再没有冰泉白鱼出现。   青君雪白的面颊贴着水银镜,流泪后悔。   她后悔不该离开神宫。那样的话,有朝一日,转世的冲昕寻到神宫,见到的便是乖乖看家的她。定不会用那样憎恨的眼神看她。   她后悔不该杀死蠢熊。神宫毁了,神君变了,竟再没有谁能来与她一起回忆回忆从前的神君。   妖王殿里弥漫着青君的妖气。这妖气低迷得能让猫女们窒息。在妖王殿服侍的小妖们都惊恐的窜逃,远远躲开,不敢靠近。她们窃窃私语,胡乱猜测,却谁也不知道青君到底是怎么了。   却有一道黑影,逆着众妖,悄悄潜入了妖王殿。   青君闭目流泪,脑中都是冲昕恨她入骨的目光。那些人修说,此等大恨若不杀,枉生为男儿。神君对她,已是不死不休了吗?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   有啊。   仿佛有个声音在青君的脑海中响起,轻轻的蛊惑她。   他还不是神君,他还比你弱小。抓住他,禁锢他,他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   青君睁开眼睛,怔然。   “这样……可以吗?”她垂下目光,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格外的黑。   当然可以。那个声音在她脑海道,就趁现在,他若归位,你就再没有希——   一个“望”字还没说完,青君闪电般出手。   她的利爪插入了地板自己的影子,从影子抓出来一个人!那人浑身裹着黑衣,猝不及防,被她扼住了喉咙,双脚离地,拼命挣扎。   “蛊惑我?”青君冷笑。她是魅狐,论蛊惑,她才是祖宗。   这是谁狗胆朝天,敢来蛊惑她?   她嗅了嗅,突然神情大变,嘴中生出獠牙,面目变得狰狞。一把将那人惯在地上,青色妖力交错成笼,困住那人。随即缩小,捆缚在他身上,割裂了衣衫,割破了皮肉,却没有流出红色的血,只流出了黑色的脓液。   风刃割裂了那人头上黑布,露出一张乌黑的面孔。这人显然曾是人修,只是一双眼睛变得褐黄,皮肤干皱得像树皮,嘴唇乌黑。已经算不得是活物。   魔族之所以会成为人、妖、灵三族的公敌,便是因为一旦魔化,便会成为死物。   世间生灵,但凡脑子正常的,就没有想变成死物的。   “魔族如何会再现世间?”青君面孔狰狞,厉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自魔域。”那魔修挣扎着说道,“青君,你身为妖族之王,何苦与人族搅在一起。你想求的人族给不了你!”   青君獠牙龇出,怒道:“你敢窥视我!”   她一时软弱间,被这魔修窥视了内心。更可恨是这魔修蛊惑她做的事,对神君实是大不敬。纵然冲昕恨她要杀她,青君也没考虑过对他做那样的事。   神君,是不可亵渎的。   青色妖力瞬间从绳索变成了利刃,那魔修惨呼一声,被切成碎块。他的头还连着半边肩膀,一条手臂。那条手臂奋力攀着地板,想要爬走逃命。   青君跨上一步,踩进了一地的黑脓里。白皙的手张开成利爪,尖利的长指甲一爪抓进了魔修的天灵盖,插入了头骨中,将魔修的头肩提了起来。   魔修两眼向上翻白。意识到青君要做什么,他惊恐尖叫:“青君饶命!青君饶命!!”   因为灭魔之战,长天神君再未归来。青君极厌魔族,极恨魔君。   这魔修实则修为不弱,但他斗胆蛊惑的却是青君,妖族之王,当世强者。对于魔修,青君没有半分留情。   她妖力运转,直接运起了搜魂大法。   魔修的凄厉惨叫传出了妖王殿。躲得远远的猫女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不要停~别让我掉下来~QAQ   192   十多道流光从妖王殿里朝不同的方向射去。不多时, 十多位妖族大将应召唤而来。   “魔族异动。”在妖王宫的议事大殿里, 青君把那颗被搜了魂的魔修头颅扔到地上, “去, 去这个地方查一查。”   她报出了一个地点。虽然搜了魂, 获得的有用信息却很少。这个魔修的记忆中,并不知道其他魔修的动向。这种单线传递信息的方式, 显然就是为了预防被搜魂。   “肯定不止这一个。都摸到我身边了,想必别处也有。你们都要小心。”青君手掌伸出,手心浮动着一个青色光球, 里面隐约看见一团黑色。正是那魔修的魂魄。青君灵力掌握极其精准, 没把他的神魂全废掉,留着给人族那边看看, 看他们有无办法再搜点什么信息出来。   妖族更重武力。说起奇技淫巧,总还是人族那边更擅长一些。   青君把光球交给了狼君,道:“传信给人族那边,让他们知道。魔族既然现世,这便不是我们一族的事。”   她又问:“小牙在这边吗?”   狼君点头道:“在。”   青君道:“叫小牙一起去。”   狼君也正有此意。   跟人族沟通,总是令妖族感到费力。狼君的儿子炽牙是半妖, 有一半人族的血统。他在妖域生活两三年, 便去人域他母亲那边生活一年。就这样两边跑。说起跟人族沟通, 他比其他的妖都要强得多。何况还有他母亲在那里协助, 就更顺畅了。   青君所谓的“传信给人族”,其实指的就是传信给长天宗。至于其他的人族,自有长天宗负责传递消息。   周玮邀请竹生一起去玄炎秘境历练, 竹生很感兴趣。但竹生在神宫待了两年,不知道他这张传音符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的,遂回复了传音符相询。   这种传递消息或者寻人类的符箓,都是穿过虚空寻找接收人。倘若接收的一方正在诸如秘境、或者能隔绝神识的结界一类的地方,符箓就会停留在虚空,直至那人再次出现在正常空间里。是以竹生离开神宫后,便同时收到周玮两年发送过来的数道传音符。   不到半天功夫周玮就回复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你出来了?我还怕你赶不上呢。别担心,最后那张符是我八天前才发的。今天才初九,玄炎秘境要下个月月初左右开启,秘境大门要开放整整十二天才会关闭。你应该能赶得上……吧?”   最后补上一个语调上挑的“吧”,把竹生逗笑了。   跟传音符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张传书符。打开是一张地图,标注了玄炎秘境大概的位置。   竹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灵脉所在的位置太荒僻,玲珑飞了一个晚上,到现在竹生往下看,也没看到人烟。飞到第三天,才终于渐渐看见了人烟。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座城。   竹生收了玲珑,落下去在城里转了一圈,打听清楚了此地所在的方位,又找了几间铺子,出清了自己的存货。   食面蝠、三眼鸦、风狸、噬金飞蚁、赤火蝎、裂地甲、沙猡兽……,还有在冲昕指导下,她比照着那本《灵药大全》采摘的许多灵药和异果。她的臂钏空间,六十多年来,第一次被塞满。   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她不得不舍弃了许多日常生活类的东西。但后来,还是不够装。   当时冲昕的表情有些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带着一丝微微的歉意,又在努力掩饰。为什么感到抱歉?是觉得当初给她的臂钏空间还是不够大吗?   后来冲昕想赠给她一个储物戒指,她没有接受。   进入神宫本来就是为了了解一下那个传说中的臭屁神君,这些收获都是意外之喜。更何况她之前已经挖了不少的灵石原矿,一时并不急迫。   装不下的那些冲昕都一并收到自己的储物法宝里去了。原是说好了待出来找地方处理的时候分给她,可出来就遭逢青君,而后两个人最后的那点秘密被揭开,谁也没想起来那点东西,或者想起来,也都没在乎,就这么分别了。   竹生的那些灵石原矿还没处理,一时还不能直接当货币使用。但出清存货也已经是一大笔灵石了。别的不说,光是食面蝠,就大赚了一笔。其余的那些论单价都不及食面蝠,论数量却都是食面蝠的百倍,也是相当可观。   竹生现在深刻的领悟到什么是穷筑基、富金丹了。   金丹以下的修士能力有限,能够赚取的财富当然就有限。譬如周玮那样的,家中长辈结丹,为了置办点体面的贺礼去猎青面兽,却差点让地滚龙给吃了。   在长天宗,弟子要到筑基圆满或者大圆满,临近结丹,才会被放出去历练,以强化心境。在那之前,只能在宗门里清修,靠领执事的职务在宗门里赚取灵石。那些灵石也就差不多只够修炼的需求,想奢侈一下,很难。   但是一旦结丹,就不一样了。金丹已经算是高阶修士,能力上了一个台阶,就如竹生现在一样,有足够的能力赚取更多的财富了。   炼阳峰的金丹们,个个富得流油。从金丹再往上,更加不必说。   竹生昔日听徐寿几人八卦,长天宗冲字辈第一富豪,便是又擅炼丹,又擅长符阵的旃云峰主冲禹。说第二当是炼器司掌司。又说冲字辈的真人中,冲琳真人掌着长天宗世代传承的天地山河盘,身负重要职责,不常离开宗门,因此宗门给她的供奉格外的丰厚。   比起来,那几人觉得,他们的炼阳峰主才结丹数年,家底较诸位师兄师姐肯定是要薄不少。   但竹生知道冲昕有小乾坤,琼果和银线草都直供多宝阁。而多宝阁,号称是九寰大陆最大的拍卖行了。所以这一位年轻的道君,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却绝对是一位隐形富豪。   竹生第一次收集这么多的猎物,也是第一次吃了储物空间不够的亏,待出清了货物,便寻了一家专卖储物法宝的店铺。   以前她没需求,遇到专卖储物法宝的铺子时,都忽略过去了。这一次好好的逛了逛,又开了眼界。   压缩空间不能叠加,一件储物法宝不能放进另一件储物法宝里,所以每一件储物法宝都要单独带在身上。因此,为了方便,储物法宝都打造成适合随身佩戴的样式。   诸如女子的簪环首饰、男子的腰带发冠,还有男女通用的诸如锦囊一类,都还在正常范围。待竹生看到储物亵裤、储物袜子和镶嵌式储物假牙时,是真的为这些炼器师的丰富想象力震惊了。   竹生看了好几样,诸如耳铛、戒指和镯子,都不是很满意。总觉得那些法宝的空间不够大,若要足够的空间,则需要同时佩戴好几个法宝再身上。   她忽然看到一个嵌着珍珠的手环,标价格外的贵,是先前几个法宝的十几倍。问了店家,才知道原来这手环不是“一个”储物法宝,原来手环上镶嵌着十五颗珍珠,每一颗珍珠都是一个独立的储物法宝。   这正合竹生的意。她买下了这珍珠手环,又买了几个普通的储物戒指。手环直接带在手腕上,莹莹珠光,映着一截雪白皓腕,伙计在收取灵石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瞟两眼。几个戒指是打算做备用,装在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荷包里,系在腰间。   这荷包却是店家送的添头,并不是法宝,就是普通的荷包,专用来给修士装这种备用的储物法宝。不过店家信誓旦旦的保证说,虽只是普通荷包,用的料子却是隔壁护甲铺子做护甲的下脚料,十分结实耐用。防水防火,炼气修士都撕不烂。   竹生在把荷包往腰间系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压缩空间不能叠加,为何玲珑却能收到臂钏中去?待将疑惑说与店家,店家笑得直揉肚子。   “哎哟我的仙子!”那人笑道,“储物法宝才是压缩空间,似这等飞行法宝、起居法宝,是折叠空间,他们是不一样的。”   仙子是对女修士的通用称呼,凡人也好,修士也好,都可以这样称呼女修士。那店家之所以会笑,实是因为竹生所问之事,乃是常识,在修士的地界,孩童们从小便知道。   却不知道这漂亮仙子是从哪个地界冒出来的,出手阔绰,人看起来也不像是穷乡僻野出来的乡下人,如何竟不知道这等常识。   这店家生得一张圆圆脸庞,十分讨喜。他虽忍俊不禁,却也没有恶意。竹生也并不生气,她缺的常识太多,虽然恶补过,必然还有缺漏。偏那缺漏都是在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她便向那店家讨教。   店家摆手道:“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仙子要想问更多,就得问炼器师了。小的就是专管卖货的。”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凡人。但他能说会道,十分讨喜。看他面相,亦是红润舒心模样,想来以这职业为生,过得还算顺遂。   竹生刚才听到个新名词,便问起这“起居法宝”,才知道原来专有一类法宝,便是房屋样式,专供居住。   一间小屋的也有,四进院子的大宅也有。修士若要离开一地,连东西都不用收拾,直接将这宅子缩小带走就行。   竹生的玲珑实际上就是起居法宝和飞行法宝合二为一的,更为方便。   此时店中无人,就竹生一个客人。面对这样美貌的仙子,店家也乐意和她多聊。发现这位仙子总在莫名的地方缺乏常识,店家很是热情的指点了她不少。又告诉她这条街上,哪家铺子的货有信誉保障,哪家铺子全是坑爹货。   竹生收益颇多,留下几颗灵珠子给他离开。那店家还热情的招呼她下回再来。   竹生按那店家的指点,在一家信誉很好,据说品质有保证的防具铺里,买了几样防护法宝。神宫中历练的两年,让她明白作为一个修士光有进攻力是不够的。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各具不同能力。在很多情况下,准备一些防护法宝还是必须的。   竹生其实也知道,在这种前店后坊的铺子里买的东西,都是些大路货。想要好东西,就得像冲昕那样,自行准备材料,找高等的炼器师专门定制。   但她在九寰还没有任何人脉,摸不着高等炼器师的衣角。装备的换代升级只能等以后找机会了。   和那店家聊天得到的另一个收获是,竹生才意识到,像玲珑这样具有起居性质的法宝,也是可以储物的。但只限于非法宝类的普通物品。   法宝都自有气场,和折叠空间易冲突。有可能会导致折叠空间的法宝损坏,也可能会是折叠空间把要存放的法宝“吐”出去。总之是不牢靠。那店家特别叮咛她这一点。   但这样的话,如果有需要,她也可以把很多日常用品都放在玲珑里。   在这个城池里补给完毕,她踏着碧刃离开,在空中换了玲珑。   研究了一下舆图,确定了自己的方位和赤炎秘境的位置。离秘境开启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竹生时间宽裕,她就打算飞行过去。传送阵虽然方便,她却更想在九寰大陆上多走走,多看看。   实则修士们除却办事,若是外出历练,也多是飞行的。   人生处处有机缘,用传送阵传来传去,机缘可不会自行跑来找你。   竹生用了几天时间,把新买来的几件法宝全部炼化。她又把从神宫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几件法宝取出来,试着炼化。那些法宝虽然还“活着”,灵气却极为稀薄脆弱,像随时要断气的样子。竹生不敢强来,只能一点点,慢慢的来。   这一日她炼化完法宝,又取出几块灵矿原石。搓去外面石皮,两指并刀,横切、竖裁,原石被她以灵力切割成了标准的灵石。待得处理完几块,全收起来,她煮了灵茶,在小露台上看书休息。   玲珑整体便小巧玲珑,说是小露台,大小仿若飘窗。竹生在上面铺了席,置了茶器,摆了锦垫,倚着雕花栏杆,品茶读书,正正好。   竹生翻过一页书,伸手去取茶杯,却忽然微顿。   她忽地扭头,向上看去。上方更高更远的地方,有大片积云。她盯着那些云。但那些云太高太远,已经超出了神识探查的范围。   她合上书,扔在席上。倚在栏杆上,垂眸望着下面山野森林,城池人烟,一一掠过。      193      睡到半夜, 为雷电惊醒。   为避免野兽骚扰或遇到什么人, 晚间她将玲珑停于半空。不想不知道何时飘来了大片雨云。正在她头顶。竹生推开露台的门, 便看到外面大雨滂沱。一道霹雳划过眼前, 紫白的闪电击中了玲珑的灵气壁。   法宝外都有灵气壁, 隔绝高空中的罡风。雨虽大,也穿不透灵气壁。只是闪电击中, 分散作无数细小电流,附着在灵气壁上闪烁。   竹生催动玲珑升高,穿过了厚达数里的雨云, 眼前骤然开阔明亮。   明月高悬苍穹, 银色月光洒落云海。那云海一望无垠,反射着月光, 朦胧得像一片光海。   竹生没了睡意,取出先前买的灵酒,在小露台上倚栏而坐,对月小酌。   她原就有傍晚时小酌的习惯。只是后来失了对酌趣谈的酒友,算起来,竟已经二十多年没再沾过酒。   她买了那店里最好的酒, 一斟入杯, 便清香四溢。竹生举杯, 酒欲沾唇, 却顿了顿。   白皙的手伸出栏杆外,微微倾倒。   “敬你。”她道。   清酒在风中洒出一片银辉。   玲珑远离了雨云区域,渐渐再听不到雷电之声。竹生倚栏赏月, 自斟自饮。   月色美极,夜色静极。   太静了,令她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但显然不是。竹生低头斟酒,一抬眸,目光凝住。   遥远之处,月光之下,云海之上,有人一身青衫,微微仰头,也在望着同一个月亮。月华笼在他身周,泛着微光。   他仰头望着明月,静得也仿佛是天地间剩下的唯一的人。   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如月下青松。竹生倚在栏杆上,把下巴搁在肘窝,赏月,赏男人的风姿。   冲昕转过头来,看到了她。他飞过来,直至她的窗前。   “君好雅兴。”他说。   “跟了我多久了?”竹生问。   “一直跟着。”冲昕面色如常。   “我没把话说清楚?”竹生问。   她盯着他,眼眸在月光下像蕴着潭水。趴在栏杆上,一缕长发垂落,在夜风中飘动。   冲昕望着那双眸子,想起了曾经有一个月夜,她推开窗,眸中乍然绽放的笑意。   那些追不回的过往,令他隐隐生痛。但更重要的,却是眼前和未来。   “说清楚了。”他将那缕长发给她别到耳后,“我……不信。”   温热的指尖触到微凉的耳廓,似有细小的电流。竹生闭上眼睛,旋即睁开,直起身来。   “你我相识,确是造化弄人。你的无奈,我都懂。”冲昕道。   “但……”他贴近了她,微微低头看着她,道:“你非草木,我不信你对我……全然无情。”   他声音很低,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清楚楚,坚定不移。月光打在他的面庞上,眉目清朗,鼻梁挺拔。他似乎从没变过,又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你也说,昨日种种,已经过去……既然如此,”他看着她皎洁面庞,终于道,“可否,与君重相识?”   “大道漫长,我想……伴君同行。”   高空猛烈的罡风穿过法宝的灵气壁,变得柔和起来,轻轻的拂在脸上。微微的凉意驱走了一丝微醺的酒意。   竹生觉得耳边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尤其清晰。   你的路,太长……   走好。   走好每一步。   去吧。   长天说,你懂我。   是的,竹生懂他。众人围绕中的离群者,万人爱戴中的孤家寡人。   长天说她内心没有恐惧。长天错了。   竹生在见过了长天之后,恐惧自己会成为长天这样的人。看似大爱已无爱,看似慈悲……却最无情。   竹生不想活着行走在世间,却像一个没有血肉的人。   她望着冲昕的眼睛。   几十年过去,他褪去少年的天真,直面现世的无情,却依然目光澄澈,道心坚定。   他的执着敲开了一层冷硬的外壳,让竹生看到,原来她的内心中还依然有柔软。她那颗历经红尘,苍老又超脱的心,像是被一束阳光笼罩。那光中的热量,带给了她新的生机和年轻的力量。   一道泪痕划过脸颊。   冲昕低下头,吻干那泪痕。   “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如何?”他低声道。   竹生微笑,道:“那就说来……话长了。不如进来,小酌一杯?”   她说着,伸出了手。冲昕握住了那只手。   小几上多了只杯子。月下的影子不再孤单。   二两清酒斟满。声音不需高,低低的,把几十年岁月缓缓道来。   “我统一了大陆,建立了国家。”她说。   “嗯。”他点头。   “我有过爱人,亦有过情人。”   “嗯……”他沉默。   “我有一个孩子,他现在在凡人界为帝。”她说。   “嗯……”他艰难。   沉默许久,他问:“他是你自愿生下的吗?”   “是的。”竹生说,“没人强迫我,他的到来,是我转世之后发生的最好的事。”   他沉默许久,道:“那……就好。”   “你呢?”她问。   “我甫一出秘境,便听到不好的消息。回到宗门,掌门师兄说……你死了。”他道,“我当时便做错了。”   “做错什么。”她问。   “我以为你死了,又乍闻自己的来历。而后又发现……你留下的养火经。我,我以为你魂魄寂灭。我便闭洞封府,闭关修炼。直到灰灰进境,能吐人言,才告诉我,你还活着。”他垂眸,“我错了。”   “错了什么?”她问。   “我不该就这样放弃,我该那时便去找你。”他道。   她却看着他。   他沉默许久,终于闭上眼睛:“我错在……太相信他。”   “他当时想杀我。”她沉默一会儿,问:“现在还想杀我吗?”   “师兄已知弄错了。”他道,“你并非是我的劫源。”   不管怎样,天下第一宗的掌门不再对她喊打喊杀,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难言的长久沉默。   “你一切遭遇,都起于我两个师兄。”冲昕终于打破这沉默,“冲禹师兄迫你在先,冲祁师兄逐你在后。”   “但一切的根本,都在我。”他抬眸看她。   有些话,不能含糊,不能躲避,必须摊开了说。   “师门于我恩重,我不会也不能为了任何人背弃师兄们。”他缓缓道,“师兄们对你做的事,起于我,更是为了我。说到底,都是我。”   “你若心中有怨,无法不恨,这怨这恨,都请记在我身上。”   “往事无法追回,我亦无别路可走,唯有此生,伴你身边。”   “我将尽我全力,对你好。”   “我想的好,或许,与你想要的好,不尽相同。若如此,请务必使我知道。”   “吾以此心立誓,今日所言,他日若有相违,叫我心生魔障,大道不能前行。”   他说着,身周灵气涌动,以奇异的规律排列运动,便形成了誓言的力量。这便是言灵。   竹生抬眸:“这是……心魔誓?”   冲昕道:“是。”   竹生一时不察,叫他立下了心魔誓。这誓言,若说多么可怕,也不尽然。许诺之事只要做到,不违初心,便没有一点危害。   但,若有违背,便会生出心魔,较之寻常心障,不可同日而语。心魔能崩毁一个修士的心境,有人道消,有人入魔。   上天还是入地,不过在人一念之间。   竹生沉默了许久,斟满一杯清酒,推过去:“喝酒。”   冲昕举杯,一饮而尽。   再斟,再饮。   月光斜到地板上,影子成双。袖侧有人同醉,何不醉一场。   几十年岁月,滚滚红尘,痴痛苦恨憾离怨,尽溶在一坛清酒中。   晨光透窗,再穿过藕色纱帐,染上了淡淡的粉。   男人温热掌心的轻抚唤醒了她。明明昨夜,他醉得更深。   宿醉和晨醒的迷蒙,让她慵懒如猫,轻轻哼吟。得了她的许,男人拉开了深衣的带子。   肌肤泛上粉色,如海棠一般娇艳。生命在晨光中律动,纤毫毕现。   她的唇……他在幻阵森林中偷香无数,吻过各种奇奇怪怪的唇,唯独在出了森林后,那粉红如花瓣的唇,让人悸动,却求而不得。此时终于偿了心愿,将她抱在怀中,相拥而吻。含住吮住咬住,再不肯放开。   竹生将他推到,掌握了主动权。她肌肤雪白,长发迤逦。   身上驰动的女人,有冲昕没见过的妖娆魅惑,也有炼阳峰少女的灵动妩媚。   她说从前都是伪,却不见伪中亦有真。     有人外出办事,从云层上飞过,见到云层之上有小巧楼阁在晨光中反着光。待到暮色升起时归来,那精致楼阁又在夕阳中反着光。   在此停了一天。   怪。   路过之人多看了一眼,踩着飞剑离去了。   小小楼阁继续停在那里,直到漫天星光。   “接下来去哪?”冲昕在身后问。   “你要去哪?”竹生趴在栏杆上反问。   冲昕吻她后颈:“你去哪,我就去哪。”   竹生心不在焉,道:“那就去赤炎秘境……周玮邀我同去。”   这种时候提别的男人的名字……竹生猛的受力,指甲抠住了雕花木栏。   长发泄落,在星光中,一荡、一荡……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 。 。 。 。 。 。 。 。 。 可以吗? 我觉得可以。【doge.jpg 只是玩笑,明早七点见。   194   人在温柔乡, 想不起别的。这几十年的相思苦, 总要尽解了才行。   到两人再上路, 冲昕才想起重要的事情还没说。   “你收服了三昧螭火?”他问。   竹生觉得身子骨都懒了。在神宫两年造成的身体的紧绷感, 终于消失, 人彻底放松了下来。   “是。”她望着镜中给她梳头的男人,“它想吞了我, 却被我吞掉了。不用担心了。”   她说得轻巧。但她去凡人界时,还是凡人,这中间有过怎样的凶险, 冲昕光是凭“想吞”二字, 便能想象。   他垂下眼眸,又抬起:“你体内的, 可是仙力?”   竹生目光微凝,道:“你知道?”   冲昕点头:“长天给了我许多记忆,不完全,但已经够多了。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你修炼的是他给小……狐狸的功法。” 他道。   差一点就说成“小青”。要把那些记忆里的小狐狸和他深憎的青君重叠,真的有些难度。漫长的岁月,会将人改变至此。   他问竹生:“你的仙力是怎么来的?”   竹生把三昧螭火在她身体里的状态和仙力的来龙去脉、不听使唤的现状都讲给冲昕, 冲昕沉思了一阵, 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的仙力不听调度。”   竹生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冲昕道:“是体质。”   “从前, 合道期的修士把神魂修炼得足够密实, 便兵解肉身,以神魂为基重塑。若失败,或夺舍, 或轮回。”冲昕道,“但若成功了,便身如琉璃,净无瑕秽——这便是无垢体。”   “拥有无垢体,修炼时吸收天地灵气,炼出来的是至纯至净的灵力,这种灵力,被称作仙力。仙力强于灵力,恐不止百倍、千倍。”   “螭火为你吞噬,你修炼出来的灵力被螭火焚炼,进行了第二次转化,便成了仙力。”   “但你的身体并非无垢体,仙力在你体内运转,如人趟过泥塘,行进困难。非生死之际的爆发,便很难调用。”   冲昕一边说着,一边把竹生的头发绾了起来,将一根白玉簪插入她的发髻内。   竹生正在沉思关于无垢体和仙力的运转,一抬眸,从镜中看到冲昕沉默的望着她。   她微怔:“怎么了?”   再一看,失笑道:“怎地给我绾了妇人发式?”   觉得冲昕真真是狡猾。没有行过结为道侣的大典,便是相好再多年,女修也都是梳着闺阁女子的发式。竹生在凡人界,因为一生未嫁,亦是如此。   她笑着抬手,摸到了那根玉簪,忽然怔住。   待我回来,为你插笄。   竹生和冲昕的目光在水银镜中相接。   “这簪,何时备下的?”她一摸,便知是法宝。   “是当年,在水月秘境中得的。”冲昕道。   昔年他在水月秘境中冲关成功,那位留下的水月秘境的大能在那一关留下了三样法宝做奖励,过关者可以三选一。冲昕毫不犹豫就选了那根簪。   不用说上古法宝那萦绕在周身的精纯灵力,光是那宛如天然的雕工,冲昕就觉得她一定会喜欢。到手之后钻研,发现是一件防御法宝,他更是欢喜。   他的她太过柔弱,防御法宝最是适合她。   他揣着那根簪离开水月秘境,急不可待的想要见到她,想亲手给她绾发,插簪。   扑面而来的却是她的噩耗。   如今那些事情都迈过去,竹生想象冲昕当时的心境,不免也有些酸涩。   她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了。这世间有一个人,还能令你为他心绪波动,为他之故,品尝酸涩欢愉。纵大道漫长,也不觉得孤寂了。   竹生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捉住了冲昕的手。   “此种情况,可有办法?”她问。   冲昕回神,强行把思绪拉回到眼前。他沉思半晌,道:“你可能绕开仙力,单独运转螭火?”   “有些难。”竹生道,“螭火和仙力,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好像融合在一起了。单独调用哪个都很难。”   “奇怪的气?”冲昕一转念间,便想到了。禁不住失笑道:“你!”   竹生问:“那股气到底是什么?你知道?”   冲昕笑够,道:“那是你的人皇之气啊。你以人皇之身入道,惊动了九寰。你可知道,外务司查了一年,就想确认是哪位人皇入了道。结果没查出来。宗门里还特意发了传书符给游历在外的弟子,叫大家留意。”   “人皇之气?”竹生默念了一遍,问:“那有什么用?”   她能感觉到,那股气其实并不具有攻击力。   “气运。”冲昕道。   从前那个小姑娘,身上背负着前世的功德,本该享福报。冲昕闭关的几十年中便一直在想,这样的她,如何竟会落得这种下场。他后来才想明白,那正是因为……他。   虽然有功德在身,却终是凡人之身。遇到了他,她的气运被全面压制,才屡遭挫折磨难。   “人皇之身入道者,有大气运。大气运者,受上苍眷宠,都会成大器。”他看着她道,“在这个大陆上,你的气运再不会被任何人压制了。”   竹生经历的磨难太多,对“气运”之说也没有深刻了解,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冲昕想了想,道:“这次的神宫,是谁发现的?”   “我。”竹生道。   “对,是你。”冲昕道,“竟不是我。我是长天转世,神宫算是我的老巢,发现它的竟不是我。”   她这样讲,竹生勉强接受。她想了想,道:“但我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奖励,长天的宝贝都坏掉了。”   她从前在炼阳峰时,为了学习古字,很是啃下了很多狗血话本。修炼废柴闯入秘境获得大机缘,从此翻身逆袭成真君、道尊的故事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谓的机缘,通常都是获得某件超级厉害、非常牛逼的法宝或者修炼功法。   冲昕微笑:“机缘,并非浅显的指一人获得什么法宝。凡是令他能在大道上更进一步的,都是机缘。”   “譬如这人对修炼丧失信心,心境面临崩坏,倘若这机缘使他坚定了道心,便是什么宝物都没得到,都已经算是大机缘了。”   “刚才被这人皇之气打岔,我还未说完。”冲昕道,“对这仙力,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   竹生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什么?”   “螭火。”冲昕道,“螭火已经属于你,它既能将灵力淬成仙力,自然也能将你的身体淬炼净化。”   “你要做的,就是燃烧。”   竹生是真的体会到了散修的苦处。无人指点,纵有部功法修炼,都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三昧螭火在竹生还未收服的时候,便出过几次意外,于她无意识时自行燃烧。最严重的一次,把七刀烧成了濒死。   现在竹生理论贯通,再回想起来,便豁然明白,当时不过是三昧螭火出于本能,自发的在淬炼她这个宿主的身体,以更快的获得更多的灵力。而当时的竹生并不理解,即便是在收服了三昧螭火之后,她都在有意识的压制螭火,唯恐螭火再出什么意外。   却不料,真正该做的,却正是让螭火燃烧。   法宝算什么,不过都是外物。自身的强才是真的强。刚才竹生还觉得这一趟神宫之行,没有太大收获。现在竹生觉得,解决仙力调运困难这个问题,她便真的算是捞到了大机缘。   “这真是神宫之行最大的收获。”她赞道。对冲昕的气运之说,终于信了。   冲昕却微笑看着她,不反驳。   神宫之行最大的收获,分明是……找回了她。   周玮的心都碎成渣渣了。   邀请了佳人一同秘境历练,原想着在秘境里待个几年,培养培养,说不得能将友情升华成男女之情。不料佳人拖着个男人的手来了。   更心塞的是,佳人拖来的这个男人他还认识。更更心塞的是,这个男人他不仅认识,他还惹不起。   竹生怎么就跟长天宗的冲昕真人好上了呢?明明之前还说想让他引见呢!   周玮莫名有一种头上发绿的悲凉。   他族叔狠狠碾着他的脚,用又惊又喜的表情道:“真人!真人也来赤炎秘境历练吗?”   竹生与周霁时运不济,撞上双王大战。竹生还活着,周霁却死无全尸。结合周霁魂灯留下的最后影像,冲昕便知,是周霁给了竹生活命的机会。   他出关之后入世寻找杨五,便对唐城周家诸多照顾,但有求援,必相助。比起远在长天宗接触不到的冲禹真人,竟是这位冲昕真人对周家更为重要。   冲昕此时再与竹生牵手,见到周家人,更是感念周霁。遂微笑与周玮族叔寒暄。   却惊得周玮族叔都僵硬了。   冲、冲昕真人不是出了名的不会笑吗?   周玮族叔瞄了眼竹生,再看看冲昕真人一脸的微笑,突然福至心灵。明明知道竹生就是周玮提到过的那位“朋友”,也看到了适才她与周玮寒暄,依然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问:“不知这位仙子是?”   真是上道儿,冲昕暗赞。他笑吟吟的牵着竹生的手,宣布主权:“我爱侣号竹生。”   周玮族叔作恍然状。   爱侣这种词,被当众宣之于口。竹生活了几十年,经历了这么多事,都禁不住老脸微烧。   跟冲昕这样身心皆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变得年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玩笑有人说冷…… 冷吗? 我一直想这么干一回,终于这么干了。【咴咴的笑   195   竹生没想到能再见故人。   她和冲昕到的稍早, 长天宗的人迟了两天才到。这一波历练, 乌泱泱的来了四位金丹, 二三百筑基。倒是没有元婴, 长天宗的元婴里属冲昕最年轻, 他的师兄们都来赤炎秘境历练过了。   冲昕路上给虚景发了传书符,几位金丹来的路上就收到宗门传书, 知道小师叔在这里,长天宗的宝船一到,几人便来打招呼。   人虽然多, 但冲昕神识一扫, 脸色就是一沉。   他交待了几句,让几个金丹自去, 用传声术喝道:“苏蓉!你过来!”   一直扎在人群里,使劲往别人身后缩的苏蓉一僵,不情不愿的磨蹭着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冲昕皱眉问。   “宗门召集弟子历练,我、我报了名。”苏蓉期期艾艾的答道。   冲昕拉着脸道:“你才筑基中期,如何能入选?是不是虚楹给你放水了?”   苏蓉忙道:“我打擂台赢了的。”   冲昕不信,正待要说什么, 竹生唤了声:“苏蓉。”   她不想与长天宗的人碰面, 远远看到冲昕跟一人说话, 竟是苏蓉, 这才过来。   苏蓉一怔转身,看到竹生,惊疑不定。这女子目光中有她曾经熟悉的感觉, 但眉目间却与杨五并不完全相同。   她立时便想到了,她就是周玮提起过的那位“竹生”。但她不敢叫她,她不知道,竹生愿不愿意揭穿身份。   竹生却上前一步,含笑道:“是我。”   苏蓉不敢相信的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竹生亦眼眶发热。上前一步,抱住了那个看起来几乎没变的姑娘。   “你、你……”苏蓉哽咽,抱着她问,“你……好吗?”   “我好。”竹生道,“我能修炼了。我很好。你好吗?”   她看出苏蓉已经筑基,她依然还在长天宗,不知道是否过上了当初预想的生活。   “我,我筑基了。”苏蓉道,“跟想的不一样,可也挺好的。”   朋友多年未见,一句“挺好的”,便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喁喁低语,那厢虚楹道君已经收到冲昕的传音符,又从宝船上下来。   虚楹道君俗家姓李,相貌憨厚。他和炼阳峰出身的虚景道君,从炼气时期住童子舍时就认识,是很多年的好朋友。虚景还未结丹时,他便是炼阳峰的常客,跟苏蓉都是极熟稔的。   是故,冲昕才怀疑苏蓉能入选历练名单,是虚楹给她放水。   孰料,虚楹却道:“她打赢擂台了。”   面对冲昕真人怀疑的目光,虚楹道君无奈的解释道:“她法宝多。”   冲昕顿时哑然。   他亲身经历了失去杨五之痛,而虚景则对自己没能护住杨五,令她被证道峰的人强行带走随后便身亡之事,一直耿耿于怀。     虚景才结丹,冲昕便带他一同离开宗门,便为他是熟识杨五之人,要他帮助他一起寻找杨五。按照宗门规矩,寻常弟子要到筑基圆满才会外出历练。这两人却把才筑基初境的苏蓉一同带了去,不离身边。   苏蓉修为实在平平,冲昕和虚景怕在一时看不到的时候令她发生危险,便陆续为她置办了许多的法宝。   此次宗门内甄选去赤炎秘境历练的弟子,苏蓉报了名,上了擂台。她修为平平,但她的情郎却是一位金丹道君,情郎的师父是一位元婴真人,这两位对她都极大方。她一出手,各种法宝,都强过旁的筑基弟子,居然便连赢了几场,入选了名单。   也不是没有弟子不服气。但主持比试的道君却道:“她自身平平,却能找到靠山。这是运气。运气,是气运的体现。”   气运,又是大道之上躲不开的条件。旁人便也无话可说了。   冲昕沉着脸,问苏蓉:“你来这里,虚景可知道?”   苏蓉知道此等秘境历练,纵然是有师长们带队压阵,每每亦都有人陨落。若不是靠着法宝压人,真论起修为,她自己是肯定进不了历练名单的。   她与冲昕相处了几十年,也知道他其实是怕她有危险。她鼓起勇气道:“我也是宗门弟子,我赢了擂台,参加历练,全符合宗门的规矩。”   这时候跟他讲起宗门规矩来了,冲昕险些气笑。   他问虚楹:“虚景呢?”   “虚景外派了,要轮值五年才回。”虚楹无奈的看了苏蓉一眼,道:“她不叫我告诉虚景。”   瞅着冲昕要变脸,苏蓉刚才的勇气一下子都没了,很没气节的躲到了竹生的身后去,还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为自己说话。   竹生还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不贸然插嘴,问她:“你可否自由活动,还是必须跟着同门一起?”   苏蓉低声道:“进秘境前集合就行了。”   竹生便对冲昕笑道:“我和她许久不见,有话要说,你们的事若不急,先缓缓,消消气再说。”   说罢,拉着苏蓉往玲珑那里飞去了。   虚楹道君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小师叔臭臭的脸色。心下却好奇那女子是谁。   昔日他曾见过炼阳峰的杨姬,只记得异常美貌。那凡女被逐,后来死在了外面,虚景一直耿耿于怀,他劝过几回。时间过去几十年,渐渐忘却,对杨姬就只留下“美貌”的印象,具体长成什么模样,已经淡得想不起来了。   玲珑停在半空。   秘境虽带个“秘”字,它的开启和历练却一点也不秘。竹生到此,便为前来历练的人数之众感到惊讶。   此处有山,山有断崖。据说赤炎秘境的门就将在断崖处开启。因此后人已经在断崖上刻下了“赤炎”两个大字,还涂上了鲜红的颜色。便是第一次来的人,也不会找错地方。   断崖之前,地势平坦,一路渐低,直到一条宽几十丈的大河,算是一片河滩。   现在,河滩的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类似玲珑这种起居的飞行法宝。大大小小,各种造型。小的,自然是个人或者夫妻道侣的。大些的,有的是家族,有的是门派。最常见的是各种宝船。   四大宗门来得最晚,宛如舞台上压轴的台柱子。这一次人太多,连空禅宗都开着宝船来。四条最大的大船一到,天空中纵然再拥挤,也都自觉的给四条最大的船腾出了地方。此时,四条最大的宝船,便停在了正对山崖之处。   河滩之上,亦是密密麻麻的人。许多地方,都搭起了帐篷。那些,便都是些贫穷的筑基散修,连起居法宝也置办不起。   “这些人,能从秘境安然出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冲昕便对竹生道。   这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许多年以来,各种秘境的现实数据。便是大宗门大家族,都会有人折损,更何况这些低阶散修。   天上的飞行法宝够多了,但河滩上的帐篷更多。修行这件事,本来便是金字塔形的。   苏蓉很喜欢玲珑。   竹生会买下玲珑,除了考量它各方面的性能和价格,当然也看上了它的舒适性和雅致的装饰。玲珑一看就是专为女修士打造的。   “我一直想有个自己的起居法宝。虚景非说我用不着。”苏蓉哼哼道。那自然是因为在外面的时候,她什么时候都是和虚景宿在一起的。   “你和他在一起了?”竹生问。   两个女子,一壶灵茶,些许美味解馋的小食。把许多年各自的过往一一道来。这其中自然有笑有泪,有感慨有叹息。   “先是筑基了,没想到有一天能筑基……后来,他们都去世了,我便是再回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筑基之后也辟谷了,对烟火浊气变得更敏感了……就回不去了……”   “跟以前想的不一样,但也过的挺好的。你知道我的,我向来没什么大志向的。小日子和和美美不操心,我就挺开心的。”   “这些年我攒了不少灵石。没了他,我自己也能过下去。”   “我就想,他要是有一天要跟别人结成道侣,我就去申请外务司的外派执事。赚得多,我们长天宗的人在外面行走,别人也不敢不给面子,说起来,也挺好的。”   竹生抬眸,道:“他……不打算和你结为道侣?”   苏蓉眸色微微黯然,很快便笑道:“肯定的,搁着是我,我也不会选我自己。”   “他现在是金丹,可他资质那么好,想来将来结婴是必然的事。”苏蓉不在乎的道,“我呢,筑个基都千难万难了。结丹这件事基本无望了。”   “结道侣,最忌境界差异太大。道侣本就是为了大道之上有人同行,倘若差异太大,一人先行老去,另一人便等于又得经历一场斩尘缘,最易令心境受损。”   “这事,强求不来。”   苏蓉问起了竹生的事。   “那时听周玮说有个叫竹生的女子,我便猜到了是你。”她说。     “那两个傻子,还在猜你是不是被人强迫带走了。”她笑骂,“可我想着,真人就在那儿,长天宗就在那儿,你若想回来,早就回来找他了。我便没吭声。”   竹生捏着茶杯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孤家寡人,遗世独立,却不想……总有什么人,能懂你。   “但真人真的找了你很久。”苏蓉道,“我们真的跑了很多很多的地方。”   到底,还是为冲昕讲了好话。   “我知。”竹生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掉了栽培榜了,求营养液QAQ   196   竹生又问起了乔升。   “哎, 小乔啊!他是你血亲吧。”苏蓉道, “是我照顾他呢。”   “虚景结丹之后, 分的留靖峰都没来得及打理, 我们就跟着真人离开宗门了。前几年我们才跟着新招的孩子们一起回去。虚景一回去, 立刻又被派了外任。这次不好带我,我就留下了。一开始就小乔和我两个人, 我们俩住在留靖峰上。”   “别担心,他现在还小,不用虚景指点他, 跟着蒙学上课就可以了。他很努力的, 已经引气入体了,今年夫子给他升了一级。”   有苏蓉在, 就很难安静。叽叽呱呱的说的,都是些日常琐碎。   诸如乔升中午在蒙学吃饭,晚上回来,都是苏蓉给他做饭。结果吃了一个月,越吃越瘦,才知道是苏蓉做的饭太难吃, 他吃不下。苏蓉原是好心, 结果气得倒仰。但怎么说都是亲传弟子, 还是首徒, 不能亏待了他,最后给留靖峰找了个会做饭的执役来。   又说他个子长得可快,年初裁的衣裳, 不到年底便短了。现在饭量大得像头牛。   “老大个子了,我出门的时候,瞅着他眼圈发红,想哭呢。”苏蓉哈哈大笑。   有苏蓉在乔升身边,竹生反倒很放心。苏蓉在宅门里长大,别的没学会,照顾人是很拿手的。她性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在这样的人身边长大,性格很难阴郁。乔升身上背负着乔家满门血仇,竹生愿意他和苏蓉这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等苏蓉回去宝船,冲昕回来,还一脸的不高兴。   竹生问他到底生什么气,冲昕道:“但凡历练,总有人折损。像这种人多的情况,就更难说。她的修为,你也看到了。”   竹生道:“那你们也不能一辈子把她关在宗门里。”   冲昕却看着她,道:“失去爱人之痛,我不希望虚景也经历。”   竹生猝不及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很久,才叹口气,道:“她若不求突破,寿数不过二百。至多再活一百年,便要开始飞快衰老了。”   衰老之相,会在最后的短短一二十年内迅速发生。身边的人都还维持着年轻的样貌,唯有那人却鸡皮鹤发。冲昕便想起了几十年前籍簿司的李执事。那位李执事,想来已经不在人世了。   苏蓉的寿数已经过了四分之一还多,虚景的路却还长,金丹寿数四百,他若结婴,便可活到八百岁。   苏蓉,便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或许会难忘,但迟早会淡忘。   苏蓉向来胸无大志,小富即安,她竟会主动报名参加历练,想来也是开始直面过这个问题了。   竹生道:“我知道,你也是为她好。可你之前还说过,你为我的好,或许不是我想要的好。怎地到了她这里,你就看不清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别人……没有资格替她选择。且她说的没错,她能来这里,全是按照宗门规矩,你能说她不对吗?”   冲洗便是郁闷这点。他看这件事,站的立场全然是私人角度。在这个角度,苏蓉是他弟子的爱人,亦是与他相处了多年的人,更是竹生的朋友。   但苏蓉与当年的杨姬不同在于,苏蓉纵不是虚景道侣,却也不是姬妾。她与虚景,只能算是情人。她正正经经的,是筑基修士,是长天宗的内门弟子。她把自己送上这次的历练名单,竟是叫人半点挑不出错来。   反倒是冲昕,以私人感情妨碍苏蓉求上进,搁在哪里来说,都是不对的。   竹生按住他手,道:“等我们进去了,多多照看她便是了。”   冲昕叹了一声,道:“便是无法照看,所以我才担心。别说是她,你和我进去了,恐怕也难以找到对方。”   竹生惊异。待冲昕给她讲了,才知道原来那秘境大门便有禁制,每个穿过去的人都会被随机投落。而赤炎秘境,之所以会有多达数千人前来历练,便是因为它是已知秘境中最大的秘境。   据说,赤炎秘境只差一点,便可以脱离此界,独成世界了。   冲昕看到竹生目光垂落,似有走神,便问:“在想什么?”   竹生道:“在想这禁制。”   她顿了顿,才道:“界门也有类似的禁制。我穿过来的时候,被抛到了曲武山。我的同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回到界门等了他一年,没等到他。”   冲昕一时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穿过界门时,我就在界门处。那时灰灰感应到你了。但我们没见到任何人从界门出来,想来,那人也是被抛到了别处。这个人……是谁?”   这件事其实在他心底许久了。他从树翁处得知,有两人穿越界门。再见到竹生,竹生自称是杨五之女,称另一人是杨五,在回到九寰后不久就谢世了。这些后来证明都是谎言,从那时候起,冲昕就存了这个疑问……和她一起穿过界门的,是谁?只是这事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现在,他终于问出来了。   是谁?值得她在界门等候一年。   “他啊……”竹生低声道。每个人心底都有不愿别人碰触的区域。竹生不想跟冲昕谈论苍瞳。   “他和我一样,被困在凡人界。我们互相陪伴,也有许多年。后来我们找到界石,才一起回到九寰。”她道,“我等了他一年,不见他回来寻我。想来,回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我作伴了。”   冲昕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道:“聚合分离,都是常事。各人自有缘法,不必强求。”   “不说这个了。你先看看地图,预习一下。”冲昕说着,取出了一张印刷的纸地图和一块玉简。   竹生愕然。   那张地图角落里还有长天宗的印记,显然是长天宗出品。   “这是宗门精确核对过的地图,比外面卖的地图详细很多……怎么了?”冲昕问。   竹生扶额,道:“不是叫‘秘’境吗?为何连地图都有?”   冲昕笑了,道:“这些秘境,都在万年以上,早被不知道多少人扫探过。有些小秘境,便是因为去的人太多,里面毁得太狠,恢复不过来了。所以后来才有了各种限制。”   竹生才知道,这次这么多人,是因为赤炎秘境足够大,所以四大宗门不去限制。而有些小秘境,四大宗门会联手管制起来。   比如冲昕曾经带队的水月秘境,便是一个小秘境。四大宗门联手管控,规定各家宗门至多只许一名领队带五十名弟子,而一些小门派,则给十到三十不等的名额。这名额需要每次等四大宗给分配。此外,许散修六百入内。这六百名额,却是提前一年便在秘境所在地设下擂台,靠实力赢取。   既是垄断,也是保护。   长天宗的地图,是专门有人从那些从秘境中历练平安归来的人那里收集信息,每三百年核对调整一次的。据冲昕说,比外面多宝阁出售的地图都更详细更准确。不仅标注了所有已探查区域的地形地貌,连有什么灵植、异兽都列得清清楚楚。   长天宗的弟子,在离开宗门前,便已经都配发了。   竹生看了看,也开始有些担心苏蓉了。因为赤炎秘境之大,实在不是神宫空间可比的。若随机抛落,苏蓉极有可能落单。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场历练,历时十年。   竹生第一次听到冲昕告诉她,要在里面待十年的时候,相当无语。周玮只是邀请了她,没告诉她这是一场十年之约。竹生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没有完全适应修士的时间观念。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找到对方的?”竹生问。   “没有。传音符、传声符、寻人符通通都用不了。”冲昕道,“刚才看到多宝阁的货船也来了,明日去买些寻人烟花。”   秘境有禁制,限制诸如传音符之类的通讯类符箓的使用。但总有人能想出解决办法来。寻人烟花就是真正普通的烟花,通常两人一组,两人手中的烟花炸开之后的图案纹样是一样的。多宝阁保证,每一组的纹样都与别的组不同,绝不会弄错。   竹生失笑:“倒会做生意。”   竹生晚上醒来,发现冲昕不在枕边。她裹上深衣下了楼,却见冲昕坐在那里,面前一尊四足方鼎,鼎中燃烧着赤红的火焰,一件法宝正在火焰中滴溜溜的转动。更有许多法宝放在一旁,铺满了地板。   “冲昕?”她唤他,“在做什么?”   “把手里的法宝从新炼制一下。”冲昕道,“给你和苏蓉用。”   竹生意外,道:“你会炼器?”以前从未听他说起过。   冲昕却道:“从前不会。未曾涉猎过。”   那是从什么时候会的呢?   竹生懂了。   他拥有了许多长天的回忆,那些回忆使他同时拥有了许多技能。比如炼器,比如符阵。   她无声的看着他。   “我刚想起一个事。”冲昕忽然道。   “什么事?”竹生走到他身边坐下。   “那些秘境中,灵气都非常浓郁。有些散修修为很低,到了里面甚至都不去寻机缘,争夺天材地宝,而是找个隐秘的地方,就在那里老实修炼。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在外界,寻不到灵气这样浓郁的地方。”   “是真的很浓郁。”   “我刚才想到……那些秘境都是万年之前便存在的。其实万年前,整个大陆都是这样的。”   竹生道:“所以,都是灭魔之战,令大陆灵气变得稀薄了?那这件事,该当是那个魔君的责任。”   冲昕专注的看着鼎中之火,没再说话。   魔君未死。   只是被封印着,且这封印,五百年内便要崩溃。   长天宗代代镇守这封印,守护九寰大陆,只等着创立了长天宗的那位宗主转世归来。   昕儿,那个人……就是你!   你须明白你担着何样的责任,儿女之情与之,孰重孰轻?你可知为了你的转世,我们付出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你修为太低,还不能觉醒。把你的心放到大道上!   昕儿,别让我失望。   他视之如父的师兄,在说到“牺牲”的时候,眸中闪过痛色。   他的师兄,从来云淡风轻,心志坚定。一颗道心,如铁水浇铸。到底是牺牲了什么,会让他的目光,那样痛苦?   六十多年前,他……没敢追问。   直觉到若追问下去,恐怕是难以承受之重,会让他无法再面对师兄。   他闭关三十余年,行走世间二十余年,见到了长天,接收了他的记忆,被他强行逼迫着看到了一些他从前没发现的事情。   他再也不能逃避了。   他搂住竹生,让她靠在自己肩膀。     当他在长天的记忆中失落了自我的时候,她像一束光,拯救他离开了那窒息的黑暗的海底。   此时此刻,和她这样依偎在一起,让他心里充实,似乎有了面对的力量。      197   翌日, 苏蓉乐淘淘的来找竹生, 想拉她一起去逛多宝阁的货船, 还想跟她分享分享她最新听来的一个某位道君杀妻证道的八卦。结果就苦逼的被情郎的师父给扣在了玲珑, 压着她炼化几件法宝。   她不过才是筑基, 神识又弱,炼化这等高阶法宝, 颇是吃力。   情郎的师父云淡风轻的道:“不用太深,先跟每件法宝建立起联系,以后慢慢炼化。”又对竹生道:“我们去多宝阁看看还有什么要备的。”   说完, 便拖着自家爱侣的手, “砰”的一声关上了玲珑的门,施施然去逛货船了。   苏蓉:“……”喂!   要准备的东西还真不少。光是装灵植和异兽的玉盒便要准备许多, 还有要补充的丹药,符箓等等。   结账时冲昕出示了长天宗的身份铭牌,直接挂账,非但挂账,还从多宝阁提了批灵石出来。   “这边跟宗门都是年结的,直接走账即可。马上要入秘境, 身上多备些灵石, 以应不时之需。”他说。   灵石除了是货币, 同时还是灵力源, 在灵力耗尽的情况下,可以快速的补充。   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冲昕只烦恼一件事。“琼果汁暂时没有了。”他说。   竹生道:“你给我的那一葫, 还未喝完。”   冲昕道:“不够十年用的。”   “也不可能喝一辈子。”竹生道,“一直想问你,琼果……很珍贵吧?”   冲昕牵住她的手,道:“身外之物而已。”   两人离开多宝阁的货船时,看到河滩上也辟出一块区域,许多人在那里摆摊出售物品,俨然成了一片热闹的集市,多是些低阶散修在那里交易。   二人没在意,一同踩着克己,往玲珑去了。   河滩上有人抬头,便看见天上一名男子,将个女子抱在身前。那女子清艳绝伦,姿容若仙。两人神仙眷侣般踩着飞剑朝天上密密麻麻的法宝飞去。也不知道哪个闪着光的法宝是他家的。   不由又羡又嫉的道:“等老子将来结丹结婴了,也要抱着这样的美人,御这样的法宝!”   身边的人哄笑,道:“等你有那样的身家,我就变成美人儿给你抱。”   一边说笑着,一边捡着些能用的符箓买来。又逛了逛,回到了自家的帐篷处。这几个都是筑基散修,相约结伴来赤炎秘境历练。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聚在了帐篷前的空地上,点起篝火,几坛灵酒,对酒当歌。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些时闻轶事,间或感慨大道之艰难。   一抬头,天上密密麻麻的法宝都泛着微光,再看看自家的拮据日子,真真叫人羡慕嫉妒恨。   “要想发达,也不是没有别的路子。”有人道,“若运气好,找个好岳丈,做个上门女婿,少奋斗三百年!”   众人哄笑。   一人笑骂道:“做个甚的美梦。”   先前那人强道:“也不是没有!那个杀妻证道的你知道不?岳父原是师父,现在殒身了,他道妻子跋扈庸俗,扰了他的道心,杀妻以证道。好,老岳父偌大一份家业,传了三四代人,现在都成了他的。”   旁人道:“竟有这等好事?”   有人道:“那师父傻么?当初不叫他立心魔誓吗?”   众人道:“必是假的。”   那人急道:“才不是。我先前手头紧了,给个商人跑腿来着,听那商人说的。”   “我同他去收货,他道,季道君的道侣怎地变成了一个美人?觉得奇怪,去打听了,才知道那人杀妻证道。他说,黄仙子虽然长得磕碜些,的确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怎么说都是黄道君的亲骨血。黄道君才陨落,季道君就杀妻,这吃相实在难看。”   “你们道我为何想起说这个,是前几天我看见那位季道君竟也来了,想是带着道侣、弟子前来历练的。他那位新道侣,当真是个美人。前头那位,也当真长得磕碜。说起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等奇闻轶事,众人听了,笑骂调侃几句,也就过去了。   与这几人的帐篷离得不远处,却有顶小小的帐篷,帐篷里一个女子,浓眉怒目,生得很是威武雄壮。   隔着帐篷听到那些男人羡慕、调侃季道君,只恨得快要将剑柄捏碎!   季园小人!若不将他碎尸万段,实难消她心头之恨!   她眼睛血红,透过帐篷帘幕的缝隙,看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法宝,知道她的仇人就在那里的某处。可真想到要杀他,却又知道凭自己之力……实在无能为力!   她已经快有百岁了,至今也没结丹,只不过是筑基大圆满境。若非她如此不争气,父亲何至于要为她招婿,将掌门之位传给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实在是因为她立不起来,若作了掌门,也无法约束众弟子。待到父亲殒身,只怕慈月门就要四分五裂。   她相貌生得实在不美,却是掌门独女,自小在门中便十分跋扈恣意。师姐师妹见到她,俱是远远便绕行。师兄师弟们只能把她当祖宗哄着。   待到父亲表露了欲在弟子中招一婿,以掌门之位传之的时候,一众师兄弟竟都避之如同瘟疫,令她又羞又气!   便在此时,门中的二师兄对她温言安慰,百般体贴。大师兄又总在耳边讲二师兄的好话。她一颗倍受挫折的心,不知不觉便系在了二师兄身上。原以为二师兄对自己有意,不料那人却迟迟不去求亲。她稍稍表露些心迹,他反倒疏远于她。待她以为全是自己误会的时候,他又温柔体贴起来。如此若即若离,把她吊在了手心里。   她与父亲说想嫁他。父亲唤他来,想要他立心魔誓。他却惊讶道,虽喜爱小师妹,只当她是个妹妹,不曾觊觎过掌门之位。   大师兄来劝她,道是但凡男人,最怕被人说是吃软饭的。道他不曾想过要当掌门,若父亲这般相逼,立了心魔誓,娶了小师妹,承了掌门之位,一辈子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她听了之后找父亲大闹,非要嫁他不可。父亲无奈,只能半诱半逼他来娶,如此求来的女婿,还说什么心魔誓,自然是无人再提。   前几十年,她过得甚是美满。父亲爱护,丈夫俊俏。父亲、丈夫都把她捧在手心里,门中上下,都当她是个祖宗。   孰料几年前父亲冲境失败,道消人亡,她的人生就开始天翻地覆。   那人承了掌门之位,先两年还好。待时间一久,门中全然安定下来,他便开始作妖。   先是纳妾,一连纳了数名姬妾。她将那些狐媚子都杀了。可随后又发现,他和门中女弟子不清不楚。她怒要杀那女弟子,却反被那畜生所伤。她靠着法宝藏匿了一时,于暗处看到他面目狰狞,要杀她而后快的模样,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从前都不过作戏。   然而慈月门已经全然成了他的天下,弟子们都听他的话,她这才发现,竟无人可以求助。唯一可能助她的大师兄却正在闭关。   那人封了山门,欲将她赶尽杀绝。危急关头,是大师嫂叶师姐将她藏匿起来,又偷偷送她出了山门,令她有了活路。   临别前,大师嫂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告诉她,她父亲冲境失败很是蹊跷。大师兄和二师兄一同进去收敛师父遗体的时候,嗅到了奇异的残香,当时便觉得脑中恍惚,生出幻觉。   她听了只觉目呲俱裂!冲境何等危险之事,若中途中了这等致幻迷香,岂能不走火入魔,道消人亡!若有人干下这等恶事,必是有所图!父亲陨落,谁是最大的获益者,还用说吗!   可带着这样的悲苦和仇恨,这几年她颠沛流离,沉下心来苦修,修为虽有进境,到底比不得那个畜生。要报仇……很难!   月上中天,她和衣而卧,心中的愤懑与怨恨纠结在一起,堵得她呼吸都不畅。待昏沉沉要入睡时,满心中想的也都是如何杀了那狼心狗肺的畜生,却又深恨自己的无力。   想杀他吗?   她答,想。   想变强吗?   她答,想。   若有方法能使你变强,将你心心所恨之人踩在脚底,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需要你为此付出代价,你可愿意?   她答得毫不犹豫。   我愿意!   心中一悸,猛的惊醒。恍惚觉得刚才似与谁对答,却又不真切。迷蒙的睁了会儿眼睛,到底敌不过困意,又睡过去。   地上一片阴影,自她的帐中“游”出来,一路游到了相邻的几顶帐篷处。   这里是几个结伴而来的散修。认真讲,也算不得什么真的好友,不过是以往认识的人罢了。不过是赶上秘境开启,结个伴罢了。   这几人俱都是修为低下,生活拮据的底层修士。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居。但凡能凑作一堆的人,总是有些气味相投的。这几人倒的确有些共同点,都是资质平平,悟性平平,成日里做梦“有朝一日老子结丹后……”便要如何如何之人。   便如季道君所谓的杀妻证道,一听便明白其中蹊跷,旁人多是摇头或者微哂,这几人却是大叹特叹,只恨这样的“好事”为何没发生在自家身上。其人品由此可见一斑。   那黑影最是喜欢这等人。这些人神魂之中散发出来的臭气,于他便如世间美味。他只要嗅一嗅,便能从人群中分辨出这样的人来。   黑影悄悄潜入其中的一顶帐篷。   想拥那样的美人在怀吗?他问。   想呀。   想拥有那样丰厚的身家吗?   想呀。   想把从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下吗?   做梦都想呀。   想要这些很容易,拿自己来换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太累,恢复单更。   198   一件法宝要深入的彻底的炼化, 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竹生在神宫中炼化碧刃, 到彻底炼化, 都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冲昕要求苏蓉先跟这些法宝初步建立联系, 已经是最低的要求, 对他和竹生来说都不难,对才只是筑基的苏蓉来说, 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主要是太耗神识。   冲昕和竹生回到玲珑的时候,苏蓉已经炼化法宝炼得面色如土。   冲昕检查过,见她将每件法宝都炼化了, 才满意的点点头, 给了她一个乾坤袋,里面装着今天采购来的许多物品, 放她回去了。   苏蓉虽不是虚景的道侣,但站在冲昕的角度来看,基本上是把她看作自己徒媳的。何况苏蓉十三岁就来到了他身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昔日竹生离开炼阳峰时,苏蓉这丫头,平时抠门巴拉的, 竟肯拿出一袋灵石相赠。单就这件事, 冲昕就记在了心里。   竹生也一直记在心里。   她现在和冲昕一体, 不分彼此, 冲昕做的甚合她意。   因这日提起了琼果,竹生想起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小乾坤。听她提起,冲昕微笑的去拉她的手, 两个人眨眼间就在另一个天地里了。   竹生抬头,满眼是粉红色的花,花瓣飞舞如雪。这棵树,真是久违了。   小乾坤中亦已是黄昏,云霞烂漫。竹生极目远眺,道:“变大了?”   冲昕点头:“结婴时,扩张了很多。”   竹生望着远处的雪山,道:“变了很多。”的确变了很多,灵湖扩大了,湖心多出一个小岛,岛上竟然生出了一大片翠绿竹林。   “是映玉竹吗?”她问。   “是。”冲昕道。   映玉竹要生在水中岩石上。最初小乾坤中并没有水域,不适合映玉竹生长。后来冲昕为竹生辟湖,小乾坤是两个人亲昵之地,映玉竹有伴生的缠玉蟒,虽是畜生,也略通灵性,冲昕便没将映玉竹移进小乾坤里来。   “缠玉蟒呢?”竹生问。   “到寿限了。”冲昕答道。   缠玉蟒名字好听,其实只是低级灵兽,虽有些微蛟族血脉,但已退归蛇属。那条缠玉蟒伴着映玉竹,已经活了四百多年,算是寿终正寝了。   竹生点点头。人也好,妖也好,兽也好,都有归去的一日。   她走到湖边,看到湖中有鱼,道:“你养了鱼?”凝目看去,想看看冲昕在这灵湖中养的是什么珍稀鱼类。   那鱼群中的鱼,个个腹白脊黑。竹生怎么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凡来,随口道:“这是什么鱼?”   “不认识了?”冲昕道,“便是炼阳峰山涧里的草鱼。以前你常说,这鱼刺多不易食,煮汤却极是鲜美。我记得你很是爱喝。”   竹生望着湖中鱼儿游弋,没有说话。   冲昕从身后抱住她,轻轻的道:“从你走后,这里……就再不一样了。   竹生的眼睛渐渐酸涩。   她想把长天宗的那段过往忘却,那段过往却总是不经意的便拂过回忆。有许多不愿,不甘,不愉快和疼痛,可原来……也不全是不愿、不甘、不愉快。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微微踮起脚,吻他的唇。   他的唇薄薄的,他的鼻梁挺拔俊秀。   竹生觉得,她最幸运的,便是在他还真正年轻的时候便遇到他。彼时他尚如一张白纸,她在这张白纸上便留下了属于她自己的色彩。这斑斓色彩成了他年轻的生命中的重要部分,牵动着他和她,在分别许多年之后,还是又走在了一起。   冲昕把她圈在怀中,低头吻去。   夕阳落下,两个人成了黑色的剪影。   一个影子把另一个影子推到琼果树下,两个影子缠在一起分不开。   树梢不断的摇曳。粉色的花瓣簌簌而落,像雪。枝头不断的盛开新的花朵,这粉红的雪便一直不停。   竹生睁开眼,一片花瓣飘落在她的唇上。她噙住那花瓣,搂紧他的脖颈,迎上。冲昕低头,含住了花瓣,含住了她的唇。   竹生缠紧,身后抵着树干。   他的每一次发力,便是一阵急雪。   “冲昕……”她呢喃。   急雪忽然变成暴雪。待这雪终于停下,他抵着她的额头,唤她:“竹生……”   两个人的唇又吻在一起,不想分开。   才重逢,又将要分别。或许数年,或许直到十年期满,离开秘境。   他和她虽然都不舍,却也不惧。他们都还年轻,大道之上的磨炼还将有许多。既已决心在一起,生命还很漫长,不争这朝夕。   月上中天的时候,冲昕牵着竹生的手,带她去看了那冰川。林立的黑色石碑让竹生后背生寒。   “这算什么?”她问,“收集品吗?”   冲昕沉默的摇摇头,带她到了一处石碑旁,拂开了冰川上积雪。竹生看到了红裙白发的老妪,她叫芷姬。   “我见过她……”竹生盯着她。   她是亲眼看着她在长天的怀中逝去的。她在临死前,还曾问过长天一个问题。竹生那时站在门边,看得清楚,听得清楚。那个长天还抬起眸子,同她四目相接。   他的目光中没有悲伤。   “最早看到这里的时候,这些人我全不认识。”冲昕望着芷姬道,“现在,我知道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   竹生望着他的侧脸,牵住了他的手。   冲昕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有些事,想告诉你……”   他把冲祁讲给他的关于魔君的事都告诉了竹生。   竹生沉思了一会儿,道:“所以,他算计好了时间,在这个时候转生?”这个“他”指的是长天。   她问:“之前一万年都干嘛去了?”   冲昕答不出来。   竹生又问:“不能趁着魔君的封印未崩之时,就先做些什么吗?”   冲昕答道:“不知道。得等我成为他,才知道。”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不想成为他?”   冲昕垂下眼眸,只答:“……我不喜欢他。”   竹生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也不喜欢他。”   冲昕抬眸,道:“想拜托你一件事。”   竹生问:“何事?”   “若我记忆都归位,前世觉醒后,我……不像我了,”冲昕道,“我望你,别放弃我。”   竹生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到那时,若有谁能使我找回我自己……”他说,“只有你。”   “好。”竹生应诺道,“我将尽力。”   她便是这样的人。她说“尽力”。她不会说“绝对”、“一定”或者“决不”之类的字眼。这是她与他的不同。   冲昕沉默,握紧她的手。   他们都低头,看着冰川下的芷姬,各有心事。   她想着那女子临终前最后一个问题,微微蹙眉。   他想着长天让他看到的那些,心中某处,难以安宁。   “待从秘境出来,我需得回去宗门一趟。”他道。   “我不去。”她摇头道。   “我知。”他道,“这事到时候再说吧。”   赤炎秘境终于到了开启的时候。   天空中已经没有那么多法宝,许多人都将法宝收了起来。竹生把玲珑也收了起来。一些家族、门派只是来送行的,宝船、楼阁都还停在那里。   当时辰到了的时候,崖壁上忽然发出了光。旋即,整面山崖都成了发光的入口。天上地上,不知道有多少修士,却没有人动。有不晓事的散修急惶惶想往里冲,也被身边的人拽住了。   天空上,山崖的正前方,停着四艘大型宝船,不是别家,真是修真界的四大顶级宗门——长天宗,盛阳宗,云水门,空禅宗。   “虚璜道君,请。”   “任道君先请。”   “还是一方禅师先请吧。”   “禾俨道君先请。”   四大宗门的领队在那里面带微笑,互相客气推让。   离四大宗门近些的修士们看着这象征着修真界和谐稳定团结的一幕,个个面上露出微笑,内心疯狂骂娘。   推让了一会儿,长天宗的虚璜道君笑道:“莫耽搁了,想来大家都心急了。这入口这么大,我们几家一起吧。”   天上地上的众人:“……”终于干点人事儿了!   四大宗门的弟子,一同飞入了发着光的山崖里。随即,是一些大门派、大家族,然后才是一些小门派、小家族。入口附近,有四大宗门的执事们维持秩序。   待到小门小派小家族也都进去了,散修也开始进入。河滩上的散修在散修中也属于最底层的,本应最后进入,不知谁先带头,嗖的冲了过去。顿时乱哄哄的一片,都开始往里冲。   好在那入口是整面山崖,的确足够大,就见一个又一个的身影,御着剑或者别的飞行法宝,消失在光幕中。   散修中有一名身材稍矮,长相似男人的妇人。她站在地上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她的影子较别人的影子都更浓更黑。待她踩到剑上,那影子就附着在飞剑之上,跟随她一同进入了光幕。   冲昕和竹生手牵着手。   “记住,秘境之中,但有人向你出手,”冲昕最后一次嘱咐道,“不必留情,格杀。”   竹生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手一同飞入光幕,那手握得很紧,可穿过光幕的一瞬,竹生只感到手中一滑,便再也握不住。   一脱出光幕,眼前一片幽暗,身周冰凉,一张嘴就是一串气泡——竟然是在水底。   抬头,见头上有光,竹生闭住气,便朝上方游去。脚踝处却突然一阵剧痛,随即有巨力将她往水下猛拉。      199   竹生并不慌张。她不管下方咬住她脚踝的是什么, 只管运行体内仙力, 仙力运行没有灵力那么流畅, 两息之后, 白色的火焰才终于渗透出她的皮肤, 将她包裹了起来。   竹生的仙力外显为火焰,内里蕴含着人皇之气, 墓地裹住了她全身,在幽暗的水中滋滋的燃烧。身边的水瞬间沸腾,那咬住了她的脚踝的东西猛的松开了“嘴”, 疯了似的向上游去, 带起了一股激烈的水流。竹生紧跟其后。   平静的水潭忽然水幕暴起,一只人高的巨蚌窜出了水面, 蚌壳打开,如同一只乌黑的蝴蝶。这蚌原就是水生生物,本不能飞,不过是借着水中疾游之力冲出来而已,竹生在冲出水面的瞬间便已经超过了它,碧刃的光芒闪动, 不偏不倚的将那蚌自正中切割成了两半。   两半蚌壳落在水面上, 溅起大片水花。水花落定, 两片蚌壳像两片小船一样漂浮在水面, 随着水波摇荡。   竹生落在岸边,没去看那蚌,先抬头。水潭边的高岩上, 一个男人缁衣芒鞋,光头受戒,身上斜挎着一串殷红的佛珠,颗颗都有男人拳头那么大。他这衣着打扮与众不同,谁看到他都不会与旁的门派搞错,正是九寰四大宗门之一的空禅宗。   这空禅宗的和尚生得其实不错,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相貌很是英武。只是眉间杀意太重,寻常人一看之下,心里便不由自主的打个突,或情不自禁的感到畏惧,或不由自主的想敬而远之。   和尚凝目看着竹生,手中却提着一根禅杖。禅杖末端尖锐,正挂着一具尸体。杖尖自那人喉咙刺入,刺破后颈而出。尸体挂在禅杖上,至死双手还紧紧握着杖杆。   竹生和冲昕进入光幕比宗门众人晚一些,是跟着散修们一起进入的。即便这样,与四大宗门也不过才相差一炷香的功夫而已。这样短的时间,这位空禅宗弟子就已经开了杀戒。   佛爷们的杀名果然不是白给的。   竹生几十年前仅有的一次跟空禅宗之人打过的交道,不甚愉快,这导致了她对空禅宗的印象很是不好。看那光头的男人盯着她,她眉头微蹙,握紧了刀柄。   明白表现出来的警惕模样惹得男人扯动嘴角笑了笑。他握着禅杖的手张开,银灰禅杖在他掌心高速旋转了起来。尸体的双手和脖颈瞬间爆裂成渣渣,脱离开了禅杖,摔落地上。和尚蹲下在尸体上搜索起来。   竹生见状,不再理他。待转头去看那巨蚌,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湿淋淋。衣衫湿透,胸前春光隐露,怪不得那和尚刚才会笑那一笑。   竹生调动不起仙力,调动灵力却是极顺畅又极精微的。不需捏决,便弄干了身上。伸手虚虚一抓,便将两片蚌壳抓到了岸上。她收了碧刃,取出柄专门的小刀。   适才在水下遇到袭击时,她曾低头看了一眼,便在幽暗中看到一点光芒。她蹲下身去,捏住蚌肉掀起,果然看到蚌壳上附着着数颗蚌珠。这珠子最小的一颗也有婴儿拳头大,虽闪动着美丽的光泽,但显然是不能拿来做珠宝首饰的。   前日里苏蓉便曾道:“秘境里没有不值灵石的东西。”   看来说的还真是一点都没错。竹生被冲昕压着做过预习功课,知道这巨蚌名叫金玥母蚌,其所产蚌珠,是一种很特别的丹药的主料。这种丹药,叫作“送子丹”。   修士生命漫长,又有通天彻地之能,也并不是非要生孩子不可。但有些道侣伉俪情深,自然而然的想要留下共同的子嗣。偏偏女修受孕极是不易。   这送子丹便是能增加受孕概率的灵丹,不常有,但有,便极抢手。   金玥母蚌外界没有,只在少数几个秘境中有。也曾有人将活的母蚌带到外界去,虽也能养活,那蚌却怎么都不再产珠了。   竹生从两片蚌壳上都取了珠。空禅宗的和尚已经落在了她身前不远处。想来,也处理完了山岩上的尸体。杀兽取材,杀妖取丹,杀人……取的是宝。这一位想必已经把尸首上的储物法宝全搜走了。   竹生收起匕首,站起身的同时,绿光一闪,碧刃已经在手中。   那和尚却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双目炯炯的看着她。竹生微微蹙眉,道:“阁下有何指教?”   不料和尚开口便道:“你明明是人修,为何身上会有妖力?”   竹生的目光陡然锐利了起来。她打量了这和尚几眼,反问:“你若是人修,如何会看出我有妖力?”   竹生以人身修妖道,她修的还不是普通的妖道,乃是长天特意为小狐狸所创的。她修成以后,身周的灵力波动与人修其实不同。但这不同只有高等妖族才能看得出来,低阶人修很容易将她当成是筑基境界,高阶人修一眼看去,会觉得她是在敛气掩饰了真实修为。   冲昕都坦言,之前他不曾看出她身周灵力波动有异。还是在他接收了长天的部分记忆后,眼力与以前不同,才看出了不同。   竹生回到大九寰至今,只有两个人看出她的妖力。一个便是狐狸,另一个是妖族狼君与长天宗虚汐道君的孩子炽牙。前者是一代妖王,后者身负月狼血脉,乃是高等妖族。   被竹生识破,和尚挑挑眉,身上气息忽然暴涨。   空禅宗来自海外岛屿,所修之道,与九寰大陆本土的修士全然不同。他们没有炼气、筑基、金丹、元婴等分级。但凭借一个空禅宗弟子身上的威压,也约略可能看出他的修为高低。适才他给人的感觉仿若旁人筑基圆满境的修为,此时他气息暴涨,竹生能感觉到,他真正的修为大约介于金丹和元婴之间。但这不是让竹生惊讶的原因。   竹生惊讶的是,这和尚不再敛气,放出来的灵力……竟然也是妖力!难道世间除了她,竟还有人在以人身修妖道吗?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对。   她盯着那和尚的眉间。空禅宗的人戾气都重,让人看了就觉得畏惧。但竹生看出了些不同。   “你是什么?”她问,“妖?半妖?”   “连半妖都不算。”和尚敛了气息道,“只是有些妖族血脉,几乎可以完全算是人族了。”   “但你修的是妖道。”竹生道。   这人不是普通的散修,他是空禅宗弟子。   空禅宗来自海外,以强悍战力和嗜杀门风而出名。在空禅宗出现在九寰大陆之前,大陆之上只有“三大宗门”,没有现在所谓的“四大宗门”。空禅宗的佛爷们,硬生生杀出一个第四大宗门。   虽然与其他三宗并称,空禅宗与另外三个宗门却并不亲近。长天宗、盛阳宗、云水门三宗来往密切,虽也会争争锋头、别别苗头,但近一千年的历史上并无大的交恶。非但如此,三宗还联手对抗妖域数千年,互称兄弟宗门。一方弟子在外遇事,另两宗弟子定会施以援手。几千年以来,这三大宗门都被公认为是大道正统。   对比起来,空禅宗就显得格外疏离和神秘。空禅宗从未像其他三宗那样定期的、大规模的招录弟子,其收录弟子的标准外界从未弄明白过。   但不管怎样,这都是四大宗门之一,他的一个弟子有妖族血脉,修炼妖道,要如何瞒过宗门?   这些修士们都能保持年轻的外貌,若没有冲昕修炼的那种宿世慧眼,或者不用特别的法器来鉴定,是无法知道一个修士的真正骨龄的。但竹生看着这和尚的眼睛,以她的人生阅历能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个三十岁以内的年轻人。   并非在人、妖二族结盟之后出生。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竹生心中出现。   “空禅宗……”她道,“原来满门皆是妖族后裔?修炼妖道?”   和尚眼中精光闪动,道:“若不是你修的也是妖道,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你如何会修妖道?”他道,“我看你不像有妖族血脉。”   竹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猜想还没有结束,继续道:“人修看不出我们的灵力波动有异,所以你们混在人域。但人看不出来,妖也看不出来吗?普通的妖看不出来,妖王也看不出来吗?”   她盯着和尚的眼睛,看到他目光闪烁,恍然:“原来如此,青君和你们……早有共识?”   和尚看着她道:“你真的知道的太多了。”   竹生道:“两族结盟已经有二十余年,为何还怕人知道?”   “这两族不是第一次结盟,也不是头一回交恶。”和尚道,“和睦时,混血都还好过。战起时,混血无立足之地。”   “你可知那个长天宗的狼崽子?”和尚冷笑,“他把自己当个宝,两边蹦跶。他父亲是狼君,妖王大将,他母亲是长天宗的一位道君,大道正统。若有朝一日两族开战,且看他如何自处?”   竹生默然片刻,道:“我听说空禅宗来自海外,这说法看来有误,你们空禅宗……该是自海外归来的吧?”   和尚笑了,道:“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做我的女人,给我生孩子吧。”   竹生道:“你这样行事,的确不像是人族。”   “没办法。”和尚道,“血脉在那里,我们也很想像纯血妖族那样痛快,可在人域混得久了,就变得妖不像妖,人不像人了。”   竹生刀锋离地。   和尚笑道:“别怕,我不会强你。我也是读过书,识文断字的。说到底,我毕竟也不是妖。”   真是妖的话,打赢了就上了。   和尚又看了竹生一眼,道:“噫,原来你有男人了?”注意到竹生梳着妇人发式。   他道:“没关系,你男人是谁,告诉我。我杀了他便是了。”   竹生笑了。   “可以。他一定很乐于接受挑战。”她道。“然后杀死你。”   “不过在那之前,先问问我的刀!”   碧刃光芒暴涨,嗡鸣着出刀。   200   碧刃的绿芒和禅杖的金光激荡起一股飓风。一旁的潭水被冲击波波及, 喷泉一样激射上天。水幕还未落下, 便被一道绿芒拦腰斩断。断开处, 一轮霸道的金光攻了过来。   倏忽间几个回合的试探, 竹生嘴角露出微笑, 和尚却目中精光大盛。   他以己身度测竹生,猜测她至多金丹。却不料竹生虽然修的也是妖道, 却与他情况完全不同。她的实力根本不能以其外露的灵力来估测。   他大喝一声,忽然甩出身上斜挎之念珠。血红色拳头大的珠子凌乱飞舞,从四面八方向竹生攻来。   好好一个武修, 你甩什么法宝!   竹生身法诡魅, 忽然间就消失了身形。和尚一扯嘴角,也消失了身形。   空气几度激烈爆炸, 气流翻滚,两人身形忽隐忽现。每一次出现,便是碧芒和金光对撞炸裂之时。   血红色的佛珠亦没有停滞,滴溜溜的转动着,追击竹生。嗖的一声,两颗佛珠交叉而过, 但竹生身形已经消失在交叉点。   一声巨响, 碧刃和禅杖再度交锋。和尚后撤, 竹生身形一晃, 追到半空。一颗佛珠突钻出,激冲撞击到竹生的左肩。竹生一个趔趄,身形忽隐。   这一次却露了形迹, 和尚瞬息间捕捉住她的身形,暴喝一声,禅杖挥出!   被劈开却是一道残影。原来不过是将计就计。   和尚瞳孔骤缩!抽杖回身!   竹生这一刀自上而下劈落,运足了灵力,和尚禅杖脱手,吐一口血,败!   竹生这一刀自上而下,运上了仙力,和尚禅杖应声折断。本命法宝损毁,和尚吐一口心头血,败!   这两种结果都收进了竹生的瞳孔中。   于和尚的瞳孔中,则只有第一种。   碧刃停在了与禅杖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处。竹生嘴角翘起。   和尚额上冷汗,颓然收杖,道:“我输了。”   竹生收刀,刀锋冲外。这是守势。和尚身上杀意虽重,却是已成习惯,自然外放,对她却并无杀意。竹生因此不杀,但也不会放松警惕。   和尚眼中赞赏,叹问:“你的男人比你还厉害吗?”   竹生道:“目前是。”   和尚嘴角微抽,道:“女人,不要太厉害。”   修真界但凡厉害些的女人,都比较跋扈。那些叫得出名号的高阶女修士,都活得比男人还恣意。   譬如长天宗那位虚汐女道君,便十分有名气。她出身长天宗,名门大派,当年结丹之时,提亲者多如过江之鲫。这位女道君却选择过自在逍遥的日子。自那之后,众人便绝了求亲的心思。倒是妖族的那位狼君,与她相处得甚是融洽。   和尚瞅着眼前这女人十有八/九也要朝这个方向发展了。   竹生却微微一哂,道:“不劳你操心。我的男人……只喜欢我更强。”   “啧。”和尚道,“我不信还有这样的男人。”   竹生道:“我愈强,他愈放心。”   其实竹生和冲昕都知道,若想进入秘境后不分散,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让竹生待在冲昕的小乾坤中,由冲昕带入秘境。   昔年,当竹生还是杨五的时候。冲昕要前往水月秘境,便提出了这个提议。彼时,这对杨五是宠爱,是保护。   但现在,冲昕却一个字都没提。因为这于竹生来说,是羞辱,是妨碍。   竹生既已踏上大道,就要有她自己的道。她一路艰辛的走到这里,靠的是自己。冲昕纵然想照顾她、保护她,也知道过度的照顾和保护,都将成为她大道上的阻碍。   在神宫中并肩作战的两年,让冲昕明白了这一点。   “这么说的话,也有点道理。”和尚搓着下巴道,“你这么好看,确实强一点让人放心。”   竹生问:“你往哪边走?”   和尚道:“还没想好,怎么,一起吗?”   竹生道:“你先选吧,我往反方向走。”   “……”和尚道,“喂!”   竹生瞟了一眼高岩,犹能看到那尸体的衣角。   “他先动手的。”和尚解释道,“你知道他们……不容易看出我们的境界,可能当我是筑基。”   一个名门大派的筑基弟子,要比那些混迹江湖的散修富裕得多。秘境中这等杀人夺宝,再常见不过了。   “敢对我们先动手的人,我们是不会放过的。”和尚道,“‘人不犯汝,汝不犯人。人若犯汝,你们给我犯死他!’——祖师爷原话。”   竹生噗的笑出来,道:“挺好,我喜欢。”   “是吧,就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和尚咧嘴笑。   “我朝这边走。”竹生指着一边道,“你自己选个方向吧,最好不要跟我一样。”   和尚遗憾的看了看她,道:“我法号一铭。”   竹生点头:“我是竹生。”   一铭看了看她,问:“你的男人是谁?”这么强的女人,比她更强的男人不会是无名之辈。   竹生唇边露出笑意:“长天宗,炼阳峰冲昕。”   一铭倒吸口气,道:“……行了,我走这边。”   竹生留下一个会心的微笑,身形消失。一铭叹口气,扛起禅杖,一步迈出就从水潭边跨上了高岩,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秘境中的灵气当真是相当的浓郁。倘若一万年前整个九寰大陆都是这样的环境,真无法想象那时候会出现多少强者。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晨曦中,竹生静立在树梢上,眺望远方,想起了在神宫中见过的景象。从神宫的高台上远眺,是连绵不绝的军帐。隔着那么远,都能感觉得到一道道凌厉的气息和可怕的威压。   美人如云,强者如林。   所有这些人,都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追随着一个人。   竹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日出时清新干净的空气,在树梢上盘膝趺坐,整个人浸润在如同温水般舒服的灵气中。而后,燃烧了起来。   冲昕的理论十分正确,她在修炼之时不再压抑三昧螭火,让螭火由内至外的尽情燃烧,身体便格外的舒服。这种时候,体内的仙力也跟着运转起来,螭火所在之地,皆能通行。   不仅如此,在这种状态下她吸收灵气的速度与原来不可同日语。她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出灵气在身周环绕流动、渐成旋涡之感。   这样高速吸收进身体的灵气却并不会将她的身体撑爆。这些灵气在丹田气海走一圈,便成了属于她的灵力。这些灵力在身体里运行一个周天,便被螭火灼烧成了纯净的仙力。   在这种燃烧的状态下,灵力转化为仙力的速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竹生也会偶尔感叹,在凡人界的时候她日日拼力压抑着三昧螭火唯恐其失控燃烧,是浪费了多少的修炼时间。   竹生在朝阳初起时便开始燃烧,到夕阳落下,第二日又见晨曦。   有人迟疑着向她靠近。她状态正佳,不想中断,遂放开了威压。对方仓惶的离去。   这样燃烧着修炼至第五日,神识中察觉到有两个人激斗着朝她靠近,在离她数里之处的密林里展开了生死搏斗。这秘境中每天都在上演杀人夺宝的桥段,事不关己,她没去理。   那两人战了近半个时辰,一人不敌欲逃,另一个不放过,将其斩杀。终于安静了下来。   胜者处理了尸体,又像是受了伤,在原地调息了半个时辰。待他起身升空想要离开此处,偏巧就是朝着竹生所在的方向前进的。   感觉到视线,竹生睁开了眼睛。   那个已经看了她有一会儿的男人踏着飞剑,已经藏好了眼中的惊艳,见她睁开眼睛,含笑道:“刚才一番打斗,没有惊扰道友修炼吧?”说话间,端的全是风度翩翩的款儿。   又道:“在下落枫山慈月门掌门季园。若惊扰了道友,实在抱歉。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这男人生得还不错,面容俊俏。不仅是个金丹,还是一派掌门,意味着他比普通的金丹有更丰厚的身家。再端着这么一副风流倜傥的款儿,在这修真界怕是很能迷惑不少女修士。   遗憾的是,现在他对上的是竹生。   竹生活了两辈子,遇到的都是真正高质量的男人,她看男人的眼光便被养得很高。她几乎一睁开眼睛就不喜欢这个人。这人一双眼睛太活,看不出坦诚,又缺乏真正属于上位者的自信。故作倜傥的姿态更是做作得令竹生一阵恶寒。   两个月前,她一入秘境便遇到了空禅宗的一铭。比起来,一铭一双眸子中虽然有着藏不住的野性,却非常纯粹。一铭的眉间也有着一股杀出来的自信。纵然是败给了她,这份自信都不曾减过半分。明明白白的是把她看作“更强者”。   眼前之人,却让人十分的一言难尽。   作为一个金丹,他没有一铭的锋利,也没有虚景的坚实。他的气息要比这两个人虚浮得多。这跟所修炼的功法不够好有关,但更多还是跟人自身的资质和心境有关——若是冲昕在这里,一定会做出这样的总结。   对于修炼之事,竹生没有那么多的理论知识,还不能如冲昕一样做出这种总结。但她遇到一铭,就愿意跟一铭谈话沟通,痛快战一场分个输赢高低,遇到季园,她却连跟他多说一句话的欲望都没有。   她在凡人界为帝几十年,她想跟谁多说几句话,都是别人的荣幸,她不想理谁,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话。重回大九寰,她虽然调整好了心态,踏踏实实从头开始,但一代女帝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已经难以抹去。   季园就属于她半点都不想搭理的人。   她冷淡的说一句:“不用。”随即,便消失了身形。她身法诡魅,一铭尚能捕捉一二痕迹,以季园的修为,根本连片衣角也捞不着。   她说消失就消失,空留季掌门在原地,一身的风流手段还没施展开,满腹的蜜语甜言还半句没说,当真是瞠目结舌。   季掌门为当掌门娶了丑妻。这妻子不仅貌丑,还又凶又恶。他多看一眼门中女弟子都不行。这样憋屈的日子他过了几十年,压抑得很了,反弹得便厉害,格外的好女色。   适才一升空,便看到千年古木的树梢上坐着一个女子。日光透过层层枝叶,斑驳的打在她身上,眉目迤逦宛如画中仙子,实是平生仅见的绝色。   进入秘境也有两个多月了,没寻到半分机缘,却原来是要开启桃花运了。窃喜间,踌躇满志的盘算着怎么让这美人拜倒在他裤下,孰料美人话都不跟他多说一句,就走了。   季掌门呆了片刻,摇了摇头,虽是个美人,却性格怪癖啊。   又想到刚才一战,他的两件法宝都受到程度不同的损伤,美人走了,此处清净,正好给他作炼化、修复法宝的地方。   竹生早看过地图,她所在之地,没什么高阶灵兽,比较适合低阶修士在此修炼、猎捕和采集。她在此地停留两个月,不过是为着此处清净,灵气又浓郁,故才在此修炼。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管她想在秘境里寻得什么机缘,把己身修炼至更强,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此处已经不再清净,她便决定离开。取出玉简地图查看了一下,认准方向,朝一片灵兽等级更高的区域飞去。   碧刃在天上划出一道绿色的光线,很是显眼。   遗憾的是,苏蓉这时正低头盯着地上的尸体,没抬头看见天上那道绿色的痕迹。   她操控着自己的法宝,往那尸体上连补了许多刀,确定那个人死得不能再死了,才肩膀一松,落到地面上来。   苏蓉不是第一次杀人。她还在筑基初境便跟着冲昕、虚景师徒二人离开长天宗,到处游历了二十余年。这期间,冲昕虚景两个人联手逼迫她杀人见血。   在那之前,苏蓉是真的连鸡都没杀过。那两人道这样不行,迟早要吃大亏,硬是逼着她杀了几个人。   杀人这道坎,无论凡人还是修士,第一次迈过去都很艰难。虽然明知那些做了恶事之人死有余辜,过不去的却是自己心里那一关。不过被那两个人逼着,杀人这一关,好歹也迈过去了。   后来也陆续有过一些,都是那两人特意放过不杀留下给她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苏蓉倒也不惧,但凡她有危险,那两个人出手,眨眼间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平安无事。苏蓉最擅长干这种背倚着靠山耍威风的事了。   可此时在秘境里,却再不一样了。再没人在一旁看顾,随时准备出手相救,稍有疏忽,便是生死。   这两个月苏蓉遇到了两三个人,她都尽量避开。这片森林中没有太厉害的灵兽,却有很多灵植,她擅长种植灵药灵植,此处正适合她。她甚至还寻到了一株颇值灵石的灵植,却不料转脸就有人要劫杀她。   这可不比在宗门中打擂,点到即止,这人明白就是要取她性命,夺她法宝的。她咬着牙干了场硬仗,全靠法宝给力,终将对方杀死。她此时落在地上,只觉得身体虚脱,精神疲惫。   往树下一坐,看着那具被她戳得不像样的尸体,愈想愈是后怕,终于后悔不听冲昕的劝,背着虚景来这秘境历练。指不定明天躺在地上的尸体就成了她。愈想愈是害怕,愈想愈是委屈,一时情绪难控,哽咽着哭了起来。这一哭,当真是鼻涕眼泪泗流,伤心不已啊。   待哭得够了,取出帕子擤干净鼻涕,又摸出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思索接下来的九年十个月该怎么办。待一把瓜子嗑完,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洒,她站起来,拍了拍手,决定……认怂。取出了硬扛了两个月不肯点燃的寻人烟花,点燃了一支。   遗憾的时,她耽搁得太久。原本离她不算太远的竹生,此时已经去得远了。现在又是白日,那烟花燃放起来便不显眼,竹生便错过了。   苏蓉吃了颗丹药,调息恢复灵力。等了许久,也不见冲昕或者是竹生来寻她。这样原始的寻人方法本来就效率极低,极有可能整整十年都找不到那两个人。她一直等到天色昏暗,失望的把那尸体上的储物法宝都撸了下来,收进自己腰间的锦囊里,然后离开了这里。   寻了个远离死人的地方,她施了个“万物生”的术法。五行术法中,她最擅木系,旁的术法使得都一般般,独木系术法用得十分熟稔灵巧。一个“万物生”扔过去,便让眼前大树枝条催生。那些枝条垂下来,互拧互盘,越来越粗,越来越硬,最后编织成了一间小屋般的树洞。   苏蓉钻进去,点上晶灯,摆上软塌,取出法宝布上隐匿和防护的结界,整个人便瘫在了软塌上。   她今日大战一场,身心俱疲。   趴在柔软丝褥间,无比的想念长天宗,想念虚景的留靖峰。在虚景的留靖峰上,她拿着虚景的紫玉牌,可以当家做主,过得多么安稳舒适啊,作什么脑子一热跑来秘境历练呢。她的修为本就不如那些师兄师姐,不过是仗着法宝多才混进了历练名单里而已。   咬着小被子,一时气自己,一时气虚景。一想到自己都是为了想和他在一起,才跑到这地方来担惊受怕的,他却还至少要两年以后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进不来,再见面便得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想想就悲从中来,又抽抽搭搭的哭了一场。   原来如此,想长生,与爱人伴行啊。   是啊,苏蓉答。   境界相差太多,他还青壮,你已经鹤发鸡皮,想想也是悲哀啊。   别说了,想哭,苏蓉道,我根本不可能跟得上他啊。   呵呵,别这么悲观,世上无绝对,要是有别的办法,令你长生,令你变强,令你与爱人长相伴,你可愿意接受?   不愿意。   ……?   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什么人要给你说,他有办法让你心想事成,不用犹豫,一定是大!骗!子!   ……???   休想从我这儿骗走一颗灵石!骗子!滚!!!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千字肥章求波营养液可以咩?   201   转眼一年多过去, 竹生一次都没有燃放过寻人烟花。她求的是历练, 是变强。冲昕若在她身边, 就算能理智克制, 也会明里暗里的助她。   这一年中她杀了不下二十人。一如冲昕所说, 在这秘境里,但凡有人对她出手, 就不必留情,格杀即可。在这种封闭的,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甚至在秘境内自己人也联系不上自己的情况下, 人性中恶的部分似乎发酵一般膨胀了。   这些人杀起来毫无乐趣可言。大多都是筑基,因为自身修为低所以眼力不够, 都误把她当作是筑基修士。或觊觎法宝,或贪图美色,不管是哪种,会对一个落单女修先动手的人,这条命也不必再留了。   杀这样的人,碧刃都有气无力的。唯有在螭火仙力燃烧它炼化它的时候才会稍稍有点情绪。   竹生已在神宫中将碧刃彻底炼化为自己的法宝, 她现在进一步, 要将碧刃炼化成自己的本命法宝。后者就要比前者花费更长的时间, 更多的灵力。但前者只是使她成为碧刃的主人, 后者却使她和碧刃人刀合一。   只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未成功。碧刃便如从前的她,有一颗苍老的心, 似乎不愿向别人敞开心扉。竹生能感受它的心情,她现在亦是尽量避开旁人,尽可能避免这些无趣又无谓的杀戮。   只这一年,通过遇到的这些人,也看出这些修士不仅是修为不同,为人处世也相差极大。总体来说,名门大派的弟子还是要强上很多。杀人夺宝、见色起意的,多是散修或者小门派弟子。   竹生遇到过三个长天宗弟子,其中两个无事,见她无意出手,便点头而过,也无意对她出手。第三人则是遇险,竹生出手相救。通报了名姓,她叫那弟子若见到冲昕就带话给他,告诉他她很好,修炼顺利。   但她暗中观察着,这些长天宗弟子虽然胜了亦会取走死者的储物法宝。但若对方不是先企图杀人夺宝,这些弟子也不会先出手。虽然都只是筑基,却也在宗门中熏陶了几十年,身上多少都有些大宗门的气度。来秘境为的是历练,显然道心都十分坚定。   避开了人,亦不擅灵植采集,竹生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猎杀灵兽和修炼上。秘境中物种丰富,有许多外界没有的异兽。竹生按照地图上前人的记录,一路朝着异兽等阶更高的地区行进。   路上遇到过几个金丹修士,若对方无恶意,竹生便主动邀请对方切磋。切磋是印证修炼,实战则比切磋更能激发人的潜力。   这几战竹生都赢了,却总觉得战得不够痛快。细思之下,大约是因为这几位中只有一位是武修,这位武修相较空禅宗的一铭法师那种自血脉中带来的戾气和杀意,也显得不够锐利。   有时候,好对手也是难求,竹生竟有点后悔,早知道不如与那个一铭同行,还可以时时切磋。   一年的时间,秘境中的情况也有所改变。从最初的所有人都单独行动,慢慢开始两两结伴,三五成群。竹生就曾碰到几次,或是几人合力围杀异兽,或是两群人打群架。但最坏的情况,还是数人联手,劫杀落单的修士。   竹生自己便遇到过,刀下没留活口。   忽忽又几个月过去,如果每天做的都是重复的一样的事情,时间仿佛就失去了意义。竹生现在计算时间,靠的是出发前在多宝阁的货船上买的时晷。否则,只让她凭记忆,真说不清在这里过了多久了。   大道漫长,“时间”本身就是修行者要面对的一个难题。入世太深,红尘易乱道心,出世太远,修炼的枯燥又令修行者的心境难以维持和提升。   竹生曾经闭关二十年。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抚平了范深之逝带给她的伤痛,从新稳固了心境。   如今分别近两年,某日竹生在一处崖顶修炼完毕,在黄昏中睁开双眸,看到天边的云霞,忽然开始想念冲昕,并担心苏蓉。   就在两日前,她见到一具女修的尸体,不仅储物法宝全都没了,那死去的女修还衣衫不整,显然死前受过凌/辱。那尸体还未完全僵硬,死去还不久。竹生查看周遭痕迹,朝某个方向追去,在几百里外追上了三个散修。证实了事情是他们做的,竹生杀了他们。   待云霞从绯红变成暗灰,最终与夜色同化,竹生取出了一支寻人烟花点燃了引线。那支烟花飞上了天,绽放成了她的思念与牵挂。   她在崖顶静等。若是冲昕在能看到的距离,瞬息便可来到她面前。若是苏蓉在能看到的距离,也不过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可惜她既没有等到冲昕,也没有等来苏蓉,反倒了是来了几道神识,强弱不一。   竹生的神识比这些人的神识都更强,她神识扫过,便已经把这些人的方位摸清楚了。最远也是最强的一道,是金丹。其余,还有一位金丹,数位筑基。   最强的那位没动,有两位神识扫过之后便远去了,却有三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快速逼近。想来是一人独行,两人结伴。   独行的那人是个金丹,结伴的两人是筑基圆满境和大圆满境。论速度,当然是金丹先至。   凡人间有句话,叫“相由心生”,用在修士身上,效果更佳明显。一个修士的心境异常,有时能从面相上显露出来,愈高阶愈如此。如当年竹生心境受挫,现了“衰”相,便是相由心生的极端表现。   这名金丹,竹生抬眼一看,便看出了他不是个善茬。   那金丹远远用神识扫过,便看到是一名美貌女修。此时到了跟前,看清楚竹生容貌,不由咧开嘴笑了。那笑意中,隐含恶意。   “小娘子这是在寻你夫君吗?”他笑道。   陌生修士间互称道友,对女修士也可称仙子,都是敬称。这金丹用“小娘子”来称呼竹生,就已经是在调戏了。   竹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却神情一动,朝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道:“杂碎。”   又对竹生笑道:“我去清理一下,莫叫杂碎们扰了我和小娘子。小娘子且耐心,莫要乱跑。”说罢,便朝另一个方向疾飞去了。那个方向,正有两名筑基看到烟花又发现竹生是孤身一人后,往这边赶来。不用想也知道,亦不是善类。   竹生果然没动,只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自数日前杀了那几个奸/杀女修的修士之后,她就已经决定不再避人。她亦是孤身女修,身周灵力看起来仿若筑基,那些会对她动手的人,亦会对别的女修动手。既然如此,不如让她来出手清理吧。如此,这杀戮便不是无谓的了。   金丹与筑基圆满和大圆满境,听着仿佛就差了一条线,实则修为差了天与地。那两人亦是发现她是落单女修,想来捡便宜。孰料半路杀出来个金丹,心更黑。   那两道神识很快就湮灭了。倏忽间,那金丹已经返回,见竹生依旧在原地,狞笑道:“小娘子倒乖觉。”   竹生抬眸,道:“你要如何?”   金丹笑道:“既然你夫君不在,自然是要与你亲香亲香。”   神识中,一直在原地远观的另一个金丹,在这金丹斩杀两名筑基又折回后,便突然动了,方向正是朝这边而来。然而几乎于此同时,竹生已经拔刀。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竹生一刀,便尽了全力。   她拔刀的同时,那金丹的身前祭出了一圈黄色符箓,在黑夜中发着微微的光,如盾牌一样在他身前旋转。男人双手张开,撑着这“盾牌”,准备迎击竹生这一刀,同时另有几张符箓已经准备好,将在迎击的瞬间发出,近距离的攻击竹生。这金丹原来是个符修,他亦猜测竹生的真实修为也该是金丹境界。   他自信满满,却没有料到,一个美貌女修,会在第一击便出尽全力,不留余地。   仙力晚了一息运转,但到底是在碧刃与符盾碰撞前燃烧了起来。那符修眼睁睁看着那柄刀燃烧着白色的火焰,斩裂了他的符盾,将他自腰至肩,斩成了两半!   视野旋转,天地颠倒。符修的上身滚落的时候,满脸的不敢置信。   至死,都不敢相信。   一刀斩金丹!   竹生这些天杀的尽是些宵小之辈,一直有种不痛快之感。今天这一刀,终于称得上一声痛快。   虽然这金丹是符修,自身没那么强悍。但在进入赤炎秘境之前,竹生还做不到。但自从摸到了正确的练功法门,两年不到的时间,她进境之快,不可思议。   竹生提着刀,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适才远处那个金丹朝这边赶来,现在却停下了。过了片刻,他又回到了原处。   竹生微笑。神识远远探过去,在那人身上一触即走,以示致意。   她喜欢这世间,虽有影却也有光,虽有恶却也总有善。   符修的尸身落下了山崖。竹生也落下去,在尸体旁边落地。   那符修堪称死不瞑目,一双眼睛还睁着,眼球向外凸出。竹生忍不住微微蹙眉。她见过尸山血海,并不会为一具斩成了两截的尸身惊吓到或者恶心到。但这符修从一开始就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之感。现在他死了,那种怪异之感都没消散。   更让她在意的是,斩杀符修的时候,碧刃有些异动。此时,她手提碧刃站在半截尸体旁,便能感觉到碧刃不同以往。     “为何在意他?”竹生问碧刃。   碧刃发出一声嗡鸣,低沉幽远。   竹生一时得不到答案,但碧刃能有情绪波动也是好事,胜过一颗苍老的心如死水一般。   她取了尸体上的储物法宝,回到崖顶处,祭出玲珑展开。这等大型法宝太过显眼,进了秘境之后,便再无人使用。便是夜间安寝,修士们亦各自有解决的方法。譬如苏蓉,便常常催生树木结成树屋,再用法宝隐匿自身。她身上的法宝都是好货,使用起来,真叫人发现不了。每晚都能好好安睡。   竹生原也是和别人一样,隐匿和低调。这也是通常在秘境中修士们普遍采纳的行事准则。但现在,竹生改变了想法。这还是两年来,她第一次祭出玲珑。   黑夜中,展开了的两层楼阁安置在高高的崖顶,发着微微的光,真是无比的高调显眼。   竹生也许久没有使用过玲珑,先舒服的泡个澡,才下了楼整理自己今天的战利品。   她自那符修的尸体上搜出数个储物法宝。其中有几个,看着质量、档次便都不高,竹生查探了一下,上面附着的神识也不太强,当是那两个筑基修士的法宝。   竹生神识强悍,轻易就抹去了两个筑基修士的神识。待炼化了那几个法宝,神识一扫,里面的东西无甚稀奇,便先放到了一边。又拿起了余下的几样储物法宝,果然上面的神识要比那几个强很多,这才是那符修的储物法宝。竹生抹去了符修的神识,花了片刻的功夫将储物法宝炼化,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哗啦啦的倒了一地。   诸如法宝灵石,竹生并不在意。她是武修,重修己身,不重法宝,在战斗中对法宝的依赖度很小。   吸引她的是这个金丹修士的储物法宝里,有着数量庞大的符箓。竹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符箓。   此时正无事,也无困意,竹生便倚着凭几,靠着引枕,观看起那些符箓来。   黄色的符纸上,以朱砂写就符文。顺着那符文,灵气的流动十分流畅,可见这个人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符师。难怪有那样的自信。竹生的刀若不是有仙力附着,他的符盾未必不能挡上一挡,也就不会一刀横死了。   只能说,遇到竹生,他的气运十分之不好。   过去在长天宗,到处都有符阵。房舍中有除尘阵,加固阵,院中有防御阵。就连浴室中的冷热水,也是符阵凝成的。   阵,是符的高级表现形式,是许多符的集合体,能比单一的符输出更强的能量和更复杂的功能。法宝中常见的阵盘,则是炼器师和符师合作的产物。   竹生对符道没有什么研究,只略略翻过两本基础入门的书。她原也考虑过是否要涉猎此道,但翻了翻书便发现,要想精通必得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否则也就只能制出些粗劣低等的符箓来,摆路边摊都不一样有人肯花灵珠子买。而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她更愿意将之投入到修炼己身上去。   但符之一道,又的确是大道的一个重要分支。当然,每个专业的人在介绍自己专业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专业吹得很牛逼。竹生翻过的那两本书,作者不用说肯定是符师。这些作者在开篇的通述里,亦不能免俗的大吹特吹,“沟通天地”、“掌大道法则”云云。将符道吹嘘得就快要上天,与太阳比肩。   竹生若是一个本世界土生土长的武修,或许是不会相信的。但竹生还有前世,前世的她拥有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   以朱砂运行灵力,在特制的符纸上书写特定发符号,或者将这符号绘刻在特定的材质上,便能生出强大的能量和各种不同的效果——这对真正的本土修士来说,直如吃饭喝水修炼一般是常识,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但以竹生的另一套知识体系的理论来看,就真的很奇怪。   她仔细看那些符箓,符箓等级越高,符文就愈复杂。竹生顺着那些笔画、线条去看,目光跟着灵力的流动方向走。那符纸上的灵力流动流畅,竹生几张看下来,便也生出舒畅之感,竟不知不觉看了进去。   也不知道到底看了多少张,竹生竟隐隐看出些门道来。她再看那些符箓,就不光只是看到符纸上的灵力流动了。她闭上眼睛,用神识去看,能感受到眼睛看不见的能量在符文周围流动,形成了复杂的能量场。只待那符箓激发,这能量场便要爆发。   她在神识中摒弃了具体的影像,只专注看那能量。能量构成的力场,便如一朵朵由霓光组成的花纹,朵朵花纹都不同。   竹生原想着睡前打发时间,随便看一看,不想一看就看进去,直看到半夜,还舍不得放下。   竹生的体内没有灵窍,同样也就没有经脉。别的修士运转灵力,灵力在经脉间行走,有固定的路线。竹生却没有,她的灵力运转几乎可以看成是随机路线。   她之所以放不下那些符箓,便是因为不知道看到第几张的时候,体内灵力竟生出感应,在她没察觉的境况下就自行开始运转。那运转的路线与她正看的符箓隐隐呼应。竹生能感受到,随着这灵力的运转,身周也隐隐有了力场。那力场与她平日里运转灵力自行制造的保护力场不同,隐隐蕴含着别的力量。   竹生所会的术法也很少,大都是基本的五行术法。此时,感受着身周奇异的力场,竹生的脑中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些术法。   就如此时,她手中拿的其实是一张高品阶的雷击符,能化出十六中雷电变化,攻击敌人。竹生体内灵力跟着符文运转,脑中就不由自主的反映出了她所学过的雷系术法。   将术法与符法相印证,竹生才发现看似不同的两种东西,究其根本,原来是相通的。都是对能量的运用。   “沟通天地”、“掌大道法则”,或许并不是吹牛,而是这个世界的高等智慧的生命,发现并掌握了这个世界能量运行的规则。   竹生把手中符箓放下,又拿起了一沓。才看了片刻,忽然感到晕眩恶心。幸而她对自己体内灵力掌控极其之深,才觉得不对,便已经将灵力收归气海,灵力才没出岔子。   竹生收回神识,以肉眼查看手中那一沓符箓。却发现从符纸和朱砂的色泽来看,那一沓符箓当是最近才新制出来的。单以肉眼看,其上灵力流动竟似乎比早制的符箓更流畅。看起来那金丹符修在制出这一沓符箓的时候,似乎符道造诣又有了提高。   只是一旦以神识如刚才那般去查看、感受能量力场,立刻那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便来了。   竹生再次收回神识,眉头紧蹙。这一次她感受得很清楚,这种恶心欲呕的感觉,其实便是她从那符修身上感觉的不适感。只不过现在她是用神识去细细揣摩,甚至还用体内灵力模仿,所以这种不适感才千百倍的放大,变得如此强烈。   便在此时,她感到碧刃在储物空间中,也发出了一声低鸣。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肥章求营养液。 另,逢十求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APP读者只能靠爱手动了。   202   竹生把碧刃祭出, 长长的刀横在她面前, 刀身微颤, 发出低低嗡鸣。   但碧刃有灵性, 却没有器灵, 并不能与竹生直接沟通。竹生能感受到的,不过是一些情绪罢了。她燃起螭火淬炼它, 才将它的情绪安抚下来。   这已是碧刃一天之内第二次异动,都是因为那个有些奇怪的符修吗?   竹生暂时得不到答案,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先收了起来, 上楼睡觉。   这一晚竹生的梦中光怪陆离, 这个梦可以由这四个字的字面意识来解释。这梦中没有具体的影像,只有色彩。竹生仿佛在观看一场抽象派的动画片。   一开始, 色彩斑斓。竹生能感受到一颗年轻的、雀跃的心,一如当年的绿刃。而后色彩激烈的跳动变化,有黑色的影子迎面扑来,但那些影子没能扑到面前便消散了——被斩杀。竹生感受到了熟悉的杀意,于是明白了,这奇特的梦是碧刃的记忆。   碧刃生而为刀, 展开了它杀戮的一生。它欢喜、雀跃, 从未迷茫过。它斩杀的黑影不计其数。它身边色彩斑斓, 都是可以倚靠的战友。在漫长的杀戮中, 它渐渐成长,那些色彩隐隐有了具体的轮廓,竹生甚至看出了一些人形。   碧刃与拥有它的人心意相通, 全心信赖,他们的神魂甚至也是相通的。原来碧刃也曾是别人的本命法宝。   但它的主人有一天却陨落了。竹生在梦中亦能感受到了碧刃的悲伤。   但很快,碧刃又有了新的主人。它与新主人也能心意相通。它的一生中,经历过数位主人。这些人紧握着它,与那些黑影搏杀,直至倒下。   碧刃渐渐没了诞生时的年轻和欢脱,它渐渐沉稳,洗练出锋利的杀意。   当竹生的梦从一团色彩,到有人形轮廓出现,直到能清晰的看到一些面孔时,碧刃终于开了灵智。它不再是一团模糊的意识,它生出了器灵,有了自己的灵魂。   那些身边的色彩也有了轮廓和面孔,但那些黑影却始终是模糊一团。   这场大战最终到了最激烈的时刻,色彩全部消失,天地间一片白光。   白光过后,再没有色彩,只有冰冷的黑暗。   碧刃在这黑暗中孤寂等待,可再没有人来成为它的主人。黑暗中,只有寥寥一些光点,和它一样,都是在等待新主人的兵刃。   但这里最可怕的还不是黑暗,而是黑暗中……没有生命。碧刃和它的伙伴,陷入了一片死地,周围只有死气,甚至连一颗小草都没有。   被与生命隔绝的法宝等同于失去了生命的循环,最终都会死去。神宫中,长天的库房里堆到了天花板的垃圾,都曾是了不起的法宝。它们都死了。   兵刃是法宝中特别的一种,但终究还是法宝,阻断了与生命之间的生命循环,也迟早会死。   碧刃在黑暗的死地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它身周的那些光点,一个个黯淡下去,直至消失。碧刃也和它这些曾经的伙伴一样,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曾经已经清晰的意识,又渐渐退化,   但就在它濒临死亡之时,终于有人闯入了这片死地,将它带回了有阳光、空气、溪流、小草,有人、有妖、有鸟儿在天上飞翔的地方。那地方充满了生命的气息,碧刃在这里获得了新生。   但这一次,它没有向从前那样,敞开心扉接纳新的主人。竹生能感觉到它的抗拒。但它太过弱小,奄奄一息,轻易就被炼化。   新的杀戮很快就开始,刀锋所向却不再是黑影,而是血肉生灵。那些生命弱小无辜,被用来祭炼它。他们的怨魂附着在刀上,硬要与它融为一体。   尚有一丝神智残存的碧刃挣扎抵抗,却抵不住那些怨魂一口一口的撕咬。   碧刃还活着,它的刀魂却死了。   竹生醒来,睁开眼。   天还没有亮,帐中却有光。她的身体离开了丝褥,悬浮在半空。碧刃不经召唤就自行祭出,浮在她身体的上方。   她和她的刀一起燃烧。   头一晚对符箓的观摩,令她对灵力的运行有了更深的领悟。   天地间自有能量,能量自有运行法则。功法也好,术法也好,符箓也好,甚至炼丹、炼器,都是通过掌握这些规则从而使能量运行。   竹生有此感悟,大道之上,便又前进了一步。   她闭上眼,尽情燃烧。待第一缕晨曦破窗之时,碧刃发出一声清越嗡鸣,忽然沉入了她的身体,消失不见。   竹生的丹田气海中,从前灵力汇聚成湖,现在这湖已经大如海。海上波浪层层不息,从未停止。   此时,海面之上多出了一柄刀。   这柄刀并不是绿色的。冲昕曾在碧刃被彻底净化后,送去从新锻造,添加了映玉竹为料,使刀身呈现翠玉一般的绿色,和昔日的绿刃看起来一模一样。这仿佛是给碧刃穿上一层新的外衣,但碧刃是法宝,是器,器都有器核,它的器核从来未曾改变过。   在这里,它呈现出的依然是它最初的模样。   竹生也进入了自己的气海,凝视着这柄刀。   这柄刀比她以为的更苍老。它活过,死过,现在,又一次新生,就和她一样。竟如此有缘,竹生慨叹微笑。   海面卷起了旋涡,从旋涡中牵引出来的却不是水,是火。白色的火焰包裹了碧刃,安静燃烧,缓缓淬炼。   碧刃没有抗拒,它的刀魂很久之前就死了,已经不再拥有清晰的神智。但它终是等来了又一个主人,这主人唤醒了它的本能。   它本是来自神君时代的兵刃,原就该除恶斩魔!   竹生在晨曦中睁开眼睛。   晨光破窗,窗外有小鸟啾啾鸣叫,又是新的一天。从今天起,她真正拥有了本命法宝。碧刃从此,与她神魂相连。   拥有了本命法宝,于大道的领悟亦有了新的高度,竹生的心情像窗外的小鸟一样。待收起了玲珑,她悬于崖顶的空中,只觉胸臆之中有股力,喷薄欲出。竹生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清啸,威压在一瞬形成了冲击波扩散。   附近几道神识,稍顿之后,都向远处离去。崖底却有一道神识上扬,像是打了个招呼。   那道神识不陌生,正是昨晚欲要救助她的那位金丹。竹生从空中落入崖底,看到一个青年男子。   说起来,若论外貌,修士们几乎个个是青年。便是竹生自己,现在也是一副少女模样。这种模样,说明修士离寿限还远。待到寿限接近半数之时,修士才会呈现壮年之貌。一个修士若是呈现老年样貌,则意味着寿限将至。   那青年修士正站在昨晚被竹生斩杀的符修尸身旁,眉头微蹙。见竹生下来,他抬眸道:“扰了道友清修了。”   适才那一声清啸,正是修士在修炼中所有顿悟,修为进境之下情不自禁发出的。   竹生道:“无妨。道友认识这人?”   青年修士蹙眉,道:“我一向从程道君处购买符箓,也可称得上是朋友。”他说完,旋即抬头解释道:“昨天的情形我都看到了,是程道君先起了恶念。”   竹生点头道:“我杀该杀之人。”   青年叹道:“我与他相识也有三十余年,未曾想他会这般行事。他从前一直勤勤恳恳,为人忠厚,实在想不通……”   “知人知面者众,知心者寡。”竹生道,“凡人亦如此,何况修士。”   相比凡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亲属关系,修士与修士之间则要更疏离,更独立。   青年摇头,与竹生一起离开了崖底。待到空中,竹生问:“我名竹生,道友如何称呼?”   青年道:“在下肖昆。”   竹生刚刚修为才有了突破,正是心痒技痒之时,遂邀约道:“肖道君,可愿切磋一二?”   肖昆看她眸子明亮有光,知她才刚有突破。这叫竹生的女修眉间有清正之气,叫人看了便不讨厌。遂点头道:“请指教。”   一人出刀,一人出剑。   切磋之中,竹生自然不会去运用仙力。她几次运用仙力,威力都十分惊人。便是青君那样的大妖,都被她斩下一条臂膀来。   但光是用灵力,都感觉与从前又有不同。然而最不同的还是碧刃。从前她拥有碧刃,碧刃为她所用。现在碧刃一祭出,竹生便感觉到了本命法宝与法宝的不同——   她就是碧刃,碧刃就是她。   肖昆是个警惕的人,昨晚竹生一刀斩了程道君,甚是惊人,他便十分的小心警惕。待几个回合下来,察觉到竹生战意虽浓,却全无杀意,才放下心来。   一刀一剑,不时便在空中对撞,发出巨响,气流四射。飞鸟远遁,小兽走避。   切磋中,竹生便能感觉到,肖昆十有八/九是个散修。他的剑不花哨,剑意里透出的都是生死间打滚磨炼出来的战意。想来没有家族和宗门的庇护,一介散修从炼气到结丹,实在是要经历不少的磨难。   轰的一声,肖昆被竹生一刀劈中,向下激坠。下方山崖受他一撞,轰然倒塌,碎裂的山石将他掩埋。竹生等了片刻,不见他出来,微感奇怪。下降到碎岩附近,用传声术喊了声:“肖道君?”   肖昆没有回声。竹生又靠近些,岩石突然轰然崩裂,肖昆一剑刺出,同时喝道:“小心!”   竹生含笑以碧刃拨开这一剑,旋身。两人身形互换,变成了肖昆在高,竹生在低。肖昆一个后翻,便一剑刺来。竹生立刀格挡。   不料肖昆这一下却是虚招,他身形一晃便在竹生眼前消失。竹生一凛,随即长刀向右撩去,撩破的却是一个残影。肖昆的剑已再度从正面强攻而来。   竹生举刀硬抗,两人灵力相撞,涟漪般的冲击力一圈圈向外扩散。肖昆猛然发力,一柄长剑强压下去!   岩壁轰然崩塌,两个人角力着破开了岩壁,直入山腹。竹生正待反击,身后突然一空!肖昆已察觉不对,道:“且住。”两人各收了剑意刀意。   有光亮起。   肖昆右手将剑背在身后,左手取出了一盏晶灯。他抬头四下打量一番,道:“是个山洞。”   一低头,却见竹生正看着他手中晶灯。   晶灯这东西,以日光为能源,能放出稳定且明亮的光源,让人的眼睛非常舒服。在很多店铺里都可以买的到。   但修士以最基本的火系术法就可以凝出火球照明,当然光亮和舒适度都没法跟晶灯比,但对那些散修来说,价格虽然不算贵但也决不算便宜的晶灯,通常都不在他们的采购清单上。   所以晶灯的定位就像是富户人家吃饭用的银碗,精致漂亮,还雕着花,端的是能体现生活品质。但穷人家端个木头碗也能吃饭,谁会去特意买个银碗?   竹生之所以盯着肖昆的晶灯,是因为那晶灯并非外面店铺中所售,而是长天宗的制式配给。她甚至看到了上面铭刻的长天宗的标记。   竹生道:“肖道君这晶灯很漂亮。”   肖昆坦然道:“这是长天宗的东西。道友是长天宗弟子?”   他神色坦然,不见慌乱和警惕,竹生便放下心来,微笑道:“我爱侣是长天宗弟子。肖道君如何有长天宗的器物?”   肖昆道:“我曾在长天宗做客。”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我与观壁峰冲琳真人相识。”   昔日他护送冲琳回到长天宗,曾在长天宗客居过一段时间。长天宗给他的是宗门内金丹道君等级的供养,日常的生活用品中便有这些东西。   竹生微感意外道:“冲琳真人?”   肖昆道:“你与真人相识?”   竹生道:“说不上相识。我道侣是炼阳峰冲昕,与真人是同脉所出师姐弟。我只见过真人一次,是在她入轮回前的几年。”   肖昆颔首道:“真人已经归位了。”他转过身去。   晶灯的光如日光一般明亮,将他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照得一清二楚,竹生看得明明白白。   肖昆四处看看,感受了一下空气流动的方向,道:“风往那边吹,不如去探探?”   凡秘境中这种诸如山洞、密道、暗穴,往往有前辈大能隐藏在此的宝物,于来此历练的修士来说,逢洞必探是一个基本常识。   两人便顺着风向走,地面向下倾斜,但愈走愈是开阔。到了一处高阔的大洞,便无路了。眼前尽是水,竟是个地下湖泊。两人在水边站定,正欲飞行过去,晶灯的光打在水面上,水面忽然发出了一片强光。   两人不及闭眼,顿感眼睛刺痛,如同瞎了一般再看不到什么。   两人都临敌经验丰富,立时便往后撤。可前方却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生生将二人往前吸去。   竹生睁不开眼睛,以神识查看,身后洞穴还算清楚,身前情况却一片模糊。竹生心知前方有危险,虽看不见,抽刀便向前劈去。刀身上不曾附着螭火,便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相撞,那东西还滑不溜丢,刀锋一歪,便滑了过去。   同时有巨力扫过来,猛地便将她扫进湖中。   竹生在水中闭气,猛的睁开眼。可眼前依然什么都看不到。身边水流忽然异动,竹生一凛,急速下沉,避开了一击。放出神识,不知是否这水有异,神识在水中模模糊糊,只看到上方有模糊影子扫过,摆尾,朝另一个方向游去。   竹生现在目不能视物,对方不管是什么,反正是能看到她的。如此也不怕暴露方位了,张嘴吐出一串气泡,传声道:“肖昆,你在水中吗?”   肖昆的声音响起,亦传声道:“在!”   肖昆刚说完,竹生就感觉到水流波动,在稍远处显然发生了一次冲击。   竹生传声道:“隔绝身周的水!”   肖昆也是目不能视的状态,刚刚与那不知道什么东西对过一剑。那东西身上有硬甲,极滑,完全奈何不得。听到竹生传声,虽不知道她意欲为何,但立刻便以“避水诀”隔绝开了身周的水,道:“好了!”   竹生更简单粗暴,她不会避水诀,直接用灵力将身周的水推开,形成一个大气泡。随即祭出了一沓符箓,甩入了前方水中。   她自程道君身上收缴了许多符箓,昨天观看揣摩时,凡认得的就都放进自己的珍珠手环中。此时甩出的几张,皆是高阶雷电符。   耳边便听到噼里啪啦的电流声,很快消失,水流也安静了下来。   竹生稍等了片刻,不见再有异动。她便向上浮去,破水而出,随即摸出一颗回春丹服下。眼睛看不见,是因为为强光所伤,眼膜受损所致。回春丹能修复肉身外伤,片刻间眼膜便再修复再生了。   竹生的视力又恢复了正常。扭头一看,肖昆也刚刚揉揉眼睛,也才服用完丹药。两人对视一眼,一起低头看去。   湖面上飘着一条巨鱼的尸体,头大尾长,额头凸出处长着一条小尾巴似的的触须,触须末梢入一个充气的球,还发着白光。   片片鱼鳞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求营养液   203   竹生在《异兽品鉴》里看到过这种鱼, 号称已经灭绝。它的鳞片是极好的炼器材料, 适合盾与甲。它额头的须囊除了会发光, 还会致幻, 是制作大型幻阵的材料。它的骨……简言之, 这是一条非常值灵石的鱼。   肖昆无意和竹生去分这条鱼。刚才的情形,他还没来得及作出有效的反击, 竹生就把这鱼解决了,这全是竹生的功劳,该她一人独得。   竹生收了鱼。肖昆道:“适才我与它相抗, 被撞到水底, 感觉那里水流有异。只是刚才目不能视物,看不到究竟如何。”   前方已经无路, 两人遂决定下水一探。   水下果然有异。沉到水底,便感觉出湖水中有一股热流。两人徇着那股热流追溯过去,发现热流不止一股,数股热流在某处形成漩涡。漩涡处覆盖淤泥,有岩石滚落。两人搬开岩石,肖昆伏过身去, 以手拂开淤泥。   淤泥之下, 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符阵。随着整个符阵从污泥中露出, 突然有白色的光迸发。白光散去, 竹生和肖昆已经置身于一间地宫之中。   这地宫疏阔,有许多粗大的柱子和通道。因为除尘阵的缘故,一尘不染, 但毕竟是万年前的遗迹,还是偶有廊柱倒塌。虽然如此,和彻底死去了的神宫比较,这里依然是有“活”的感觉。和神宫不同,这秘境里是有完整的生命循环,有这些生命在,那些法阵、法宝便能不断的自发的汲取天地灵气,自我修复和循环。   竹生和肖昆小心谨慎的探索着地宫,当他们再一次走过一根一模一样的断柱的时候,意识到这是一个迷宫。   “且住。”肖昆道。他仔细的回想了刚才走过的路径,道:“我算一算。”   说完便就地坐下,手在身前一抹,便多出一套算筹和六枚金色小钱。   这等东西是竹生完全不曾涉猎的,也帮不上忙,她便坐在一旁,闭目修炼。两日后,睁开了眼。   几百枚算筹在肖昆身前翻飞,速度飞快,金色小钱不断变幻方位。肖昆目光专注。竹生凝目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了眼睛。   几个时辰后,肖昆收起了算筹,只将六枚金钱铺在手掌心,对竹生道:“走吧。”   待竹生起身,他道:“看着我的步子,紧跟着我。”   竹生点头,肖昆便斜斜迈出一步,身形便消失在了空气中。竹生站在他原先站的地方,也向那个方位斜迈一步,身边情形变幻,已不再是刚才所在之处,而肖昆正在前方一步之处等她。   见到她跟上,他点点头,又迈出了一步消失。竹生跟上。   初时两人步伐还算流畅,一日之后,肖昆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又过了一日,每迈出一步之前,肖昆掌心的六枚金钱便不断的翻动、变换着排列组合。越往后,肖昆步伐便越艰难。   竹生的感觉却正好相反。初时她跟着肖昆,全无头绪,但随着一步一步的迈出,她感觉到每迈出一步,呼吸便畅快一分。   在肖昆计算的时候,她便静坐,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复盘走过来的每一步。那些步伐在脑海中连成了线条,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竹生在记忆中搜索这种熟悉的感觉,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程道君那些符箓上的符文。她观摩符文,灵力跟着符文的线条运转时,也是有这种畅快的感觉。   肖昆苦算了几个时辰,最终是算不出来下一步。他的数术造诣,终究是比不上阿琪。倘若阿琪在此,必能破解此阵吧。   多年前,与阿琪携手同游一同历练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现。肖昆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起这些事了,他将心底一丝苦涩压下,抬头欲告诉竹生他已经无力再算出下一步了。   孰料一抬眼,身边之人不知何时竟进入了悟道的状态。   肖昆愕然。   竹生一直紧紧跟随于他,未曾遇到任何特异事物,如何就突然悟起道来?   但肖昆没有出声惊扰她。这女子十分沉稳,遇事不慌,从他取出算筹开始计算伊始,她便一句都没有多问过,安静耐心的等他计算出结果。肖昆便收起金色小钱,也闭目修炼起来。   修士们一修炼起来,时间就流得飞快。几天的时间转瞬就过去了,竹生忽然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肖昆也睁开了眼睛,见竹生眉间有神采飞耀,笑道:“道友有何所得?”   竹生笑道:“大约是知道怎么走出去了。”   肖昆惊异:“道友精于数术?”   “那个我是一窍不通的。”竹生笑着说,顿了顿,道:“但我身边曾有个人,很有数术天赋。可惜他是凡人,倘若他能修炼,于此道上必会有所成就。如能与道友相识,必会相惜。”   肖昆笑道:“我的数术,也就那样罢了。冲琳真人是极擅数术的。她修轮回道掌命线的,这是最最基础的一项。”从前当她还只是阿琪的时候,便展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常令他惊叹。   竹生目光流转,终于问道:“道友与真人相识,是在真人上一次入轮回之后吗?”   肖昆没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和目光告诉了竹生答案。   竹生垂眸片刻,又抬眸看他,道:“道友,我想知道,真人归位后和归位前,还是同一个人吗?”   肖昆沉默良久,答道:“她还是她,却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了。”   “她修轮回道的,原最忌在转生之后归位之前这段时间再与旁人发生牵扯,生出因果。”肖昆叹道,“旃云峰的冲禹真人与我说,此次原是意外,才令真人在外流落二十余年,与我相识。”   不需多说,一句“意外”,便将肖昆与冲琳之间勾勒出了轮廓。正如竹生所想的那般。   竹生沉默了片刻,道:“我道侣……恐也将变成不一样的人。”   肖昆微讶,道:“冲昕真人修的也是轮回道?”   长天宗冲字辈中,冲祁这一脉里,冲祁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冲禹以丹道闻名,他亲手炼的高阶丹药,常在多宝阁拍卖,名气可以说比身为掌门的冲祁还要更大。冲昕虽是最小的小师弟,但自筑基结丹之时,便有天才之名。这二十多年他在外行走,不免时时与人切磋。元婴对元婴,冲昕尚未有过败绩。名号益发的响亮。四人中反倒是冲琳最籍籍无名,只在宗门中静修,清静自守。   是以肖昆在遇到他的琪妹之前,并不知道长天宗有一位冲琳真人。   竹生道:“虽不是轮回道,却也终有一日要承继许多现在没有的记忆。我恐他或许……不再是他。”   肖昆目光微黯,道:“届时,你将如何?”   竹生道:“他盼我不要放弃他。”   肖昆闻言,面色有些苍白,抿起了嘴唇。   竹生便知道了肖昆的选择。   但各人缘法不同。且不说肖昆只是金丹,冲琳早是元婴。肖昆还只是个散修,一个散修金丹,远远不及长天宗的金丹更有身价。散修中,筑基进境金丹和金丹进境元婴的比率,都远远低于大宗门。冲琳归位,肖昆与她之间,便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竹生轻叹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来,道:“我们走吧。”   竹生率先跨出一步,这一步仿佛在两堵逼仄的墙之间找到了一条去路,呼吸瞬间就通畅了许多。肖昆紧紧跟随。   竹生默念着之前走过的每一步,体内的灵力沿着这线条运转了起来,到了尽头,滞涩起来。灵力却不肯停,硬是朝某处继续前行,便又通畅了起来。竹生按照那灵力运行的轨迹,迈出了下一步。她的呼吸,也通畅了起来。   和肖昆越走越艰难正相反,竹生越走越顺畅。她迈出每一步需要停顿的时间越来越短,以至到后来若不是要等肖昆,她便可以直接走出这个迷阵。   而她明明之前,对阵法和数术都一窍不通,由不得肖昆不震惊。   终于再一步迈出,竹生和肖昆进入了一个幽昏的密室。   这密室无窗无门,在他们进入的瞬息亮起了一束光,自头顶垂落地板。光束中,一片小小的玉简静静浮在空中。   竹生和肖昆对看了一眼,弹出一缕灵力,射入那玉简中。   玉简相当于凡人使用的书籍或纸张,在修真界是用来承载信息的。竹生的一缕灵力弹出,激发了那玉简,玉简之上,忽然光点凝出了一个童子的模样。   那童子头大身小,眼睛乌溜溜,脸蛋如同红果子,骑在一只模样丑丑的大胖鱼身上,活脱脱便是凡人宅门上年画娃娃的模样。   “哎哟哟,有人来啦~”童子骑着大胖鱼,晃晃悠悠道,“一定是想拿我的宝物。想要宝物可以,拿钥匙来。”   说罢,就注视着前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十分喜人。   竹生问:“什么是钥匙。”   娃娃拍拍身下的大胖鱼的大胖头,道:“看门这家伙的鳞。”那条鱼虽然变得圆圆胖胖可爱许多,但基本外形不曾脱去,头大额凸,额上有须,须上有囊,正是被竹生电死了的那条鱼。   竹生便自储物空间中取了鳞片,弹了过去。童子两只胖手接住了鳞片,他是三头身,那鳞片比他整个人还大了数倍。童子两只手举着鳞片,托在头顶,道:“好了好了,有钥匙了。”   说完,手中的鳞片忽然发作一道光消失不见。随即,竹生和肖昆身前的地上,浮现出了两个泛着光的传送阵,一个红色,一个绿色。   “要取宝物走这边。”童子胖胖小手指着绿色的传送阵道。说完,又指着红色传送阵,道:“要离开走这边。”   竹生和肖昆便一同走入泛着绿光的传送阵中,静待了几息,却没有任何变化。   “不行不行哟~”童子摇着大头道,“只能一个人取得宝物哟!只能传送一个活人到那边哟!”   童子的脸蛋像果子一样红润可爱,眼睛乌溜溜水润润的,天真中隐透着一丝残酷。      204   竹生和肖昆对视一眼。沉默了一瞬, 竹生退出了绿色的传送阵。   “道友?”肖昆道。   “我不用了。”竹生含笑道, “我已经有所收获, 足矣了。”   竹生虽还说不清自己的道到底是什么, 却已经本能的在遵循这道。比起法宝, 她更看重修炼己身,对法宝的依赖性相对较小。且她功法逆天, 身体情况又特异,进境极其神速。法宝对她的吸引力没有对别的人那么强。   她一路行来,对肖昆观感不错。这胖娃娃不管是什么, 显然设计出他的人都在明晃晃的考验人性。竹生对这种刻意考验人性的设计十分厌恶。人性天生有善也有恶, 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不应该用来被考验,而是应当被守护。这娃娃恶意的诱导来此之人自相残杀, 竹生并不想令他得逞。   肖昆沉默片刻,忽而也从绿色传送阵中退了出来。   竹生微讶。   肖昆笑道:“岂能遂小人之愿。”   两人相视一笑。萍水相逢,倾盖如故。   他们一同走入了红色的传送阵,准备离开这里。“真的要离开吗?有宝物哟~”童子稚声稚气的道,“只要最后剩下一个人,就可以得到哟~”竹生含笑弹出一道灵力。童子哎哟一声从大胖鱼身上栽了下来, 捂着脑门在半空忽忽悠悠的漂浮。   “少废话。”竹生道, “送我们出去。”   童子嘟嘟囔囔的飞回到大胖鱼背上, 扭扭屁股坐稳了之后, 两只小胖手“啪”的一合,传送阵红光大盛,鲜红如血。而后……竹生和肖昆愕然看着身周。   他们二人漂浮在一片幽暗不明的空间中, 这空间里没有天地上下,只有数不清的法宝在身周漂浮。那些法宝微微泛着光,稍稍靠近便能感受到精纯的灵力。   “每个人只可以取一件哟~”童子骑着他的大胖鱼出现,飘浮在二人身前,“多了是拿不走的哟~”   竹生盯着他道:“红色不是离开的传送阵吗?”   “单独走就是哟~”童子两只馒头似的的胖手一摊,“一起走就直接进宝库哟~”   “所以说,什么只有一个活人能取宝物都是骗人的。”竹生道。   “嘻嘻嘻嘻~”童子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   肖昆问道:“以前可有人这样过?”   “好自大哟~”童子嘻笑道,“你们才不是唯一的,已经有过很多人啦~”   这童子自出现到现在,总令人产生想揍他的冲动,难得终于讲了一句顺耳的话。可紧接着,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呢,死的人更多更多啦~”   “不、不,”他又补刀道,“是……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啦~”   他以童稚的嗓音,语气欢快的讲述残酷的事实,令竹生和肖昆沉默。   “最后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也会到这里来吗?”竹生问。   肖昆闻言微凛。   童子却笑嘻嘻的道:“你猜?”   肖昆感到不寒而栗。   “快点哟~”童子催促道,“人家不可以出现很长时间的。”   竹生知道他是非人,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问道:“你是什么?”   童子双掌一合,做了个“拜”的姿势,笑嘻嘻的道:“人家是可爱的福娃娃哟~”   “是符人。”肖昆解释道,“以符为基,不是活物。外形模样,说话谈吐,全都是制符的人决定的。既是符术,也是幻术。”对竹生不知道符人,微微感到奇怪。   “快点快点啦~”童子又催。   这宝库里法宝当真不少。竹生便和肖昆分开,各自寻找中意的东西。   竹生漫无目的的穿梭在法宝间,忽而心有所感,扭头看去。穿过许多法宝的缝隙,她看到一套银白盔甲。她飞了过去,见这套盔甲流光逸动之下隐有暗纹,显是有许多复杂符文加持。这些符文交错叠加,如花纹一般美丽。   修士与法宝间也是讲究个缘法。竹生之所以会心有所感,便是她与这盔甲的缘法到了。她微微一笑,道:“就是你了。”   那银甲仿佛听得懂似的,包裹着它的一层光罩陡然化作万千光点激散而去,随即银甲化作一道流光,倏地便钻入了竹生的胸口不见了。竟是一经被选,立即便认了主,连炼化都不需要。   竹生轻抚胸口,能感觉到有一层温暖的气息,将她从发髻到指尖,尽数包裹了起来。银甲虽未显形,却已经在护持她了。   竹生很是满意 ,转身正欲去与童子和肖昆汇合,突然一道绯红流光自众多法宝中窜出,停在了她面前。竹生定睛一看,却是一副八宝璎珞。这璎珞美如云堆锦绣,微微晃动间便宝光流动。   竹生不由诧异。那童子分明说了,每个人只许选择一样,且多选了也带不走,显然是这里设有禁制。   然而离得这样近,竹生已经能感觉得到那璎珞想要跟随她的急切心情。难道童子又在骗人?才闪过这念头,又一道流光飞到眼前停住,却是一双精美的绣鞋。这绣鞋也同那璎珞一样,急切的想要跟随竹生。   “喂喂喂!”童子骑着胖鱼,慌慌张张的赶过来道,“不可以!不可以!她已经选了一样了!”   说着,从鱼背上跳下来,短短胳膊胖胖手,推了这个推那个:“回去!回去!你、你,都回去!”   他不过三头身的模样,体积比绣鞋璎珞也大不了太多,挡住璎珞漏了绣鞋,拦住绣鞋又飞了璎珞。一时气急败坏,嚷嚷道:“你干了什么?”   竹生才是莫名其妙,道:“不干我事。”   话音才落,那璎珞忽然抖动起来。童子大惊道:“不可以!不可以!”说着,整个人扑上去,想用圆滚滚的身体扑住璎珞。   “砰”的一声,束缚着璎珞的光罩炸裂成光点四射。童子大叫一声“啊哟”,被冲击波炸飞出去,滴溜溜的翻滚着停不下来。丑丑的胖鱼忙快速追上去,抽了他一尾巴,助他停下。   童子气急败坏的骑着胖鱼赶回来,却已经晚了,挣脱了束缚的璎珞已经化作一道绯红的光扑向竹生颈间。竹生用手一摸,璀璨美丽的八宝璎珞已经挂在了颈上。   有璎珞开了先例,那双绣鞋也不甘落后。挣扎抖动了几下,砰的一声也挣碎了光罩,直奔竹生双足而去。   竹生脚上的鞋子,虽然精致美丽,却只是普通丝锦缝制的鞋子而已,并非什么法宝。被那绣鞋法宝一冲,顿时碎作片片丝锦随风飞去,而那双绣鞋直接就穿到了竹生的脚上。   仿佛突然摆脱了重力,浑身说不出的轻盈。修士能飞天,是以灵力对抗重力和阻力,并非那些力不存在。而竹生穿上这双鞋,刹那间便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所有妨碍她行动的力都消失了一般。竹生抬脚看了看,很是满意。   “太坏了!你到底干了什么?”童子气愤的嚷嚷道。   竹生笑吟吟的道:“你猜?”   童子一噎。   其实竹生自己也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上古法宝,许多都曾拥有过器灵,只是在漫长的等待新主人的过程中,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久远,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神智都慢慢退化。虽然如此,这些法宝却依然灵性非凡。   法宝与修士,本就是互相滋养的关系。离了修士,这些法宝连器灵都会退化。竹生一出现,它们就察觉出了她身负大气运,更不要说她身上还散发着仙力的诱人气息和“器”最喜欢的火!   如果这些法宝有眼睛的话,在竹生选择了银甲的时候,它们的眼睛都要嫉妒得发红了!   然而法宝与修士之间,终究是要讲究缘法。再嫉妒,那些注定与竹生无缘的法宝也无可奈何,倒都还淡定。但那些与竹生有缘法,这缘法却不及银甲与竹生的缘法深厚的法宝们就不干了!等了万多年,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么一个香喷喷让人馋涎欲滴的修士,怎么能错过!   此处虽有前主人设下的“每人只能取一件”的禁制,然而那却是为了限制修士。后辈修士们没有能力从外部破除上古大能布下的禁制,这些法宝自己却可以从里面自行挣脱。   这,是法宝的自行认主,谁也拦不住!   童子气得哼唧,骑着胖鱼原地直打转。   “快走,快走!”这么多年,迎来过这许多人,童子还是头一回赶客。   竹生远远眺望一眼,隐约看见肖昆的身形在某处停住,看来也是选中了自己想要的法宝。遂答:“就走。”   说完,正要前去和肖昆汇合,却忽然又有一道流光飞至竹生面前。这还没完没了了?   童子定睛一看,停在竹生面前的是一个白色光团,顿时大惊失色。胖胖的娃娃直接从鱼背上弹了起来,扑在了的光团上,痛哭流涕道:“你不行啊!你真的不行啊!太过分了啊!”   光团左晃右晃,甩不脱童子。无奈之下只好收缩,再猛然膨胀,把童子弹飞了出去。胖鱼身体一弯,凹了个月牙般的造型,正好兜住了童子。   光团缓缓飞到了竹生的面前,收起了自身的光芒。原来光团之中,是一个泛着银色光泽的金属圈。   “你又是什么呢?项圈吗?”竹生摸摸自己胸口的八宝璎珞道,“我已经有了这个了。”   银圈倒不似璎珞和绣鞋那样急惶惶的,它不紧不慢的飞到竹生的左手边盘桓。竹生便抬起了左手。银圈挣脱了光罩的束缚,化作一点银光奔向了竹生的左手,   竹生再看时,那银圈已经缩小成一个银色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   竹生因要双手握刀,故两只手都没有佩戴戒指。她试着握拳又放开,发现这银色戒指丝毫不妨碍手指,仿佛是天然就生在了她手指上一样。   此时肖昆已经选定了法宝,赶过来与竹生汇合。   他眼睛明亮,嘴角含笑,显然是找到了极合心意的法宝。竹生不由微笑道:“看道友的模样,想来是寻到称心的法宝了?”   肖昆笑道:“不是法宝,是一套功法。”   竹生眼睛一亮,道:“恭喜!”   在和肖昆切磋之时,竹生便已经察觉到,肖昆战斗经验丰富,反应也十分迅敏。在地宫中,更可看出他心性沉稳,悟性想来也不低,但作为一个金丹,他的修为又确实称不上高。如此说来,差便差在功法上了。   散修们没有家族和宗门,除了修炼资源上完全无法与宗门弟子相比之外,还差在了没有传承。他们修炼的功法全靠自己去找,找的途径五花八门,良莠不齐。   对于肖昆来说,一套高等功法,远胜于一件法宝。他对于功法的渴求,如同当年竹生之于修炼。因此,竹生很是能感同身受。   肖昆的眼中全是笑意,道:“同喜同喜。道友想来也不差?”   竹生瞥了一眼抱着手臂,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童子,笑眯眯的对肖昆道:“收获颇——丰。”   肖昆哈哈大笑。那边童子已经气得跳脚,道:“快走!快走!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罢,双掌一合。竹生和肖昆眼前一花,已经离开了宝库,上有青天下有黄土,回到了真正的外面。   秘境中空气清新,灵气浓郁。肖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说不出来的舒畅。他看向竹生,道:“多谢你。”   竹生奇道:“为何谢我?”   肖昆道:“都是沾了道友的光。”   竹生道;“来秘境不就是为了寻机缘吗?”   肖昆道:“话虽如此,但你可知我去过多少秘境,也不是没遇到过机缘,只是遇到了也不是就一定能抓住的。”   “算人不算己。”他道,“不瞒你说,我早就找旁人帮我算过的,我的气运着实一般。小机缘容易错过,大机缘更与我无缘。这次却这般轻易就实现了夙愿,定是借了你的气运,沾了你的光。”   “竹生道友,”他赞叹道,“定是个气运很强的人啊。”   竹生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冲昕的声音——在这个大陆上,你的气运再不会被任何人压制了。   205   竹生和肖昆交换了神识印记, 以便于以后联系。   以他二人的修为, 基本不再需要结伴, 反倒是单独各自修炼更加方便。何况肖昆才得了新功法, 想来也没有兴致再去猎杀和寻觅机缘, 只想找个灵气浓郁又清静的地方赶紧开始修炼。   只是道了别将要分开之际,肖昆却又唤住了竹生。   “道友。”他沉默了一会儿, 才道,“待你道侣那时,我……亦盼你不要轻易放弃。”   竹生颔首, 道:“我会尽力。”   二人遂别过, 各自修炼。   竹生每回重新回到玲珑里,都要先好好泡个澡, 几乎已成惯例。待舒服完,才坐下好好检视自己新得的四件法宝。银色盔甲不需多说,自然是防御法宝。绣鞋也很明白,显然是跟身法有关,需要以后慢慢磨合。就是八宝璎珞和银白戒指不知道是作何用途。   竹生把灵力输入到璎珞中,便感觉这璎珞中蕴含着一股清气, 她原本泡热水泡得有些懒洋洋的头脑都忽然清醒了, 神台更是清明无比。只是, 却不见有别的异处。难道这样一件有灵性的上古法宝, 作用就是提神醒脑?   竹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放到一边。她又向银白戒指中输入灵力,然后等了一会儿。   ……   ……   什么都没发生。   戒指上的灵力懒洋洋的波动了一小下下, 仿佛在说:“嗯,我在呢……”然后,就懒得理你了。   竹生:“……”   这些哭着喊着非要跟她混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搞不明白,竹生也不去费力纠结了。她本来就只看中了银甲,其他这几个,都是自个贴上来的。到底有什么用途,以后再见真章吧。   她静下心来修炼。   入了祖窍,抬头便能看到天上一轮耀眼的太阳。竹生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太阳”忽然收起了刺目的光芒,缓缓从天上降到了她的面前。   金丹修士的丹之所以被称为“金”丹,便是因为修士内视之时,看到的是一颗金光灿灿的丹。竹生的内丹却从丹成之日起便是纯白色的。而现在,经过了两年的螭火灼烧,连白色都在渐渐褪去。现在看来,内里还是白色,外层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透明质感。   竹生的手轻轻画了一个圆,白色的火焰便裹住了白色的内丹,焚烧,淬炼。   玄炎秘境里,修士们还在潜心修炼,或者苦寻机缘,哪怕苦哈哈的散修筑基,也都在寻找珍稀灵植,或者结伴猎杀值钱的异兽,努力给自己制造资源,并充实自己的荷包。   而在秘境之外的九寰大陆,两年前,妖族青君给长天宗送去了一个魔族被搜魂搜得只剩薄薄一层的神魂,后世记载称之为“敲响了魔族入侵的警钟”。   少狼君炽牙陪伴父亲再度来到长天宗,在他的母亲虚汐道君的陪同下,将此事禀告了长天宗掌门冲祁,并将锁着魔修魂魄的青色光球奉上。   冲祁接过那光球。   终于来了,他想。   冲祁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他第一次被师叔祖带到宗门秘地,从面见过宗主,他的人生,就在等待此时。彼时,他作为长天宗掌门,心中充满了责任感。   此界将有一场劫难,在这场劫难中,他将要扛起旁人扛不起来的责任。彼时,他一腔热血,道心如铁水浇铸,尚不知为了这所谓的责任,要付出什么。   现在,他看着手中青色光球,心中却充满苦涩。   “多谢青君。”他肃穆道,“涉及魔修,便不是一宗一族之事,此正当我二族共携手之时,望将我此言转与青君。”   从证道峰出来,就有一只银灰色的狼扑了过来。炽牙冲上去一把抱住,两人/狼在空中就打起滚来,还互相撕咬玩耍。不是旁的狼,正是原属炼阳峰,现暂居留靖峰的疾风狼灰灰。炽牙跟灰灰玩耍够了,骑在灰灰背上,一起去找熟识的师兄们玩去了。   捣蛋的家伙滚了,狼君双目炯炯有神,注视着虚汐道君,道:“我们去……去你峰上吧。”他被虚汐道君教过很多遍,不能在人前说诸如“交/配”、“合欢”之类的话,总算是记住了。   虚汐道君灿然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当年不过是一时兴起,允了他一夜春风,不想后来竟然有了炽牙,却是意外之喜。和狼君相处,比她期望的还要轻松愉快的多。她峰上养着些青年男子,时日久了,也都生出各种心思。狼君是妖族强悍的大妖,却心思直白简单,相处起来竟比同人族男子在一起愉快得多了。   两人/妖携手,正往虚汐的峰上去,才到峰顶,便察觉有异,同时转头。远处天边,正有彩霞聚集,朝长天宗涌来。那云霞成七彩,不断翻涌变幻,奇妙无穷。   狼君诧异道:“有人修进境了?”   虚汐道:“这不是一般的进境啊,这是……这是炼神还虚了!是哪一位真人?”   虚汐盯了片刻,忽而欢喜道:“是观壁峰主!”   高阶女修士在哪里都是少数群体,长天宗亦不例外。在为数不多的高阶女修中,观壁峰的冲琳真人素来持重又和蔼,极受门中晚辈弟子爱戴。   此时长天宗弟子都来到外面观看还虚天象。不过短短一个甲子,长天宗又出现一位还虚真君,真真是鼎盛之相。这令弟子们内心中都充满了自豪。   云霞聚集,形态变幻中,有无穷深意。变幻中又有美妙歌声响起,如幼时入睡前母亲般的哼鸣,让人内心奇异宁静。许多人的目光不知不觉便柔和了起来,观看着那变幻无穷的天象,不时便有人进入悟道状态,亦有人坐地破境。   天象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散去,众人如梦初醒,都屏息等待。   寂静了几息,一道威压瞬息铺开,覆盖了长天宗。   与一个甲子前掌门真君凌厉霸道的威压不同,冲琳真君的威压浑厚而柔和。掌命线之人知道得太多,悲悯之意便令人心头轻颤。   在威压冲击过来的一瞬,许多人觉得自己眼花了一息,竟似看到自己与身周许多人之间有极细的细线相连。   “是命线!”有人惊呼。   有男弟子与不远处陌生的女弟子互相对视。长天宗弟子逾万,也不是谁都能认识谁的。明明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从前有没有打过照面,可刚才那一瞬分明的看到两人之间相连的命线竟比与旁人相连的都更粗。这难道意味着将来……   女弟子忽然红了脸颊,转过头去。男弟子“咳”了一声,趁着旁人都在回忆刚才看到的命线,悄悄挪过去,低声道:“这位师妹,可否请教芳名?”   那耳根,也是红红。   秘境之外,冲祁立在空中,远远望着观壁峰上云霞散去。   冲琳自那之后,境界停滞已经许久了,轮回一场之后,将前情全然忘却,他挣扎一番之后,终于是决定放手。   这二十多年,他未曾纠缠过她。于是短短二十多年,她便炼神还虚。没有了他,她的大道上再无阻碍。   冲祁又一次品尝到苦涩的滋味。   但这就是他要走的大道。这条大道通往的或许并不是光明的彼处,却承载了他的义无反顾。他在风中悄立片刻,收敛了所有软弱的情绪,转身落在了秘地入口处,叩响了封印。   “何事?”封印里传来女师叔的声音。   冲祁吸一口气,道:“魔修现世。”   冲昕在修炼中睁开眼,觉得心中有喜悦的情绪。这是有他在意的人发生了好的事。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既是他在意的人,他都感到高兴。   他情绪波动了一会儿,抬眼看看身周情景,便又沉静了下来。   他逢了机缘,只是这机缘,却不是那么简单。他此时身在一个封印内,他被困于此已经数月,这个封印却无法打破。   “努力哟~”稚气的女童音说道。   说话的是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三头身女娃娃,她坐在一段红绫上,一会儿飘浮,一会儿荡秋千。白白胖胖水灵灵,惹人喜爱。   “要么破镜打破封印。”女童娇声娇气的说,“要么永远在这里陪人家玩。”   这女童看着可爱,实则是没有生命的符人。她一言一行,性格脾气,全是由人设定。只是这位留下了玄炎秘境的大能,既留下秘境遗泽后人,却又设下这等能将元婴都困死的厉害封印,这性子实叫人难以琢磨。   冲昕略走了一下神,女童就踮着脚落在他膝头,道:“喂,别走神哟,好好修炼才能出去。要不然就要变成这里的肥料啦。”   “咦~”女童乌溜溜的眼睛眨动,道:“你又在想她了吗?”   “多少日子了?”冲昕问。   “我算算。从你上次告诉我的数字,加上这些天的日数……”女童掰着十根白胖的手指数起来,“八百一十二天了。”   冲昕便“嗯”了一声。想念她的第八百一十二天。   寻了她两年不见踪影,不想误入此处。这封印里的灵气之浓郁,尚是秘境中的数倍。每隔几日,天真可爱的女童便会忽然双目失焦,声音平淡的念出一大段修炼心得。显然是从前大能所遗。   这等机缘,怕是专门留给元婴以上修士的。只是,纵然有前辈大能的遗泽,元婴破境还虚,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倘若他不能在八年之内破境,待玄炎秘境出入通道开启,历练的修士尽数离开,他想再见到她,就至少得是三百年以后的事了。   于一个有心冲还虚境的元婴修士来说,或许独自留在这秘境中三百年,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冲昕不想等三百年。想要离开,唯有破境。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长天硬留给他的那些回忆开始翻滚。冲昕在这些回忆中寻找修炼的心得。   他对自己说,八年,必须八年。   206   苏蓉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戏。   这一片森林她已经很熟悉了。初时她只是在这里采集灵植, 后来她觉得差不多够了, 想去别的地方碰碰机缘, 结果几次差点死了。有两次是差点死在异兽爪下, 有几次则是差点死在别人手里。   她相貌虽称不上是美人, 也清秀可人。在虚景身边,过了几十年不用再为灵石操心的轻松日子。长年对着的不是冲昕俊朗如山岳的面孔, 就是虚景英姿勃勃的模样。身边最熟悉的两个人,气度举止都是一流人物。苏蓉被熏陶了几十年,相由心生, 眉间便恬美娇人。   偏偏她修为在这批历练的弟子中, 几乎又是垫底的。   她原先还曾想着与人结伴,孰料接连几次遇险。亏得她天生警惕, 不轻易相信别人,还特别擅长察言观色,总是在危险发生之前先行察觉。她法宝不仅多,还都是高阶法宝,不是路边小店里的大路货。会打她这样一个修为不高的孤身女修主意的,也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货色。这些渣渣们或许修为强于她, 论起法宝, 真没有能强过她的。   苏蓉此次历练, 能不能寻到机缘另说, 但胆量和临敌应变真的是历练出来了。只是最后一次遇到一个筑基大圆满境的修士,实在厉害。苏蓉打不过,麻溜的借着法宝开溜了。   因为差点死了, 她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除死无大事,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她在外面兜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这片森林里。这里林木茂密,正适合她施展木系术法。   她想清楚了,也不打算再跑出去瞎历险了。她就打算猫在这片森林里,好好修炼到秘境出口打开为止。她这回是铁了心一定要沉下心修炼的,省得虚景老说她“道心轻浮”。   这一日她才修炼完,就察觉到有人。她修为低,神识弱。以前虚景就给她找来一部《木心术》,也是属于木系术法,修炼之后,可以借助灵植来查探四周。   这森林有万年历史,哪怕是普通树木,不是灵植,都多少有些灵性。苏蓉在这森林里待得久了,与许多灵植都建立了联系,这些灵植便成了她的眼睛,补足了她神识太弱查探范围有限的短处。   一察觉到有危险,她二话不说,麻溜的钻进“巢穴”里去了。   这“巢穴”是一棵巨树上的天然树洞,苏蓉将其稍加改造,便成了她躲避旁人的应急巢穴。这样的巢穴,她在这里准备了不少。   她一钻进去,便令树皮生长,覆盖住了洞口。又以法宝设下禁制,不仅隐匿了自己的存在,还张开了防护,以防旁人打斗中误伤了她。   麻溜的都弄好了,她便……开始嗑瓜子了。当然得嗑瓜子,不然拿什么打发时间?   一边磕着,一边从树皮的小孔中向外张望。   这次出现的是一男一女。不得了,那男的居然是金丹,亏她躲得及时!女的是个筑基,倒没什么稀奇,只是生得漂亮,胸脯饱满,身段玲珑。是绝大多数男人都喜欢的款。   啧。     那对男女凑巧行到附近停下说话。苏蓉支着耳朵听着,很快就听得明白,那金丹正在追求这女修。两人一个人称对方作“季掌门”,一个称对方作“宋仙子”。   苏蓉趴在小洞上往外看,那季掌门生得十分俊俏,一张嘴更是会说,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宋仙子笑吟吟的,显然是十分受用。   说到情深处,季掌门为表心意,便取出一件法宝要赠与宋仙子。宋仙子嘴上客气着,却也并不干脆拒绝,只是半推半就的。这拉拉扯扯欲迎还拒的,两个人就亲上了。   非但亲上了,还摸上了。啧啧有声。且看季掌门那猴急的架势,约莫是想当场成就好事。   苏蓉脸上发烧,暗骂了一声,正打算堵住小洞以免长针眼,却忽然来了不速之客惊了这对儿野鸳鸯。   从天上落下来的女修,没有这宋仙子美艳耀人。但一对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脉脉含情丹凤眼,端的是一副又出尘,又轻愁萦绕的模样。   苏蓉最是知道,相当多男人都很吃这一款儿。   这位刚落下来的轻愁美人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显是伤心不已,语带哭音的问道:“园哥……你、你在做什么?”   奇了怪了,苏蓉想,你又不是眼瞎,他在做什么你看不见咩?预感到即将看到一场好戏,她激动的又掏出一把瓜子!   季掌门正兴起,不料飞来一个轻愁美人打断了他的兴致,不由暗暗叫苦,尴尬道:“芙妹,你怎地找到我的?”   分别近四年,他不问问她都遇到什么人,有没有经历什么危险,反先问她如何找到他。芙妹心中气苦,只恨不得立时将他身后的贱人一剑刺穿,再叫他立下心魔誓,以后再不能做对不住她的事。   黄雅那蠢货,要貌没貌,要才无才,不过仗着有个好爹,就心大到不让男人立心魔誓就肯嫁。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她是决不能犯相同的错误的。   她心中恨得要死,但她惯作柔弱姿态,当下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垂泪。   季园若说刚才还有一丝被打扰了的不快,一见芙妹这眼泪,他就心软了。   他的妻既丑且悍,令他过得苦不堪言。人缺什么,就会想找补什么。那些日子里,吕芙这朵柔弱美丽的解语花真真是抚慰了他。   他当下便心软道:“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最后还是不忘要问清楚。   吕芙心道,便你这样的,如何与你好好说?她咬着下唇,伸出手掌,便有一只不起眼的蜂子从树梢上飞落在她的掌心,翅膀嗡嗡振动。季园恍然道:“原来你借了大师嫂的蜂?”   说罢,又微愠道:“你何时在我身上下了花粉?”   那自然是在你快活得欲死欲仙之时。吕芙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哽咽道:“我只不过是……想在秘境中尽快找到你……”   季园不快,斥道:“纵是如此,也不该不与我说,便给我下了花粉。需知若是有人对我心存歹意,凭这花粉寻我踪迹,并不是难事。”   吕芙自是知他凉薄,也知自己理亏,当即避开这话题,流泪道:“若非这蜂子,我岂能知道你竟这般对我。你、你明明说过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季园一噎,正待说话,旁边被冷落多时的宋仙子开口道:“季掌门,不知这位仙子是何人?”   季园正为宋仙子着迷,恐她生气离去,正想说“这是我门中一个师妹”,吕芙已经抢着回答道:“我姓吕名芙,乃是落枫山慈月门的掌门夫人。”   她这样自称,季园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顿时又尴尬,又恼火。只觉得自除去黄雅,吕芙便不如从前听话柔顺了。   宋仙子却冷笑一声,道:“昔日曾与贵门黄掌门有过一面之缘,知他有一独女,嫁与了季掌门为道侣。如何黄夫人放着自家好好的姓氏不用,却改姓吕了?”   季园和吕芙不意宋仙子竟然知道这些事,一时都不自在起来。   季园尤其狼狈。   这宋仙子生得美艳动人,又十分有女人的手腕,比起来,吕芙就显得寡淡得多了。宋仙子对他若即若离,勾得他百爪挠心。这些天也从未听她提起过,不意她竟会知道他和黄雅那些破事儿。   季园有种被揭穿了的难堪。   偏宋仙子还笑着问他道:“季掌门,这位到底是谁啊?”颇有些咄咄逼人。但她本就是美艳自信的类型,这种强势只让她显得更加有魅力。   慈月门中女弟子很少,大多在黄雅的淫威下伏小做低。个个都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季园少见这种成熟自信的美艳型,一时竟沉迷不可自拔,张口便答道:“这是我门中……”   精光闪动,吕芙已经催动法宝,暴起伤人。   适才她与季园说话,一边说一边便慢慢靠近,此时立两人已经不过咫尺。她听季园话音,便知他要说什么。若任他将这话说出来,她这些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季园吃了一惊,不意向来温顺的吕柔一出手便这般狠绝。   宋仙子却早料到了。她瞬间祭出法宝,保护罩将她罩住,挡住了吕芙一击。旋即,两个人便斗在一处。招招都是欲置对方于死地,斗得十分激烈。   好在她们都只是筑基,而季园却是金丹。   他忙插到二人中间,一会儿“芙妹你冷静点儿”,一会儿“宋仙子你听我说”。左挡一击,右挡一击。   苏蓉从刚才就惊得掉了一树洞的瓜子皮。   这几个人爆出来的名字她可是听出来了,落枫山慈月门的季掌门和他的原配道侣黄仙子……那不是“杀妻证道”的那位嘛!   没想到竟然能看到八卦主角的现场,苏蓉登时激动不已,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便在此时,天上有一抹绿芒。      207   竹生注意到地面林中有人在厮杀, 她没有在意。但碧刃却在掠过那片森林的时候忽然有了微微的异动。竹生与碧刃心意相通, 立时便一个盘旋, 又回来了。她从高空向下望去, 旁的倒没发现什么异样, 只那厮杀的三个人有些怪。   两个女子显然都想杀死对方,偏偏有个金丹期的男修夹在中间, 哪个弱了,他就偏谁,哪个占了上风, 他就挡谁。他修为远高于两个筑基期女修, 有他和稀泥,两个女修都对对方无可奈何。   虽然都是筑基, 但要说起修为,却还是那个看起来柔若杨柳的女子更胜一筹。另一个身材丰腴的美艳女子却忽出奇招——她忽然催动法宝攻向金丹男修!   季园自然知道宋仙子这一下全无杀意,但吕芙却“哎哟”一声,慌忙来挡。   季园心中一软,心道:“果然还是芙妹对我有情!”对宋仙子一时心情复杂。以季园的精明,自然知道宋仙子在把他当成肥鱼来钓。但季园出身贫贱, 如今得势, 对于自己有资格成为宋仙子的“肥鱼”, 内心中又隐隐有几分得意。   且宋仙子勾引男人的手腕和花样强过吕芙百倍, 季园对她还未得手,正是最最心痒之时,哪里能放得开。见她以自己为饵, 扰乱吕芙,一时不由又爱又恨。   这两个,哪个都比黄雅那个丑妇强上千倍万倍,他都喜欢,若是两个能都收到房中,才是最好。   吕芙自称是慈月门掌门夫人。季园之前倒也的确是许过她。但那时黄雅还在,吕芙温柔小意,他看着自然是千好万好。现在没了黄雅,他再瞧吕芙,床笫之间虽然喜欢她柔弱娇啼,但说起堂堂一个宗门的掌门夫人……就未免不够看了。宋仙子虽然美艳,却是个风骚货,在房中或许更带劲,做他的道侣是万万不能的。季园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内心中总不免有些远大志向,壮烈情怀。   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初入秘境不久遇到的一个女修。   那女修眉目迤逦,容色绝美。这还罢了,九寰大陆从来不缺美人,鼎楼之中亦可寻到绝色。重要的是那女子的气度。她静坐在树梢修练,静美如画,睁开眼之时,却高贵凛冽不可侵犯。一看便知不是出身大宗门,就是出身大家族。   季园心中多少的惊艳和绮念都收敛了起来,不敢放肆。   原想试着结识,那女子却根本看不上他,直接便走了。剩下季园一个失魂落魄。   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那女修本人,而是那女子实在属于他人生梦想的一部分。昔日微时,他便常常梦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这“出人头地”四个字里包含了有实力,有身份,有资产,还得有一个如那女子一般高贵的女人。   他这一晃神,宋仙子的法宝已经转攻向吕芙。吕芙心中冷笑。她在落下来之前,便已经将这对狗男女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这贱人与季园勾勾搭搭,怎么可能真的伤他。她佯装去救,不过是为了拢住季园的心罢了。   季园凉薄狠毒,但她已经在他身上投资了这么久,怎么能甘心放弃。   宋仙子忽见吕芙嘴角一抹冷笑,心中一凛,却已经迟了。到底是一介散修,所修功法、术法都略输了一筹。她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剧痛!她大叫一声,令得季园陡然回神,忙护住她。若非如此,宋仙子只怕当场便毙命了。   两柄月牙形的无柄飞刃旋转着飞回到吕芙身边两侧,锋利的刀刃反射着日光,映出了她眼中的快意。   竹生刚才就已经看出这是一男两女的恩怨情仇。她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亦不想插手。她之所以还不走,是因为碧刃异动之感还未停止。   她凝目望去,却没发觉下面三人有什么异样。但她微微蹙眉,直觉下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正不解间,忽然心中微动,放弃了用肉眼看,放开了神识去感知。   林中草木葱郁,生长着许多的灵植。这些植物之间,灵气比旁处更浓郁。竹生让自己的神识随着这些灵气一道发散、弥漫……忽然,遇到了一处小小的异样波动。就是那里!   竹生睁开眼,定睛瞧去。   所有的符与阵,都是以天地规则运行能量,都有迹可循。竹生理所当然的这样认为。她不知道她领悟的东西,是许多修士虽明其理,却穷其一生也领悟不透的。   唯有如竹生这样拥有至纯仙力之人,才能纤毫毕现的察觉空气中隐藏的灵力波动,才能追溯出那些符与阵的痕迹。一年多前,她和肖昆陷入地下迷宫,便是靠这个走了出来。   那迷宫有入无出,若不能破解,便要被困死在其中,直至寿命耗尽。说是机缘,破解了才是机缘,破解不了便夺命关,随时能丢掉性命。前辈大能的遗泽,岂是那么轻易就能享受得到。   竹生在灵气中抓住了一丝不一样的波动,此时再看,便看的分明了。   就在离那三人不远的地方,竟有两拨人埋伏。一拨是独自一人,藏身树腹内。另一波则是数人,用了隐匿的符阵,隐去了身形气息。很显然,那夹缠不清的两女一男什么都没有发现。   便在此时,隐匿了身形的一拨人动了。   季园一掌拍出,隔开了宋仙子和吕芙。   他的修为在竹生看来是“气息虚浮”,令她很看不入眼,但到底是金丹,这一掌拍出,吕芙便上不得前了。她只得绝了补刀的心思,咬着嘴唇,凄然道:“季郎,你……你是定要护着她吗?你忘了和我说过的那些话吗?”   季园扶着宋仙子退后几步蹲在地上,抱她在怀里,喂她吃了一颗回春丹,恼怒喝斥道:“你还说!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动手伤人!”   吕芙心中暗爽,泫然欲滴的道:“我不管,谁要夺走你,我就跟谁拼命!”   季园叹了一声,恨道:“你呀……”   他们这边打情骂俏,险些将宋仙子气吐血。吕芙的半月刃下手不可谓不狠,将她后背削得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蝴蝶骨。她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更令她惊心的是,一颗回春丹下肚,背上伤口竟然不见愈合。   季园也发现了不对,惊道:“怎么回事?”   宋仙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撑着问道:“你、你兵刃上有毒?”   季园吃惊,质问道:“什么毒?”   吕芙道:“蚀骨殇。”   季园和宋仙子大惊,异口同声道:“蚀骨殇?”   蚀骨殇不仅可以慢慢腐蚀血肉骨骼,它还能使诸如回春丹、止血丸一类的治疗外伤的丹药失效。算是相当狠毒的一味毒/药。   季园脸色沉了下来,道:“胡闹!快拿解药来!”   蚀骨殇虽毒,却也并非无药可解。只是蚀骨殇的解药配制起来也不容易,若在九寰大陆,也是能买得到或者配制得了的,但此时他们是在玄炎秘境中!秘境中固然有许多九寰大陆上已经消失了或者灭绝了的灵植异兽,却也同样有许多九寰有的东西这里并没有。且在九寰,便是自己采集不齐的配料,也可在专门的店铺中购买或者在拍卖行拍得,至不济挂出悬赏收购单,总能得到手。这秘境中却连传音符传书符都用不了,便是旁人手里有,也无法知道。   吕芙却道:“没有。”   季园不相信吕芙准备了这么狠毒的毒/药却竟不准备解药。   吕芙却静静道:“这原是为黄雅准备的,我就压根没准备解药。”   季园登时哑然。   宋仙子疼得发抖,却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楚,登时眼前一阵发黑。   她先前说见过黄道君,全然是胡扯。她不过是入秘境前听得了季园黄雅的八卦,当时便有了杀季园的心。她深恨男人,更恨季园这种不把女人当人,连道侣都能下杀手的男人。   她没想到,真能在秘境中遇到季园。一发现他便是那个“杀妻证道”的笑话里的男主角,她就对他起了杀心。   宋仙子自有一套迷惑男人的手腕。吕芙若不来,她就会趁着欢好中将季园用药物迷倒杀死。诱惑男人,迷倒男人,杀死男人,然后取了他们的财物法宝,这一套她早干得熟练。   万不料此次偷鸡不成蚀把米,竟栽在了另一个女人手里!   季园哑然片刻,抬头正欲说话,却瞳孔骤缩!   “小心!!!”他脱口而出。   吕芙却根本没信。她觉得这是季园故意诈她,好抢夺她储物法宝搜捡解药。她头都不回,只看着季园,道:“你莫……”   “想骗我”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胸口便被一柄长剑洞穿!   吕芙愕然低头,表情困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却阴测测的声音道:“给我准备的?贱人!”长剑倏地抽回,吕芙胸口血液喷溅,倒地身亡。   杀了吕芙的人个子不高,穿着灰色的斗篷,风帽拉起,遮住了大半的面孔。虽然如此,几十年结发同床共寝,季园照样能认出她是谁。   他脸色铁青道:“黄雅!”   那人风帽褪下,露出一张比汉子还汉子,比男人还男人的脸,正是季园季掌门的道侣黄雅。   精彩了!精彩了!女主角也出现了!   苏蓉激动得整个人都趴在树皮上,宛如一只大壁虎!   208   黄雅一出现, 碧刃的异动就变得强烈了起来。竹生蹙起眉头。她虽是自高空往下看去, 亦能感觉到黄雅身上隐隐有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似曾相识。   下面季园已经放下宋仙子和黄雅厮杀了起来。一动手, 季园就觉出不对来。黄雅的修为, 与从前全然不同。几个回合下来,他竟然占不到上风。   “你结丹了?”他吃惊道。黄雅就是个废物。若非她如此废物, 黄道君何苦给她招婿!她怎么可能结丹!   可她若没结丹,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修为!   季园暗暗心惊。   更让他不解的是,黄雅剑锋凌厉, 她明明以前多是依仗法宝, 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就修炼出来这样的剑意?   黄雅现在修为不输给他, 他这样走神,岂能不出危险。黄雅抓住空隙,剑意破开了他的火裂术,直刺他气海。季园气海受创,喷了一口血,向后飞摔出去, 跌落地上。   黄雅眼底全是戾气, 握剑的手紧了紧。季园不料她现在厉害至此, 他挣扎起来, 只觉气海刺痛,浑身灵力都运转不畅。这是伤了气海根基,不将养几年, 怕是都养不过来。他眼中禁不住露出惧意,求饶道:“雅儿!雅儿!你冷静些,我们有话好好说!”   黄雅的眼睛通红,杀意满溢。   却有个声音喝道:“小师妹,可以了!”   季园循声望去,却见几个人凭空出现,想来是刚才隐匿了身形他竟未发现。他此时见到这几人,直如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惊喜交加的喊道:“大师兄!五师弟!八师弟!十师弟!”   他们原本师兄弟十一人,其余几个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了。黄道君的亲传弟子,便只剩下了这五个人。   “大师兄!你快拦住雅儿!”季园慌忙叫道,“她,她要杀我!”   虽慌乱间,他脑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问。明明他带着旁的弟子来历练时,大师嫂说大师兄还在闭关,老五、老八、老十都在外面游历,如何竟一同出现在了玄炎秘境中?怎地这般巧合?他们怎么汇合在一起?又如何会跟黄雅同时出现?   大师兄喝止住了黄雅,带着几个师弟走上前来,气度沉稳,神情平静,问道:“老二,你却说说,小雅因何要杀你?”   季园顿时语塞。他动手杀黄雅时,怕大师兄阻拦,也是故意趁着大师兄闭关之时行的事。如今大师兄出关质问,他便支吾了起来。   大师兄又转头问黄雅:“小师妹,你来说,你为何要杀他?”   黄雅盯着季园,问:“畜生,我且问你,是不是你往我爹静室的香炉中放了致幻的迷香,才令他冲境失败,故而陨落!”   听得此言,大师兄并不意外,其余的师弟们却露出震惊神色。   “季园!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八师弟痛心道。   季园闪烁道:“没有,我没有!”   黄雅提着剑上前一步,她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季园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能这么红,他激灵灵的打个寒战,忙道:“是吕芙!是吕芙这贱人!”   他大哭道:“都是这贱人干的!她妄想当掌门夫人,偷了大师嫂炼的药,下在了师父的静室中。我原都不知道!她做下了事才告诉我!她又逼迫我,道是如果我不从,就告诉旁人是我干的!我身份尴尬,别人只会信她不会信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才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想对雅儿下手。雅儿,雅儿!你原谅我!你我几十年夫妻恩情!你原谅我吧!”   吕芙已死,季园将一切推到她头上,正是死无对证。   但这并不重要。黄雅刚才便可以杀他,现在也依然想要杀他。她之所以不杀他,并非心软,而是因为太知道他看重什么,所以要在杀他之前,将他看重的东西全部夺走。   首先,杀了他那温柔小意的解语花。   然后,她道:“把印信交出来!”   季园顿时僵住。   大师兄没说话,几个师弟却纷纷开口。   “季园!你怎么还配做掌门!”   “便是吕芙干的!也是因为你!一对畜生!”   “还不速速把掌门印信交给大师兄!”   说起来,几个师兄弟中,大师兄是最勤奋也是最有天赋的。若是要从几个师兄弟中选一人继承宗门,本就该是大师兄。季园不过是全靠着黄雅挖自己老爹的墙角,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都往他身上贴,生生堆得他和大师兄赶着前后脚的先后结丹。几个师弟心中,其实早就不服了。   可季园娶了黄雅,黄雅才是黄家血脉。几个师弟便是心中不服他,冲着这一点,也就认了。但季园混蛋就混蛋在,得了黄家这偌大的身家,非但不善待黄家唯一的血脉黄雅,还企图将她杀死,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掌门印信至关重要。不仅慈月门在外的资产、灵石往来,全看这印信,认印不认人。而且这印信本身还是一件法宝 ,是护山阵法和宗门宝库的钥匙!   这畜生既再无资格担任掌门,自然该将掌门印信交给大师兄,由大师兄来承继宗门。   黄雅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她明明单独击败了季园,在这些人的心中,却依然是那个被父亲娇惯的废物。没一个人想到,季园交出掌门印信,原是该交给她的!这本就是她黄家的产业!   她是不相信,大师兄得了掌门之位,会撇下大师嫂来娶她!   大师兄抬手,止住众人 。他叹了口气,道:“师弟,把印信交出来吧,我留你性命。”   但要杀季园的,明明是黄雅。就算他交了印信,黄雅已经恨他入骨,如何会放过他?季园半躺在地上,气海刺痛。他望着神色肃穆,目光痛惜的大师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原不曾对宗门有过妄念,许多年前,便是这个人突然深夜而至,鼓动他去做师父的女婿。   后来,他受不了妻子既丑且悍,与门中女弟子有了苟且,也是这个人讲义气的帮他在妻子面前打掩护。   再后来……不断的以“师父没几年了,你再忍忍便能翻身了”来劝说他的也是他。这话听得多了,他就开始想,师父怎么还不死……床笫之间不免向吕芙抱怨,两个人一起憧憬等黄道君蹬了腿,他们该过得如何的自在。   再再后来,黄道君要在寿限之前最后一次闭关冲境,吕芙拿来一盒迷香。   “师嫂新炼出来的,我悄悄偷出来的。”她说。叶师姐那样心细如发的一个女人,她的药室如何能让吕芙轻易窃走最新炼制的药香?   吕芙如何能在传音符都用不了的秘境中找到他?是靠着大师嫂的花粉和蜂子。黄雅和这些人又如何能找到他?除了大师嫂的花粉和蜂子,还能靠什么?   季园突然双目圆睁,望着他既敬畏又忌惮的大师兄。   “你!”他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大师兄道,“是你……”   大师兄目光微动,怒喝一声:“不思悔改的畜生!”打断了季园,同时已经一掌拍下!他也是金丹道君,根基却比季园扎实得多了。这一掌的威力,是要直接取季园性命的。   横里削来一剑,将他掌风截断,化去了那一掌的威力。出手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心想杀了季园的黄雅。   她的修为,如何竟到了这等地步?大师兄心下暗惊。适才黄雅击败季园,他从来瞧不起季园,丹药堆出来的金丹,败给一心想复仇的筑基,也不是不能接受。又或者,是刚才黄雅取了什么巧,瞒过了他们的眼睛。直到黄雅一剑截断他这必杀一掌的掌风,他才心下凛然。   “小师妹!”大师兄脸色难看,“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畜生害死了师父,还一心要杀你!”   既然如此,刚才为什么又放话说要留他性命。黄雅的眼睛泛着诡异的红色,看得大师兄有些莫名的发毛。她开口道:“季园,什么是他?”   季园刚才差点死了,心有余悸,忙大声道:“是他!是他鼓动我娶你!是他们夫妻一直在哄着我和吕芙,我信了他,才会失心疯了给师父下迷香!是他!都是他!”他慌乱之下,承认了自己做下的事。   几个师弟听了,惊疑不定。   黄雅通红的眼睛盯着大师兄,道;“师兄,怎么说?”   大师兄坦然道:“当年的确是我建议老二娶你的。”   黄雅握剑的手就紧了紧。   大师兄接着道:“当年师父流露出为你招婿的意思,言下之意,很中意我。可你现在也知道,那时候我便和你师嫂在好了。我是定不能负了她的,便没有应师父的意思。我想来想去,师弟中,老二长得最好,人也最是灵活。你脾气不太好,旁的师弟怕是受不住,老二人便给,身段活,想来能和你琴瑟和鸣。我是这么想的,才去将师父的意思透露给他,劝他娶你。我万料不到,他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不仅害了师父,还害了你。”   “这是我的罪过。”他道,“但老二因此全怪到我身上,我难以苟同。”   他转向季园,道:“娶了小雅的是你,与人苟且的是你,害了师父的是你,要对小雅斩尽杀绝的,也是你。”   季园张口结舌,竟无法反驳。   大师兄又转向黄雅,道:“师妹,我为你选了这么一个畜生,实是对不住你。以后你在宗门里,还和从前一样。从前师父怎样宠你,我和你师嫂就怎样宠你,全当你是亲妹妹。”   所以以后,她的家业就该交给他?然后她在自己的家里,成了一个要靠别人宠着的客人?   黄雅只觉得,气海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爆炸。   她知道那是什么。在进入玄炎秘境之后,她在修炼中发现气海基台之上,出现了小小一团黑色雾气。她初时亦感到惊惶,但后来却发现自己修为突然大涨。她思来想去,想不出别的原因,只能是那团雾气。   她觉得,那定然是她在这玄炎秘境中所逢的机缘!   这几年她在秘境中修炼,斩杀异兽,亦斩杀修士。她愈来愈嗜杀,见到有血有肉的活物,总是克制不住的产生杀意。随着她这杀意的膨胀,气海基台之上的黑雾也愈来愈膨胀,从最初小小一团,到现在几乎充塞了整个基台。   但她没觉得有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到今日她一剑刺穿季园气海,终于得到证实!看看谁还敢说她废物!   气海中黑雾翻涌,黄雅觉得自己有种极其想要杀死季园的冲动。但实际上,她很想让他活着,留着给她慢慢折磨。她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抵抗住了想要杀他的心。这实在是因为,她对季园恨之入骨,不甘让他痛快死去。   “师兄说的对。”黄雅道,“我是绝不会对他再有旧情。”   她说着,回身一剑掠过季园夸下。季园原本捂着丹田,张开两腿,靠在一棵巨树的粗大的树根上。这一剑削去,登时被削掉了男跟,此是男人不能承受之痛,季园一声惨叫,叫得撕心裂肺。   他翻手取出一颗回春丸就要往口中送去,黄雅又是一剑,将他手臂齐肘削去,旋即又将他另一条手臂连着膀子一同削去。好好一个大活人,此时除了躯干,便只剩下两条腿还完好。那腿间,还鲜血直流。   几个男人都看得夸下发凉,下意识的夹紧了腿。不由自主的想,季园这厮敢娶黄雅,也真是有勇气。有妻如此,他所作所为,似乎也不是……咳咳,当然是罪不容赦的!   “咳……小雅,”大师兄拳头抵在唇边,实不忍去看季园惨状,劝道:“给他个痛快吧。”   黄雅瞥了他一眼,道:“那怎么行,我还要留着他,慢慢玩呢。”   五师弟、八师弟、十师弟互相对看一眼,都心下惊惧。黄雅因为貌丑,却又是掌门独女,在宗门中素来脾气暴躁。但她性子虽爆,却也很直。怒了便是打人,打完了气就消了,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这般……唉!   黄雅没理他们。从前这些人便都在她面前伏小做低的,她顶多也就只多给大师兄些面子,从不在乎旁的人。   她弯腰一把扯下了季园的腰间蹀躞带。这条腰带还是她亲手给季园的,是家里的库房里空间最大的储物法宝。不仅如此,还镶满蕴含着灵气的宝石,极其富贵气派,正是季园最喜欢的风格。   黄雅将腰带在手里握了握,忽而转身,手臂伸出,道;“大师兄。”那腰带垂在她手掌上,送到了大师兄面前。   大师兄的眼中,也禁不住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矜持的笑道:“多谢师妹。”说着,伸手去拿。   忽有威压自头顶而来,从天而降的一柄绿色长刀,呼啸着从高处斩落,正斩在黄雅和大师兄之间,气流激射,碎石飞溅!黄雅和大师兄分向两边弹射疾退!师弟们都祭出了各自的兵刃法宝。   “什么人!”黄雅喝道。她余光中忽觉不对,扭头一看,尖声叫道:“季园!!”   原来季园趁这混乱的一瞬,突然张口吐出一粒黑色的东西。那东西迎风变大,成为一个圆圆的镜子,浮在季园胸口。镜子射出一片光,笼罩了季园,季园便消失在了这光中。   黄雅当然识得那面镜子。那镜子原本是一对,她给了季园一面,另一面原在她自己手里。不论持镜的两个人分别得有多远,都可以通过一面镜子,瞬息到达另一面镜子那里。   当时季园封了山门围杀她,她曾经借助那镜子,瞬息抵达季园身边想杀他。孰料季园早就料到了,预先有埋伏。幸好虽然她给了季园许多法宝,她自己却还有更多的法宝。她逃了出来,却把镜子丢了。后来遇到大师嫂,将她藏起来,悄悄送出了山。   黄雅一声尖叫,她的剑同时便刺了过去。但季园依然是消失在光里。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上沾了花粉,必会想办法清理,再想找他就难了!   黄雅勃然大怒,转头看向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子。她自己生得不好看,平生最厌生得美的女子。偏这持着一柄绿色长刀的女子,生得眉目如画,吕芙也好,宋仙子也罢,在她面前竟都失了颜色。   黄雅看着那女子,只觉得血管一突一突的。气海中的黑雾控制不住的迅速膨胀,生出了无数的枝桠、藤蔓,飞速的顺着血管向全身蔓延,沿着经脉污染灵力。   “你!”她艰难的说,“贱人……坏……我……好事!”   大师兄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黄雅!你、你刚才那是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   别人没看到,但竹生的刀是从他鼻尖寸许之处斩下来的,他的眼睛清楚的看到那碧绿刀芒斩下,令自黄雅身上延续过来一根细细的雾线显形,而后被斩断,消散。   那条雾线虽细,却带给他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想到黄雅折磨季园的手段,他隐隐后背发凉。   他瞥了一眼那从天而降的女子。此情此景下,无暇在意她的美貌,他看到她眉间凛然,眼睛不眨的盯着黄雅。他心中微凛,转眸去看黄雅。却见黄雅头颅微垂,形象微微有些奇怪。   “小雅。”大师兄调整了一下情绪,恢复到了以往的镇定模样道,“师兄未曾对不起你过,为何要暗算于我?”   竹生忽然开口道:“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求营养液!   209   一如竹生所说, 黄雅死了。   那黑色雾气沿着血管、经脉攀援生长, 一路爬到了心脏, 犹如见到了肥沃的泥土, 如饥似渴的扎根了进去。那颗热腾腾的心脏挣扎了几下, 最终慢了下来,停止了跳动。   活着的黄雅就此死去。   死了的黄雅却突然抬头一笑, 那嘴直接裂到了耳根,仿佛将一张脸上下割开了一般。   她身后的巨树中,突然有人喝了一声:“小心!”   一件法宝穿树而出, 发出条条金光, 像笼子一样欲将黄雅扣在其中,可还是慢了一步。黄雅身形诡魅的脱离了那金光的范围, 蹿到了半空中。   苏蓉看了一场热闹大戏,正津津有味,竹生从天而降。苏蓉乍见亲人,简直要泪奔!   正要解开禁制从树腹中出去,突见就在巨树前不远的那个前掌门夫人的后背上,突然生出黑色的东西。那东西像触手, 又像枝桠, 与日常修士们借助“化形符”令身体长出动物的肢体以便战斗并不相同, 看着就让人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苏蓉离得最近, 她待在禁制的保护之中,都感觉到了一股令她浑身不舒服的气息。   但显然竹生和旁人都还没看到,苏蓉情急之下, 丢出了一件法宝。   但黄雅动作太快,逃了出去。她瞳孔血红,嘴裂到耳根,露出了尖利的牙齿。背后生出的黑色物质狰狞摆动,像獠牙,像触手,像镰刀般的节肢,总之就是不像人。   她身上不断有黑色的雾气发散、消失。在场的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都因为这气息而感到说不出的不舒服。   把竹生引下来的正是这气息。适才黄雅以这黑气偷袭她的大师兄,碧刃陡然异动。彼时竹生其实也如大师兄一般并未察觉那道雾线,但竹生顺从了碧刃的心意,一刀斩下,方使那雾线显形。   那时竹生想起来,这种令人感到的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在两年前她曾遇到过。当时她斩杀了一个对她怀有恶意的符修,随后便结识了肖昆。那个符修身上,便是这种令人感到浑身不舒服的气息。只是不及黄雅身上的更浓烈而已。   而现在,看到黄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纵然竹生还不知道那些黑色雾气到底是什么,也能想得到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众人已经被惊呆了。   “小师妹……小师妹……怎么了?”有人艰难的问道。   “……魔。”大师兄嘴唇轻颤。一众师兄弟中,大师兄入道最早,也称得上是博览群书,颇有见识。他震惊的看着小师妹,艰难道:“小雅……小雅她……入魔了。”   “不可能!”五师弟叫道,“大陆已经万年未现过魔踪!人魔之战之后,大陆上已经再没有魔修了。”   大师兄没有说话,他只盯着空中的黄雅,眼中闪过一丝内疚。他随即祭出长剑,剑尖指着黄雅,喝道:“她身上气息全无生机,不是魔息是什么!”   竹生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会觉得浑身难受,是因为修士汲取天地灵气,修炼灵力,追求的便是生命的生生不息。而魔正好相反。魔之所以会成为人、妖、灵三族的公敌,便是因为魔乃是死物。这便与天地大道完全是背道而驰的逆行。   人、妖、灵三族,虽最初的生命形态不同,最终所求的大道却是相同的。魔的存在形式,注定了它与三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入魔便是死,便是大道的终结。倘自己不入魔,却对魔族置之不理,最终的结果亦是难登大道。因为史书上便清楚记载着,魔族所占之地,赤地万里,生灵死绝。据说万年前的九寰大陆,处处都如这玄炎秘境里一般,灵气浓郁。正是因为魔族,才变成了现在的状态。   因此人与魔之间,已经无需多说。见魔就杀,除魔卫道,乃是修士的责任。   竹生不懂,大师兄却是懂的。他心中的内疚一闪而过,旋即坚定起来。   “小雅。是师兄对不起你,没有将你照顾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他举剑道,“但你已入魔,师兄别无他法,唯有送你一程。愿你……”   他本想说,愿你来世安好,却想起来,黄雅已经没有来世!   修士一旦入魔,便成了死物,连神魂都会魔化。一旦被杀灭,便连同神魂一起寂灭,再没有轮回一说。   黄雅却嘎嘎笑了两声,道:“说我是魔?难道你不是?季园不是?叶霞贱人不是?”   大师兄呼吸微窒,顿了顿,咬牙道:“小师妹,对不住了!”又对几个师弟喝道;“愣着干嘛!退后!”   几个师弟才从黄雅入魔的震惊中如梦初醒,他们看了大师兄一眼,神情复杂。黄雅虽然惹人厌,但终究是和他们相处多年,是黄道君唯一的血裔,不想今日却变成这样。但他们也都祭出了兵刃。   人魔不可共存,这是所有修士的常识。   他们都是筑基,修为上与金丹差着十万八千里,也不上前去给大师兄添乱,都持着兵刃退后。又警惕的四下检视,恐黄雅还有同伙。据说,一个修士除非恶到了极点,否则不会自行便入魔。修士入魔,多是有魔修引诱。   大师兄捏个剑诀,便攻了上去。这一动手便能看得出来,他的修为显然比季园要强得多。他是真真正正靠着自己结的丹,不像季园那般依靠丹药,根基虚浮。   但黄雅适才便能轻易击败季园,她全然魔化之后,实力大增,大师兄万不料自己竟然不是黄雅的对手。他的剑和黄雅的剑胶着,耳边似听着哪个师弟惊呼了一声:“小心!”眼前便是一黑!黑色的触手像张开的花朵一样收拢,就要将他吞噬其中!   大师兄想抽剑,他的剑却仿佛和黄雅的剑粘在了一起,他想撒手,那剑却产生了吸力,竟放不开!那一瞬间,大师兄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处心积虑许多年,眼看一盘棋尽数落子,却竟然要死在黄雅的手里。这难道便是报应吗?   眼前忽然有绿芒闪动!   竹生这一刀,斩断了所有黑色的触手 ,斩开了大师兄和黄雅之间的粘连。大师兄极速后撤,死里逃生。却见黄雅疯狂尖叫,那声音不似人声。那些断了的触手中喷射出大量的黑雾,将竹生裹了起来。大师兄大惊道:“道友小心!”   却有绿芒闪耀几下,黄雅的尖锐叫声戛然而止,身体碎成了几块跌落下来。空中的黑雾渐渐稀薄,露出了竹生的身形。   八宝璎珞泛着晶莹的光,张开了一个蛋形的光罩。黑雾遇到光罩便“滋滋”作响,像被燃烧蒸发了一般,全然侵入不得。   竹生抚着胸前的璎珞,恍悟道:“原来你的用处在这里。”   “道友。”大师兄喊道,“道友可无恙吗?”   竹生落下来,道:“无事。”   大师兄长长舒了口气,深深一揖,道:“救命之恩,来日必报。在下落枫山慈月门孙问北,请教道友名号。”   竹生道:“我名竹生。”   孙问北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女子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竹生!!!”   他一惊,转头看去。却见适才那棵巨树忽然开了个树洞,一个瓜子脸、眉目清秀可人的女修从里面飞奔了出来!原来她刚才一直藏在里面吗?   随着那女修的飞奔,衫裙上洒落了一地的……瓜子皮。然后她直接扑入了竹生的怀里。   “嘤嘤嘤嘤吓死我了!”苏蓉惊魂未定的道。   竹生早在她那一声“小心”便听出了是她。想起昔日连杀兔子都不敢看的小丫头,深觉几十年的时间,苏蓉长进了不少。拍拍她的肩,道:“待会再说。”   “这个人是魔修吗?”竹生转头继续同孙问北讲话,问他。   孙问北神色复杂,道:“这是我同门师妹,她……她的确是入了魔。”   竹生问:“刚才的黑气是什么?”   适才黑气袭向她时,孙问北大惊喊道“小心”,显是知道就里。   果然,孙问北道:“那个应该就是死气,也称魔息、魔气。最忌讳碰触伤口,极易溶于血中。修士一旦被侵入,道心不够坚定的,易入魔。道心坚定的,伤口难合。”   “明白了。”竹生点头,又问,“这尸体要做什么特别处理吗?”   孙问北道:“我在书上看过,虽也无大碍,但腐化后会使周围三尺之地寸草不生,最好焚化。”   竹生一抬手,黄雅的尸块上便燃起了白色的火焰。   孙问北不及阻止,嘴唇动了动,便没说话。八师弟倒是“哎”了一声,竹生看过去,他也就闭嘴了。那尸块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成了带着恶臭的灰烬。   竹生收手,问:“这样可以了罢?”   孙问北点头道:“应该没问题了。”   竹生道:“那便告辞了。”她说完,便祭出了玲珑。   待将苏蓉推进楼中,竹生一脚踏进门槛,忽而转头道:“我先时遇到过一人,身上也有类似的气息。这秘境里入魔的恐不止一人,诸位小心。”说完,进入了楼中。“砰”的一声,玲珑的房门自动关闭,禁制打开,快速的升空。   地上几人目送玲珑离去。   十师弟咋舌道:“这女修心好大,这么张扬,不怕被人盯上吗?”秘境中杀人夺宝的简直不要太多,是以大家多小心低调。入秘境前,外面那么多的飞行法宝,入秘境后也没见谁这么张扬的露财。   “不怕。”孙问北道,“她可能是个元婴。”   三人惊道:“元婴?”   孙问北点头道:“我不是她一合之敌。”   “有那么厉害?”五师弟道,“我没看出来。她敛气很厉害啊,完全看不出来。”   “这女人手真快,也不问一声,就把师妹烧了。”八师弟抱怨道。   他走到那堆灰烬前,先喃喃祝祷:“小师妹,对不住你。你也不希望咱们门中的东西流落在外,对吧。别怪师兄。”念叨完,心下稍安,闭住气抽出剑来拨弄那堆灰烬。   黄雅是黄道君独女,她修为虽然一直都很烂,身边的法宝却多。否则当年,也不能从季园手下逃生。   八师弟拨弄了一阵,怔了怔,不敢相信,又从头到尾拨了一遍,才脱口骂道:“见鬼!”   孙问北道:“怎么了?”   “见鬼了!那女人用的什么火?”八师弟一脸晦气,“什么都不剩了,法宝都烧成灰了!”   五师弟、十师弟大吃一惊:“全没了?”   八师弟心疼道:“全没了!”   “能把法宝这么快焚毁……”孙问北沉吟道,“大概是天级火种吧。”   几人闻言,羡慕道:“她难道是丹师吗?”   孙问北道:“那谁能知道。”   十师弟很有眼色的把适才掉落在地上的季园的蹀躞带捡起来,交到孙问北手中:“大师兄。”   五师弟、八师弟眼睛一亮,齐声道:“恭喜大师兄!不!恭喜掌门!”   孙问北摇头道:“这是我们门中惨事,没什么好恭喜的。”   “大师兄,不能这么说。”五师弟道,“这些年门里让季园这厮弄得乌烟瘴气的。师兄现在清理了门户,激浊扬清,怎么不值得恭喜!”   另两人也连声附和,还催促孙问北道:“师兄,快些掌印吧。”   孙问北推却不过,便抹去了那蹀躞带的神识,建立了联系,查看了一遍,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没有。”他道,“不在这里。”   几人面面相觑。八师弟道:“定是季园那厮,身上另有储物法宝。”   孙问北脸色阴沉。他忽然把那腰带递给五师弟道:“都是门中之物,你们拿去分了吧。”   三人大喜,连忙道谢。深觉大师兄做掌门,要比季园那铁公鸡做掌门好一万倍。   孙问北很快调整了情绪,叹道:“小雅落到这步境地,我身为大师兄,实在是有推脱不开的责任。”   三人忙安慰他,道:“师兄怎么这么说,分明是季园那白眼狼,辜负了师父的期望,祸害了小师妹!”   孙问北长叹一声,看着几人道:“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只是小师妹已经如此,无法追回。我们唯有振兴宗门,才能不负师父一片养育教导之恩。”   “季园必须找到。印信必须拿回来。”他道,“待出了秘境,你们几个都回来吧。以后门中不会有人排挤你们,回来好好修炼,待将来结丹了,便可做长老。”   几人眼眶都红了。他们这些年说得好听了是在外游历,实际上是被季园排挤走了。没有了师门资源,几人在外面形同散修,日子很是不好过。是以几年前大师兄一召集他们,说要为小师妹做主清理门户,他们便一呼即应了。   “师兄!”他们哽咽道,“早该你做这掌门,师父真是……真是糊涂啊……”   孙问北挨个拍他们的肩膀,道:“别哭了,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伸出手,道:“你们都回来,我们师兄弟一起,不信振兴不了慈月门!”   几个师弟都把手搭在了他手上,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正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210   待几个人收敛吕芙的尸身, 又不禁感慨。吕芙在慈月门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中, 存在感并不高, 一向都是轻声细语伏小做低的模样。过去他们都还见过黄雅对吕芙恶声恶气, 都还怜惜过她。不曾想人不可貌相, 吕芙狠起来,一点不输人。   又发现刚才那个宋仙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地上只剩了一摊血, 几块衣料碎片,人大概是趁乱跑了。适才情形混乱,先是黄雅杀了吕芙, 接着黄雅大战季园, 随后黄雅入魔,一环接一环的, 谁也没有再注意那女人。   但本也就是无关紧要之人,众人亦没在意。   可恨就可恨季园这厮竟然逃了,掌门印信还在他身上,势必要找回来。   昔日竹生逛街的时候,看到储物法宝被炼器师们发挥创意,做成各种贴身物品, 还觉得匪夷所思。她想不到, 有人真的会买那些奇奇怪怪的储物法宝。   季园的亵裤就是一件储物法宝。瞬移的宝镜就放在里面, 掌门的印信也放在里面。靠着这个, 他才逃了出来。   他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这只是人体因为疼痛的本能反应,实际上,他待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空气。   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洞穴, 是季园在初入秘境的时候就选好的一处位置,用土系术法在山岩中制出来的空洞。他将另一面镜子放置在此处,作为最后的逃生手段,以备万一。   不料竟真的用上了。   他忍住疼痛,微一凝神,自亵裤中取出一只玉瓶。玉瓶的塞子自行打开,一颗回春丹飘浮到他嘴边,他一张嘴,吞了下去。伤口迅速的愈合,疼痛也止住了。   他又取出了另一只玉瓶。这只玉瓶里只有一颗丹药,比起回春丹这种随身必备的日常丹药,这颗丹药的价值堪称珍贵了。   但季园吞下了这颗丹药,气海只是稍稍修复,依然刺痛难当。他入静自观,内视气海,惊恐的发现他的金丹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的金丹本就质地疏松,故而体积很大,现在出现一道裂痕,看得清清楚楚。倘若不能养好,怕就金丹崩裂,退回到筑基的修为了。   黄雅那一剑,实在是伤了他的根基。   季园一挺腰,坐了起来。他现在一条手臂全无,另一条齐肘而断,两腿虽在,腿间却没了男人的东西。那些东西若在身边,服用回春丹的时候直接接上,便可接续回去。可他是逃命,哪里来得及去捡去断肢。如今回春丹修复完外伤,他便成了一个残缺之人。   日后若想肢体再生,还得去另寻专门的丹药。   季园靠在岩壁上,心中大恨。   只是恨亦无用,他这断肢还好说,气海之伤,怕得修炼数年才能将养过来,此时他实在无力找黄雅这贱人复仇。更不要说贱人背后还有孙问北那伪君子给她撑腰。   他用无数恶毒的语言在心中诅咒了这两人许久,才终于慢慢静下心来。他亦知道当前最紧要的事是靠修炼慢慢修复气海金丹的创伤。当下盘拢双腿,却没了两臂,捏不了诀,做不到五心向天,气得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待骂得累了,才终于闭上眼睛开始修炼。灵力在体内的运转滞涩缓慢,气海痛得像针扎。   季园强忍着,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的运转灵力。不期然的却想到,黄雅那废物,是如何在几年的时间里变得这么强的?难不成师父其实有什么上等功法单独留给了她?   一时便又静不下心,又过了许久,才慢慢的终于进入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听到有人说话。   可恨啊,那些人。   正是,他道,恨不得都杀了他们。   唯有变得更强,才能杀了他们。   可是,他颓然道,我现在非但没变强,还受了重伤。   没关系,想想那个女人……我让她变强了,也能让你变强。想要吗?   ……想!   宋仙子也是趁乱的时候先行跑掉了。   那位真正的慈月门掌门夫人出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带着凶狠的戾气,让宋仙子明白,她杀了吕芙之后,是因为急着要杀季园,才没工夫来理她这个重伤的人。一旦她腾出手来,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于是趁着黄雅和季园激斗之时,她忍着痛使个遁地诀,跑了。   寻了个无人的地方,翻遍储物空间,终于寻到了一包金疮药。这是凡人才会用的东西。蚀骨殇会令回春丹之类的丹药失效 ,但金疮药与那些仙丹完全不同,理论上来讲,该当不受影响。   她忍着痛把烂了的衣衫扯下来,自己给自己上药。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还在鼎楼里,常常身上带伤,哪有什么丹药给她们吃,能用的只有些药油,姐妹们互相上药。但凡要用到金疮药的,都必定是很重的伤了。但即便是这样,老鸨也绝不会浪费一颗回春丹在她们身上的。   她有一个常客,每次来都会先给她吃一颗回春丹,让她浑身肌肤都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然后再把她折腾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曾有一日她坐在临街的窗边向下望,看到了那个客人。那客人陪同着一位女修,温柔有礼,风度翩翩,仿佛完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可怕的男人。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看尽男人们道貌岸然之下的猥琐龌龊。   终有一天,她在床笫间迷杀了一位客人,夺取了他的法宝,挣了命的逃出那个地方。从此游荡九寰,海阔天空。   她生得貌美,天生便招男人。却偏偏又是天生的炉鼎体质,男人只要跟她合欢,就会发现。为了掩盖自己的体质,她杀死了每个与她合欢的男人,并趁机夺取他们的法宝灵石。   这一次遇到季园这色胚,她当是寻到一条肥鱼。却不料阴沟里翻船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金疮药果然是有用,她的血渐渐止住。但金疮药并不能止痛,她趴在冰凉的地上,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渐渐失去意识。   快死了。   谁?我吗?   是啊,中了蚀骨殇,等不及离开这秘境,你就要死了。   ……不!我不要死!我好不容易逃出鼎楼!我好不容易过上自由的日子!我不要死!   呵。   ……你是谁?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我?   好聪明的女人啊。   不管你是谁!救救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呵呵,好。   苏蓉热泪盈眶!   她已经快有四年的时间,没有踏踏实实痛痛快快的泡过一个热水澡了!她的储物法宝自然有自己的浴盆。还是长天宗炼器司出品的,自带冷热凝水和废水分解符阵。但她哪里敢用。这四年,大部分时间是要靠清净诀,就是用水洗澡也都是战战兢兢,速战速决的。   此时她和竹生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分头泡澡,竹生现在这么厉害,苏蓉泡在热水里,真是啥也不操心了。仿佛回到了在虚景身边的日子。   那日子过得真是活赛小神仙,自己到底是怎么想不开跑来这秘境里找罪受呢?   苏蓉叹了口气。这四年她是终于想明白了。大道固然好,却不是人人都能走的。便如她,无论悟性、心境还是毅力,都注定了只能和大多数人一样,早早止步,看着别人的背影继续前行。   像她这样的普通人,却想跟上虚景那样优秀的人的脚步……小时候娘常常念叨,做人要知足,要惜福,她还是……不知足了呀。   竹生泡完澡下来,苏蓉已经收拾停当了,浴盆已经收回储物法宝里,正鼓捣她那些灵植呢。   这次秘境之行,她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些灵植。如果带到外面都能养活并批量繁殖的话,以后她就灵石大大的有了。   “以前炼阳峰上的药田还在弄吗?”竹生好奇的问。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茶具和灵茶,生火煮茶。   “别提了!”苏蓉抱怨道,“当时真人结婴出关,说要去寻你,让虚景和我跟着一起去。我们在外边转悠了二十多年,前些年我再回去一看,早就长荒了。”   “不过没关系。”她又眉开眼笑的道,“我回去之后,在留靖峰上又辟了好大一块药田。留靖峰是虚景的地盘,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怕有人说我了。”   从前在炼阳峰,她不过是个执役弟子,只敢在后山开田,也不敢弄太大,怕冲昕说她。   竹生把胳膊支在小几上,撑着下巴,看着这姑娘。她在透窗的阳光里忙忙碌碌,又絮絮叨叨。   “我跟你说,你这个法宝可真好,我就想弄一个这样的。虚景不让。”苏蓉蓉气鼓鼓的道。“他说我用不着。我要是在外面,肯定是跟他在一起,不用单独再买一个。”   “我跟你说,他其实就不想让我自己出去瞎跑。”   “不过呢,是他的灵石,他说让买,我就买,他要说不让买呢,我就拉倒。”   “我其实也不是没灵石,我的灵石留着以后养老呢。”   “我跟你说,我之前回家送我爹娘的时候,给我哥我姐留了不少金银和灵石。我过了二十年再回去一看,嗬,我哥起了一片大宅,我姐也起了一片大宅,两个人的宅子紧挨着。我还多了好几个外甥,个个不同爹!”   “我一问才知道,我留了钱给他们,他们日子好了,我姐夫就在外面养了外室。我姐夫以前可老实一个人了,我娘成天夸他,哪成想一有钱就变样了呢。我姐可不是任人欺负的软和人,当时就翻脸跟我姐夫和离了。把他赶了出去。”   “我姐就没再嫁人,她养了几个俊俏少年郎,那日子过得别提了!”   “拿着我的灵石,过着我想过的日子!哎哟哟,我当时嫉妒得肝都疼了!”苏蓉恨恨的拍地板。   竹生噗嗤一笑,道:“你家虚景可知道你想过的是这种日子?”   苏蓉翻白眼道:“让他知道,定要用手指头把我脑门戳烂的。他老戳我脑门,烦死了。”   “哎,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   “我跟你说啊,我打算回去就买一个你这样的法宝。我这趟收获不小呢。”她拍拍手中特制的花盆,“就这些,拿回去养好了,灵石就滚滚来了。”   “到时候我才不管他让不让呢。他不让,我就花自己灵石买。”   “所以啊,还是得自己手里有灵石才行。我要不是前边跟着他们俩到处跑,把我那药田整好了,早就能攒出一大笔灵石了。”   真是个神奇的姑娘,竹生想。她琐碎,唠叨,可是跟她在一起,却是说不出来的轻松。   茶香渐渐溢满一室,竹生招呼她:“来喝茶。”   苏蓉净了手过来喝茶,问:“有没有吃的?”   竹生诧异:“你不是辟谷了?”   苏蓉道:“零嘴啊,解馋的。”   竹生这里当然没有。   苏蓉放下茶杯,又掏出一个花盆,塞了个不知道什么种子进去。连着施了几个术法,竹生就眼见着那种子迅速发芽,长高,笔直的茎上长出绿色的叶子,很快结了花苞。花苞盛放成金色花朵,花瓣不大,花盘却足足有脸盆那么大。   待完全成熟了,苏蓉取下花盘,收了花盆,却又取出一个形状有些奇怪的铁锅出来。那锅子上有竹生熟悉的阵法和标记。   竹生:“这锅……”   苏蓉面不改色:“我在炼器司定制的。”   她说着,将那花盘揉碎了,锅子中接住了半锅的瓜子。她又取出几个瓶瓶罐罐,倒了些不知什么东西磨成的粉进去。一按锅子上的标记,锅子中便生出火来,那火大小热度还可以调节。   竹生:“……”   苏蓉取出一个长柄锅铲,来回翻动,不多时,火中的瓜子就传来了阵阵香气。苏蓉手脚极是麻利,取出个匣子,将炒好的瓜子装进去。待收了锅子铲子,她将匣子往竹生面前一推:“尝尝。这不是凡种,是我在宗门里特别培育出来的,灵气很足的,吃到肚子里不会有残渣。我平时放在通货司寄卖呢,每次都是一天就卖光。可受欢迎了!”   竹生:“……”   竹生抓了一大把,轻轻一咬,舌头一卷,瓜子仁吃到了嘴里。   真香!      211   既然都已经与苏蓉汇合了, 竹生便不再刻意追求独自历练了, 她们到了几个地方, 都在夜晚燃放了寻人烟花, 然而却始终见不到冲昕的影子。   苏蓉不免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他。”竹生道, “他当是入秘境这些人中最强的。”   竹生与冲昕在神宫中并肩作战两年,更是与他刀剑合璧与青君战过, 对冲昕的实力,她很了解。她与肖昆经历了地宫之行后,对“气运”这个东西也开始有了直观的感受。冲昕是那个长天的转世, 他的气运当远强于旁人。   竹生历练四年, 未曾与他相遇过,便猜测他可能是如她之前一般逢了什么机缘, 被困在某处了。   机缘这种东西,也是分人的。愈是高阶修士,所逢机缘愈是艰难,然一旦顺利化解,所得亦是倍于旁人。   碧刃一刀斩去,绿芒之外裹着白色的火焰, 一名双瞳血红的修士应声化作了黑烟。从他身上飘散过来的死气一开始无色无嗅, 却在遇到八宝璎珞晶莹的清光之后显形, 发出滋滋的声响, 被净化蒸发了。   苏蓉拉开一条门缝,小心的探出头来,战战兢兢的问:“没事了吧”   竹生道:“死了。”   苏蓉却并未就此松了口气, 反倒心有余悸的道:“第三个了。”   之前遇到程道君身带魔气,心有恶念,后来遇到黄雅为报仇而入魔,还可以当是少数个案。但当竹生在一个月之内连斩三名入了魔的修士之后,她们都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   “怎么会这样”苏蓉道,“明明都有一万年没有魔修敢在大陆上横行了。怎么一下子突然冒出来了”   竹生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灭魔之战已经过去了万年。九寰大陆已经有万年没有见过魔修了。虽有些邪修,但那也只是做恶事的人修,他们依然是人,不曾入魔。   但现在秘境里显然“入魔”像是一种疾病般在传染扩散。这些修士入秘境之前,明明都是正常的人。   时隔万年,魔修再现。   时隔万年,不惜毁坏天气气场,也要带领百万修士灭魔卫道的长天神君转世。   竹生提着刀,蹙眉。   冲昕是长天的转世这件事,对他和她来说都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他们因此很少提及。   入得秘境历练以来,竹生不曾担心过冲昕。但此时,她不由自主的想起长天,想起他目光中飘渺莫测的深意,想起他常常挂在嘴角的戏谑的笑意。一想到长天的那副德行,她就不由自主的心生反感,并且……忍不住开始担心冲昕。   她又想起了一直以来贯穿在她和冲昕之间的所谓的冲昕的“劫数”。   冲昕转世,是不是就是为了应对魔修再现?他的劫,又到底是什么?   这一日玲珑行到某处,忽然停住。小楼房门打开,竹生踩着绿刃下来,苏蓉亦御着自己的飞行法宝紧紧跟着。   地面上有十来个人。秘境中大家多数行事低调,很多修士干脆一直都以法宝或者符箓隐匿身形行踪,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人,很是难得。   玲珑一出现在空中,地面的人就都警醒的抬头。及至看到是两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女修,才稍稍放松警惕。   竹生之所以落下来,是因为她看见了熟人。   “法师!”竹生唤道。人群中夹杂着三位佛爷,其中一位正是和竹生不打不相识的一铭法师。   “竹生道友。”一铭见到她,很自然的露出笑容。   佛爷们一向嗜杀,出了名的脾气坏,不好惹。虽然大家都围在一处,但也都很微妙的微微与三位佛爷拉开了距离。此时忽见刚才那位目光凶狠的佛爷露出这般“平易近人”的笑意,不由都为之侧目。再看竹生,见她美貌出尘,便是苏蓉,也清清秀秀十分可人,不由都暗暗腹诽。   竹生的目光为地上的一具尸体吸引住。那尸体不仅干瘪成皮包骨,而且让人一接近就生出厌恶恶心之感。   “怎么了”她问。   一铭道:“这人精血都干了。气海空洞,浑身的灵力都被抽走了。”   正常修士与修士之间的厮杀,不会这样。竹生蹙眉。   一铭又道:“不仅如此,他祖窍也碎了。”   竹生道:“那是什么意思”   旁的修士露出微诧之色。一铭却多少知道点竹生底细,解释道:“他被抽了生魂。”   修士称呼死亡为“陨落”,便是因为陨落之后还可以再入轮回,重新为人。因此修士不认为陨落是最终的死亡。唯有神魂寂灭,再无轮回,才是修士认知里真正的死亡。   因此,诸如搜魂术之类伤及神魂,使人不能再入轮回的术法都被认为是邪术、禁术,使用此等邪术,将为整个修真界所不容,人人见而诛之。   竹生道:“魔修干的?”   众人本来或沉思,或低声议论,听到竹生此言,都静了静。   “道友见过魔修?”有个身着长天宗弟子服的修士开口道。   他刚才便认出了苏蓉,虽不认识竹生,但苏蓉紧随竹生,自然是友非敌。原想打招呼,不想竹生先与空禅宗的人说起了话。   “这个月杀了三个,”竹生道,忽而想起了黄雅,改口道,“不……四个了。”   众人面上变色。   他们中也有人遇到过魔修,多是一个两个。竹生一个月内便遇到四个,想来是因为她明目张胆的开着玲珑,太过招摇,更吸引了魔修的缘故。   但这说明了魔修的出现已经不是个案。   众人低声议论,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   “诸位。”刚才那长天宗弟子沉思片刻,开口道,“如此看来,魔修重现大陆,欲卷土重来,已是无疑。秘境中便已经如此严重,大陆之上不知道是何情况。只是我们被困此处,还要六年之后方能脱离。现在看来,这场历练已经可以结束,接下来,除魔卫道才是正事。”   这长天宗弟子虽只是筑基大圆满境,但气宇轩昂,英姿勃勃,在这种情况下,能第一个站出来说话,气度上便胜了一筹。大宗门弟子,果然不凡。   苏蓉贴近竹生,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这是包峪包师兄,穿云峰虚泽道君的弟子。”   但包峪终究只是个筑基修士。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中,原本有两个长天宗弟子,一个云水门女弟子,三个空禅宗弟子,其余几人,或是别家门派,或是散修。现在竹生带着苏蓉来了,长天宗弟子变成了三个人。但空禅宗的一铭法师是个金丹,另有一名散修看起来也是金丹,他稍作权衡,便对一铭道:“一铭法师,此事还当你来主持。”   四大宗门有三大宗的人都在,其中还有一个是金丹,便是那个散修金丹也没有什么异议。   不意一铭却挑挑眉,道:“还是修为最高的人来吧。”   众人都是一怔。虽然同是金丹,但一铭威压外放,给人以强烈的侵略感和压迫感,比起另外一个金丹修士,显然他的修为要高得多了。   一铭却看着竹生道:“你来吧,我不爱干这种事。”   空禅宗的人一直以来给人以疏离、不好相处的感觉,除了他们出手狠辣,基本是出手就必杀之外,也是因为他们不大爱参与诸多事务,也不大爱搭理旁人。这其实是缘于空禅宗之人都多多少少有妖族血脉,他们骨子里都有着妖族野性、不服管教、集体性弱的特性。   竹生知道空禅宗底细,多少能猜出来一点。   此时众人都愕然的看向她。竹生不特意外放威压的话,她身周的灵力波动看起来仿若筑基。众人虽然猜到这个女修收敛了修为,却实在看不出她到底有多高的修为,难道比空禅宗的金丹法师还高?   “苏师妹是吧?”包峪问苏蓉道,“这位道友是……?”   苏蓉看了竹生一眼。   竹生却瞥了一铭一眼,一步踏到尸体旁,俯身一只手按了下去。   “道友小心!”包峪和数个修士不约而同的叫道。   竹生身周却亮起一片清莹的光,即便是在白日里,都看得清楚。一股黑烟陡然从尸体中窜出,想要逃跑,却被那光裹住,怎么也挣扎不出去。   竹生从一落地便觉出了那尸体里的异样,一试之下,果然尸体中还潜伏着一只魔族。她收束清光,在手心上聚拢成一个球。那股黑烟被困在球中,只要一碰到光壁便被灼烧得滋滋作响,疼得它尖利惨叫。   十来个人围着,也没发现这魔物,这女子一出手,便擒住了。众人原来还想探究她修为几何,现在也淡了心思。   “诱心魔。”包峪脱口而出。   竹生转头看他,问:“可需要审问?”   包峪摇头:“这等魔物,专诱人心。道心不坚、心有邪念之人,易被它钻空子,在神魂中种下魔息,使人入魔。它本身只是低级魔物,没什么灵智。”   竹生道:“那就不留了。”   她手掌猛一收拳,那光球爆出白光,诱心魔发出凄厉惨嚎,被八宝璎珞的清光灼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阵刺鼻的恶臭,众人纷纷掩鼻后退。   “原来如此。”包峪道,“定是有许多诱心魔随着我们一起进入了秘境,伺机暗中诱使修士入魔。这秘境中……”   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秘境中,每个人都落单。杀人夺宝,毁尸灭迹,争夺法宝灵石机缘,正是人心之恶掩都掩不住。这于诱心魔来说,无异于一场饕餮大宴。所以才有大量的修士入魔。   包峪冲竹生拱拱手,道:“在下长天宗弟子包峪,请教道友尊号。”   竹生颔首道:“我号竹生。”   苏蓉探头,对包峪道:“包师兄,这是我们冲昕真人的道侣。”   冲昕与竹生虽未举行典礼,但冲昕已为竹生立下心魔誓。二人说是道侣,已无不可。   炼阳峰冲昕向来都是长天宗年轻一辈弟子的偶像,包峪惊讶之余,更多欢喜,道:“原来是自家人。”顿时神色间便多了几分亲近。   众人中修为最高一铭指定她,长天宗的人自认和她是一家人,云水门的女弟子是个年轻的筑基中期,不怎么说话。   散修金丹是个擅观气之人,他观竹生面相,竟隐约在她身周看到一丝朱紫之气,不由暗惊。忽地想起数年前天有异象,有人皇入道,暗忖:“难道便是此人?”他心知竹生若是人皇入道,便是大气运者,对这等气运者,不与其为敌,跟在其身旁,才是最好。便也毫无异议。   大宗门和高阶修士都不反对,余下几个散兵游勇更不会说什么。   竹生扫了众人一圈,道:“这诱心魔显是各个击破的。大家聚在一起,不要再分头行动了。机缘法宝,都没有命重要。”   竹生为帝多年,眉间自然便有人皇气势,众人不由自主的就应了声“是”。   竹生又道:“当务之急,是将秘境中人聚集。哪怕不聚集,也得想办法让大家都知道。可有什么法子能做到?”   秘境中有禁制,传音书之类的通讯符箓统统用不了,于此时就是大大的不便了。   散修中有一人犹疑了一下,竹生的目光立刻就投了过去。她目光中带着鼓励,那人略一犹豫,道:“我、我会炼器,我有个笨法子……”   这一晚,许多修士看到天上绽开了烟火。   多宝阁的寻人烟花其实十分的鸡肋,需得两人临近,才能看得到,否则,放也是白放。且那东西招眼,常常是你想找的人没找来,一群杀人越货的先摸来了。是以常常都是由伙伴中修为最高的那个人燃放,让修为弱些的伙伴看到了之后好来与之汇合。   但这天晚上燃放的烟花,显然是被炼器师改造过了。烟花在高空炸裂,缤纷的火花没有组合成美丽别致的图案,反倒是组成了几个大大的文字——   【魔修现世】。   观者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  逢十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APP天使请用爱来手动收藏。   212   有看到烟花的修士小心翼翼的向放出烟花的方向靠拢查看。却看到那里有个阁楼样式的飞行法宝浮在空中, 在黑夜中发着幽幽的光, 分外显眼。精致阁楼的檐角上, 有三面旗帜迎风招展。细看, 正是长天宗、云水门和空禅宗。   看到这三面旗帜, 修士犹疑了一下,还是从藏身之地现身出来, 朝那间阁楼飞去。才出来,便看到四周现身的原来不止他一人。有一人飞得尤其快。那人飞过去没多久,有人从下方飞到空中的阁楼上, 将盛阳宗的旗帜也系到了阁楼上。   四大宗门的旗帜齐全了, 这修士再无疑虑。或许无人之处偶有胆大包天之徒胆敢冒充四大宗弟子行诈,但这样正大光明的拉出四大宗门的旗帜, 绝无可能是骗子。修士加速朝那里飞去,飞的近了才看到那阁楼在空中,原来就是为了引人注意,人们都聚在地上,扎起了营地。看起来约有二三十人之数。   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修士反而更加放心, 便落了下去。看了看周围, 似有十来人都似他一样不明状况, 面露疑惑。   人群聚火而围。见到这修士, 有一个女子忽然开口道:“诸位稍安勿躁,周围还有几人尚未过来。”   她说完,看了身边一个英武男子一眼。那男子会意, 飞到空中,朗声道:“长天宗、空禅宗、云水门、盛阳宗,四大宗门皆有弟子在此,各位道友无需疑虑。魔修现世,还请诸位与我等一同商讨对策。”   他吐字清晰,用上了“传声术”,声音传得很远。四周还在观望的几名修士听到后,略一犹疑,终于现身,飞了过来。   “好了,附近已经没人了。”适才说话的那个美貌女修道,“近日来有魔修在秘境中现世,应该先跟诸位通报一下情况。但是……”   她一句“但是”话音还没落,人已经鬼魅般飘了出去,她身法奇快,在场诸人竟无人看清。便是一铭,也是心中一凛。   刚才才到的那个修士只觉眼前一花,那美貌女子便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掌拍出!让人窒息的威压迎面压来,这修士才是筑基而已,被压得完全动弹不得,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那一掌却越过了他,拍在了他身旁一个修士的胸口。那修士口中喷出黑色的血,身体柳絮般向后飞去。肉身在半空之中就崩解,胸口瘪了下去,白森森的骨头扎了出来。有黑气从伤口中飘散出来。   那修士却桀桀笑起来,道:“竟被发现了。”   那女子道:“臭气熏天。”   众修士此时才闻到臭气,那是死气的味道,对以天地灵气为食粮和能量的修真者而言,简直让人窒息。这人适才不知是以什么术法掩盖了这气味,幸而被这女修发觉。   那修士吸一口气,胸膛便重新鼓了起来。鼓到了正常状态之后,却没有停下,他的身体四肢继续膨胀。“砰”的一声,头上发髻崩开,不过转眼间,身形就涨大数倍,两个眼瞳血红,浑身萦绕着黑色的死气。   适才他伪装成活人,看起来仿若筑基,此刻威压放开,分明是金丹境的修士。气息凌厉逼人,还令人恶心欲呕。   “入魔了。”有人惊呼道。   这个修士已经是完全入魔的状态。   他桀桀笑道:“你们聚在这里,以为能如何?迟早,要么与我一样,要么成为养料。我劝尔等早早从了吧,做什么升仙梦,入得我道得永生才是正途。”   那女子身上忽然亮起清莹的光,那光照到魔修,使他陡然发出一声惨叫,向后跌去。同时在众人身前不远处,亦有黑色死气显形。原来那魔修一边讲话,一边暗暗将死气匿形,发送到修士身边。   众人大惊,纷纷闭气后退。   那些死气在清莹之光的照耀下,都发出滋滋之声,被灼烧净化。   那魔修不料女修身上竟有这等法宝,竟是专克死气等污浊之物。他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嘶吼,猛的从地上爬起,硕大的身躯便冲向了女修。他身形极快,带起一阵飓风,比起寻常的金丹修士,显然实力更强。   适才就站在他旁边的修士忍不住惊呼:“小心!”   却觉眼前闪过几道绿芒,乍闪乍灭,魔修的庞大的身躯冲过去,崩解成了几大块碎块跌落。黑色的脓液和雾气四散,那女修一张手,白色的火焰凭空腾起,将尸块和雾气都迅速的燃烧干净。   靠得略近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火焰中令人惊心的热度,不由都悄悄退后。   “好了。”待尸块烧干净,女子回到篝火旁,手中碧绿的刀,在火光中发着幽幽的光芒。“现在同大家说说魔修的事。”   她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号竹生。”   叫竹生吗?看不出修为。   可刚才的魔修已是金丹修为,这叫竹生的女子一刀斩了他。   一刀,斩金丹啊!   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秘境中出现魔修,如疾病一般蔓延,秘境之外的九寰大陆亦然。从四年前妖族青君警示人族以后,九寰大陆各处,都传来了有魔修出没的消息。   最先掌握消息的四大宗门,并未刻意隐瞒,这消息便如风一样,几年之内迅速的传遍了九寰。最初的时候,的确引起了一阵恐慌。但四大宗门毫不见慌乱,有条不紊的调动人手,扑杀魔修。慢慢的,人心就安定了下来。   如今若在城市中的茶楼里,便常能听到修士们在议论哪里又有了魔修的踪迹,哪个宗门已经派遣了队伍去扑杀。   人们最初的恐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生出的勇气和信心。因着魔修死物的特性,注定了他们与大陆上的生灵不能共存。灭魔卫道,便成了茶楼街角常常能听到的一个词。   长天宗,证道峰。   冲祁凝神听着门中执事的汇报。   “越、梁两国的边境,一整座城池的人口都消失了。该城是丙级下城,人口约八万,绝大部分是凡人,修士约有十数人,亦一并消失。虚煌道君传回来消息,已发现有死气残留,确是魔修所为无疑。”   “安平城冲旻道君次子马泰入魔,道君已亲手将其灭杀。”   “风陵城一鼎楼中数名炉鼎同时入魔,将几十名修士精血都吸尽。城中执事杀灭数人,逃脱一人,目前还在追捕中。”   冲祁手指轻扣几案,问道:“妖域有什么新消息?”   执事道:“还那样,自从冰鸳一族险些被灭族,青君震怒,追着魔修而去,已经快一年了。狼君找到了魔修被焚灭的痕迹,却不见青君。青君亦未留下任何口信。”   冲祁忍不住微微蹙眉。   妖族便是这点让人无奈。比起人族来,他们集体性和组织性要薄弱得多。青君更是不受羁绊,身为妖君,她却想走就走,也从来不会给身边人留下任何口信。全然不像人修这边,若有事,便是匆忙而去,也不忘留下口信。   冲祁忽然抬眸,看向殿外。执事微怔。   “回头再说。”冲祁摆摆手,微笑道,“客人来了,先迎客吧。”   长天宗护山大阵洞开,两道虹光自外直射证道峰。   长天宗掌门冲祁真君率领着他峰上弟子于水天一色的广场之上相迎。这些弟子年轻英俊,衣衫缥缈。他们脚下踏着碧青的水波,如同镜子一般,倒映着这一群人间俊杰。   两道虹光落在水波之上,点起圈圈涟漪。   落下的这两人,一个貌在中年,丰神俊朗:一个看起来和冲祁一样还是青年,方正冷肃。两人广袖飘飘,站在那里还未开口,身周气场已经将证道峰上一群青年俊杰比成了小菜鸟。   小菜鸟们一起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广元真君、玉和真君!”   原来这两人,俊朗的中年人是云水门掌门广元,冷肃的青年是盛阳宗掌门玉和。两人皆是还虚真君。   “两位来得准时。”冲祁笑道。   面对这两位,他没了平时面对弟子、执事时的严肃,端得是笑得风流万千,一双精亮墨眸中,全是绵绵情意。   要不是他身后好几排弟子眼巴巴的看着,玉和真君就想撩下摆上脚踹他了!看了这厮几百年,依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由自鼻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哼”。   广元真君远较二人年长。是亲眼看着这两人从小菜鸟一路成长,成为各自门中那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俊杰,然后彼此相遇,在后来已经记不清次数的宗门间的友好较量、和平切磋中,不是你压了我,就是我压了你,成为了一辈子较劲的对手。而后二人又分别承继了各自宗门的掌门之位,在过去一个甲子中先后炼神还虚,这场较量如无意外,看来还得再接续个一千年。   他便含笑道:“搞这些排场作甚,散了吧,散了吧。”   他风仪过人,令人心折。但长天宗的弟子们都没动,直到冲祁笑道:“真君到来,岂敢不迎。”说着,他挥挥手,弟子们便鱼贯退下。   这些弟子中自有当值的,自去岗位。也有不当值的,便从峰顶下山去。路上便不免议论,有人道:“说是四大宗门,一有事,还是咱们三家先通气儿。”   旁人道:“空禅宗毕竟是这两千年才从海外过来的,岂能跟咱们三家近万年的交情一概而论。”   “佛爷们也实在不好打交道。上次庆典,就是我送请柬去的空禅宗。哎,跟我之前去云水门的待遇,简直天差地别。空禅宗那里,简直像兽窝一样……”   “嘘——噤声,真君们还在峰顶,你们以为他们听不见?”   先前说话的人忙捂住嘴。      213   证道峰的大广场上, 有清泉自地下涌上, 整个广场都浸在了泉水中。自空中看去, 仿佛一面巨大的镜湖, 碧莹莹的倒映着三面高阔恢弘的宫殿。   人走在广场上, 便是踩在水波上,一步一个涟漪。   那水极清浅, 低头看去,像是只到脚踝,鞋子上却从来一滴水都沾不到。若蹲下去用手去摸, 却仿佛摸在了幻影里, 什么也摸不到。   玉和真君没去搭理长天宗的掌门真君故意无视他的低级趣味,他蹲了下去, 手探向碧清的水面。他摸到了那谁都摸不到的水。非但摸到了,他手一舀,便舀起一捧泉水在手心,低头凑到鼻端嗅了嗅。   “还可以。”他将手心的水洒回,站起身来道,“不臭。”   冲祁收起了那副风流不羁的模样, 墨眸深邃精亮, 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随我来。”他道。   三位还虚真君信步闲庭般的迈出步子, 两步便到了几十丈之外的大殿门口。   这间大殿乃是证道峰的主殿, 宽阔高敞,能同时容纳数百人,只在重大仪典时才会用到。三人迈过门槛, 六扇厚重的巨门便“砰”的自行关上,发出古老悠远的回声。阳光穿透十字纹的窗格,斜斜投在水磨青石的地板上,在地面上投下了三个男人的影子。   这是三个掌着天下最大宗门的男人,说他们是这世间的至高权力者,也并不为过。   此时,他们的目光穿过阳光中的尘埃,望着空阔的大殿,却都轻轻的屏住了呼吸。   冲祁的手摸上悬在腰间的紫玉牌。那块玉牌莹莹有光,润如凝脂,是长天宗的掌门印信。冲祁握紧那印信,口唇轻动,念出了一长串的咒文。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空阔的地面发出了光芒,随即……消失了。   哪里还有地面,三人面前,是深不见底的天坑。那深渊般的坑中,连光都消失了,漆黑得令人恐惧。   广元真君迈步走过去,他并没有掉入深渊,他看似悬空,脚底每一步却都生出涟漪。众人只见到殿外广场上,湖面如镜,却不知道那清泉之水,其实覆盖着整个证道峰。   广元慢慢的在深渊之上踱步,目光穿透黑暗,看向更深的深处。   “还好。”他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封印还算完整。”   玉和道:“但魔族在不断的扩张,最新的消息你们拿到了吗?越、梁两国边境有一城的凡人消失了。”   “收到了。”冲祁道,“他们在积蓄力量。想来,是想要冲击封印。”   广元真君摇头道:“八万凡人……远不够。他们还会要更多。凡人国度,需要多派些人过去。”   他又道:“死气比以前浓了?”   冲祁点头:“是浓了。离得太近看不出来。从高处看,水的颜色变深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水精在此也有快万年了,生生不息,净化着死气,颜色从未如此深过。”   殿中一时寂静。   他们三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魔君的封印虽还完好,魔域和人域的界却被魔修突破了。越多的生命在魔域消亡,魔域的死气就愈浓。   证道峰地处长天宗的正中,众峰环绕。峰顶有巍峨宫殿,有生生不息的灵泉水精,有层层叠叠的繁复符阵。实则,它是人域与魔域的连接点。   世世代代,长天宗的掌门,实际上都是在魔君的封印之上安睡、修炼。一代一代的把这份责任传递下去,直到现在,交到了冲祁的手中。   玉和开口道:“到底还有多久?”   冲祁道:“前后误差当不超过五百年。”   玉和皱眉,道:“这个范围太大了。”   冲祁说:“没办法,只能等。”   “冲祁说的是。”广元真君叹气道:“这道封印……万年前,便是为了完成这道封印,天地气场都毁了。大陆灵气才稀薄至此。你我纵已是还虚境,亦对这道封印毫无办法。”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崩坏吗?”玉和道。   广元道:“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量斩灭在人域出没的魔修,不让他们造出更多的杀戮。杀戮越多,死气越重。魔君汲取的力量,也就越强。”   玉和皱眉道:“这不是根治之法。”   广元没再开口说话。   他们都知道什么是根治之法。杀死被封印的魔君,才是根治之法。   万年前的修士们没能灭杀魔君,万年后的他们,能做到吗?   这世间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温和的也好,冷肃的也好,不羁的也好,当他们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心底不约而同的便生出了激荡的情怀。   然而有多少激荡的情怀,现在也只能压在心底。   “还得再等。”冲祁望着那无底般的深渊,道:“再等一个人……”   他等了很久了,从那人出生,他便在等。不……从那人还没出生,他就已经在等了。   广元真君和玉和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他说的是“那个人”。   长天宗、云水门和盛阳宗,乃是兄弟宗门。这里的兄弟二字,并非语言上的客套,而是实实在在,真正的道出一统,血脉相连。   当他们三人还只是弟子的时候,他们认为长天宗、云水门和盛阳宗是三个完全不同的宗门。当他们承继宗门掌门之位,同时承继了所有的宗门秘密时才知道,三宗……竟是由同一人所创。   那个创下三大宗的人留下预言,封印将有一日崩毁,魔君还会再度现世。长天宗担负起镇压封印之责,盛阳宗云水门佐以辅助,直到……那个人转世归来。   但广元真君和玉和也知道,长天宗一定拥有比他们两宗更多的秘密。那一位,一定是留了更多的底牌给长天宗。   而的确,从过往的历史看来,不论他们两宗如何努力振兴,长天宗……始终胜出一筹。天下第一宗的称号,从始到终都属于长天宗。   广元真君向冲祁告辞,化作一道虹光消失。玉和却看了看冲祁。   出了那压抑的大殿,冲祁便又恢复了他风流不羁的模样,笑道:“是否觉得我今日格外好看?”   玉和生性方正,行止最是刻板规矩,当年与冲祁第一次相遇,便与这个风流跳脱的人直如冰与火一般不能相容。他忍了怒意,狠狠的瞪了冲祁一眼,袖子一拂,便要离去。   冲祁却踩住了他一只脚,含笑道:“看你像是有话跟我说?想说什么?莫拘束,尽管说。”   玉和脸色沉得能下雨:“拿开。”   冲祁看他就要爆发,才笑嘻嘻挪开自己的脚。神情间轻佻得意,仿佛刚刚撩拨了一个大家闺秀。   玉和转身欲走,却顿了顿,还是回身问道:“这些年,你在这东西上面,睡得好?”   冲祁挑了挑眉,道:“一开始是睡不好的,习惯了也就好了。现在是不是对我格外佩服了?”   玉和按下额头青筋,化作虹光去了。   冲祁带着笑目送他离去,过了一会儿,微微侧头,对身后之人道:“怎么了?”   一个静逸出尘的美丽女子站在他身后。她眉间神华内敛,温和如玉,让人观之有一种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儿,又或者是见到了母亲般的心安之感。   正是已经晋升了还虚真君的观壁峰主冲琳。   冲琳眉头微蹙,道:“师兄,我……总感觉心中不安。”   冲祁转身走到她跟前,温柔的问:“怎么了?”   冲琳摇头道:“我不知这感应出自哪里,但必是亲近之人,重要之事。”   冲祁问道:“推演过了吗?”   冲琳道:“算过了,算不出。”她顿了顿,道:“我已晋还虚境,若还有我算不出的,只能是昕儿。”   冲祁微凛,道:“昕儿在玄炎秘境平安无事,还会有大机缘。这是你算出来的。”   “正是。”冲琳点头道,“因此我才不知道,心中不安之感,到底缘于何处。”   冲祁沉默了片刻,伸手拢了拢她的发,道:“别想太多。你算的不会错。”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背若有若无的轻轻擦到了她的脸颊。令冲琳心生异样。她诧异的抬眸看他,觉得掌门师兄与自己离得有点太近。   冲祁很想低头去吻那娇嫩的脸颊,就像昔日月下的偷偷幽会那般。他也很想将她紧紧的拥在怀里,嗅她的馨香,感受她的柔软和温暖。但他看到她眼中疑惑,眉头微蹙,便微笑着收回手。抹去了自己所有的妄念。   听起来虽然伤人,但事实证明,斩断了与他的纠缠,她便有了海阔天空。   所以他放开她。   冲琳只微感异样了一瞬便平静了,因为掌门师兄的目光是冷静持重的,这样看起来,他就是那个她爱戴的师兄,敬畏的掌门。   这样的冲祁,令冲琳内心平静。     证道峰正殿的下面,看似没有异样,实则连接着人域和魔域两界。那深渊里漆黑一片,一直往深处去,便是魔域。   真正的魔域倒不是完全漆黑。天空是灰色的,虽然昏暗,也能看清。   只是此处不仅昏暗,而且冰冷。烈风吹过,人头大的石块都在地上止不住的滚动。黄色的泥土被吹得剥离了一层,裸/露出些什么。泥沙又被吹到别处落下,覆盖了些什么。   青君正凝望着这幽暗、冰冷的地方。   那一日冰鸳一族险些被魔修灭族,青君大怒之下追击魔修。那魔修仓惶逃窜,打开了一扇光门欲要进入,却终究逃不过妖王的利爪。青君杀了魔修,却为那扇还没有合拢的光门吸引。   她向来想什么便做什么,不会如人修那般顾虑后果。她杀了魔修,便进入了光门。光门随即关灭消失,将她困在了这里。   那光门是魔修以秘器打开的两界通道,青君穿过光门,来到了魔域,被困在了魔域。但青君强大若斯,长寿若斯,她也无所畏惧。正好,可以一探魔族究竟。   凡人界灵气稀薄,魔域何止是稀薄,几乎是没有灵气。处处弥漫的,都是恶臭的黑色死气。   但那些死气都近不了她的身。没有灵气她也不怕。妖修也好,人修也好,但凡只要是修士,将天地间的灵气修炼成属于自己的灵力。那灵力便会在体内不断循环,生生不息。   青君在魔域行走了一年,冥冥中受着感召,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任何有生命的活物。空旷的平原上,只有许多形状奇特的巨大岩石。   青君站在那里望了很久,忽然明白了。   她走到一处“岩石”腹中,伸出手,在空中抹了几下。巨大的奇特岩石微微颤抖,石皮裂开,簌簌掉落,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骸骨。   这些形状奇特的巨岩,原来,都是遗骸。   青君站在无数的骸骨中,纵然是她,都感到震撼。   只有最强大的大妖,才能有那样雄伟如山的身躯。   青君的脚离开地面,浮空飞到高处。她从高处凝望着遍是遗骸的平原,那平原竟一眼望不到尽头,目之所及,全是巨型的骨骸。   这是多么强大的大妖!这又是多少强大的大妖!   青君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她缓缓的飞过这些遗骸,最后,她停在了一具像山一样的遗骸前面。她看了那具遗骸很久,剥去了上面的石皮,露出白色的骨。   青君于是清晰的看到了那遗骸上属于熊罴一族的特征。   青君嘴唇抖动,抱住了那比她身躯都粗壮的肋骨,泪流满面:“熊叔叔……”   青君认出了他——北君的父亲,前代的熊君,彼时的妖族之王,神君器重并喜爱的大将。   勇猛而忠诚的大妖。   青君的父母,曾在他麾下效忠。当他们双双亡于魔域之后,青君本还有同族可以照料。是先代的熊君将她送入了神宫,送到了神君的身边。改变了她的一生。     青君视线模糊。   时隔万年,她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   上古战场,决战之地。   亦是神君的……陨落之地。   214   就在此时, 幽暗的天空中仿佛忽然开了一扇天窗。有光落下, 有灵气的气息。在全是死气弥漫的魔域里, 那一丝灵气的气息对嗅觉灵敏的青君来说, 格外的香甜。她仰起头, 眯着眼睛看去。   那“天窗”极高极远,青君看到了三个人形的影子。此时正是证道峰上, 三位掌门连通了魔域,查看封印之时。青君自下而上看到的“窗”便是三位掌门自上而下看到的“坑”。   青君意识到了是有人穿透了“界”,打开了人域和魔域之间的通道。倘若此时她趁机离开, 便可以脱离魔域。但青君刚刚才寻到了神君的陨落之地, 如何肯就此离去?   她眯着眼睛看着那扇极高极远处的窗口,任它再度关闭。寒风凛冽、死气弥漫的空间中, 再次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她便垂下头,再不理会那窗。   青君放开了先代熊君,在他的身周徘徊,终于找到了两块形状相近的岩石。她仔细的看那岩石,剥去了石皮,露出了里面的真容。昔日神君为心爱大将亲手炼制的一对战斧已经黯淡无光, 作为法宝, 它已经死去。   北君对父亲的这对战斧念念不忘很多年, 青君亦对当年腰后别着闪亮战斧的伟岸男人印象深刻。她羡慕那些受宠的凡姬, 却崇拜那些被器重的大妖。   因此当年神君一句戏言,作勇士,还是作美人, 着实难倒了小狐狸。   青君的手抚上那战斧,失去了光泽的战斧应声而碎。骨骸和法宝外面的那一层“石皮”,实则是死气附着凝固而成。死气侵蚀了万年,再强的法宝也抵抗不住。何况,这本来就是死去的法宝。   青君怔然片刻,一掌挥出,地面岩石泥土纷飞,出现一个大坑。她想葬了这对战斧。   妖族其实没有“葬”的习俗。大妖的遗蜕,骨、皮、筋、丹,浑身是宝,从来也不会用“葬”这种方式浪费。但这对战斧是神君亲手所炼,所以青君想按照人族的习俗将其安葬。   她小的时候,见过许多从战场归来的人族修士,将在战场上折损了的兵刃安葬。那些痛失了本命法宝的修士,会很郑重的将伴随了多年的兵刃安葬,有些人甚至会难过很久。这些人中有些幸运的,便会被神君赐以新的、由神君亲手打造的兵刃。   但青君一掌劈出,出现的深坑中,却是累累白骨。   这古战场早就是坟场。妖族战士身躯庞大,故而他们的遗骸还能□□在地表。人族战士的骸骨则早早的就被埋没。   神君辟出凡人界,将身边的凡姬和侍人与许多凡人一并送了进去。神君设置下结界,让小狐狸看家。然后那些随神君出征的将士们,都没有回来。   据北君讲,能回来的一些,人也好,妖也好,都是些修为低下者,都是些活动在战场外沿或者后方的,因此活了下来。真正强大的修士们,深入战场,没有一个回来。   世间再无强者。   天地气场巨变,残存下来的人、妖两族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决裂,进而发生了战争。曾经的和睦不复存在。灵族周旋调解不成,黯然抽身,归隐山野,不再问世事。   在和睦时期诞生的混血们成了尴尬的存在。他们同时拥有人族和妖族的血脉,在战争中,却不被任何一方接纳和信任。人和妖的相恋也成了禁忌。   “还记得那个叫空禅的家伙吗?”北君告诉小狐狸,“他来找我,要带走所有的混血。我让他们走了。”   小狐狸对那个家伙有些印象。在从前强者林立的时代,是个在神宫中跑腿打杂的家伙。但神君赞过他聪明。空禅就是活下来的人之一,在没有了强者的后来,他成为了强者。   他有一个混血的孩子,他带着和他的孩子一样的孩子们离开了大陆,避开了人、妖之间令这些孩子们痛苦无法抉择的战争。   肯放这些家伙离开,是北君最大的仁慈。   几千年后,有一群自称佛爷的人回到了大陆。曾被神君赞过聪明的空禅自称为“佛”,创出了自己的“道”,与大陆之上的道法从根本上便不相同。因为空禅之道,是专为混血而创。   此时的北君已经在几千年的战争磨砺之下再没有了仁慈。自称佛爷的家伙们和他接触了之后便放弃了他,决定以“人”的身份行走世间。   与另外三个宗门不同,空禅宗以血脉相传。他们在放弃了北君之后,选择了当时还是南君的青君。空禅自己是男子,他所创的道法,虽然男女都可以修炼,但却极易激发混血女子的妖族血脉,令其难掩妖族特征。   空禅宗与当时的南君达成了交易,将女子们送入南君的领地中生活,同时接纳南君从妖域中送出来的外形完全似人族的混血孩子。   当时南君尚未一统妖域,在北君的影响下,混血们的日子很不好过。那些外形完全似人的,尤其艰难。   青君盯着坑中那些白骨。妖族尚有种族特征可以辨认,人族的遗骸却全都是一个样。这中间有一具遗骸隐隐泛着微光。青君知道,那是修到了合道期,重塑了无垢体的人族修士。这样的骸骨也和妖族的骸骨一样,也成了宝,是炼器的绝佳材料。   她或许认识这个人,青君想。那个时代惊才绝艳的人太多,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也太多。   但他们却都死了。她的神君也死了。   那个冲昕,不是她的神君。她的神君宠爱她,决不会对她如此无情。   青君想起冲昕全是厌憎的目光,不由流下了眼泪。   青君葬了战斧,在先代熊君的腹中寻一处地方,蜷缩起身体,放出九尾裹住自己。她的身体不冷,她的心很冷。在厚厚皮毛的包裹中,她的眼睛睁了许久,才慢慢闭上入睡。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当然,大多梦中都有神君,许多都是她的回忆,她的亲身经历。但在这些梦中,也有了她未曾经历过的东西。   她看到了神君,但那个神君与她熟悉的神君有一丝微微的不同。比起高高在上,如神一般存在的神君,梦中的这个神君似乎更像个“人”。   青君默默的凝视他许久,忽然懂了。这是……还没有成为“神君”的神君啊!   神君在梦中做的事情,青君并不陌生,她在小的时候见过许多次。   神君是在重塑无垢体。如此说来,此时的神君还只是一个合道期的修士,还未曾升仙。   青君注视着他的每一步。在小时候,小狐狸跟在神君身边,看过许多次,他帮助麾下的人族修士重塑无垢体。重塑无垢体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有神君的帮助,成功的概率会大大的增加。   神君此时的每一个步骤,都和青君记忆中约略相同。但到了某一个步骤,却有了不同。   青君看到,神君将自己的神魂过滤,强行割裂了一部分,他对着割裂的那一部分露出了好奇的神情,而后,他制造了一个小小的结界,将割裂的那一部分放了进去。   “不可以!”青君瞳孔微缩,下意识的叫道。   她记得很清楚,每一次神君都会强调,割裂的那一部分……要务必处理掉。对于将神君的话奉为旨意的她来说,能让神君反复强调的事,就必然是重要的事。   但梦里的这个神君却抬头对她笑了笑,道:“很有趣,养养看,看能养成什么样?”说完,他没再理她。青君于是看到梦里的这个神君,以养魂之物将割裂的部分养了起来。   青君知道割裂的是什么,神君说,那是神魂的杂质。   重塑无垢体最大的风险,便在于神魂和新塑的肉身无法契合,一起湮灭。这种神魂的湮灭,于修士来说,便是彻底的死亡。   因此,肉身琉璃无垢,与之对应的,神魂也必须筛除“杂质”。神君帮助麾下人修重塑无垢体,每一次也都会监督人修们将筛除出来的神魂“杂质”处理掉。   青君没想到,一再强调此事的神君自己,却会将自己的“杂质”养了起来。   在梦中的这个神君成功的重塑了无垢体,作为一个合道期修士,在大道上又跨进了一大步。但这个梦并没有关注神君的修炼,这个的梦的重心,一直在那被割裂的神魂之上。   梦中的时间流动,被封在了小封印的神魂被养魂之物慢慢的滋养。神君初时还偶尔会看看“它”,但后来,显然……将它忘记了。   合道修士的寿命极其漫长,青君便感受到在时光的流逝中,那小封印中的神魂由混沌的状态渐渐的……神智清明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那神魂打破了小封印,逃了。   梦中场景的变幻不过是眨眼之间。   青君站在这梦里,从一开始的旁观者,变成了直面梦中的人。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含笑凝望着她。   “神君?”青君望着他,疑惑。   那个“神君”没有说话,他唇角带着笑意,捏住了她的下巴,低头凝望她。男人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那指肚的凉意,令她身体一阵颤栗。   “你……”青君益发的迷惑。   “嘘……”男人轻声道。   他低下头,吻住了她。      215   青君等这个吻, 等了一万年。   待男人微凉的唇离开, 她睁开眼, 感到困惑。   “你是谁?”她问。   作为妖族, 她的嗅觉告诉她, 这个人……并不是神君。可作为女子,作为一只善于魅惑别人的魅狐, 她的眼睛却告诉她,眼前的男人就是神君。   魅狐善于模拟和模仿。他们能精准的复制别人的面孔、体态和声音。但即便是这样的魅狐都得承认,任何一只魅狐都无法完全的模仿另一个人的神情和举止, 尤其是眼神。   可这个气息与神君并不相同的男人, 他的眼神却和神君一模一样。这是无法模仿的。青君亦能分辨得出来,这并非是利用她自身的记忆制造出来的幻象。而是这个入了她的梦的男人, 的的确确有着和神君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眼神,甚至连嘴角那一丝坏坏的笑都一模一样。   男人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你知道我是谁。”他道。   “你不是神君。”青君道。   “是的。”男人道,“我不是他。”   青君望着他的面孔,问:“你是什么?”   “你看到了。”男人轻笑道,“我是他的一部分。”   青君感到窒息, 因为她已经明白了他是谁。   有一种天倾地覆的感觉将青君淹没。   小狐狸从出生便活在神君的时代。从能听懂兽语和人言时起, 她便知道要爱神君, 要效忠神君。神君强大而美丽, 宽厚而仁慈。他不是普通的修真者,他是升过仙而后归降于世之人。   在魔族侵蚀大地的时候,是神君统帅百万修士, 守护大陆,庇佑万千生灵。   无数生灵提到神君,心中都充满感谢,感谢自己生在了有神君的时代。走到哪里,都有生灵在歌颂神君,歌颂他的强大,也歌颂他的仁慈,歌颂他放弃了仙者的身份,重归于世。   可此时此刻,所有这些青君甘愿为之付出一切的信仰崩塌了。青君明白了为何一个升了仙的人还会再度降临世间。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错。   “魔……君。”她艰难的道。   魔君亦是她从出生就听到的一个名字。是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要杀死的可怕存在。   在魔君出现之前,并非没有魔族行走世间。人、妖、灵、魔,是这世间的四大种族。但魔族又以其与大道相逆的特殊性而有别于其他三族,被三族共同厌恶和排斥着。   虽然魔族与三族相遇必要遭到斩杀,但在魔君之前,世间的魔族总体来说数量稀少。若将世间的生灵比作光,则魔族就是影。有光就有影,本来也自然之道的客观存在。   这种能被各族都接受的平衡一直维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直到魔君出现。   魔修是死物,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死了。正相反,几乎可以说,他们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而这种死物的存在形式,又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死”。   这些不会再死的死物依然需要修炼。在过去,魔修曾经也是依靠灵气,他们吸收灵气,在身体里将之转化为死气。   但当魔君出现后,改变了一切。   魔君使得魔修既可以依靠灵气,也可以直接依靠死气修炼。魔君还使得魔修们有了更多更有效率的制造死气的手段。当然这些手段,都是以其他的活的生灵的生命为代价。   从此,魔族从躲在角落里的影子变成了迅速传播的瘟疫。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被称作魔君的男人。   小狐狸想起了平原上无数的大妖,想起了泥土下累累的白骨。   她总是跟在神君的身畔,所以……那些人和妖中的许多,她其实都见过。她向往他们的强大,敬佩他们的忠诚。小小的小狐狸总是梦想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像他们一样,为了击退魔族,为了神君,虽死无悔。   虽死而……无悔吗?   如果,如果他们像她一样知道了真相,还会这样无怨无悔吗?还会像从前那样的热爱神君、敬仰神君吗?   会否会像她一样,感到一切都在崩塌?   男人的手抚上她白皙的脸颊,怜惜的道:“别哭……”   但泪水还是滑落青君的脸颊。   人修常常会出现道心不稳,心境受挫的情况,但妖族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这是因为妖族心思简单,没有人族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缘故。   譬如青君,她从小被教导的,便成了一辈子的信仰。   但是同样,当这信仰崩塌的时候,她感到胸中有一股爆发不出来的力量。在过去,她简单的相信,简单的膜拜,简单的去爱,她的一生中从未体会过如此复杂的情感。   青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的心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哭呢?”男人笑叹,“为了他吗?难道还爱他吗?”   青君牙关颤抖,说不出“不爱”。即便如此,她也说不出她不爱长天。   这和长天一模一样的男人,这实际上就是长天的一部分的男人,怜爱的把她拥在怀里,轻抚她的长发,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在她耳边轻轻的道:“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而他……他不会爱你,他不会爱任何人。这个世界和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原罪,他的负疚。他永远、永远也无法去爱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给我吧。”他说,“把你自己给我。”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在青君道心一片混乱,脑中一片混沌的短短片刻,这男人暂时性的取代了长天。   青君嘴唇微抖,就要应下。   那一声“好”因为肩膀的剧痛而被打断。   青君陡然清醒回头,一个男人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手极有力,使她的骨头感到疼痛,故而才清醒。青君来不及去看那男人的面容,她瞳孔骤缩!   她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阵法正中。在她的身周,一圈圈、一层层复杂得令人晕眩的符文发着微光闪耀。和这光形成了鲜明反差的,是将她的身体裹住向下拖拽的黑雾!青君的身体已经沉入阵法中,阵法的微光已经没至腰间!   青君想要挣脱。那符阵却有着她想象不到的力量,青君堪称当世强者,一身修为却都被束缚,半点使不出来。她清楚的感觉到,不仅仅是她的身体,她的神魂也被这阵法吸附着向下沉沦,无法挣脱。   这是长天耗尽心血为魔君炼制的囚笼,任何修士都无法借助自己的修为,任何生灵都不能靠自己挣脱。他们的肉身和神魂都会被捕捉。   幸而,捉住了青君肩膀的那个人,并不是生灵。他没有肉身,他的魂魄被固定在了器核之上无法剥离。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从这个大阵中捞人出来。     青君反手按住了那只手,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从符海中拖出来。   她回头看去,才发现正在救她的那个人并不是人,原来是个傀儡,一个眼眸墨绿的傀儡。   苍瞳现在只剩下墨绿色眼眸这一个特征了。   他虽然不受阵法束缚,却会被阵法的力量攻击。上一次,他把长天捞出来之后,身体就完全崩毁了,所以长天才把自己的骨给了他。这具新的骨体无比坚固强大,在过去的这几千年苍瞳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但今天,他这具身体正在遭受自炼制以来最大的威胁。毕竟,这大阵,也是长天亲手所制。此时此刻,长天的骨展示出了其令人惊叹的坚固性,他的身体依然完好,没有被符阵的力量摧毁。   只是一身的皮肤都已经粉碎剥离,完全露出了他骨质的身躯。身体还好,一张脸完全就是骷髅。   苍瞳将青君抱在怀中。在这阵法中,他亦无法飞行,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每一步都阻力巨大,格外艰难。   青君修为被阵法封印,她的神魂还在苦苦抵抗阵法的吸附,努力将生魂缚在肉身中。她只能缩在苍瞳怀中,被阵法的力量冲击得几乎要失去意识,浑身发抖。   苍瞳看了她一眼。   当日穿过界门,苍瞳触发了界门中的第二重禁制,器核上带着魔息的他被直接传送到了魔域。他便被困在了这里。   魔域里几乎没有活物。但苍瞳自己也不是活的生灵,那些死物倒完全无视了他,并不会来主动攻击他。不像青君那样,青君这一年的时间里,一路走,一路扫荡不知多少只魔物。   但魔域里也几乎没有灵气。这一点,青君倒无所谓。修士将天地灵气纳入体内,修炼成为属于自己的灵力,这灵力便生生不息的在体内循环。在这种没有灵气的环境下,修士不过是不能吸纳更多的灵气来提高自己的修为而已。   但苍瞳的体内没有这样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他是器,他是法宝,他像所有的法宝一样,需要有活的生灵来维持他的“生命”,哪怕是一株小草,一只小兔。但就是这样低的要求,魔域也不具备。   苍瞳亦从那片古战场经过过。除了骨骸被裹上黑色的石皮,那里一万年未曾变过。苍瞳一踏入那里,便辨认出来,这里——就是他当年恢复意识醒来的地方。   他犹记得当年夺回了自己的意识,在这里醒来,犹能察觉到周围一些法宝的波动。后来长天为他炼制新的身体,以自己的骨为主料,许多辅料都是从这战场上刨出来的。那个时候,泥土之下还掩埋着许多的东西,那些东西都还算是活着。   但当苍瞳再一次穿过这庞大的古战场,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当年那些还算活着的法宝,都在这没有生命的空间中死去了。   苍瞳走出古战场的时候,他意识到,如果他不能离开这里,他就会和那些法宝一样死去。   他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寻到出口离开,或者寻到生命依附。   他走过魔域许多地方,那些死物无视他,他也无视他们。他经过当年捞出了长天的大阵,不见异样。时间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了。   他有时候会望着幽昏的天空想竹生,不知道她回到大九寰之后过得如何?她的力量在大九寰还不算什么,会否会遇到危险?她自己能否安然度过?   最重要的是,他曾经让她以为他会一直在她身边守护,但他却没有做到。她会不会……以为他抛弃了她?   时间一点点流过,苍瞳的心愈来愈沉。直到某一天,他再次走过那片古战场,突然察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一点点灵气。   有人!   有活的生命,来到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求营养液!新月来到了,营养液在哪里?   216   在玲珑的一楼, 三个人围席而坐。   “把大陆变成一片死地?”竹生诧异道。   “是的, 文献中是这么记录的。咱们宗门里保留的, 都是五千年以上的手抄本。都是这么这么说的。” 包峪正色答道。“若非如此, 万年前也不会有那场灭魔之战。咱们人族向来最是有容乃大, 与世间各族共存才是平衡之道,为何独独容不下魔族。”   苏蓉啜了一口灵茶, 觉得嘴巴里太清淡,很想吃瓜子。但另外两个人正在谈论很严肃的事情,这个气氛下, 显然不适合吃瓜子。苏蓉只好苦苦忍住。   “那么, 然后呢?”竹生问,“活人都死了, 魔族能得到什么?”   “呃……这个……”包峪一时答不上来。   他实际上不理解竹生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就好像是在问,天为什么是蓝色的?那自然是因为天就是蓝色的啊。水为什么会流?因为水就是会流啊。   魔族为什么要把大陆变成死地?因为魔族就是这样啊,不然为什么它们是魔族呢。   “这不能说服我。”竹生却道,“万事都有因和果,你讲的只是果,却没有说出因。这听起来就像话本子里坏人为了做坏事而做坏事一样。”   “呃……”包峪绞尽脑汁, 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事实上竹生说的是对的, 他对魔族的看法正是“因为他是坏人, 所以他理所当然就会做坏事”的逻辑。   竹生道:“照你的逻辑, 魔族就是要把其他生灵或者变成食物、肥料,或者同化成同类。这个逻辑发展到极致,假设魔族最后成功了, 那么九寰大陆便完全是一块死地,再没有任何的活物。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制造更多的死气。但你也说,魔族不光是能以死气修炼,灵气他们一样也能吸收。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如此?”   “我读过的书籍中曾说过,有生灵才会有灵气。灭魔之战后天地气场崩溃,大陆灵气变得极其稀薄,后来之所以会慢慢恢复是因为修士们从凡人界移来大量人口。这些人口不停繁衍,生出凡人,也生出修士,总之是让生命繁盛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大陆的灵气慢慢才得以恢复。”   “既然如此,把所有的生灵都灭绝,不是得不偿失吗?当大陆变成死地,天地气场会再度跟着变化,灵气没有了生命的循环,将会逐渐消散,最后天地间只剩下死气。而没了新的生命,没有数量庞大的人口支撑,便是魔族也无法再继续大量制造死气吧?”   “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过程很怪异。万年前魔族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理由,一定是有要达成的目的。但,究竟是什么?”她蹙眉。   包峪被竹生叫到玲珑上来,是为了给她恶补一下关于魔族的相关知识。不想却反而被竹生绕晕了。虽然有点晕,可是细想,似乎……也有道理。   的确,万年前,魔族为什么就要发动大规模的侵袭,妄图将九寰大陆全变成死地,以至于逼得大陆上的修士们奋起反击,终将魔族击退回魔域,长达万年之久都不敢再踏足九寰。   包峪正琢磨着,竹生忽然道:“你知道的不少,对这个专门的研究过吗?”   包峪一怔,笑道:“倒不是我,是最近这些年宗门里开了专门的课程,固定了一季一次课,一年四次。”   “咦?”苏蓉诧异道,“这什么时候开的?以前没有啊?”   包峪道:“苏师妹一次都没去听过?”   苏蓉微感心虚。   从前她是懒散。真正勤奋起来,还是在竹生被逐离了炼阳峰之后。她才突然觉得身在宗门里,也有那么一点……不安全的感觉。后来她便勤奋了不少。   冲昕闭关三十年,虚景拿着峰主的紫玉牌掌着炼阳峰,所需皆可自取。他修炼资源非常充裕。而和他这种亲传弟子的供养相比,一个炼气弟子修炼至筑基所需要的资源和灵石其实不过九牛一毛。虚景不客气的用他家师父的资源和灵石,硬是推着苏蓉筑了基。   那时有他监督着,苏蓉尚且十分乖觉的按时去上课。但后来冲昕出关,带着他们游历在外,她便无课可上。但她身边两个人,一个金丹,一个元婴,随时随地皆可指点于她。二十年的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指点她的早已经超过了她能消化的范围。因此虚景外放,她一个人回到留靖峰上也并没有再去上课,只自行在峰上修炼而已。   因此,竟不知道宗门有这么一门新课。   包峪笑道:“不怪师妹不知道。这课本也不是必修的,只是宗门为了激励弟子,内外门弟子去听课皆可以记学分,学分可以换取灵石。故而大家去得比较踊跃。亲传弟子是被各峰师长责令必须去听,要给师弟师妹们做个好榜样。”   “原来如此。”苏蓉松了一口气,“我说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包峪心想,那自然是因为苏师妹你跟着虚景师叔不愁灵石的缘故啊。   说起来,包峪是亲传弟子,苏蓉是内门弟子,因此二人互称一声师兄师妹,这是通用的称呼。虚景是冲昕弟子,结丹后按照辈分排了“虚”字辈。包峪却是穿云峰虚泽道君的弟子,论起辈分,要唤虚景作“师叔”。   包峪从一开始便对竹生十分恭敬,因为苏蓉一开始就明说了竹生是冲昕的道侣。道侣这种身份,不是你说是就是的,要么举行过仪典,要么二人之间以言灵立了誓约。有些感情好的,则是二者皆有。包峪未曾听说过炼阳峰主举行过道侣的仪典,这么说起来便该是冲昕与竹生有誓约了。   那么论起来,竹生就是虚景的师母,是包峪的……呃,师叔祖母。虽然这么叫有点怪,但竹生的的确确在辈分上牢牢压着包峪。故而包峪一开始的恭敬有礼,便是缘于此。   但现在,包峪对竹生的恭敬,更多是因为亲眼见识了竹生一刀斩金丹的威力。   竹生沉默了一下,却问:“这课是从何时增开的?”   包峪一怔,想了想,道:“大概……好像……有二十来年了?”   竹生抬眸,问道:“是从冲昕结婴之后吗?”   包峪恍然,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没错了,就是真人的结婴大典之后,才增加了这么一门课。”   竹生得到确认,垂眸,沉默。   到包峪告辞,苏蓉关上门回来,还看到竹生在那里似在沉思。   “怎么了吗?”她问。   竹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入夜,她能听到楼下苏蓉绵长的呼吸。什么时候,这丫头都能睡得香甜。   竹生却睡不着。   长天宗显然已经着手在做准备。他们从二十年前,冲昕结婴之后,就开始准备了。他们知道些什么?又在等待什么?   万年前曾有过一次灭魔大战,难道将来还要再来一次吗?   还有冲昕,冲昕还未过百岁,以修士的寿命而言,相当于他恰好的生在了这个时间节点上。长天为什么早不转世,要在万年之后才转世?是否表示,在这个时间节点,还要有事发生?   那些精于卜算的修士据说可以推演未来,是否是长天预知了什么,所以特特的在这个时间转世为冲昕呢?   事关冲昕,竹生不得不多想,到很晚才闭上眼睛。   然而竹生还未入睡,便听到了示警声。   她今晚召集了附近的修士,到最后,一共聚集了四十多人。她早就发现了其中的魔修,故意留着,等人都聚拢来,当着他们的面将之斩杀。在一个新的团体中,立威是必须做的一件事。这对竹生来说不难。   她曾经是一个温和、内敛、没有太大权力欲的女子。但凡人界的六十年改变了她,亦磨砺了她。   在这里,统帅和御下甚至比凡人界更加简单。复杂的人际关系、势力关系在修真界被简化了许多。强者为尊四个字中的“强”更多的是指个人的修为。   修士与修士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个人的修为足够强,便可以一力降十会。   竹生一刀立威,若说最开始旁人对一铭将主事之责让给竹生还有什么疑虑,在这一刀之后也再也没人有疑虑了。竹生传达了众人聚群行动的纲领,安排众人轮流警卫,便进行得相当顺利了。   听到示警,苏蓉才翻身坐起,喊了声“竹生”的时候,竹生人早就不在玲珑里了。   苏蓉提心吊胆的开了条门缝向外张望。夜空中许多修士都浮在空中,在更远的地方她看到碧色的刀芒闪过,不仅美丽,而且那轨迹有种畅快之感,让人胸臆中块垒尽去。苏蓉趴在门口看着,竟也忘了害怕。   而后她看到有白色的火焰。她已经知道了那火焰就是当年折磨了冲昕和竹生两个人的三昧螭火,不由感叹这伴随着痛苦的机缘。但她想了想,要让她去以承受那样的痛苦的代价来获得这机缘……她不干!      217   山间岩石遮蔽处有隐蔽的山洞, 洞中隐有光亮, 亦张开了结界与外界隔绝。洞穴中弥漫着难以描述的气息。   突然, 男人的眼睛骤然睁大, 眼球几乎凸出, 想要挣扎却为时已晚!女人紧紧钳制住他,将他压制得不能动弹。她的舌前端裂开, 舌中还有利牙,舌中还有尖舌,伸进了食管, 一口咬碎了男人的心脏, 吞噬吸食他的皮肉血精。   不过短短片刻功夫,原本身强体壮的男人便被吸食干净, 成了一具皮包着骨头的干尸。   女人放开干尸坐起身来。长长的诡异舌头如蛇一样扭动着从干尸中抽回,直到全部收回到自己的口中。女人伸出手抹抹嘴角,感到心满意足。这女子刚刚“饱餐”一顿,立刻盘膝趺坐修炼了起来,待将男人的血肉尽数吸收,她再度睁开眼睛, 一张脸容颜焕发, 艳若桃李, 竟是比之从前还美艳三分。   这个美艳女子不是旁的人, 正是那为吕芙的兵刃所伤,且中了兵刃上“蚀骨殇”,险些就要殒命的宋仙子。   宋仙子瞥了眼身旁的那具干尸, 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从前,她是鼎楼里的炉鼎,只能任人采补,现在风水轮流转,这些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男人们,却都要成为她的“养分”。可见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她系好了松散的衣襟,取了那男人的储物法宝,小心谨慎的离开了这个小小岩洞,继续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没过几日,她就又发现了一伙男修。四名散修结伴一起猎杀异兽。她在暗中观察了一阵,却觉得不好将四个人分开,最终决定放弃了。又过了几日,她又发现了一名孤身的男修士。宋仙子躲在暗处偷窥了半晌,相中了这个男人做她的下一个猎物。   孰料她还没有现身动手,这个男人却对别人动手了。   那也是一个孤身的女修,眉间有股英气,气度不俗,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大家族或者大宗门的弟子。说来也奇怪,这等出身的修士,和那些在红尘里苦苦挣扎向上爬的散修,总是让人能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明明大家都是人,为何却从一出生便注定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   宋仙子窥视着那男人在暗中设下埋伏,准备伏击那个女子。她内心中交战,但最终嫉妒战胜了同情,没有向那女修示警。她隐匿了起来,准备来一个黑吃黑。   事情的发展却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   男人虽预先有埋伏,却依然被那女修一剑斩杀。战斗时那女修威压外放,气势惊人,原来竟是一位金丹道君!这女修之前不过是收敛了气息,低调的行走而已,却遇上了这眼瘸的男人。也是活该这男人倒霉,心术不正之人,原就该遭此恶报。   宋仙子冷笑,在暗处盯着那金丹女修,却移不动眼珠了……金丹啊!她从前也与金丹修士打过交道,但自从在这秘境中逢了这“机缘”之后,却还是第一次遇到金丹修士。此时此刻,这金丹女修身上的气息闻起来仿佛美味的珍馐,宋仙子只觉得“食欲”大振,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那舌头腥红,又尖又长。此时完全闭合,看不见舌中的尖牙和利齿。   宋仙子盯着那金丹女修盯得太过用力,以至于那金丹女修斩杀了伏击她的人,本来正欲离开,却忽然生出警兆。她毫不犹豫,长剑再度出鞘,直接激射向宋仙子的藏身之处。   这女金丹的剑意扑面而来,如风一般柔而韧,从出鞘到迎面刺来的短短一瞬间,便已经从春风拂面暴涨到秋风肃杀。   宋仙子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仙子饶命!”   那女金丹吃了一惊,不意暗中潜行之人竟然也是个女子,她的剑尖止住,剑意却依然压了过了去,喝道:“什么人?现身!”   宋仙子被那剑意逼压,狼狈的摔到地上,滚了两滚,撑起来挪动着后退,直到身体抵住一棵大树,颤声求饶道:“仙子饶命,我、我并无恶意,我……我不是那人同伙!”   这一句倒是实话,她若是那个人的同伙,早在一开始便该两人同时动手,如此胜率才能更大。女金丹长剑指着她,打量两眼,没料到出现的竟然是个如此美貌的女修,不由得微微蹙眉道:“你藏起来干什么?”   宋仙子瑟瑟发抖道:“我,我修为低,又长得……不好,总是招来恶人,所以一贯都不敢轻易现身的。”   她明明长得如此漂亮,却说自己长得“不好”,一句话便道出了多少的辛酸。女金丹两道英气的长眉微蹙,却收起了长剑。   这女金丹道号瑞莹,乃是出身于长天宗穿云峰。她的父亲是长天宗的一位金丹道君,一峰之主。她的母亲出身仙音门,也是一位金丹道君。仙音门虽算不上是第一流的宗门,却也是名门正派。   瑞莹便是俗话中常说的“含着金匙出生”的修真二代。   在修真界,单就修炼的资质而言,能修炼的女子其实并不比男人少。然而从修炼伊始,一路向上,女性修士的数量便在一路递减,反而男性修士所占的比重却越来越高。普遍的理论都认为,这是因为女子比男子的情感更加细腻,也更容易纠结于细节和繁琐小事,心性不够豁达却又总是易被情爱所误的缘故。   瑞莹道君是个心气极高的女子。她的出身虽好,却自小就刻苦修炼,最不愿意输给男子。   但这样的她,后来也不得不承认,世间对女子的看法……的确不无道理。她的母亲也算是出身名门正派,但和出身长天宗的虚汐师叔比起来,明明母亲年纪更长,结丹更早,现在论起修为境界,却早被虚汐女道君甩到了身后。   从前,母亲私下里对她说教,觉得虚汐女道君作风不好,常拿来给她作反面教材。她少时便对虚汐师叔印象不好。   及至瑞莹后来年纪渐长,却觉得虚汐师叔为人谦和豁达,其实很好相处。她虽养了许多少年郎在自己峰上,却毫不影响道心,修为进境一直很快。她后来与妖族的狼君生了混血的孩子小牙,初时带在自己身边,后来却发现小牙因为天赋血脉,有天生的野性,也天生就比人族的孩子强壮厉害,无法与这些还很弱小的人族的孩子一起修炼。虚汐女道君便亲自把小牙送到了妖域,让他在狼君的身边生活修炼,认为这样对小牙才更好。   瑞莹也觉得虚汐师叔作出的选择对小牙来说是最好的。但母亲却私下拿来说嘴,觉得虚汐对自己的孩子凉薄。   瑞莹感到很是无力。   她的母亲便是把太多的心思都放到父亲和她的身上,才进境缓慢。但一个成年修士的道心,要靠她自己去体悟去巩固,不是别人说两句便能改变她的,何况她早就是金丹。   母亲的行为不仅影响了她自己,也影响了瑞莹。在父亲的建议下,瑞莹不顾母亲的反对,在筑基大圆满境毅然离开了宗门独自去历练。   孤身在外,才知道许多事情与宗门里大不相同。   从前她生活在宗门里,除了同门的师姐妹,能有往来的女子也都是大宗门的女弟子。在外历练,她才知道,她们这些背靠宗门的女弟子生活得是多么轻松。似她们这等有宗门依靠的女修,走到哪里都受到礼遇和优待。不说同门师兄弟,便是遇到兄弟宗门的男修们,亦是十分看顾。   但那些散修女子,却过着与她们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们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生存着。她们是被劫杀和欺凌的主要群体。但和那些宗门弟子比起来,散修的人数又永远占着修真界的大头。   那一场独自的历练让自小生长在洞天福地倍受宠爱的瑞莹看到了女子立于世间有多么的不易,大大的开拓了她的眼界,强化了她的心境。她回到长天宗后不久,就晋境金丹。   后来与父亲倾谈,谈及此事,父亲悄悄告诉她,虚汐女道君年少时曾有很不好的经历,幸为路过的某位长天宗的师长所救,收列门墙,才有了今日的女道君。   此时瑞莹已经破除了母亲灌输给她的成见,她再看虚汐女道君,想起她在外面遇到过的那些女子,便理解了很多。   瑞莹在玄炎秘境里遇到宋仙子,听她一言,便知道她是个有经历的人。宋仙子面对她的时候,将面对男修时的媚态全然收敛起来,看上去就是个美貌的普通女修。她见宋仙子生得漂亮,修为却不高,便不去计较适才她隐匿在一旁窥视之事。她收了剑,便欲离去。   踏剑飞行了一阵,忽地一个急转弯,箭一般射了下来,直接停在了宋仙子头顶处,盯着她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宋仙子贴着地面悄悄跟着,此时暴露了行踪,怯怯的说:“我、我一个人常遇到别人心怀不轨,也不敢与男修结伴,刚才见过仙子威势,我……我……我想离仙子近一些,那些宵小便不敢靠近了……”   瑞莹拧着眉头,只道:“别跟着我。”便又飞上天,只是也并未特意加快速度。   宋仙子大喜,依旧贴着地表,紧紧辍着。   瑞莹见她虽尾随着她,却也并不来烦扰她,便不再在意,随她去了。如此过了几日,便也习惯了身后有个小尾巴。   有一日她与一只异兽激战了数个时辰,将之斩杀,取了有用的部分,再度升空飞去。飞了一阵却觉得不对,神识一扫,不见宋仙子身影。   瑞莹身形顿了顿,又向前飞了一阵,心中却微感烦躁不安,忽地一个盘旋急转,向来时的方向折了回去,一路放开神识搜索。待经过一片密林之时,她忽然瞳孔骤缩!   宋仙子被三个男修制住,哭泣挣扎,正被那三人轮流作恶,情景不堪入目。   怒火腾的一下就窜上了瑞莹的头顶!她的剑瞬间激射而出,如寒风般凛冽,带起了一股罡风。三个男修还没反应过来,便命丧她剑底。   那剑倏忽间便回到瑞莹手中,她落下来踩到地面,剑尖还滴着鲜血。她捏个清净诀,除净了宋仙子身上鲜血和污渍,却消除不了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青红色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宋仙子爬起来,勉强扯着破烂的衣衫遮住自己,沉默的看着瑞莹。   瑞莹绷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仙子忽然站起来,扑进了她的怀里。瑞莹身体僵硬,手足无措。宋仙子却不吵不闹,只默默的流泪,显是对这种事已经习惯。   瑞莹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和低垂的眉睫,心里难受,长叹一声,伸手将她搂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17.12.516:55 四修。 ---------------- 17.12.5 13:36 三修。 -------------------- 17.12.5 10:30 二修。 ------------------ 17.12.4 21:58 一修。 ------------- 营养液走起~   218   瑞莹从此让宋仙子与她结伴。   宋仙子视她为美味珍馐, 原是为着吞噬她才想方设法到了她身边。但瑞莹修为高强, 人又警醒, 宋仙子一直都找不到机会下手。   她跟在瑞莹身边, 随她斩杀异兽, 随她惩处宵小。瑞莹低调,将气息收敛得如同筑基。她们两个女子结伴, 本就易被人盯上,何况宋仙子还生得美貌勾人。   宋仙子便在瑞莹身边看她行事。看她的果决,看她的凌厉, 看她的底线, 什么人必杀,什么人可饶。   她原对瑞莹心怀妒忌, 觉得她就是她曾经从鼎楼向街上望,看到的那种被大宗门的男修们捧在手心里的女修。那些女修被保护得一派天真,除了投胎技术比她好,没有什么强于她的地方。   但她后来不得不承认,瑞莹真的……远远强于她。她跟在瑞莹身边,虽然只能看她的冷口冷面, 但但凡遇事, 瑞莹总是毫不犹豫的站在前面, 从不畏缩。   她身上那种名门正派的磊落作风和大宗门的自信与气度, 是她学也学不来的。   宋仙子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了起来。她有时候注视着瑞莹的背影,便移不开目光,内心有了种说不出的渴望。   但是她也知道, 在她的身体里,还有另一种渴望。她渴望血和肉。她在秘境中寻得的“机缘”,使她逃脱了蚀骨殇的死亡阴影,并获取了吞噬别的修士的能力。在遇到瑞莹之前,她已经吃掉了好几个男修。   跟在瑞莹身边,她行动变得不方便起来,许久没有吸食过修士精血,她的身体仿佛进入了一种“饥饿”的状态。瑞莹闻起来便格外的“香甜”,她唯恐自己露出破绽,被她杀死,只能拼命的克制自己,不敢太过靠近。   瑞莹有时回头,便看到叫作宋雪香的女子低垂着头,保持着距离,不言不语的跟随着她。   瑞莹心中,便生出怜悯。   这一日瑞莹与一只异兽缠斗,恐宋雪香受到波及,事先说了让她先远远避开。宋雪香趁机远离瑞莹,故意露出行踪,很快吸引了一个男修。   她将男修骗至隐秘之处,勾引他合欢,于极乐中将他杀死并吸食干净。匆匆消化了一下,未及吸收完全便急忙赶回去。果然瑞莹已经将异兽杀死,正在寻她。   “到哪里去了?”瑞莹问。刚才寻她不到,害得她十分担心。   瑞莹的父亲是一位虚字辈的道君,瑞莹结丹后,往下排了一辈,启动了“瑞”字辈。除了冲字辈师长的弟子结丹要排“虚”字辈,其他虚字辈师长的弟子和普通的内门弟子再结丹,便都要排“瑞”字辈了。   瑞莹便是瑞字辈的第一人。她是瑞字辈的大师姐。她这个人,从小要强,成了这一代中第一个结丹的,内心中未尝不引以为傲,行事做派便很有大师姐的风范。   宋雪香修为一般,更没什么战力,人也娇软柔弱。最初瑞莹没让她跟着,她便遭人欺凌,瑞莹虽杀了那些男人,却总觉得仿佛欠了她什么似的,对她就生出了责任意识。   至少带着她平安离开玄炎秘境吧,她想。   “追这个去了。”宋雪香笑嘻嘻的,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两只风狸。   瑞莹白担心了一场,心下很不高兴,却也不能说什么。她虽让宋雪香跟她结伴,却没义务养着她。宋雪香来到玄炎秘境,也是为了历练和赚取灵石的。以她的修为来看,赚灵石可能还更重要一些。   她气闷了一阵,道:“别跑太远。”让人担心。   宋雪香却竟解读出了她未出口的后半句,不禁怔然。当年在楼里,姐妹们也会互怜互爱,毕竟这世间除了她们自己,再也不会有人会怜惜她们这些低贱的炉鼎半分了。如果这个真的如仙子般的仙子知道了她曾是炉鼎,还会这样关心她怜惜她吗?   瑞莹走了两步 ,不见她跟上,莫名回头,却忽然一怔,道:“你怎么了?”   宋雪香回神,道:“嗯?”   瑞莹凝视着宋雪香,只见她雪白的脸颊上有一抹还未褪去的潮红,眉梢眼角有一股奇特的感觉,与平时很不相同。   宋雪香意识到了,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瑞莹还没有道侣,也未曾有过情郎,更不曾与男子相恋过,尚是处子。她不知道宋雪香眉梢眼角荡漾的是还未散去的春情媚意,只觉得她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好看,有种奇特的吸引力,让她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   宋雪香反问回来,她微微别扭道:“没什么。”扭头便走了。   瑞莹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道:“那边有个温泉,要不要洗澡?”   宋雪香惊喜道:“有温泉?在哪里?”   瑞莹也是刚才追杀那异兽时发现的。但凡女子,就没有不爱洗澡的。这等灵气浓郁之地的温泉,最是养人。她转回来就想喊宋雪香过去,不料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她人,才担心起来。   两人遂去了温泉处。那温泉周围虽有岩石遮挡,却是露天。瑞莹取出阵盘张开了结界,使人既不能攻击,也不能偷窥,而后便解开衣衫下了水。   一抬头,便看见了宋雪香身前的鼓胀丰盈。瑞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马平川,不动声色的向下沉了沉。   宋雪香刚和男人欢好过,虽然已经给自己使了清净诀,却唯恐残留什么气味让瑞莹嗅出来,便离她远远的细细清洗。   一转头,却见瑞莹愣愣的望着她。她心中一突,强笑道:“怎么了?”   瑞莹又往下沉了沉,别过脸去,道:“没什么。”心中却奇怪,明明都是女人,自己也算是窈窕,为何宋雪香的身体给她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其实便是处子与熟女的区别。   宋雪香却和瑞莹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水光明晃晃的映着,瑞莹的脸粉白如梅。她眉间常有一股英气,给人英姿飒爽的感觉,鲜少有这样柔美的时候。在水汽蒸腾中,她看起来又干净又美丽。   瑞莹的“干净”是由内而外,自心而身的,不像这世间许多道貌岸然之人,内心肮脏龌龊。   从前宋雪香望着鼎楼外面街上的女修,并不觉得她们比她高贵多少。可现在她是真的觉得瑞莹是骨子里就高贵。   她再一次感到了自惭形秽,转过了头,背对着她。   “怎么了?”瑞莹感受到了她的低落,有些困惑,“没事吧?”   逃出了鼎楼,离开了互怜互爱的姐妹们,宋雪香也已经许久没有被人真正的关心过。她心中微微一悸。   如果,如果这干净又高贵的女子知道她曾是卑贱的炉鼎,还会这样怜惜她关心她吗?   宋雪香微微一颤,被这疑问刺痛。她性子向来尖锐,不能忍受这种不知答案,忐忑不安的折磨。她咬咬牙,忽然道:“我、我以前曾是炉鼎。”   瑞莹忽闻她开口,讶然。   “在鼎楼里,我们被男人们采补。明明可以修炼,寿命却像凡人一样的短。很多姐妹死的时候才不过六七十岁而已。”宋雪香肩头微颤道,“我不想死,我杀死了一个客人,逃了出来。”   “我离开鼎楼,依然遇到很多男人打我的主意。我修为低微,能逃就逃,逃不了躲不过的,只好与他们欢好。”   “只要欢好就会被发现炉鼎体质。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我趁那些男人快活时杀死他们。”   “我一直都是这样杀人。不像你,是用剑。我……用自己的身体作饵杀人。”   宋雪香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自惭形秽来自哪里。她杀起人来,依然像一个炉鼎,而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修士。   瑞莹抿着唇静静的听她诉说,直到她再没声息,雪白的背心微微抖动。   瑞莹忽然起身,一步跨出,就跨过整个泉池,到了宋雪香身后。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宋雪香,能感觉到怀中身体的颤抖。   她轻声道:“别怕,你已经离开那儿了,你已经是一个修士了。”   宋雪香一颤,转过身来,看着她:“你……不嫌弃我脏吗?”   “你不脏。”瑞莹凝目道,“脏的是那些欺凌女人的男人。”   宋雪香流下了眼泪。   “别哭了……”瑞莹给她抹去泪水。   两人额头几乎相抵,鼻尖几乎相触,抱在一起,肌肤相贴。   宋雪香便凑过去吻了瑞莹。   瑞莹僵住。   她虽未曾有过情郎,却也知道天地之道,阴阳调和,在于男女。毕竟就连长天宗霜幻峰的藏经阁里,都有正儿八经给道侣准备的修炼功法,她也不是没偷偷的翻阅过。   但那些诸如女女或者男男之间的秘戏,就不是她能了解到的东西了。   她想推开宋雪香。   宋雪香却呢喃道:“不要爱男人。不要爱男人。男人都……好恶心。”   瑞莹便顿住。   她其实并非不喜欢男人,长天宗也不是没有师兄师弟追求过她。甚至自从她结丹,她的母亲就一直在孜孜不倦的为她物色道侣的人选。   但她从骨子里十分抵触成为一个像她母亲那样,为了男人和孩子,却误了大道的女人。故此她一直对追求者都十分冷淡,只不断的磨炼一颗道心,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对大道的追求上。   她也曾经想过,大不了以后像虚汐师叔那样,在自己峰上养几个美少年。别说她已经是金丹道君,没人能在这种事情上再管制她,便是父亲知道了她这想法,也只会支持她,绝不会反对。   因为她和她的父亲都明白,对一个修士而言,没什么比大道之行更重要的。哪怕成为道侣,如果跟不上对方的脚步,一旦境界拉开差距,寿命就不再对等,终究只能成为对方人生中的匆匆过客。   瑞莹没在第一时间拒绝宋雪香,便给了宋雪香勇气。   她刚刚吃饱,并不饥饿。但她才吸食了一个活人的精血,未及好好修炼吸收便匆忙赶回来,直如男人喝鹿血食鳖精一般。她不饥饿,却渴望。   瑞莹美好得让她渴望至极。   瑞莹没拒绝她,她的嘴角便有了笑意,又吻住了她……   一个未经人事的处子,一个风月场的老手。   水波微漾,热汽蒸腾。   瑞莹的呜咽中带着颤音。      219   如果时光能停驻, 宋雪香希望就停在这里, 停在她和瑞莹在一起的日子里。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她希望她能回到更早之前, 能有勇气拒绝那一场“机缘”。   可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瑞莹如烈阳绚烂, 她便是这绚烂阳光下的阴影。在一起的日子固然快乐,快乐之后的她依然会饥饿。她必须不时的避开瑞莹偷偷去猎食。   她用她的方法杀人, 从前不觉得如何,现在却觉得肮脏恶心。她会背着瑞莹仔细的清理身体,不想带着男人的气味去碰触她。     她的内心里其实知道, 这快乐的时光不会永存。她的修为以比从前快得多的速度在提升, 夜深时她睁着眼睛,能感受到身体深处隐隐发生的变化。那变化她无法抗拒, 从她接受那场“机缘”开始,便已经没了回头路。   瑞莹最初起疑是从遇到了第三个魔修开始。那个魔修出现在宋雪香身后,就在瑞莹以为来不及相救的时候,那魔修却没有攻击宋雪香,绕过了她,直接攻击瑞莹。那时的情景便在瑞莹的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但人总是容易一叶障目。即便是瑞莹, 也有不愿意去直面的事。她只拉着宋雪香的手, 庆幸道:“没伤到你就好……”   但, 三个月内接连在附近发现了两具干尸, 终是令瑞莹不得不警醒重视。   终于有一日,宋雪香正在吸食一个男修的时候,忽然剑芒闪过, 疾风一般的剑意给了那男修一个痛快,终让他从被吸食的痛苦中解脱。   宋雪香骤然回头,瑞莹提着剑冷冷的看着她。   她眼中冰冷的杀意让宋雪香明白,她不会放过她。她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她是天下第一宗的金丹道君,惩奸除恶、匡扶正道是她的责任。宋雪香知道,“责任”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比起来,她轻如鸿毛。   宋雪香爬起来,下意识的用手臂挡住口唇,将长长的舌头收了回来。但她也知道,瑞莹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瑞莹看她的目光冰冷得似寒冬。宋雪香僵硬了片刻,放下了手臂徒劳的遮挡,仰头望着她。   瑞莹一步踏出,提剑向她斩去。   宋雪香闭上了眼睛等死,等了片刻……却没有死。她睁开了眼睛,那剑锋就在她颈边寸许,散发着冰冷的灵气。   “你来到我身边,故意诱惑我?”瑞莹冰冷的问道。   泪水划过了宋雪香的脸颊,她道:“没人,能故意爱上别人。”   瑞莹咬牙,举剑。   宋雪香仰头望着她。   瑞莹的剑垂了下去,再咬牙,第三次举剑。   那剑终究是没能斩下,再一次垂了下去。瑞莹转身就走。   “站住!”宋雪香尖声叫道,扑过去抓住了她的剑。红色的血顺着剑锋滴落到泥土中。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宋雪香尖叫。“你不杀我,我还会去害别人!我还会继续吃人!”   瑞莹是一个把责任看得那么重的人,她现在的心软,在将来一定会变成后悔。这后悔最后就会变成她的心障,进而成为心魔。她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人,她能在大道上走很远。宋雪香宁可瑞莹现在就杀了她,也不想将来她成为了她的心障后被她憎恨。   “放开。”瑞莹冷冷的道。   “今天我不杀你。”她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厌恶,“但是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她无情的说道。   宋雪香清楚的看到了瑞莹眼中的嫌恶。她的瞳孔放大,再放大。   她的手握紧了瑞莹的剑锋。滴落的血由红色变成了深红,绛红,最后成为了黑色。   宋雪香的心死去了。她的瞳孔散开,她的人也死去了。瑞莹的无情和嫌恶令她绝望死去,令她彻底入魔。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她抬眸,那散开了的瞳孔再度缩小,曾经乌黑明亮,情意缱绻如溪流的明眸善睐,成了两点血红。   瑞莹瞳孔骤缩,就要出剑!却为时已晚!   她的剑被宋雪香紧紧抓在手中,此刻那双雪白的手忽然鼓起了肉囊。不止是手,宋雪香的整个身体各处都鼓起了肉囊,她的肉身以爆炸般的速度生长膨大。瞬息之间,宋雪香就膨大成了仿佛无数肉块捏合在一起混合物。这肉身在膨大的一瞬就将瑞莹卷入了其中!   一直以来,宋雪香靠着吸食修士的精血,以飞快的速度在不断的强大。她一直在瑞莹面前掩饰,现在终于展露了她的真实修为!   瑞莹以为她只是邪修,放了她性命,万料不到她竟会在自己眼前入魔。她猝不及防,在一瞬间被泥浆一般爆发喷涌的肉身裹住,丹田突然剧痛,便失去了意识。   ……   瑞莹醒过来,身体微动,还未看清身周,便先感到了丹田里一阵剧痛。   她抽着气低头看去,一根小儿腕粗的状似蚯蚓的肉须直插入她的丹田。她忍着痛闭目内视。丹田气海中,她那颗密致结实的金丹被那肉须末端分裂出来的千百根肉线密密麻麻的层层缠住。   她试着运转灵力,便觉得丹田剧痛。   她咬牙忍过了这一阵痛,才打量起身周。   仿佛山洞般的封闭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她四肢张开,脚底悬空,手臂、腿脚都被自头顶、脚下生出来的肉须紧紧缠住,半点动弹不得。那些肉须生长自头顶和脚下,瑞莹看得分明,她的头顶、脚下和身前的“洞壁”,都是肉质。她的眼前闪过宋雪香入魔肉身爆炸膨大的刹那,意识到了自己身在哪里。   瑞莹目光忽然凝住。她身前的“地板”上忽然生凸起。她看到了头顶,额头,眼睛,鼻梁……宋雪香像浮出水面一样自“地面”浮了出来。   她不着寸缕,肩膀手臂和上身都雪白,却没有双腿下肢。自腰间起便从雪白的肌肤变成了和地面、洞壁一样粗黑的肉质,向下圆锥般放开,与“地面”相连。看起来仿佛穿了一条粗糙的蓬蓬裙。   她并不需要行走,“蓬蓬裙”蠕动着,她便向瑞莹涌过去。   这看似山洞的空间并不是外部,是她的身体内部。那些粗糙乌黑的肉质,是她的肉身。她在自己的肉身里可以随意的变形或融合。   瑞莹盯着她。   宋雪香涌到她身前,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问:“疼吗?”   “别抵抗……”她吻着瑞莹的面颊,喃喃道,“让我扎根进去,和我同化,我们两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瑞莹的气海又是一阵疼痛。她能感受到那些肉须不仅是缠绕,还企图刺入她的金丹,扎根进去。   她忍着那疼痛,对宋雪香道:“你吃了我吧。”   “不吃。”宋雪香却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你不杀我,我也不吃你。”   她张开手臂将瑞莹紧紧抱在怀里:“我只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你说的对,我果然后悔了。”瑞莹闭上了眼睛,“若知你是入魔,我绝不会饶你性命。”   宋雪香猛地放开瑞莹,后退。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她脸颊抽动,张开了嘴,那嘴中生出了长长的獠牙。   “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她愤怒的嘶吼道,“你不知道那些男人怎么对我!”   瑞莹睁开眼:“人的路,是自己选的。入魔,是你自己选的。”   宋雪香狂躁的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如野兽一样。   “你懂什么!”她大吼,“你这种!含着金匙出生,长在福窝里的人!”   她的嘴唇变成黑色,跟里面白森森的獠牙形成鲜明反差。她数次对瑞莹呲出獠牙,瑞莹几乎以为她要冲过来吃掉她或者咬死她。但她没有。   她带着愤怒和狂躁张开手臂向后,撞击到洞壁上,融进去消失了。   瑞莹垂下头,嘴唇微颤,因为气海的疼痛而抽气。   瑞莹被宋雪香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不知时间流逝的快慢。宋雪香再一次浮出的时候,面白唇红,容光焕发。瑞莹看了她一眼,便知道她又吃了人。   这一次宋雪香从正面的洞壁上浮出,她的身体自腰部起和洞壁融成一体,长长的伸出来,仿佛一条粗大的巨蟒。   她盘卷着缠上瑞莹的腰,从后背缠上肩膀,在瑞莹耳边轻轻吹着气:“我的道君,我的仙子……别再抗拒了,不疼吗?你放我进去,我融了你的金丹,你不会死。我们两个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我的道君、我的仙子……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便是这样在她耳畔侬声唤她。两个人曾经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光。瑞莹甚至一度觉得,能在秘境中遇到她,便已经是一场机缘。   毕竟对于高阶修士来说,破情关是一件并不遥远的事情。   “要么吃了我。要么离我远点。”瑞莹转头看着宋雪香,鼻尖对这鼻尖,无情的道:“……恶心。”   宋雪香粉白的脸崩裂,出现了乌黑粗糙的纹。她双眼血红,黑唇中呲出獠牙,被瑞莹激得愤怒狂躁。   她张开血口,一口咬住瑞莹的肩头!鲜红的血洇透了衣衫。   瑞莹闭上眼,等待死亡的到来。可宋雪香没有吸食她,她在愤怒中咬得她肩头鲜血长流,随即放开,尖声大叫:“我恶心?我?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   她如巨蟒般的身体骤然收紧缠绕,绞碎了瑞莹的衣衫。   “让你尝尝!让你尝尝这滋味!”她尖叫着,“他们这就是这么对我的!恶心的是他们!是他们!”   她的身体化出了男人的器,狠狠的伤害瑞莹,如同当年那些男人伤害她。当她的狂躁平息,瑞莹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了过去。   宋雪香终于冷静下来,她抱紧瑞莹伤痕累累的身体,无力的失声痛哭。   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瑞莹既看不到,也听不到。      220   “竹君!”   竹生转头看去。   一个脸盘方正的筑基修士踏剑飞来, 禀告道:“方圆三百里以内, 发现了四具干尸。分别是三队、四队、七队、十队发现的。当就在这附近了。”   竹生点点头, 道:“以这四个地点的正中为圆心, 缩小搜索范围。”   那修士中气十足的应了声“是”, 领命而去。   三年前,玄炎秘境中开始有魔修出现。很快, 堕魔仿佛成了一种传染病似的,快速的传播和扩张。   昨天还结伴一起猎杀异兽的伙伴,今天突然变双目赤红, 想要取你的性命, 噬你的血肉。在秘境里用了四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信任轰然坍塌,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伙伴是否已经悄悄入魔, 谁也不敢再把后背交托给别人。   直到竹君出现。   竹君号竹生,四年前大家还唤她“竹生姑娘”、“竹生仙子”或者“竹生道友”,现在已经没人敢再这样称呼她。   竹君除了战斗之时,鲜少威压外放,她身周的灵力总是收敛在仿若筑基的状态。没人知道竹君的修为到底什么境界。但这三年里,众人亲眼见证竹君斩杀了五名金丹境的魔修。   一刀斩金丹!   其中一名魔修已经是金丹大圆满境, 还是战力强悍的武修, 依然不敌竹君一刀!   众人私下猜测, 都猜竹君已经是元婴境界。但竹君从未承认过, 也没人敢唐突的去当面质问。但对这样的高阶女修,再叫她“仙子”总是不够尊敬。“仙子”这称呼,是对女修的一种礼貌性的泛泛的称呼, 重点在性别。然而性别从来不是高阶修士的重点,修为才是。   竹君——不知哪个聪明的家伙第一个这么叫的,使得一度困扰了大家的称呼问题迎刃而解。   被冠以“君”这种称呼的人,通常默认为一方领袖,或者是年高德劭之人。   但观竹君面相,应该骨龄尚未过百,以她的修为和寿命来说,根本还是个年轻姑娘。但当旁人以“君”相称的时候,这年轻却厉害的女修竟未有半分客套推辞,张口便应了,神情自然得仿佛早就习惯这样的尊称。   她的态度坐实了众人对她的猜测——这位竹君,一定极有来头!要不然为什么连四大宗门的弟子都甘愿听她差遣!四大宗门又不是没有高阶修士。空禅宗一位金丹,长天宗一位金丹,云水门聚了两位金丹在此了。四大宗门共有四位金丹在此,却竟然由一位非四大宗任何一门的女修主事,本身就值得深思了。   从竹君将众人聚集,并不断收拢修士,秘境中一片混乱、人心惶惶的局面才终于得到控制。一开始措手不及,被魔修的偷袭和突袭压着打的修士们,也终于开始反攻。   在这个过程中,竹君展示出来的领袖才能也叫人惊佩。曾经有人私下里说,竹君必是修过兵道。   兵道之学,于散修们来说可以算是极冷门的学问了。大宗门中或许有专修此道的人才,散修一辈子多是单打独斗,至多打个群架。其实便是千年前人族和妖族之间的不断爆发的冲突,也只能说是大规模的群架而已。九寰大陆在最近的数千年里,其实都没有真正的大规模的战争。   兵道这等要统御作战、调度指挥大量人力资源的学问,在修真界能用上的概率几乎为零。也就只有一些大宗门里才会有人学习研究,大概纯粹是出于兴趣。   但在这个过程中,也看出宗门弟子特别是大宗门的弟子,集体性和服从性的确比散修们强了太多。竹君召集收拢修士,最先能迅速的反应和听从调度的便是那些宗门弟子。他们行事之间便可见章法,不似许多散修像无头苍蝇一般。   三年过去,竹君在秘境中已经召集到了近两千修士。   但是据有心人估测,七年前进入秘境的修士大约一共有八到九千人。这三年,竹君率领修士们斩杀的魔修约有一千余名。目前还有大约还有五到六千名修士还没有与大部队汇合,亦不知其中有多少人已经入魔。   但从目前遇到的魔修数量来看,很显然魔族把这一次玄炎秘境的开放视作了培育魔修的苗圃。这显然是一场大规模的、有计划的播种和繁育。   许多有识之士也都想到了,秘境之中是这样的境况,那么……秘境外的九寰大陆呢?   万年前便销声匿迹的魔修再度现世,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数日后,第四队发现了那吸食人精血的魔修的踪迹。经过了三年的锻炼,这些修士对集体围杀已经驾轻就熟。   但这个魔修格外的狡猾,最后还是逃掉了。四队的人一脸晦气的回去禀报。待被旁人问起那魔修的外形,答道:“没看清正面,但从背面看,活像一团酱过的肉剁碎了再揉在一起。”   “可恶心了。”他的队员附和道。   问的人稀奇道:“这样的,也能分清正面反面?”   四队的队长答道:“前面有张脸的。一下子就转过去了,也没看得太清,好像是个女人?”   他的队员七嘴八舌的说道:“不是一张,是两张。前面有两张脸。”   “上面的脸是个怪物。下面的脸好像是个女的。”   “到底是男是女?”旁人问。   有队员答道:“也许是吃了人,便可以夺取面孔?”   这猜测不无道理,毕竟九寰大陆有这种能力的异兽便不止一种。想来魔修能夺取面孔,也是可以的。   “竹君在这边吗?”有队员问。   “不在。”旁人答道,“去了六营了,六营那边有人受伤,有十来人伤口被魔气污染了。”   “这么倒霉啊。”队员道,“不过幸好有竹君在。”   竹君有一八宝璎珞,其光清莹,可净化魔气。   “要说竹君这机缘,真是没的说啊。”有人感叹道,“魔修混进这秘境里来,竹君呢,就在秘境里得了这能净化魔气的法宝。这是什么运气啊!”   有人笑道;“这可不是运气了,这是气运啊。”   那只吸食人精血的魔修极其狡猾。第三队追捕数日,寻到它的踪迹,却不幸全队覆灭。一支队伍五十人,都是筑基修士,由此可知那只魔修大约已经是金丹修为。境界的差异便是,一百个筑基未必敌得过一个金丹。数支队伍遂一边合拢扑杀,一边派了人去给竹君送信。   那魔修原是欲将他们各个击破,见几只队伍十分警醒不再分散,干脆现了身。   一百多名筑基修士苦战。那肉山一样魔物却极是难缠。飞剑刺过去,直接刺穿了它的“肉”从另一边出来,它却毫发无伤。它的身体像一滩和了水的泥巴,可以随时变形。   时不时的便有修士被它突然张开的身体卷进去,片刻之后再吐出来,便已经是干尸。   修士们都杀红了眼。   有人大叫:“攻它下面那张脸!下面是要害!”   那坨肉山似的的魔修有两张脸。   在肉山的顶部,有一张脸只露出了一半,能看到眉毛、眼睛和半个鼻梁。这脸的下半部全融进了乌黑的肉中,但一双眼睛双瞳血红,正是魔修的显著标志之一。   另一张脸却要低得多。这肉山约有四五人高,那张脸大约在正中的位置。这魔修的身体没有固定形态,在战斗中随时变换,下面那张脸便时时被挡住,众人一直看不真切。   此时有人发现只要攻击下面那张脸,魔修便反应激烈,顿时便猜测那里是魔修的要害。他喊将出来,众人听到,纷纷各执兵刃,攻向那里。   这些修士原是三队合并而成,共有三个队长。虽同是队长,竹生也给了他们不同的职级。这三人里,职级最高的乃是长天宗的包峪,三队合拢之后,便听他调度。   他素来沉稳冷静,人望颇高。适才战斗之时,亦指挥得当,还不顾危险,救下了数人。   此时闻言,他便沉稳的一连发布数条口令,指挥众修士重新结队,各占方位,再次向那魔修发动攻击。   他挽个剑花,凝目向魔修下面的第二张脸望去。适才战斗太过激烈,他匆匆一扫,只约略看出是张女子的面孔。此时凝目细看,那魔修的身体不断变化形状,那张脸时隐时现。   的确是个女子,那女子只有一张面孔浮出。她闭着眼睛,嘴巴却大大的张开。从她的口中延伸出许多黑色的肉管,那些肉管向两旁分开,与这面孔两侧的黑肉相连。   包峪运转灵力,便欲杀过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之感。   修士的感应都不是无缘无故,包峪便顿了顿,运转目力,再次看过去。   修士们对下方那张面孔的攻击似乎激怒了魔修。魔修发了疯似的反击。在一个修士的剑险些就要伤到那张面孔时,魔修把那张面孔收回了体内。但就在重新沉入魔修体内的时候,那张女子的面孔上紧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   包峪的眼睛突然睁大!   那女子因为嘴巴被黑色肉管撑开,故而面孔扭曲变形,然而当她睁开眼睛,包峪还是认出了她!   素来冷静沉稳的包峪目呲俱裂,大吼一声,整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化作一道流光激射过去。   众人大惊,齐声喊道:“小心!”   那魔修打开身体,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就要将失了冷静的包峪“吞”进口袋中。凡是被魔修这样卷进身体里的修士,再被吐出时便都成了干尸。众人惊叫失声。   便在此时,一个冷静的女子声音在每个人的耳畔响起:“退后!”   众人如闻纶音,纷纷后撤。   绿芒在眼前闪过。白色的火焰所到之处,魔修的身体便被焚毁再不能重生修复。   肉山似的的魔修不及将包峪吞噬,便被斩成了无数的碎块。包峪恢复了理智,张开灵气壁隔绝开黑色的脓液和死气,焦急的寻找。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子,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冲进死气弥漫向下掉落的肉块中,张开手臂将另一个正在掉落的女子接了个满怀。   那女子哧身果体,眼睛紧闭。   正是包峪师父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是穿云峰上包峪一心爱慕的大师姐,长天宗瑞莹道君。      221   瑞莹为宋雪香折磨, 不知道昏过去多久。   待她醒来, 宋雪香正将她抱在怀里, 手脚未被束缚。瑞莹眉睫未动, 手却闪电般伸向丹田。可惜还未碰到那根刺入了她气海的肉须, 手腕便被宋雪香身上分化出来的触手缠绕捆缚住。“咔嚓”,她的手臂发出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丹田刺穿, 金丹被制,连本命剑都唤不出来。此时柔弱得如同一个凡人,也只有肉身的强度强过凡人罢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到这一步, 已经无话可说。   但即便不说话, 瑞莹依然能激怒宋雪香。她闭上了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   宋雪香想在她面前控制住内心的狂躁, 却又一次失败了。她气得脸颊抖动,獠牙呲出,发出嘶吼声。她扼住了宋雪香的下巴,捏开了她的嘴巴,腥红的舌头长长的伸出,在她和她之间扭动。   瑞莹睁开眼睛, 眼中全是轻蔑和厌恶。   宋雪香蛇一样的舌头在她的脸上舔过, 却没有吸食她。她舌头收起来, 贴近瑞莹的面孔, 獠牙几乎就要扎到她。   “你想让我杀了你,一了百了?”她呲牙,冷笑道, “你想得美!”   宋雪香融进了地面消失。数十根肉须自地面和头顶生出,缠绕上瑞莹的手臂双腿,再次将她吊悬了起来。   瑞莹身上伤痕累累,多处骨头都碎裂了。她闭上眼睛垂下头,静等身体自行修复。   她被囚在宋雪香的腹中,只靠依靠身体骨骼修复的速度来判断时间流逝的快慢。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她碎裂的骨头都已经自行长好,身上的伤痕也变淡消失的时候,她身处的这处“洞穴”突然动了起来。   她面前的“洞壁”直直的向她冲来。但她随即发现,不是洞壁冲过来,是她被肉须捆绑着向洞壁撞去。但那坚硬的乌黑肉质在接触的瞬间变得柔软并可以穿透。她穿透厚厚的泥浆般的肉质,忽然眼睛刺痛,看到了阳光。   瑞莹闭了一瞬眼睛,随即睁开,发现自己的来到了“外面”。   她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依然那么清新,灵气浓郁,一点都没有宋雪香腹中死气的恶臭。她下意识的就想要挣脱,却发现动弹不得。她低头一看,原来她的身体只有头颈和肩膀来到了外面,自肩膀以下仍然困在宋雪香的身体里。刚才还柔软的乌黑肉质,现在坚硬如岩石,把她的身体凝结在了里面,丝毫动弹不得。   眼前忽有阴影。瑞莹抬头,一个男修被宋雪香的臂粗的肉须缠住脖颈,吊在她眼前。男修面露痛苦之色,拼命挣扎。   那不过是个筑基修士,瑞莹想救他,却连自身都无法脱困,她狠狠的咬牙。   一条长长的红色舌头从她的上方扭动着探下来,在她的面前停顿了稍许,似是故意吸引她的注意。   瑞莹明白宋雪香要干什么,她死死的盯着。那条红舌像箭一样窜入了男修的口中,不一刻,那男修就成了干尸。   肉须松开,干尸掉落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宋雪香的声音从瑞莹的头顶传来。   “香极了……美味极了……”她道,“我的道君,我的仙子,这滋味,我想……让你也尝一尝……”   瑞莹瞳孔骤缩。   她肩膀的周围突然生出许多手指粗的肉须,那些肉须爬上她的脖颈脸颊,意图钻进她的嘴里。瑞莹死死咬住牙关,却不敌那肉须的力量,终是被撬开了牙关。那些肉须伸进了她的嘴里,从食管直插入胃里。膨胀,从肉须扩张成了肉管。   有黑红色的物质从宋雪香的身体里流出,通过那些管子,送入了瑞莹的胃里。   “美味……美味极了……”宋雪香喃喃道,“和我一起享用吧,和我一起……”   瑞莹想咬断那些管子,那些管子却硬如岩石。她的牙齿都碎裂了,也咬不动分毫。反而那些管子越涨越粗,将她的嘴巴完全撑开,无法闭合。   那些恶心的东西,那从活人身上活生生的抽取出来的精血,就这样灌进了瑞莹的胃里,像岩浆一样灼烧着她的身体。   瑞莹失去了意识。   瑞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宋雪香的体内。宋雪香立在她面前,满脸期盼的看着她。她盼她道心崩溃,和她一起入魔。   瑞莹忽然想起来之前她灌进她胃里的那些东西,她张开嘴,呕了起来,却什么都呕不出来。她辟谷已久,胃里本来就没有东西。而那些精血……显然已经消失了。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瑞莹的嘴唇颤抖。   宋雪香俯下身来,抱住了她:“没关系,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是觉得恶心呢。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   瑞莹抬起头来。宋雪香的面孔就在她眼前。此时此刻她话音轻柔,目光也温柔。   瑞莹凝视了这张美艳的面孔片刻,“呸”的一声,啐了宋雪香一脸。   她恶心,她厌憎,但她的道心依然未曾崩溃。   “真顽固啊……”宋雪香蠕动后退,喃喃的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像我一样呢?”   “一定是还不够。”她说。   宋雪香自此,强行给瑞莹灌食。   修士的肉体强悍,诸如咬舌之类的举动并不能自尽,瑞莹气海和金丹都被她控制,想自行兵解都做不到。她过得暗无天日,如在深渊,甚至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   有一天,宋雪香忽然激动了起来。   “我发现了一个好猎物!”她欢喜的道,“你想不想看看?”   瑞莹已经麻木的心沉了下去,她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宋雪香把她送出了体外,瑞莹于是看到了她说的那个“好猎物”。那个年轻的筑基弟子,穿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青色长衫,正是最标准的长天宗弟子服。   那弟子刚刚辛辛苦苦宰杀了一头异兽,正蹲在那里吭哧吭哧的剥皮取骨,完全没有察觉到死亡阴影的来临。   “逃……”瑞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有说话了,她一张嘴,便觉得喉咙灼痛,声音嘶哑。她顾不得咽喉的疼痛,只想警示那弟子:“逃……快逃……”   可她的声音不仅嘶哑微弱,还被宋雪香限制在了结界之内。   “嘘……”宋雪香笑道,“别坏了我的好事……”   宋雪香把瑞莹收回到体内。   “逃……逃……逃啊!”瑞莹用尽力气,发出将死般的声音。   洞壁在她面前合拢,隔绝了外界。瑞莹望着那乌黑的肉质,心中全是绝望。   那长天宗弟子毫无悬念的被宋雪香捕捉,被活着送进了她的腹腔内,活着送到了瑞莹的面前。   瑞莹认出了那弟子,她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她是这次秘境历练带队的金丹之一,一路上她记住了许多筑基弟子的名字。   那弟子也认出了她。他的脖子被臂粗的肉须勒住,双脚够不着地。他拼死挣扎,也挣不脱这怪物的钳制。而后他看到一个女子,果着身体,双臂张开,同他一样被那些肉须缠绕捆缚着吊悬在那里,眼睛里全是血丝,目光绝望的看着他。   那弟子不过二十多岁,是个真正的年轻人,入道之后还是第一次离开宗门历练。在死亡的面前,他的道心崩溃。   “道君!救我!救我!”他哭泣,流泪,像个孩子,“救我……救我……”   可瑞莹救不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宋雪香的舌头从洞顶垂下来。那舌头垂到她和他之间,忽然裂开,分岔成了两条,一条射入了年轻的长天宗弟子口中,一条射入了瑞莹口中。   瑞莹眼睁睁看着那弟子干瘪了下去,迅速的成为了一具干尸。他的精他的血,却顺着那条血红的舌头灌进她的胃里。瑞莹感到胃里灼烧般的翻滚疼痛,她的胃仿佛要被烧穿。   当宋雪香的舌头终于抽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失了支撑,垂了下来,仿佛昏迷了一般。   宋雪香从洞顶化出身形落下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瑞莹。宋雪香的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可依然会疼痛。或许那疼痛不是她的,是瑞莹的。   这是被她拉下了深渊的仙子,这是被她亲手摧毁的美好。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轻柔的将瑞莹搂在怀中,乌黑的眼泪自眼睛里淌下,在雪白的面颊上留下两道黑色的泪痕。   “瑞莹,瑞莹……”她轻轻的唤她,“我的仙子……”   “别再抗拒,和我……同化吧。”   “从此以后,你将和我分享生命,我们共生共存,永不分离!”   “我……”   瑞莹的头微微的动了动,宋雪香听到了她嘶哑而微弱的声音。   她说:“我……拒绝。”   宋雪香瞳孔收缩,放开了她,退后。   瑞莹慢慢抬起头,她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微弱却坚定。她的双眼流下了血泪,目光却一如宋雪香初遇时的那个仙子,无情的打碎了宋雪香的奢望。   她的脸颊上犹自淌着血泪,却轻蔑的笑道:“我拒绝!”   “我若生,不辱长天宗清名。”   “我若死,愿此身重归大地。”   “我——长天宗冯莹,无论生死……决不堕魔!”      222   宋雪香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我不信!我不信!”她脸颊肌肉抽动, 在瑞莹面前自左到右, 自右到左, 一趟一趟的原地打转。   最后, 她停下来, 盯着瑞莹:“一定是太少了!”   从那时起,宋雪香便把瑞莹的脸孔放出体外, 放在自己的“胸腹”处,逼着瑞莹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杀死每一个修士,逼着瑞莹和她“分享”这些修士。   瑞莹无法逃脱, 最终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神魂缩回到自己的祖窍里沉眠,对外界再也不闻不问。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直到某一日,忽然心生感应。   因这感应,瑞莹再度打开五感,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碧空中,百多名修士呼啸结队,在别人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的在向宋雪香发起攻击。瑞莹那颗死灰般的心, 再度燃起了希望!   但那些修士忽然集体向她攻来, 宋雪香顿时发了疯一样将她护住。在宋雪香将她收回体内的时候, 瑞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吼一声, 她看到穿云峰上一个恋慕她的师弟,因为她而失去了冷静,如箭一般向她冲过来。   她在被宋雪香收回体内前的最后一瞬, 看到那师弟就要被宋雪香的身体包卷起来……   瑞莹的心沉了下去。那种胃里灼烧的痛感,唤醒了记忆。   她痛苦得不能自已。   可也就在这一瞬,有碧色的刀芒闪过。   在那一瞬,瑞莹感到了她所在的这个“洞”在一瞬间加强了防护,但仍不敌那绿芒。那些“洞壁”碎裂了。那些捆缚着她手脚的肉须碎裂了。这么久以来,一直刺痛着她丹田,控制着她金丹的那一根肉须,也跟着碎裂,从她的丹田处崩裂开。   她的气海骤然轻松,她的金丹脱离了钳制,金光灿灿,紧致密实,在气海的基台之上,飞速的旋转了起来。   她自己去却失去了凭依,自高空坠落。但有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来,接住了她。瑞莹在昏迷前看了一眼。   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她……是谁?   虽然折损了一二十人,但这一战还是因竹生的及时赶回而告捷。   那些被斩碎的肉块都被竹生以三昧螭火焚净,以防溢出来的死气污染四周土地和修士。虽然如此,很多参战的修士事后回想其阿里,仍然是恶心得直犯呕。幸好他们都已经辟谷,无需进食,否则真是要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去了。   这三年来杀了这么多魔物,这一只是最恶心的。   这一段时间他们都在紧张的搜索和追捕,又经历了一场大战,难得此片区域还暂时没有发现新的魔物,这些修士们便稍稍的松一口气。放松了放松。   他们不免就谈论起那一只魔物,以及那个从魔物的身体中被救出的女子。已经隐隐有风声说,那是一位长天宗的道君。   “可怜。不知道被那魔物困了多久。”   “肯定被死气污染了吧。”   “没事儿,有竹君在呢,帮她净化了就是。”   “不不不,你们都没抓住重点啊。跟死气比,道心崩了才是最可怕的吧!”   “唉,也是。”   “是呀,搁着我,估计早就疯了。”   修士们七嘴八舌,悄悄的议论着。偶尔抬头,看看停在空中的玲珑,同情一下那位长天宗的道君。   但事实上,与这些修士猜想的完全不同,瑞莹既没有道心崩溃,甚至也没有被死气污染。竹生在救下她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体干干净净,甚至比那些正在战斗,偶尔沾染了些死气的修士们还干净。   那时竹生就诧异了。   瑞莹醒来,入眼的是藕色的帐子,身下是柔软的丝褥,鼻端嗅到的再不是恶臭,而是淡淡的清香。   她睁着眼睛望了会儿帐顶,才坐起来。身上穿着干净的深衣,撩开帐子,入眼是间充满了女子生活气息的卧室。白玉炉中燃着香,淡淡的白烟袅袅飘散。榻边的小几上搁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还夹着银书签,只读到一半。梳妆台上水银镜子明亮映人,那些瓶瓶罐罐的都是她熟悉的女子的用品。精致的象牙梳篦横搁着。   瑞莹站起来,发现帐外有简单的隔音结界,怨不得这么静。她挥手撤去结界,立刻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像是有很多的人在远处交谈,她听到了嘈杂而模糊的说话声。也有飞剑飞翔时的破空声,亦有兵刃相碰的声音,偶尔也会有突然发出的爆破声,那是两个人的灵力在战斗中相撞才会发出的声音。   但最清楚的,是她听到了楼下有个沉静的声音道:“她醒了。”   另一个轻快得多的声音便“啊”了一声,道:“我去看看!”   有楼梯响动,原来她在二楼,想来这是一个女子的阁楼。   很快就有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端着托盘,上得楼来。瑞莹看着她面熟,却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她经历了太多,脑子竟有些麻木。   但那清秀女子眉间的轻松和简单却是她熟悉的。那些在宗门里长大、修炼,从小聆听宗门教诲的弟子们的眉眼间,都带着这样的轻松、欢快。   瑞莹曾经见到过有散修嫉妒这些宗门弟子。她以前不懂,这些筑基弟子有什么好嫉妒的,她现在懂了,原来那一份被宗门呵护而娇养出来的单纯当真值得嫉妒。   “冯师姐,啊不……瑞莹道君。”苏蓉唤道。瑞莹结丹也就是入秘境前不到十年的事,苏蓉跟她照面少,还没习惯改口。   瑞莹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苏蓉忙道;“道君还记得我吗?我是苏蓉,我也是这次历练名单上的人。”   瑞莹想起来了。她是那个靠着法宝多硬挤进历练名单里的女弟子。她的情郎是留靖峰的虚景师叔,而虚景师叔的师父则是炼阳峰的冲昕小师叔祖。   瑞莹也想起来,她之前在宗门就曾远远的见过苏蓉几次。她常常带着那只曾经差点属于她的疾风狼,陪伴着一个孩子往返于课堂之间。   她便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救我的是哪位?”   “是竹生。啊,她是咱们冲昕真人的道侣。现在秘境里都听她的指挥,大家都称她‘竹君’。”苏蓉将手中沏好了灵茶的茶壶茶杯放下道,“道君你先喝点水,休息一下,我去跟她说。”   她说完,便风风火火的下楼去了,真是个一阵风似的姑娘。   瑞莹看到房间里有门,门外有光透入。她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门外是个小露台,铺着锦垫,置着引枕,还有小小的几案。可以想象得出这里的主人闲暇时靠在这里或品茶或斟酒的悠闲模样。   但瑞莹没关注这些,她的目光被外面吸引。   天上有许许多多的飞行法宝停驻。修士们踏着飞剑,在法宝间往来。   地面上也搭起了联排的帐篷。和入秘境之前河滩上乱七八糟的情形不一样,瑞莹看到那些帐篷虽然制式、规格都不一样,却都排列得整整齐齐。   夕阳西斜,地面上的修士们已经生起了篝火。他们三五一群,谈笑交谈。也有许多人围在一起,看结界里两人切磋比试,大声喝彩。   瑞莹有一瞬恍惚,仿佛这里不是那个每个人都隐匿行迹、小心翼翼的玄炎秘境,而是哪个宗门召开盛典,故而才有这么多的人聚集在此。   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去,看到了竹生。   竹生取出了一件外衣递给她。   瑞莹接过来披上,低声道:“多谢。”   竹生道:“小事。”   两人在露台上坐下。   瑞莹打量竹生。这张面孔果然便是她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人。她看不出竹生的修为境界,但正因如此,更知她强悍。   苏蓉说,现在秘境里听她指挥。苏蓉是长天宗内门弟子,不敢对她这个金丹道君胡说。而她刚才也发现了,天上停驻的法宝虽多,却的确是以这栋小楼为中心环绕的。所以,面前的这个女子……统御着她刚才看到的所有这些修士?   “竹君吗?”她大礼拜伏下去,“多谢阁下相救之恩。”   竹生微微躬身还礼。   “敢问竹君,”瑞莹问,“现是何时?秘境中是何情况?”   没有沉湎于个人过去的经历,首先关注的是大局和形势。竹生微笑,心中赞叹,知道她又遇到一个可用之人。不论她和长天宗恩怨如何,她都得承认,这天下第一宗培育出来的弟子,的确有着大宗门弟子该有的气度和素质。   “从入秘境之时算起,已经七年。三年前……”   竹生为瑞莹斟上茶,条理清晰的将秘境中这几年的情况一一道来。瑞莹凝神细听。   待竹生讲述完,她眉头皱起,道:“秘境中尚且如此,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   竹生道:“外面一时是我们管不了的,先不用去担忧。你且先梳洗收拾一下吧。”   “是。”瑞莹微微躬身,表明姿态,“但凭竹君调度差遣。”   竹生略顿一顿,道:“有一事,令我颇感惊异。”   瑞莹道:“君请说。”   “你被那魔物所困许久,”竹生看着她道,“令我惊异的是,你竟半点没有被魔息污染,真是不可思议。”   魔息俗称死气,极易污染。若遇伤口,便溶于血中,令那伤口难以愈合,亦易令诱心魔闻着气息而来附身,令人道心不稳。那些修士们同魔物战斗,因魔物故意放出死气,都或多或少的被沾染甚至污染。瑞莹被困在魔物身中,却竟一丝没有被污染,竹生不能不诧异。   瑞莹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是,的确不可思议。”   夕阳坠落前的最后一丝金光打在她脸上,两道泪痕在这金光中短暂的闪烁了一下。   竹生凝视着她,微微颔首,先下了楼。   这不是凡人界遭盗匪□□的小小少女,这是长天宗倾力培养出来的金丹道君。   她不需要竹生长姐式的抚慰和引导,她需要的是独自的面对和迈越。她是一个修士,她的道心和心境的磨炼无人能帮,只能靠她自己。   竹生自己也曾经历困苦磋磨,也曾一心求死,终究迈了过去,成就了现在的她。   瑞莹历经磨难,眉眼间依然坚定,竹生便知,她一定能迈过去这道坎。   瑞莹生来就是道君之女,她自然有自己的起居法宝,待收拾好,她便离去。   苏蓉还有些担心。在苏蓉的心里,穿云峰的冯师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如雪莲般的存在。瑞字辈第一个结丹的大师姐,秘境历练的领队之一,没想到却在这里经历里这样的挫折。   以她的性子,自然好奇瑞莹的经历,却也不敢去问。她带着担心,偷偷的去看过,回来告诉竹生:“好像还行,一直在修炼。”   不用苏蓉说,竹生也知道。女修就那么多,高阶女修少之又少,竹生自然而然的便会关注。   她看到过瑞莹在天亮时分便在山崖之顶盘膝修炼。她睁着眼睛凝望着朝阳初起,仿佛一点不怕刺痛。   这一日竹生睡到半夜,忽然睁开眼睛。   她披衣起身,推开露台的门。星光下,瑞莹悬立在窗外。   “怎么了?”竹生问,“有事?”   瑞莹道:“我有一个疑惑。竹君……是否就是昔年炼阳峰上的杨……姑娘?”   竹生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苏蓉告诉瑞莹,竹生是冲昕的道侣,瑞莹便不期然的想起了昔日炼阳峰上的杨姬。   似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能记住一个小小凡女,除了那凡女抢了她的生辰礼物之外,更重要的是那凡女曾经令她刮目相看。   竹生的面孔与杨五非常像,却又有不同。   如冲昕、虚景这样与她极熟悉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与杨五不同的地方。可如瑞莹这样与她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到后,却要先找她与杨五相同之处。   瑞莹对杨五的印象便是面对筑基修士,那凡女冷静果断,丝毫不惧。   竹生的脸变了,但她眉间的沉静始终没变。便和瑞莹记忆中的凡女重叠了起来。   瑞莹这些天已经听说了竹生的种种事迹。能一刀毙金丹,证明了她的修为至少在元婴境界。于是瑞莹便为自己的记忆所困惑,无法相信竹生和杨五是同一个人。   但此时竹生的目光给了她答案。   瑞莹屏住呼吸,看了竹生一会儿。她道:“我想冒昧请问,竹君……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样,我说的不是修为……”   事实上,瑞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难说清楚到底想说什么。   可竹生历经两世,经历复杂,阅人无数。瑞莹问得没有头绪,她却明白了瑞莹的疑惑。   “人的路,”她说,“都是自己选出来的。”   瑞莹在星光中望着她,目光中闪过苦痛。竹生便想起了那个被她斩杀的将瑞莹囚禁却未曾污染她的魔修。   当瑞莹目中的苦痛之色消失,她身周的气息发生了变化。   竹生微笑起来,道:“莫去别处了,就在这里吧。我给你护法。”   瑞莹便在露台上坐下,闭目修炼。竹生为她布下了结界护法,饮酒赏月,看她破镜。   每个大境界都分初境、中境、圆满境和大圆满境四个小境界。有些人天赋过人,一个境界修到圆满境便可进到下一个境界,然而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会一直修到大圆满境界,直到心境突破,才能进升境界。还未必就能成功,有人进境失败,境界倒退,还有人经脉会严重受损,更有人直接陨落。   朝阳初升的时候,瑞莹进了一个小境界,从金丹初境进到了金丹中境。她结丹不过十来年,即便是来玄炎秘境历练也未曾想过能这么快便突破境界。   可见于修士而言,磨难一旦挣破,便是一次蜕变。   但竹生没来得及恭喜瑞莹突破境界。   因为天边有大片乌黑的云凝结聚集。刚刚做完晨课的修士们都出来了,望着那翻滚的阴云惊疑不定。   瑞莹也刚刚结束进境,睁开眼看到那些云变幻形状,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竹生从未见过这种情形,但看瑞莹神情,猜出她该是知道。   “这是……”瑞莹神情凝重,“这是进境的天象。”   “但我从未见过这样乌云,这,难道是魔修在进境?”   那些云凝结在极远处山脉的上方。竹生凝目望着那云,竟从其中的形态变幻中悟出了许多东西,真是神奇。   当那乌黑如墨的天象散去,远处传来一声长啸。   与此同时,竹生的声音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虚楹,令所有筑基后退百里!”   竹生的话音犹在耳边未落,修士们已经看到一道绿芒划破天空,朝着天象发生之处射去。   瑞莹亦化作一道流光,紧随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求营养液~   223   人族修士进境会有天象, 妖族在修成妖丹的时候会有天象。魔族若是由此二族堕魔而成, 则同二族。   秘境自成天地, 若在秘境中进境, 一样会有天象。   竹生昔年曾在长天宗见过冲祁晋还虚境的天象。但那时她还是凡人, 未曾修炼,感悟不到天地灵气的波动与奥妙。那天象在她眼中, 不过是变幻得很漂亮的奇异云霞罢了。   及至她自己在凡人界结成了内丹,却并没有天象。这是因为凡人界并非真正世界,而是将大陆一角割裂, 封入了封印中。无论大世界还是小世界, 都与之被割断了联系。   只是不管是人修还是妖修,亦或是灵修, 其进境天象都是吉祥瑞兆,其变幻中隐示了天道奥义、宇宙法则。故修士观之,常有所领悟。   由此来说,大宗门常有人破境,每隔几十年便能有一次天象,其弟子着实受益匪浅。   而现在, 竹生等人在玄炎秘境中所看到的天象, 却一丝祥瑞气息都无。虽然变幻中也令竹生有所领悟, 领悟之理, 却又与她入道这些年已经悟到的道理有许多相悖之处。   且这云乌黑如墨,令人观之便觉不祥。有些筑基弟子观看久了,竟然觉得体内灵力在经脉中乱走, 混乱了起来。这其实是他们观天象有所悟,却又不能像竹生那样,能理得清哪些可接纳,哪些是与正理相悖之处,果断拒绝。他们所领悟的东西便与自身已知的发生了冲突。   竹生在地宫中得了一双鞋子法宝,身法奇快,瞬息便至。瑞莹迟了片刻才跟上。   几道流光跟着飞至,除了被竹生号令组织筑基修士撤退的虚楹,空禅宗一铭,云水门两位道君接踵而至。随即又有两名散修金丹也赶了过来。   几人才到,便见竹生猛烈的一刀向某座山峰斩去。那座山的山腰处轰然炸裂,岩石飞射中,一团黑雾疾飞而出。众人还没看这团黑雾,便先被黑雾放出的威压所摄,心中一阵悚然。   一铭几人都是大宗门的金丹道君,不说元婴真人,便是还虚真君也都是见过甚至日常相处的。那些师长们的威压虽然也摄人,却不会带着这般让人惊悚的感觉。这威压中,慢慢的恶意似乎都要流出来。   “呵,呵呵……”那团黑雾忽然笑了起来,一个个历数,“长天宗、云水门、空禅宗,呵……呵呵……”   待看到竹生,那黑雾忽然“咦”了一声,似有惊喜,道:“是你?”   竹生蹙眉。难不成这魔修还是她认识的人堕魔而成?   正想着,那团黑雾忽然淡去,一直藏在黑雾中的人现出了身形,却是个相貌还算俊俏的男子。这男子曾经气息虚浮,眉目间神色浮夸,故作风度翩然。此时,他身周威压可怖,眉间倒全都是自信,只是一双眼瞳却是赤红之色。赤红眼瞳,乃是入了魔的显著特征。   见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便是竹生,心底都微微松了口气。   那人却风流万千的笑道:“仙子别来无恙?”   竹生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要不是那魔修气势实在惊悚可怖,一铭都想要拍大腿狂笑。其他几人亦有同感。   他们与竹生同袍三年,已经颇熟悉她。对于那些值得敬重的人,哪怕对方只是个修为低微的筑基修士,竹生也会待之以礼,会深深的记住对方。   显然这个人是竹生打从心底认为不值得记住的人。   在四大宗门中的人面前被这样打脸,若是在从前,季园能带着一脸笑容应对过去。可现在,季园再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他血红的瞳仁一扫,便知一铭几人都是金丹,不是他的对手。至于这个让人馋涎欲滴的女修……季园微微一怔,发现他竟然看不透竹生的境界。   但如今的季园已经不是从前在大宗门面前卑躬屈膝笑脸相迎的季园了,现在的季园无比的自信。不管竹生隐藏起来的真实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哪怕她是个元婴,季园也不怕。   自他以金丹入魔之后,他的实力便已经超越了普通的金丹。他杀死了一个散修金丹,证明了这一点。他欣喜若狂,从前埋在心底的“不甘于做小人物”的念头无法控制的膨胀。他这野心已经成为了执念,为这执念他蛰伏了三年,潜心修炼,终于一举结婴。   虽然他气海中那个“元婴”不仅乌黑而且形如骷髅,与书中描写的白胖可爱形状截然不同,也不能改变他已经变得强大的事实。   而他既然可以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便结婴,想来还虚、合道,都不是难事。一想到将来离开这小小的玄炎秘境,他季园便海阔天空,他便忍不住心情激荡,胸臆澎湃。   这股澎湃憋在心里,不展不快,季园“呵呵”笑了两声,决定拿眼前这几个金丹来磨磨他的剑,再拿这女修来磨磨他的枪。他的新枪虽还未见过光,但想来必是比旧的更加坚硬锋利才是,定要将这股澎湃之意好好发散发散才是。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先让这些有眼无珠看不起人的家伙们知道他是谁。他要让他的名字从此流传,让别人听到便瑟瑟发抖。   “原来还未向仙子自我介绍过么?”季园瑞气千条的表演他的迷人风采,“仙子听好了,我乃是落……”   绿芒闪动,锐利的刀意裹挟着罡风,竹生根本不听这劳什子的自我介绍,直接一刀斩了过来。   谁在乎他是谁,他已经入魔,他已经死了。从他死的那时候起,他从前是谁,都没有了意义。   季园一股豪迈之意尚未抒发,便被这一刀逼得在千钧一发间硬生生挪动身形,躲了开去。紧跟着第二刀就来了。这一刀与先一刀不同,那刀锋上还裹了一层白色的火焰。竟是半点宣扬自己名号的时间都不给他。   季园勃然大怒。他祭出长剑,身上已经淡去的黑雾忽然又转浓。一眼看去,只看一大团黑雾中露出的一张还算俊俏的脸。   竹生的第二刀瞬息已至。季园长剑挥下,一道黑烟般的痕迹挡在了身前,挡住了竹生的第二刀。当白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相遇,发出了激烈的燃烧声。黑烟燃尽,季园毫发无伤。   两个人都是心中一凛。   竹生的气势刹那间暴涨。白色的火焰已不仅仅是包裹碧刃的刀身,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竹生可以一刀毙金丹。她两刀试出了深浅,意识到她今日遇到了入玄炎秘境以来最强劲的对手。第三刀,她便再也没有一点保留,她不仅将她的仙力全数调动了起来,她还大喝一声:“战!”   这一声“战”却是喝给一铭等人的。   竹生从来都很务实,对上魔修,她从来不搞什么一对一的潇洒对决。她追求的是以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里更快、更有效的斩杀魔修并控制污染。   这一声“战”响在几人耳边,云水门的一位金丹长剑出体,喝了一声:“结阵!”   包括一铭在内的金丹们瞬息间各占方位,结成了一个阵。这阵一成,阳光下几人身上忽然闪烁了点点微弱的光亮。好似什么人洒了一把银屑,沾到了他们的兵刃上和身上。   这阵法唤作“纯灵阵”,不能使结阵诸人变得更强大,却能使他们合力自天地灵气中抽取一丝极其纯净的灵气。这至纯的灵气附着在兵刃上,能有效的克制死气,附着在身上,能有效的防止死气沾染身体。   这阵法是长天宗近些年来加入了讲堂里的内容,长天宗的弟子凡是认真去上课的,便都会。竹生召集了众人共同抵御魔修,待与虚楹汇合,虚楹便把这套阵法献了出来。   遗憾的是这阵法却只能由金丹以上的修士来使。此阵原理上讲并不算难,却涉及到对天地灵气的精微感知和操纵,筑基修士还做不到,偶有成功的,能维持的时长也很短。几个金丹却把这阵练得极熟了。   且他们在战斗中早已经发现,倘若竹生亦在战场中,则纯灵阵的效果便格外的好。   他们不知道,这需要几个金丹合力才能从天地灵气中抽取出来一丝丝极细的至纯灵气,若能被修士直接吸收修炼为灵力,那修炼出来的灵力也是至纯至净的。此种灵力,在上古时候被称作“仙力”。   竹生毫不留手,倾尽全力。三昧螭火的燃烧使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但季园这种仿佛自己即将要成为宇宙之主的狂妄自信是有依凭的。他手里虽握着剑,但竹生已经察觉到他真正的威力并不在那剑上,而是在那些一直将他拥裹的黑雾上。他一剑挥出,并没有多么强的剑意,却总是从空气中划出一道仿佛就要凝成固体的浓黑。   白色的螭火和墨黑的浓雾相撞,便会剧烈燃烧,散发出恶臭的气味,将那一块“黑雾”焚尽。但季园身上总是源源不断的产生新的黑雾。   这些高阶修士战斗的速度极快。若从地面或者更高的高空去看,便能看到那一片空域中,黑雾东一蓬、西一蓬的突然绽开,或者防守自身,或者攻击众人。   源源不断,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224   但这种源源不断其实是一种假象。   一铭、瑞莹几人苦苦对抗那黑雾, 很是吃力。那黑雾不是一般的死气, 仿佛带着粘性一般, 总想往他们身上沾。而他们也都明白, 若被沾上, 绝对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殊不知季园也暗暗心惊。他倒不在乎那几个金丹,他惊惧的是竹生。   竹生身上燃烧着白色的火焰, 那些火焰使他的黑雾完全无法近她的身。他的黑雾能轻易的挡住几个金丹的进攻,但当竹生的刀裹着白色的火焰劈砍过来的时候,与之相抗的黑雾便被焚灭。更糟的是, 竹生的灵力跟那几个人截然不同, 有一种让他隐隐畏惧的力量蕴含其中,每当与她的灵力正面对抗的时候, 他便感觉到身体中那些黑色的“灵力”运转受阻。   且他刚刚结婴,正是需要大量生命补充的时候,不料还未来得及,便遭到了竹生几人的围攻。他的黑雾看似源源不断,实则竹生每劈砍他一刀,便将其消耗掉一部分。   季园心里暗暗焦急。因他的存在, 这附近山脉里的生物都死绝了, 他神识放开, 察觉到了远方有大量的鲜活的生命。他心中一喜, 骤然放出数股黑雾攻向几人,其中最大的那一股攻向竹生,而后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术法, 留下个假身遁去。   待竹生一刀劈了那假身,假身散去,几人才发现上当。竹生神识一扫,顿时一凛,人已经化作一道绿芒,朝某个方向追去。   瑞莹几人脸上变色。那个方向,正是虚楹受命带着筑基修士们后撤的方向。   虚楹带着上千筑基修士后撤了百里。   看那天象,进境的魔修至少也得是元婴的修为。筑基修士人数听起来庞大,在元婴修士面前纯粹是炮灰,属于一剑挥去死一片的那种。是以竹生才命他组织筑基修士后退,自己与诸金丹前去迎战。   他和修士们翘首以待,不料未等到竹生和竹金丹归来,先等来了季园。   看到天上地下密密麻麻的修士,季园赤红的眼睛放出血光。   虚楹看到他就知道不好,几个金丹全出,只有他一人在此,他纵然没有助力,也不能后退。长剑祭出,他便化作一道箭一般的流光迎了上去。   季园以两道浓黑的雾气将他逼退,不待他再攻上来,一张嘴,浓浓的黑雾自口中喷出。虚楹首当其冲,大惊之下,长剑放出光芒,剑气结成了灵壁,护住了身周。可也只短短的片刻,那灵璧便被黑雾腐蚀,破碎消融。虚楹的身体在飓风般喷射的黑雾中亦被腐蚀,他的血肉迅速黑化、干枯,随即粉碎成雾,他成了这黑雾的一部分,亦成了竹生集结众人后,第一个陨落的金丹。   虚楹尚且如此,那些筑基修士更不用说。他们危急中张开的灵力壁根本没起任何作用,直接被黑雾冲碎。而后他们都在黑雾中腐蚀雾化,成了黑雾的一部分,成了季园源源不断补充的能量。   魔修之所以进境如此之快,便在于他们提升修为的方式常常是建立在对大量生命的掠夺之上。如宋雪香,亦是吸食修士精血,化作己用。但宋雪香本身修为低微,她采集生命的方式亦低级。季园入魔前便已经是金丹修士,他采集生命的方式便更高更有效率。   当魔修们身陷绝境,再无生命可采集时,亦不惮于自相残杀,夺取同类的精华。   别的种族间尚可有争执亦有联盟,魔修与其他任何种族,天然便是对立的。   竹生为假身所骗,追上来的时间只迟了这片刻,便叫季园采集了一个金丹、上百筑基。   她大喝一声“散去!”   这一声如春雷爆裂在众人耳边。被惊惧摄住了心神的筑基修士们陡然醒悟,如此密集的人群岂不是更便于那魔修夺取生命精华。众人如水银泻地一般,分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逃命。   季园刚刚补充了“食物”,只觉身心满足,再见竹生,见她号令众人皆遵从,可见此处修士由她统领。他从前便觉得竹生是他梦想中的理想型,此时更加觉得她不是那种只有脸好出身好的女人,她是真真正正高高在上的尊贵。   季园深深觉得,他实现梦想的时刻就要来了,接下来就是他的时代了。   他大笑两声,道:“美人对我紧追不舍,可是对本君有意?”   竹生十分不理解这种战斗中还要废话的人。她一言不发,刀芒暴涨,燃烧着三昧螭火,直接便攻了过来。   季园无力吐槽,这个美人哪里都好,相貌好、身材好、气度好,唯独不解风情这一点远远不及吕芙。美人不配合着娇嗔羞恼,他一身倜傥风流都使不出来,宛如明珠蒙尘,宝剑藏匣。   但竹生的刀已经攻了过来,他的黑雾又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打叠起精神来应战。他刚才张口喷射黑雾,此时吸一口气,将涨了数十倍的黑雾尽数收回体内。   魔修也不是不能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但直接用类似这黑雾的力量来修炼,修为增长的速度是用灵气修炼的几十倍上百倍。   季园知道竹生的厉害,他不敢大意,将自己的肉身雾化。但他不像宋雪香那样不在乎自己的外貌,他肉身雾化,都还要保留着一张俊俏的面孔露在外面,唯恐损了风度,让竹生小觑了。   一铭几人晚了一步赶来,却发现竹生和季园的战斗激烈程度已经升级,绿芒白焰和黑雾厮杀得难解难分。境界的差异客观存在,季园虽然是才结“婴”,但他的修为却远超了元婴初境的修士。只是有竹生牵制,季园也无法像刚才那样一举灭杀几个金丹。且刚才虚楹是一个人,一铭几人却可以数人合力,借助纯灵阵抽取一丝至纯的灵气护住身周,阻隔那黑雾的腐蚀污染。   那些逃了的筑基修士远远的望着高空中的战团,只觉心惊肉跳。   突然黑雾爆突,远观的人们都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名散修金丹灵壁破裂。他是几人之中修为最弱的,结纯灵阵他能抽取的至纯灵气也是最少,一瞬间干枯雾化,成了季园的“养分”。一铭在黑雾爆突的瞬间飞至,企图将他拉离那黑雾,非但没能救下他反而使自己受到波及,一条手臂雾化。   竹生被季园阻挡,迟了一息才赶来相救,没能救下那个散修,只来得及揽住一铭。八宝璎珞清光闪耀,净化了一铭身上黑雾,阻止了一铭的继续雾化。   八宝璎珞虽然能净化魔气,却既非攻击法宝,也非防护法宝,它其实就是一件真真正正的首饰。只不过在比人魔大战更早的上古之时,有少量魔修在世间行走,是以那时代便有些随身之物被炼成了净化辟魔的法宝。   但现今的修士修为远远无法和上古修士相提并论,这一件上古时代清净辟魔的首饰在对抗魔修的战斗中,便一次又一次的将不知道多少位被魔气污染了的修士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看到几个大宗门的金丹脸上都露出震惊、悲痛之意,季园身心说不出来的畅快。昔日这些人高高在上,现在终于轮到他来俯视他们了。   他今日一连夺取了两个金丹的生命精华,修为再度上涨。   几个金丹都意识到,这一战,他们可能会殒身于此。瑞莹紧抿双唇,毫不退缩,再度攻向了季园。   她眉毛随了父亲,颇有英气,脸颊却随了母亲,很是秀美。她的人秀美,她的剑可一点也不秀美。竹生的瞳眸中映出那女子决绝的身姿,她的剑意比之从前,仿佛浴火重生,变得锋芒毕露,锐利无匹。她战斗的气势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与无畏。   竹生放开一铭,攻过去与瑞莹一起扛住了季园一击。   云水门的一个金丹却在季园的攻击下化作了黑雾。   竹生大喝道:“退去!”   瑞莹咬牙,却知道季园修为大涨,他们几个金丹继续在此,非但不能帮忙,反而随时可能成为季园的养分,助他增长修为。她听到竹生的号令,没有犹豫,咬牙退去。一铭和另两人亦退下。   高空之中,只剩下一道绿芒、一团黑雾。时分时合,激烈碰撞。   瑞莹等人远远观战,却见局面并不乐观。季园一边战斗一边消化吸收两个金丹的精华,他的修为的一直在上涨。   突然,那团黑雾像爆炸一样突然膨胀,将绿芒陷在了其中!   绝望在瞬间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当生死来袭的时候,竹生前所未有的冷静。她虽然被黑雾包围了起来,但她身周清莹有光,螭火亦在燃烧,在她身周形成了蛋形的保护罩,那些黑雾亦奈何不得她。   她虽然不会立刻殒命,但若这样被季园困住,则外面所有的人都再没有生路。   这样不行。   不行!   金丹们不是季园一合之敌,唯一能扛住季园的只有竹生的仙力。但竹生现在虽然已经能调用她体内的仙力,却与灵力相比始终差了那么一些。当她需要的时候,她的仙力输出不够!   这些年她一直在燃烧,三昧螭火日日夜夜的焚炼着她的肉身。她的肉身越来越干净通透,仙力的运转也越来越顺畅。   但依然不够。   在这生死之间,竹生闭上了眼睛。   她站在了祖窍里。天空中那一颗内丹,在燃烧数年后,从纯白色变成了半颗透明。在内丹的核心部分,还依然有白色未曾全然烧透。   不够!   竹生向天空张开手。   烧吧。   烧吧!   半透明的内丹,飞速的旋转起来,纯白的火焰在祖窍里熊熊燃烧,在肉身里熊熊燃烧!   绝望的人们没有注意到。   天地之间,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求营养液。 逢十求一波预收: 电脑天使这边走→  手机天使戳这边→ APP天使请用爱来手动收藏。   225   三昧螭火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极致的燃烧过。   竹生没有时间, 她知道季园挥手间便是数百修士的生命。外面那些人曾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但他们信服她, 追随她, 在以生命相托的三年后, 他们都是她的战友,不再是陌生人。他们的生死, 不再与她不相干。   竹生将三昧螭火催动到极致。她甚至感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她不知道像她这样燃烧自己到极致,会产生怎样的结果,会否会伤及自己的身体、内丹或者生命。但她现在无暇考虑这些, 她只能燃烧, 燃烧,再燃烧!   一个细胞被烧死了, 新的细胞诞生。   死亡与新生的大量、反复的发生,不可避免的给她的肉体带来了痛苦,让她仿佛回到了昔年炼阳峰上的时光。   那颗半透明的内丹疯了一样的旋转燃烧。透明的部分越来越清晰,核心处未被烧透的白色部分越来越小。   竹生失去了清醒的神智。此时此刻,燃烧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终于,那颗内丹开始放慢速度。曾经纯白的内丹只有最核心部分砂砾般大的微小的一点白色。三昧螭火顽强的燃烧, 顽强的跟那一点白色战斗着。   那一点白色终于消失了!   竹生的内丹晶莹透明, 如同水晶。   那颗内丹停止了旋转, 三昧螭火停止了燃烧, 竹生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脏甚至停止了跳动。   她的时间停止了。   竹生听到了声音。像是一个人,像是许多人。她感受到了抚触, 像是一个人,像是许多人。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许多人,他、她或者他们,都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身畔。   竹生感受到了召唤。那召唤来自更高更远的地方,来自更好的世界,来自完全不一样的生命层级。像一个美妙无比的梦。   但这梦只有一瞬,时间只为竹生停止了一瞬。一瞬结束,竹生倏地睁开了双眼,她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微微张开嘴,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感到世界变了。不……世界没变,是她变了。   竹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于是,起了风。   季园将竹生吞噬进他的黑雾中,再一次信心大增。   他倒没打算杀死竹生。竹生几乎是他理想中最配得上他的女人,他已经脱胎换骨,再看不上诸如吕芙、宋仙子一流的庸脂俗粉,他的身边当有一个像竹生这样的女子陪伴才是。   竹生有仙力护体,有八宝璎珞净化死气,季园一时其实也奈何不得她。但令竹生一时无法脱困,季园便腾出手来。   修士们不再成群聚集,四散逃开。有些人头也不回远远的逃命去了,但依然有很多人只是后退到更远处,却没有离开。生命诚可贵,人却是有底线的,竹君还在战斗,金丹们一个没逃,同样是人,他们不愿意做出令自己今后的人生蒙羞的事。   季园的黑雾分化出了几十股,袭向了这些不肯离去的筑基修士们。   几个修士眼睁睁看着一股黑雾呼啸而来,惊恐的睁大眼,却根本来不及逃走。危急关头有锐利如风的剑意挡在了他们身前,挡住了那黑雾。   “走!”瑞莹喝道。   几人忙分散开逃命。瑞莹则与那股黑雾战起来。她吃惊于魔修的修为提升之快,就在刚才,她们几个金丹合力,还可以挡上一挡,现在她独自对付这一股分化出来的黑雾,都感到吃力。   一铭只剩一条手臂,他已经服了丹药,恢复了气血。通常肢体若为人斩断,只要还在,回春丹便能将其接续上。但他失去的手臂雾化了,想要断臂再生,还需另寻专门的丹药。此时只能以一只左手将禅杖舞得呼呼作响,替几个修士挡住一股黑雾。   没有一个金丹后退。   但还活着的金丹就只有四个,他们能护住的人实在有限。   有些修为还不错的筑基修士几人合力与黑雾相抗,有些则依靠防护法宝将黑雾挡在外面。但进入玄炎秘境的数千人中,占了绝对多数的却是散修。同样,竹生召集起来的这些人,占绝对多数的也是散修。都是穷散修。   有些人的防护法宝一下子就被黑雾腐蚀掉,人也被腐蚀掉,成了那黑雾的一部分。   苏蓉还活着,但她眼睁睁看着身边不远处的人被黑雾扑上,片刻间就风干雾化,吓得哭了。   她是个非常非常惜命的人。所以在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出了三个防护法宝,支起了三层防护罩。其中两层都被黑雾冲碎了,两个法宝应声而裂。最后一个法宝还是临入秘境前冲昕临时给她的,这个法宝显然等级较另两个要高得多,黑雾冲了两次,冲不破那灵力壁,放弃了苏蓉,转而去追别的修士去了。   苏蓉看到有人逃了。这种时候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秘境那么大,找地方躲起来,再三年,秘境之门开启,出了秘境就安全了——苏蓉非常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因为她也很想逃!   可她看到穿云峰的冯师姐还在战,她看到包师兄和几个根本不认识的不知道何门何派的修士合力苦抗一股黑雾,让几个修为更低微的散修逃命。   苏蓉不知为何,就迈不出逃命的腿。明明虚景、竹生和冲昕都对她说过,若有事先护住自己,若事不可为,逃。现在,不正是事不可为吗?   可苏蓉没逃。她吓得哭了,泪眼朦胧中,却看见一股黑雾袭向一个长天宗的弟子。那弟子正与人合力对抗另一股黑雾,毫无察觉。   苏蓉甚至连尖叫示警的时间都没有,她想也不想的以她平日里根本达不到的速度扑了过去。黑雾的速度也很快,苏蓉堪堪在那黑雾袭击那弟子之前扑到了那弟子的身边,她的保护罩将那弟子纳入了其中!   那弟子乍然回头,惊悚的看到一股黑雾撞在那保护罩上。   “多、多谢!”他惊魂未定的道。   苏蓉却突然仿佛开了窍。是的,她修为弱,根本没法帮忙对抗那黑雾,可是、可是她的法宝好啊!   苏蓉抹了把眼泪,二话不说祭出了飞行法宝,拉了那弟子上去:“跟我来!”   附近东跑西奔惊惧逃命的筑基修士们忽然听到清脆的女子声音焦急的喊:“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回头一看,有个女修张开了一个大大的保护罩,正有人往她那里去。那女修只要来人就都放了进去。   很快,苏蓉的保护罩里便收容了一百多人。她的保护罩张到了极限,实在不能更大了。这一百多人甚至也不是平面的聚集的,他们是立体的。保护罩可以依据主人的意愿控制形状,但若张到极限,是一个球形。苏蓉在这球形护罩的正中心,她已经将飞行法宝都收了起来,纯靠御气悬浮在空中。她的前后左右全是人,她的头顶也是人,她的脚下也是人,上上下下好几层人。大家都把飞剑、飞行法器统统收了起来,上面的人甚至直接踩着下面的人的肩膀。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空间就那么大,大家挤在一起,能省出一点空间多进一个人,便是一条命。   最后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在球的最顶部,一个在球的最底部。两个人都横躺着。顶部的人等于是躺在了好几个人的头顶上,底部的人则是被好几个人踩在脚底。保护罩的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   这里面聚集了太多的修士,自然吸引了季园的黑雾。有三股黑雾一起向保护罩发起了攻击。最外面的修士鼻尖都几乎是贴着灵罩壁的,那黑雾恶狠狠的冲过来,就在眼前几指的距离与护罩发生撞击,感觉仿佛是撞到了自己的鼻尖上,吓得最外面的修士背心全是冷汗。   那些黑雾冲击了数次之后无果,便放弃了他们,去追逐别的修士去了。苏蓉的这个护罩,显然格外的强而有力。   苏蓉不知道,冲昕临入秘境前给她的法宝,都是他从新炼制过的。他从长天的神念那里获取了很多的记忆。长天虽然令人讨厌,却实在是个全才。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冲昕从那些记忆里获得了很多的知识和技能,包括了炼器。   而长天做神君的时代,正是对抗魔族的时代,长天所炼之器,克制死气乃是必备之属性。冲昕在从新炼制那几样法宝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将法宝炼制成了这样的属性。   苏蓉自然不知其中缘故,但她坚定的想,若能活着出去,她是一定要给冲昕立个长生牌的。   便在这时,他们看到逆着逃命的人流,有一道流光疾飞而来。一个脸生的金丹来到此处,看到这里的情形,不需再多问,直接便加入了战团,与黑雾战了起来。   没人认识这个金丹,但若竹生看到他,便能叫出他的名字。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与竹生共历了地宫机缘的肖昆。   肖昆跟着竹生,沾了她大气运的光,得了功法。与竹生分开后,他便寻到了此处一座山中,躲在山腹中专心修炼。此处没什么异兽,也没什么值钱的灵植,他又用了法宝隐匿,日常便是有人偶尔经过,也不会过久停留,清净得很。   今日却有许多人突然出现,情形慌乱。肖昆被这些逃命的人惊动了,出来查看,不料此处情形惨烈。他这几年躲在这里,自己也从未遇到过魔修,还不知道秘境已经成了魔修的苗圃。他也不像长天宗弟子那样,二十多年前就开始给弟子普及关于魔族的相关知识。他看到那些黑雾,根本不知道是何物,但却不能袖手不理,直接便加入了战团。   金丹修士于是便从四个变成了五个。   可五个金丹面对几十股黑雾依然是太弱,更不要提头顶高空中还有一团最大、最黑、最浓的黑雾。   也有人看到苏蓉这边的情形,效法起来。一小群人躲在了一个人的防护罩里。可只要修士一聚集,便会吸引黑雾。黑雾冲击一次,护罩完好,黑雾冲击两次,护罩不稳,黑雾冲击第三次,护罩碎裂,黑雾将几个人全笼罩住了。   苏蓉这边的人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雾化,成了黑雾的养分。   他们虽然躲在苏蓉的护罩里,但又能躲多久呢?   竹君都死了,五个金丹能抵抗多久?等金丹们都败了的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那魔修会放过他们吗?   躲进了苏蓉的护罩里的多是些修为低下的弱小修士,他们眼睁睁看着护罩外不断的有人死去,却没有能力帮助那些人。他们也眼睁睁的看着,死去的人越多,季园就越强大。   他们感到了绝望。   便在此时,起风了。   风是自外向内,自远处向这里吹来的。初时还轻柔的微风,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汹涌成了飓风。这飓风横扫过整个战场。那些张开护罩的,那些手持刀剑兵刃拼杀的,都不约而同的感到感到了法宝和兵刃忽然变得……似乎更加强劲有力。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飓风,却没人注意到,在这样的飓风中,树梢的叶子、地面的小草,却依然静止,没有晃动半分。所有人的精神都崩得太紧,都只关注着战情,只关心生与死。他们甚至都没察觉到,在这飓风中,他们的身体感到格外的舒适。   这风终于让众人察觉出了异状的,是风中开始闪烁点点的光芒。   飓风自远处向此处吹来,在这里汇聚,形成了螺旋形。众人便看到点点光芒,如银屑洒落,随风盘旋。   “那是?”众人惊呼,“纯灵阵吗?”   长天宗的人把纯灵阵贡献了出来与众人共享,所有人都学了。有些人学会了,只是修为还不够,对灵气的操控还做不到,无法从天地灵气中抽取一丝至纯的灵气。有些人还没学会,也用玉简将阵法刻录了下来,觉得留着以后可能会有用。   他们都见过纯灵阵,几个金丹合力,才能从天地灵气中抽取极细微的一点精纯灵气。那些至纯的灵气能有效的克制死气。   但众人很快知道,那肯定不是纯灵阵。因为那如银屑般的光点太多了!一铭几个金丹合力结阵,也抽取不出这么多的至纯灵气。   那些银屑般的光点开始连成了线。一丝一丝极细的银丝线随着飓风,螺旋形的向上盘卷。有这丝线作标,便能看出,这场飓风的风眼正是那吞噬了竹君的魔修。   银丝线却在此时和黑雾相遇,展现了它的威力。   黑雾遭遇银丝线,便被截断。遭截断的黑雾像是有了不能愈合的创口一般,不能再重新融合成一股。而后他们又遇到了另一根银丝线……   修士们黯淡悲伤的眼睛亮了,绝望的心再度燃起了希望。   银丝线越来越密集,不断的盘旋上升,它们笼罩着整个战场,于是便在这盘旋上升的过程中,不断的绞杀黑雾。   与此同时,空中最大的那团黑雾,突然自内而外的向外射出光芒。季园凄厉的嚎叫响彻了战场。   能在谈笑间夺取别人性命的人,不代表他被别人取走性命时也能这样云淡风轻,安然自若。季园当然一点也不安然,他简直要疯狂!明明他就要走向人生的巅峰!明明他即将迎来他的时代!为何这个女修竟然能将他……杀死!   啊,死亡啊!没有轮回,彻底寂灭的死亡啊!实在太可怕!   季园带着他还没来得及宣扬的响亮名号,带着他明明就要实现的人生理想,带着无尽的惊惶和恐惧,经历了自内而外的死亡。   他想逃,那死亡的根源却在他的腹内,他根本无法可逃。纯白色的火焰破开黑雾,熊熊燃烧,将黑雾焚尽,将以为可以永生的季园打入了寂灭的深渊。   季园神魂俱灭,所有的黑雾都在飓风中被净化。此时修士才察觉到,这风原来不是风。   空气的流动才是风,这笼罩着整个战场盘旋上升的,是灵气。   所以法宝们才会变得更强劲有力。因为法宝本来就是自行吸收天地灵气的。兵刃也是法宝。   所以修士们才在飓风中感到身体格外的舒适。因为修士们本就是以天地灵气为食粮、为能量的。   魔修死了,黑雾散了。灵气形成的飓风开始放缓,却没有停。   这战场波及的范围也有百里,在这百里的直径内,天地灵气凝聚,盘旋上升。从没有人体验过如此浓郁的灵气,每个人都仿佛浸泡在温泉里一般舒适。   所有的人都望着这灵气旋涡的中心。在空中,在刚才季园所在的位置,他们以为已经陨落了的竹君还活着。   竹君就是这旋涡的中心。   竹君的身上燃烧着白色的火焰。这是竹君的三昧螭火,大家从前都见过。可大家也从来都没见过三昧螭火燃烧得如此激烈过。   竹君立在空中,微微仰头,仿佛在看着什么。众人看到她伸出了一只手,向天空伸去,仿佛想触摸什么。可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竹君收回了手,也不再仰望天空。她静静的浮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长天宗的瑞莹道君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在空中盘膝趺坐,开始修炼。有她带头,修士们都反应了过来。苏蓉收回了防护法宝,层层叠叠挤在一起的修士散开来,都盘起膝来修炼了起来。   刚刚如修罗场一般的战场,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天地间的灵气无形无臭。   这些筑基修士之所以不能使用纯灵阵,便是因为以他们的修为和学识,对灵气的感知和掌握还不够。修真者以灵气为食粮为能量,他们修炼的功法也好,术法也好,倾其一生所追求的其实便是对灵气的运用。灵气的波动实则是天地规则的投射。   此时,这本该无形无臭的灵气变得肉眼可见,甚至形成了风。古书中对此种情况有记载,唯有至纯的灵气才能让人生出触感,甚至可从视觉上直接察看。   仿佛考试作弊一般,最难学习的重点,有人给了你用笔勾了出来。那些银屑般的光点,那些闪烁的银丝线,用视觉的形式勾勒了最难琢磨的东西。   而这种由至纯灵气凝成风的情况,古籍上称之为“灵气沐体”。在灵气稀薄的现世,已经只是一个传说。   这些修士们入秘境历练,最大的奢望便是寻觅机缘。   他们同竹生并肩作战,把她当作伙伴。   他们从未想过,原来伙伴就可以是机缘。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求营养液。   226   竹生以为世界变了, 是因为她吸了一口气, 感觉世界和从前不一样。   但那实际上是因为她变了。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天地灵气便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那些灵气中最精纯的部分轻易的就穿透了她的皮肤, 进入了她的身体, 没有一丝阻碍。精纯的灵气在她的身体里运转,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转化为灵力, 而是直接转化为了仙力。   为什么竹生在凡人界修炼几十年,灵力增长都极缓慢,便是因为灵气转化为灵力再转化为仙力这个比率是惊人的。   此时, 大量的灵气涌入她的身体直接转化为仙力, 也只转化出那么一丝丝的仙力而已。竹生觉得这不够。   竹生想要更多。   她于是完全的放开了自己的身体,她感到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那些原本无形的灵气拼命的往她的身体里涌去, 浓缩挤压,从无形的状态开始有了形态,有了风的形态。   那些灵气进入她的身体完全没有阻碍,转化为仙力也完全没有阻碍。竹生便是在此时明白了,原来不是世界变了,是她变了。   她的身体再没有一丝杂质, 与天地灵气完全亲和。净若琉璃, 无尘无垢, 是为无垢体。   这是上古时代, 合道修士们炼实了阳神,而后兵解肉身,冒着陨落的巨大风险, 以阳神为基重塑肉身才能造出的无垢体。竹生修为高于元婴,不及还虚,离合道境界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却能够拥有无垢体,这其中的因果前缘,实在是复杂。   仙力为引,螭火焚炼,人皇之气辅助,三者但缺了任何一样,都成就不了竹生的无垢体。   晶莹透明的内丹飞速旋转,灵气一丝不剩的转化为仙力。更多的灵气对竹生来说依然不够,竹生于是向天地之间索求。   天地之间的灵气仿佛听到了她的诉求,争前恐后的向她涌来,于是起了风。   新转化的仙力从一点一点,到一丝一丝,到汇成溪流湖海。竹生原有的灵力也再次被挤压、浓缩、提纯,转化为了仙力。她的气海中原本是一片阔大的湖,此时陡然空了。气海从前被灵力占据,仙力四散在身体中。此时气海已空,她的仙力便涌了进来。可远远不足以填充这空洞洞的气海。   内丹旋转的速度于是更快了,更多更多的灵气疯了一样涌进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无垢也无窍,无窍便无经脉。她不需要窍,也不需要经脉。如果非要说灵窍和经脉的话,她整个身体便是一个灵窍,她整个身体便是一条经脉。仙力在其间行走自如,随她心意。   越多的灵气涌入,越多的仙力汇入气海,竹生便觉得愈饥饿。她拼命的向天地间索求。于是微风成了飓风。飓风进入竹生的身体变成了溪流一般的仙力。   气海虽还未被完全填补,竹生却已经有了反击的力量,因为这是仙力。   碧刃也被收进了气海,在气海中被仙力重新洗练。碧刃发出了快乐的嗡鸣声,那颗苍老的心仿佛年轻了几百岁。   竹生抬起眼眸。光穿不透季园雾化了的身体,竹生的眼前是一片漆黑。竹生于是自己发出了光。   季园万料不到死亡会来自身体里的这个“战利品”,那些刺破他、燃烧他的力量太过可怕,刚刚还如王者般的男人在竹生的仙力之下彻底寂灭。   竹生重新看到了蓝天。   就在她的身体燃烧干净,成为无垢体的那一刻,她仿佛产生了一瞬的幻觉。那幻觉实在太美好。那些声音如天籁,那些抚触让人陶醉。她在那一瞬忘记了自己是个人,她融入了这个世界,体会到了一棵草的茁壮成长,一只鸟儿的自由飞翔,甚至一条青虫的自在惬意。   竹生望着蓝天。她来自于宇宙的其他的地方,她知道在这蓝天的外面是更广阔的宇宙。但她不知道听到的、触到的到底是什么?那些仿佛召唤她的声音是不是来自更深更远的宇宙?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触摸那蓝天。   当然,什么都摸不到。竹生只能放弃。   魔修已经铲除,此地已经安全,但竹生的气海还空着极大的空间。竹生于是闭上眼,让灵气继续涌入她的身体。   那些还活着的并且没有逃离战场的修士便有幸经历了这场“灵气沐体”。那些凝成了风的,是世间最精纯的灵气。它拂过每个人的脸颊,洗练他们的身体。   修士们修炼毕生,身体里的灵气日夜不停的流转滋养,才能缓慢的冲开一个又一个灵窍。   而在这场“灵气沐体”中,那些堵塞了他们身体东西仿佛经历了一场冲刷。一个又一个灵窍在身体中打通,一段又一段经脉被拓展开。   这一场秘境历练,虽然有着种种的惊心动魄,但有这一场机缘,便足矣了。   许多年后,当年曾在玄炎秘境中做过战友的修士再相聚,一坛灵酒话当年,最是喜欢攀比在那一场竹君带来的灵气沐体中,到底谁开的灵窍更多。   青君睁开了眼睛。   她并非刚刚睡醒,她是从昏迷中醒来。这对她来说是很少见的事,她上一次昏迷已经是快两千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没有如今这般强大,与一只大妖对决,虽然最终赢了,但受了重伤陷入了昏迷。   青君坐起身来,转头,看到身边如雕塑般盘膝而坐的“人”。苍瞳睁开了眼睛,看着这只狐妖。一人一妖,四目相对。   青君的鼻子动了动。她双手撑地,趴过去凑近了苍瞳。苍瞳的皮肤和衣衫全在大阵里烂掉了,他此时可以说是全身赤果。没有了皮肤,他的身体直接暴露出了冷白色的骨质,看起来如同雕塑。雕塑的眼睛,是两颗墨绿的碧玉。   青君按住了苍瞳的肩膀,鼻子凑到他身上细细的嗅。   她忽然生出了獠牙,按在苍瞳肩膀上的手也变成了利爪。   “神君!”她呲牙道,“你身上如何会有神君的气息?”   苍瞳看着她,摇了摇头。   青君沉默了一下,道:“不能说话吗?”   苍瞳点头。   青君盯着他道:“你可以写,我认识人族的文字。”   苍瞳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泥土中写道:长天予我骨。   青君盯着那几个字,问:“什么时候的事?”   苍瞳写道:万年前。   青君问:“在哪儿?”   苍瞳写道:此处。   青君沉默了许久,问:“为什么?”   苍瞳写道:我救他,如救你。   如此,便说得通了。青君收起了利爪和獠牙,在苍瞳身前坐下,问:“后来呢?”   苍瞳明白她问的不是他而是长天的后来,他写道:分开,不知。   青君沉默了。   她约略猜到了当年的情况。她已经明白了那个差点把她陷进去的大阵就是当年长天准备了许多年的“囚仙大阵”。那阵的确囚住了魔君,但长天也未能及时脱身,被困在了里面。情形就如同今日一般,幸亏苍瞳出现,将他捞了出来。   按照苍瞳所说,他们分开之后,长天应该是留下了传承,创建了长天宗,而后入了轮回,转生为冲昕。   再想到冲昕,青君心头竟十分平静。她陷在大阵中,从魔君那里看到了令她震惊的真相。神君都已经不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神君了,何况还不是神君的冲昕。   她站起来,环顾四周。   魔域里的天永远是昏暗阴沉的,仿佛夕阳已落,明月还未升起的黄昏。她和苍瞳在一处山顶,脚下只有岩石和泥土,连一棵小草都没有。   远远的,她还能看到那片古战场。那些大妖的遗骸形态各异,但因为巨大,所以很好辨认。   这里是长天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这里是无数前辈陨落的地方。青君遥望着古战场,想着一万年前的那些人、那些妖,只感到悲凉。她的心里变得空洞洞的,仿佛失去了凭依。   刀子般的烈风吹过她赤果的身体,青色的头发随风飞舞。九条巨大的尾巴竖立于娇小的身躯之后,魅狐青君,强大而美丽。   她灰青色的眸子注视了这片黑色的大地很久,转头问:“怎么离开这里?”   苍瞳闻言,碧玉炼成的眸子中闪过失望之色。他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吗?”青君也有些失望。   “无所谓。”但她又道,“来都来了,多转转,也可以。”   青君自法宝中取出衣衫穿上了身,随手丢了件衣服给苍瞳。   苍瞳看着手中那件绯红色,绣满了斑斓花纹的衣服,沉默了一会儿,把它又扔给了青君。   青君不满道:“这是男女都可以穿的。”   苍瞳反正不能说话,干脆不理她。   青君“哼”了一声,又掏出一件翠绿的衣衫扔给苍瞳。苍瞳只看了一眼,就扔还给了青君。   青君大怒道:“你总不能光着身子吧!”   她说完,却忽然怔住。   她明明是妖。   他们妖族,本就习惯无拘无束。虽然化形后也会遮蔽身体,但许多妖都只是简单的用兽皮遮挡一下而已。   从前北君的手下,大多是一块兽皮围挡下身。北君自己虽然会穿戴整齐,却也不会去要求下属。只有她,只有她对穿衣这件事格外的执着。   这是为什么?   一根修长的手指按在了小狐狸的双目中间。   以后你化了形,可不许光着身子乱跑,一定要穿好衣服。长天说,可不许学阿熊那个家伙。   长天说的阿熊不是指的蠢熊崽,而是他的哥哥。熊崽并不是先代熊君唯一的孩子,他还有一位兄长,小狐狸叫他熊哥哥。   熊哥哥当年是在神宫中化形的,他自个化成了人形,很是高兴,兴冲冲跑出来想去给神君看看自己的新模样。   结果当然是鸡飞狗跳。神宫里美人如云,美人们都捂着眼睛四处逃散。光溜溜的熊哥哥最后被长天拎了回去,据说被踹了屁股。这点无从考证,反正熊哥哥自己是不肯承认的。   熊哥哥也是很厉害的家伙,也如熊叔叔一般对长天全心的忠诚。他后来成了受长天器重的大将,却陨落在了战场上。   小狐狸偷偷的去看熊叔叔,看到他将自己关在殿中,不言不语。小狐狸很难过,因为它还记得,当它知道父母双双陨落于魔域的时候,也是这样难过得不想跟人说话。   小狐狸去冰泉里捉了熊族都爱吃的白鱼,叼到了殿中,送到了熊叔叔的手边。熊叔叔没有接那鱼。小狐狸便把鱼放在了他的身旁。   过了许久,熊叔叔伸出厚实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小狐狸便靠在熊叔叔腿边陪伴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它醒来,熊叔叔已经再度出征了。   青君攥紧那件翠绿色的衣衫。   她此时审视自己,才发现自己的一生都被长天留下深深的烙印,不曾在岁月中磨灭,亦让人无力改变。   若要将长天从她的生命中抽离,她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还爱他吗?魔君如是问。   青君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无法不爱。   但是那些死去了的人和妖们呢?熊叔叔和熊哥哥呢?他们若知道一切,还会如从前一般爱他吗?   青君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替这些无畏死去的先辈们回答。      227   青君抬眼看看苍瞳。这个傀儡显然有自我意识。而且, 他拥有神君的骨。   他在万年前在这里救下了神君, 得了神君之骨, 又在万年后在这里救了她, 真是奇妙的缘分。这只能是因为, 她和神君的命线始终是紧密而不可分的,即便这中间隔着万年。   青君最终妥协, 她的储物法宝中有大量的衣物,她找了件黑色的长衫扔给苍瞳。这次苍瞳没有再扔还给她,站起来穿在了身上。   骨质的身体虽然遮挡了起来, 那脸上空洞的眼眶和裸/露的牙齿却遮挡不了。好在青君只是看不惯他一丝不/挂, 对他的惊悚面容倒不在乎。她活了太久,什么样奇奇怪怪的东西没见过。   “你救了我。想要什么报答?”她问。   苍瞳摇摇头, 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青君道:“想离开?那个只能靠运气了。我之前看到有人打开过界窗。只能等他们下次了。或者能找到魔修,他们也许有能打开通道的办法。”   苍瞳看了看青君,蹲下去,在地上写道:合道境,破界。   青君蹲在他旁边,看了看说:“我是妖, 我们和人族的境界不一样。我知道破界, 小时候见过, 但我不会。”   苍瞳写道:略知一二, 教你。   青君道:“好。你教吧。”   苍瞳看了青君一眼,青君也看了苍瞳一眼。   他们都意识到,苍瞳不能讲话, 若要教青君,只能或者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地上写,或者进入青君祖窍教导她。   但修士祖窍何其重要,岂能任人随便进入。青君又不是竹生,竹生信任苍瞳,且她和苍瞳强弱悬殊,对苍瞳敞开祖窍对她来利大于弊。青君却是当世强者,只有她强行进入别人祖窍的份,不可能叫别人进入她的祖窍。   苍瞳生前也曾是修士,也不会去触犯这样的禁忌。   两人四目相视了一会儿,达成了共识。   青君寿命漫长,苍瞳寻到了青君这样一个活物,也不再怕会慢慢死去,他的寿命也是无限。对这样的两个人来说,以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地上写字这样缓慢的方式沟通,并不算什么。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于是一个裸/露着牙齿的骨人傀儡,和妖族之王魅狐青君,便蹲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学习。   学得烦了他们便会四处走走。魔修们渗透九寰大陆,偷偷进入玄炎秘境,肆意播种,夺取生命。不料他们的大本营中的同类去却倒了霉。   一个苍瞳,一个青君,两个都是当世强者。两个人闲得无聊时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魔物。只是他们遇到的多是些低级的魔物,尚没遇到过什么看得入眼的对手。苍瞳对魔域不了解,青君却以为自灭魔之战后,魔修也已经几乎灭绝,也没有在意。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因为稍强些的魔修都潜入了九寰大陆的缘故。   只是青君时时会做梦。面容和长天一模一样的那个男人,常来纠缠。每当此种情况发生,苍瞳便会强行唤醒她,以防她又在睡梦中被魔君诱至囚仙大阵中。   青君亦知其中凶险,渐渐开始依赖苍瞳。   时间对这两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也没有费心力去计算流逝了多少的时光。一个教一个学,终于有一天,青君一爪挥下,在眼前的空气中撕裂开条窄窄的缝隙,但很快就又闭合了。   “绿眼睛!绿眼睛!”青君很高兴的飞去找苍瞳,“我可以做到了!”   虽然知道苍瞳名“苍瞳”,青君还是很喜欢叫他绿眼睛。可知这世间起名废,不只是人族才有。   苍瞳正坐在一块巨岩上,用一柄小刀雕刻。雕刻的材质是骨。魔域里没有草木,偶见一些看起来像植物的东西,却是怨灵凝结而成的花朵。最常见的材质是石头和骨。骨自然是死者的骨,这里最多的便是死者。   那些死去的人和妖都是上古修士。在那个元婴遍地走,金丹多如狗的时代,能跟随长天战至最后的将士们,无疑都是当时的高阶修士。他们的遗骸在万年之后,哪怕被埋在泥土里或者被死气凝结包裹成石皮,在清理过之后,依然洁白。有些甚至泛着微光。   刀不趁手,雕刻出来的东西便很粗陋。但那整体的线条,还是可以看出来是个女子的形象。   “你又在雕这个?”青君落在他身旁,蹲下   苍瞳没有看她,专心致志的雕刻。在他脚边的岩石上,密密麻麻的放着许多许多这样的骨雕。虽然面孔模糊,但看得出来,雕得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女人。   青君蹲在一边撑着腮看了一会儿,有些羡慕。   “你很爱她啊。”她叹道。   苍瞳的手顿了顿。   “等出去之后,我帮你找她。”她说。“我手下有很多妖,我还认识很多人族的修士,我也可以叫他们帮你找。”   苍瞳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谢。”   青君捏捏耳朵,道:“你还是别说话了,太难听了。等出去之后,找人修修吧。”   苍瞳不置可否。   青君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我能打破界壁了。”她终于想起来告诉苍瞳。   苍瞳猛然抬头,绿眸中泛起亮光。森白裸/露的牙齿,看起来格外的瘆人。   创造小世界和打破界壁,都是合道期修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许多合道期修士都创造过小世界,当他们陨落,小世界也会跟着崩溃消散。但他们若飞升,小世界便留在此界,成为了秘境。   合道修士还有另一种能力,即是打破界与界之间的壁。但小世界有前辈大能遗留的秘境为证,破界这件事,在现在的九寰大陆来说,无人可证,几近传说。九寰当然有合道修士,但通常当一个修士修炼至此境界,便要将世间的一切真正彻底的放下了。他们或者隐居在宗门的秘地中,或者云游不知所踪。他们再也不会去操心那些俗务,只一心一意的追求大道。也没人能追着他们去求证破界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苍瞳来自比长天做神君的时代还更早之前的时代。他曾经是还虚境界的大修士,对破界和创造小世界都有研究。他将破界的原理教给青君,不过是看青君修为显然高于还虚,基本相当于合道境界,姑且一试罢了。   不想青君真的能做到。   “我试过好几次了,这里不好弄。”青君说,“我们得去一处界壁薄一点的地方才行。”   曾经被打通过,或者甚至固定可以连通两界的地方,界壁会比其他的地方更薄。碰巧,青君知道哪里界壁会薄一点。她在遇到苍瞳之前,曾碰巧看到灰暗的天空仿佛开了一扇天窗,有三个人影隐约闪现。显然是有九寰的修士以秘术打通两界,观察魔域。   “我们去那里试试。”她说。   苍瞳点点头,把手中未完成的骨雕扔在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骨雕上。他站起来,跟着青君一起升空,而后转身,自空中一拳击向刚才他所坐之处。岩石爆裂,那些骨雕都化为了齑粉。   青君回头看他,苍瞳转身追上了青君。   两个人一起飞到了当日青君看到的两界相通之处。   “差不多就是这里。”青君道。她凝视着半空中,忽然屏住了呼吸。   一个黑衣的男人立在她面前,带着一点戏谑的笑看着她。那笑容,真是和她的神君一模一样。他本来也就和神君曾是同一个人。   “要走了?”他来到她面前,轻抚她的脸颊。他望着她的眸子中,专注而深情。有些像苍瞳望着那些骨雕,也像冲昕看着凡女的投影。   青君因那触摸而悸动。   在魔域里她之所以依赖苍瞳,便是因为靠她自己,实再难以抵御这个男人的诱惑。   正如他说,他能给她她想要的。且,他是真的知道她想要什么。   苍瞳看到青君望着空气,眼睛里失了神,便知有异。他的手按上青君肩膀,用力。   青君吃痛,转头看了他一眼,再转回去,那个和神君一模一样的男人已经消失了。青君的心里,再一次感到空荡荡的。   她身周灵力波动,忽然化手成爪,狠狠的一爪挥下。空气中撕开了一道裂缝,但很快又合拢。   青君第二爪挥下,这次撕开的裂缝更大了一些,但还是不够他们进出。待这道裂缝合拢,青君第三次撕开裂缝,却“咦”了一声。   “那边有人想压制我。”青君道。   不用青君说,第三道裂缝打开的时候,苍瞳也感受到了来自另一边的压迫力。   “破。”他对青君说。   青君将爪收在胸前,握拳,放开,再握拳,再放开。她吸了一口气,第四次撕开了空间裂缝。   苍瞳一拳朝那裂缝中轰去!   可以听到另一侧传来的巨响,这一次裂缝没有合拢,敞开了一个足以容一个人穿过的缝隙。苍瞳和青君先后脚穿过了界壁,回到了另一侧的九寰大陆。   以他二人的速度,所谓的前后脚,不过就是一瞬间而已。   青君迟了一瞬到达另一侧,苍瞳已经与人过了一回合,激荡的罡风吹得她的青发飞舞。   青君“咦”了一声,喝道:“住手!”   苍瞳的第二拳便戛然而止,停在了半空。而对方也惊愕的道:“青君?”   这里并非“外面”,而是一间雄伟的大殿,三十六根粗大的金柱,占着三十六天罡之位。   青君来过这里数次,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是长天宗证道峰的主殿。而那个与苍瞳过了一回合,唇角有鲜血溢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长天宗的掌门冲祁真君。      228   世世代代的长天宗掌门都坐镇证道峰。当他们成了掌门之后, 就几乎再也不离开宗门了。可以说, 每一代的长天宗掌门, 实际就是睡在通往魔域的入口上的。   青君第一次制造出空间裂缝, 就惊动了修炼中的冲祁。冲祁以为是魔修欲冲破证道峰上的那道“门”, 他赶到正殿,却发现那道“门”完好无损, 是有人想另行打开空间裂缝,破界而出。   第二道裂缝不需他出手,便已经自行合拢了。   第三道裂缝时, 冲祁出手了。能做到破界, 显然修为在还虚之上,冲祁没有犹豫, 调动起三十六天罡之力,三十六根金柱都发出光芒,借力给他。第三道裂缝也合拢了。   那边的人显然还不死心,又打开了第四道裂缝。这一次,可怕的力量穿过空间裂缝,直接轰到了冲祁的身上, 打断了他正在布的术法。只这一下, 冲祁便知道对方修为高于自己。   这些事都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冲祁的术法被打断一息, 另一侧的人便趁机穿过了空间裂缝,来到了长天宗证道峰的大殿里。   那人光头无发,虽穿着衣服, 却没有皮肤,绿眸裸齿,形如骷髅,绝非人类,亦非妖族。两个人一照面,毫不犹豫的便过了一个回合。正要走第二个回合之时,青君出现了。   “原来是长天宗。怪不得……”青君恍然。长天宗既是长天留在世间的传承,自然便担负着监督魔域的职责。   “青君从魔域来?”冲祁抹去唇角血渍,问道。   “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青君问。   冲祁道:“自我们收到消息,青君追逐魔修而去失了联系,已经六年了。”   六年的时间对青君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只“哦”了一声,道:“真人呢?”   冲祁知道,青君不指名不点姓的称真人,指的就只是冲昕。他道:“冲昕去了玄炎秘境,还要有一年才能出来。青君,魔域现在情况如何?青君可看到了……”他话说到一半顿住,看了眼苍瞳。   “看到了。”青君知道他问的是囚仙大阵。也唯有囚仙大阵才会让长天宗掌门如此记挂。   她也看了眼苍瞳,对冲祁道:“他不是魔修。他是个傀儡。”   冲祁微微颔首。虽是傀儡,但从那墨绿眸中的目光来看,显然不是个受人操控的无意识的傀儡。高等的法宝有灵性,甚至会生出器灵。傀儡是人形法宝,因这人形,比其他法宝更易生出器灵。   “你先找人修修他吧。他坏掉了。”青君道,“连阳俱都没有了,找人给他装个大点的。”   人族尚存在男尊女卑的风俗,妖族更加崇尚雄壮之美。雄妖在争夺配偶时都要先打上一架。苍瞳没有皮肤嘴唇青君都无所谓,但他两腿间空空,就与青君的审美完全相悖了。条件所限,青君忍了这件事五年了。   于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冲祁真君和可称世间最强傀儡的苍瞳,只能木着脸听这个艳丽妩媚的少女在那里大声的说雄性的器物一定要越大越好。   幸好很快就有一道流光射入大殿中,长天宗炼器司的掌司冲融真人应召而来。   “见过青君。”冲融施礼道,而后问冲祁,“不知掌门师兄召我何事?”   他嘴上是跟冲祁说话,一双眼睛却从来到这里就粘在了苍瞳的身上移不开,直如色中饿鬼见到了绝世美人。   “这位苍君,身体有所损坏。师弟帮他修补一下。”冲祁肃穆道,“苍君想要增添什么部件,你尽力而为,尺寸不限。”   “啊,这个给你,做材料。”青君说着,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一样巨大的东西。幸而这大殿雄伟高阔,有足够的空间容纳。   冲融真人觉得今天真是幸福,他乃是炼器大家,一辈子最痴迷的便是炼器。他一来到大殿就看到了苍瞳,那明显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傀儡,而且不是普通的傀儡,他这白色泛着光泽的头颅,这是什么材质?骨吗?这又是什么骨?   冲融还没琢磨明白,青君又掏出个宝贝。   “这、这是……”冲融看明白那是一颗牙。这么大的獠牙,只能是大妖所有。   “这是前代妖王的牙。”青君道,“我说可不是北君,是他爹。”   妖族没有什么墓葬习俗。大妖浑身都是宝,一只大妖陨落,他的遗骸会被众妖瓜分,绝不会浪费一点。或者父母死了,儿女用父母的遗骸制作法宝兵刃。这才是妖族的风俗。青君在魔域困了数年,闲得无聊时便去古战场上扫荡。她眼光极高,能看得上的都是和先代熊君比肩的大妖。那些皮肉筋血早就没了,内丹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被魔域的魔物们吞吃掉了,剩下的就只有骨。青君很是收集了不少质量上乘的妖骨。   苍瞳救了她,她也不小气,直接拿出先代妖王的獠牙给他作修补的材料。   先代妖王?北君的爹?那就是万年前的上古大妖了!冲融简直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好好好,多谢青君。”他忙接过了那牙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法宝里。这可是有灵石都没处买的稀世材料啊。   “苍君,”冲融两眼放光的道,“请随我来。”   苍瞳没有动。   青君看着他道:“长天宗可以信任。”长天宗,乃是长天神君特意留在人间的传承,对青君来说,便是可信任的。   苍瞳才迈开腿,走向冲融真人,随他走出大殿。   冲祁和青君在殿里,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苍君你这身体是什么材质炼制的?”   “是骨吧?这是什么骨?我从未见过。”   “这光泽,这质地,这……”   “哎哟哎哟,苍君勿恼,在下没恶意!”   “我就摸摸,就摸摸……”   “哎哟苍君快放手!在下不摸就是了!”   待二人远去,冲祁引着青君去了他起居待客的侧殿。   “青君一直不在,我与青君说说现在的情况。”冲祁亲手为青君烹茶,缓缓道。   “大陆各处,都有魔修现世。”他道,“魔修到处播种,在修真界引诱修士堕魔,在凡人国中,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口的城池中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之事,已经有七八起。有一小国已被彻底污染,生灵全无,寸草不生……”   青君沉默的听着。   她生出了熟悉的感觉。在她幼时,她便经常伏在长天脚边听取战报,那时的情形只比此时更惨烈。   “这只是开始。”她道。她是经历过灭魔之战时代的大妖,她说出这样的话,令冲祁感到沉重。   “青君在魔域可看到困住魔君的大阵?”他问,“情形如何?”   那大阵厉害无比,他作为守门人,也只能遵从历代传下的实际上是长天制定的规矩,只能自证道峰打开的界窗处观察,并不敢深入魔域。还虚境在现世的九寰大陆当然也算是金字塔尖的存在了,但跟上古时代比起来,还不够看。须知那大阵连青君陷进去都无法自救。   青君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着冲祁,问道:“神君到底如何才能归位?他可留下了什么说法吗?”   不管是兄弟宗门,还是妖族盟友的青君,都知道长天宗有秘密,有后手,有底牌。但这等东西,无法探究。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长天宗最大的秘密和底牌,便是在宗门秘地中还藏着半拉神君。   纵然青君曾是长天的灵宠,那也是万年之前的事了。青君非但在长天陨落之时便获了自由,她现在更是妖族之王,世间强者。   冲祁以人类的思维模式去思考,想到的是其间的权、利和势的纠葛。他自然不会将自家的秘密泄露给青君,只道:“冲昕才是元婴,还差着火候。”   青君沉思片刻,道:“按你们人族的说法,至少得还虚境吧。”   这其实不难推论。人修在进入还虚境之后,才能逐渐从肉身的修炼转至阳神的修炼。长天乃是升过仙重降于世的人,冲昕的阳神若不修炼到足够的强度,是承受不了长天神魂的觉醒的。   冲祁颔首道:“正是。”   他又道:“冲昕入秘境前,留口信说,待出了秘境便回来。他再有一年便回来了,青君可要在此等他。”   以冲祁的了解,青君恋慕万年前的神君,这份情感也转移到了长天转世的冲昕身上,故之前冲昕在外游历的二十多年,青君才一直追随,时时纠缠。   不想青君却沉默了一下,道:“不了。等绿眼睛修好了,我就走。”   她道:“什么时候神君要觉醒了,再喊我吧。”   冲祁年轻时风流多情,对男女之事很是通透,清楚的从青君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她对冲昕的冷淡,不由微讶。但冲昕一向对青君冷淡,他也是知道的。想来冲昕一心还念着那凡女,不知怎么伤了青君的心吧?青君虽是强大的大妖,终究是女子,女子的内心细腻,她们的情感还需男子小心呵护才是。   他却不知,青君是再不把冲昕当作长天看待了。   青君自然不知道长天将自己切成了两半,还有一半就藏在长天宗秘地里。从前在她看来,冲昕就是长天在世间的唯一存在。她对冲昕的情感,在于她把冲昕当作了长天对待。   可冲昕毕竟不是长天。他非但不是长天,还对她全然无情。   这一次,青君在魔域见到了魔君。   比起完全不像长天的冲昕,魔君除了气息闻起来不像,他一颦一笑都和长天一模一样。正因为如此,他以神念引诱青君,青君才难以抵抗。   见过了魔君,经历了魔君,青君终究是再无法把尚未觉醒的冲昕再当作了长天来看待了。   当日冲昕为凡女而欲杀她,着实伤了她的心。现在,连那份伤心都淡去了。想杀她的是冲昕,不是神君,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青君转头望着中庭在微风中摇曳的碧竹,淡淡的想。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求营养液   229   当青君和苍瞳穿过空间缝隙回到九寰, 来到了长天宗证道峰的大殿中时, 长天宗秘地之中那一位, 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那时他正盘腿坐在他那张堆满了养魂之物的榻上, 摆弄着几个彩泥做成的人偶, 给珠儿讲故事。   “这个是盛阳,他是一只脾气暴躁的鸾鸟。”   “这个是云水, 她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   “他们两个都很厉害。”   “盛阳喜欢云水,云水却喜欢我身边的一个侍人。”   “侍人只是个凡人。云水却是大修士,她的寿命是侍人的几十倍。”   珠儿吃着糖听到这儿, 抬眼看长天:“喜欢?”   长天点头, 道:“嗯,云水喜欢侍人。”   “侍人虽只是凡人, 却有宿慧。他只要不做下恶业,便生生世世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他道,“云水喜欢他。”   “嗯嗯。”珠儿猛点头,“在一起。”   长天摸摸她的头,叹道:“没有。”   “侍人娶了神宫中的凡姬为妻。云水陨落在了战场上。盛阳觉得都是侍人的错,想要杀了侍人。我阻止了盛阳。”   “盛阳后来一直都没有配偶, 他也陨落在了战场上。”   “盛阳、云水, 都是最早跟随我的人……”   “嗯嗯。”珠儿吃得嘴边都是糖粉, “在一起。”   长天轻抚她的头顶, 看她吃得香甜,不由露出微笑。   便在此时,他的心中生出了感应。便是他, 也为这感应惊讶不已。   “噫?”他看向某个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洞壁,直接看到了证道峰。   “这是……我的骨?”他惊讶,“是那个家伙?”   他想起了万年前把他从囚仙大阵中捞出来的那个家伙。救了他之后,那家伙的身体都支离破碎了,幸好器核还是完整的。而他那具肉身也已经被魔君的气息腐蚀得不能要了。他干脆剥离了血肉,将还算干净的骨抽出来,给那个家伙炼制了新的身体。   那时他卜了一卦,这位域外来客的命线从一开始就与他纠缠在了一起。   现在,时隔万年,就在他着手准备重生于世的时候,就在魔域封印已经不稳的时候,他的骨回来了。纵然是长天,也微微困惑,不知道那域外来客与他的纠缠,到底会应在哪里?   毕竟,他已经制造出了冲昕。   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待冲昕进入状态。上一次他虽然没有输,却也不算赢。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彻底解决魔界的那个家伙。   长天出神的想着。直到珠儿扯他的手。珠儿的手白白胖胖,肉乎乎。他的手却是半透明。他分裂了一半的魂体造出了冲昕,另一半的魂体还没有肉身,完全只是神魂的状态。   “糖。”珠儿委屈的道,“没了。”   珠儿的鼻尖上都沾了糖粉。长天不禁莞尔。他擦去了她鼻尖的糖粉,轻声道:“不可以再吃了。再吃你师叔祖又要发脾气了。”   珠儿显然十分畏惧这位师叔祖,她把空了的匣子扔到一边,委委屈屈的趴在了长天的膝头。长天轻轻的摸她的头。他的手指陷入了她的头骨里面,轻轻触摸她那残缺的神魂。   珠儿与他先天神魂亲和,被他这样触摸神魂,如同猫儿被撸毛一般,很快就睡着了。长天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望着洞顶。   他目光悠远,仿佛望着无尽的碧空和流云。   青君在长天宗住下,第二天就见到了苍瞳。   “咦,你的样子挺好看的嘛。”青君道。   苍瞳在凡人界的时候就顶着一身破烂的皮肤,在魔域时更是光溜溜连皮肤都没有,完全是个骨人,现在终于又有了“人”的模样。   他的身体是长天所炼,面容自然也是长天所塑。不管长天是个如何恶趣味的家伙,他的审美倒的确没得指摘。只要给苍瞳植皮的人不是格外的手残给他捏个香肠嘴,他就能拥有一副硬朗英俊的面貌。   “这么精妙至极的傀儡,如何用的竟不是可修复再生的皮肤?”冲融真人抱怨道。“这是什么人?这作风不好,在这种小地方偷工减料,不能尽善尽美。不好,不好!”   冲融哪里知道,当年长天是在魔域的古战场上给苍瞳炼制的新身体。这具身体的主材是他自己的骨,这不必多说。其他的辅助材料,都是长天苦哈哈的从战场上刨出来的。长天并非存心偷工减料,实是当时条件有限,有些材料凑不齐,只能先凑合给苍瞳铺上一层皮,让他先有个人样。   青君自幼受长天影响,一切都跟着长天走。长天觉得好看的面孔,青君自然也觉得好看。她欣赏了一会儿绿眼睛的新面容,问道:“嗓子和下面都修好了吗?”   说起这个,冲融就激动起来了。竟不顾得礼数,粗鲁的挥动着双手,气愤道:“青君!青君!你好好说说这位!”   青君愕然,道:“怎么了?”   冲融激动道:“你告诉他我是谁!我冲融可是长天宗炼器司掌司!你便是再好的法宝,交到我手上,也尽可以放心,我冲融绝不会做那等据为己有或者趁机控制之事!”   青君明白了。   铺设皮肤、种植毛发,都是体外操作。但若要修复发声器官或者安装别的什么器官,就需要打开苍瞳的身体了。   苍瞳不信任冲融。   修士们都想得到更多更好的法宝。苍瞳自己就是一件顶顶了不起的法宝。他和长天分开之后行走世间,与人修之间发生的冲突,几乎都是因为那些人修发现了他是个傀儡,想要掌控他、占有他之故。   所以苍瞳在杀了最后一个企图掌控他的修士之后,才会觉得厌烦,故而将自己伪装成普通的傀儡,陷入长久的沉眠。直到再次被竹生唤醒。   “长天宗可以信任。”青君道,“你不用担心,我保证你的安全。”   她红艳艳的唇轻碰,吐出来的话语却带着言灵的力量:“我,青青,在此立誓。若此人将你损坏或占有,我必叫他神魂俱灭,再不入轮回。”   她是堪比人修合道期修士的大妖,站在修士的金字塔尖上,无限的接近天道。她所立的誓言,直接令被这誓言牵扯的冲融打了个寒颤,仿佛过了一次电流一般。   冲融抖了抖,抱怨道:“立这么狠的誓作甚,我是那等人吗?”说罢,斜着眼睛看苍瞳。   有了青君的誓言保证,苍瞳终于是点了点头。   几日之后,几十年未能好好说话的苍瞳,终于修好了他损坏已久的声器。但他没有另装多余的东西。   青君大是不满。   “丑死了!”她抱怨道。   “于我无用。”苍瞳面瘫着道。“寻人一事,还请助我。”   “知道了。”青君无所谓的道,“但你得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者模样。”   苍瞳便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是傀儡,并非活的修士,他无法使用储物法宝,只能如凡人一般随身带着个锦囊、荷包一类的事物来装东西。好在他几乎也没什么东西需要随身带着。   他递给青君的是他自己画的画。他的初世受的是精英教育,其中也包括了兴趣才艺。他用冲融绘制图纸的炭笔画了一幅竹生的肖像。   “这是她的画像。”他告诉青君,“她叫竹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青君的目光凝在了那画中的女子脸上,她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是你的爱人?”她问。   “正是。”苍瞳道。   “好……”青君道,“交给我。我帮你找。在找到她之前,你跟我回妖域。”   苍瞳不能像修士那样使用传音符、传书符等通讯符箓,跟竹生之间根本无法取得联系。他更知道这九寰大陆有多大,凭他一个人,根本是海里捞针,青君肯帮他,是最好不过。遂点头道:“可以。”   苍瞳与青君在魔域五年,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有了青君这活生生的生灵在,苍瞳便不会如战场上那些法宝一样慢慢死去。而青君即便是出了囚仙大阵,依旧被魔君的神念纠缠,无论白天黑夜,睡着还是醒着。她无力摆脱,每当这种时候,便要依赖苍瞳。   苍瞳从来不说话,青君的话却很多。   苍瞳能够看出来,青君虽然修为深厚,心思却比人修简单直白得多。苍瞳因此,信任了青君。他却没有想到,比起人类来,妖的心思的确是简单了许多。但那并不等于妖就没有自己的心思。   他跟随青君去了妖域,却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张竹生的画像在青君的手中燃烧成了灰烬。青君望着那些灰烬随风飘去,青色的眸子中只有冷漠。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一年。玄炎秘境自上次开启,已经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到了它再次打开秘境之门的时候了。   秘境外,已经有许多家族和门派都派了人在这里守候,等着接自家的弟子历练归来。就连多宝阁的货船都来了,每次秘境历练结束,都是他们大肆收购货物的好时候。   这一日,在此守候的人们都出来了,他们拿着时晷对着时间。忽然有人喊道:“时辰到了,怎么还不开?”   他话音才落,崖壁上忽然放出光芒。秘境之门,再一次打开了。历练的修士们都带着逃命般的神情冲出了秘境。   看到外面的蓝天,有人叹道:“终于出来了!”      230   有人甚至抹起眼睛来。更有许多人相互拥抱恭喜。   他们中有大宗门的弟子, 也有无名无号的散修。此时门第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是秘境中长达六年的战友之情。   这等场景前所未见, 候在外面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莫名其妙。又听许多人道:“竹君出来了吗?”   “竹君还没出来吗?”   “竹君和瑞莹道君断后呢!”   “刚才又有魔修出现了!”   “哎哟!那个!!!”   “别放他走!”   正说着,有个人影裹着一团黑雾冲出了秘境之门。刚从里面出来的修士们毫不犹豫便联手出击, 一击不中,第二波人也已经出手,几十人联手, 进退之间配合有度, 一看便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战方式。   一杆银色长/枪破空而来,挟着裂山之势, 一枪穿透了那魔修的胸口,穿出了一个脸盆大的空洞。众人毫不放松,许多柄飞剑紧随而上,将那魔修削成了渣渣。又有养有火种之人上前,将那些碎渣焚毁,不令其污染土地。   兔起鹳落间便已经尘埃落定。   那些原本因为离开了秘境而放松下来的修士们重又警戒起来, 盯着秘境之门, 怕再有魔修逃脱。   有些人的目光则追着那杆银色长/枪, 想看刚才是何人出手。   那杆银色长/枪呼啸着盘旋转向, 疾飞向一只停在空中的大型宝船。船头一个身材高大的劲装男人伸手抓住了那杆银枪。他站在船头,眉头微皱,担忧的盯着山崖上的光门, 却一直没看到他想见的那个人。   宝船的桅杆上,旗帜迎风飘扬,上面的标识,正是天下第一宗长天宗。   立在船头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冲昕真人的弟子虚景道君。让他如此揪心的人,自然也不是别人,正是趁他外派公干就擅自跑去秘境历练的苏蓉。   他目光犀利,早就扫过了已经出来的人群,却没有发现苏蓉的身影。此时更看到原来玄炎秘境里面也有魔修出现,他的心更是揪的紧紧的。   不断的还有人从光门里脱离秘境,带来了里面的最新情况。   “竹君已经灭杀了那几个魔修!”   “应该没事了!”   “竹君等下就会出来了!”   外面各家各派的人都立有旗帜,便是一些家族,都有家徽。开始有人跟战友道别,奔向自家人的飞行法宝。   不断的有长天宗弟子回到宝船之上,看到宗门来接他们的人如见亲人。这倒也不夸张,对这些从小就被录入宗门的弟子来说,同门师兄弟真的比血脉亲人还更亲一些。   “道君!”   “虚景道君!”   回来的弟子纷纷向虚景行礼,欢喜唤道。   虚景绷着脸向众人点头回礼。   有那心思灵巧的人一看他脸色便明白了,笑道:“道君,苏师姐和瑞莹道君在一起呢,马上就出来了。”   虚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脸色轻松了起来,笑道:“多谢!”   “道君,苏师姐可让人刮目相看呢!”   “是呀是呀!苏师姐救过我的命呢!”   年轻弟子们七嘴八舌的跟虚景夸赞苏蓉。虚景闻言,吃惊不小。眼下不方便询问细节,但看刚才那魔修便知道,秘境之中必然曾经有过凶险。苏蓉居然还去救别人!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教过她有情况先逃的!   虚景气得七窍生烟,偏又不能对这些使劲夸苏蓉的弟子说苏蓉做的不对,一时只恨得牙痒痒。   只能转移话题,问:“众人可都安好?”   说起这个,大家脱离了秘境的雀跃心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落针可闻,半晌,才有人道:“虚楹道君陨落了。”   虚景脸色大变,厉声道:“虚楹怎么会陨落?”   不同的秘境里风险不同,宗门会依据所掌握的情况判断是派出金丹带队,还是派出元婴带队。但既然玄炎秘境是派出了金丹带队,就意味着这里对金丹来言风险较小,故而由他们来护持筑基弟子。   因此这种领队折损在秘境里的情形实在少之又少。万料不到这一次,虚楹竟然陨落在了那里。   虚楹宽厚温和,古道热肠,也很受这些筑基弟子爱戴。众人脸色都黯淡了下来。刚才说话的人道:“有个魔修进阶元婴,虚楹道君独自迎战,不敌陨落。竹君……竹君和道君们赶回来时,已经迟了……”那一战的惊心动魄和之后的“灵气沐体”都令众人记忆太过深刻。这弟子讲述之时,众人便仿佛又回到当日的情境中。   虚景看他们神色,知道他们所言非虚。他脸上绷着,唇角却紧紧抿起,眼中的悲恸之色难以掩饰。   虚楹小他几岁,当年他在童子舍照料八皇子的时候,也十分照顾那些同院子的小毛头们。后来小毛头们却纷纷先于他筑基。他还是外门的执役弟子的时候,虚楹就已经是内门弟子了。后来他时来运转,不但筑了基,还成了炼阳峰的亲传弟子,人生从低谷一下子登上了高峰,难免便品尝到一些人间的冷暖。   虚楹于他微时不曾嫌弃,于他盛时也不去攀附,实在是个心性赤诚之人。几十年下来,虚景视他为莫逆之交。   “知道了。”他心中悲恸难忍,别过头去,只盯着那山崖之上的巨大光门。   不断的有修士从光门中脱出,在那些人中,虚景忽然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形。   胆大妄为,也不同他说一声,趁着他不在宗门里就擅自跑去秘境里历练。虚景刚刚本来还决定要狠狠的训斥苏蓉一顿,不料就闻听了虚楹陨落的噩耗,此时乍见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形,他眼眶一热,人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射了过去。   苏蓉穿过光门,又看见十年前的那片河滩。空中停着好几艘大型的宝船,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型飞行法宝,都悬挂着各家宗门的旗帜。苏蓉一眼就看见了长天宗的宝船和船上迎风飘扬的旗帜,几乎激动得要哭出来。正想向那边飞去,眼前一花,已经被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不用看脸,单就这熟悉的胸膛,这让她怀念的气息,就知道是她在秘境中日夜思念的情郎。她的眼泪的唰的就流下来了,抱紧了虚景,哽咽道:“李师兄陨落了。”   虚楹俗家姓李。当虚景和苏蓉还都是炼阳峰的执役弟子时,他便是他们役舎的常客。苏蓉也与他相识了许多年了。   虚景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沉声道:“我知道了。”   这时候,哪还想着什么训斥不训斥。玄炎秘境中有魔修现世,连虚楹都陨落了,她还能平安活着,真是感谢上苍。   苏蓉吸了吸鼻子,却抹抹眼泪,推开他问:“真人出来了吗?”   虚景也已经知道冲昕亦入了玄炎秘境,他摇摇头道:“尚未,想是待会能出来?”   苏蓉却一脸担忧,她道:“竹生叫我先出来,她觉得真人还没出来。”   虚景愕然:“竹生?”他脑子中飞快的闪过那张与杨五非常相似又不全相同的面孔。   “是,竹生!”苏蓉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她溪溪鼻子,强笑道,“你猜她是谁?”   虚景何其聪明,从苏蓉的目光就就明白了。   他望着不远处的巨大光门,轻轻的道:“杨姬……”   玄炎秘境的出入口在秘境之外,是整面断崖都化作了光门,在秘境之中却不太一样。   十年时光飞速而过,转眼到了众人期盼的秘境之门再度打开的时候。竹生在秘境中收拢众人,除却那些已经陨落了的,到了最后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有三千多人。再算算他们杀灭的魔修,基本上这次进入秘境的总人数就出来了。剩下的一小部分,便可能是困于某处,或者藏匿与某处,既没有与大部队汇合也没有遇到魔修的少数人了。   这一日竹生的大部队聚集于某处平原之上,大家都收拢了帐篷器物,摸摸储物法宝,确认在秘境中的战利品都还在,握紧拳,确认自己还活着。大家都屏息等待。   终于到了某个时辰,当秘境外出现巨大的光门时,秘境内则出现了无数的小光门。但凡有人的地方便会有光门。若某处看起来空旷无人,必是有人隐匿在附近。这些人能骗过别的修士,却骗不过上古大能留下的秘境禁制。   在竹生的大部队驻扎之处,天空中更是出现了数不清的光门。   修士们爆发出了欢呼,争先恐后的飞向离自己最近的光门。就在这时,一铭的禅杖嗡鸣着飞出,扎透了一个即将穿过光门的修士的身体。他身边的人立即后撤,躲过了这人身体里突然爆出的黑雾。   藏匿在人群中的魔修纷纷暴起,最后一场清理在秘境之门前展开。   “走!走!”苏蓉呼喝道。   高阶修士们在与魔修厮杀,四大宗门的弟子组织修士们脱离秘境,以防场面混乱。待这一波魔修都杀灭干净,宗门弟子们也纷纷离开。   “竹生~”苏蓉唤道,“我们走吧!”   竹生却没有回答她。她背对着那些光门,极目远望。   “竹君。”瑞莹来到她身边。“走吧。”   “你们先走。”竹生道,“我再等等。”   瑞莹神情微凛,道:“还有魔修?”   “不……”竹生道,“冲昕还在这里。”   修士会对身边重要之人生出感应,此种情况多是在事关性命或者气运的时候发生。瑞莹便道:“真人有危险吗?”   竹生道:“不是。我只是感觉……他还在这里。”   瑞莹微愕。   苏蓉飞过来想叫竹生,正听到这对话,不由惊异道:“真人还在这里?他没出去吗?”不管冲昕在哪里,他只要活着,并且没有被困于某个禁制中,他所在的地方就会有能脱离秘境的光门。   竹生对苏蓉道:“你们先走吧,我再看看。”   正巧一铭也飞了过来,道:“还不走?”   竹生道:“你们先走。我道侣还在这里。“   竹生的道侣就是长天宗的那个冲昕。一铭“啧啧”两声,先离去了。苏蓉跟着离去。   瑞莹却道:“我陪你等吧。”   秘境之门开启十日。众人在山谷河滩上等了九日,依然不见竹生和瑞莹出来。   往日里秘境一旦打开,许多散修便飞也似地匆忙离开。或者是怕自己在秘境中所得被人觊觎,或者是结了仇唯恐仇家追出来。唯有这次的玄炎秘境开启,除了少量出来后就收到传音符实在有急事的,绝大部分修士都留了下来。此等情况,实在罕见。   这些时日里,从秘境中出来的人与外面的人已经交流过。多宝阁除了出售法宝器物,也出售消息。只是此次关于魔修之事事关整个修真界,多宝阁并不收取费用,对秘境中出来的修士免费发布。两下交流,大家互相知道秘境内外的情况。   秘境外幸有四大宗门牵头,带领各大门派四处扑杀魔修。   而秘境里呢,随着大家的口口相传,外面来接应的人们也都知道了“竹君”的名号。   至于这位竹君到底是什么境界,大家众说纷纭。有说金丹的,有说元婴的,亦有说是还虚的。还有人为了这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就要撸袖子祭出飞剑打一架。   但不管竹君是什么境界,众人对她的推崇是毋庸置疑的,而那一场“灵气沐体”也成为了传说。   到了秘境之门开启的第十日,众人开始焦急起来。   光门中忽然有人影晃动,竹生和瑞莹结伴而出。等候多日的众人发出欢呼,纷纷唤着:“竹君!竹君出来了!”   虚景站在船头遥望着竹生。遥想当年炼阳峰上弱小无力的杨姬,再看到现在众多修士目光热切仰望的女子,虚景头一次感到世事当真无常。   竹生锐利的目光与他遥遥相撞,点头示意。   虚景迎了上去。   瑞莹见到她,第一句话就问:“师叔,真人出来了没有?”   虚景微凛,道:“尚未。”   一时三人都沉默了。   这时,有一拨一拨的修士都飞过来,他们在此地滞留不去,便是为了同竹生告别。这些都是竹生熟识的面孔。   竹生礼貌回应,但是众人也能差觉得出来她的情绪并不高涨。虽然不冷淡,但显然没有大家“啊,终于出了那个鬼地方,可以回家了”的欢快轻松之感。   “好像是竹君的道侣还没有出来……”   “还没出来吗?还有两个时辰秘境就要关闭了啊!”   “那要是被关在里面……只能等三百年后了?”   “总不会是……那个啥了吧……咳咳,捶我干嘛?我就说说。”   人们窃窃私语。   便在此时,修士们感到了天地间灵气的异动。   众人抬头望去,天边有云霞汇聚,朝着这边滚滚而来。   秘境之门依然打开着,此时秘境小世界和九寰大世界相互连通。   有人惊道:“这是……还虚天象!”      231   那些云霞汇聚, 翻滚变幻, 修士们都看得如痴如醉。许多散修终其一生, 金丹的天象都未必能看到一次, 这回竟能看到还虚天象, 实在是觉得这一趟玄炎之行真是太值了。   那些云霞滚滚而来,凝聚在玄炎秘境之上。众人此时都意识到了, 有人……在秘境之中炼神还虚!至于这个人是谁,大家心里都隐隐猜到了。   长天宗的弟子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激动。冲琳真君才还虚几年?冲昕真人竟然也要炼神还虚了!长天宗,果然不负天下第一宗的称号!   不止是长天宗弟子这样想, 众人心中, 都不由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毫不意外的,许多人观看天象都有所领悟, 连瑞莹、虚景都进入了悟道的状态。   竹生此次历练收获极大,此时再观冲昕的天象,与先前所悟道理印证,益发的能将那些观季园天象得到的不对的道理剔除出去。此等天象,正是修为愈高者,领悟愈深。   有那么一瞬, 竹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听到那种召唤般的声音, 她觉得也可能是错觉。   还虚天象渐散。竹生盯着那断崖上的巨大光门。众人都屏息等待。   那个人的威压无声无息的弥漫了出来。   竹生倏地就动了。   众人只看到一道流光冲向了断崖上的巨门,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 手里拿着时晷的人们都感觉到了时晷震了一下。就在竹生的指尖将要触到光门的时候,光门倏地消散了!   那个人没能出来。   河滩上雅雀无声。几千双眼睛都盯着断崖前的竹生。所有人都知道,里面那个人, 正是竹君的道侣。他们也都知道,这一面光门关闭,下次再开启,就是三百年之后的事了。   这里面有许多人,甚至活不到三百年。   竹生望着面前的断崖,嘴唇紧抿。她不能相信她和冲昕的运气会这么差。   就在这时,她感到右手食指上的戒指突然变得滚烫起来。她心中一动。那戒指是她在玄炎秘境的一处地宫中所得,当时那守护宝藏的符人童子还拼命阻拦,都拦不住戒指认主。那自是因为戒指与她有缘,意味着,这戒指对她有用。   她吸口气,将仙力灌注到戒指中,戒指愈发的滚烫了。戒指虽然不能口吐人言,但她炼化这戒指也已经数年,此时此刻与戒指心意相通,她隐约的明白了。   竹生伸出手,戒指上突然发出白色的光芒。   竹生顺从戒指的心意,手掌自上而下的劈落,戒指的白光便在眼前的空间中划开了一道裂缝。   竹生把手伸进了那裂缝中,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竹生的嘴角微微翘起,她用力的向回拉。冲昕被拉出了空间裂缝。   他凝视着她,眼中带着笑意。   河滩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一天,一拨又一拨的修士在与竹生道别之后,终于散去。四大宗门的宝船也都朝着各自的方向飞去。   精致的阁楼尾缀在长天宗的宝船之后,一同在云海中翱翔。   月亮升上来了,阁楼像被笼上了一层烟。     迤逦了满床的青丝,交扣的十指,似有似无的申吟。盈盈一握的纤细倒弯如虹,坚实与柔软不停歇的碰撞。十年未见的两个人,缱绻缠绵,要将十年的思念都深深刻进对方的骨子里。   及至云雨散去,还相拥而卧,温柔抚慰。   一个人伏在另一个人身上,发自骨子里的慵懒惬意。   惬意够了,才慢慢的说起各自入秘境之后的情况。   冲昕是入秘境一年多的时候寻到一场机缘,陷入了一个禁制中,唯有破境进阶才能打破禁制。他用了不到九年的时间炼神还虚。   这速度放在修真界,让任何人来说,都要惊得晕眩。但竹生和冲昕却都不感到意外。   他们都在神宫中接触过长天的神念,在幻境种领略过长天的风采。无论他们怎样的不喜欢长天,都无法否认长天的全才全能。从前冲昕自觉自己也算是惊才绝艳,跟长天一比才知道是小巫见大巫,更不要说他之所以这样的惊才绝艳,便是因为他是长天的转世。   比起冲昕经历的简单枯燥,竹生的经历显然丰富得多了。她把她遇到的人和事都讲给他听。   冲昕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我必须要回长天宗一趟。”他道。   “我知道。”竹生趴在他胸膛,闭着眼睛道,“我不去。”   有些事解不开,只能互相避开。冲昕抚着她的长发,轻轻的“嗯”了一声,道:“那你等我。”   竹生不知为何,突然心悸。但当她睁开眼睛,那突如其来的心悸便已经消失了。她微感迷惑,但并没有说与冲昕。   她反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将她遇到季园,将自己燃烧成无垢体时的情况说与了冲昕。   “非常不可思议。像是有很多很多人在耳边召唤你,远在天边,近在耳畔。而且那时候,感觉自己仿佛跟世界融为一体了似的……”   冲昕吃惊不小。   “那是‘闻纶音’!”他惊讶道。“古籍上有记载,合道期修士修道了一定的境界,无限接近天道。在升仙之前,便已经可以聆听仙音。”   “仙吗?”竹生翻身,和他并排躺着。“那些仙,以前不也都是人吗?”   “也有妖族和灵族。”冲昕纠正她。   但那没太大区别。因为讨厌长天,长天又是升过仙又归降之人,连带着令竹生连“仙”都没有好感了。但这一次,当她被那些“仙音”呼唤之时,那种感受实在太过美妙。让她不禁困惑了起来。   “升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   “是永恒。”冲昕道,“从此,再没有生老病死,彻底脱离了陨落和轮回,与天地同寿,与宇宙同在。”   他们两人谁也不说话,都默默的品味着这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冲昕打破了沉默。他问道:“你现在是何境界了?你的修为,愈发难以看明了。”   竹生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有内丹,没有金丹也没有元婴。”   冲昕道:“可以我还虚之时释放的威压为参照。”   竹生想了想,道:“那样的威压,我没试过,但我觉得我可以做到。”   “那边是与还虚境相当。”冲昕道。“无垢体感觉如何?”   说起无垢体,竹生喟叹:“难以描述的好。”   直到无垢体生成,竹生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一个大气运者。   当日,她气海中的灵力便被全数转化为仙力,气海变得空荡荡。而后她的无垢体像是一股吸引力一般,引得四方灵气形成了灵气涡流,给众人带来了一场“灵气沐体”。直到她的气海再度出现了小小的湖泊,那场灵气涡流才散去。   新出现的气海湖泊比之从前的要小得多,但一丝灵力都没有,全然是仙力。她的身体里也从此再也没有了灵力,灵气入体,直接便转化为仙力。   灵气进入修士的身体,多少都有些阻碍,否则也不会有人明明有灵窍,却连第一步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了。但灵气进入竹生的身体,全然没有任何阻滞,直如清风吹过一般。她的灵气吸收率和仙力的转化率若能计算出数字来,那数字定会惊了众人。   冲昕侧躺着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轻叹:“真好。”说着,亲了亲他的鼻尖。   她能这么强真好。这世间再无人能无视她的意志强迫于她,也再无人能将她的性命捏在手心,生杀由人。   竹生眼中也露出笑意。她贴到他颈间,感受他温热的身体。冲昕抚过她的手臂,与她五指相扣。他轻轻的“咦”了一声,提起了竹生的手。那食指上,套着一个银白色的戒指。    “破界的就是这个吗?”他问。   “就是它。”竹生道,“当时便生出些感觉,我便注入了仙力,顺了它的心意,它就打开了空间裂缝。”   竹生说着,随意的往戒指里注入了一丝仙力。戒指突然变得烫了起来。这一次,轮到竹生“咦”了。她翻身坐起。   冲昕跟着坐起:“怎么了?”   竹生往戒指中灌注了更多的仙力,戒指发出了白光,就如同白天那次一样。   “这里有可破的界?”竹生讶然。难道这半路之上,还藏有什么秘境吗?   她再次顺从了戒指的心里,一记手刀劈下。戒指的白光在她身前划出了一道白色的光痕,光痕扩展成了空间裂缝。竹生目光微凝,起身踏入了裂缝中。   冲昕忽然生出了感应,这感应令他惊异。   竹生穿过裂缝,果然到了另一个“界”。只是此界她非常熟悉。   那远处青色的山影,那湖中的映玉竹林,还有矗立在湖边,永远都在不停开花的琼果树,确凿的证明了这里是冲昕的乾坤小天地。冲昕便是感应到了小乾坤中多出了一个人。他亦闪身进入了小乾坤。   今晚竹生身上令人惊讶的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合道期修士有‘破界’的能力。这不是传说,我在长天的记忆中看到了。是真的。”冲昕道,“但你这个更不可思议,便是合道期能破界的修士,也打不破别人的随身的小天地。”   他感叹道:“可见上古之时,有太多好东西都失去了传承。”   “战争就是这样。”竹生平静的道,“每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或多或少,都会使文明遗落。”   “倒是你这棵树……从我第一次见到时便在开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自然的结果?”   竹生微微仰头。冲昕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仰头望着堆满树冠的粉红色的花朵。   “还要一千年吧。”他道,“一起等吗?”   “好。”竹生微笑道。   粉红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唇上。   232   传送阵是九寰大陆上最常见、也是效率最高的交通方式。除非是规模特别小的小城, 否则一般的城池里都会有公共的传送阵, 只要花灵石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但传送阵能传送的距离有限, 如果是去特别远的地方, 或者在中间中转一下, 或者使用长途传送阵。后者只在大城才有。   但这些外部城池里的公共传送阵,都传送不到各大宗门内部的传送阵里去。只有宗门在外面直辖城市的城主府或者在别的大城池设立的分处才有专门的传送阵与宗门内部的传送阵相通。是以宗门弟子外出办事, 通常都是从宗门内出发,传送至目的地最近的一处分处,然后从那里或者飞行, 或者再转公共传送阵, 回程时亦然。   长天宗的宝船飞至离玄炎秘境最近的一处长天宗分处,众人由传送阵直接传送回了长天宗。冲昕和竹生则传送至了安平城。   两个人敛了气息, 手牵着手在街上闲逛。   距离上一次来到这座城,中间已经隔了一个甲子,一段人生,这座城池却分毫未变。竹生甚至还找到了冲昕给她买了许多衣衫的那家成衣铺子,还有给她买了能四季调温的钗环首饰的珠宝铺子。那些店铺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店里的货物换成了最新时兴的款式, 站在大门处热情揽客的年轻伙计也不知道是换了几代人。毕竟, 是凡人。   两人在这里过了几天的悠闲时光, 就住在了冲昕少时在这里买的那间宅院里。出门的时候还有邻居跟他们打招呼, 邻居不过是炼气期的妇人,看不出他们的境界,还热情的将自家的盐渍梅子送了一小坛给他们。   冲昕就没经历过这等被人当作邻家少年对待的情况, 颇有些僵硬。竹生倒是笑咪咪的接了,赠了一包苏蓉的炒瓜子作回礼。那妇人尝了便眼睛一亮,直问她这是不是“苏氏十三香”炒瓜子。她道从前便最爱吃,可是炒货铺子里断货断了好几年了,买都买不到,追问她是从哪里买的。   苏蓉只说了她的瓜子在通货司寄售销得很好,竹生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瓜子都销到了安平城了。虽然是小本生意,但看来已经打出了自己的品牌,若渠道铺开,再加上保鲜符又能使其保鲜数年不哈喇不变味,这灵石也是稳稳的赚。   妇人见竹生梳了妇人的发式,嗑着瓜子夸他们有夫妻像。冲昕的面瘫脸也露出了笑容。一张俊脸晃花了邻家妇人的眼,回到家还跟丈夫咕哝,道隔壁住的小夫妻真像神仙眷侣。他们这等修为低微,连筑基都筑不了的小修士,除了身体比凡人强健,会使些简单的术法外,就连寿数也并不比凡人更长。过的日子也和凡人的日子差不离,成天操心的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隔壁家就一个简单的小防护阵,在冲昕和竹生眼里全然是不设防的状态,对方夫妻家里的私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相视一笑,设下了结界,隔开了外面的这些嘈杂之音。   在这里盘桓了几日后,冲昕终于道:“我得回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他道:“至多两个月,一定回来。”   竹生笑道:“还怕我丢了不成?”   两人遂缠绵一场,依依作别。竹生便在安平城里一个人等待。   安平城乃是长天宗直辖的四大城之一,不仅是一座雄伟之城,更是一座繁华之城。这里人来人往,有修士也有凡人。竹生走在街上,偶尔便能看到一些人,是金丹、元婴敛了威压低调行走。她在玄炎秘境里接触过许多修士,知道在外面,金丹便常常能横着走了,若去凡人国度,便能得到国师待遇。元婴更是到哪里都被人忌惮、敬畏。   竹生若是不曾去过神宫,便不会有什么想法。但她在神宫中见识过长天的时代,她见过神宫外连绵的军帐,那一道道的威压,纵然收敛了,都锐利逼人。安平城虽然繁华,但竹生走在这里,偶尔与一两个金丹擦肩而过,她回眸望着那些背影,无端生出一股没落之感。   在秘境中待了十年,乍然回到九寰大陆,那种灵气的稀薄之感,格外的强烈。比起万年前,九寰没落至此,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天地气场被破坏,灵气稀薄。因为这个原因,灭魔之战后,人、妖两族甚至反目成仇,灵族退隐再不出世——自从三十多年前在青君的主动示好之下,人、妖两族再度结盟之后,人族这边的史书便修订了许多,谈起两族历史,便也不那么偏颇了。   竹生每日里都要去一座颇为雅致的茶楼。这茶楼收费昂贵,能进来的至少是筑基,在里面颇是能见到一些金丹甚至元婴。竹生来此,是为这里有着最好的茶却又偏又不外卖,只能来这里品茶。   修真界这种茶楼不少,是修士们聚集的场所。在这里,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修士都能一起畅聊,交流修炼心得,大道感悟,直如凡人界的文人聚会一般。   她初时不过旁听,听到谬误处又或几人都悟不到的地方,难免也插嘴说两句。她言简意赅,却总是点到精妙之处,令众人叹服。   貌美又灵慧的女修,却梳着妇人发式。众人心中都暗叫可惜。也有不在乎的,大胆追求撩拨,竹生微笑拒绝。还有一次遇到个不长眼又死皮赖脸的金丹,竟然纠缠起来,竹生放出威压,吓得那人脸色发白,连告“恕罪”,匆忙跑掉了。   常来的众人原是猜测她是金丹,不想威压如此可怖,竟似乎比元婴还强?   茶楼除了供修士们交流修炼心得体悟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播各种消息。   现在九寰大陆上最令人关注的莫过于魔修的消息。竹生在这里混了些时日,听明白了九寰大陆现在的形势。魔修现在如星星之火,虽然似乎还松散未成大患,但竹生已经感觉到了燎原之势。只是她在一旁听着,却觉得那些谈论着魔修的修士们似乎都没有这种感觉。   他们都兴高采烈的谈论着长天宗又在哪里灭杀了魔修,盛阳宗又朝哪里派出了弟子。竹生能感觉到,在这些修士的心里,九寰大陆有四大宗门在,便有一种“天塌了个子高的先顶着”的感觉。   在玄炎秘境里,竹生就是那个“个子高”的,所以那时她站了出来,将秘境中一盘散沙的修士们组织了起来。但在秘境之外,这种事还轮不到她。   竹生望着玉色茶盏中琥珀般晶莹的茶汤,寻思着怎么样才能让这茶楼的老板肯出售些茶叶给她。   当茶楼里的人开始讲述这一次的玄炎秘境和秘境中那位“竹君”的时候,有些常客便不时的瞟向竹生。竹生便不再来这里了。   在冲昕去后的某一日,竹生曾再度心悸。但心悸之感转瞬即逝,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竹生蹙眉良久,不知何解。   两个月飞快的便过去了,冲昕没有回来。   竹生发了传音符给他,很快就收到了冲昕的回复,告诉她他修炼所有顿悟,将要闭关数年。他的声音正常且温柔,完全是竹生熟悉的感觉,竹生便不疑有他,回复告诉他如此她便四处走走。   九寰大陆大好河山,竹生几乎没去过几处,正好走一走。   这几年她很是去了一些地方,见识过不同的风土人情,也结识了一些朋友。大陆各地都有魔修的影子,她这几年斩杀的魔修比秘境之中只多不少,但却感觉魔修好像杀不完。   她也见识过被魔修污染的土地,她试着以八宝璎珞净化。八宝璎珞能净化死气,倒的确也能净化被污染的土地,只是效率很低。这璎珞本就是设计为个人辟魔防护之用,而魔修污染的土地,常常以百里、千里来计,想以区区一个八宝璎珞净化这样大面积的土地,仿佛以个人之力绿化沙漠一样。   在这样被污染的土地上,死气弥漫,凡人和修士都无法继续生存,即便是击杀了这里的魔修,也只能尽快离开污染区域。   竹生益发的不懂了。   在她看来,人是社会性动物。   她在凡人界之所以称帝,便是因为身在这个社会中,不想做被压在别人脚下的底层,不想自己和身边的人命运被别人掌控,所以她站在了金字塔的顶上。   而在修真界,即便是这些动辄闭关几年几十年的修士,也依然不能剥离社会属性。他们斩尘缘,不过是因为亲人中的凡人寿命太短,恐他们的逝去会影响修士的心境。事实上,整个修真界的社会属性一点也不输给凡人界。在这里家族和宗门成了社会上层的主体。   家族尚可说是因血缘而相连,但宗门这种组织的出现,就是修士社会属性的具现,是出于传承和对资源的占有与争夺的目的而形成的。   但竹生到现在没看懂魔族的社会属性。   魔族是否有社会的存在?如果有,是怎样的结构?或者换一个思路,如果魔族有社会结构存在,则这个社会势必有其繁衍和传承的需求。无论是以血脉繁衍,还是以道统传承,任何一个社会都有延续下去的需求。   但魔族让竹生感到困惑。   在秘境里,她尚未见到过被污染的土地,那里的魔修基本上都被她和修士们及时的杀灭了。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到魔修可由人修堕魔而成,更重要的是,魔修可以人修甚至凡人为养分,为食物。   但她现在见到了被污染的土地,在污染区莫说是人和动物,便连草木都凋零了。而史书上却记载,灭魔之战的时代,魔族常常使得大地上赤地万里。   这个“万里”只是个虚数,意思是很多很大面积。这是修真者使用的虚数,它要比凡人惯用的虚数数量级更高。   这意味着,魔族的目的是消灭所有的生灵,占有并污染所有的土地。古籍上亦是一再的强调这一点,并藉由这一点再次肯定魔与大陆之上的任何一个种族都不能共存的论调。   竹生感到困惑的就是,如果魔的目的是要消灭所有的生灵,则意味着消灭了所有的“食物”。以她所了解的魔修那贪婪的吞噬的习性,她不能明白这样做的意义。   如果“食物”没有了,世间只剩下魔一个种族,那么然后呢?他们接下来吃掉谁?把谁化作死气?吞噬谁?   不知道怎么的,竹生忽然想到了“养蛊”。   蛊中毒虫互相吞噬,最后,剩下最强的唯一一只。   233   竹生在九寰大陆独自游历了四年。   四年的时间对高阶修士来讲, 不过弹指一挥间。昔日竹生在凡人界闭关, 尚且一闭二十年, 所以四年没有收到冲昕的消息, 竹生也不觉得奇怪。   九寰之大, 难以想象。四年的时间,竹生也不过是走了一小部分而已。她毕竟是走走停停, 经历一些,感悟一些,而并不是在赶路。   第四年的时候, 她偶然发现了一个前人的洞府, 在里面陷了一年。倒不是她出不来,而是那一位已经陨落的前辈是个合道期修士, 他的洞府里遗留了大量的笔记,记录了他修炼的心得。竹生痴迷那些笔记,索性留在那里,阅读修炼。   那位前辈在笔记里遗憾自己寿限将近,却始终没有经历过“闻纶音”,叹息自己恐怕是没有希望升仙。   这勾起了竹生的回忆, 又回想起了她在秘境里的经历。冲昕给她讲过, “闻纶音”是合道期修士接近了天道故而才能闻听到仙音。那些她听到的声音, 当是已经升仙了的人们的声音。   然而她不过是无垢体而已, 离合道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如何就能“闻纶音”?   竹生想了解更多,然而那些笔记中没有更多了。   竹生想起了神宫中, 到最后她见到了长天。玄炎秘境的地宫中,最后她见到了守护宝库的符人。冲昕也给她讲过,前人洞府,也算是留给后人的遗泽,总体来说套路差不多。   竹生便一路破关,终于到了洞府最深处,看到了那位前辈的遗骸。那骸骨晶莹洁白,发着微微的光,的确是书中描述的合道期修士才能有的骨。见到那骨的同时,竹生也果然见到了她想见到的——此处主人的神念。   比起如实体般的长天的神念,这位前辈的神念看起来透明得如同随时会飘散的虚影。   “前辈,我有许多疑问,请前辈指教。”竹生对那虚影道。   那虚影看起来是个气质清雅的中年男子,他点头道:“能来到这里,便是通过了我的考验,你有资格向我提问。想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曾闻纶音。”   中年男子惊讶,随即道:“不可能。”   竹生问:“为何不可能。”   中年男子道:“你的修为,至多还虚而已,远远摸不到天道的边,怎么可能聆听到仙音?”   竹生道:“我与前辈说谎可有意义?”   中年男子顿时哑然。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身上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竹生道:“我是无垢体。当时,正是我的身体成为无垢体之时,我似听到天地间有无数人在召唤,也似化为天地间的万物。虽只短短一瞬,那感觉却清晰至极。”   中年男子听到她是无垢体,惊诧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够。虽不知你有何奇遇能在这等修为下就塑出无垢体,但这亦不足以令你闻纶音。你……可还有什么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竹生想了想,道:“我并非此界灵魂,我来自异界,带着记忆转生,先天便有神识。”   中年人的眼睛倏地便亮了起来。   他却没有说话,而是定定的看着竹生。竹生也不吵他,静静等待。   许久,他长长的叹息一声。   “前辈因何叹息?”竹生问。   那人抬眸,目光中充满感慨,道:“你的存在,证明了我从前的一些猜想。倘若我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可惜……唉,也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了,我是不是已经轮回了许多世。”   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修真界据说也是有历法的,但修士们几乎都不在意,愈是高阶的修士愈如此,因为他们的寿命实在漫长,记录和计算时间,对他们实在没有太大意义。所以竹生也记不清现在按照九寰大陆的通用历法来说,应该是多少年。   她想了想,回答道:“从灭魔之战结束时算起,约万年有余。”   “哦……”那人道,“那我死了大概有两三千年了。”   是不是年纪大的人就容易把话题扯远?竹生看着他透明的身体,十分担心他可能会随时消散,强把话题拉了回来。   “前辈刚才说印证了从前的猜想,说的是什么呢?”她问。   那人意味深远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猜想……所谓升仙,可能与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   竹生凝目。   那人叹道:“没人知道升仙之后是什么样,毕竟那些升了仙的人也不会下来告诉我们上界是什么样子,所以自古以来,世间对升仙之后的描述,其实都是世人自己的想象。”   竹生微诧。   “在那些想象中,世人把升仙之后的世界描述得美轮美奂,但却始终不能脱离人间的形态。比如,世人认为升仙之后便是仙‘人’,注意这个‘人’字。”   竹生懂了。她道:“成了仙的人。”   “正是。”那人点头,“毕竟,这是想象,所有的想象都建立在现有的认知之上,所以世人对仙的想象,再天花乱坠,也脱离不了‘人’的形态。甚至认为相对于九寰界,有‘仙界’的存在。而‘仙界’在世人的想象中,无非一个更美好的九寰界罢了。”   竹生道:“那前辈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那人叹道:“我却一直怀疑,升了仙之后,那些人可能根本就已经不是人了。”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他们是什么?”   那人出了会儿神,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测他们存在的形式与‘人’已经完全不同。这种形式,应当更好,更强,更永恒。是我们的生命向前走,走到头之后又跨出的一大步。”   他说完,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这是他一个合道期修士毕生才琢磨出来的道理,不知道这个来到了他面前的女修是否能听懂。   幸运的是,竹生完全懂了。她非但懂了,她还知道一个极其简洁但更精准的词汇用来称呼这种变化。   她轻轻的道:“进化。”   中年人神情大震。   “进化?”他喃喃的重复道,“进化?”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愈是咀嚼品味,愈是觉得何其精辟,竟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全然浓缩成了短短的两个字。令他又是惊喜,又是感慨。   竹生跟着问道:“则这与我有何关系?”   那人感慨道:“我虽由此猜想,但一直不能佐证。但是你……你说你来自异界,虽然用了‘界’这个字眼,实则你所指的并非这宇宙里包含的任何一个‘界’,而是指另一个宇宙吧?”   竹生微怔,想了想,点头。   那人道:“果然如此。所谓‘界’只是个惯常用法,都这么使用便容易混淆。实际上,在这个宇宙中,存在着很多的‘界’。九寰大陆,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界’罢了。你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便能看到许许多多不同的界。那时便会明白了。”   竹生道:“我现在便能理解。”竹生虽然没见过其他的那些界,但她是来自于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宇宙,她所拥有的知识体系足以让她理解那人所表达的意思。   那人颔首,继续道:“你跨越宇宙,便要穿过宇宙与宇宙之间的壁垒,或者说,界限。壁垒也好,界限也好,我认为都是宇宙以法则之力隔开了不同的世界。你穿越了宇宙壁垒,听起来轻描淡写,实际上何其艰难?你……在穿越的过程中,已经被法则同化了。”   竹生屏住了呼吸,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那人又道:“说同化,或许过了。这就像是……你尝过了一块点心,你虽不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点心来,但你记住了它的味道,也沾上了它的味道。”   “我活了几千年,一直有个猜想。”他道。   这人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竹生,回顾了千年。他缓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人也好,妖也好,野兽也好,哪怕一花一木,都是这天地万物之一。世间万物,皆按法则运行,如此,方构成世界。”   他越说,眼睛就越亮。他的目光穿过千年,又看到了眼前的竹生。   “而升仙,这一场进化,能让我们从天地万物的‘之一’,上升为法则本身。”他深深的看着竹生,“这便是我的猜想。我生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这一猜想,可现在,你来了。你品尝过法则,你沾染了法则,你被法则同化,所以……你听到了他们。”   “所以那一瞬,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你说你仿佛化身天地万物。不,你只是在那一瞬与他们相通了,你成了他们,而他们便是天地万物的法则。”   那道神念最终果然是如竹生预感的那般消散了。   合道期的修士虽然厉害,毕竟不是长天,没有长天将神念保留了万年的本事。神念是神魂的切片。这合道期修士的神念要比长天的神念薄得太多太多。这自然是因为他的神魂没有长天强大,切得太多了会影响自身。   他在消散前喟叹道:“自灭魔之战后,世间再无人升仙。连无垢体都没有一例。”这位合道期的修士,便是陨落于重塑无垢体这件事上。   “能聆听仙音的你啊……”他最后仿佛说了什么,但随着他身体消散,那声音也跟着淡了去,跟着消散了。   竹生最终不知道他最后感慨些什么。   竹生在这人的洞府中待了一年,于修炼上获益极大。   当她脱离了这洞府,看到的是一片壮丽山川,正逢明月升空,万籁俱寂,天地间气息清净如许。竹生沐在青色月华中,无垢体再一次引发了一场灵气旋涡。   但那一位的洞府着实偏僻,堪称荒无人烟。这样的灵气漩涡,也只引来了三个修士,倒引来不少的野兽。那些野兽都是有灵性的灵兽,他们若能修炼到引气入体,便不再是兽,可以称妖了。   这一场灵气漩涡,令不少的灵兽从兽进化到了妖。   当灵气漩涡散去后,三声“多谢”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先后传来。然后那些修士便消失了身形。   人会说话,兽却不会。且这些兽还神智未开,尚且懵懂。在灵气漩涡都消散了之后,它们依然在原地徘徊打转,不肯离去。   竹生低头看去,便看到其中的一只狐狸。   竹生自然不会将自己的仇恨迁怒到一只普通且无辜的狐狸身上,但这只狐狸的确令竹生想起了另一只狐狸。她本来因为悟道有所得而舒畅的胸臆间,生出了一块大石。   那大石若不搬开,恐将影响她的心境。   从前,她还不算强大的时候,遇见青君,都能不顾生死的向青桔举刀。现在,她远远比从前强大得多,她已经不能只等着与青君相遇再举刀了。她的刀就在手里,她胸中的大石必须搬去。   尤其现在冲昕不在,不能插手。   竹生于是决定,去杀了狐狸。   234   青君面色潮红, 呼吸急促。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丝褥。   “苍瞳!”她呢喃低唤, “苍瞳!”   手腕倏地传来剧痛, 青君骤然挣脱了梦境, 翻身坐起。苍瞳坐在她的床边, 铁箍一样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这世上也只有青君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了,若换作其他人, 腕骨早已经粉碎。   青君香汗淋漓,胸口起伏,急促的喘息。她这寝殿中, 青欲气息浓郁得猫女们都不敢靠近, 唯恐被刺激得发了情。   她扑过去抱住了苍瞳,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她是妖冶的魅狐, 她是正在发情的魅狐。人也好,妖也好,这世间几乎没有雄性生物能拒绝这样的青君。   遗憾的是,苍瞳早就算不得雄性动物了。   他只是漠然的望着空阔的寝殿,既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或者温言安慰她。因为苍瞳知道, 这不过是青君咎由自取而已。   虽然离开了魔域, 但魔君趁他们还在魔域时, 给青君种下了一缕残念。残念而已。神念尚是神魂的切片,残念不过就是个投影。以青君的修为,轻易的便可以抹去。所以最初, 苍瞳还会问青君,为何不抹去那缕残念。   但青君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愿。苍瞳就懂了。   苍瞳现在虽然冰冷没有感情,但他的初世流连花丛,堪称是阅尽世间各色女子,对于女人的心思,他一看即懂。但青君无论做任何选择,都不干他的事。是以他问过一次,青君不愿,他便再没提过第二次。   他与青君在魔域中算是互相依存的关系,离开了魔域这种关系本已经可以解除。但青君不舍得抹去魔君的残念,使得她不得不继续依赖于苍瞳。每当她被残念拉入梦境太深,她就需要苍瞳来助她挣脱梦境。   苍瞳在九寰大陆孤身一人,且他是傀儡,并非活生生的修士,他无法使用法宝和符箓。这样的他即便能开口说话,想要孤身一人在这个通讯靠符箓的巨大的大陆上寻找竹生,希望也太过渺茫。青君是妖族之王,她愿意助他,他便留在她身边。   这几年竹生没有一点消息,青君却对他依赖益深。她抓紧他衣襟的手让他明白她想要什么,但苍瞳完全无感。   从万年前他在古战场上苏醒了自我意识,他就不曾对任何人产生过强烈的或者哪怕是淡淡的感情。他的世界里只有竹生。他只对竹生还拥有感情,并以竹生为中心向外辐射。譬如,他因竹生而对元寿爱屋及乌,也因竹生而对七刀心生嫉妒。但面对着像青君这样与竹生毫无半点干系的人,无论对方与他产生何等交集,他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青君呼吸渐平,她松开紧抓着苍瞳衣襟的手,抬起脸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她道,“没有感情啊……”她的青色眸子漾了水一样的魅惑,还蕴着淡淡的怨。   苍瞳没有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他虽在长天宗修复了声器,却依然极少说话。妖王殿的猫女们很多都以为他是哑巴。   看到青君已无事,他便站起了身。青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衣襟从她手中滑走。待苍瞳走到殿门处,她幽幽的道:“你分明是个不会爱人的人,如何还会爱她?”   这里的“她”自然毫无疑问说的是竹生。也唯有竹生能让苍瞳停下脚步。   他微微转头,问:“有她的消息吗?”冲融的手极巧,赋予了他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   “没有。”青君平淡的道,“九寰这么大,单凭一个画像、一个名字就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青君说的倒的确都是大实话,只不过,她没说她根本就未曾发动任何力量去寻找竹生。   她立起一条腿的膝盖,手臂搭在膝盖上,冷笑。待那男人健硕的背影消失,她拽过一条自己的尾巴,慢慢的给自己顺着毛。   第二日,听猫女禀告说,苍瞳离开了。   青君不担心。因为苍瞳孤身一人,根本无法寻找竹生。他不过是出去碰碰运气,然后还照样得回到她身边。   不能使用法宝的苍瞳,想要融入人类的社会,的确非常困难。因为不能使用法宝,当然也包括了储物法宝,所以他携带灵石和物品,都是个麻烦事。   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去猎杀了一只值钱的异兽,直接拖着尸体飞到了离妖域最近的人类的城市里,也不去别家,直接找上了多宝阁。在几千年前,他厌倦了行走世间而将自己关闭之前,多宝阁就已经是九寰商界的龙头了,信誉极有保证。   见到他扛着珍稀的异兽来此,那个一直与他打交道的掌事高兴的过来招呼他。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实在叫人记忆深刻,且这墨绿眼睛的人出售猎物并不收取灵石,他直接用异兽换取寻人服务,一年来一次。   “客人可算是来了。”掌事笑眯眯的道,“客人寻的人有线索了。”   苍瞳本对此事并无期待,他只是不会放弃而已。骤闻掌事之言,他甚至微微愕然了一下。   “客人实在该留下个神识印记啊,不能跟客人联络,可真是令我着急。”掌事道。他自然不知道不是苍瞳不想留,而是他根本用不了任何的通讯符箓。   掌事这些废话全入不了他的耳,他跨上一步捏住了掌事的肩膀:“她在哪?”   掌事疼得脸都白了,连连道:“客人手下留情!留情!”掌事不过是个筑基,纵然苍瞳控制了力道,这力量依然不是他能承受的。   苍瞳放开了掌事,掌事揉揉肩膀,道:“客人请随我来。”   两人遂进了一间单独的房间。多宝阁的每间会客室都有防护法阵和隔音法阵,以保证客人的隐私。   “我们的人筛出了一条消息,两年前开启的玄炎秘境中出来的人,提到了一位‘竹君’,貌美的武修,使一柄碧绿的长刀。这位竹君名号竹生,如果没弄错,应该就是客人一直在找的人了。”掌事道。   “是她。”苍瞳肯定道。他碧绿的眸子亮了起来。   掌事便把一枚玉简推到他面前,道:“关于竹君的消息,都在这里。”   然而苍瞳连玉简也无法阅读。他自身是一件法宝,虽然能吸收天地灵气,却只能将灵气作为能量使用,并不能如修士那般将灵气转化成属于自身的灵力,因此他无法使用任何需要注入灵力的东西,包括法宝、法器和符箓。玉简虽然是最常见的记事工具,却也是需要注入灵力的。   他便道:“你读给我。”   掌事见过千奇百怪的客人,也不以为异,自行向玉简中注入了灵力,阅读起来。那玉简里无非就是将许多人对竹君的讲述综合了起来而已,大致拼凑出了竹生在玄炎秘境中的所为。   一如苍瞳所想,竹生不会被湮没在人群中。   他曾经以为她就该是一个在家中温柔守候的女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去,无论他从谁的身边回去,她都应该一直在。后来他在凡人界亲眼看着她身披衮服,头戴冕冠,一步步走上至高之位,他才知道他错了。   如果不是他束缚她,给她强行套上了枷锁,她早就该放出光彩。   “这位竹君,当真十分了不起,令小人都想一睹她的风采呢。”掌事念完了玄炎秘境中的部分后,感叹道。   对旁人冷漠而没有表情的苍瞳,嘴角都有了笑意。一句小小的赞美,掌事便与竹生产生了“联系”,因这联系,苍瞳便向他辐射了他的感情和情绪。   “咳……”掌事接下来的表情却不自然了起来。   “她在哪里?”苍瞳察觉有异,追问道。   掌事吞吐道:“目前没有这位竹君的确切方位。但两年前玄炎秘境开启后,竹君是与她的……嗯,道侣,嗯,一同离开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观察苍瞳的表情,一边又小心的掩饰着他这种观察。   真是怕眼前这位一怒之下对多宝阁做些什么。毕竟这位在多宝阁付费寻人也已经有三年了,这都是他第四回来了。这一看,便是在寻找心爱之人,不想着心爱之人竟另有道侣。这个、这个真是不知道到底算是哪一位头上绿油油。是眼前这位呢,还是长天宗那位呢?   但苍瞳并没有如掌事担心的那样发怒或者恼羞成怒。他的神情堪称平静。   苍瞳原就不将男女事看得有多重,在凡人界时,他陪在竹生身边,更是亲历了她养小情人,宠爱四美,甚至她还有一位堪称灵魂伴侣的知己。倘若那一位也能修炼,能长久陪伴于她,苍瞳大概就已经从她身边退去了。   遗憾的是那一位只是凡人,早早的撇下她独自而去。所以苍瞳依然还留在她身边。   在她真正的获得长久的幸福之前,他必须在她身边。   “他是谁?”他问。   他没有因为吃醋或者嫉妒而发疯,掌事就放心了,他小心翼翼的回答道:“那一位十分有名,便是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真君。他今年还不满百岁,已经是还虚真君了。”   她从前吸引到的男人便十分优秀,来到这个世界后亦然。这自然是因为她自己也美好而优秀。   苍瞳便点点头,问:“她现在在长天宗吗?”   掌事道:“寻人司筛出了竹君的消息后,我们的人便去打听过了,两年前冲昕真君一个人独自回到长天宗,竹君并未相随。但也打听到,当时冲昕真君是从安平城回得长天宗,并且在他回去之后,也有人在安平见到过竹君。几个月后,竹君便不知去向了。”   掌事顿了顿,问:“客人可还要继续寻人吗?”   苍瞳道:“要。”   这位客人话极少,而且言简意赅,但他既然说了“要”,便是要用那异兽再续上一年的服务了。又做成一单生意,掌事眉眼都笑了起来。   “客人可是要去安平城查看?客人不爱用传书符,不如我收到消息便传送给安平城的分处,客人若想查询有无最新消息,只管去那边直接询问即可。”掌事安排得十分妥帖。   苍瞳点头同意。   与掌事交割完毕,他身影消失,直奔了安平城而去。   而这时,竹生已经离开了安平城,四处游历。苍瞳自然是扑了个空。   安平城乃是长天宗直辖的大城池,这里甚至没有分处,若想联系长天宗,直接找驻扎在城主府的外务司即可。他寻到了安平城的城主府,言明要联络冲昕。   外务司与宗门联系的结果,却被告知冲昕真君在闭关。想来冲昕真君在秘境中炼神还虚,出来后闭个几年关,巩固一下境界,也是应有之理。   苍瞳便要联络炼器司掌司冲融。长天宗的人若说他跟谁算是认识,也就只有这个冲融了。   冲融听到是苍瞳联络他,甚至都没用传音符,他自个儿亲自、立刻、马上就走传送阵过来了!   “你怎么了?”冲融两眼放光,两只手情不自禁的就要往苍瞳身上摸,“可是哪里损坏了要我修理?”   “哎哟哎哟快放手!不摸就是了!”      235   冲融还是第一回得知冲昕有了道侣, 他也根本不认识竹生。   “我这师弟当真是惊才绝艳, 不到百岁的年纪就已经炼神还虚了, 当真叫我等做师兄的惭愧。”冲融感叹道, “倒没听说过他有道侣。说起来, 他连还虚大典都还没办呢,他一回来, 就立刻闭关了,我都没见到他。算一算,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着他的面了。”   苍瞳才不关心这个叫冲昕的男人, 他只是想找到竹生。   冲融便道:“我帮你问问就是了。我们门里的瑞莹小丫头上次也去了玄炎秘境, 说不定她认识你要找的人。”   冲融便发了传声符给瑞莹,不料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收到回复。冲融老脸挂不住, 当即发了个传声符给瑞莹她爹虚泽,虚泽立刻毕恭毕敬的回复了。这才知道,原来瑞莹也在闭关。   冲融又想了想,之前去玄炎秘境的领队都有谁,给另两个金丹也发了传声符询问。那两人却不像瑞莹那样与竹生熟稔,并未与竹生交换神识印记。冲融却将冲昕的徒弟虚景给完全忘记了, 等他想起来, 苍瞳已经离开了。他却又联系不上苍瞳, 只能跺了跺脚, 叹息一声。   苍瞳是他见过的最精妙的傀儡,可惜不肯让他好好研究研究。   苍瞳离开了几日,但就如青君想的那样, 他又回来了。当他落在了妖王殿的大露台上的时候,青君提着裙裾扑进了他怀里,深深的嗅着神君的气息。   “别出去瞎跑。”她的脸色不太好。   苍瞳一看便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天,她定是心神又受了魔君所扰。他不知道她和魔君到底有什么渊源,也并不关心。   要说起魔君,正是这个男人抽离了他的生魂将他炼制成了傀儡。他若还有感情,想必会恨魔君入骨。可离开竹生太远,他所有的感情就都像被冻结了一样,无爱也无恨。即便是知道青君与魔君之间必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他也心无波澜。   这样死水般没有情感的苍瞳,令青君的眼中生出淡淡的,属于女人的怨。   “你找到她了吗?”她问。   “没有。”苍瞳终于开口说话。   “我早说过,九寰这么大,想找一个人,很难。”青君把脸埋在他胸膛,掩饰住了嘴角微微的冷笑。   苍瞳沉默不语。   青君收敛了表情,才抬起头放开了他。苍瞳从她身边走过去,消失在屏风之后。   妖王殿高百丈。风吹着青君的青发,刺绣繁复精美的衣衫在风中翻飞。   苍瞳的确没有找到竹生。但他没有告诉青君,他已经有了竹生的消息。   竹生变得更强了,强到可以独自在这个世界行走,不惧有人会伤害她。从前她为帝时,有时也会捏着酒盏,推开槅扇,对坐在廊下的他碎碎念她那个仗刀走天涯的梦想。现在,她正在这么做。   不仅如此,她还有了道侣。   道侣就是夫妻,她……有了新的丈夫。冲昕,苍瞳记住了这个名字。即便是那个与她生下了元寿的小情人,也未能成为她的丈夫,四美只是宠物,至于那一位……惜乎逝去太早。   奇怪的是,苍瞳曾因竹生而对七刀产生过嫉妒。但当他听说竹生有了新的丈夫时,感到的竟然是……微微的放松。   仿佛这奇怪而畸形的人生终于有了意义。   她现在暂时不需要他,他想。   苍瞳决定安静的等待。隔了一年,他去了最近的一处长天宗分处,他有冲融给他的信物,他却没有凭信物联络冲融,而是让分处的执事帮他确认那个叫作冲昕的男人是否出关了。如果他出关了,想必会和竹生在一起。   苍瞳想看看竹生和他在一起的模样。   但他得到的消息是那个人依然在闭关。这不稀奇,高阶修士闭关,一闭闭个几十年都正常。他,她,还有他,他们的生命的都很漫长,不必着急。   苍瞳隔了一年又来,依然如此。再一年,情况没变。   苍瞳便回去了妖域,回到了青君的身边。   苍瞳是不死身,他的日常生活中,除了需要衣服遮蔽身体之外,几乎不需要任何的物资。但这样的他若生活在人族的区域,总是难免有麻烦。在妖宫里,他是青君的座上客,这里没人会来打扰他。   便是猫女们,若远远的见到他,都会小心的提起裙裾,放轻走路的声音。一如当年长宁宫中的那些宫女们。   这给了他熟悉的感觉,和仿佛他依然在竹生身边,生活没有改变的错觉。   但每每当青君需要他,呼唤他的时候,这种错觉便会被打破。苍瞳便会有微微的迷茫。   他在等,等竹生获得幸福。但他却从未想过,那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这就仿佛,我们活着的人,从来不去想死了之后会如何。   时间就这么飞快的流过去,直到某一天,一个人闯入了妖域,闯进了妖宫。   那人不需要四处寻找青君,她立在空中,望着那个她曾经纵身跳下的巨大露台,放出了全部的威压。   妖宫中服侍的小妖们都被这威压压迫得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另一道威压骤然迎上,给了他们片刻的喘息时间。趁着这间隙,小妖们四散奔逃。大妖要打架,他们若还留在这里,只能成为炮灰。   苍瞳,骤然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寻到她,她却来了。   青君华丽的绣鞋轻轻踩在妖塔那直直向天上扎去的尖顶上。   再看到竹生,她不意外。之前的相遇已经让她明白竹生对她的憎恨,那个凡女是宁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想要杀了她。   但与竹生正好相反的是,青君现在已经对竹生没有了杀意。诚然,她依然讨厌竹生,但那因她欺骗冲昕而起的憎恶与杀意,都随着她终于认清“冲昕是冲昕,长天是长天”这件事而淡去了。且她现在,还有了另一个不能杀竹生的理由。   但青君的内心情感世界如何变化,又与竹生何干?   竹生看到那衣衫繁复锦绣的身影,毫不犹豫,一刀劈来。   那刀意在玄炎秘境中经过了魔修的锤炼,锐利得令青君心头一凛。   自北君去后,她已久无对手。便是竹生和冲昕联手,也不过是拼着自身重创,勉强伤她而已。那还是因为她对冲昕有着种种顾忌,下不去手的缘故。   她当年给了竹生那套功法,不曾想到过有一天,这凡女会强大到这种程度。   其实想一想,她自己也不过是血脉驳杂的魅狐而已。她还曾被关在时间结界里,比北君少了几千年的修炼时间。可就凭着那套功法,晚修炼了几千年的青君,斩杀了北君等一众大妖。可知那功法之逆天。   而竹生的经历更加复杂,她的身体历经的磨砺和淬炼是青君根本不能预想得到的。所以今日的竹生,也大大的超出了青君的预料。   但青君在这种事上从来都没怂过。   哪怕是她从前还没有这么强大时,就敢于挑战更强的大妖,她拼着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方式,杀了那大妖。神君专为她一个量身定制的功法,她若不能凭此清理那些背叛了神君的人,实在没有脸等候神君归来。   绿色的刀芒迎面而来,从一道化成了一片,推压过来,仿佛能摧毁一切。   青君腾空而起,身上发出了青白色的光芒。巨大的光球亮起,扛住了绿芒。   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威压向外冲击,那些逃得慢的小妖被波及,有的喷出了大口的鲜血。他们惊恐的仰望着高空,那情形仿佛几十年前南北双王大战的重现。   竹生也想起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她想起了周霁冰冷的断手。随之带出来的是更加不堪的回忆。她想起了那些身体上的疼痛,还有祖窍里的折磨。所有这一切她都不曾忘。   竹生转生到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厌憎谁如厌憎青君这般。   冲禹对她做的事,自私且龌龊。但冲禹至少还有心存内疚,还想着从别的方面补偿她。更不要说,冲禹还曾经救过她的命。   冲祁想要杀她。以冲祁的力量,甚至不需要动手指,他眨眨眼睛,她就死了。但冲祁没杀她。他驱逐了她,给这个凡女留了条活路。   她和他们在一起发生的种种,只是让她憋屈和压抑。但真正的痛苦,都是在遇到青君之后发生的。   竹生最恨的,是青君的天真。   她始终都不觉得那是伤害。她简单的冷酷,天真的残忍。   青君没有人心,亦没有人性,她其实只是一只畜生。她甚至不是那些畜生中刚烈威猛的品种,她是柔软的慵懒的,总是想躺在主人的膝头,任由主人搓圆捏扁,肆意揉摸的那一种。   竹生其实都很能理解那位陨落了的北君。长天都死了一万年了,他们这些大妖为什么还要俯首听命?带领自己的族群,与人族争夺生存的资源,让自己的种族更强大,无人能欺辱,这有什么不对?   竹生不能理解的是青君。   这个明明已经几乎是站在了九寰的至高点的大妖,却总想俯下腰身,伸出脖颈,寻一个人给她套上畜生的项圈。   这个莫名其妙的狐狸,她仿佛就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仿佛若没有一个主人,就没法再活下去。   两世都在追求强大和独立的竹生,吐了一口血,轻蔑的笑了笑。   而青君的嘴角也蜿蜒的流下了鲜血。   自北君陨落,就再没什么人,能让青君一击之下便受伤。虽然对方受的伤比她重得多,但青君的内心里终于又对竹生生出了杀意。   这个凡女是不杀她不罢休的。青君意识到,让竹生继续以这种可怖的速度强大下去,竹生想杀她,就不再是一个笑话,而是很可能在未来成为事实。   当竹生的第二刀攻来的时候,青君的杀意熊熊腾起。兽的本能告诉她,不能顾虑太多,这危险的苗头应当现在就掐灭。   竹生虽然进境速度惊人,青君毕竟是比她多修炼了几千年。   当扑面而来的力量令她的呼吸都困难的时候,她却感到内心轻松。那块内心中的大石,已经搬开。   青君的如山一般的灵力碾压了过来,竹生防身的灵力壁破碎了,她的身上放出了白光,一身银白色的盔甲显形。   便在此时,另一股可怖的力量攻来。   苍瞳加入了战场,他那能粉碎山峦,击裂长空的拳,轰向了青君。      236   竹生还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苍瞳的强大。这一次的碰撞, 青君一人对抗苍瞳和竹生二人之力, 三个人同时被冲得向后疾退。   青君吐了一口血。她盯着苍瞳, 胸中有一股说不明白的怒意。   她和苍瞳相识也快十年了, 苍瞳一个字都没说, 就直接加入战团,一句原因都不问, 就直接攻击她。青君虽然知道苍瞳没有感情,但她以为……她以为……   青君已经很久没有伙伴了,因为所有的伙伴都死于她手。   她曾经对北君手下留情过, 但北君宁可死也不肯认同她, 她只能杀了北君。自那之后,她就一直是孤单的一个人, 连对手都没有了。   她是真的曾经期望过苍瞳能成为她的新的伙伴。哪怕他一语不发,沉默寡言。每一次她陷入无法挣脱的梦境中,苍瞳唤醒她,她抱着他就感到心底踏实。   其实从前她也不曾这样不安过。几千年,她都心念坚定的等着长天归来。可从冲昕欲杀她而后快,从她在魔域窥见了长天和魔君的秘密, 她内心里有了裂缝。不安之感, 一日比一日强烈。   她也知道这仿如脚下踩不到实地的不安感, 与投影在她内心里的魔君有很大的关系。但长天还不知道何时才归位, 冲昕根本就不是长天,而与冲昕正相反,这个投影在她心里的男人……与长天一模一样。且就如他所说, 他能给她她想要的。   青君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去抹消掉他。   所以,她对苍瞳有期待。十年时间,这种期待化作了习惯和依赖。当这种习惯和依赖被无情的粉碎时,幻灭之感如此强烈。   “你!”青君露出了獠牙,“你!问也不问,就杀我?”   “她要杀。”苍瞳简洁的回答。   青君明白了,因为竹生要杀她,所以苍瞳要杀她。多么简单的因果关系。   青君感到愤怒,但她说不清她的愤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青君终究是不擅长处理太过复杂的感情。   她的天真、简单和执着或者说偏执,一度曾伤害别人。但是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比她更简单的苍瞳。除了对竹生以外,苍瞳根本就没有感情。   他仅有的那么一点感情和情绪都以竹生为中心向外辐射。现在,青君终于也有幸成了苍瞳辐射情感的对象。   因为竹生恨她,所以苍瞳要杀她。   在青君愤怒已极的时刻,苍瞳却没有去看她。他转头,去看十多年未曾见面的竹生。   他对竹生太熟悉,立即便发现了竹生的不同。他凝目看她,问:“无垢体?”   苍瞳不仅看出了无垢体,还在竹生的身上看出了朱紫之气。小九寰并非自成世界,它是一块切割下来的大陆,被封在封印里。在封印中时,竹生的人皇之气显露得不明显。直到回到了大九寰,这受上苍庇佑的人皇之气才开始显露。   怪不得,苍瞳恍悟。   他刚才便惊讶于竹生竟能一击便令青君受伤,现在却不惊讶了。在他那个时代,无垢体也只是传说。因为重塑无垢体失败的人,都轮回去了,成功的人,撇下芸芸众生,已经摸到了天道的边儿,几乎不会现身世间了。且无垢体是合道期修士才能有能力重塑的,他从未听说过有合道以下境界的修士塑成过无垢体。   一个有人皇之气加持的无垢体,竹生修炼的速度如同搭上了世间最快的飞剑,是旁人的百倍千倍。   竹生却凝目注视着苍瞳。   “我以为你走了……”她轻轻的道。   苍瞳看着她,道:“我一直在找你。”   他嗓音低沉浑厚,竹生不知道他何时修复了声器,却也不惊讶。这里毕竟是到处都是修士的九寰大陆。   两个人简单一句话后,都转向青君,强敌在前,谁也不敢轻敌。   “不问我为什么杀她吗?”竹生望着青君在风中鼓动的衣袖。   他的妻子是一个温和的女人,她会为了别人忍耐,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却不会枉杀。所以她若要杀谁,他不必问缘由,直接杀便可以了。   但苍瞳还是问了。   “为何?”   他想知道,青君到底对竹生做了什么,令竹生这样的女人不顾性命的要杀之而后快?   竹生没有看苍瞳,她看着青君。   “那个露台,我曾经纵身跃下,只求一死。”她道,“那时候,她是男子,我是凡人。”   竹生的话音还没落,苍瞳已经如一道火焰般射向青君,他的拳头挟带着风云之力轰向了青君!青君硬接了这一拳。   两个当世强者的对撞,激荡长空。气流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喷涌爆发,形成了飓风。碧刃划破了这飓风,绿芒劈向了狐狸。   小妖们远远奔逃,不敢停。当年南北妖王一战,战场绵延了千里,不知道枉死了多少倒霉鬼。他们一边奔逃一边回头看,高空中三个身影快得根本无法看清,能看到的都是气流的激射,灵力的爆发。爆破之声轰响如雷。   逃吧,逃命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青君不会输,青君没输过。   青君倘若单独对上竹生,必胜;单独对上苍瞳,稳胜。她同时对上苍瞳和竹生,也不是不能胜。   但她的胸口有一股发泄不出来的愤怒,这愤怒的根源是竹生。   又是竹生!   因为她,长天转世的冲昕不顾性命的要杀她。在她都已经决定放过这个凡女的时候,又是因为她,渐渐成为伙伴的苍瞳转眼就背叛她。   她青色眼瞳盯着这两个人。那凡女与苍瞳在战斗中配合的紧密无间,一点也不输给和冲昕在一起的时候。   青君不能容忍这种亲密,她还没意识到胸中熊熊燃烧的,其实是妒火。她只是觉得,竹生和苍瞳的亲密比之和冲昕的亲密更让她难以忍受。   当她的忍受到了极限的时候,她化作利箭疾射向苍瞳。苍瞳的拳头上甚至带出了白色的雾气,他一拳向青君轰去。   那一拳落空了,青君没有硬接,她闪身避开了苍瞳的拳,身形灵巧,衣衫翻飞。而苍瞳那一拳不及收势,眼前的空气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   苍瞳瞳孔骤缩,青君已经一掌拍出,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击在苍瞳肩头,将他推进了那裂缝中!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竹生在那一瞬生出了异样之感,她右手食指的戒指忽然有了热度。一瞬之后,竹生发现……苍瞳消失了。她和他之间因重逢而产生的微微的灵魂间的联系再一次切断了。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竹生暴喝一声。   她眼中的怒意令青君生出了微微的快感。她一只白皙的手生出了长长的指甲,在空中虚虚一划,便划出了一道缝隙。   竹生的戒指再一次热了起来。   但那道空间裂缝转瞬就合拢了。青君的脸上浮现出了艳丽的笑容,这笑容落在竹生的眼里,充满了青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恶意。   “我把他送到别的界去了。”她笑得妖娆美丽,无愧于魅狐之称,“你是想继续和我打?还是……去救他?”   青君说着,长着长长指甲的手再度划下,又一道空间裂缝打开。   那些裂缝都不能长久,片刻间就要合拢。   青君给竹生的选择题对竹生来说只有唯一的答案。当青君又一次打开空间裂缝的时候,她化作一道光穿过了那裂缝。   在穿过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上了青君的当。这裂缝与之前的不同,另一侧的“界”充满了死气的臭味。但青君一掌拍出,巨大的力量使竹生无法后撤,被这巨力直接送入了裂缝中,甚至在穿过裂缝之后,她都还无法停下,她的身体如流星坠落一般,直接疾射撞入了坚硬的岩石中。山岩轰然崩塌,烟尘四起。   等竹生破开那些埋了她的岩石,抬头只看到灰蒙蒙的昏暗天空,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竹生已经无法辨认刚才她是从天空中的哪一处穿越了空间裂缝。   离刚才打开空间裂缝的距离太远,戒指全无反应。   竹生在天上飞翔了许久,也不能令戒指生出反应。想来那裂缝闭合之后已经过了太久,便是她的戒指也不能再探查出空间的异动了。   竹生终于放弃了。她停下来,打量起这个“界”来。   那位合道期的前辈告诉过她,一个宇宙中会存在许许多多的“界”,这些“界”互相看不见摸不着,唯有修为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才能打破界与界之间的界限,来往与不同的界之间。   如此说来,青君的修为已经相当于人修的合道期。   竹生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住了呼吸。这个界充满了她熟悉的臭气,她低头看去,都能看到地面上时不时飘过一片片黑色的雾气。   那其实不是雾,那是弥漫的死气。   这个界竹生从未来过,却已经知道了它的名字。“魔域”——她认识的那些修士们是这样称呼这里的。   这里是魔族的巢穴、老窝、大本营。魔族本该生存于此,与人类两不相干,却总是贪婪的偷偷去九寰行走,偷偷夺取生命精华。有一天,魔族中出现了一个厉害的首领,他被后世称为魔君。魔君带领着本该偷偷行走于阴影中的魔修,疯狂的繁衍,大肆的掠夺。无数的生灵因此失去了生命,大地被污染。修士们人数虽众,却各不统属,一盘散沙。   在这个时候,有升仙者归降,将九寰大陆上一盘散沙的修士号召在一起,令人、妖、灵三族齐心同力,开创了一个灭魔的时代。   竹生望着地上大雾般飘过的死气,沉默不语。   青君耍了个小把戏。她把苍瞳扔了一个界里,却把竹生扔进了另一个。   很简单的小把戏,却因为苍瞳对竹生的重要性,使得竹生在那片刻之间受了迷惑,中了圈套。   在九寰大陆的妖域,青君依然漂浮在高高的天空上。   和长天一模一样的男人含笑从身后揽住了她的纤腰,轻轻的吻她的耳廓,在她耳边呢喃:“看,就是这么简单。”   “不是只有杀死才让人痛苦。取走对他来说重要的,往往比杀死他更令人痛苦。”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在刚才的战斗中,便是他在耳边一次又一次的挑拨,让青君的妒火熊熊燃烧。也是他给青君出了这样的主意,把两个互相寻找了多年的人再度分开。   “喜欢他?”他含住了她的耳垂,模糊的问。   青君颤栗,极力的否认:“没有!他不是男人,他甚至不是活物!”   “害怕了?”男人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脊椎,从第一节到最后一节,轻笑,“怕自己背叛长天是吗?怕承认是吗?”   青君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声音发颤,问:“承认什么?”   “承认呀……你呀……”男人挑起尖尖的下巴,让她的脸转向他,“其实,也是可以爱别人的……”   青君瞳孔骤缩。   战斗结束得比小妖们以为的快得多,那两个攻击青君的人忽然就从青君身边消失了。   就知道青君不会输!奔逃的小妖们都停下了脚步,欢呼了起来。   战胜了的青君却依然独自停在高空,一动不动。小妖们的欢呼声渐渐停下来,都望着高处那个纤细的身影。她繁复美丽的衣裳在风中翻动,她是这世间最强大最美丽的大妖。   突然,她的身上爆出了青色的光芒。那光芒太过炽烈,刺得一众小妖们睁不开眼。   “滚——!”青君暴喝!   她的身上爆出了刺目的青光,她的身体里灵力像沸腾了一样。在她的身体深处,一粒尘埃般大小的黑点一直悄悄藏匿,却敌不过这场灵力的暴动,终于被绞杀,灰飞烟灭。   青君终于抹去了魔君种在她心里的残念。   但她并不感到轻松。她的骨头有些疼,她的身体长高了一些,她的脸颊拉长了一些,她的眉眼长得更开更艳丽了。   一直以来,如同艳丽少女般的青君,长成了一个艳丽的女人。   在她定性三十余年后,终于连心灵也摆脱了幼崽的状态。在魔君的启发和诱导下,她曾经拥有过的天真的残忍,成长为了主观的恶意。   青君,终于真正踏入了成年人的行列。      237   竹生暂时放弃了寻找空间裂缝痕迹。   以她对戒指的理解, 这似乎超出了戒指的能力。第一次, 是玄炎秘境的光门就在指尖关闭, 戒指立刻打开了新的空间出口。这应该是因为距离近, 时间短。第二次, 她和冲昕在一起,无意输入了仙力, 戒指自行探索出了冲昕的小乾坤。她猜测,这应该是因为冲昕进出频繁,小乾坤与九寰之间的界壁因此变得稀薄, 而她正好又跟冲昕紧紧相拥在一起, 戒指正好靠近了这个界壁稀薄之处的缘故。   现在,哪一条也不符合。她徒劳在空中来回、反复的寻找, 戒指也没有任何反应。   竹生在原处停留了三天,第四日,她遇到了魔族。那都是些自浓郁死气中自行诞生出来的低等魔物,黑乎乎一团,灵智未开,或者根本就没有灵智, 只有杀和吃的本能。   竹生清理了那些魔物, 随机的选定了一个方向, 决定朝那边探一探。   从这里四望, 似乎都差不多,所以竹生很自然的觉得她的选择是纯然随机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如她这样的大气运者, 在一些选择上,就没有“随机”这一说。   竹生是朝着古战场的方向前进的,而古战场的正中心,便是囚仙大阵。   竹生一路清理魔物,她与青君当时的情况不同。青君如闲庭信步,缓缓探索魔域。竹生却是在寻找离开的机缘,她走得很急,很快,因为她不仅仅需要离开这里,她还需要去找苍瞳。   竹生在四个月之后抵达了古战场。   那古战场被青君花了几年的时间翻过了一遍,那些最强的大妖的骨都被她收走了。但她也使得许多骨都剥去了死气凝成的石皮,露出了里面的真容。所以竹生在站山岩上眺望那处平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她曾是战士,曾经战斗在人类和异形的种族之战的最前线。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战场。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甚至连魔物都不敢靠近。战场也是坟场。英勇的战士们和他们的敌人一起葬身于此。   平原望不到尽头,空旷而凄凉。   竹生的眼前,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在神宫幻境中看到的连绵的军帐,那些锐利霸道又骄傲的威压。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哪一场战争的战场。   那些强大骄傲的修士们啊,他们随着长天出征,最终都没有归来。   刀子似的的寒风刮过竹生的脸颊,发出好像呜咽般的瘆人的声响。   碧刃在这风中哭泣。   它已经是竹生的本命法宝,和竹生神魂相连。它的悲恸像潮汐一般冲击了竹生。竹生捂住了心口。   她揪紧胸前衣襟,落在了平原上,将碧刃抱在了怀中。“别哭……”她轻轻的抚慰它。   碧刃的哀鸣产生了波动,竹生和它心意相通,她顺从它的心意朝着某个方向行去。她没有飞行,她像个凡人一样用双脚走路,她低头穿过山洞般巨大的肋骨。对这些上古时代的勇士们,给予她能给的最大的敬意。   她走了几天,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下。   那里只有黑色的泥土和岩石,然而碧刃的哭泣在这里戛然而止,像死一般寂静。   “是这里吗?”竹生问。她抬起手,屈指弹向地面。   “轰”的一声,土石飞溅,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中埋着万年前累累的白骨。那些骸骨中有一具与众不同,在泥土中埋葬了万年,依然洁白如玉,甚至发着微微的光。一看就是合道期大能的骸骨。   看到这具骸骨的一瞬间,死一样寂静的碧刃发出了哀鸣。它被收在了竹生的气海中,突然发出了碧色的光芒。这光芒直接冲击了与它相连的竹生的神魂。竹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便失去了意识。   而后竹生便一直在做梦。   那些梦支离破碎,毫不连贯,只是些散乱的画面。   她看到身周裹着黑雾的魔修,那是她在九寰从未见过的厉害魔修。万年前,不只是修士比现在强,连魔物都比现在强。   她看到了伙伴。有些是人,有些是妖,还有不分雌雄的灵族,不分种族,能一直追随到这决战之地的,都是顶尖的强者。   竹生在那些画面中看到了太多紧张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战斗。虽然画面凌乱破碎,她依然是如痴如醉。   慢慢的,她意识到她看到的是一个固定的视角。她起初以为这是那位合道期大能的视角和记忆。从碧刃看到他或者她时的哀恸,不难猜出,那一位曾经是它的主人。   但是慢慢的,她又意识到,这个视角很奇怪。最后,当她在某一个晃动的画面中看到了一个修士的脸孔时,终于明白了,这原来是碧刃的视角。   这是碧刃的记忆。   碧刃曾是上古神兵。竹生从前也曾梦到过碧刃的记忆,但这一次很不同。这一次的梦中,碧刃要压抑得多,像是有什么它感到畏惧,不愿意去回想的东西在那里。   在这场梦中,竹生学到了太多,她拼命的学习和记忆,直到有白光出现。   竹生看到了天空中盘旋的气流,她感受到了九寰大陆的气息,也感受到了可怕至极、仿佛能摧毁一切的能量。当能量积聚到某个点的时候,有白光来自战场的正中心,瞬息爆发,刹那便席卷了整个战场,没人来得及逃。   白光过后,整个战场再没有一个活的生命。   碧刃插在了泥土中,就在他主人的尸体旁。   他们都死了,包括人修,妖修和灵修,甚至包括魔修。他们不是死于战场的厮杀,他们死于那可怖的白光。   灭魔之战,至此告终。   碧刃孤零零的插在泥土中。   魔域的风凛冽如刀,有时候起了飓风,甚至能将土山吹平,也能在平地堆起一座小山包。碧刃和他的主人渐渐被掩埋。   整个战场都渐渐被掩埋。   后来的记忆竹生以前便看过,碧刃被困在魔域,困得太久,曾经开化了的神智又渐渐退化,本体也濒临死亡。直到一个来魔域寻宝的邪修来到这里,将他带回了九寰。   竹生懂了。   白光的爆发,便是碧刃最深的最不想回忆的记忆。   那甚至可能不是碧刃的记忆。因为在最后的那一瞬,碧刃和它的主人已经不仅是神魂相连,他们甚至完全相通了。所以它那位主人最后一瞬的情感也都倾灌给了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追随着他心中的强者一直战至这古战场。他从来不恐惧死亡。但这死亡的方式与他预期的太不一样。   他在死前最后一瞬的情感,传递给了碧刃。碧刃将之深深埋藏。他被困魔域,失去了生命的循环,几乎就要死亡。虽幸而未死,却失去了神智,退化得仿佛一个糊涂了的老人。这老人已经不能清晰明确的表达,但那些记忆,都藏在他灵魂的最深处。   万年后,碧刃有了新主人。碧刃在竹生的气海中,日夜受竹生的仙力滋养炼化。那些记忆便渐渐的复苏了。   终于,当它故地重游,当它再一次见到那位主人的骸骨时,那些记忆爆发,传递给了竹生。   竹生睁开眼,看到的是黑色的泥土。她没有动,只看着那些泥土。她知道在泥土之下,掩埋着数不清的勇士遗骸。   竹生流下了眼泪。   “王——八——蛋!”她流泪,咬牙。   “哟,哭呢?”有男人的声音道。那声音中,甚至带着笑的意味。   竹生缓缓转头,先看到了永远幽暗如黄昏的阴沉天空。她继续转头,看到一个男人横倒。   其实不是那男人横倒,是因为竹生躺在地上,所以她的视角里,男人才成了横倒的。   竹生起身,看着那男人:“长天?”虽然他长着和冲昕一模一样的脸,但竹生绝不会把他错认成冲昕。   长天勾起嘴角。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盘着双膝,一手撑着下巴,欣然应道:“嗯,是我。”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这是一道神念。   那道神念似乎想跟她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因为竹生已经祭出了碧刃,碧刃呼啸着向他斩去,斩灭了那道神念。   不如此,竹生胸中的愤怒无法平息。那其实,也并非竹生的愤怒,那是一位万年前便陨落于此的修士的愤怒,以碧刃为媒介,短暂的占据了竹生的胸臆。   斩灭了那道神念,化解了心中的愤怒,碧刃才终于平息下来,竹生也才终于恢复成了她自己。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但她将碧刃抱在怀中,却只能叹息。   “你太鲁莽,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   碧刃嗡鸣了一声,从她怀中消失,回到了气海中。   竹生叹息一声,没有再责备碧刃。她转头,向某个方向望去。她的脚迈开,向那个方向走去。   那里,便是战场的中心,是白光爆发的地方。   竹生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某个地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和冲昕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   竹生的眼神变了。   她道:“再往前走,我大概会死。”   男人把拳头抵在唇边,低笑:“还想引你进来呢,原来你知道了。”   竹生问:“这是什么?”   “阵。”男人道,“这阵名‘囚仙’。”   万年前,令天地气场紊乱,令数以万计的上古修士命陨于此的囚仙大阵。   竹生目光冰冷。   “你是谁?”她问。      238   “我名长天。”男人含笑道。   “刚才我已经杀灭了你一道神念。”竹生冷冷的看着他, 拆穿他道:“长天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安置两道神念。”   “说实话别人却不相信……”男人笑道, “真让人苦恼。我真的是长天啊。”   他双手笼在袖中, 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眉梢有股天然的风流。这副姿态, 冲昕做不出来。倒的的确确完全是长天的模样。但若不理会主观感性的认知,从客观理智的角度来讲, 他的确不可能是长天。   这太不合逻辑。   竹生蹙眉。   男人却笑了,他意味深长的道:“你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竹生问。   “你知道长天……”男人像是对她十分好奇,目光中带着探究, “却不膜拜他。我以为知道他的人, 都要跪在他脚下舔他的鞋子呢。”   竹生冷冷道:“你说自己是长天。”   “告诉我,刚才……你看到了什么?”男人明白表示了好奇, “什么使你醒来一见到我就将我当作长天灭杀?”   竹生望着那张与长天连神情气质都一模一样的脸孔,望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我只想问一件事。”   男人含笑:“请说。”   “他们……”竹生的手指的,是脚边的泥土,“还能入轮回吗?”   这许多年, 竹生的思维模式, 多多少少的发生了些变化, 她思考问题和看待事情, 终于开始像一个修士了。   比如,看待死亡。从前,她觉得死就是死, 人死烟灭。但现在,她开始像修士一样,因为还有轮回的存在,觉得死亡只是肉身的湮灭,而灵魂的寂灭才是真正的死亡。   苍瞳就无法入轮回。他的神魂已经被祭炼过,只能以那具傀儡之身的器核为依托。若身体损坏,只需要修复或者换一具身体就可以。但若器核损坏,他的神魂就会因失去依凭而湮灭。苍瞳,就会死去。   “原来,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笑得欢畅,“怪不得。”   他笑得极是开心,待笑够了,才带着如长天一般可恶的笑容,欢快地道:“不能。”   竹生盯着他,她的手握紧了拳。   “长天啊,为了杀死我,以自身为笼诱捕我。”男人漫不经心的道,“我那时虽然已经给自己造了身体,终究还是馋涎他那具肉身,哪知道……”   “哪知道他是以自身为饵,献祭了整个战场的生灵,完成了这个阵,将我困住……”   男人漫不经心的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令竹生瞳孔骤缩。   “你是,”竹生缓缓道,“魔君。”   魔君微微扬起下巴,轻轻侧头,轻笑道:“别人的确是这么称呼我的。”   他的模样宛如一个翩翩佳公子。若非他自己承认,他就是顶着长天的脸孔,竹生也猜不到他竟然会是魔君。   “为什么要冒充长天?”竹生问。   魔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刚才就说了,讲实话却不被相信,真是令人苦恼。”   他抬眸,这一次竟然神情严肃了起来:“我,真的是长天。”   “所以你想让我相信,万年前灭魔救世的神君,和欲灭世的魔君,其实是同一个人?”竹生双目如霜,“……拿出证据来。”   魔君十分高冷的淡淡道:“你过来,我让你看。”   再往前,就是囚仙大阵。竹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哎哎~你这个人~”魔君并非本体,只是一道神念,轻飘飘的就飘到了她的身边,抱怨道,“怎么这么无趣呢!”   竹生停下脚步,看着他。   魔君嘟囔道:“行了,知道你不会上当的。给你看就是了。”他说着,抽出两手,划了个圆。   竹生身边的景象全变了。   她看到了青君曾在这里看到过的秘密。   “那是你?”她盯着被长天关在封印中的一团黑色,“你是什么?”   “当然是他的一部分。”魔君理所当然的道。   竹生转头去看站在身侧的魔君。这一回,她终于看出了魔君和长天的不同。长天被人尊为神君,可他到底还是像个人。魔君很像长天,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可是深看进去,那笑意中隐藏着令人生寒的恶意。   “他们呀,要重塑无垢体,就要先把神魂清理干净。要不然很容易失败,失败了就道消人亡了。”他道,“我,就是长天清理出来的那部分。”   竹生望着魔君,她懂了。   魔君的最初形态,就是长天的“恶”。   “你这样的存在,是常态?还是独一无二?”竹生问。   如果每个重塑无垢体的修士都将自己的“恶”剥离出来,那么上古时代,如魔君这样的存在应该还有很多。   “自己看。”魔君道。   竹生于是看到,长天剥离了自己的“恶”之后,似乎想要消灭那一团黑,但却忽然停手,他的脸上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神情。他思考了片刻之后,制造了一个小结界,把自己的“恶”关了进去。之后豢养了许久,之后他失了兴趣,几乎把那一团黑乎乎的家伙遗忘了。   但他用来豢养它的养魂之物和微型的聚灵阵,却使得那团小小的黑色,开了神智。有了神智的“恶”,逃了。   “有何感想?”魔君很诚恳的想听听竹生的想法。   竹生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蠢货。”   魔君把拳抵在唇边,咴咴的笑,那样子真是和长天一模一样。这不稀奇,他本来就是长天的一部分。竹生面无表情的想。   她又问:“你如何成为了魔君?”如何获得了这样的力量?   “这个呀,你可以去问问长天。”魔君避而不答。   竹生的眉头蹙得更紧。她道:“那蠢货虽然蠢得没有及时的消灭你,但总不至于蠢到再给你力量吧?”   “那……可难说。”魔君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看起来特别的可爱可亲。   虽然很讨厌长天,但竹生还是无法相信那个无数人当作信仰的神君,会蠢到这种程度。   “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啊。”魔君笑道,“你才多大?不到一百岁吧?你能知道长天,他一定还活着吧,你不如自己去问问他。说真的,我真的很好奇有人直接问到他脸上,他会是什么表情?”   竹生的确非常想当面去质问长天。但长天的神念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冲昕虽然是长天的转生,但他说到底不是长天。   而且竹生猜想……冲昕从神宫中得到的那些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件事。没有神魂的分裂,也没有囚仙大阵的生祭。   否则,以冲昕的性子,竹生无法想象他能面色自若的装作不知道。   但竹生眼下面临的最最急迫的问题,却是她根本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怎么离开这里?”她问。   “才骂了别人蠢呢。”魔君笑弯了眼,袖手道,“离开的方法不就在你自己的手指上?”   竹生抬手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银白色的戒指此时毫无反应,完全就像是一枚普通的戒指。   “炼化得不够。”魔君道,“炼化成属于自己的法宝,你就觉得够了?法宝为什么叫‘宝’呢?你从来都没想过吗?”   竹生虚心受教。   “因为法宝会成长啊,不光会长出自己的想法,还会长出更强的能力。”魔君道,“但是你随便炼化一下就不管了,没有给它成长的机会。”   竟然还可以这样吗?竹生还是第一次知道。   竹生于是远离了囚仙大阵,在古战场上寻了一处地方,开始深度的炼化她的戒指。她纵然是无垢体,也无法在几乎没有灵气的魔域里修炼。储物法宝里虽然有大量的灵石,但竹生修的是仙力,若修炼起来,需要的灵气量是惊人的。那些灵石不过勉强维持一个“不饥饿”的状态罢了。   魔域里永远是幽暗阴沉的天空,不分昼夜,难以分辨时间的流动。魔君时时会现身,他亦曾窥视过竹生的内心,虽然很快被竹生察觉并隔离开,但还是让他窥见了一些。   “咦,那个人是什么?”他问。   竹生瞥了他一眼,道:“长天的转世。”   “转世?呵……”魔君笑得奇怪。   竹生感到不对,抬眼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魔君摸着下巴道:“长天不可能转世。”   竹生微凛:“为什么?”   “他升过仙。你们根本理解不了升仙之后是什么状态。”魔君道,“他的魂魄,早已经脱离了轮回,也根本没有一个母体能承受住孕育这样的一个神魂。”   竹生沉默了一下,道:“但他的确转生了。”   魔君道:“所以我才问,他是‘什么’?”   “人。活生生的人。”竹生道,“决不会有错。”   魔君搓搓下巴,道:“……倒是有一种可能。”   竹生道:“是什么?”   魔君又卖关子,笑道:“这个也去问长天吧。哎呀呀,你跟他看起来关系不一般,由你来问这些问题,我真恨不得亲在一旁看一看啊。”   竹生便不再理他,自行炼化戒指。   但魔君时不时的便会出现在她身边,她有时也会问他些问题。   “你被困在了囚仙大阵里,为什么还能放出神念?”她道。   “你说呢?”魔君反问道。   魔君被囚了万年,九寰和平了万年。而后冲昕转生,魔君能放出一缕神念。   “这个阵,要支持不住了吗?”竹生叹道。   魔君微微的勾起嘴角。   “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不是神也不是魔,是时间。时间能摧毁一切。”   竹生坐在岩石上,眺望下面广袤的古战场,沉默了许久,而后轻抚着右手的戒指。   竹生用了几年的时间,用神识一次又一次的与它沟通,一层又一层的炼化它。她炼化的程度越深,戒指与她融合的程度就越深,就愈能在她的允许下,共享她的仙力。   终于有一天,竹生感觉到戒指不太一样了。      239   那一天, 魔君又出现在她身边。这几年, 他们也习惯了彼此的存在。魔君甚至还认真的给竹生传道。   他所修的魔道当然有很多与大道相悖之处, 却也有许多可以相互印证的地方。竹生困在这里, 只靠灵石供应灵气, 修炼有限,但对于道法的认知, 却又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是魔,也是上古至高至强,把那个长天神君都搞死了的魔君啊。   “可以走了?”他问。   竹生警惕的瞥了他一眼。   魔君笑道:“莫担心, 我早说过, 我不留你。”实际上,竹生只要不受他蛊惑, 只有神念的魔君也没有硬留下她的能力。   竹生没理他,只专心的向戒指中注入仙力。戒指给了她回应,变得发烫起来,放出了白光。   在白光中,竹生抬眸看了魔君一眼。他也正看着她。他若不是那么不正经,这么看上去, 竟然也有几分冲昕的感觉。   竹生心中微动, 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最令她疑惑的那个问题。   “万年前,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道。   魔君的脸上有了笑意, 道:“那个呀,你也可以去问问长天,看他怎么回答你。”   竹生知道在魔君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遂不再废话。戒指变得滚烫,白光突然变强。竹生右手抬起挥落,白光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痕迹,痕迹扩张成了空间裂缝。   竹生再没看魔君一眼,倏地穿过了那裂缝。   裂缝很快合拢消失,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魔君摸了摸下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穿过了空间裂缝的竹生进入了水中。   竹生以为空间裂缝碰巧开在水里,便闭了气。但她很快发现不对。   那些水不是普通的水,水里富含了灵气。她被困魔域数年,对灵气渴求已久。当她的无垢体开始自行吸收那灵气时,在水中制造出了巨大的旋涡。   无垢体对灵气的吸收没有任何阻碍,于是那些水融进了竹生的身体。竹生才惊觉,那真的不是普通的水,那是液态的灵气。   在这吸收的过程中,竹生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也被液化了。   她在液化之后,才发现那看似透明的液态灵气中,还有生命的存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也是液态的,他们和液态的灵气溶在一起,起初竹生没有发现他们。   他们并没有攻击她,好像只对她制造出来的旋涡感到好奇一样。竹生仔细的观察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灵智。   竹生不再戒备,她如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一般,疯狂的吸收着那些灵气。当她终于餍足的停下来,才又重新固化。   她取出了时晷,发现她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半年的时间。   竹生以为她是不小心将空间裂缝开在某个将灵气凝聚成液体的“湖”中,她探索这个世界,试着离开这“湖”。   但在这液态的灵气中,她感受不到重力,无论朝哪个方向游动,感觉都差不多。竹生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理解这不是什么“湖”,而是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液态的世界。   液态的灵气,液态的生命。   “他在这里吗?这是青君打开的那个‘界’吗?”她开始疑虑,于是问戒指。   戒指没有任何反应。   但竹生在这个世界已经“游”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苍瞳。她和苍瞳之间的那一丝神秘的联系,仿佛断了线一般。   最终竹生决定离开这里,她再一次打开了空间裂缝。果然如她猜想的那样,穿过裂缝,那边的“界”,既非九寰大陆,也非魔域,而是又一个新的“界”。   戒指的成长还不够,它能自主打开的界,还处在一个随机的状态。   这个世界不再有液态的灵气,它的自然形态和九寰差不多,灵气却要浓郁得多了。竹生在这里没有见到任何的人类,但这里有非常多的生物,其中很多灵识很强,虽不能口吐人言,却能以灵识与竹生直接沟通。那些生物自有其食物链。但你只要不是它食物链的上家或者下家,他们还是很友好的。   竹生用了数年走遍这一界,没有寻到苍瞳,她再次打开空间裂缝离开,去往了另一个界。   就这样,竹生去了许多的界,根据界的大小,在那里停留或长或短的时间来寻找苍瞳。但是每一个界里都没有苍瞳。   竹生一直没有放弃。   某一日,竹生在休憩之事忽感心中难安,莫名醒来。她推开卧室的门,站在露台上望着星空——这一界并没有月亮,但有着璀璨的星河。   竹生在星光下茫然许久,不知心中的不安之感从何而来。当她看到天边有数道流星划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取出时晷,计算时间。   因为寿命太长,高阶修士对时间的流动常常不在意。竹生计算过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感觉从何而来。   原来,这一年,按着年龄来算,如果留在凡人界的元寿还活着,他今年……当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凡人的寿限。   元寿在凡人界,凡人界在封印里,封印在九寰界。竹生却在别的界。修士对至亲之人的感应,被界与界之间的“壁”隔断了。便是元寿重入了轮回,竹生也感应不到。   但从前范深在澎国做过调查,估算出百姓的平均寿命,在澎国立国后百姓的平均寿命提高到了四十岁。   现在,却已经是元寿出生百年了。   竹生久久的望着星河,却没有流泪。   而后竹生继续在不同的界里寻找苍瞳。她找了许多年都没有找到,但她不肯放弃。   “他找到了我。”她抚摸着戒指,轻轻的道,“至少,我也要找到他。”   终于有一天,她打开了一道空间裂缝,戒指突然变得烫得令她手指都微微发疼。竹生与戒指心意相通,她明白了。   青君打开那道空间裂缝,泄露了些许那一界的气息。戒指当时虽然没有能力追溯至那一界,但它记住了那气息。在经历这么多的界之后,戒指再一次辨识出了相通的气息。   竹生,终于找到了青君将苍瞳抛去的那一界!她的身形在瞬息间便已经穿过了裂缝,去了裂缝的另一边。   到达那边的刹那,她的心脏微微跳动一下。她与苍瞳神魂间那一点神秘的联系,终于再度续上!   竹生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些不同的界有个共同点,他们的灵气都比九寰界浓郁得多。这一界亦如此。竹生穿过裂缝,悬在空中,张目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郁郁葱葱,全是绿色的植被覆盖,充满了原始的自然之美。   山川也好,平原也好,竹生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是原始森林。竹生能看到有野兽在林间走动,筑巢捕食求偶繁衍,看起来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派景象。但竹生能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不同的东西潜伏在那里。   竹生踏遍了这个到处都是原始森林的界,却没有找到苍瞳。竹生忍不住想,究竟是苍瞳自己寻到了方法回去了九寰?还是,苍瞳被什么困住了?   究竟如何,还得去询问本地土著。   竹生去了这一界的中心。她之所以知道那里是“中心”,并非因为她丈量过,而是因为那里有一棵最大最老的树。树身高百丈,树冠阔百丈。其所荫之地,再没有别的树。   竹生飞到了那里,浮在空中,望着正前方墙壁一样的树干。她释放出了她的威压。   那威压以她为中心,如冲击波一样瞬息间扩散。界中心的那棵巨树无动于衷,但其他被她的威压冲击到的树,都抖动起来,树梢的叶子扑簌簌的掉落。   一道又一道的威压,反弹似的升了起来。那些一直安静的隐匿着的本地土著们,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容。   竹生看到森林中许多的“树”忽然张开树冠,伸展枝桠,就如同人伸懒腰一般。那些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以至于他们做的时候,似乎已经十分生涩。但好在,他们还记得该怎么化形。   于是竹生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化形为人。有些看起来像男人,有些看起来像女人,有些则不辨男女。   那些由树木化形成人中的一个升空,来到竹生面前,质问道:“阁下何人,来此为何?”   他说得缓慢而滞涩,但的确是九寰大陆的语言,只是发音怪异。   竹生这些年去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界”,每个界都不一样。有的界的自然环境或者生命形式超乎想象。但这还是第一次,竹生在九寰以外的“界”听到了九寰大陆的语言。   竹生的心中有一个猜想,而这树人问出的话,坐实了这个猜想。   她与他们显然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但数人却不曾问过她从哪里来,或者问她是哪个种族。   “你们……是灵族?”竹生问。   树人道:“在故乡,别族确实是这样称呼我们的。”   万年前的灭魔之战后,九寰大陆环境恶化。人族和妖族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反目成仇。灵族失望之下,悄悄归隐,从此大陆之上,便没有人再见过灵族。灵族几乎也快成了一个传说。深山老林中偶尔会有灵修,但那些灵修就如同人族中的散修一般,是失了族群的。   只凭那少量的灵修,实在撑不起灵“族”这么大的名号来。      240   怪不得九寰大陆再难见到灵族, 原来灵族迁移去了别的界。竹生恍悟。   “我自九寰来, 来此寻人。”竹生道, “我的同伴大约一个甲子前误入此界, 阁下族人可曾有见到他?”   那树人相貌是个中年, 看起来十分沉稳。他问道:“可是一个傀儡?”   竹生寻了一个甲子,终于寻到了苍瞳的线索, 她按下心中喜悦,道:“正是。阁下若知他踪迹,还请告知。”   中年人的脸色却凝重了起来, 他皱眉打量竹生, 却见竹生身周灵力纯净,并无一丝死气。那等纯净之灵力, 似他这样的灵族天生便向往亲近。故而虽知她是那傀儡的同伴,也对她生不出恶感来。   “你的同伴是魔。”他道。   “他不是。”竹生道。“他曾是上古修士,被魔君抽离生魂,炼制成傀儡器灵。虽亦曾做过魔君杀人的刀,却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魔君死后,他恢复了神智。他的器核上的确有魔息, 但他本已非生灵, 不会再入魔。”   中年人眉头皱得更紧, 却似乎不知道怎么反驳竹生。   竹生看出来了, 他十分不善言辞,就连说起话来都十分滞涩。他如果是个人,就是俗称的那种“老实人”。   她便恳切的道:“阁下既知他踪迹, 还请告知我。我此次来,便为将他带离此界。我们离开,再不会来打扰阁下与阁下族人。”   地上原本是密集的原始森林,现在依然是原始森林,却比刚才稀疏了一些。很多“树”在刚才竹生的威压下化形对抗,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静静的仰头看着竹生和中年人对话。没有一个交头接耳,这真是一个极其安静的种族。   中年人还没回答竹生,便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椿……带她来见我。”   那声音缓慢,低沉,却犹如在耳边。   竹生看到地上的灵族都朝一个方向望去,她也转头望去,看到的正是此界中心那棵最老、最大的树。   “跟我来。”椿道。   竹生随着椿向那棵巨树飞去。越靠近,越觉得巨大。待到了近前,山壁一样的树干上忽然洞开。椿飞了进去,竹生没有犹豫,跟着进入了树中。   树中是如山洞般的巨洞,光线从高处的窗子般大小的树洞中斜射进来,明暗交错的洒落。   竹生跟随着椿,穿过层层光幕和飞舞的尘埃,看到了说话的那个灵族。   岩壁一样的墙,浮现出仿人的五官。   竹生第一眼看到,便想起了守着凡人界界门的树翁。忽地恍然,原来树翁就是灵族。   “我……乃灵族……族长。”那岩石般粗粝的巨大面孔缓缓开口。“小……姑娘,你……如何与‘夜息’成为同伴?”   这位族长说话十分缓慢,但好在还没有慢到树翁的速度。     竹生道:“我不知道什么夜息。我与他相识时,他已经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魔君操纵,是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族长道:“你……可知夜息,杀人……无数。”   竹生道:“那些事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也曾是修士,失去了血肉之躯,失去了自由意志,对任何修士都是痛苦之事。我庆幸他后来并不记得被魔君操控之时的事,他若记得,痛苦只会翻倍。”   “族长大人。”这一次,竹生抢先开口,“我曾在九寰凡人界界门处,见到过一位树翁,他也是灵族吗?”   “啊……是檎。”族长道,“他伤重损了修为,身体无法愈合,神……君命他守卫界门。”   竹生注意到,族长在提到“神君”的时候,语速缓了一下。   “如此说来,想来族长……也是经历过灭魔之战的时代了?”竹生问。   “灭……魔。”灵族族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掷地有声,在光影交错、尘埃飞舞中,仿佛穿越了时空。   竹生上前一步,轻声道:“族长大人,可否单独说两句?”   椿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道:“椿,去吧。”   椿微微躬身,转身消失在了层层光幕之后。   竹生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族长。   “椿说,我的伙伴是魔。”她开口道,“这是族长告诉他的吧?”   “傀儡的……器核上带着魔息。”族长道,“这是……炼制之时便……浸透的,难以净化。”   竹生却缓缓道:“那族长……为什么不告诉你的族人,我的伙伴身上还带有神息呢?”   苍瞳第一次见到树翁,树翁便察觉出他身上同时有神息和魔息。   洞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竹生又听到了长长的叹息。   “神……”族长苍老的声音中蕴藏着跨越了万年的愤怒,“这世间……哪有人,配称神?”   竹生望着那岩石般的面孔,轻声道:“原来族长也知道……”   “小……姑娘,”族长问,“你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知道,那些没有归来的战士们,并非死于魔修之手。”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知道,他们都无法往生。”   竹生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刚刚离开了巨树的椿倏地回头。地上三三两两的灵修们都惊讶的望着他们的族长——那棵巨树,便是族长的真身。   此时,那巨树树冠颤动,断裂的枝条和叶片簌簌而落。上古修士的威压漫天遍地的铺开。椿忍不住皱眉,不知道那个人族女子如何触怒了族长。   竹生吃力的扛住了那道威压。   族长待盛怒消去,才质问:“你……如何知道他们……不能往生?”   竹生道:“我在魔域见到了魔君,魔君亲口证实的。”   “魔君!”族长道,“魔君……已经死了!”   “没有。”竹生道,“只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已经一万年了,那阵快关不住他了。”   竹生的脚下又是一阵震动。   “长——天!长——天!”族长愤怒,“你……献祭了所有人,竟然没有……杀死魔君!”   他这愤怒在胸中压抑了万年,终于爆发。   “族长……应该没有参加最后的决战吧?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竹生问。   族长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岩石般的嘴唇动了动,道:“那时……我受命看护族中幼苗。”   “神……长天,把凡人送进了封印。妖族、灵族……各自看护本族幼崽、幼苗。”   “当时的……族长是,我的同枝。”   “灵族,生于同一棵母株,称同枝。相当于……人族的兄弟。”   “他……在死前的一瞬,将根扎入地下,留下了……一颗种子。几百年后,我……寻到了战场,找到了种子。”   “种子……记录了最后的影像。”   族长那仿人的面孔粗粝如岩石,此时扭曲着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愤怒。   “神君——长天,我们的……信仰……”他痛苦道,“所有修士……所有,人,妖,灵,都……死于他手!”   竹生能感同身受族长的痛苦。她看到了碧刃的记忆。而碧刃最后一刻被灌注的是那位上古修士的情感。那情感震惊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   那些人就如族长所说,视长天为信仰。   竹生望着痛苦的族长,轻声问:“我不懂,既然你这么恨他……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你的族人?”   族长若不是隐瞒了真相,就不会只告诉椿苍瞳身上有魔息,却不告诉他苍瞳身上还有长天的气息。   族长沉默了很长时间。   “道心。”他道。   “他们当时还……小,但很多都……见过神君。神君也是他们的……信仰。”   “对修士……信仰崩溃,道心……极易崩溃。”   “我们……灵族,比人、比妖,都……更简单。”   “我们的道心,更……简单,更……纯粹,所以他们……一直信仰长天。我……不能说出真相。”   竹生问:“你把他们带离了九寰,就是为了淡化这信仰吗?可有效?”   族长长久的沉默了。   过了许久,他问:“现在九寰……如何了?还……有人信仰他吗?”   竹生道:“他留下了传承,创建了一个叫作长天宗的门派,现在是九寰大陆最大的宗门。但是‘长天’这个人,还有‘神君’这个称号,九寰已经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万年前有一场灭魔之战,并不知道是谁在其中担任领袖。”   族长久久的沉默,似是不能相信九寰已经无人知道神君。   “魔域……又是什么情况?”他问。   “大阵不稳,魔君已经可以放出神念。许是因此之故,许多魔修再现于世。九寰……恐将要再有一次灭魔之战。”竹生将这些年九寰界魔修出没的情况细细的讲给了族长听。   “魔修……必灭。”族长道。   竹生看出来了,族长虽然痛恨长天,但他对于魔修的立场从来没变过。魔君统帅下的魔修,与其他种族无法共存,是不争的事实。   “这一次的战场上,恐怕就只有人、妖二族了。”竹生道。   “我……离开的时候,那两族……打得厉害。”族长道。   “又和好了。”竹生顿了顿道,“从前天长天的一只宠物——一只狐狸,现在成了妖族之王。她令二族再度握手言和。”   “狐狸?小……青吗?”族长诧异道。   “正是。”竹生答道。   “竟是这只……血脉驳杂的魅狐?妖族难道……无人了吗?”族长道。   “听说都死在狐狸的手里了。”竹生道。   族长沉默了一瞬,道:“定是神君……给了她什么。”   “长天为她创了一套功法。她修炼后,比别的妖更强大,统一了妖域。”竹生平静的道,“我修的也是这套功法。”   “怪不得……你,还是个小姑娘,就已经……这般境界。”族长道。   族长说完,又沉默了很久。他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就像很多老人一样,缓慢、迟钝,甚至可能走神。   过了很久,竹生听到他的长长叹息。   竹生懂那叹息的含义。族长恨长天,她厌长天,可他们都不得不承认长天的强大,长天的全能,长天的惊才绝艳。   所有修士修炼的最终目标都是大道,都是升仙。   长天升过仙,又归降。归来的这个人,无所不能,近乎完美。于是升仙就不是一个缥缈的传说,而是近在眼前的现实。长天就是活的证据,他的存在就证实了大道的存在。   竹生这时,终于有些理解上古修士们对长天的迷恋和崇拜了。   “族长大人……”竹生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痛恨长天,我亦深厌他。但我的伙伴,既非魔修,也不是他的拥趸。我穿越了许多不同的界,才找到了这里。如果你知道他的踪迹,请务必告诉我。也许我和他都不能再回到九寰,但即便是那样,我也要找到他。”   灵族族长看了看竹生。   一个人族,一个无垢体。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人族,没有见过无垢体了?   这个女子长得很美。让他想起了当年神宫中的那些凡姬。长天身边的凡姬都是人间至美的红颜,她们穿着美丽的衣衫走在神宫高低错落的廊间,远远望去,如云如霞。   他那时还年轻,也曾爱过一个凡姬。为了讨好她,他还从头上开出花来给她。他至今还记得凡姬笑起来的模样。   那模样真美丽。   但他只是出征一回,归来时,她就已经老死了。   头顶忽有重物砸落,竹生瞬息后撤。那东西砸到了地上,高高弹起,反复几下,才停下来。   那是一个茧。人腿一般粗的枝条层层缠绕,紧紧的不知道将什么裹住,裹成了一个球形的茧。   那茧停稳后,忽然又开始动了起来,像是里面被裹住的什么正在挣扎。竹生眼睛亮了起来。   轰的一声,那茧爆裂开,苍瞳翻身而起,面对族长握紧了拳头,身体蓄满力量,随时准备攻击。   便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温和、低沉的女子声音唤道:“苍瞳……”   苍瞳不敢置信的转头。   斜射入的光笼罩着她,她看起来像在梦里。   可这不是梦,她来了。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她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无比遥远的界,找到了他。   就如同他找到了她。      241   在竹生向族长道谢并告别的时候, 族长问她:“如何说……你可能回不到……九寰?”   竹生抬起右手, 给族长看她的戒指, 道:“我是靠这个法宝打开界壁的, 但每次前往的界都无法控制, 十分随意。我只能一个一个去碰运气。”   族长道:“明明……可以靠自己,为何……靠法宝。”   竹生微怔。   族长呼唤:“椿……”   椿即刻便到了。   族长道:“送他们……回……九寰。”   椿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他的神情都表露在脸上。当他听到了“九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流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告别了族长,竹生苍瞳跟随椿离开了巨树。竹生此时也意识到巨树可能就是族长本身, 她回头看了一眼。   “族长, 快到寿限了。”椿道。这一点不用他说,竹生也能看出来。   若论起自然寿命, 人族完全无法和妖、灵两族相比。然而人族却始终在九寰占据着主导地位,这不由让人很是感叹。   椿带着竹生和苍瞳来到空中,他停下,忽而问竹生:“九寰……还好吗?”   竹生挑挑眉。   椿解释道:“我们离开的时候,那里的灵气已经非常糟糕了。”   竹生道:“现在听说是比从前好多了。你们……有回去的打算吗?”   椿的目光中流露出向往和惋惜。他道:“族长不希望我们回去。”   竹生沉默。   椿又问:“大家还像从前那样爱神君吗?”他提到神君的时候,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彩。   竹生微讶, 道:“你见过长天神君?”   “那时候我还小。但那个时候……”椿点头, 无限唏嘘, 无限向往, “那个时代啊……真是美好。”   椿打开了一条空间裂缝,送走了竹生和苍瞳。他转身回去族长那里。   “他们走了,回九寰去了。”他道。   族长没有发出声音。他已经太老了, 老得有些不愿意说话。今天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这让他感到疲惫。   “族长……”椿上前一步,轻声道,“我们真的不回九寰去吗?”   族长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还在壮年的晚辈。等到他寿终正寝了,椿将是灵族下一任的族长。他带着他离开九寰已经数千年了,依然改变不了他心中对九寰的依恋。   但族长又何尝不依恋故土呢?他只是有苦衷。   “九寰……灵气稀薄。”他只能再一次以这个为借口。   “我听那女子说,已经在逐渐恢复了。”椿道,他又上前一步,低声道,“这里灵气虽好,可我们……最近两千年没有一株新的幼苗……”   族长的心沉重了起来。椿说的是实情,离了故土,他们虽然也能活得很好,但却再也没有培育出过新的幼苗。现在的族中还算年轻的那些,都是当时从九寰带出来的种子或者幼苗。   椿等不到族长的回话。他们一族,本身话语就非常的少。族长在今天之前,已经有三百年没说过话了,想来也是累了。   他轻轻叹口气,默默退下。   “椿……”族长忽然叫住他。   椿回头。   “你……”族长缓缓的道,“还记得……长天吗?”   “神君啊……”椿的脸上生出了光彩。“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道:“我还是幼苗的时候,就被种在神宫的庭院里。神君常常用灵泉水浇灌我,还常常与我说话。”   椿顿了顿,道:“族长……也怀念神君吗?”   椿一直不明白,自从族长带着他们离开九寰,迁移到这里,他为什么就再也没提过神君了。椿还依稀记得从前,当他还是幼苗,族长还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的热爱神君。   族长没有再说话。椿静静的退下了。树洞中光影交错,寂静无声。年迈的族长陷入了回忆。   过了许久,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个时代……”这位老人喃喃自语,“那个时代啊……”   多么的……美好啊。   竹生和苍瞳穿过了椿打开的空间裂缝,立刻感到灵气稀薄了许多,但那气息非常熟悉,正是九寰大陆的气息。   他们一穿过裂缝,便有虚空打开,数道传音符、传书符穿过虚空,飞到了竹生的面前。这等通讯的或是寻人的符箓,都是无视空间,直接穿越虚空到达神识印记的另一方。倘若另一方在诸如秘境这样的小世界,或者凡人界这样的封印中,则那些符箓会停留在虚空中,直至相应的神识印记再次出现在正常空间中。   竹生没有立刻查看那些符箓,她顺手先把它们收进了储物空间中,而后她看着苍瞳。   她和苍瞳一起离开凡人界,在穿过界门时便被分离,时隔近二十年,才再度重逢。只互相说了一句话,便被迫再度分离。这一次,足足花了一个甲子的时间,才再度重逢。   在这几十年里,找回苍瞳几乎成了竹生的执念。可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又见到彼此,竹生却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苍瞳似乎亦然。   在一阵茫然之后,竹生祭出玲珑:“进来说话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阁楼里。两扇门自动关闭。   苍瞳猛然抱住了竹生。   竹生闭上眼睛,按住了情绪。   “从界门出来后,我在那儿等了你一年,没等到你。”她睁开眼,轻轻的道,“后来我想,九寰毕竟不是凡人界。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也许不必再与我为伴。我便离开了。”   苍瞳抱紧她,低声道:“我被抛到了魔域十二年才出来。我去过界门,你不在那里。老树视我为魔修,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竹生拍拍他手臂,苍瞳紧了紧手臂,然后放开了她。   竹生转过身来,离开凡人界之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嗓子修好了?”她问。   苍瞳点点头,想起了她和长天宗的渊源,道:“在长天宗修理的。”   竹生看着他墨绿的眸子,告诉他:“真巧,我道侣便是长天宗的人。”   “我听说了。”苍瞳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我想看看他。”   竹生慢慢露出微笑,道:“好。”   一个甲子的寻觅,似乎只是为了不负,似乎从未想过,寻到之后又要怎样。   入夜,苍瞳在楼下静坐如雕塑,竹生在楼上浸在浴盆里。他们都睁着眼睛,望着空气,却又什么都不去想。   不去想……待苍瞳见到冲昕,这一场相伴,又该何去何从?   待竹生裹上深衣,撩帐入榻,她将先前收起来的符箓取出来,一一查看。   有数张都来自多宝阁,她从前放在多宝阁拍卖的一些东西陆续卖出去了,多宝阁通知她可以提取灵石。这些先放到一边。   有两张来自周玮的,分别在玄炎秘境别后七年和十五年。无非说些自己游历之事,问问她好。大约因为她一直没回复他,他后来便也没有再发过。   还有三张传书符来自乔升。一张说他筑基了,一张说他结丹了,最后一张说,他已经手刃了刑六郎,报了家仇。   竹生这些年漂浮在不同界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这三张传书符,让岁月生动的流动了起来。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容。   随手拿起最后几张,却都是传音符。一张张听去,竟全是苏蓉。   “你去哪了?好无聊啊,真人也闭关,虚景也闭关。就我和乔升天天大眼瞪小眼啊。”   “乔升筑基了。你什么时候才来看他呢,顺便看看我。”   “虚景出关了,真人还没出关。”   “竹生,好久没收到你的音信了。”   “竹生,你还好吗?”   “竹生……想再见你一面……”   苏蓉最后的声音,比起她从前的跳脱活泼,显得缓慢了许多,还有些沙哑。竹生本该听出不同。但竹生此时心中翻起波浪,竟无暇注意苏蓉的不同。   自玄炎秘境一别,冲昕说要闭关,至此时已经六十九年。竹生竟未收到他只言片语!   苍瞳睁眼抬头,看到竹生披衣散发,赤着雪白的足疾步走下楼梯。   “我要去趟长天宗。”她眉间寒意凛然,“我的道侣出事了。”   苍瞳点点头,不必问缘由,只道:“我陪你。”   将竹生在安平城安顿好,冲昕回了长天宗。他已经是还虚真君,这个距离连传送阵都不走,踏着飞剑几息间便到了。   看到了三十余年未见到的虹罩,冲昕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瑞莹和旁的弟子先他几日回到宗门,宗门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又多了一位还虚真君。他进了虹罩便减慢了速度,一路行过去,凡见到他的人都向他行礼,口称“真君”。   他辈分高,修为也高,这些他都当得起。但他看到了那些弟子脸上的神情,他们称他真君的时候,带着喜悦和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们都为宗门又多了一位还虚真君而欢喜,他们也都为身为长天宗弟子而骄傲。   前世修得何德?今生得以入长天宗,着一件青色弟子服。那腰间的铭牌,镌刻着每一个弟子的名字,印证着他们的身份。   冲昕的目光从这些心思单纯的弟子身上掠过,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抚在腰间,抚上了代表了炼阳峰主身份的紫色玉牌。   从他入虹罩,证道峰和观壁峰便都知道了。   冲昕没回炼阳峰,直接落在证道峰上。丝履踏在碧色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镜一般的湖面他从小不知道踩过多少遍,这一次却低头细看。他想起来,这眼灵泉……原是安置在神宫的一处高台上。带着灵气的泉水永不干涸,顺着高台一直流到草原。神宫中,美人们用泉水饮用沐浴,军帐中,将士们用泉水清洗被污染的伤口。   擅长种植灵植的修士们养出了足够多的含腹葫,将士们人手一只。出征前,大家都会将泉水灌满葫中,随身携带。   冲昕低头,清晰的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那倒影好像笑了笑。冲昕不确定他看到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长天?   长天的神念灌注给他的那些记忆,从他炼神还虚后就变得强烈和清晰起来。从前他看那些回忆,仿佛在看话本,看戏剧,带着置身事外的疏离。可从还虚之后,那些记忆仿佛真的成为了他的记忆。   证道峰上有一道威压忽然微微变化,仿佛是在催促他。冲昕抬头,脚下踏着涟漪,朝他熟悉的那间侧殿走去。   走进殿门,绕过山水屏风,便看到他的掌门师兄和师姐对坐,两个人一起转头,微笑看他,神情间带着看到孩子回家般的欣慰。   这一对男女,在他的人生中是多么的重要。曾经,他悄悄的把他们视作父亲、母亲。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身世就如师兄从前告诉他的那样——曾是个痴傻的孩子,流落街头,直到被师兄带回了长天宗。后来他从水月秘境归来,竹生被逐,师兄却告诉他,他以为的身世其实是假的。   他是长天宗的宗主转世,他身上担负着灭魔的重责。证道峰的大殿之下,便是通往魔域的入口,长天宗世世代代从那里监视着那封住了魔君的囚仙大阵。但那大阵已经不稳,将在几百年内崩溃,魔君将重见天日。   届时,他必须担起属于他的责任。为了这一天,许多人付出过努力甚至生命。   冲昕望着他的师兄师姐,他曾希望他们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另有其人。   那个把他生下来,以一魂二魄遗他的女子,她的名字应该……叫作姜珠。   冲祁与冲琳的被人遗忘了的……掌上明珠。      242   冲昕在师兄、师姐一旁的席上正坐, 举手齐眉微微俯身向冲祁行礼:“师兄。”又转向冲琳行礼, 唤了声“师姐”, 直起身来道:“我回来了。”   冲琳目中流露出慈蔼的笑意, 道:“回来就好。”观了观他身周的灵力, 欣慰道:“已经还虚了?”   冲昕不敢看这个温柔的女子,垂下眼睫, 道:“是,在玄炎秘境中逢了机缘。”   他这样躲避冲琳的目光,令冲祁眼神微变。他唤了声“冲琳”, 打断了二人。冲琳看了他一眼, 会意。她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微微的担心。但冲祁不仅是师兄,更是掌门, 冲琳是不能违背他的。她于是起身退出偏殿,将空间留给他们师兄弟。   “寻到了那个杨姬?”冲祁问道。他已经听回来的人讲述了玄炎秘境里发生的事,反复多次的听到了竹生的名号,在得知那个“竹君”是冲昕的道侣之后,他唤来了瑞莹、虚景几个人,从他们那里才知道, 所谓的“竹君”便是当年炼阳峰上的凡女。   冲祁当年欲杀竹生, 但最后到底没碰竹生一根指头, 只是将她逐出了长天宗而已。那件事令得冲昕闭关三十年, 而后破镜元婴。在他看来,不算坏事,反而是好事。   而今冲昕为了寻她, 在外游历二十年,因为她而进入了玄炎秘境,出来时便已经炼神还虚,如此看来,那凡女竟然是冲昕的福星。   冲祁庆幸自己当年没杀凡女,他只是有些意外一窍不通的凡女竟然能修炼,且听众人描述,她的修士至少是元婴境界,看来凡女这几十年必是有奇遇。   “是,寻到了她。”冲昕抬起眼眸,看着冲祁道,“她现在名竹生,我与她已经结为道侣。”   冲祁点点头。竹生既然不会妨碍冲昕修行,反而促他进境,她和不和冲昕在一起,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略感好奇的问:“她如何能修炼了?”   冲昕道:“她是异世来客转生于此,天生神识,凭此修了妖道。”   冲祁挑了挑眉。   冲昕道:“师兄早知道吧?”   冲祁点点头,道:“当时便猜出来了,诈了诈她,问出来了。”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她离开长天宗,去了凡人界。在那里,她收服了三昧螭火,统一了凡人界,以人皇之身入道,而后返回了九寰。”   冲祁这次是真的诧异了:“竟是她?”以人皇入道的大气运者各大宗门查了许久都没查出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想,竟然是那个凡女。   “此女不凡。”冲祁评价道。   冲昕抬眸道:“她是世间独一无二。”   这等被女色冲昏了头的傻话,令冲祁微哂。   冲昕接着道:“她有人皇之气加身,三昧螭火焚炼,已经炼出了无垢体。”   听到“无垢体”,冲祁终于有些动容。“无垢体啊……”他喃喃自语。一抬眸,看到冲昕正看着他,他的目光中似是蕴含着什么。冲祁想到刚才他躲避冲琳的目光,不由顿了顿,道:“是否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冲昕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拜下。他忽然行此大礼,冲祁微微皱眉。   冲祁起身,正坐,看着冲祁道:“有一事,要向师兄求证。”   冲祁颔首道:“你说。”   冲昕微微沉默了一瞬,道:“昔年我自水月秘境归来,师兄将门中传承了近万年的秘密告知于我,亦将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彼时,师兄曾道,我之转世实在不易。为我,门中数代,皆有人为此牺牲。师兄与师姐的掌珠,亦在此列。”   “但师兄并未与我细说,这些先代们,都是如何陨落的。”   “十二年前,我与竹生寻到了长天的神宫,在那里遇到了长天的一缕神念。我……”   冲昕咬了咬牙,道:“我……在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冲祁淡淡的问:“都知道了些什么?”   冲昕咬了咬牙,道:“我看到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有一魂二魄,魂根处便不同。分明不是天生,乃是后天移合而成。”   “我获得长天的许多记忆,懂得了许多从前不曾涉足的领域。我猜想,我非是经轮回而转世,而是以秘术塑造肉身。而我魂魄曾经残缺了一魂二魄,这并非是魂魄受损,而是连魂根都没有,根本无法养回。”   “有人……拔除自身的一魂二魄填补了我的魂魄。这人魂魄当与我的神魂极度亲和,互不排斥。我猜想,这人便当是孕育我肉身之人。”   “师兄……”冲昕抬起头,看着冲祁。   冲祁看他的目光冰冷。   一直以来,冲祁对他不若冲琳慈爱,但这样的冲祁,更像一个严父。冲昕的心中,也的确是将这山一般的男人视若父亲,敬他,爱他。冲祁对他严厉,但冲昕能感受得到他把他视若珍宝,仿佛是看作了自己的儿子。   冲昕的记忆中,从来未曾见过冲祁以这样冰冷没有感情的目光看过他。那目光中的冷漠令冲昕觉得心脏像被捏住。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师兄,大概……才是最真的师兄。   冲昕觉得呼吸困难,因为他即将揭开一层朦胧的面纱,直面其后掩藏着的残酷的真实。   ”师兄……”他双手在膝头握紧拳,抬眸,迎着冲祁冰冷的目光,艰难的问:“师兄的女儿姜珠,是如何陨落的?”   冲祁的目光像利刃一样,割得冲昕的心脏生疼。他忍着这疼痛,问:“姜珠,是否就是予我一魂二魄之人?”   “姜珠……”他声音发颤,“是否就是……我的生母?”   “姜珠……”泪水从冲昕俊美的脸颊滑落,“是否是因为孕我生我而死?”   当年在神宫中,长天让他看了自己的魂根,他便想到了这些。出了神宫,竹生说要去玄炎秘境,他便一同去了,在那里一躲十年,不敢回长天宗。   他不敢面对冲祁,更不敢面对冲琳。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便是他夺去了师兄师姐爱女的性命。师兄曾告诉他,因为师姐痛失爱女,悲伤不能自抑,为了不使她道心受损,他抹去了她关于他们女儿的记忆,师姐甚至因此都不记得她与师兄其实是道侣。师姐虽然失去记忆,却如慈母一般抚育他长大,教导他成人。对这样的师姐,他该如何面对!   而师兄呢,他更怕的是师兄。师姐忘记了,师兄却从来不曾忘记。那些年,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抚养他,教导他?他对他的关心里是否带着厌恶,他对他的严厉中是否藏着痛恨?   这是……他像爱父亲一样深爱的人啊!   冲祁闭上了眼睛。他英俊脸颊上的肌肉,因为用力的咬牙而变形。那些事,仿佛就在昨天,可其实……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女儿姜珠,在筑基大圆满境时外出游历,在宗门之外结丹。   四十八岁结丹,堪称惊才绝艳!   长天在过去的近千年里曾不止一次试图重塑肉身,却都失败了。他乃是升过仙的人,他的神魂强大无比。这样强大的神魂,却为了消灭魔君,分离了自己的一魂二魄融入囚仙大阵。当他确认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消灭魔君的时候,他开始着手重塑肉身。   缺失了一魂二魄,在神魂状态下不显,但若要依附肉身,便无法协调,外显的表现便是痴傻。他的魂魄是连同魂根一起融入大阵的,若魂根还在,只是魂魄受损,便可以养魂之物慢慢将养,失了魂根,唯有以可匹配的神魂来补足。   此等秘法,世所未闻,已经超越了世间修士能探索到的边界。   升仙归降之人,能与他的神魂匹配之人,几千年来也就只寻到了两个。这是冥冥中的命数,那两个人都是长天宗的弟子,都是长天的徒子徒孙。长天没有强迫他们,长天只是让他们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未来的可能。   他们都是自愿的。   但他们都死了,长天两次塑身未成。   又过了许多年,长天改进了那秘术,决定第三次塑身。他等了许久,等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出现。这人不仅神魂要和他匹配,还至少得是金丹修为,否则根本无法孕育他的肉身。   终有一日,那个人出现了。彼时冲琳刚掌了山河盘不久,刚成为了长天宗又一代的命线掌管者不久。山河盘异动,冲琳算出那个符合条件的人已经出现。应该是有这样一个神魂匹配者,刚刚结丹。   他们夫妻一同去寻那个人。一个年轻的掌门,一个年轻的命线掌管者,背负着宗门的重托,背负着属于他们的责任。   他们按照山河盘的指引,寻到了那个人。那人在一处前辈大能遗留的洞府里寻到了机缘,在那洞府里结了金丹,才刚刚巩固好境界,从那洞府中出来。   见到他们,那人又惊又喜,扑到了掌命线者的怀中,欢快的叫道:“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是知道我结丹了吗?”   他们的女儿啊,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皎洁的脸庞熠熠生辉,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骄傲。   她太过高兴,没有发现她的父亲和母亲,都脸色苍白。   冲琳当场便要毁去山河盘。唯有毁去山河盘这异宝,才能隐瞒符合条件者就是姜珠这件事。冲祁却钳住了她的手腕。他太用力,冲琳的腕骨都碎裂了。   但这点疼痛算的了什么,他的阻止才是真正让冲琳痛苦万分的。   “与我们回宗门吧,有一件事……”他对姜珠道,“要由你自己来做选择。”   在外结丹的姜珠悄悄的随着她的父亲母亲回到了长天宗,悄悄的进入了那处弟子们都知道存在却谁也没见过的传说中的宗门秘地。   在那里,她见到了长天——那个有办法征服所有人的男人。   姜珠在长天的幻境中看到了万年前灭魔之战的波澜壮阔,知道了未来魔君若挣脱囚仙大阵可能会给九寰带来的命运,她也听长天给她细细讲述了秘术的原理。   “你会死。”长天说,“我失败了,你会死。我成功了,你一样会死。”   长天让姜珠自己选择。   “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山川。”   “即便今天我退了,将来,也要有另一个人来牺牲。既然如此,既然能由我来,为何还要别人。”   “我姜珠,生于长天宗,长于长天宗,此我之幸。此身,此命,此魂,愿献与宗门。鸿毛与山川,我——姜珠,愿作后者!”   姜珠仰着脸看着长天,坚定不移。   冲祁见证了这一场选择。他的女儿美丽勇敢,道心强大得让人震撼。他生了这样的女儿,他养了这样的女儿,他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   即便,有泪水夺眶而出。      243   长天作为神君, 在人间的第一具肉身乃是他以仙的力量塑造的, 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和外物, 便塑造了出了完美的令魔君都垂涎的肉身。   但他现在作为降世之人, 失去了他为仙时的强大力量, 以魂魄的状态塑造肉身,就需要借助外力。更遑论他的魂魄都残缺了。   经由前两次的失败, 长天也在不断的改进这秘术。   他的魂魄太过强大,寻常修士想要为他孕育新的肉身太过艰难,前两次的人都是在后期肉身崩毁了的。这一次, 长天将自己的神魂再次割裂, 分成了两半,只以其中的一半施行秘术。   这肉身的孕育者无所谓男女, 前两次的人都是男子。因为这肉身并非在女子的子宫中孕育,而是借用修士的气海,以金丹修士的金丹为基础,催其结婴。长天以其神魂吞噬这元婴,在气海中生长,重塑肉身。   倘若他神魂健全, 只需要一个身体强壮的金丹修士即可, 但他神魂残缺, 就要求这金丹修士还必须神魂与他匹配。他在凝炼血肉之时, 便一并夺取母体的一魂二魄。   倘若秘术失败,肉身崩毁死亡,他的神魂不入轮回, 依然回到魂魄状态。倘若秘术成功,他的肉身脱离母体,母体的气海中便空空如也,既无金丹,也无元婴,则母体必死。   理论上来讲,通过这种方法,一旦成功,他便能塑出一具无垢体。虽然与他最初的肉身无法相比,亦算差强人意了。   但长天不想让姜珠死。   长天很喜欢姜珠。他隐在长天宗秘地中,几千年来能接触到的人都少得可怜,他已经很久没有遇上一个这样让他喜欢的人了。他想让她活下来。   这一次与从前不同,他只用了“半个”自己施行秘术,还有另外“半个”自己独立存在。剩下的这半个长天,在姜珠给他孕育新的肉身之时还在不断的观察和钻研。这孕育新肉身的过程十分漫长,竟真叫长天琢磨出了给姜珠保命的法子。   他在姜珠的气海中,制造一副紫河车。   这本来是根本用不到的东西。这以元婴为基重塑血肉的身体,并不需要和母体有这样紧密的联系。但长天就是这样做了。   姜珠孕育这肉身,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她先失去了一魂,再失去一魄,后又失去一魄。她失去了往日的聪慧灵秀,成了一个痴傻之人。她的肉身,一度崩坏。情况最糟的时候,曾经臃肿膨胀到了一栋房子那么大。   冲祁亲眼看着他美丽勇敢的女儿变成了一座肉山。   幸而这一次,还有“半个”长天。有他在外掌控局面,随时想办法调整,姜珠的身体虽一度崩坏,却没有像她的两位数代前的前辈那样陨落。   三百年后,一个成型了的肉身成功脱离了姜珠的气海。这肉身脱离得比长天预期得还晚了点,看起来犹如普通孩子六七岁的模样。   而姜珠的气海中,与这孩子切断开的紫河车留在了那里,代替了原本该有的元婴,镇住气海,延续了姜珠的生命。   姜珠因此活了下来。但长天为了保住姜珠的命,造出这副紫河车,却使得他的新肉身在孕育过程中被母体的肉体影响,功亏一篑,没有塑出无垢体。这比长天预期中的“差强人意”还更差了一截。   与那新肉身脱离了之后,姜珠的气海里镇着一副紫河车,她因此活下来,并且拥有着元婴境界的修为。她崩坏得不成形的身体慢慢收束,慢慢的,养出了后来这个白白胖胖口歪眼斜的珠儿。   虽然难看些,却到底有着人形。更重要的是,还活着。   姜珠在长天和诸位长老的看护监督下依然继续修炼。她没有了神智,心如赤子,修炼起来进境的速度竟是比寻常修士还更快。   而那个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孩子,他们给了他一个名字,叫作冲昕。   这孩子被裹在丝锦中,交给了长天宗这一代的掌门冲祁。冲祁将孩子带回证道峰,对外声称是在外面相遇,代师收徒的师弟。他将这孩子日夜浸在覆盖了证道峰的灵泉的泉眼里,以灵泉水滋养。   这孩子的神魂和肉身还未完全契合,有一段时间,便也是仿如痴傻。但很快,当神魂与肉身完全契合了,他无需修炼,自然而然的便开始吸收灵泉里的灵气,在身体经脉中运转,炼出了灵力。那孩子混沌无神的双眼在水中睁开,明亮澄澈如赤子。   从此世间有了一个叫作冲昕的天才。   而冲昕对冲祁的记忆,便是从他还混沌时开始。因为不是无垢体,他便和别的人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他懵懵懂懂的,记着那个男人是如何亲手照顾他,如同父亲。   冲昕抬眸,看着他曾当作父亲去爱的男人。他现在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他的外祖父。   如果姜珠算是他母亲的话。   想到姜珠因他而死,想到冲琳竟连自己爱若性命的女儿都不记得,冲昕就痛苦得无法面对。他的出生,仿佛就带着原罪。   但在这时,冲祁倏地睁开了眼睛。“她还活着。”他说。   冲昕乍然睁大了眼睛。他心中涌上了狂喜,但随即就冷却了下来。他带着疑惑看着冲祁。   冲祁道:“当时,谁也没想到她还能活下来。她不忍你师姐遭受丧女之痛,请求我抹去你师姐的记忆。”   “她现在……很不好,是吗?”冲昕涩然道。姜珠若是好,怎么会不现身人前?   冲祁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令冲昕明白,他那像山一样的掌门师兄,也有不能承受之痛。   但他却道:“还活着,活着就好。”   所以姜珠的状态,也就只是“活着”?冲昕的心沉了下去。   “我想见见她。”他沉默了许久,道。   冲祁没有回答他。他转头望着中庭,望着空气,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了让冲昕以为他拒绝了这个要求的时候,冲祁却站起身来,将身上披的外衫丢在席上,看了冲昕一眼,转身化做一道流光。   冲昕亦化作一道流光跟上。   两个人瞬息落在了长天宗中一处冲昕从来只听说过,却从没来过的地方——宗门秘地。岩壁上有白色的气流旋涡旋转,封印已经打开,有五名男女站在旋涡旁,等待着冲昕的到来。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   冲昕看着他们。他从未见过他们,却知道他们是谁。这五位便是长天宗的太上长老们。   冲昕抱拳向他们行礼。这些长老们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远高于他,他作为小辈弟子,原该行礼的。可长老们却纷纷侧身避开这一礼,非但如此,他们还向他行礼。   冲昕于是明白了,在长老们的眼中,他不是冲昕,他是长天的转世。   他面无表情的跟着冲祁进入了秘地。   冲祁带他去了一处山谷,谷中鲜花无数,芬芳吐蕊,四季如春。在一棵大树下开着一朵大如床的花。有个人真的把那花瓣当成了床,在上面睡得正香。   冲祁微微侧头,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冲昕噤声。   冲昕没出声,他自踏入谷中,便怔怔的看着那个在花瓣上睡得香甜的女子。那女子在秘地中被养得皮肤雪白细腻,身躯却肥胖臃肿,一张脸孔也口歪眼斜,睡梦中淌出一大滩晶亮的口水。   他忍不住向前靠近了一步。   姜珠倏地惊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来,警惕四望,看到是冲祁,便咧开嘴笑了。   “乖!”她将一只胖手伸向冲祁,五指张开,手心向上,“糖!”   冲祁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取出一只精美的匣子放到她手上。姜珠开心得吃起糖来,一抬眼,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冲昕。   “宗主!”她叫了一声,而后却困惑起来,皱眉看着冲昕。过了一会儿,她摇起头来:“不是不是!宗主不是!”说完,她便不理冲昕,自顾自的吃起糖来,手上很快变得黏黏的。   冲祁坐在她身边,微笑着看着她。那目光中不仅有笑意,还充满了宠溺。冲昕从来没在冲祁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目光。这才是冲祁作为一个父亲的目光。   冲祁的目光却忽然射向冲昕。   他摸了摸姜珠的头,站起身来对冲昕说:“你陪她玩一会儿罢。”   他向外走去,忽而又停住,微微转头道:“她是你母亲。”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山谷。   在长老们看来,冲昕即是长天,他们甚至不敢受冲昕的礼。但在冲祁看来,冲昕除了是长天,还是他的女儿姜珠孕育出来的骨血。姜珠为之付出了那么多,被称一声“母亲”,她当得。   冲昕屏着呼吸走过去,轻轻的在姜珠身旁坐下,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从前对他来说,宗门就是一切。冲祁替代了父亲,冲琳替代了母亲,冲禹替代了兄长。他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孕育了他,生下了他。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就在他的眼前。   冲昕仔细看她。她的五官因脸庞的变形都移了位置,但若仔细看,那五官依稀还有冲琳的影子。   她的父亲是长天宗掌门,她的母亲是掌命线者,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却怎么会成为这模样?为了生下他,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   姜珠已经吃完了糖,开始舔黏黏的手指。冲昕拉过她的手,用清净诀给她净手。姜珠抽回胖手,拍着花瓣嚷嚷:“玩!玩!”   冲昕有些无措。   姜珠已经自己将冲祁留在花瓣上的另一只匣子打开,熟门熟路的取出里面精美的人偶娃娃。   “爹、娘。”她点着两个人偶道。说完她抓起了另外一个人偶,笑嘻嘻的道:“珠珠!”   那些人偶做得非常精美,虽然造型可爱,却又让熟悉的人一望便知道是谁。   姜珠另一只手抓起了最后一只人偶,笑道:“叔叔!”   冲昕微怔,但他随即反应了过来,那是冲禹。在冲昕出现之前,冲禹就是姜珠的小师叔。   “珠珠叔叔玩!”   姜珠一手自己,一手冲禹,让两个人偶一起“玩”。   冲昕看着那些人偶。那是姜珠的父亲、母亲,就是冲禹师兄,在他出现之前,也是属于姜珠的。   姜珠正玩得开心,两只手忽然被人按住。她眼睛上翻,看到那个脸熟的陌生人凝视着她。他将她的两只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紧紧包住。   她听到他低声喊了一声“母亲……”,但她现在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她只觉得那两只手将她的手包的太紧,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再抬眼,她忽然愣了,而后有些慌乱。她左右看看,发现没人可以帮她。她只好自己凑过去,朝冲昕的眼睛里吹气。   “呼噜呼噜,不哭不哭……”   冲祁在谷口静静等着,直到等到冲昕出来。   “她睡着了。”冲昕轻轻道。   冲祁点点头,转身朝某个方向走去。冲昕落后一步,跟上了他。   冲祁将冲昕带到了一处洞府前。   “去吧。”他说,“想知道什么,都能有答案。”   冲昕看了他的师兄一眼,沉默的迈开步子,走进了那洞府。   长长的甬道,头顶岩壁都明玉,地上的影子便浅淡模糊。冲昕其实能想到在这洞府深处会看到谁。在神宫中,长天的神念便说过,他顶多只拥有一般的“他”。那么,另一半的他在哪里呢?   冲昕穿过了甬道,踏入了一间敞阔的洞室中。   到处嵌着的都是养魂之物,那张榻的基座和四根立柱甚至都是养魂木雕成的。一个男人靠着凭几撑着腮,含笑看着他。   “终于等到你了。”他道。   冲昕一点都不意外。   长天宗,长天宗。另一半长天神君,自然是在长天宗的秘地中。   冲昕走入了那间洞室,再没走出来。   冲祁目送冲昕进入长天修养的洞府,不知为何,心中感到不安。他转身,五位长老都站在他身后。   长天宗传承了这么多代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终于要实现了。长老们的眼中,都带着感慨和期望。   “你做的很好。”一位长老对冲祁道,“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冲祁是长天宗现任掌门,他的职责不在秘地,在宗门。他行了一礼,朝着出口行去。   他的步速很慢,每走一步,心中不安便愈是强烈一分。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长老们都望着那洞口,眼含期待。显然,他们中没有任何人产生如他一般的不安感。   不会有事,冲祁想。   这里是宗门秘地,有宗主,有五位长老。不会有问题,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也正因为他理智上清醒的明白这一点,所以愈加不能解释心中的不安由何而来。   他朝着封印出口缓步走去,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冲昕的模样。   他第一次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看来像六七岁的孩子。他不假他人,亲手照顾他。那段时间,他几乎是白天黑夜的不合眼的看着他。直到那孩子混沌无神的眼,像清泉一样澄澈明亮。   那孩子很快就长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后长成了如山岳般清朗的青年。   他的脸明明就是宗主的脸,可冲祁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五官肖似姜珠。   冲祁走到出口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转身走出了秘地。   冲琳退出了侧殿。冲昕外出游历三十余年,出走时还是元婴,归来已经还虚。她知道冲祁和他,势必有很多话要谈,她便回去自己的观壁峰。   踏上观壁峰的土地,她转头望去。还虚真君的目力所及之处,两道流光一先一后飞向了某个方向。   那里……是宗门秘地。   冲琳不知道怎地,对宗门秘地感觉很是模糊。她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冲祁不叫她去宗门秘地,更想不起来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她看了那两道流光一会儿,转身回了自己的洞府。在静室中修炼了片刻,她忽然睁开眼睛。她的身形从静室中消失,出现在了另一间洞室中。   她的本命法宝山河盘,供奉在这间刻满了符文的洞室中。此时,山河盘中的砂砾飞快的变幻,竟是在自行演算。   冲琳讶然,因为山河盘在演算的不是旁的,是冲昕的劫。   这劫她算了不知道多少回,包括炼神还虚之后,却始终算不出结果。今日里,为何山河盘自行演算了起来,难道那劫又有变数?   冲琳凝神入静,她的神识和山河盘化作了一体,一同投入到这场演算中。   砂砾的变幻奇诡,传递的是常人解读不了的复杂的信息。就在冲昕走进那间洞室,见到了另一半的长天时,激烈变幻的山河盘突然寂静。所有的砂砾都凝固不动了。   冲琳算了几十年的那道劫,今日终于算出了结果。   冲琳睁开了眼睛,脸色大变。   冲昕,劫成。 作者有话要说:  参加了晋江年度盛宴最受欢迎作者和作品的评选,求营养液。 雷就不用了,太烧钱_(:з」∠)_ 谢谢大家,肥章奉上。 年度盛典:http://my.jjwxc.net/sp/ndsd_2017/jntm_zuozhe.php   244   几十年, 冲琳算冲昕的劫, 都算不出结果。这是因为冲昕是长天神君转世, 他的命线难以被窥视。但现在, 劫已成, 就如考试结束,已经可以公布答案。   冲琳看着山河盘, 这是与她心意相通的本命法宝,山河盘算到的一切,她都能懂。冲琳拿到了这份公开的答案。   这答案令她面色苍白, 嘴唇微颤。   错了, 彻头彻尾的错了!   原来冲昕的劫竟然是……!   一道流光射出观壁峰,直射向宗门秘地。冲琳看到了冲祁和冲昕去了宗门秘地, 冲琳更知道在宗门秘地将会发生什么事!   另一道流光刚离开宗门秘地,正射向证道峰。两道流光交错而过,后一道流光在空中倏地转了方向,追着冲琳而去。   冲琳落到秘地的岩壁前便被紧追而来的冲祁捉住了手臂,道:“琳儿?怎么了?”   冲琳情急之下,没有注意到冲祁对她的称呼上的亲密, 她猛的转头, 道:“师兄!昕儿在哪?快拦住昕儿!”   冲祁一凛, 喝道:“出了什么事?”   冲琳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指节发白,脸色也发白,声音微颤:“昕儿的劫已成。”   冲祁瞳孔骤缩, 道:“不可能!他在里面,长老们都在,宗主即将归位!此事不会有意外!”   冲琳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来自神魂深处的疼痛,那是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才能体会的疼痛。   “错了!我们都错了!”她痛苦道,“这是昕儿的劫!只是昕儿的劫!”   一直以来,冲琳和冲祁都将冲昕视作长天转世。他们一直都认为冲昕的劫的存在,将会妨碍长天归位。是以当初误将竹生当作冲昕的应劫之人时,冲祁甚至对竹生动了杀念。   直至今日此时,山河盘揭开了谜数。原来冲昕的劫,只是“冲昕”的劫!   “昕儿是昕儿,只是昕儿!”冲琳抓紧了冲祁的衣襟,“宗主归位,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昕儿了!”   “这……就是昕儿的劫!”她痛苦道。   冲祁心中那股不安之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听懂了。因为他比冲琳知道得更多,冲琳已经被抹去了关于姜珠、关于禁地里长天的神魂和重塑肉身的记忆。冲琳对冲昕的认知和记忆,是从冲昕出现在证道峰开始的。   而冲祁知道一切,他亲眼看着冲昕“出生”,他更知道在秘境中,还有另一半的长天。   他既接触过长天,更抚育了冲昕。若让这两个人都站在他面前,他能清楚的区分他们。冲琳的话,他一听就懂了。   “这不对!”他反驳道,“昕儿是宗主转世,宗主归位乃是神魂融合,记忆觉醒,与你的轮回道相差无几!并非是夺舍!”   冲琳修轮回道,亦有过不止一次记忆觉醒而后归位的情形。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师门都会在她轮回后便将她带回。这样的情形下,她还未归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余下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的修炼,等记忆觉醒。   上一次,因她自己的心意,她在外飘荡了二十多年才回到长天宗归位。这期间便出了意外——冲琳与肖昆相识并相恋。   当她从“琪妹”觉醒为“冲琳”时,那些记忆和感受都被冲琳承继了下来。所以冲琳告诉肖昆,她从前作为“琪妹”说过的话还算数,她愿意继续跟他在一起。   这是完整的、具有连续性和延续性的觉醒归位。   对于冲祁和冲琳来说,在他们的认知里,冲昕归位成为长天,便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岔子了!”冲琳道,“昕儿转生……不,不管问题出在哪儿,先拦住他!”   冲祁的眼前闪过冲昕的面孔。   在证道峰,他问他姜珠是否就是他母亲的时候,眼中的勇气和苦痛;在山谷中,他走出来时,脸上的泪痕。   那个孩子从出生便被交到了他的手中,被抱在他的怀里,被他小心翼翼的照顾。他在灵泉中开了神智,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从那之后,那孩子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师兄、师兄”的叫。   小童很快长大成了少年,每一次进境,都会用期待的眼神看他,渴望从他这里得到称赞。   少年长成了清朗俊美的青年,连穿衣的风格都模仿他。   “好。”冲祁捏个手印道,“我来扣门。”   秘地有禁制,他们欲要从外面进入秘地,须得以灵力扣门,长老们便会打开封印放他们进去。冲琳便自然而然的转头去看那伪装成岩壁的封印入口。   冲祁手腕轻翻,食指点在了冲琳的后颈。虽然同为还虚境修士,但冲琳并非武修,也从不以武力见长。当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冲祁偷袭她时,她便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冲祁和她同境界,修为、武力只比她更高。冲琳只说了一句“你……”,身子就软了下去,倒在了冲祁的手臂中。   冲祁将她抱在怀中,看着那面岩壁。   昕儿……   冲祁低下头去,将下巴贴住冲琳的额头,低低的道:“对不起……”   冲琳倏地醒来。   她翻身坐起,打量身周。她很快就辨认出来这里是冲祁在证道峰上的洞府,这里是他的寝室。她才站起身来迈出一步,身周就有白色的光罩显形。那光罩困住了她,她能活动的空间,方圆不过五尺之地。   冲琳没有费力去试图破解这禁制,冲祁既敢拿出来困她,自然是她破解不了的法宝。   她手掌一翻,弹出一张传音符。那符箓却在碰到光罩的时候就瞬间燃烧成了灰烬。这不仅是困住她本人,还使得她无法与外界联系。   冲祁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不明白这对冲昕意味着什么吗?   ……不,他当然明白。他只是,做出了选择。   冲琳痛苦的闭上眼。   当她冷静下来,就不意外冲祁的选择。但不意外不代表就不痛苦,冲琳的痛苦发自身体深处,这是一种失去的痛苦。   失去……一个孩子。   被限制了自由,被隔绝了联系,但被愤怒和痛苦充斥了胸臆的掌命线者不会就这样放弃。   冲琳双瞳中旋转着金色的旋涡,她的手指在无数条命线中准确的找到了她需要的那一条,纤细的手指在那条命线上轻轻一拨。   命线自她身上发出,消失在虚空。顺着那命线,若无视空间和时间,便瞬息到达了长天宗旃云峰。以丹、符双绝而闻名九寰的长天宗旃云峰主,长天宗丹药司和符箓司的双掌司冲禹,此时正关在炼丹房中。他这一炉丹药已经炼了四十多日,各种材料都已经融成了丹液,就快要到了最重要的“凝液成丹”的重要阶段。   便在此时,他忽然心中一悸。   冲禹不停变换手印的手便顿了顿。鼎炉中的丹液正在混合,也跟着不稳了一下。   冲禹赶忙捏住手印,连打了几道灵气入鼎炉,稳住了那丹液。   证道峰上的纤细手指第二次拨动那根命线,冲禹又是一次心悸。   当第三次心悸间隔了同样的时长发生时,冲禹脸色大变。他放弃了一炉珍贵的材料,冲出了丹室,飞到了旃云峰的上空。   证道峰上,冲琳的指尖搭在了命线上。我在这里,在这里,这里——她的意志经由命线传递。   冲禹霍然对某个方向产生了感应,化作了一道流光划破天空。几息之后,他便徇着那感应,冲进了证道峰上冲祁的寝室。   “师姐!”他看到了冲琳,叫道,“谁将你困在这里?”   他说完,不用冲琳回答,便自己想出了答案。这里是长天宗最核心的证道峰,能把冲琳困在这里的,除了冲祁还能有谁呢?   “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师兄吵架了?”冲禹诧异。他祭出他的本命法宝——一个阵盘,想要试着破除那困住了冲琳的禁制。   “别管我!去救昕儿!”冲琳喝道,“昕儿此时在秘地之中,命在旦夕!速去!”   冲禹大吃一惊,一迭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我没时间与你细说!你且先去拦下昕儿!”冲琳咬牙道,“不管秘地中正在发生何事,你只管先拦下昕儿!不管是什么事,都等以后再想办法,先保住昕儿!”   冲禹化作流光离开了证道峰,飞向宗门秘地。他从来没去过秘地,他的辈分和修为,都还没有入秘地的资格。也不像冲琳那样,身为掌命线者,承继了山河盘,在宗门中担着特别的职责。他依据冲琳描述的方位,倒是很快就找到了秘地。   秘地有禁制,正常情况需要里面的人打开禁制才能进入。但冲琳让他想办法自己进去,偷偷的进去,而后再想办法保住冲昕。   于是冲禹落地,祭出了他的本命阵盘,开始计算。   冲禹若论境界和修为,比之冲祁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若论起丹道、符道,在九寰大陆,敢说自己一定能胜过长天宗旃云峰冲禹的,真没有几个。   阵盘上的算星飞快的旋转,冲禹的手在不断掐算。他脚下踏着三十六天罡的方位,一步一步,竟是越走便离那岩壁越远。他走到某处,额上已经渗出汗水。   秘地的封印出自长天之手,纵冲禹自认符道造诣极深,破解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走到某处,忽然停下,对着身前的空气连打了个数个手印。那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冲禹已经趁着一瞬,撞了过去,唰的消失在了空气中。   穿过了封印,落脚之地看起来像一片山谷,开满了芬芳美丽的花朵。   冲禹没时间欣赏这怡人风景,他掐指算着冲昕的方位。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那女子道,“……叔?”   能在他身后却不被他察觉,来人至少是和他同境界。冲禹倏地转身。   那却是一个体态臃肿的女子,她五官歪斜,眼睛目光发直,嘴巴裂开,嘴角还有口水闪亮,一看便不是神智完全的正常人。   冲禹放下一颗心,他进来之前便用了隐匿气息的法宝,不想这般倒霉,一进来就落在了有人的地方。幸好这女子看起来有些痴傻,把她糊弄过去,别惊动了秘地中的长老们才是。   冲禹正想开口哄那臃肿的女子,却忽然呆住。   那女子五官虽然移位变形,难看得厉害,那鼻梁上,却生着一颗殷红的红痣!   那颗痣他再熟悉不过。   他曾偷偷的亲过一口,被她提着剑追了十几座山峰要“斩了这登徒子”。他一边逃,一边东一把西一把的摘了不少野花。等她气咻咻追上他的时候,那些野花已经变成了一个精美的花环。他将花环给她戴在头上,她便不说要砍他了。   她明眸善睐,鼻梁挺俏。红痣如血,在雪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十分美丽。   后来,他又亲了亲那里。   “谁?”姜珠歪着头问。她的口水便落在胸前衣襟上。   平时她这样,兔子们便会及时的给她清理。但刚才冲禹突然出现,兔子们都极胆小,受了惊躲藏起来了,现在看到了,也不敢出来。   “叔?”姜珠裂开嘴笑,“叔。”   冲禹浑身僵直。      245   修真者的生命要比凡人长得多, 并且这生命的长度还会随境界的提升而延长。凡人寿限一百, 而筑基修士的寿限就已经是二百了。修士间相差个一百岁上下, 都可以算是同龄人。   冲禹是冲祁他们的师父还活着时收的关门小弟子, 他比姜珠就只大了十几岁, 是她的小师叔。   修真界不重辈分。冲禹聪明绝顶,痴迷丹道符道。姜珠惊才绝艳, 眼看着修为甚至还走在了他前面。他们都在宗门中长大,心思单纯。冲禹是冲祁冲琳一脉嫡出的师弟,与姜珠自然亲近。青年男女相处得久了, 便情愫暗生。   只是那时两人都只是筑基, 对像他们这样前程可期的优秀弟子,宗门还是崇尚在结丹之后再觅道侣。冲祁大了冲琳两百岁, 当年与冲琳相恋,便是等了冲琳几十年,直到她结丹。   二人间虽有情愫,却也知道克制。姜珠肖似其父,一颗道心尤其坚定。   待到二人到了筑基大圆满境,便先后离开宗门游历。待冲禹回到宗门, 姜珠还未归来。冲禹闭关冲金丹境, 待到出关, 等待他的却是……姜珠陨落的噩耗。   冲祁将冲琳送回证道峰关在了禁制中, 旋即便折回秘地,将冲琳所说禀告了诸位长老。   此时,长天的洞府已经封闭, 消失了入口。诸位长老沉默了许久,冲祁也沉默。比起其他与冲昕并未直接做过接触的长老们,他身周的气息格外的低沉。   “你做的对。”最后,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那位长老道,“无愧于掌门之位。”   冲祁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最年轻的那位女师叔轻轻的叹息一声。这叹息虽轻,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却比山还沉重。   便在此时,所有人忽然抬眸。有人……擅闯禁地。   倒不是冲禹的隐匿符箓不好,而是他不巧进入的地点正是姜珠常待的百花谷。谷中有许多长老们以丹药催生出灵智的兔子,专事照顾姜珠。那些兔子天生胆小,冲禹的出现令他们慌乱。他们虽没有发出惊叫,却气息紊乱。   而这秘地中的人,不是还虚便是合道,这些微的异动如何能瞒得过他们。   冲祁的身形瞬间就消失了,而后便出现在百花谷中。   那个闯入者背对着他,却正面着姜珠。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冲祁都僵住了。   “阿禹。”他沉声唤道。   冲禹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僵硬,眼神也僵硬。   “师姐命我来找昕儿。”他僵硬着问,“昕儿在哪里?”   他身后的姜珠忽然又唤了一声:“叔。”冲祁眼睁睁看着冲禹的肩头抖了一下。   “我得马上找到昕儿。”他呓语般的道,“马上!”   他说着,就向山谷外走。   冲祁上前按住他肩膀,想要唤一声“阿禹”。“阿”字还没出口,他就瞳孔骤缩,手上猛然发力。这一个“冲禹”顿时化作了纷飞的碎纸片,竟是一个“符人”。   冲祁心中一凛,人倏地便消失了。只剩下姜珠茫然的蹲下,捡起一片破碎的符人,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山谷。   兔子们三三两两的从藏身处出来,小心的帮她清理口水,整理衣衫,从围兜里掏出糖来给她吃。   姜珠便扔下那符纸,吃得眉开眼笑。   冲祁一来一回,不过一两息的时间。长天的洞府外,冲禹已经被一位长老一掌击飞出去,落在地上,大口的吐血。   “长老!手下留情!”冲祁挡在了冲禹身前。   “已经留情了。”那长老道。“否则他焉能还活着。”   “冲禹!”最年轻的那位女长老喝道,“你想干什么?”   这位女长老是宗门上一任的丹药司掌司,在这些长老中,唯有她与冲禹熟识。   冲禹吐了一口血,抬起眼睛看着这些他敬仰又为之骄傲的长老们。这其中有三个合道,两个还虚。这些人坐镇宗门秘地,外人在估量长天宗的分量时,便要把他们考虑进去。拉出一个还虚,便抵得上宗门里全部的元婴。拉出一个合道,便抵得上整个宗门的弟子了。   有他们在,长天宗稳坐“天下第一宗”的交椅。   他以前,就像每一个宗门弟子一样,常常为之自豪。   “应该由我来问才是。”冲禹看着这位女师叔,“你们……要对冲昕做什么!”   “你们!又对姜珠做了什么!”他厉声道。   提到姜珠,长老们都沉默了。   姜珠这样出色的孩子,他们漫长的生命中见过不少。其中有两个,都陨落在了这秘地之中。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一如姜珠。   他们都是长天宗里值得他们这些老家伙们骄傲的孩子。正是因为一代一代都有这样的孩子吗,们传承着宗门的道统,长天宗才一直这样兴盛。   女长老抬眼看了眼冲祁。她的年纪很大了,在她的眼里,冲祁也是一个这样的孩子。   看着这些沉默了下来的长老们,冲禹的眼中曾经的敬爱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恨意。   他们把姜珠变成了那副样子。   他并非是嫌弃姜珠丑陋,他是疼得心如刀割。姜珠曾经眸如秋水,明艳娇俏。她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才被折磨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懂了为何冲祁会欺骗他说姜珠死了,因为……那个惊才绝艳的姜珠的确死了。     “住口!”冲祁长眉倒竖。   “一切皆是珠儿自愿!她的道心之坚,不能是你能想象!她为宗门所付出的,远超你我!”冲祁怒道,“她的选择,不能因你一言而抹杀!”   冲禹撑起身体,看着冲祁,怒极而笑道:“她的选择?她的选择,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吗?”   姜珠是冲祁教出来的,冲禹也是冲祁教出来的,冲昕依然是冲祁教出来的。   “可是你……”冲禹又吐了一口血,他青色袍衫的前襟都被染红了,“你……怎么确定你教她的,就一定是对的!”   就在今天之前,他自己都把冲祁自小教他的那些奉作真理。可在他见到了如今的姜珠之后,那些他奉为真理的教导轰然坍塌了。他曾经坚定的信念和愿意为之承担一切后果的心,都轰然坍塌了。   冲祁的道心却依然如铁水浇铸般坚定,并不因冲禹这直刺人心的话而动摇过半分。   “我之一切,皆出于公心,未曾有过半点私欲。”他冷静下来,沉声道,“昔日我承继掌门之位时,便曾向自己立誓。此生既有幸得为长天宗掌门,此身、此命,皆献与长天宗。我……不曾有愧于心过!”   冲禹哑然。   冲祁的确是未曾有过半点私心的,他的话,他竟然反驳不了。但他想起姜珠的模样,他看到长老们身后已经封闭了的长天的洞府,他又知道这里面……很不对!   “昕儿呢!”他怒道,“你们到底要把昕儿怎么样?师姐叫我无论如何都先阻止昕儿!”   他看到冲祁沉默了,他的眼中、脸上,都难得的出现了犹疑、痛苦的神情。   “你的确是无愧于心了,那你能无愧于昕儿吗?”冲禹字字逼心,“那孩子……视你如同父亲!”   冲祁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有位长老抬手,挥下。冲禹的身体再次柳絮般飞了起来,又落在地上。他感到浑身经脉断裂一般的疼痛,他往口中塞了一颗护住心脉的丹药。长老们看着他服下丹药,并没有阻止他。   冲祁再一次挡在了冲禹的身前。   “是我这做师兄的教导不力。”他对长老们道,“请师叔祖容我将冲禹带回证道峰,我必用心开导,令他明白其中利害。”   那位一掌伤了冲禹的长老颔首,道:“非你之过。带他走吧。”   冲祁抓起冲禹,带他离开了秘地。   出了秘地,他把冲禹扔在地上,冷声道:“快吃些丹药,莫使经脉留下永久损伤。”   冲禹看了他一眼,一口气服下数颗不同的丹药,待药力生效,已经可以站起身来。他却不肯离开。   “昕儿呢?你不管他了?”他逼问,“珠儿呢?你要将她一辈子关在这里吗?”   冲祁道:“昕儿的身份你知道。他即将归位了。”   “可师姐说……”   “冲禹!”冲祁喝道,“不管你师姐说了什么,昕儿归位之事,无人可以阻挡!长老对你手下留情,是顾及你是宗门弟子!但你若一心阻挡此事,莫说是长老,头一个我这里便饶不得你!”   冲禹看着他,面色惨然。   “走罢。”冲祁转身,却不见冲禹跟上,他又转回头看了眼冲禹,忽觉有异。他袖子拂出,“冲禹”再次化作了片片纸屑飞舞。冲禹竟是不知道何时脱身遁去了。   证道峰上,冲琳闭目调息。   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冲祁从外面走进来,一直走到她身前,一言不发的在她对面坐下,手一挥,撤去了那困住她的禁制。   冲琳看着他,过了片刻,木然道:“已经迟了吗?”   冲祁道:“宗主洞府已经封闭。”   冲琳道:“冲禹呢?你杀了他吗?”   冲祁看了看她,苦涩道:“在你心里,我便是个会残害同门手足之人?”   冲琳道:“不知道,我心中自然而然的便生出‘若冲禹妨碍了你的大事,你或许会杀了他’的念头。我不知其来源,但……师兄,我这念头,会否成真?”   冲祁沉默了很久,道:“仅在他作出有损宗门之事的时候。”   这答案令两人都沉默很久。   过了片刻,冲琳才轻轻的道:“果然。他死了吗?”   “没有,他跑了。”冲祁道,“离开了宗门。”   冲琳轻轻的闭上眼睛。   冲祁垂眸片刻,再抬眸,眼中已经是清冷一片,又恢复成那个冷静理智的掌门。   “昕儿的情况……你算过了吗?”他至今未能理解,为何冲昕之事,会出这样大的岔子。   冲琳摇摇头,道:“只比从前更加难以推算。但我猜想,定是他转世过程中出了问题。他是你带回来的,这之前,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一切都在宗主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冲昕算不得是真正的转世。   冲祁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当年亲身参与了一切的冲琳,已经把那些事情都忘记了。她再不能和他执手,一起面对和承担一切。   接下来的路,他只能独行。   七年后,有奇异的云霞天象汇聚在长天宗。这天象既不是结婴也不是还虚,饶是长天宗弟子见多了进境的天象,都未曾见过这般奇异的天象。   像是一堂耐心的教学,便是宗门中最蠢笨愚鲁的弟子,都有所悟。更不要提那些金丹、元婴,修为越高之人,收获越大。   每个人都如痴如醉,直到天象散去,还没有脱离悟道的状态。   天象散去之后,有一道威压扫过整个长天宗。但奇特的是,与以往师长们震慑的威压不同,那道气息如春风拂面,抚过每一个人的脸庞,像是带着无限的喜爱。   这究竟是谁?   更令人困惑的是,宗门师长,竟无一人出来说明。   但是许多人都顾不上这个疑惑了,天象结束,他们都匆忙的开始闭关。长天宗里,开始了一次大规模的闭关。   而远在妖域的青君,忽然惊起,心中充满了狂喜!      246   秘地中, 消失了七年的洞府又再次出现, 有沉稳缓慢的脚步声响起。   冲祁和五位长老都从天象中收敛了心神, 屏住了呼吸。   黑色的丝履踏出了洞府, 如山岳般俊美的青年走出了阴影, 沐浴在阳光中。明媚的阳光打在他的脸庞上,久违的温热之感自皮肤传向身体深处。他不由得举手遮住阳光, 微微仰起头,望了望那湛蓝通透的天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蕴含的灵气虽然稀薄,但……有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   真是久违了!   他放下手, 看到几张饱含了期待的面孔, 期待中又有着紧张,明明都是活了上千岁的人了。   他便冲他们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 眉间自然而然的便有一分不羁的风流。偏那眸子漆黑又深邃,像还不知人间艰辛的青年,也像已经历经了世事,看尽了红尘的老人。   长老们齐齐抱拳躬身:“恭喜宗主归位。”   站在最后的冲祁比长老们慢了一拍,也躬下身去。   这明明……是他期盼了数百年的事情。可刚刚那青年的一笑,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欢喜, 却是……果如冲琳所言, 冲昕……   这世上, 只怕再没有冲昕这个人了。   冲祁的心里,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黑色的丝履又向前跨上了一步,长天唤道:“冲祁。”   冲祁抬头,应道:“在。”   长天道:“走罢, 去看看封印。”   自长天宗在此建立,便一直存在的秘地禁制解开了,七道流光射向了证道峰。   在证道峰的大殿中,长天伸出手虚虚一抹,水磨青石地板消失,露出下面漆黑的深渊。长天垂眸望着那无底的黑,他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他轻轻的道。   冲祁躬身谢罪:“弟子无能。”   “不关你们的事。”长天叹息道,“这都是我的错。”   他手一拢,脚下的深渊消失,重新恢复成青石的地板。他吸了口气。“太稀薄了。”他道,“得想想办法。”   长天宗的丹药司在太许峰上。   这峰上有大片的药田,种植着绝大部分炼制日常丹药需要用到的灵植。许多执役弟子每天要在药田间忙碌劳作。   丹药司的掌司旃云峰主冲禹七年前闭关,至今未出。这并不影响丹药司的运行。宗门十三司皆运行了上千年,早有完备的规章制度。掌司不过是总领之人,他在或不在,都不影响一司的正常运作。   这一日清晨,太许峰上的执役弟子们早早醒来,准备做完早课便去药田中劳作。他们各自在自己的役舎中打坐修炼,体内的灵力运转了一个周天,开始吸收天地灵气。待他们早课做毕,睁开眼睛,都不由得微感奇怪。   待得出了役舎,三三两两的碰头往药田中去,便忍不住交头接耳。   “今天的灵气怎么好像特别的浓郁?”   “咦,你也这么觉得吗?”   有人叫道:“那是什么?”   众弟子抬头。   天上有一圈白色光纹铺下,倏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扩散开来。   弟子们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有黑衣的巡山执事踩着飞剑掠过来,急停,快速的解释道:“宗门内在布聚灵阵,大家各司其职,不要慌乱。”   这一听就像是好事。弟子们七嘴八舌的问起来,那执事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啊。不说了,我还要去那边说一声。”他说完就踩着飞剑往太许峰另一侧弟子聚集处飞过去了。   长天宗里,黑衣的巡山执事们像勤劳的小蜜蜂一般忙忙碌碌到各处传话,维持宗门秩序。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弟子们在田间劳作时,还总是忍不住会抬头看一看。偶尔,便会有白色的光纹再度铺开。   “动静真大啊。”丹药司的执役弟子们咋舌。   而符箓司所在的青岩风上,执事们蜂拥在平日里做实验的广场上,个个都仰着头,手里拿着纸笔,眼睛却盯着天空。每一次白色光纹铺开,他们就眼睛眨也不眨,如痴如醉的盯着看,唯恐漏掉了一点。   而当一圈光纹散开,趁着间隙,这些执事们飞快的在自己的板子上记录下刚才所几下的符纹。   “看清楚了吗?”   “太快了!”   “啊啊啊不行啊,记不全!”   “能记多少记多少!”   这仿佛是一场符箓司弟子们的狂欢,他们仰着脖子张着嘴,痛并快乐着。   宗门在布聚灵阵。聚灵阵不稀奇,去教务司的藏经阁里查一查,光聚灵阵能找出几十种来。   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这么复杂的聚灵阵!那一圈一圈铺开的白色光纹,是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符纹。看着符纹的规模,竟似覆盖了整个宗门!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大规模的布阵,竟然没有调用一个符箓司的执事!这意味着……   “到底是哪一位师长啊?”有执事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符箓司的执事们也只是筑基修士而已,看不到那符文源头那么远。但他们用特别的法器眺望过了,在证道峰的高空上,有一个人正在布阵。   只有一个人。   “难道是掌司出关了吗?”   “没听说啊。掌司要是出关,怎么也得来司里巡视一下吧。”   “不不,肯定不是掌司。”   “是啊,那年重整丹药司药田的‘生生不息’阵,还调用了几十个执事呢。今天这个……来了来了!又来了!”   众人立刻噤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铺散开来的符纹。那些符纹在旁人看来只是复杂的纹案,在符箓司的人看来,却充满了美感,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的流畅。   观壁峰上,冲琳站在洞府外仰望着证道峰的方向。她已经是还虚境的修士,她的目力可以穿过云层,看到高空的情景。   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洞府中。   在证道峰正上方的空中,长天凭风而立。他两手张开围合,空气中的灵气在他两手之间旋转凝炼成细细的线。这线又盘旋着构造出复杂的符纹。当一层符纹完成,他双手一展,那符纹便极速扩展,如冲击波一般向整个长天宗铺开去,一层一层的叠加起来,构成一个庞大复杂的聚灵大阵。   每叠加一层,天地间的灵气便向这里导入更多一分。从清晨至中午,随着那些白色光纹一层层铺开,所有长天宗的弟子都能感受到不断增强的浓郁灵气。   穿云峰上,瑞莹对他的父亲道:“几乎快要达到玄炎秘境里的浓度了。”   虚泽道君望着证道峰方向,道:“我上午去找虚陇,从那边过,看着……像是冲昕真人?”   瑞莹纠正父亲:“是真君。”   “是。”虚泽改口,“但真君的还虚大典还尚未举办,这是才出关吗?”   “不知道。真君一回宗门就闭关了。也不知道竹君现在怎么样了。”瑞莹道。   虚泽道君好奇道:“那位竹君,真的就是当年炼阳峰的杨姬吗?”   瑞莹确认道:“是她。”   虚泽感慨道:“一个凡姬……这是有过什么样的奇遇?”   欲成大事,得大道者,必得先苦心志,炼筋骨,而后方得开悟。瑞莹在玄炎秘境中亲身体会了这一点。那么竹生……从一个不能修炼的凡姬,到玄炎秘境中众人追随的竹君,她又有怎样的经历?   瑞莹在玄炎秘境中经历的事情,回来后未曾向父母吐露过一分。她听到父亲的感慨,转过头去,只望着远处的白云。   长天打下了最后一层符纹,白色光纹再一次铺开,所有的符纹嵌合起来,天地间骤然起了风。   这时瑞莹刚离开穿云峰,回到自己的峰上。她震惊回头。   天上有白色的云气形成螺旋形的旋涡。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云气,那是灵气。这样的情形瑞莹在玄炎秘境中经历过,竟是一场灵气沐体。   瑞莹立刻捏决趺坐。   而许多炼气和筑基弟子,呆呆的看着天上的白色旋涡,感受着身周温水一样舒服的灵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却沉厚的男子声音响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他道:“修炼。”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醍醐灌顶。无论是执事还是执役,内门还是外门,整个长天宗都被这场灵气旋涡覆盖,所有的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趺坐修炼。   那男子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他缓缓的在每个人的耳畔轻声细语,讲起道法。   起初简单,炼气弟子都能理解。简单却又精辟,那些平日里琢磨不明白的地方,霍然开朗。渐渐内容多了,炼气弟子已经听不下去,只顾着消化前面听到的。慢慢的内容深了,筑基也只能先参悟他们听得懂的。一层层的递进,由炼气至筑基,由金丹而元婴。   长天宗开宗几千年,第一次出现数万弟子一□□炼的壮观场面。   长天悬浮在这灵气旋涡的中心,向下望着他一手建立的宗门。他看到了他的徒子徒孙们,他的传承者们,他们那样鲜活可爱。   他忍不住想起了从前,他从神宫的高台上眺望的时候,看到的总是连绵的军帐。那些生命也鲜活可爱,但他们都死了。神魂都生祭成为了囚仙大阵的一部分,再没有轮回,彻底寂灭。   这是他的错。   这一次,再不能走老路,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247   旋涡散去, “灵气沐体”结束。但整个长天宗的灵气比之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长天落在了证道峰上。   冲祁也刚刚从灵气沐体的状态中脱离, 在广场之上迎候。“宗主。”他向长天行礼道, “可是时候向弟子们公布宗主身份了?”   “不用。”长天道, “我就继续用这个身份吧。”   冲祁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弟子有一事不明。”   长天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已经拥有了冲昕的记忆, 知道冲祁与冲昕之间的亲密联系。他转头看向冲祁,轻声道:“是个意外。”   冲祁看着脚下的清泉,问:“如何会有这样的意外?”   “补魂, 原就是禁术。”长天道, “我这另一半补了珠儿一魂二魄的魂根,又修炼到了还虚境, 阳魂炼实,终与我本体相异。”   他叹道:“以前未曾有人只补过一半神魂,这实在……是个意外。   所以冲琳是对的,宗主是宗主,冲昕……是冲昕。长天已经出关几个时辰了,知道他身份的冲琳都不肯来拜见。   冲祁沉默了许久, 缓缓抬头, 看着长天:“敢问宗主, 昕儿他……可是自愿?”   长天看着冲祁。冲祁没有退缩, 直视着冲祁的眼睛。   许久之后,长天轻轻的道:“……不是。”   冲祁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他的目光尖锐了起来。   “我可以给任何人选择。”长天道,“唯独不能给他。因为他就是我, 而我……没有选择。”   冲祁抿紧了嘴唇,最终垂首道:“是。”   他道:“盛阳宗玉和、云水门广元,都在来的路上了。”   “好,回头给盛阳和云水那里也布上聚灵阵。现在的条件太差,修炼速度太慢了。”长天道,“必须得加快速度。”   谁个修炼不想“加快速度”,可谁又能随随便便“加快速度”?一件天方夜谭般的事,在长天说来,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饶是冲祁,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便在这时,长天忽然“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某个方向,笑道:“……来得真快。”   他说着,抬起了手。长天宗护山大阵的虹罩某处便洞开了。一道青光穿过虹罩,直射向证道峰,直射向长天!   那道青光速度太快,快到了冲祁这样的还虚真君都看不清的地步。青光在长天身前急停,衣摆飞舞,袍袖蹁跹,青君扑入了长天的怀中。   长天嘴角微翘,张开手臂以抱小孩的姿势将青君抱了个满怀。青君坐在长天的手臂上,弓下身去将脸埋在长天的颈间。   “神君!神君!!”她喊着,笑着,哭着,紧紧的抱着长天不放手。   青君的容貌比之从前冲祁见到的样子成熟了很多,实是人间绝色。她与长天如此亲密,冲祁便悄悄退下。   退到长廊下,再回头,长天和青君已经消失了。冲祁望着广场上镜子般的湖面,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冲昕他……已经有了道侣。   青君想过很久,不知道再见长天该怎么样面对他。她对他的爱自是不必说,但她在魔域中所知道的、所看到的,又的确令她迷惑痛苦。   在失去了苍瞳之后的这几年,这种迷惑痛苦格外的难熬。青君甚至常常生出世间无人能与她对话的孤独感来。   但是当这一天,朝阳还未升起时,她便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的感觉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神君归位了!   一刹那,那些迷惑、痛苦都消失不见了,她心中只有狂喜。   当她终于再见到长天,她有太多的寂寞、太多的委屈要倾诉。她伏在长天的肩头,泪水长流。   “好了……都一万多岁了……”长天抱着她坐下,温柔的拢着她青色的长发。   青君坐在他的膝头,抬起头来泪眼模糊的看着这个男人。同样的面孔,这个男人的眉梢眼角却总是漾着笑意,那笑意又让人心跳。这不是冲昕,这是她的神君没错。   “他们都死了,熊崽他们。”她流泪道,“他们背叛了你,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知道了。”长天温声道。   青君趴在他肩头,给他说那些年她是如何独自修炼,如何一个一个的将不忠者杀死。她给他说了自他陨落后人、妖两族如何交恶,如何战争,她又是如何使两族握手言和。   她说了很久,长天耐心的听着。   最后,青君说到她去了魔域,见到了魔君。她说的时候看着长天的眼睛,而长天面色如常,温声问:“所以,你知道了?”   青君犹疑了一下,点头。   长天摸摸她的头,问:“怨我吗?”   青君又犹疑了一下,依然点了点头。   “都是我的错。”长天轻轻的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青君问。   “最初,只是一时好奇。”长天回忆起来,“一念之差,我把它养了起来,想看看能养出什么来?”   “结果证明,我小看了自己,小看了这从我的神魂中剥离出来的东西。”他缓缓道,“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它便已经挣脱了封印,独自逃了。”   “后来的事情,始料未及。眼看着它要给九寰带来灭顶之灾,我只好归降。”   “因为,这是我犯下的错,我不能视而不见。”   “他们都因此而死了……盛阳、云水、桎堂、蝶灵、古兰、中兵、初简……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我有时候也回想,这些因我而陨落的人,他们若是知道了,能否原谅我?”   长天将青君的一缕长发给她别到耳后,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问:“能……吗?”   青君凝视着他深邃的眼眸,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轻声道:“……能。”   青君觉得可以原谅长天。若不原谅长天,她的生命太空洞,漫长的未来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长天却苦笑。   “芷姬也原谅了我。”他低声道。并不为青君的原谅感到欢喜。   “芷姬?”青君诧异。   “你还记得她吗?”长天问。   青君一直都还记得芷姬。那么多美丽的凡姬来了,老了,去了,芷姬鲜红的衫裙,披着雪一样洁白的银发伴在长天身边的模样令人印象太深刻。   “原来她……那时候就知道了?”青君惊讶。   “是啊。”长天答道,“她是那么聪明。”   那时候长天很喜欢和芷姬说话,他们说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趴在长天膝头的小狐狸常常昏昏欲睡。待一场谈话结束,小狐狸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一直到芷姬死去,被长天安葬在乾坤小天地中,她都想不明白那个凡女到底为什么这般被神君喜爱。   而现在,青君似乎明白了一些。   长天看到这样的青君,也感到欣慰。“长大了。”他说,“终于会用脑子思考了。”   但青君并不喜欢用脑子思考。在她失去苍瞳之后的那几年里,之所以会那样迷茫痛苦,便是因为她思考得太多。而现在,她一旦决定放下不再去想,简单的只是原谅长天,接受长天,那些痛苦烦恼就都消失了。   青君觉得这样很好。   “要去看看她吗?”长天问,“她就在这里。”   青君的目光终从长天的面孔上移开,看了看周围。   “这里是乾坤小天地?”她抬头,看见了头顶的琼果树,讶然道;“这是那棵琼果树吗?”   “就是那棵。”长天道,“从前种在我寝殿的庭院前。   “变得这么小了?”青君仰头看着。她记忆中,那棵琼果树的树冠十分巨大,但好在神宫的庭院非常宽绰,所以还容得下它。但眼前这棵琼果树和她记忆中那棵比起来,就像小孩和大人。   “从我陨落,到我转生,中间隔得时间太久。”长天道,“小乾坤都退化了。”   青君与长天挽着手去看故人。   冰川上没有了积雪,黑色细碑下,是剔透如水晶的永冻冰川。青君的许多故人都静静的躺在冰川里。   她看到了着着红色衫裙的芷姬,白发如雪,鬓边还插着一朵琼果花。不凋谢的花和苍老的容颜,芷姬啊……便是死了都让人印象这般深刻。   青君竟忍不住又一次开始嫉妒芷姬。   她走了几步,忽然“咦”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记得他。”   长天走过去,看着冰下的那个人,笑叹:“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最喜欢他。”   青君抬头道:“我记得,他是宿世慧者。”   长天道:“也不知道他现在转世了多少世了。他只要自己不作恶孽,宿世慧根不散,便生生世世都是慧者。”   青君又看到了数位故人。她小的时候便羡慕他们死后能被安葬在长天的小乾坤里。长天身边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子,优秀的人才,但能在死后获得这种殊荣的,只有那些被长天格外喜爱的人。   小狐狸从小就梦想长大之后能成为这样的人。   青君忽然微微凝神,道:“盛阳宗、云水门的人到了。”   “我们出去吧。”他说着,伸出手。   青君牵住她的手站起来,准备随他离开。在她离开的一瞬,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若不去细看冰川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这样一眼望去,看到的是望不到尽头的黑色石碑,如林。   青君的眼睛,微微睁大。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想在死后被安葬在小乾坤中。如果那梦想实现的话,她也会成为……这数不尽的黑色石碑中的一块?   青君,觉得背上发凉。      248   青君后来一直有些恍惚, 不记得盛阳门的掌门和云水宗的掌门到底和长天说了些什么。她就连他们跟她行礼打招呼都没听到。   她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些细细的黑色石碑。   她小的时候羡慕过芷姬, 羡慕过生为宿世慧者的侍人, 羡慕他们死后可以进入长天的小乾坤。但那时候长天的小乾坤没有活着的人进去过, 她不知道原来小乾坤里, 黑色的石碑竟如密林。   如果她死后也安葬在这里,她就会成为那密林般的黑色石碑中的一个, 与旁人一般无二。   因为这些人都属于神君,而神君……从来不属于他们,也不会为他们中的任何人所独占。   当青君还只是小狐狸的时候,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好。但青君已经是妖族之王, 世间强者。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界,便是四大宗门的掌门在她面前也要低头。   这样的青君, 不想……成为如林的石碑“之一”。   盛阳宗和云水门自来都知道长天宗的手里还有底牌,但这底牌实在让人震惊。   他们都见过冲昕,这个长天宗最年轻的冲字辈,从筑基开始便是惊才绝艳的存在。这一次玄炎秘境之后,他们都从各自的弟子那里听说了冲昕已经炼神还虚之事,他们也在等着他还虚大典的请柬。可等来等去, 也没等到。   现在一切都揭开了。那个俊美青年眉梢嘴角的笑意, 与他们认识的那个冲昕截然不同。他的威压, 明明和煦温暖, 却又让人打从心底敬畏。这个男人啊,万年前领导了灭魔之战,又一手创建了这世间最强的三大宗门。   在长天的面前, 广元真君和玉和真君都深深的拜伏下去,表示了臣服。   而身为当世强者的青君,却竟然坐在长天的身侧。那样的位置,通常都是姬妾、侍人在一旁服侍所待的位置。   他们向这位强者问候,却竟然被无视了。还是长天宗的冲祁解释道:“青君曾是宗主灵宠,才与宗主重逢,心神激荡。”   青君……曾是灵宠啊。广元和玉和也都是活了千岁的人,养气功夫已经足够将心中的惊骇压住。   “说说现在的情况。”长天道。   冲祁、广元和玉和,便将长天闭关这几年的情况与他做了简报。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长天的眉眼间才没了那些笑意。他神色肃穆,凝神细听。   青君抬眼,看到他眉目间的专注,神思才被拉了回来。   就听到冲祁道:“……陆续有凡人国度的城池、村镇,整城、整镇的消失。我们的弟子仔细搜查过,并不见搏斗杀戮的痕迹,想来并非被屠杀,至少不是当场屠杀。这些凡人全都失去了踪迹,就光这几年,汇集到我这里的,就有数百万之多。”   青君对人族的事情并不如何关心,她刚从魔域出来时倒是听冲祁说过。但妖域中妖族分布松散,不像人族那样喜欢聚城而居,动辄十万数十万的人口聚集在一起。她的辖下还没有出现过这种大规模的失踪事件,不曾想人族这边也已经如此严重。   她记得从前魔族走到哪哪就是一片死地。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妖族兽族,成了精的灵修,都在魔族的猎食名单中。也正是因为如此,各族才能摒弃偏见,求同存异,携手一战。   但那时,也不曾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失踪。这一次,魔族……魔君又想干什么呢?   青君还是小狐狸的时候,不必想这种问题。从她出声,“魔君”就是“坏”这个字的化身。他是坏人,他做坏事——多么的理所当然。   但现在青君知道了魔君到底是什么,她就忍不住开始去想,魔君为什么这么做?她忍不住看了长天一眼,却看到长天的侧脸,线条硬朗,鼻梁挺拔,俊美无俦。   她便看得痴了。   长天听三位掌门的简报,知道在他闭关的这七年,情况还在一度的恶化。三大宗门调遣了大量的门中执事,分派各国警戒,但魔修出没依然越来越频繁。   长天颔首道:“当务之急,还是增强己方之力。此消彼长,我们的力量增强了,便等于对方的力量削弱了。明日我便动身,先去盛阳门,再去云水宗,先把这聚灵阵布上。”   广元和玉和甫一入长天宗便察觉到了此处灵气的变化,便在他们与长天面谈的这段时间里,长天宗的灵气还在不断变得更加的浓郁。   “还没稳定,再三五天,这里的灵气浓度才能稳定下来。”长天道。   就像一个扩大了的瓶子,现在水还没装满。理解了这一点的广元和玉和不由大喜。   “只有你们三家还远远不够。”长天说着,给了三位掌门每人一块玉简。“这是聚灵阵盘的制作方法,大量制造,给治下的每一个城池都安置上。那边最能批量制造,失踪了的凡人,保不齐便是用来制造魔物的。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人。”   三人接过。冲祁道:“此时当摒弃门户之见,收拢一切可用之力。魔族之事,亦不是一家之事。弟子有意广邀众宗门会盟,有些情况、消息,该当让这些宗门也都知道,也好防范和统一调度。   长天赞许道:“应当的,你放手去做吧。”   冲祁道:“弟子想以宗主之名行此事。”   “不要以我的名义,以宗门之名吧。”长天道,“我……只是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而已。”   他抬眸道:“对外,以你为主便是。”   冲祁躬身道:“是。”   广元道:“此事还当先与空禅宗知会。”   “空禅宗……”长天手指轻扣膝头,转头对青君道,“我一直都觉得空禅这名字耳熟,你可有什么印象没有?”   青君道:“他们的开派祖师就是当年那个小光头,用香在自己脑袋上点了几个疤的那个。神君赞过他‘有开宗立派之才’的。”   “是他啊。”长天恍然大悟,“他果然自己开创了宗派啊。”   他对冲祁三人解释道,“空禅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对天道的理解别辟蹊径,与众不同。他自创的道法,与九寰传承的很是不同。”   他又问青君:“你如何知道的?”空禅宗是几千年前才从海外归来的,这之前,九寰大陆没人听说过这一支与众不同的流派。   “他们回到九寰,掂量了一下,找上了我。”青君道,“那时候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地盘,刚刚能与熊崽抗衡。他们想在九寰建立基业,把雌的都送到我那里去了。”   长天皱了下眉,稍加思索,便猜到了:“混血?”   人族和妖族的混血有个特点,雄性大多具有人形,便是出生时带有些妖族特征的,修炼后也很容化形隐藏。但雌性却会带着明显的妖族特征,比如耳、尾或者獠牙等等,让人一看便知并非人族。   长天便问:“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空禅宗的人说的。”青君道,“小秃头后来娶了羽族的女子,还生了孩子。神君陨落后,大陆灵气不如从前了,人族和我们为了争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混血们两边都被猜忌。小秃头的孩子后来死了,他就带着一批混血离开了大陆,后来他们的血裔后代又回来了,便是现在的空禅宗了。”   长天沉默了一下,对冲祁道:“叫空禅宗的掌门来见我吧。”   冲祁正要点头应是,青君道:“我来叫吧,比他叫好使。”她说着,便弹出一道传音符,消失在了虚空中。   冲祁也不与她争。空禅宗虽位列“四大”宗门之一,其实却与长天宗、盛阳宗和云水门关系十分疏离。不料却竟然与青君有这般渊源,还暗通款曲了数千年,想来由青君去叫,的确倒比他叫更好使。   “宗主,弟子有一事不明。”盛阳宗掌门玉和真君抱拳道。   玉和看起来是个沉稳冷肃的青年的模样,他问长天:“囚仙大阵已经松动,宗主既已归位,可有法子将其加固。”囚仙大阵一直被长天宗的历代掌门监视着,魔族会有异动,便是从囚仙大阵松动开始的。   长天却摇头道:“若是万年前,或许可以。现在,我做不到了。只恐若是修复中大阵停止运转,魔君怕就要挣脱了。”   “我虽转世,比起从前却是大大不如了。”他坦然承认,“不过好在,魔君即便是脱阵而出,也一样大不如从前了。”   话虽如此,听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乐观的事,三位掌门的脸色都不是太美妙。   待从大殿中退出,广元先行告辞了。玉和却看了看冲祁,皱眉道:“你是怎么了?”   冲祁抬眸道:“我怎了?”   玉和道:“都不像你了。”   玉和生性严肃刻板,从来都很讨厌冲祁这种风流不羁之人。他尤其讨厌冲祁不管什么时候,嘴角总是噙着一抹欠揍的笑。可今日冲祁却一次都没笑过。他眉间的肃穆,甚至都盖过了玉和。   闻言,冲祁只是淡淡一笑。这笑中带着几分疏离和勉强,纯是礼节性的回应。这让本来想讥讽他几句的玉和,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待玉和离开后,冲祁回头看了眼大殿。他沉默片刻,回去看了看玉简中的内容,发了两道传音符,招了炼器司掌司冲融和暂代丹药司掌司的虚陇商议。   大殿中,青石地板消失,灵泉之下,是漆黑深渊。长天看了片刻,手一拢,地面从新恢复成了青石地板。   青君挤进了他的怀中。   长天莞尔,拢着她的青发道:“还当自己是幼崽吗?已经是大姑娘了啊。”   “神君……”青君伏在他胸膛,低声道,“勇士和美人,我……已经选了。”   “咦,什么?”长天莫名。   青君微愕,道:“神君临去前,不是问我勇士和美人……愿做哪一个吗?”   长天恍然,失笑道:“那个啊……逗你玩的。”   青君怔住了。      249   青君容貌美艳, 勾魂摄魄, 眸中却还带着一分天真。   长天嘴角微翘, 捏住了她的下巴, 叹道:“真的长大了啊……”   长天的印象中, 青君还是那只小狐狸,说话做事, 都带着妖族特有的直率。可现在的青君,竟然也会像人族这样婉转示爱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的看了看她。眼前的艳丽女子, 比起记忆中的小狐狸, 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青君紧张得抓紧了长天的衣襟,长天却放开她。身体微微失重, 一转眼他们就已经不在大殿上,进入了小乾坤,坐在琼果树下的草甸上。   “我还没个正经住处,先盖一个吧。”长天笑着问青君,“你说,盖个什么样的好?”   青君眨眨眼, 道:“盖个像神宫那样的。”   长天捏捏她的脸, 笑道:“还敢提神宫。”   “神宫太大了, 那样的, 适合盖在外面。”他忽然叹道,“现在也没有那么多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了……”   青君还记得, 从前神宫是住了多少的人。美丽如云霞的凡姬,在神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神宫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她们的笑声。聪明睿智的侍人们忙忙碌碌,整理战况,发布命令。很多时候长天偷懒了,都是侍人们在向前线下达命令。人族、妖族和灵族的将军们披甲提抢,步履铿锵,所到之处,人人都向他们低头行礼。   神宫里还住了很多的孩子。有很多是父母战亡的孤儿,虽还有族裔师门,但他们的亲人、师门都会想尽办法把他们送到神宫里来,送到神君的身边。还有一些,是出嫁了的凡姬,在丈夫出征或者亡故的时候,便带着孩子回到神宫中。在那里,她们能继续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用担心孩子的修炼。那些嫁给了侍人的凡姬还好,那些嫁给了修士的凡姬,有时候等不到出征的丈夫归来,便先已经老死了。   小狐狸从前看到过太过神宫里的种种,早就习以为常。现在那些回忆涌上来,她却已经明白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了传说。她习以为常的那些,是再难复制出来的美好。   在她神思恍惚的时候,一座华美的宫室已经在草原中央拔地而起。虽然没有从前神宫的雄伟辉煌,也是美轮美奂。   “先这样吧。”长天转头,对青君道,“也够住了。”   青君心底忽然酸涩,她靠在长天的胸膛上,轻轻的道:“神君……我想生崽,生很多很多,把这里住满……”   夕阳已落,夜色初起。   长天低头看她。青君扬起脸,眸中明白的带着女人的渴望。   长天勾起嘴角,捏住了她的下巴,拇指缓缓摩挲她红艳艳的唇。魅狐青君深深的吸了口气,嗅到了长天的雀阴的气息。     那些年魔君将一缕残念投影到她神魂中,却始终不能最终诱惑她,便是因为魔君虽然样貌神态都与长天一模一样,神魂的气息终究是不同的。而青君牢牢记着长天的幽精与雀音的气味。   嗅不到幽精的气息,青君心里有着隐隐的失望。可雀阴的气息也让她迷醉,身体发软。   她的眼睛像是要漾出一汪春水,,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这样的青君,世间没有男子可以抗拒。   长天嘴角含笑,低头向青君的面孔凑过去。青君闭上了眼睛。   但她没有等到那个吻。一片粉色的花瓣飘落到了她的唇上,长天微微一怔。   记忆如洪水般涌上。另一个女人,另一张面孔,不受控制的浮现在他眼前。   一样是在这里,一样是在星光下。那个女子面孔清丽,她的眼中有温柔,却不曾迷醉。粉色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唇上,为之迷醉的,是他。   月光洒在她的肩头,她的肌肤泛着光。她承欢,亦索取。她为了自己而活,离开谁,她都能绽放美丽。   她的目光中没有迷茫,她一直独行,不纠缠过去,也不畏惧将来,哪怕是死亡。   那些画面与情感都缩回长天的瞳孔中,他乍然回神,却看到自己的怀中,渴望的等待着他的宠爱亲吻的是……青君?   青君没等到她渴望的那个吻。她睁开了眼睛,在星光下,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长天眼中浓浓的厌憎。   青君愕然。   长天放开了他,捂住了眼睛。   “神……君?”青君浑身僵硬,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是冲昕。”长天道,“小青……你先出去。”   “暂时,暂时不要接近我。”他捂着眼睛道。   眼前一晃,琼果树、草海、宫殿都消失了,青君孤零零的站在长天宗的大殿上。   不看她,不让她接近……青君觉得身上渐渐的发冷。   愈看她,便会愈厌憎。愈看她,便愈想杀她。在长天捂住眼睛的前一瞬,青君的确是看到了他眼中的憎恨和杀意。   冲昕!   为何神君已经归位,却还拥有冲昕的感情?神君万年的记忆,无数的红颜,都还比不过一个凡女吗?   青君不知道为何,觉得胸口沉得喘不上气来。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积压在那里,就要喷发。   脚下的青石地板忽然消失,露出了无底的深渊。   青君后撤了一步。隔绝了魔域与九寰的灵泉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之下的漆黑中,青君能听到那男人的呼唤。那呼唤仿佛呢喃般的响在她耳畔,又像是他轻轻的吻着她的耳垂。   让人颤栗。   “来……”他蛊惑她。   青君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绣满繁花的衣袖拂出,灵泉上被划出了一道裂缝。   青君是身影坠落消失深渊中……   长天捂住眼睛。   夜风吹动他的衣衫。他轻轻说了声:“你……”他陡然沉入了冰冷的水中。   这里是他的祖窍,神魂之所在。夜空中星光璀璨,像是容纳了整个宇宙。在这星海之下,却有一片冰冷的水域。   长天一直向下沉,直到最深处。坚固冰冷的锁链从冰冷的水底延伸上来,缠住了年轻男人的手脚、身体。那些锁链甚至融入了他的皮肤中。   这里,囚禁着冲昕。   冲昕睁开眼睛,抬头。长□□袂翩然,落到他身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凝视着彼此。   “杀了她。”冲昕道。   “那不行。”长天道,“她曾是我的爱宠。”   可冲昕道:“她是我必要杀的人。”   长天沉默了。不必解释为什么,他和他共享着一具身体,共享着彼此一切的回忆和情感。长天知道冲昕为什么要杀青君。   若非他意志强大,强行压住了杀意,否则刚才那一瞬,冲昕的情感占据了上风,他差点就要对青君出剑了。   “不要再抗拒了。”长天叹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回归吧。”   冲昕抬眸看他,道:“若如你所说,则为何我还存在,为何你还在同我说话?”   长天道:“你知道这只是意外。”   “我知。但这意外使我成为了我,使我不想成为你。”冲昕道。他顿了顿,又道:“自由的意志,独立的人格——这就是生命。”   “是的……”他喃喃自语,“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不是你。”   “这是她说的吧。”长天道。   冲昕冷冷的看着他。他们共享了一切,包括那些最私密的回忆。长天知道了竹生的一切,在那些回忆中体验过竹生。这让冲昕尤为抵触。   其实他和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算是一个融合了的完整的灵魂了。   那支撑着他的一点点,就是竹生。   记住你自己是谁,她说。   所以他一直记着。长天共享了他的记忆和情感,他同样共享了长天万年长久的记忆和情感。比起长天,他的人生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他没有被长天海一样的记忆淹没溶化,他还存在着,他还记得他是冲昕。   长天与他,本是同一神魂分裂而成的两半,但现在拥有完整魂根的是他,他顽强的抵抗着最后的融合,长天虽然占据了这具身体,却拿他的神魂无可奈何,只能将他囚禁。   “你还在等她?”长天看着他道。“我和你融合的时候就给她传了音信,告诉她我将要闭关。可七年过去了,她还没有来。她真的那么在乎你吗?有你在乎她那么在乎吗?”   “那不重要。她离了谁都能活的好,所以在一起或是独自一人,她不在乎。”冲昕道,“重要的是,她知道我爱她,她以她能给的回应了我。”   “倒是你……”冲昕俊美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讥讽,“你这以神自居之人,可曾想过要如何去面对那些爱你的人。”   长天的脸上,出现了奇特的神情。仿佛想要悲伤,又不知该如何悲伤。   但和他共享了一切的冲昕能懂他。他的记忆有千年万年之多,那些记忆中经历过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刚才冲昕却能以他短暂的人生冲击长天,便是因为长天那些记忆中,情感少得可怜。   这如海一般的记忆,其实缺失了一段。   冲昕拥有了长天升仙之前的记忆,也拥有他归降之后的记忆,却并没有拥有他作为“仙”的记忆。这让他禁不住想知道,升仙之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使得一个原本情感丰富之人,在归降之后却变得仿佛不再拥有人类的情感。   “不用面对……”长天的神情似哭似笑,他道:“他们都死了。”   “那些真正爱我的人都死了。”   “你的师兄,你的长老,只是因为我是这宗门的开创者,因为我赋予了他们灭魔卫道的责任,所以敬我尊我,听命于我。但他们……还不曾爱我。”   “冲祁啊……我如果命令他的话,他会愿意牺牲一切,哪怕他自己。但这……是为了他心中的道,并非是为了我。”   “冲祁并不曾爱我。”   “真正爱我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冲昕看着他,道:“这当然……是你的错。”   芷姬原谅了他,青君也原谅了他。冲昕却不会原谅他。   长天化作水中的气泡,从冲昕的面前消失了。冲昕试着挣扎,那些锁链却挣不脱。   他垂下头,过了许久,轻轻的对自己说:“我是……冲昕。”   他要牢牢的记住自己是谁。只要他一直记得,他就可以一直存在。   夜风吹拂着草海,翻起层层的草浪。琼果花在这风的吹拂下,花瓣飞落如雪。   长天放开捂着眼睛的手,看到了空旷的草原和他新起的宫殿。宫殿在星光下泛着光,明亮辉煌,只是……却没有一个人影,所有的殿室都空荡荡。   “真空啊……”长天喃喃自语。   爱他的人啊,都为他而死了。这世间,已经没有爱他的人了。他也不想再以“长天”之名、不想再以“神君”之尊行走世间。   人们不会知道他,也就不会爱他了罢。   这一年,长天宗、盛阳宗、云水门和空禅宗四大宗门联手,号召天下宗门会盟,以长天宗为首,结成灭魔仙盟。   仙盟大量制造了上古聚灵阵,布置在修士聚集的城池和宗门。在聚灵阵的作用下,普通的城池,也能拥有浓郁度不输于上古秘境的灵气。这些聚灵阵遍布在各处,不论是宗门弟子,还是散修,皆受益于此。   九寰在面对魔族威胁的同时,也迎来自上一次灭魔之战后的修炼高峰。数年之内,大宗门特别四大宗中,金丹修士井喷一样涌现,元婴也多到了似乎不必像从前那般敬畏的程度。   仙盟调度结盟宗门弟子,集结成军。   长天归位的第四年,一股魔族出现在卫国。驻扎在卫国的长天宗执事及时发出了警报,仙盟军火速杀到。一场真真正正的硬仗打响。   这一战,拉开了第二次灭魔战争的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咳,虽然不太肥,但好歹让冲昕露了个脸,大家营养液意思意思? 冲昕:给本君个面子。   250   青君一直下坠, 直到落入古战场。   这里和她十几年前离开时并无二样。刀子似的寒风刮过地面, 一个骷髅头骨骨碌碌滚动起来, 一直滚到了一个男人的脚下。   青君看着这个男人。他和神君到底有什么区别呢?他明明曾经和神君是一体的。   男人的眼中全是怜爱, 含笑叹息:“怎么哭了?”他走过去, 将青君抱在怀里,亲吻她脸颊上的泪痕。   “谁让你伤心了?”他问, “是他吗?”   青君在他怀中发抖。男人低头凝视了他一会儿,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比梦醒更痛苦的……”他轻声道, “是梦碎吧?”   “到我身边来, 帮助我。”魔君在她耳边呢喃,“对我来说, 你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青君看着他的眼睛,那无限怜爱,无限深情的眼眸,渐渐化成了无底的深渊。青君陷入了这深渊里,她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妖王青君, 在长天归位后赶赴长天宗见了他一面, 而后与妖族、人族都失去了联系, 不知所踪。而长天在青君离开后, 仿佛将她遗忘了一般,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也未曾想要见过她。   直到战情不断的恶化, 从人族之地蔓延到了妖域,狼族的狼君赶来长天宗,众人才知道青君失去了联系。   但像青君这样的大妖,自来无拘无束,一时兴起去了什么地方,一去十年二十年,都是正常。没人觉得有异。只不过这一次情况有点特殊,青君出走的不太是时候而已。   好在青君之下,狼君实力最强,在青君不在的情况下,亦可以统帅众妖。此时面对魔修这样的公敌,妖族内部也一致对外,暂时不会出现大妖们非要一争高下的情况。狼君与人族接触日久,又有炽牙和虚汐穿针引线,妖族也加入了灭魔仙盟。   唯有长天,在知道青君不知所踪之后卜算了一卦。因青君的命线与他已经纠缠太久太紧,这一卦并不十分明确,但足以令长天久久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不会发出诸如“这是天意吗?”之类的感慨。因为他曾经升过仙,他曾经成为过法则的一部分,他自己就曾是“天意”。   “当你升仙,你无法再继续拥有曾经有过的情感。”他对冲昕道,“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人’。”   冲昕没有理他。他闭紧双目与那些锁链角力。冰冷的锁链融入了他的皮肤中,比以前更深了。他和长天原就是一体,纵他极力抗拒,也在慢慢的被长天融合。   正如有人所说,这世间最厉害、最可怕,能够击败一切的,便是时间。   大陆之上烽烟四起,但因为仙盟和仙盟军的存在,人心非但未曾涣散,反而从未有过的团结起来。为了将魔修从大陆扫除,长天归位的第十一年,长天宗、盛阳宗和云水门不再藏私,将宗门功法刊行,许仙盟军中修士修炼。   长天当年留下三支传承,便是因为这三种功法路数颇为不同。仙盟军修士可择其合适者修炼。一时间,散修、小宗门趋之若鹜,仙盟军无比壮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世的魔修数量日渐增多。大陆之上出现了数个稳固的空间裂缝,联通了魔域和九寰。大量的魔修涌入九寰,战争的模式渐渐从仙盟军围歼魔修,渐渐转变成两军对阵。   九寰的修士都意识到,就像九寰进入了一个修炼高峰一样,魔族也进入了一个大规模增殖的阶段。高阶魔修的增多,使仙盟军一度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此时,曾经安然的在各自宗门中静修,用以镇宅的宗门长老们纷纷出山。   长天归位的第十四年。   这天长天宗里一如往常,天空湛蓝,仙鹤行行。只是宗门中不复百年前竹生初见之时的安逸平和。宗门中有一多半的弟子都在外作战。余下没有外派的弟子则个个潜心修炼,世道乱时,修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迫。   落枫山附近出现了新的空间裂缝,有大股魔军出没。据前方冒死传回的消息,这次的魔军中,至少有两个还虚境的魔修。那个位置距离长天宗已经称得上是“出门走两步就到”的距离了。   长天宗的五位长老尽出,都在外作战。掌门冲祁和最年轻的还虚真君冲昕便亲赴落枫山,同为还虚境的冲琳坐镇宗门。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阳光最炽热的正午时分,整个长天宗的核心,所有山峰中最高的证道峰,轰然陷落!   烟尘遮蔽了日光,长天宗仿佛被笼罩在了影子里。所有的人都震惊的看着证道峰的方向。巍峨的山峰,庄严的大殿,都消失不见了。待烟尘稍稍散去,空旷的空间中什么都没有。   向下低头才看到,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   那分明是一个深渊!漆黑不见底,仿佛连光都被吸了进去,挣脱不得。从深渊中隐隐散发出来的死气的味道,更是恶臭难闻。   警戒哨音响彻了长天宗。   可比警戒哨音更快的,是从深渊中发出的呼啸声。那啸声让人毛骨悚然。   “有人!”众人惊呼道。   有人御剑从深渊中急速拉升,不止一个,至少两个金丹,五六个筑基。每个筑基身后都还带着一个或者两个人。而那两个金丹更是两手都抓着人,被他们抓着的人也还抓着人,如同串起来一般带着两串人。   那些被人带着的都是还不能御器的炼气弟子,在证道峰上担任执役.   在看到这些同门的同时,众人也看到了他们的身后,自深渊中如同黑雾喷发一般涌出来的魔军。那些魔军喷涌出深渊后如烟花般分散。附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弟子首当其冲,被这“黑雾”裹挟了起来。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留在宗门中的弟子,炼气期的低阶弟子占了绝大多数。炼气期虽然已经算是入道,其实也就是只比凡人更强壮一些。他们甚至连御器都还不会。   筑基弟子都能随军出征,还未成材的炼气弟子却被宗门保护得很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魔修的事,其实却都还是第一次与魔修遭遇。一瞬的慌张失措,便已经陨落。   这几年,金丹像井喷一样的出现,元婴也多了起来。虽然门中大部分弟子都随军外出作战了,门中依然还有着十几名金丹和四名元婴留守。此时十几道流光箭一般射过去,十几道剑芒和法宝的虹光扎入了“黑雾”中。   黑衣的巡山执事吹响警戒哨,有人组织筑基弟子迎战,有人祭出中、大型的飞行法宝,呼喝着指挥炼气弟子撤退。   有这些人在,修为低微又没有直面过魔军的炼气弟子们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始有条不紊的撤退。长天宗里,符阵简直多如牛毛,炼气弟子一旦找回了理智和冷静,便纷纷以最快的速度撤到最近的安全区去。所谓安全区,便是这峰上最强的防护法阵,开启之后,那些“黑雾”便只能转去追逐那些没有进入安全区的弟子了。   幸而这“黑雾”看着密密麻麻,实则就如现在长天宗绝大部分都是炼气弟子一个样,“黑雾”中绝大部分也都是低级的魔物。那些没来得及逃入安全区被追上的炼气弟子,祭出兵刃来,也并非不可一战。   炼气弟子还没有被放出宗门历练过,他们都很年轻,许多还是少年,都是从小就在宗门长大的孩子,实际上也都是连鸡都没杀过。对他们来说,最难的也就是这“第一次”。   但当他们亲手杀死了第一只魔物的时候,心中便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原来是这样啊”的感觉。这第一步迈过去了,那些慌乱、惴惴不安的情绪便都平静了下来。宗门平日的教导不由自主的就浮现在脑海,引导着他们,勇气便自心底生出。面对追上来的魔物,便敢于举剑相迎,而不是转身把后背留给敌人。   年长的护着年幼的,武力强一些的护着柔弱些的,且战且退,将那些没有一战之力的年幼弟子都送入了防护阵中。   死亡和战争,从来最催人成长。     忽然有金色的雾气加入了战团。那团金雾如有灵性一般穿梭在战场中,所到之处,“黑雾”被打散了,魔物们只要沾了金雾的边,顿时就灰飞烟灭。   “真君!”有弟子欢呼道。   那团金雾,细看之下,原来竟是一团金色的砂砾。正是冲琳的本命法宝山河盘中的砂砾。   冲琳虽然不以战力见长,到底也是还虚真君。她操纵着山河盘,金雾陡然膨大,盘旋着冲下那深渊,画出了螺旋形的轨迹,与自深渊底向上冲的密密麻麻的魔物迎头相撞、绞杀,生生阻住了魔军从深渊中喷涌的势头。   长天宗弟子士气大振!   银色长/枪扎透了一个金丹魔修,呼啸着盘旋了一圈,扎透了一串的魔物,才回到虚景的手上。   虚景一转头,便看到不远处,两名金丹师弟被一名魔修一掌挥出,拍飞了出去,口吐鲜血,不知是死是活。虚景是金丹大圆满境,虽明知道能将两名金丹一掌击飞的至少也是元婴境修士,依然毫不犹豫提抢就刺了过去。   他是武修,虽然境界尚不到元婴,战力却很强。此时他战意汹涌,银枪之上灵力喷薄而出,这一枪/刺过去,带起的罡风竟也将周围几只低级魔物生生绞碎了。   那魔修身周忽然浮出几张符箓,将他团团护住。虚景的银枪/刺过去,仿佛刺入了一个大皮球,柔韧却扎不破。那几张符箓发出刺目的光,虚景这一刺之力陡然被扭转反弹,他便被弹飞了出去。   待在空中一个后翻急停,那厉害的符修已经消失。   虚景神识扫过。此时天空中有尖叫有呼啸,有魔修追杀长天宗弟子,也有长天宗弟子追杀魔物,有红色鲜血飞溅,也有黑色脓液喷涌。虚景神识极快的扫过战场,在战场的边缘处发现了那个符修。   那符修身周裹着浓浓的黑雾,只隐约能看出应该是个人修。但他身周环绕着那几张符箓太过显眼,虚景才一下子就发现了他。   虚景不及细想,已经追了过去。   两人一个元婴,一个金丹,几息之间便已经脱离了主战场。穿过山峰、峡谷,几个转折之后,虚景追丢了那个符修。   他停下来,放开神识搜索,远处却忽然想起了爆破声。身形一晃,他便徇着那声响追过去了。   此处已是长天宗极荒僻之处,看不到人烟。虚景追过去,却惊讶的看到一面山壁上被几张符箓撑开了一个洞口。但山壁上并未有岩石碎裂,因为从那洞口看过去,可以看到洞口的另一边鸟语花香,完全是另一副天地。显然这里本来就存在一个结界,将一方区域藏在了结界中。而那个魔修,破开了这结界。   这结界中是什么地方?连虚景都不知道的地方,为何那魔修却会知道?他破开结界又想做什么?   虚景心念电转。但他不及细思,已经提抢。因为那魔修在这短暂的片刻便已经寻到了他想要的,由封印中又冲了出来。   他挟着一个人,由封印中冲出来,直接就与虚景打了个照面。   虚景是天生的武人,身体比脑子快,已经本能的挺枪/刺去。那魔修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直笼罩着他的黑雾似是稍稍淡了些,他这一抬头,便露出了大半张脸。   虚景这一枪,便没刺下去。   他睁大眼睛,震惊的看着那魔修。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魔修已经和他擦肩而过,飞速远去。      251   当一个普通的人入道之后, 对血亲、道侣、自身未来和天道规则等等都会有所感应。通常修为越强, 这种感应就愈敏锐。这种感应有时候表现为心中隐隐的感觉, 或者心跳加速, 更激烈的则表现为心悸。   但长天没有血亲, 也无道侣,他爱世间众人, 爱得太多太广,那爱便被分薄稀释,于是这世间便没有哪个单独的人对他来说称得上“重要”。他自身在规则之外, 未来也难以测算。因此长天归降以来, 便几乎没有过这种感应。   这一天,他和冲祁在落枫山一带寻觅那两个还虚境的魔修, 魔修没有找到,他却忽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心悸。   这世间,唯有一人能使他心悸。   长天捂住心口,留下一句“宗门!”,人便已经消失。   冲祁瞳孔骤缩。他们在这里寻找那还虚境的魔修,已经找了两个月, 还未寻见踪影。但长天走了, 他就必须继续坐镇。否则把这一支仙盟军留在这里, 虽有几个元婴, 也不是还虚的对手。   宗门有护山大阵,外敌很难攻入——冲祁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望着宗门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身边的一位元婴真人看了他一眼, 忽而想到,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掌门笑过了……   冲琳以山河盘硬扛住了企图从深渊中冲入长天宗的魔军。没有了更多的魔军涌出,战场内便压力骤减。   冲琳凝目盯着那深渊,她与密密麻麻的魔军正面相抗,却渐渐觉出了异样。那些魔物和魔修与其说是要杀入长天宗,还不如说他们是在拼力的逃。   是的,冲琳感觉到了,其实就在那深渊当中,还有另一股力量。山河盘从上面压住了喷涌而出的魔军,那股力量却是从下面在把那些魔物向下拉。那些魔物正是拼了命的想要逃离那力量。   正皱眉间,猛的有一股巨力与金色砂砾相撞,冲琳不敌这力量,吐了一口血。金色砂砾微滞间,一个魔修已经窜出了深渊,竟是个还虚境的魔修!   那魔修甫一脱离深渊,便吐出一片黑雾,离他稍近的几个长天宗弟子和几十只魔物,沾上这黑雾,都化作了黑色的烟尘被他吸收。   那魔修像是一个人被抽干了水分一般,皮肤紧贴着肌肉,甚至能看清那肌肉的纹理。他同化吸收了几十只魔物和几个长天宗弟子,再抬头看到天上成百上千的弟子,顿时咧开嘴桀桀的笑了。   冲琳瞳孔微缩,她放开了山河盘,人已经化作流光向那魔修冲去。那魔修笑完之后,嘴陡然咧到了耳根,黑雾从那嘴中扇形喷射而出,眼看着几十名长天宗弟子都在这黑雾的喷射范围之内。冲琳的及时的赶到,她张开一只手,迎向了那黑雾。她的手心中,出现了一颗明珠,那珠子放出光芒。光像盾牌一样挡住了黑雾,发出滋滋的声音,与黑雾彼此消耗。空气被挤压成气流,激射,附近的低级魔物顿时粉身碎骨。   几名金丹见状,结了纯灵阵。他们的剑上身上,都附着上了银屑般的光芒。自有了上古聚灵阵凝聚灵气,这纯灵阵的效力比之从前强上数倍。   有着至纯灵气护体,他们不惧那些黑雾,提剑攻来。   那魔修与冲琳相抗,身周忽然祭出了四把小剑。小剑剑意凌厉,分别攻向几个金丹。一名金丹不敌,被小剑一剑斩杀。又一名金丹也险些陨落,幸而有元婴修士的飞剑及时赶到相救。那元婴随即赶到,欲要抢救几名金丹弟子。不料那四柄小剑忽而四合为一,融成了一柄剑。   那魔修的剑意凌厉无匹,一剑令元婴吐血,经脉受损,第二剑便将他斩杀。剑意还波及了看到师长吐血欲要相助的一个金丹,斩去了他的半身,顿时下了一场血雨。   冲琳是掌命线者,她毕生修为都用在了卜算上,从来不精于战斗。她此时硬扛着这还虚境的魔修,眼睁睁看着宗门弟子陨落,既痛惜又无力。   这几个金丹之所以会在宗门留守,便是因为他们都才结丹不久,境界还不稳固。从筑基到金丹,是一个修士大道之上迈出的一大步。就在昨天,这些新晋金丹们还满心欢喜,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今日他们便陨落在从小长大的宗门之内。   冲琳对宗门弟子向来慈母心怀,如何能不痛惜!   然而她此时已经自顾不暇,珠子与魔修喷出的黑雾相互消耗,一颗原本无暇的明珠开始被黑雾侵蚀。光盾逐渐缩小,有黑雾自冲琳两侧飞散而去。幸而弟子们都结了纯灵阵,星星点点的银光倒还能挡住这些飞散了的黑雾。当倘若没有冲琳挡在前面,以这些筑基弟子的纯灵阵凝结出的一点点至纯灵气,必然是无法扛住一个还虚境魔修喷出的死气的。   失去了冲琳的护持,山河盘独自镇压深渊魔军,金色砂砾虽是上古法宝,奈何那深渊中魔军井喷般的涌出,这消耗之大实在难以想象。山河盘开始震动,金色砂砾盘旋绞杀的速度渐渐减弱,不时便有一股一股的魔军自间隙中逃窜出深渊。   便在此时,那还虚魔修仰头看着冲琳,仿佛看着什么珍馐美味。他咧开的大嘴里喷出的黑雾忽然停歇。冲琳瞳孔骤缩。那魔修已经又张开嘴,“哈!”了一声。   伴随着这一声,被死气侵蚀了一半的珠子再支撑不住,忽然炸裂。光盾陡然消失,带着恶臭的灵力扑面而来,排山倒海一般。   身后便是诸多宗门弟子,作为唯一留守的还虚,冲琳不能退也不会退。她指若拈花,身后隐现祥纹,水一样柔的灵力腾起,迎击魔修。   两个还虚修士的对撞,激得气流喷涌如同飓风。   她身侧的金丹都扛不住这飓风,被卷得飞了出去。附近筑基弟子在刚才便已经有意识的后撤,这等高阶修士的战斗,筑基卷进去便是一个死。结果明明已经撤到远处,飓风一起,这些弟子们依然如飞絮一般被吹了出去。   众人只看到气流卷动成了白色漩涡,而在漩涡中心的冲琳究竟如何,完全看不真切。   但几息之后,那漩涡突然死气大盛!   众人心中俱是一紧。   旃云峰冲禹、观壁峰冲琳,都是出了名的慈爱宽厚的师长,在宗门中极受弟子敬爱。此时见冲琳凶多吉少,众人心中都是大恸。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山河盘再也扛不住深渊中向上冲击的魔军的压力,金色沙砾“砰”的一声炸开,再不成形。   蚁群一般的魔军再度从深渊中喷涌出来,一时间竟遮天蔽日!   难道竟要陨落在宗门之内了吗?弟子们心头都不由自主的涌上了这个念头。   寂杀的剑意便在此时出现。   乌黑的克己剑划出了一道黑芒,挟着罡风,如蛟龙一般在深渊之上盘旋一圈,那些刚刚才从深渊中喷涌出来的魔军瞬时碎成齑粉烟尘。   此处压力一缓,克己剑掉头直刺入两个还虚修士造成的气流漩涡中。漩涡炸裂,冲琳纤细的身影向下急坠。   一道快得看不清的流光将冲琳接住。克己剑的主人比他的剑迟了一息赶到战场,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战场,那些最低级的魔物智商低下,本能的便想要逃跑。   克己剑解救了冲琳,依然没有停留。许多弟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与他们厮杀的魔修便已经碎成了齑粉。   “真君!真君!”   “冲昕真君!”   战场上爆发出欢呼声。   克己剑已经回到了冲昕的身前。冲昕一手揽着昏迷了的冲琳,一手捏着剑诀。   他眼睫低垂。刚才一息之间,他已经看清了战场上的情形。   那些弟子们修为低微,却也不曾畏惧。有人受伤,有人陨落,有人不顾性命的冲上去厮杀,只为了让几个童子能退到安全区,也有人明明已经不支,依然将受伤的同门挡在身后,迎战魔军。   他甚至看到了从前炼阳峰上的小丫头,也夷然不惧的与魔军厮杀。她在玄炎秘境中一场历练,胆量和心境都与从前大不相同。   这些场景……何其熟悉。   冰冷的水底,冲昕睁开了眼睛。   “重演……”他喃喃道,“都是重演。”   这是他深爱的宗门,他痛苦的扯住捆缚着他的锁链,流下了血泪。   “这都是……我的错。”他道。   他和长天共享着一切,包括身体和情感。这一刻,他以为自己是长天。   长天垂眸凝望着那深渊,眼底一片冰冷。   他捏着剑诀的手双指并拢,倏地向下指向了深渊。   克己剑一声清啸,箭一般射入深渊中。如火山喷发般的光芒和飓风冲入云霄。   经历了这一战的长天宗弟子后来回忆起来,有两件事记忆最深刻。   一是冲昕真君那一剑之威。   一是另一道来自深渊的威压。   那道威压像是一个想向你和蔼打招呼的凶兽,伸出他的利爪笑眯眯的抚摸你的脸颊。尖锐锋利的指甲却将你划得鲜血淋漓。   许久之后那些弟子回忆起来,还感觉毛骨悚然。   “后来才知道,”他们心有余悸的说,“那个……就是魔君啊!”   长天归位的第十四年,囚仙大阵毫无预兆的崩毁,魔君挣脱了这万年的囚笼,再度君临魔域。   刚刚摆脱了囚笼的魔君,急需恢复力量,大量的吞噬魔军。这些井喷式制造出来的魔军,本也就是为他准备的口粮。   魔军亦有生存本能,疯狂逃窜。   囚仙大阵的崩毁冲击了魔域与九寰之间一处界壁薄弱之处,那里不是别处,正是长天宗证道峰。   魔军遂从此处疯狂逃窜,遂造成此次长天宗之殇。   数名元婴金丹陨落,大批低阶弟子横死。冲琳真君半身损毁,失去了一条手臂和半张脸。伤口被死气侵蚀严重,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而后赶回宗门的掌门冲祁,从汇报战情的弟子虚景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   “弟子昔日常来往于炼阳峰和旃云峰,决没看错。”虚景艰难的道,“掳走了一名弟子的魔修,的的确确就是……冲禹师叔。” 作者有话要说:  求营养液。   252   百花谷里, 兔子死了一地。倒不是冲禹刻意杀死它们, 而是他冲进来的时候, 兔子们正在陪伴姜珠玩耍。这些兔子虽开了神智, 实则没有什么修为, 十分弱小。冲禹裹着一身的死气冲进来,兔子沾上即死。   长天站在巨花前沉默不语。冲祁比他更沉默。   长老们都不在, 秘地中不复从前的宁和,寂静得可怕。   “我身边的人,少有入魔……”长天忽然开口, 缓缓道, “心中有信仰的人,不容易被蛊惑。那个时候, 我把自己变成了他们的信仰。”   而信仰一旦崩塌,道心毁损,最是易堕魔。   冲禹一直以来都对冲祁深信不疑,对冲祁教导他要做的、该做的事都深信不疑,他相信他们一切所谓都是正确的、正义的。哪怕需要一些牺牲,也是为了大道。   但当冲禹亲眼见到还活着的珠儿时, 这份信仰崩塌了。对一个修士来说, 最糟糕的甚至不是修为受损, 而是道心崩溃。冲禹的道心, 因此而崩溃。   冲祁不知道冲禹出走这几年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又是怎么去了魔域,但他能想象得到冲禹道心崩毁的痛苦。   和有目的的抚养冲昕不同, 他和冲禹才真正是情同兄弟、父子。   他比冲禹大了几百岁,冲禹因为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一入门便被师父揽入门墙作了关门弟子。几百岁的冲祁看着这个还会尿床的小师弟,直如看儿子。修炼初期的东西简单,师父躲懒,直接将冲禹丢给他和冲琳这一对师兄师姐,也未尝不是为了给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亲近师兄师姐的机会。   师父的目的果然达到了,冲祁和冲琳在生下珠儿前仿佛就先养了一个儿子。   几年后珠儿出生,和冲禹不过差了十几岁,于修真者来说,等同于同龄。两个小家伙情愫暗生,他都看在眼中,原想着等两个人都结丹,便许他们结为道侣,那时候哪会想到后来的人生抉择,一路苦痛煎熬。   “是我的错。”冲祁垂下眼眸。   他本着不愿冲禹来承受煎熬的心,向冲禹瞒下了珠儿之事,不想越是如冲禹这般心思简单之人,愈是不能承受至亲之人的欺骗,还不如一开始便坦诚相告。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冲禹的堕魔,全是他这师兄的错。   冲禹若因此伤害或者杀死了珠儿,便是他的错上加错。   长天转头看着冲祁。   这是一个信仰坚定,道心坚固的男人。从前在他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因为比起寻常人,这样的人更能作出艰难的抉择,更能承担责任,承受苦痛,更能够……做大事。   这其实便是一个适合做领袖的人。   我的父亲,如果有朝一日不能再承受失去我之痛,恳请宗主护持他的道心——当年的姜珠这样恳求他。   长天答应了。   他看着冲祁低垂的眉睫。长天宗的掌门真君,双眉斜飞,墨眸狭长,俊美的脸上没了往昔的轻佻风流,他把苦痛放在心底,眉目间只有凝重。   长天知道,他兑现诺言的时候到了。   “冲祁……”他唤道。   长天看世间生灵,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但他到底不是全然淡薄无情,长天宗这些徒子徒孙,到底在他心中比旁的人更亲近一分。几百岁上千岁的,在他眼里都是孩子。   他轻声道:“有些事情,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这是要代他在世间行走之人,有些事,他有资格知道。长天也不想再隐瞒。   囚仙大阵结成的那一瞬,那些跟着他一直到决战之地的追随者们临死前一瞬迸发出来的痛苦、愤怒和恨,长天至今没有忘。有些事情或许不得不重演,有些则不该。   冲祁微怔抬头,看着他的宗主,不知道他是想要告诉他什么。   证道峰陷落,形成的并非是自然的天坑,而是连接了两界的巨大空间裂缝。实际上,是因为最初为了观察、监视囚仙大阵,便在那里制造了界窗。当界窗关闭时,两界并不连通。但是因为长达千年在同一地点反复的开启关闭,使得那里的界壁比别处变得脆弱,才没有经得起囚仙大阵崩毁时的冲击。   但追究起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囚仙大阵突然崩毁。这比长天观察到的和卜算出来的,早了太多,也太突然。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有人为的因素。这等因素,便是卜算之中常说的“变数”。   长天已经不想再去卜算,因为他光是凭猜测便已经猜到了。那个变数……便是青君。   昔日膝头撒娇求宠的小狐狸,早已经成为了当世大能。她一旦倒戈,造成的破坏惊人。   而这,又一次……是他的错,长天想。   在证道峰陷落之处,符箓司举司出动,巨大的阵法将这裂缝封印。执事们忙忙碌碌,测试着每一个部件。有执事偶抬头,看见了他们的掌门真君立在空中,垂眸看着那深渊。   掌门真君于公事上严格公正,私下里却又风趣诙谐,是一个极有人格魅力、让人信服的男人。   可他此时此刻的目光,却似乎带着迷茫。   执事从未见过掌门真君这样的模样。这是于宗门如定海神针一般的男人,他怎么可以有软弱迷茫?执事心中微感不安,扭头看了眼同伴,却发现同伴们都没有注意到天上。再转头,天上已经空无一人。   冲祁落在观壁峰冲琳的洞府前。正有几名女修从里面出来,见到他,纷纷行礼。   “她怎么样了?”冲祁轻声问。   “已经无碍了。”为首的女弟子恭敬回答,犹疑了一下又道:“只是……伤口为魔息侵蚀,无法恢复,留下了疤痕。”   冲祁颔首,女弟子们都退下,他缓步走进了冲琳的洞府。他对这洞府极其熟悉,几步便到了冲琳的寝室。   冲琳半边身体受伤,侧卧于榻上。听得他进来,她睁开了眼睛,准备坐起来。   冲祁身形一晃就到了她榻边,伸手按住了她。“别动了。”他低声道。   为魔息所侵蚀的伤口不比平常伤口,丹药亦不能立刻收敛伤口,冲琳还需要静养。与师兄相处了几百年了,她也不矫情,依言躺下。   冲祁坐在了她榻上。   虽是师兄妹,他这样也有点太亲密。冲琳微觉异样。但她抬眸,却看到冲祁的双眸中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迷茫。她不由怔住。   “师兄。”她轻声唤他,“师兄怎么了?”   冲祁看着她脸上的疤痕。自眼角到下颌,她一侧脸颊的半边都留下了焦黑的疤痕。对天生喜爱美丽的女修来说,那些疤痕既疼痛,又丑陋。所以刚才那些女弟子的目光中,都带着难过和惋惜。   “痛吗?”他低声问。   “不碍事的。”冲琳道。   冲祁凝视着她的脸颊,道:“留下疤了。”   冲琳微笑:“皮相而已。”   经历了这样的生死之战,受了这样的伤,她的眉间依然淡然平和。她早已堪破生死,并不畏惧为宗门献出自己的生命。   冲祁便想起了当年珠儿之事,冲琳激烈甚至惨烈的抵抗。   长天宗的掌门真君,忽然泪流满面。   “琳儿……”他捂住眼睛问,“我错了吗?”   冲琳惊讶,而后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问:“师兄何错之有?”   “阿禹……入魔了。”冲祁艰难的道。   他看到冲琳的手忽而抓紧了身下的丝褥。冲禹冲昕都是在冲琳身边长大,宛如她的孩子。冲禹更是因为冲昕之事而出走最终堕魔。   冲琳闭上眼睛,承受了这痛苦的一刻。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垂着的指尖,缓缓的道:“师兄,今天……我差一点陨落。但我没觉得痛苦或者可怕。真正让我痛苦的是有那么多的弟子遭难,而我无力相救。如果昕儿只是昕儿,如果没有宗主,还会有更多的弟子失去性命。”   “我看到了一个选择,一边是……牺牲昕儿一个人,一边是……更多的宗门弟子。当我面对这个选择的时候,我……我退缩了。”   “我无力选,不敢选,不能选。”   “所以我,注定成不了那个引领宗门、保护宗门的人。因为那个人,无论多痛苦,他都得作出对宗门来说最好的或至少是更好的选择。”   “师兄……”冲琳的手覆上了冲祁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她握紧了他的手,将自己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不要迷茫。”她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道便在于此,不是为了一个人,甚至不是为了一个宗门,你的道……是为了天下人。”   “你做的选择,注定是痛苦的,有争议的。你将不得不背负起这些痛苦甚至怨恨。”   “以往……是我太苛责你了。”   冲祁的泪水滴落在衣袖上,他握紧了冲琳的手。   “师兄。”   “琳儿?”   “待我伤好,去拜见一下宗主吧。”   长天归位十四年,虽同在长天宗,冲琳一直不肯去见他,长天亦不曾强求。两人十四年来,还从未打过照面。   冲祁垂泪道:“好。”   待他拭干泪水,准备离去时,冲琳又唤住他:“师兄……”   他回头看她。   冲琳问:“有魔修从秘地掳走了一名弟子,那个人是阿禹吗?”   冲祁道:“是。”   冲琳问:“他掳走了什么人?”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冲祁道:“……不知道。”   冲琳没再追问。冲祁听见她喃喃自语,叹息怜悯那个被掳走的弟子。   冲祁转过身去,大步的走出她的寝室。待走出洞府,他迎着刺目的阳光,任山间的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再睁开眼,他的目光中再无迷茫。   世间之事,总是像重演,但也总有变化与不同。   灭魔之战的主战场依然是在九寰大陆,一方面是因为魔族总是不断侵略九寰,九寰修士不得不自卫反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魔域中不仅没有灵气还到处弥漫着死气,若长期在那里作战,高阶修士尚可忍耐,低阶修士承受不了。   而且长天知道,魔君迟早会离开魔域。他真正想要的,不在魔域,在九寰。   但第二次的灭魔之战,世间再无“长天”,再无“神君”,只有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真君。冲昕真君的强悍震慑人心,但他也只是长天宗的一分子而已。   真正让世人敬佩的,是以长天宗为首的三大宗门,尤其是长天宗。在这场战争中,长天宗起着毋庸置疑的领导作用,将九寰大陆原本松散的修士们,团结到了一处,甚至连妖族也加入了仙盟。倘若不是灵族杳无音信,仿佛便像是再现了传说中的第一次灭魔之战时的兴盛场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聚灵阵遍布九寰。整个九寰的修士都因此收益,整体的修为水平大幅度提升,以至于金丹几乎要掉出高阶修士的行列。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修士们也注意到了整个大陆上,即便是没有聚灵阵的地方,灵气的浓郁度也增强了。这证实了一个一直以来都还有争议的理论,即灵气到底来自哪里。   这几十年的变化,证实了灵气来自于世间生灵。草木、动物、人,尤其是人,尤其是修士。修士修炼,汲取天地灵气化作自身灵力,但他自身的存在,同时也反馈给天地间更多的灵气。   所以万年前大能将凡人送入凡人界,便是保留火种。当九寰大陆经过了第一次灭魔之战,生灵涂炭,赤地万里的时候,幸存的修士从凡人界带回了凡人。凡人们快速、大量的繁衍,生出凡人,也生出可以修炼的人。一代代繁衍,几何倍数的增殖。于是几千年下来,九寰大陆的灵气才渐渐恢复。   而现在的这些遍布大陆的聚灵阵加快了这一进程。   对修士来说,时间有时候不太有意义。转眼间,长天归位已经六十四年,离当初玄炎秘境一别,已经六十九年。   竹生和苍瞳,终于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求营养液。   253   竹生和苍瞳并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 经过了短暂的休息, 第二天天亮后, 他们随意的选择了一个方向, 打算找到一个最近的城池, 走传送阵去长天宗。   但他们找到的第一个城池却是一片废墟。   没有火烧或是杀戮的痕迹,那些房舍纯粹是年久失修才坍塌的。但一座完整的、显然未曾经历过战火的城池, 完全失去了人烟,彻底的被废弃,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竹生和苍瞳找了几间还算完整的房舍进去看了一圈, 寝室里的被褥已经破烂, 棉絮成了硬块,但看得出那被褥是在叠好的状态下慢慢腐烂的。书桌上的笔还架在笔山上, 砚台的盖子还放在一边,一块好砚暴露在空气中太久无人养护,已经干裂。竹生之间轻轻在桌上抹了抹,那里有些碎屑,是纸。   曾经有人在这桌前执笔写字,他还没写完, 只是把笔搁在了笔山上, 而后……他消失了。   那些房舍中的东西, 虽然腐坏了, 破碎了,但依然能看得出曾经安然的生活痕迹。这里的人并非集体搬迁,遗弃了这座城池, 而是在正常生活的状态下,就集体消失了。   苍瞳从城池的官署中找到些保存在箱子里裹着防水油布的籍簿。   “这里是凡人国度,卫国的邹城。”他道。“这里不会有传送阵。凡人国中,只有大国的皇宫中才可能会有传送阵。”   好在官署里有舆图,他们找到了卫国舆图,也找到了九寰舆图,确认了所在的位置。   离去前,他们又看了眼这空荡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   “魔族。”苍瞳肯定的道。   竹生点点头,同意他的猜测。   从邹城离开,他们没打算去卫国都城。既找到了九寰舆图,他们就打算去最近的修真界的城池。以他们两个人的速度,也不过是片刻的事,但他们在路上停下数次。   邹城那样整城人口消失的,并不是个案。一路上,他们看到的城池、村镇,都是完全的没有了人口。出了邹城之后,才发现土地大面积的被污染,不要说庄稼,连野草都长不出来。   他们朝最近的修士城池飞去,很快离开了凡人国度的区域,在天空中见到了修士。   那些修士大约有二十人,穿着一色的衣衫,十分整齐。竹生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长天宗的巡山执事。但那些人的衣衫外,还有刻着符文的罩甲,他们是士兵。   “道友从卫国来?”那些人拦住了他们,警惕的问。   竹生领过兵打过仗,一看便知这是巡逻盘问的架势。“是。”她道,“卫国怎么回事?城池都空了,土地都被污染。”   那些士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其中一个人举起阵盘似的的法器对着她上下扫了一遍,道:“干净。”   说完,又对着苍瞳扫了起来。一扫之下,那士兵突然面色一变,喝道:“有魔息!”   二十名士兵皆祭出了兵刃,其中有个人手指一弹,一个响哨呼啸着飞上了天。他们都不过是筑基而已,竹生和苍瞳并不紧张。他们都看向了另一个方向。听到警哨,已经有一队修士从那边赶过来。看起来约有百人,其中三个金丹。   这些人迅速的把竹生和苍瞳包围了起来,上下前后左右,百多人形成了一个球状的包围圈,竟是半点死角不留。动作敏捷,配合熟练,也可以称得上是训练有素。   “魔修吗?”主事的金丹喝道。   但竹生还没回答,另一个金丹已经“咦”了一声,道:“竹君?是竹君吧?”   竹生看向那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会叫她“竹君”的,必是当年玄炎秘境故人。如果是金丹的话,按说至少有点印象,看来应该是后来才结丹的人。   那人知道竹生不会记得他,道:“我姓方,方永英,竹君大概不记得我,当初在玄炎秘境,我是瑞莹道君那一队的。”   竹生点头,道:“不想还有机会见面。方道友,这是怎么回事?”   方永英问巡逻队:“怎么回事?”   巡逻队答道:“这位仙子是干净的,但是这个人……身上查出有魔息。”他长剑指着苍瞳。   方永英道:“竹君,这位……”   竹生解释道:“他身上有一部分被污染了,无法净化,但他的确不是魔修。”   方永英有些踌躇,道:“竹君恕罪,只是此事非我等能定夺,我们营中有专门的测查法器,还请竹君与这位道友移步。待确认道友确实不是魔修,在下自当向道友赔罪。”   竹生挂念冲昕,且苍瞳根本也不是魔修,她不想在这里耗费时间。正要开口拒绝,东方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音,正与刚才巡逻队示警所用的哨子一样。   众人面上变色,欲要去那边援手,可这边又有竹生和苍瞳。可看这二人坦然的神色,又像是真的误会,若是因为误会耽误了那边的救援,又……   犹疑间,先动的人却是竹生和苍瞳。   那警哨之声代表着有魔修出没,竹生和苍瞳已经懂了。三个金丹一群筑基,怎么可能围得住他们二人。众目睽睽之下,二人身形便从这上下左右前后的无死角包围中消失了。   另两个金丹目瞪口呆,连声道:“怎么回事?哪里去了?”   方永英已经踏着飞剑往适才哨音响起之处掠去了。“那边!”他喊道。   两人连忙带队追上他,问:“你怎么知道?”分明他们什么都没看清。   方永英望着那边,带着自信的笑,道:“因为……那是竹君啊。”   竹生这边是一场假警报,那边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现了魔修。   竹生在玄炎秘境中带领一众修士围杀魔修,也算是很有经验了,但见到这边的情形,依然是吃惊不小。她吃惊的是数量。   刚才便看出,方永英他们显然是有建制的军队,而到了这边竹生看到的是,原来不光人修成军,魔族竟然也已经成军了。   在玄炎秘境中,竹生的人都是许多修士一起围剿一个魔修。在这里,竹生却一次性见到了几百魔族。这中间既有低级的魔物,也有中高阶的魔修。而这边的人修约有五百人,其中还掺杂着几十个妖族。种族之战、生存争夺,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见面就开打。竹生速度虽快,赶到的时候这边也已经厮杀起来。   竹生和苍瞳的立场非常明确,自然不可能站在魔修那一边。两人一赶到便出手了。   几百魔军中不过两个元婴,数个金丹,其他都是杂碎。   竹生的碧刃,苍瞳的铁拳,一人一个便将两个元婴魔修斩杀。几个金丹魔修见势不妙,欲要逃走,碧色刀芒已经扫过来,世间又多了几个寂灭的灵魂。   这边的人修也只有两个元婴,十来个金丹,本想着是一场硬仗,谁知道从天而降一对男女,兔起鹳落间魔军便只剩下一堆杂碎了,不由目瞪口呆。待那美貌女子侧目看过来,才回过神来,呼喝着围杀低级魔物。   等到方永英这一队赶到,就看到同袍们正在围剿魔物,忙得不亦乐乎。但没有硬点子,这一仗就打得轻松。   众人在扫尾时,两个元婴已经过来跟竹生和苍瞳说话。这几个都是男修,理所当然的便都对着苍瞳通报了名号。   可惜苍瞳的世界里只有竹生是明亮发光的,其他的人一律可以无视。他虽然早就修好了声器,却也习惯了闭口不言。还是竹生与他们通了名号,这两人才意识到这一对男女中,女为主,男为从。   其中一人讶然道:“阁下号竹生?可是昔日玄炎秘境中的竹君?”   竹生颔首道:“正是。”   原来这人是云水门的,听玄炎秘境归来的同门讲述过竹君的事迹,早就心生向往。往昔还觉得同门对竹君的容貌与气度有所夸张,今日一见,才觉同门所言不虚。   待得方永英也过来说话,才知道刚才一场误会。   那两个元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苍瞳道友必不是魔修。”他们亲见了苍瞳的威力,倘若苍瞳是魔修,此处怕是已经没有活口了。他们还好好活着,足以证明苍瞳并非魔修。   竹生问:“道友来自云水门?那在这里又是怎么回事?”她已经看出来,九寰大陆的情况与几十年前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的这里的灵气都比一个甲子前浓郁了许多。   那元婴道:“竹君是不是许久没出世了?”   修士闭关或者秘境历练,常常便要许多年,又或者在哪里偶逢机缘,被困在某处几十年,也是常见。   竹生点头:“正是。”   一场交谈,竹生知道了灭魔仙盟和仙盟军,也了解到九寰情况之恶化,得知了魔君已经脱困,重临于世。更有传言说,妖族青君已经堕魔。   她不过离开一个甲子,九寰便发生如此多的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长天宗在九寰的地位。   冲祁真君的名号,响亮震耳。 作者有话要说:  2分钟后有二更。   254   冲祁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一百多年过去, 竹生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但她始终都还记得那个男人的眼睛。狭长的墨眸, 目光锐利。她也记得那个人的眼神。他对别人的苦痛屈从不是不懂, 但他依然作出他认为对的选择。   竹生不会如孩子一般简单的把人归类为好人或者坏人, 但她也能言简意赅的给冲祁下一个定义:领导者,上位者。   她和苍瞳被请到了营地中喝茶, 待听完九寰近一个甲子的大事后,跳过对她无关紧要的冲祁,她直接问:“长天宗炼阳峰冲昕是我道侣, 道友可有他的消息?”   “冲昕真君?”另一个元婴眼睛亮起来, 笑道,“我半年前见过他一回的。”   他赞叹道:“真君真是……唉,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竹生于是听了一耳朵冲昕是如何卫道除魔,是如何大显神威,是如何令人钦佩的。她微微蹙眉。从这人的描述中,能感觉到冲昕仿佛一切如常。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修士,强大、冷静,遵从师门号令, 指哪打哪。   这听起来真的太正常, 太像冲昕了。   唯如此, 竹生更知道事情绝不正常。   “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她问道。听他们的讲述, 冲昕也并不在宗门,似乎是到处流动的状态。   那人很是诧异这位竹君为何不直接询问自家的道侣。这种事不是一个传音符便能问明白的吗?难道小两口吵架了?   他的目光控制不住的瞟向苍瞳。这一位……咳咳,也英俊威武雄壮刚猛, 这这……这和冲昕真君的道侣成双成对的出现,看起来还十分亲密,这这……这什么情况?   他小心翼翼的道:“我帮竹君问一下长天宗的瑞承吧。”   他其实等着竹生说“不必麻烦了”,结果竹生却点头道:“麻烦你了,多谢。”   这人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给他认识的这个长天宗的瑞承发个传音符询问。瑞承一接到就回复了:“真君刚刚回宗门去了,怎么啦,怎么问起真君来了?”   得知了冲昕的确切消息,竹生又问起最近的传送阵,谢过了这些人之后,和苍瞳一起离开了。她自然是不知道,她和苍瞳都消失很久了,这几位还眼神诡异的盯着蓝天,天马行空的在脑子里展开了一段爱恨情仇呢。   竹生和苍瞳走了传送阵,中间转了两次,直接传送到了离长天宗最近的永盛城。永盛虽不比安平是长天宗直辖的四大城之一,但它离长天宗最近,竹生的印象中,也是长天宗弟子假期最爱去玩耍的繁华地方。   可竹生看到的永盛城并不见繁华,城池中气氛肃杀,城外驻扎着大量的军营军帐。一问才知道,现在永盛已经辟作了军镇,仙盟军的大本营便在此处。   竹生稍一打听,便打听到了长天宗掌门真君、灭魔仙盟盟主、仙盟军总帅冲祁真君也正在此处。   竹生如果要长长久久的和冲昕在一起,冲祁、冲禹都是绕不开的人。或迟或早,她都得面对他们。此时冲昕情况有异,竹生便先去见了冲祁。   当年只是猜疑她是冲昕的应劫之人,这男人便对她动了杀意。虽然现在想起来依然心中不虞,但他对冲昕的关心,冲昕对他的重要,是毋庸置疑的。   竹生失去联系一个甲子,离开长天宗则有一百三十多年了。冲祁从前是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炼阳峰的凡姬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已经是强大的修士。   两人再一次面对面,都产生了“啊,原来他/她长这个样子”的感慨。   他们对彼此都不重要,本该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命线却因为冲昕而产生了牵连。短短的一百多年,各有际遇,物是人非。   “喝些茶吧。”   冲祁亲手为竹生烹茶。冷厉的仙盟盟主温和得像招待客人的大哥。竹生则是有礼的佳客。   两人品了会儿茶,才开始叙旧。   “昔日一别,君已判若两人。”冲祁道。   “人生际遇,谁说得准。”竹生道。   冲祁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君可知,我师弟冲禹,他……堕魔了。”   竹生愕然。   冲禹为着冲昕,对竹生做了超越底线之事。但他这个人本身,其实实在是一个温厚平和之人,还带着一丝学霸特有的单纯和呆气。这样的人,如何会堕魔?   这还真是应了竹生那句“人生际遇,谁说得清”。   冲祁沉默了一会儿,敛衣向竹生深深行了一礼。   竹生凝目看着他。他立身,道:“昔日错待君,我之过。”   竹生沉默。   “当日冲禹便道,因你之事产生的因果,他一力承担。如今看来,因果已在循环。”冲祁道,“我后来细思,你之事,未尝不是冲禹堕魔的诱因之一。而这……其实,都是我的错。”   他道:“我不望你原谅,只是我有一个请求,他日你若与冲禹再相遇,请送他解脱。”   以九寰修士的价值观来看,堕魔是背离了大道,唯有死才能解脱。   竹生沉默许久,应道:“好。”   冲祁颔首致谢,目光转向苍瞳,问道:“如何与苍瞳道友在一处?”   竹生道:“早就相识。”   冲祁对苍瞳道:“道友可知,青君入魔了。”   久不说话的苍瞳开口,淡漠的道:“与我无关。”   冲祁弄不清苍瞳与青君之间到底怎么个关系,苍瞳既然这么说,他便点点头,不欲再说。竹生却问:“她如何也入魔了?”   青君之事在方永英那里便听闻了,只是他们说起时,还是当做传言而已。但冲祁身为仙盟盟主,不会信口胡说,他既然这样说,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冲禹之入魔,青君之入魔,都让竹生惊愕。他们都是她不喜甚至厌憎之人,但这不代表她就乐于见到这二人堕魔。   对于追求大道和长生的修士,一旦堕魔便成断了轮回的死物,再也无可挽回,实是一件悲哀之事。   冲祁想到长天归位,青君当即便赶来与他相见,随后便失了联系,再之后有幸存者道见过青君,已堕魔。他隐隐觉得,青君之事恐怕长天脱不了干系。   但他只是摇摇头,道:“不清楚。”   这个话题停在了这里,竹生问起了冲昕:“我与他一个甲子不见,他可好?”   冲祁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情。这个男人便是要杀你,都能坦荡的笑着告诉你。他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令竹生心中一沉。   她盯着冲祁。   冲祁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道:“正好我手边无事,我陪你去见他吧。”   阔别百年,竹生终于再次见到了长天宗护山大阵的虹罩。   她就产生了如同当年一模一样的感受,她说:“很漂亮。”   冲祁看了她一眼,引着二人飞入了虹罩中,进入了长天宗。   长天宗与竹生记忆中没什么区别,但似乎又很不同。待他们飞行到宗门深处时,竹生感觉很不对劲,她看了几眼,愕然道:“证道峰呢?”   冲祁面无表情:“塌了。”   他引着她直接飞到了一座她记忆中十分熟悉的山峰——炼阳峰。   “他在,你去吧。”冲祁道。他的目光中带着涩然,令竹生微微凝目。   竹生和苍瞳走进了冲昕的洞府,迎面便是冲昕待客的大堂。   竹生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想单独见见他。”   苍瞳看着她。她道:“我不会有事。”苍瞳于是点点头,留在了大堂。   竹生独自绕过巨大的玉石屏风,穿过长廊,眼前开阔起来,出现了一片碧色的水潭。   映玉竹已经移植到小乾坤中,缠玉蟒早就到了寿数重入轮回。那水潭除了一片碧色,就空无一物。   可水潭对面,昔日她搬到这里来的席榻、几案,她的茶具、笔墨,都还在。这里有除尘阵,她的那些东西搁在那里,纤尘不染。   竹生没有停留,穿过此处,径直往冲昕的寝室走去。   这是她熟悉无比的地方。除了冲昕惯用的器物以外,她当年添置的那些零零碎碎,也都还在。这里不曾变过,仿佛她不曾离开过。   竹生望着那熟悉的青色帐子,她走过去,轻轻撩起。她熟悉的那个人背对着她,正侧卧着小憩。   竹生在榻上坐下,伸手去扶那人的肩。手腕突然被捉住,天旋地转,已经在那人的怀中,两个人在榻上打了个滚。   男人将她压在身下,埋在她颈间深深嗅着她的气息。   “你回来了……”他吻着她的颈子,喃喃呓语,“到哪去了?这么久……”   他用一个长长的、缠绵难解的吻表达他的思念之情。   待这个吻结束,他才撑起身体,抚摸着她的脸颊,凝视着她。   竹生看着他,他的眼中有自眼底发出的喜悦和眷恋。那目光她太熟悉了。   这是……冲昕吗?   是呀,是冲昕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Postel 拉的时间线,受宠若惊,万分感谢! 另,二更求营养液。   255   冲昕温柔的拢拢她的额发, 低下头去又吻了吻她。   竹生隔着衣襟按住了他炙热的手掌, 看着他问:“你好吗?”   冲昕低声道:“你不在, 就不好。”   竹生笑了, 推开他坐了起来, 仔细的看着他。时间很难在他们这样的高阶修士身上留下痕迹,他们看起来都是风华正好的青年男女, 正当相爱相依。   “我去找了青君,想杀她。在她那里遇到了故人。”她向他解释道,“他是和我一同从凡人界过来的朋友, 他想帮我, 却被青君扔到异界。”   冲昕凝神听着。   “我被青君扔到了魔域。我在那里炼化戒指用了好几年,有了打开空间裂缝的能力, 为了找到我这个朋友,花了一个甲子的时间,所以回来得晚了。”   “找到他了吗?”冲昕问。   “找到了。”竹生道,“他就在外面。”   冲昕欣然点头,道:“好,我想向他当面道谢。”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 道:“但是在去异界寻找他之前, 我在魔域……见到了魔君。”   冲昕沉默了, 他看着她, 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竹生点头,问:“为什么那时候要将自己剥离出来的东西养起来?”   “那都是升仙之前的事了,记忆都很模糊了。”冲昕摇头道, “大概……就是一时觉得好玩吧。”   竹生问:“后来呢?”   “我给他的聚灵阵和养魂之物都太好了,一个疏忽,他就开了神智。等我发现,他已经逃了。”冲昕叹道,“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   竹生没说话,只看着他。   “我当时没在意,只觉得不过是一点点开了神智的残魂而已。但我忽视了一点……”冲昕苦笑道,“虽是残魂,但他是我的残魂,他拥有我的记忆,我的所知,和与我一样的聪明才智。”   “他虽是残魂,但他拥有的智慧和知识,使他在外面独立的活了下来,甚至不断的强化自己。”   “更糟糕的是,正因他是魂,没有肉身,所以只要他能不让自己消散或者被人杀灭,他就能一直存在。他不仅拥有智慧、知识,他还拥有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时间。”   “他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从一点残魂,变成了独立的存在。”   竹生道:“但这样,不足以让他强大到成为魔君吧?你是升仙后归降,才有资格被称为神君,他呢?他是如何成为几乎毁灭了九寰的魔君?他是怎么拥有足以和你匹敌的力量的?”   “不是匹敌。”冲昕纠正了她,“在我作神君的时候,他已经超越了我。超越了很多。”   “虽然无法与我为仙时相比,但的确远远强于为神君的我。而天道规则限制了我,我不能以‘仙’的力量去干涉这世间的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只能再塑肉身,归降于世。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必须由我来解决。”   竹生问:“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你的力量已经如此强大。他纵然拥有你的知识和智慧,也不曾升仙,如何竟拥有了超越了你的强大?”   冲昕沉默了许久,叹息,道:“这就是我犯的第二个错,这个错几乎毁灭了一切。”   “升仙之后,便不再受此界束缚。我可以的随意的穿过宇宙壁垒,去往不同的宇宙。我见过了太多,懂得了太多。作为‘仙’,我懂得的不是知识或者技术,而是远远高于知识和技术的东西。”他道。   竹生比旁人更能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她看着他,道:“……法则。”   竹生在玄炎秘境中观符箓,初悟法则之道。她隐隐领会了世间一切的功法、术法、符箓,其实都是遵照法则调用自然之力。她以三昧螭火焚炼自身成为无垢体的时候,经历了“闻纶音”。那纶音之中不止是呼唤,还有交流和传递。那些东西不能用具象的文字和语言表达,但当竹生修炼之时,她便能隐隐摸到法则的边,所以她的修炼速度才如此惊人。   大道的修炼,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不断领悟法则,借用法则调用力量的过程。这修炼的最终目标,是将己身炼成法则。这,就是世人所称的“升仙”。   冲昕的目光中流露出赞叹。   竹生问:“这与他,又有何干?”   冲昕的目光中出现了沉重的苦涩。一个无心的错误,所铸成的恶果,后来重到了连他无法承受的程度。   “那时候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说不清到底是过了多少年。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宇宙,发现这就是我出生的那个宇宙。我于是回到了九寰界,想看看我出生的这个世界。我本该看一眼就走,但就因看的那一眼,使我想起了从前我遗留在这里的残魂。”   冲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竹生盯着他,问:“你干了什么?”   冲昕沉默许久,道:“我突然好奇他是否还存在,于是我……联通了他。”   “他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作为‘仙’的我,有这个能力与我自己的残魂联通。”   “多久呢?我和他联通的时间……一刹那吧。”   一刹那是多久?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一个昼夜有四百八十万个“刹那”,或二十四万个“瞬间”,或一万两千个“弹指”。   以竹生故乡的时间算法来说,一刹那等于0.018秒。   长天为仙之时,一念之差,和还不是魔君的魔君联通了0.018秒。   “在联通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但已经晚了,我与他联通的一刹那,那一刹那,我和他……共享了一切。”冲昕道。   竹生脸上变色。她曾问过魔君,他是如何获取了力量,现在她明白了。   她用看智障的目光看着冲昕:“你让他……触到了法则?”   法则,至高之道。普通修士汲汲一生,耗尽了聪明才智,耗尽了心血才能领悟那么一点点。比寻常修士多领悟那么一点点的,便是高阶修士。比高阶修士多领悟一些些的,便已经是大能。   魔君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从长天这里直接拿去了现成的。   后来的翻山倒海,改天换地,都缘于他连续犯下的两个堪称愚蠢的错误。   “悔”这种东西,不仅于事无补,而且滋味苦涩。冲昕只能独自品味着这苦涩。   “所以,他成了魔君?”竹生追问。   冲昕点头:“他领悟了法则,余下的不过是如何运用这法则,使自己变强而已。他拥有和我一样的智慧,在那一刹那之后,他立刻便逃遁了。”   “我没有再离开,我就留在了这个宇宙,这个界,一直看着。我看到他去了许多界,最后,他相中了魔域。”   竹生冷冷的道:“因为魔没有底线,为了变强,他们可以吞噬一切。这方法恶劣又恶心,但比起修士们按部就班的修炼,的确能够做到快速的强大。”   “但我始终感到困惑。他变强之后成为了魔君,为什么要毁灭九寰?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看着冲昕道,“我曾为人皇,我率军征战,虽然会杀死敌人的士兵,消灭抵抗的力量,但我不会屠杀百姓,也不会将肥沃的农田变成焦土。因为当我胜利后,那些百姓和良田,都将是我的财富。我需要做的是管理、保护和引导他们。但是魔君……他对九寰做的事堪称是绝户计,我一直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他想干什么?他想要什么?毁了九寰,他又能得到什么?”   冲昕目中露出了“原来你也有蠢的时候”的目光。   这目光令竹生微怔,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脑中闪现。竹生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冲昕道:“你想到了?”   竹生道:“魔不可能升仙!”   是的,升仙!如果魔君的目的是升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九寰,也不在乎魔域或者魔族。他只需要力量。他涸泽而渔,把整个九寰甚至包括魔族在内,视作一顿大餐。他要的是一餐吃饱,然后离开这张桌子,攀上更高的阶梯!   如同养蛊,他把所有的都吞噬,让自己成为最后的最强的那一只。   至于他离开后,是否洪水滔天,又关他何事?   “魔不能升仙,我以为这是公认的常识。”竹生道。   “是常识,但那说的是普通的魔。”冲昕道,“升仙,是领悟到了足够多的法则,借法则之力摆脱肉体的束缚,成为更高等级的生命。这种形式的生命是法则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部分,可以永恒。”   “领悟法则的过程,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修炼,本身就是变强的过程。但魔,当一个修士背离常道堕魔,本身就意味着‘弱’,这样的魔,永远领悟不了法则的真义,无法强大到生命的升级。”   “他,却是一个超出了常规的错误。他先领悟了法则,而后寻找变强的手段。他选择了捷径,虽然也有种种弊端,但的确有可能使他强大到突破临界点,转换生命形式。”   “明白了。”竹生道,“用我故乡的说法,便是量变引起质变。”   竹生的疑惑都解开了。但她想起了在玄炎秘境经历“闻纶音”的时候听到的那些呼唤。   她看着冲昕,问:“所以这就是你归降的真正原因吧?”   “他若只在九寰做魔君,毁灭的只是九寰。可他要升仙,当他成了你们的同类,他应该也有能力毁灭你们。因为他是你的恶,他根本没有底线。他能做所有你们不能做的事,用以超越你们,击败你们,毁灭你们。所以你……一个仙,一个更高等的生命形式,被迫降级,将自己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低级生命。”   “是不是这样?”   冲昕的目光中充满赞叹。他感慨道:“这一界已经有一万年没有人升过仙了。现世若有人有资格升仙,成为我们的同类,那个人一定是你。”   竹生微哂。   她道:“昔日我问过魔君这些问题,他叫我来问你。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界的万年之劫,原来都来自于你的愚蠢。”   “你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但像你这种聪明人一旦犯起蠢来,造成的恶果才真正可怕。”   “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冲昕道:“你说。”   竹生道:“冲昕接受了长天的记忆,所以他会模糊界限,混淆自己到底是谁。但是你……”   “你,如此聪明,如此全能的你,又是怎么竟把自己当作了冲昕?”她看着他,唤出了他的身份,“长天神君。”   “冲昕”惊讶且迷惑,他道:“你弄错了,我就是冲昕。”   “我是冲昕,也是长天。我们本来就是一体,也早就已经融合了。”   “这样的我,可能与从前的我有所不同。但我的确就是我。”   竹生没有反驳他,她看了他一会儿,扶上他的肩膀,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冲昕”满心喜悦,抱住了她,深深的吻。他爱竹生,他的心里全是对她的爱恋,从刚才看到她第一眼,这爱恋便充满了他的胸臆,直欲喷薄而出。   竹生却离开了他的唇。她的手滑到了他心脏的位置,掌心能感受到年轻男人炙热的心脏强壮的跳动。   “你说要我不要轻易放弃你。那你是否已经放弃了自己?”   “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   “冲昕,回来。”她轻轻的道。   “冲昕”看着她,他的眼神渐渐的发生了变化。那些温柔、爱恋、思念渐渐淡去,他的眼神,再不会让竹生都感到无法分辨。   因为在那冰冷的水底,有一个沉睡了许多年的青年缓缓苏醒。   那些捆缚着他的锁链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融入了他的骨头里。当那些锁链融进他的心脏时,他就会真正和长天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幸而在这个时候,竹生唤醒了他。   他想了起来,他才是冲昕。   长天也想了起来,原来他是长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求营养液。 已经开始收尾,望知悉。   256   长天把自己分裂成两半, 用其中的一半制造了冲昕这件事, 竹生并不知道。   但在魔域时, 魔君曾经无比肯定的道, 长天是根本无法转世的。魔君这个家伙, 除了拥有和长天一样的知识和智慧之外,还有着跟长天一模一样的自负。竹生能确认, 魔君说的是真话。   从那时起,她便一直在思考冲昕和长天的关系。   但竹生这方面所知很有限。这样的前生后世,如果不是转世, 她能想到的, 就只有夺舍了。   实则长天和冲昕之间也并非是夺舍,而是理论上本该融合的两个半体, 在实际操作中出了岔子。这个岔子使得长天还是长天,冲昕却成了冲昕。   长天囚禁了冲昕,强行融合。这个人一贯的自负,理所当然的认为在这一场融合中他应当占据主导,融合的结果应该是他吸收了冲昕,把冲昕变成了他自己的一段经历, 一段记忆, 或者一段体验。   但他却忘记了, 冲昕虽然人生短暂, 神魂却和他一样,是来自最原本的“长天”的神魂的一半。甚至比起来,冲昕还补全了缺失的魂根, 若将长天和冲昕这两个神魂放在天平上,大约天平是要向冲昕这一头更倾斜一些。   冲昕进入了他的洞府,踏入了他预先布置好的阵法中,被强行融合。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却没有谁能占据主导。   长天并非刻意冒充冲昕,而是他和冲昕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并非像他想的那样,是冲昕变成他的“一小段”。   此时冲昕应竹生的呼唤,再一次苏醒过来。   他手腕翻转,两手扯住了捆缚着他的锁链,角力。那些融入了他骨中的锁链被逼了出来,他虽还不能挣脱那些锁链,却清醒的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才是冲昕啊。   而长天,这个骄傲至极,自负至极的男人,一万多年以来,第一次额上渗出了冷汗。   失去自我——这是他也无法接受的。   他在水中凝望着冲昕,冲昕也凝望着他。这几年他和他融合得太深,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对对方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认知。甚至无需用语言沟通,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冲昕忽然扯紧那锁链。   长天明白他的心意,他看了他一眼,挥了下手。捆缚了冲昕几十年的铁索,忽然缩回了水底。强行融合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结果竟是两个人都失去了自我。长天也不能接受这种结果。   冲昕乍得自由,一拳便打在长天的脸上。一个男人被旁人轻薄了自己的妻子,只打这一拳实在算是很轻了。   长天觉得自己这一拳挨得实在是冤。严格的讲,刚才那个其实也不是他,是他们两人的融合体。   “不强行融合了?”冲昕讥讽道。    自由的意志,独立的人格,这才是生命。   这话是她说的吧?长天神色复杂的看了竹生一眼。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长天。竹生已经祭出了碧刃,握紧刀柄,问道:“冲昕呢?你杀死他了?”   长天知道,他说一个“是”字,竹生就要拔刀。他和冲昕虽然脱离了深度融合的状态,但依然共享着一切。他了解竹生。   “别冲动。”他按住了竹生握刀的手,“他还在。”   “你再晚来几年,我和他……就都不在了。”他苦笑。     对他的话,竹生的眼中是写满了不信的。长天道:“我让他与你说吧。”   他看着竹生的眼神变了,他突然将竹生紧紧抱住。竹生也抱住了他,只那一个眼神,竹生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冲昕。   “他在夺舍你吗?”竹生问。   “不是……”冲昕埋在她颈间,深深的嗅着她的气息,“比那复杂……”   竹生感到衣领被洇湿,她将他抱得更紧。冲昕调整了情绪,抬头看她。他贪婪的凝视着她的面孔,仿佛唯恐少看她一眼,她就又会消失,不知到哪里去了。   想到他可能一回到宗门就被长天夺去了身体,失去了自由的意志,被困在不知哪里,竹生怜惜的摸了摸他的脸。冲昕捉住了她的手,吻那手心。   “你没放弃我。”他低声道。当日承诺之事,她做到了。   “那不重要。”竹生说,“重要的是你没有放弃自己。天助自助者,天救自救者。”   她又问:“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   冲昕便把他真正的出身,把长天神魂分裂,把姜珠三百年的孕育都告诉了她。   这件事还真是复杂,既不算转世,也不算夺舍。但竹生一语道出这件事的真谛:“以禁术补魂,以禁术造人,不出问题才怪。禁术之所以被禁,就是因为存在问题。他无视规则,打破规则,现在就是自尝苦果的时候了。”   说白了,就是违规操作。   “现在怎么办?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这件事?”竹生问。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无解。”   战事已起,长天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再重造一具肉身。而冲昕因为和他共享一切,知道了太多事情,也知道了他对这场战争的想法。   见竹生皱眉,他轻声道:“他已经放开了我,不会再强行融合,他也不会夺舍我。他缺失了一魂二魄,没有我,他没法正常的使用这肉身。我和他……只能维持现状。”   竹生盯着他,道:“你……不想驱逐他,拿回自己的身体?”   冲昕握着她的手,放回到自己的脸上,用脸颊感受她手心的温暖。   “我不能。”他道,“我虽有他的记忆,却如同拥有一屋子的书,那些需要的东西在哪里,我得一本一本的去翻找。在战事中,这样不行。这场灭魔之战,必得有他。”   “竹生。我……便是为此而生的。”冲昕的眼睛有了湿意,“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啊,大局啊……竹生比谁都更明白。她上辈子,一生都被这些东西束缚。   “我知道,你懂的。”冲昕涩然道。“你说过,你的前世便是为了让保护百姓而死。你明明可以命令别人去做,但你选择了自己赴死。你比别人都更懂。”   竹生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   冲昕的手中空了,仿佛心也空了。他忍住心中酸涩,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合道了?”   竹生没说话,不想回答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抿着嘴唇,看着冲昕。   冲昕轻轻抱住了她,过了片刻,放开她,轻声道:“你走吧……走的远一点,离长天远一点。”   竹生觉得他话中有隐意,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冲昕最后看了她一眼,就把身体交给了长天。   “听他的话吧。”长天道,“他不喜你与我走近,醋意大得很。”   他的调侃竹生恍若未闻。她盯着他,道:“你若伤害他的神魂,上天入地,我也要杀死你。”   长天无奈的叹口气,道:“他适才不是说了,只我一个,没法使用这肉身,必得我们两人一起才行。”   竹生转身,身形随即便消失了。   苍瞳在大堂静坐,忽然睁开眼睛。   微风拂过,竹生出现在大堂。苍瞳站起来,正要与她说话,目光忽然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上一次见面,是万年之前,在决战之地。   “长天?”苍瞳道。   长天并不是来送竹生的,长天出来就是为了见苍瞳。   “夜息,好久不见。”他笑道,仿佛多年老友。   苍瞳看向竹生。竹生道:“冲昕是长天转世。”   她顿了顿,又道:“但这是长天,不是冲昕。”她说完便扭过头去。   长天笑道:“夜息,当年卜算的时候,我就知道还会再见面,没想到是在这里。”   他看了眼竹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要开口说话。但苍瞳抢先开口,截住了他的话头。他道:“我现在名苍瞳。往事……不要再提。”   长天心领神会,微笑颔首。他就这样笑着,看了苍瞳一眼。   长天漆黑如寒潭的眼瞳中,荡起了一圈涟漪。苍瞳墨绿的眼瞳中,也荡起了一圈涟漪。   竹生全无察觉,她唤道:“苍瞳,我们走。”   但苍瞳的动作慢了一息。只是苍瞳是傀儡,他没有活人那样明显的情绪波动。当他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的时候,竹生也很难发现他的不对。   她和苍瞳便走出了冲昕的洞府。   “苍瞳。”   在苍瞳将要迈出洞府的时候,长天唤住了他。他微笑的看着傀儡道:“别忘了,真相……总是残酷的。”   苍瞳的脸上是人造的皮肤,不会像活人那样出现苍白的脸色。他转过身去,大步踏出了洞府。   长天听到外面竹生问:“他说的什么意思?”   苍瞳则回答:“不知道。胡言乱语。”   长天感慨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甲子前,苍瞳跟着青君出现在长天宗。那时他还奇怪,他的骨为何在这时归来,明明他已经有了冲昕。现在看来,原来那一卦,真的是应在了这里。   祖窍中,已经没有了冰冷的水域,也不再分天和地,全是星辰。冲昕不再被囚禁,他就飘荡在这星海之间。   “你跟那傀儡说了什么?”他质问长天。   长天装傻道:“打个招呼而已。”   冲昕道:“刚才你以意念进入了他的器核,直接与他的神魂对话。为何将这段对话封印,不对我共享?”   神魂与神魂之间的直接对话,不受外界时间限制。哪怕只有一息,交流的信息如果是用嘴巴说,也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长天性格恶劣,他将那段对话的记忆封印不公开,令冲昕心生疑虑。   “我在想,既然你是你,我是我,注定了不能融合……”长天搓搓下巴,认真的道,“不如我们还是保留点隐私吧。”      257   “不能有她。”冲昕道, “只有她不行。”   “这由不得我。”长天道, “但这一次, 我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他望着星海, 回忆那些在宇宙中自由自在翱翔的日子, 壮阔、绚烂又美丽。可现在他被困在小小的一界,困在了一具肉身中, 甚至连这具肉身,都还得和别人共用。   那美丽的宇宙啊,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回得去?   冲昕却望着长天, 想起了万年前的那一场决战中他最后发动大阵, 那些将士们的怨恨。   有些事可以重演,有些决不能。   竹生总觉得长天最后和苍瞳说的话是有什么含义, 她对长天这个家伙,总是时时刻刻的警惕着的。但苍瞳沉默着不肯多说一个字,她也无法逼问。   走出了冲昕的洞府,她向前走上几步,一直走到高崖边,眺望。长天宗一如她记忆中山峦锦绣, 只是天上飞行的人比她记忆中少了很多。永盛城外军帐连绵, 想来除了炼气弟子, 从筑基开始, 大部分的弟子便都投入到战中去了。   百年前她作为柔软的凡姬,站在这里眺望,向往着那些踏剑飞行的修士, 对自身的命运感到无力。现在她的修为世间少有,站在这里眺望,目光心境已无人能懂。   苍瞳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膀。   竹生微微侧头,轻声道:“我没事。”   “这里有我的朋友和血裔亲人,我想去看看他们。”她道。   苍瞳点点头。   竹生便取出传音符,想给苏蓉传话。   那传音符却不像往日那般嗖的飞入虚空,直达所寻之人,而是静静的躺在她手中,一动不动。竹生微怔。她再一次催动灵力,传音符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坏了吗?”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自言自语道。   苍瞳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连同那张发不出去的传音符一起握住。   竹生微怔抬头。苍瞳墨绿的眸子望着她,沉默不语。   竹生不解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变了。那张传音符仿佛变得滚烫,握在手心里烫得人生疼。竹生猛的挣脱了苍瞳,化作一道流光。   一个前不久才刚刚筑基的弟子用自己觉得已经算是很快的速度在天上踏剑飞行,眼看着就快要到他要去的地方,一阵罡风迎面扑来,险些将他从剑上掀翻下去。幸而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稳住了他的身形。   “留靖峰是哪一座?”竹生喝道。   “留、留靖峰?”那弟子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吧……”   话音未落,已经被竹生拽着手臂带着朝那个方向飞去。那真是他这辈子从没体验过的高速度,明明有灵气护体,罡风依然刮得脸生疼。   直到他指着一座山峰明确的告诉那人:“那就是留靖峰。”那女子才放开了他的手臂,箭一般飞向那座山峰,竟连句谢谢也顾不得说。   那弟子怔了半响,再踩上自己的飞剑,飞行了片刻,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的速度仿佛老牛拉破车一般。他吸一口气,催动飞剑,加快了速度。可怎样催动,都不可能达到刚才那般的速度。   那样的速度啊,他想,他要修到什么境界才能再体验到?   竹生神识扫过整座留靖峰,峰上就只有一个人,她朝那人飞过去。   那是峰上唯一一个执役弟子,被从天而降的竹生吓了一跳。   “苏蓉在哪儿?”   “啊?谁?”那弟子挠头。   “苏蓉。”竹生顿了顿,补充道,“虚景是她的情人。”   “啊?真人有情人吗?”那弟子磕磕巴巴的道,“我、我不知道。前头的师兄筑基了,我才来的,我在这儿还不到五年,真人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竹生抿紧了嘴唇,问:“虚景在哪里?”   “真人这几年一直不在宗门中,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他在仙盟军第五军。”   竹生一言不发的放开他,转身要走。   那执役弟子却忽然叫住她:“这位…………师姐?”竹生看着像是高阶修士,却看不出境界,这弟子就笼统的以“师姐”相称了。   他问:“你刚才说的那位姑娘,她姓什么来着?”   “苏。”竹生道。   那弟子的脸上出现了犹疑的神情。   竹生盯着他。他踌躇道:“那个……侧峰上有座墓……好像……”他记得那座墓的主人便是姓苏。   竹生见到了苏蓉的墓。   那墓修得气派堂皇,要在凡人国度,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才能修得起的。但在这修炼之地,便稍稍有些违和。长天宗里有专门的弟子墓区,哪怕是高阶修士,陨落后也不过是一块加固过的石碑而已。   人死后要入轮回,修士尤其明白这一点,因此修真界不重丧葬。只有凡人才讲究厚葬。   但竹生直觉,这个墓修得,就是苏蓉喜欢的样子。苏蓉一辈子都心系红尘,比起修真界,她其实更喜欢凡人烟火缭绕的生活。   她在苏蓉的墓前站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虚景赶了过来。   “刚回到永盛,就收到传音符。”他道,“小陈说有人来找苏蓉,没想到是你。”   小陈就是那个执役弟子,峰上有客,情况不太寻常,他便给他家真人传了音信。   竹生问:“她是怎么死的?”   朋友不在身份贵贱,不在修为高低,在相知。从前她是低微凡姬,她是外门弟子的时候,她们就互相理解。后来她站在了众人之上,她只是低阶的筑基弟子,她们依然互相理解。   只是怎么一眨眼,她的人就没了?她想,苏蓉若是被人杀死,她是必要为她报仇的。   可虚景却道:“她寿尽了。”   寿尽——竹生没想到她斩断尘缘之后,还会遇到这种情况。回到大九寰之后,身边之人都是修士,她便有了一种错觉,觉得大家都会一直这样下去。譬如冲昕,比如冲祁,几十年、一百年不见,他们的样貌都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就连眼前的虚景,他已经结婴了,他现在的模样,甚至比当年炼阳峰上布衣短打的执役弟子还更年轻。   竹生却忘记了,修士和修士也不同。筑基修士的寿限,不过二百岁。   所谓寿限,是这个群体中大多数人能活到的最高限,但并不是说每个人都能活到这个年纪。譬如凡人寿限一百,有些人九十岁依然精神矍铄,有些人呢七八十就腰弓背驼,而有些人呢,五十来岁就已经老弱而死了。   修士的寿命和修为有关。在寿限之内,修为高的就活得更久一些,修为低的就衰老得早些。苏蓉在一百五十岁上下的时候开始衰老,于她,也算是正常的了。   竹生,想再见你一面。   竹生想起苏蓉最后的传音符,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缓慢。那是因为她老了。   那张传音符不知道是何时所发。传音符上并不能标注时间,但同一个人发过来的传音符,若是累积着未打开,会自动按照时间顺序堆叠。所以接收的人便知道,哪一张是最早发的,哪一张是最后发的。   苏蓉去的时候,她还在异界,这最后一面终究是没能见成。   “她一直过得平安,没吃过苦。”虚景道,“仙盟军建军时召集弟子,我没让她去。她一直留在留靖峰,这里她当家作主。她怕容颜衰老,我给她拍了颗驻颜丹,她很是高兴。她这一生,日子也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竹生重复道,她露出了微笑,眼睛却酸涩难忍。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吧。”虚景望着苏蓉的墓碑。那墓碑也是按照凡人的习惯,刻着“徐门苏氏蓉娘”,而不是像弟子墓中那样,简单的只写一个名字,标注个籍贯。   “是的呢。她就是想过这样的生活。”竹生落泪,为朋友感到高兴。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珍珠手环,在某颗珠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包种子。她将那种子塞进墓前的泥土中,按照苏蓉教她的,施了个催长的术法。种子顶开泥土,发芽长大,结苞开花。脸盆似的花盘,迎着阳光一下一下的摇曳,仿佛点头致意。   “她就喜欢吃这个,坏毛病,怎么说都戒不了。”虚景把脸扭过去。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回忆道:“她后来还做起这门生意来了,居然也赚了不少灵石。现在安平城里卖的苏氏十三香,全是假货。她人都不在了,哪里还有十三香。”   “她的私房,我都给她的血亲后裔送去了,足够那些人几代富足。”他道。   竹生点点头,道:“这样,她的心愿全了了。”   虚景出神片刻,轻声道:“她走的很平静……”   那就好。   夕阳将要落下,苍瞳一直安静的陪在一旁,听这两人说话。   虚空忽然打开,一道传书符飞到了虚景身前。虚景打开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了。他抬眸看了一眼竹生。   这一眼不会无缘无故。竹生问:“怎么了?”   虚景沉声道:“瑞升出事了!”   竹生道:“瑞升?”   虚景顿了顿,道:“就是乔升。”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   258   瑞升是虚景的亲传弟子, 故而他出事, 虚景便接到了通知。   待竹生和苍瞳跟着虚景一起赶到永盛城仙盟军大营的时候, 冲昕、冲祁都在那里, 还有两个服色不同的修士, 一个看起来是温厚的中年,一个看起来是冷肃方正的青年。这两人分别是云水门的广元和盛阳宗的玉和。   冲祁、广元、玉和, 在长天的护持引导之下,都已经到了合道期。包括竹生在内,他们都可以被人称一声“道尊”。   但和筑基、元婴、还虚不同, 前三者是明确的修为境界, 合道却是一条界限,过了这条界限的修士, 便都是合道期。但迈过这一道坎之后,后面的路还有多长,谁也不知道,谁与谁的路也都不同。   竹生看了冲昕一眼,这是长天。冲昕虽然抗拒融合,却心甘情愿的把身体交付给长天使用。因为他认为, 在这场战争中, 长天比他更有用。   虚景是冲昕弟子, 广元和玉和都认识他。见他带了一个女子同来, 都将目光投到竹生身上。   “我道侣号竹生。”长天很不要脸的道。   广元讶然道:“是玄炎秘境的竹君吗”   昔日玄炎秘境之事,广元和玉和都听门下弟子详细讲述过。大宗门中有不少弟子都见多识广,涉猎的领域颇多。有擅长观气者禀报, 那位竹君身周有朱紫之气,应是人皇之身。更有那一场灵气沐体,凡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更是细细的讲述给了师门。是以,广元和玉和都知道竹生。   竹生冷冷的看了长天一眼,问:“瑞升在哪里”   长天道:“差点忘了你是瑞升的血亲,正好,不用搜魂了。”   竹生的目光瞬时锐利了起来:“瑞升做了什么,你们要对他搜魂?”   冲祁道:“竹君勿恼。瑞升他……”他说着,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在哪?我要见他!”竹生沉声道,“我把孩子交给你们长天宗,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么对待他。”   竹生如愿的见到了瑞升,瑞升的情况真的不乐观。   他疯了。   凡人若是疯了,可能是头部受伤,也可能是神魂受损。可一个修士,一个金丹道君会疯,则只有一个可能——他的道心崩毁到了切断了神魂与肉身之间的联系。他肉身还活着,魂魄也在体内,二者却已经没了联系。   “五个金丹深入魔军腹地探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我们怀疑,他可能找到了魔君所在,或至少得到了重要的情报。”冲祁道,“但他祖窍封闭了,已经没法与他沟通。只能通过搜魂术强行打开他的祖窍。由我亲自来,能保证不叫他神魂寂灭,还可以入轮回。”   竹生看了他一眼:“但是也一样会伤害他的神魂对吧?”   冲祁迎着她的目光承认:“在所难免。”   竹生的目光如刀锋一样。长天接住了这刀子,接过了话头道:“但是你来了,就不用了。”   竹生看向长天。长天道:“我有个术法,可以让你进入他祖窍而不伤他神魂。”   或许冲昕的确是对的。竹生问:“我要怎么做”   长天道:“需你一滴心头血。”   竹生看了一眼乔升。八十多年未见,当年的男童已经长成了青年。这青年生得五官端正,原该是个十分俊俏的男子,可他现在缩在地上,抱紧自己的膝盖,一张俊俏面孔,眼神呆滞,脸色苍白。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声音,不知道喃喃些什么。   竹生依照长天所言,在乔升对面盘膝坐下,自眉心逼出了一滴心头血。   长天翻手,手心出现一点光芒。那光飘浮到竹生和乔升的中间,向两人延伸成了一条线。一端连接乔升的眉心,一端连接竹生的眉心。   长天忽然道:“问问他,是就要这样,还是要去轮回?”   竹生的目光射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条光线的一端已经连接到了她的眉心,触到了那滴心头血。红色从线的这端倏地染到了那一端,竹生眼前一黑,进入了一个幽暗空间。   抬头,天上有点点星光,看那数量,乔升的资质还算中上。竹生转头,寻找乔升,目光忽然凝住。空间中,有一只箱子。就是当年乔升藏身的那只箱子。   竹生走过去,蹲下身,掀开了箱盖。七八岁大的小童霍然抬头看她,面色惨白,恐惧得牙关发抖,发出“得得”的声音。   但是那小童很快认出了她。“姨婆……”他叫道。   “姨婆!”他哭了,向竹生张开手。   “升儿。”竹生两手插入他腋下,将他从箱子中抱了出来。   乔升扑入了她怀中,瑟瑟发抖:“姨婆,我怕!”   竹生抱住这孩子,轻轻抚着他的背,问:“你怕什么”   “恶人。”小童道。   “不用怕。”竹生抚着他的头道,“恶人已经被我杀死了。你已经安全了。我还要送你去长天宗。”   小童怔道:“是,我要去长天宗。”   竹生问:“去长天宗做什么?”   小童道:“修炼。我,我是留靖峰的亲传弟子,我……”   竹生就眼看着小童开始长大。她问他:“长天宗如何?你修炼得如何了?”   小童长成了少年,答道:“宗门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师父和苏师姐都对我很好。灰灰陪我玩。我……”   少年想起来了,他道:“我筑基了,我结丹了,我……我是长天宗瑞升。”   少年放开了他的姨婆,像打了气似的长成了一个俊俏的青年。青年什么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看着竹生,泪流满面。   “姨婆!”他唤道。   “你在魔军那边,看到了什么?”竹生轻抚这青年的头。   乔升流下了泪水,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迷惑。   “我、我看到……”他的牙关颤抖,格格作响,“人,是人!”   他哭泣、流泪:“是人啊!不是猪猡!是人!”   “姨婆……”他扯住竹生的衣襟,涕泪四流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   竹生目光微凝,道:“把你看到的告诉我。”   乔升抬头看着这个女子,这是一个会给他强烈安全感的女子,他抓着她的衣襟,便感觉自己已经逃离了那里,已经安全了。   但他真的很不想去回忆,那些回忆让他痛苦崩溃。   “你看到的,可能很重要。你的师父、师祖和掌门,都在等着。”竹生摸着他的脸颊,“乔升,你要记得你是为什么去那里,去做什么……”   为什么去那里?因为……是他主动请缨。   乔升想起来了他的那些热血和昂扬斗志。他抬头看着竹生,颤抖着把他看到的那些都告诉了竹生。   当他陈述完,竹生沉默了许久。   乔升问:“姨婆,你……你如何会在这里。这里,是我的祖窍吧?我怎么了?”   竹生看着这个孩子,心中隐隐生痛,但还是告诉他:“你的神魂和肉身的联系断开了。”   乔升也是长天宗培养了几十年的金丹道君,他听了这话,就明白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竹生看着他年轻的面孔,想起了长天的话。她沉默了一下,道:“你可明白你现在的状况?”   乔升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竹生轻轻的问:“那你,是想维持这样,还是……想去轮回?”   乔升仰头看着竹生,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的整了整衣襟,立身而后拜下,以额触地。   “乔升……道心不坚,有负师门,也令姨婆蒙羞了。”泪水划过他的脸颊,他道,“请姨婆……送我去轮回吧。”   竹生弯下腰,亲吻了这孩子的额头,道:“好。”   在她将要离去的时候,乔升又唤住了她:“姨婆。”   竹生看着他,安静等着他最后的交待。   但乔升只是想告诉她另外一件事,他道:“是妖族青君救了我,请告诉宗门师长,青君……未曾入魔。”   竹生的目光凝住。过了片刻,她点头道:“好。”   竹生睁开眼,对面的乔升依然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屋中众人都在看着她。   “泉原大峡谷。”竹生站起来,把这个地名告诉了他们。   “那里有什么?”冲祁问,“瑞升在那遇到了什么?”   竹生沉默了一下,平缓的将乔升告诉她的那些复述了一遍。众人都沉默了。   “恶。”玉和喃喃道,“恶到了极致。”   竹生忽然上前一步,狠狠的扇了长天一个耳光。众人都惊愕的看着她,集体失语。   竹生性格平和淡然,多数时候都能保持冷静和理智。但这不代表她没有感情。   “他选择轮回。”她愤怒的盯着长天道。   长天搓了搓被打的脸,面无表情的道:“好。”   他说着,便抬起手。但是竹生倏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咬牙道:“不用你。”   她转身看了看缩在地上的乔升,蹲下身去抱了抱他。乔升全无反应。竹生站起身来,看了看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一掌拍在他头顶。   乔升无声无息的倒在了地上。   长天上前一步,把两根手指搭在了竹生的肩膀上。竹生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她就看见了“乔升”。   “乔升”脱离了肉身,浮在了半空。他的身体隐隐约约,半透明。他举手,对着屋中的几位师长团团一揖。最后,他看着竹生,嘴唇轻动,似是唤了一声“姨婆”,便消失在空气中,轮回去了。   “抱歉……”长天放开手,轻声道。   竹生转身看着他,觉得十分荒谬可笑。   “一句‘抱歉’,就能弥补你的错误吗?”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一日之内,她的道侣成了不能独立的存在,她的好友在多年前就逝去,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她的血脉亲族,由她亲手终结了生命。那些压在了平静、温和之下的痛苦、悲伤,再也压不住。   “你若真心内疚,”她盯着长天问,“敢不敢把你做的事告诉这些人?”   长天迎视着她的目光,点点头,道:“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我求什么的。   259   竹生怔住。   长天叹息一声, 道:“魔君, 是我合道期重塑无垢体时从神魂中剥离出来的‘恶’。因为我的一时贪玩, 豢养而终成大患。后来更是因为我为仙时, 与他神魂相通, 使他领悟了宇宙法则,才会强大如斯。”   他抬头道:“他以魔道炼己身, 他强大得太快,甚至超越了归降的我。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上一次灭魔之战时, 我生祭了战场上所有的生灵, 布成了囚仙大阵。”   “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在大阵中寂灭。但意外总是不受控制,魔君的杀人利器——傀儡夜息, 在战场上恢复了他自己的意识。”   长天说着,看了一眼苍瞳。众人也都看了一眼苍瞳。苍瞳神色漠然。   “夜息将我从大阵中救了出来。而我……我一念之差,生出了求生的欲望。”   “我曾升过仙,可仙也不想死。我也想活,想再次回归仙途。所以我借着夜息之力,逃出了大阵。”   长天轻轻叹息。   “我割裂了自己的魂根, 留下一魂二魄在大阵中, 想以此替代我自己。”   “我观察了一千年, 意识到……那不够。我的一魂二魄, 不足以让囚仙大阵将魔君耗死。极有可能的是,魔君能活到大阵崩毁的那一日。”   “但后悔也已经晚了。我已经没了肉身,魂魄残缺且被削弱。这样的我即便再入大阵, 也无济于事。倘我先于魔君寂灭,这世间恐再无人能杀死他。”   “于是我创建了长天宗、云水门和盛阳宗,我留下传承,等待着第二次和他的对决。”   “现在,就是现在,我等了数千年,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竹生愕然。   她目光扫过众人,却发现冲祁、广元和玉和都神情淡淡,没有惊讶之情也没有责备之意。只有虚景满脸的震惊。   竹生懂了。她道:“你已经告诉他们了?”   冲祁道:“几十年前,宗主便将他与魔君之事向我们坦承了。仙盟合道以上修士,都已经知道了前缘。”   竹生冷笑:“……然后,你们仍然愿意继续追随这个家伙,继续为他奉献?”   冲祁凝目望她。   这个男人目光清明而坚定。   “我非是为他。”他道,“而是他为天下苍生。”   “大敌当前之际,去追论从前的错误,已经没有意义。这事归根到底,虽然是宗主之错,但若要解决根本,彻底消灭魔君,又离不了宗主。”   “当前世间,无人有宗主之强,无人能比宗主渊博,更无人能如宗主一样了解魔君。此一战,非宗主不可。”   竹生与冲祁四目相视。   这个男人啊,比起百年前只是因为怀疑就想要杀死她时的“宁错杀,不放过”,少了一分自负,一分狷狂,他竟然更加的冷静,更加的坚定。   冲祁上前一步:“竹君,你曾为人皇,你当理解,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竹生冷笑,“这句话真是……可以做一切没有底线之事的借口。”   “我在魔域,曾经身临其境,亲身经历了大阵布成的那一瞬。小节……当年被生祭的那些‘小节’,随便哪个站出来,你们都得仰视。你可知他们死前的愤怒和痛苦?那些情感冲击了我,当我清醒之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是杀死魔君,而是,杀死长天!”   “小节亦是生命,亦有爱痛恨恶,亦有求生之欲望。你一句‘不拘’,轻描淡写,抹杀了他们活下去的权利。”   “你们,凭什么!”   男人们都不再说话,冲祁也沉默了。   实则是,冲祁和竹生的话,都对。两个人都没错,端看你的立场是站在哪一边了。   竹生在这沉默中冷笑了一声,自储物空间中取出了一块细布,裹住了乔升的尸身。苍瞳走过去,将乔升扛在了肩头。   竹生转身,和苍瞳一起,带着乔升离开了这里。   她徇着记忆,找到了当年杨大妮儿的墓,将乔升葬在了他祖母的旁边。这个孩子没能继承他祖母坚定的心性,令人遗憾。   竹生并不苛责他,他是个人,但凡是人,就有缺点,有弱点。这世上不存在完人,譬如长天,在青君曾经的描述中,长天就是完美的存在。而真相却是令人无法承受。   又譬如她自己。她其实知道冲祁说的是对的。她曾为人皇,曾做过数不清的艰难抉择,怎会不明白不理解。但她只是愤怒,她愤怒长天的愚蠢造就了万年前的生灵涂炭和现今的历史重演,她愤怒于无辜又不明真相的人们没有选择的被长天生祭。当长天造就的恶业波及到了她的爱人,她的亲人的时候,这愤怒就彻底爆发了。   只因为她是个人,有血有肉,有亲有疏,有承受的底线。   苍瞳给她找来了一块很好的岩石。竹生将那岩石劈成了石碑立在了乔升的墓前。她抚摸着那岩石粗糙的石面,用手指在上面刻字。灵力所到之处,坚硬的岩石碎成石屑,扑簌簌的掉落。   苍瞳忽然转身。“长天”一身青衫,慢慢走了过来。   他走到苍瞳身前,和他对视。苍瞳忽然蹙眉。   “初次见面。”那青年道,“多谢你陪伴她。”   “苍瞳……”竹生面对着石碑,背对着他们,轻声道,“让我和他单独待会儿。”   苍瞳看了一眼眼前的青年。他鼻梁挺拔,目光如电,山岳般清朗,泉水般澄澈。苍瞳一直想看看他,现在他看到了。   这是竹生现在爱的人,他是冲昕。   他原是想看看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好,他就把竹生交给他。可结果是这个男人连自由身都失去了,竹生如何跟他继续在一起?   苍瞳漠然道:“不需你谢。”陪伴竹生,保护竹生,原就是他的事,何需冲昕来道谢。   他说完,飞走了,把空间留给了竹生和冲昕。   竹生写完了最后一笔,拂去了碑上的石屑,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她问。   冲昕注视着她,道:“长天想来。他想让你留下来,留在仙盟军。”   他忽然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别答应他!不管他说什么,离他远一点!这些事,交给他去做就行了。你……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竹生没有答应他。她道:“我也想你平平安安的,你能甩掉长天吗?”   冲昕哑然。他不能,决做不到。然则他又如何这样要求竹生?   他苦笑,放开竹生的手臂。再抬眸,已经是长天。   “竹生,留下。”长天道,“我需要你。”   竹生道:“你想干什么?”   长天道:“被你教训了好几回,我好好的反思了自己,现在,我担心一件事。”   “何事?”竹生问。   长天看着她,道:“我担心……这次,我依然会失败。”   竹生的脸色变了。长天是一个聪明至极、自负至极的人,他这样的人会“担心”失败,就意味着失败的概率相当高,高到了一个踩到了他心理底线的水平上。   竹生吸了一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对付魔君?”   长天道:“和上次一样。”   竹生宛如看到一个智障。   长天无奈道:“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在世间无敌,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直接杀死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我拼着和他同归于尽,将他囚困,慢慢的耗死他。”   “这个事,只有我能做到。我和他源出一体,只要见到他,我就能将他和我绑在一起。他应该意识到这件事了,所以一直避免和我相遇。”   竹生问:“这一次,要牺牲多少人。”   长天搓搓额角,道:“我这具身体,实在不怎么样,融合也失败了,我现在比起从前,已经弱了太多。”   “但幸好,他被囚仙大阵镇压了这许多年,也虚弱了很多。而且这几千年来我也没闲着,阵法……已经被我彻底改进了。”   “这一次,只要很少的人就足够了。他们都已经知情,我不会强迫他们。反正我是必死,倘若我死而魔君不灭,他们迟早也是死。”   说了不强迫,却耍起了流氓。   但他说的,却又是真的。   这个家伙就是你恨不得打死他,却只能忍着气跟他手牵手做好朋友。   竹生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把“立刻就打死长天”的冲动压了下去。她问:“我留下做什么?”   “你啊……”长天道,“我需要你做最后一道保障,当我失败之时,你来收拾残局。”   竹生问:“我要怎么做?”   长天嘴角微翘,道:“现在不能告诉你,等到了需要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竹生又想打死长天了。   长天忙道:“不是故弄玄虚,是你的确不能知道太多。”   “你啊……只要你是无垢体就可以了。”长天叹气道,“现在世间……唯一一个无垢体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二更可能晚上。不能保证三更。   260   青君昏沉沉的醒来。   她动动身体, 觉得浑身虚软无力。她闭上眼睛, 明明有结界, 却依然觉得洞室中弥漫着恶臭。   她闭着眼睛伸出手, 在榻边摸索, 摸到了一堆冰凉的灵石。那些都是纯净的上品灵石。她握了一块在手中,吸收其中灵力。那样一块上品灵石, 普通的金丹若借以修炼,尚需几日时间才能将其中灵气吸收干净。青君片刻后就放开了手,晶莹润泽的灵石变成了干硬的普通石块。   青君一连吸收了十几块灵石的灵气, 头脑才清醒些。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朦胧的帐子外隐约有人影晃动。有个侍女撩起帐子,道:“你醒了?魔君吩咐……”   “滚!”青君低喝。   侍女撇撇嘴, 转身退下,嘴里低低的嘟囔了一句。   长长的狐尾倏地扫过来,侍女的身体被扫到了洞壁上,又摔落到地上,随即就像被看不见的手大力拖拽一样,嗖的一声便被拖拽到了榻边。青君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一只畜生而已?”青君眯起眼睛。   “饶命!”侍女惊恐叫道, “青君饶命!”   她挣扎着, 一个香囊便从身上掉落。没了那香囊, 她身上的臭气便刺激着青君那灵敏的嗅觉。   “臭死了。”青君垂眸看她, “吃了多少人?”    她手下发力,那侍女碎成了黑色的齑粉。洞室里顿时恶臭刺鼻。   青君放了一团狐火,将那些齑粉焚尽。一股小小的旋风卷动着, 卷走了洞室中的臭气,青君才觉得能喘口气。   她吸了两口干净的空气,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她玲珑婀娜,对雄性有着绝对的吸引力。那些魔君留在她身上的痕迹,这一大觉之后,都已经消失了。   她这一觉睡了多久?她睡的时间总是越来越长了。   青君手一挥,榻上便铺满了美丽的衣衫。她的储物法宝里装着穿不完的衣衫,每一件都美丽似云霞。   小衣、亵裤、中单……青君秉持着良好的穿衣习惯,一件一件,有条不稳的穿上了身。当最外面的大衫也披上身,白如素雪的手自衣袖中伸出。那衣袖一层、一层复一层,层层颜色递进,叠加出繁复华贵的美丽。这是昔年在神宫中,长天一脉传承下来的审美。   长天喜欢的,青君就也喜欢。从她化形开始,就将自己打扮成长天喜欢的样子。   很巧,又或者说,理所当然的,长天喜欢的样子,魔君也喜欢。   青君的手指抚过肩头,将大衫的衣领整理贴服,无一丝褶皱。再转身……那个男人靠着凭几,撑腮含笑的望着她。   “干什么?”青君问。   “真美……”男人赞叹,“女人穿衣,和脱衣一样的美。”   他站起来,一步跨出,化作了一团黑雾,在瞬息间便到了青君身前,一步踏落,又凝成了人形。   他最初其实是魂体,但就像修士在还虚境之后都会努力炼实阳神一样,他经历漫长岁月的淬炼,早就将自己炼实。   “你……”他含笑将青君拥入怀中,吻她,“尤其美……”    青君闭上眼睛。   她喜欢他用深情的声音赞美她,喜欢他褪去她衣衫时目光中的激赏,更喜欢他在她身上纵横驰骋。这让她觉得,自己被爱着。   “我睡了多久?”她问。   “不长……”男人道,“半年吧。”   青君睁开眼睛,目光晦涩难明。她获得的爱,代价沉重。   “别担心。”男人怜惜的道,“下次我轻点。”   “这里是哪?”青君问。她虽还没去外面,却能分辨得出这里已经不是她沉睡之前的地方。   “别处。”男人道,“泉原谷那里出了岔子,可能被发现了。”   青君垂下眼眸,不让男人看到她的神色。她反手轻轻的抚上男人光滑的下颌,滑动到他的喉结,在那里轻搔了一下。男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吻住了她的颈子。    “衣服这种东西,最美的……就是你来穿,我来解。”男人轻笑着,拉开了青君的衣带。青君才一层层穿上的衣衫,又一件件掉落在榻边。   青发铺了满榻,床笫间青君闭上眼睛,皱眉道:“臭死了。”   男人衣衫刚褪下一半,闻言低头嗅了嗅自己,道:“的确是。”   “刚刚才去吃饱,”他道,“这臭气真是讨厌。”   他施了个术法,洞室中便再没了一丝臭气。他其实也是极厌这臭气的。长天在神宫中花团锦簇,拥香偎玉。他却要被这些恶臭的东西包围。   “真香……”他亲吻着青君,“你这么香,叫我怎么不爱你。”   青君睁开眼,搂紧了他,道:“可你的爱……让你的侍女都敢轻视我。”   “因为她蠢。”男人笑着吻她,“她不明白你对我多重要。”   “我也蠢。”青君轻声道。   男人笑得迷人:“你蠢得可爱。至少……你知道该活着。”   青君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不想被他的笑蛊惑得更深。   青君炙热滚烫,那皮肤下的血管汩汩流动,心脏砰砰跳动,都是热的,也没有臭气。青君在他身边几十年,不曾入魔,她是活的。   男人觉得不够。   “明明不是人,为什么一定要作人形?”他道。   除非战斗需要,否则化了形的妖都会以人形出现。虽不知根源,但这世上,妖族也好,灵族也好,在强大进化的过程中,的确是将“人形”看得高于他们的真身原形的。   青君不肯,但男人自有手段。她控制不住的现了真形。玉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尾巴。此时,那尾根处箍着一个镶嵌着美丽宝石的金环。   “青青儿真美。”男人也和长天一样喜欢狐狸水光油滑的玉色皮毛。   纵横捭阖中,灵力运转。自青君灵力运转了一个周天,浑厚汹涌,被牵引着尽数流入了男人的气海。   这剥夺便在他的大开大合中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的重复,青君再一次失去意识,沉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稍稍恢复,男人便又来到她身边。他的抚摸如此温柔,青君却微微颤抖。   “我会死……”她道。   “不会。怎么会呢?”男人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会让你一直活着。”   青君轻声道:“这真的是爱吗?”   男人笑叹道:“当然。爱就是这样,你若爱我,便当给我。”   青君道:“你索取得太多,我无法承受。”   “那没有办法。”男人叹息,“你知道我是什么的。我就是他的恶和欲啊。”   “更何况,我不是普通的欲,我是他最放纵的阴暗。”   男人说完,忽然来了兴趣,吻着青君问她:“你和长天可曾又欠好过?”   青君白皙的手化出了尖利的指甲,掐入了他的皮肤里,可他的身体里并没有能流动的鲜血。他遗憾道:“没有?”   “真遗憾,我还想比较一下。”他笑,“你知道,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想分个高低胜负的。”   他又道:“但长天也有欲吧?虽没了我,但他既然归降有了肉身,就不可能全然无欲。”   青君想起了神宫中美人如云。   “有。”她答道,“但不像你。”   “他虚伪。”男人道:“他以前被人称作神君,供成神一样。我听说中神宫中全是美人?”   “美人是有很多,但他实际宠过的,没有你想的那么多。”青君道。   神宫中美人多得数不清,都是人间绝色。那些凡姬会老会死,会换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但每一段时间之内,长天宠幸的始终都是身边的几个而已。青君一直紧随长天身边,对这件事非常清楚。每当长天宠幸了新的凡姬,凡姬们便像过节日一般的庆祝。   男人却问:“我听说神宫中美人多如云霞,既然他不享用,那么多的美人,是用来作什么的?”   是用来作什么的?是……   青君忽然怔住。那些她生来就习以为常的事,她从未去思考过。   水波一样的裙裾漫过长长的长廊,美人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她们的笑声在每个角落响起。   而神宫之外,是连绵的军帐。虽亦有女修,但将士之中占绝对多数的……都是男修。那些男修需要女人,纾解欲望,繁衍血脉,慰藉他们在战争中面对的生与死的紧张焦灼。   凡姬们有长天的庇护,所以那些修士会娶她们。   “看吧。和我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太多嘛。”男人不满的道,“不过就是披了层好看的皮而已。”   是这样吗?   青君在这几十年慢慢学会了思考。在男人的掠夺令她失去意识之前,她想……不,不一样……   但是,哪里不一样呢?青君还说不上来。   总结和分析,这些圈圈绕绕的东西,对她习惯于直来直去的思路来说,太过困难。   青君醒来,觉得虚弱。   妖族与人族不同,天生的妖族睡梦中亦可以自然的修炼。她的沉睡,便是身体的自我修复。只是这样的速度没有主动的修炼来得快。   但她没立刻以灵石补充灵力。她能够感觉到,男人最近对她掠夺得太狠了。从前他还会给她修炼恢复的时间。但现在他变得急迫起来,为什么?   她放任自己虚弱的躺在那里,这样虚弱的状态,他便会暂时放过她。   青君的身体感到了冷。他说他喜欢她身体温热,内里滚烫。可他所在的地方总是冰冷。那并非是自然的寒冷,而是四周的死气太浓,会消耗修士体表的灵气,从而产生了类似“冷”的感受。   她便放出尾巴,想裹住自己的身体。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 作者有话要说:  8:37修文   261   四条?   青君霍地睁开眼睛。她反手摸去, 一、二、三、四……四条!又少了一条!   她曾经……是九尾的大妖啊!   青君发凉的指尖摸到了尾根处的金环。在她为他所蛊惑情迷之时, 他给她戴上了这个金环。像狗被套上了颈圈, 从此, 她再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青君闭上眼, 用毛茸茸的尾巴裹住自己。她剩余的四条尾巴没有从前那么宽大厚实了,才将将能裹住她的身体。她蜷缩起来, 流下了眼泪。   她想找一个爱人,却给自己找了个主人。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   一团黑雾落在了一处洞穴外,化作了一个男人的模样。他看来起是个中年人的模样, 虽然他的修为比从前高得多了, 但他堕魔之后便已经是死物,再不会像活的修士那样随着修为的增长, 样貌会再度年轻化。   而他即便是化作人形模样,皮肤之下也是泛着乌青的色泽,令人看了便极为不舒服。他的身上佩戴着亲手制作的香囊,那香囊能掩盖魔修身上的死气的臭味。   他落下来,还没走进洞中,便听到了珠儿的尖叫声。他“砰”的一声化作了一团黑雾飘了进去。   珠儿尖叫着用身边的东西砸向那些低等魔物。她讨厌它们, 它们臭死了, 她不想它们靠近她。   男人一进入洞室现出人形, 那几只魔物便“砰、砰”几声, 都炸裂成齑粉了。那些魔物生得像一团黑色的肉,但却特别的会有一双人的手臂,因为它们是他特意制造出来用来照顾她的。   那些堕了魔的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们有的是办法欺辱珠儿,还能掩饰痕迹,不叫他看出来。还是珠儿对那些伤害了她的女魔修反应激烈,才叫他发现。他接连杀了好几个女魔修,后来就不再用她们,而是制造出这些有手的低级魔物来照顾她。   地上有几个掉落的香囊,想来是珠儿在玩耍中弄掉了这几只的香囊,它们身上的臭气便刺激了她,使她尖叫发疯。   一阵风卷走了那些散发着臭气的碎屑和香囊。男人取出一只玉瓶,手指沾取瓶中粉末轻轻弹到空中,洞室里的臭气便再闻不到了。   珠儿不再砸东西尖叫,她肥胖的身子坐在地上,呼呼喘气。她的喉咙咕噜咕噜的,像是叫了太长时间,变得不舒服起来。   她看到进来的男人,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已经哑得听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叔”。   这个魔修,就是冲禹。   他心痛的抱住珠儿,给她喝下了修复身体的灵液,拍着她的背心轻声的安慰她。珠儿咧着嘴,在他怀中委屈的大哭。   “别怕,别怕。有我在。”冲禹安慰她道。他嗅着珠儿的气息,珠儿身上的气息实在香甜诱人,让人馋涎欲滴。他亲吻她的额头,又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背。   珠儿的手极白,胖胖软软。软乎乎的肉将皮肤撑的娇嫩,皮肤之下能隐约看见青色的血管。那血管里流动的是热的血。   一个元婴修士的热血。   冲禹的眼底,渐渐升起克制不住的黑色。   当珠儿尖叫着,疯狂的用她的灵力攻击他时,冲禹才猛的惊醒!   他猛的松开嘴,嘴角淌下了鲜红的血。那是珠儿的血。珠儿的手背上还有他牙齿咬出的血洞,一条胖胖的手臂已经被他吸食得皮包骨头。   她虽然痴傻,却有着元婴的修为。疼痛之下,便本能的攻击冲禹,才令冲禹清醒。   冲禹骇得推开珠儿,向后跌去。他跌倒在地,手脚慌乱的向后挪,惊恐的看着珠儿。   珠儿又疼又怕,她手脚并用的爬远,缩在了洞室的角落里,恐惧得流泪哭泣,发出啊啊的嘶哑的叫声。   冲禹也绝望恐惧,只是他恐惧的是自己。   “珠儿,珠儿……”他颤声叫着她,伸出手想向她靠近。   珠儿大声尖叫,用身边的东西砸他,不许他靠近。她手边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她便直接用储物法宝里的东西丢他。   有东西砸到了冲禹的脸上,掉到地上摔裂,正是“小师叔”的泥人。又一个砸过来,摔碎,是“爹爹”……   冲禹望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泥人,呆若木鸡。   珠儿醒过来,便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事情。   她在昏睡的时候被喂了丹药,受伤的手臂已经修复。她坐起来,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睡在了荒郊野外。她发了会儿呆,四周没有人,她便不知道该干什么。   身后忽然有了响动,珠儿回头一看,一只木呆呆的兔子呆滞的望着她。她也傻傻的望着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虽是兔形,却无一丝皮毛,一看便是一只兔形的傀儡。傀儡兔吸引了珠儿的注意,忽然跳起来,朝某个方向跳着飞奔而去。珠儿开心的咧开嘴笑,爬起来追了过去。她是元婴修士,脚程飞快,却一直追不上那兔子,她于是便一直被兔子引着朝某个方向而去。   珠儿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魔修。在魔修的眼里,有着元婴修为珠儿就是一顿美味的大餐。只是那魔修还没吃到珠儿,就被一道剑意杀死,那剑意来自更高阶的魔修。   魔修被杀灭,珠儿还愣愣的四处看看,什么也没看到。傀儡兔适时的出现,又引着她继续前行。   一路之上,那道剑意护持着她,将所遇到的魔修和魔物都斩杀,直到珠儿仰头,看到了前面的天空中,有无数的流光,爆炸声如滚雷,远远传来。   “去吧,去找他们……”   有人忽然自背后抱住了她,垂泪道。   那人往她衣襟里塞了什么东西,等他松开手臂,珠儿霍然转身,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珠儿茫然。   “……叔?”   一场大战在文饶山脉处打响。     绿芒划破长空。所过之处,魔修纷纷炸裂成齑粉。竹生的刀意中是仙力、螭火、人皇之气,还有八宝璎珞附着于其上的净化之力,她这一刀下去,便是一片清新干净,让人觉得能喘口气。   一道剑芒自她身边飞过,飞向了另一个方向,产生了剧烈的爆炸,白光刺眼,威力惊人。   这也是合道期修士,身边都是战友。竹生转眸看了那人一眼,旋即挥刀向另一处杀去。   五年前冲昕让竹生离去,长天却让她留下。大陆已经沦陷了三分之一的土地,百万百姓消失。这种情况下,竹生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她最终还是留在了九寰。   昔日妖族双王之战,战场绵延了千里,到处都是山峰崩塌,森林倒伏。此时灭魔战场,已经长到了不知尽头。山形地貌,都因着高阶修士的战斗而损毁坍塌。   仙盟集结了大陆之上最强的力量,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将战线推进到了文饶山脉。越过这条山脉,便是泉原大峡谷。昔日五名金丹悄悄潜入魔军腹地,只有瑞升一人生还,带回来了泉原大峡谷的重要情报。   毫无疑问,那里将成为决战之地。而文饶山战线,成了最后的阻挡。   修士们已经杀到麻木。这一战已经二十一天,还未分出胜败。元婴在低空对战同等级的魔修和魔物,抬头,万里高空之中巨大的光球时不时便爆开。   到底魔君是怎么制造出这么多的魔物,又是怎么制造出这么多的高阶魔修?他们没有时间去想,魔物的尖叫在耳边呼啸,战友的剑芒自身边划过,他们催动灵力,身形如箭一般,追逐、杀戮。   纵然有仙盟提供的丹药,也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好在还有战友,一队人重上战场,一队人便可暂时撤回后方稍事休憩。   竹生不眠不休的战了三天两夜,也终于撑不住退出战场,回到后方休息。   “竹君!竹君!喝茶!”她回到营地,立刻便有几人迎上。   那些是药茶,可以提神养气,令修士快速的恢复元气。营地中支起了几百丹鼎,都在熬着这些药茶。   那几人簇拥过来,都端着药茶要给竹生。竹生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多谢。”她道。   那人高兴得面孔发红。   玄炎秘境的竹君,在五年前重回九寰。她没有直接加入仙盟军,而是和苍君一同赶赴了凡人国度。大陆上有几片区域是凡人国度聚集之地,上百凡人国家。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也不知道灭绝了多少国家。倘若凡人国度报得有敌情,仙盟军自会赶赴过去杀敌作战,但修士们都没去想过那些凡人国的百姓。在他们的概念里,那些百姓大概就是战报上的数字,如某国某城,十万百姓消失等等。即便是这些战报,关注的也是当地的魔修的踪迹。   竹君和苍君却动手大量的迁移凡人。在她的感召之下,一些当年在玄炎秘境中追随过她的修士聚集在她身边,短短五年的时间,这些人迁移了六百万凡人至修真界腹地,远离了魔族占领和污染了的区域。直到仙盟集结战力,竹君才和苍君一起参战。   听说过她名字的人都知道,这是世间唯一一个无垢体修士,是人皇之身。   他们更知道,她是一位仁者。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收尾。 求营养液~   262   竹生睡了一觉, 醒来走出帐篷。隔音结界一撤, 立刻满耳都是嘈杂之音。营区倒没什么血腥之气, 却有微量的死气。医疗队的人忙忙碌碌, 跑来跑去。   在从前, 修真界是没有“医”这种人的。只有凡人才需要医生,修士有丹药就足够了。丹药能治愈绝大部分修士遇到的问题, 除了类似冲昕三昧螭火入体那种。   但自从魔修再次现世之后,修真界就有了医者。仙盟军中更是有专业的医疗队。这些医者大多是丹师,或至少是各大宗门丹药司、丹药局的弟子。   他们的出现是因为在与魔修的作战中, 死气会污染伤口。那些被污染的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净化, 会留下永久的疤,有些更严重的, 甚至会毁伤身体,侵入经脉,使修为受损。   竹生看到了负责医疗队的那个元婴,两条袖子都用带子缚住,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胳膊,哑着嗓子呼喝指挥着他的人。   “那个!先给那个处理!”   “这个, 去泡药浴!”   “糟了, 这一个太严重了, 可能……”   他话没说完, 竹生已经来到那个受伤严重的人身边,八宝璎珞发出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净化了他身上的死气。   “这个不用管了!自己一边儿吃丹药去!”医疗队长立刻把那人丢到了一边, “竹君,还有那个,必须赶紧净化!”   医疗队自己也有专门净化的法宝。那些法宝都是长天设计出来的,仙盟的炼器司统一炼制。   要让法宝具有净化之力,就得在炼制的过程中融入至纯的灵气。在长天的时代,这不算是太难的事。但在现世,对炼器师们来说,就是最难的一步。为了炼制这些法宝,必须得有合道级别的修士帮忙,才能从天地灵气中抽取出至纯的灵气。   所以这些法宝的数量是有限的,都优先用于被污染得最严重的伤员。但战争的规模太大,伤员太多,根本不够用。   竹生帮忙给这一批刚撤下来的伤员中严重的几个净化了死气。一抬眼,看见了熟人。   远处,瑞莹正在给虚景用净化的药水清洗后背的伤口。两人偶尔说话,四目相对时,目光中有些说不明的情意流动。   竹生看了两眼,便移开了目光。   战争中,情侣的数量激增。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除了休息、疗伤、修炼,另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与抓紧时间与自己的情人欢爱。那些紧张、恐惧,绷得快要断弦的神经,在激情中得到了莫大的慰藉。   长天还曾经很慷慨的表示,可以暂时把身体给冲昕使用。竹生照着鼻梁给了他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这混蛋缩回祖窍,放了冲昕出来顶缸。冲昕也只是抱了抱竹生。   他们可都不想跟长天一起三人行。   竹生返回了战场,再下来的休息的时候,又看到了瑞莹。她站在一处高岩上,沉默遥望着战场的方向。   “她的情人战死了。”医疗队长累成了狗,也过来休息喘口气儿。   “谁?”竹生问。死的人太多了,很多熟面孔都消失了。   就在一天前,她亲眼看到一个脸熟的修士战死陨落。她当时想了一息的时间,才想起来他叫肖昆,是她在玄炎秘境中结识的。她还曾经看见长天宗那个混血的狼人少年叫炽牙的,抱着另一个狼族少年的尸身伤心哭泣。   她与他不算熟,便没去过安慰。后来才知道,死去的狼人少年,是她当年在炼阳峰上的坐骑疾风狼灰灰。炽牙在长天宗生活时,灰灰都伴在狼族少君的身边,后来随他去了妖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是长天宗的,和你家的冲昕道尊是一家。叫什么来着?虚字辈的。”这队长是云水门的,不过是元婴而已。这一位虽然也是道尊,但竹生常去帮他给伤员净化,他跟竹生已经很熟了。   “虚景?”竹生问。   “对,就是他。”队长道,“战死了。”   竹生也就只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休息去了。   她回来时才是中午,闷头睡了一觉,已经是晚上。她找了个高处,盘膝准备修炼。目光扫过营地,却看到了仙盟盟主冲祁道尊也刚刚下了战场。   她看到冲祁去了冲琳真君的帐篷,没再出来,在那里过了夜。   清晨她在朝阳中结束修炼,睁开眼,看到冲祁才走出帐篷。     冲琳真君在几十年前魔君冲破囚仙大阵时造成的那一场魔修对长天宗的冲击中受了重伤,失去了一条臂膀,毁了半边脸颊,伤口污染太深,无法修复。她本也不是武修,便在后方负责调度。   竹生看到冲琳用她仅剩的一只手臂抱住了冲祁,靠在了他胸前。冲祁温柔的环住她。   竹生已经从冲昕那里知道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忘记了曾经的相恋,忘记了这其实就是她的道侣,也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掌上明珠,时隔四百年,终是又一次爱上了这个男人。   朝阳初升,万道金光。   竹生站起来,赶赴了战场。   冲祁放开冲琳,赶赴了战场。   瑞莹抹去脸颊的泪痕,赶赴了战场。   “什么时候是头?”医疗队长望着那些赶赴战场而去的修士们的背影,喃喃道,“这真是最糟的时代,怎么叫我赶上了?”   “我可不这么觉得。”正光着臂膀接受治疗的那个修士笑道。   他是一个还虚境的修士。他道:“我本来已经快到了元婴的寿限,就因为赶上了时候,突破了还虚。”   “也许明天就可能会死,那又怎么样呢?”   “能看到九寰大陆万众一心的局面,能看到这么多大能出世,已经没有遗憾了啊。”   这一场战争,团结了大陆之上几乎所有的修士。   但这一次,没有一个站在众人之上的人。长天以冲昕之名隐在了修士间。人们眼中看到的,是灭魔仙盟。仙盟由长天宗的冲祁道尊领导,却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仙盟属于全体九寰修士,包括所有的宗门、家族和散修。门户之见早在战争中冰消瓦解,联系着修士和修士之间的,是袍泽之义,战友之情。   战争中,不仅大能辈出,更造就了许多的英雄。活着的人中,冲祁、冲昕、竹生都在人们心目中“英雄”的高台之上闪闪发光。   而那些死去的人们,也一定有人会记着他们的名字。   这一场灭魔之战,比起万年前,到底是有些不同了。   又一批魔修投入了战场。为何魔修制造的数量如此庞大,如此快速?修士们的心中,都不仅升起了这样的疑问。   有人感到疲惫、感到一种仿佛战争永远不会结束的绝望。   便在这时,战场的天空上,突然打开了巨大的空间裂缝。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紧,如临大敌。   那空间裂缝中却飞出了片片碧绿的叶片,叶片如箭矢一样,遇到魔修便轰然爆炸。一根长长的,像树枝又像藤蔓一样的东西突然自裂缝中射出,攻向了一个合道期的魔修。   一个树人从裂缝中脱出,只扫视了战场一眼,就加入了战斗。   他的身后,还有他的族人源源不断的穿过空间裂缝,从异界回到九寰。这些人刚脱出裂缝时还是人形,一战斗起来,便生出了各种枝桠、藤蔓、甚至叶片和花朵。个个战力强悍,竟没有还虚以下的境界。   “灵族……”不知道谁先喊了出来。   “灵族!”   “是灵族!”   是冥冥中的天意吗?在九寰大陆与魔族的决战之时,消失了万年的灵族回归了!   许多人隐隐已经绝望的心中,忽然又生出了勇气和希望。   “冲昕”一剑斩杀了四个围攻他的还虚,转头看去。   “小椿啊……”他叹道。   竹生再一次回到后方稍事休息时,见到了椿。   灵族的族长寿尽了。他一直不许灵族回归九寰,却在寿尽之前卜算了一卦,算出了九寰正陷入了危机中。   他是灵族中年纪最长的,他比谁都更思念故土。他在临终前,终于留下了绿色的泪水,告诉椿:“去吧,九寰不是一族的九寰。是人、妖、灵三族的诞生之地。去吧,九寰需要你们。”   在族长去世后,椿成了新的族长。他经过卜算,算准了方位,将空间裂缝直接开在了文饶山脉,带领族人直接进入了战场。   再一次,人、妖、灵三族,放弃前嫌,携手共战。   一个人要轮回几世,才能见到一回这样的场面?   这,是最好的时代。   灵族的回归,极大的增强了九寰修士的力量。   魔族制造低级魔物的速度极快,但级别越高的魔物,制造速度就越慢。战场的形势渐渐倾斜,文饶山脉战线的决战,历经一年四个月,终于渐渐分出了胜负。   几个元婴追杀着一股魔修,追到了战场的边缘,终将那些魔修和魔物都斩杀干净。   但他们察觉到附近还有死气。他们突击过去,却看到几个小魔物追着咬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边恐惧尖叫,一边疯跑。那些魔物竟追不上她。   原来那女子竟也是个元婴修士。   情形诡异,那几人先二话不说,杀灭了那几只魔物,再看那女子……   怎么会有元婴修士胖成这样?这……是神魂受损,变成了傻子吧?都修到元婴了,如何竟会遇到这样的事?   那几人心生怜悯。其中一个女修过去想拉住那肥胖痴傻的女子,那女子却对这些陌生人感到恐惧,试图挣扎。女修不得已,牢牢抱紧她。   挣扎中,一块紫玉牌从那女子的衣襟中掉了出来。   有个修士上前一步捡起来,看了一眼,递给另外一个修士:“你们长天宗的。”   “啊?”那长天宗修士也懵了,“我们家的?”   “喏,自己看。”先前的修士把玉牌塞给他,“旃云峰是哪个师长的洞府?”   冲禹入魔之事,在后来还是公布于众了。听到旃云峰三个字,那长天宗修士变了脸色。   263   当冲祁和长天都在眼前的时候, 珠儿选择扑入了长天的怀里。她委屈得哇哇大哭, 直到长天拿出糖来哄她, 她才破涕为笑。   但若问起旁的什么, 她什么都答不出来。便是对冲祁, 她也只能叫得出来“爹”这一个字。倒是对长天,因为在长天宗秘地中几百年的陪伴, 倒是可以叫得出“宗主”两个字来。   竹生第一次见到姜珠。   以冲祁和冲琳的容貌,可以想象得出他们的女儿该拥有怎样美丽的模样。以长天的性子和命格,也知道他选中的人绝不会是平庸之辈。所以看到这个可以算是冲昕母亲的女子肥胖痴傻的模样, 才格外的让人心里压抑。   “师兄, 我听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宗门女弟子……”冲琳却意外的撩开掌门的帘子突然出现。   在场的不过冲祁、长天、竹生和宗门两位长老,冲琳的意外出现, 让帐篷中一时落针可闻。   珠儿正吃得满嘴糖粉,一抬头看见冲琳,忽然呆住。   冲琳也看了看她,问:“是这孩子吗?她怎么了?”   冲祁僵硬着答不上来。   长天道:“这是宗门一件秘事,这孩子……是为了我,为了宗门, 才变成这样的。”   冲琳叹道:“这是神魂无法修复了吗?可怜见的。”   珠儿忽然喊了声:“娘!”   帐中又是一静。   珠儿忽然哭了。她走到冲琳面前, 哭着说:“呼噜呼噜, 不哭不哭!”说着, 还对着冲琳那半边落了疤痕的脸颊吹气。   冲琳一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悲伤从心底涌上来。她看了看珠儿的脸,对冲祁道:“我梦见过这个鼻梁上有红痣的孩子, 原来是她,原来是应在此处。既然这样,让我来照顾她吧。”   冲祁浑身僵硬,只能机械的点点头。   看着冲琳牵着珠儿的手离去,竹生跟着走出了大帐。很快两位长老也出来了,接着长天也出来了。大家把空间留给了冲祁。   但冲祁也很快就出来了,他的面色恢复正常,谁也看不出异样。   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他,不管长天是什么身份,对于九寰修士来说,灭魔仙盟的盟主是长天宗冲祁道尊,众人听的是冲祁的号令。   冲祁扫视了一周,深吸了口气,下令道:“拔营!”   九寰修士终于荡平了文饶山战线,向泉原谷推进。二十万修士浩浩荡荡的向同一个方向前进,一时竟遮天蔽日。   一路上,不断有金丹和筑基领了命令从大部队里分离了出去。修士们飞的都不高,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泉原大峡谷。   越过文饶山脉便是一片大平原,修士们低空飞过平原,脚下平坦的土地突然变成了高崖。   泉原大峡谷,是九寰最大、最深的峡谷。这峡谷并非由山脉夹逼而成,而是大地在此裂开,地壳形成了一条巨大的裂缝。宽数百里,不知其长,亦不知其深。   在峡谷边缘,修士们向下望去,只能看到漆黑不见底的深渊。自深渊底部冲上来的臭气简直能熏死人。   有一些修士突然晕倒。那些修士都是擅长魂术的,他们不需施法便可以看到死魂。同样,死魂也可以看到他们。   数不清的冤魂从谷底爬上来,看不到旁的修士,只看到了那些精于魂术的。于是那些修士被死魂缠住,因为数量太大,竟无法摆脱,才晕了过去。   为防止再出现乔升那样的情况,在来之前,修士们就已经知道谷底的情况了。但想到他们将要面对的,许多人依然是背后发凉。   总帅冲祁凝望着那漆黑的深渊,他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众人听命。”   “各司其职。”   “走!”   随着他这一声“走”,聚集在谷边的修士们像爆发了一样,数不清的流光射向了无底深渊,远远看去,简直像是一条流光瀑布。   冲在最前面的,是四十多名合道,而后是近千还虚,两万元婴,八万金丹。筑基在来的路上就都领了任务分流走了。   泉原谷不知其深,修士们一直下降,到最后干脆不再飞行,收了灵力,自由落体。   也不知道到底降到了多低、多深的地方,又听到了熟悉的魔物的啸叫声。黑烟般的魔物自谷底冲上来迎战,密密麻麻。   这一战之后,有许多修士患上了奇怪的病症,不能看到大量的密集的同类事物。   冲禹躲在暗处,看着珠儿被九寰修士带走,才返回了泉原谷。   一回到谷中他的山洞,便有魔修来催促他:“到哪里去了?魔君要说加速!”   冲禹道:“又要加速?青君不够他吃了吗?”   魔修道:“那狐狸快不行了吧,还活着吗?唉,不管她,快点照魔君说的去做吧。真怕他又要吃我们!”一想到几十年前,魔君挣脱了囚仙大阵时,有多少同伴被他吞噬,这魔修就觉得浑身发凉,两股战战。   冲禹便跟这魔修一起离开山洞,飞到了外面去。   他低头向下看去。   地面上有数十个大坑,每个都直径数百丈。从上方向下看去,那坑中密密麻麻的,仿佛全是蚂蚁。   实际上,都是人。   每个坑中十万人。那些人不分男女,都赤身果体。坑中有阵法,足以保暖,让他们不会被冻死,不需要穿衣服。   那些男人女人,都目光呆滞,大多都坐在地上,或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等到哨声响起,他们就会一跃而起。   巨大的吊桥似的的木槽落下,灰乎乎根本看不出原材料的流体食物倾泻下来,落在了食槽里。食槽蜿蜒盘曲,在坑中盘绕好几圈。那些赤果的人们跳起来冲向食槽,双手扒住,像狗那样把脸趴进去争抢食物。   那些食物中搀着药粉,他们吃了之后身体会变得强壮不生病。这些毕竟是凡人,太容易死去。   食物中搀的,除了让凡人强壮不生病的药粉,还有催情的药。当这些人吃饱了,药效开始发挥,整个大坑里便充满了原始的申口今和腥膻的气息,十万人像十万条肉虫一样交溝。每日两餐,餐后交溝,便是这些人的人生。   这里没人把他们当人看,对于魔修们来说,这些凡人和猪猡也差不多。   冲禹每日里都看着这几十坑的凡人。他已经入魔,除了对珠儿、冲琳这种至亲至今之人还有感觉,对其他的人,他已经全无感情。他看他们,也和看食物差不多。   小魔在那些凡人的头顶来回巡视,他们有能力能嗅出怀孕的女人。一旦发现,就将孕妇带离这个坑。而那些将要精尽而亡的男人,则被提着脚拖走。   当然,他们巡视中也会偶尔看到身体健壮的男人或者女人,他们会忍不住食欲,趁着看管他们的魔修不注意,偷吃一两个人。   冲禹继续向前飞。   飞过了人坑,前面便有一排排的药池。每个药池里都浸泡着几百个女人,那些女人都是孕妇。她们浸泡在“仙水”中,不需吃喝,不需呼吸,生命需要的一切,“仙水”都可以替代提供。她们只要在药池的仙水里浸泡三个月,肚子就吹气似的大起来。只要三个月的时间,便能将孩子生出来。   生完孩子的女人还能在药池里多泡一天,然后就会被扔回人坑里继续与男人交溝,直到下一次怀孕为止。   新生儿则被放到另一个药池里继续浸泡,浸泡上一年,便长得如十来岁的模样。长成了的新生儿也会被扔进人坑里,开始他们吃饭交溝交溝吃饭的人生。   继续向前,则看到另一种死坑。那坑里弥漫着浓浓的死气,有男人和女人被扔进去,他们在坑底惨叫哀嚎,互相撕咬,等爬出那坑,他们就已经没有了人形,成了魔。最低等的魔物可以轻而易举的大量制造。   高等的魔物则是把人和低等魔物一起扔进死坑,爬出来的魔物便有了神智。那些魔物互相吞噬,吞噬同类越多的,就越厉害。   飞过了人坑、药池和死坑,才是冲禹要去的地方。在这里,数不清的巨大丹鼎架在火上,鼎中汁液沸腾。偶尔会有森白的人骨被卷上来,很快就沉下去,彻底的融化。   小魔们不断的提着脚将男人或者女人扔进那些鼎中。   将要精尽而亡的男人和生育太多胎虚弱得快死的女人熬出来的药水,便是药池里浸泡孕妇和新生儿的仙水。   身体健康强壮的男人女人熬出来的药水,质量更好,是供给魔物和魔修们的“食物”。那些魔修日日饮着这“仙水”修炼,修为一日千里。   但现在魔君还是嫌速度太慢,他还想更快。   还能更快吗?冲禹反正是觉得他是做不到了。   那些都是凡人,凡人而已。他们的生命精华有限,完全比不得修士。于魔君来说,一个凡人就如同一颗砂砾一般。靠的完全是庞大的人口基数。   魔君也会定期来进食。他一次就需要吸食掉一整个人坑的凡人的生命精华。   而且,现在谁也不知道魔君到底在哪里。几年前他就带着青君离开了,只定期来进食,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九寰之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藏身?   264   向下俯冲的流光瀑布和向上喷涌的黑色烟雾相撞。   四十多名合道修士硬生生在黑色烟雾中冲出了四十多条流光划出的路线, 千名还虚和数万元婴将战场铺开。反倒是人数最多的金丹, 一路跟着合道修士沿着那些流光拉出来的路线突进。那其中有一道光是绿色的。   泉原谷底的合道级的魔修不多, 这一路突进才不过遇到七八个。九寰修士秉持着两人缠住一个的原则将那些高阶魔修困住, 余下的人带着金丹们一路突进到了人坑。这些金丹们的任务不是战斗, 是救人。   明明已经提前知道了谷底是什么情况,但是看到那些狗一般抢食、肉虫一般蠕动交溝的“人”, 许多金丹还是控制不住的呕吐了。   这呕吐纯是精神刺激了生理,因为他们早就辟谷许多年了,肠胃中根本什么都没有。   在从前, 金丹还算是高阶修士, 结丹会举办大典,有条件的宗门, 一个金丹便可以独自占据一座山峰做洞府。但从前的金丹们大多已经进境到了元婴甚至还虚。现在这数万金丹,基本上全是在长天归位之后,加快了修炼速度,快速结丹的。   比起从前的修士艰难的结丹,这些修士结丹相对容易了许多,不可避免的, 便是他们的道心达不到前辈们的稳固程度。   即便是预知了泉原谷的情况, 在真正亲眼见到之后, 还是有人道心崩溃。或者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或者恐惧得如孩子般哭泣。相比起来,那些仅仅是呕吐的,已经算是道心坚定了。   但也有真正的意志坚定者, 率先冲向了人坑,斩杀巡视的小魔。他们有的放出发着光的绳索,将几十人上百人套入绳索中,那些人便被光包了起来成了个光球,修士拖拽着这光球,踩着飞剑极速拉升,向谷外飞去。有的施展“袖里乾坤”,大袖飘飘,将百多人吸入了袖中,捏着袖子也向上飞去。有的放出葫芦法宝,把许多人吸进了葫芦里,抱着葫芦向上冲。更多的是祭出普通的飞行法宝,把人往里塞。   金丹们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救援。   冲祁、冲昕和竹生却和余下的合道在谷中展开了搜索。魔君不出面迎战,他们只能自己去找。合道期的修士用威压逼出了所有隐藏着的魔修,一一斩杀。相对于文饶山大战,泉原谷底的战斗反而轻松多了。难道是高阶魔修都在文饶山消耗尽了吗?   一个高阶魔修身周浮动着发着光的符箓,刚刚以他厉害的符箓杀死了一个九寰修士,随即他便想要逃离战场。   一个长眉斜飞、墨眸深邃的俊美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苦涩。   “师兄。”魔修道。   “阿禹。”冲祁道。   “我是要死在这里了吗?”冲禹问。   冲祁感到嘴里涩得说不出话来,艰难的道:“你……早就死了。”修士在入魔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魔修都是死物。   冲祁知道,他最该做的事情就是给冲禹一个解脱。可当冲禹的符箓箭一样飞过来的时候,他觉得手里的剑重如千钧。   一道绿芒劈过来,那些符箓都被绿芒中的火焰燃烧成灰烬,那火焰也燃烧了冲禹,在一瞬间将他净化。虽不能再往生,却也不必这样污秽的存在于世。   冲禹曾经救过竹生一命,竹生还给他一个解脱。他与竹生,始于三昧螭火,终于三昧螭火。天道轮回,命线因果,都在这里终结。   冲祁眼睁睁看着冲禹在他面前灰飞烟灭,他抬头看着竹生,落泪道:“多谢。”   竹生点点头,从他身边飞过。   修士们杀灭了谷底的魔物,捣毁了将人当作猪猡一样豢养的人坑、药池和死坑,但却没有发现魔君的影子。魔君去了哪里?倘若不能消灭魔君,哪怕今日他们杀灭再多的魔物,改日魔君都能卷土重来。   长天在魔君曾经居住过的洞府里找到了一束青色的发。一端断得整齐,漂亮的丝绳打结,藏在了岩石的缝隙里。长天是凭着熟悉的气息找到的。在死气弥漫的洞穴里,那气息显得格外的香甜。   长天望着那束青色的发。从前他是神君的时候,有很多这样的发束。美丽的凡姬们吃穿用度都来自于他,她们没有什么能送给他的,便绞一束美丽的青丝送给他。   长天离开洞穴,修士们都在外面等他。他伸开手掌,露出那束青色发色。   “青君……”有人低语道。   青君美丽魅惑的模样和那一头青色的长发,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那束青发在长天的手掌中化作了一团青色的光,青色的光射向了某个方向。青君留下了一束发,留给了长天一个路标。   众人愕然抬头,因为那道青光不偏不倚,直直的指向他们的头顶,泉原大峡谷的正上方。没人注意过峡谷的上空,自越过文饶山脉,修士们就越飞越低,因为他们都知道将要去的地方是大陆之上最深的地层裂缝。   长天一剑刺向苍穹。   那一剑之威,后来成了传说。只是在后世的传说中,刺出这惊天一剑的是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长天”是一个宗门的名字,没人知道长天还是一个人。   知道长天的人,都缄口不言,大家有志一同的,不想让这个人再站在众人之上。   这,也是长天自己的意愿。   金丹们救出了谷底的凡人,带着他们飞出了峡谷,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才将他们放下。   峡谷中发出了轰然巨响,可怕的威压隔得这样远也让人动容。他们回头望去,看到了一道剑芒刺破苍穹,直冲云霄。   万里高空之上,一片巨大的云消散,澄澈碧空扭曲,隐匿的禁制被剑芒刺破,一座雄峻山峰现出了真容。当修士们在幽深的谷底浴血奋战时,魔君就这样悠闲的在他们的正上方向下眺望。   数不清的流光从峡谷中射出,都射向了苍穹,射向了那座山峰。   元婴们撤出峡谷,还虚和合道飞上了高空。待飞到那山峰之上,长天宗的人不由觉得莫名眼熟,迟了一刻才醒悟过来,那……不是证道峰吗!   只是广场上的灵泉已经消失不见,昔日高大巍峨的品字型宫殿外都凝固了一层黑色的石皮,山峰上被魔修钻了不知多少洞穴,看起来千疮百孔,才让人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大量的魔修从洞穴中涌出,但这些魔修的修为都只是平平而已。能来到这里的九寰修士,都是身经百战的最强者,魔君这最后的抵抗,在他们看来已经是技穷。   那个男人就站在证道峰的广场正中含笑看着他们。   跟人们想象的不一样。那个男人身上没有臭味也没有死气,他的衣衫雍容繁复,高雅美丽,宽大的袖子在风中拂动,气度风华比起长天这个惫赖家伙更像一个神君。   长天有万年之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他忍不住凝视着他。魔君也凝视着他。   两个人的面孔一模一样,直如照镜子一般。   众人都并不感到惊异。   “又是这样啊。”男人无奈的道,“就是用同一张脸出现,也没人相信我。还记得从前那些人是如何咒骂我盗用你的面孔吗?这一次……你又跟他们怎么解释的呢?”   “不用解释。”长天道,“说实话即可。”   “怪不得,这一次看起来……他们没把你供在头顶。”魔君笑得开心。   这两个人说起话来,语气语调都一模一样。若不是长天穿着仙盟的制服,还真难以分辨。   长天叹口气,道:“他们怎么看待我,并不影响他们怎么看待你。”   “可我就是你啊。”魔君真是万分的委屈。   竹生对这段状若白痴的对话忍无可忍。她对长天毫无敬畏之心,直接就出刀了。听了一耳朵废话的众人都暗道一声痛快,一时间各种剑意、刀芒都攻向魔君。   这些人的合力一击,足以毁灭半个九寰大陆。   而冲祁在确认了证道峰上的人是魔君之时,便手掌一翻,厚厚一摞传音符光芒一闪,便飞入了虚空。那些传音符穿过虚空,向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一早在路上就从大部队中分流出去的筑基修士们早早便到达了预定的位置,早在等这指令。指令一到,他们纷纷祭出一个小小的锁。在灵力的催动下,小锁发出了光,从一只连到了另一只,无数的小锁连接了起来。   面对这能毁了半个九寰的合力一击,魔君只是微微的笑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交叠胸前,而后忽地展开。他的衣袂在风中翻飞,可怖的灵力炸开。包括竹生在内出手的众人都被这一击反弹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有几个还虚修士经脉受损,直接吐了血。   那些觉得魔君已经技穷的心思,在这里灰飞烟灭。   这已经是被囚仙大阵困了万年,被削弱了的魔君。遥想万年之前,大能辈出的时代,是要作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将他击败?   长天出剑了。   他纵然已经不是神君之尊,没有了完美无瑕的肉身,威势依然超乎想象。众人都在战场上领略过他的强大,但此时长天的剑,带着没有退路的决绝,寂杀之意,像是笼住了整片天空。   而后克己剑折断,长天吐了一口心头血。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码字,今天能完结就今天完,今天完不了就明天完。 ------ 关于预收,APP天使请打开《自欢》的首页页面,点击右上角的“作者专栏”进入我的专栏,预收的是《袖侧的预收》这个坑。请用爱手动收藏!   265   竹生一刀斩向魔君, 魔君本要拍出的一掌便拍向了竹生。苍瞳抢在了竹生的身前, 双手交叠护头, 身前支起了灵力罩, 硬扛住了这一掌之威。待掌风过去, 他的衣衫破烂成布条挂在身上,他的皮肤大块的损坏, 露出了森白的骨质的身体。   这是长天的骨,这是长天还是仙的时候亲手为自己打造的骨。也唯有这具身体,能直接扛住魔君的正面攻击而不毁损。   但旁的修士, 虽然没有被这一掌直接攻击, 却依然受到了波及。有人直接殒落。   经过这几次大战,便是合道之间, 也已经对彼此的强弱心中有数。最强的是转世的长天神君,其次便是无垢体的竹君,这二人先后一击的效果,却是这样。   那个男人像乌云一样在人们的心头投下一片阴影。   一道青光却扑向了那乌云。   当克己剑折断的时候,青君就感到脑子中有一根弦崩断了。后面的事情已经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本能。她以她的牙和她的爪扑向魔君。   魔君袖子一甩, 青君纤细的身体便柳絮般飞落在地上, 震碎了广场上的青石板, 石屑飞溅。青君试着挣扎, 却没能爬起来。   当世强者的青君……这么弱吗?   众人的心头,都像压了千钧重石。此时此刻,没人敢第一个出手。   “见到旧情人, 就不要我了?”魔君走到青君身边,伤心道。   “你……是个骗子……”青君抬起头,鲜血控制不住的从口中喷出来,“你根本……就未曾爱过我。”   “那不重要,只要你爱我就够了。”魔君说道。他的掌心发出光,青君的身后也发出光。青君的尾巴显形了,两条细细窄窄的尾巴,像条普通的狐狸。   “你要是一直爱我,我就一直让你在我身边。”魔君道,“可你让我失望了。长天到底哪里强过我?”   青君大口的吐血,喘息着道:“他……至少,不会给我们戴这个!”   “哦,你说这个?畜生怎么能不戴御兽环呢?”魔君说着,手掌一收。   青君尾根的金环骤然收缩,如环形的利刃,将青君最后的两尾齐根割断!青君的身后,鲜血喷溅。   竹生在这时候出手。她一刀向魔君斩去。这一刀,惊醒了呆若木鸡的众人,数不清的兵刃和法宝亮起。   魔君袖子一拂,青君的身体打着转向竹生冲去。竹生在空中旋身,她的身体与青君的身体擦过,这一刀之势依然是劈了下去。碧色的刀芒燃烧着斩向魔君的瞬间,她向后伸出了手。她的手擦过了青君的肩头和手臂,最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个的身体抵不住魔君这一拂之力,旋转着飞出了广场,飞入了碧空中。此时几千道剑意、刀芒都攻向魔君,魔君没有余暇再管这两个女子。在竹生出刀之时,苍瞳的拳便也已经轰过来。苍瞳的战力不一定高于旁的合道,但对魔君来说最麻烦的是,苍瞳拥有长天的骨,纵然不会被苍瞳所伤,想要伤苍瞳,却也是一件麻烦事。   魔君虽强,却也和长天一样,比不得万年前了。   他和苍瞳的力量正面对撞的同时,几千道攻击瞬息攻到,广场上连环爆裂,气流形成了飓风,吹散了附近的云。   魔君……依然毫发无伤。   从竹生出第一刀到现在,不过片刻时间,人们就已经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魔君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瞳,笑道:“夜息啊……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苍瞳不发一言,第二拳已经攻来。魔君的袖子翻飞如蝴蝶,苍瞳已经倒飞了出去,魔君没打算放过苍瞳,在他看来所有这几千人中,苍瞳甚至比转世的长天还更麻烦。他打算先解决掉苍瞳。   可他的拳才举起还未挥出,便自身后传来一股诡异的、无法抗拒的吸力!   魔君骇然转头!   长天的嘴角还有血渍,可他的笑还是那样的欠扁。至少这一点上,长天和魔君,还真的是一模一样。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回来吧。”长天道。他两只手掌中间,无数的符纹旋转变幻。长天的身体,对魔君产生了无法抗拒的吸力。   “那么喜欢做我,就和我再度合体吧。”长天笑道。   魔君喝道:“你又来!”   他挣扎,却发现根本无法挣脱这股吸力。他和长天之间,长天才是主体。纵然他早就脱离长天独立,当长天想要收回他的时候,他便无法抗拒。冲昕也一样是被这样强行收回的。   魔君眼中变色,他的手上冒出了黑雾,猛的在空气中一划。可空气中除了被他带起了一丝风,什么都没有。   空间裂缝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打开。   数万筑基在路上就分流,去了以泉原谷为中心的四个方向,在那里他们祭出了小锁。小锁发出的光连成了线,线连成了网。若自高空向下俯视,便会看到那些光网围合成了一个方框。   证道峰虽然在高空,却也在这个方框中。   在这个框中,空间被锁定,任何人都打不开空间裂缝。那些筑基修为低微,无法参加这种等级的战斗,但他们却可以封住魔君最后的退路。   魔君发出了怒吼,长天却笑了。   “招数不怕老,起作用就行。”他道。   这一次,他要完成万年前没有完成的事。   魔君的靴子在地板上滑动,越来越快,当他离长天越近,那来自神魂的吸力就越强。终于,他抗拒不了那个力量,倏地回到了长天的身上。   长天的身体出现了重影。一时他是一个人,一时他的是两个人叠加。   竹生在瞬间抓住了青君的手腕,两个人抵消不了魔君的一拂之力,旋转着飞出了证道峰。   竹生看准角度,在旋转中将青君甩了出去,青君的身体被抛回了广场上。这时魔君已经接了苍瞳一拳。   魔君接下苍瞳第二拳的时候,竹生砰的一声落在了青君的身边。她气血翻涌,一时没站住,跪在了地上。当她用碧刃撑起身体单膝点地抬起头的时候,长天已经困住了魔君。   竹生终于放下心来。   长天不惜牺牲掉克己剑来示弱,就是为了麻痹魔君。所有的攻击都只是为了分散魔君的注意力,只为了给长天争取施法的时间。   就像长天说的,招数虽然老套,起作用就行。   竹生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天。   这身体里有三道神魂,冲昕、长天和魔君。冲昕大概在沉睡,此时是长天在控制肉身,魔君不甘的挣扎,长天便时时现出重影。   还虚在外围漂浮,合道修士都落在了广场上,像竹生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长天。   长天的手中出现无数的金色符文。那些符文像涟漪一样一圈圈扩散,一层层叠加。长天的身周,整个广场上都金光闪烁。那些精通符道的修士看得目眩神迷。那阵法如此复杂,完全超越了一个修士能够理解的范围。   “凡女……”青君却在此时唤竹生。   竹生转头去看她。   这是她必要杀的仇人,可现在已经不用她动手,青君眼见着是活不成了。她的尾全断了,那是狐妖妖力的根源,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修为,身体也被魔君的一拂之力击得内脏粉碎。   “对你做的事……”青君奄奄一息的问,“那么糟糕吗?”   竹生冷冷的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青君咳了几口血,费力的喘气:“原来……这样啊……”   她看不到广场中间发生的事,只能看着湛蓝的碧空。一万年过去,什么都变了,只有这苍穹不曾变过。   竹生转过头去看长天布阵。   “凡女……”青君忽而又开口,“问你个事……”   “有个家伙,把……他最爱的食物放到你的……窝里是……什么意思?”她问。   “喜欢你吧?”竹生道。   “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吃鱼啊……”   “他可能不知道,或者,跟你一样蠢。”竹生道。   青君又咳血,她却边咳边笑了。竹生侧目。   “原来是这样……”青君笑出了眼泪,“原来我也……被爱过……”   青君的声音弱了下去,她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很快,她的尸身现了真形。   她的身体没有变大,反而缩小了。一代妖王青君,死后没有宝贵的遗蜕留给后辈,没有巨大的骸骨供人瞻仰。她修为尽废,身体缩小仿佛一只普通的狐狸,连一条尾都没有。   堪称凄凉。   竹生看着她。这是一只她完全不能理解其思维方式的怪异生物。   “下辈子试试做人吧。”她喃喃道。   竹生不知道,青君是魅狐,只是魅狐。   人族不了解妖族,对青君是魅狐这件事完全不觉得有异。妖族和青君是一个思维模式,简单不绕弯,只要青君足够强大,他们就奉她为主。   只有灵族活了万年的老族长,在听说妖族之王是一只魅狐的时候,才诧异道:“妖族无人了吗?”   妖族是无人了?竟让一只魅狐称王?   魅狐,狐族的低等血统。血脉驳杂,修为低微,擅魅惑,一生……追逐情爱。   ☆、266   那些金色的符纹产生于长天的两手之间。长天布阵, 不需要任何的辅助工具或者材料, 他直接凝天地灵气为符, 结符为阵。当他脚下的金色大阵一圈圈如涟漪般向外扩张, 落在广场上的合道修士们也一步一步后退。   苍瞳已经来到竹生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竹生借着这个时间调息了片刻, 恢复了过来。对她的无垢体,直接调息对身体的修复甚至比服用丹药更快更有效。这世间再没什么丹药能比天地灵气更有益于她的身体。   当大阵终于成型的时候, 魔君还在挣扎。长天的脸便看起来时时出现重影。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些与他并肩战斗到这里的九寰修士们。   “这一次,我不会心存侥幸。我会放弃回归仙途, 与他同归于尽。他将再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他道。   他说完, 停顿了一下。修士们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 众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   那复杂至极的阵法,几乎覆盖了整个证道峰的广场。此时,长天还未开口,阵中却亮起了十二个光环。   十二。   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十二个月,从一到十二, 循环往复, 一个轮回。   当十二个光环亮起的时候, 长天看着大阵之外的这些合道修士, 道:“但是我一个人不够。他的力量,已经远超于我,我一个人无法将他消灭, 你们知道我需要什么。我……需要十二个合道。”   “十二个人,和我一起与他共寂灭。生命到此截止,再无轮回。”   还漂浮在外围的几百还虚悚然而惊。   哪怕是在战争中陨落,他们都还可以重入轮回。可寂灭却是彻底的死亡。他们的目光都投向那些合道修士。   四十多名合道修士,战至此时,还剩下不到三十人。他们的面上却没有惊容,因为这个计划,早在几年前,长天便已经向他们坦诚。   但是知道和真的面对,依然有着巨大的区别。当时间和战争的步伐终于推进到这里,当长天终于正面的提出了这个要求,这些合道们,难免有人内心惶然。   这似乎早在长天的预料之中。任何生灵,都生来便有求生的欲望。便是他,亦如此。   万年前,他设计了囚仙大阵囚困魔君。万不料魔君强大至斯,生死一瞬间,他决定放弃仙途,与他同归于尽。但他也知道,即便他与他同归于尽,依然是不够。   在那一瞬间,他做了选择。   他生祭了战场上所有的生灵。   倘若事情到这里戛然而止,也并非不可。偏偏几百年后苍瞳在战场上觉醒,偏偏苍瞳发现了他,想要将他从大阵中捞出,偏偏苍瞳有能将他从大阵中捞出的能力。   求生的欲望、重归仙途的渴念,使他没能拒绝,他握住了苍瞳伸过来的手。   在苍瞳离开后,他留下了自己的一魂二魄镇压囚仙大阵,心里存着侥幸。他没敢立刻离开九寰,他停留在九寰,继续观察。事情却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观察了一千年,知道自己一念之差的后果是魔君终有一日会从大阵中逃脱。   这,都是他的错。   全是他的错。   这一次,长天再不会逃避,他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修复这个错误。只是不可避免的,他依然需要帮助。而这帮助的代价,对他需要的那些人来说太过巨大。   他平静的望着那些九寰修士,问:“你们……谁来?”   众人的心脏都是一紧。   可就在长天的话音未落之时,已经有一个人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坚定果决,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从接过掌门之位的那一天,冲祁就在等着这个时候了。   他知道宗门守护万年的坚持,他知道这场灭魔之战的艰难,他知道自己肩负着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他可以牺牲一切。   包括他自己。   证道峰上寂静得落针可闻。冲祁的脚步声甚至带着回音,响在了每一个修士的心头。那脚步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甚至带着韵律般的美感。   众人都看着他走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光环里。   有人叫道:“盟主!”   有人叫道:“道尊!”   有人流泪道:“掌门!”   冲祁置若罔闻,平静的站在光环里。他也没有去看任何人,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至此,谁也不能强迫谁。   每一个合道修士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长天宗的五位长老已经陨落了一位,剩余的四位长老也从容的走进光环。他们也等了这一天……很久了。   “长天宗”三个字自此镌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天下第一宗,实至名归。   云水门的一位长老和掌门广元也走进了光环。   盛阳宗也有一位长老走进光环。   空禅宗一位长老走进光环。   海拓城平家的老祖走进了光环。   一位散修走进了光环。   至此,还缺一人。   剩下的合道修士们都在和自己作斗争,都不敢去看旁人。   外围的修士都是还虚。修炼到这个境界,没有一千岁,也有八百岁。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修士自己的选择。他们都知道,没人有资格对别人有要求或者有指责。但他们许多的人目光,还是克制不住的投向了一个人。   那个人向来以为人冷肃方正出名,他便是盛阳宗的掌门玉和。   诚然,众人都知道,没人有资格要求别人去牺牲。可有些人,掌握着更大的权力,占据着更高的地位,于是在人们的认知中,这样的人也理所当然的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就像长天宗的冲祁,他便没有叫人失望。   他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门,他是仙盟盟主,盟军总帅。可仙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实际上,仙盟的最高领导者,有三位——长天宗冲祁,云水门广元和……盛阳宗玉和。   当此之时,当长天宗冲祁第一个站出来,当云水门广元也平静面对的时候,盛阳宗的玉和……叫人失望了。   而玉和自己,何止是失望,他简直对自己绝望了。   明明早知道将要面对的一切,明明早就想好了要淡然赴死,将此身献给九寰,将自己的名字永久的刻在大陆的史书上。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的脚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迈不出去。   冲祁的那一步,踏碎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负。   从少年时代,他们便是竞争对手,互相是对方师长口中的“别人家徒弟”。他和冲祁较劲了一千年,虽一直不分胜负,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看不上这个风流跳脱的家伙。   可就在今天,这一千年的暗中较劲,彻底的分出了胜负。   玉和指尖微抖,额头冒汗。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他感到恐惧慌乱,他怕冲祁也在看他,他也怕冲祁会直接点他的名字。他鼓起勇气看了冲祁一眼。   可冲祁只是淡淡的看着脚下流动的金色符纹,连余光都没有给他一点。   仿佛一记大锤撞击了玉和的胸口,灭魔仙盟的副盟主、盛阳宗掌门玉和道尊的道心,在这一刻崩裂。   十二个光环还缺一个人,竹生一步迈出就要上前。苍瞳倏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让我去。”竹生平静的与那双墨绿的眸子对视,道:“大道太漫长,一个人实在无趣。我想和他一同归去。”   长天占据着冲昕的身体,他的“同归于尽”里,自然也包含了冲昕。   竹生历经两世,经历了太多。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久了。大道如此漫长,如果没有那个温柔的青年牵手相伴,当真是无趣得紧。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她试图挣脱开苍瞳的钳制。可苍瞳似乎用了十二分的力量,她一挣之下,竟未能挣脱。   便在此时,有人想走进最后一个光环,却又有一人抢上前把他推开,自己走了进去。   “你……”被推开的人看着那推开他的人,那是他相交了快有千年的老友。   老友笑道:“我孤身一人,你还有一整个宗门的徒子徒孙。你那小门派,从创建到现在,也就只出了你一个天才。好好留下,照应孩子们吧,”   他的朋友流下了眼泪,怔然点头。   至此,十二合道就位。   金色的符阵开始运转。   竹生错过了机会,紧抿嘴唇看着苍瞳。苍瞳墨绿的眸子中,闪动着难懂的复杂目光。   苍瞳突然放开了竹生,冲进了大阵的中心。   “苍瞳!”竹生喝道。她知道苍瞳不会破坏大阵,但她不知道苍瞳要做什么。   苍瞳悬浮在长天身前。   “你的骨还你。”他对长天说,“她的人还她。”   “那当然是最好。你的身体可比这具身体强多了。”长天道。   他看着苍瞳,嘴角浮起了微笑,道:“终于可以……面对真相了吗?”   残酷的真相啊。   一如魔君所说——夜息,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赌咒发誓,明天一定完结!   ☆、267   苍瞳最深刻的记忆是他在另外一个宇宙还是另外一个人时的记忆。那个人有着暗金色的头发, 墨绿色的瞳眸, 他的身份是竹生前世的丈夫。   那一世被苍瞳唤作初世。   初世的记忆主导了他的人格, 是他一切行为和选择的基础。   即便是最后一世身为一个还虚修士的记忆, 都无法压过初世。而中间, 他转生过的许多许多世,对他来说, 仿佛是一幕一幕的舞台剧,他清楚的知道剧情,却只坐在观众席上, 疏离的看着。   苍瞳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初世的那个人, 为了心中的歉疚,不惜穿越宇宙的壁垒, 追寻着他爱过却辜负了的那个女子来到了这个宇宙。他会这么以为也理所当然,毕竟他拥有那人的记忆。   直到……长天残酷的揭开真相。   时隔万年,长天再次见到了当年的夜息。长天想收回自己的骨,因为那是远远比冲昕这具连无垢体都不是的肉身更好更强的身体。他的神魂若和这具身体结合,能拥有更大的力量,对魔君就有更大的把握。   所以当竹生带着苍瞳去到冲昕的洞府时, 长天看了苍瞳一眼。那一眼, 他的意念侵入到苍瞳的器核中, 和苍瞳的神魂直接进行了一场对话。   “原来她就是你要找的人。”他笑道。   “是的。”苍瞳道, “我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是她。虽然不一样了,可她还是她。”   “她的确还是她,可你呢?”长天问。   苍瞳怔住。   长天看着他, 道:“你和她的牵连,只在那一世。可你转生过这许多世,你甚至曾经是一个神魂炼实的还虚修士。每一世,你都有亲人、爱人和孩子,却为何只有她对你如此重要?这许多世,这许多人,难道都没有意义吗?”   苍瞳答不出来。那许多世的记忆他都有,却像书架上落了灰尘的书一样陌生。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对竹生以外,竹生辐射不到的人和事,他不会去想,不会去思考。这是他这些年的常态,他习以为常,却在今天为长天说破,逼得他不得不思考。   为什么?   苍瞳看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的长天,不知怎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长天道,“虽然有些部分我未曾亲见,但是完全可以推得出来。”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做了有愧于心的事。等到他老了,变得软弱,将要死去的时候,无法心安。”   “这份无法心安,成了这濒死者的恐惧。为了消除这种恐惧,他不惜穿越宇宙壁垒,想要作出弥补。”   “但是宇宙壁垒……是那么好穿越的吗?唯有我等升仙之人,才能自由往来。这个人……他终究是在法则之力下寂灭。”   “如何判定一个神魂寂灭呢?你知道的,魂根尽毁,便是寂灭了。”   “可除了魂根,这个男人的神魂中,还有另外一个东西。是什么呢?”   “无法超脱,无法放手的怨念。这个东西,世人俗称……执念。”   苍瞳的脸变得苍白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死了。他穿越宇宙壁垒之时,没有撑过法则之力,魂飞魄散。   “后来、后来……我……”他艰难的道,“我……转世了?”   “怎么可能?”长天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   “执念并非缥缈空洞的概念,它生于神魂中,当足够强的时候,便可有形。你初世的那个男人啊,他对入土不能为安这件事太过恐惧,他想弥补的执念强到了成形。”   “那个人在法则之力中魂飞魄散,剩下的那一道执念,法则之力便轻轻放过了。于是那道执念就得以脱出了壁垒。”   “而她,你追寻的这个她,依然在壁垒中与法则之力对抗。你虽比她后发,却因先穿越了壁垒,故而先至。她足足比你晚了一万年,才惊险的扛过了法则之力,穿过了壁垒,来到此界转生。”   “而你,一道执念而已,三魂七魄十魂根,你一根都没有,如何转生?”   “但万物皆有生存的意志,哪怕只是一道执念而已。为了存在下去,我可以推论得出来,你寻了一个刚刚成型的胚胎依附。”   “胚胎才成型,轮回来的神魂也才将将在肉身上扎根,尚未牢固。你必是趁着这时机,硬将自己挤入了其间,依附而存。”   “你虽能继续存在,虽然也能伴随这肉身一生,却做不得主。你不过就是一间屋子中瞒着主人悄悄藏匿的客人而已。直到这屋将塌未塌,主人离开的短暂片刻,你才有了当家做主的资格。而等这间屋子塌了,你又寻了一间新屋藏匿其中。”   “所以你的每一世,总是在这人回光返照时想起初世的记忆。而那许多世,每一世,每一人,其实都与你无关。你不过就是个寄生者。”   “终于你到了最后这一世。这一次你的运气好,你寄生的这个人有很好的修炼资质,他一路修炼至还虚,开始炼实阳神。”   “在这个炼实的过程中,你和他的神魂开始融合。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你以为你是他,他也以为他是你,是那个初世的男人。”   “倘若一直这么下去也还不错,你们两个迟早有一天会真的完全融合,彻底变成一个神魂,那么也就不分你和他了。可你们运气不好,你们遇到了魔君。”   “魔君手里死过的还虚修士何止百千,为何独独看中了这个人?还不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你。”   长天叹了口气,道:“想必你也知道,他原就是自我的神魂中分裂出去的,所以他这口味和品味,我其实也很能理解的。”   “一道带着异域气息,强到已经成形的执念,多么……有趣又可爱啊。”   “倘若你遇到的是我,说不得我也会将你留下,只是手段肯定要比他温和罢了。他动起手来,就酷烈得多了。他抽了那修士的生魂炼制,将那土生土长的本土魂魄完全消灭了,只留下了纯粹的你,纯粹的执念。”   “于是这世上就有了夜息,魔君喜爱的玩具,他锋利的刀。”   “所以苍瞳,嗯,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吧?你啊,你以为你是那个人,可那个人早就魂飞魄散彻底寂灭了。”   “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吗?”   苍瞳知道了。   他只是一抹因竹生而生的执念。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只能看到竹生。所以他只对竹生有情绪,有波动,至多辐射至那些对竹生来说重要的人。   对于与竹生无关的人,他就像从观众席上看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冷漠而疏离。   苍瞳从前曾经想过,只有冲昕足够的好,他才能放心的将竹生交给他。但他也茫然,因为他不知道那样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当苍瞳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他忽地懂了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他是一道执念,因竹生而生,当竹生可以安然幸福,弥补了他内心的不安时,这道执念便该消散了。   冲昕将随长天一同寂灭,竹生想随冲昕一同归去。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倘她不能和冲昕一同归去,她亦觉得了无生趣。此时此刻,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弥补竹生,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竹生想扑过去,大阵中心却突然泛出金光,将她弹了出去。一同被弹出去的,还有昏迷的冲昕。大阵的中心,替代了冲昕站在那里的,已经成了苍瞳。   竹生站起来,望着阵中的苍瞳。苍瞳墨绿的眸子也望着她。   作为傀儡,他一直都是机械的、木然的,但是此时此刻,他仿佛又活了过来。他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所有的修士们都听到了,但是没有人听懂。那是异域的语言,初世的母语。穿过宇宙壁垒,追寻了万年,就是为了对她说这一句。   说完,那墨绿的眼眸望着竹生,内心中涌动着恐惧。倘若竹生不接受,那么对这一道执念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竹生的脸颊滑过泪痕。   “过去了……”她落泪,“已经过去了……”   他们望着彼此。这许多年的陪伴,两个人一直在假装。假装不知道对方是谁;假装不知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假装不知道对方在假装。   什么时候察觉的呢?哪怕模样全然不同,前世几十年夫妻,同床共枕,熟悉到了灵魂里,竹生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一刻,执念苍瞳,获得了解脱。   这一刻,他的身上出现了重影,长天喟叹道:“阵成。”   这一刻,他们的身上出现了第三重重影,魔君含笑道:“阵成。”      ☆、268   证道峰上的空气突然仿佛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的心脏像被人突然捏住。   广场的青石板上突然浮现出无数黑色的符纹, 那些符纹覆在了长天的金色符纹之上, 强行对接。众人情知不对, 本能的后撤, 却没有一个人能跑的了。巨大的吸力将所有人都固定在了原处。   十二合道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身体却一动不动, 显然已经被这变异了的大阵束缚,并且正经受着难捱的痛楚。   竹生想也不想就一刀斩去。   魔君的重影看了她一眼。碧刃折断,竹生吐血跌落。   她喷出一口心头血, 抬头看向魔君。此时的魔君再没有那些风华或者笑意, 他和长天、冲昕都一模一样的面孔,带着说不出的冷漠。那种冷漠是对生命的漠然。   他真的和长天是不一样的。   此时三重影中, 苍瞳已经被大阵束缚,不停挣扎的是长天。但却没有人能再帮助他,阵中的十二合道,阵外的九寰修士全都被这大阵的强烈吸力吸附住。他们感到来自神魂的疼痛,这被魔君逆转了的大阵,在抽取他们的精血、灵力和神魂!   寂灭的恐惧, 笼罩了每一个人。   魔君微微的笑了:“同样的招数用两次, 怎么会以为我毫无防备?”他语气缓慢平和, 一点也没有胜利的得意。他已经强大到了不必对这些人得意。   他在囚仙大阵之下被镇压了一万年, 修为严重受损,魂体亦损伤严重。若不是那只沉迷情爱的蠢狐狸助他毁了大阵,再被镇压个几百年, 魔君自己都没有把握还能不能脱离那大阵。   但被镇压的这一万年,他倒是也没闲着。这超出了九寰修士的理解能力的复杂阵法,已经被他参悟透了。   长天用了一万年的时间改进这阵法,魔君用了一万年的时间改变这阵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天示弱在先,魔君被收在后,却不过是将计就计连环计。要比谁是戏精,两个人还真是在伯仲之间。   只是最后道高一尺,魔却高了一丈。   万年前就高了长天一丈,万年后看起来,高了还不止一丈。长天这一次比起万年前,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了。   就在这片刻间,已经有一个还虚修士发出凄厉的惨叫,肉身崩溃成了血雾,飘入了阵中被魔君吸收。   也有第二个人开始扛不住痛苦,叫出了声。   魔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九寰大陆的最强者们,于他就是送上门的盘中餐。这一次,他干掉了长天,再把整个大陆做为他的餐盘,以大陆之上的所有生灵的生命精华补充自己,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跨过那一道生命的界限。   他仰望着苍穹。他曾经和长天的神魂联通过一刹那。那一刹那,他看到了无尽的宇宙。他向往那宇宙,他想挣脱九寰的束缚,像长天一样穿梭翱翔在宇宙和宇宙之间。   他必须升级成为更高等的生命,他必须……升仙。   就在魔君仰望苍穹,遥想广袤宇宙的时候,那个被他折了兵刃吐了一口心头血的女子,开始燃烧。   若事有不遂,燃烧你自己——在文饶之战之后,进入泉原大峡谷之前,长天这么告诉竹生。   长天是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竹生一直很难完全信任他。这事关决战命运的关键之事,他却语焉不详,就是不肯清楚明白的告诉竹生。竹生就想法更多了。   毕竟长天干过生祭数万将士的事,也干过强夺冲昕肉身的事,他的黑历史太多,偏还不肯跟竹生说明白,也由不得竹生不多想。   但此时此刻,竹生顾不得这些了。魔君反制了大阵,眼看着就要将九寰最强的力量一网打尽,此战若败,可以想象得到九寰是如何的生灵涂炭!   长天是要生祭她也好,是要抢夺她这无垢体也好,都给他!只要他能消灭掉眼前这个可怖的男人,她舍一具肉身,舍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   这一世,她已经活得够本儿了!   竹生燃烧自己到极致。她的身体,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达到了至净无垢的程度。便在这时,又有两个还虚修士化作血雾被阵法吸收。   长天啊!不管你要做什么!快一点!   可长天什么都没做。   三重重影中,苍瞳在和阵法角力,魔君只饶有兴味的看了竹生一眼,目光中传递了“何必徒劳挣扎”的意味。只有长天,静静凝望着竹生。他的期望,都寄托在了竹生的身上,寄托在无垢体上。   当苍穹闪耀起金色光芒的时候,连魔君都震动了。   那些被大阵困住的修士也一时忘记了痛苦,抬头仰望。每个人都沐浴在金光中,感受到了其中无限的力量和无尽的广博。那是……难道是……?   “不可能!”魔君盯着金光普照的苍穹,喃喃道,“不可能!你们不能直接干涉下界!”   他脸上变色,厉声喝道:“天道法则呢?你们有胆子违背法则吗?纵是你们,若有违法则,一样要被制裁!一样会寂灭!”   他的声音直达苍穹,却没有得到回应。   而在这时,长天的嘴角微微翘起。因为……竹生站起来了。   当苍穹泛起金光,无垢体的竹生经历了第二次的“闻纶音”。   时间在这一刻为她停了一瞬。   她化作了风,化作了水,化作了一只鸣虫,一缕阳光。在这一瞬,竹生融入了“他们”,听到了他们在她耳边低语,诉说,传授。   于是竹生恍然,原来长天期待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她,原来他在等待的……竟然是“外援”。   在这短暂一瞬的融入中,竹生接受了巨量的知识传递。她明白了为什么长天会把这件事交给她,却又不肯对她透露一个字。   仙,已经不同于她所知道的世间生命,他们已经站在了更高的层级上。对低级生命的干涉,不被天道法则允许。倘若触犯,就如魔君所说,纵是他们也会被遭到法则的制裁,灰飞烟灭。   长天却给他们准备了一个小小的作弊器,就是拥有无垢体的竹生。   无垢体,在法则来说,是一个例外。   数万年前,有修士首创了重塑无垢体的方法,以这种方法,升仙的概率更高。但无垢体并不是升仙的必要条件,在无垢体被创造出来之前,修士们就是直接升仙的。   那无垢体到底是什么呢?很简单,一条捷径而已。   升仙,是生命向前迈了一大步。无垢体,是脚尖向前蹭了蹭。虽然只蹭了一点点,却模糊了人和仙之间的界限。于天道法则来说,无垢体是一个界限模糊的存在。   无垢体与普通修士最大的不同,还不在于对天地灵气的吸收和修炼,而是在于他能与已经升级了的生命沟通。   这就是闻纶音。   作为一个模糊了界限的存在,无垢体的修士得到高等生命的提点、传授,在天道法则的可接受范围以内。   当长天在制造冲昕的时候,因种种预料之外的因素使得冲昕没能塑造成无垢体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这一次和魔君的较量,极有可能失败。   魔君拥有和他一样的智慧和知识,却远比他没有底线。因此,魔君强大的速度远超于他。   他若失败,无人能再压制魔君,魔君这样强大下去,终有一日会超越那条界限,一步跨到另一个层级。而这,是上面那些家伙决不允许的。   恶和欲凝成的存在,倘若上升到那个层级,毁灭的就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界了。   一旦长天失败,那些家伙就必须得出手解决魔君。可诚如魔君所说,他们对低级生命的干涉是被天道法则禁制的。   幸好,这一界虽然已经贫瘠得万年都没有一个升仙者,却幸运的又出现了一个无垢体。将必要的知识传授给无垢体,将少量的力量暂时借给她,以她为中介,巧妙的规避了天道法则。   但竹生不可以提前知道。她若提前知了天机,便是与仙者互相勾结作弊。法则不会容她。她不知,便是仙者对将要成为同类的无垢体修士的提点,在法则的允许之内。   故而长天对她,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为竹生停止的一瞬结束了,时间再度恢复流动。天上的金光已经消失,快得让人以为刚才仿佛只是错觉。   竹生站了起来。她的眼眶中放出了白色的光芒,她的面孔、她的身体都泛出了白色的光芒。她看到了脚下的大阵。那些复杂的符纹在她眼中化作了灵气的运行的轨迹,她能看明白每一条轨迹,能明白他们的原理和作用。   她的嘴唇轻动,无声无息的念着什么。天地灵气在她唇边凝结成一个个符纹,潮水般涌向已经成型了的大阵。   魔君陡然转头,看向了她:“原来是你!”魔君看到这个无垢体,便明白了一切。他如何能让竹生破坏他的布置,他一掌就要拍向竹生,将这个无垢体拍成一团血雾。可他的手臂或者说是苍瞳的手臂却僵在那里,并不能挥下去。   “你!”魔君惊怒道。   长天微微的笑了。   他先示弱,而后趁机“回收”了魔君,那却是魔君将计就计。他的“回收”并没有完全成功,当魔君控制了大阵,他便无力再将他“回收”到自己的本体中。   在魔君看来,是自己赢了。   可若论起戏精,长天才是戏精本尊。   他若不败,怎能逼出上面的那些家伙。这败,原就在他的算计中。   他的确是没有能力再继续将魔君回收本体,但他却可以放弃自我,将自己送给魔君。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是他融了魔君还是魔君融了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魔君融合的过程,可以给竹生争取时间。   当魔君的手臂终于能再度挥下来的时候,竹生唇边凝成的白色符纹已经覆盖了大阵,强行与长天的金色大阵对接的黑色符纹和竹生的白色符纹有了一瞬猛烈的交锋,而后化作黑雾消散。   一瞬间,所有的修士都摆脱了束缚,他们都急速后撤。长天宗的人还能记得在这种关头,把昏迷的冲昕也一并带走。   大阵迸射出金色和白色交织的光芒。   “再见。”竹生道。   “再见。”苍瞳道。   “再见。”长天道。   “不——!”魔君厉声道。   修士们对大阵最后的记忆是那刺目的光。在遥远处负责封锁空间的筑基们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就像爆发了一个新的太阳。”   所有人都不得不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待那白光涤净了天地,人们再度睁开眼睛,证道峰已经消失了。   长天和魔君消失了,苍君消失了,十二合道消失了。那新生的太阳却高悬在那里,依然发着光。有微风拂过,草木不曾动过片许,那风是灵气之风。   天地间的灵气都向那新生的骄阳涌去。   时间转眼过去了二十年。   泉原大峡谷两侧的平原上,有微风吹拂。此处灵气成风,比大陆之上的任何洞天福地都更浓郁。那些灵气来自四面八方,但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朝着天空中新生的骄阳。   冲昕站在峡谷悬崖边,仰头望着天上那耀眼的光茧。二十年前的灭魔之战时,竹生再度闻纶音,得仙者授道。在魔君被消灭后,竹生没有了仙者暂时借与她的力量,却依然拥有仙者授予的那些知识,那些道。   竹生在大道之上又向前跨进了一大步。她走在了所有的人的前面。   当年的合道修士、还虚修士,一个都没离开。所有人都对竹生有一个充满了憧憬的猜想,因着这猜想,他们都留在了这里,没有离去。   冲昕也留在了这里,每日陪伴竹生。虽然她在高高的空中发着光,他却在每日星子初上的时分,都会站在这崖边,轻轻的与她说话。一转眼,便是二十年。   这一日,他在悬崖边盘膝修炼,忽然睁开眼。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宝船缓缓行来。船上飘扬的,正是长天宗的旗帜。他不禁露出微笑,迎了上去。   冲琳携着珠儿的手站在船头,看到冲昕,她问:“何事要我带珠儿同来?”   冲昕道:“想让珠儿看看圣人祠。”   冲琳道:“她又不懂。”   冲昕道:“那也该看看。”   说着,他就过去牵珠儿的手。   珠儿没有抗拒,但微感困惑。她小声叫了声:“宗主?”随即又摇着头否定自己,“不是不是,宗主不是。”   “我是昕儿。”冲昕低低的道。   他虽然不是宗主,却有着和宗主一样的脸,他的身上的气息莫名的熟悉亲近,珠儿一点也不抗拒他牵她的手。   宝船飞过大峡谷,在峡谷另一侧的高崖上,一座巍峨的殿堂拔地而起。   昔日灭魔惊天一战,竹君之下,十二合道称圣。   因为转生轮回的存在,九寰界并不盛行偶像崇拜。但十二圣人为九寰殉道,神魂寂灭,再无轮回。九寰修士便在决战之地修建了这座圣人祠。   高大巍峨的殿堂里,有十二尊圣人像,每一尊都栩栩如生。   冲昕带着珠儿来到冲祁的像前,轻声问:“知道他是谁吗?”   珠儿仰着头,流着口水,道:“爹。”   冲琳笑叹:“这孩子总是管我叫娘。我竟也听习惯了。”   冲昕觉得眼眶发酸。   他带着她们来到崖边。   冲琳看到了平原上,有许多修士在这里驻留。她道:“人好像更多了?”   冲昕点头道:“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们都想亲眼看到,都怕错过。”   冲琳眯起眼睛,望向高空中明亮如骄阳的光茧。   “师姐。”冲昕道,“可能卜算她的未来?”   冲琳道:“傻话,竹君到了现在这一步,谁还能卜算她的未来。”   她顿了顿,道:“但愈是不能卜算,愈是说明……”   没人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言灵自有力量,他们都怕触动了竹君的命线。   但对竹生,驻留在泉原谷平原上的修士们,内心都期盼着两个字——升仙。   九寰大陆已经太久没有人升过仙了,久到了那些古籍中记载的升仙之事都成了缥缈的传说。大道修到尽头,真的能让生命永恒吗?修士,真的能升仙吗?   无法证实的升仙,令修士们的道心不知道该往何处落去。   竹生横空出世。她走得那么快,一下子就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于是人们的目光都投到了她身上,都渴望这人皇入道的大气运者能以亲身向他们证实——这条大道,是真的能通天。   他们守在这里不去,是想亲眼见证。而随着众人对竹生的猜想的外传,越来越多的修士涌向了这里。   泉原谷平原,便从不毛之地变成了修士的聚居之地。   听了冲琳的言下之意,冲昕的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师姐,我请你来,其实是有事相求。”他轻轻的道。   冲琳微诧,嗔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要这样生分?”   冲昕道:“我想留在这里,一直陪着她。”   冲琳莞尔,道:“你不是现在就一直在陪她吗?”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但我以后我也想留在这里,所以……要麻烦师姐了。”   冲琳不明他话中之意。   冲昕却牵着珠儿的手,走到了悬崖边上。他转头又看了一眼他的师姐。这温柔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如同母亲,可她实际上是他的外祖母。因为他,她受了太多的苦。   冲昕的眼睛湿了。   他最后看了冲琳一眼,道:“师姐,保重。”   他说完,脚底便泛起金光,一圈圈符纹以他和珠儿为中心扩散,将他们纳入了一个阵法中。   “昕儿!”冲琳喝道,“你要做什么?”   冲昕道:“我把你的女儿还给你。”   那阵法迸射出光芒,冲昕和珠儿的身影变得模糊。冲琳最后看到的,似是冲昕将珠儿抱在了怀里。   可当半个时辰后,光芒收去,却是珠儿将冲昕抱在了怀里。冲昕软到在地上,上身躺在了珠儿的怀中。他闭着双眼,依然是那么俊美,此时此刻,如同睡着了一般。   冲琳抢上前去,却发现无法唤醒冲昕。   就在这时,她听见珠儿迟疑的唤道:“母亲?”   冲琳愕然抬眸,对上的却是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那眼中的冷静、理智,像极了她的爱的那个男人。   珠儿低下头,看到了躺在她怀中的青年。   “宗主?”她有点困惑,但很快,她的眼神就变了。她的手微微颤抖,摸上了冲昕的脸。她几百年的记忆都涌上来了,包括她痴傻时的那些,她全想起来了!   “孩子?”她的手抖着,摸上冲昕的脸,“昕儿?”   她想起来他在阵中跟她说的那些话,她什么都明白了。   冲昕在泉原谷平原二十年,在长天留给他的浩瀚如海的记忆中,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找到了将魂根还给姜珠的方法。   姜珠摸着她的孩子的脸,抬眸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满眼困惑,因为她早就失去了对她的记忆,忘记了前缘。   父亲呢?   姜珠想起来,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在圣人祠中看到的父亲的雕像。她的父亲已经成圣,将永远留在这里供世人瞻仰。   姜珠抬起头,看到万丈碧空,死气早被涤净,这大陆之上再没有魔君,再没有魔族。长天宗守护了万年,她的父亲证道取义,承担了他该承担的责任,未曾辜负她的付出。   姜珠抱紧了冲昕,眼泪夺眶而出。   时间飞快的流过,忽忽间,三百年便过去了。   泉原谷平原上的低阶修士换了人,毕竟金丹也才四百年寿命而已。但对那些还虚和合道来说,三百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就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中度过罢了。   终于有一天,这些修士突然都心有所感。他们等待守候了三百年的那个人,动了。   天上的骄阳不再放出光芒,竹生终于破茧而出。随着光茧的消失,苍穹又被金光笼罩。一如三百多年前,灭魔之战的最后关头。   泉原谷,早就成为了九寰的朝圣之地。合道、还虚、元婴、金丹甚至筑基,数不清的修士都呆呆的聚集在峡谷两边,地上天上全是人。每个人都仰望着为金光笼罩的苍穹。   美妙的声音像是直达心底。灵气风拂过,是谁在温柔的疼惜这世间的生灵?   当他们的内心在这金光普照中变得安宁,他们懂了,那苍穹之上,就是大道的终点,就是永恒的生命。上古的传说都是真的,一个修士走完了他该走的路,他就会迈过生命的界限,升华成为另一种存在。   竹生便在万众的注视下挣破光茧,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她扫视着峡谷和平原,不管离得多远,被注视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她的目光。她又抬头仰望苍穹,自苍穹之上,便有一束金光笼罩了她。   金光中的竹君,美丽得不似人间的生灵。   这美丽的女子最后看了眼世间,化作了无数的金色光点,盘旋流动着飞向了苍穹。   九寰修士渴望已久的事终于发生,每个在这里守望的人都没有错过。   在万年之后,九寰大陆上终于,终于又有人升仙!   在那金光普照之下,人们的直到金光散去,才从悟道中醒来。他们的道心变得更加坚定,胸臆更加疏阔。竹君以自身为证,为他们指明了大道的方向!   从此再没有迷茫。   可就当数万修士终于要缓缓散去的时候,苍穹之上,突然再度普照金光。   修士们及时的止住脚步,震惊的望着天空。   又一束金光投下,数不清的金色光点自苍穹中降下,慢慢的汇聚成形,凝成了一个人。   竹生睁开眼睛,望着世间众人,微微一笑。她是竹君,她又已经不是刚才的竹君。竹君升过仙,又再度归降。   那么,该怎样称呼她呢?   “神君。”   不知道谁第一个弯下腰去。人们如梦初醒,他们都举手齐眉,向竹生深深的弯下腰,行礼。   “神君。”   “竹生神君。”   竹生向下望去。   “牵绊太多。”她无奈笑道,“一时还不能离开。”   她说完,便自空中消失。   等如梦初醒的长天宗执事匆忙跑进房舍中,却发现已经在这里躺了三百年的冲昕道尊也随着神君一同消失了。   执事发怔,不知道该怎么向宗门禀报。   竹生升仙,而后归降,是为神君。   神君归降后,用了八年的时间,破解凡人界的封印。   凡人界虽然有个“界”字,但却并不是独立存在的界,它不过是九寰大陆的一小块被切割下来,封在了封印中,这个封印依然还在九寰界。   看守界门的树翁,早在灭魔之战之前便已经死去了。他的躯体,完全被魔息腐蚀,想来是死在了魔修的手里。   竹生在灭魔之战时,获得了仙者借与她的力量,使她能规避天道法则,借用那力量与魔君的阵法对抗。   但现在,她已经归降,就如万年前的长天一样,无法再使用仙者的力量。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破解长天打造的封印。   界门谷中,万余长天宗弟子待命。   竹生凭风而立,她的面前封印已经显形。   那是何其复杂的封印啊,这八年来,符箓司的人每天都守在这里观摩竹君一层层破解这封印。每天都有人的大脑承受不了而晕倒。   竹生用了八年的时间,终于将这封印解到了最后一层。但她的内心里,十分担心时间会来不及。   算一算时间,约略已经到了五百年之限,界门那边的人不知是否平安。   但她越着急,便越冷静。弟子们看着金色的符纹飞舞,看得久了,都有了晕眩之感,都慌忙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当最后的封印解开之时,大地开始震动。   界门谷消失了,充满迷雾的山脉也消失了。当白雾散去,弟子们看到的是一片大平原。山崩地裂的声音隐隐传来,人类凄惶的哭喊充满了恐惧。   竹生下令道:“去。”   万道流光射向了平原。   五百年一轮回的天灾正在重演。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凡人是多么的渺小。洪水、山崩、地震、天火,人们看着亲人在眼前死去,无力相救。绝望的情绪在这块也被称作“九寰”的陆地上蔓延。   “孩子!我的孩子!”有爬到了高处的妇人痛哭失声。她襁褓中的孩子躺在木盆里,被洪水冲远。   “救命!救命!”有住在山脚的村民,眼看着山上崩裂的巨岩滚落,冲向自己的亲人,却无能为力。   绝望的情景在到处上演。   就在此时,有万道霞光自天边射来。仙人们莅临大陆,拯救苍生。   他们捞起洪水中漂流的婴儿,他们挡住了山顶上滚落的巨岩。他们扑灭天降的野火,填平大地的裂缝,疏导漫延的洪水。   他们踩着飞剑,衣袂飘飘,拥有着不属于凡人的力量。于是凡人们惶恐跪拜,口称“上仙”。   “上仙”却朗声道:“我等乃长天宗弟子,奉竹君之命,前来援手。”   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上仙”在不同的地方重复——   “我等长天宗弟子……”   “……奉竹君之命,前来援手。”   “我等是奉竹君之命……”   竹君,竹君是谁?是大澎开国女帝,是归去了的神女。神女归去数百年,依然还在庇佑着她的子民吗?   百姓们流泪祝祷,口称“神女”。   有年轻的“上仙”笑道:“我们不这么叫,大家都唤她‘神君’。”   那“上仙”有着超越凡人的力量,心性却像个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一颗虎牙。   百姓们便都改口称“神君”。   时光匆匆,又过去了二百年。   姜珠走进了宗门秘地。   她容貌美丽,既肖似冲琳,又肖似冲祁。当她的神魂补全,她的身体便恢复如初。她又是那个令人惊才绝艳的姜珠了。她现在已经是还虚修士,长天宗掌门。   女掌门走入了百花谷,这里再没有开了智的兔子,便格外的安静。她看到了那个坐在巨花花瓣上的竹生。   她走过去,唤了声“神君”。   竹生转头,笑道:“你来了,正好,我们给他洗个头。”   姜珠便笑着走过去。那花瓣之上沉睡的俊美青年,正是冲昕。   她们一个扶着他,托起他的后脑,一个给他解开了发髻,放开了头发。他们凝出了水球,水球滚滚旋转,清洗着冲昕的长发。   实则冲昕早就是合道期的道尊,他就算生拔了魂根陷入沉眠,身体也不会分泌油脂污秽,更不会落下尘埃。哪怕把他埋到土里,挖出来他都是干干净净的。   可姜珠和竹生,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她们就喜欢这么做。为他洗头,为他净面,为他刮去胡须,让他下巴永远光洁漂亮。   她们把他照顾得干干净净香喷喷。   待收拾停当,姜珠轻轻叹息。   “还要多久?”她问。   竹生道:“大约三百年吧。”   姜珠默然。   待姜珠离去,竹生挥手划开一道空间裂缝,带着冲昕进入了小乾坤。她把冲昕安置在琼果树下的草甸上。   草原上还矗立着长天留在这里的煌煌宫殿,但竹生知道,冲昕更喜欢的是和她一起躺在琼果树下,看细碎星光。   她便坐在树下,让冲昕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靠在树干上,抬头望了眼满树的粉红色的花朵。   她还在光茧中时,便感知到了冲昕所做的事。他将魂根生生拔除,还给了姜珠。他自己却陷入了沉眠中。当她脱出光茧,她便选择了升仙。这世间如有谁知道如何救冲昕,就只有上界那些家伙了。   他们没有叫她失望,她知道了如何拯救冲昕,故而归降。   还有三百年啊,她想。   她靠在树干上,闭目小憩。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而醒来,发现自己和冲昕,几乎被粉色的花瓣掩埋了。   她吃惊抬头,曾经开满粉色花朵的树冠上,如今竟悄无声息的结满了琼果。那不是催生出来的伪琼果,那是生长了一千年才结果的真正的琼果。   “不是还要三百年吗?”竹生迷惑。   她却不知,她算这一千年的时间时,没有把姜珠孕育冲昕的三百年也纳含进去。实则当长天的一半神魂进入了姜珠的气海时,这小乾坤便再度运转了起来了。   竟比她预期的还早了三百年,不管怎样,令人开心。   竹生伸出手,一只琼果便离开了枝头,落在的她的手掌中。   她等了这许久,便是在等待琼果。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仙果,生长一千年才成熟结果,果实甜美多汁,能重塑魂根。   她张开嘴咬了一口果肉,嚼碎了,口对口的哺给冲昕。一如他当年对她那样。   她每天一只,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当她把一口果肉哺到他口中的时候,他抬起手按住了她的后脑。这真是一个久违的吻。唇齿间都是琼果的香甜,爱人的气息。   当他放开她,她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那双眼闭了太久,让她想念。   他坐起来,望着她。   “你不曾放弃我。”他吻她的唇。   她微笑:“我说过,我尽力。”   缠绵的相思在粉色的花瓣上倾诉,玉骨冰肌,仙姿缭乱。   竹生和冲昕离开了长天宗。   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困住他们二人的脚步,他们踏遍九寰大好河山。   他们牵手看山,看水,看一朵花开,或者在皎洁明月下的云海之上欢爱。有时候,也会一起漫步在俗世红尘,烟火长巷中。   这样牵手相伴的日子他们过了一百年。   这一日,他们在一处秀丽山川间落脚休憩。   取清泉水烹茶,于山林间对弈。   竹生一子落定,其势已成。冲昕却不在乎,随手折一朵花,簪在她鬓边,看着她微笑。   “你该走了。”他说。   其时有微风吹拂,带着从哪里传来的呼唤。树梢却静垂不动,小兽浅眠。阳光照在竹生的脸颊上,仿佛透明。   “该走了……”她道。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渐渐透明,有金色的光点慢慢溢出,飞散。   她看着他,微笑道:“我先走一步。”   冲昕道:“让你为我耽误许多时间。”他看着她,目光温柔。   竹生不再说话,只看着他微笑。   最后,他仿佛听她说:“等你……”   他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说了,因为那时她化作了金色的光点,超离了这个世界,升华成了永恒的生命。   唯有鬓边一朵还沾着露水的花,坠落。在沾到尘埃之前,便被一只手接住。   阳光淡金,洒落大地。   冲昕拈花微笑。   【全文完】 本书由 徐小冰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