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moni336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明朝女人》 作者:简梨 文案: 以明朝为背景的穿越小故事。 女人啊,先立身为人,再谈男女。 本文别名《没有金手指的穿越生涯》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爽文 主角:柳娘 ┃ 配角:太多了,写不下 ┃ 其它:无CP 【作品简评】 普通女子穿越到明朝,没有特别的金手指,却淡定从容,全凭个人努力,过上精彩人生。每一世迥异的处境,开局或艰难或从容,以大明女人的视角,讲述一个个奋斗故事。本文快穿,节奏明快,情节紧凑,女主每一世都靠自己奋斗,验证着“天生女王、自立自强”的主旨。文章涉及到许多明朝正史知识和医药知识,逻辑严明,行文流畅,高潮迭起,代入感极强,“独立自强”的女主极具魅力。 ============= 第1章 不种田   柳柳醒来的时候,入目的是原木房梁和茅草屋顶。   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   柳柳狠狠闭上眼睛,缓缓重新睁开,依然是原木房梁和茅草屋顶,不知什么小动物从房顶上经过,一阵窸窸窣窣,灰尘飘落到她脸上。   灰尘不长眼,眼睛里也落了些,柳柳伸手揉眼,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枯瘦蜡黄,这是一双幼童的手。   哦,原来是穿越了啊!   眼中的疼痛提醒柳柳这不是做梦,转头打量了一下屋中的环境,家徒四壁足以形容,看来是穿越成一个贫家小女孩儿了啊!   不怕,不怕,知道是穿越就好。虽然没有当成皇后王妃、大家千金很遗憾,但贫家女也不错啊,她看过很多网络小说,不能宫斗宅斗,还有种田模式不是?   这年头穿越也是抢手活儿,没点儿噱头,烂大街的穿越网文都没人看。柳柳心想,既然自己作为万中挑一被选中的人,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天赋。   知道自己穿越了,柳柳就一心找金手指。   种田是个辛苦活,千百年来,农民作为社会基石,数量最多、活计最苦、寿命最短,没有金手指,怎么种田?   翻来覆去的检查新身体,瘦骨嶙峋,黄中透黑,手上全是老茧和细小伤口,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劳动人民”。柳柳努力想,她身前没买过古董、没救过人,甚至宠物都没养,就算有什么随身空间金手指估计也带不过来。   翻箱倒柜的找到几根针,扎破手指含在嘴里没反应,涂在身上没反应,把房间里稍微能过眼的东西都试过了,依然没反应。难道金手指具有延迟功能,或者自己的血放的太少?   瞅瞅这瘦骨嶙峋的身子,柳柳权衡一下,还是放弃了。别金手指没找出来,直流血过多而亡。具她多年看小说经验,穿越多半是单程票。   折腾了半天,只有还是女儿身让她感到安慰,做了这么多年女人,可不想变性!   在床上摸索半天,肚子响起尴尬的轰鸣,柳柳饿了!   醒来这么久,也没听到人说话声,难道自己穿成了孤女吗?   柳柳感受着气温,把床上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床前有双黑色布鞋,想必是原身的鞋子了。麻溜穿上鞋,才发现鞋子居然不合脚,大了许多。往屋外走去,踩着院子里的石头树枝碍得脚疼,这鞋底儿也太薄了!   柳柳仔细门口观察她所在的地方,黄土筑墙,茅草为顶,木门、油灯,院子西面还养着些鸡,中间是一大片空白的平整土地,这大约是晒场了。   柳柳小心走到院子中央,这院子平整的也太马虎了,还有小石头和树枝,总弄得她脚疼。走到院子门口再回头,柳柳才看清了整个院子的全貌。   一共三间大屋,中间的屋子明显要好些,虽然还是黄泥筑的墙,但屋顶用的是瓦,两边用的是茅草,柳柳就是从盖茅草的西屋走出来的。   在屋两旁还搭了棚子,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柳柳想走回她西屋的棚子那边,瞧瞧那儿有什么。   突然传来人声,几个人有男有女的说着话往这边来。   柳柳一见这一对夫妻带着两儿一女,熟练推门的架势,就知道是原身的亲人,好悬,原来不是孤女啊!   “叽里旮旯儿……”   那妇人进门就是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语速太快,口音太重,柳柳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只能呆呆愣愣的看着她。   妇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背心,又说了些什么,看柳柳还是一副木讷像,气得直掐她胳膊。   柳柳这才尖叫出声,连忙躲开。这么瘦弱的小孩子,这恶毒妇人居然还掐她,果然不是亲妈吧!   跟着回来的女孩儿拦住妇人,牵着柳柳的手,把她送回西屋。   路上轻声慢语的和他说话,柳柳注意力高度紧张,连蒙带猜的才明白话中大致意思,“嗯”了几声。   苍天,原来穿越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语言啊!   柳柳在床上躺着用了饭,说是饭,其实就是粘稠的不知名谷物浆糊混合着不知名的绿色叶子,看小姑娘细心哄她,面带期待的模样,看样子还是好东西。   一喝下去才知道难吃,粗得割喉咙,可这具身体实在太饿了,对这样粗劣的食物也渴求得很,三下五除二就吞下肚子。柳柳这时候相信“环境造就人”这句话了,上辈子的猪食都比这精细。   小女孩儿的生活环境简单,又有个温柔和气的姐姐和她交流,柳柳很快就掌握了此地方言,听着像上辈子南京一地方言,说还不太标准,但听已经没问题了。   这时候她才明白,一见面就掐她的“恶毒”妇人,居然真是她亲娘。   柳柳今生依然名柳,姓赵,人称柳娘,乃是这赵二郎家的幺女。   柳娘能听懂话了,也慢慢和家里人多接触,表现得活泼起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姐姐月娘又领着她到中间正屋吃饭。中间的正屋,外间兼做客厅、餐厅,里间是赵二郎夫妻的卧房,东面的茅草房归两个哥哥住,西边的茅草房归月娘和柳娘。   “爹,娘,大哥,二哥……”月娘进门先称呼人,语气轻柔缓慢,十分温柔动听。   “爹,娘,大哥,二哥……”柳娘赶紧跟着称呼。   “哟,老娘还以为你哑巴了呢。这么些日子不声不吭的,供你吃供你穿,还得不了你一声称呼啊!”赵二婶刻薄道。   柳娘在心里翻白眼,叫一声爹娘也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就这种粗鄙人物,也佩得自己尊重?多亏现今不流行叫爸妈,不然打死自己都叫不出口。柳娘如今还十分骄傲,一般二般人不放在眼里。   “娘,小妹就是病糊涂了,不是有意的。这几日我在房里照看她,话都少了,哪儿是以前叽叽喳喳的样子,说话还时不时结巴,也不知是不是伤了嗓子。”月娘温柔解释道。   “什么,伤了嗓子,过来我看看!”赵二婶惊叫一声,把柳娘拉到跟前,让她张开嘴给她看看,催促她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柳娘心中一叹,虽然粗鄙,但好歹有些慈母之心,以后不偷偷说她“恶毒”了。柳娘忍着近距离接触从赵二婶口中窜出的口臭,为了这慈母之心,也该忍住!   “吓死老娘了,没事儿,是个能打鸣儿的。”赵二婶查看过后松了一口气,把柳娘推到旁边,道:“还好,还好,要是哑巴了,以后不得嫁不出去!”   柳娘猛翻白眼,果然感动得太早了。   “你这婆娘,太聒噪,还不吃饭!”赵二郎轻怕桌子,喝住嘲笑的两个儿子,开始吃饭。   “今年雨水好,秋收肯定有个好收成!看着天儿,见天儿的下雨,老话儿说的好,春雨贵如油,今年这收成啊,差不了!”   “今年秋收的时候多大两斗谷子,快快活活过了冬不说,这青黄不接的春日里,也不用挨饿!说不得还能吃上几顿疙瘩汤呢!”   赵二婶自己一个人就能唱一台戏,没人和她搭话,她也能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柳娘只有旁听的份儿,她这时候才羡慕那些一穿越就摸清朝代、理清家庭关系的高手,在这破地方好多天了,她还只能听懂简单对话,这还多亏了赵二婶的碎嘴。问题的关键是,赵二婶话多归话多,可一句有用的都没有,直到现在赵二婶都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朝代,连家里姓赵都是听旁人称呼的。   “疙瘩汤算什么,要是能吃上白米饭,那才好呢!”大哥儿笑道。   “白米饭,怎么不美死你,干脆想糯米饭算了,白日做梦的东西!”赵二郎轻斥一声,放下碗筷。   如今正是春天,陈粮已尽,新粮未下,家里的粮食都要省着吃,白米饭是员外老爷家的待遇,糯米饭更是逢年过节才有好东西。   训斥过异想天开的婆娘和儿子,赵二郎吩咐道:“快些吃,吃完都和我下地去。柳娘也养好了,家里的事情都收拾起来。”   柳娘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他,好似没听懂似的。   赵二郎看小女儿瘦骨嶙峋的,实在可怜,叹息一声道:“罢了,月娘,今天你在家里教教你妹妹,病了一场,什么都忘了,也容你再躲懒一天!”   “不用,爹,我还是下地吧,让娘在家里教妹妹,娘还怀着小弟弟呢,正该歇歇。”月娘推辞道。   “还是月娘有良心,知道心疼你老娘。得了,你小孩子家家的,歇着吧。当年怀着你大哥的时候,直接生在田埂上,老娘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赵二婶西里呼噜的喝完嘴里的饭食,把碗一搁,就去准备下田用的工具了。   大哥儿、二哥儿不敢耽搁,把有限的菜分着倒进饭碗,着急忙慌一阵乱刨,都进了嘴里,来不及擦嘴,就往外跑。   到东屋的棚子拿上工具,背好背篓,一家人又下地去了。   柳娘给月娘打下手,跟着洗碗、擦灰、扫地、整理院子,正屋还好,东屋西屋都是茅草房,灰尘掉得厉害,一天不擦就脏得看不过眼。   等到收拾干净,月娘又忙着给鸡拌鸡食,身为姐姐,月娘十分照顾大病初愈的柳娘,让她回屋歇着去。   柳娘坐在屋里床上,看着简陋的房屋,心情灰暗。   日子实在太苦了。   她身上是浅红色的粗布衣裳,羡慕这种古法染织的衣服不?上辈子多羡慕啊,这才自然健康。可惜在这里正红色才是好东西,送礼二尺红布头就是重礼,因为染料稀缺、固色手段不足,衣服褪色严重。颜色鲜亮的衣服才让人羡慕,过水看着就旧了。   还有鞋底薄得让她脚疼的鞋子,晚上悉悉索索在屋顶练习跑步的老鼠,难以下咽的饭菜……更重要的是这么久都没找到的金手指!不说空间系统,就是让自己更健康、更强壮也行啊!结果,什么都没有,柳娘还常常因为饥饿夜里睡不着。   在这里这么多天,柳娘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一家六口、包括过路的村民都穿着简陋的衣服,上衣下裤,根本分辨不出朝代。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柳娘不甘心坐以待毙! 第2章 不种田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月娘刚把鸡食拌好,就看见柳娘回来了,“不是说出去玩儿了吗?多玩一会儿,这些天都在屋里闷着,别闷出病来了。”   “不了,我有些累,先回房了。”柳娘闷闷不乐的回房,坐在床沿上发呆。   柳娘以为自己在赵家过的日子已经很苦逼了,恨不得马上逃离,等到走出院门,看到村人的生活,她才知道,自己的日子居然算中上。   原身的小伙伴是怎么说的:“柳娘,你真好命。打碎了家里的碗没挨揍不说,病了还能在家里歇着,你爹娘待你真好。”   在村子里逛了一圈,柳娘才知道女儿家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是多么不容易,即便她和月娘合用一间。那些祖孙三代同堂生活在一起的人家,女孩儿就在堂屋里打地铺,房子紧张的,男孩儿也不例外。   更何况赵家还有一间盖了瓦的房子,虽不是青砖,但在村中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秦砖汉瓦,说了这么多年,可下层老百姓依旧用着泥土筑墙,茅草为瓦。   柳娘飘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到了地上他,她终于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   穿越并不美好。   柳娘脱下自己并不合脚的鞋子,愣愣的发呆,然后在房间里一通翻找。   “你找什么呢?”月娘收拾好家务,过来问道。   “姐,家里有碎布头吗?我想做双鞋子。”把鞋底纳得厚厚的,身体再坚强,也受不住薄鞋底的折磨。   月娘没好气的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这妮子,想什么呢!翻新的鞋子,那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东西,病糊涂了不成,等你出嫁的时候,自然就有全新鞋子了!”   原来家里连碎布头都没有啊,柳娘叹息,也怪她没想到。   “你脚上穿的还是咱娘小时候穿过的呢,过了我的手,又传到你手里,你可爱惜着些,说不得还要给妹妹穿。外婆最是大方,娘穿过的鞋子都让她带到婆家了。”月娘看了看外面小声道:“不过这话你别出去说,娘怀着的肯定是弟弟,你别触霉头。”   “放心吧,我知道的。”柳娘笑答,自己一个成年人,用心生活,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吗?   “你知道什么!自从病好了就糊里糊涂了,娘都担心你站不住呢!”月娘没好气道。   柳娘反驳不了,转移话题道:“我想有双合脚的鞋子,草鞋怎么样?”   “穿草鞋脚要露在外面的,不成不成,咱们虽然不能和千金小姐一样裹个三寸金莲,可脚也不能让外人看见啊。”月娘连连摇头,“记着啊,在外面不能脱鞋,让男人看见,你就要嫁给他的,知道吗?”   裹脚?柳娘悚然而惊,这恶习由南唐后主而起,盛行于宋明清,所以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没人穿马褂,男人也不是辫子头,应该不是清朝。在宋朝要时刻担心自己的小命,大脚逃命的时候还利索些,若是在明之一朝,程朱理学大行其道,女子的生存空间再次挤压,前途渺茫啊。   看月娘这么羡慕三寸金莲,显然是富贵人家的讲究,柳娘从来没这么感激过自己穿越的是贫农家庭。和身体残疾相比,贫穷又算的了什么呢?   “知道了,姐,我不会的。那我在外面套上一层袜子呢?”柳娘又问。   “哪儿有那么多布料给你造,咱们可就两双袜子,等着大日子穿呢!”   “姐姐,好月娘,你就让我做草鞋吧。袜子咱们一人一双,放心,我肯定爱惜的。”柳娘拉着她撒娇道。   月娘开始还不同意,其后耐不住她缠磨,只道:“你乖乖的,不糟蹋东西,别惹娘生气,我才答应。”   “答应!答应!”柳娘连连点头应下。   家里的事情拿下葫芦起了瓢,月娘歇了一会儿,又接着忙去了。   柳娘翻开床铺,从底下拉出一把稻草来。贫穷人家在床下铺的是稻草,每年秋收的时候换新的,自嘲起来还要说“比棉花还暖和呢!”   把稻草喷水发湿,旋转,两根揉成一根,搓得长长的,其实也就是制作“线”的过程,只是这线太粗。柳娘还找来的木桩和木槌,把稻草捶打服帖,让它更像线。   草鞋的制作类似一字拖,她脚小,很快就编好了。感谢原身手上都是老茧,上辈子她兴致突来学习制作草鞋的时候,手太细嫩,可让稻草给割了好几个口子。   一回生二回熟,柳娘不仅给自己编了一双小草鞋,给月娘也编了一双,等月娘做好饭食再次回房的时候,柳娘已经拿着两双新鞋向她炫耀了。   “哎呀,果真不错,脑子没全丢了,我瞧瞧,真好,真好!”有好东西谁不爱呢?月娘试了试,又道:“夹趾的地方有些磨脚,我还有方烂了的帕子,正好剪了逢上。”   月娘的针线活十分麻利,说话的功夫已经在穿针引线了。   在夹趾加上布料,的确舒服很多。   “快快,趁着还有时间,给爹娘大哥二哥也做一双!”月娘兴奋道。   “咱们没有那么多稻草啊,编草鞋可要结实的好稻草。都编草鞋了,咱们睡什么啊?”现在两姐妹的床可是在稻草上搭一层粗布就是,把稻草揭了,她们就只能睡木板上了。   “怕什么,咱家又没喂牛,稻草还剩着不少呢,去东棚子拿就行了。可惜东棚子风吹日晒的,这都半年了,肯定不结实了,先用咱们床底下的。”月娘年纪虽小,主意却不小,三下五除二就定下的规章。   柳娘无奈,只能听她指挥了。   所以甭看你是穿越的,在这里,依旧听小姑娘指挥!   时间不够,等到赵二郎夫妇父子回家吃饭的时候,柳娘也堪堪编出一双新草鞋来,是给赵二郎的。   月娘赶紧去端温在灶上的饭菜,柳娘则抱着草鞋去请功。   “爹娘,我在家里歇着事情少,就想给爹娘哥哥编双草鞋,今天时间短,只把爹爹的编出来,您试试合不合脚。”   “哟,我小闺女都会编草鞋呢,拿来我看看。”赵二郎笑着接过草鞋,仔细看过,又穿在脚上试,高兴道:“不错,不错,能穿,除了不紧实。你年纪小手劲儿不够,正常的,多练练就好!”   “爹穿着好就好,姐姐还把旧手帕剪了逢在夹趾,就为了让爹穿得更舒服呢!”柳娘邀功道。   “好,好!我一双闺女都懂事,知道孝顺爹了!”赵二郎哈哈大笑。   赵二婶也笑道:“只有你爹的,你老娘的呢?”   柳娘身子一抖,战战兢兢道:“下午就给娘编,今天时间不够了。”   赵二婶夸张笑道:“抖什么抖,老娘能吃了你。个死丫头,打碎了饭碗老娘都没狠揍你,总算干件顺眼的事情了,去坐着吧!”   一家子因为一双草鞋气氛热烈起来,两个哥哥也装着戏台上书生的样子,打躬作揖的请柳娘做鞋。柳娘推脱没草了,两兄弟拍着胸脯的说“用我们床底下的!”   日子就算过起来了,春耕繁忙,月娘在家里歇的够多了,又跟着下田。柳娘把家务全部接过来了,洒扫、喂鸡、做饭,有时还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上山摘野菜、捡蘑菇,哦,蘑菇在当地称为菌子。   家里常年不见肉腥,菌子就是最鲜美的东西。和村里的小伙伴去过几次之后,柳娘也是能单独上山的人了。   村子附近的山上没有野兽,菌子和野菜就是春天最好的加餐。   柳娘也被点亮了编织技能,摘下路旁无主的柳条,编了背篓和箩筐供家里用。结实耐用、形制美观,赵二郎夫妇出门,也要受一番夸赞。   因这个技能,柳娘暂时获得了不用下地的特权。   “娘,我能把柳条筐送到镇上去卖吗?”柳娘问道。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镇上人用柳条筐做什么?人家篾匠编的竹筐不好吗?”   是哦,柳娘相处用柳条变筐,不就是因为自家没有竹林吗?   “那菌子能卖吗?”   “卖什么卖,你一天能捡多少菌子,去镇上一趟要走一个时辰呢?家里谁有功夫陪你闹,地里的活儿不干了?”赵二婶没好气道。   “我自己去也行啊!”   “去你老娘的!屁大的丫头片子,拍花子就专找你这种下手!”赵二婶生气道:“你这丫头魔障了不成,怎么天天问卖东西的事情?莫不是商户托生的?”   “娘,我就是看你们太辛苦了,想做点儿什么补贴家用呢!”柳娘赶紧解释,她忘了古代特有的人伢子,自己又是女孩儿,这可不是上辈子了。   哦,悲催的古代,她到现在都没闹明白是什么朝代,只能以“古代”代指。村里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朝代皇帝,大人都忙着呢,她没法儿套话。   “养家糊口有你爹和哥哥呢,小丫头片子好好待着就是,且用不着你。”赵二婶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嫌弃道:“你要是个商户托生也好,看镇上的人家,干干净净就把钱挣了,不像我们烂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柳娘呐呐应下,听赵二婶的口气,难道这个朝代不歧视商户吗?莫不是宋朝,记得宋朝商业很发达啊! 第3章 不种田   现实并不如设想的美好,春季雨水多,上山的时候道路泥泞,泥巴会粘在鞋子上。对于夹趾的草鞋来说,十分不便。而且脚上的袜子磨损得厉害,才穿了几天,大拇指就突出来了。柳娘抱着换下来的袜子无语,而今布料昂贵,可没有袜子给她糟践了。   柳娘无奈,暂缓上山“捡钱”行动,专心在家研究草鞋编织。   都是编织,一字拖能编出来,运动鞋也没问题。经过几次试验,柳娘总算能编出不漏脚背的鞋子,并且在鞋底套一层柳枝,结实耐用,且完美解决女人穿鞋的问题。   柳娘叹息一声:“做女人不容易啊!”穿个鞋都受歧视!   月娘刚巧听见,笑道:“又作怪!还不赶紧来帮忙,还想不想吃饭了。”   卖菌子和野菜的想法暂时搁浅,山上采来的东西都给家里人加餐了,柳娘倒是有心像网络小说致敬,学习打猎,奈何打猎是个力气与技巧并重的活计,她又全无金手指,目前只能远远看着村里猎户操作。对专业猎户而言,能打到山鸡兔子就是大收获,万一哪天遇上四蹄哺乳动物就是轰动山村的大新闻。至于野猪、老虎什么的,那是村长都不敢招惹,只要猎户看见了,就要一层层往上报,至少要报到镇上、县上,让官老爷和乡绅们组织“英雄队”来“为民除害”的。   所以,武松当年打死一只老虎才那么多人称颂,甚至成了进入衙门的敲门砖。大型猎物真不如小说中那么常见,就是有,柳娘这小身板,围观都被嫌弃碍事儿。   采摘和捡拾都不能满足柳娘的需求,柳娘在和小伙伴上山的时候,看见山中野花,突然来了灵感。怎么忘了养花!多少小说中写明白了,很多人都是靠养花发家致富的啊!最常见的就是兰花,可她们在山上来回这么久,也没见过兰花的影子,柳娘退而求其次挖了些野百合放在背篼里。   “姐,咱家有不用的陶罐瓦罐不?就是破碗也行啊!”柳娘兴致勃勃的设想着自己的养花大业,到时候,瓦罐变金银,想想就流口水。   月娘脸色郑重的放下菜刀,走到柳娘身边,柳娘期待的看着她。不想月娘突然一个猛扑,掐住柳娘的耳朵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不是不嫌上回娘打得轻了,瓦罐,家里哪儿有瓦罐给你造!你还好意思提碗,你上回打烂的碗还在橱里收着呢,等补碗匠路过补好了接着你给你用。才用几天木碗就忘了教训,你怎么不上天啊!”   “放手,放手!”柳娘一辈子都没让人动一根手指头,哪儿想会遇上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物啊,这是月娘吗?说好的温柔人设呢?果然和赵二婶是亲母女呢!   柳娘使劲在月娘手上一拍,月娘吃痛放开,柳娘黑着脸摸自己的耳朵,灼痛感明显,也不知有没有破皮。   “你还敢拉着一张脸,我还不能教训你两句了,我是你姐姐!”月娘骂道:“天天在屋里造作,也没见你折腾出什么来,还不如跟着下地呢!”   “难道我闲着吗?做饭、洗衣、洒扫、喂鸡,难道每天不是我做?我还每天上山摘野菜捡菌子呢,你喝鲜菌汤的时候,美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了,那会儿怎么不嫌弃我了!”柳娘委屈得直掉眼泪,“再说谁家让才五岁的小女儿下地?地主家对奴才都没这么苛刻!”   柳娘要被气死了,穿到这破地方,基本生存他条件都不能满足,五岁的小女孩儿枯瘦如柴,原身肯定是营养不良夭折的。她这么努力为这个家庭做贡献,努力想攒点儿钱,怎么就这么难呢!   基本生活条件都不能保障,更何况尊重平等。想想月娘的指责,想想赵二郎夫妇的漠视,柳娘悲从中来,一路小跑到了河边,抱着腿痛哭起来。   这个破地方,她当初怎么会觉得穿越容易的?委屈、心酸一起涌上心头,柳娘嚎啕大哭,把这些日子的憋屈都哭出来了。   “哭!哭!哭!你娘的号丧呢!还让不让你老子瞌睡了!哪家的小娘皮!”一阵村骂响了起来,在河边柳树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枕着葫芦大骂呢!一身匪气,头发凌乱,简直是小时候外婆故事里反派的经典形象。   一般小孩儿早就吓哭了,若在平常柳娘也要维持自己懂事的人设低调离开,可今天这么一刺激,柳娘不想忍气吞声了,恶狠狠的怼回去:“地是你们家的?河是你们家的?树是你们家的?我哭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儿!吃你家大米,穿你家衣啦!多管闲事!”   “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有胆儿的,信不信我把你仍河里淹死都没人知道!”老汉起身,柳娘才发现他身高估计超过一米八,对五岁营养不良的小女孩儿而言,简直是一座高高的铁塔!   “你有本事试试!我可不会坐以待毙!”柳娘猛得翻身起来道:“临死拉个垫背的也不亏,家里人看着我过来了,杀了我你也跑不了。”   柳娘心想,就是遇到个路过的杀人犯,她也能扯着这人的头发、衣服落水,她还会游泳,怎么也能坚持到救援。就是一不小心死了也不怕,这鬼地方谁还稀罕不成。   柳娘含胸驼背,双手握拳,蓄势待发,就等着这老汉发难呢。   “有点儿意思,你这丫头片子谁家的?这可不是庄稼把式!说!”老汉低头说话,声如洪钟,柳娘听在耳中更像是炸雷,一下子就把她给震清醒了。   柳娘收了格斗准备姿势,她也是个花架子,装模作样的福礼,道:“得罪老人家了,方才我被家里人骂了,心情不好,口气太冲,实在对不住。我是村东头赵二郎家的小女儿,给老人家赔不是了。”   “现在赔不是晚了,还是要把你扔下河的!”老汉故作凶恶道。   “老人家这是逗我玩儿呢,我人小,村里人都不认识,冒犯您了,实在对不住。”柳娘在老汉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过路人,而是村子里的。   “哈!更有意思了,说说,既然没见过,怎么知道老汉我是村里人!”老汉颠着手里的葫芦道。   “路过的游侠犯人,可不会问我谁谁家的,我说了难道他还能知道真假不成?”柳娘笑道:“主要是老人家身上没有恶意,虽装作凶狠的样子,我也知道您不会伤害我,这才大胆些。”   柳娘心中默数打气,扬起笑脸,眼中都是笑意,奉承道:“您是个好人呢!”   “啊哈哈哈哈!我的娘呐,老汉活了大半辈子,头回有人说我是个好人呢!”老汉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片子,会察言观色,懂见机行事,脸皮还厚,拍起马屁来,脸都不红一下!”   柳娘已经看清了他的相貌,装作害羞低头道:“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实话实说……实话实说……哈哈哈哈!”老汉大笑起来,斜背着他的酒葫芦,一摇一晃的走了。   柳娘这才犹如虚脱般的坐在地上,刚才的老汉当然是有恶意的,某一瞬间柳娘真以为自己要搏命了。刚才那股破釜沉舟的气过了,现在才后怕起来,脚都是软的。   害怕过后,柳娘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兴奋,她这算是遇上穿越剧情了?嘴炮技能为自己赢得生存空间可是经典场景,也不知这个老汉是谁,可不可以进一步接触。   不是柳娘傻大胆,实在是这老汉太特殊。春耕忙碌,村里的大人天不亮就下田,天黑了才往回走,这老汉却大白天的躲在河边柳树下睡觉,还有酒喝,他哪儿来的经济来源?再听听他谈吐说话,能用成语的在村子里可是凤毛麟角。要知道柳娘来了一个多月,连朝代都没弄清楚,她接触的人就没有知道龙椅上皇帝是谁的。   这老汉说不定就是突破口,柳娘心中装着心事,默默回了家。   回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月娘刚刚是回来拿饭食的,估计已经到田里去了。柳娘默默收拾着,如常做着往日工作。   因有心事,柳娘一晚上显得沉默寡言,她心里有气,就算在同一个房间,也没和月娘说过一句话。   两姐妹默默睡下,月娘和她搭话,柳娘也装听不见。一晚上柳娘都在设想那个老汉的身份和他们可能遇到的场景,梦中都是她从老汉身上打开缺口,从此走上发家致富的人生巅峰。   等到梦醒,天已经麻麻亮了,月娘早就起来做饭去了。往日做饭是柳娘的活计,其他人都留着力气下田呢。   等柳娘收拾好出来,一家人的早饭已经接近尾声。赵二婶骂骂咧咧说她瘟神上身,怎么不懒死算了。   月娘赶紧拦住,说了好几句好话。说话的时候还猛给柳娘打眼色,柳娘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着低头挨骂。   月娘叹息一声,拉着她娘出去了。赵二婶见好就收,一大早上的,还等着下地呢,哪儿有时间磨嘴皮子。   柳娘吃过早饭,收拾好家务,就跑到村子里打听那老汉是谁。可惜村里青壮年下地了,小孩儿要么关在家里,要么跟着下地或在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现在还不到晚上散步的时间,爱唠嗑的老人家都不再村头大树下闲聊,柳娘根本找不到人打听。   等到中午月娘回来拿饭食,笑着递了一个叶子做的小兜兜给她,里面装的是黄色的野果和黑色的覆盆子。   “还和我生气呢,不就掐你一下耳朵吗?”月娘笑道。   “不是生气,我心里想事情呢。”看着小姑娘赔笑脸示弱道歉,柳娘也不好意思再委屈,按理来说月娘的确有资格教训她,只是她上辈子顺风顺水,就是有一二烦恼,大家也自诩“文明人”,谁会上手呢?   “你小人家家有什么事情,还不是和我赌气呢。喏,给你赔罪了,还不接着。”   柳娘笑着从叶子小兜兜里捡了几颗出来,笑道:“剩下的给姐姐吃,我去装背篓。”   柳娘跑去厨房,把饭食装进背篓。月娘在她身后笑道:“果然是小人家家,真好哄。” 第4章 不种田   小姐妹拌嘴哪家都有,月娘用一包野果哄好了妹妹,就当事情过去了,没有放在心上,柳娘也好像没放在心上。   柳娘在雨水丰沛的春天一直上山采摘野菜,类似蕨菜之类的还能洗净、晒干,留到日后吃。总之看起来忙忙碌碌的,赵二郎、赵二婶也没有多说什么,一直让她在家里待着。   柳娘还用柳条给家里变了好些东西,更灵光一闪学会了用柳条编花盆。山上的野花不止传说中的“空谷幽兰”,灿烂的杜鹃、清丽的百合……多不胜数,柳娘甚至挖了一株柳树栽在柳条筐里,名贵花卉卖不成,盆景总可以吧?   刚开始柳娘弄这些“不正经”东西也遭到全家反对,后来柳娘用“有钱人家的讲究,日后说不得能卖钱”为由才保住。   柳娘在努力刷日常的同时,也没忘了这村子里唯一的例外——白发老汉!   经过耐心打探,柳娘知道那老汉姓王,独居在山脚下,离村子有些距离,听说脾气暴躁,为人苛刻。有人说他以前是边军,有人说是游侠,还有人说是犯了事儿躲在这里,只是上头有人才没追究,谣言五花八门,只有一条最肯定,“那老汉手上有人命”!王老头已经在村子里住了好些年,才来的时候经常引起轰动,可现在都归于平淡了,人们畏惧他,也排斥异类,很少有说起他的时候。柳娘经常在傍晚听村里老人们闲聊,多次引导,才打探出王老汉的情况。他手下的田亩都不多,都租给村里人种,租子就够他生活了。虽只有一个人,可有这么多可怕的传言加身,王老汉又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聚族而居的村里人都不敢得罪他,租他田地的人也不敢扣他的租子。   柳娘趁家里人下地,带着自己编的柳条器具往山脚下而去。   果然实力雄厚,在一众茅草屋中,这山脚下的房子居然是青砖瓦房,院门用的也是木门,不想别家简陋的“柴扉”。   “王爷爷,您在不在?王爷爷?”此时刚过早饭,勤快的村里人已经下地,柳娘碗筷都没收拾就过来了,就怕赶上人不在。   柳娘在门口喊了半天,院门才嘎吱响起。   王老汉居高临下的看着柳娘,一双怒目圆溜溜的瞪着她,凶恶之气溢于言表。   柳娘不慌不忙的福了福,笑道:“王爷爷,我是村里赵二郎的幺女,上回在河边见过您,不知您还记得不。这些日子我回去想了又想,总觉得冒犯了您,想得都睡不着觉,这不编了个留条框过来赔礼,看您用不用得上。”   王老汉看这不伦不类的福礼,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并不说话,甩手进屋了。   柳娘看着晃动的院门,笑盈盈跟着进门,还是顺带把院门掩好。   晃眼一打量,院子根基是好的,中间铺了是青石板,两边院墙下留着泥地,只是疏于管理,两边已经长满荒草,还有顽强的种子从青石板缝中冒出,整个院子看上去荒凉破败极了。   进屋一看,更是凌乱,五间青砖瓦房的好房子,里面的家具看上去也有模有样,可惜桌子上堆满了杂物,椅子、板凳更是只有常用的一两个干净,其他都有厚厚一层灰。   “王爷爷,您这一人住也不太方便,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瞧这屋里乱的。”柳娘麻利的把留条框放下,笑道:“您若不嫌弃,我来收拾收拾,如何?”   王老汉终于屈尊降贵的瞟了她一眼,冷声道:“想要什么?”   “尊老爱幼都是该做的,不过,您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如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您当讲古闲聊,我也长长见识,您看可以吗?”柳娘满含期盼,王老汉是她接触“主流文明”的唯一途径。   “不可以,老汉我就爱邋里邋遢的,走吧!”王老汉一指院门,毫不留情道。   “王爷爷……”   “你爷爷我没孙女,滚吧!”王老汉真怒了,柳娘还想说什么,王老汉突然走到她面前,恶狠狠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死赖着不走,莫不是想嫁给老汉,哈哈哈哈,这可好,倒贴的老婆,老汉也不嫌弃。”   柳娘猛然后退,再看了看自己五岁豆丁的身材,干瘪枯黄的手指,心说你要不提醒,我都往了自己是女的了。   “听说外面有喜好小孩儿的变/态,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啊!”柳娘撇嘴。   王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想要澄清,又觉得澄清回妨碍自己的初衷,胸口急促起伏,不知在心里骂什么呢。   “滚!滚!滚!”王老汉气得直往里屋走,气急的他没看见堂屋里的小板凳,险些被绊了一跤,更生气了,一脚踢开板凳,砰得一声甩上门。   看王老汉的作态,柳娘反而放心了,他不是不嫌弃屋里脏乱差的环境,更不是恋/童/癖。   王老汉躲在屋里,柳娘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堂屋,底子都是好的,奈何太脏太乱。除了堂屋,王老汉还有四间大房子,都没有上锁,柳娘推开看了看,却发现里面只有简易的家具,但都铺着厚厚的灰尘,墙角结满了蜘蛛网,想必多年未用。   柳娘转了一圈,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回到家里洗完刷锅,等中午月娘来拿了饭食,柳娘才带着家伙事儿往王老汉屋里去。   “你怎么又来了!”王老汉恶狠狠道。   柳娘笑笑,并不说话。只见她带来了扫把、抹布和锄头,还有一根高高的竹竿,这屋顶的蜘蛛网都把墙挡住了。   王老汉看柳娘不理他,也顾忌着柳娘想要造成既成事实,逼他做什么。王老汉冷笑一声,道:“你上赶着当丫鬟,老汉可不领情!”   王老汉摇着酒葫芦,晃晃悠悠的出门去,也不怕柳娘把他家里的东西卷跑了。   柳娘从院子里扯了野草做绳子,把扫帚绑在竹竿上,先清理屋顶,从堂屋开始。她人小力微,站在椅子上、桌子上才好使劲儿,此时的桌子椅子都是实木的,搬动困难,柳娘累的气喘吁吁,一个下午才把堂屋屋顶打扫干净。胡乱扫了扫地,柳娘把工具放在墙角,小跑着回家做饭。   王老汉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随便一看屋里没变化,还以为柳娘被吓跑了,也没在意,摇着喝醉的脑袋,晃晃悠悠回屋了。   第二天柳娘又接着去了,在王老汉睡觉的功夫,一上午把堂屋收拾出来,地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擦得噌光瓦亮。王老汉宿醉醒了从房里出来,愣愣不知何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卧房,才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   王老汉嘟囔一声,“这丫头片子!”   柳娘除了负责家里的一切事务外,剩下的时间都泡在王老汉这里了,家里人早出晚归的下田,也没发现。   短短十天时间,柳娘就把王老汉家中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屋里不用说了,原有的好家具都显出自己本来的光彩,就是院子也被收拾的十分整洁,杂草都除尽了。   今天柳娘的任物是打扫院子的角落,把这个角落打扫赶紧,整个房子就算彻底大扫除了。   王老汉估计已经麻木了,任由她折腾。等到柳娘终于把角落清理干净,王老汉才懒洋洋叫道:“丫头片子~”   “王爷爷,您有事儿叫我。”柳娘小跑着过去,以为自己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王老汉从怀里摸出一串儿铜板扔她怀里道,“就当老汉我请丫头了,走吧~”   柳娘仔细看着铜钱,大约有十枚,上书“永乐通宝”。永乐!永乐!永乐大帝朱棣,原来此时是明朝啊!   仿佛飘在半空中的柳絮终于有了着力点,柳娘猛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明朝啊。   只是不知哪位皇帝当政,永乐通宝用了好久,直到宣德通宝之前,大约都用这个。况且这封闭的小山村,恐怕过几十年流行货币才流通到这里。   王老汉看她长出一口气的模样,以为这就是她的目的,不耐烦的挥手道:“走,走,走,别在这儿碍眼。”强买强卖的买卖,任何人都高兴不起来。   出乎王老汉的预料,小丫头片子依依不舍的摩挲了几下铜钱,利落的把铜钱放在桌上。王老汉这才直起身来,露出严肃的神色,不要钱,那就是要更值钱的了。   “王爷爷,我来的第一天就求过您,想听您讲讲古、说说事儿,打扫房间、整理院子,都是我小辈孝敬您的。您要是觉着我孝心可嘉,愿意和我说说话,柳娘就感激不尽了。”   “你叫柳娘,家里也不是歹毒的,怎么愿意跑到我这里来?”村里的丫头能有个名字就是父母重视了,多少人大丫二丫、大妞二妞的叫了一辈子,既然是受父母重视的,又为何必接触他这个名声不好的人。王老汉一直以为柳娘是为利,可这铜钱还在桌上。王老汉敢肯定,村子里的女孩儿绝得多数都没见过铜钱长什么样,柳娘居然有推拒的魄力,这可是十枚铜钱!   “果真有意思!”王老汉终于认真起来了。 第5章 不种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老汉的房子僻静,不容易被人发现变化,可村里人也不是瞎子。往日王老汉衣着邋遢,头发散乱,近些日子居然能梳个光溜溜的头发、穿上干净衣裳,谁都会好奇的。赵家人更不是聋子、瞎子,自然也听说了。   这天中午,月娘回来拿饭,把柳娘拉到一边,严肃问道:“你是不是和山脚下的王疯子说话了?”   王老汉往日总喝得烂醉,又衣着邋遢,在村里有“疯老汉”的雅号。   柳娘一看她的神色就明白了,笑道:“是啊,我这几日帮他整理院子、洗衣做饭去了,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月娘又气又急,道:“你怎么敢和他说话,那个凶人,是不是他逼你的,可有打骂你?有没有受伤,你怎么不和家里说呢?”   “没事儿,没事儿,我自愿的,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的呢!”   “哼!还想瞒我!”月娘狠狠戳她的额头道:“今天二姨奶奶路过田里,特意和爹娘说的,要不是忙着放水灌田,中午就要回来审你!”   “我不过是看王爷爷可怜罢了,头发胡子都花白的人了,还和村里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穿着不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梳不匀称。”   “就你烂好心,真有这么多功夫,还不如下田呢!”月娘恨恨道:“我不管你了,看娘回来你怎么说!”   月娘拿了饭食就走,柳娘又锁上门往王老汉的房子去了。   如今王老汉的房子已经焕然一新,院子里墙角的泥地里,一边种着蔬菜秧苗,另一边种着喜阳的月季、栀子等花卉,五间大屋中有一间窗户坏了,王老汉不想修整,就被柳娘征用做了花房,里面摆满了柳条筐,筐子里种着柳娘从山上挖下来的野花。   柳娘也不是每天都来王老汉家报到,也跟着小伙伴们上山摘野菜,或者自己上山挖花,哪儿都有她的身影,村里人也少怀疑,这才瞒到这个时候。   柳娘中午回家之前,先把王老汉的中午饭给做好才走,现在回来收拾碗筷。等把日常为生打扫一遍,才轻敲王老汉的房门。   王老汉整着衣襟出来,瘫在椅子上问道:“又怎么了?”   “今天我姐姐说家里人已经知道我来你这边了,我会和家里说一个月你给三文钱,让我帮忙洗衣做饭,可能会有波折,但我会克服的。”柳娘和王老汉说明情况,和他对好口供。   王老汉啧啧撇嘴,嗤笑道:“你都安排好了,要我老汉何用。”说完晃晃悠悠起身,又回了卧房。   柳娘笑道:“午觉不能睡得太多,不然走了困,晚上睡不着,反而达不到养身的功效。”   回应她的是王老汉狠狠的摔门声。   柳娘笑笑,并不在意,转身去了花房。花房里最多的是杜鹃,从山上挖下来的杜鹃花品相好的不多,若是今年卖的话,只能有十盆左右,剩下的都要养护,等到明年、后年才能上市。   柳娘是个没有金手指的人,以前看小说,主角总会有灵泉、空间傍身,再不济也该有个熟记花卉知识,犹如图书馆的金手指。柳娘不行,她养的花有一小半会死亡,选择养花,已经是她最熟悉的行当了,上辈子养过,知道些皮毛,总比让她种田来得强。   仔细检查过花房的花卉,把眼看养不活了几棵丢出去,空出柳条花盆种新的。因过午之后,太阳变了方向,又把喜阳的花卉移到能晒太阳的地方。柳条花盆沉重,忙的气喘细细,一边做活儿,一边想起当初的情景。   那次王老汉给她十文钱打发她,柳娘拒绝,却和王老汉谈起了生意。柳娘每天给他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代价是王老汉把院子屋里赁给她用,柳娘做工抵房租。自此柳娘在院子里做什么,王老汉都不管不问,只要有他的饭食就好。那十文钱王老汉也没收回,这才让柳娘和家里有了交待。   王老汉不和她讲外面的事情也没关系,总有一日她能自己出去看看。   柳娘打开自己编的柳条箱子,里面是她自己削的木质锄头、铲子等工具,在箱子角落里散放着十枚铜钱,旧铜钱色泽暗淡,配着褪色的柳条筐,不仔细看都找不出来,当初穿铜钱的红绳子被柳娘当做发绳系在头上,这些天月娘早出晚归的,都没注意到。   柳娘数出三枚放在自己怀里,又把柳条箱子盖上。   等到傍晚赵二郎一家回来的时候,柳娘率先迎上去,笑道:“爹娘、大哥、二哥,姐,你们回来了,饭都好了。爹,我有事儿和您说,您能来一下不?”   赵二婶怪声怪气道:“有什么话不能说,做妖做精的,做给谁看呢!”   柳娘走到赵二婶跟前,挡着其他人漏出铜钱的模样。赵二婶大吃一惊,惊叫起来。   “娘!”不等赵二婶说话,柳娘立刻打算,语带暗示道:“爹娘,我有事儿和你们说!”   “对,对,有事儿,你们几个先去吃饭,不用等了。”赵二婶反应过来,赶紧打发几人,拉着柳娘就往屋里去。   柳娘反手引着她往西屋去了,一进屋赵二婶就喝道:“还不把钱拿出来!你哪儿来的钱,老实交代!”   “娘,你小声些。”柳娘把钱递到她手上,又给他爹倒了杯白水。说来这茶壶、杯子都是柳娘自己用木头、竹子削的,捡人家不要的材料,柳娘不愿喝生水,尤其在这个小病痛都能要人命的时代。   “娘,这是王爷爷给我的钱,他说一月给我三文钱,让我给他洗衣做饭,收拾院子,但却又要我保密,因此我才没和家里说。直到今天姐姐回来和我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去和王爷爷一说,他才答应我告诉你们。”   “好,好,你个死丫头也能赚钱了,好,好!”赵二婶赞不绝口,仔细摩挲着三枚铜钱,喜滋滋的往怀里塞。   赵二郎就没这么好糊弄了,问道:“洗衣做饭也不是什么丑事,怎么就不让你说呢?”   “这……这,王爷爷也没说啊。”柳娘故作吞吞吐吐状,犹豫道:“不过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有些猜测,不知做不做准。”   “你说就是。”赵二郎摆手。   “王爷爷早就孤身一人,若是要找人料理家务早就找了,一月三文钱的好活计,怎么会轮到我这个小丫头,想必是之前的人不如意。我也向村里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是之前请的人或做事不勤快、或手脚不干净、或嘴巴不紧。我到王爷爷那里干活,手脚麻利,也不生歪心,可他却要我不和家里说。开始我也战战兢兢,自觉对不住爹娘,可后来一想,这是不是王爷爷给我的考验。您想,以前村里人也去过,怎么就被撵回来了,因此,不等王爷爷松口,我是不敢说的,就怕没了这好差事,我也想着补贴家里呢!而且……”   “你说的有道理,而且什么,直说就是!”   “而且,王爷爷说漏嘴过,说……说……说娘是个碎嘴婆子。”柳娘说完就把头埋下去了,十分害怕的模样。   “嘿,这王老汉!”赵二婶拍着床板,怒了。西屋没有桌椅板凳,两夫妻坐在床上,审那跪在地上的柳娘呢。   “闭嘴,小点儿声!我看王大叔也没说错!”赵二郎厉声警告道,以前都是王老头、王老汉的,今天倒成了王大叔,三文钱果然有用。   “起来说话,仔细说说。”   “我每天去王爷爷家里洒扫做工,也不耽误家里的事情,还能白挣三文钱,这样的好事自然想接着做下去。而且,我瞧王爷爷的行事作风,不像乱来的。他家里还种着许多花儿朵儿的,比山上的野花开的漂亮多了,听说是要卖到镇上、县里去的,我若能在他家里偷学个一招半式,就算日后哪里做的不好被撵回来了,也能有一技傍身,补贴家里。我就想王爷爷先考验我能不能保密,肯定是怕我泄露了他种花的秘诀,特意试试我的口风呢!王爷爷也曾说过,他说世上保密这回事儿啊,和第一个人说了,他赌咒发誓绝不说出去,转身就和第二个人说了;第二个人也拍着胸口保证,回头又和第三个人说了,一传十十传百。我若想继续做下去,口子是不能从我这里开的。”   “说的有道理。”   “我说王老头既不种地,又不下田的,平日里吃什么喝什么,原来是会种花卖钱啊!城里人就是讲究,花大价钱买这些既不当吃,又不当穿的东西!”赵二婶拍着大腿,恍然大悟。“你去,好好学着!”   “娘,你小声点!”柳娘再次红着脸请求,“这是偷师,不光彩的,您说出来让人听到,女儿就没脸去了!”   “小丫头片子就是脸皮薄……”   “行了,闭嘴吧!王大叔说的不错,女人家家就是嘴皮子碎,你不想想王大叔既然有这本事,自然想要找人传下手艺来的。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合适的,就咱闺女合了他眼缘,你不消停些,当心坏了缘法!”赵二郎厉声道。   “我又没有说出去……”赵二婶嘟囔道。   赵二郎看着老妻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是什么德行。心想今晚定要好好和她分说,不许她得意忘形在外面炫耀。   赵二郎又看了一眼小女儿,没想到最先往家里拿钱的居然是小女儿,这一个月三文钱的活计村里有的是妇人抢着干,这可比小女儿能干多了,坚决要保密。因此叮嘱道:“行了,这话也只和我们说,你哥哥姐姐都不要说,就和你之前做的一样,知道吗?”   “知道了,爹,我听您的。” 第6章 不种田   “死丫头,且过来,还有没有钱,还有没有钱?”看丈夫叮嘱完了,赵二婶连忙把柳娘拉过来,拉得她一个踉跄。柳娘还未站稳,赵二婶已经在她身上乱摸,试图再搜出些钱来。   柳娘挣脱不开,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赵二郎看不过,制止道:“行了,做什么呢?”   “这死丫头片子能瞒着我们,说不定还藏了钱呢!”赵二婶不满道。   柳娘兀的转身跪在二人面前,解下头上的红绳,举到他们面前,悲泣道:“女儿从王爷爷那里,除了那三文钱,就只有这红头绳了。洗衣做饭的活计,谁都能做,明日我就不去了,东西都奉给爹娘。”   赵二郎连忙拉起她道:“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说起不去了,钱都拿了。”   柳娘一双妙目全是眼泪,悲戚的望着他,哭道:“自己的亲娘,拿我当贼审,我还有什么脸面出去。我知道娘怪我不和家里说,可王爷爷事先交待过的事情,我怎么说,若是说了,也没有今天的铜钱。娘最好把这屋里也搜一搜吧,不然日后家里就是掉个针头线脑,我也洗不脱做贼的名声。”   赵二郎拉住要说话的赵二婶,安慰柳娘道:“你娘是关心你,她一贯刀子嘴豆腐心的,你最老实不过,爹都知道。行了,别说什么不去做活的话,明日接着去,就是家里的活计耽搁一下也无妨。去吧,先吃饭!”   赵二郎带着人去了饭厅,大哥、二哥和月娘虽或准先吃,但一直懂事儿的等着呢。   赵二郎坐在上位,招呼大家吃饭。   吃完饭,又是柳娘洗完收拾。大哥、二哥正式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每天就想着好吃好睡,家里的事情犹如清风过耳,全不过问,吃过饭马上就回屋歇着去了。   月娘帮忙收拾好,拉着柳娘回屋,关切道:“爹娘骂你了?瞧你,眼睛都哭红了。”   “嗯,不过爹娘同意我以后都去了。”柳娘鼻音浓重的说道。   “你说你图什么呢?真是闹不懂你!”月娘叹息一声,“不管你了!”   月娘年幼又无甚见识,自然好糊弄,赵二婶可不是糊涂的。   “当家的,你拉我做什么?小丫头片子不过带回三五文,就摆着架子不准我说一句啦。你没瞧见她那样儿,那是我闺女吗?怎么都不像咱家的丫头啊。你看看老大、老二,整天憨吃憨玩儿的,哪儿有那么多心眼儿,她才多大啊!”   “不像农家丫头才对了!”赵二郎叹息道,“你就是想得浅了。我问你,王大叔是什么人?”   “什么人,有钱人,洗衣做饭的小丫头片子都有月钱呢!”赵二婶不服气的嘟囔道。   “唉,王大叔当年也是跟着皇帝老爷打过蒙古鞑子的英雄,当兵的多攒钱啊。他能从战场上活下来,那又是多大的本事,多少人跟着皇帝老爷打仗,都埋骨在草原了。你说我白白占个行二的排行,我爹、我叔、我大哥,都折在草原啦。咱们赵家这一支,就只剩我和姐姐啦。多亏我当时年纪小,没被拉去当兵,娘早早的去了,就是伤心爹和大哥的缘故。这些年有村里人帮扶着,也算活出来了。”赵二郎拍着大腿道:“和你说这些古话,是要你明白王大叔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他教出来的人,和普通村丫头自然不同。”   “你的意思是,咱家丫头有造化啦?”   “造化不造化的还不好说,现在只是个丫头,可这么多年,王大叔在村里也只瞧上过这么个丫头,要是能收她做个徒弟……不说他名下的田亩房子,就是能学门手艺,也受用不尽啊!”   “王老汉……不是,王大叔要收咱丫头做徒弟?真的啊!”赵二婶惊喜得跳起来,都躺不住了,蹦到地上来回走动,喃喃道:“不行,不行,得去和王大叔说说,丫头片子管什么用,让大郎、二郎去啊,男丁总比丫头强啊!”   “过来!小声些,才说了不许声张!”赵二郎拉过妻子,叮嘱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就算王大叔真有这个打算,咱也不能私自换人啊。不说丫头愿不愿意,王大叔才是关火的那个!”   “大郎二郎多好啊……”   “自家儿子自家疼,旁的不说,我且问你。要是你两个儿子听了王大叔的嘱咐,不让和家里说,这两人憋的住吗?”   “当然……”看着赵二郎直白的眼色,赵二婶这瞎话也说不下去,只嘟囔道:“孩子不懂,我们当爹娘的教就是了。”   “等着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底是咱家丫头,等她学了本事难道会不交给家里人?别做张做致的,得罪了王大叔,便宜了外人!”赵二郎把妻子拉上/床,叮嘱道:“你还怀着孩子呢,快上床歇着,等春耕忙完了,你好好歇歇!”   赵二郎夫妻躺在床上设想了多种可能、畅想无限未来,赵二郎拴着耳朵的和赵二婶交待,让她一定别在外人面前漏了口风,就是娘家、儿女也不能说。反正实惠是自家的,等到把肉揽到碗里、吃下肚里,才是好处呢!   柳娘还不知赵二郎产生了如此丰富的联想,只知家里并不反对她继续在王老汉家做活。月娘也接受了她乐于助人的解释,不再唠叨她。   王老汉半月去镇上一趟,背着他最大的酒葫芦,打上满满一葫芦,回来慢慢喝。柳娘知道他去镇上都好几次了,这次却拦住他,笑问:“我能和你一起去镇上吗?”   王老汉居高临下的盯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坐牛车一文钱。”   “孩子有减价吗?拉东西算价钱吗?”柳娘半点儿不惧,细细问道。   “说一文就一文!”王老汉没好气道。   柳娘蹬蹬蹬跑到花房,摸出一文钱来递给他,道:“我要去镇上。”   王老汉收了铜钱,摆手让他跟着。   王老汉在这不知名的小山村算是“巨富”,不仅名下有田,住着大院,还有牛。牛是金贵东西,春耕的时候下地了,多少养牛的农户去镇上,宁愿自己多走点儿、多背点儿,也不愿累着老牛。耕种的时候,老牛可顶几个壮劳力啊!   而今春耕接近尾声,王老汉租给村人的牛也还回来了,来还牛的农人反复叮嘱,“多歇歇、缓一缓,累坏了”,待牛比待自家儿子还亲。   只有奢侈的王老汉会坐牛车去镇上了。   柳娘往背篓里装了两盆杜鹃、两盆百合,准备到镇上集市问问行情。   一路上静默无言,王老汉坐在车前,驾着牛车。柳娘默默坐在车斗里,看着缓缓退出眼帘的路旁风景,沉思不语。柳娘自觉和王老汉互惠互利,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也不故作姿态。王老汉更是脾气孤拐,两人常常互不搭理,一坐就是半天。   到了镇上,两人就分开了,王老汉要在酒馆里消磨一天,柳娘则去卖花。王老汉叮嘱汇合的时辰后,就把柳娘赶下牛车。   柳娘背着背篓在街上转悠,小镇不大,街道也没几条,别说专门的花市了,整个市场根本一家卖花的都没有。   可以理解,市井小民谁会买花这种奢侈品,大户人家自有固定花卉采买途径。   无可奈何的柳娘只能背着四盆花走街串巷的推销,她只往那繁华地段和高档住宅区走,一家一家敲门问,被人驱赶也不哭,她早就料到了推销的难处。上辈子成功学都爱用销售员做例子,听多了,倒也从中吸取不少手段。   两盆百合花径长,被放在上层,花香也浓,老远就能看到闻到,在住宅区被恰巧路过的小姐花十文买了去,剩下的两盆杜鹃却卖给了商业街上的饭庄。   “掌柜的,你看着杜鹃花,杜鹃啼血染红的颜色,最忠贞不过,文人学士最爱。您若嫌这名字不吉利,它还有个别名叫发财红,这红红火火的模样,也保佑您生意兴隆。您这是高档饭庄,进出的不是文人学士就是富商大贾,摆这杜鹃花正合适呢!”商人两张嘴,几乎能骗鬼。柳娘初次做小贩,谎话也是张嘴就来。   饭庄老板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小孩子,看柳娘衣着只是贫苦人家小孩儿,听柳娘说话却不像没人教导的,一心结个善缘,拿了二十文给她。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说话有理有据的,家里大人教的好。唉,回去和你家大人说,只要有本事,一时的坎坷也不要紧,总能过去的。”   杜鹃啼血之类的词肯定是读过书的人才知道,饭庄老板自问有些眼力,想结交柳娘背后的人呢!   柳娘也不惧,收了他的钱就建立了联系,日后见面三分情,总能建立更深的联系。   准备了两个月,收益三十文,这还是撞大运的情况下。柳娘说不准这收益好还是不好,只背了背篓,往街上书局而去。   书局却不是她这种背着背篓、衣衫褴褛的黄毛丫头能去的。穿越定律并没有在她身上生效,柳娘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就被推了出来。周围人看见她被推到地上,也不指责店大欺客、伙计无礼,只说她玷污纸张、有辱斯文。 第7章 不种田   从人群中冲出来,摆脱众人的指指点点,柳娘去到王老汉所在的酒楼。这是一家主打酒的酒楼,和柳娘卖花的主打吃菜的饭庄不同,酒楼里有个说书台子,正说的精彩。   “想当年太宗爷爷带着儿郎们五征蒙古,打得蛮人鞑子抱头鼠窜,咱们今天就说其中一段……”惊堂木一拍,说书人精彩的说开了。   周围和柳娘一样的“白甘蔗”挺多的,像他们这样不出钱,也不在酒楼里正经坐下要酒菜的,就是白白立在田地里的甘蔗。   柳娘仔细想了想,明太宗是谁?明朝有谥号太宗的皇帝吗?难道自己穿到了假明朝?再一想五征蒙古,这功绩只能是永乐大帝了。   望着这古色古香的明朝街道,柳娘突然福至心灵,明太宗是朱厚熜该谥之前永乐大帝的谥号啊,后人更熟悉的是朱厚熜改过的“成祖”二字!   “大爷,今年是哪一年,我都听糊涂了。”柳娘故作懵懂的问周围的看客。   “宣德五年。”那人摇着头鄙视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还不边儿去!”   宣德,宣德,这是明宣宗的年号啊。为人所熟知的大约只有“宣德炉”了。   柳娘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只知道大趋势。而大趋势是以十年百年为单位的,天下大事并不能指导当前行为。   明日饭不管今日饱,知道再多有什么用?目前柳娘最关心的,是如何卖出她的花儿。   镇上的人家少有养花的习惯,市场不大,看来必须找机会往县上去一趟了。   柳娘背着她的破烂背篓四处走、四处看,也只敢走大街人多的地方,时刻警惕着,她这么个小身板,生怕被人套麻袋卖了。   柳娘听了一阵,默默退出人群,保证能听到说书人的讲解,又不妨碍别人。古往今来说书人都是科幻小说家,他们口中的故事,只能用神话来形容。   等到说书人再次拍下惊堂木,周围的“白甘蔗”才慢慢散去,王老汉慢悠悠从酒楼晃出来,坐在旁边台阶上的柳娘赶紧迎上去。   王老汉把手中的五花肉往柳娘背篓里一丢,道:“回去整治起来!”   “还需要大料,盐也快没有了。”柳娘提醒道。   “去买,去买。”   柳娘自觉把手伸出来,王老汉在她手上拍了一小串铜钱。   刚刚卖花的时候,柳娘已经把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小镇这样小,很多东西都是独一家。柳娘买得多,买得杂,且一看就是配套的,老板给她算钱的时候,还特意让了利。付钱的时候,柳娘特意把串钱的红绳子留下来,而今任何微小的东西对她而言,都是财富。   把剩下的钱找给王老汉,王老汉数了数铜板,道:“还是个会砍价的,果然是商户托身。”   回到村子,柳娘露了一手红烧肉的手艺,王老汉吃下第一口就愣住了,疑惑的看了一眼柳娘。柳娘恍若未觉,笑问:“味道好吧?”   “也就这样~”王老汉吧唧嘴,继续吃自己的大肉。   王老汉不是苛刻的人,柳娘也跟着吃了一顿油水丰厚的。   收拾好碗筷,柳娘把今天的收获放进柳条筐。今天去去镇上打听清楚了物价,一个大白面馒头只要一文,于五岁的小女孩儿而言,一文钱的馒头能饱腹一天,三十文仿佛能支撑一个月。可人生在世不是只吃饭的,住的呢?穿的呢?别看赵家现金不多,说不得还没有三十文,可家里有余粮,田里有庄稼,赵二婶还有压箱底的二两银镯子,和家中相比,柳娘这些铜板只是浮财。   在心里盘算清楚,柳娘趁天还没黑,赶紧回家。   柳娘非常自觉的去和爹娘报告这一天的行程:“王爷爷带我去镇上了,让我背着背篓,买了大肉回来。王爷爷手艺好得很,那肉烧出来可真香,也不知王爷爷这么好的手艺,为什么要请我做饭呢?要是能学到点就好了。今天在王爷爷家里吃饭,肉虽然没吃上,可用了肉汤拌饭,可真好吃。”   赵二郎矜持笑道:“你王爷爷是个有本事的,跟着他准错不了。”   赵二婶就直白多了,“你个丫头片子果然好命呢,居然喝上肉汤了。”然后又嘀咕道:“也太小气了,怎么不让人吃肉呢?也不知能不能带点儿回来?”   “行了,发什么大梦呢!”赵二郎厉声喝止了赵二婶,叮嘱柳娘道:“别听你娘的,好好听王大叔的话,知道不?”   “知道,爹,娘,我会听话的,好好跟王爷爷学本事,不让他把我撵回来。”柳娘脆生生保证,又从怀中取除一条红绳,道:“今天王大叔给了我一串铜钱去买东西,我把串铜钱的绳子取了下来,想着带给娘和姐姐做头绳。我头上这跟也是当初王爷爷串铜钱的,他给我的。”   “我的乖儿啊,王大叔的钱还从你手里过。”赵二婶眼冒精光。   “嗯,我把剩下的钱还回去,王大叔还夸我实诚呢。”   赵二婶一听就泄气了,想想也是,都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谁心里还没点儿数,街上的东西就那个价,还能昧下不成。   赵二婶结果红绳仔细翻看,赞道:“不愧是有钱人,串钱的绳子都这么漂亮,给你姐姐用吧,刚好你们一对姐妹花儿。”   “嗯,谢谢娘~”柳娘乖巧应下。   “我的乖儿哦,不愧是王大叔教出来了,都会说谢啦,不是村丫头啦。一家人说什么谢,快去吧。”赵二婶心满意足的叫柳娘回屋。   和家里报备过后,柳娘经常去镇上也算有了许可。春耕结束,夏天是没有多少农活的,田里的谷物还在生长,急需水源,村里都是排好了时间的,赵家排在晚上,赵二郎父子三人一人一段水渠守着,安安生生就把水放到了自己田里,全不用家里人操心。赵二婶肚子已经鼓起来了,大晚上了也不放心她出门,留在家里养胎。家里的活计赵二婶和月娘担起来,柳娘有更多的时间往镇上跑。   无论面上多么亲热,柳娘骨子里总是保持着冷淡和克制。柳娘以为自己已经是够奇葩的了,王老汉更奇怪,不论她种花卖花,还是不与家里人通气,拿他当挡箭牌的举动,王老汉都不过问。完美践行了他当初的话,只要保证他有饭吃,有干净衣裳穿,他就绝不多话。   王老汉还特别大方的任柳娘用牛车,柳娘驾驶着这样重要的财产,独自往返镇上与村里。被村里人看到了,柳娘就说“王爷爷让我去镇上办事。”与镇上人打交道,柳娘也回笑着回答“先生让我来的。”   赵二郎一家以为王老汉在考验什么,或者有什么更大的想头,一直没有干预柳娘的活动,甚至多多的让柳娘给王老汉尽孝。是的,尽孝,赵二郎夫妇仿佛已经认定柳娘迟早是王老汉的徒弟。   万事开头难,只要打开了缺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柳娘口中有个先生,尽管她穿着破烂,但手中的花却是真的,加之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伶俐劲儿,很快就在镇上打开了销路,当季花卉几乎都让她给承包了。   柳娘还用糖块组织在村里组织收花队,让孩子们把大人修下的枝条送给她,这些无用的枝条上都开满了花儿。若是送的多的,她也拿钱买。为了避免纠纷,她“雇佣”的几个孩子,柳娘都一一上门解释过,请他们千万看着孩子,别让熊孩子把留着挂果的枝条给剪了。   柳娘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拿出铜钱来收购花枝的事情在村中引起巨大反响,自觉和赵二郎家亲近的人都纷纷打探消息,一口一个“二哥、二妹子”,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哪儿知道呢?”赵二婶摆手摇头,坚决不漏口风。   “二妹子,这就是你不是了,你家柳丫头揣着铜板,裤腰带都压弯了,月丫头帮着收花,大小子、二小子帮着运花,整个村的孩子都跟着干,你说不知道,这不是糊弄鬼嘛!”村人为赵二婶的不实诚愤怒了。   “哎,哎,大壮他娘,不是我不说,实在是不知道啊。这都是王大叔的吩咐,家里丫头也就是个听话跑腿的。偏偏我家丫头心实,王大叔说不能说,她就一个字儿都不吐,我这当娘的也不例外。笤帚都打断了三把,她屁也不放一个。我能怎么办?只能由着她去了啊!”赵二婶嘴里嫌弃,眉毛却扬得高高的,深深为自己高明的语言艺术自豪。既撇清了关系,又不着痕迹的为柳娘的嘴紧做了宣传。赵二婶抚摸自己的肚子,感叹,只有亲娘才这么为女儿考虑啊!   眼看最容易糊弄的赵二婶都没法儿套话,村人根据已知信息,加上自己的想像,把往日从不来往的王老汉想象成了高人。当然,现在不能叫王老汉了,这可是我家王大爷、王大伯、王大叔…… 第8章 不种田   赵二婶打发了一众嚼舌根的,坐在客厅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日子真是美好啊!没等她畅想美好未来,大儿子就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   “赵大牛,狗撵呢!都要拜师学艺的人了,给老娘稳重点!”赵二婶怒目圆睁,拍桌子道。   “娘唉,娘唉!”赵大牛噗通一声跪在赵二婶跟前,嚎啕大哭,“我的亲娘啊,这师父我是拜不成了,我怕啊!”   “你是没看到王……王大爷那模样,有人问他卖花的事情他就一拍桌子,头发都竖起来了,眼睛通红,大喝一声‘某一介粗人,只懂喝酒’,那模样只有话本上有,真是要吃人啊!”赵大牛气喘吁吁道,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一拍桌子就吓退你了,老娘拍桌子你怎么不怕!”赵二婶掐着他的耳朵吼道。   赵大牛不敢挣扎,可怜道:“是拍散了,拍散了!上好的榆木桌子,让王大爷给拍散了!我的乖乖,刘大伯那杀猪的汉子都让他吓得一个踉跄!”   “扯你娘的谎,刘大伯什么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他怕个球~你妹妹怎么不怕,你个软蛋!”   “要不说柳娘有胆识呢,一屋子人都吓得两腿发抖,只有柳娘上前拉住王大爷的袖子,柔声细语道‘王爷爷,屋里人多,您上里屋歇着,我来招待大伯大叔’。果然是王爷的好徒弟,她一说王大爷冷哼一声摔上门,堂屋里的人才敢大声喘气呢!”赵大牛揉着发红的耳朵道:“娘啊,你别让我去拜师呢,我受不住这吓呢!”   “怎么生出你个没卵蛋的东西!”赵二婶看大儿子吓破胆的模样,心里嫌弃得要死,她还想着等两个二儿子和王老汉打好关系,让儿子代替女儿拜师呢!出师不捷,赵二婶盘算着等丈夫回来再商量商量。   过了一会儿,赵二婶才反应过来,问道:“二牛呢?”   赵大牛抹了把脸,满脸嫌弃道:“那软蛋吓得走不得路呢!”   赵二婶更气了,她生得这是什么儿子啊!踢着跪在她跟前的赵大牛,喝道:“还不起来,跪上瘾了!”   赵大牛脸突然红得滴血,扭扭捏捏道:“腿软了,站不起来!”   ………………   来打听消息的人都让王大爷吓跑了,柳娘小心扶起拍烂的桌子,桌脚中从间断裂,柳娘削了两头尖的木钉把断腿镶起来,还能放东西。   王老汉从屋里出来,嫌弃道:“都蛀了的烂木头,修什么修!”   “修好放在花房当杂物台用。”这本就是一张做工粗糙的条桌,柳娘准备收花来卖才把它搬到客厅当道具,没想到村里人这么沉得住气,或者说王老汉的威慑力这么大,过了这么久,花都卖了两轮了,村里人才来。   “随你!”王老汉并不关心这些,“啥时候吃饭,你兄姊呢 ?”   “回去了,火上煨着红烧肉,再炒个素菜就能吃了。”柳娘把镶好的桌子扳正,抬到花房。   “爷爷又不是兔子,吃什么草叶!”王老汉不满嘟囔,看着只有桌子高的柳娘搬桌子,人高马大的他也不搭把手。   “嗯,只吃肉、不吃素,再得痔疮就好了!”   “你!你!不知羞耻!”王老汉在背后跳脚大骂,柳娘勾了勾嘴角,小猫抬老鼠似的,拖着大桌子往花房走。   卖花的事情在村里过了明路,他们也知道自己没胆子、没门路、没手艺,不敢和柳娘争这个财路。罢了,往年不用的花枝都是剪下来当柴烧的,好歹今年能额外赚个辛苦钱不是。往年修剪树枝都是冬季,有了这次的教训,村里人都打定主意,今冬不修枝了,等到春天多开些花儿,多卖些钱。   柳娘做生意很有头脑,人家是无商不奸,她是无上不“尖”。还到处科普说,无商不奸是误传,原本是说卖米的商人总把小斗装得尖尖的,不让买的人吃亏,她这是遵循古礼,给商人正名呢!   到了夏天,山上的野果出来了,桑葚、葡萄、姑娘果……光覆盆子就有红色、黄色、紫色、黑色好几种。柳娘发动村里的小伙伴去摘,然后用树叶做篓子,装成五颜六色的给她的顾客带去,免费送人尝鲜,笑称这是“野趣”。树叶做的容器能装多少东西?不过是眼色鲜艳图好看罢了。   就为着这点儿东西,多少人夸赞柳娘知恩图报人品好,夸她家先生品德高尚会教人。   整整一个夏天,柳娘都在卖果子,卖花,把销路都发展到了县上,虽没有打入上层人家,但中产阶级几乎都用上了她家的花卉果子。   到了秋天,赵二婶剩下一个男孩儿。赵二婶年纪大了,这次生产险些送命,大夫说她不能再有身孕,因是最后一个孩子,赵二婶决定不沿袭兄长们的取名方式叫三牛。当初叫大牛、二牛是因为家里没牛盼着呢,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好,赵二婶要求请邻村的秀才老爷取个文雅的大名名唤德祖。   说来今年几乎是家里余钱最多的一年,多了柳娘挣钱,又有“王大爷的提携”,家里居然买了牛。刚买牛的时候,赵大牛兄弟两个挺着胸脯,宣告是自己的功劳,他们每天背着花来往镇上村里,脚底板都磨破了。   “呸!你就挣个牛尾巴!你自己能挣出一头牛来,老娘给你磕头认错!你身上穿的,每天嚼用的,还不是田里出产的,还不是你老爹老娘挣的!敢翘尾巴了,老娘不打得你五颜六色的你不知道花儿是红的!”   有赵二婶镇压,赵大牛兄弟再没敢造次。赵二婶发火主要还是怕赵大牛兄弟放着恒产的田地不守,闹着去做生意。邻村不就是有年轻后生眼红王大爷的生意,非要出去闯荡的吗?父母在不远游,人离乡贱……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赵二婶也懂这些道理。   当然,这纯属赵二婶想多了。她两个儿子属于木讷型的,看着外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哪里做的了商人。   到了年终,柳娘抱回了一匹白布、一匹红布、一匹蓝布,还有两斤棉花。“娘,王爷爷要做新年衣裳了,我拦着他没让他去找镇上的裁缝做,我说娘你就能做呢!”   “可不是吗?你娘我的手艺,十里八村都有名的,再不比镇上的裁缝差!”天气太冷,赵二婶盘腿坐在床上,接过柳娘手里的东西。   “这大冬天的还往外面走,累坏了吧,给喝点儿热水。”月娘笑着给她递上一杯热水。   “大丫头,把你二哥在山里摸的野蜂蜜给她放点儿,甜甜嘴,这一出去就是十来天,冻坏了。”赵二婶赶紧张罗。   “不了,留给弟弟吃,我是大人了,不用这些。”柳娘推辞道。   “你弟弟哪儿用得着哦~”赵二婶嘴上说不用,手里的蜂蜜罐子却又麻利放回了床头箱子。   “怎么还有红色的啊!”赵二婶指着布匹问道。   “王爷爷说是给我逢的,外面人可都当我是王爷爷的徒弟,穿得太烂了也损他的面子不是。”柳娘笑道:“我就是想着整匹整匹的布料,给裁缝做岂不是便宜外人。这一整匹大红色的,给我做个面子就是,剩下的,还能给娘和姐姐做一身呢。”   “不了,不了,穿出去让王大爷看见,岂不是扫他的脸面。”月娘放下针线,连连推拒。   “王爷爷既然把布料给了我,就是任我处置的意思,不会在意的。”柳娘真诚道:“娘,你看这白色的做里衬,深蓝色这个给王爷爷做,大红色这个给我们娘仨做,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不愧是我闺女,就是聪明!”赵二婶摩挲着布料,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设计图,道:“保证给王大叔做的规规整整、漂漂亮亮!以后有什么针线活计,都拿回来我给做!”   柳娘为难道:“就是这棉花不太够,王爷爷给的东西,可不能亏了他。”   “放心,你娘我能不懂吗?王大叔的棉衣我给缀得厚厚的,你的就稍微薄点,若是不够用,家里还有老棉花呢,我和你姐姐就用那个。这匹蓝色的布还能剩下一小半儿呢,给你爹也做一件!”   “娘,蓝色的做了就在家里穿,红色的还能说是给我的,蓝色的做出来王爷爷一看,不就知道咱们扣他布料了吗?”   “那就都做!”赵二郎突然从外面进来。   “德祖他爹回来了,坐!”赵二婶麻溜把蜂蜜罐子拿出来,让月娘去泡水。   “今年年景好,多收了三五斗,过个好年。柳娘,你再去买两匹蓝色布料,再称三斤棉花,咱一家人都做新衣裳穿!”赵二郎豪爽道。   赵二婶恨不过给丈夫两巴掌道:“钱多了烧得慌!我一老娘们,用陈年旧棉花就行了,有这现成不要钱的新布做面子,还不够好啊!”   “都做,都做,一年到头都不容易,你还给咱们老赵家添了香火呢,是大功臣!老赵家就指着我这一支呢!”赵二郎咧嘴笑道。   “老不正经!瞎抛费!”赵二审笑骂几句,招呼月娘、柳娘把步铺开,比划着样式。   “柳娘啊,不是你娘啰嗦,实在是你师父一个大男人没成算,你都六岁了,该学学针线了。”赵二婶一边比划样式,一边叮嘱。   “娘,王爷爷还没收我做徒弟呢!”   “唉,一样、一样!就是拜了师父的徒弟过年过节还得给师父上供呢,你这师父待你这么好,早晚跑不掉的。”赵二婶不听柳娘狡辩,她思维发散,让柳娘一打岔就忘了学针线的事情。   赶在新年之前,柳娘穿上了新棉衣、新棉鞋,终于摆脱了往年冬天不出门或者出门冻得直哆嗦的囧况。   柳娘捧着新衣服、新鞋子向山脚王老汉家走去,恭敬把衣服鞋袜放在桌上,道:“王爷爷,这是我孝敬您的新年礼物!” 第9章 不种田   “哟,没白担这个名儿?”王老汉斜眼看了看新棉衣。   柳娘笑而不语,把衣服放下,去检查花房和院子里的花草。明朝的冬天比她想象中冷很多,这些花草也不知能不能安全过冬。   柳娘之所以对王老汉如此体贴,除了感谢他给予庇护之外,更感激他不干预的态度。柳娘不是小孩子了,她不存在走错路、不明前途的困惑,她只需要别人给予支持,她的父母总是要做她的主,这样的矛盾不可调和。比起来,王老汉做的比父母还要合她的心意,不支持,至少不要拖后腿啊!   也许是新年快到了,心情好;也许是鲜花真有美化心情的作用。看着眼前凛冬而开的水仙,柳娘反省自己对父母是不是太过苛刻,他们也不知自己有这样的奇遇啊!父母是一辈子的缘分,柳娘决定好好和父母相处,至少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能更好的支持自己。   柳娘抱了一盆水仙回家,要知道以前她是不会这么做的,农家人欣赏不了不当吃不当穿的“鲜/仙花”。   进门当头就碰见了赵大牛,柳娘点头示意,继续往前走。   “站着,小四,你拿的什么?”赵大牛不客气的喊住她。   柳娘皱眉回头,她和两个哥哥的接触并不多,平日里也不热络,今儿是怎么了?   “水仙,香的,拿回来给娘熏屋子。”柳娘含笑答道。   赵大牛大步走过来,皱着眉头道:“大过年的抱盆白花儿进来,多不吉利!你又乱拿王大叔的东西,赶紧还回去!我可是听说了,王大爷还没收你做徒弟呢,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当心王大爷拿贼拿到咱们家!”   这话可就难听了!柳娘难道是会忍气吞声的主,不客气的来回打量他,当场怼回去:“不必担心,你身上穿的料子还是王爷爷给我的,要拿贼也跑不了你一个!”   “你个死丫头片子,跟谁说话呢?我是你哥!今儿不教你个上□□统,你还不翻天了!”赵大牛举手就想打柳娘。   两辈子碰过柳娘一根手指头的人屈指可数,柳娘尖叫一声赶紧躲开,见赵大牛还想追上来,直接把瓷花盆给扔了过去,砸在赵大牛腿上。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赵二郎从屋里出来,“大过年的干什么呢!”   “爹,我教训教训她呢,待我爱搭不理的,还处处要强,家里都快成她当家了!”赵大牛恶人先告状道。   “呵,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我好好走在路上,你突然跳出来拦住;我给娘带的花儿,你嫌弃不吉利;道理说不过我居然想打人,现在没打到人还告状呢!亏你也是堂堂七尺大汉,只长个头不长心,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只知道拿我撒气。”柳娘喝道,事情经过讲得清楚,气势也足,这次吵架没输!   一儿一女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主持公道,赵二郎咳嗽一声,道:“寒冬腊月的,你们不冷啊,进来说话!”   柳娘进了堂屋又拿了个水盆出去,“你干什么去?”   “把水仙花捡回来,卖到镇上五十个铜板呢。”柳娘讽刺道,若不是赵大牛没设找事儿,她能砸了花盆吗?这花盆还是她特意找的青花素雅款,特别配亭亭玉立的水仙。   赵二郎威严的坐在主位上,让一儿一女重说事情经过,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一闹都知道了,赵二婶把帘子掀开,抱着德祖在屋里听,二牛和月娘也过来了。   “这事儿是你没道理,大牛啊……”赵二郎叹息一声。   “爹!”赵大牛大喊一声,哭道:“爹,不是我不讲道理,您不知道外面说得多难听,都说咱家现在是小四当家呢!爹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把您放到什么地方了!小四有本事,我也不说什么了,可你看她平日是什么样子?走路头昂得高高的,看着我们也不打招呼,点头个就算屈尊降贵了,比员外老爷派头都大。家里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插手,这还是我们家的孩子吗?她怎么不去认王大爷当爹!”   “我说呢!怎么突然找茬儿来了,原来是自己没本事,在外面受气了啊!”柳娘冷哼,甩来月娘拉扯提示她的手,道:“为了外人几句话,就要打自己的妹妹,我看你才糊涂了!我平日里不沾家事怎么了?我难道不是为家里赚钱,你身上穿的难道没有我的功劳?每天忙得脚打头,还要顾忌着你这种没本事人的心情,我哪儿来的空闲!”   柳娘高声厉气,道理完全在自己这方,赵大牛就是没事儿找事儿,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己为家里赚了钱,话语权大些理所当然!柳娘自觉完胜赵大牛,转头看着赵二郎,等着他总结陈词。   “死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屋里赵二婶大喝一声,德祖都被吓哭了。   赵二郎苦恼得揉了揉眉心,道:“柳娘啊!你这脾气是该改改了,女孩子家家贞静为要,咱们农户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逢人笑脸、来往招呼,礼貌些总是没错的吧。”   这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大获全胜,也没有所有人都站在自己一方,柳娘有些懵。   “就是,说你做的多少事情,我怎么看不见。我身上穿的是爹扯的新布,娘逢的新衣,和你有什么关系?”赵大牛找到了声援者,头仰得更高了。   “爹的意思是赵大牛莫名其妙寻衅不是他的错,反而是我的错吗?”柳娘难以置信的问道。   “你这丫头,我就说你个性太要强,不知道让人。他是你哥,你怎么能直接叫他的名字!”赵二郎叹息着,仿若柳娘多么不成器,他恨铁不成钢。   柳娘愣住了,她抬头看了看屋里人的神情,赵二郎和赵二婶一个样子,叹息她不争气,又眼含期盼,盼着她认错。二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月娘担忧的看着她。   柳娘终于从激愤的心情中走出来,平静道:“有因才有果,世上的事情都是付出什么,才能得到什么。爹娘稀罕王爷爷给的月钱和布料,我就要好好为王爷爷操持家务,当初说好了家里的事情可以放一放,现在又来职责我不管家事,我不认错!”   “你个蠢丫头,我们说的是这事儿吗?”赵二婶恨恨拍床。   “不是这事儿那是什么?是我不该这么骄傲?我凭什么不能骄傲,我自己赚钱,还要看不能赚钱的废物脸色,他哪儿来这么大脸!”柳娘突然爆发了,她凭什么不能骄傲,只看今天家里添了多少东西,都是她的功劳,凭什么还要她卑躬屈膝,处处忍让!   “啪!”赵二郎一巴掌打在她背上,打得柳娘一个踉跄,“谁是废物!”赵二郎气得手都在抖!   “爹娘,你们别生气,柳娘就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她不是那个意思。”月娘看事情大条了,赶紧拦住,拉着柳娘道:“快,快给爹娘认错!”   “我没错,认什么!”柳娘甩开月娘的手,大步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端走了她的水仙。   月娘手足无措的站在屋里,迟疑了一下,跟着追了出去。   “作孽啊,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她能耐了,不想姓赵了!”赵二婶拍着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月娘回屋的时候,柳娘正脱了衣服扭着头看背上的伤呢!   “没事儿,就是红了,一晚上起来就好了。”月娘凑过去看清楚了,帮她穿上衣裳,叹息道:“柳娘啊,你这脾气真要改了,爹干惯了农活儿,手上劲大,下次要是打在你脸上,这辈子就毁了。要是再遇上这种事情,立马认错就好了。”   柳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还以为月娘要劝她什么孝顺的道理呢。这才是亲姐姐呢,会想着自己是不是吃亏了。   柳娘倔强道:“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认错。赵大牛是怎么回事儿?受了谁的气?”   “唉,这些天村里也有闲话,说你太能干,当了咱家的主。”月娘叹息道。   “这是什么罪名?我能干还是错处不成?”   “都是些闲嚼舌根的,看不得你有出息。大哥又把王大爷没收你做徒弟的事情说出去了,先前村里人都以为你要为王大爷摔盆扛幡呢,现在知道不是,咱家又受了王大爷的好处,可不就让他们眼红了吗?”   “那又关我什么事儿?”柳娘还是不明白。   “唉,不明白就算了,以后在路上看见人多招呼,多笑脸,遇上事情多忍让,总没错的。”月娘看着柳娘一脸懵懂的,也不知该怎么说。这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说不出来,只能意会。月娘仔细端详她的妹妹,女孩儿不该是这样的,不会把头颅扬得这么高,不会笑得露出牙齿,不会这么有主意,爹娘的责骂都改不了她的心意。柔顺、贞静、忍让,这才是女孩儿的美德。   柳娘不明白,她把这件事儿定位为赵大牛没事儿找事儿,赵二郎夫妻重男轻女维护儿子。   “我该怎么办?”柳娘请教月娘,她才是土生土长的女孩儿。   “别担心,再过两年大哥就娶亲了,爹娘肯定找个好相处的嫂子,你这么有本事,等你嫁出去了,嫂子肯定捧着你。远香近臭,很快就好了。”月娘摸着她的头道。   “说到底还是钱闹得,要是我是家里挣钱最多的那个,谁敢对我大小声。顶梁柱,顶梁柱,爹在家里说话最管用,不就是因为他是挣钱最多的那个吗?”柳娘不认同月娘逃避的观点,笑道:“明年我挣更多的钱,让他们瞧瞧我的本事,就不敢欺负我了!” 第10章 不种田   家人,什么是家人,就是吵吵闹闹最终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   柳娘在气头上的时候,甚至在心里说“这辈子都不要理他们了”,可过个三五天气消了,月娘在一旁劝说,赵二郎、赵二婶也如平常待她,柳娘怎么好意思撂脸色,生活又恢复平静如初。   柳娘反省自己是不是把穿越者的骄傲带到了这里,那不是骄傲,是自负。赚点儿钱就忘记了当初吃不饱、穿不暖的窘境,如论如何,赵家在村里里待女儿是一等一的好,原身柳娘处境不好,完全是大环境的锅。   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心底,柳娘也学会了笑脸迎人。她笑的对象从商人、客户,扩展到村人、邻居。柳娘发现很多人对自己的观感就好了,也是,大多数人和她多没有交流,能看的不就是第一印象吗?   过了个太平年,翻年过去,柳娘继续打着“王先生”的名号在外活动。   在种植花卉的同时,柳娘还开始涉足药材领域。很多药材都生长在大山里,不然不会有所谓的“采药人”。柳娘现在还只能炮制一些常见的、工艺简单的药材,她目前最大的野望就是找到传说中的人参了,可惜,对没有金手指的人而言,那东西只在传说中、小说里……   和县里、别县的商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了,柳娘为人谦虚诚恳,背后有“靠山”,慢慢也有人带她玩儿了,有爱好花卉的官员、乡绅,也愿意接触她了。   等到卖花的第三年,柳娘终于培育出了心心念念的兰花,绿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配着古朴的花器更显空谷幽兰之美。柳娘苦思冥想凑了句咏兰诗,“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为自己兰花取名“无人芳”。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剧情了,这花入县令老爷的眼。赏银不说,还亲自到这山村来“求贤”。   县令上门,未曾先通知,等到柳娘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的时候,立在门前的就是县令本人了。   县令身边的长随给柳娘使眼色,让她赶紧迎人。县令为了表达自己求贤若渴的姿态,不让仆人冒犯,亲自扣门。   柳娘展颜一笑,大大方方走出来,作揖行礼。自生意铺得越来越大,柳娘在外面均做男童装扮,知道的人自然是知道的,不知道也没人特意提醒,再过三五年,说不得很多人就以为柳娘是男孩子了。   “不知老父母驾到,有失远迎,请老父母恕罪。”   “起吧,你家先生可在,快为本官通禀。”县令摸着胡子道。   “老父母恕罪,先生又喝醉了,恐不能拜谒。”   “又喝醉了?你这童儿好不醒事,外面铜臭有何要紧,先生才是重宝。”县令冷哼一声,“你若不好好照顾先生,本官亲派能干人来。”   “老父母恕罪,老父母容禀,不是小的不懂事,实在是拦不住啊。先生又忆起往夕为太宗爷爷牵马执绳远征蒙古的豪情,再想起同袍埋骨草原之悲,情不自禁啊!”柳娘历练了几年,文绉绉的话张口就来。   “哐当~”   突然里面传来重物砸到地上的声音,“先生恐是醒了。”柳娘轻声道。   “快去通禀,就说溧水县令拜见。”一听人醒了,县令就更来劲儿了。   “请老父母稍后。”柳娘半点不虚的把门掩上,快步进屋。   县令的长随看不下去了,不解道:“大人何必如此客气?”   “你不懂!”县令摇头,并不多做解释,心中却自有成算。一个小童能有如此见识,只能说明主人不凡,再合那首“无人芳”,这明显是隐士做派。既然诗词流传出来了,这隐士自然也不是真想隐居,双方已有无言的默契。若能请他出山,再有诗词唱和、文章传世,朝廷、文坛必定流传出“伯乐”“拾遗”的佳话。这是什么?这就是人望啊!人人做官都想高升,凭什么呢?比出身、比政绩,县令不觉自己有什么比得过别人的,只能在养望上做文章了。   想到这里县令不禁一叹,溧水县本是京都辖下,若是往年该多么令人振奋,出点儿成绩就被上面看在眼里。可惜太宗他老人家雄心壮志迁都而去,这千年的都城也不敢称“京”,必须要加个“南”字,成了养老的所在。南京啊,已经不是以往的京都了。   县令内心活动这么丰富,柳娘可没有读心术。   柳娘进屋一看,王老头正怒目瞪她呢。   “怎么把花盆砸了?”柳娘急忙上前,摆在正厅的花儿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好东西,碰掉一片叶子她都心疼。   “还管什么破花!”王老汉气不打一处来,拉着柳娘道:“你把县令招来了,我可不是很么隐士神仙,应付不来!”   “你不是说跟着太宗打过蒙古吗?只把这段经历摆出来,就比大多数人都强!”   “我当时只是养马的,十五岁!”王老汉咬牙切齿道,能从战场上活下来,抢得够多,他才有这些年的好日子。可这些年他家业就在乡里乡间称个大,哪里有和官府打交道的经历!   “您要是信我,就听我的。”柳娘眼珠子一转,撺掇道。   “不行,不行!就说我不在!”王老汉看了看围墙,觉得自己这老胳膊还能翻过去,千万不能被堵在当场。   “人都来了!躲不掉的!”柳娘拉着他,威胁道:“你跑了他以为你架子大,等着他三顾茅庐呢!”   王老汉恨恨望着这个给自己惹麻烦的小兔崽子,“那你说怎么办?”   “听我的,你喝酒就是,潇洒些、狂野些,啥话也不用说,我来!”   “真能糊弄过去?”王老汉不敢相信。   “你还有别的办法?”柳娘反问。   王老汉想着柳娘过往的功绩,再结合眼前的形势,狠狠心,一咬牙、一跺脚,“干了!”   柳娘回身给县令开门,致歉道:“老父母恕罪,我家先生喝醉了,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恐无法招待。”   “无妨,老先生醉了,正该探望。”县令跟着话音走呢。   “那就得罪了,请老父母举步。”柳娘脸上做出虚假的迟疑来,更让县令觉得这是既定套路。   进了王家院子,绿树重重,沿墙栽着香草,并无艳丽颜色。多亏生意发展起来之后,柳娘就另辟了苗圃,把“俗艳”的杜鹃、百合移走了,不然这戏怎么唱哦。   “竹林青青,主人家好雅趣。”县令指着屋后的一小丛竹林道。   “先生本想栽梧桐的,可惜没等到,就栽了竹子。”柳娘小声道。   县令一瞬间就在脑海中补全了: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米不食……看来这隐居人真有出仕的意图啊!县令更有信心了。   进了堂屋,主人家并不在堂上待客。柳娘带着县令转到东厢,迎面就见王老汉敞胸袒腹,抱着酒葫芦狂饮。   柳娘告罪,小碎步上前给王老汉拉好衣襟,轻声回禀:“有客来了”。   王老汉醉眼惺忪的看了一眼县令一行,嘟囔道:“老汉只会喝酒!”   这一眼在县令看来倒有些高深莫测了。县令坐定,细细叙话,王老汉咿咿呀呀并不作答。   县令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这明显不按套路来的,县令十分不耐。本想发火儿,可一看旁边规矩侍立的柳娘,又忍了下来,若说王老汉隐士风度、不拘俗礼,可这童儿是在外面交际惯了的,他觉得如此不算冒犯官威,难道真有什么自己没看出来的蹊跷?   县令看今天不能套出话来,预备着打持久战,按下烦躁,告辞而去。   出了院子,县令等了等,果然等到小童出来,县令这才略觉安慰。   “老父母,我家先生醉酒,小童窃有些薄知浅见,有污老父母尊听。”   “你且说来。”   “我家先生十五束发从军,杀敌八年,辗转回乡又逢太宗陛下、仁宗陛下山陵崩,悲痛伤心,厌倦红尘,只愿平淡从容度过余生。而今细细算来,先生四十有五。常年酗酒,体格败坏,实不堪老父母看重。”柳娘如同背台词一般把这段话说出来,起承转合有些夸张。   “先生大才,在德不在貌、在思不在体,我等只有躬身请教的,并不敢不恭。”县令姿态放得很低,“还请回禀先生。”   “这并不是先生说的,是我说的。”柳娘摇头,俏皮道:“先生还说他并无治国安邦、经济仕途之才,往日在军中最钦慕的便是文成公,只学了些皮毛的观气之数。”   县令闻言有些失望,他还想拜一位精通官场的幕僚、师爷呢,没想到这隐士名气不大口气不小,居然敢自比军师刘伯温。县令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问道:“那先生可有箴语?”   “并无。先生只说他此生并无仕途的缘分,恐又遭山陵崩的伤心。”   “什么!”县令大惊失色,不顾读书人的体统抓住柳娘的前襟,几乎把她提起来了,喝道:“你说什么。”   柳娘也不挣扎,仿佛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一样,小声道:“老父母三年后再来吧,到时就知先生了。”   三年,三年,三年在县令脑子里回荡,难道?难道? 第11章 不种田   刘县令回到官邸,默默找出之前写好的文章、画好山居隐逸图丢进了火盆。   幕僚不解,问道:“东翁,这是为何?难道那位先生恃才傲物,不肯答应出仕?”   县令在求贤访问之前已经和幕僚细细分析过,还有那首“无人芳”的自喻诗,怎么看都是一个有所图谋的人,怎么会不肯出仕呢?没见刘县令连文章都写好了,细细修改过几便,就等着东风到了,在士林文坛传扬开来。   “比不肯出仕还糟糕些,此人不是大庸就是大贤,是庸是贤只有时光能验证,而无论是庸是贤都不是我一个小小县令能驾驭的。”刘县令掩目长叹,开口就是帝王之事,这样的胆子,不是一个县令敢用的。溧水县离京都有多远,那位先生又哪儿来的人手和消息途径,在拜访之前,刘县令已经仔细查过,自问并无疏漏。难道真是一位能望云观星的大能?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本不该信这些,可文成公刘伯温仙迹未远,刘县令也不敢妄下断言世上没有这种能人。   可是这些都不能和幕僚说,臣不密则失/身,若是传扬出去,自己也逃不脱诅咒帝王的嫌疑。刘县令再次叹息,三年后帝星将陨,这是足以引发大地震的消息,可惜自己层次不够,就算消息是真的,也毫无用处。   刘县令的苦恼幕僚不明白,进言道:“东翁有何疑惑,何不说与在下,在下干的不就是答疑解惑的活计。”见县令还是不肯说,又劝道:“而今陛下重自然之道,在东苑开辟茅屋、田洼、鱼塘,亲身田亩,道法自然。位高权重如三位杨大人也要写‘澹然从容’之句,正该我等效仿啊!溧水又不像南直隶,善产蟋蟀,倒能捉蟋蟀进贡陛下,图谋上进。况且宫中太后素来厌恶陛下沉迷玩乐,以蟋蟀之名幸进,亦为士林不耻,东翁啊……”   “你说的这些本官又如何不知?”刘县令有气无力的摆手,上有所好,下必兴焉,陛下的爱好也无非斗蟋蟀、扮隐士农夫了,想要投其所好只能从这两点下手。刘县令难道不想升官,可这不是找到个烫手山芋吗?   “罢了,三年后再看吧。”是郭嘉还是马稷,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这位自恃大才的“先生”,有没有真本事,三年后就知道了。   县令把此次不成功的寻找千里马自封伯乐之途暂且封存,溧水县乃是上等县,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呢!   ………………………………   等忽悠走了刘县令,王老汉吓得噗通一声坐在地上,问道:“你说什么了,县令没有怪罪吧?”   “王爷爷还不信我?”柳娘一挑眉,道:“我和县令大人做了买卖,包我们十年内无忧。”   王老汉看了她一眼,想骂她异想天开,又想着刚刚才走的县令总不是假的,以往又何曾想过能在县令面前喝酒大醉。最后王老汉决定不为难自己,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就是柳娘的挡箭牌,按她说的做个“隐士”也没什么不好。美酒照喝、美食照吃,尊敬自己的人还越来越多。   柳娘送走了刘县令,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钱袋,里面装着整整二十两银子。这两年柳娘还用着她自己编的柳条筐做钱箱,只是从烂了窗户的花房,搬到了西厢,做足了服侍先生的童子姿态。   到了家门外,柳娘特意憋气憋红的脸,才兴致勃勃的推开大门,找到赵二郎。   “爹,您空着吗?”柳娘轻声问正在门口小憩的赵二郎。   “空着呢!小四有事儿啊?”赵二郎对这个能赚钱的闺女还是挺好的。   “爹,我有事儿和您说。”   赵二郎看柳娘满脸通红,拉着自己袖子的手都在颤抖,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连声招呼她往里屋去。   里屋赵二婶正抱着三岁的德祖哄他睡觉呢,德祖因是小儿子最受疼宠,赵二婶这么暴躁的人,在他面前都是温声细语的。   柳娘鬼鬼祟祟的关了卧室门,掀开包袱皮,提着钱袋一角哗啦一抖动,雪白的银子就咕噜噜滚到桌上,一片白光晃得人眼睛疼。   “啊!”赵二婶惊叫一声,最疼爱的德祖都顾不上,一把把孩子放在床上,跳下去就往银子上扑,一不小心把银子撞了两锭在地上,更是跪在地上捡起来,心疼得哈气擦干净。   “娘,你小声些!”柳娘赶紧低声嘱咐。   “是是是,小声些。”赵二婶已经没有理智了,呐呐听柳娘指挥,点头如同捣蒜。   赵二郎虽然也被吓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但终究有些见识,努力稳住自己问道:“怎么回事儿?”   “今天,兰花卖得好,县令来了,先生……大喜啊,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县令大人!”柳娘激动地额头冒汗,前言不搭后语,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看妻女这么惶恐无依,赵二郎就冷静下来了,拉着柳娘的胳膊轻拍,安慰她:“好闺女,不着急,慢慢说。”   柳娘深吸一口气,道:“爹,娘,这二十两银子是咱们家的了,是我挣的!”   柳娘说完这句话泪流满面,细细把前因后果道来:“三年前王爷爷在山上找到一株野兰,精心养育,悉心照料,养了整整三年,才卖出去。往日我自觉在王爷爷面前还有些脸面,可这株兰花王爷爷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送出去卖的时候都是亲自去的,卖给谁了也不知道,只知过后王爷爷笑容满面的出来了。今天,就是今天,县令老爷来了,说是拜谢这株兰花,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典故,连我这个在身边伺候的,都得了县令老爷二十两银子的赏。这可是二十两啊!我不敢怠慢,等县令老爷走了,赶紧跑回来和爹娘说!”   赵二婶拿起一块银子使劲一咬,断定是真的,又哭又笑道,“银子,银子,真是银子!”   二十两银子够普通五口之家过三五年,他们家不缺衣不少食的,这二十两银子就是发家关键的第一桶金啊!   稳重的赵二郎问道:“那王大叔……王先生可有什么嘱咐?这些是给你的吗?”   “是给我的,王爷爷不是重视钱财的人。这两年我看着,王爷爷卖花儿也有不少进项,可他喝酒还是只喝最便宜的浊酒,下酒菜也没两个,衣服更是朴素。刚开始我还以为王爷爷把钱攒起来另有用处呢,而今才知王爷爷最念旧情不过,赚的钱都寄给京都往日袍泽的孩子了。明明挣了那么多银子,自己却过得再朴素不过,真真是个好人。”柳娘不愿给王老头惹祸,只能往瞎里编。   “是,是,是个好人!”赵二郎有些失望,自己闺女虽没正式拜师,可也在王老头身边待了这么久,还以为有更大的好处呢。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有这二十两已经喜出望外了。   “对了,我回来的时候王爷爷还叮嘱我,让家里把这二十两用来买田。”   “卖艺钱当天完,买卖钱六十年,土地钱万万年!土地才是咱们农家的根本啊!王先生是个有见识,只要有地,就什么都不怕了!”赵二郎连连点头,完全赞同王先生的看法。被这二十两银子晃花了眼,“王大叔”都不敢叫了,高深莫测的王先生怎么会是他叔叔!   “还有,还有,爹娘你们别忘了保密。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们家得了这么大实惠,还不眼红啊!”   “对,对,对,听你的,听你的。”赵二郎此时已经激动成了复读机。   等两人商议妥当,赵二婶才从银光中反应过来,抱着柳娘不住摩挲,心肝儿肉啊得直喊,因顾忌着保密的要求,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有些好笑。   柳娘安慰了父母一阵,慢慢退出了卧房,想着自己以前的决定再没有错的,只要自己能赚钱,在家里的地位就高,父母也听自己的,可比柳娘那个守拙藏愚,等着嫁人的主意好多了。   柳娘开始畅想这二十两发挥的妙用,家里这些年也有积蓄,到时候一鼓作气修整房屋,都盖成青砖大瓦房,再买几亩田地,日子就蒸蒸日上了!   事情却不想柳娘想像的那么顺利,这二十两的用途还没规划好,柳娘得了王老头青眼,被县令老爷赏赐二十两的事情就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周围村子都有人议论。   柳娘着急忙慌跑回去,不是说好的保密吗?   柳娘回家的时候,赵二婶正拿扫帚招呼往日如珠似宝的德祖呢!原来那天德祖在房里睡觉,听到父母姐姐商议事情,大嘴巴传扬了出去。   “娘,别打弟弟了,弟弟也不是有意的,您以往不是最心疼小弟嘛。”赵大牛赶紧把赵二婶拉了起来,现在村里流言沸沸扬扬的,还有人在篱笆外面张望呢。   赵二郎见柳娘回来了,招呼一家人进屋,哐当一声把堂屋大门合上,不给外人窥探的机会。   赵大牛见众人表现,自然知道自家有二十两的事情是真的,惊喜得搓手道:“爹、娘,咱家真有二十两啊!好,太好了,我……和二弟娶亲的钱有着落了!” 第12章 不种田   柳娘脸色一僵,但先前的教训已经让她学会了沉默,柳娘等着看父母有什么决定。   赵二婶也为难的看着丈夫,她确实没想到这点。当初柳娘拿钱回来的时候,说了王先生的建议,他们也默认这是要修房买田置办家业的钱,全然往了儿子们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赵二郎抿了口粗茶冷水,道:“王先生指点我们这笔钱最好用来修房买田。”   “爹,那是王先生不清楚咱家的实际,现在最紧要的是我和二弟娶妻啊,您不是总说老赵家的香火就指着我们这一支了吗?”关系切身利益的时候,赵大牛脑筋挺灵光的。   一向不言不语的赵二牛也是内秀之人,“爹、娘,王先生指点修房买田,这都是为子孙立基业的大事,先生是有本事的人,再不会有错的。可爹细想想,若要买田,买哪里的田,村里可没有谁家说要卖的,难道要买那些刚开出来的荒田,或者把田买到村外去,那有什么产出。咱家底子薄,可做不去请长工种地的地主老爷做派!”   “老二说的有道理!”赵二郎叹息。   “所以,不如各退一步,咱们既听王先生的指点,又想想咱家的实际,修房不买地,剩下的钱给大哥娶亲,我倒是不着急,我还小呢!”   柳娘冷笑,没看出往日赵二郎有这样好的口才。   “是啊,是啊,爹娘,我这个年纪村里好些人孩子都满地跑了,这些年咱们家的田地也是越来越多,日子越来越好,正该添丁进口,把老赵家发扬光大!”   “老大说的对,我等着抱孙子呢。”赵二婶摩挲着德祖的脑袋,笑道:“孙子和儿子一块长大,我是有福气的!”   “那就……”赵二郎刚要拍板,柳娘就低低切切笑了起来。   “爹、娘、大哥、二哥,说的都对!可你们是不是忘了这钱是县令大人赏给我的。”柳娘重读“我的”二字,脸上带着讥笑,神色莫名。当时柳娘假托王老汉的名义,本以为这个名声在外的能人和县令的光环能让这家人理智一点,没想到啊。   “你什么意思?难道家里用钱还有和你商量不成!”赵大牛脸黑如炭,自从上次吵架之后,两人关系就一直不好。后来碍于父母兄姊的劝说,两人表面达成了原谅,私底下却是从来不说话的。   “难道我不能说?”   “一个丫头片子,家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怎么不像月娘学学,贞静、顺从,你合哪一点啊!”赵大牛怒道。   “没本事挣钱的人没资格说话。”柳娘摆摆手,一副不把赵大牛放在眼中的样子,“爹,您也忘了王先生的嘱咐吗?”   “老二说的对,大家各退一步……”   “爹娘以往总教导我们,做人不能忘本,吃水不忘挖井人。”柳娘看他们脸色难看,自嘲一笑:“爹娘难道以为我说是自己,不,我说的是王先生。我在先生身边这几年,自觉学了三招两式,可和先生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我是爹娘的女儿,我挣的钱,若是没有先生的嘱托,您决定怎么用,我岂有二话!可先生明明白白说了!爹觉得是咱们懂得多还是先生懂得多,县令大人想求先生一句话,也只能在门外站着,恭敬又肃穆。”   “可你大哥二哥也要娶亲啊!”赵二婶叹道。   “家里把房子修好,把地买好,家业起来了,好姑娘自然就跟着来了?这天下谁是瞎子,只要咱家日子蒸蒸日上,还怕没有好姑娘吗?”   “那聘礼?”赵二婶还是不放心。   “聘礼关什么事儿?若是没有这意外之财,大哥二哥娶亲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要娶,按着当初的预备就是。再说,有聘礼就有嫁妆,难道爹娘还要找一个贪图聘礼不出嫁妆的人家做媳妇儿?”柳娘叹息,“现在家里有浮财的事情都嚷嚷出去了,爹娘信不信,若是现在不把钱用出去,上门借钱的人马上就来?”   赵二郎和赵二婶对视一眼,觉得柳娘说的也有道理。   “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想我和老二用钱吗?”赵大牛冷哼一声,“我知道,自从妹妹能赚钱了,是越来越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我这个大哥算什么,爹娘说的话也要驳呢!”   “我什么时候驳了爹娘的话?大哥举个例子,青天大老爷断案还给犯人辩解的机会呢,这莫名其妙扣帽子的指责,我可不敢应。”   “你刚刚不就反驳爹娘了!”   “刚刚是一家人在一起商量事情,往日爹娘做了决定,我又何时没有听从?大哥不要在这儿挑拨离间,更不要围着没影儿的媳妇儿说话。人还没进门,你就想方设法从爹娘手里掏钱了,日后敢指望你什么!”   “啊啊啊,你胡说八道!”赵大牛举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往柳娘身上招呼。   “爹您看见了,这就是你大儿子。心心念念去村头白寡妇的女儿呢,人还没进门就往亲妹妹身上招呼,日后真要进门了,哪儿还有我的活路!”柳娘不是吃亏的人,马上躲到赵二郎身后,把赵大牛的心思捅破了!   “什么?白灾星的闺女,不成,不成。那命不好的白灾星,别克着咱们家!”赵二婶惊呼一声,哭到:“你这傻孩子,你怎么去招惹那丧门星啊!快,快,快去给菩萨烧香去去晦气,我去找王婶要点儿柚子叶。”   “娘,你别听这死丫头片子胡说,白姑娘不是灾星。”赵大牛狠狠瞪了柳娘一眼,拉着赵二婶不让她动。   “行了,行了,都别吵,老子还活着呢!”赵二郎猛得拍案而起,巡视一圈,道:“这笔银子先修房,剩下的给老大、老二娶亲,老子说了算!”   “外面人还围着呢,别让外人看了笑话!”赵二郎最后警告道。   最后的决定,并没有柳娘谏言的余地。说好了,就各自散开了,已经是时候准备饭食了。   吃过晚饭,月娘留下来收拾碗筷,柳娘先回房休息。等她回房的时候,笑道:“还以为你又躲在房里哭呢。”   “我挣的钱我却没有说话的余地,是该哭一哭。可惜事情多了,已经哭不出来了。”柳娘扯扯嘴角,问道,“你当时怎么不说话,要是你也赞同我,咱们两个人对他们两个人,也不会输啊!”   “傻姑娘。”月娘温柔给柳娘整理头发,笑道:“我们是女儿。”女儿家是没有发言权的。   “那是我挣的银子。”柳娘不服气。   “所以,爹娘才许你不用做家里的事情,你才能说上话。你信不信,只要我开口,爹娘肯定骂我。”月娘指点道:“你也是个傻姑娘,心思都用在外人身上了。现在和大哥闹矛盾于你有什么好处,日后嫁人了,还不是要娘家兄弟撑腰。你看二哥就最聪明,口口声声为大哥着想,可有了大哥的,难道会亏了他吗?我过几年也要嫁人了,留你这么个傻姑娘在家里,可怎么放心哦?”   “说真的,我不反对人有自己的算盘,真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可咱们是一家人,若是每个人不为家里做贡献,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想着自己,那这家早晚要分崩离析的。”   “有爹娘在,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月娘笑了笑,看柳娘说不通,可不聒噪,提醒道,“快睡吧,明日你还要去王先生那里呢!”   这个家的人,都偏向冷淡自持,冷漠总在不经意间侵蚀柳娘。柳娘吹熄油灯,在黑暗中自嘲一笑,说别人做什么,自己不也没做到吗?   最后,家里决定先修房,对外宣称把钱都用光了,杜绝那些红眼病和借钱的人。   因柳娘拿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赵二婶对她的观察日益紧密,身上多块帕子都要问半天,似乎怕她私藏了银子。柳娘干脆换了男装,她代表王先生多在外走动,穿男装也恰如其分。   赵家的房子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了规模,还是大五间的格局,赵二郎夫妇一间,三个儿子各一间,两个女儿合用一间。其中一大间,又分成三小间,赵二郎夫妇盘算得很明白,这一次大秀之后,三个儿子娶妻都不用在修新房了。这于女儿那间,等她们出门子了,还能单独留给长大的孙子呢!   只看这房屋布局,就足够让柳娘心酸,再也没有往家里拿钱的意思。每月只那固定的月前回家,赵二婶若是问了,就只说县令大人只来过一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都是恰逢其会,哪儿能天天捡金子。偶尔也会多出三五文,说是跟着王先生外出,老爷们给的赏钱。   修好了房子,赵大牛和赵二牛的婚事也提上日程,柳娘全程冷漠。赵二郎提出要请王先生主婚之类的,柳娘也想办法搪塞过去了。   赵大牛的新娘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做爹娘的哪儿有扭得过儿子的,鸡飞狗跳争了两年,还不是随了赵大牛的心愿。白寡妇能在村里守寡这么多年,除了娘家给力外,自己手上也有出产,握着好几亩水田。白寡妇唯一的女儿嫁过来了,田自然归赵大牛所有,赵大牛也承诺给白寡妇养老送终。   赵大牛自觉得了大便宜,认为自己现在是家里最有钱的人了,平日里一般二般也瞧不上别人。   赵二牛就低调了,“万事听爹娘的”是他的口头禅,娶了赵二婶娘家大哥的女儿。赵二婶的娘家在山那头,当初和赵二郎认识也是机缘巧合。这些年山路不便,最多初二的时候带着他们回娘家一趟,两家来往并不多,可亲戚情分不是假的。   等两个儿子的婚事完了,月娘的婚事就摆在眼前,而时间已经快走过三年了。当初和县令的三年之约,柳娘未曾忘记。 第13章 不种田   对柳娘而言,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赵大牛、赵二牛都娶了媳妇儿,二嫂还率先怀了孩子,两个嫂子之间本就不对付,如今更添矛盾。按理说添丁进口应该是高兴的事情,可新媳妇儿融入新家庭本就困难重重,更何况人都有私心。组成了新的小家庭,重心自然要往小家庭上移。也不知大嫂、二嫂受的什么教育,相互看不上,但对女子抛头露面却十分一致的看不惯,零零碎碎和自己丈夫吹耳边风,房子就这么大,柳娘都听到过好几次。她们如今还顾忌着不能得罪“小姑”,等到混熟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月娘的婚期早已提上议事日程,她“高攀”住在镇上的吴地主家小公子,当然这是尊称。吴地主家里也就二百来亩田地,镇上有几个铺面,作为小儿子,月娘的丈夫也不知日后能分到多少。   “月娘,你真的决定了吗?你们可从未见过面啊!”柳娘有些担心,男权社会,盲婚哑嫁,女人总要吃亏些。   “没规矩的丫头,快叫姐姐~”月娘娇嗔笑道:“虽没见过吴大哥,可你不是托人打听了吗?最斯文伶俐不过,也没有有钱人家的坏习惯,不是沾花惹草的性子,那样的家世,只能是我高攀了。”   “我可从不觉得你高攀。”柳娘还是不放心,“要不改天我带你去镇上看看他本人吧。”也许真有所谓“眼缘”和“一见钟情”呢?   “不了,不了,我和你不一样。”月娘叹息,“柳娘,我和你不一样的。我得这么亲事,已是高攀,都是沾了你的光。我知道自己不如你本事,过平常人的日子就行。平常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月娘早早就知道自己和妹妹的不同,也曾奋起直追,后发现早已难望其项背,她是想得开的人,慢慢就放下了。可她深切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机遇摆在面前也抓不住,就像村里谁都知道跟着王先生有大造化,可他们还是克服不了对王先生的害怕,还是学不会八面玲珑的来往交际。   “我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柳娘叹息。   月娘的婚事定在二月,过年之前本就忙碌,加上筹备婚事,家里更忙了。   柳娘正在各地秘密收购白布和丧事用品,几乎买空了临近几个县市面上的白布,宣德皇帝病逝之时,正是白布畅销之日。   可家里的事情,柳娘也不敢轻忽。   “娘,姐姐要出嫁了,我给姐姐准备了一条十八铜钱的腰带,可正是过年的时候,镇上的红布、红线涨价了,我原先准备的钱不够,您能再给我十文吗?”柳娘期期艾艾问赵二婶。   “你跟着王先生到处跑,怎么还没钱吗?”赵二婶倒树柳眉。   “钱都给娘保管了啊,每次跟着先生出去,老爷们过年时候也有三五文的打赏,我不敢私留,都交给娘了。”   “你这丫头也太老实了。”赵二婶以己度人,若是她能接触这些,肯定要私下扣留几个铜板,不过柳娘这做派,更让赵二婶放心。赵二婶破天荒摸出二十个铜板,道:“多了给你留作零花钱,以后也把钱拿给娘存着,看看,你要的时候,娘不是返给你了吗,多出来都是!”   “我知道,我听娘的。”柳娘腼腆一笑,接过铜板。   柳娘把外面的事情布置好,就专心在家陪伴待嫁的月娘。   柳娘这些年都在外奔波,女红手艺不好,最多只会编络子。柳娘拿崭新的红线穿了十八枚黄橙橙、亮堂堂的新铜钱,做成铜钱腰带,红线衬着黄钱,喜气洋洋,别提多好看了。   “就你会想,新钱多贵啊,比旧钱贵出一倍去,到时候用旧了还不是一样的,太浪费了。”月娘坐在床上绣嫁衣,忍不住心疼道。   “我给我姐姐的,不觉得浪费,你多什么嘴。”柳娘笑着打趣。   月娘莞尔,心叹真是调皮孩子。   今年这年关可不好过,皇帝在刚过完年第三天就驾崩了。等消息传道溧水民间的时候,已经初十了,里正、村长挨家挨户的通知取下红灯笼,挂上白蕃。而柳娘知道消息更早些,因为初五的时候,刘县令已经等在王家大院门外了。   刘县令进门连连作揖,道:“先生大才,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   王先生还是一副醉在仙乡,不在人间的模样,醉眼惺忪的叹道:“老汉一介粗人,无牵无挂,只想有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喝酒,这就够了!”   刘县令一愣,以为先生是在敲打他。   等到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刘县令吓得直接瘫在椅子上,时隔三年,相距千里,一个乡下老头是如何知道远在深宫陛下的消息,除了神鬼莫测的观星望气之术,刘县令想不到其他。这样一个大才在自己的治下,刘县令是既激动又害怕。因为这了不得的本事对他而言,只是屠龙之术,而天下已经没有龙了。   大明开国不过三代,从太/祖、太宗再到陛下都是有为明君,一个有真本事术士并不代表刘县令有什么了不起的命格。刘县令也颇有自知之明,自己可不是能干开/国之类大事的人。自己仅仅是个县令罢了,知道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有何用?那是高层博弈,他一个县令根本插不上手。   因此,刘县令想着把王先生举荐给其他人。可今天王先生特意强调了“清清静静”,难道先生已经看破了他的想法。   那王先生为何说自己“无牵无挂”?是了,刘县令想起来,王先生并无子嗣,连个徒弟都没有,收在身边的小童据他查访,还是村里农家女儿,无师徒之名。小童也未学到先生神机半分,只能做些鸡零狗碎的商贾之事,小打小闹。就连这些散碎银钱都托人送到了西北,据说是给了旧日同袍之子。刘县令也曾查过,每次送钱的人都不一样,而且一去不复返。线人还说了“高大魁梧,不是南人体格”。   西北太远,刘县令手没那么长,对他而言,王先生这是赤条条光溜溜,下不了手啊!   这样高深莫测的先生,刘县令不敢弄鬼,拜服道:“下官岂敢。只惜先生高才,埋没乡野田垄之间。”   “某一介粗人,只懂喝酒!”王先生又是这句。村人来麻烦他的时候是这句,县令来请他出山的时候是这句。   刘县令苦笑连连,不敢违背,看王先生闭目养神,自觉退了出来。   走到廊下,刘县令从袖筒中取除一长银票塞给柳娘,问:“先生真没有出山的打算吗?”   柳娘把银票推回去,银票有票号的标记,很容易查出底细,她拿来做什么。“小的不敢收,请老父母收回。”   刘县令侧头看了看,发现王先生并未听到,才小声道:“有何不可,就当是给你的压岁钱了。”   “太过贵重。”柳娘抿嘴一笑,“老父母但有垂问,小的不敢不俱实以答,若是收了老父母的银子,就只能答与自己好、与大人好的了。”   一个小童也有如此见识、如此坚辞,刘县令不愿勉强,收回了。再问,“可有劝服先生的办法?”   “没有。”柳娘摇头,斩钉截铁道。看刘县令愁眉不展,笑道:“先生不应大人,亦不会应其他人,先生只要还在这里,大人但凡有事上门,先生难道还能拒之门外吗?”   刘县令想想是这个道理,便不再纠结,抱拳告辞而去。   柳娘亲送他出门坐上马车,为了表示尊重,刘县令这次恭敬极了,连随从都没带进王家院子。   先帝大丧,举国同悲。新帝以日带月,百官披麻戴孝,有爵人家停戏酒一年。但对普通百姓而言,皇帝驾崩对他们最直接的影响不过是正月十五的花灯不能看了。所谓礼不下庶民,在偏远山村,没这么多讲究。   月娘二月的婚礼照常举行。月娘上花轿的时候,有崭新崭新的十八子铜钱腰带,手上带的是一斤重的宽幅福字银手镯,柳娘假托王先生之名送的。嫁衣也是好料子,被四人大轿抬着去了镇上,一点儿不像村里农家的姑娘。   白大嫂看着月娘的装扮,忍不住嘟囔道:“咱们成婚的时候,王先生怎么没送银镯子。”   赵大牛闻言,狠狠瞪了柳娘一眼,还用问,肯定是那死丫头搞的鬼!   送别月娘,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迎接新生儿了,二嫂产期在四月,对于第一个孙子,赵二婶期盼万分。   柳娘却又恢复了往常的日子,多往外跑,不沾家事。过年之前囤积的白布还没卖完,为了掩人耳目,柳娘用多个假名买的,又多个渠道假名卖出。后来有伙计传信说衙门在查,反方向查过去却发现是县衙出来的人,还是刘县令心腹。柳娘明白这是刘县令在辩真伪呢,若是柳娘这个王先生童子都利用先帝大丧消息赚银子,那王先生绝对是看出了真相,不是瞎猫碰死耗子。   对于种种布置,柳娘十分自得,在这个小县城,够用了!   柳娘认为自己的日子会这么过下去,等积攒够了钱财,想办法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离开原生家庭,过幸福快乐的日子,到时候也能把王先生带上,为他养老送终。   可世事突变,柳娘没想到王先生死得这么早。   先帝驾崩三月之后,王先生醉酒身亡。 第14章 不种田   人之脆弱,莫过于此。   看着昨日还鲜活健康的人呢,今天就这么冷冰冰的躺在床上,柳娘惊讶大过恐惧,暗暗思索该怎么办。出了人命,按例是要向官府报案的,更何况王先生身份不同以往。   柳娘用被子把人盖住,亲往村长家说了事情。并拿了王先生的名帖,请他去县衙报备。县令老爷两次下榻小山村,村长、里长都是知道的,并不敢怠慢。村长派大儿子去请示县令大人,二儿子去请里长和镇长来。   未到日暮,县令就带着衙役、仵作来了。最高领导出动,其他相关不相关的人也面色悲戚的赶来吊唁。   出了人命,仵作必须验尸,确定是否谋杀,这是常理。   “大人,这位老先生乃酗酒而亡,生前恐常年积郁,伤及肺腑。”仵作也算半个大夫,查过并非谋杀,便向县尊禀告。   刘县令更显恭敬和悲怆,他突然响起,三年前王先生拒绝为他出力时候曾说,“恐又遭山陵崩的伤心”,王先生才是忠贞之人啊!明明早就算到了天机,仍旧为陛下山陵崩伤心过渡,随王驾而去。   刘县令想到此处,不仅悲从中来,跌坐长叹道:“先生高才,吾德行不修,才至不得辅佐也!”说完掩面悲泣,“先生啊!”   看县令这么伤心,身旁的人来不及思量缘由,赶忙跟着“伤心”,个个哭得万分难过,恍若亲爹不在。   刘县令哭了一阵,看旁边站着的柳娘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心想神异之人往往有神异之举,王先生仙逝之时,只有这小童在身边,也不知王先生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你这童儿,先生不幸,为何面无悲色。”县令眼中热泪未干。   “请大人移步。”柳娘请刘县令到东厢说话。   进屋、关好门,柳娘跪地行大礼,再拜,道:“大人容禀!先生乃含笑而去,醉往仙乡,未受苦楚,先生在时,每每说起,总叹时不我与,而今仙去亦是求仁得仁,小人只有为先生高兴的。更何况,先生怕早有预料,前几日还与小人说起,笑谈若有一日去了,且要劳烦大人。”   “先生有何吩咐,你且说来。”   柳娘从怀中取除房契、地契,奉与县令道:“先生有言,若他往生,这宅院和村中田地,皆奉与大人。并让小人带为告罪,不能为大人建言献策。”   县令接过,道:“先生高义。”一座乡下院子,几亩水田,刘县令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这做院子是出过贤人的,就让若名人故居,能住在这里,仿佛也沾染了仙气。   柳娘面色迟疑,似想说有不敢说。   “先生但有吩咐,你只说便是。”县令喝道。   “大人明辨,小人岂敢隐瞒,只是这话实在匪夷所思,小人当时听了,只以为是先生玩笑,而今想来,又仿佛不是,实在拿不准。”   “先生何等高才,说话岂有不作数之理,是你能揣测的?你自说来,本官自有计较!”刘县令眼含期盼,一个高人逝世,留下的遗产总不可能只有这点儿东西。   “先生说,说他要卖一句话给大人,价值……价值千金!”柳娘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立马拜倒在地,“真是先生说的,绝非小人杜撰,先生真这么说!”   刘县令面色不耐,这乡里小民只以为千金是天文数字,殊不知只凭先生三年前说与他的那句话,便是万金也值得!   “先生让你说就说,胡乱辩白什么,你这童儿,难道比得先生吗?只管说便是!”   “是,是,大人说的是!先生吩咐,若是大人愿意,让小人把千两银子换做金子,亲自往西北去一趟,说是沿途有人照顾。还说等小人把事情办好了,再把那句话告诉大人。还说……还说若是大人信守承诺,会有人再送上第三句话,这是先生酬谢大人庇佑他晚年的谢礼。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一气儿说完!”   “还说请大人给小人百两银子安顿家事!只有这么多了,其他小人一概不知啊,大人!”柳娘说完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刘县令思忖,王先生这样的大才,定然是算好了自己身后事,只是身边无人可托,才让这小小民女传话。只是乡野丫头没有见识,不过千金、百两就吓破了胆子。听这丫头的话,溧水县肯定还有先生留下的后手,千百两银子对他而言也是大数目,可若能得到先生的指点,这些钱就不算钱。   “起来吧,本官与你五十两银子,先办好先生的后事,你先把先生教你的话告诉本官!”   柳娘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刘县令,战战兢兢道:“先生……先生说要等拿到银子才能说那句话~”   “罢了,你且去吧。”刘县令不敢强求,怕王先生的暗地人手发现了,毕竟还有第二句、第三局话藏在别人手中。   刘县令不是吝啬的人,当场叫人取了五十两给村长,让他风光大葬王先生,又取了一百两给柳娘,让她先带回家里,并当场宣布,王先生说名下房屋、田产都归他所有。   旁人不知底细,只当他是出钱买的。乡下房子不值钱,这银子也太多了!   人人对柳娘这一百两红了眼睛,这是何等巨款!早知今日,当初就是王先生再吓人、再可怕,也要把自家儿孙赶来侍奉啊!   王先生没有儿女、徒弟,柳娘充作扛幡摔盆之人,守灵三日,送他下葬。多亏王先生有先见之明,早修好了百年之所。   刘县令百忙之中,不嫌晦气,亲自路祭送葬,看着简陋的坟茔心生感慨:“不封不树,真仙人也!”   柳娘一身男装孝服,为王先生守孝,赵家人也没有怨言。是个人都知道,刘县令给的一百两,肯定是看王先生的面子。   王先生的坟茔在山脚下,柳娘每日早上出门,守到晚上才回来,吃饭也不沾荤腥,虽然赵家的饭菜荤腥并不多。   一日两日还好,持续了小半月,白大嫂就不太高兴了,和赵大牛抱怨道:“弟妹坐着月子,月娘又嫁了,家里本就只有我和四妹,可她这天天早出晚归的为个不相干的人忙活,家里事儿一点儿不插手,我累的直不起腰来。你瞧瞧,手的粗糙了,在娘家我可没受过这委屈!”   赵大牛人虽自私,却也不是不懂形势的人。“县令老爷亲自关照的事情,可不敢马虎。家里的事情你多担待些,知道你辛苦,我去和娘说,让她帮衬着你。”   白大嫂笑道:“说什么傻话,只有媳妇儿孝敬娘亲的,哪儿有娘亲帮衬媳妇儿的,你可别给我招怨。”   话虽如此,赵大牛却也和爹娘提了提柳娘的事情,对她不沾家事表示了不满。   赵二郎拿着百两银子买了可传子孙的田地,正自豪家业在他手上壮大,对柳娘这个大功臣正是厚待的时候,也只安抚两句,并不多言。   安抚终究只是安抚,矛盾总有爆发的一天。   刘二嫂出了月子,正在哺乳期,照顾孩子日夜颠倒的,家里的事情依然帮不上忙,白大嫂滋生诸多怨言。刘二嫂即是侄女儿,又是媳妇儿,还率先给老赵家添了孙子,赵二郎夫妇满意她得很,两个妯娌拌嘴,也总是围着刘二嫂说话,白大嫂更加不满了。   白大嫂外祖家人多,舅舅多、表哥也多,她拖人看着柳娘,发现柳娘每天早出晚归可不仅仅是去守坟,时不时往镇上跑,依旧自由进出王先生的老宅。   白大嫂是个谨慎人,又细细打听了柳娘的过往,知道她手里还掌着王先生的花卉生意时终于恍然大悟。和丈夫一说,发现柳娘做生意居然没有分红给家里,顿时觉得自己拿住了把柄。两夫妻一商量,都觉得柳娘应该把生意交给家里男人做主。这生意以前是王先生的他们自然不敢插手,可现在王先生不是死了吗?   赵大牛夫妻商量了许久,自觉想出了万全之策。   这天柳娘又早早出门,带着香烛纸钱往王先生坟头而去。到中午的时候,白大嫂在赵二婶面前伏小做低,只说担心柳娘一个姑娘家中午没饭吃,啃干粮难受,撺掇着赵二婶给她送饭。   赵二婶对柳娘正在蜜月期,把德祖交给二媳妇儿照看,施施然带着白大嫂去关心柳娘。   自然,在坟头上是看不到柳娘了,赵二婶又在白大嫂的撺掇下去了王先生故宅。这里已经被县令大人接手,派了仆人看管。看门的仆人并不知柳娘与家里的关系远近,赵二婶是柳娘的亲娘,问柳娘的行踪,仆人自然知无不言。   知道柳娘没日去镇上居然没和自己说,赵二婶已经很生气了。白大嫂还在一遍撺掇,说柳娘做了多大多红火的生意,气得赵二婶更是怒火冲天,也不知道柳娘藏了多少私房钱!   当晚,柳娘抹黑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在堂屋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第15章 不种田   赵二郎作为一家之主,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看柳娘进门,黑着脸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柳娘先给在座的人福身问好,问得他们脸皮胀红,才慢条斯理道:“早上去给王爷爷上坟挂纸,中午去了镇上,晚上又去拜祭了王爷爷。”   赵二郎脸色回转,总算没有虚言骗他。   一旁赵大牛忍不住了,插嘴道:“爹,你别听这臭丫头的,她那么聪明,一看大家都在,肯定知道我们都知道了,才说实话的。”   “嗯?什么知道知道,大哥在说什么?”柳娘歪头,疑惑问他。   白大嫂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白大嫂这才后悔没早和赵大牛交待清楚,真是牛脾气,拉都拉不住,看人家二弟二弟妹多沉得住气,柳娘问好的时候还回了笑脸呢,这脸不红气不喘的厚脸皮,真该让这头倔牛学学!   赵二郎重新板起脸,问道:“你去镇上,为何不与家里说?”   柳娘惊讶道:“与家里说?可之前一直都是不说的啊!当初我日日与娘报备行程,娘说让我听王爷爷的话,不必说的。”   赵二郎愣了愣,以前当然是这样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王先生都去了,你就该听家里的话。”   “爹说的是,可家里也没早说啊,我就按照往常惯例了。”柳娘叹道,“既然爹说了,我日后出门定和家里人说,不让您操心。”   “嗯!”赵二郎点头,思索着该怎么进入今天的主题。   “天晚了,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我回房休息了。”柳娘一副事情已经完了的样子,准备抽身。   白大嫂赶紧拦住:“等等,爹还有事儿呢!”   白大嫂在心里嫌弃赵大牛不聪明,她又聪明得到哪儿去呢?   柳娘疑惑回头,“爹还有事,吩咐我就是了,何必让大嫂传一道话。”这模样不知在说白大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是骂她拿着鸡毛当令箭。   赵二郎重重搁下茶杯,发出重响,沉声问道:“柳娘,你去镇上做什么?”   柳娘心中一叹,无心思考赵二郎的话,神思莫名转道了茶杯上。这茶杯还是她买回来的呢,以前家里哪儿有这种东西,吃饭喝水都是用自己的碗。   “王爷爷临终留了遗言给我,我去为王爷爷办事了。”   “我问的是,办什么事!”   “生意上的事。王爷爷生前和镇上、县上的多家商铺签了契书,供应一年花卉。今年才过了一半,王爷爷就去了,生意无以为继,我们作为毁约方,自然要和铺子解释清楚,赔偿别人的损失。”柳娘把生意上的事款款到来,“这几个月,在给王爷爷上坟的间隙,都去办这些事情了。”   “还要赔偿损失?”赵二郎问道。   “自然!爹爹没接触过生意,自然不知道。契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违约了,自然要赔偿。为了赔钱,王爷爷在村里的花圃已经把成品花都卖完了,镇子上的的花店也抵了出去。”   “这……”赵二郎捋着胡子沉吟,他没做过生意,也不知真假。   “妹妹这是骗爹娘不知道呢!哪儿有人死了就不做生意的,那么多花都赔给别人了?我可听说花圃里都是名贵东西,一盆好几两银子呢!”白大嫂着急道。   “大嫂说的这是什么话!生意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就凭听说二字,平白无故往我头上扣一顶欺骗爹娘的帽子,这不是陷我于不孝吗?”柳娘怒道。   “妹妹别生气,嫂子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别和她一般见识。其实爹娘也是担心你,往日这生意有王先生做后台,自然好说,可先生不幸去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危险。就算花店买了、花圃里的花也没了,可花圃还在啊。”赵二牛轻声细语的问道,一边打压着白大嫂,一边逼迫着柳娘,这说话的功夫,生在农家可惜了。   “二哥当日不在,王爷爷去的那天,县令老爷就说过,王先生名下的宅院田地都归他所有了。”   “凭什么呀!你可是王先生的弟子!”赵二婶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   “娘,我可没正式拜师,您忘了,以前大哥可是满村子宣扬我没拜师父就乱占便宜,而今空口白牙说我是王爷爷的徒弟也没人信啊!”柳娘懒得看怒发冲冠的赵大牛,补充道:“再说,县令大人可给了我百两银子,这就是酬谢我照顾先生多年了。先生的丧葬银子也是县令老爷出了,他得王爷爷的遗产不是理所应当吗?再退一万步说,就是这些银子都没有,大人要这些产业,咱能说一个不字?”   柳娘口齿伶俐,一家子农人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三五下就让他说的哑口无言。   赵二牛想了想,道:“妹妹说的有道理。二哥还想问问,那这些年你积攒的关系呢?王先生在村里不乱出去,生意都是你出面联系的,都五年多了,你肯定认识很多人。人说见面就是情,这些情分总不会也没了吧?”   “二哥有见识,还知道人脉关系呢。可人家做生意看的是王爷爷的面子、甚至县令老爷的面子,我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本事和别人攀关系呢?”柳娘打定主意死不承认,反正她手里是什么都没有了。   赵二牛笑道:“妹妹倒是一推二五六,什么都说没了。既然都没了,那妹妹这些天往镇上去是做什么?”   “二哥这是审我了?也不知我犯了什么大罪,然二哥撺掇着爹娘,一家子三堂会审。”柳娘词穷,只能虚张声势了。   “柳娘,你老实和爹娘说你去镇上做什么了?什么我撺掇的,你问一问爹娘今天的事情,我事前我可有说过一个字?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心眼,连家里人都不信了?”   赵二郎一拍桌子,喝道:“都别说了!柳娘,爹知道你聪明伶俐,见过大世面,你老实和爹所,你去镇上做什么了?”   “去和商铺解约,去赔偿人家的损失,去处理王先生剩下的产业,好清清白白交到县令大人手中。”柳娘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实话,谁来问我都是这话,我也从未骗过爹娘。”   “好,爹信你!”赵二郎斩钉截铁道。   “爹……”赵二牛和白大嫂不赞同的叫了一声。   “那事情处理完了吗?”赵二郎问道。   “还没……”   “没处理完的交给你大哥二哥,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里,好好学学做饭、绣花。”赵二郎拍板道。   “爹,人家商铺也只认我啊!”柳娘道。   “你不是说商铺认的是王先生,你只是个中间人吗?既然是不甚要紧的中间人,你去和你大哥二哥去有什么区别?他们两个大男人,说话总比你一个小姑娘有威信。还是说镇上有什么非要你去处理的,只认你的?”   柳娘无话可说,道:“并无。”   “那你和大哥二哥交待一下,让他们去办。”赵二郎挥手道。   柳娘嗤笑,“什么好话都让他们二人说尽了,我还有什么可交待的?王爷爷已经去了,人家不至于和我一个小姑娘认真,镇上没事儿了,谁都不用去了?”   柳娘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掀帘子跑了出去。   “爹,你看看,我就说这臭丫头有猫腻吧!”赵大牛迫不及待告状道。   “闭嘴吧你!”赵二郎恨铁不成钢道,他怎么生出这么个蠢东西来,若是柳娘是儿子就好了!赵二郎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何看不出柳娘有事隐瞒,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抛头露面已是不妥,王先生去了更无后台,不如趁板凳还热着,把儿子们推上去。赵二郎看了看三个儿子,大牛太蠢、德祖太小,只有二牛有成算,事情还得落到他身上啊!   “这丫头心在外面跑野了,爹娘的话都不听了!”赵二婶抱怨道道。   “行了,小姑娘谁没脾气!慢慢来就是!”赵二郎喝道,反正是自己的女儿,赵二郎不信制不住!   柳娘并未把今晚的插曲放在心上,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点亮油灯,去箱子里拿衣服换洗,突然发现自己的箱子好似被人翻过。月娘已经出嫁,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这里外三间房暂时都归她所有,村里治安很好,家里也一直有人在,房间从未上锁。柳娘翻了翻柜子和床铺,发现没多出什么,也没少什么。她的房间本无贵重物品,只有几套换洗衣服和几条头绳,这些年多做男装打扮,连首饰都没有。   柳娘嗤笑一声,在自己家里,已经被当成做贼的了。柳娘心想,家里人也许看她不顺眼,可这有什么用,她为家里赚了这么多钱,就是有一二小情绪,在银子面前也是白搭。   今晚的事情柳娘以为过了就算了。   第二天早上柳娘不得不感叹先人的智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说的太有道理了。   “什么?缠足!”   “是啊,妹妹高兴坏了吧,这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才能享受的。只要缠了足,日后不用下田、不用干活儿,干干净净在屋里绣花就是了,何等体面!还是爹娘疼你呢!”白大嫂喜笑颜开道。   真是个天才的主意,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既然管不住柳娘的人,但至少可以摧残她的身体啊。缠足之后,自然无法和外面生意人打交道,只要柳娘不奔着鱼死网破去,剩下的生意人脉肯定要往两个兄长身上移。而且,缠足之后,柳娘真的全靠家里供养,一举一动都要受人指派了。这样的好主意不是赵大牛和白大嫂能想出来的,柳娘侧头一看,赵二牛正微笑看着她呢!   “我不想缠足,缠足疼!更何况我就是个农家姑娘,不想学什么千金小姐。”柳娘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懂什么,你跟着王先生识文断字的,又见过市面,再有双三寸金莲,日后还不嫁给官老爷!你看你姐姐,她还没你能干呢,都能嫁给地主家儿子,现在咱家也是地主老爷了,你肯定要嫁给官老爷才行!”赵二婶劝道:“娘都打听清楚了,高娶低嫁,皇妃娘娘都能是老百姓的女儿呢!”   赵二郎和赵二婶苦口婆心和她讲道理,“这都是为你好!”   “我不信,姐姐没缠足不也嫁的好吗?除非姐姐亲自来和我说。”柳娘无法,只能用拖字诀。 第16章 不种田   “柳娘啊,你是个懂事孩子,这些年爹娘待你也不差吧。”赵二郎语重心长道。   “爹娘待我很好。”与同村那些田间灶头转不停的女孩儿相比,柳娘的生活的确算得上舒心。   “你记得就好。”赵二郎眼含深意的看了柳娘一眼,道:“爹再疼你一回,叫你姐姐回来说与你,知道吗?”   柳娘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这是最后一回。   柳娘低头不说话,赵二郎也不愿意明目张胆的撕破脸,沉吟道:“且去吧。”   赵二郎安排赵二牛去镇上接月娘回来,赵二牛走之前和媳妇细细交待:“她是个厉害的,心眼子多,一家子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无论她来说什么都不要理,我想着无外乎就是挑拨你和大嫂的关系,装作为你好的样子,千万不可上当。只要我们自己拿的稳,她也无计可施。”   刘二嫂连连点头,嫁进来也小两年了,她如何不知道这小姑子的厉害。   白大嫂也不放心,拉着赵大牛千叮万嘱:“你都说了她聪明,还回回往那枪口上撞,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瞧瞧老二一家子,那才是真聪明呢,回回把咱们当枪使。这回我想好了,有事儿让爹娘说去,我就不信了,爹娘是看中你这个日后奉养他们的长子,还是看中早晚嫁出去的闺女!”   赵二婶心中有事和当家的商量,这回她没忘了把德祖赶出去。   “孩儿他爹,真让柳娘缠足啊,我瞧她好似不乐意。”赵二婶神色犹豫。   “当然是真的,咱们当爹娘的都是为她好,日后嫁个好人家,那才是一辈子的依靠。”赵二郎叹道。   “可……可这丫头向来主意大,能听咱们的吗?”   “主意再大也是我闺女!”赵二郎冷哼一声,道:“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往是看在王先生的面子上,现在她就只是我闺女!”   “还有县令老爷呢!柳娘还认识县令老爷呢!”这是让赵二婶最不放心的地方。   “我也认识县令老爷!王先生葬礼的时候来过,全村人都认识他!三年了,县令老爷来过两回,这算什么亲近关系。若真有关系,就该给王先生过继个儿子,日后香火有继。而今,县令老爷迫不及待的收了王先生的宅子田亩,想必不是什么亲近的,咱们也不必怕。再者说了,就是县令老爷也管不了我管教闺女不是?让闺女缠足,说到京城都是我的道理!”赵二郎心中有数,道:“收收你那软心肠,柳丫头来求你,你也不许松口。这是关系一家子生计的大事,知不知道!”   “柳娘是个老实的,每月月前都给我收着,有赏钱也给我拿着呢!年初月娘要嫁了,她送个腰带都不够钱扯红绳呢,再不会作假。”   “哼!就算身上没有现钱,肯定也有做生意的路子。二牛说的对,她在外面跑了五年,就是个乞丐婆子也熟人熟面了!她天天往外跑为什么?你难道要让生财的路子陪嫁到外人家去?”赵二郎打定主意不让赵二婶坏事,道:“等月娘回来,要是说不通,就打一顿关起来,给她缠足,日后就知道爹娘都是为她好了。儿媳妇儿来求你也不许胡乱应答,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赵二婶连连点头。   一家子都做好了绝不给柳娘任何翻盘的机会,柳娘却未曾动静。   吃过早饭,柳娘照常提了纸钱香火篮子去给王先生上坟。   “这都三个月了,还天天上坟个什么劲儿?”白大嫂在东厢看见,忍不住嘟囔。   “嫂子,您就多担待些吧。”刘二嫂抱着孩子对柳娘微笑,示意她快走。   “就你会装好人!”白大嫂一把放下门帘子,虽然想好了要和二房精诚合作,可瞧见刘二嫂那张脸白大嫂就不舒服。   等到中午,赵二牛才把月娘接了回来。柳娘规规矩矩上坟,中午也回来吃饭,看见月娘大吃一惊:“你怀孕啦!”   “还是柳娘眼尖,刚三个月,婆婆说前三月不稳当,没让说,就是二哥不接我,我也要回来报喜呢!”月娘满脸洋溢着母性的温柔。   “你怎么来的?累不累,我去给你倒水。”柳娘赶紧嘘寒问暖。   月娘笑道,“还是妹妹疼我,别担心,家里用牛车送我来的呢。牛车不就在院儿里放着,相公本也要来,可我们约好的是明天,今儿他陪公公出门去了。我想着早一天晚一天也不差什么,就先跟着二哥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快坐着罢,我摸摸。”赵二婶把月娘拉到身边坐下,摸了又摸,肯定道:“保准是个儿子!”   “姑奶奶可真有福气,这是进门就怀的吧!”刘二嫂在一旁奉承。   “二嫂也有福气,这是我侄儿吧,虎头虎脑的,长得真壮实!”月娘用更夸张的语气还回来。   一家子兴高采烈的围着说孩儿经,仿佛昨晚今早的争锋都不存在。   吃过午饭,月娘就拉着柳娘回了房间。   “事情二哥都和我说了。”月娘严肃的看着柳娘,道:“你怎么想的,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抓住啊!”   “怎么说?”柳娘问道。   “缠足啊!那是城里的小姐才有的做派,你只要缠了足,就不用下地了。你年纪小的时候没让你下田,等大些又遇上了王先生,一辈子没吃过苦。我出门子的时候还担心你吃不了这份苦,现在好了。爹娘疼你,你不用受这个苦,你是不知道种田有多磨人,你看村里的姑娘,三十岁磨得和六十岁一样,再看看城里人!”   “可缠足也苦啊,我都十一了,肯定要把脚骨掰断,断骨之痛比下田更苦。”柳娘平静道。   “可男人喜欢小脚女人啊!”月娘哭笑不得,叹道:“姐姐知道你心气儿高,平常男人也比不过你,可谁让咱们生成女人了呢?我若当年有这条件,缠足肯定嫁的更好。”   “姐姐觉得缠足好?”   “当然!”月娘斩钉截铁道,“你还小,在外面走动人家都以为你是男孩子不会和你说这些关窍,再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不是亲近人谁和你说?等日后你就知道爹娘的苦心了,都是为了嫁个好人家!”   柳娘灿然一笑,“姐姐和我说实话,我也和姐姐说实话。王爷爷的产业全部处理了,可我代表他出面这些年,认识了不少人,重新开始一门生意也容易。若是缠足,这些东西就只能拱手让给大哥、二哥了,你知道的,我和他们关系可不亲。我觉得钱掌握在自己手里嫁好人家的几率比缠足嫁好人家的几率大多了。”   月娘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看了看没人偷听,才小碎步跑过来道:“死丫头,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后手,怪不得爹娘让我回来劝你呢!你听姐姐的,这世上男人都不喜欢女人抛头露面,更怕女人比他们能干。你若是在外面做生意,不管再有钱,男人都能找到借口不娶你。若是这样,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好了?”柳娘嗤笑。   “你懂什么,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你和大哥关系差点儿,日后弥补就是。大哥得了你的好处,难道会对你不好?再说,还有爹娘呢!”柳娘苦口婆心道。   “大哥那人,姐你心里难道没数儿?最是记仇不记恩,这些年我给家里到处还少吗?吃我的穿我的,还要挑剔我,这样的人品如何指望得上。再别和我说爹娘会为我做主的假话了,日后是大哥奉养爹娘,银子在谁手里谁就有说话的底气,我就是太傻,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若是日后我和大哥有冲突,难道爹娘会护我不成?就拿这次来说,也不过是想拿我的东西给两个儿子罢了。为我做主,这话你信吗?”   “唉……”月娘长叹一声,“你这脾气真要改改了,女孩子家不好这么直接的。”   月娘难道不明白赵大牛的性子,难道不明白这个家里赵二郎夫妻最重视什么?可她没有办法,她最好的出路就是装作不知道,低眉顺眼、安安分分嫁出去,脱离原生家庭。她以前就和柳娘说过,女孩子贞静顺从为要,因为女人没办法养活自己,就是能,日后总要嫁人的,嫁人除了看嫁妆,就是看娘家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个没有娘家的孤女,就是有家财万贯,夫家也能想办法给你吞了,再治死你,连个喊冤的人都没有!   “我不是你,这脾气怕是改不了。”柳娘摇头。   “道理你懂得比我多,形势你比我看得明,我只问你这么死扛着有办法吗?谁能帮你?最后惹得爹发火儿,打晕了你再给你缠上你有什么办法。或者把你关在家里,就这么饿着,你不说出那些人脉关系不给你饭吃,你能怎么办?”月娘越说越伤心,好像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似的,无可奈何哭道:“我没什么好劝你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姐妹谈心也没谈出效果来,月娘老老实实出去听赵二婶说养孩子的心得,也不知她有没有把柳娘的心事和父母说。   月娘本打算在娘家住一晚上的,可还没吃下午饭的时候,吴少爷就来了。   赵二婶笑着招呼姑爷,这一天不见就来接,对自家姑娘是多好啊!赵二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赶紧招呼儿媳妇多加个肉菜。等月娘夫妻吃过,笑着送他们出门。   “想的怎么样,你姐姐也和我们一样,是为你好吧?”等月娘走了,赵二婶赶紧问道。   “我再想想。”柳娘轻声道。   “想想!想想!你能想出什么来!孩儿他爹你说句话,难道就让她这么拖着。”   “柳娘啊……”赵二郎缓缓开口。   “马上就是中元节了,我还要拜祭王爷爷,现在缠足不方便。”   “好!那就七月半,咱说好了!”赵二郎拍板道。 第17章 不种田   与人争吵,威胁着要如何如何,摔了一地的茶碗盘子,其实都是想有人来哄,最后还是会自己把满地碎瓷片捡起来。真正决定要离开的人,只会穿上最平常的衣裳,平静的出门,一如往常,却再也不会回头。   中元节的那一天,柳娘早早起来梳洗,换上干净衣裳布鞋,挎上香烛篮子,如以往一般出门。出门的时候白大嫂和刘二嫂一个在打扫院子,一个在择菜,看到柳娘,白大嫂装作没看见,使劲儿把扬尘往柳娘身上招呼。   柳娘冷哼一声,不和她计较。   “大嫂,这又是何必呢?”刘二嫂劝道。   “做什么高人一等的模样,不过是落地凤凰罢了,还以为王先生能死而复生拉拔她呢!早晚……哼!”白大嫂“哼”回去,不知想到什么美好场景,扫地都欢快了几分。   亲戚或余悲,他人且已歌。王先生去世才多久,已经少有人记得他了。村长、里长早早打听过了,县令大人不会来、王先生生前交好的大商人不会来,他们自然不会来沾这个晦气。早起的村民从篱笆缝隙看到一如往常上坟的柳娘,笑着和她打招呼,赞她知恩图报。   柳娘慢慢走到山脚,上香,叩头,默默祝祷:“王爷爷,多谢您!”   上坟完就往王家老宅走,老宅只有一对老夫妻看守,旁人都知道这是县令大人的房子,更何况里面早就搬空了,办葬礼的时候村民都看见的,少人来往。   柳娘从王家后院牵出一头皮毛光亮的驴子,老仆出来看见她,笑道:“又要去镇上啊。”   “不是,这回要出远门,先生的坟茔就交给阿翁照看了。”柳娘笑答。   “好,好,放心吧,大人也有交待呢!”老仆拍胸口保证。   柳娘骑着毛驴往县城去了,走到县衙,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衙役请他交给县令。柳娘与县衙的人十分熟悉,守门人也不勒索她要两个跑腿钱,反而热情问道:“怎么不亲与大人?师爷交待了,您来一定往里面请呢!”   “今日中元节,家家户户忙祭祀,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路上买了两个炊饼,钱大哥不嫌弃,当做早饭吧。”   “不嫌弃,不嫌弃,柳哥儿就爱说玩笑话,一闻就知道是老刘家的炊饼,里面都是肉,平日可舍不得买。”所以守门这些人对柳娘热情是有道理的,碰面大多会给些实惠,更可贵的是态度诚恳,并不嫌弃他们这些胥吏。   这些人都不知道柳娘是女儿身,自从柳娘和县衙打交道之后,穿的都是男装,平白无故的,谁有和谁说呢。因此保持着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不知道,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柳娘与胥吏笑谈几句,牵着毛驴往市场上去,把毛驴卖了,买了早就看好的骏马。柳娘又去了一趟钱庄,拿信物取出了当初押在这里的百两黄金。取到黄金柳娘松了一大口气,她时刻防备着县令变卦,早就把这些年赚到的钱兑成了金叶子,缝在里衣上,随时穿着,以防万一。而今这笔钱不丢,柳娘对刘县令又添了一层好感。   柳娘把黄金包了几层,装进包袱,犹如平常衣物那般随意挂在马鞍上。一个跃身跳上马背,催马哒哒往城门方向跑去。   柳娘前脚取走钱,钱庄掌柜后脚就到了县衙求见。县令大人早有嘱咐,若是柳娘来取钱,一定要来通知。   可惜今日中元节,县令大人太忙,下面人通报耽搁了,等到县令见着钱庄掌柜的时候,柳娘已经走远了。县令得知消息匆忙而来,大惊之下以为柳娘是骗钱的,正要点齐人马往村里拿她的家人,师爷赶紧拉住,说刚整理门贴,发现有柳娘送上的信件。   县令忙不迭的拆开,发现上面只有一行字,“幼主紫微,十四年。”且不知上面的是用什么颜料写的,打开接触空气没多久,字迹就开始黯淡。县令不敢怠慢,赶紧派人去查柳娘到哪里了,可有和什么人接触,并派人往西北方向追。忙慌慌一阵忙乱之后,县令再看紧紧拽在手上的信件,已经是一张白纸了。若不是手中的汗湿提醒着自己,县令几乎以为这原本就是一张白纸。   县令派出的人马着急忙慌追出来的时候,直接打马向北而行。殊不知两个时辰前,柳娘快马从此经过,出的是北门,却绕行南下,往高淳而去。   在高淳,柳娘到自己的院子换好男装,又把院子卖给了牙行,她的金叶子就是在此地兑换的,和相熟商人说了要外出走商,不要惦记。态度如常,仿佛三五天就要回来。柳娘不慌不忙在县城酒楼吃了晚饭,在最好的客栈休息一晚,才施施然打马,继续往南而去。   等到了晚上,赵家人才发现柳娘没有回来,刚开始还不以为意,以为她搬就兵去了,赵二郎狠狠道:“看她最后能请来谁!”等到第二天早上都不见人影,家里人才慌张起来,派赵大牛、赵二牛去找。赵二婶带着几个媳妇儿去翻她的屋子,发现东西都在,什么也没少,赵二婶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安慰自己,肯定是临时有事儿耽搁了,若是早有预谋,怎么会不收拾东西呢。   赵大牛两兄弟自然是找不到人的,赵二牛回来禀告爹娘,“王家看门的老翁说柳娘昨天早上骑着一头毛驴去了镇上。”   “她哪儿来的毛驴!”赵二婶惊叫道。   “有没有其他人看见?”赵二郎掐了赵二婶一下,让她别添乱。   “有,邻居是看见她出门的,说出门的时候还和大嫂、我家里的打过招呼,一路都有人看见,就挎了个浅底的竹篮子。去镇上的时候,也两手空空,连个包袱都没有。”赵二牛说的很清楚,他也相信柳娘只是有事耽搁了。别说她一个女孩子没有那么大胆子离家出走,就是要走,难道不需要收拾细软吗?   赵二牛给自己打气,可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他明白自己这个妹妹,最不能以常理推断,若是这两天找不回来,那就真的一辈子找不回来了。   赵二郎却没有这样的觉悟,想了想,愤恨道:“肯定是找县令老爷做主了,不行,不能让她在青天大老爷面前胡说,我要去一趟县里!”   一家子为了去不去、谁去,还吵了一架,最后成行已经是第三天,赵二郎带着两个儿子一块儿去了。   县令自然不可能为了赵二郎父子找人,更是一推二五六,说根本没见过柳娘。心中却为柳娘赞叹,为了完成先生遗愿,连家人都隐瞒了,颇有古仁人君子之风,不愧是大才王先生调/教出来的弟子。相比之下,这仨农家父子就太不不识趣了,刘县令当初着急柳娘为什么还不动身北上就去查过,这家人把他给柳娘的银子全贪了。刘县令面色不好的呵斥他们几句,看在柳娘的面子上没有拿他们下狱,但也毫不客气让衙役推了出去。   赵二郎父子面面相觑站在衙门口的大街上,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赵二郎父子有何打算,柳娘全不关心,她到高淳取了备用身份户籍,做男子装扮,取道溧阳、宜兴,往苏州而去。柳娘打算在此走水路南下,谁说她要北上的?   苏州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又有大运河贯穿,为南北交通枢纽,人杰地灵,走到这里,街上穿长衫带儒巾的人多了起来,就是平常人走在大街上,衣裳、风貌都比溧水要好些。   柳娘此时化名王柳,身份也没大改,乃是溧水县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可怜人,如今爷爷死了,往贵阳投奔亲友。   柳娘在码头不远处赁了间客房住着,又让小二帮忙打听着可有南下的船只或商队,能到贵阳最好,就是不能,江西、湖南也成。   柳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当起了小公子,每日在苏州游玩。   有一日她逛到码头,却发现有人拉着一队奴仆下船,其中有个小奴婢倒在地上,监工押人的去打,又有人去拉,还有奴婢护着那个晕倒的。码头上顿时乱臣一团,引起众人围观。   码头维护秩序的人赶紧过来,大声呵斥,那监工的小头目不敢乱说、乱动,恶狠狠扯着身子把人拉走了。   柳娘好奇向旁边人打听,“老哥知道那是什么人吗?恕小弟眼拙,那些该不是奴才吧,细皮嫩肉的,说是哪家小公子都有人信。”   “小兄弟有见识!可不就是公子小姐沦落成奴才吗?”旁边任由解惑道。   柳娘缩着脖子,小声道:“官奴啊?”可官奴为什么拉到苏州来?   “嗤——官奴都在京城或南京变卖了,哪儿会拉到苏州来,那些是罢鸟案牵连的!”   “小弟愚昧,还未听说过罢鸟案,老哥哥与我细说。来来来,咱们去楼上细说。”柳娘热情的拉着人往旁边茶楼而去,这种完全不忌讳与男子有身体接触,甚至比常人热情的举动,你说谁会怀疑她是个女人?   “唉,这不是先帝去了吗?太后,哦,现在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一向厌恶先帝玩物丧志,更恨那些进宫玩物的官员、商人,下令‘罢去玩好之物’,咱们苏州产蟋蟀,多少人为‘罢虫案’丢了性命,刚才那些是为先帝进宫鹦鹉、画眉等等鸟雀的,听说景德镇御窑厂还杀了一批督窑太监和窑工呢!”那老大哥也不故弄玄虚,直接说了事情。   柳娘感叹,宣德皇帝爱好还真多,除了在皇家园林扮农夫,还喜欢抖蟋蟀、玩儿鹦鹉,宣德炉之类的器物也是心头好。喜欢就喜欢了,反正帝王之尊谁还能拦着,可惜他这喜好死后也给他添罪孽,罢虫案、罢鸟案、罢瓷案……一国之中玩乐这些的有多少人为此丧命,怕是现在都不敢玩儿了。   柳娘感叹过后也未把此时放在心上,这不是她能插手的,没想到几天之后在集市上,却有看见了这天在码头上见过的奴隶。 第18章 不种田   那些奴隶比先前刚下船的境遇更惨些,身上的衣料从原来依稀可见故有华贵,变成现在一袭粗布,跪在人市,任人买卖。毕竟是抄家充作奴婢的人呢,有忌讳,买的人也少。   柳娘不是那等好心人,看见个奴隶受罪就要上前打抱不平,静静了看了一阵,并未多言。倒是那些奴隶的存在提醒着柳娘,还是要买些下人才行。   柳娘找了牙行推荐,她找的都是官牙,没有那些逼良为贱的事情,甚至为了自己的口碑,少有以次充好的,奴隶都事先□□过。柳娘跟着牙人细细看过,此时被卖的奴才要么出自贫寒之家,要么来自被抄灭的官家、商家,此次先帝驾崩,跟着倒下不少人家。柳娘却没发现合适的,她孤身一人,又是女子,这些人大多一家一家的卖,六七口人若是起了什么歹心,柳娘如何抵抗。   在官牙没买到合适的,却在牙行门口碰见中意的。   “唉,小公子,您想买他们夫妻啊,这倒没问题。这男人是个重情义的,他婆娘病了,这男人要带着她婆娘卖身呢。只我这是官牙,可不做这等卖良为贱的买卖,小公子倒不妨买了他们。看病吃药这点儿银钱,对您来说就是拔根寒毛罢了。他还是个猎户呢,能走山林老路打猎不说,至少有把子力气不是?”牙人也有良心,想方设法帮忙呢。   柳娘走到角落,伸手检查那个女人,却被卖身的男人挡住,柳娘轻声道:“我会点儿医术。”   估计看柳娘没多大年纪,那男人也不阻拦,柳娘才看到了女人的面容。病痛折磨得她脸色蜡黄,干枯瘦弱,眼睛无神,身上没有伤口,却是是久病所致,应该不是什么急症,不然等不到柳娘这个只做了三五年药材买卖的人来看。   “你家娘子这是怎么了?”柳娘问道。   “心疾,富贵病,大夫说只能养着,往年还能抓些山里蟋蟀、鸟雀换钱,今年不成了,我去山里猎野猪,不知哪个黑心肝的说我死了,她一吓就成了这样。”男人沉声道。   “我买人自然是要能干的,你我瞧着还好,可你婆娘……要不这样吧,你让她吃顿好的,把她寄在牙行吧,我瞧人家是心善的,这么久了,你也算仁至义尽了。”这年头老婆病了能坚持这么久不离不弃,真是世所罕见,多少人把老婆当财产,不能保值,自然要丢弃。   柳娘本以为他会生气,却不想男人只是哀求他:“小人身子好,一人能做两人的活,我婆娘也只求片瓦栖身,求口饭吃,求小公子收留。”生活已经压垮了这个男人的脊梁,这么多天少有人问他,今天难得遇上个有意向的,男人做不出破口大骂的事情。   “烦请您找两个伙计把人抬去医馆吧。”柳娘取除几个铜板放在牙人手中,施施然上马。   那男人还愣在原地,牙人一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小公子要买你们啦!快快,来两个人帮忙!”   “不,不用了,小人自己能行。”男人俯身去抱他婆娘。   “行了,小公子铜子都给了,某不是收钱不办事的人。快着些!”后一句话是对两个伙计说的,他们正抬着担架出来。牙人叮嘱道:“好好听小公子的话,回头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们办身契,绝不会坑你。”   把人抬到医馆,老大夫细细把脉,让人端了碗白米粥来喂下。说是富贵病,柳娘还以为要人参掉命、鹿茸做药呢,结果只虚饱饭吃,那女人不过吃不好、穿不暖,又受了惊吓罢了。   “小公子仁心,这妇人一身病,做不得重活,只能白米白面的精细粮食养着。农家妇倒得了一身富贵病,难啊!”老大夫叹息,对农人而言,□□细粮,不能挑担背柴,就是富贵病,只能等死,生活何其残忍。   男人闻言又无措的看着柳娘,生怕她只是一时好心,如今听了大夫的话,又不要他们了。   柳娘付钱谢过大夫,看着愣住的男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虎……”突然又想起好心牙人教他的规矩,道:“请小公子赐名。”   “我可没给人乱改祖宗姓氏的毛病,还愣着干什么,走吧。”柳娘翻白眼,和名字也太大众化了,街上叫一声儿,肯定三五个人回头。   “那……这……我婆娘……”   老大夫捋着胡子道:“你只管去,你婆娘就留在医馆吧,咱们这儿有专门的病榻予人休息。”   柳娘带着李虎出门,却不想一出门就是一个踉跄。   “怎么回事儿,别是让门槛给绊了吧。”   “小公子……小人这是饿极了。”   柳娘翻白眼,道:“叫少爷,走吧,先去吃饭!”   “是!少爷!”李虎响亮应道。   柳娘在心里跺脚他,她就知道!若是没点儿心眼儿,李虎也不能活到现在。   在街边小店狼吞虎咽两碗面之后,柳娘按住不让他吃了,“你说已经饿了几天了,一时不能多吃,免得撑坏了肚子。”   “是,听少爷的。”李虎那模样好似十分理解柳娘嫌弃他吃得多,暗下决心日后可以少吃点儿,不过吃了两碗白面也不亏。   柳娘不理会他的小心思,刚刚柳娘已经和牙行边上的人打听了,这对夫妻的确在此自卖多天,若不是牙人心好施舍些吃食,这两人早就饿死了。   柳娘先带着李虎去成衣铺淘换了几套粗布衣裳,李虎却着那对来源不明的旧衣服道:“太浪费了,少爷,我和婆娘穿这些旧衣服就行,我婆娘虽做不得重活,针线却好呢,缝缝补补又不累人!”   “谁知道那衣服是哪儿来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你也穿!”柳娘让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给气笑了。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小人可不做这亏心生意,这些都是好料子,结实着呢,是大户人家下人换下来的。”旁边老板连忙叫起了撞天屈。   “老板见谅,我儿这不开窍的仆人说笑呢!”   “知道,知道,小少爷是良善人!”小老板奉承道。   买了衣裳回到租赁的小院,让李虎去洗干净,此时生病很大的原因就是不注意卫生。如今交通不便,等合适的船有时候要等几个月,柳娘早就退了码头旁边的客房,在市井租了间小院安顿下来。   带着焕然一新的李虎去牙行办了卖身契,柳娘叹道:“你们好好干,等日后放你们后人做良民,也能读书做官做个体面人。”   “小人不敢奢望,只盼一辈子服侍少爷呢!”李虎连连摇头。   “别怕,你们吃穿我都包了,还月月给你月钱,等几十年过后,难道还攒不起一份家业来?”   李虎这才明白柳娘的意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这对李虎而言,就是再造之恩!   李娘子的病也好养,带回了小院一天三顿按时吃,生活也有着落了,丈夫还在身边,她自己也知道争气,不过十来天脸色有好转了。李娘子是个勤快的,能下地了就把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给柳娘改的衣裳也合身,没让柳娘后悔。   可能真是与那船罢鸟案的奴隶有缘分,柳娘再次逛街的时候,又遇上了,这次却是在最低等的人市上。   柳娘略微透出好奇,旁边就有人解惑。   “小公子想买那对姐弟?可不行,桀骜着呢!他们原有三姐弟,那姐姐护着两个弟妹,卖身也要一个买家,不然就和狼崽子似的,逮谁咬谁,被班头打得半死也不松口。谁家奴婢敢要这种烈性的,这不那姐姐熬不住死了,就剩他俩了,一样的毛病。听说原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不是做奴婢的料!”这人显然瞧不上看不清形式的两姐弟。   柳娘问了问,姐姐五岁、弟弟三岁,和自己当初讨生活的时候一样大,叹息着买下了他们。   “走吧,你们两姐弟我都买了。”   旁边班头看好不容易有人买,简直半卖半送的赶紧送出去,不顾旁人嘲讽他“这么小两个孩子,买回去能做什么,养不养得活还两说,也好意思收这么贵!”   “小公子,这价钱可不贵,我这算买一送一了,这可是原来官宦人家的小姐公子,骨子里流的血都不一样呢!”班头赶紧劝道。   “成了,说买了就买了,去办卖身契吧。这俩孩子的姐姐呢?”   听得柳娘问话,年纪大些的孩子赶紧抬头盯着柳娘。   “嗨,小公子提她做什么,一卷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岗呢。”是丢在乱葬岗吧!   柳娘道:“那姐姐是个有情义的,我心生感佩,好好找出来,葬了她吧。”   在这贱卖奴隶的市场上,只有血泪苦难,士人的“情义”“感佩”离他们太远,班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学着戏文上唱的恭维了柳娘两句,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台词,他从未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行为,一向口齿伶俐的他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这样低等的人市可不是买李虎夫妇的官牙可比,卖身契办理也简单,柳娘把溧水县赵二郎次女的身份安在了那个死去的姑娘身上,带着买下的两个孩子亲眼看着他们姐姐入土为安。   这时,大些的孩子大拉着弟弟跪在地上磕头,“武苹、武果叩谢少爷恩典!” 第19章 不种田   如此这般依样画葫芦,柳娘又买了些人,都是坐船沿河而下在陆地修整时,不同地方买的,倒也不怕他们勾连。   柳娘买到一对老夫妻,被病魔夺去了儿孙,孑然一身,恰巧又姓武,便让武苹、武果认作了爷奶,而这对武家“老”夫妇,不过三十多岁,只是早被生活折磨得花白了头发。   沿途还买了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分别唤做邓阳、杜星,两人的姓氏都没改,只名字实在不雅,柳娘才改了。她买邓阳的时候是烈日高照,从河边把杜星救起来的时候刚好满天星斗,取名废一如以往。   邓阳、杜星年纪比柳娘还大几岁,可身量看着还不如柳娘,饿的皮包骨头不说,夜盲之类的毛病也不少。柳娘叹息一声,若是自己迟来几年,是不是也只能落得这般下场。若无她的经营,赵家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若是落到粮食不够吃的境地,最先被换粮食的,会是谁呢?   这一行九人,有老有小,不像柳娘独身一人时方便,柳娘也不托大,沿途都请镖师护卫,顺便返货,真正做了商人。一行人坐船到了杭州采买了一批精致丝绸,又请了素有名声的镖行做保,坐船溯流而上,经湖北入贵。长江下游平缓,船只能行,等到了重庆府,镖师一行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公子艺高人胆大,小人们却只敢讨口饭吃,只能送公子到此处了。”镖头叹息,虽知道柳娘不会听,但还是尽职尽责的劝道:“咱们杭州的绸缎天下闻名,便是在这重庆府也不愁销量,公子何不在此地销货,再回咱杭州去?道上也遇到那些苗人、土人,您也瞧见了,不是好相与的。公子与咱回去,某保证不收公子银钱!”   “多谢镖头好意,只是我等行商做买卖的,哪儿敢奢望有一落脚之地,不过四处漂泊枉做浮萍,在重庆府销了货,还要天南地北而去呢!”柳娘只做推辞。   镖头也知道柳娘的心意,如今只是临别前最后一次询问,得到一如往常的答案,并不如何失望。柳娘与他结清了走镖的银子,还附赠一顿好酒食,喜得走镖的汉子们谢了又谢,只说若有长江沿岸的镖要走,还找他们,保证妥当。   柳娘从溧水县到这重庆府,走了两年。   柳娘总说自己日子苦,实际已经是开了金手指。占上辈子信息便利的便宜,对各省情况均有大致了解,又比常人多出了许多见识和记忆,结合实际情况一分析,便大致知晓了商行情况。她也素有急智,即便买卖货物错了一两次,那么转危为安,要么损失很少。一路而来,身上的银子不少反多。   到了重庆府,柳娘照例租了院子住下,又早出晚归为自己这批精美的杭绸找买主,顺便打听贵州的情况。   柳娘本想着在贵州落户,做药材生意,这里的苗药举世闻名。可惜往了此时可不是上辈子,苗人、土人对汉人十分不友好,汉化严重的熟苗又不知道柳娘想要的信息。好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好东西,若是柳娘想要药材配方比如云南白药什么的,那早晚是被人下□□死的结局。   一时之间没有头绪,柳娘也不着急,慢慢筹划着。   这天柳娘照例出门回来,却发现家里已经张灯结彩,布置的热热闹闹。   “你么这是做什么?”柳娘笑问。   “大哥连日忙得昏天黑地的,连自个儿生辰都忘了啊!”武伯笑道。   “是啊,后日是正日子,想来大哥要宴请来往的老爷少爷们,今儿咱们家里人先给大哥暖寿,且等后日咧!”武苹笑道。   “我小小年纪,你们可别寿啊福啊的臊我。”柳娘连连摆手,道,“我这几日昏了头,既要办个小宴,菜单可拟好了,帖子可派出去了?”   “都好了,帖子是邓阳那小子写的,各种单子都在这儿呢。大哥瞧过改好了,老奴就给各处送去,让大家都沾沾我家小公子的福气呢!”武伯送上各种单子。   “是啊,大哥也看看我长进了没有。”邓阳揉着手腕,做辛苦状怪相。   跟着自己一段时间,武伯等人也摸清了自己的喜好,略改动一两处,便得用了。   办好了事情,柳娘便招呼着众人入席。李虎做了外管事,最是胆大,且跟着柳娘最久,知道他并不在意尊卑,大方坐下又招呼众人。   “都坐吧,今日高兴,且不是说了与我祝寿吗?苹儿刚还大哥、大哥的叫的欢,怎么又小气起来,都坐下吧。”柳娘笑道。此时把仆人叫做“家人”不是没道理的,不说他这种孑然一身的,就是有家有口的,恐怕和仆人相处的时间比真正的家人都多。   武伯早给几个签短契的粗使短工一些喜钱打发走了,如今院子只剩他们这些“老仆”,想了想也不丢柳娘的脸,就放心坐了。   一家人欢欢喜喜用了晚饭,最是贪吃的杜星更是一阵儿一阵儿的饱嗝,惹得众人发笑。   “吃好喝好,也出去散散,免得积食。恰巧逢九有夜市,都出去转转吧。”   李家娘子素来胆小,又因心疾连宅子里的重活都不让她干,笑道:“我便不去了,这满桌的碗筷总得收拾,要不寿宴的时候可忙不过来……”   “且住吧,外面开宴,难道还要用自家的碗碟,可不许找借口。李虎,你也不管管,李娘子也太护着你了,难不成是怕出去花钱?放心,放心,一块儿走,爷出钱。”柳娘做豪气干云状。   武伯笑出声来,“大哥,好公子,您可别学那绿林好汉,这细皮白肉的,瞧着不像呢!”   柳娘郁闷的拉下脸来,“爷”这称呼从蒙古那边流行过来,此时可不是只有粗粗笨笨的大汉才如此自称。   众人又被逗得哈哈大笑,杜星捂着肚子道:“笑得我打嗝都好了!”更让众人一阵哄笑。   还是武婶打了圆场,道:“老婆子不爱那热闹,就不跟着去了,家里我收拾就是。大哥快带他们出去,杜星这皮猴子可等不住呢。”   众人劝了又劝,武婶不改主意,众人无法,只好先七手八脚的把碗碟盘子堆到厨房,承诺给武婶带好东西,才换了身衣裳,相约出门。   柳娘牵着武果,笑道:“都注意着些,每月夜市都听说有丢孩子的。小果儿,紧紧抓着大哥的手,不能放开,知道吗?”   小果儿脆生生应下,手上又紧了紧。   他们这一行人,就是在那卖小吃食和杂货铺子上转转,真正热闹的是青楼楚馆,不是他们能去的。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路旁的花灯,夜市总要有灯的,除了官府出资的牛油火把、高悬大火盆和官灯之外,百姓也要做许多形态各异、趣味盎然的花灯。   小果儿看着两盏中意的灯,可惜一手只能拿一个,他又答应了不能放开牵着的手,急得满头大汗。   柳娘哈哈大笑让武苹接过他的灯,笑着捏武果红彤彤的脸蛋儿!“我家小果儿真可爱!”   前面突然围了一群人,武果吵着要看打拳的,李虎一把抱起他,邓阳、杜星和武伯他们走在外面,把柳娘、李娘子和武苹围到中间。幸亏武婶不喜热闹没来,不然还真照应不开。   柳娘一行人挤进去才发现是河边救起一个跳水寻死的女人,众人围着看热闹呢。   “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看不开呢?”   “你们不知道,这是下街白家喜姐儿啊,听说让杨老爷家退了亲,可不是活不下去了。唉,往日人人羡慕呢,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进贤街的杨老爷家?”   “可不是吗?近日中了秀才头名的便是杨老爷的小儿子。往日街坊邻里的,白家姐儿倒也般配,如今杨秀才小小年纪就中了头名,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哪里还配的起哦!”   “话不能这么说,富贵不易妻,糟糠之妻不下堂,杨家这般嫌贫爱富,也不是好人!”   “你懂什么?白家仗着喜姐儿相貌好,当初可是狠狠要了杨家一笔定亲银子,现在人家熬出来了,可不就不愿意了吗?”   “原来如此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话儿再没错的。”   柳娘一行人站在边角,每次只要遇到热闹,总有人十分热情的解释前因后果,静静站一阵儿,柳娘就知道的清清楚楚了。   正值秋日,那跳河的小娘子身上衣衫并不单薄,可被众人围着指指点点,还是抱着腿呜咽。   柳娘和杜星耳语一阵,他挤出人群,买了床薄被回来,柳娘示意武苹给她披上。“白家姑娘可怜遇上了此等事,可不知通知了家里人没有?”   “王公子心善,已经通知白家人了,就不知怎么这么久还没来。”旁边有路人回答柳娘。   并不是多么稀奇的热闹,大多数人看看又走了,只剩几个认识白家人或者好奇心重的还在原地等着。等了许久,才见白家人快步走来。   “你个死丫头!”白家来得是个年轻男人,是白姑娘的哥哥。   柳娘心有不忍,上前道:“这被子是我家买的,就送与白姑娘了。”有微微靠近道:“杨家忘恩负义都有脸活着,白姑娘清清白白一人怎么就要寻死呢?”   因做男装打扮,柳娘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拱手告辞而去。   看着那年轻男子,只顾自己走在前面,又骂骂咧咧的模样,柳娘在心里叹息。   只有武苹天真问道:“他们家怎么不让女人来呢?还能扶着白家娘子。”   众人不语,唯有李家娘子轻叹一声:“不是谁都和公子一样好心的。” 第20章 不种田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柳娘再无逛夜市的闲心,带着众人回来了。   武婶看家,迎上来寒暄,柳娘敷衍几句,往卧室而去。武婶拉着武伯的袖子,小声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物伤其类罢了。”武伯并不多说,他心中有大秘密,不知如何排遣,只担忧的望着柳娘远去的背影,重重叹息。   马上就是生日宴会,虽到此地不久,但也认识了很多商业上往来的伙伴,请了人来热闹一日,柳娘陪酒险些醉了。在这样的热闹下,白喜娘的事情恍若投入湖中的石子,溅起阵阵波纹,又很快恢复平静。   过了生日,柳娘就带着剩下的好绸缎,往山区而去。邓阳、杜星和李虎跟着,一行人带着货物,在向导的帮助下,一直深入。与重庆府、四川府接壤的地方,汉人较多,就是有一二着民族服饰的人,汉化也非常严重,越往里走,异族人越多。苗人、土人、彝人、仡佬……柳娘在大山脚下,亲自看到有女子因不愿嫁与寨主之子做小,便被安了“不详”的罪名,被众人用蛇毒死。女孩抽搐而死,肢体挣扎固定成怪异的模样,脸色青黑。   关键是这些人十分防备汉人,看到这种情况,柳娘上前劝说一二,愿出高价赎买那女子,被狠狠拒绝。“卑鄙无耻的汉人”,在大山中是最不受欢迎的存在。   山路难行,在走访了道真、务川、沿江等地,就到了大雪封山的季节,柳娘带着一群人往回赶,不然过年都要在外面了。   风尘仆仆赶回重庆府,这里的薄薄一层雪都透着可爱,有人等着的地方便是家。   武伯年老持重,拉着李虎等人问道:“可是生意不顺,我看公子十分不开怀的模样。”   “没有吧,很顺啊,咱们带出去的杭绸多紧俏啊,带回来的山货、皮货、药材也抢手,刚去店里卸下就有人来问了,好得很!”杜星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个憨货懂什么,边去,边去!”武伯拉着李虎问,到底成家的男人要细心些。   李虎想了想,道:“可能是累得吧。武伯,这一路遇上事情多,可件件都在大哥儿计划里,咱们大哥儿厉害着呢!”   武伯担忧急了,见这些心里全无打算的家伙,气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   柳娘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起来却问武苹,“白家娘子怎么样了?”   武苹想了想,试探问道:“大哥说的是下街白家喜娘吗?”这年根底下诸事繁忙,大哥怎么回来就问这不相干的人,武苹十分疑惑。   “对,就是她,我临走的时候不是交待多注意着,若是有难,帮扶一二吗?”   “哦,白家娘在两月前就下葬了。”武苹轻声道。   “什么?”柳娘大吃一惊,心有侥幸的问道:“是病得太厉害了?”   “听说……听说是悬梁而尽的,就在自家堂屋里。去了白家人也没好好装裹,因未嫁女子不如祖坟,送入义庄,匆匆葬了。白家婶娘日日在家里骂她没刚性,若是有胆子就该吊死在杨家门口……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武苹说到一半,发现柳娘愣住了,连忙喊醒她。   “哦,没事儿,你忙去吧。”柳娘心不在焉的赶走了武苹。   过了一会儿,李虎又来请示她生意上的事情。“从杭州带来的南货基本销完了,咱们从山里带出来的好东西正遇着过年,也紧俏得很。找了阴阳先生请教,说今年冷得紧,不如再贩些皮货、棉布来卖?”   “不忙着进货,先把手上的积压销干净了再说。”   “可也得预备着来年的生意啊,便是不信那阴阳先生,那生意……”李虎有些着急,做生意没有前期工作,那只能是临头抓瞎啊。   “李虎,你忘了,我是行商啊,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柳娘一句话打败了李虎的兴头,是啊,忘了这并不是家。他们一路行来都在赶路,春天的时候到了这里,在这里度过的中秋、中元等具有代表性的日子,而今又要在一起过年,如同一家人一般,却忘了这里不是家。   努力维系着心情,欢欢快快过来新年。   出了正月十五,家家商铺都开门做生意了,柳娘的铺子还未有动静。柳娘静静坐在书房中,她面前摆着三份户籍,货真价实,均由官府出具,每个身份都查不出漏洞来。有两份是溧水县办了,有两份是高淳县办的,两男两女,三份都叫王柳这个烂大街的名字。其中赵家次女的户籍已经随着武苹、武果姐姐的下葬而作废,她面前还有三份。   柳娘叹息一声,收起其中两份,拿着溧水县王武孙女的女户户籍,往客厅而去。   客厅中众人都在,雇佣的粗使仆役也清场了。柳娘看这情况,知道大家已有所猜测。柳娘把自己的户籍名帖递给武伯,武伯识字,仔细看了,长叹一声,如释重负:“果然如此……”   李虎、邓阳、杜星等人也跟着柳娘认字,一份户籍名帖不在话下。看完之后犹如眼睛脱眶的青蛙,大张着嘴,呆立当场。   “大哥,这是怎么了?”武苹拉着弟弟的手,不安问道。   “苹儿,不该叫大哥,该叫姐姐才是。”柳娘叹息一声,“如诸位所见,我并非男儿身,当初祖父去世,把我托付给苗人结拜大哥,我一路行来一路找寻,去年也去山中细细打听,都未找到。翻年过来,我也算吃十四岁饭的人了,年龄渐大,身份早该定了,四处飘零不是长久之法,总要找个地方定下来。而我已定下往北方去!”   “你们都是南方人,往北方区恐不适应。我要走,也要安顿好你们才行,在重庆府一年多,也算小有根基,我已经联系好了家中无子的人家,可收养武苹、武果,武伯、李虎一家、邓阳、杜星你们我都一视同仁,若是要留在重庆府,我都解除奴籍,奉送一份养家糊口的产业。咱们有缘相聚,又跟着我奔波几年,也是个好聚好散的意思。”   “大哥……姐姐,我不走,我不走,你别赶我走,我就跟在姐姐身边。”武苹一听赶紧拉住柳娘衣服哀求,“我很能干的,洗衣做饭打水扫地,再也不偷懒的,绣花也绣的好……”   “苹儿别哭,姐姐知道呢。若是要送你走,也要找一家殷实人家,让你去做大家小姐,再不用做活。你是个懂事姑娘,五岁就知道听姐姐的话,护着弟弟活下来,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和姐姐说。”柳娘环视一周,道:“你们也是,好好想想。李虎跟着我出去置办的产业,知道门脸好坏,可说与大家。我已经决定拿着户籍去官府登记女户,大家都想想清楚,晚上再来告诉我结果。”   柳娘狠狠心,掰开苹儿的手指,大步进了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   傍晚,柳娘临窗看书,晚霞把柔亮的光辉洒在柳娘身上。武伯推开门,笑道:“天还冷着,主子看书也能了不顾身体啊。”   柳娘放下根本没读进去的书,扯扯嘴角,问道:“有结果了吗?”   “老奴有一事不明,还望主子解惑。”   “你说。”   “按主子的聪慧,隐瞒身份不是不可能吧,可为何一定要说呢,还要去登记女户?”武伯本想问问是不是为了嫁人,可看这眼前身材挺拔、气质高昂的女子,又觉嫁人二字都侮辱了她,谁人堪配?   “武伯不明白,那我就和你说说我的过往吧。”柳娘叹息一声,道:“我父母早亡,由祖父抚养长大,祖父睿智,把我当男儿养,读书识字不说,家里的生意也让我从小接触。等到祖父去了,也给我立了两份户籍,叮嘱我按心意过活,还托了旧日老友照顾。我从小就为自己不是男儿身遗憾,有了机会自然想当当男人。这世道的确男人吃香!一路行来,赚的银子比以往多十倍,难道我这本事是一夕之间成长起来的吗?不过因为以往在家乡众人都知道我是女子,看轻我罢了。我原想一辈子做男人,可终究意难平啊!”   “咱们路上碰见被亲爹亲娘溺死的女婴,被未婚夫退婚只能上吊的白喜娘,山里不想嫁给寨主儿子做小就被杀死的女孩儿……这么多人的血泪……我没办法帮她们,可我也不想站在干岸上看水涨,轻轻松松做个男人。我本是女子,就这么正大光明的活着吧,我就立在这世间,让世人都看着,我是女子,也活出个人样来!”   傲立的身影被晚霞照出一层金光,武伯只觉这光太耀眼。 第21章 不种田   发了这样的豪言壮语,柳娘依然面容平静,仿佛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只道:“人都渴望安定,你们有什么想法也不必顾忌,我的话依然有效。”   “誓死追随主子!”武伯当即跪下,以头触地,斩钉截铁。   “誓死追随主子!”门外听消息的几人鱼贯而入,匍匐在地。   柳娘终于露出了笑容,“好!好!都起来吧,咱们自家人不要客气。”   抛家舍业,在外闯荡三年,不是没有成果的。柳娘十分欣慰,自己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邓阳、杜星,你们俩十日内处理好置下的产业,争取保本;武伯、虎哥随我与商行谈生意,我们贩货去成都府,再从这天府之国带蜀锦、花椒等特产出川,顺长江而下,再走水路北上。家里的事情交给武婶打理,李娘子和武苹、武果帮把手,咱们争取十日内出发。”   “是!”众人齐声应下。   武婶之前也是小家主母,打理这些并不费神,先和聘来的粗使解了合约,又把暂住的宅子与牙行挂牌出售,府里的东西有用的打包,笨重无用的就地变卖,清清爽爽便把家业料理好了,全不让柳娘操心。   邓阳、杜星年轻,让他们俩接李虎的班处理产业,开始有些不顺,但时间紧迫,又有李虎指点着倒也很快处理好了。   邓阳看着最后一处产业出售,忍不住叹息:“我家当时也住在这么一处临街二进小院里,可惜爹娘兄姊都去了,留我在这世上。”   “你不是后悔了吧?”杜星是个直肠子,忍不住劝道:“你可别犯糊涂,大哥……嗯,主子是个有情义的,咱们才跟她三年,她都肯出这些产业来安置咱们,谁家对奴才这么好。”   “哈哈,放心吧,我又不傻!不过有感而发,爹娘泉下有知,也盼我好好活着呢!”邓阳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跟着主子好好干,日后前程大大的有,主子不是说了嘛,等以后咱们置办下了产业,就给后人放良,日后我也混个老太爷当当!”杜星敢想敢做,“到时候,做身杭绸的袍子,每日等着儿孙请安呢!”   两兄弟说说笑笑处理好产业,归家回禀。   柳娘这边更是没问题,筹备好货物,又请了镖师,一路往成都府而去。   因预备着置办家业,柳娘也不再刻意留手,做生意都往声势浩大里去。怪不得说心强大,才是真强大呢!以往柳娘再有本事,心里也隔膜着,扣扣索索的,如今大方示人,才华一概展出来,生意眼看着壮大。当初留下来几人也高兴,自觉没跟错主子。   柳娘虽打定主意往北方去,可并不是单纯搬家,而是一路行商,还兼职旅游呢!一路上认识不少人,招揽不少人,等到了宣府之时,已经是百十人的队伍了。这行商的队伍里,绝大多数是男人,少有几个女人也是健壮仆妇,尽管西北民风剽悍,看着这群训练有素的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走商的见过不少,可商队首领是女人的那就罕见至极了。柳娘在成都府的时候就落了户籍,朝廷照顾女户,税收甚少,可柳娘最不差的就是钱,从官府那里批了许多白板路引,一路往北而来,王家商行的名字道上皆有耳闻。   柳娘看着自己的商队,前面有精干汉子探路,中间是驽马拉着的货车,断后的也是能干男子。柳娘穿了一身男装,束着头发,可偏偏在耳朵上带着金耳钉,虽做男装打扮,但谁也不会认为她是男人。柳娘长叹一声:“可惜民间不许用刀。”战斗力还是不能保障啊!   柳娘若是个男人,捐官也好、捐功名也好,总能得个品级,自有用刀枪的资格。此时品级天定,稍有逾越,便是大罪。无奈柳娘投了女胎,收拢的这些人只好用棍棒,在两头裹了铁皮,权做震慑。   “主子还不知足呢,瞧着一路走来,多少人艳羡咱们。”李虎打马过来,刚巧听得柳娘叹息。出门在外,柳娘也不做娇养姿态,跟着护卫一起骑马走在旁边,不停来回巡视。“这才几年,主子就立起这么大一支队伍,道上谁不知道您的名声!”   李虎对柳娘是赞了又赞,他自认一个大男人,也做不了这样的大事。   “不够咧!”柳娘笑道:“都说人心不足,这话再没错的,有了十人想百人,有了银子想金子,赚钱这事儿,再没尽头。”   “主子不必谦虚,您这百人的队伍,比那千人的都不差呢!”李虎笑着奉承,他们的队伍真是百炼成钢,以一当十。李虎因早几年跟随,边领了商队护卫的头儿,可他知道训练人的法子是柳娘教的,路上遇到山匪是柳娘指挥击退的,就是一些手势、暗语、阵型都是柳娘教的,瞧着很有些军中的意味。李虎嘴上不问,心里却猜想,柳娘那个疼爱她入骨的祖父该是为将军才是,这就能解释她为何父母早亡却有如此有见识。武官嘛,总逃不过马革裹尸。李虎自认为找到了柳娘一定要来西北的原因,训练更加殷勤了。   一行人一直走,等到了宣府才停下来。此时柳娘已经十六岁了,模样长开,身姿挺拔,端的一副英姿飒爽之态。   宣府是军屯重地,设有都指挥使,手下前卫、左卫、右卫、怀安卫、万全卫等十一卫,又有另兴、守御等七个千户所,在品级上已经是省级配置,只是少了承宣布政使司与提刑按察使司。简单说来就是军/事/管/制地区,没有地方行政配置。   柳娘多有野心啊,什么卫啊、所啊的,她都瞧不上,直接就奔着都指挥使去了。此时宣府都指挥使姓冉名实,在外风评颇好,对商贾也不严苛,把宣府治理得井井有条,鞑靼、瓦剌根本不敢侵犯,总是是个大大的好官。可好官也不代表人家好巴结,事实上,宣府等着巴结冉指挥使的人从东门排到西门,少有能得门而入的。柳娘又何德何能呢?   柳娘有一项旁人都没有的优势——她是女人!   别看当官的看不起行商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可在有些地方,女人经商的优势是这些男人都没有的:夫人外交。旁人再能耐也不能把生意做到内宅去啊!   柳娘有一定的名气,又带了百十人的队伍入城,第一步肯定是到当地官府备案拜码头,初步取得许可之后,柳娘就毫不见外的给都指挥使府上递了拜贴,自称是冉夫人的家乡人,请求拜见。可能是柳娘那薄名的缘故,等了三天,柳娘得到了冉夫人的接见。   “听说你是蜀中人,怎么自称是我的同乡呢?”冉夫人四十许左右的人,养尊处优多年,接见一个商贾已经是高看一眼,问话自然不客气。   “夫人容禀,小女原是南京人士,父母早亡,由祖父抚养长大。未及成人,祖父也一病去了,临终把小女托付给云贵的老友。后来……唉,不说也罢,户籍就落在了蜀中。其实论故土乡情,还是最爱南京。”柳娘一口地道南京方言,幽幽叹息,余味悠长。   冉夫人当即软了神色,“你也是可怜人。”   柳娘做坚强状,“也算不得可怜,享过长辈疼爱,见过万里风光,今又到了宣府,没有遗憾了。”   “怎么说,难道你和宣府还有渊源不成?”冉夫人问道。   “正是,家祖父当年跟着太宗爷爷打蒙古时负伤,这才退回乡里,小女看着盔甲就觉得亲切呢。宣府是先辈染血的土地,站在这儿也能遥想先祖当年为国尽忠的风采。”   “可不是嘛!咱们武勋家出来的,强就强在对陛下的忠心上,真真儿是拿性命博出来的!偏生有些人说什么宣府偏僻荒凉,不如江南水乡,咱们宣府多好啊!”   “夫人好见识,可不就是嘛!小女一路行来,也算见识不少,江南有江南的韵味,塞北有塞北的风采,不说别的,只看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在江南水乡就再看不到。恐是小女粗苯些,相比婉约幽深之景,更喜这开阔大气呢!”   “就是!……说的是呢。”冉夫人难得听见如此贴合心意的高论,正要赞叹,又觉太不矜持,连忙放缓语调。   柳娘笑了笑,道:“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小女身份卑贱,没什么好孝敬夫人的,小小敬意,请夫人笑纳。”   冉夫人亲手接了礼单,放在桌上,并不在意,她接商贾的孝敬多了去了。   “小女有一样礼物,想亲手奉给夫人呢!”   “哦?”   柳娘让等在门外的武苹捧了一个盒子进来,亲手打开,放在冉夫人面前。   “盐水鸭!”冉夫人惊喜道。   “是呢,小女出门在外最想念一口家乡美食,私自取来,解一解夫人思乡之苦,还望夫人勿怪!”   “怎会,怎会,多少年没吃过盐水鸭了!宣府离得远,鲜果吃食送来的十不存一,反倒劳民伤财的。”   “夫人慈悲,旁人到了夫人这位子上,自然喜欢什么用什么,哪儿会如夫人一般体恤下面人啊。”   “难得,难得,今日见这家乡味,王家娘子且留下来,陪我用饭吧。”   “小女求之不得。我这侍女也是南京人,一手好厨艺,还会做如意回卤干,求夫人赏脸让她露一手。相传当年太/祖爷爷微服出巡,见一街头小店炸油豆腐果,香味四溢,色泽金黄,不禁食欲大增。取出一锭银子赏给店主,店主见太/祖爷爷威势不凡,不敢怠慢,立即将豆腐果放入鸡汤汤锅,配以少量的黄豆芽与调料同煮,煮至豆腐果软绵入味送上,太/祖爷爷吃了连连赞叹。从此油豆腐风靡一时,流传至今。油炸豆腐果千百年都是那么干着吃,谁料遇上太/祖爷爷,那店家误打误撞就创出了这名菜来,想来也是太/祖爷爷福气庇佑着。小女今日借花献佛,请夫人万万赏脸。”   这是把自己比作太/祖啊!冉夫人被奉承得高兴,连连点头,又吩咐家人多做些西北名菜来,要与柳娘好好分享呢! 第22章 不种田   刚到宣府就被都指挥使夫人留饭,这消息一传出去,外面张望的商贾都纷纷感叹:“盛名之下无虚士啊!”“都说走江湖的女人、小孩儿、老人不能惹,今日总算见着个活祖宗了。”   无关的人感叹,利益相关的就忧心了。“那王柳娘做的是药材、布匹买卖,抢了咱们的生意可如何是好?”大宗药材最大的销路是军中,高档布匹最大的销路是高官女眷,这些都是早有份额的。   拜过了都指挥使,下面卫所的长官柳娘也不敢怠慢,一一上门孝敬。   邓阳和杜星早就被柳娘打发来打前站,外面关于她的传说柳娘也听闻了一些。   “大家都说主子是猛龙过江呢,您手上还带着都指挥使夫人赏的玉镯子,谁敢明目张胆的和您过不去。”李娘子奉承道。武苹被柳娘留在冉夫人那里,教厨子地道南京菜,若不是担心冉夫人怀疑她安插人,柳娘真想让武苹在那里多待一阵儿。柳娘不放心其他人,就调了李娘子贴身服侍。   “和你家那口子学坏了,都会打趣我了。”柳娘笑道:“一介商贾女流,算什么过江龙。”   柳娘知道外面人对自己的忌惮,现在煊赫自然无妨,若是哪里漏出丁点儿破绽,肯定被一拥而上,啃得尸骨无存。   慢一点,慢一点,柳娘在心里对自己说。   柳娘也不和当地势力纠葛,走冉夫人的路子拜见了诸位高官女眷,送上南方精美丝绸首饰,取得行商资格,又点着人往关外去了。别看宣府在北边似乎荒凉些,实际上最繁华的地方还在更北的地方,那是榷场。   如今大明还是赫赫扬扬的明帝国,周边瓦剌、鞑靼皆俯首称臣。草原上的牛羊、马匹让人垂涎,蒙古王公黄金是日用品,富得流油。   柳娘亲自带队,把聚点设在开平卫,深入草原,开辟商路。在草原上广收羊毛,并让分放出风声,开平卫的王家商行常年收羊毛和羊毛制品,可以物易物,也可用铜钱、黄金。   柳娘还在宣府和开平卫同时开了一家酒楼,名字就叫“汇南北”,其中有道同名“烩南北”的名菜,取南方竹笋与北方口蘑炒制而成,虽是素菜,却比荤菜更鲜美可口,十分能代表柳娘这一条商路的特色。   商路推进有板有眼,柳娘却遇到了最大的危机。   这日,柳娘正对镜理红妆,用茉莉粉细细上一层底妆,带上精美繁复的首饰,不是柳娘突然女儿心思爆发,而是开平卫指挥使夫人是个“才女”,即便嫁人多年,也只爱弱柳扶风、精致娇美这一款,和宣府指挥使夫人冉夫人不是一个路数。柳娘每次见她,总要精致装扮一番,在她面前表现的不染“铜臭”,走这条路是为了“不失祖宗基业,全靠忠仆操持”。   柳娘正上妆呢,武苹就大步跑进来道:“主子,大事不好了。”   “噗嗤……”柳娘突然笑出声来,这句台词真是太常见了,几乎成了一个梗。   “行了慢慢说,在冉大人府上也没历练出处变不惊来。”   “主子明鉴,还真是冉大人府上的消息。”武苹急道:“冉府传出消息,冉大人有意把为他的幼子迎娶您。”   柳娘处变不惊,画眉的手都没抖,笑问:“冉夫人不乐意吧,那可是她的老来子。”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父命在前。女子出嫁从夫,夫意为天,冉大人此意已决,冉夫人如何扛得住!”   “不着急,冉大人也只不过是宣府指挥使,这九边重镇能人无数,总能找到辖制他的人。”柳娘决心要做女子,难道不知道世道对女人的苛刻。谋求她家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下嫁,能光明正大迎娶自然好,实在不行用下三滥手段直接奸/污,女人名声为重,除了嫁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咱们生意大多在宣府呢。”武苹作为奴婢,真是比柳娘都看重这份家业,怪不得此时忠仆多呢。   “安心,安心~药娘的前例还在呢!”柳娘笑道,药娘乃是宣府一件奇案。当初药娘娘家死得只剩她一个,宗族也没人了,家业全归了药娘。左卫麾下千户所一个千户生了歪心思,求娶不成,直接奸/污。没法,药娘嫁了,进门七天,把千户一家全干掉了。药娘杀了人施施然前去自首,出了这种事,右卫指挥使也不敢怠慢,连连上报。刑部派人下来核查,药娘供认不讳,没等明正典刑,在狱中自我了断了。这往后谁要是说起药娘来,也只能叹一声脾气烈,谁也不能说她错了。倒是当初那千户遭人鄙夷,谋算孤女的家产没成不说,一家子都搭进去了。   柳娘不愿嫁,冉夫人还不愿娶呢!   冉夫人泪眼朦胧道:“你个没良心的,轩儿可是咱们老来子,我三十岁才得了他,眼珠子似的看大了,你就让他取个走商了女人?还是二十都嫁不出去的老女!”   冉将军看一向刚强的老妻哭成这样,可不要意思直接拍板定了,软语解释道:“哪儿有二十,不过十九嘛。”   “你还给我钻字眼!”冉夫人气道。   “你往日不是挺瞧得上她的吗?一会儿留吃饭,一会儿送镯子的,娶回来孝敬你多好。”   “底下孝敬人都那样识趣我自然瞧得上,可做我媳妇儿就差远了!不说大家千金,至少也得是闺阁少女吧!王柳娘这从小跑江湖的,抛头露面不说,谁知道她是不是处/女。你看她手下那些年轻男子,那么多男人围着她一个,肯定不是了!”   “唉,你这又说的什么话,咱们宣府什么时候也不禁寡妇再嫁啊,寡妇都能再嫁,更何况人家头婚的。”   “我说老冉啊,你没毛病吧,她给你灌迷魂汤了!年龄大不计较、抛头露面不计较,现在不是雏儿也不计较,那我儿子还娶什么娶,直接去楼子里拉个女人来吧!”冉夫人揪着冉大人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   “嗨,嗨,放手,你个老娘们,怎么说动手就动手啊!”冉大人功夫再好也不能和老妻动手啊,连忙跳开了。   “我不管,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让人砸了王柳娘的店,让她勾引人!”   “坐,坐,得,你既然要句实话,那我就直说了,坐!”冉大人拉老妻坐下,细细道:“我问你,你觉得咱们轩儿能娶个什么样儿的媳妇儿?他可有功名在身,或者武艺非凡,论文论武都排不上号,那他可精通庶务,能养家糊口?”   “有你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吗?轩儿是贪玩儿了些,可本性是好的,人又聪明伶俐……”   “夫人啊,你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他不是一时贪玩儿,不说这宣府的楼子,就是这九边重镇的青楼行当里,他都是大大有名的!这样的脾性,真疼闺女的谁肯嫁进来,不疼闺女的,嫁进来你放心吗?”   “就算如此,那也不能娶王柳娘啊,她一介商贾……”   “是啊,一介商贾,现在手下该有八百人打不住了吧,沿途还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商路,比我麾下千户都不差!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都是她一个女人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背后没有任何势力。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女人能干啊!若是个男人,我都要俯首听她指派。”冉大人叹道。   “有这么厉害,你别为了哄我夸大其词!”冉夫人才不信呢!   “夫人你说,你现在能给轩儿找得最好的儿媳妇儿,大约就是千户家的嫡女或者和我平级的都指挥家的女儿了吧?你想想谁家女儿嫁进来能带这么多嫁妆来?你想想!”   “可咱也不能委屈了轩儿啊!你这是卖儿子呢!”   “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委屈就委屈吧,银子还不值得那孽障委屈一二。等她生了嫡子,再抬几房颜色好的放在房里就是,到时候我再不拦他,日日睡在楼子里,老子都不管!”   “还要等她生了嫡子,你这是娶媳妇儿啊,嫁闺女都没这么贴心!”冉夫人嘲讽道。   “好夫人,想想药娘,老姜那一家子短命鬼是怎么死的!明知道媳妇儿是个有本事的,娶进来就是为她这份本事。不说好好待她,还往绝路里逼她,这是往阎王手里撞啊!”脾气烈的女人别往死里逼她,逼急了她能要你一户口本的命!   “既然这样更不能娶了!”冉夫人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不娶?”冉大人嘲道:“不娶哪儿来的银子?”   “什么银子,你拿银子来做什么?家里还有……”   “家里那些管什么!”冉大人叹息一声终于说了实话,“咱们这万全都司的总指挥使可已经空了五年了!自宣德五年设了这总指挥使之后,包括咱们宣府在内的十一卫、还有那七个千户所,可都在万全都司的麾下。听闻朝中有意提拔一名总指挥使,老夫边关效力四十年,资历不缺,宣府又是重镇,要紧处不缺,唯一缺的就是银子了。”   “现在朝中是三杨辅政,我这般武将搭不上话,可宫中内相王公公还能说上两句话,那可是陛下都要尊称‘先生’的人物,他一句话,我这位置岂不稳了。到时升了品衔,也好名正言顺的叫一声‘夫人’啊!” 第23章 不种田   “难道不能娶她做妾吗……要不二房……”   冉将军哭笑不得道:“我的好夫人呐,用强我都不敢,你居然敢说二房……算了,算了,也是我命中一劫,不去跑官了,顺其自然吧。”   “不……成!”冉夫人想了想,小儿子再要紧,要紧不过当家老爷,大不了以后补偿他。冉夫人一咬牙一跺脚,“我应了,等她从开平卫回来就上门提亲去!”   冉将军只看着她不说话,冉夫人自觉道:“保证热情有礼,娶进门也不立规矩,等生了儿子再说!”   冉将军这才长叹一声,拍拍冉夫人的手道:“委屈贤妻了!”   冉将军和夫人商议完毕,亲扶她出了书房,千叮咛万嘱咐丫鬟好生服侍,这般殷勤,多年未见。   等冉将军走了,冉将军的大儿子冉轼才从暗门转出。“爹,那王柳娘如此了得,难道就这么罢了?”   “罢什么?不过说来哄你娘的,闺阁女流,说真话岂不吓着她,漏了痕迹就不好了。那王柳娘我观察多日,在官场上的确没什么靠山,这就好,不必担心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也不担心坏了官场规矩。先让你娘去试试,若是不成,咱在出手。只是时刻记着姜家的下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把王柳娘当成关外的鞑子,做万全准备,不许轻敌,知道吗?”   “是,孩儿谨遵吩咐,暗线都埋下去了,保证万无一失!”冉轼抱拳回道。   商议好事情,冉将军才长叹一声,“就是委屈我儿了。”   冉轼也无助叫了声:“爹……”   “可有什么办法呢?身为冉家子弟,家族为先,日后你做了家主,也要记着把冉家发扬光大啊!”   冉轼哽咽,连声应下。   柳娘一直待在开平卫督查,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羊毛买卖,经过一冬的储蓄,草原上的羊毛多不甚数。可草原人也不是傻子,再淳朴的族群,总有那么些以次充好的人。柳娘在一旁督促,若是遇到这类人,比照他的身家背景,做出相应的惩处。   北边冬长夏短,直到端午才忙的差不多。柳娘笑着让府上下人张罗粽子,“等吃过粽子,咱们就能回宣府了!”   “也就咱们有这贯穿南北的商路,不然粽叶都不好买,开平卫也不是谁家都吃得起粽子的。”武苹笑道。   “自吹自擂的丫头,粽子谁家没有啊!”   说完这句,柳娘就愣住了,被武苹叫醒,扔下玩乐的粽叶,叫上武苹往书房而去。   “苹儿,你把冉将军府上的事情再和我说一遍!”   “主子,还是一如以往,冉夫人正到处宣扬您的名声,也吐了口风说满意您做儿媳妇。冉将军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可您不是说他们不敢用强,大不了到时候出家做个女冠,也能掩人耳目。”   “不是,你详细说说,消息是从谁手里来的,怎么传到我耳边的,经了哪些人的手,这结论又是怎么的出来的。”柳娘神色严肃道。   “是冉夫人房中二等丫鬟春花传出来的,消息只经了暗线和我的手,就是咱们商行都没人知道。春花是我在府里时帮过的一个丫头,当时她还只是三等,家中老娘病重,和交好的姐妹借便了也没借到银子。我想着主子说在冉府上多结善缘就帮了她一把,也没要求她暗中监视、传递消息,只说请她帮忙留意着,我们是怕惹夫人不悦。这些事就连与她交好的丫鬟都不知道,春花嘴很紧,我们在然府上的其他暗线也证实了这个消息,再不会错的。”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要再想想。”柳娘让武苹先下去,却又让外院二等管事林桂上前听吩咐,让他秘密通知暗线再彻查一遍。柳娘深知锦衣卫之能,因此仿照朝廷的密探机构设了暗线,可这暗线多用于打探商业机密,极少用在自己人身上。大明不就是被特务机构带累了,为了监察文武百官设了锦衣卫,为了监察锦衣卫设了东厂,为了监察东厂又设了西厂,为了监察西厂还会折腾个内厂出来,猜忌没有尽头。   柳娘愿意相信自己人,可也不敢盲目。刚才漫不经心一句话,反而提醒了她,粽子谁家都有,谁敢保证冉家就不在自己这里安插人手呢?她这里谁最出其不意?柳娘细想了想,要么是武伯他们最先跟着自己的八人,要么是最不起眼的粗使丫头。   柳娘更不敢回宣府了,一付忙碌姿态扑在生意上。最后查出来的结果让人惊心,居然是邓阳!   据邓阳书房伺候的丫头说,冉家许他官位,做直系的百户。   “冉家准备如何收拾我呢?”   “若是娶不了,就诬陷与鞑靼勾结,出卖宣府军事机密。”   是啊,这些年大明与鞑靼和平相处,可外族终究是外族,这样的罪名,足够掀翻一家没有靠山的商行。柳娘与将军府熟悉,有偷到情报的可能,在草原上还有几条商路,网罗罪名也逻辑严密。   柳娘再三核实消息,抱着万一的侥幸,最后仍旧证实是邓阳。柳娘只能拍板定了:“再去草原一趟,我亲自压货,点邓阳、杜星同行!”   柳娘每年只跑一趟草原检查商路,联络感情,今年要跑第二趟,也有人疑惑。   邓阳问道:“主子怎么又要去草原,交给我和杜星就是了,虽已开春,草原上还是冷飕飕的!苦着咧!”   “要你废话!今年羊毛好,又到了收口蘑的季节,这可是咱们汇南北的招牌,不能砸喽,我要亲自看看才放心。你家主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可不是娇小姐!”柳娘一如往常与邓阳插科打诨。   一直走到与邓阳达成协议作证人的部落,柳娘才图穷匕见。   柳娘的商队号称好汉千八百,可那些都分散在全国的商路上,跟在她身边的是最精锐的二百人,依旧手持齐眉棍,腰挎长弓。柳娘先礼后兵请了部落首领在小山包上说话,看着先前和他达成协议的邓阳隐隐进入了包围圈,再看看柳娘这成竹在胸的模样,小部落首领能说什么。他若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就不会与邓阳勾结了。   “请王先生恕罪,我们的茶盐都来自贵商行,以往都是邓阳打理,他若不卖了,我们部落就吃不起盐了。我也不敢和先生说,听闻邓阳是先生亲从水中救起的,精心调/教,读书习字,他也从未贪图女人财物,没有人证物证……疏不间亲啊!”首领抚胸行礼,愧疚难言,道:“还请王先生看在我等也是被胁迫的份儿上,留部落一条出路。”   见柳娘远望不语,首领无法,道:“我这般出卖朋友的人,长生天不会放过,我会把首领的位置传给儿子,到时……到时,我会自行了断!”   柳娘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日后王家商行依旧与你的部落交易。不过这些事情就不要告诉你的儿子了,他是什么性格你清楚,若他想为父报仇,拼个你死我活,我是不介意的。”   “不敢,不敢!”老首领垂首叹息。   看着老首领蹒跚着往部落走,随侍一旁的杜星才痛心问道:“主子,是邓阳吗?”   柳娘直到今日才隐约透露给杜星,杜星和邓阳最开始吃住都在一起,真是情同手足,怎么能想像邓阳居然背叛了主子!   “是啊,查了又查,我也难以置信。这回出关,就是给他最后的机会,他若老实,我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原谅他就是,没想到啊……”柳娘负手叹息。   “主子,主子!”杜星单膝跪地,“您别伤心,还有我们,我们都发誓追随主子,绝不背叛!”当初他们才跟了主子两年,若是离开,主子都能奉送养家糊口的产业,如今时间更久、感情更深,邓阳若是想离开,难道主子会不放吗?   邓阳啊,你究竟在想什么?   第二天天还麻麻亮,杜星带队在梦中解决了邓阳拉拢起来的小团体,邓阳有心事并未睡着,听着动静跑出帐门就见柳娘和杜星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冷望着他!   邓阳睡觉都穿着衣裳,一听动静抓起长刀就出来了,看着柳娘冷肃的脸,握刀的手情不自禁又紧了紧。   柳娘对背叛之人无话可说,杜星却含泪道:“邓阳,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为什么,成王败寇罢了。”邓阳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柳娘已经悉知他的阴谋了,他不愿多解释什么,只道:“冉将军打定主意要王家商行的产业,主子你挣扎又有何用?”   “主子!清理干净了!”一个小队长抱过来抱拳禀告。   柳娘颔首致意,邓阳的脸色更显衰败。他本想拖延时间等心腹来救,没想到都□□翻了。也是,多年前他的主子就是这般果决能干,引他崇拜。   邓阳比照形势自觉已无出路,长刀一摆,道:“是我对不起主子,只能以死谢罪了!”说完长刀就斜插入腹,倒地而亡。   柳娘依旧冷冷的,从马上摘下长弓,张弓搭箭,一箭射向邓阳的心脏。邓阳原本躺在地上,不知哪儿来的潜力,生生在地上挪出了一米的距离。可躲过了第一箭躲不过第二箭,柳娘的第二箭,再无差错射进了邓阳的心脏。   “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障眼法切腹自尽也是我教的。”柳娘冷声道。   邓阳抽搐几下,这才真死了。   杜星下马亲自检查,含泪道:“主子,真的去了。”   “那就葬在草原吧,和那些人一起。”柳娘环视一周,视线所到之处,威压犹如实质,众人尽低头。“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第24章 不种田   此次带到草原,皆心腹之人。即便是心腹,也要敲打。   杀/人埋尸之后,柳娘带着人往回赶,入夜驻扎,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主子,冉府又传来消息了。”杜星手持密信进来。   柳娘召集跟来的人商议,众人各执一词。有说让柳娘借坡下驴的,毕竟知道了阴谋也好防备,柳娘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若是能有万全都司总指挥使做靠山,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冉轩纨绔,那算什么事儿?冉家人想着让柳娘生了嫡子随便抬妾室玩儿,柳娘的属下也觉得,生了孩子保证两家联系,柳娘养几个小白脸也不成问题。常年跑商在外,谁知道呢?   也有人反对,认为冉家居心不良,很容易得寸进尺,请柳娘重新找一个靠山。或者直接撕破脸叛出宣府,当然这个主意一说出口就被骂回去了,为争一口气不顾家业,哪家败家子干得出来!   谋士、心腹的话单独听总是很有道理的,每条很有道理却完全背道而驰的建议合在一起,神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以前看三国的时候还总是腹诽袁绍“好谋少断”,葬送大好基业。如今身在局中,才知决断艰难。   等众人出去了,杜星才道:“主子,既然不能决断,不若缓缓图之。”   “邓阳一死,冉家必定知晓,最迟回关内之前,一定要拿个主意。”拖是不起作用的,反而更易激化矛盾,柳娘大致情势还是看得清的,“你先回吧,知道你伤心,去祭奠他吧。”   “主子,我不是……”杜星一听立马跪下请罪,他和邓阳关系最密切,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吃同住,他十分担心柳娘怀疑他。   “好了,去吧,邓阳背叛,我都十分痛心,夜夜睡不着觉,睁眼总想起当初的情景来。更何况你们情同兄弟,当初的情义难道是假的吗?”柳娘叹息。   杜星忍不住哭了起来,好兄弟背叛主子他伤心,被杀了更伤心,可他还不能肆意表露自己的态度,更是伤感难眠。而今听得这话,忍不住嚎啕大哭。   柳娘又是一番温言软语,送走了杜星,独自一人坐在帐篷中,借着昏黄的油灯,看这封都能背下来的密信。   冉家既然能下这样的狠手,就不会中途手软。就算没了邓阳,保不齐他们用强,若是用强她又能有多大的胜算呢?或者去跑官把这个完全都司总指挥给跑没了?不妥,不妥,就是没了总指挥使,他依旧是宣府的头头。更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样真结死仇了。可不给冉家银子,是不是也结了死仇呢!   一个个主意冒出来,又一一被否定,柳娘坐困愁城,突然又有人来报,“永宁卫指挥使曹爽来访。”   曹爽?他来做什么?他为什么在草原上?   时间紧急顾不得这些疑问,柳娘立刻掀帘子迎了出去。为表诚意,曹爽的亲兵都列队站在外围,他一人单枪匹马站在离主帐不远的地方。   柳娘仿若没看到自己的护卫们紧张的表情,爽朗笑道:“曹大人!稀客稀客,在这茫茫草原上居然也能遇见,当真是缘分!曹大人里面请!”   柳娘不曾与永宁卫打交道,据掌握的消息说永宁卫曹爽三十一岁,不过看着满脸络腮胡子,还有这遮挡不住的风霜之色,说五十也有人信吧。   曹爽也笑了,“正是他乡逢古知!王当家的,请!”   两人在帐中坐定,柳娘挥退伺候的人,亲自给他斟茶道:“出门在外、条件简陋,委屈大人了。”   “吾等行军打仗之人,不求奢靡。”曹爽笑着押了口茶,说实在的,柳娘的帐篷有规制限制,自然没有军中大帐大气,可不愧是女人家的东西,处处透着精致。这幕天席地的塞外居然还有茶水喝,果然娘们兮兮的。   “曹大人莅临指教,小女倍感荣幸,不知曹大人出关可有公务,若有小女能帮上忙的,还请大人吩咐。”柳娘笑着寒暄。   “嗨,你别说,还真有事儿请王当家的帮忙。”   柳娘放下茶杯,微笑看着曹爽,一副在所不辞的模样。   “某一介粗人,有话直说,这次是求亲来了。”   “求亲?”   “不知为谁?”   “正是王当家的!”曹爽笑道,“我那短命的婆娘已经去了一年,家中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两个庶出的闺女,都还小,曹某保证,王姑娘这当家主母一进门,家事全交给你,儿女教导也全交给你。”   “哦,还请曹大人细说说。”柳娘不是一般女人,听到婚事二字都要脸红避走,现在若是嫁人能保全基业,别说是三十岁,五十岁都嫁!   “王姑娘果然巾帼英雄,曹某听说贵属邓阳遇马匪袭击而亡,甚痛心哉!某与邓阳也打过交道,当真是个人才!”   原来是击杀邓阳走漏了风声!柳娘心中叹息,面上却悲痛道:“是啊,他是最早跟着我的人之一,如今埋骨草原,我亦悲痛难掩。”   “王姑娘节哀顺变,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幸好你在关内还有产业,又有冉大人做后台,自然是不愁的。”曹爽笑着从怀中抽出一管卷纸递给柳娘。   柳娘接过一看,是冉家对付她的布置。柳娘无奈勾起嘴角,看来曹爽是什么都清楚,趁火打劫来了。   “姑娘女中豪杰,值此生死存亡之际,眉头也不带皱的,对我曹某人的脾气!”曹爽击节赞叹。   “曹大人有所不知,小女自行商以来,遇到的生死关头不比大人行军打仗来得少,都习惯了。若是皱眉流泪有用,曹大人可见另一个孟姜女也!”柳娘笑了,暗示这些不足以威胁她,道:“曹大人军旅之人,用不惯茶水,是我怠慢了,我这就去取烈酒来!”   说完柳娘就掀帘而出,找负责情报的林桂去了。她相信自己的情报系统,既然曹爽能得到消息,没理由她得不到。   林桂果然拿着卷纸在屋中团团转,消息来得就这么寸,主子正在接见贵客,他也不好闯进去禀告。见柳娘一来,条件反射式就把纸条奉上。   柳娘证实了消息,心中微沉,取了好酒再回帐中。   “曹郎有意娶我,不知可备好了聘礼?”   曹爽见柳娘出去了一趟就把心思改了,不知是收到了确切消息,还是得到了心腹谋事的判断,不过都不要紧,有这份决断,就足够他以妻位酬之。   “自然。永宁卫直面草原,做某的妻子,行商之便不必多说,就说柳娘这队护卫也因你诰命在身,可换下齐眉棍,每人配备长刀、强弓,一进门就是三品诰命。谁人不羡?”   柳娘摇摇头,这些不足以打动她。“曹郎诓我,我若有意嫁入高门,何须等到现在?”   “曹某为柳娘挡灾避祸还不够?”曹爽冷下脸来。   “此地有十一个卫所,七个千户所,总能挑出一个能嫁的。”柳娘挑眉,难道会被他的黑脸吓住。   曹爽哈哈大笑,“好好好,那柳娘想要什么?”   “大人何不想想还有什么能打动我的?”柳娘虚抚鬓角,妩媚一笑,“人家郎君追求女子总是花尽心思,哪儿像你,大老粗一个,不解风情!”   “是啊,大老粗娶妻不容易啊!”曹爽拍了拍大腿,道:“再加一条商路!”   “通哪里?”   “泰宁卫,可是肥差!”   “鸡肋!朵颜三卫早已汉化,和谁做生意不是做,只要我做了指挥使夫人,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柳娘并不满意。   “唉,都说小娘子娇气,如今一看果然不假。某是来救命的,怎么不谢救命恩人,反到讹诈起来了,柳娘伤我心啊!”曹爽抚胸,眼中有泪光闪现。   柳娘吓一跳,这帐中可只有他们二人,戏不用这么到位吧?如此敬业之人,柳娘佩服,叹道:“曹郎收泪,我这心都碎了。”呃,不行了,这么肉麻的台词柳娘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柳娘可是忧心,唉,冉家那老小子某可不怕他,咱们两家可算世交,日后你也要叫一声叔叔啊!”   两人来来回回打机锋,把婚事当成筹码来谈,曹爽唱作俱佳,柳娘也不遑多让。柳娘尽量拖延着时间,默默在心里回想永宁卫的优势和曹爽的条件。若说她在到宣府之前,还有北方士兵不计较小脚、大脚,好嫁人的缘故,到了之后她就早已打消了这样的幻想。行商没有后台的确艰难,能保持这么大的规模已经到了顶峰。开/国初的沈万三是所有商人的美梦和噩梦,拿到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柳娘沉吟半响,笑脸问道:“能有曹郎这样英武的儿子,令尊令堂想来荣耀至极!”   “唉,别提这些伤心事了,高堂俱不在了,西北就是这般,直面草原鞑子,不止永宁卫一处。”曹爽有些不高兴,以为柳娘挑剔他命格太硬,心想你一六亲断绝的孤女也有资格挑剔命格。   “因父母早亡,被祖父抚养长大,小女早就在祖父临终前发誓,日后嫁人过继次子与王家,延续香火。”   “可!”   “进门后家事全托柳娘,某可后顾无忧,听京中消息有意设万全都司总指挥使一职,某可有一争之力。”   “行!”   “我为女户,嫁人后消去户籍,麾下商行却仍旧是王家商行!日后若有子女,当平分之。”   “可,不过到为这个家出力的时候,柳娘不可推脱。”   “没问题。”   ……   两人把婚事当成买卖来谈,谁也没有提到曹爽是否有内宠,柳娘心中可有人之类的废话,这是利益联姻,不是小儿女情思。   “当签契书。”柳娘笑道。   “一家人有这必要?”曹爽挑眉。   “自然有,小女做惯了生意,王家商行名声在外,守信诚实。曹郎可是头一回,可不得听我这个前辈两句良言。”   “可,再走三天,就是福余卫的地盘,可请他做见证人。”   “好事成双,这里离土默特左旗也近,我快马加鞭请旗主见证这良辰美事。”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25章 不种田   拔营启程,果然三天后福余卫的指挥使就接到了他们,大家都是卫所同僚,大环境下看就是同一系统的,关系自然亲密。土默特左旗旗主也十分给面子,随柳娘的使者前来共同见证这桩亲事。   两人在福余卫大帐中签订契书,还有两位见证人的大印。   旗主拍着将军肚道:“我孟河哈森的大印还是头一回盖在这婚书上。”两人的契约抬头就是两个大字:婚书。   富余卫指挥使就内敛多了,看着两人笑而不语。   写下婚书,就只差拜天地了,只待回了关内,往衙门登记。在律法上,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两位当事人也迅速进入角色,柳娘笑脸明媚道:“我想请两位大人做证婚人,高坐上位痛饮喜酒,不知两位大人可愿赏光。曹郎,你说呢?”   “娘子说了算。”曹爽哈哈大笑。   “有酒就行,爷有酒就行!”孟河哈森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富余为盘桓一天,两人又结伴而行,同回关内。高兴的只有本人,无论是曹爽的属下,还是柳娘的属下,都保持着一种“内心崩塌但努力不让被人看出来”的虚假镇定,有时看着对方的人,心中还有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之感。   “老大,真娶啊?”曹爽的副手严安行问道。   “不娶?你给老子出银子?”曹爽斜了他一眼。   “可,可,老大,不是我瞧不起王娘子,实在是她非同一般啊。你这般趁火打劫,可别着了道,兄弟们想救你都难。您没忘了药娘案吧,您知不知道当初案发的时候这王娘子怎么说的?”严安行捏着嗓子装出矫揉造作的女子声线道:“药娘妹妹太可惜了,为一家子贱人搭上自己性命做甚。直接杀了往关外一逃,天南海北的谁找得到她。唉,药娘妹妹就是太痴心!”   “听听,听听这论调,老大,卖身钱可不好拿啊!”   “去你妈的!”曹爽蒲扇似的铁巴掌扇在严安行后脑勺,“你说谁卖身呢!”   “老大,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管好你自己吧,聪明人知道怎么做事,好好骑马,少想那些有的没的,就你那脑子~”曹爽鄙夷的看他一眼,吹走口哨打马先行。   不止曹爽的属下心有疑惑,柳娘的属下又何尝不是。杜星一路急得抓耳挠腮,可他一个大男人女主子的婚事真问不出口,好不容易到了关内,和曹爽分开,杜星立马求救武苹。   武苹听了也是大吃一惊,赶紧向柳娘求证。   “是啊,不成亲怎么办?什么好人歹人,有利可图才是合适的人。不成亲谁帮我们挡着冉家,再和重庆府一般,抛家舍业的做丧家之犬?你们怎么办?”   “太委屈主子了!”武苹叹息,身为女子才明白,谁没有闺阁少女心,谁不盼望嫁一个良人。如今婚事成了生意,武苹如何不痛心。   “我以往想着到了年纪就出家做女冠,既掩人耳目,又名正言顺。到时候想生孩子就草原上找个顺眼的男人生一个,怕疼就收养你们谁的儿女,或者找个徒弟、养子,一样把家业传下去。可惜啊,时不待我!”柳娘爽朗一笑,“成了,别哭丧个脸,主子我再告诉你一个心得。这天底下厉害的女人能自己挑丈夫,再厉害点儿的能守寡,最厉害的能不嫁!主子我当不了最厉害的,难不成还当不得一般厉害?”   “您又再说什么歪理。”武苹气笑了,“我去准备嫁妆,婚期定得这么急,什么都没备呢!”   “嫁妆什么啊,先把人找来开会,我分配一下任务,嫁妆我亲自过问。”柳娘回宣府的一路宣扬她和曹爽的婚事,两人都不是无名之辈,婚讯很快传遍四方。   冉家一拳打在棉花上,冉夫人外出交际的时候都觉得脸红。自己还半遮半掩的吐露口风,没想到柳娘这么快嫁人了,而且一嫁就是从三品高官,任谁都说不出这门婚事的不好来。冉夫人和其他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一样,忍不住要问一句:“怎么事先没听到风声?”   “曹大□□孝未过,怎可宣扬。”这是柳娘和曹爽商议好的答案。   冉夫人听了也只能叹曹大人重情义,叹与柳娘“无福”,心中却是欢喜,不用忍着委屈娶那抛头露面之人。   冉将军就没有这么好糊弄了,在柳娘热闹的婚讯下,还有邓阳和他的心腹葬身草原马匪的消息。哪儿有那么不开眼的马匪,若真是马匪干的,以柳娘的脾气能是嘴上说说而已,肯定点兵点将,端了马匪的窝点。   可冉将军能怎么办呢?失了先机,一步错步步错。   两人从关外回来一个月之后,婚事顺利举行。   从王家到曹家的送嫁队伍不负看热闹群众的期待,马车绵延看不到尽头,十里红妆都不足以形容。王家商行早在永宁卫买了大宅安置,正日子的时候,嫁妆头一台进了曹府,最后一台还没处王家大院。   曹爽也表现出十分诚意,亲自往宣府大本营接了柳娘,护送到王家大院。迎亲当日也点了麾下最风流俊俏的郎君随行,一路威风凛凛把柳娘接回了曹府。   当初心里腹诽曹爽娶了破鞋的人,看到这举家陪嫁的架势也不得不感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以两人的身份地位,这些话哪儿敢当着本人说,就是背后说也要小心些,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成亲之事,无可赘言,柳娘也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闺阁少女。   等完成礼仪,众人退下,正是洞房花烛之夜。   曹爽进入的一瞬间愣住了,脱口而出:“你是处子?”   柳娘瞪大眼睛,眼中满是震惊,而后眼中光芒渐渐暗淡,最终只是闭上眼睛,后仰躺在床上,眼角有泪溢出,不发一言。   曹爽叹息一声,俯身吻掉那咸/湿的泪滴,动作也放得轻柔缓和,终究是自己的女人啊!曹爽暗怪自己听信流言,两人虽是利益联姻,可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唉,自己夺了她的初次,自然要对她好一些。   感受着身下放缓的动作,柳娘貌似动情的缠上他的脊背。   你以为处子之身是我的筹码吗?不,我倚仗的从来只有自己。   曹爽草草要了一回,看向来刚强的柳娘软瘫在床上,便打住了。唤人进来洗漱之后,拥着柳娘而眠。当家主母本就不是为了男人的欲望而存在的,曹爽怜惜之心大起,体贴非常。   第二日清晨,曹爽和柳娘宛如一对平常新婚夫妻,蜜里调油。   曹爽有心补偿,看柳娘梳妆连忙效仿先贤道:“我给娘子画眉。”   柳娘闭眼让他施为,一会儿嫌他重了,一会儿嫌他轻了,到最后睁眼一看,两条粗黑的毛毛虫挂在脸上,额头都遮了三分之一。   曹爽就是瞎子也知道自己手艺不过关,讪讪笑道:“不熟练,不熟练。”   柳娘拿湿毛巾卸妆,结果眉笔自己化妆,笑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门的人做,夫君说是不是?”   曹爽呐呐不能言。   柳娘化好妆容,把曹爽按在妆台前,道:“礼尚往来,我也给夫君打扮打扮。”   “男子汉大丈夫涂脂抹粉的像什么样子,不行,不行。”曹爽才没有傅粉的爱好。   “放心,不会往你脸上涂抹的,只是你这胡子该理理了吧,扎得我生疼。”柳娘笑着让人送来热毛巾给他敷上,又道:“我商行有种剃须膏,抹上之后十分轻易就能剃下胡须,不伤皮肤。”   敷好抹好之后,柳娘拿着锋利的剃刀在曹爽脸上来回动作,还不停抬起下巴让他露出最脆弱的喉结,只要柳娘剃刀一个错位,曹爽的命就不在了。曹爽右手握拳背在身后,努力抑制住反击的本能。   好不容易刮完了,柳娘拿毛巾给他擦脸,紧贴的身体很容易感觉到曹爽瞬间放松紧绷的肌肉。   柳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曹爽也反应过来柳娘这是故意折腾他呢,转身挠她痒痒,“胆敢戏弄为夫,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   柳娘笑着躲闪,“不敢了,不敢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曹爽才放过她。   柳娘示意他看镜子,这琉璃镜是柳娘的昂贵陪嫁之一,从海外历经风浪而来。镜子里曹爽剃了胡须,居然还是清秀小生一枚。   看着柳娘含笑的眉眼,曹爽郁闷道:“就是脸太镇不住场面,才留了胡子。”   “夫君年纪轻轻装什么老成持重,看看霍去病、兰陵王,少年将军又怎么了,谁敢质疑他们的军功。等日后我亲自给夫君打理胡须,保证是没髯公!”   “你家夫君可不是少年了!”曹爽一巴掌拍在柳娘屁股上,不顾她羞恼,大笑而去。   成婚第一天,也该见见夫家的人。   曹爽先带着柳娘去拜祭了公婆灵位,原配夫人的灵位也在,柳娘自然按礼拈香而拜。曹爽的原配夫人乃是普通军户之女,身份、能力都不足与柳娘相提并论。曹爽看柳娘没有自持身份,更满意了。   柳娘拈香,拜得诚心诚意,多亏原配没有留下子女,不然那这门婚事更艰难。   拜过先人之后,柳娘又转战大厅,曹家族人都得等着呢。曹爽虽然父母双亡,可宗族还在。柳娘在曹爽的陪伴下给族老见礼,又接受了庶子庶女的拜见。   而后是宴请宗亲,这些曹家人估计都做熟了,无需柳娘费心。   一天的忙碌过后,回到卧房柳娘才找到机会把东西给曹爽,“万金在此,愿助夫君一臂之力。”柳娘笑着把装银票的盒子推给曹爽。 第26章 不种田   曹爽笑道:“还请娘子帮忙想个去京城的理由啊~”   柳娘柳眉倒竖、粉目含威,骂道:“好个没良心的,成亲前还说一进门就是诰命夫人,现在成亲了就想赖账是不是?我管你派谁去,赶紧把诰命给办下来!”   柳娘把盒子抛去砸人,曹爽知情顺意的接住,连连赔不是,道:“夫人且容我一晚,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不成!我一刻也等不得了,现在就去!”柳娘把他推出门:“不办好我的诰命,今儿就别想进房间!”   曹爽红着脸,一副妻管严的模样去着急心腹严安行密语,安排好事情才慢悠悠踱步回了卧房。   第二天一早,曹爽陪着她接受儿女、侍妾和下人的拜见。   “立昂八岁了吧,可跟着夫君习武了?”曹爽庶长子曹立昂上前前拜见,柳娘温和叫起,问曹爽道。   “是啊,半大小子了,跟着我的亲兵学武呢。”   “好!生子肖父,不坠祖宗威名。来,这是娘给你的见面礼,还有一对宝刀,一大一小,都是百炼钢的。小的正合你现在用,长大了就用着把宝刀帮着你爹多杀敌人!”   曹立昂恭敬接过,“谢谢娘!”   “好孩子,回去坐着吧。”柳娘打发他回了座位。   然后是两个庶女,一个五岁、一个六岁,都还没有名字,平常就大姐儿、二姐儿的叫着。“姑娘也大了,夫君可为她们取名字了?”   “你是她们娘亲,你来取就是了。”   “夫君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姐儿就叫华锦,光华灿烂前程锦绣,二姐儿叫华珍,珍宝的珍,夫君看如何?”   “起得好,起得好!”曹爽当然是抚掌大笑。   “来啊,给我两个女儿再加一份礼,贺她们有了新名字。”   然后是曹爽的内宠,能在这儿拜见的都是有姨娘名分的,一个是曹立昂府生母赵姨娘,一个是华珍的生母孙姨娘,还有一个是未曾生育的李姨娘,华锦的生母已经去世。   柳娘依旧大家赏赐,锦缎、首饰无数,大方得很。   再然后是家中仆人拜见,曹家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家生子甚多,有头有脸的才有资格来拜见。   柳娘又是一通赏,事后有好事者统计了一下,光今天放出去的赏赐就有五百两,还有大少爷那不能银子估价的百炼钢宝刀。   王柳娘厉害的名声在外,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等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一开头就得了这么大甜枣,真是喜出望外。   三朝回门之后柳娘在曹家开始了新生活。   早在送陪嫁家具的时候,柳娘就和曹爽商议好了,买下曹家西面的院子,重新修整,柳娘商行的事情还有她做主处理。   有个能干老婆,日子的确过得舒爽,曹爽对此深有体会。而今他进门就有热水热帕子等着,衣服都是熏暖和了的,吃食全都合口味,连下人都更贴心了。   曹爽笑问:“奴才们长进不少,你怎么调/教的,也没见你大动肝火。那些老奴我可知道,我接掌家事的时候都有掣肘呢!”   “夫君是治军的人,向来以军法治家,不知这锅碗瓢盆的杂事。就拿府里采买来说吧,大管家来我这里交成亲第二日宴请宗亲族老的单子,我一看就知道上面的报价有虚,夫君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你瞧瞧这单子。”柳娘转身从柜子里取出报价单,上面有她用红笔勾出的地方,“弄虚作假再瞒不过我的,我直接把单子这样退给大管家,他就知道了。也不用如何打、如何罚,他们心里有数。我也把规矩讲明白了,第一回我给老仆面子,第二回就要真刀真枪了。他们知道瞒不过我,自然不敢弄鬼。”   曹爽看着这单子深思,说来简单,不过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瞒不过她,那该是怎样的本事!曹爽笑道:“家里的事情你尽管做主!”   “说起家事,倒还真有两件事儿和夫君商量的。一是华锦和华珍,我看了看,立昂是男孩子跟着你的亲兵学武,日后自有前程,再合适不过。两个女儿就差点儿了,每天憨吃憨玩儿的,之前还听说华锦的奶娘欺负她被你赶走了是不是?我看她也没立起来,想来是没有人教的缘故。我想着把两个女孩儿带到身边教导,识文断字是必须的,我的女儿可不能做睁眼瞎!”   “哈哈,知道你有志气,都说了家事你做主,不用问我。”   “这不是涉及到您的爱宠吗?不和你说一声儿,到时候吹枕头风告我刁状怎么办?”柳娘斜他一眼,娇嗔道。   “青天大老爷明鉴,自从成婚之后,我可是没踏出过你的房门,这哪儿来飞醋啊!”曹爽连连喊冤,他清楚的知道这桩利益联姻最有力的保障就是一个嫡子,一个继承人,如何会不放在心上。成亲以来都宿在柳娘房里。就是因为这样,自持宠爱、能无子提拔成姨娘的李姨娘才闹了出来。不过自己当场就骂回去了啊,柳娘这旧事重提又是为了什么?曹爽委屈想道。   柳娘瞧他一脸心虚的样子,懒得说他,接着道:“还有就是姨娘的事情了。我已经接触夫人们的交际,日后就不要让姨娘出门了,人家正妻成亲,你让个姨娘送礼,是去打脸结仇的吗?”   曹爽一脸严肃道:“谁?谁去送礼了?谁的婚事?”   “怎么?你不知道吗?你手下刘千户的大儿子娶亲,我前脚刚到,就听见唱礼的说咱们曹府的又礼到了。礼是我亲自带去的,怎么又多了一份儿?回来一查才知道是赵姨娘。中间隔着立昂,自古后娘难为,我不便处理,便说与你。只是我想问一问,你有名帖在赵姨娘手中吗?”   “前夫人去了,赵姨娘生育有功,家里又没个人操持,我便给了她一份。”   “果然是她!”柳娘叹息一声,道:“前几日有人来府上告状,说我们曹府放高利贷,以势压人,我听了吓一跳。不是我最吹牛,我还真瞧不上那点儿小钱。又用的是你的名帖,我一查才知道是她。”   “岂有此理!”曹爽拍案而起,怒得一脚踹碎了眼前的圆凳,“爷们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她倒好,拆台还嫌不够呢!高利贷,这可是断子绝孙的买卖,她就不念着儿子?”   “行了,行了,和你说是让你生气的吗?别忘了还有立昂呢。打老鼠也不能伤着玉瓶啊!我想来想去,赵姨娘会用这办法揽银子,还是花销不够的缘故。我既然嫁进来了,就没有栗吝啬的,绸缎锦绣、金银首饰赏了一堆,看严门户,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赏什么赏!老爷我赏一顿鞭子抽死她!”   “然后让立昂怎么立身处世?”柳娘翻白眼道:“我就怕你喊打喊杀的,才提前给你通风,怎么还这样!”   曹爽听了也觉有理,舔着脸道:“还要劳烦夫人,某一介粗人,心思不如夫人缜密。夫人不必估计大郎,他也是你的儿子不是?”   曹爽态度诚恳,柳娘也大方应下。   柳娘第二天带着曹立昂到贫民窟走了一圈,亲眼让他看看被赵姨娘的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的惨烈景象。   曹立昂再成熟终究只有八岁,在车里直哭。   “立昂啊,我亲自带你来看,就是要你明白其中的干系。你姨娘办的事情有多伤阴德,她还用你父亲的名帖,若让督军或是御史知道了,一家子都逃不脱。幸好只有不到一年时间,早治早好,脓疮挖掉了,病也就好了。”   “是姨娘的错,都怪姨娘!”曹立昂低头哭了半响,恨恨道。   柳娘叹息一声,道:“别这样说。谁都能怪她,你不能!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你也是半大的人了,知道庶长子的艰难,咱们武将家还好点儿,你日后跟着父亲上战场,自然有一席之地。可你姨娘没有不担心的,不趁着管家的机会捞一点儿,她能怎么办?”   “娘?”曹立昂惊讶的抬头,震惊的看着柳娘。   柳娘假装没看到他眼中的震惊和怀疑,缓缓道:“你又想过没有?你姨娘为何铤而走险?还不是你现在没本事,她不放心?我八岁时候已经能赚钱养家了,家里人自然会听我说话。你若是读书习武样样出色,让你父亲刮目相看,你姨娘自然就放放心心,任你爹教导你。所以啊,你以后要努力,好好上进,日后奉养赵姨娘,知道吗?”   “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还要好好孝顺爹娘!”曹立昂擦干眼泪,严肃保证。   “可你姨娘毕竟做错了,惩罚还是要有的。我罚她在府里绣经文赎罪,她手上的金银我全部挪出来给你。”   “娘,不用了,赔给这些人吧,我不用。”   “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做了,会赔偿这些人。我之所以从轻发落就是看在赵姨娘一片慈母之心的份儿上,这些钱她一点儿没用,全给你攒着呢!她用的是曹府的名义,就该我和你爹来担着。可她真不适合拿钱在手上,我就物归原主,都给你了。”柳娘温柔笑道。   “娘……”曹立昂突然抱着柳娘嚎啕大哭,他以为柳娘是在打压姨娘和自己,他以为……曹立昂狠狠给自己一下,深刻认识到嫡母和父亲才能代表曹府,姨娘做错了事情还要嫡母来善后和承担责任。   “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好。明天早些起来练武,你爹、你娘、你姨娘,都盼着你出息呢!” 第27章 不种田   进门半年,柳娘顺利怀孕,她已经二十岁了,正是生育的黄金年龄,又一向身体健康,怀孕被未给她造成太大负担。   曹爽为表对这个继承人的重视,即便柳娘怀孕之后,也多歇息于书房。柳娘这潜移默化的把这种“示好”变成习惯,让曹爽习惯,让他的内宠和下属习惯,也不知能否成功。   “主子,您可消停些吧。人家别的夫人怀孕,恨不得在床上躺到生产为止,您还到处乱跑……”武苹哭笑不得,把登高摘花的柳娘扶下来。   “所以才说你家夫人非比寻常啊。”柳娘笑着携她入了凉亭,打发丫鬟们下去,问道:“你也到适婚之龄了,我是不赞成这么早成婚的,可你若愿意,也可以相看起来了。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是我妹妹,嫁人也只管往文官武将里挑。你识文断字、容貌秀美,可不能埋没了。”   “您就少操心吧。我等个三五年再嫁人不迟。”武苹并未放在心上。有了柳娘的前例在,她坚信女人只要有本事,什么时候成婚都不晚。   柳娘见她主意坚定也不打算再劝,恰逢此时,门外有人来报石文昊拜见。   “他怎么来了?苹儿,请到西院前厅奉茶,上好茶!”柳娘着急道:“你先去接待,唤侍女为我梳妆。”   “主子慢着些,我马上就去。”武苹虽不明白为何对石文昊如此重视,石文昊也不过是都指挥使次子,和他们曹家一个品级,辈分还比柳娘低,但她一向信服柳娘的处置,小跑入西院接待。   丫鬟们过来扶,柳娘甩开她们的手道:“又不是残废了,扶什么扶?”领头一马当先走了出去,余光看着丫鬟们跟上来心里颇为欣慰。多亏她一掌家就把缠足的丫鬟都放脚了,正经做活的人身体残疾可不行。   柳娘换了正式衣裳过来,石文昊已经茶过一遍。   “见过曹夫人。”   “快快请起,我们也不是头一天打交道了,石千户万勿客气,请坐。”柳娘笑着招呼来客,“尝尝我这新茶,刚从南方送来,我家老爷喝不出个好歹,我有孕在身不能多喝。石千户用着若喜欢,我便把今年的新茶匀一半儿给你。”   石文昊不过家中次子,千户的名号也是占了有个好爹的便宜,并未入军中效力,常在家中打理庶务,并不受人重视。石文昊见柳娘当上了指挥使夫人待他还一如往常,心中熨帖,笑道:“偏了王当家的好东西。”   两人寒暄过后哦,石文昊才道:“此次来是给王当家告罪的,奉上修筑堡垒的余款,还请王当家见谅。”   “说什么见谅,本就约定好等城墙用过检测没问题后再结清尾款。我还要谢石千户照顾我的生意呢!”   石文昊轻拨茶碗盖,笑问:“王当家可有继续接订单的打算?家父上奏朝廷,要在大同西路囤积粮草,以待战事之用。我与家父谏言,这些年王家商行供应的东西向来质量上乘,若是王当家有意,这单子一定是您的!”   柳娘起身扶了扶显怀的肚子,苦笑道:“石千户看我这样子。”   石文昊一愣,他家中也有妻妾,知道女子怀孕大多伤身,只能静养,心中直叹可惜。王柳娘做生意既诚信又灵活,接触这几年来,多少商场老狐狸都比不过她。这次军粮供应石文昊也属意她,王家商行也有通畅的南北商路啊!可惜,可惜是个女人!   “是我强人所难了。”石文昊起身拱手,“还未恭喜王当家的。”   柳娘笑着还礼,叹息一声,做推心置腹之态:“王当家这称呼不能再叫了……石千户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女子出嫁从夫,我也该是曹夫人了。王家商行的生意,我会慢慢结束,只留宣府、开平卫、和永宁卫几处商铺,遗泽后人。南方的商路已经分给手下人讨生活,草原上的商路若是石千户有意,可遣人来接手。”   石文昊做生意多年都忍不住站了起来,惊讶道:“此话当真。”   “如何当不得真。女人一旦嫁人,重心就要转移到夫君孩子身上了,跟着我的人不能亏待了,与我合作过的也不敢怠慢。这些年在西北,只觉与石千户脾气相投,草原上的商路,就送给千户了。”看柳娘这话说的,不明所以的还以为石文昊是她的情人呢,价值千金的商路说送就送。   石文昊惊喜得手足无措,勉强稳住心神,道:“不能让王……曹夫人吃亏,该多少银子,某照给就是。”   柳娘摇头,执意要送,石文昊也不敢接下这等价值的东西,连连推却。柳娘无奈,退一步道:“若是石千户真觉得过意不去,不若我荐几人与你?都是我商行里的活计,商行不继续开了,他们还有继续讨生活。有几个拳脚不错的,若能在石指挥使麾下效力,也是他们的荣幸。”   “如此大好!”石文昊笑着应下,柳娘麾下不仅商路出名就是那些护卫也是百炼钢。曾有军中武将看中那些护卫,结果护卫对柳娘忠心耿耿,连武职品级都无法打动。   柳娘推荐了几人,武苹的弟弟武果也在其中。剩下的商队护卫,有部分南下了,有部分入了西北各卫所,剩余伤残者由柳娘出资养着,并给了他们几间商铺,让他们能养活自己。   武苹不解:“主子,没听您说要解散商行啊!”早先还让他们买下西院,这明显是要继续壮大的意思,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   “时移世易,顺势而为啊。”柳娘叹息一声,“如今已是正统十年了。”   “那也不能白送啊,石文昊到底有什么值得主子另眼相看的地方?”武苹疑惑不解。   “另眼相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老子。”柳娘苦笑,石文昊籍籍无名的,但他有个大名鼎鼎的老爹——石亨!   柳娘解散商铺之前未曾与曹爽商议,开头动作又不明显,等到曹爽知道的时候,大势已去。曹爽气得前来理论:“你解散商行怎么不与我商量?”   “去年我不是和你说过,成亲之后要把重心转移到家里来吗?你也应了,现在来兴师问罪做什么?再说了,我的商行我还不能做主了!”   曹爽气极,那不止是柳娘的商行,就算她防心甚重不愿把商行交出来,那也是传给他们儿子的基业,归根结底还是老曹家的,现在散了就是不行!   “什么你的我的,这是我老曹家的!”曹爽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柳娘早就受够了这种论调,不然不会从老家跑出来,气得眼睛通红。   两人眼看就要吵起来,武苹赶紧端茶进去,趁机劝道:“主子,知道您不是这个意思,良言一句三冬暖,您好好说。”   “老爷,夫人怀孕脾气本来就怪,您别放在心上。主子另有打算,这么些年主子的想法,再没错的。”   有了武苹缓和,两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柳娘反思自己怎么跟着曹爽的思路跑,难道真是怀孕激素作祟?   曹爽也叹,孩子还没生下来,自己怎么就把实话说了,这不是现在该说的。两人虽心知肚明,可日子不能这么“明火执仗”的过啊。   曹爽率先低头,这些日子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能和怀孕的人讲理:“夫人别生气,我这不是着急吗?气话不是话,别往心里去。”   “唉,罢了,回回都和你较真,还不早把自己气死了。”柳娘叹道:“你可知我为何解散商行?”   “为何啊?”曹爽倒要听听柳娘的大道理。   “你近几个月都宿在大营吧。”   “那是军务繁忙,我可没偷腥!”曹爽赶紧澄清。   “谁和你说这个,正经点!”柳娘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鞑靼侵扰边关的次数是不是增加了?朝中情势已变,太皇太后早已仙逝,西杨(杨士奇)东杨(杨荣)已经去了,南杨(杨溥)也病重,我问你,朝中现在何人当家做主?”   “自然是陛下!”曹爽斩钉截铁道。   柳娘白了他一眼,道:“去年你想升任万全都司总指挥使,冉家也想升,最后怎么你们二人都没成,这总指挥使的职务也没设?”   不待曹爽回答,柳娘便道:“当初冉家走的是王振公公的路子,我们走的是杨士奇大人的路子,即便杨大人重病在身也能赢王振的。现在呢?你难道没听说王振在宫中已经堂而皇之自称先生了。”   “你的意思是要收缩实力,低调以保。”   “是啊,边关卫所众多,咱们不起眼,可防不住有人使坏啊。”柳娘并不想多说,可这事儿说不清楚也不行,随即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连武苹都让出去了。   “我更担心的是陛下恐御驾亲征。”   “什么?你有消息了?”曹爽紧紧抓住柳娘的手,紧张问道。   “若我是陛下,九岁登基,大权先在祖母手中,后在家臣手中,我该如何向世人展一展威风?有比打一顿恶邻更好的法子吗?更何况……王振是什么人?先前是学官,早已娶妻生子,负责教导官学学生的饱学儒士,礼义廉耻他比谁都清楚。当年入宫,可是他自请的,自请!你明白吗?如此野心勃勃一人,如何会放弃立威的机会。这两人心想到一处了,没有不成的事。若是陛下御驾亲征,九边重镇首当其冲,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曹爽反复问道:“你把握吗?”   “我自己的猜测,哪儿有什么把握。”一听这话曹爽险些背过气去,柳娘逗他一逗,才笑着解惑:“太皇太后临终前把朝政托付阁老,遗言防备王振;两位杨阁老去世之时也有此语。你不信我,当信这几人吧。”   曹爽惊疑不定,这些话柳娘是从哪儿听来的?临终之前的密语,出之我口入之汝耳,怎会有第三人知晓,又怎会传到柳娘这里。 第28章 不种田   柳娘的二十岁的时候,长子出生,取名曹立德;二十三岁的时候次子出生,取名王立言;二十四岁的时候龙凤胎出生,取名曹立功和曹华英。   龙凤胎出生的时候,柳娘恨不得把曹爽掐死!这个王八蛋,他们早就说好的这段时间避孕,结果那老东西忍不住,等到柳娘发现有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后两次怀孕相隔时间甚短,几乎刚出月子就怀上了,柳娘在产床上痛哭时,瓦剌犯边,曹爽正在外作战,柳娘发誓一定要阉了曹爽这个王八蛋!   近些日子瓦剌进犯似乎已经成了惯例,可这次来得尤为轰轰烈烈。柳娘早有预言,曹爽十分重视,身为卫所指挥使,早就在一线抗敌。等到传来皇帝有意御驾亲征的时候,柳娘正在产床上哀嚎。费劲力气剩下龙凤胎之后,柳娘整个人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身血污、汗渍。   武苹顾不得外事,一直守在柳娘身边去,亲手抱了两个孩子给她看,“主子,龙凤呈祥、大吉大利,您一定会没事的,老爷也不会有事的。”   柳娘叹息,“来得不是时候,我尽量坐月子,家里家外的事情都交给你,按计划行事。”   饶是先有准备,战争也来得猝不及防。   柳娘所谓的先知,不过是历史模糊的印象和自己粗略的情报加上“推测”而成,明日饭不管今日饱是柳娘最大的体会,战争变幻太过迅速。   打死柳娘都想不到,皇帝说亲征就亲征,两天时间就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对外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往西北而来。柳娘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以为自己听错了。两天?你他/妈逗我呢吧?她商行外出一趟都不止准备两天。粮草呢?誓师呢?作战计划呢?都不用准备吗?!   历史的可笑之处更多,朝廷重臣全部随行,勋贵的代表英国公等等公候武将,文臣的代表户部尚书王佐等等一大批朝臣随行。而此次行军的总指挥却不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皇帝,更不是术业有专攻的兵部尚书或者前线将军。总指挥居然是王振,兵部尚书在王振面前居然要“膝行”,户部尚书也被王振罚跪在草丛一整天,柳娘这个大开脑洞的“后世人”都想不到王振如此嚣张,此次战争居然如此儿戏!   大军有如此多亲贵大臣随行,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更可笑的是皇帝亲征如此轻率,京城居然连粮草都没凑出来。石文昊派了几次人来求救,大军已经向他这个“素有名声”的豪商勒索粮草!柳娘能有什么办法,明面上她的商行早就解散了。柳娘还在坐月子,无法相见,只得让武苹带话,让他“当断则断,什么也比不上命重要!”   听不听就是石文昊的事情了,他们石家内务也乱臣一团,石亨战功赫赫却领兵在外,家中长子石文耀和堂弟石彪争权闹得不可开交,石文昊这个“不涉军务”的弟弟也被逼着站队,性命尚无保证。   石文昊听不听自己的建议,能不能活下来已经不是柳娘能管的了,她现在连自己都管不过来。也先带着大军一路冲过来,曹爽带兵在外,柳娘顾不得坐月子,直接披甲而出,带着原先退下来的护卫保卫府邸。   柳娘长袍轻甲站在厅堂中央,看着院中站着的护卫、家丁,外面是一片喊杀之声,火把照的庭院通明。   “外敌来犯,我王柳娘誓与曹府共存亡!”   “誓与曹府共存亡!”人群中有人应和,呼喊之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有粮食、有兵器、有经验,你们都是百战老兵,我想不出会败的理由?你们放心大胆的去,我在这儿守着,保证后勤无虞!”柳娘一番简短动员之后发布命令,“曹立昂!我命你为先锋,守住正门,保家为国!”   “是!”曹立昂抱拳应下,他已经十二岁了,在这个时候算半个大人,能披甲上马了。   “夫人,不……”突然赵姨娘从墙角冲了出来,也不知在那儿躲了多久。   柳娘示意人上前拉人堵嘴,继续道:“任命武苹为大总管,统管府内事务,若有妖言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赵姨娘不顾曹立昂给她使眼色,拉的人也顾忌着曹立昂在场,一不小心让她钻了空子拿下口中白布。赵姨娘大喊道:“他还那么小,你要借刀杀人……”   说时迟那时快,柳娘一个健步上前,腰间佩刀已经出鞘,一刀斩下了赵姨娘的头颅:“本夫人杀人何须借刀!都看见了,这就是妖言惑众的下场!”   柳娘转过头来,眼睛通红,大喝一声:“还不快去!”   危急关头,曹立昂顾不得伤心生母之死,立刻带着人上了墙头,亲自与来犯之敌交战!   武苹扶住往后倒的柳娘,心疼道:“主子,你还在月子里呢,快来,坐,气大伤身,别为这等人伤心!”   武苹奉上枣茶,柳娘接过大口灌下,吃完茶水又把泡软的枣子摸出来嚼了吃。武苹看着倍感心酸,在她心里柳娘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而今居然沦落到一颗枣子都要节省的地步。她们当初做的准备究竟有什么用?瓦剌军一来,什么都毁了。   可武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坐月子期间的柳娘劳心劳力,煎熬心血。   “主子,赵姨娘怎么办?”   “拿白布裹了,放到房里,等这波敌军退下之后,看立昂的意思。”柳娘叹道:“我斩了赵氏为你立威,你不必顾忌,大刀阔斧的做!”   “是!”武苹应下,召集府中女眷保障后勤,做饭的做饭,缝衣的缝衣,西院早就堆满了战略物资,守住曹府,足够他们这些人坚持两个月!   消息还在源源不断的送来:圣驾出居庸关,过怀化,直至宣府,宣府的店铺都被抢了,汇南北是名店,可也挡不住赫赫皇权,一样被毁。大军在王振的指挥之下,行军路线屡变,理由居然是怕大军踩坏王振家的田地。这样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而皇帝居然还有心思去王振老家“驾幸其第”,柳娘恨不得飞到皇帝身边砸开他的脑子,看是不是被狗吃了!   朝廷大军过后,消息一度断绝,瓦剌士兵后续追上,柳娘一直忙着保卫家园,无法分心。   唯一的好消息是曹爽没有战死,和瓦剌拼了一波硬的,带着残损的三千人回撤。到了家中根本不顾的休息,和柳娘交换情报,肯定她的作为,又把队伍中残疾、重伤之人留下,抽调强壮家丁补充,一路往大同驰援而去!   曹爽回家一趟,连曹立昂都只捞着说两句话的机会,赵姨娘之死更是小事一桩,在家族、国家生死存亡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柳娘顾不得守拙,连忙调了原先的护卫前来支援,不知曹爽是笃定柳娘偶后手,还是全不在意家眷的死活,执意抽调壮丁。   永宁卫地理位置不如宣府、大同险要,抵抗过两拨瓦剌大军之后,后续基本再无趁火打劫之人。   “你父亲不在,你就要代表曹家、代表永宁卫!我把护卫军交给你,守住永宁卫!”柳娘当众把护卫交给曹立昂,让他代表曹家守护永宁卫,自己则不顾身体,亲自在城中巡视,安抚民众。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就传来了皇帝被俘的消息,举城悲痛,满城的官员百姓慌乱无助,皇帝都被瓦剌人俘虏了,大明群龙无首,该何去何从?   柳娘带着人,穿着沉重的诰命衣裳,多次在城中人流聚集地演讲:“咱们能想到的问题,朝中饱学之士难道想不到?宗室贵胄难道想不到?大家不要自乱阵脚,我大明赫赫君威,太宗陛下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才多久?这次战败不过是宦官当权,阉党横行,朝廷很快会做出反应,我们一定会赢!在朝廷大军来之前,永宁卫的安全,由我们曹家保证!”   柳娘先前准备的粮食、兵器只计划了曹家的,不能供应满城人,不能应付这么长久的战争。在安抚百姓之余,柳娘还频邀永宁卫豪门大户、富商巨贾共商军政大事,共克时艰。   这一系列的动作,柳娘都带着曹立昂,手把手的教他。   晚上回到卧房,武苹帮柳娘脱下衣服,贴身中衣总是湿透的,有时候还会下红不止。武苹急得直哭,劝她不要这么拼。   “现在不拼命,只能丢掉老命!”战争从不讲理,先前做再多准备也挡不住战争机器的摧残。   “可……可您杀了大公子的生母,又这么帮扶着他,若他日后恩将仇报怎么办?”武苹最担心的还是这一点!   “这样的话不必再说!礼法在上,嫡子不能立起来,他这个长子就要担责任。既然担了责任,他就该享受荣耀!他也是我一手教导起来的,我不信他分不清轻重。子不教,母之过,万一我真没教好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柳娘慷慨激昂,好似全无私心。   曹府现在人员复杂,早不是当初的铁桶一块,就是和绝对心腹武苹说话,柳娘也不敢全无保留。   其实柳娘在心里叹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已经拼命加重自己的影响,召人议事的时候也有立德一席之地,可曹立德毕竟只有四岁,能代表曹府交际的只有立昂一人。 第29章 不种田   永宁卫由柳娘挂帅、曹立昂做先锋,收兵入城,依托城池固守。瓦剌来势汹汹,连皇帝都俘虏了,气焰格外高涨,示弱无用,只能硬拼!打退两次接连的来犯之敌,周围卫所也反应过来,互为犄角,相互引援。   外界消息慢慢出来,瓦剌军打到了京城脚下,曹爽等人带着残兵在背后撕咬,盼着能和朝廷大军默契配合,夹击瓦剌大军。   十月十二日,瓦剌大军将主力列在西直门,挟持皇帝,要求主战派的于谦、石亨等高阶将领出迎,又索求财物无数,妄图以皇帝为诱饵,诱捕大明主战将领。   柳娘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几日,明军经艰苦巷战,军民一心,终于打退了瓦剌大军,也先带着人一路退到了西北,准备出关。看着请报上“社稷为重、君为轻”的口号,柳娘忍不住一身冷汗。任何时代都要挺身而出的人、舍身忘死的人,当之无愧的国家柱石、民族脊梁!   可是以臣议君,是为大忌,于谦高呼这样的口号,又有北京保卫战的战功,保全皇族宗庙、陵寝,可这不足以掩盖他推举新君的“错误”。大战之中,柳娘也恨不得杀了胡乱指挥的皇帝,可她不敢,来此世这么多年,柳娘已经学会了明哲保身。   而今看来,何其羞愧!   柳娘原本仗着先知的优势,还想在皇帝陷入囚笼的时候雪中送炭,做政治投机。可有于谦先例在前,柳娘觉得,让皇帝死在关外未尝不可,到时候“披发白衣、为先帝报仇”更能激发明军士气。柳娘相信,历史上皇帝能从瓦剌大牢中出来,肯定有人设法营救,柳娘早就占据地利之便,只要挡住那些救援的人,也许于谦等救国英雄就不会死。   确定了战略,柳娘在抵抗溃退瓦剌大军的时候更加卖力了,等到瓦剌军退出关内之后,柳娘一口气松下来,直接躺倒。   大夫过来把脉,叹道:“夫人还在月内就披甲执杖,又殚精竭虑、煎熬心血,损耗严重,如今已有血不归经之兆。”   “张老说的是,主子连日下红不止,您瞧着苍白的脸色。”   “夫人为国为民,老夫既感且佩,这就用药。北天十月飘雪,夫人有受寒之症,日后有碍孕息。”老大夫虽不忍,可还要把病症交待清楚:“夫人未坐月子,日后恐留下后遗症。”   柳娘躺在床上,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幽幽一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请张老开药吧。”   “夫人好生静养,不可多思,这般劳心劳力,恐加重病情啊。”张大夫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仆妇禀告:“夫人,前线战报!”   柳娘和张大夫相视苦笑,张大夫不能劝,这关系道全城人的性命,只得收拾药箱,下去开方抓药。   柳娘接过战报,看过一遍,还在预料中,直接留给武苹处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柳娘现在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养好身体。   柳娘为满城百姓操劳得病倒在床,并且不能再生育的消息传了出去,满城百姓皆落泪。此次永宁卫守城之战,多亏了柳娘。多少人望着柳娘在城头的背影才坚持下来,多少人接受过柳娘分发的食物,多少人听过柳娘振聋发聩的演讲……他们都忘了,这个好似无坚不摧护着他的守护神只是个女人,而且是刚刚生产,未曾出月的女人。   百姓们自发在曹府外点了长明灯,多少人在家中供奉长生牌位,为柳娘日日祝祷。   大明整体实力还是在瓦剌之上的,瓦剌大军败退后,斗争才真正开始。战争也不过是政/治/的延续,朝中总要找到为此次大败负责的人。   首先是王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连带他的党羽再次被清剿,王振抄家灭族,当初走过王振门路的冉家也在此次清剿中覆灭。还有太监喜宁,他本是女真人,此次大战中做了投降带路党,更是被打到在地,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能翻身。太监群体亦遭到重大打击。   其次就是武将了,此次大战,先期跟随皇帝亲征的文武大臣死伤殆尽,大明甚至为此出现了人才断层,每一个名字念出来都赫赫有名:太师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赢、驸马都督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都督梁成、王贵、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主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栗……朝中高官有五十二人死于混战中。   这些柳娘听着只是感叹,关于曹爽的处置就令人心焦了。曹爽已在京师下狱,罪名是“延误战机、怯战不出”,朝廷下达的命令是在后方撕咬瓦剌后军的曹爽等人截住败退的军队,和朝廷大军一起夹击。可瓦剌军说是败了,可退得章法井然,并未给曹爽等人趁乱而上的机会。朝廷打胜了京师保卫战后,后续追击没有跟上,中间一个时间差,就让瓦剌军给跑了。   为何说战场上“瞬息万变”,主将的判断关系着千万人的性命,更关系着自己的性命。曹爽下狱的消息传来,一府人皆惶恐不安,柳娘出面斥道:“我还活着呢!”府内因此稳定下来。   曹立昂扶着柳娘在软榻上躺下,劝道:“娘亲多休息,大夫说您不可劳累。”曹立昂经此战事,半大少年看着成熟不少。   柳娘苦笑,“你看这情势,哪里歇得了?你着人打听京中形势,咱们还得想办法救你爹呢。”   “是,娘亲放心。”   传回来的消息不尽如人意,转眼就是新年,若不能在这一月半月里把曹爽就出来,过了新年新帝年号一颁,新朝正式开始,一切就盖棺定论了。   曹爽不能背负污名而死,柳娘顾不得身体,带着曹立昂往京师而去。   家中柳娘委托给武苹暂管,她的命令是:“奉立德为少主!”   北方的冬天,风能刮痛骨头,在这样的风雪天赶路,又是一身病痛,柳娘几乎一路躺在马车里过来。到了京城,满目疮痍,国家已经下令重建,可时间太短,依旧有未曾清理干净的残垣断壁,百姓脸上仍有惊惶之色。   柳娘早先在京城置办下的产业侥幸未曾损毁,只是屋中钱财被洗劫一空。柳娘派来的打前站的人已经把房子大致收拾一下,统计好损失。“委屈主子了。”   柳娘看着雪洞一般的房子,这些兵匪真的只给她留下个空房子。   如今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柳娘让人都集中到主院来,集中供暖。主院原本有地龙,如今京师炭价太贵,柳娘都只能省着用。   母子二人先使了大量银子打通狱卒,见了曹爽一面。   与曹爽一起下狱的还有后方的多位将军,这些都是“政/治/犯”,未曾盖棺定论,狱卒不敢轻易侮辱,虽在狱中,尚可保全尊严。   曹爽还穿着战场上那身血污战袍,披头散发,伤口也只是战场上的临时包扎,能熬到现在,必须说一句命大。   柳娘从怀中取出药瓶,取下缠在腰间的绷带,又用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浸湿帕子,给曹爽裹伤。   曹立昂小声把后续事情说了一遍,曹爽叹道:“辛苦夫人和大郎了。”   曹立昂闻言眼眶泛红,眼泪簌簌落下,其中艰辛又岂是辛苦二字能道尽的?   “事已至此,你们何必来,有守住永宁卫的战功……”曹爽眼睛通红,说不下去了,难道曹家真的要败落在他手上吗?   “别哭了,事情未必没有转机!”柳娘冷静打断他们:“你在朝中可有交好之人,我们尽力去找,千辛万苦来了,不是来抱头痛哭的。”   “夫人说的是!可惜我往日交好多为武将,三大营都损失了,不知残存几人。我口述名单,你们去碰碰运气吧。”曹爽拉着两人的手,小声把交好名单说了。搜肠刮肚把能嘱咐的都嘱咐了一遍,曹爽语带悲腔道:“曹家就靠你们了。”   曹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躬身给柳娘行礼:“夫人,我把孩儿们托付给你,夫人的恩德,某只能来世再报了。”   又命曹立昂给柳娘磕头,“日后听你娘的教诲,好生奉养她!”   “我会尽力救你出去的。”柳娘点头应下,看了看狱中糟糕的环境,道:“我去打点一下狱卒,立昂多宽慰你爹。”   曹爽站在视野最宽阔的地方,看着柳娘转过拐角,脚步声渐行渐远,招手让曹立昂过来,轻抚他的脸庞道:“大郎,曹家就靠你了!”   “爹,您别灰心,娘会有办法的。”曹立昂悲泣道。   “傻孩子,王柳娘当然是有本事的,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救我啊。女人立身,儿子比丈夫可靠!” 第30章 不种田   “爹,您何出此言?娘亲自嫁进来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就是对儿也一直慈悲为怀,教导有方……”曹立昂吓得脸色发白,嫡母真是普天下的典范,亲生母亲也做不到这么周全了,父亲为何这么说?   “她杀了你姨娘你却不怨她?”曹爽问道。   “本就是姨娘的错,当时情况危急,若不是娘亲果决,咱们一家、永宁卫全城,都活不了。”曹立昂基本的是非观还是有的。   曹爽轻笑,看来这个傻儿子是被柳娘笼络住了,曹爽看他着急为柳娘辩护,也不打断他,只是叹道:“她向来是这样的,大义无缺,做得比谁都好,叫人抓不住把柄。你既然念她的情,她想必也不会为难你,日后继续听她的也好。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等日后立德长大了,若是他能立起来也是我曹家的福气,若是不能……唉,我背负污名而死,不能为你留下什么,家中有万两金子的老本,都存在小屋山庄子地窖里,庄子的地契子我在书房牌匾之后。小屋山荒僻,并不引人注意,你拿了地契就说是我以前给你的。”   “爹,何不与娘说,娘有陶朱之才,日后家资翻倍不在话下。”   “她不成,太凉薄了,不可托付身后事!傻儿子,你可知她的身份?我查了三四年才找到蛛丝马迹,她不是什么将军之女、烈士后人,不过是南京溧水县一户贫农的女儿,原姓赵,机缘巧合拜了个好师傅,便改姓了王。等她师父过世,就离家出走,十几年攒出这份家业,飞上枝头,从农女变成了三品诰命。这样的人,是纯良之人能做到的吗?有本事的人我见多了,可这种连父母祖宗都能舍弃的,太过凉薄,不能信。我是怕她把持曹家,日后不知姓曹、姓王还是姓赵啊!”曹爽相信以柳娘的本事,拖家带口的改嫁她也做得出来。   曹立昂愣住了,嫡母的身世居然如此曲折,可他不敢相信,“还有立德他们呢!”柳娘与曹爽育有三子一女!   “你不懂,她能让立言姓王,焉知日后不会让他们改姓。”曹爽还是不相信柳娘。   “爹,可……这……我,我从没有与立德争的心思啊!”曹爽五岁就住在外院,八岁被柳娘接手养育,世界观形成最重要的时期都有柳娘的影响。他深知自己作为庶子,得到的资源本就不能与嫡子相抗,别说什么都是一个爹的蠢话。嫡妻带着嫁妆和人脉嫁给你,难道是让你拿三两银子买来的妾室侮辱的吗?就和做生意一个道理,出钱多的自然是东家,一个卖身的伙计计算当上了掌柜,能拿分红却不能分股份。况且柳娘对他这么好,吃穿用度不说,关键是找先生教导他,这一身本领一半是柳娘的功劳。若柳娘果真是狠毒之人,任曹立昂懵懵懂懂的长大,就足以毁了他。   “希望是我妄做小人,我就提醒你一声。罢了,你如今人小力微,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万一不幸有这一天,曹家香火延续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曹爽也不知庆幸自己的儿子纯良,还是感叹柳娘笼络人的手段,复而说起了他对朝廷大势的分析。   柳娘抚着监狱冰冷的石壁笑而不语,若自己真这么简单就让曹爽看穿了,当真配不上厉害二字。   柳娘退回台阶重新走回来,她今天穿的是软底鞋。   柳娘回来,看曹爽和曹立昂说的投入,附身收拾好带来的药瓶,嘱咐道:“我已打通了狱卒,你在狱中也能过得好一些。外面的事情不必担心,我会尽力。”   “拜托夫人了!”曹爽再次鞠躬托孤,眼含热泪,爱重之情溢于言表。   柳娘带着曹立昂出来,当晚又叫了大夫,她去了一趟阴冷的地牢,病又犯了。婉拒了曹立昂的服侍,柳娘喝过药,拿出带去狱中的一个小药瓶儿,用砸核桃的小锤子捶碎,丢尽火盆里。   柳娘有病在身,只能派曹立昂出去拜访曹爽的老朋友,不过武将在此次大战中损失严重,少数几个幸存者也不敢多嘴。上头的天都变了,他们这些中层武将在大佬们看来不过是小虾米,谁敢乱蹦跶。曹立昂拜访多数被拒,垂头丧气回去禀告柳娘。   柳娘既然千里迢迢、顶风冒雪来了,不是来白白受苦的。   “武将那里使不上劲儿,只能试试文官了。”柳娘叹息一声,吩咐道:“你跟着我出门,这些都是我往日故交,而今为你引见,你要做好准备。”   曹立昂当即跪倒哭泣,感动于柳娘的毫无保留,倾心教导;又悲痛伤心,柳娘这话明明是在说做好曹爽救不出来的准备。   柳娘坐着暖轿到新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黄铭的府邸,临近年关,京中百废待兴,新任朝廷大员府上,每家都挤满了拜见的人。战争对官场好似没有多大的影响,一批人消散了,另一批人又补了上来。   刘黄铭刚从南京调回来补缺,每日府上围满了拜望之人,他早已不耐,见管家又捧着一大叠名帖进来,心烦意乱道:“都扔火塘里,都是些撞大运的墙头草,不必理会。”   管家应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今日倒也平常,只是有一位夫人也投了拜帖,自称是溧水人,特来拜会老父母。”溧水是刘黄铭官场的起点,他在那里主政多年,有溧水人在京城,来拜会老上司,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连女人也要抛头露面了吗?成何体统!”刘黄铭斥道,每日来拜会的人自称同乡一千,亲戚八百,而今居然要上美人计了?   “老爷说的是,老爷说的是,这王柳娘也太不识趣了。”官家奉承道。   刘黄铭点头,半响,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名字好像十分熟悉,自己在哪儿听过?是因为名字太过大众的原因吗?   官家捧着拜帖出门,突然刘黄铭大喝一声,问道:“你说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王……王柳娘啊!”官家惊愕停下,不明所以。   王柳娘!溧水县!是那个王柳娘!那个十多年前小姑娘,隐士高人王先生的童子。王先生在弥留之际过继她做孙女,文书还是他亲自办的!王先生还有一个预言在她手上,当初说好若是他遵守诺言自有人奉上,可王柳娘却一去无影踪。刘黄铭以为是自己派人跟踪暴露了行迹,可也没有人来报复,久而久之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那王柳娘你见过吗?现在是何身份,可有嫁人?她可有让你带话?”刘黄铭连连问道。   “王娘子还附了夫家原永宁卫指挥使曹爽的名帖,并未带话,只说把名帖给老爷,老爷自会见她。”官家急道:“并非老奴有意隐瞒,每日来拜会的人都这么说。若非她一个女人来拜见实在稀奇,老奴也记不住。”   刘黄铭挥挥手,清楚当年事的只有他的老管家,可惜一病去了,现在提拔上来的是新人,不知旧事情有可原。   刘黄铭往外走了几步,又觉太过不矜持,稳重端坐上位,道:“请她进来。”   王柳娘携曹立昂款款而来,每日拜见的人很多,可也没有她这样空手而来的。   柳娘福礼道:“多年未见,刘大人风采更胜往昔。这是我大儿立昂,立昂,快来拜见大人。”   一通见礼之后,刘黄铭客气道:“王娘子请坐。”   柳娘叹了一声道:“小妇人早已嫁人,夫家姓曹。世事变迁,红尘滚滚,不负当年在先生座下修行时缥缈,早已沦为庸俗。”   “先生高才,令人仰慕。”刘黄铭不得不叹,当年一句“幼主紫微,十四年”令人心惊,可刘黄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不知曹夫人前来有何见教?”   “劳大人垂问,旧事重演,小妇人又来和大人做生意了。”柳娘低头一笑,“先生本有三句话留下,小妇人当年身不由己,脱身而走,未及与大人告别,后续事等到近两年才知。而今大战方休,武将战死无数,小妇人厚颜,又来麻烦大人了。”   刘黄铭抚须而笑,看来王先生在军中安排的势力死伤殆尽了。   “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刘黄铭客气问道。   “我夫君乃是原永宁卫指挥使,以‘延误战机、怯战不出’为名下狱,还请大人在朝中问求情。”柳娘说着恳求的话,语气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恳求,依旧四平八稳,好似在念台词。这样独特的风格,让刘黄铭好似又回到了当时,被高贤大能折服的情景再现。   “这……”刘黄铭迟疑了,他也是沾光才从养老的南京调到京城来,涉及武将处置这种朝政大事,如何敢做出头椽子。   “只请大人开头,朝中自有人帮腔。石亨将军已答应,只是他身为武将,不便出首,于公也是此意。”柳娘偏头,仿若不经意道:“此事,只能由我这妇人做由头了。”   刘黄铭渐渐信了,不是他好忽悠,而是两个准确的预言在前,由不得她不信。刘黄铭甚至在想,第二个预言刚刚实现的时候柳娘来找,是不是也在王先生的预料中,这样的大能,定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石亨是不是王先生留下的后手?他们还有多少人。脑补才是最可怕的,刘黄铭突然觉得满朝文武都有嫌疑。   “大人身为御史,自当敢于任事,勇于直言。大人进言不为私情,乃是担心大批武将损耗,军中人才青黄不接,空耗大明国力。如今瓦剌还在虎视眈眈,周边亦有鞑靼等族威胁。于公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启用石亨将军,连他都能用,其他人更不在话下。就是退一步说,于公不答应,于公浩然君子,又岂会为难一心为国的大人。”虚伪客套话不必说,如今朝政大权皆在于谦手上,只要他答应就没问题。当初是他力阻迁都,一手组织的京师保卫战,启用有才无德的石亨,挽大厦于将倾,拯救宗庙社稷,未让大明成为第二个南宋。   “于公的品行,本官再不会怀疑。”刘黄铭叹息。 第31章 不种田   柳娘保持着温婉超脱的姿态走出刘府大门,被曹立昂扶上软轿,突然柳娘手一紧,死死拽住曹立昂的手腕,额上汗珠如豆粒般滚下。   “娘……”   “禁声!管家在后面看着呢!”柳娘要紧牙关,云淡风轻的坐上轿子,快速整理妆容,还掀开轿帘对管家的送别点头示意。   轿夫起轿,抬着转过了街角,曹立昂才赶紧喊停。一把掀开轿帘,焦急问道:“娘,你怎么样?”   柳娘疼得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指着座位上的荷包,哆哆嗦嗦解不开绳结。曹立昂赶紧接开荷包,倒出里面的药丸递给柳娘。又取除轿子里的小水壶服侍柳娘吃药,没想到一打开瓶塞,浓郁的酒气就弥漫出来了。   服侍柳娘吃了药,曹立昂道:“娘,前面是回春楼,他们家冬日最舍得用炭,温暖如春,我们去那儿歇歇吧。”   这药见效十分快,柳娘已经止住了满头大汗,但实在疲累,不愿开口,闻言只是轻轻点头。   曹立昂服侍着柳娘在雅间休息,就这一小段距离,柳娘已经重新整理妆容,发紫的嘴唇也让浓重的口脂盖住了。下轿的时候还把妆容盒子递给曹立昂,让他抱进了雅间。   曹立昂十分心疼,道:“娘,这时候还管什么仪容啊!”   “没听先生讲课吗?君子任何时候都要正衣冠、整仪容。”看着曹立昂不以为然的态度,柳娘笑道:“怎么?不以为然?娘今日再教你一招,这和战场上杀敌不同,在官场上杀敌,仪容就是你的铠甲。在刘府我就疼得满地打滚,今天的事情就办不成了。除非刻意示弱,永远不要让自己处在劣势。做戏做全套,这回春楼离刘府这么近,焉知他们有没有交情,若是让人看到我一脸病容,先前的镇定稳重都成了装腔作势。”   “娘,苦了您了!”曹立昂亲眼看着柳娘痛身这样,心中十分内疚,父亲在狱中说的话只能凸显娘亲的痛苦无奈。   “不苦,身后空无一人,怎敢倒下。”   平淡一句话,曹立昂却蓦然湿了眼眶,恐怕娘亲始终清楚,丈夫从来不是她的依靠。若父亲查到的属实,这么一路走里,她从未有过依靠。连自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又占据亲子资源的庶长子都如此掏心掏肺,那该是受了怎样的苦楚才舍弃父母家业,飘零西北?   “怎么,都是男子汉了还掉猫尿,赶紧擦擦,待会儿还要去求人呢。”   “娘,您都这样了,我们改天吧!”曹立昂担心柳娘的身体。   “那药是特效药,有封闭感官的作用,不一鼓作气办好事,明日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柳娘轻描淡写,曹立昂却觉得其中有雷霆霹雳。明明是怕父亲在狱中受苦,娘亲却从不会说。老实人总会吃亏,内敛人总是受罪!曹立昂心中更痛了。   战争对野心家来说,是挑战更是机遇,尤其是对石亨而言,有才无德,专为此人而设。于谦启用他,为的就是他卓越的军事才能。人品低劣还体现在对家人上,以往大儿子和侄儿争权,石亨不仅不制止还推波助澜,此次京师保卫战中,石文耀战死,石亨的继承人却不是次子石文昊,而是侄儿石彪。   下一站,柳娘去的就是武清伯府,石亨在此次大战中一战定乾坤,一举封爵。   “曹夫人,不是我不帮忙,说句不怕家丑外扬的话,我并无说话的余地。”石文昊知道柳娘找他求情,无奈叹息。   “石将军的事我知道,朝中如今还有伯爷不值封爵的议论,而今朝廷大权皆在于公一人手上。于公自然是浩荡君子,可把自己的性命前程,寄托在别人的人品上……”柳娘叹息,她称呼石将军称呼的是石文昊,石亨封爵,他也水涨船高,从千户升了将军,虚衔而已,仅提了品级。说实话,只要有石亨做爹,就是白身又有何妨?   “家里的事情我再不过问的,没有这个金刚钻,不揽这个瓷器活,我还是专心打理庶务吧。”石文昊还是拒绝。   “伯爷以武立世,武将才是石家天然的同盟。将军既有决断,我不敢勉强,只请将军把我那一番话告知伯爷,伯爷如何做,我等再不敢有怨言。”   见柳娘十分坚持,又只是说几句话,石文昊就答应了。石文昊向来佩服柳娘的远见,不因她是女人就看清她。   两人在暖阁说话,曹立昂都被打发了出去。事情谈完,石文昊亲自送柳娘出来,曹立昂扶着她上了软轿。   曹立昂有心想问问事情如何了,可看柳娘疲惫的神情就顾不上了。回到宅子,张罗着粥饭药食,亲自伺候。   柳娘拜访完这两家就窝在家里养病,反正其他人都是墙头草,拜访与否,并不重要。只要朝堂上掀开一个口子,这些人不用串联也会出言;若是朝会一潭死水,也不必指望这些人平地起势、力挽狂澜。   三日后,消息传来,朝廷准备在过年之前审理怠战武将之事,正是右都副御史刘黄铭上的折子。曹立昂欢欣鼓舞,想去牢中给曹爽报信。柳娘拦住他:“现在蹦跶得越欢,你爹的罪越重!安分待着,就说我等罪臣俯首恭待圣裁!”   曹立昂无奈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就是太老实!此时不去牢里说一声,父亲误会了怎么办。曹立昂沧桑的叹口气,等父亲从牢里出来,自己一定要和他剖析清楚,千万不要再质疑娘亲!   审理工作进行的很快,曹爽部下还余两千人,与那些打成光杆司令的军官相比,也算保全人口,再加上曹家人永宁卫守城之功,在这些战败的将军里矮子里拔高个,居然还算不错。朝廷罚了三年的俸禄,圣旨申斥一番,让他原职留用。   曹爽出狱,曹立昂亲去大牢迎接,在马车上嘀嘀咕咕和曹爽把事情全吐露干净,劝道:“娘亲是重情重义之人,真心换真心,父亲再不可误会了!”   “行了,我知道了,小兔崽子操心得还多!”曹爽笑骂一句,在狱中用药之后,他身上却是舒服多了。   回到宅子,驾车接他们回来的马夫卸下车马,回到房中写了密信递进内宅。曹爽梳洗过后,一身水汽进来,正看见柳娘往火盆里扔东西。   “夫人在烧什么呢?”   “密信。你已经出来了,这些东西便不要留着碍别人的眼了。”柳娘笑道。   曹爽以为这是柳娘为他奔走留下的信函,想起曹立昂今天在马车说的话,心中一叹。自己这夫人刚强惯了,又不会表功,这么大的事情让她说起来却如此平淡无波。再想想柳娘当初明明是处子之身,却对放任外界流言,曹爽心蓦然软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曹爽走上前,握着柳娘的手,单膝跪地,发誓道:“夫人于我有活命之恩,我曹爽在此立誓,此生绝不负你!”生死关头,才知道谁忠谁奸,谁贤谁愚。   柳娘微微一笑,轻拍他的手背:“君不负我,我亦不负君。”   两人动情相拥,战争的苦难全都过去了,新生活正在向他们招手。   当晚柳娘把曹栓赶去睡书房,“我还病着呢,别传给了你。你在狱中也受了大罪,好好调养。”   “夫人真不可爱,就你这直来直往的脾气,可怎么做买卖哦~知道你是心疼为夫!”曹爽志得意满而去,柳娘依旧微笑,不发一言!   过年,无论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都一心往家里赶,这是国人最朴素的情怀。曹爽已经沉冤得雪,一家人也该回永宁卫了。   “我这身子骨,大冬天的不宜奔波,你们先回去,我在京城养好了,跟着赶来。”柳娘决心留下,自曹爽回来之后,她一直卧床养病。   曹爽也清楚,女人病、月子病是能要人命的,沉吟半响,在屋中转了两圈,叹道:“我在狱中也遭了大罪,今年就先不回去了,今年就不回去了!”   柳娘已经不想猜测这是他真心体贴,还是一时感动,给予的补偿,亦或者是怕自己在京中串联。   曹爽令家仆代信回去,把今年的祭祀全权委托给立德,这是他们的嫡长子。   既然决定要在京城过年,一系列准备必不可少。柳娘的宅子遭了兵祸,抢得不剩什么了,若要在此举行祭祀,还是差得远。   曹爽带着曹立昂里里外外的忙碌,柳娘依旧卧床养病。这里的家仆都是她的人,即便大动房屋,也不会影响她休息。等到准备得差不多了,柳娘才不曹立昂叫过来。   “立昂,你年轻力壮,又无伤病在身,从京师到永宁卫,一路快马加鞭五日绰绰有余,京师的事情也都办好了,你愿意回去祭祖吗?”柳娘半躺在床上,倚靠着靠枕慢悠悠道。   “娘亲何出此言,儿自然要跟在父母身边侍奉。再说这漫天风雪的,路上也不安全。”   “有良马代步,有忠仆护卫,怎么不安全,立昂,我想你回去。”柳娘神色郑重。   “娘,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吧,这么大的雪天,您不要赶我走了!”曹立昂拉着柳娘的手撒娇道。   “你这傻孩子。”柳娘轻叹一声,“还和我装糊涂了,你若不回,祭祖就是立德主持了。”这是家主才有的资格,在此之前,一直是曹爽主持,就是他们几个儿子,也只有拈香捧盒的荣耀。   曹立昂低头轻触床面,依偎着柳娘道:“娘,二弟是嫡子,我从未想过和他争。而今这一切,都是娘亲的心血,我也想您传给二弟,我从旁辅佐就是。”从小请了儒生教导,嫡庶正道早在心间,柳娘也从未避讳过他庶出的身份,把权利义务剖析得明明白白。曹立昂从未有争权之心,他的野心都在建功立业上,这次大战让他看到了希望,原来自己可以凭借战功,堂堂正正立于世间,接受赞美的目光! 第32章 不种田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边关素来贫苦,又加兵祸,能快速繁荣的办法,只有商贸。可和瓦剌大战还在眼前,不论是政治形势还是民众情绪,都不适合再与瓦剌人做生意。幸而朝廷很快下令,整束边防,重开榷场,只与朵颜三卫、朝鲜等国做生意。总之,不与与瓦剌人有交集。至于这些国家的人买回货物之后会不会和瓦剌人做生意,大明就不管了。中央财政也缺钱,顾不得那么多。   柳娘的商行重新开张,不过没用“王家商行”的旧名号,改了名字叫“方圆商行”,铜钱外圆内方,让人一看就知道“向钱”的意思。这些事柳娘没瞒着曹爽,也没特意说明,她现在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恢复身体健康,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这次大战损失了很多武将、士兵,也有好几个柳娘曾经护卫队中人一跃而上,身居高位。   柳娘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能在大明煽起一场飓风,却不想历史的顽固性超乎想像。柳娘留在草原上的商队传来消息,瓦剌有意释放太上皇。带领瓦剌大军一路打到京师的也先如今还只是太师,他向可汗脱脱不花谏言释放太上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中原王朝礼仪为先,放太上皇回来一定能造成大明内政混乱,使瓦剌有可乘之机,再次恢复蒙古汗国的荣耀。可汗还在考虑,没说同不同意。   柳娘得到消息马上给留在前线的人指示,让他们尽力拖延。蒙古人酷爱“血债血偿”,黄金家族最爱颜面,当年就是大明把他们赶回草原的,如今太/祖的直系子孙在他们手里,何不折辱解气。柳娘宁愿被尊为“太上皇”的折磨致死,给大明出兵的理由,也不愿这个懦弱无能的皇帝回来,尤其中间还牵涉着一个民族英雄——于谦。   安排好草原这边,柳娘又让手下人进京找于谦,把瓦剌人的打算告诉他。柳娘不知自己的后手能起多大作用,只盼着真有蝴蝶效应。   柳娘日夜盼着脱脱不花犯糊涂,没想到朝中先出了问题。于谦接到消息之后,直接派人去接回太上皇。柳娘拿着回信,当着信使的面哭道:“于公这是为何?难道是不信我吗?”   信使亦是心腹之人,叹道:“夫人高义,小人敬佩,可我家大人就是这般……没法儿劝!”   柳娘挥手请他下去,无力极了。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柳娘击掌而歌,慷慨悲凉,只要太上皇接回来了,柳娘几乎可以预见结局。   信使听到身后苍凉歌声,亦红了眼眶。   柳娘自回永宁卫后,就与曹爽分居,肚子在西院起居。曹立德年纪大些,已经开始读书,也居住在东院,跟在曹爽身边;王立言、曹立功和曹华英跟在她身边。   立言循着歌声而来,即便年纪还小,也知道这不是高兴的意思。仰着小脸问道:“娘,你在哭吗?”   柳娘展颜一笑,“不,娘是在怀念故人,娘的朋友去世了。”   “去世就是死了对不对?去年就有很多人去世。”立言在边关见多了生死。   “对,就是死了。”   “娘不哭,我以后不死,不让娘伤心。”王立言踮起脚尖,乖巧的给柳娘擦眼泪。   “好孩子,娘不哭,娘还有你们呢。”柳娘喃呢。   最终也先派人送太上皇回京,朝廷很快做出反应,接手护送。君权神授的思想根植人心,若是太上皇死在大明国土、死在大明人的重重保护之中,又是一桩政治大事。   柳娘没有这样的能耐,只能看着车队远行,不久就听说太上皇奉养于南宫,龙椅上端坐的依旧是景泰帝。   景泰帝在位,朝政以于公马首是瞻,可于公太过高高在上,不是普通武将能攀得上的。曹爽听说柳娘和石文昊有关系,特意来找她。   “武清伯不喜文弱之人,石将军在他面前并说不上话。且我与石将军乃是平常生意往来,此时空口白牙的去求他,他也不会应啊。”柳娘一味推脱,自她避居西院以后,曹爽内宠颇多,少来西院。柳娘只牢牢掌控着内院权利,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妾室也翻不出波浪来。况且曹爽子出狱后再未让女子有孕,也没有谁能仗着肚子让他破例和柳娘大小声。   “夫人只管为我引见,我定有办法让武清伯对我另眼相看。”曹爽自豪道。他刚笼络了一批女子和骏马,石亨好女色、爱骏马,定能投其所好。   柳娘详问了他的打算,笑道:“而今文靠于公、武靠石伯,天下谁人不知,等着送礼的人从京师排到大同,能摸着门槛都是祖坟冒青烟。这些东西,武清伯有如何看得上?”   曹爽拉下脸来,“夫人的意思是不可行吗?”曹爽不悦,与他同期的人都死在的大战中,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曹爽自认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我是不赞同与武清伯拉关系的,不过你非要做的话,何不从石彪入手。”   “是极,是极,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曹爽笑问,“夫人与石彪将军可有交情?”   “哪儿这本事。不过石文昊将军与石彪将军是堂兄弟,关系一向亲近,可代为引见……”   柳娘话还没说完,曹爽就拉着她的手表白道:“辛苦夫人了!夫人为我操劳,都都铭记于心,一时一刻不敢忘怀。夫人放心,这家业日后是要传给立德的。”   柳娘瞪了他一眼,骄横道:“这还用说?”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今晚我留在西院给夫人暖脚。”曹爽暧昧笑道。   “滚吧!我还缺你这个汤婆子,一身酒味熏得我难受!”柳娘笑骂几句,把曹爽赶出了西院。   自大战之后,柳娘搬到西院,再未让曹爽近身。曹爽开始还怀疑,后来仔细查探,柳娘果真是病重,不能行夫妻之礼。开始的时候曹爽为表敬重,时不时过来歇息。可是有次遇到柳娘半夜来了月事,污血流了满床,柳娘疼得在床上打滚之后,曹爽就再不坚持留宿了。   柳娘为了养病生活习惯都改了,饮食清淡少盐,屋中不用熏香。知道柳娘不爱闻酒肉味道之后,曹爽多数时候过来都是一身酒气。   曹爽走后,立言依偎着柳娘,小声问道:“娘,爹在外面养了外室,据说是他的表妹,您不管吗?”   多少武将家破人亡,包括先婆婆娘家。这些人也曾上门打秋风,不过柳娘能容忍他们越界一次两次,不能容忍他们打蛇随上棍!曹爽都不曾在要自己的强,他们倒妄图做自己的主!柳娘一气之下用计把人赶了出去,还以为回老家了呢,不想是被曹爽私下养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爹娘的事儿,你别管。”   “可是娘……”   “行了,就算想管,你有什么办法。没了何氏,还有王氏、李氏,他爱养就让他养着吧,反正是他舅家人。”柳娘浑不在意。   “只有那个表妹。”立言强调。立言姓王,又不爱习武,一直跟着柳娘住,柳娘为他请先生,走科举之路。立言一向亲近柳娘,怎么愿意柳娘吃亏。   柳娘不问他怎么知道的,也不糊弄他,笑道:“傻孩子,还不到时候!”   在曹爽的钻营下,景泰六年,朝廷重设万全都司。曹爽一跃成为总指挥使,志得意满。   立德向柳娘求教:“父亲总有意加重大哥的筹码,令我们兄弟起间隙,避都避不开,这可怎么办?”   “那你大哥呢?”丽娘问道。   “大哥一向谦恭守礼,从无越界,大嫂待我也和气,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昨天就因大哥不愿与我争锋相对,被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躺在床上呢。”立德暴躁的在屋里转圈,“爹还说要让立功入军中,这不是变着法儿的挑拨我们兄弟吗?爹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嫌一家子太过和睦的?”   “小二、小三你不用担心,小二要进京考举人,我让他带着小三见世面去了,一两年且回不来。”柳娘不理会暴躁的儿子,从容平淡的看她的棋谱。   “娘,您别不理我啊,您帮我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曹立德抢过她手中的书,苦恼道:“爹就我们几个儿子,他这么管教我们有什么意思。”   柳娘笑道:“别忘了石彪将军先例在前。”   “爹想培养何友伟?”曹立德激动得跳起来。何友伟是曹爽母家族人,拐着弯儿的亲戚,真论起来,曹立德还要叫一声表兄。可这何友伟一把年纪恬不知耻的认了何氏做干娘,就是那个被曹爽私下养着的外室何氏。开始还瞒着,随着时间推移一家子都知道,只是谁都不说破罢了。“娘,您可不能坐以待毙啊!何氏那个女人邪性得很!”   曹立德气道,在他看来,她娘漂亮又有本事,更别说为曹家立下多少功劳,怎么一个容貌不出众、身家一点儿没的女人把曹爽迷住了呢!这么多年屁都没生下一个,却哄得曹爽一直养着她。   “成了,与何氏没有关系。”柳娘笑道:“事情我都知道,我会处理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啊!”曹立德嘟囔道。   “你若早些上战场立功,这时机就早些到。滚去用功吧!”   曹爽将死之人,何必与他计较,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死也要恰到好处。   柳娘无心关注,她现在担心的是于谦,早早派了武果入京。 第33章 不种田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本来是演戏的,演着演着就当真了?柳娘也是,她借生病避开曹爽,独居西院,外面的事情多交给武苹、林桂等人处理,外面的人对她的印象就削弱了。类似董事长不会经常出面,总经理才是下属经常汇报工作的对象,这个时候往往消息不灵通。   柳娘也吃了这样的亏,东院的人传来消息,说曹爽上报朝廷,“边关告急,瓦剌复来攻城,气势汹汹,恐有前祸”。柳娘拿着这样的消息不知所措,马上让人去核实,事实上永宁卫太平无比,连个外族人的影子都没有。那么,曹爽为什么冒着杀头的危险撒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谎话。   柳娘在院子里踱步,突然灵光一闪,高声吩咐道:“来人,去请武果千户来,速速!”   柳娘想起来了,再过不久,就是夺门之变了!曹爽早已投靠石亨,边关告急的假消息不过是障眼法!柳娘把她收集的朝廷邸报翻出来,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帝恙,石侯代为祭天”的消息。皇帝已经病重在床无法起身,他唯一的儿子也早夭,现在连祭天这样的重任都只能交给信任的大臣,可见病情之重。   武果急忙过来,他是当年瓦剌入侵时进入军中的,而今已经做到了千户的职位。他的姐姐武苹一直代理柳娘名下商铺,是最早跟着柳娘的八人之一,最得柳娘信任。   柳娘屏退众人,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吓得武果堂堂武将站都站不住。柳娘不理会大惊失色的武果,叮嘱道:“此信务必亲手交给于少保,若事情无法挽回,则护送于少保出京。这是见于少保的信物、这是调动京中暗桩的令牌,都给你,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于少保。”   武果应下,星夜飞驰,可是等他到京城的时候城门已关。幸亏武果不是循规蹈矩之人,找到城墙拐角的地方,双手一撑就攀援而上,他也是武将,对守城的巡视布防清楚得很,就这么挂在城墙上,静静等了两炷香,才趁着士兵换防的机会偷溜进去。   进了京城先去找于谦于少保的信使,由他引见。   武果被于少保的老管家引进书房的时候,于谦正在收拾桌面。武果已进入当即拜倒:“见过于少保,我家主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   于谦接过信一扫,知道了石亨等人边关告急为幌子,实际是拥立软禁南宫的太上皇复位的打算。于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桌面,这是自己刚刚和胡灐、王直等人商议好的奏折,准备复立朱见深为太子。朱见深因当今上位,不愿把皇位还给太上皇一脉而废,取代他的朱见济是个短命鬼,且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朱见身本就是太上皇的儿子,由他亲自立为太子,合法性无虞。如此一来,太上皇想上位,就只能和儿子争了。皇室之中算来算去,现存嫡系不过这几人,皇位最好也在这几人中选出。   历史就是这样巧合,自己在谋划,别人也在谋划。   于谦当机立断,道:“上次多亏贵主家报信,廷益(于谦的字)自知,贵主高义,愧领了,愧领了!”   于谦说完,果断行动,请武果一起出门。于谦不相信这样的计划是一介粗人石亨能想出来的,本后肯定还有谋划者。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于谦亲自去找商珞、王直和胡灐,武果看不过去,道:“兵贵神速,小人接到消息已经晚了,此时不可再拖延。请大人赐一信物,小人去请商大人。”   于谦毫不犹豫给了武果一枚玉佩,完全信任他的模样,武果自去找人。   这时候于谦清廉的习惯就看到坏处了,如此重大紧急的关头,他居然找不到信任的家仆去报信。这般机密之事,又不能街上拉个闲汉去,当然深更半夜正是宵禁,街上也没有人。   刚刚就说过历史总是那样的巧合,历史还同样遗憾。   于谦等人火急火燎的赶到,却见东华门已开,耳边亦传来了上朝的钟鼓声。于谦脸色大变,半响长出一口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叹道:“我们来晚了。”   能走入国家权利核心的人都不是笨蛋,听到这钟声谁还不明白。   诸人大人面面相觑,武果却不用考虑那么多,抱拳道:“众臣还未到,请少保下令勤王,小人愿为马前卒!”   是啊,就算太上皇已经走进了奉天殿坐在了龙椅上,可他们也不算输。这个时候只要群臣未至,只要死守东华门,不让太上皇复位的事情昭告天下,他们就还有一战的机会。石亨等人也不过是钻空子才骗开了东华门,否则一惊动大内侍卫,他们连东华门都进不了。   于谦摇头,武果大惊,赶紧劝道:“于公当年何等勇气,力挽狂澜、大仁大勇,而今怎么退却了!”   于谦苦笑,“陛下病重,膝下无子,若是现今龙椅上坐的人成了罪人,废太子(朱见深)亦失储位,大明江山何托?便览史书,每到家国存亡之际必有先兆,其一即是帝室衰微,血脉不济。”   余下的话不必说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们十年寒窗苦都走入国家政治核心,为了不仅仅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也有青史留名的理想。拱卫皇室,维护国家稳定是他们必须做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是他们儒家学子一直以来的坚守。   商珞、王直、胡灐等人已经开始整理衣冠,自觉站在了于谦身后,用行动表明跟随他。   “少保!”武果头上青筋崩裂,他只是一个武将,不管什么皇位不皇位,他只是到自己得到的命令是保全于谦!武果声嘶力竭道:“少保当年的志向哪儿去了,‘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而今怎么变得墨守成规……”   “此地乃东华门,大内重地,国家议政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吧……”于谦已经下定决心,头也不回的摆手。   “少保!”武果还待说什么,商珞带来的侍卫接到眼神示意,直接拉住了武果。武果挣脱不开,回头一看,远处已有大臣缓缓而来。   武果使劲挣了挣,无力叹道:“放开我吧,大势已去……”   谁有又知道呢?不仅武果悲痛难言,这些侍卫也红了眼眶。京师保卫战是于谦力挽狂澜保住了京城文武百官、士人百姓的性命,他们这些人也是受益者,可如今于谦入了这道门,就是要承认太上皇复立。他们都没有忘,当年太上皇回京之时,痛骂于谦夺走了他的皇位。走入了东华门,就是走入了死路!   远处的文武百官越来越近,武果等人列成一排,装作宫中侍卫的巡视的模样,避着人走出宫外。   ……………………   武果又日夜兼程赶回永宁卫,柳娘看到武果风尘仆仆的跪在她面前就什么都明白了,不禁掩面痛哭。   “主子,我劝不住、拦不了,等朝会之后,本想做一次土匪,直接打晕带走,可商大人派侍卫看着我,让我体会少保的苦心。”   “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柳娘悲泣,于谦就是这样的人啊,他年幼时就以文天祥为榜样,一心想做大明的文天祥。柳娘只是不忍心悲剧上演,她以为自己能带来改变。面对这奔流而去的历史长河,柳娘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于少保现在也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柳娘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武果和柳娘相对而泣,下人气喘吁吁的跑来禀告:“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已经听到了曹爽的脚步声。   曹爽满脸怒容进来,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武果,怒斥:“好一条忠心耿耿的老狗!”   “你又发什么疯?”柳娘收了眼泪,怒目而视。   曹爽一个健步欺身上来,柳娘快步而退,武果拔地而起,挡在两人中间。   “滚!我夫妻之间,何时轮到你这老狗插手!”   “主上有险,武果岂能视而不见!”   “曹爽!你是来找茬儿的吗?”   “你还敢说!”曹爽和武果周旋几个回合发现自己赢不了,气得原地跳脚:“你做了什么?你让他去京城做什么!你是要害死全家吗?”   “我做什么,我去救大明的良心!我去看一看这朝廷还有没有救!你才是找死,石家是什么人?你以为贴上去就万事大吉了?做梦,我看断送曹家基业的罪人就是你!”   “泼妇,不可理喻,结果都出来了!太上皇复位了!你还在做梦!”曹爽气急败坏,两人默契保持的夫妻恩爱假象不击而破。   “呵呵,朝廷是什么?一个当过俘虏的囚犯皇帝,一个罪余之人宦官草吉祥,一个莽夫石亨,一个背信弃义、数典忘祖的小人徐有贞就能撑起整个朝廷吗?曹爽啊,曹爽,你别傻了,就算是太上皇、好吧,就算是皇帝,他也瞧不上你们这些苟且的小人。皇帝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这些拥立有功的人!你等着吧,你等着吧!” 第34章 不种田   一阵嘶吼过后,两人都略略冷静下来。曹爽怒气冲冲的坐在椅子上,即便他不喜欢柳娘,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有本事的女人,且她的判断从未出错。老朱家有杀功臣的传统,洪武年间的四大案人人耳熟能详。   管家林桂看夫妻俩吵了起来,赶紧下去准备了菊花茶,清热下火,倒腾得温温热热刚好入口。   曹爽、柳娘吼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补充完水分继续吵。   “你接了石亨的橄榄枝,又何曾与我有过交待。谋反大罪,诛九族,妻族亦在其中。”柳娘冷哼一声,“半斤八两就大哥别说二哥了。阿武易容改装而去,只要你守口如瓶,没人会知道。”   “你懂什么,妇道人家!石侯本就威名赫赫,而今更有拥立之功……”   “你靠着妇道人家的银子和人脉走到今天,端碗叫妈放下筷子骂娘倒是熟练……”   “王氏!”曹爽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发冲冠。   武果再次闪身挡在柳娘身前,“夫妻一体!曹将军做事不顾及妻儿,妻儿总要因你受累,倒不像外面的女人,尘归尘土归土,抄家灭族的旨意来了,陪着送命的只有妻儿!”   “行了,你外面那些破事儿永宁卫无人不知,真以为把何氏安置在宣府我就不知道了?不说破是给你面子,居然话都说到这儿了,就把那些腌臜东西处理干净。”   “那是我表妹……”   “一表三千里,不过舔着脸来认亲的族人!罢了,不过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要不来永宁卫恶心我,我就当不知道了。”柳娘冷笑道:“京城的事就这样了,你赞不赞同都已成定局,滚出去吧,气得我头疼!”   柳娘高声唤人,西院奴仆自动请曹爽离开。   等到曹爽走了,柳娘才怒骂管家林桂:“应急一课怎么学的,曹爽都能轻易闯进来,刺客来了,如何指望你们!”   “主子……”林桂有口难言,那可是你丈夫啊!   “既然嘴里叫着主子就知道我不是曹夫人,是王当家!日后别把曹爽当自己人。在我的府邸,能做主子的不过我和几个孩子,小二小三在京城,华英在我膝下,就是老大和老二都防着些,只是别让他们看出来。”柳娘交待道,曹立昂和曹立德一直跟在曹爽身边,别看平时多有抱怨,真面临抉择还不知他们选谁呢?曹爽在男女问题上再渣,战功却是不容置疑的,有才无德之人多了,男人的成就本就和道德无关。   “阿武,这次无辜连累你了,你也归在万全都司麾下,算是曹爽的属下,有段时间恐要受排挤。不过你放心,朝中形势变化万千,他没有功夫来找茬。若真有万一,保全自身要紧!”柳娘安慰武果,亲自送他出门。   林桂这才小声禀告道:“主子,菊花茶全被喝完了,是否加大剂量?”   柳娘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沉吟一会儿道:“再拖一段时间,最好等到石亨来。”   于谦之死虽是求仁得仁,却也让柳娘不敢寄希望与历史。   都说狼来了、狼来了,说得多了就成真的。石亨等人让曹爽谎报军情,结果瓦剌真的卷土重来了!   曹爽身为总都指挥使,精力立即被外敌入侵缠住。十多年的谋划就此生效,柳娘直接截断了曹爽和心腹的联系,伪造信函笔迹、语气、措辞拿捏分毫不差。   京中再次传来消息,于谦被杀,抄没家产之时却发现官至一品的重臣家中居然清贫至此,皇帝在士林和民间声誉再下一层。石亨因拥立之功封忠国公,曹吉祥升任司礼监太监,总督三大营,徐有贞封武功伯,升任兵部尚书,这是原先于谦的职位。   拥立皇帝的人得到了最大的报酬,自己加官进爵不说,亲友亦受惠颇多。这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几两银子的事情,石亨家人亲戚通通做了官,甚至一跃而上,封侯之人都有。石亨老家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略微有关系的人,就是村里的野狗也进了猫狗房,吃上了皇粮。   内廷是曹吉祥的天下,外朝归石亨统领,大明朝政就是如此分明。   柳娘一方面阻止曹爽过激行为,多加安抚,另一方面加倍刺激曹吉祥和石亨的欲望,就算两人稍有理智还能分辨,那些依附他们的人鱼龙混杂,太好做手脚。再有,徐有贞和石亨、曹吉祥的裂痕越来越大,当初众志成城复立太上皇的场景不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似乎每个功臣覆灭之前都有这么一遭。   英宗脾气再好、为人再温和终究是皇帝,抓住他被囚南宫七年的旧伤刺激,再大的功劳也因几人的得寸进尺而消磨干净。   有了柳娘的加速,京中发生的事情犹如天书,最好的戏子都演不出如此荒诞的戏码。   京中局势十分紧绷,英宗虽气愤难言,却顾忌名声,亦感激石亨等人的帮助,不愿鸟尽弓藏。   刘黄铭身为左都御史为皇帝出了一个好主意,“瓦剌贼子复来叩边,当有战功之人镇守才能让京师安心。陛下何不请忠国公出山,事缓则圆,或许等忠国公战场历练一番回来,便冷静了。如此可不伤君臣之情,亦不损陛下英名。”   石亨如何肯干,他年纪大了,又有两次匡扶帝室的功劳,只想在京城享受繁华。石亨推举侄儿石彪远赴边关,皇帝如何会答应呢?此次派石亨出战边关本就是为了远香近臭,希望打压石亨的气焰。   石亨远赴边关,年轻的石彪留在京师成了石派的领头羊。石彪年轻气盛且人生经历近乎一帆风顺,痛苦挫折往往更能磨练人,石彪还不够老练,尤其是和朝中的政斗老手相比。柳娘留在京城了人手更有用武之地,朝中受到欺压的大臣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石亨摆开国公仪仗,一路逶迤到了大同,第一件事就是收权。   曹爽本就是石亨阵营的人,多年前就投靠石亨,做了名义上的总指挥使。只是边关情势复杂,总指挥使不过空有高品级,实权依旧控制在各重镇指挥使手中,曹爽没有这样的军功威望统领九边,朝廷也不会放任这样的集权臣子出现。   当然,这些反对石亨而言都不是问题。石亨自认为要资历有资历,要威望有威望,离开繁华京城重回战场,必须要最好的。   以曹爽圆滑的性格本该顺从退下,奈何曹爽得了失心疯一般,暴躁相对,言语不谨,被石亨以冲撞国公的罪名罚跪于大帐之外。第二天早上石亨恩威并施叫他入内,准备安抚,结果一杯和解酒下肚,七窍流血,中毒而亡!   曹爽本是边关最高将领,打罚恩赏也是杀鸡儆猴。石亨为了效果好,把各地指挥使都叫到了大帐中,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曹爽居然中毒而亡。曹爽已经在门外跪了一日一夜,碍于石亨之令,中间没有任何人给他送过吃食;和解的酒是石亨准备的,而且石亨还端在手上没喝。事实如此明显,连找个替罪羊都找不到。   曹爽在边关多年,战功赫赫,在座指挥使看着自己的上司被毫不遮掩的毒死在眼前,兔死狐悲之感深重!   石亨也吓一跳,曹爽本是门下一条狗,稍加威慑而已,从未想过要他的命。不过石亨骄狂惯了,尤其是而今他功勋卓著、公爵加身,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将错就错,狠狠摔碎了手边酒盏,呵斥道:“这便是与我作对的下场!”   在场之人,呐呐不敢言。   远在永宁卫的柳娘得到消息,立刻召回了曹立昂和曹立德,封闭城门。石亨派来送尸首的人都没能叫开城门,京中却因柳娘的一封求救信轰动起来。   “忠国公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各指挥使均可为证。事后言‘此乃吾家天下’,复遣兵将攻打永宁卫,妄言杀尽曹姓之人,勿使复仇。妾与子孙危在旦夕,乞陛下怜惜,望诸君救命!”   英宗目瞪口呆的坐在龙椅上,总指挥使可是二品大员啊,就这么被众目睽睽之下,不经明正典刑毒杀于军中大帐,他做皇帝都没有这个权利!更让英宗气愤的是,什么叫吾家天下,天下是老朱家的,这是谋反!   朝中大臣纷纷上本请求治罪,恰巧石彪在京中猖狂无比,在建的府邸豪奢远超皇宫,征用百信,日夜赶工,英宗站在城楼上望出去,几乎以为那是哪家王府。还有石彪把杨善献给英宗为妃的女儿霸占之事也被翻了出来,再有轻慢亲王,鞭挞朝臣的罪名多不甚数。   英宗怒发冲冠,只觉自己看错了人,又顾忌南宫复辟不久,大事屠戮功臣有失贤明,只下令暂停朝见,软禁家中。   只是这样,朝臣们如何满意,事情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朝臣不会让石亨回来救援,石彪等人不会坐以待毙,如此情势之下,事态已不在空置之中,柳娘能发挥的空间很小了。   石彪不是胆小之人,直接联络了司礼监太监曹吉祥,准备里应外合,再来一次“宫门之变”。第一次宫变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想要复制,也要看准备多时的朝臣们答不答应。   石亨和曹吉祥一发动,正被守株待兔的勤王之师逮个正着。   围攻石彪府邸的人在他家中搜出了蟒绣龙衣等逾制之物,审出内应曹吉祥,两人下狱,一同下狱的还有依附二人得官爵之人。   石亨领兵数万在外,太过危险。早在发现石彪谋反的时候,英宗就派人宣石亨回京,并附上旨意,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35章 不种田   没有人能和国家机器作对,特别是朝廷还占据大义的时候。宣旨的人一到西北,并未废多大周折,就擒拿下石亨。柳娘以往总奇怪为什么秦二世矫诏扶苏公子就利落自杀,徽宗十二道金牌岳飞就真的听话回来,何其愚忠、迂腐。到了此时此地才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迂腐的教条,而是迫于现实的无奈选择,不束手就擒又能如何?   在擒拿石亨的同时,另一波天使到永宁卫查探情况,毕竟揭露石亨谋反的阴谋,引子就是柳娘的那封求救信。   柳娘一身孝服、悲戚万分的被儿媳、女儿扶着,拜见天使。   天使象征性见了见柳娘,见她弱不胜衣,悲痛欲绝,一个大男人也不好说什么,道一声“节哀”过后,就由曹立昂、曹立德兄弟领着去看“证据”。   攻打永宁卫的士兵并未割下首级,尸体完整,有的穿着宣府士兵的军服,有的甚至穿着永宁卫士兵的军服,都是青壮年男子,不存在杀良冒功的嫌疑,真实可信。   天使十分有经验,对曹家情况也熟悉。柳娘大名在外,天使怕曹立德这个亲儿子偏袒,问话总问曹立昂,做出一副不知曹家嫡庶情况的模样,只按长幼对待。   “大人明鉴,家父罹难,我等悲痛欲绝,送父亲尸身回来的士兵中还有他的亲兵,守城卫不曾防备就放他们进来了,就是我等也不曾想到石贼如此丧心病狂啊!多亏家中仆人机警,看出亲兵被人胁迫,才让一家人幸免。”曹立昂说起石亨也是咬牙切齿。   “石贼势大,永宁卫为我曹家世代镇守都被他安插了无数亲信,就是这些人起兵攻打府邸,若不是家仆用命,大人就看不到我等了。”曹立昂指着那些穿着永宁卫军服的尸体道。   天使仔细看过尸体上的伤口,的确是两军交战所伤,心中已信了大半。   天使一行在永宁卫待了三天,亲自祭过曹爽才离开。期间微服私访,暗自查探。曹家在永宁卫名声很好,对士兵百姓均不苛责。曹家夫妻更是出了名的恩爱,自曹王氏入府之后,曹爽再未添过妾室。曹王氏也素有贤明,不说当年瓦剌入侵时的功劳,就是日常生活中,对庶出嫡出一视同仁,长子曹立昂当着天使的面都只说嫡母的好话,嫁人的两个庶女更是常常称赞嫡母,一家子再何乐不过。   石亨派人攻打永宁卫曾在关口叫嚣,整个永宁卫的人都能作证,不会有假。   解决了石亨这个心头大患,曹家的日子按部就班过了起来,曹爽遇难,全家都要守孝。可武将不比文官,戴孝出征也是常有的事情。而今外敌入侵,朝廷也发来旨意追赠曹爽正一品荣禄大夫的勋职,赐武肃伯的爵位。夺情曹家,让曹立昂、曹立德等人继续作战,柳娘亦接到了伯爵夫人的诰命。   也不知为什么,圣旨中没说这爵位是流爵还是世袭降等,柳娘以未亡人的身份再次上书皇帝,推辞爵位,武而不遂曰肃,朝廷对曹爽的评价并不高。柳娘只请求陛下仍旧能把万全总指挥使的官职封给曹爽的儿子,以便“戴孝出征、杀敌卫国、以报君恩”。   柳娘写好奏表之后,并未封口,直接交给曹立昂去办。   半月后,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封曹立德为永宁卫指挥使,曹爽遗留下的伯爵之位也由他继承,只穿曹立德这一代。长子曹立昂被派到开平卫做指挥使,虽是升职,可开平卫抵抗外族的最前线。   柳娘带着一家子接了圣旨,客气安顿好天使,一家子到客厅说话。   “你改了我的折子?”柳娘不客气的问曹立昂道。   曹立昂脸色大变,跪在柳娘面前道:“母亲何出此言,孩儿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为何爵位是立德继承?”   “娘不是为立德请封吗?”   “你没看过折子?”   “孩儿如何会私拆母亲信函?”   “我不封口就是给你看的啊!”   柳娘和曹立昂一人一个问题,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给搞清楚了,柳娘示意大儿媳夫妻曹立昂,叹道:“我以未亡人的身份上折子,推辞爵位,本就是以退为进,心想陛下就是不赐下爵位,也会赐下官职。我为你求了万全都司总指挥使的官儿,这职位本也是我曹家的,子承父业不正好。没想到陛下不吝惜爵位,反倒不愿授予总指挥使之职。”   刚被扶起来的曹立昂又跪下了,磕头道:“儿何德何能,让母亲如此厚爱,儿有愧……多谢母亲。”   “什么愧不愧的,你战功赫赫,娘自来为你骄傲,只是可惜了这总指挥使的职位。”   “儿还年轻,多的是加官进爵的机会。石亨先例在前,陛下恐不愿再有武将集权。”   “唉,也是。是我思虑不周,倒耽误了你。”   “母亲而出此言,母亲教养儿长大,苦心为儿筹谋,天意如此。更何况,爵位本就该是二弟的,二弟是嫡子,母亲如此偏心我,倒是我对不起二弟。”曹立昂诚心诚意道。   柳娘欣慰笑了,拉起曹立昂。曹立昂一跪下,其他人虽未跟着跪下,也无措的站了起来。柳娘一手拉着曹立昂,一手拉着曹立德,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道:“这就好,立昂啊,我上折子之前问过立德,他是愿意让你继承总指挥使的位置。唉……多少人家长子、嫡子争得不可开交,我的两个儿子却如此谦让,兄弟和睦,兴家之兆。”   “还不是娘教的好。”曹立德调皮道。   “二弟说的是,大郎能有今日,多亏母亲教导有方。”大儿媳也跟着奉承。   “我教导有方不正好便宜了你~”   大儿媳一听这话羞得脸都红了,不知如何辩驳,只呐呐道:“娘说什么呢~”   “说大哥大嫂父亲恩爱啊!”曹华英拉着柳娘的袖子打趣道。   一家子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   夜晚,柳娘照例宿在西院。   管家林桂禀告道:“主子,属下再三确认,一切妥当。曹爽的心腹军已斩杀殆尽,无人知晓,两拨天使亦未听闻风声,绝无漏网之鱼。”   “这就好,要确保机密,尤其不能让立昂、立德知晓。”   “主子放心,当初在城下叫嚣的确实是石亨心腹,咱们的人从中挑拨之后就退了。围剿城中旧部也是引蛇出洞、顺势而为,绝无纰漏。”这件事林桂牵头,已经推演过多次,绝对没问题。   “立言那边呢?”   “为二少爷争取爵位之事是三少爷一手操办的,四少爷不知情。三少爷尽得主子真传,一言一行谨慎周密,就是老奴这般老手也看不出破绽。”林桂对柳娘的手段是服气的,一个后娘、嫡母能把长子收服归心,不容易啊。“三少爷上科未中,已确定要参加今年的恩科。四少爷也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两位小主子住在京中老宅,有老仆照应,还请主子放心。”   “嗯,四儿还小,性子也跳脱,不知道最好。爵位一事就你我和三儿知道就好,不要再外传了。他们的血学业生活我是放心的。”   “是,主子。”林桂恭敬点头。   柳娘端茶送客,“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林桂却期期艾艾的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咱们什么关系,还玩儿这把戏,有什么事儿直说~”柳娘笑骂。   “是有件小事。曹爷身前收的外室何氏还活着呢。”开了头,后面就流畅了,林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因后果说明白:“底下的兄弟忙着对付何友伟,那可是个真小人,当年舔着脸认了不相干的何氏做干娘,把一个外室当正经奶奶捧着供着,曹爷一出事儿,立马倒向了石亨。他手下又有几个愚忠的,弟兄们忙着对付他,一不小心便放跑了何氏。不过主子放心,属下立刻补救了,何氏的行踪都在掌握之中,主子想这么对付她就怎么对付她!”   “我对付她做什么,毫不相关的人,认她自生自灭吧。”柳娘对这个外室是真不介意,她和曹爽本就是利益联姻,对何氏这个人她也是只听其人未见其人,为难一个“外因”做什么。不过一想不对,柳娘笑问:“还给我耍花腔,别不是人到永宁卫来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可不是嘛!曹爷当年置外室的人知道的也不少,属下拿不定主意怎么做呢。”   “她如何了?”   “乱军之中又有几分颜色,能怎么样呢?吃了大亏,从宣府到永宁卫几乎是乞讨过来的。”   柳娘长叹一声,“算了,给她二两银子,引她到别处去,别让人找上曹府丢我的脸就是了。”   “主子仁慈,属下这就让人去办。”林桂连连点头,他就说不用来问,可手底下人非说女人一嫉妒起来就面目全非,一定让自己来请示。林桂在心中摇头,怪不得自己能当大总管呢,自己对主子的心思摸得多准。他们方圆商行的生意从来独立于曹府的产业之外,曹爽活着的时候都不能让柳娘的势力称一声主子,这种疏离的态度,主子难道会在乎一个上不得高台盘的外室吗? 第36章 番外1   爵位尘埃落定,赶在朝廷下达的最后期限前,曹立昂带着妻子走马上任。   在此之前,柳娘主持分家。   安氏嫁进来不久,就要随丈夫去一个更偏远的地方,路上忍不住抱怨道:“还说什么一视同仁,父母在不分家的规矩都顾不得了,为什么是你到开平卫去?永宁卫才是曹家的根基呢!二弟才多大年纪,他懂什么文武军事,怎么不让你在永宁卫帮衬?还说看重你,家产你得了不过九牛一毛,南北汇大名鼎鼎的不敢想,可开平卫的商路走得分一条给咱们吧?”   安氏一路喋喋不休,坐在马车里也忍不住伸出头来抱怨。曹立昂瞪了她一眼,“闭嘴,前两天还一口一个母亲仁慈,那才是为人儿媳的典范。不许胡说,我心里有数,娘亲绝没亏待我。”   “唉,和你说你还不听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是你被小恩小惠收买了,我就说哪儿有嫡母这般维护庶子的,你进来,我和你细说……”   曹立昂带队走在外面,安氏虽然不时伸出头来嘀嘀咕咕,可属下、仆人都以为他们夫妻话私房,识趣避开,马车上也没有丫鬟随身伺候。看环境安全,曹立昂才翻身下马,坐到了马车里。   随行的亲兵飞快跑上来牵马,又脚踩风火轮似的跑开,隐隐还听着队伍里有人打趣“大爷到底是新婚啊!”   “听着,这话我只说一遍,日后不许再提!你喋喋不休的家产母亲绝没有亏待我,母亲名下是由很多产业,但那是她的嫁妆。当年嫁给父亲的时候就有契书,这些东西一半要传给三弟,三弟姓王,继承母亲姓氏。给我的家产已经是曹家的一半,比按规矩分得还多,足够厚待我了。你也永远不要忘了我是庶子,爵位、曹家的基业理所当然该是二弟的,母亲器重我,倒让外人有了非分之想,你不要做这个不明事理的外人。二弟年纪也不小,正是执掌家业的时候,我当年初次披甲上马和他一样的年纪。退一步说二弟有什么考虑不周到的地方,还有母亲辅佐呢!当年也是母亲扶着我上马,才守住了永宁卫。自你嫁进来,母亲不曾让你立过规矩,亲闺女也就这样了,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难得寡言的丈夫长篇大论,安氏沉默一会儿才道:“母亲待我自然是好的,可我总担心……”   “不必担心,好男不吃分家饭,我才二十出头就坐上了指挥使的高位,日后难道不能给你挣一个夫人的称呼?且看着就是。”   到底疏不间亲,安氏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日后不要说那种话,母亲对我有教养之恩,恩重如山,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曹立昂反复叮嘱。   从永宁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一行人车马繁多,又有女眷,第一天的适应期没走多远就停下来了。刚好曹家在城郊有一个小庄子,分家的时候柳娘特意把这个小庄子分给了曹立昂。   安氏指点丫鬟仆人收拾出个暂住的地方,又安排官家多关照住在外院的亲兵随侍。   “大爷去哪儿了知道吗?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安氏问道。   “奴婢不知,外院的小哥儿传话进来,大爷不回来用饭了,请奶奶先用。”   安氏嘀咕两声,安享美食。吃过饭天已经完全黑了,安氏坐在椅子上等夫君回来,一等二等等不来,推窗一看已经月上中天,也不知曹立昂干什么去了。   安氏惊醒的时候发现在即正被曹立昂抱着,原来她等得睡着了。   安氏不好意思挣脱下来,自嘲道:“怎么就梦周公去了,脖子都歪了,你……你怎么了?”安氏突然发现曹立昂眼眶通红,好似哭过。   “怎么了?遇上难事儿了,你和我说说……”安氏话还没说完就被曹立昂一把拥入怀中,安氏赶到颈窝一阵湿润,心里更没底了。“你别,别啊,男儿有泪不轻弹,要不我们不去了,回永宁卫?母亲总有办法的。我爹是御史,朝上也能说几句话,你别急啊,我马上就给娘家写信……”   安氏语无伦次的安慰着,曹立昂半响才从她的颈窝中抬头,怔怔看着她,半响道:“母亲慧眼,为我定下你这个贤妻。”   不等安氏说什么,曹立昂取下屏风上的大氅披在安氏身上,拉了她的手,温柔道:“我带你看样东西。”   曹立昂屏退下人,亲自提了灯笼,牵着安氏的手,一路到了库房,暗下库房机关,一条暗道出现在眼前。曹立昂走在前面点燃墙壁上的油灯,一路牵着安氏走到暗室之中。   “这……这……”安氏又结巴了。不是她没见识,实在是眼前的情景太过震撼,太过耀眼,整个暗室金光灿灿,堆在地上的箱子全部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所以我说母亲从未亏待过我们。”曹立昂轻轻抚过那些金锭子,缓缓和安氏讲了当年曹爽在狱中托付给他的事情。“父亲一生未对母亲敞开心扉,可惜了母亲这样的人物。父亲自出狱后,再也不提当年说过的事情,特别是我进入军中之后,小庄子还暗中加强了守卫。这时候我才发现父亲不是没对母亲敞开心扉,是任何人都不曾走进他心里。我已经点过了,这还是整整一万两黄金。可父亲为了攀上石家的大树,四处撒钱,这里的财富至少用了一半出去。如今还是整数,金锭子上也没有标记,我知道,是母亲补足的,且不愿让我知道。父亲防得紧,母亲不知军中事,自然也不知我早就知道这里的东西已经用多了。”   “母亲,可惜了!”曹立昂一声长叹,即便是亲儿子他也要说一句父亲配不上嫡母的品行。曹立昂感动又钦佩,惭愧又激动,道:“所以,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我们夫妻是要一辈子扶持走下去的。我的事都不瞒你,我绝不辜负你。”   安氏猛得扎进他怀里,满室金光都化在她的泪珠里,“不辜负,不辜负,我们会白头偕老的,一定会!”   自此,夫妻二人同心,安氏再也没有说过柳娘半句不是。曹立昂更是感动,在开平卫也常常打点礼物过来,奉养柳娘至诚至孝,全了一段母慈子孝的佳话。   柳娘感受到曹立昂夫妻的态度,又结合属下传来的消息,自信一笑:“归心矣,再无后患。”   武苹挺着高高的肚子陪她说话,“主子总算苦尽甘来了,大爷是个孝顺的。”   柳娘微微一笑,武苹嫁给曹爽武将手下之后,这些机密事就没让她参与了,武苹知道的也是表面消息。   “算是吧。”柳娘不置可否他,她这一生何其艰难坎坷,如今走到这步,只能说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无可赘言之处。   武苹看出柳娘不想说这个,笑着转移话题道:“咱们二爷真是能干,小小年纪就能把永宁卫防卫打点得妥妥帖帖,每次出战都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和士兵同吃同住,真是一员虎将!”   “虎父无犬子嘛~”柳娘笑道,毫不芥蒂,十分认可曹爽的军事才能。   “主子还说呢,当初大家伙都以为您要在幕后辅佐呢,何曾想您如此大胆,居然就放手任二爷施为。阿弥陀佛,二爷头一回上战场的时候,我担心得整夜都没睡,一直求菩萨保佑呢!”   “他哪儿是第一回上战场,以前就跟着观摩过多次了,不过是第一次指挥,依样画葫芦也该会了。”柳娘轻描淡写道。   “也是您教导有方啊!”武苹道:“三爷今科秋闱榜上有名,四爷也有了功名,咱们武将家也出了文曲星,真是给咱们九边重镇长脸。看朝中那些人还动不动就说咱们西北人有辱斯文,三爷、四爷真是争气!少爷们都是麒麟儿,小姐们都是贤妻良母淑女典范,各个不仅有本事,还孝顺,主子真是有福气啊!”   武苹体贴会意,把柳娘的儿女夸了又夸,就是两个嫁出去的也要说一声柳娘教导有方。   “你呀,说了多少次别叫旧日称呼,唤我一声夫人就是,咱们的关系不再称呼上,而今要避嫌啊!”柳娘语重心长和她分析了朝中形势,有板有眼的样子十分唬人。   送走武苹之后,柳娘对她的内管家道:“日后少安排与武苹的独自会面。”当初能干体贴的武苹已经成了官夫人,一心为小家考虑,把她教的体贴细心都用在夫人外交上,再不是过去的武苹。   “是。”内管家爽朗答道,她已经是第三任内管家了。不过内管家也为难,小声敲边鼓道:“三爷特意交待,要留人陪您说说话,您看?”   柳娘一叹,她一生四子三女,亲生的养育的,最了解她的还是立言。立言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深刻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孤独,即使远在京城也如此担心。   柳娘看着窗外的柳树发呆,回想自己的一生,当初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用的就是柳条筐。南京的柳树和北方的柳树不一样,可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父母怨恨自己不顾家,亲生兄长指责自己摆架子,就是待自己最好的姐姐也不理解。自行商以来,遇到的背叛和陷阱不计取数,嫁给曹爽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多少次在夜里,柳娘睡不着,恨不得立刻杀了曹爽,只在狱中断了他生育能力怎么够!可她没办法啊!孩子还那么小,曹爽一死,曹家立刻分崩离析,寄人篱下,或者一生寄托在长子曹立昂的良心上。柳娘一路走来,为的不就是不依靠任何人吗?不能鲁莽杀/人啊!最终曹爽死在了最合适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而今,柳娘终于不用依靠任何人了!   看着一直等着自己回答的内管家,柳娘长出一口气,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不用人陪我聊天,没有人真的理解我,我也重不寂寞。” 第37章 番外2   “吴嫂子,你怎么还在这人磨蹭啊,这人说来就来了啊,还不赶紧去找好位置!”一旁有人和吴赵氏打招呼,吴赵氏闺名月娘,是和凤镇上最大绸缎铺的老板娘。吴赵氏一生最自豪的就是自己从一个村野丫头变成了城里人,自己的儿子也能读书认字,说不定孙子就能考状元,改换门庭!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个家里说话算数,家里的铺子是她的嫁妆!   吴赵氏温婉一笑,看似谦虚低调道:“我就不去了,这人挤人的有什么趣味儿,大人物来就来了,看看也不长一块肉。这铺子里的缎子布匹还是要翻出来晒一晒才行。”   实则吴赵氏已经决定门窗大开,把最好的缎子放在外面,让过路的人都看看。若不是官差不允许在街上摆摊,她一定把缎子摆道街面上,万一能让路过的贵人看上,那就是活招牌啊!   “还是吴嫂子有见识,得,我先去了,你慢忙啊!”寒暄的人快步走了,吴赵氏也不摆弄自己的缎子了,爬上阁楼倚在栏杆上往外看。为什么吴赵氏不愿意去人挤人?因为她家铺子就在临街,有小二层,完全看的清楚。   吴赵氏的丈夫作为当地乡绅有幸列在小镇迎接人员里,敬陪末座。吴赵氏上来的时候,她几个儿女媳妇和孙子孙女已经整齐得靠在栏杆上,伸着脖子往外看了。   “小心些,小心些,别摔下去了。”吴赵氏小心抱起小孙,对大儿媳道:“宝儿个子矮,你就抱着他看,这么倚在栏杆上,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娘说的是,我抱着吧。”   “成了,成了,别和我抢了,一家子都躲在这儿看热闹,没人帮我去下面收拾。”吴赵氏抱怨道。   “娘,刚刚官差来说了,街上的铺子都不开门,只有选定的几家开门。您看着人山人海的,把铺子都挡完了,就是让开,也没人来买啊。”大儿子笑道。   吴赵氏心里不满的嘀咕了几句,早知道就不那么费心费力的搬来搬去了,真是浪费!   “就你知道,还不下去关门,伙计都爱偷懒,万一让人顺走咱家缎子可怎么办?那可是杭州来的金贵东西!”   大儿子耸肩,就知道被迁怒了,下去打理不迟。接到大哥求救信号的小妹拉着吴赵氏的袖子道:“娘,您知道是哪位贵人要来吗?怎么这么多人啊。”   “你个不长心的,说了几回都记不住,是伯夫人回乡祭祖来啦!那可是真正的贵夫人,要不说咱们镇的名字取得好呢,和凤镇和凤镇,就是出凤凰啊!”   “伯夫人姓伯吗?”   “不知道,听说是姓曹还是姓王,反正是位了不起的夫人,儿子里有将军还有状元,文武双全,厉害得不得了。你以后嫁人要是能有她一半儿,娘做梦都要笑醒!听说这次伯夫人回乡祭祖,要大修祖坟呢,也不知到底是哪家的,不过肯定是平民百姓。现在平头百姓不仅能到宫里做娘娘,还能做夫人呢!”吴赵氏羡慕得不行,暗自猜想谁家女儿这么厉害,居然做了伯夫人,以前也没听说啊。   不一会儿,一队衙役先过来清场,让围观的人退开些,别挡着路。这就预示着正主就要来了啊,一家子忍不住踮起脚伸着脖子往外看。   最先过来的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身上的铠甲闪闪发亮,腰里还挂着大刀呢,威风得不得了。然后就是仪仗队了,举牌的、提壶的、捧香的,不一而足,然后是八人抬的官轿,一位贵夫人端坐期间,缓缓向行人挥手。   大儿媳忍不住赞道:“真是位好心肠夫人,听相公说夫人知道家乡人沿街欢迎她老人家,特意舍了暖轿,换了凉轿,就为了和乡里乡亲打招呼呢。”暖轿四面封死,只留轿帘,外面看不出什么的。凉轿用显纱做面,能瞧个通透不说,还有丫鬟打起帘子,伯夫人正和外面人挥手呢,看到哪里哪里就轰然一片。   吴赵氏羡慕得看了一眼,道:“女眷家的轿子,还是不张扬的好。”伯夫人端庄典雅又漂亮,排场也足,儿女双全,孝顺有加,事事都顺,吴赵氏只能挑一挑“张扬”的毛病了。   两个儿媳妇儿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含义,笑而不语。别说伯夫人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不用避讳。若自己有这么风光的一天,衣锦还乡,别说凉轿了,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好好让人瞻仰自己的光辉。   先时轿子离得远,吴赵氏一家站在楼上也就瞧个大概,等轿子近了,吴赵氏仔仔细细盯着看,越看越举得这人怎么这么眼熟,活像,活像……自己几十年前走丢的妹妹!   吴赵氏难以置信的伸着脖子往外瞧,放下小孙子,双手抓住栏杆,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越看越觉得像。毕竟柳娘这些年保养的好,这么浅笑端坐,脸上一丝皱纹也无,活脱脱小时候模样张开了。   “娘,怎么了?”大儿媳拉着吴赵氏问道,深怕她掉下去。   吴赵氏顾不得回答,甩开大儿媳的手,快步朝楼下跑去。可惜轿子还是慢慢走远,街上人山人海的,又有官兵维持秩序,挤都挤不进去。   吴赵氏四处张望,看着街上有名的包打听在人群中说什么,快步凑过去听的起劲。   “这位夫人可是圣上褒奖过的,大名鼎鼎啊!听说是那赵家村的,赵家村就是出人才啊,咱们溧水以前的青天老父母刘大人在赵家村不是还有别院吗?真真是灵气十足的地界儿啊!我外甥媳妇儿就是赵家村的,等这街上的热闹完了,明天我还去赵家村看一看呢!”包打听说得起劲,吴赵氏挤进人群中,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为夫人姓什么吗?”   “姓曹!”包打听挺起胸膛道,“曹夫人可是伯爵夫人,两个儿子在西北当将军,两个儿子在京城做大官,咱们县里的汇南北知道不?全国开了那么多家分店,那就是曹夫人的产业!”   “嚯,这儿厉害!”“汇南北啊,那么多东西,每天那么多人,还在全国都开了分店,那该是多大的产业啊!”围观的人纷纷赞叹起来。   “我就是赵家村出来的,村里可没有姓曹的啊,你这消息准不准?”吴赵氏问道。   “肯定准……嗯,说不定是随夫姓呢。吴家嫂子你可真是的,打听这么仔细干什么。就算你是赵家村的,难不成还想攀亲戚不成。别白费功夫啦,我早就打听清楚了,曹夫人只有一个祖父埋在赵家村,再无亲朋啦。”围观的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吴赵氏顾不得反驳他们,心事重重的回了自己铺子。   等到晚上丈夫喝得醉醺醺回来,吴赵氏忍不住问了他许多问题。吴老板在这和凤镇勉强算个人物,可在人家超品夫人面前算什么,又是二品大员的儿子护送回乡的。底下一个小管事招呼他们就已经够给面子了,若不是占着地利,这样的高门大户门都不够资格摸。吴老板被问得不耐烦了,正要发火,却听老妻道:“像是我妹妹。”   “什么?”吴老板酒一下子就醒了。   “真的,柳娘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最有本事了,我嫁妆里这铺子还是她送的,当年她才几岁啊就有这能耐,若说是她,我是信的!”   听老妻一说吴老板也想起来了,他本是幼子,分家出来就靠着老妻的陪嫁铺子立业。老妻也没瞒他,他自然知道。当初妻妹走丢,他也出力找过的。   “你打听出来伯夫人姓什么没有?”   “听说娘家姓王,夫家姓曹,好像是。”   “这就没错了!”吴赵氏一拍巴掌,肯定道:“当年我爹娘到衙门报案,县令老爷亲自过问的,就说柳娘已经过继给王先生做孙女了,户籍都不属于咱家。肯定是她,她当年不是走丢了,是有意出走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久远的回忆突然在这一刻鲜明起来,吴赵氏觉得她的妹妹自小就与众不同,有如今的成就打底,小时候的一颦一笑都是不凡的证明。   若真是那人,他们该沾多大的光啊!   吴家夫妻怀揣着热炭般的心,火急火燎回了赵家村。亲自远距离围观了伯夫人给祖父上坟,又在刘老县令家的别院借宿。吴赵氏已经确定那就是她的妹妹——赵柳娘!   吴赵氏没和大哥、二哥说,当年柳娘就和两个哥哥关系不好,吴赵氏拉着丈夫一起到别院门口求见。   经过几十年的光阴,这别院又扩大了不小,而今整个山都算在别院的产业内,院子也扩成了三进的大院落,还是几乎不够庞大的队伍暂住休息。   柳娘□□出来的人不存在狗眼看人低的情况,吴赵氏期期艾艾把自家身份和与柳娘的关系说了,门房自然去请示,没等多久就把五家夫妻请进去了。   吴赵氏到厅堂一看,果然是自己家妹子,她该三十多了吧,看着还像二八少女,看那头上的宝石金簪,看身上穿着的料子。自家就是做绸缎生意的,这么好的锦缎,她只在县里的大铺子见过一次,是人家的镇店之宝。   “柳娘,我是月娘啊,你姐姐!你这些年去哪里了?家里找你找得好苦啊。”吴赵氏张嘴就哭,想拉着柳娘表示亲近却不敢下手,如今两人别说姐妹,说是祖母孙女都有人信。柳娘高高在上、彩绣辉煌,天差地别,吴赵氏几乎不敢认。   “坐吧,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柳娘温和笑道,她看着月娘也欢喜。   “好,好,这是你姐夫,待我好。我如今也是孙子孙女俱全的人了,好,好。”吴赵氏忍不住看了一眼柳娘的装扮,单她手中的帕子,就足够自己一年的开销。“当然和你比不得,你如今都是诰命夫人了。”   两人的身份已经天差地别,当年柳娘离开的时候对整个赵家都绝望了,包括月娘。如今重逢,并无抱头痛哭的欲/望。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了些话,柳娘听着月娘自认隐蔽的哭穷求助,心中叹息。她回乡是为了移走王先生的骨灰,赵家的事早就打听清楚了。月娘过得很好,完全不需要求助于自己,而今这些哭诉,回忆旧情让柳娘深感疲惫。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犹如天边名月的月娘去哪儿了?就算月娘曾让自己失望,她也是那个帮助过她的大姐姐。   柳娘看不出两人还有交谈的必要,冷淡打发了他们。后来不知赵大牛赵二牛哥俩怎么知道了柳娘的身份,不顾她已经过继的事实,跑到别院大吵大闹,他们大约以为血缘是牢不可破的羁绊,有恃无恐。   还没和柳娘认亲,就仗着自己是伯爵夫人的兄嫂,将军大人的舅舅舅妈耀武扬威,收人礼金,胡乱许诺。   柳娘不用出面,管家一句话,直接让两家进了大牢。自此门口为之一清,再没人来攀关系。   吴赵氏在家里念佛,多亏她没去。她这个妹妹从下脾气就孤拐,既然回乡就是叶落归根的意思,却又如此得罪乡里乡亲,也不怕将来坟茔无人照料?吴赵氏想不通妹妹的举动,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水磨功夫慢慢磨,希望柳娘能正式承认自己的身份,到时家中不知能得多大好处。   吴赵氏一直满怀希望的等待,直到伯爵夫人回乡祭祖完成,离开和凤镇,都没接到柳娘的邀请。   吴赵氏忍不住和大哥大嫂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真是没良心,我们都是一家人啊!在外面出息了,怎么不知道拉拔家里人呢!” 第38章 难从良   柳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脖子似乎被重重打过,一摸就疼。小心翼翼撑起身子,准备下地观察,却一个踉跄。   呵呵,上辈子为了逃避缠足宁愿背井离乡,现在好了,一上来就是三寸金莲。恭喜自己,终于成残疾人了。   柳娘看着矮小昏暗的房间,周围有红色布幔的简陋梳妆用品,应该是教坊司的下等院子。教坊司也就是官妓营,此次的身份,比贫女更加难堪。   柳娘此生却真姓柳了,柳父乃是礼部员外郎,深受儒家学说影响,而柳娘沦落到此地的原因则是政治犯的女儿。而今正统皇帝被瓦剌俘虏,已经“北狩”归来,迂腐的柳父看不清形势或被谁人当枪使,上书要当今陛下还位于正统皇帝。政治又不是请客吃饭,你请一顿,我回请。景泰皇帝不仅不想还皇位,正计划着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呢。看见这种折子,直接杀人抄家,妻女充入教坊司。   柳父被杀,两个儿子流放岭南,柳母自尽,原身自尽未遂,一夕之间,柳家分崩离析。   明之一朝教坊司是个恐怖又恶心的地方,把这种侮辱人的方式发扬到极致的是成祖朱棣。   《南京法司所记》有记载,“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曰,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曰一夜,二十馀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与其受这种侮辱,不如自我了结死的干脆。为什么每每抄家灭族的时候,女眷总是排着队的上吊,并不单单为了迎合程朱理学的贞烈学说,“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还不如死了呢!   成祖之后,教坊司的使命依然继续着,只是继任子孙多温和,没有这种专门侮辱人的“看守”,不过是充入教坊司,卖艺卖身,听天由命。   且教坊司乃是官妓,官妓管理严格,无法轻易从良。妓/女中有能赎身的,一是赎买,由鸨母定下卖身银子,有银子就能赎身;二是放良,有官府出面,放归户籍,便是良民。可惜,政治犯属于“遇赦不赦”的范围,柳娘就属于政治犯。   别看什么秦淮八艳名声之大,可在明朝前期妓/女地位之低贱,难以想像。官员不允许嫖妓,也不允许嫁娶与良民,一旦发现,“杖八十,离异”。也就是说,无法通过婚姻这条路改变出身。   这教坊司的红绸红缎,都是女儿们的鲜血浇灌而成的。   柳娘如今十岁了,生得好,鸨母一眼就看上了,培养两年就是一颗摇钱树,这才出手救她性命。柳娘这能庆幸如今景泰皇帝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柳父寒门科考出身,一个郎中也并非位高权重。事情过了就过了,不会有人再来找茬。若是出现“方孝孺妻女,争相来嫖”的场景,再热爱生命的柳娘也觉得,死了干净,省得手零碎折磨。   柳娘怔怔看着自己的三寸金莲沉默不语,就算要逃出去,这样一双脚也跑不远,必须谋定而后动。   柳娘还没想清楚,没就吱呀一声开了。   身着大红色衣衫的鸨母款款走了进来,不是影视剧中丑化或者也是种妖魔化的形象,鸨母也是官妓成长起来的,一举一动风情万种,徐娘未老。   “姑娘,醒了就起来吧。进了这里,一举一动就不由人了。咱们这儿官家小姐虽不多,但也不少,她们能活下来,你也能。”   柳娘小心站起来,这三寸金莲踩在地上不易着力,但可能是裹久了的原因,并无疼痛感。柳娘微微福礼,唤道:“妈妈~”   鸨母细细看她表情,不是“忍辱负重”或者“羞愧难言”,心中更添满意。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今教坊司并不做可以辱人的勾当,能活下来,谁又愿意去死呢。   “在这里不用多礼,我承你一声妈妈,自然在能力范围内护着你。只是你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很多时候我也无能为力。”鸨母叹道。   “我知。”   “你叫什么名字?”鸨母问道。   “既已沦落风尘,何必玷污先人名讳。”柳娘缓缓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前院一片灯火辉煌,隐隐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即便如此,天上的明月依旧皓月当空,人间的灯火不曾掩盖其光辉。“妈妈日后唤我明月吧。”   “也好,这个名字还无人用,你就叫明月。我让人送饭食过来,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来叫你。”晚上正是营业高峰,鸨母不能待太久,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不一会儿小丫头送来了饭菜,比在闺中吃得更好。   明月嗤笑,这算是打一棒过后的甜头吗?也是,教坊司这样的存在,只有用相对温和的手段做掩饰,用荣华、风光、虚荣或者缥缈的未来做引诱才能有人留下吧。成祖一朝只是特例,若所有官妓都如此,这教坊司早就死空了。   明月吃完了明显高等级的饭菜,在屋中来回踱步,适应着新身体。走得微微出汗之后,又躺在床上放下帐子,默默做了一组瑜伽,彻底放松身体之后才入睡。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鸨母才叫人领她去了前院。   越走越心惊,明月是打定主意要逃出去的,从后院走到前院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这个“残疾”的身体。且院中偶尔遇见的妓/女和龟公都有特定的打扮,妓/女胳膊上系着红巾,龟公裹绿头巾,绿帽子的习俗由此而来。若是教坊司所有的衣服都这样,自己连浑水摸鱼的机会都没有。   明月走到前面营业的院子,高三层的小楼中间是表演舞台,台上鸨母和四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正等着她。楼上还有不少形容慵懒、未曾梳妆的女子倚在栏杆上看热闹。   “明月,你来了,快上来。”鸨母招呼着明月上了高台,笑道:“这是你四个姐姐红玉、盼盼、飘雪、文兰,是妈妈最得意的女儿。明月啊,你资质非凡,日后也会是妈妈最得意的女儿。你四个姐姐琴棋书画,各有所长,以挑一个跟着学,日后受用不尽。”   哦,意思是想把她培养成头牌?不知是不是有这样的潜规则,每家妓院怎么都有“四美”,且都是按“琴棋书画”的特长来分的,这样的场景在电视剧电影里看过太多,不管有再多人围观,明月都提不起半点儿紧张兴奋之感。   “妈妈让我学,我自然要学,只是不知这四位姐姐水平如何,还请展示一下,我心中也有个底。”明月毫不客气道。   鸨母摆出这个阵势,一是为了下马威,二是为了拉拢讨好,明月的提议正中下怀。鸨母看明月对四大美人身上的锦缎衣裳、珠宝首饰看都没多看一眼,心想要给她瞧个厉害的震慑住才行。   一个眼色,善琴的红玉一身璀璨红衣,款款坐下,小丫鬟捧上香炉,红玉便素手扶弦,缥缈琴音在楼中响起。   琴声很好听,就是声音太小。古琴高洁,谓之知音。青楼楚馆技艺再高,失之意境,亦落下乘。本就是附和客人的琴音,红玉又有下马威的意思在,一首闲适优美的曲子,弹得浮躁炫技。   明月毫不客气笑了,“这就是妈妈所谓的最得意吗?”   明月走到琴桌旁,挥手拂掉了冒着青烟的香炉,重新弹了起来。香炉落地的重击声,引得楼中一片寂静。琴声重新响起来,依旧是刚刚红玉弹过的曲子,红玉的琴声是小桥流水、婉转多情,明月的琴声却是奔腾不息、浩浩汤汤。听琴之人如见高山,如观云海,耳闻波涛汹涌之声,目见风起云涌之势。   一曲终了,高下立现。   “妈妈,还有棋、书、画呢,别浪费时间,一起来吧。”明月弹完这样苍茫浩大的曲子,面上却无得色,仿佛本应如此。   鸨母也想看看明月的水准,点头示意盼盼、飘雪、文兰开始。   棋是明月真正擅长的,上辈子研究了几十年,可谓国手。碍于此时身体状况,书法水平不好发挥,明月取巧用了“双面字”。画也以意境取胜,文兰画的空谷幽兰是客人对她的追捧,明月画的却是山间无人自芳之花。   一场下马威比试,却让明月大出风头,楼中姑娘见此结果,叽叽喳喳议论开了。   “自今日起,咱们的头牌,便是明月了。”鸨母笑着宣布。   鸨母微笑遣退众人,亲自拉着明月往自己的小楼而去。   “明月,日后你在楼里,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接受众人的仰慕。你是个聪明姑娘,该知道怎么做吧?”   明月点头,“必不让妈妈为难。我此时不过十岁,身量未张开,能有什么风情?妈妈也听说过奇货可居的道理,不如让我隐于帘中,弹琴奏曲,先调起众人的兴趣再说。”   鸨母不置可否的看了一眼明月,以为她不愿露面,心存幻想。   “妈妈若是愿意大力栽培女儿,也可为女儿办一场比赛,琴棋书画,看看这世间男儿谁能比过我?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的水准再大多数当世男儿之上!”明月斩钉截铁道。既然到了教坊司,就没有守拙的必要,和一群可怜女儿争风吃醋有什么用? 第39章 难从良   “你既有如此雄心壮志,妈妈哪儿有不成全你的道理?”鸨母巴不得明月名动京师,这可是明晃晃的功绩和银子,别忘了他们是教坊司。“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从教坊司内部开始吧,我先带你练一练。”   教坊司并不是只有一个,光京城就有东南西北四个,南京城也有两个,各大府州也有,教坊司中多成名之人,这些人并不都是草包美人。   “都听妈妈的,磨刀不误砍柴工,今日比试,确实是取巧了。”光书法一道她就没恢复以往水准。   “好。”嬷嬷听她不卑不亢更高兴了,眼皮子浅的在这楼中也风光不了多久。   明月开始在东教坊司养身体,原身不过惊吓过度,体有外伤,一两个月足够养得气色红润、健康无比,唯一让柳娘心塞的就是三寸金莲了。在教坊司,女子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喜好,男人喜欢什么,这儿的女人就是什么样。还嫌弃上辈子曹爽渣渣吗?在他面前至少不用掩盖本性。明月苦中作乐的想,和大恶比起来,小恶似乎都让人怀念了啊。   鸨母带着明月在各大教坊司比试,当然是私底下的,一路赢了下来,楼中女子多听闻她的名气、才华。就在准备明月“亮相大会”的时候,北教坊司突然传来消息,他们楼中推出了新一代的琴棋书画四大美人,邀请客人前去挑战,谁赢了初/夜委身于谁,被京城人笑称“□□良心发现,不爱银子爱才华”。   鸨母听了气得砸了杯子,“小人!画虎不成反类犬,她图什么呢!”   “玉娘,罢了,气大伤身,阿北从来都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鸨母身边的老仆劝道,这老仆也是当初的妓/女,后来容貌衰败就做了管事嬷嬷。   明月在旁边听着她们讲古,并不插话。世上的人千奇百怪,一样是做奴隶的,有的奴隶不稀罕眼前虚无的温情,永远记得自己奴隶的身份,憎恨奴隶主。也有的无法反抗奴隶主,只能在奴隶中间逞威风,看不得有比自己过的更好的奴隶,恨不得把人人都踩在脚下。听鸨母讲起来,那个阿北就是这样的人。对手下妓/女苛刻无比,从来不敢护着,出了事也不敢出声。其他教坊司的妓/女是兔子急了会咬人,北教坊司被管教得打死不敢啃声,反而引得千奇百怪的客人都往北教坊司去。   “妈妈,无碍的,北妈妈就那三板斧,不足为惧。若是妈妈信我,我倒有办法把目光从新吸引过来。”   “好女儿,只要你有把握,妈妈都听你的。”鸨母笑道。   “只是我天葵未至,还不能卖身呢。”明月提醒道。   “当然,你放心,妈妈不是那等涸泽而渔之人,总会等你长大的。”鸨母保证。   明月推脱回去想办法,施施然出了房间。   留在房中的嬷嬷劝道:“玉娘,就这么任她玩闹,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值得下这样的本钱。”   “一朝家败,还能在楼里保全自身,这小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她见我第一次就称我为妈妈,你还记得吗,我们改口称呼妈妈用了多久?”鸨母问道,她们能活到现在不能不说是有智慧有运气的人,同期和她们一起投入教坊的官家之女,基本都香消玉殒了。   “我用的两年,你用了三年。”那嬷嬷答道。   “是啊,她走的路正是咱们曾经走过的,她却比你我更优秀、更不凡,我也想看看,这条荆棘路,还能走出别的方向来吗?”   “顶好名噪一时,最终不过红颜枯骨,最好的归途便是嫁人为妾,在大宅门苦熬一辈子,日日受那‘做过妓/女’的轻视,一辈子生不出儿女的苦痛。”嬷嬷轻叹,对明月的未来,或者说对自己这类人的命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总该试试的。”鸨母叹息。   有了鸨母的支持,东教坊司办了一场名为“小荷初露”的赛事,言说东教坊司有一位奇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欢迎各位客人前来挑战。不过这位姑娘还未长大,暂不卖身。   当然在具体表述上更添几分狂妄,放言挑战天下人,不信有比这位姑娘更好的。大明整体社会风气讲究一个“慎独谦虚”,别人夸你都要谦虚几句“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这种明晃晃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十分少见,一时之间倒激起了众人的兴趣。   明月带车长长的幕离,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比大家千金还多几分矜持,姓名也不曾透露,一心与人比试,赢了才有资格问问题。刚开始来的都是商人之子、富二代之类的,以为就是个名头,没想到真比不过一个妓/女,拿钱砸也不给看。到底是官营妓院,不比私窑子,不好打砸。   碰壁的人多了,名声也就传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感兴趣。最终还是一个官二代请出自家父亲的名声在外的幕僚,才在书法一道上,稍稍赢了半筹。奈何评委都是楼中人,就算素来公正,也判了个平局,更别说其他三道更是败在明月手下。   “老朽惭愧,庸碌半生,比不过姑娘。”幕僚抱拳道。   明月笑道:“书法一道,名为平局,实则是先生赢了。评判不过见我是女子,年纪又轻,略有偏颇罢了。”   “姑娘年幼就有如此造诣,算不得偏颇,老朽技不如人啊。”幕僚惭愧退下。   明月也不挽留,只轻声说了一个谜面,道:“这是我的名字。”   幕僚得了谜面也轻易未解开,拿着向认识的人请教,最终才得出“明月”二字。那幕僚本就有些名气,请教的过程更是宣传的过程,明月踩着幕僚,名声更上一层楼。往东教坊司来看稀奇的人越来愈多,大明不允许官员嫖妓,不过京师最不缺的就是官二代、富二代,他们带着自家资源,源源不断向明月发起进攻。   一直未有人攻克这个高地,明月这人倒显得真如天边的明月,高不可攀。   慢慢的,楼里多了学子,那些在国子监求学的学生自持才华,看轻天下人,觉得自己来试肯定手到擒来;慢慢也多了官靴,虽然不允许官员嫖妓,不过民不举官不纠,换装而来,就算遇到几个熟人,大家也心照不宣。   一时之间东教坊司名声大震,配合这那些说书的宣传,就是普通百姓也知如今有个明月姑娘,无人知她相貌,却是最有才华的。   看着楼中热闹繁华的景象,鸨母玉娘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明月“有前途。”   “妈妈,难道无人曾做到我这般?不是的。远的不说,就是妈妈曾经不也名动京师。‘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反反复复,犹如轮回,只是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鸨母反问。   “是啊,京城这些年出了多少琴棋书画四大美人,还不都是过眼云烟。”   “可你集这些才华于一身,怎可与她们相比。”鸨母觉得明月还是最优秀的。   矮子里拔将军有什么用,明月摇头:“我才多大,天下又有多少能人,总会遇到比我更有才华的人,今日不就遇到书法胜过我的。”   鸨母也不是傻子,笑道:“你既然这样说,肯定是有办法了。”   “妈妈觉得‘文武双全’这个名头如何?集琴棋书画于一身的或许还有,但文武双全的女子,既温柔似水又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总该算是前无古人了吧。”   “英姿飒爽倒是个噱头,你想怎么做?”   “红拂夜奔、绿绮坠楼,这些人都被称一声奇女子。与众不同的,比那些男人厉害的,得不到的,才能被人记住,人性本贱啊!”明月嗤笑一声,道:“嬷嬷觉得我学打驴球如何?前些日子见姐妹们骑在彩驴上奔走呼号,端得能干。”   “不妥,不妥,你也不看看打驴球的都是些什么体格,这你小身板去了还不让驴给踩了,不成。”   “那便学跳舞吧,东教坊司的头牌不就有一身好舞技,水袖舞天下之冠。”   “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下定决心,我与东教坊司的妈妈十分相熟,请来教你未尝不可。只是学舞要放脚,三寸金莲跳不得,天下男人谁不爱三寸金莲呢?”鸨母还是希望明月是个成熟完美的商品,不能让客人挑毛病,三寸金莲也是大卖点。   明月仿佛犹豫了,道:“是我考虑不周,妈妈容我想想办法。”   一夜之后明月拿出一双“踩跷儿”,百年过后男戏子扮花旦时候,为求楚楚姿态所穿的鞋子。类似坡跟鞋的变种,前面是小小巧巧犹如三寸金莲的模样,后面高翘悬空,看起来就是裹好的小脚。穿起来要踮起脚尖,重心全在前面。   “我儿巧思。”鸨母惊喜接过鞋子,道:“明日就带你去拜见东教坊司的妈妈。”   明月云淡风轻的谢过,款款回房之后,放下床帐,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狠狠咬住被子,帕子覆在脸上,就算是哭,明月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发泄过后,明月把哭湿的帕子留在桌上,茶杯顺势倒在上面。   终于摆脱这残疾的三寸金莲了! 第40章 难从良   “这小鞋儿确有巧思,可男人最爱把玩的就是三寸金莲,平日里裙摆遮掩,勉强可以,咱们楼里,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裙摆遮掩的。”嬷嬷对鸨母玉娘叹道,别看教坊司包装的多么高尚,依旧是做皮肉生意的。   “明月素有主意,依她就是。等到日后她发现才气、舞技都不管用的时候,会重新把脚裹回来的。”玉娘平淡道。   “难道她是有心放脚?怎么可能!”嬷嬷惊呼。   “不管有心无心,都是她的事了,我能提醒的已经提醒了,听不听就是她的事。”玉娘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京城教坊司内最好说话的就是她,最愿意庇护手下女儿的也是她,可进了这里就是大人的,没有人能为别人负责。   明月不知道鸨母背后是这样看自己的,不过没关系,她的心思一直在“名动天下,才压两京”上,这是她新的宣传口号。   明月在开发说书功能之后,又找到了“杂居”的打开方式。大明对戏剧管理严格,只能排一些普天同庆、善男信女的大团圆结局。不过对涉及妓/女的戏剧,人们总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仿若尘埃,并不在意。   《明月》一剧把明月和各个有名才子比试的情景戏剧化,引得众人看稀奇。本以为妓/女为主角的杂居是香艳、浮/浪的,没想到情节一波三折,故事引人入胜,难得不庸俗、不谄媚。而今明月在市井见的名气可大了,别人家孩子读书不用功也会被家长说一句:“而今不用功,日后连个妓/子都不如”。   放脚、习舞,大量运动和充足营养之下,明月的身体终于开始飞速发育,两个月就要换一身裙子,身高不断拔高,平板的身材也开始出现曲线。   “明月若是想做个才女,这裹胸必须要用。”   看着眼前的白布,明月没想到此时的女人不仅要缠足,居然还要裹胸。   “文人才子自清高,娇花照水、弱柳如风他们看着才美,若是玲珑有致这是富商大贾的喜好。你看文兰等人,谁不是日日裹胸,盼盼年纪稍大,裹胸也压不住了,再过一两年,真的只能沦落得接待富商了。”玉娘苦口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就是你家没败,文人家的姑娘到了年纪也是要的。”毕竟文人家的姑娘嫁娶都在文人家庭范围内,审美是一致的。   明月苦笑,原来此时的女人真的是男人的附庸。别说拥有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就是身体也全不由自己做主。三寸金莲、弱柳扶风、裹胸,都是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   “多谢妈妈,女儿明白了,可女儿实在不愿。若女儿不是您的女儿,说不得随大流从了,可女儿既然到了这儿,就不能泯然众人。客人们来是猎奇的、玩笑的,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这才是脱颖而出的诀窍。”明月笑道。   玉娘重来尊重明月意见,见她不愿意,也就罢了。   仆从问玉娘为何如此放纵明月,“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说的比来楼中的多少豪商都好,不过我更记起一词——奇货可居。秦始皇的生母也不过是个歌妓啊!”   明月不愿摧残自己的身体,在喧扰中度过了两年。   明月正在楼中休息,今日无人挑战,也许是她过往战绩太过辉煌,比赛内容又都在楼里贴着、戏里演着,自觉不够水准的都不敢上前丢丑。   “姐姐,外面有位公子请见,自称是姐姐故人。”外面小丫鬟过来禀报,这些丫头都是日后的妓/子预备役,跟在头牌身边不仅帮忙做事,更是让头牌多加调/教,为楼中教养新人。   “什么人?”明月百无聊赖道。   “礼部郎中李泽大人家的公子。”   原来是他。明月暗叹,“就他一人吗?”   “不是,李公子与国子监同窗八人一同前来,见了姐姐挂在楼中的仕女图,才避着人请见。”小丫头看了一眼明月的脸色,才继续道:“姐姐恕罪,李公子给里一两银子让奴传话,说要与姐姐叙旧。”   “罢了,终究是故人,不好以寻常人待之,悄悄请他道妈妈的副楼去,那里隐蔽。小心别让人发现了,我的规矩依旧是不变的。”无人在某一道上赢过她,明月是从不见人的。   明月端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脊背挺直,犹如闺中少女。看着缓缓走近的李公子心生感慨,这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啊。两家同为礼部郎中,青梅竹马长大,也不知这位李公子如今是何感想。   感慨的还有李光耀,李光耀停在离柳娘三步远的地方,神色难辨的打量她,“柳娘,你还活着。”   “是啊,李家哥哥可为我欢喜。”   李光耀神色变了变,长叹道:“柳娘,旧日称呼不可再叫了……唉,我也不是那等无情之人,你我身份虽变,可我待你如同兄妹的感情却是没变的。”   哦?当日说要娶她的感情,如今成了如同兄妹了?明月心中冷笑。   “我听闻你父斩首,兄长皆流放,女眷也自尽了,还以为……”   明月放松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上,不理会李光耀的吞吞吐吐、意有所指,她且要看看这人能说出什么来。   “伯母和柳家姐姐何等贞烈,这教坊司不是正经女儿家该待的地方,更何况你如今名声这么大,到底不妥。柳家先人地下有知,也不知如何感想。柳娘,我一心为你着想,你万万不可留恋这肮脏虚荣,失了柳家的风骨。”李光耀循循善诱道。   “那李公子觉得我该如何做呢?”   “柳娘,何不效仿先贤,追随母姊,你放心,我会为你择一福地,请高僧大能超度,来生必不受此等苦楚。”   “哈哈哈哈……”李光耀还要长篇大论,明月突然大笑出声,原来是劝她去死的啊!   “你笑什么!”李光耀羞恼道,记不起一路准备的台词来。   “李家哥哥,我的未婚夫啊,你的口才十年如一日没有长进啊。”   “你胡说什么,我不是你未婚夫,别胡说!”李光耀连连避退,好像眼前的明月是什么脏东西。   “让我猜猜,你重新定亲了?以你的年纪也该成亲的,难道是成亲之前来长见识,却意外发现前未婚妻的画像挂在教坊司,任人欣赏?有个流连教坊司的未婚夫,你现任的妻子也是倒霉。可喜可贺,我到底与你无关了。”柳娘一辈子玩弄人心的高手,如何看不出李光耀那强撑着的脸色,继续道:“李公子啊李公子,我不来找你的麻烦,你倒迫不及待跳出来了。当初抄家,出嫁女不在株连之列,若是你李家有情有义,直接以未婚妻的名义救下我又有何难。而今我侥幸活命,你倒巴不得我死了。如此狼心狗肺,真让人开眼界啊!”   “你,你别胡说,我……我……礼部就管着教坊司,你知不知道,礼部管着教坊司,你不许乱说话,不然……”   “知道,当然知道。当年方孝孺妻女投入教坊司,往日同僚嘴上说着钦佩其风骨,实际上争相来嫖。那些小吏当年也在我父门前作揖叩头,你说他们要不要来逞威风。到时候我就把李光耀公子前未婚妻的招牌打出去如何,说不得还能多揽几门生意呢!”明月恶劣道。   “你……你……”   明月摇头,李光耀多大的人了,还连句话都说不清楚,应变能力如此糟糕,国子监难道都是这种货色。   “所以,你可千万要保密啊,不然,李家哥哥,你就要名垂青史了。”明月走近,吐气如兰般在他耳边轻语。   被想象中的画面吓一大跳,李光耀突然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逗得明月哈哈大笑。顾不得风度,李光耀捞起下摆,被狗撵一般逃出小楼。   “明月万勿伤心,进了楼里,前尘往事就如云烟了。”鸨母玉娘从侧门进来,明月要用她的俘虏,自然早叫人去通知她了。   “妈妈不必担心,早在李家见死不救的时候,我就知他家人的嘴脸了,并不伤心。”她如今不是李光耀嘴里的柳娘,只是明月。李光耀这种货色,打发起来太简单。   “那万一你旧日身份传出去,引得礼部为难可怎么好?”鸨母担忧道。别说郎中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主管他们的不过礼部七品小官,稍稍一卡,就能让东教坊司的日子难过百倍。   “妈妈放心,李光耀胆小如鼠,我那让他出名的威胁足够让他安分一阵子。不过您说的也有道理,是该找个他们不能动的靠山了,还请妈妈帮忙挑几个有名的才子,也好未雨绸缪。”大明不允许官员嫖/妓,他们教坊司也不好找官员做后台。不过文人学子就没问题了,文人靠笔吃饭,他们能捧起一代佳人,也能影响民间言论。   “如此便好。日后要用楼中什么地方不用与我说了,直接用就是。”玉娘对明月越来越满意,笑着离开。   明月以为有本事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过的太差,例子就是她。在教坊司她也没受人欺凌,依旧吃好穿好,还能学新技艺。明月认为,这就是道理。   清早,明月正在学琵琶,后院传来一阵喧闹生,平日里大家都还没起床呢。着小丫头去问才知,“姐姐,盼盼姐得了脏病,妈妈正要把她移出去呢。” 第41章 难从良   明月到的时候,盼盼的屋子外已经围了一圈人,不过大家都在门外透过窗户往里看,不愿进去,生怕挨得近了被传染。   见明月来了,众人有眼色的让出一条路来,恭敬表示对头牌的礼遇。教坊司是个残酷的地方,绝没有什么不长眼色、故意挑衅的存在,那些都是被宠坏的小孩子、肆无忌惮的人,才有资格做的,在这里,几岁的小丫头都成熟懂事得不得了。没有绝对把握,谁也不会得罪人。   “妈妈,您别赶我走,别赶我,周老爷最喜欢我了,还说要包下我,我还能赚钱,您别赶我。”盼盼虚弱得躺在床上,神色灰败,伸手去拉鸨母玉娘的衣袖,乞求怜悯。   玉娘躲开盼盼的手,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叹息一声:“盼盼,我的盼盼……”话音未落,眼泪就下来了。   周遭有人跟着落泪,物伤其类;有人一脸麻木绝望,盼盼的今日就是她们的明日。   “为何不请大夫?”明月小声问丫鬟小静。   “已经请了,姐姐有所不知,这脏病不是所有大夫有愿意来看的。下街刘大夫世代行医、妙手仁心之人都没办法,今早小雅去求了也无用。”小静指着照顾盼盼的小女孩儿道,那就是小雅。“这种事不能张扬的。”   无人愿意医治、无人能医,她们只能哭一哭求一求,尔后各安天命。若是宣扬出去,让人知道东教坊司出了脏病,那整个教坊司都要遭殃。   房中玉娘已经收拾好情绪,无奈道:“盼盼,咱们只能认命啊。”   此话一出,周遭又响起一阵哭声。   “把盼盼挪到交巷的院子去吧,小雅跟着去,等……再回来。”等盼盼死了再回来……玉娘不忍说出来,只得掩面而泣,围观的人也心情沉重的走了。   明月带着小静回了自己的绣楼,托腮想了一会儿,问道:“我而今积攒了多少银钱?”   “现银约有千两,剩下都是名贵首饰,姐姐当时说过要存下来的。”   “行了,抱着银子跟我走吧。”明月叹息一声。二十两银子够四口之家的普通百姓过一年了,千金似乎是了不得的巨款。可对教坊司头牌这种身价虚高的人来说,千金也不过锦上添花。   “明月怎么来了?”玉娘眼睛红红的请明月进来,道:“可是害怕?你别担心,你这般美,到时候妈妈会给你选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做姑爷,日后也只让你应酬有名有姓的人物,不会让你染上脏病的。”   “并非为此,我想问问为何不请医术高明的大夫为盼盼姐诊脉。这是我这两年的积蓄,妈妈若是银钱上不凑手,就用我的吧。”明月示意小丫鬟送上钱箱。   玉娘没想到明月有这样的善心,看着她天真又满怀希望的脸,眼泪又一次忍不住,道:“明月,你是个好孩子,可盼盼用不到了。花柳病本就无药可医,盼盼……盼盼……这都是命啊!”   明月突然意识道,这种难以启齿的病得病的人不会说,看病的人也糊涂,无人专研,怎能进步?   “妈妈,我在家时看过几本医书,上面说过花柳病,不如让我试试?”   “不成,不成,盼盼已经毁了,如何再能把你搭进去。医术可不是看看书就能学会的,你不知道,那脏病容易传染,若是你也得了,岂不冤枉。”   “这好办,我只是看诊,不贴身照顾,染不到我的。”明月再接再厉道:“盼盼姐已经这样了,不如让我试试,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成了呢?日后姐妹们就不必受苦了!”   “还是不行,盼盼要挪出去了,你如何能看诊,算了吧。”   “我跟着去看就是,我不怕的!”明月睁大眼睛保证道。   玉娘神色难辨的打量她,半响叹道:“明月,你是个聪明孩子,妈妈不瞒你。没有梳拢的女儿,是不能出去的。”   明月心情兀得沉重起来,脸上却是伤心无措的表情,道:“我知道了,妈妈,我没其他想法,只想帮忙而已。若是盼盼姐一定要移出去,我又不能走,那能不能让小雅从中联系。宫里也有‘说症取药’的说法,我开方,小雅抓药,万一就治好了呢。”   “依你,只是注意保护自己,你还小呢。”玉娘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明月欢喜谢过,把钱箱留下,请玉娘帮她买药材和用具。   “用楼里的银子吧,若能治好,也给姑娘们留一条活路。”   明月再次谢过玉娘信任,欢喜去了。   “为何让明月冒险,她说不传染就不传染了,若是一不小心,岂不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月走后,嬷嬷笑问玉娘。明月是如今东教坊司的摇钱树,且这可摇钱树还没长大,能预见日后的丰硕收获。   “妹妹啊,明月真是个难得的人。我以前以为她好,是好在聪明漂亮技艺非凡,而今才知,明月内心也有一轮明月高悬。善良在任何时候都是美好的,让人向往的品行,更何况明月的善心不妨碍楼中利益,不伤害自己。这样高洁的人,沦落此地……暴殄天物啊!”   自此,玉娘对明月的观感更好了。   明月赶紧回房换了衣裳,蒙了面巾,趁盼盼还没移出去的功夫,亲眼看了她的状况。盼盼下/体红肿溃烂,隐有恶臭;脉象也紊乱,是心神受挫的表征。   “你来做什么,妈妈也由得你,快走吧,别传染了。”盼盼脸色灰败的躺在床上等死,得了这样的病,再无第二条路。   “我在家时看过很多医书,上面说过这病该怎么治。”   “当真?”盼盼惊讶的抓着明月的手,瞪大眼睛问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瞧,你抓着我的手,我也没躲不是,我还能用自己冒险骗你?”明月笑道。   盼盼赶紧放开,急道:“快快,快把衣裳换下来烧了,我没碰到你肌肤……”   “别急,别急,盼盼姐,我说了,我能治。”明月抬手缓缓下压,示意她平静下来,“只是日久年深的,小时候的记忆也不甚清楚,我要慢慢试才行,不过我保证医书上最后说‘妇人病凶如险峰,得路径则不难’,路就在我手里,我会快些找到的。”   “太好了,太好了!”盼盼捂着脸痛哭,她还有救,还能活着!   “盼盼姐现在该想一想学门手艺了,日后离了这里,总要有门手艺养活自己啊。”   “对,对!”生活突然有了希望,盼盼眼中透出无比光彩,“我会绣花,做珠钗的手艺也不差,我能养活自己的。日后也能养活你,报答你的恩情。”   盼盼赌咒发誓,若是自己能好起来,绝对要挣大钱、报大恩。明月不置可否,只把和玉娘商定的“说症取药”办法和她说了,并叮嘱她保密。“现在说出来反闹得人心惶惶,等你好了,再让楼里的姐妹们知道吧。”   和盼盼说好了,柳娘让人熬了安神的汤药给她。骤然放松的盼盼喝了药,很快就睡着了。明月又就着盼盼的情况,教导小雅该如何描述病症。   趁盼盼熟睡,龟/公抬着暖轿把人送了出去。   小静看着盼盼移出去才回来向明月禀告,笑道:“姐姐真心善,还提醒盼盼姐要学门手艺呢。以往也有走运出去的,年老色衰的只能与人帮佣,因过往总受人欺负;有些姿色的就继续做私窑子,哪能正经过日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就帮吧。”明月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静静回忆医书上的内容,列了张长单子出来,让小静去回禀鸨母。   小静带着单子过去,向玉娘一一回禀明月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并说明此次救治盼盼的想法。玉娘满意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告诉她单子上的书都会买齐。好好服侍明月,跟着她学一成办成,你日后就受用不尽了。”   小静走后,明月提笔画了一张地形图,这是教坊司的地图,她早已烂熟于心。最关键的几个点上都有众多人看守,以她的身体状况是逃不出去的。更何况楼中看得太严,金银无法换成方便携带的模样,就是出去了,户籍怎么办?如何生活?一个体弱的漂亮女人太危险,若是落到私窑里,还不如在教坊司呢!   楼中也有姑娘能通过相熟的龟公买外面的东西,甚至能出门逛街,只是那都是破身的姑娘。今日玉娘已经把话挑明了,没有破身的姑娘总是心存幻想,不管看得再严,出去了一样不愿回来。听说当年还有当街碰死也不愿回来的,玉娘这也是防范于未然。   再次研究了教坊司的布防,明月忍不住感叹。当把人关在这小小的天地中,人就忍不住往小处动心思,整个教坊司严密无缺,比之军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足够用了。   明月再想了一遍,依旧没相处办法,难道真要借助某个客人的力量吗?明月不确定。   小静回来的时候,明月正在火盆里烧被盼盼碰过的衣裳。小静说了玉娘的吩咐,安静站在一遍,不打扰明月思考,静得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42章 难从良   “妈妈查到源头了吗?”明月问道。   “多半是那些商队,前些日子盼盼姐接了一队岭南来的豪商,而今已无踪影,妈妈正在生气呢。”小雅轻声回道。   “那盼盼怎么办?妈妈那边可有主意。”   “听说直接报‘暴毙’,若是报病了,上官派医士来查,咱们都别想好了。”小雅做贼似的凑到跟前,小声道:“听说那队豪商是北城教坊司引见过来的,妈妈特别特别生气!”   小雅强调了“北城”,看来玉娘是怀疑北城教坊司故意使坏了,北城教坊司妓/女折损非常严重,有这个“资源”的可能。   都是深陷谷底的奴隶却还要自相残杀,这世道是怎么了?   得了玉娘的允许,明月的心思都在治病上。盼盼自人气下跌之后,接待了许多豪商,很有家底,玉娘也不是雁过拔毛之人,细软都让她带了出去,治病的银子还是有的。   病情得到控制之后,明月瞒着传递消息小静暗示盼盼亲自来一趟,双方趁黎明时分天还未亮,楼中姐妹都在休息的时候见了一面,自此,盼盼就病死了。小静在隔离半年观察之后,重新回到教坊司,明月怜惜她,就让小静跟在身边伺候。   盼盼的死在教坊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溅起阵阵波纹,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明月也到了十五岁,该正式挂牌了。   在楼中五年,以明月的智慧和经验都没找到逃跑的办法,可见这楼中防守之严密。明月也不是抱着贞洁去死的女人,和性命相比,这算什么!   明月原本在十三岁初潮来临之后就该挂牌的,豆蔻梢头二月初,最是男人喜欢的。可明月理由充分的说服了玉娘,一拖再拖,拖到了十五岁已经是极限了。   东城教坊司“明月入怀”,明月的挂牌仪式轰轰烈烈,整个京城都惊动了,消息提前一个月散布出去,听说附近的天津卫都有人闻声而来。怪不得那么多名妓落寞之后宁愿求死,不愿偷生,毕竟经历过最光耀的时刻,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和期盼。   这几年在教坊司,明月的才华得到了充分证明,至今为止,尚未有人能在琴棋书画四道都赢她,明月的名声恐怕连宫里皇帝都听说了。   今晚就是明月正式亮相的日子了。明月穿着素白的衣裳,袖口、下摆、衣襟处用近乎白色的淡蓝色镶边,衣服上绣得是暗绣波光纹,行动之间仿佛水波流动、月华浮动。耳边是雪白的珍珠耳坠,头上也是一套珍珠、白玉首饰,绝非满头珠翠的移动珠宝架子。脸上看不出妆容,肌肤犹如新生婴儿,嘴唇也是自然的淡粉色,不像普通欢场女子总是烈焰红唇,整个人只给人一个感觉——纯洁!   干净、通透,衣裳配饰又隐隐发光,当明月走下绣楼的时候,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真真犹如一轮明月从天下来到人间。   在这寂静的环境中,玉娘款步走来,对着四方福身行礼,轻声道:“明月,摘下面纱吧。”明月的真容只有几个赢过她的才子见过,而今算是第一次在大众跟前露脸。   只见明月轻轻一震,缓缓摘下了素白面纱。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都不足以形容明月的美貌。在灯火辉煌中,明月抬头缓缓打量大厅中的人,一双妙目过处,每个人都忍不住抬头挺胸展现自己最好的仪态,盼望佳人青睐。   突然之间,泪珠犹如珍珠一般滚滚落下。   “明月!”玉娘大喝一声,声色严厉。   楼中客人也此起彼伏、或轻或重的呼喊她的名字,“明月!明月!明月!”   “明月姑娘为何哭泣,可是这鸨母为难你了?”   “明月姑娘不必伤心,吾都能为你解决,快快告知吾吧。”   “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   明月哭泣的时候,不是泼妇骂街,也不像男人见惯了的梨花带雨,明月即便是流着泪,也只是红了眼眶,轻皱娥眉,仿佛加诸她身上的苦难都不能让她动容,哭泣没有让她落入凡尘,反而更显仙气缥缈,谪仙落难。   明月莲步轻移走到台前,深深福礼,那些受惯了礼的老爷少爷们却不约而同的侧了侧,不愿受全礼,可见明月的才华与美貌带给他们的震撼,他们不在把明月当成普通妓/女。   “明月一生,命薄如斯,妈妈待我好,日子一拖再拖,而今……”明月的声音清脆婉转,犹如珍珠落玉盘,略顿了顿,道:“盼君怜惜……”   仿佛这几句话就已经让弱不胜衣的明月承受不住,明月再次行礼,默默退下。   玉娘扶了她一段,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诸位君子请了,明月才情之高、容貌之盛,世人皆有目共睹,奴不再说了。奴这女儿本事官家千金,世事难料、沦落至此,奴腆着脸认了一声妈妈,便想给她找个会疼惜人的姑爷。今晚,奴不要金银珠宝,这盼一片真心。”玉娘说完,又唤了两个声音大中气足的妇人拿着牌子,大声宣读今夜竞拍的规矩。   有多少富商老爷叫嚣不已,为了明月的初/夜,他们已经从铺子上提了无数现金出来,就等着挥金如土,结果人家居然不要钱了。还有相熟的客人拉着玉娘讲道理,“什么是真心,白花花的银子就是真心!像那几个酸秀才,胡诌几句破诗文,还要明月补贴他们呢!”   有人当场打开了钱箱,黄灿灿一片晃人眼;有人拿出千古名家的书画作品,有人拿田地契书,甚至有家传宝刀宝剑的;还有人高声吟唱为明月写的诗文词曲,人人都看着二楼屏风后的剪影,他们都知道,明月就在那里看着呢。   不一会儿玉娘碎步上了二楼,直接推门进去,明月正在屋里补妆呢,屏风那里坐的是与明月身量相仿的人。   “妈妈来了,今日这裸妆收效挺好,哭了半晌妆也没花。”明月对镜补妆,多少闺阁少女都用不上的玻璃镜子,明月这里有好几面客人送的舶来品。   “明月,明月,你的运气来了!”不知来了什么大人物,玉娘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月早知以自己的名气肯定会吸引重量级人物,今晚来的文武官员不要太多。   “明月!贵人到了,天大的贵人!”玉娘拉着明月的手,指了指天上,那语气不要太激动。   “皇帝?”明月问道。   玉娘喜不自禁的狠狠点头,“好姑娘,你终于熬出头啦!”   没想到明月脸色一沉,把白玉梳子狠狠拍在桌上,“妈妈莫不是忘了我如何沦落至此,也不怕我忍不住手刃仇人。”   玉娘吓得连忙去捂她的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门外小丫头高声示警,几位客人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八个身材高大的侍卫前面开路,四人去检查门窗等处的安全,四人侍立在一旁,静等片刻,一位锦衣公子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五随从。   明月换装的房间不大,这么几人走进来,更是塞得满满的。   “你就是明月?”来人傲慢问道。   玉娘已经跪地行礼,明月却还是端坐在位子上,一双妙目犹如喷火般狠狠盯着皇帝。皇帝此时不过二十六岁,正是青年,身长玉立、威武不凡,留着小胡子,好奇的打量明月。其实有这样的身份加持,即便是形容丑陋,也足够世间女人奋不顾身的扑上去了。   明月不答,皇帝身边內侍呵斥道:“大胆贱婢,尊长问话,还不速速答来……”   明月学着皇帝的模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陛下好胆识,既然敢来,锦衣卫必定查了我的出身来历。沦落至此皆由君而来,难道不怕我行刺。”   “你若有这胆子,朕倒高看你一眼。”皇帝笑着吩咐随从,“都退下吧。”   “陛下……”身边內侍又是一声担忧的呼唤,身负警卫之责的锦衣卫也不敢怠慢,绣春刀出鞘办寸。   明月轻巧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对皇帝一行的鄙夷。內侍随从见她如此轻浮无礼,正要呵斥拿下,皇帝却不耐烦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   玉娘第一个退下,其他人无奈只能躬身告退。   “一个贱人,也敢拿乔!”一个锦衣卫狠狠呸了一口,旁边內侍却目不斜视的走了。位卑权重的他们內侍见多了,别看里面那姑娘身份卑贱,只要陛下愿意宠着,谁敢给她脸色看。   景泰帝估计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生而为皇子,父兄皆是帝王之尊不算,自己居然还有做皇帝命,从小到大,谁给过他脸色看。男人就是这样的贱骨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景泰皇帝也是好奇,明月的名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青年皇帝来瞧个热闹。皇帝没把闹脾气的玩物放在心上,见明月肌肤柔嫩,伸手就去摸她的脸。   明月一步避开,手中簪子一挥,在皇帝手背上划出一条血痕。   “贱人好胆!”皇帝没料到她真敢伤人。   明月硬气道:“我父一片忠贞之心,不亚伯夷叔齐,为君者不识忠贞之心,是为昏庸;后宫子嗣凋零,不识体贴,反倒出宫渔色,是为无情;君子不利为墙之下,你却出入此鱼龙混杂之所,是为狂妄。这样的人,居然还指望我委身侍奉?妓/子不耻!”   明月一顿数落之后,把簪子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恨道:“我不能杀了你为父报仇,总能杀了我自己,好过委身仇人!”   说完不管不顾,就用簪子划破了肌肤。 第43章 难从良   给皇帝脸色看还能勉强算情趣,伤了皇帝龙体你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皇帝护着手后退立刻就要叫人,没想到明月反手就把自己的脖子给划开了。皇帝叫人的声响堵在喉咙里,半响才化作尖叫。   门外守着的人一股脑拥了进来,大厅的客人也知道出事儿了,立刻跑上楼看热闹。皇帝是变装出行,身边就十几个人,哪里挡得住这些疯魔得追星族,明月换装的小屋立刻被堵得严严实实。   皇帝被护卫们护在身后,吓得没了主意,一辈子金尊玉贵的哪受过这种惊吓,最可怕就是当年在朝上大臣们当庭打死了王振的党羽,那还是在金銮殿上,离龙椅宝座三丈远呢。而今明月就在他眼前自尽,鲜血都溅在他身上,热乎乎的。   明月伏在玉娘身上,气喘吁吁道:“妾本微贱,亦不愿陛下重蹈徽宗覆辙,妾担不起祸国殃民的罪过。可怜一生飘零,对不住诸君情义……”   明月巡视围观诸人,蓦然低下了头。   “明月,明月,你别吓妈妈,药,药,快拿药来。”玉娘抱着明月泪如雨下,受惊的小雅赶紧从房中翻出药粉纱布给明月裹伤。明月手持金簪,委顿在地,瞎子都看得清她是自尽的。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衣裳此时都染成了红色,半边身子浸湿鲜血,一红一白,犹如雪中红梅,自有一番傲骨风姿。刚刚还如同九天明月,片刻之间却阴阳相隔了,还是为了成全逼迫她嫖/客的名声……   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动容。   围观的人也知道围在中间的就是皇帝,可纵然是趋炎附势的商人也没有屈膝跪地三呼万岁,反倒低低切切唤起了明月的名字,一声声渐渐汇聚,楼中渐渐响起哭声。   锦衣卫等人顿时头大,皇帝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悄无声息的就算了,民不举管不纠的,结果还闹出个逼死妓/女的名声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围了这么多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两个乱民,锦衣卫等人看得心惊肉跳,相互交换视线,突然,猛得蹿过去把最近的几个人推出屋外,砰砰砰,关上门窗。   “开门!开门!明月!明月!你们还想侮辱明月的尸身不成!放了明月!”   “放了明月!”   围观的人被关在门外,使劲儿敲击门窗,屋中的人不敢与之正面冲突。   “陛下,这可如何是好?”皇帝身边太监玉成着急道,玉成原名王成,可自从宫中出了王振这个怂恿陛下亲征带累大明江山的奸宦之后,众人都耻姓王了,玉成这才改了名字。谁能想到有今天这一出,若是处理的不好,自己也要步上王振的后尘,改不改名字又有什么用。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天下人还以为王姓转出奸宦呢!   皇帝瘫软坐在地上,侍卫们扶都扶不起来,呐呐道:“朕没想逼死她,朕没想逼死她啊……”   玉成急得要死,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会不会抓重点!一个妓/女有什么要紧的,宫中已经有了个李惜儿,也是娼家出生,朝臣们嘀咕两句又能怎么样。关键的是皇帝的名声啊,你扯个遮羞布带进宫中也行,怎么能跑到教坊司这种肮脏地方,不仅逼死妓/女,还伤了自身……玉成已经绝望在想能不能留个全尸了,没护着皇帝毫发无伤就是他这个內侍最大的失职。玉成恨死自己为什么腿长来这一趟,为什么让皇帝和明月单独相处!   玉成恨不能乱刀分尸明月以解仇恨,又顾忌外面拍窗打门的人不敢行动。   关键时候还是锦衣卫给力,谏言道:“陛下,此时不是伤心之时,外面人情绪激动,恐暴民作乱伤及陛下,不若臣从窗户跳下去,遣锦衣卫来救。”   “是,是,去请于少保。”皇帝也反应过来了,“注意保密。”   锦衣卫从另一边窗户翻出去,心说哪儿还有保密的可能。   外面群情激动,愤恨不已得砸着门窗,可又顾忌皇帝的身份,不敢硬闯。人在群体中很容易受到感染,所谓从众,越砸心里越激愤,只觉得皇帝太过昏庸,怎么就逼死了一位绝代佳人呢!   东教坊司离皇城近,大臣们的府邸大多也在东城区,不一会儿功夫,于谦就带着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过来了。长刀出鞘,相互撞击出声声脆响,热血上头的客人们被宝刀的寒光一闪,理智纷纷回笼。   看着于少保龙骧虎步而来,这位可不是手软的主儿。   众人让出路来,于谦带着人找到了皇帝,驱逐众人,在门口布防,不让人打搅。   “陛下受惊,臣护驾来迟了。”   “陛下,奴来迟了。”成敬乃是秉笔大太监,为人谦和,又不揽权,是皇帝身边最的用的人。恰巧今日轮休,皇帝就被人蛊惑着出宫嫖/妓,成敬悔得脸都青了。   皇帝脸色难看的叫起他们。于谦对皇帝是怒其不争,可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声道:“陛下,还请回銮。”   护卫在一旁的锦衣卫检查了一下明月的伤口脸色为难问道:“陛下,明月还活着,她……”   “杀……”   “陛下,先投入诏狱吧。”于谦赶紧拦住,顾不得详细解释,只道:“先回宫要紧。”   众人护卫这皇帝浩浩荡荡从教坊司走了,明月被传旨投入诏狱的消息一出,楼中的人血直往头上涌,拦着抓人的锦衣卫道:“你们又想草菅人命,明月姑娘有什么错,凭什么抓她!”“入了诏狱还有活路吗?”“放下明月姑娘!”   听着要关进诏狱,众人也明白过来明月没死,可就算现在活着,只看那血染了半边身子的模样,好好将养都不知能不能养好,入了诏狱绝对九死无生。   锦衣卫也为难,自古和妓/女扯上关系就香艳难辩,于少保走的时候也叮嘱他们不要闹出更大的风波来。今日在场的文人士子有多少,本就是个劲爆话题,再惹出锦衣卫为了皇帝的香艳绯闻殴打学子的新闻来,皇帝可就真“名垂千古”了。秦始皇焚书坑儒都没杀怕学子们,更何况如今!   明月没料到有此劫难,自尽也是一时冲动。再冲动本能也是在的,只是划破了皮肤没有划破动脉,此时血已经止住了。明月被小雅、小静安置在踢倒的门板上,被玉娘扶着头微微趁起身子,虚弱道:“诸君不可为奴损伤自身……”   “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   众人看明月躺在门板上,那脸色苍白浑身染血,依旧不减风采,有人突然叫嚷起来,“我送明月姑娘去诏狱!”话音未落就走到明月身边,抬起门板的一角。   “我送明月姑娘!”   “我也送明月姑娘!”   义气上头的年轻人纷纷走到明月身边抬起门板,那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诏狱好似也吓不住他们。   锦衣卫走在前面开路,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抬累了就换手,一路抬着明月往诏狱去了。千百年来,有这么押送犯人的吗?   小雅跟着明月几年,最是懂她的心意,趁着众人混乱,从房中带了许多药膏药粉塞进明月怀中,只盼她能熬过诏狱。外面这么多公子先生,总能为她求一个公道吧。   事情闹得这样纷纷扬扬,锦衣卫也不敢擅自做主,中规中矩把人关进诏狱,不为难也不特殊照顾,只等着上头发话。   “后宫空虚,少闻婴啼,陛下怎么能在此时出宫渔色,还是教坊司这等地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上皇就是前车之鉴,陛下怎能……怎能……”于少保气得脸色发青,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皇帝居然逛妓/院啊!自小接受儒家传统礼教教育成长起来的谦谦君子,怎么知道皇帝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皇帝此时也后悔,抚摸着被包扎好的伤口,叹道:“那明月也太过烈性。”明月不过是警告皇帝,也没划多深,可这只是起血线的伤口放在皇帝身上就了不得了。   于少保心叹,还多亏明月一介女流力气不大,不然皇帝今天命都保不住。杀了人家亲爹还敢往上凑,真是好色不要命!   “陛下,您准备如何处理此事?”见皇帝不答,于少保谏言道:“帝王私情本就引人揣测,再遇上妓/女这等轻浮之人,香艳之名一旦沾上就甩不掉了。陛下!名声要紧啊!”   奇女子本就让人传颂,更何况今日那明月书说的清清楚楚自己是为了保全陛下的名声才自尽的,若是处理不好,他日史书工笔当如何记载?君辱臣死,皇帝的英名毁于一旦,若真到了那种地步,还要他们这等臣子何用!   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宫外又传了消息进来:“锦衣卫来报,众多文人学子堵在诏狱门口,要为明月请愿,请愿书已经递进来了。” 第44章 难从良   皇帝接过折子看了,叹道:“锦衣卫不敢驱逐他们,人还在诏狱门口等着呢?少保,确实是朕鲁莽了,此事该如何处理。”   “最好快刀斩乱麻,日后自然烟消云散。汉武帝李夫人不过娼/女出生,何曾妨碍其功勋卓著;唐玄宗亦有出生倡优之妃嫔,若非安史之乱,依旧是千古明君。”于谦叹道,做皇帝的,只要你把本职工作做好了,后宫是生活完全就是锦上添花,好好坏坏都无所谓。君不见唐朝那些皇帝,就是名垂千古的唐太宗还强娶了哥哥弟弟的女人呢!   “外面那群书生挡着,倒不好杀人,不若让她出钱恕罪吧。”皇帝叹道,只能如此轻拿轻放了。   于谦心想,不过是银子,那些文人为了帮她性命且不顾了,难道会吝啬银子,还不如多关她几日威慑力大呢。   “是,臣这就去办,小惩大诫,臣民必定明白陛下的苦心。”   最终明月被关了三天后放出来,这三天喜欢她的人围在诏狱门口,一直等到她出来。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妓/女的明月这时候才明白,也许此伎非彼妓,自己可能类似明星了。   释放通知一下来,玉娘喜极而泣,带着干净衣裳来看她,接她出狱。   “妈妈,能找狱卒大哥要盆清水吗?”明月记得自己的身份,就算出狱也要把最好的状态呈现给帮过她的人。   明月用清水擦身,防止异味,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脖子上还绑着当时慌乱中扯下做绷带的衣襟,打散头发披在肩上,只用白色丝带轻轻系上,盈盈一握,全身上下混无饰品,看着虚弱又不失美感。如此装扮过后,才被玉娘和小静扶着出去。   “明月姑娘来了!”   “明月姑娘……”   “明月拜谢诸君深情厚谊。”明月深深福礼,语带哽咽。这次皇帝的到来真是出乎预料,她本已打算好从某个客人身上着力,最终达到摆脱身份的目的。世事变化太快,而今这些都不必说了,大明文人,真是可爱!   “明月姑娘快快请起,我等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咳!”旁边有人看这书生被明月搭话就喜得手足无措、胡言乱语,赶紧轻咳一声提醒他这里面还牵扯着皇帝呢,描补道:“明月姑娘受苦了,先回去歇息吧,我等也该回去了。”   “诸君先请,明月看着诸君走,才安心。”明月一双妙目全是信任感激,这些人忍不住暗中挺了挺胸膛,以自己最完美的姿态走出了明月视线范围。   “妈妈,我们上车吧。”人即便走了,明月也一步三回头上车,眼中全是不舍。等上了马车,才放下刻意经营的表情,拆开陈旧绷带,道:“小静帮我裹伤。”   明月回教坊司修养,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就是养病,也爱拿本书歪在贵妃榻上看。   “我的好姑娘啊,你好好养着,费这个心神做甚!”玉娘拿走她的书籍,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这次闹得轰轰烈烈,客人们帮了这么大忙,你准备如何谢人家?”   “我不是一一回帖表示感谢,各有礼物奉上吗?”   “这就算了!明知道客人们最喜欢的就是你能赶紧恢复,别辜负大家的一片心啊。我在教坊司这么多年,谁听说过为咱们这等人勇闯诏狱的。”玉娘十分感慨,易地而处若她是明月,真恨不得以身相报。   明月笑而不语,玉娘是没见过追星族的狂热和抛弃偶像时的决然,自己当然感激这些人,可也没把生活全部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哪儿有闯进去……好了,好了,妈妈,我心里有数儿的。”明月投降道。   “你若真有数,就不该抱着这书不放。都是这些书教坏了你,好端端的寻短见做什么,皇帝要做什么让他做就是,皇帝的名声与你何干。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沦落到此,怎么忍辱负重才活到今天的,怎么就看不开呢!书都是坏东西,你可别学了!”玉娘叹息,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从哪些老大人开始起的坏头,都以受廷杖为荣,带累她好好的姑娘也学会这招,这般不爱惜身体。   “妈妈,书才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若非我读过书,略有薄名,何来文人学士为我求情?若是普通妓/女关进诏狱,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别颠倒因果啊,若不是你读书读傻了保全名节自尽,怎么会有此大难。”玉娘恨恨道,你一个妓/女说保全名节,搞笑的吧!   “妈妈,真是您想差了。退一步说,若是当日陛下来了,我委屈侍奉,又是何结果。我是长得很漂亮,可陛下坐拥天下,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我又是这样的身份,难道能依靠陛下有条晋身之阶吗?只会被唾骂勾引帝王,败坏江山吧!当日楼下真正尊重我的客人还在和妈妈说话,我就已经在楼上委身他人,不讲信用,大家都知道我不过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屈从权势。那日是陛下权势最大,日后陛下不在身边,总有权势更大的人,我又当如何?少不得一一侍奉。”明月叹息,“所以啊,妈妈,那日持簪自尽虽冲动,可也不全是为了保全名节,在楼中多年,我早已学会了审时度势。”   “你心里有数就好,就好。”玉娘抚摸着她的脸叹息,“我本想让你守拙,可你这样的容貌也守不住,倒不如轰轰烈烈一场,也不枉人间走一趟。”   “多谢妈妈,知我懂我。”明月笑着拜谢,让小静把她写好的计划书找出来,道:“妈妈请看,这是我设计的感恩演出,有歌舞、乐器、杂耍和戏曲,集咱们整个东教坊司之力,一定奉献一台大明独一无二的演出。既感谢客人们对我的厚爱,也顺势推出楼中姐妹。您看看可好。”   明月的计划书厚厚几大叠,从演出方案到财政预算,从舞台设计到节目编排,就是服装设计都画了十多页大图。妈妈接过越看越开心,这简直是梳拢仪式、庙会大戏和官府演出的结合体,隆重、体面、新鲜,大明还从未有过这样集众家之长于一体,又错落有致、编排合理的节目。别的不说,只要能把明月画中的舞蹈排出来,就够她们吃一辈子了!   “好,好,好!明月真有巧思,就按你说的来,我这就召集楼中姑娘排演。”   “那这书没白读?都是在书里找来的。”明月笑问。   “没白读,没白读,接着读,接着读!”妈妈欢喜不尽的去了。   “注意保密啊,咱们可是要一鸣惊人的!”明月叮嘱道。“那还用说!”妈妈头也回的走了,她正忙着出去一鸣惊人呢。   自此楼中姐妹早上比往常早起两个时辰,在楼中排演,明月作为总导演和主演,啥事儿都要管,忙个翻天覆地,多亏她晚上不接客,人人都知道她要修养。   等过了两个月,楼中排演的差不多了,明月脖子上的伤疤也结痂脱落了,东教坊司就由最有名的几个头牌给客人们下帖子了,特别是上次帮过明月的那些人。这此不是请人来嫖,不过歌舞节目,连朝中大员也递了帖子。   东教坊司关门五日布置舞台,不是楼中人一概不让进,叮叮咚咚敲打个不停,惹得人心痒痒。使银子给楼中人打听却什么也打听不到,向做工匠人打听他们也说不清楚,只得老老实实等着,着实心痒难耐!   到了正日子,东教坊司大红灯笼高高挂,穿着一新的小幺儿恭敬有礼的迎着客人们,整个教坊司欢歌笑语一片,众人也看到了在一楼的舞台重新拓宽装修,三面均可上下,又有红布幔当着,不知内里情况。正对着大门的那一方是楼中姑娘们的住所,这次没有安排客人在那里,其他三面,不管在一楼二楼还是三楼,都能清清楚楚的看见舞台。   等客人们坐定,龟公抬着大锣连敲三遍,“请贵客安坐,节目马上开始。为求节目效果,需要熄灯,请诸位客人切勿慌张。”   看大家都能坐好了,突然从红布幔中传出一个长调:“熄灯……”   楼中灯火一时间全部熄灭,客人这才知道每个灯柱下面站着的小幺儿是干什么的。楼中一片漆黑,只有舞台上隐有亮光,然后光线越来越明朗,原来是四面美人屏风,画着四大美人的屏风!   “屏风动了!”突然一个声音高叫道。   丝竹之声缓缓响起,众人才发现那美人屏风上美人的嘴居然在动,缥缈歌声就从那里传出来。歌声渐渐高昂,光线越来越亮,等到一阙词唱完,原本各自摆着造型的美人忽然动了。原本以为是类似皮影戏的效果,结果整个人都动起来了,客人们惊讶呼喊,“四大美人活了!”   原来映照在屏风上的美人不过是真正活美人的剪影,等美人从屏风中走出,大家才看清那不过是白屏风。四大美人在台上且歌且唱,水袖飘飞,轻歌曼舞,楼中不知合适已经亮起了点点灯火。 第45章 难从良   四大美人歌舞开场,尔后楼中又熄灯了,众人等了半响,不见舞台上有灯亮,也不见有人,悉悉索索开始骚动。就在这时,缥缈的乐声传来,古琴音量本就小,听不清众人自然安静下来。   难道就是光听琴吗?不可能吧,刚刚的开场舞那么精彩!客人们东张西望的到处看,突然有人看见了。   “快看天上……”   天上有什么?众人仰头望去,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啊!   不对,天上只有不止一轮明月,还有一位仙子飘飞而来,衣袂飘飘,凌波若仙。   “嫦娥仙子来啦!”又有人惊呼。   待人影更近一点,众人才看清,“是明月姑娘!”   “明月姑娘真仙子也!”   众人摇头晃脑的开始赞美明月的美姿仪,天知道明月为了掉威压的时候不让风把衣裳吹飞多少功夫。   明月从天上飘落至舞台,乐声一下子重了起来,明月手持白练,顶端坠有金玲,舞起来叮咚作响,更让众人移不开眼睛。等独舞过后,乐声就变成了《水调歌头》的旋律。明月唱起了传唱千古的苏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耳熟能详的曲子,客人们也能跟着哼唱,那远如飞仙的距离感一下子就没有了。   两段神乎其神的歌舞之后,登场的就是众神献瑞的杂耍百戏,小丑在中间串场,众位神仙献福献寿。串词也说了天上神仙感念凡人有情有义特令众人仙子下凡献艺,明晃晃又捧了明月等人一把。   尔后还有明月的古筝独奏,文兰的水袖舞,红玉唱了一出红拂夜奔的北戏……东教坊司的人拿出全部水平和技艺,为众人奉献一场前无古人的精彩盛宴。   最后,明月领头带着几位头牌上台,向众人行礼,拍手较好的声音直冲云霄。明月等人谢了又谢,帷幕拉上了众人的欢呼声、鼓掌声也不停歇。明月无奈,又让人把帷幕拉开,又谢了一回。客人们本不知道持续鼓掌挽留能让人再次上台,现在知道了不更疯狂,又啪啪啪鼓起掌来。明月等人谢了三回才勉强脱身。   “哎呦,叫得我嗓子都哑了。”一位客人叹道,只顾着叫好,嗓子都喊哑了。   “你这算什么,看看我的手,都肿了!”另一位客人操着同样沙哑的声音道,自己这手掌火辣辣的痛,不用看都知道肿了。   这样的场景在楼中不一而足,客人们现在才找到机会喝水,抱着桌上早已冷透才茶盅一饮而尽,滋润干涸的嗓子。   精彩的节目完了,教坊司的小幺儿们礼数周全的送客人们离开。每个人走的时候教坊司还附赠一份薄荷糖,谁不知道他们叫好嗓子都叫哑了!   “东教倒是周全!”客人们嘻嘻哈哈得打趣道。   东教坊司的节目一炮而红,原本在夜里那样的欢呼声、鼓掌声、叫好声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看过节目的人回去还不停向周边人炫耀。多少文人学子回去都不敢休息,连夜画画、写诗,把昨晚看到的盛景描绘下来。明月的名声更上一层楼,无数人称赞她是“谪仙子”。有如此美貌她就不该有如此才华,有如此才华她就不必有如此品行,集美貌、才华、品行于一身,这样的奇女子,千古难遇!文人们犹如集体打了兴/奋/剂,高兴不已,就就是张旭遇见了公孙大娘,传之后世的千古名篇就要在他们手中诞生了!   经过一天的发酵宣传,果然第二天下午就有人堵着门问什么时候开门,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人越来越多,把教坊司这条街都给堵了,解释的小幺儿好几个喊倒嗓子。   东教坊司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节目太耗费经历,只能隔天演。昨日的演出是拜谢诸位客人慷慨仗义和素日来对东教坊司的支持关爱,正式演出从明晚开始,也开始售票。分甲乙丙三等,视线最好、位置最好的自然价格也最高。   相对京城这么多人来说,东教坊司这点儿票算什么,眨眼间就没了!有人仗着权势想要明抢,不用东教坊司出面,旁边就有人拦着了。“咱们爱来东教,冲的不就是明月姑娘的风骨吗?”人家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你充什么大个儿!   有明月先前贞烈行为在前,又有东教坊司的小幺儿好话说着、笑脸赔着,订不到位子的客人总算不那么焦躁了。刚开始来的这些人都是凑热闹的纨绔子弟,也不敢和皇帝争锋,规规矩矩排队等下一场了。后来形成了规矩,有人仗着身份想要插队,一听说某某大人、某某爵爷都是排队的,也不敢放肆了。   当初明月的梳拢仪式取名为“明月入怀”,而今这场节目的开场就是明月从月亮上飞下人间,更显得这个名字贴切,这场演出原本叫做感恩汇演,而今在外被人浑叫做“明月入怀”,连带着明月的名声以京城为中心向周边散发。   接连三个月,明月入怀场场爆满,来看过的人没有说不好的。个个都姓高彩烈的,看了第一回想看第二回。都是隔天演出,东教坊司从一个妓/院变成了剧院,人们也不以来教坊司为耻了,一说到“东教”,大家都明白这是正经看节目的地方。特别是有次勋贵家的姑娘来看节目,教坊司特意为她们设了包间,东教坊司名声就这么突然洗白了,已经许久没有人来着嫖妓,都是冲着节目来的。   有人喜欢楼里的姑娘,也比往日尊重多了,下帖子来请,直接出堂,在外面玩乐,不影响楼中运行。   至于明月这多高岭之花,至今无人摘下。明月名声之盛,让东教坊司又有了新名字——明月楼!   三月之后,再新鲜的节目众人也都看腻了,其他浑水摸鱼的同行也看的差不多,跟风者无数。此时天气已冷,明朝的北京几乎能冻掉人的耳朵。东教坊司又关门半个月重新装修,上次焕然一新的装饰没动,只是把舞台拆了,一楼砌高,整个楼是中空的,中间引水进来,冻成大大的冰台子。试验过多次之后,东教坊司又发出了新的邀请——冰嬉会。   东教坊司的新点子层出不穷,多经历几次,人们都盼着东教坊司关门修整了。一关门就意味着她们又有了新节目,怎不令人期盼。   就是最古板的卫道士也必须承认,东教坊司的姑娘不仅仅是“以色侍人”,而是才貌双全。   忙忙碌碌打响东教坊司招牌的同时,明月也没忘了自己的处境。也许是自己表现得太积极投入了,玉娘已经允许她自由上街了。开始是采买的材料不合心意,只能明月亲自上街去寻。玉娘派人明里暗里跟着,又思虑半响才最终同意。等到节目火了,明月上街已经成了惯例,玉娘也不放在心上了。这么红火的节目,演一次足够吃一辈子,可明月还在源源不断的设计新节目。这说明什么?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谁舍得走,反正玉娘是舍不得的。   以己度人,玉娘索性放开了条件,随便明月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了,现在想要入她们东教坊司的人排着长队呢!明月也没有辜负玉娘的信任,一心扑在排演新节目上,少有出去玩乐的时候。   等玉娘不再关注,明月乔装打扮,找到了盼盼,当年她治好了盼盼的花柳病,帮她重新安排了身份。   走到一处看守严密的房子,盼盼和这里的守卫已经十分熟悉了,见她带生人来却不盘查,任她自由出入。   “你就是明月?”眼前衣着朴素的小男孩儿有些结巴的问道。   明月却大礼参拜,“回殿下,臣女是。”   这是被皇帝囚禁在宫外的废太子——日后的成化皇帝朱见深。   双方叙礼过后,进屋坐下说话。一路走过院子,这里的青石板都被撬了起来,全部种上蔬菜瓜果。在盼盼没有找到他们之前,朱见深就是靠着万贞儿种菜养活他的。为什么朱见深登基之后对万贞儿百般宠爱,这是救命之恩、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报答。   “殿下勿怪,楼里看得紧,奴虽早知殿下受苦,却苦于没有门路,后来多亏有了盼盼……”   “别这么说,只有你还记着我了。”朱见深叹道,他不是普通小孩儿,当年政变的时候让他吓得有些结巴,可他终究还是当过太子的人物,待人接物十分成熟。   “还有万姐姐呢。”明月笑道,趁机大量了一下大名鼎鼎的万贵妃,她此时二十几岁正是容貌正盛的时候。   “比不得明月才名远播,你才是真正的美人呢。”万贞儿笑道,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姐姐这话我不赞同,美人在骨不在皮,真正的美人是心里美。像您这样忠贞不二,决不放弃之人才是真美人。若是没有您周旋,殿下可能就看不到今日了……”明月似乎想起了殿下过往艰难岁月,语带哽咽。   “是啊,多亏了万姑姑。”朱见深笑了。   明月若有所思,此时万贞儿还只是“姑姑”,教养之人而已吗? 第46章 难从良   朱见深此时不过一废弃囚禁的前太子,因当今独子夭折对他更不待见,处境艰难。难得明月雪中送炭,又有盼盼两三年的水磨功夫打底,朱见深对明月十分感激。明月却因熟知历史,这段岁月他都经历过,还有两年朱见深就要蛟龙升天了。   两方都有意交好,明月情商高,南来北往的交际多了,对朱见深又恭敬有礼,两方慢慢说话,渐入佳境。即便是万贞儿对她也由先前的略带敌意防备到如今的平和。   为避人耳目,明月不敢久留,很快又回了楼中。新年渐近,往年大节下都是教坊司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今年却因东教坊司松口能上富贵人家表演节目而格外忙碌。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何其多,可教坊司能有多少人,还不赶紧抓紧排练。   明月难得抱怨道:“妈妈为何这般做?别说出堂子人不够,顾此失彼太容易得罪人。就是咱们姐妹有年纪小的,定力不好,见了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只觉得人家一心一意,被哄得做下错事,那有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把东教坊司的名声经营出来的,攒口碑不容易败坏起来就容易了。”   “好姑娘,妈妈又能如何呢?实在是请托的人太多了,扛不住啊。再说楼里的姑娘也愿意啊。妈妈知道你心气儿高,可姑娘们能有这机会被少爷、老爷们看上,就终身有靠了。你也说咱们的东教坊司名声好了,何不趁此机会给姑娘们行个方便。”   “本就因身份微贱,让人轻视,再因几个好脸就上赶着,还不更让人看不起咱。要我说还是不去了,咱们不去,难道东教坊司的生意就垮了吗?只会越来越好!”   “不忧眼前,要虑日后啊。姑娘们愿意你就别拦着了。你放心,我都叮嘱过,不许在表演的时候出什么岔子,真看上了,让人家道教坊司正经赎身,落了良籍再进门,也能掩人耳目了。”妓/女从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嫁人为妾,可能连“嫁”字都用不上,因为他们除了嫁与贱籍之人为妻,跟良民只能为妾。   明月觉得妈妈和自己的重点差得远,刚要扭着她细说,妈妈却摆手道:“行了,就这么定了。其实请托你的人是最多的,我也给你定了几趟……”   “谁定的谁去,我是不去的。”明月拿出头牌的脾气来,摔了簪子往房间里去,砰得一声声甩上门,恨恨道:“谁也不许进来!”尔后房间传出摔摔打打的声音来。   “明月这脾气啊,真是越来越坏了!”鸨母叹了一声,缓缓走了。再不说硬要她出堂,头牌儿有些脾气也正常。   屋内明月一边摔打东西,一边检查起自己的屋子来。往常她和玉娘由着无言的默契,她知道自己的志向,也从不勉强自己。怎么今天就发展成俗艳的青楼鸨母和头牌儿的对话了?头牌恃宠而骄,鸨母贪恋钱财,这样的剧情不应该发生在蒸蒸日上的东教坊司,她们连对抗皇帝都一起经历过,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大。   明月想不通,只能先排查自己的屋子。   翻找一遍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连钱财都没少。明月名声大盛,明面上暗地里不知得了多少打赏,她又故意做出一副不在意金钱的模样,常常得了什么宝贝,顺手就送给楼中的姑娘了。小雅、小静这两个贴身伺候的得最多,楼中姑娘绝大多数也得过。小雅曾经提议把得到的赏赐记账方便查阅,明月却道:“废那事儿做什么,都记在心里了。”   相对明月的好记性而言,这些东西的确小菜一碟。   “在这楼中难道还有以后吗?顾虑那么多做什么,现在畅快玩乐就是。”楼中姑娘多是这个观点,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这也是为什么名妓大多不得善终,风光时候,堪比公主王妃,落魄了连生活都无法保障,未来实在无望啊!   疑惑无法解开,明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明月抚摸这自己的脚踝,这里有一个宽幅银脚镯,是明月还在闺中时,父母给戴的。后来明月找机会打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内里掏空,放着一张地契呢。明月为什么坚持不记账,把富贵东西随意乱丢,正是为了不着痕迹的省下银钱来。明月把那些没有标记的金银珠宝都放在买下的院子里,那院子的地契又在自己的脚镯里。明月相信,总有一天她能用到。   明月一心把“表演艺术”发扬光大,这一二年,东教坊司在她的带领下,越发红火了。   在这样热闹的大幕下,一个妓/女也是不容易保全自身的。明月有力抗皇帝的美名在,尊重她的人有、不敢委屈她怕背上人命的也有,但总有混不吝的。   例如石亨。   石亨权势滔天,最被皇帝信重,又喜好女色,和皇帝提了一句,见皇帝不把一个妓/女放在心上,自然放心大胆的强迫明月。   明月最是识趣,寻死是好手段,也要看对谁用。皇帝懦弱好名,可以用;石亨狂傲不在乎名声,更不在乎一个妓/女的生死,若明月真敢寻死,石亨就能把她打死。到时候再有文人口诛笔伐又如何,石亨这一路高升,正是背着文人的口水走过来的!难道明月能死而复生?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最关键是此时明月已经在石亨家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只能屈从了。   明月款款走来,笑道:“伯爷威名赫赫,当年京师保卫一战,赫赫扬扬,奴也是受惠者之一,早慕您威名。有幸服侍伯爷,再无怨言,您有何必出手强迫,反失了风度?”   看着紧闭的房门和全无首饰的明月,石亨笑道:“如今正风度翩翩请明月姑娘呢。”   明月此来是为了表演,被指定穿了素白纱裙,也是她第一次亮相时候的“明月衣”,这样的衣裳只能搭配素白锦缎绒花,当初刺伤皇帝的金簪都是在首饰盒子里临时抓的,现在真是想伤人都找不到工具。   明月婉转相承,风情万种,石亨就是看在这张倾城倾国的脸上也对她温柔以待,十分俯就。   大名鼎鼎的明月,这朵高岭之花终于被人摘下,众人得知消息,排着队的想见明月。明月此时只能住在石亨府上,托庇于她。明月不在乎贞洁,和性命相比这不算什么,可也不愿真变成了人尽可夫的女人。   等鸨母玉娘得知明月被破身的消息,对她的看管就更轻松了,几乎没有。因为她知道,只要破身的女人,就不会再有走出泥潭的奢望。   明月当初以为走出走楼是天险,而今东教坊司对她全无障碍,任她自由出入了。   明月回楼,深深看了鸨母一眼,武清伯府的堂会是她定的,当日装束是她建议的,跟着的人也是她点的,鸨母根本是早有预谋。   “她本就在悬崖边,早晚掉下来,你何必推她一把。反倒显得是你让她落入此等境地,当初的怀柔都白费了。”鸨母身边的嬷嬷不解问道。   被憎恨、被埋怨,鸨母并不放在心上,“不是她在悬崖边,是她带着整个东教坊司都站在悬崖边。你瞧瞧现在楼里的姑娘,一个个被她带得心高气傲,整日盼着另有出路。可我们是妓/女啊,没有出路,我只怕她把整个教坊司都带上死路。”   “当初你不是说愿意帮她一把,看她能走出时很么新路来吗?”   “她若只管自己,我又何必管她,可她不该拉着满楼的人冒险,咱们的命也是命,本来已经够微贱了,再不能让人做踏脚石。”   明月不知道这背后的典故,可她绝不是能被打倒的人。   明月换了一身衣裳,找到了朱见深。   “听说你跟了石亨?”朱见深即便被关在这里,也能听到守门的小兵议论,可见明月的知名度有多高。   “是。”明月苦笑。   “怎生是他?”朱见深叹道,虽知明月是妓/女,可这么久的交往下来,明月不会选这样一个人啊。   “身不由己啊,想来殿下深有体会。”明月只能报以叹息。   朱见深闻言眼神都暗淡了,是啊,身不由己,明月如此,他也如此,不然他一个太子怎么会被囚禁在这里呢?   “殿下宽心,既然事已成定局,奴也不会白白待在石亨身边。不过一日,奴便探听到宫中消息。色令智昏,石亨最受当今皇爷宠信,奴定能找到机会,帮到您!”明月斩钉截铁道。   “明月你……”   “父亲一生忠君,奴既然活了下来,总不能白白活着,让父亲蒙羞。只盼奴若有一日不幸,殿下能记得奴。奴不叫明月,我姓柳,父母唤奴柳娘。”明月泪眼婆娑道。   “柳娘……”朱见深深受震动,紧紧抓住她的手。   明月低头垂泪,“只因奴是不洁之身,殿下便也看轻奴吗?”   朱见深连忙放手,道:“绝不是,绝不是,柳娘,你是个好姑娘。真的,比这世上忘恩负义之人都好。你切勿妄自菲薄,我也绝不会轻薄于你。”   “有殿下这番话就够了。”   明月起身再拜,道:“奴会为殿下带来好消息的。” 第47章 难从良   世界上什么投资风险最高、回报最大——政治投资。尤其是在大明朝这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朝代。   当今陛下久病,膝下无子,朝中清流请求复立太子或者过继藩王之子,无论哪种想法,都盼着皇帝赶紧确定储君,保证国祚传承。   这些事情,明月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了,此时她的大量精力却是放在保全自身上。有一就有二,石亨豪奢,且位高权重,明月虽是完璧之身跟了他,却不敢保证石亨为了拉拢属下,表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而将她送人。   和人玩弄心思,明月信手拈来,可她却厌倦了。   日日周旋在此间,明月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难道自己活着只能流连女人间毫无意义的争风吃醋吗?   正日子终于来了,在石亨进宫发动宫门之变时,明月通过盼盼告知朱见深消息,请他务必保全自身。在这个时候,万一有皇帝的死忠,或者企图渔翁得利之人,朱见深这个前太子是最好的靶子。   事情一如前世发生着,明月一直苦苦等待。谁都顾不上关心,明月正等待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宫变后的第一个月,举国惶惶,复辟的太上皇甚至忘了废掉那个还在养病的弟弟。景泰皇帝被废为郕王,郕王薨逝。皇帝将他的弟弟定谥号为“戾”,清理了死忠郕王一党后,朝堂才基本理清。   紧接着,就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两番克定之功,天下无人能及。”明月轻笑着恭喜刚刚获封忠国公的石亨。   “哈哈哈,还是美人会说话。”石亨连一句谦虚都不愿意讲,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不是吗?   “明月有言,瞧着您今日心情好,才敢说呢。”明月再奉承他许久,才慢慢引出话题,装作怯怯的看着他。石亨大手一挥,揽着明月的肩膀道:“美人有事便说,天下没有某得不到的,你要什么都能给你舀来。”   “听闻国公封爵之后,妾倍感欣喜,只因是您内宠,送礼的人边如过江之鲫。这事情妾整理出来的礼单,你瞧瞧,这般煊赫,会不会让人眼红啊?您知道朝中清流御史最爱抓人把柄,且怕与您有妨碍。”明月取出她收好的礼单,委屈巴巴的。   “美人不必在意,这些墙头小人,也值得美人为他们烦心。”自从石亨得势以来,奉承他的人多了,早已不放在心上,“难得有两件好东西,美人留着就是。”   “金银珠宝、璀璨首饰,哪个女人不爱,可若是影响了您,再美再好明月也不愿多看一眼。您如今辉煌煊赫、如日中天,多少小人等着拿您的把柄,我等亲近之人正该谨言慎行,不给您丢脸呢。”明月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谨慎,不贪图富贵荣华,一心只为石亨着想。   “哎哎,你这话和先生说的一般,倒也心有灵犀~”   明月不理会他的调笑,正色道:“都是为了您千秋大业着想,才舍得委屈自身,约束自身呢。”   “知道你重情义,得美人如此,夫复何求啊!”石亨把明月紧紧搂在怀里。   石亨又不是傻子,能得如今之高位,才华毋庸置疑,他看得比谁都清。那些他风光之后附和的人多是墙头草,来沾他的光、分他的权,万一他有落魄一天,这些人跑的比谁都快。这个时候肯忠言逆耳的,才是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当然,由明月这般美人劝谏和由大胡子满脸褶子的幕僚属下劝谏完全是两回事儿,看着美人的脸,道理都清明三分呢。   如今刚刚获封公爵,石亨还未被盛大的皇恩宠得不知天高地后,十分感念明月的情义。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啊,亲近人待你如何好都只当应该,外人偶尔说一句好话做一件好事,就牢牢记在心里。就像父母为你免费做饭几十年,从未记得谢谢他们,偶尔在外被陌生人施舍一顿饭,却是念念不忘的恩德。   以往石亨只把明月当做炫耀的手段,锦缎上的绣花,英雄焉能缺少美人相伴?如今听明月这一番肺腑之言,倒把玩物之心去了两分,起心把明月当做自家姬妾,庇护在自己身下。   “明月啊明月,你的心当真如天上皎皎明月,让人见了忍不住亲近。放心吧,你也说某的功劳天下无人能及,庇护你享受这些是应该的,你放心大胆的用!日后某还要给你谋更大的前程呢!”石亨把玩着明月的手指,调笑道:“日后给你挣个诰命,让你也风风光光出门,怎么样?”   “公爷忘了,明月乃是教坊司出身,不得封赏诰命。”明月双目垂泪,语带哽咽。   “这有什么,都是文人的酸腐讲究,以某的功劳,给你请封二品诰命轻而易举!”石亨豪气道,这早有先例。功臣的封赏先是封赏本人,然后封妻荫子,妾室也能降三品请封诰命、敕命。有大功勋者,妾室加封一品夫人、甚至国夫人早有先例。   “妾乃微贱之人,何必为您树敌。”明月再三推辞。   石亨这般志得意满,热血上头想要给自己宠爱的女人最好的,谁拦着都不行。恶声恶气道,“某给的,你受着就是。”见明月这行倾国倾城芙蓉脸,再糟糕的脾气也下意识收敛着,补充道:“定让你有诰命的享受。”   “妾多谢公爷疼惜。妾还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说?”   “说!”   “国公能有今日荣耀,最重要的是您功勋盖世,当然也少不得皇恩浩荡,如今陛下新登基,您是不是更要为陛下分忧?”   “当然是了!”石亨笑道,他获封的可是“忠”国公。论战功他不敢称天下第一,他如今的地位,是他善于政治投机而来。   “妾有一法子,可令公爷向陛下表忠心。”明月看他感兴趣的模样,没有掉他胃口,道:“还是公爷启发了妾,这文章就在妾身上做。”   “哦,难道你也想着服侍皇帝一回?”石亨调笑道,在美人身上做文章,这话说的太过暧昧。   “妾何曾有这种想法,明月完璧之身跟了公爷,就是陛下亲临逼迫也绝不妥协,此事天下有目共睹。且委身公爷,是仰慕您英雄气概,您若是如此想,妾当着无活路了。”明月说完就一脸贞烈的往柱子上撞,被石亨眼疾手快拉进怀里。   “瞧你,瞧你,不过一句玩笑话,还当真了。”   “于公爷而言是玩笑话,于妾而言就是要命呢!明月虽出身教坊司,却不愿与淤泥同浊!您疑了妾,妾自当以性命证清白!”   明月就是这样的烈性子,这才不负让天下文人传唱的奇女子。被这样一个女子仰慕者,石亨如何不感到骄傲。石亨连连作揖,道:“是为夫胡乱说话,误会你了,别气,别气,咱们接着说,接着说~”   明月擦干眼泪,轻轻瞪了他一眼,眼中还有水光闪烁,看的石亨腿都软了。   “公爷忘了,妾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因郕王(景泰皇帝被废为王位)谋逆,家父中忠君直言,才有此抄家灭族之祸。公爷有替妾请封诰命之心,妾铭感五内,可妾不愿让您背负骂名。若是陛下下旨拨乱反正,妾去了教坊司出身的污名,也能堂堂正正跟在您身边,不怕连累了您。”   最重要的是借此向皇帝表忠心……石亨明白了,郕王在位期间,他也称得上位高权重,怎么在当今皇帝心中消除这段黑历史,明月就是个好例子。别看她如何风光,私底下却是增恶皇帝胡乱判刑,冤枉她一家,让她沦落风尘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石亨和明月是一样的,他们都有着忠君的血统,也曾被谋逆所控,而今正该是翻身做主表忠心的时候啊!   石亨一想,觉得用明月做文章是个绝妙的主意。明月本来就自带话题人气,这么一封奏折上去,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肯定更上一层楼。   石亨笑着亲了明月的脸蛋,笑道:“真是某的福星!放心吧,某这就给陛下上书,保证给你请个诰命回来。”   “妾也能上书吗?本是妾的事儿,由妾上书也显得明证言顺。”明月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娇笑道:“公爷可是怕妾写不来奏折。”   “明月是天下公认的才女,某还及不上你呢!你愿意写就写吧,到时候一起递上去。”美人在怀,石亨已经昏了头,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两人调笑之间,一封石破天惊的奏折就这么递到了御前。 第48章 难从良   “妾本闺阁,懵懂未长。每节刺绣之余,间及诗歌之事。严父教以节义,慈母手授女工,每望长远,但求义夫节妇,养儿育女,平凡终老。”开篇反复渲染闺中宁静生活,力求让看到这篇上书的人都明白,明月在未成为“明月”之前,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唯一的奢望不过是一位良人,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岂知名利场,原作是非坊。尽王事竟是杀身由,秉忠义反把性命否。闻之如霹雳惊雷,听之似六月飞霜。”然后说听闻柳父获罪时候一家人难以置信,抱头痛哭。此段的重点在于柳父尽忠,反被下狱,抄家流放。别往了柳父是上书请求郕王把皇位还给“北狩”归来的皇帝才遭此横祸的,郕王就算被废了皇帝号,也不是臣子、臣女能议论的,明月只能把锅甩给“朝中奸佞”,突出柳父的忠义,博皇帝的好感。   “妾以陋姿,获侍薄名,未得展颜。”在教坊司闯出的偌大名号反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如今的处境也不必多写。明月如今名扬四海,就是被软禁在南宫的当今也肯定听说过她的名字,更何况郕王也是在明月身上吃了亏的。能让敌人受罪的都是朋友,明月相信,皇帝对她的初始印象肯定不坏。   “乞圣人还清白,盼青天昭日月。妾纵百死,尤可瞑目。”结局反落入俗套,明月求的是皇帝给柳家平。,这不只是名声上的好处和明月身份的改变,还有更大的实际意义。柳家还有活着的人,明月的两个哥哥流放充军,若能回来,也算还了此身此生的因果。   上书一挥而就,少用典佶屈聱牙之词,明白如话。石亨见了连连点头,“那些酸儒文人还是有些眼色,某家明月当真是才女,这文章纵然是才子也轻易做不出。这就是那什么,文不加点、倚马千言了吧。”   “公爷可就笑话妾吧,不过有感而发,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明月神色淡淡的摆弄纸笔。石亨也知道这是她家的伤心往事,住口不提。不过看着美人不得展颜,石亨下定决心好好和皇帝说一说,凭借自己的功勋,难道跟给爱妾一家平反都做不到吗?   唉,怪不得周幽王博美人一笑能烽火戏诸侯呢,若是那褒姒也美如明月,自己也是不吝啬几台烽火的。石亨骄傲的想。   这封上书果然很对皇帝的胃口,只看他把景泰帝废为郕王,不葬入皇陵就知道皇帝对郕王的猜忌之心有多重,那是死了都不让好过的节奏啊。   皇帝和石亨正在蜜月期,石亨从旁鼓动,皇帝也十分愿意用柳家千金买骨。当即下旨为原礼部郎中柳源一家平反,召回流放充军的儿子。明月也被解除贱籍,脱离教坊司。   此时交通不便,等着官方命令到达西北,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柳娘借住石亨的权利,直接派人去找她两个哥哥,带回的结果也喜人,两个哥哥都没死,还在当地娶妻生子。   明月用她的积蓄在城南买了一套三进院子,又给柳家置办了两座山头,作为日后花销。为此石亨老大不满,“那山头贫瘠,有何铲除,某给你的良田呢?”   “妾放着呢,本是公爷的产业,怎么能私自肥了妾的腰包,补贴娘家人呢。”明月谢过石亨的慷慨,又小心劝道:“听闻这田地还是崇王的私产,公爷这般轻慢皇子,是不是不太好。”   石亨闻言皱眉,“你就是太小心,凭爷的功劳,难道还得不得这几亩田地?放心受用就是!把你那小家子气改改,你是某的爱妾,当吃山珍海味,着绫罗锦缎!”   石亨原本觉得明月知情识趣,相貌又好,第一次劝谏的时候感慨她不是为名利富贵依傍自己的普通女人,十分感念。可石亨本就是骄奢自负的性格,劝谏一次两次还能看在明月容貌的份上听进去,劝谏多了,明月在他心中的形象就从“知礼懂事”变成了“小家子气”。   看着明月黯然的眼神,石亨也舍不得美人,拥她入怀道:“怎么又不高兴了,为夫给你赔罪了,今晚留在你房里。下面送来的珍宝任你挑,好不好?”   明月破涕为笑,道:“珍宝便不用了,公爷有古籍之类的好东西,给我留两本便好。”   又是这样,石亨按捺不住心中的烦闷。明月又不要自己送的金银珠宝,自己找的是小妾,不是御史,更不是道德楷模,和她在一起,总说什么忠君爱国、友善同僚的话,这有什么意思!   再美的脸也经不住这般糟蹋啊,石亨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上瘾了,既然爱什么古籍字画,就自己研究吧!”   说完甩袖而走,门摔得砰砰做响。   “姐姐,您又是何必呢?公爷也是疼惜您。”小静端来茶水,小声劝慰道。石亨就是她们一生的依靠,为何明月不小心侍奉,反而处处惹他厌烦呢?小静不相信以明月的才情会做不到,从官家小姐到妓/女都能适应良好,奉承周旋,如鱼得水,怎么对衣食父母的石亨反倒不假辞色。   明月微笑,从教坊司出来到时候,她把小静也赎身出来。小静是被卖入教坊司的,和她这种必须特赦的政/治/犯不同。小静从她进入教坊司就在身边照顾,十分熟悉她的生活,对她也忠心耿耿。小静年纪到了,若不跟她走,很快就会挂牌。到底相识一场,能救一个是一个。至于她的另一个贴身丫鬟小雅,原本是盼盼的贴身丫鬟,自从委身石亨之后,明月就知道小雅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坚决赶走了她。   明月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小静原本事业鸨母玉娘放在她身边的棋子,可若是忠心,明月不计较过往。   即便是如此亲近信任之人,明月也没有吐露自己的真实打算。只道:“你说的这也我也知道。可国公爷是我的丈夫啊,我一心盼着他长久。如今国公爷刚立新功正式显赫之时,可你看史书中多少权臣,谁不是赫赫扬扬,最后大厦倾颓。现在劝着国公爷谨言慎行,也是图谋日后啊。”   小静吞了吞口水,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话是不错,可这该妻子来说,而不是你一个宠妾来说啊!妻贤妾美,你的职责就是愉悦男主人啊!”   小静怕这话伤了明月的心,她看得清楚,明月这是把石亨当成了丈夫啊!这是不对的,对她们从教坊司从良的人而言,石亨可以是良人、是依靠、是男主人,绝对不可能是与你平等相待的丈夫!   小静忧心忡忡的下去了,不知如何为明月描补,憋得不行了,只能和院中丫鬟诉苦。石亨显赫之后,后院混乱不已,很快明月一个当妾的摆着贤妻的款儿,就成了公认的笑话。关键是石亨也不喜欢她这种“贤妻范儿”,明月很快失宠,沦为笑柄。   明月本就自带话题,又有石亨加持,名将美人,自然惹人关注,很快明月因劝谏石亨失宠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趣谈。   明月仿若一个普通的失宠姬妾,日复一日弹着古琴,发现自己往日引以为傲的琴声不能吸引男主人的注意,最终在石亨到她隔壁妾室院中的时候,换弹琵琶。   明月吸引石亨,最初就是从琵琶开始的。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明月的名声如日中天,石亨作为武将,是欣赏不来那些琴棋书画的,最后明月一曲大气磅礴的琵琶曲,叫石亨开颜大笑,赞许不已。   明月如今重弹此曲,未尝没有勾起石亨回忆,重修旧好的意图。   石亨果然来了,女人家的心思无非这几种,石亨一听就明白明月服软了。驯服这样一个先帝都那她没办法的烈性美人,石亨感到很骄傲。   可石亨骄傲的笑容无法保持,原来明月把他引来,说的还是老一套的劝谏,甚至指责石亨听不进忠言,反而厌弃一心为他着想的自己。   石亨气不愿与她多说:“冥顽不灵,你若还是这般不识趣,本公直接把你送人便是。”   明月闻言如闻雷击,半响才缓缓擦干眼泪,道:“公爷忘了,明月如今是良民自由之身,怕是没法儿送人。本以为得侍奉一生良人,却不想中途见断……妾虽女流,亦知忠贞不二之心。公爷厌弃妾,妾愿青灯古佛,为公爷祈福。”   说完便嘤嘤哭了起来。明月真想哄人的时候,绝对打动人心。姿容楚楚、梨花带雨,仿佛放下了尘世的污浊凡俗,哭起来也清冷犹如天边的明月,石亨第一次见明月不正是被她这种姿态所吸引吗?   石亨有些舍不得明月这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可明月的性子也十分让人为难。罢了罢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明月既然适应不了与人为妾的日子,就放她归去吧。   明月言出必行,又是忠贞的性子,石亨倒不认为她会二嫁,十分放心。   面临分别,石亨也大度许多,叹道:“去吧,去把,随你,屋中金银摆设,你自取就是。”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原本恋恋不舍的心,却因路上连连遇到邀宠的姬妾,很快也淡去了。   明月安置家人都不肯用石亨的银钱,更何况如今要走。   明月把房中值钱的金银细软都登记造册,请内管事验收,签字画押,一式两份保存。走的时候除了自己当初穿戴的一身衣裳首饰,只带走了原本的丫鬟小静。   “姐姐,我们去哪里?”站在忠国公府后门,小静怯怯问道。小静不慕荣华,忠心不二,明月十分感念,笑答:“回家。” 第49章 难从良   明月换了布衣,坐着简朴的马车到了柳楠和柳松的家中,是的,柳楠、柳松二人已经被明月接回来了。两人虽已娶妻生子,但京中物价贵,只能住在一起。   明月没有故意养废他们的坏心,因此院子只是普通三进院落,产业只有两座山头,银子也只是朝廷赐还的那些补偿金,但足够柳楠、柳松重新读书科举。   明月到了门口,小静上前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来,一个穿着蓝布衣的小幺儿开了门,怯生生的问道:“姑娘找谁?”   “请问这是柳楠老爷家吗?”小静问道,她也知道柳家原先是没有这个小男孩儿的。   “正是我家老爷,请姑娘通姓,好让小的禀告。”小幺儿有模有样的问道。   “通什么姓名,你们姑奶奶都不认识了,还不快去通报,姑奶奶回来了!”小静厉声斥道。   小幺儿估计也没经验,让人一吼就慌了,门都来不及关,一溜烟跑去报信儿了。   明月摇头失笑,只看这多出来的仆人,明月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成真的。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来都来了,不进去看一眼,怎么能死心?   明月推门而入,刚走到正厅,柳楠、柳松一家就迎了出来。   柳楠、柳松这是第二次见面。   “哥哥、嫂嫂安好,给您请安了。”明月福身行礼,两家人赶紧拦住。   “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被赶出来了吗?”柳楠手足无措的看着明月,明月与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上次见面明月还是石亨爱妾,绫罗绸缎加身,满头珠翠,此时却一身布衣,除了耳朵上的银耳环和头上的绒花再无其他装束,比寡妇还素净。   “并不是。”明月轻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柳楠松了口气,把明月迎进客厅里分宾主坐了。柳家大嫂、二嫂本来领着孩子们一起出来的,现在看他们有话要说的模样,赶紧把孩子带下去了。明月还听见年纪小的侄儿悄声问道:“不是说有见面礼吗?”   大约是孩子太小还不懂得收敛声音,明月看着恍若未闻的兄嫂,也只能当没听见了。   “那妹妹怎么这副打扮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无甚大事。只是忠国公听不进忠言逆耳,我也不愿委屈心意,便脱离的忠国公府。”   “什……什么……”明月说的轻描淡写,柳楠却吓得说不出话来,柳松也哆嗦着放下手中茶盏,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就出来了呢?忠国公可有说什么?怎么就允了呢?!”   “忠国公仪仗功勋,骄狂自傲,我忧心劝谏,公爷却听不进去。我蒙公爷搭救脱离苦海,怎么能看着他执迷不悟呢?留在府中于我便是折磨,既然不能劝谏,我只能眼不见为净,每日佛前三炷香,盼法力无边的菩萨保佑他吧。”   柳家两兄弟心里一阵刷频,还有这种操作,简直槽多无口啊!不说你一个做妾的干起了御史大夫的工作,就说你不好好享受荣华富贵跑出来做什么!   “妹妹啊,这可如何是好?你这般任性,国公爷可会生气的啊……”   “大哥放心,我与国公爷告辞过后才出来的,准备往西郊菩提庵而去,只想着多日未见兄嫂,今日故来团圆。小妹想在家中住一段时间后,再去菩提庵。”   “怎么就到了去庵里的地步!”柳松痛心疾首道:“难得国公爷不嫌弃你,你既跟了他,自然要从一而终,这般负气出走,实在不妥。我知道妹妹心气高,拉不下脸,不若二哥跑一趟,和国公爷告罪,也好接你回去?”   “不必了,我心意已决,且和国公爷说好了。父亲生前总教导我们忠贞直言,当初遭了大祸,我也不孝怀疑过父亲的话。而今陛下为父亲平反,我才知道公理会迟到,但总会来的。我如此行事,方不违心意。”   “啊……妹妹为柳家平反,我们都是感激的。”柳松尴尬笑道。   “我这段日子就住在家里,大哥、二哥,好不好?”明月做出一副话题已经结束的模样,笑问两位兄长。   “哦,哦,是啊,好啊,这就是你的家,你既然想来,住多久都行。”柳楠、柳松面面相觑,这个消息实在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两人只能先安排明月住下。   这宅子本事三进的格局,明月买宅子的时候怕他们负担不起进程的生活开销,特意选了结构松散,容易分割,相对面积较大的宅子,若是一时银钱不凑手,还能把东西跨院、后院出租。   而今大约经济富裕,宅子全由两家人住着,还添了些仆役。明月被安排在后院厢房中,离主院有些距离。   “姐姐,怎么让咱们住后罩房啊,这是给下人住的,您什么时候受过这气啊!”小静放下包袱气得嘴上能挂油瓶。   “好了,别抱怨了。我让你问的事情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家里的仆役是大老爷做主添的,下人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银钱。有三家是买来的,还有五人签了短契,听说大老爷要光复柳家呢。”   “可有听说他们读书、置业的事情。”   “恩,听说了,大老爷、二老爷都爱读书呢,还教家中少爷们读书,至于置办产业的事情就没听说了。”   明月点头,要光复柳家可不是靠恢复旧日排场就够了的,关键是能立起来。大明是最优待读书人的,哪怕没有功名,终身只是个生员,也能自称学生,待遇比平民百姓高出几个等级。看来柳家兄弟还有上进之心,明月略感安慰。   独木不成林,血脉是天然的联系,若是两兄弟能立起来,对她而言,也是莫大的助力。   明月在思考柳家兄弟,柳家兄弟也在谈论明月。   “当家的,我都打听清楚了,我亲自找那小丫头套的话。她是被赶出来的,身边就只有一个小包袱。心高气傲的,人家国公爷要奉送产业她都不要,带了些旧衣服就出来了。”   “那她日后可怎么生活?”柳楠皱眉。   “听说菩提庵管吃住呢!到底是为国公爷祈福,公府家大业大的,也不缺这一口饭吃。”柳大嫂快速跳过这个话题,她要说的重点不在这里,“我说当家的,她要在这里住多久啊?日后是个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住吧!”   柳打扫不满得推了推他,“你装什么糊涂。她是什么名声,你心没数儿吗?若是她还是国公爷的爱妾,离得远,我也不说什么。可她若是和咱们住在一起,又没带什么积蓄出来,日后还不得咱们养着她啊!”   “养着也是应该的,若没有妹妹为柳家平反,我等此时还在西北充军呢!”柳楠有些生气,但对着陪伴自己甘苦与共的妻子也发不出来,只道:“妹妹对柳家有大功,你不要说这样是话,本该报答她的。”   柳大嫂清楚柳楠的性子,闻言拿着帕子轻轻擦眼泪,哽咽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道,我这也是着急啊!难道我不心疼妹妹,她受了那样的罪,又是咱们柳家大恩人,我就是供着她也愿意!可我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家里只有两个荒山头和这座宅子,朝廷赐下的金银你做主和二弟平分了,更是越用越少。一家子坐吃山空,又没有来钱的源头,这日子越发捉襟见肘,咱们还有三个孩子呢,日后可怎么办啊?”   “你和二弟还要读书,科举是最废银钱的,这笔钱又从哪里来呢?”柳大嫂的理由一个比一个充分,“你别忘了,咱们还有花儿呢,她都七岁了,过几年就得说亲,有一个当……的姑姑,难道……难道要让人戳她的脊梁骨,说她和窑姐儿一起长大的吗?”   柳楠闻言沉默了,这样的话他已经听到过了,知道他们一家底细的人,总会指指点点,说他们靠着窑姐儿过活。往日有忠国公府的招牌做保护,日后只会更艰难啊!可妹妹为柳家立了大功,又救了他们两兄弟,柳楠实在做不出什么恶行来。   “唉,我知道了,让我想想。”柳楠长叹。   “我也不是狠心人,只是她不想去菩提庵吗?让她去便是了,本来就是她的心愿。日后等我们有余力了,自然要去看她、谢她的。”柳大嫂补充道。   “嗯,想想,让我想想。”柳楠还是没有松口。   柳大嫂见他的表情却不再游说了,柳大嫂知道柳楠的脾气最是优柔寡断抹不开面子,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答应是迟早的事情。   柳松夫妻对明月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柳松多留了个心眼,道:“她也是在教坊司过活多年的人了,不会不明白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吧!再看看,再看看。”   柳家兄弟需要再想再看,明月也需要再观察。   第二天,明月一早起来,在宅子里闲逛,等到吃早饭都不见柳楠兄弟进书房看书。饭后一问,原来他们只在下午看书,上午要出去“讨生活”呢。问他们找到什么门路,有推脱还在熟悉中。   明月跟进书房,旁敲侧击问了问他们的进度,却发现两人连当初的水平都不能保持了。当年柳楠兄弟也算基础扎实了,而今却都忘了。以他们现在的水平,秀才试第一场都过不了。   柳楠兄弟大约也明白,不自在的请明月出去了,“书房到底是男人家的地界,妹妹去后院帮你嫂子绣花吧。” 第50章 难从良   待吃过午饭,明月就提着她的小包袱告辞离开。   柳家兄弟也未挽留,柳楠觉得如此体体面面的分开是最好的结局,柳松却是打听过后深思熟虑的结果——明月身上真没钱了。   明月如今的名声那是真好,先是力抗皇帝的贞烈,后是为家族平反的孝顺,再次是劝谏不成宁愿舍弃富贵青灯古佛的忠义,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而今人们都不已妓/女相待,只当她是难得之人,钦佩不已。   柳松感叹他这妹妹遇到好人,即便流落教坊司,也被教养的天真纯善。既然明月身上无可图之利,柳松也不勉强自己做个好人。   小静不解,问道:“姐姐,咱们就这么走了?你不是说要住一段时间吗?那宅子和两座山头还是您置办的产业呢,您住在这里名正言顺!”小静十分不忿,认为是柳家人态度太恶劣,才让明月住不下去。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再住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别以为咱们先走就失了体面、底气,就他们这品行,我还指望什么呢?”明月叹息,到底世上平凡人多,有情有义如同上辈子曹立昂的少,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如同曹爽的也少。大多数人趋利避害,她的身份,足以让普通人家避如蛇蝎。   明月原本想着,就在柳家一直住下去,住到他们忍不住赶人,让他们理亏,这样日后暴出自己身怀产业,他们也没有立场了。可转念一想,就这些人的品行,撕破脸也会上赶着,只看你有钱没钱罢了。既然这样,还不如省些功夫,也免得让自己受罪。   明月没有去菩提庵,不管是忠国公府还是柳家,想必都不会去找她的。   明月带着小静,去了东城区的宅子,又是一座三进大宅院,不过这里靠近皇城,又是官员聚居区,治安十分有保证。明月的宅子在这里已经七八年了,无人骚扰。   明月让小静前去敲门,被下人带着入了厅堂,一位妇人走出来,小静大惊失色:“盼盼姐?”   “明月来了,快坐吧。你来了就好,我鸠占鹊巢多时,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盼盼笑着请明月坐下,见小静还是一副转不过神来的样子,笑道:“这丫头吓傻了。”   “别理她,过两天就好。”明月毫不在意,也没有为小静解惑的打算,和盼盼兴致勃勃的聊了起来。   “你是如何打算的,我看你梳了妇人头,难道不打算嫁人了吗?不是说后街的周亮声想娶你吗?他家世代做小吏的,有家底,人也有心,难得的好人选,你怎么没答应呢?”明月问道。   “我这身份如何嫁得人?”盼盼苦笑,“你也别和我说大道理,你曾劝我的话我听见去了,并未自轻自贱。只是我早已不能生育,这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要被休弃的,更何况我这身份。我不看清自己,世情如此,世人回看清我。而我对男人实在不报期望,就这么清净过一辈子也好。等再过几年,我收养个儿子,能养老送终,也就是了。”   “你放心,等……上位,你便是不□□,也是荣华富贵的命。”明月指了指天上,她们曾经在太子最艰难的时候雪中送炭,再等几年,自然会得到最丰厚的报酬。   “这却是你天真了,到时奉承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贵人哪里记得你我。再说谁有愿意让人总是提醒自己最落魄的一面呢,让个妓/女接济,别视为耻辱就谢天谢地了。退一万步说,贵人知恩图报,可别忘了还有万姑姑呢,我听到消息,万姑姑已经侍寝了。”盼盼出来几年,早就历练出来了,说起话来条理清晰,逻辑严明,还掌握着第一手的消息。   “什么,他才多大?”明月惊讶极了。   “男子十二三岁初精不很正常吗?”盼盼笑道:“我不知你有什么想法,但你别忘了,现在不是汉唐时候娼家女都能入宫侍奉,朝臣们绝不会答应的。远的不说,只看李惜儿,当初多少教坊女子拿她做榜样,如今呢?被勒死殉葬了!没有灵位祭享,如同伺候的奴婢一般草草葬了,可见正经人家是怎么看她的。身前再风光又如何,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啊!别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与其求那虚无缥缈的富贵,安乐一生,未尝不好。”   明月只是惊讶时间如此之早,朱见深和万贞儿之间的故事,已经是历史奇谈了,并不让人惊讶。   盼盼的担心是多余的,明月心气至高,委身石亨已经是奇耻大辱,怎么会插足这对有名的帝妃之间。   “你放心,我从未如此想过。平安和顺,才是我的追求。”明月笑着安慰她,眼神真诚,并未说假话。   “这就好,这就好。”盼盼长出一口气,若是明月执意去宫中闯一闯,她豁出命去也要帮助她、报答她,若是能好好活着,平静的活着,谁不愿呢?   明月在自家新宅住了小半月,她的府门口题的就是“明宅”。明月已经抛弃了原本的姓氏,她还清了原身的生养之恩,可以问心无愧的姓“明”了。   明月已经确定了和盼盼的情义,再无猜疑之心。盼盼、明月、小静三人重叙齿序、义结金兰,都以“明”做姓氏。对外宣称,大姐明盼守寡,拉扯这二妹明月和三妹明静长大。   这日正好休沐,吃过早饭,明月一身布衣,带着遮盖全身的幕离,装扮妥当出门。在晨光熹微中,马车哒哒走向了一家府邸——李府。   明月要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李贤。   在门口递了帖子,明月正大光明用了本名,想来以李贤之能,治家严谨,不至于让自己来拜访的消息泄露出去。   不一会儿,明月就被引入了正厅,李贤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明月名声在外,又是跟过石亨的人,虽说外面传言明月失宠,但李贤也并未看轻她。   “明月姑娘此来何事?”叙礼过后,李贤开门见山的问道,他和石亨可称好友,难道明月是来找他说和,以求复宠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李贤打消了,若是明月如此肤浅,就不佩被人称一声奇女子了。   “明月来求大人伸冤。”明月福身行礼。   “哦?伸冤该去找帝都府尹,再不济也该去找大理寺,怎么找到老夫头上来了。明月姑娘,莫不是消遣老夫。”李贤捋须笑着推脱,手却示意厅堂伺候的人下去,他有预感这将是一件大事,关乎性命的大事。   “只因明月这冤情是千古奇冤,且满朝上下只有大人一人能伸。”明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求大人!”   “姑娘先起来吧。你非平常人,既有冤情,又有上书陛下的先例,为何不自己伸冤呢?”不说这京城有多少人爱慕明月,愿意为她冒险;就是普通人,只要能写字的都能去通政司上书,多少文人学子每天投书通政司,期盼以此晋身,明月完全有能力自己上书皇帝。   “只恨我位卑力薄,无法向世人揭露这霍霍滔天的大罪!大人,非明月强人所难,只因这天下只有您能为我恩公做主!”   “说了这半日,你还未说是为谁伸冤呢。”李贤一听明月不是为自己就放心了,想来也是,柳家已经平反,明月身上又能有什么冤情呢。   “于谦!”明月从牙关挤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李贤叹息一声放下手中茶盏,到底是历练多年的人物,并不因此失态。李贤温和道:“于谦之罪乃陛下钦定,我知民间对于谦之死别有看法,朝中也有这样的人。只是此案天定,再无更改,明月姑娘不要煽风点火,徒劳无功而已。”   “不过朝中奸佞当道,陛下被蒙蔽……”   李贤狠狠一拍桌子,“不知所谓!区区妇人,也敢妄议朝政!奸佞?!你说谁?老夫?徐相?还是忠国公,亦或是曹公公。本官看你是活腻了,来人啊,送客!”   “大人……”明月膝行两步拉住他的下摆道:“大人,于公身前说过,若是有人能为他奔走,就只有您了。大人……”   “胡说八道,于谦死前关押在诏狱,锦衣卫看管森严,如何有言语外传,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天下谁人不知本官与忠国公、徐相交好,于谦死前真有此言便是挑拨离间,若是假的……你是何人派来的奸细?”李贤怒目圆睁,恶狠狠逼问道。   明月不理会他的咄咄逼人,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叠书信放置在桌上:“我知大人不信我,这是我诚意。于公信您,我便信您,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若是于公信错了,我还留了后路。大人别想抓了我,抓了我的家人朋友就能威胁我。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千尊万贵的大人们尚不能从诏狱得到消息,我这样的下等人却可以。所以,李大人千万别惹急了我!”   明月重新戴上幕离出去了,她放在桌上的是石亨的罪证。   此时的李贤与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交好,又做着吏部侍郎的“天官”,自是显赫,他仿佛已经忘了在北京保卫战的时候与于谦并肩作战、同朝为官的情义。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就是当初口口声声与方孝孺同生共死的人,在“诛十族”的命令之下,无数昔日徒弟、友人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并以辱骂诋毁他来表明立场。   谁忠谁奸,不到盖棺定论谁也无法说清。李贤的忠义自有历史为证,时间会给明月答案。 第51章 难从良   第二天清晨,李贤派心腹老管家的孙儿出门,以如此不起眼方式,低调接明月入府。   很多人会把机密的碰面时间地点选在夜深人静、荒郊野外,认为这样不容易被人发现。其实不然,此时宵禁甚严,街上却不是空无一人,打更的更夫和巡逻的守卫,在夜晚格外警醒,被发现的可能性更大。相对不可控因素太多的外界,李贤只相信自己的府邸,在这里任何眼睛都看不透、探不得。   “于公信我,姑娘信我,老夫之幸也。”李贤等在书房,请明月入座,拿起这一叠罪证交还给明月道:“可如今仍旧不是打倒石亨的时机。”   “我知道,我等得,徐有贞不已经倒台了吗?外面都传言是曹公公进谗言,令陛下误会他私泄禁中语而失宠,进而下狱流放。我等得徐有贞倒台,也等得其他人丧命。”明月并不着急。   李贤总算明白明月如此信任自己的原因了,是啊,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总是不缺少发现的眼睛。他自认交游广阔、圆滑有加,出身清流,与朝中重臣交好,与石亨等御前红人也交游甚密。可这些障眼法在有心人眼里,大约会被一眼看穿。   “这些罪证,也不是关键。”李贤坚持把这些东西还给明月。这东西不适合放在他这里,现在他的形象还是石亨的好友,锦衣卫和东仓的监察势力如此广阔、密集,李贤在自己的府邸也不能掉以轻心。   “为何?”   “石亨骄狂,难道陛下不知道吗?石亨立有大功,只要他保证对陛下的忠臣,这些怠慢皇亲、欺压良善的罪名都是小节。”李贤捋着胡子道。中国的历史,几乎就是勾心斗角的历史,尤其是在官场和皇宫中,揣摩帝王的心意、朝臣的心意,是他们一辈子专研的修行。“不过你也不必着急,以石亨的性格,早晚因拥功自傲而得罪陛下。陛下允许他怠慢宗室皇亲,却容人不得他冒犯皇威。”   “难道我只能这样干等着吗?”明月还是不甘心。   “可以推动。”李贤略有试探之意的出了个主意,“石亨本是听不见忠直谏言的性子,姑娘亲身经历,自然更有体会。若是能去除他身边的劝谏谋臣,再有人从旁挑唆,想来进度会更快。”   “石亨手下少有谋臣,我听说的被他冠以‘军师’之名的那位先生在我之前就离开了,他身边只溜须拍马的小人环绕。至于内宅之中,我也有几个交好的人呢,可请她们加倍的挑起石亨的奢侈享乐之心、骄狂自傲之意。”明月恍若未觉,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桌上小火炉咕噜噜煮着山泉水,见水开了,李贤从容优雅的开始泡茶。“姑娘是个实在人,难道不怕我猜忌吗?”   “大人忍常人所不能忍,不做那匹夫之勇,会理解我的。为人做事当心有虔诚,可只有诚心,没有手段,是万万不成的。”李贤决心对付“夺门之变”的几人,他难道能保证自己一定成功,能保证自己一定不被牵连吗?不能。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于谦与他只是同朝为官的情义,他也可以像旁人一样袖手旁观,假装这样的惊天冤案从未发过。可他心里过不去,于谦的“心欲之”与岳飞的“莫须有”是可以并称千古奇冤,若是不能声张这样的冤屈,读圣贤书几十年有何用,无用之躯徒活几十年又有何用。   都是隐忍的牺牲式英雄,明月理解李贤,李贤也会理解明月。为官多年,李贤不是相信一腔热血的天真年轻人,这个世道,你要比坏人更坏,比好人更好,才活得下去。   “外圆内方。”明月颔首示意,也许几百年后流行一时的“厚黑学”,老祖宗早已有了自己的理解。   “与君共勉。”李贤露出笑意,举杯与明月共饮一盏清茶。   李贤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石亨如何骄狂,只要他对皇帝忠心,皇帝就不会在意他的性格。甚至有时候石亨做出冒犯皇帝的行为来,皇帝生气之余也会对左右说:“石亨之功,不可忘矣。”   跳出这个圈子,才能杀了石亨,如何跳呢?   李贤有个绝妙的主意,“我希望襄王能进京。”   “我会办到的。”明月不问缘由,只管执行,论朝堂斗争,侵淫其中多年的李贤比她更懂。   襄王朱瞻墡乃明仁宗第五子,永乐二十二年得封,是当今陛下的叔父,如今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如何令这样以为老人从封地襄阳千里迢迢的进京师呢?李贤没有办法,襄王本人也不行。在大明,非得皇帝诏令,藩王不得离开封地,襄王曾递过很多次折子,但皇帝都没有允许。襄王就是在郕王(景泰皇帝)病重时候,朝臣推举的继任皇帝的人选之一,皇帝如何会让这样一个藩王再刷存在感。   也许明月可以给襄王一个理由。   很快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明月入菩提庵,所求之事不成,明月无奈,只能祈求上天庇佑。而祈求上苍需要献上最及最重要的东西,明月认为自己对得意的是一身技艺,因此要举办一场祈福舞会,以求消灾解难。   从来没有人举办过什么祈福舞会,自来佛道两家祈福,无非不是诵经念佛的法会或者打醮,以舞蹈祈福是什么,世人好像都不熟悉。   这时候就显现出文人士大夫的博学多才了,祈福舞蹈古以有之。商周时候,以巫女祭天,所跳的舞蹈就是祈福舞。佛教自天竺传来,其在本地也有歌舞祈福的习俗。就是现在皇家祭天时候由德高望重之人或青年男子跳跃舞动的也能归在祈福舞的范畴中。   有李贤在背后推动,明月的舞会顿时消除了香艳、娱乐之感,严肃、庄重、肃穆才是它的应有之貌。   普通人也被启发了,“咱们村里的跳大神也算祈福舞啦?”   盛唐时候阅兵、祭祀都有人献舞,大傩仪式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傩祓、祓禊、驱傩……大家集思广益,发现只要在严肃场合跳的舞蹈,似乎都能称之为祈福舞。   明月发出了要举办舞会的邀请,因其中一只舞“襄阳望月”的灵感来源于《楚辞》中对襄阳的描写,明月特意给当今襄王发了邀请函,请他品鉴。   襄王本就想上京和皇帝解释当初的事情,他对皇位并无觊觎之心,可惜皇帝一直不允许。这道请帖如雪中送炭,襄王一接到帖子,马上收拾东西上京了,有了合适的借口,他都没等皇帝的批准就出发了。   从忠国公府脱身之后,明月本不打算如此高调,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箭双雕才是明月的追求。尤其是听说皇帝对这次舞会也十分好奇,有意出宫观看的时候,明月更是激动,也许她能借此机会再次提高自己的名望。   以舞蹈为祭,献礼上苍,如此恢弘的盛会,不敢说后无来者,绝对前无古人,此举定当名扬天下。唐时有公孙大娘,今朝有明月姑娘。更可贵的是,明月是可以观赏的!   古往今来,著名的舞蹈大家多是帝王妃嫔,再不济也是王侯将相私宠,绝无让旁人观赏舞姿的道理。而今明月乃自由之身,虽曾做过石亨之妾,但石亨不听劝告,明月已经自请离开了。离开了石亨,明月就是自由人!   满城人都期盼着,天下人都期盼着,有幸接到明月帖子的人,提前一个月就在准备,下定决心在舞会在展现自己的风度和姿仪。   这般盛会,只靠明月一人是不够的,明月需要向教坊司借人。   求之不得!   一听说明月要人,京城四个教坊司恨不得双手奉上,就是民间私人对舞蹈、乐曲有研究的也纷纷毛遂自荐。一举扬名天下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素来不合群的北城教坊司鸨母阿北也对帐下妓/女好了不少,叮嘱她们定要扬北教坊司的威名。   第一场舞会,设在西郊山下。舞台提前十日就搭好了,只是一个空台子配不上这前无古人的祈福舞会。明月请人在这里几乎建了一个建议的剧院,用竹子做高墙围起来,除了第一部分的黄金位置以外其他地方都搭着看台,可直接入座。虽是临时之用,可称剧场。   因有达官贵人要来,帝都府尹调了衙役维持秩序,甚至有人出动家兵帮忙。   第一日的客人也是安排好的,不能多带人进来,椅子上都贴了名字,自有教坊司的侍女做引导。场中茶水点心都是有数儿的,和后世一场大型晚会相差无几。   真正让这潭活水沸腾起来的是圣驾降临!明月在里间化妆得到消息,连忙让人把正对舞台的神台移到两边,拱卫皇帝居中而坐。明月跳舞名义上就是为了献给天上的身下,如今献给上天之子——天子,也是名正言顺。   皇帝此行微服,可也有无数人拱卫着前来。那些得了帖子的人也没想到在这场所能看到皇帝,一溜烟行礼,三呼万岁。   明月换了常服出来迎接,皇帝非常温和的叫起,道:“朕不请自来,明月不要怪罪。”   “圣人驾临,明月喜不自胜。”   “好,起来吧,好好演。诸位也起,不要拘束。”皇帝性格本来就十分温和,当初“北狩”之时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能让手持刀兵的瓦剌士兵臣服跪拜,正常情况下,皇帝威严让人仰望、温和让人敬服。   当初被皇帝定性为“逆臣”的郕王想要观看明月演出,被明月刺杀,明月甚至因此贞烈自尽。而今自己要来看演出,明月不仅欢迎,更让出了神位。前后对比如此明显,这说明什么?说明朕是真龙天子!更何况盛世歌舞娱民也是圣明天子的仁政,就算只为和作古的郕王较劲,皇帝也要来捧场。 第52章 难从良   这搭在山脚下的剧院虽然简陋,但也足够排出一场大明人没见过的晚会来了。竹楼呈环行,中空,等节目一开始,四边围了布幔,天色就暗淡下来,再有灯光烛火掩映,一场别开生面的舞会就此拉开序幕。   因明月名字中带个月字,舞蹈中也有很多与月相关的,襄阳望月、月光、月下清歌……当然还有更多精彩绝伦的舞蹈,比如飞天、鼓舞、南有嘉鱼、踏歌……甚至还安排的一组复原歌舞,比如西施的折腰舞、梅妃的惊鸿舞、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灯光、舞台、偏偏样样精心,呈现出的舞蹈美轮美奂,精彩纷呈。   为什么很多穿越过去的人总能混出个人样来,别的不说,见识广啊!想想大明严格的户籍制度,一般人一辈子最远也就在县城里逛一圈,哪儿有机会见识集合了全国人智慧的歌舞。有了这样非凡、广博的见识打底,加之演出的人可是一辈子侵淫在舞蹈中,她们不怕跳的太过伤身子,只一心一意呈现最美、最好的姿态,这与前生那些学几个动作就出来炫耀的岂可同日而语。   两两相加,节目效果能不好吗?   最后一支《安天法会》的舞蹈下来,明月带着众人谢幕。   皇帝在宫中也未曾见过如此辉煌大气又明丽动人的歌舞,抚掌大笑:“明月大家果真技艺非凡,堪比唐朝公孙大娘。”   “生此盛世,蒙圣君恩泽,妾等万福。”明月话音刚落,身后的歌舞演员也跟着跪地呼喊“生此盛世,蒙圣君恩泽,妾等万福。”   皇帝哈哈大笑,叫起她们。   “好啊!赏明月大家珍珠一斛、南海珊瑚一株、金百两、银千两、蜀锦百匹、杭绸百匹……”皇帝有心打上任皇帝的脸,给明月脸面,那赏赐是张口就来。   明月却重新哀婉跪下,泣道:“陛下隆恩,妾微末之身,岂敢领受。”   皇帝微有不悦,明月说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不能领赏,怕是有其他要求吧。皇帝沉声道:“明月可还有他求?”也不说准不准。   “陛下明鉴,今日为陛下献艺之人,夺位昔日官眷,因父兄行事不谨连累沦落至教坊司。本是男人们在外不忠王命,倒让家里妻女受此侮辱。如妾之薄命,即便陛下为妾一家平反,世人仍旧拿旧眼光看妾,遑论她人。陛下赐下金银千百,于妾等又有何用?”   皇帝听闻也是一声长叹,他本就是悲天悯人的宽容性子,妓/女地位低是肯定的,明月虽然被赦免的身份,肯定也会受到歧视,可他能怎么办呢?   “明月大家可有想法,朕予尔等恩典。”   “妾求陛下废除犯官家眷没入教坊司一律,如此妾等死而瞑目了。”明月匍匐在地深深叩首。   “即便朕准了此令,你们也享受不到了。明月大家果真是舍己为人的悲悯性子,既如此,朕准了。左右记下,明日正式宣旨,废除犯官家眷没入教坊司的律令,此乃宽仁之举,后世子孙莫改。”皇帝非常有魄力当场下旨,又道:“今日参演之人,若有犯官家眷一并赦免,日后便是良民了。”   “妾等谢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时间舞台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如此德政在场的臣民百姓也一起歌颂皇恩。   在众人叩谢皇恩的空隙,明月膝行两步,朗声道:“明月何其不幸沦落教坊,明月何其有幸得遇明君。此间本为酬谢上神,今日再得圣恩,妾蒙此隆恩,当落发出家毕生为陛下祈福。”   “明月大家不必如此……”皇帝也没料到明月一言不合就出家,苦笑劝道。   “妾愿为陛下祈福、为天下祈福,求陛下成全。”明月一脸慷慨激昂。   皇帝突然不耐烦了,只觉明月得寸进尺。明月先前作为石亨之妾,就是以祈福的名义出府的,自己的名声刷上去了,倒把石亨打成了不忠不义之人,而今更是要踩着他的名声上位吗。皇帝不喜明月心机,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朕赐你法号义安,日后潜心修行吧。”   赐了法号,就只能做尼姑了,无法还俗,也无法再邀名。   明月对人的情绪把握何其敏感,感到皇帝有微微不耐烦,立刻把早先的筹谋都抛却了,乖巧叩头谢恩。   所以说天威难测啊,皇帝先前还一口一个“大家”,而今却又不高兴了。明月赶紧领着人退下,明月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皇帝亦摆驾走了,倒把观众留在原地。这些都是明月的死忠粉丝,一听说明月要出家就着急了,先前皇帝在此不好说话,现在皇帝走了,都跑来围着后台不让人走,非要明月出来见面,挽留她,不让出家。   可这有什么用呢?皇帝法号都赐了,明显就是不想明月还俗,谁能相抗?   明月躲在后台不出来,外面人闹得不像样,帮忙筹备的执行导演-东教坊司鸨母-玉娘着急忙慌的过来劝她:“好姑娘,你瞧瞧外面这些人,都想你留下呢,你莫不再考虑考虑。”   “妈妈莫开玩笑了,圣命已下,岂敢有违?妈妈帮我劝劝客人们吧,别惹恼了陛下。”明月不理会与玉娘的殷勤笑意,径自卸妆不提。   在镜子里见玉娘苦着一张脸出去了,明月才放下刻意维持的冷峻脸色。唉,也未曾料到皇帝突然就变了脸色,不是说他素来宽仁吗?好在所求之事皇帝允了,日后不会再有千金小姐沦落风尘的戏码了。   至于外面这些客人,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昔日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临终前不肯见汉武帝一面,就是想要留着美好的回忆,让帝王日后容情。   明月不过一介妓/子,客人们更细喜新厌旧,不如在巅峰时期退隐,好过人老珠黄,“老大嫁做商人妇”。   明月还被一群人围着不能脱身,那厢襄王已经和皇帝搭上话了,“臣之言句句属实,臣从不曾有觊觎皇位之心,当初也无朝臣推举臣,都是以讹传讹,求陛下明鉴啊!”   襄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若是不把这事儿说清楚,皇帝秋后算账还不捋了他襄王一系的亲王爵位。   皇帝愣愣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襄王送上的信件等证物,又听了他合情合理的解释,皇帝心里已经明白,这事儿是真的了。   “皇叔快快请起,朕知道了,朕明白。皇叔先回去歇息,朕明日再招皇叔入宫。”   襄王老态龙钟的下了御辇,等出了皇帝的视线才麻溜爬上自己的马车,长长出了口气。   皇帝却想不通,在御辇上想了半天也想不通。今日是微幅出行,往日陪侍在身边的亲近人都不再,掀开帘见吏部侍郎李贤在,便诏他进御辇问话。   “你说襄王所言可否属实呢?”   “王爷所言,乃是实情。”李贤沉声答道。   “可……可当初明明是于谦勾结藩王,才有夺门之变啊!”皇帝激动的声音都变调了。   李贤砰得一声跪在地上,道:“回陛下,何来夺门之变,皇位本就是您的,何曾需要争夺。当日郕王病重,国不可一日无君,重臣商议当立新君。然郕王无嗣,重臣所请无非复立太子或尊请太上皇啊!”   也就是说在郕王没有子嗣的前提下,要么是朱见深当皇帝,要么是他当皇帝,反正皇帝都在这一支,跑不了。什么迎立藩王,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当初,皇帝一开始也没下定决心杀于谦,总说“谦实有功”,是徐有贞等人进谗言,让皇帝误会于谦意欲迎立藩王,才下旨杀人。于谦当初被杀,“未有显行,意欲之”是徐有贞等四人一手炮制的罪名。   上辈子明月也不知道还有这层隐秘关系,今生才打听清楚。   “这怎么可能?”皇帝愣住了,若是如此,岂不是他冤杀了好人,日后史书彪炳,青史昭昭,该如何评论他?   “陛下明鉴,石亨等人欺瞒了您啊!一旦郕王病故,天下定当拥立您复位,石亨等人名为夺门,实则借您千金之躯谋□□位。您以静制动,早晚都是……若是那日有个万一,石亨等人死不足惜,陛下您……”李贤又狠狠磕了几个头,唤醒了迷雾中的皇帝。   当年的夺门之变没有必要,摆明是石亨等人拿皇帝换富贵。皇帝发不发起夺门之变都早晚是皇帝,但若是一个不小心皇帝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只看今昔对比,便知何人获利。徐有贞入阁,为兵部尚书,石亨封忠国公,张軏封太平侯……”李贤提醒皇帝,一个个数过来。还有一人他没说,那就是昔日的一个总事太监草吉祥,如今已经是司礼太监,总督三大营了。   当然,他不说皇帝也知道。   突然被推翻了一直以来的认知,皇帝有些茫然。打发了李贤,皇帝又命人去查。以前他一直不曾怀疑几位“忠臣”的谏言,所以未曾核实过于谦的罪行,此时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最后的结果更让皇帝受打击,“迎立藩王”果然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于谦是冤枉的,那么向他进言的那些“功臣”呢?   李贤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想说明石亨等人根本没什么功劳。只要说明了这第一点,皇帝不再容情,石亨死期就不远了。 第53章 难从良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在大明一朝,只有皇帝不想杀的人,没有皇帝杀不了的人。即便石亨已经预料到了危险,把侄儿石彪打发到了大同镇守,手中精兵数万。在石亨的理解里,皇帝一旦动他,消息马上会传到石彪那里。到时候他们叔侄二人联手,不说造反,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皇帝难道会让他如愿吗?   朝廷并未避重就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下旨捉拿石彪,同时安抚石亨,只说罪止石彪,绝不牵连,石亨信以为真。待石彪回京之后,再审出与石亨勾结的诸多罪状,名正言顺的杀了石彪、石亨,与之相关人员俱抄家流放。   因明月请求在先,这些官宦人家的妻女好歹没受罪,不用大批大批的撞死在府门前。   想为于谦报仇,敌人只剩下草吉祥了,李贤还在日夜筹谋。   这些都不关明月的事了,明月已经在菩提庵落发出家。   菩提庵后院,主持慈心法师与受戒的明月对坐品茶,此时当称义安法师了。   “你倒坐得住。”慈心法师微笑品茶。   “有何坐不住的,入了庵寺,心才静下来。”   “外面那些人就不管了?”慈心法师问道。她们为何品茶都要躲到后院来?只因前面扣门求见的人太多了。明月已经手了发誓出家,不见外人,可那些死忠粉饰还是不肯走。劝走了这个又来那个,还有见过明月舞姿的人天南海北的远远赶来,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想凭“诚心”打动明月,让她还俗归家。   一群闹不清轻重的家伙,皇帝已经赐了法号,今生明月就再无还俗的可能。或许他们只是在赶时髦?明月不确定的想到。毕竟在大明,这样的热闹还是很少见的。   明月押了一口茶水,叹道:“当日在闺阁,就听大家主母说过,教坊女子的技艺再好,也不能请来做儿女的老师。倒不是忌讳她们的身份,而是这些人在技艺精湛的同时,也早早学会了卖弄姿态,只精技艺,失了境界。我往日颇为自傲,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等到入定庵中,再弹琴弄弦,也觉技艺高出不少。”   “看来你是赖定咱们菩提庵了?”慈心法师笑道,她对明月倒无反感。聪明人在大多数领域的聪明都是相通的。明月对佛经的背诵理解长进很快,若心境能跟上,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大师。   “阿弥陀佛,多谢主持收留。”明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那你可悠着点儿,近日别弹琴了。那些个人,恐要段时日才能散呢。”慈心法师玩笑道。   “敢不从命。”明月并未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只要自己不给回应他们很快会散尽。谁能长久做新闻头条,不出三个月,保证无人记得明月还在菩提庵修行。   天顺五年七月庚子日,曹吉祥反了。曹吉祥为内应,曹钦领兵攻打皇宫,意欲效仿魏武旧事,宦官子弟称王,后被镇压,凌迟闹市。   曹吉祥是夺门之变的策划者之一,是陷害于谦的最后一人,李贤终于如愿以偿。   在天顺年间最后的两年里,朱见深来找过明月。此时他皇太子的地位也不稳妥,皇帝的儿子不止他一个,内宫宠妃也不止朱见深生母周贵妃一人。此时万宸妃、魏德妃、王惠妃、高淑妃……诸位妃嫔早已为皇帝生育子嗣,朱祁镇只序齿排行的皇子就多达九人。当初朱祁镇被囚南宫,并为受到苛待,后宫妃嫔都陪在他身边,不耽误生孩子。   皇帝的皇位一度曾因太子的存在而受到威胁,皇帝在坐稳皇位之后,又怎么会待见这个长子。当初还是立了他,皇帝才决心远征瓦剌的。加之老人疼幼子,这几乎成了定律,更遑论一举一动皆有深意的皇家。   朱见深来得次数并不多,盯着他的人不少,他还无法随心所欲。朱见深的性格中有皇帝少见的懦弱,明月见他时少言寡语,他也就渐渐来得少了。若论解语花、倾听者,万贞儿才是最合格的。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镇驾崩,朱见深灵前继位,年号成化,是为宪宗。   朱见深继位后虽在后宫内帷行事不谨,但在朝政上颇有明君之相,为于谦平凡,任用商辂等忠诚正直之臣。   然而这些都是明月生活的背景板,不管起兵谋反,还是新帝登基,明月都只在这小小的菩提庵中潜心修行,以求正果。   “陛下怎么又来了?”明月为新任的皇帝斟茶倒水,叹道:“此时万姐姐正有孕吧?她这个年龄怀孕正是艰难之时,陛下还需多陪伴才是。”   “贞儿很好的。”朱见深双手拽紧杯子,轻轻抿着茶水。看他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一国之君的风度来,反而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陛下日后还是少来为妙,我已决心修行,尘世与我再无牵挂。”   “嗯,嗯,其实……你可以还俗的。父皇的旨意也能不算数,我不也重新审定于谦一案了吗?如果你想……”   “陛下,我不想。”明月轻叹,“事实上,我十分感激先帝,他老人家废除了犯官家眷充入教坊司的律令,给天下女儿活路,我感同身受,钦佩万分。为他老人家祈福是我自愿的,日后我也当为陛下祈福。我知陛下乃纯良之人,只因过往我偶有善意之举今日便要回报我大恩。可是陛下,我这一生,只有在菩提庵中才得到安宁。闺中时日懵懵懂懂,等入了教坊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尔后跟了石亨,又周旋于内宅之中。我累了,菩提庵才是我的归宿。陛下不必为我操心,像我这般经历的人,最后能有安定的晚年,幸甚、幸甚。”   “因与陛下有旧,才如此言语放肆,剖心以待,日后陛下再来,贫尼只能一口一个施主、檀越了。”   皇帝闻言更是局促,盘腿坐在蒲团上,不知如何是好。   半响他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你想进宫吗?我没关系的,我不嫌弃你是二嫁之身,年纪大也没关系,贞儿也……你还这么年轻……”   明月幽幽一叹,“陛下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陛下纯善,我知。可我不想还俗,不想进宫,我想过平静安宁的日子,菩提庵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万姐姐为陛下操心劳力,陛下万万不可辜负她。当初未曾坚持立她为后,我都为万姐姐抱屈。而今还请陛下多多保重,万姐姐诞下子嗣,将来可期。”   “我知道,我不会辜负贞儿的,等贞儿生下皇子,我就立为太子!”皇帝急忙表白道,他对万贞儿是真的感激、仰慕、依赖。   “可你真的不走吗?”皇帝又问道,皇帝当初见明月的时候,她总是彩绣辉煌、遍身罗绮,而今一袭灰色僧衣,箪食瓢浆,怎一个简陋了得。   “我容貌已逝,声名渐消,亦不曾倾心于陛下,陛下究竟为何如此放不下?难道是为这具皮囊吗?若是陛下喜欢,拿去就是,只日后莫侵扰贫尼修行。”怎么都说不清楚,明月也生气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皇帝连连摆手,连自称朕都忘了,慌手慌脚的爬起来就往外跑,也许只有在亲近人面前他才如此坦诚外露。   皇帝走了,明月轻声叹道:“日此,他日后不会再来了。”   明月走进里屋,掀开帘子,万贵妃正斜靠在椅子上,小腹微突,神色难辨的看着她。   “你也快回去吧,免得他找不到你着急。”   “你真不愿意走吗?”万贞儿问道,“别拿那些鬼话唬我,男人看不清的手段,我可清清楚楚。”明月不就是靠着塑造高高在上的神女形象引得众人追捧吗?假得很!现在进宫不失为一条好出路,她还年轻,有孕的机会大,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才真是改换门庭。   明月摇头,“我往日曾故作姿态,但如今不必了。相比宫中富贵生活,我更爱山中幽静。更何况,我若进宫,咱们之间的情义就只能烟消云散了。我只盼着日后我成了著名法师,万贵妃和小皇子能请我入宫讲经呢。”   万贵妃摇头,不了解她的做法,只能归之于文人家的臭毛病,假清高!面上嫌弃,万贵妃心中还是一轻,她也记着往日的情义呢。皇帝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重恩重情,若是明月真入宫,肯定分薄她的爱宠。看着明月保养合宜的脸蛋,万贵妃如是想道。   明月不再解释,扶着她送她出去。   实际上皇帝对她能有什么欲望情爱呢?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明月不愿在卷入这些是非,此生在装了多年的神女、高山雪莲,她已经不想再演戏了。   明月,原礼部郎中柳源之女,因父罪入教坊司,遂成舞蹈大家。英宗、孝宗、宪宗皆赞其舞姿。后出家菩提庵,英宗赐法号义安,弘法各地,多次入宫讲经,一代高僧。   善始善终,有这几行字,明月已经感激不尽。   英宗,不提其一生跌宕起伏的传奇,只他在废除人殉和废除犯官子女充入教坊司的举措,就足以让后人铭记他的恩德。明月因促成宽仁律令的诞生,她也随之青史留名。 第54章 番外   “嗨,你听说了吗?要拍《明月传》了,就是明朝那个明月。”一个姑娘和女伴八卦道。   她的女伴明显更清楚行情,“还听说呢,先导片都出来了,虽然是个概念片,但大概剧情都出来了,配乐不错。”   “什么都没有,你就知道配乐不错啦。”姑娘哈哈大笑,继续握着手机和女伴分享八卦,“现在消息也众说纷纭,不知道是不是制片方放出来迷惑眼球的。听说女主角要找一个新人来演,你说他们会找专业舞蹈演员还是找个戏剧学院的新生。毕竟明月可是有名的舞蹈大家,那时候多少文人学子给她写诗作画,连皇帝都称赞过她的舞蹈。”   “舞蹈不够还能特效凑,关键是长得要漂亮。当年孝宗就是因为想强迫她,结果被刺杀了。这可不是野史,正史里虽然为尊者讳没有明确写,但也说道‘上不谨,于公谏之’。至于民间文人笔记就更多了,听说的当时是明月首演,多少人就在晚会现场等着。这更今天演播室演节目,你在幕布后面做小动作有什么区别,分分钟被发现好吗?所以,关键是女演员要长得漂亮,能让皇帝倾心的女人啊!”   “你看,你看,你还嘴硬说不期待,消息知道的比谁都多吗?”姑娘打趣道。   “对电视剧的确不期待,光看先导片就知道是什么调调。又是一部大女主戏,男一爱上我,男二爱上我,女一喜欢我,女二喜欢我,就是偶尔有不喜欢的,最后也肯定是欢喜冤家或者大团圆结局。我看历史就行了,历史永远比电视剧精彩。我倒是好奇,电视剧最后怎么结尾,要知道明月最后可是出家了,义安法师的大名也不是虚的,到时候会不会扯出佛教纷争来。要知道明月可做过妓/女,和佛教完全是两个画风好吗?”名妓和高僧,一想到这个组合就想笑。   “别这么偏激,大男主戏和大女主戏就是汤姆苏玛丽苏,真是的历史上,也有这样的神人啊。你说汉光武帝打仗天降雷火什么的,如有神助。刘备光哭就哭出个蜀汉基业来,人家见都没见过他就愿意性命相交,苏不苏?”   被反驳的姑娘一时无言,的确人格魅力在那儿,历史上的确有很多神人人见人爱、遇难呈祥。   “哈哈哈,快看,我又刷出来一条,他们这回没法儿拍成玛丽苏了。”姑娘握着手机笑得直抖,“这个大V是专门做历史科普的,他说了,明月有自传留下来,你看这图。”   “后人知我生身事,一如我知后来人。余半生飘零,微有薄名,后寄情山水佛法,恐后人撰奇闻异事,自书平生,去伪存真。”姑娘念出图片上的文字,很明显拍摄自一本很旧的书中,还是繁体手抄本。“也是,反正后世人总会以自己的理解强加一些有的没的在历史人物身上,还不如自己留下些佐证,总不至于偏得太离谱。”   接下来的图片就是电脑排版了,其中重点都被红线勾了出来。   “明月的自传里写了,她是是礼部郎中柳源的女儿,以前流行的什么自小生长在教坊司啊,血统不明,是外国公主之类的谣言都不能信啊。还有她在教坊司一直是歌舞伎,注意看字,是伎不是妓,人家教坊司是官方娱乐机构,做的是歌舞艺术欣赏,不是专干皮肉生意的。想想也是,连皇帝都有底气拒绝,至少得是个明星吧?”   “等到了十五岁她才嫁给了当时的忠国公石亨做妾,她自传里说的很清楚,她不是自愿的,是忠国公强逼的。后来忠国公石亨就以谋反罪被杀了,很难说里面有没有她的事儿。”   “哈哈哈,你快看这句。明月自己说了,‘故作姿态,示之高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的自传里说自己装白莲花的呢。有了这句,编剧怎么办?黑子怎么办,人家已经承认装清高了啊!”   “明月还说了,她和英宗、孝宗、宪宗都没有关系,孝宗被刺是个误会,是她失手划破了孝宗的手背,‘略有破皮’,在咱们今天看来都不算伤。英宗赐她法号是感动他为天下女子请命,就因为她的请求,英宗废除了犯官女眷没入教坊司的律令。这和历史上淳于救父差不多嘛。至于宪宗,赐她法号完全就是看在他爹已经赐过的面子上。到后期义安法师佛法越来越高超,又因为是女子,入宫给女眷宣讲佛法没有忌讳,这才和皇室交往密切,根本没有什么香艳绯闻啊。”   “恩,明月这本自传留得好啊,不然就因为她做过妓/女,后世的人还不把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你看吕雉因为没有后人做皇帝,被黑得多惨;武则天手段比她残忍多了,只因为有直系后代做皇帝,为了证明合法性,都不敢泼太多脏水。毕竟你妈你奶奶这么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逻辑满分。”   “现在就只盼着制片方靠谱一点,尊重史实,请个靠谱的编剧和导演,不然这就是白莲花和绿茶婊的结合体啊,完全看不出个人魅力来。”开启话题的小姑娘最后总结陈词道。   “行礼,咸吃萝卜淡操心,有咱们什么事儿。好看看一下,不好看就不看。一部电视剧热度就那么几个月,过了就算了。”她的女伴显然更看得开,大家都是吃瓜群众,笑呵呵笑过就算了。   至于明月,她是舞蹈大家明月,还是一代高僧义安发誓都不重要,甚至她是野史话本里的香艳主角也没关系。她现在只是挂衣服的钉子,只是文人再次穿顾总的素材,她已经被赋予了很多自身不存在的特质。   也不知明月泉下有知,做何感想? 第55章 想守寡   “唐氏,你可知罪!”一声威严的问罪声从丹璧上传来,唐柳儿愣在当场,下唇都咬白了,怔怔不能言语。   一个人的人生又接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也不知这什么时候是尽头。   今生,她又成唐柳儿了。柳娘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上坐着的人,是成化皇帝朱见深和万贵妃万贞儿。上辈子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一起说说笑笑,打发时光,颇有些知己的味道。如今一来就被问罪,这个万贵妃已不是柳娘认识的那个贞儿姐姐了。   柳娘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间跪下,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脑子里的信息飞速滑过,柳娘急速思考着解决之道。   而今柳娘的身份是秀王朱见澍的王妃唐氏,秀王乃是明英宗朱祁镇第五子,生母是高淑妃。也就是说柳娘如今是皇帝的弟妹,与万贵妃等人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她为何这般不留情面的问罪?可是万贵妃的大名柳娘早有耳闻,即便是宗室,她又对谁客气客气过呢?现在是成化五年,万贵妃正是受宠的时候,在宫中充当计生办主任,在宫外充当女主人,干涉朝政,这样的万贵妃,没人惹得起。   柳娘如今被问罪的原因是嫉妒。   大明皇子五岁问名,十岁进学,十五成人,宗人府恨不得在有关“朱”姓人家的事情上都插一手,完全是把宗室往废材的方向培养。   而今秀王刚刚十六岁,王妃唐氏进门不到一年。万贵妃手伸得非常远,就是小叔子的房里也有她赐下的宫人。刚刚进门的新王妃,面对的就是两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大小陈氏。大明祖制,后妃多在平民良家甄选,不选取高官显爵门户以防外戚专权。唐氏家中也只有一个中了举人的老爹,原本担任这八品县丞的职位,现托女儿的福调入南京礼部任郎中,加了个三品爵位。   说了这么多,只想说明这样的小户人家,哪里见识过后宫、后宅斗争。一进门就当娘已经够委屈了,秀王还是个不老实的,居然往教坊司嫖妓。   唐氏再不济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闺女,他爹是真真正正的儒生,迂腐刻板却也克己复礼,唐氏为此和秀王大吵一架。这不,万贵妃为了卖好宗室来问罪了。   想了这么多,其实只在一瞬间。柳娘走到大殿中间跪定,双手交叠大礼参拜,“臣妇有罪,请皇兄责罚。其罪有三,一乃未能规劝王爷谨言慎行,有失为妻之责;二乃未能谨守王府门户,以致夫妻耳语人尽皆知,有失主母之责;三在未能亲睦和顺,令皇兄与娘娘操心。臣妇有罪,请皇兄责罚。”   柳娘不等上面说话,直接表白自己的“三大罪过”,匍匐于地,请求责罚,虽是请罪,却更有问责万贵妃都意味在。万贵妃也有资格说别人嫉妒,搞笑呢!柳娘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   此时乃是中秋大宴,宗室朝臣、内外命妇齐聚一堂,宴饮都在同一个大殿之内,只是中间隔了纱帘。名义上皇帝领着宗室朝臣在东大殿,皇贵妃万氏领着内外命妇在西大殿。万贵妃问罪的时候,东西大店都瞬间一静,等着事态发展呢。   万贵妃和皇帝的座位,中间就隔着一臂的距离。万贵妃娇笑道:“陛下,您瞧,我问罪,人家一口一个皇兄呢。显见我是没资格管的,您说呢?”   “爱妃莫恼,你没有资格,谁有资格呢?”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惊讶了,皇帝对万贵妃绝对千依百顺,宠妾灭妻的事情做过了,独宠的事情正在做,任由万贵妃杀死宫中皇子皇女,插手朝中内政,众人见怪不怪?   “唐氏,你与秀王争执,抓伤秀王脸面,如此嫉妒,还不认罪?”皇帝呵斥道。   “冤枉!冤枉!皇兄容禀,臣妇非嫉妒之人,娘娘赐下宫人大小陈氏皆有身孕,臣妇着人细细照料,不曾有失。此次夫妻拌嘴,乃是误听谗言,以为王爷与教坊女子有染,深怕坏了王爷名声才会如此。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求皇兄宽容。”真是讽刺,上辈子才做过教坊司妓/女,现在又要拿尊卑贵贱说话了。   柳娘把姿态放得更低了,她发现在绝对皇权面前,巧言令色、言语机灵是没有用的。就算万贵妃没道理,皇帝责罚的也只会是柳娘。   “夫妻之间,的确如此。”皇帝一笑,问道:“秀王,你说呢?”   “王爷~”柳娘也转过头眼巴巴的看着秀王。秀王除了新婚之时还没见过柳娘如此柔顺呢,当即点头道:“听皇兄的。”言下之意是不生柳娘的气了。   “虽是误会,可终究是唐氏误谗言,又顺了秀王面容,罚你闭门禁足三月,可服?”   “谢皇兄恩典。”柳娘能不服吗?   秀王也赶紧出列,和柳娘并排跪在一起,道:“谢皇兄恩典。”   “起来吧~”皇帝一挥手,柳娘眼疾手快的拉着秀王的手起来,看着倒像是秀王心疼王府,扶她起来一样。大庭广众之下秀王也不好挣脱,任由柳娘扶着他的手落座。   皇帝笑道:“□□有令,亲睦亲族,如此甚好。”   秀王原本不太高兴的脸上立马堆满笑容,拱手还有奉承几句。皇帝却抬手虚压,朗声道:“继续,奏乐~”   宫廷乐工立刻奏起华美乐章,大殿之中又响起说笑之声,重新其乐融融起来。殿中众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玩乐起来,柳娘想象中的被自己的镇定、风度蛰伏啊,因不满万贵妃而声援自己啊,这些都没发生。笑话,不看看万贵妃如今是多么受宠,赫赫皇权之下,谁敢说话。   柳娘余光看见高台上万贵妃正和皇帝玩闹,万贵妃还指着他们的方向不知说什么,皇帝摇头微笑,好似在劝阻。   做了王妃,好像也不必做妓/女安全,柳娘长吁一口气。   大宴完毕,秀王牵着柳娘坐上肩舆施施然出宫。毕竟是皇帝夸赞过的“亲睦”,不好意思不做出个样子来。等一上马车,秀王就甩开手,拉下脸来。   “王爷这是还生妾身的气吗?”柳娘眼巴巴的问道。原身十五岁,秀王十六岁,大家都是要面子的少年人。唐柳家中就父母兄弟一家人,家庭简单和睦,又是幼女,最受宠了。女孩子脸皮薄,哪里拉得下脸来求和。秀王更是龙子龙孙,难道会向一个妇人低头?可不就胶着了吗?   “本王哪儿敢和你生气,还不又被你抓花了脸!”秀王没好气道。   “那不是气急了吗?妾身不是故意的,两人离得近一挥手就撞到了王爷,妾身也吓坏了!”柳娘蹭到秀王一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妾身看看成吗?严重不严重?”   “哼!”秀王傲娇冷哼一声,拉开了衣领。   都怪马车上灯笼太暗了,柳娘在他脖子上找了三圈都没找到伤口在哪里。当时在大殿上就有些懵,不是说抓伤了脸吗?可柳娘没看见秀王脸上有伤啊!现在看秀王拉开衣领,应该是伤着脖子了,可找了半天也没……哦,在锁骨处有隐约的红痕,就刮开了一层油皮,这也叫伤?   柳娘心里抽搐,嘴上却惊叫一声,道:“呀,怎么红了,妾身真不是故意的。”柳娘语带哭腔,拉着秀王的袖子,眼泪都要下来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女人就是眼窝子浅,本王没事儿。”秀王拢好衣裳,今早上过一层药油,现在已经没知觉了,若不是为了压新王妃一头,秀王也不会顺口告状。本以为皇兄私底下敲打两句就是了,谁知道万贵妃居然拿到大宴上来说啊!“下不为例啊,下回本王可不会姑息!”   听着秀王色厉内荏的警告,柳娘感激笑道:“再也不会了。今日多谢王爷了,妾身在大殿上都吓傻了,多亏了王爷。”   “你那叫吓傻了啊,本王看你比谁都机灵。”秀王调笑道。   “王爷不知道,真是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可一回头看见王爷在,就有主心骨了,也不怕了。想着陛下是圣明天子,实话实说就是,必能宽宥妾身。”柳娘轻声细语道:“妾身在大殿上可是一句假话都没有。妾身既嫁给王爷,自然一心一意盼着您好,往日脸皮薄,爱在心里口难开,今日却不得不表白了。妾身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妇,大小陈氏妾身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所以一听说王爷不爱惜身子,臣妾才着急的。不说皇室,就看外面人家,只要真心心疼夫君的,谁不把劝着。都说酒是穿肠□□,色是刮骨钢刀,不是爱惜您的身子,谁会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妾身盼着和王爷白头偕老呢,哪能放任那些小人坏您身子。那些不在乎您的,只想着从你这儿讨体面银钱呢。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柳娘说着轻轻把头靠在秀王的肩膀上,右手摩挲着秀王的手臂。   秀王一把按住她的手,结巴道:“什么……什么爱不爱的,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做什么……回去再说!”说完紧紧把柳娘搂在怀里。   柳娘看秀王通红的耳垂,勾起嘴角。   马车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交替。现在情况不明,趁着这放松的时间,柳娘二指搭在脉象上,突然,眼前划过一阵亮光。 第56章 想守寡   她好像怀孕了?   柳娘一阵懵逼,这具身体好像才十五岁吧?即便在大明历经两世,可怀孕生子一直都由自己做主,柳娘还不太能适应世情。   她的确怀孕了!   柳娘深呼吸,凝神再次把脉,确诊的确是喜脉。   为了能准确应对日后的情况,柳娘十分关注皇家事务,上一世还托关系借阅了起居注和宗室档案。不管在哪里,政治投资总会收获丰厚的回报。记得秀王是无嗣除国的,他一生只有两个女儿。   自己的每一次转世,都是一次新生。不管上辈子做出了怎样的改变,新生出现的时候,总是循着既定历史的轨迹,也许自己待过的时空已经衍生成了平行时空。   上辈子秀王的王妃是哪一位,柳娘记不起来了。若是一直是唐氏,也许在身孕还未发现的时候,就吓死了,或者吓得滑胎了。   心神流转间,柳娘已经推演了数十种情况,和着哒哒的马蹄声,思绪慢慢散开。   回到王府,秀王先下马车,然后抚着柳娘出来。王府的人还不知今天宫中发生的事情,一看王爷王妃和好了,脸上也不禁露出笑意,殷勤的上前服侍。   脱了礼服,换上家常衣裳,柳娘笑道:“妾身让小小厨房送上好克化的面食小菜,王爷垫垫。”宫中大宴可不是能吃饱饭的地方,今日赴宴之前,两夫妻正闹别扭呢,秀王没吃东西就气冲冲进宫告状了。   “还是你想的周到。”秀王赞道。   柳娘低头一笑,以前秀王可没这枚体贴。柳娘刚刚在铜镜里照过了,这具身体是秀美之相,典型的古典美人,微微低头时最美。   秀王牵着柳娘的手到了外边小厅,下人们已经摆好的夜宵。说是简单的面食小菜,在王府规制下还是浩浩荡荡摆了一桌。柳娘打眼一看,至少有十多个盘子。主打的面食也只有巴掌大的小碗,精致非凡。   “王爷尝尝这鸡汤面,出门的时候就吩咐厨房熬着,几个时辰下来,香醇可口。”柳娘笑着招呼,她的碗里是撇干净浮油的净鸡汤,秀王的碗里却是厚厚一层黄色鸡油。再看看秀王这圆滚滚的身材,对着这样的身材容貌撒娇/调/情,柳娘拿起汤勺轻轻舀了一勺,心里感叹自己的敬业。   柳娘喝了两勺鸡汤就不喝了,秀王倒是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一碗面。   “怎么不吃了?”秀王问道。   “妾身有些不舒服,总觉得没胃口。”柳娘皱眉,见秀王关切的看着她展颜笑道:“王爷别管妾身了,您多吃些,今日辛苦了。”   秀王吃下柳娘给他夹的菜,皱眉道:“请太医来看看吧。”   “别了!”柳娘赶紧阻止他,“今日陛下也算维护的王爷和妾身,这岂不是扫了贵妃娘娘的脸面。我们刚回来就叫了太医,这不是故意和她争执吗?算了,妾身躺一躺就好。”   “王妃深明大义、思虑周全。”秀王叹道,觉得自己王妃总算适应身份了。   吃过饭,秀王和柳娘携手歇下,因柳娘早说过身体不舒服,秀王就规规矩矩睡觉了。   皇子龙孙睡觉都是训练过的,十分合乎礼仪。双手放在腹部,直挺挺得躺在瓷枕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打鼾声。   柳娘看着秀王的身材,心想也该减肥了。   第二日起来,柳娘颦眉服侍秀王穿衣。   半响秀王才看见柳娘作态,关心道:“还是不舒服吗?”   “无甚大碍,有王爷关心,好多了。”柳娘苍白着脸道,昨晚把妆容卸干净了,没有口脂点缀,脸色是难看了些。   “唉,还是请太医看看吧。”经过一晚上,秀王的耐心似乎都要多一些了。   柳娘依然摇头拒绝,让丫头们上了妆,赶紧出去吃早饭。   柳娘在吃饭以前是不是用手抚摸胸口,有时甚至都感觉她的身子在颤抖,旁边伺候的奴才看得一清二楚,可秀王忙着吃饭,一直都没看出来。   柳娘也不说,等秀王吃完饭了,才捂嘴侧身,做出干呕的姿态来。   “王妃到底是怎么了?请太医,快请太医!”秀王放下碗,皱着眉头道。   “不行的~”柳娘拖着调子,柔婉万分。   “王妃,听王爷的吧。您刚刚一直都忍着,身子都在颤抖,奴婢们都看着呢!”唐氏的陪嫁丫鬟小梨突然跪地哀求道,“王爷,您劝劝王妃吧。”   “说的是啊。”秀王附和道。   “丫头们不懂事,王爷~”柳娘撒娇,拉了拉王爷的袖子道,“知道王爷心疼我,可有不好太显眼了。要不这样,咱先不请太医了,却街上请个大夫来瞧瞧好不好?”   秀王虽觉得街面上大夫不够资格给皇族瞧病,可也没有硬给万贵妃作对的意思,吩咐长史去办。想了想,道:“也行,都依你。”   等了一个时辰大夫才姗姗来迟,这要是有什么疾病,哪里还等得到大夫啊!然后又是一番架屏风、放帘子的忙活,最后用帕子覆盖着手腕,老大夫轻轻把脉。   半响,老大夫露出喜色道:“恭喜王妃,喜脉,王妃有孕一个多月了。”   屋子中顿时响起低低切切的欢呼声,丫鬟婆子们的精气神都高了三分。   “快去给王爷报喜!”柳娘惊喜万分的吩咐下人,又问道:“多亏老大夫妙手,有什么怀孕的忌讳,还请老大夫赐教。”   大夫最喜欢把出喜脉了,摇头晃脑的说着注意事项,丫头们也静静听着记着。   不一会儿秀王就过来了,搓着手道:“王妃有孕啦!本王要有儿子啊!”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屋子里的人默契的行礼,整齐划一的道贺。   “王妃,好王妃,你可立功啦!”秀王拉着王妃的手,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大明重嫡庶,远到成祖靖难之役时,用的就是马皇后儿子——嫡子的名义,他的生母提都没提。再想想从开/国至今,无子除爵除国的宗室还少吗?这个“子”,指的可是嫡子。所以在大明没有人会失礼于自己的嫡妻,这不仅关乎夫妻情义,更是礼法伦常。   “王爷,妾身也高兴得不得了。您看是不是请太医来看看,定下来才好给母妃报喜啊!”柳娘提醒道,没有经过太医确认,宗人府定档,还不能算有孕呢。   老大夫也知道皇家规矩,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满,和丫鬟婆子们交待清楚后,拿着上等红封,高高兴兴走了。   “怪不得这些日子,妾身脾气这么怪,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还和王爷拌嘴,都是这小家伙的错。”柳娘抚着平坦的小腹,悄悄为自己开脱。   “什么错?没错,本王的儿子好着呢!”秀王高兴的原地转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至于王妃先前的冒犯,秀王爷决定大人有大量,原谅她啦!   不久,太医过来确诊,宗人府也上门恭贺并登记。   整个王府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被柳娘用来当做“贤惠”挡箭牌的大小陈氏安分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秀王乃是先帝之子,当今之弟,于大位无碍,又有着尊贵的身份,自己还是嫡妻正妃,柳娘以为自己两辈子的坏运气终于到头了。这是这是低风险高享受的黄金位置啊!   “王爷,咱们明日入宫给母妃报喜吧!”   “早让长史递牌子了,只是你成吗?不是说妇人有孕三月内最好静养吗?”   柳娘惊奇的看了一眼秀王,没想到他还懂这些呢。柳娘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太医不是刚诊过,妾身健旺着呢。母妃盼孙子不知道盼了多久,咱们一起去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媳妇孝顺,秀王哪儿有不愿意的,第二天两人一起携手进宫。   进宫先要拜见皇后,如今万贵妃代行皇后职权,可她不可以见秀王夫妻。秀王夫妻也省了功夫,直接被带去拜见母妃。   大明宫制,并没有藩王奉养太妃或者太妃随藩的,先帝的妃嫔无子的统一送进皇家寺院礼佛,有子嗣的待遇好些,在宫中养老,份例升一等。亏得当今有名分的妃嫔不多,有万贵妃在也大多安分待着,这些有子嗣的先帝妃嫔处境才好些,至少能独居一宫。   先帝孕育子嗣的妃嫔共有八位,当今登基后,奉养庶母乃是“两两一宫”的格局。可惜深宫寂寞,先帝一去,太妃们大多就跟着去了,而今只剩下高淑妃和魏德妃二位了。   秀王的生母乃是高淑妃,并非宠妃。当年秀王生于南宫,前有周贵妃这等诞育太子的牛人,后有万宸妃这样生育多个子女的宠妃,高淑妃完全就是运气好的典型。除了诞育秀王外,还育有一女隆庆公主,公主如今还养育宫中。   秀王领着柳娘前来报喜,柳娘一路观察,发现高淑妃的宫殿十分不错,整个宫殿只有她一人居住,隆庆公主就养在膝下。庭院里花草繁茂,打理得十分精神,在殿前防火的大缸中还养着荷花。时间已是八月,荷花开得正艳。 第57章 想守寡   “儿/儿媳给母妃请安。”两人进殿,双双拜倒。   膝盖还没挨着拜垫,宫人就扶住了,高淑妃就赶紧叫起,“还不扶着,又身孕的人可不能这么马虎。”   “见过皇兄、嫂嫂。”隆庆公主见礼过后,捂嘴偷笑。   “母妃心疼王爷,心疼儿媳。”柳娘笑着站起来。   “太医怎么说?”高淑妃拉着柳娘的手问道。   高淑妃今年三十出头,保养得十分好,乌发白面,眼角连皱纹都没有,脸上时时带笑,观之可亲。虽然已经得了消息,但不亲自问过一遍,高淑妃仍然不放心。   柳娘顺势坐在高淑妃旁边,不厌其烦细细说了一遍太医的话。“儿媳年轻,还有向母妃多请教呢。母妃诞育了王爷和公主,儿媳若有母妃福气之万一,就欢喜不尽了。”   高淑妃听了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隆庆公主也兴奋的看着她,问道:“嫂嫂,我能摸摸侄儿吗?”   以往隆庆公主可不会说这话,唐柳以前害羞拘谨,也不会奉承人,来宫中请安也是干巴巴两句套话就完了。哪里像如今,一两句话就都得高淑妃母女开怀,拉进双方关系。   “妹妹,来吧。”柳娘挺着小腹让她摸。看公主犹犹豫豫的,干脆拉着她的手在腹部摩挲,笑话道:“妹妹摸到没有,侄儿在叫姑姑呢?”   “啊?没摸到啊!我再试试。”隆庆公主紧张得靠近,生怕自己错过了。   柳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高淑妃更是哈哈大笑,“才一个多月哪里摸得出来,咕咕叫的是肚子饿吧。”   “母妃,您可不能笑话我。儿媳这是给妹妹提前练练手,日后妹妹和驸马还要生百子千孙孝敬母妃呢。”   “嫂嫂骗我!”隆庆公主这才反应过来,缩手回来,脸都羞红了。   秀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和观看网球比赛似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母亲媳妇儿妹妹处得如此和顺。   柳娘奉上原身做的针线,笑道:“儿媳身无长物,这是孝敬母妃的。粗糙的小玩意儿,给妹妹玩耍。”   高淑妃亲手接了,“有了身孕就别做这费神的活计,好好养着,多听嬷嬷们的话。”高淑妃高兴归高兴,可没说要派有经验嬷嬷伺候一类的话。大明皇族诞育自有规矩,宗人府会准备有生产经验的妇人。   “就这一回,今后这一年里,儿媳要偷懒了。”柳娘笑道。   “母妃巴不得呢。你好好养着,生一个大胖小子,比做多少针线母妃都高兴。”高淑妃笑红了脸颊,拉着柳娘的手不住赞她。   秀王夫妻在宫中用过午膳,高淑妃又叮嘱道:“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去看看你魏母妃,和她说说徽王的消息。”   秀王应了,领着柳娘去拜见魏德妃。   魏德妃诞育先帝幼子徽王朱见沛,朱见沛此时才十岁,却早在成化二年,六岁之后就被挪到宫外开府了,如今陪在魏德妃身边的是宜兴公主。   柳娘开动脑筋,飞速回想,只能想起大概的情况来。上辈子有机会入宫,可她也多和皇帝万贵妃打交道,先帝的妃嫔实在不清楚。   “王爷,妾身失礼了,拜见魏母妃,没带礼来。”柳娘为难的拿着他。   “无妨,魏母妃温柔可亲,不会介意的。”秀王笑道,高淑妃和魏德妃都是一子一女,且都不是什么受宠万分的人。有宠爱,但不招人眼,又顺利在宫中诞育子嗣。物以类聚,两人关系十分亲密,连带子女也熟悉,因此高淑妃才会说让他们来给魏德妃请安。   “真的啊,那王爷和妾身说说为魏母妃慈悲,也好让妾安心。”柳娘向秀王打听魏德妃的事迹,并暗中打量自己身上可有什么能做见面礼的。在原身记忆中并没有拜见魏德妃的记忆,宜兴公主还养在魏德妃膝下,今日第一次见面。   魏德妃才二十出头,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对秀王夫妻也十分亲近,再听秀王说一些徽王的事情更是高兴。   柳娘娶了手上的双镯送非宜兴公主,致歉道:“公主原谅则个,明日再补上正经礼数,此乃父皇赐下首饰,今日转赠公主。”   “王嫂太客气了。”宜兴公主笑着接过,魏德妃也在旁边打圆场。   亲近却比亲密,维持着不失礼的程度,柳娘心想就是要拉近关系,也该循序渐进。   公爹死了,婆母、小姑不住在一起,丈夫是个高富帅(只有富),这样的日子,哪里去找。柳娘以为自己掉进福窝了,却不知道考验正等着她呢。   柳娘回到王府,四个穿戴整齐的嬷嬷正在大厅等着她呢,见他进来整齐划一行礼道:“老奴见过王妃!”   “王妃,这是宗人府派来的四位养身嬷嬷,专为王妃安胎的。”小梨迎上来解释。   “多谢陛下慈心,想得真是周到。”柳娘面北而拜,不管旁人怎么想,自己先把功劳堆到皇帝身上,和昨天在大殿里称呼“皇兄”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宗人府派来的人派就派吧,柳娘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结果这四人分成两班随时随地跟着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她们不管的。   “王妃慢行,奴婢扶着您,有孕不可疾走,恐伤胎气。”   “王府用膳不可挑剔,均衡饮食胎儿才长得好呢。”   “王妃更衣不可久蹲,日后用马桶才好,免伤胎儿。”   柳娘从宫中回来已经是下午了,就这一两个时辰的功夫,这些人把柳娘烦了个透。   等到洗漱好准备歇息的时候,嬷嬷又拦把秀王拦在门外,劝谏道:“王妃有孕在身,不可同方,请王爷移步。”   柳娘这才知道为什么到了后期,皇帝能让奴才糊弄,大臣们都能把皇帝关在紫禁城里。   柳娘深吸一口气,心想有事明日再说,不能生气,身子重要,才十五岁就怀孕,更要保持好心情。   第二天一早起来,柳娘就召集了四位嬷嬷。   “嬷嬷们的照顾,我昨日领教了。我先问问,你们说的这些经验方法,可验证过。”   “回王妃的话,验证过,乃是宫中传下的祖制秘方。”领头的黄嬷嬷出列回禀道。   “哦?每一条都验过?那太医验过吗?昨日太医过府的时候,怎么没说呢?就拿昨日均衡饮食来说,太医嘱咐的是除了对胎儿不好的,母体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毕竟胎儿还不会说话,只能通过影响母体的喜好来反应需求,本王妃深以为然。嬷嬷却说每样都要吃,不喜欢的也不例外,这不是和太医的话想违背?都是宗人府派来的,你们先商议定了再说。”   “王妃容禀,此乃祖制……”   “砰!”柳娘重重把茶盏放在桌上,“你拿祖制来压我?自己学艺不精,倒好意思和本王妃犟嘴,内务府怎么养出你这等奴婢来!”   “来人啊,请长史过来。这奴才不听管教,退回内务府,让他们重新送个能听懂话的来。”   不过一群奴才,柳娘以为示威就能吓住她们。没想到黄嬷嬷领头,四人一起跪在地上磕头。黄嬷嬷道:“此乃祖制,还请王妃遵循。”其余三人也不给黄嬷嬷求情,反而一起“劝”柳娘接受祖制教导。   这是逼她呢!柳娘冷笑一声,坚持让长史退掉了黄嬷嬷。   退回宗人府的奴婢有什么好下场,柳娘冷笑,这杀鸡儆猴的手段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出乎柳娘预料的是,宗人府快速就换了人选过来,回来之后还是一个样。柳娘用餐的时候,新来的嬷嬷上前一步,指着柳娘多动了几筷子的菜道:“撤下,一月不能上桌。”   柳娘余光一扫,立在身边的三个嬷嬷微微勾着嘴角呢。看来奴婢群体也是抱团的,退回去一个,并不能杀住这股歪风。   柳娘放下筷子,不动声色道:“与我取碗汤来。”   新来的嬷嬷颇有下马威的意思,取了腥味浓重的鱼汤过来。柳娘有孕,不喜鱼汤,这是几个嬷嬷深知的事情。   柳娘接都没接,直接打翻了,怒道:“烫死了,你想谋害本王妃!你被哪个收买了!来人啦,拖下去,好好审。”   嬷嬷们都愣住了,没想到柳娘来这招。寒门小户出身十几岁的姑娘,能有多大的主意。她们已经也遇到过不配合的情况,再强硬的人也最多把人退回去重新要一个来。宗人府的奴才们的偶习惯了,结果没变,出身寒微的王妃、侧妃们也只能咬牙受了,有时甚至要赐下重金贿赂嬷嬷才能得一个舒坦。   秀王全称怀秀王,乃是郡王爵位,大明开国至今,郡王有多少?数不胜数!柳娘又是十几岁的年纪,还刚得罪过万贵妃,消息灵通的宗人府奴婢们,正打破脑袋为“主子”分忧呢!哪只柳娘就突然发作了。   “冤枉啊,王妃恕罪!”新来的嬷嬷嚎啕着就要去抱柳娘的大腿。   “小梨,挡着,还不快拖下去!伤了本王妃腹中骨肉,你们谁担得起!”站在一旁的侍女慌忙上来隔开嬷嬷与王妃。   “把她们也拦着,谁知道她们有没有被收买!”柳娘被扶到一旁,捂着胸口直喘气,喝道:“快请太医!” 第58章 想守寡   事关王嗣,太医来得很快。   “王妃乃是受了惊吓,下官开一记定惊汤服下即可。”   “腹中胎儿可有妨碍?”秀王得知消息急忙赶来,着急问太医。   “回王爷,下官再开一记保胎药,请王妃服下,当无碍。”太医为求稳妥,又开了一张方子。   秀王到来,为了不单是听太医的结论。“王妃受惊了,先回去歇着吧,待此间处理好,本王再来看你。”   柳娘捂着胸口道:“妾身无碍,请王爷不要担心。妾身歇一歇就好,不知道是何人害妾,妾身寝食难安。”   秀王也发了一顿脾气了,喝问道:“长史,审出来没有?”   “回王爷,那嬷嬷咬牙说冤枉,宗人府的大人们还暂未审出结果。”长史躬身回禀,王府的一切都由宗人府“提供服务”,他们这些王府配置,实在没有出力的余地。只能在一旁看着,时时回禀。   不一会儿,宗人府的官员就过来了,拜见过后,一位官员出列问道:“下官失礼,有几件事想向王妃请教。”   柳娘勉力镇定,却情不自禁看向秀王,好似希望秀王保护她一般。   “王妃莫怕,大人问吧。”   “多谢王爷,多谢王妃。下官在嬷嬷奉与王妃的鱼汤中查出了大黄,大黄乃强烈泻下药,孕妇服之最易滑胎。可这大黄放入鱼汤,腥味、姜味如此浓郁,王妃是怎么知道此汤不妥的呢?”一位着五品官服的宗人府经历问道,他是此次宗人府派来的品级最高之人。   柳娘看了看秀王,见秀王没反应,又畏惧的看了看宗人府经历,揪着帕子半响才道:“我看这嬷嬷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才不想喝她敬上的汤羹……”见众人一幅八风不动的模样,王妃也知道自己这说辞骗不了人,破罐子破摔道:“宗人府也不知道派的什么人来,这些嬷嬷太坏了!不过才来两日,就气得本王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平日里走路先迈哪一只脚都有规矩,坐的骨头都钝了也不让人起来走一走,还拿祖制压人!本王妃也是正经选秀出身,规矩学得比谁都好!哼!我在家中也是见过嫂子产育的,再没有这般折磨孕妇的。后来退了一人回宗人府,没想到再来的嬷嬷还是这般。我早就听皇嫂们说过,这些嬷嬷最是可恶,若不赐下金银财物,是不会让孕妇舒服的。”   “王妃是怎么知道此汤不妥的呢?”宗人府经历再问,这些抱怨宗人府的话恍若未闻,脸皮都不红一下。   柳娘泄气道:“我不知道。就是嬷嬷舀汤的时候余光看见其他三个嬷嬷勾着嘴角,她们一定是在笑话本王妃,这才不喝的。没想到一动汤碗居然翻了。不是我打翻的,真不是!多亏我坐得稳,当时明明感觉凳子在动,若不是坐得稳,去躲那汤碗,本王妃当时就摔了!”   柳娘十分激动,自称也乱七八糟,完全符合一个什么都不懂却被害的王妃形象。毫无见识,又自持身份,宛若智障,宗室里这种人最多了。   “多谢王妃,下官知晓了。”经历又问王府长史道:“不知可否调阅王府药房明细。”   “王爷,妾身想回去歇着了。”柳娘可怜巴巴的看着秀王,之前说过要坐等答案的话好像不是她说的。   秀王也觉得王妃这妇道人家在此十分碍事,打发小梨陪着回去了。   “最近王府新进了一批大黄,乃是做清宁片用的。我们王爷近日有些虚火上升,乃是为王爷准备的。”长史引导着宗人府的官员前去察看,剩下的对话柳娘就听不见了。秀王吞金噎玉的长大,受不得苦,就是吃下□□,也要吃用蜂蜜炼过的清宁片。   柳娘知道的消息是晚上秀王告诉她的,“不知是何等小人作祟,王妃放心,本王已经安排宗人府详查了,大小陈氏也禁足在院内,不许随意走动。”   秀王这话前后矛盾,柳娘却不追究,只道:“妾相信王爷!”   等秀王回书房歇息了,柳娘才安静躺上床睡觉,摩挲着自己右手的小指指甲,大黄粉末是她自己抖到汤碗里的。   大小陈氏的院子十分偏僻,刚好和王府内杂库挨在一起,下面有人禀告过王府近日要做清宁片,可称好的大黄偏偏被学徒弄丢了几块。在深宅大院是没有恰巧的,尤其柳娘知道小陈氏的母亲乃是大夫之女之后。   与其等着被人算计,不如主动出击。柳娘派小梨去在药房取安胎药,顺手摸走了一块大黄。当时正在熬药,小梨说她看着大黄入锅的,绝不会有人发现少了东西。   大黄乃是中药中“生熟异治”的典范,有多种入药方式。生大黄是典型的沉降药,泻力下行,通便润肠,是强力泻药,于孕妇而言简直是□□。而王府中炮制的清宁片乃是熬煮翻晒之后,用蜂蜜炼制,主治牙龈肿痛,清火明目。   用生大黄刚巧一箭双雕,解决了不安分的妾室小陈氏,也打击了宗人府那些目中无人的嬷嬷。   不一会儿,唐氏的心腹就来汇报:“禀王妃,查出那害人□□只有小陈氏有,且是私自藏匿,当初丢的药肯定是她偷的。可惜她身怀有孕,也不好审,那些嬷嬷也嘴硬,一直不肯交待她们是怎么勾搭上的。”   “罢了,王爷都知道了,我信王爷会给我一个公道的。两人都禁足了,倒是委了屈大陈氏。”柳娘叹道。   她的心腹小梨却不这么想:“王妃就是太心善了,那两人一个姓儿呢,都不是好人。”   “又不是同宗姐妹,你也说了一个姓而已。明日派人去安慰她一声,告诉她不用怕,我知道她的的忠心。也吩咐府里人不许苛责她,她的份例给得足足的,若是有需要,超出些也无妨,从我的份例里走,到底怀着王爷的子嗣呢!”柳娘当着一屋子人当面吩咐道。   “王妃就是太心善!”小梨再次感叹,“哪儿用得着对她们这么好。”   “我为的是王爷的子嗣啊!”柳娘笑道:“你这丫头性子急,可不能让你去,没得吓坏了陈氏。福嬷嬷,你去吧,安安她的心。”   站在一旁的福嬷嬷笑着应下,在王妃睡着后,她亲自把消息递给了王爷身边的心腹太监。   什么后宅斗争、奴仆阵营,在柳娘看来都不是问题。倒是她明明一眼就能看出的东西,偏要装作不懂,“机缘巧合”的揭露,这才费时费力呢。   柳娘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自己也是生产经验丰富的人,按自己的方式养胎,对母体胎儿都有好处。   至于秀王,直到有天晚上小梨过来禀告说王爷不知去哪儿了,柳娘才想起来,对啊,秀王呢?   不怪秀王没存在感,自柳娘怀孕之后,两人就分房睡了。确定秀王无害之后,柳娘也懒得管他,现在怎么还闹出个夜不归宿了?   “哪个递进来的消息?长史呢?可有人知道王爷去哪儿了?”   “王妃别急,是主院送来的消息,王爷身边的高明伺候王爷歇下,往日王爷到点儿都要吃夜宵的,高明再进去伺候的时候,王爷却不见了。高明在主院细细找过了都没找到,这才惊动了王妃。”小梨是王妃东院的管事丫鬟,说话做事有条有理的。   “是啊,王妃切勿着急,谨防动了胎气。”福嬷嬷也一旁劝说。福嬷嬷乃是高淑妃赐给秀王的,自从上次柳娘让她安抚大陈氏之后,福嬷嬷就渐渐走入了柳娘管理系统的核心。   “让我如何不急,王爷上次不就是在教坊司睡了一夜吗?让御史知道又是一桩是非。”这就是原身和秀王吵架,气得魂归地府的原因。   “王妃放心,长史说了,今夜无人出去过,王爷定还在府中。”   “赶紧服侍我起身,我去主院坐镇,让府里下人们都起来找,小声些,注意别惊了大小陈氏的胎。”柳娘顾不得装柔弱,赶紧出来主持大局。   府里的人都被叫起来,打着灯笼一处一处寻,因怕惊动外面,柳娘要求不得高声喧哗。就当平常巡夜,多点灯笼,多派人,就是不许吵闹。   等到亥时,一群人才拥着秀王进来。   秀王衣衫不整的进了主院,红着脸道:“辛苦王妃了,王妃先去歇着吧。”说完就抱着茶杯不放,摆明了不想多说。   柳娘识趣的告辞,场面性叮嘱了两句保重。   走在路上,小梨才来回禀今晚这乌龙是怎么回事儿。   “王爷喝醉了,被小红那贱婢拉到花园桂树下玩乐。完事儿王爷就睡着了,被灯笼晃醒才走出来。”   柳娘嘴角抽搐,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京城的初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个季节打/野/战,秀王还真是行为艺术高手呢!   “吩咐长史备帖子找太医来瞧瞧吧。”柳娘还能说什么呢? 第59章 想守寡   “都怪那贱蹄子不知尊重,深更半夜的拉着王爷胡闹,也不看看这什么天。今早儿我出门穿夹袄还嫌冷风刺骨呢,王爷冻了这半响,能不得风寒吗?也就是王妃您心慈心善,跟天上的菩萨似的,还留那贱婢一条命呢!要我说,合该杖毙了,万一要是误了王爷……呸呸呸,王爷龙子风孙、诸神保佑、邪魔退散、阿弥陀佛!”   一大清早小梨就在柳娘跟前絮叨,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撺掇着柳娘赶紧把关押在柴房的小红杖毙了事。一屋子人也为柳娘鸣不平,这正妻有孕,理当安排人伺候,小红本是王爷身边婢女,光明正大说一声就是的事情,偏偏做这无法无天的勾当,败坏王爷的身子。   整个秀王府都寄托在秀王一人身上,奴才们怎会不为秀王着想。   “行了,出去吧,念得我头疼。”柳娘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中燕窝,打发了小梨。   “王妃恕罪,怪我太气愤了,您歇着,奴婢去看看小厨房给您炖的补汤怎么样了。”瞧王妃不耐烦,小梨不敢多说,赶紧退了出来。   福嬷嬷追着小梨出来,和气笑道:“梨姑娘今日是怎么了,眼瞧着王妃不爱听这些,又何必说呢。”   “嬷嬷见笑了,王妃都说了我是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实在见不得这等乱人。外面的大人们还讲究君辱臣死呢,咱们做奴婢的不也是这个理吗?”   “梨姑娘说得自然是这个理,你乃是王妃陪嫁,与王妃感情深,深受王妃信重,王府众人谁不赞。不过嬷嬷多活几十年,倚老卖老说一句,做奴婢和做大臣可不一样,主子的想法,就是咱们的做法,万事以主子为重才是啊。”福嬷嬷语重心长道,做奴才的不需要自己的想法。   小梨腼腆一笑,行礼道:“多谢嬷嬷教诲,您懂得多,我听您的。我这不是一时气愤吗?下回不敢再犯了。”   福嬷嬷看小梨避重就轻,也不多说什么,面上了然一笑,把这事儿带过了。   福嬷嬷去而复返,留在王妃跟前伺候,仔细观察这柳娘的脸色深怕她往心里去了。   “唉,我这怀着身子,不好往王爷跟前凑,你们仔细打听着,一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报我。”柳娘让人服侍着换好外出衣裳,准备沿着走廊散步,叹道:“若非王爷不许我上前,我定要在床前伺候汤药的。”   “王妃之心,王爷悉知的。您现在两重身子,可不敢马虎。王爷身前有娘娘派来的嬷嬷照顾,又有贴身服侍多年的太监丫鬟,绝无半点儿纰漏。您呀,宽心养胎,给王爷生个世子,王爷就不药而愈啦。”福嬷嬷捧起手炉亲自放在王妃手中,细心为她调整好角度。   柳娘每日都要去花园中散步,遇到下雨下雪天也要沿着走廊活动活动。已成惯例,伺候的人不敢拦着。到底宗人府派过来的嬷嬷杀鸡儆猴策略成功,如今柳娘的话在秀王府堪比圣旨。就像她说的一样,保胎都是让大人高兴的,母体不虞,胎儿哪能好。为此,王府上下,包括秀王在内,都不敢强迫王妃什么,现在柳娘的待遇直线上升。   柳娘裹了猩红毡子的披风,怀抱手炉,脚踏防滑软鞋,缓缓走在王府中。小梨的小心思,福嬷嬷的担忧,秀王的荒唐,柳娘皆未放在心上。她如今的生活比之前两世实在优渥太多,王府不涉朝政大事,也没有什么人才,那些人的心思浅得如同山间小溪,柳娘起不了计较的心。   秀王的风寒绵延了一个多月才好,期间柳娘照常入宫给高淑妃请安,事无巨细汇报秀王的情况。那个因“王妃心慈”不忍处置的小红,也被高淑妃下令杖毙了。   “我的儿,知道你心软,可你家王爷开了府,你就是当家主母,杀伐决断都靠你呢。”高淑妃以为柳娘还是之前那个腼腆可爱的小姑娘,虽壮着胆子奉承说笑,依旧不敢伤人命,少不得仔细教导。“母妃知道这回是秀王糊涂,你放心,待他好了,母妃定好好教训他。”   “可你也要立起来啊,管好府里的奴婢,男人需要的是贤内助,只有让他无后顾之忧了,他才能把心放在你身上啊。”高淑妃语重心长道,只盼儿媳是个万事以夫君为重的贤妻。   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柳娘如清风过耳,不萦于怀,她对秀王的态度,自有她的道理。   到了腊月,大小陈氏同日生产。柳娘挺着大肚子在外面坐镇,着人去请秀王,秀王慢吞吞半响才来。孕妇产子,耗时甚久,夫主来得迟一些也没关系,虽然秀王无事可忙。可秀王刚到房中坐定,小陈氏的尖叫声就一声高过一声,吓得秀王缩在椅子上。小陈氏本就是戴罪禁足的,心思深重,如今可不难产了。   稳婆还在里面努力,丫头们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秀王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偏偏一个丫鬟端着血水从他面前经过,秀王突然站起来,看着那血红的颜色,瞬间天旋地转,砰得一声倒在地上。   这么大吨位,地都震了一下。   得,为两位产妇准备的太医先给秀王用上。   “王爷慈心,不忍见血,头上青紫只需擦药,半月即消。臣再开一道散瘀的房子,好的更快。”   秀王晕血,清醒后再也不敢踏入产房半步,直接把事情交给柳娘办。   最后大陈氏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小陈氏也生下一个女儿,尔后大出血而亡。   秀王有够渣,两个女儿只让宗人府记下出生年月和生母,剩下的事情又都不管了,传话说“都请示王妃”。柳娘以为他忙什么大事儿呢,结果就在屋里和侍女玩闹。要说他是有新欢忘旧爱吧,他与不给宠爱的侍妾请封,就这么含糊着。柳娘都闹不明白秀王在想什么了。   穿越对柳娘而言已经是熟练工,尤擅揣摩人心,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没失败过,偏偏在秀王这儿撞了南墙。都说明朝宗室奇形怪状,不能用正常人的行为模式套路,诚不欺我。   待到年底,宫中发出旨意,让秀王就藩汝宁府。特旨恩准秀王在京中过了正月,二月底前必须到答汝宁府。   “王爷,能否和陛下求情,推迟就藩日子。妾有孕在身,如何赶路。更何况该有两位孩子呢,如此娇嫩,路上风尘仆仆,恐有性命之忧啊。”   “王妃放心,一路有太医相随,太医说了,王妃身子健旺,可以上路的。”   那两个刚出生的婴儿呢?柳娘在心里咆哮,此时夭折率那么高,谁敢冒险啊!万一出事儿了是不是得自己背锅!   秀王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儿,只管自己舒坦。关心王妃一回,这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耐心。   过了正月,柳娘的胎已经六个月了,基本稳了,也能断出男女了。柳娘才正式定下对秀王的态度——听之任之。   明朝藩王位高权不重,被当做猪一样圈养着,最大的贡献就是给老朱家繁衍人口。太/祖给老朱家设计了一整套高福利体系,把汉代以来的分封制和官僚行政体系揉吧揉吧,诞生了一个凡朱姓子弟尽封王的政策。用明太/祖的原话来说,“天下官僚有一半以上,还是咱们朱家的人”。   皇帝之下除了下任皇帝,就是亲王,亲王嫡长子封亲王世子,继承亲王爵位,嫡长一脉世代都是亲王爵。其他子嗣封郡王,除郡王世子外,其他封镇国将军……尔后代代相传,最后最低级别也能封个奉国中尉。   只要是太/祖子孙,生下来就吃喝不愁。即便是爵位最低奉国中尉,年俸也是200石,是当时县令的一倍。大明财政为宗室花的钱真是数都数不清,所以才有了限制宗室的宗人府出现。别怪柳娘为什么换个奴才都如此费事,文人擅长戴高帽,若是一个不小心打破平衡,让宗人府借口“有一就有二”,加强限制,那才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宗室封爵政策十分厉害,但更重要的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而今距开/国已有百年,如秀王这样的皇子直接就藩的还好,若是几代传下来的,财产越分越少,最后只能空领一个爵位。至于传说重点俸禄,朝廷会用“宝钞”发,宝钞的购买力和废纸没多大区别。到了财政困难的时候,甚至直接打一白条,申明先欠着,以后补。以至于很多穷困的龙子凤孙干起了太/祖的老本行——沿街乞讨。   更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燕王朱棣、汉王朱高煦旧事重演,宗室不能领兵。太/祖还规定了,宗室不能科举为官,不能经商,任何与钱、权相关的,都不能干。“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士农工商哪样都不能沾。甚至宗人府选取教授王爷的官员时,就有意把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往废柴里培养。   说了这么多,只想说明,秀王不可能成为柳娘希望成为的人。   如今秀王已经“读书有成”,从宗人府、礼部规定的课程里毕业,现在能规劝管教他的只有皇帝和高淑妃。而这唯二两个有权利管教他的人,是不会理秀王的思想品格教育和文化教育的,只需要他活着、多生孩子。   秀王年轻气盛,又好酒色,先前看着还人模人样的(忽略痴肥只一点),后来小红的事情一开头,柳娘细查才发现,秀王身边所有丫头都被收用过了。且秀王是典型的“拔/屌无情”,睡过了依旧干着原来的工作,待遇没有提高。   在这样频繁的性/活动中,秀王府到如今居然只有三人怀孕,秀王绝对有问题。原身能怀孕,柳娘已经谢天谢地了。如此秀王,柳娘叹息,只能秉持两不相干的原则了。 第60章 想守寡   越临近启程出发, 王府内悲情越重。按常理来讲, 一旦离开京城, 此生就再无回来的时候。下人们就算悲痛也要忍着, 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痛哭, 主子们就无此忌讳了。   秀王在正月里几乎每天都要入宫给高淑妃请安, 母子经常抱头痛哭,秀王还留了许多东西给隆庆公主做纪念。秀王也许别的地方糟糕,但孝顺、亲友却是难得的品质。   唐氏娘家远在南京, 她对京城没有太深的感情, 只维持着一向的慈悲人设, 允了府中多人回家告别。   在下人分批出府告别家人的浪潮中, 王妃的亲信大宫女小梨出府采买京中特产就不显得奇怪了。   小梨这天又回来迟了, 换好衣裳进东院轮值, 却发现东院灯火通明,王妃正斜靠在椅子上听说书,福嬷嬷等心腹丫鬟婆子围绕着。   小梨如同往常一般,未语先笑, “王妃, 奴婢回来了,这般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是啊, 这般晚了,你怎么才回来?”   “该打,该打, 王妃莫不是在等奴婢。奴婢这野性子,今日在城中采买了一马车的京城特产呢,等到了汝宁,王妃也能尝到京城美食。”小梨言语夸张,手舞足蹈的形容道。若是往日,周围伺候的奴婢早就附和笑起来逗王妃开心了,今日却死气沉沉的。小梨也发现了不对,屏息行礼道:“奴婢放肆,请王妃恕罪。”   “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老人了,倒不知你一年功夫就对京城有这么大感情。”   “王妃……”小梨正想解释,门外走进来一个管事婆子回禀道:“启禀王妃,小花枝胡同已经搜查过了,无王府标记之物。”   小梨听到小花枝胡同几字就吓得跪在地上,“王妃,王妃,您信奴婢……”   “我自是信你的,信了十几年,如今却不敢再信了。福嬷嬷,你带她下去查验,看是否处子之身。”   福嬷嬷一挥手,两位健壮仆妇就上前拖走了小梨,堵嘴拉人,动作一气呵成。   半响,福嬷嬷沉着一张脸来禀告,“已非完璧。”   柳娘当场痛哭,“小梨从小跟着我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妹,若是不愿留在王府,直说就是,我难道不给她这体面,何必行赐鬼蜮计量!怪不得呢,上次我问她愿不愿意伺候王爷,吓得脸都白了,之前明明还是愿意的。”   “王妃不必为此等贱婢操心,当心小世子啊。”福嬷嬷一口一个小世子,似乎已经断定柳娘怀的是男孩儿。   “嬷嬷见多识广,有何教我?”柳娘忍悲擦干眼泪。   “小梨虽是王妃陪嫁,但终究坏了规矩,不若打发出去,反正她已有了归处,如此法外施恩,也全了小梨和王妃的缘分。”按福嬷嬷的意思,这种不守规矩私相授受的奴婢打死了事,要知道王妃陪嫁,或者说整个王府中的女子都是王爷的女人,这和红杏出墙又有什么区别。不过看王妃哭成这样,福嬷嬷也不敢擅专,特别留情面。   “也好,到底服侍我一场,她自己找的归宿,想必是满意的。她积攒的体己都让她带出去,别苛责她。再赏她五十两银子,免得男方以为她是被赶出来去的。如此,也算了了缘分。”柳娘说完便痛哭起来。   “王妃莫做此悲声,小世子听着呢。那等不忠之人走了也好,王妃身边还有老奴、有数不尽的忠仆呢。”福嬷嬷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美人锤,轻轻给王妃锤腿。   “我就带了两个陪嫁过来,小桃伺候王爷却无福,几月就去了。小梨如今又离我而去,日后想要听一句乡音都无法了。嬷嬷且让我哭一场,哭出来就痛快了。”   “府中也有南京采买来的丫头內侍,王妃想听乡音,老奴这就让他们进来伺候。”   “不必了,还不够伤心吗?日后府中下人升迁按规矩来,能者上庸者下,小桃、小梨有此结局,未尝不是乍登高位,心性不够的缘故。”柳娘好不容易把最熟悉自己的小梨打发离开了,再不愿仓促选择贴身伺候的人。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结果押送小梨离开的仆妇在枕头里发现了不明粉末。福嬷嬷一尝,黑沉着脸道:“是生大黄粉。”   柳娘听闻脸都白了,“是她!”   “怪不得那些嬷嬷怎么也审不出来呢!”福嬷嬷恶狠狠道,“王妃,不可姑息!”   柳娘六神无主的把事情都托给福嬷嬷,道:“我就说小梨不会无缘无故弃我而去,定是有人挑唆。找人跟着她,查一查她委身的男人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能查到根源了。嬷嬷,事情就交给你办了。”   福嬷嬷沉声应下,自去办理不提。   秀王府在京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小梨跟的那个男人只是普通小吏,没查出和哪边尤其牵扯。暗害王妃胎儿的布局之精巧,常年侵淫阴谋诡计的福嬷嬷都摸不准脉。小陈氏和宗人府嬷嬷是怎么接上头的,若说是通过小梨,那小梨又是怎么和小陈氏勾搭起来的。再有小梨跟的男人,怎么查都是清白的。整件事宛如一个神仙局,没有半点儿破绽。   福嬷嬷进宫回禀的高淑妃,高淑妃下令直接处死了小梨。没有证据有什么关系,高淑妃不允许危害自家儿孙的人活着。查不到幕后主使,也要杀了递刀的棋子。   因小梨之故,王妃离开京城的时候,长吁一口气。   在路上,王妃打发了宗人府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给陈氏,“你们且在陈氏车上,好好伺候两位小郡主,平安到了汝宁,本王妃记你们一大功。”   把两个老实听话的嬷嬷留在身边,有经验又不多话,柳娘一路上有惊无险的到了汝宁。   等到汝宁的时候已经是月底了,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秀王原本仪仗全开,浩浩荡荡几乎遮住了官道,结果走到半路发现时间不够用了,又赶紧收起了仪仗,轻车简从赶路。郡王规制的轻车简从,也是几十辆马车,两千人的护卫,依旧快快不起来。   刚到汝宁歇下,陈氏就跪在殿门外请罪,小郡主夭折了。   汝宁的郡王府规制完整,在汝宁,秀王可称国主,虽无治民用兵之权,可皇家威严不容侵犯。郡王府也是前后殿宇分明,前边是秀王议政处事之所,后边是王府内眷,有十多个大院,可称殿、称堂。   柳娘所居东院,题名回春殿,是除了题名怀秀的正院之外最好的殿宇。   陈氏脱簪戴罪跪在外面,柳娘先召王府随行医官和伺候小郡主的嬷嬷来见。   查问清楚非陈氏照顾不周,柳娘才让陈氏起来回话。   陈氏一瘸一拐的进来,柳娘赐坐,道:“小郡主夭折,本王妃也难过,你是她养母,想来更伤心。我已查问清楚,不是你的过错,大郡主依旧给你养着。只盼你吃一堑长一智,好生养育大郡主。”   “妾叩谢王妃大恩。”陈氏匍匐在地,呜呜哭了起来。小郡主夭折,最伤心最害怕的是她!怕王爷王妃把照顾不周的罪名落在她身上,更怕王妃借此剥夺她抚养女儿的权利。陈氏在宫中当了几年宫女,见多了宫廷斗争、妻妾相争,原本惴惴不安,以为死期将至。没想到王妃如此宽容,陈氏这一跪,诚心诚意、感激涕零。   “好了,别跪了,好好照顾大郡主是正经。日后若是闲了,请一尊菩萨在屋里,日日念佛积德,比什么都强。”柳娘如今正是关键时刻,妾室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吧。   “妾定日日为王妃、世子祈福。”陈氏早已失宠,怀孕也是机缘巧合,自然按照王妃的心意过活。   王府中事务有福嬷嬷主管内院,柳娘得已安稳待产。   来到汝宁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购买田产。   □□规定了总是士农工商都不能干,但要生存,总要有依靠吧。秀王出京就藩,高淑妃把多年积攒的体己一分为二,给了秀王一半。加之皇子开府原本就有的银子,足以买上千倾良田,足够秀王府过上奢侈的生活。   问题的关键在于,汝宁府没有那么多闲置的良田卖。每个地方的良田都被当地大族豪绅把控着,这些人也在观望秀王府的态度。大明不是没出过总是侵占民田的,道理上说不过去,可只要不过分,逼出大宗人命,难道皇帝会站在乡绅那一边吗?龙子皇孙的面子还是有的。秀王怕乡绅不给面子,乡绅也怕秀王贪得无厌。   “陈林挤满天,郑黄满大街”,汝宁府一半的土地,都掌握在这四姓手中。此时聚族而居,只要是同一个姓氏,几乎就能论上同一个祖宗,就是血缘远得八竿子打不着,也能“连宗”,地方势力是千百年来打不绝、打不散的。   秀王就藩,当即邀请了当地官员和乡绅赴宴,算是欢迎宴会,接风洗尘。大明藩王不能单独接见大臣,不能与大臣来往过密,不能迎娶大臣的女儿做侧妃,此次欢迎宴会,即使厅上坐满了官员,大家也是面子情,干巴巴说着套话。   柳娘只需和官眷混个脸熟,他们也是宦游到此的“外地人”,柳娘的重点,放在四大姓的家主夫人身上。 第61章 想守寡   宴会自然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的, 以柳娘为首的女眷坐在厅中, 前面门窗大开, 正对着的戏台上咿咿呀呀演着贞女节男、忠君爱国的戏码, 众人也是见惯了的。   柳娘对宴会有很多新奇有趣的点子, 但这不是显摆的时候, 第一次亮相,柳娘务求稳重。   已经说过,当地官员并不愿意和王府有太多瓜葛, 反应在女眷上也是一样。知府袁恭人领头的官眷是一个劲儿的奉承柳娘, 张口“王妃有福气”, 闭口“小世子满月礼, 我等定要相贺”, 一句实在话没有。官眷都秉持着“供奉菩萨”的态度对待柳娘, 只盼王妃娘娘高高在上就好,千万别走下神坛,理会凡间。柳娘端着笑脸一一谢过,又说些你好我话的场面话。   大家都在一起闲聊, 郑家家主夫人也笑着附和道:“王妃贵人降临, 民妇等人喜不自禁,咱们汝宁虽不比京城繁华,但也有好山好水呢。”   “哦, 郑太太可否与我详细说说,我这人也爱看些自然山水景象,在闺中时家里也有别院, 南京山水自有一番特色。待嫁与王爷,只奉母妃去过一次皇庄,如今想来依旧念念不忘呢。”柳娘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笑着问郑太太。   郑太太也没想到随意一个话题居然投了王妃的兴趣,说实在的,他们这些人怕藩王,可也想方设法的巴结藩王。秀王在汝宁范围内可称国主,遇到仁慈和善的人,总比残暴贪婪的人好吧。   “王妃容禀,咱们汝宁人杰地灵,得王爷王妃下降,更是福气。说起汝宁景观,若喜追忆先贤访古惜今,有伏羲画卦亭、望乡台与月旦亭。伏羲画卦亭相传乃是伏羲氏为定天下凶吉,制作八卦后,曾在此台用蓍草和龟甲烧灼揲卦,亭下著草丛生,首若矫龙,尾若凤翔,古之圣贤,今人观之尤有感触。望乡台乃是东汉永乐宫少府贾君墓阙,为母子双立阙,亦是追抚今昔的好去处。至于这月旦亭乃是当年月旦评之所在,名扬一时,为当时天下文气汇聚之所在。”郑太太说起汝宁景观滔滔不绝。   “哦?东汉的月旦亭保存到了现在?咱们汝宁当真钟灵毓秀、人心向善。”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若不是当地特意保护,哪儿还有这些“文物古董”。   陈家家主夫人陈太太捂嘴轻笑,微微摇头。   “可是我说得哪里不对,惹陈宜人发笑了。”柳娘并不是腼腆性子,寻常女眷让人一笑,怕是忍不住检视自身问题,只以为自己说错话,逃避似的尴尬着揭过。   陈氏家主年轻时候官至五品,后才回乡接任家主,妻子、老母身上都有五品宜人的诰命。陈家在汝宁是大家族之首,在往日聚会上,除了官眷,士绅基本以陈宜人为首。   不等陈宜人说话,郑太太作势打了两下脸,笑道:“该打、该打,原是民妇没说清楚,这月旦亭乃是后人仿建,伪托前人之名罢了。”   “是哪朝修建的?”   “约莫是唐时,臣妇祖上世世代代再次生息繁衍,家谱有记载时就有此亭了。不过确无考证,不敢在王妃面前胡言乱语。”   “有家谱为证,自然是铁证,还需考证什么,郑太太太过谦虚了。就算是后人伪作,唐时建筑保存至今也颇为不易,若非汝宁人人歆慕教化,乃能如此呢。我是初来乍到,听闻有此古物,也知是知府教化百姓之功,此乃成果也。”柳娘绕了一圈,夸了当地官员和百姓。   “当不得王妃夸奖,都是外子为人臣子该做的。”知府袁夫人嘴里谦虚,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断过。   陈宜人没捞着机会说话,也发现了自己不妥当,笑着补救道:“瞧王妃手持佛珠,定是爱佛之人。汝南城南关外,有一悟颖塔,值得一看。悟颖塔乃是南海禅寺镇寺之宝,建于唐朝,历经千年劫难,大大小小地动无数次,均安然无恙。关于此塔是怎么来的,一说是一位法号叫悟颖的和尚主持修建而得名,还有一说是每年夏至时,此塔无影,又叫“无影塔”,时人以讹传讹传错了的。王妃好佛法,喜古物,此地当是可心的去处。”   “是啊,南海禅寺主持牟善大师佛法高深,我等均仰慕尊崇。”陈宜人话音刚落,附和的人就说起来了,多是小官夫人或当地士绅家眷,可见陈家在此地威望。   “大家可还记得城南螺纹巷蔡家老太太?蔡家一脉单传,当时蔡老太太独子已亡,独孙又病重在身,倾家荡产请医沿药都不见好。眼见着蔡家就要绝了香火,多亏蔡老太太心诚,一路跪拜到了南海禅寺,得了牟善大师指点,这病就不药而愈了。蔡老太太看着孙儿娶妻生子才放手瞑目,如今蔡家也是子嗣繁茂之家。”林家太太也跟着附和。   “是极,是极,蔡老太太平日里为人和善,乡里乡亲有什么事儿都愿意搭把手。可见这世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老太太的为人,老天再不会让她受绝嗣之苦。”   众人的话题就歪到了善恶有报、苍天有眼之类的话题上了,当地故事传说,柳娘听了个够。   “是啊,当真佛法高深,若有机会,下次定当拜访。我这佛珠乃是皇觉寺大师开光赐下宝物,我原是不信佛的,得了母妃请赐的宝物,也觉腹中胎儿安稳不少,日后少不得拜访牟善大师。”柳娘温柔可亲的笑着,等众人说完了因果报应故事,才说自己不信佛。   赴宴的夫人们都有些尴尬,众人都以陈宜人为首,见她说得肯定,大家也就顺着话题说开来了,谁知弄错了。众人也不知怪陈宜人信口胡说,还是怪柳娘为何戳穿。   众人说嘴的时候,知府袁夫人并没有参与,见气氛凝滞,连忙转移话题。刚巧,这是戏台上女旦声音高亢,传来一句戏词。袁夫人抚掌赞道:“好,唱得好!看着小旦身段、嗓子,不愧是京城名角儿,王妃可让我等开了眼界。”   “寻常戏子,袁恭人瞧得上是她们的福气,来人啊,看赏。”柳娘一声零下,戏台下的人抓起铜板就往台上撒,喜得戏台上的人声音又高了三分。   众人又嘻嘻哈哈说起当地戏曲,有哪些名角名段来了。柳娘含笑听着,时不时应答一句。台上戏子都是十几岁的少女,身量未长成,看着有些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可惜此时风俗就是这样,十一二岁的戏子登台,是“正当时”。   一场宴会下来,柳娘也基本把汝宁当地势力摸了个差不多,放在台面上的大势力就这么几家。官府高高在上,不与本地士绅同流。本地乡绅家业祖籍在此,最喜做修桥铺路、施粥放衣的善事,在当地名声很好。不过居家哪儿有一帆风顺的,家族内部、陈林黄郑四大家之家、小家族与四大家之间,各有矛盾。   秀王府最好的定位应在这些之上,居高临下的统治他们。当然,这是柳娘的想法。   宴会够后,柳娘请来秀王,问他的想法。   “先生说且再等等,说不得有人愿意献上田产。”秀王还年轻,并无多少自己的主见。当初给秀王讲学的先生以进士之身屈身做了秀王的先生,也多亏高淑妃用力。   “王爷说的是呢。”柳娘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对官员、士绅有了大致印象,官员士绅肯定也在称量秀王府。   郑太太就对夫君说了,“王妃再有主见不过一个人,陈氏说错了话,王妃可没有初来乍到面子薄就放过了,给她好一个没脸。也亏得陈氏脸皮厚,还能稳稳当当坐着。由妻观夫,王爷定也非凡。”   “倒看不出什么。王爷乃尊贵之人,少与我等白身交谈,多是和官老爷们说话。不过看王爷应对,也非凡俗少年。”郑老爷捋着胡子道。   “这就是了,王爷是龙子凤孙,不好屈身下降,这才有王妃呢。今日我见王妃应对合宜,稳重大方,绝看不出是小官之女,可见这皇室风度,才一年时间就熏陶出来了。我大着胆子试探,王妃马上接住了我伸出去的手,这也是缘分。王妃对咱们郑家也有个好印象了,你说是不是该趁热打铁?”   “让我再想想,和不是小事。若是我们郑家出头了,会不会引得其他三家不满?”   郑太太撇嘴道:“难道其他三家就能忍得住?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若要这么按部就班的积累家业,咱家就别妄想比得过他们三家。陈林黄郑,听着这排名,老爷心里难道就舒坦,难道就这么让陈家压在咱们头上?”陈家跋扈,郑太太早就不满了。   “你是说秀王就藩是个机会?”郑老爷还是不放心,“若是王爷不理会我等诚意,直接吞了我们放出去的饵怎么办?”   “反正你是第一个投效的,秀王爷若是明理,就不会看和不管。反正我看王妃是明理的,再不济还能吹吹耳边风呢!”   郑老爷突然受到启发,激动问道:“你看我们秀儿如何?” 第62章 想守寡   郑老爷言下之意是想联姻了, 或许还称不上联姻, 姻亲那是夫妻之间的事情。但也不能因此小瞧了郡王侧妃, 那可是正四品的诰命, 多少人汲汲营营都爬不上正四品啊。   “秀儿?”郑太太一叹, 郑秀儿是他们的嫡亲小孙女儿, 自幼养在膝下,疼爱有加。因郑家“长子守业”的规矩,历来嫡长一脉都不做官, 留守家业, 掌管祖宅、祖业。别看族中兄弟在外做了多大的官, 回来依旧拱手行礼称一声“族长”, 族长在此时的地位之高, 可见一斑。   郑秀儿的身份论起来, 整个郑氏一族,比她高的没几个。然而郑太太还是不放心,“秀儿被我们娇生惯养的养大,哪儿能吃的了为人妾室的苦。”   “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妾室, 正四品呢!”以郑家在汝宁的声望, 就算要送族中子女为妾,也必须是有品级的侧妃,不然传出“卖女求荣”的名声来, 真叫人戳脊梁骨。   “还是再等等吧。我再找个日子拜见王妃,瞧瞧王妃的路数。这为人妾室夫君如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家主母。”郑太太一叹, 她也是做女人的,且还没被三从四德打成木头人,如何能不知道女人的心事。也就男人们求妻贤妾美、和睦相处,若真按着这道理来,世间何有“妒妇”一词。   “不着急,事缓则圆。即便要送秀儿入王府,也没有我们上赶着的道理,到时王府会明白的。两相有意才好,若是秀王府看不上,老夫也绝不是推孙女入火坑的人。”郑老爷捋着胡子道,一地望族自有大家族的骄傲。   “听老爷的。您说这怀秀王就藩汝宁,和咱们秀儿闺名重了,说不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事情还没定下来,郑太太也不介意说一些中听不中用的好话哄哄自家老头。   郑太太想多拜访柳娘,可王妃的门不是这么好进的。柳娘已经七个月了,随时可能生产,再不能为王府的事情操心。外事自有男人们操心,在一众水平有限的人中间,也有能干人。   秀王最为倚重的人,不是朝廷派下的长史,而是高淑妃安排给他的先生——尚云。   尚先生怕秀王传话传不清楚,特意请见王妃。   “王府初来乍到,行事不可急躁。王爷有心毕其攻于一役,臣忧心之。”   “先生放心,我有孕在身,暂不能接待各家女眷。王爷与我年轻,还待先生辅佐周全。王爷在内院的日子,我当从旁相劝。”柳娘早与尚先生打过交道,也十分信服他的眼光。   “王妃英明。”尚云俯身行礼,没想到王妃这般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妃出身不高本事不低,一般人遇此境遇,谁不想赶紧改变格局,一家独大,王妃偏就忍得住。   尚云乃是二榜进士出身,在这个以科举晋升的年代,无异于拿到了头等舱的门票。可他居然屈身在一个小小的秀王府,为了避嫌甚至不担任王府的官职,这是十分不寻常的。大明防备藩王到了何等地步,若是出身来历与藩王有交集,定不受中枢重用。   柳娘十分疑惑高淑妃和她背后的高家是怎么打动尚云的,有时候柳娘甚至阴谋论的想,尚云是不是朝廷派来的密探吧。不管尚云的初衷是什么,柳娘都非常感谢有他的存在。柳娘愿意和尚云这样的人斗智斗勇、互相揣测,也不愿意面对秀王。   秀王啊……一言难尽。   最终还是郑家耐不住,率先奉上千亩良田的地契,只要一半的价钱。朝廷为了防止藩王侵占民田,明文规定不能强买强卖,不过这中间过程操作性就太大了。   郑家最先伸出了橄榄枝,秀王府当然要回报。柳娘不用秀王提醒,与尚云很有默契的配合,直接请了郑家女眷来王府宴饮。宴席上,柳娘挺着大肚子叹息:“有了身孕就容易累,这腰酸得啊。”一边感叹,一边紧紧盯着郑家小姑娘。   郑秀儿估计来之前也被家里嘱咐过了,红着一张脸,小声道:“小女听说在身后垫个垫子就舒服些。”   柳娘脸上笑容扩大,道:“烦请郑姑娘帮我递一递垫子了。”   让客人帮忙,做的还是伺候人的活计,这是十分失礼的事情。可郑家太太却带着期盼含笑看着,微微点头,示意郑秀儿可以。   捧垫子的侍女就站在郑秀儿的旁边,郑秀儿羞窘得拿了垫子,上前两步,马上就有侍女接过垫在柳娘身后。柳娘夸张得长出一口气道,“还是郑姑娘懂得多,且近前来。”   柳娘招手让郑秀儿走近,亲切拉着她的手问了性命、年岁,叹道:“郑姑娘如此年轻,比我还小一岁呢,当称呼一声秀儿妹妹才是。”说完拔下头上的金簪插在她发髻中,此时还没有废除民间车马服侍僭越之罪,这凤口衔珠的金簪,得有品级的妇人才能戴呢。   郑太太喜笑颜开,连连摆手谦逊,“当不得王妃一声赞,粗手粗脚的,若是王妃不嫌弃,就是我们家的福气了。”   柳娘和郑太太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送走了郑家一行,柳娘虽然累,但事情都在掌握之中,也觉舒畅。   问题出在秀王身上。   秀王听说了要纳郑家女做侧妃并无意见,只道:“那就一起把陈家、林家、黄家的女儿都纳了吧。”   柳娘顿时卡壳,问道:“王爷可与尚先生商量过。”   “何须商量,不是说汝宁有四大家族吗?既然纳了郑家的闺女,其他三家也不能落下。”秀王志得意满道,在他看来能服侍他是这几家的福气。   “王爷行事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妾身感佩。”嗯,对待熊孩子不能直接反驳他的意见,“只是其他三家好似并未有此想法。您知道的,这些日子请见最勤的也只有郑家啊。”   “可能是他们害羞吧,本王难道还没这样的胸襟肚量,包容就是了。”秀王理由很充分的,并且反过来劝柳娘道:“王妃不必担心,就算她们都进门了,依然是伺候王妃的。”   不!我怕的不是她们都进门,我担心的是你的智商!   “郑家割爱,匀了田产给王府,这是他们郑家的忠心,王爷有感于忠臣出自孝子之门,这才纳了郑氏女。不然以郑氏白身,何德何能侍奉皇子王爷,王爷可不能辜负了郑家的忠心。”柳娘劝道,言下之意是其他三家凭什么和郑家平起平坐。   “这是自然,日后她们进门,本王必高看郑氏一眼。”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自古以来,投资和回报成正比,高风险自然有高回报。郑家在汝宁形势不明之时,第一个摆明车马的支持秀王府,秀王府必须回报他最大的诚意,有些时候必须是“第一”或者“唯一”。纳郑氏女表明的是两家关系亲密,暗含结盟的意思,若是连其他三家的女儿一起纳入府中,如何能体现郑家的特殊,如何能体现秀王府“赏罚分明”的态度。   这种一眼就看明白的事情,秀王出身皇族,怎么就不明白了。   看委婉的方式说不通,柳娘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掰开了揉碎了的和秀王讲清楚这其中蕴含的道理。   “这有何妨,四家一起纳进府,那三家不识抬举,我少宠些就是了。”秀王听了柳娘讲道理摆事实,依旧坚持让四家女子同时入府。   柳娘头疼啊!她宁愿去过勾心斗角的日子,也不愿意和秀王这个说不清的人纠缠。道理摆在那里,简单清晰,可秀王有自己一套独立的思考体系,和正常人不一样啊!   人说正常人不能和脑残纠缠,不然他会胡搅蛮差把你的之上拉到他的水平线,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打败你。柳娘现在遇到的就是秀-脑残-王。   柳娘说不通,只得打发秀王去找尚云先生,并带话道:“若是王爷一意孤行,还请先生建议,其他三家女入王府只能为侍妾。”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王府的立场。   当然,其他三家不是泥塑面捏的,怎么可能同意家族子女做无品级的侍妾,一地望族的脸面也是这样败坏的。   把说不通的秀王扔给尚云头疼,柳娘必须专心待产了。   二月底刚到汝宁,只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要生产了。俗话说怀胎十月,事实上胎儿在腹中只有九个多月。柳娘初来乍到,要操心产房布置,查验稳婆来历,准备乳母嬷嬷,种种事务繁杂。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尤其是柳娘此时只有十六岁,身量未及长成,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柳娘正在园中散步,突然赶到□□一阵湿润,羊水破了。   柳娘道:“我要生了。”   侍女嬷嬷们顿时慌张起来,慌脚鸡似的原地尖叫,不知如何是好。   柳娘稳稳当当的站着,不慌不忙的吩咐道:“慌什么,按排练好的做。小芬回去布置产房,小芳请稳婆医官过来备着,小芝通知王爷和福嬷嬷,小兰扶我慢慢回房。慢慢来,生孩子且还要废些功夫呢。”   被柳娘的镇定所感染,下人们也慢慢找回的理智,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柳娘由福嬷嬷守着吃了一碗鸡汤面,被扶着在房中走动,促进宫口打开。走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产婆也忍不住赞道:“王妃有大毅力。”多少贵妇人倒在生育这一关上,就是普通农妇也因受不了这苦,只肯躺在床上呻/吟。   秀王被上次小陈氏生产吓着了,得了消息也不敢过来,只吩咐人一遍又一遍的打探。   柳娘这胎生得艰难,从下午开始阵痛,熬了一夜,等到东方发白,雄鸡唱晓之时,产婆才出来报喜。“大吉大利,王妃产下小世子!” 第63章 想守寡   “王妃安心养着, 小世子平安。王爷喜不自禁, 在书房翻遍典籍, 正在取名字呢!”福嬷嬷在柳娘耳边轻声说着外面的情况。   柳娘生产过后, 被移到温暖干净的软榻上, 一路不见风的抬到早就准备好的卧房里。刚刚用过的产房要打扫干净后封闭, 等着下一次开启。   “王爷闹什么呢,取名还得等五年呢,快通知宗人府是正经。”柳娘语带嫌弃, 神色却透着满足。秀王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气人的时候气得你头发直掉, 暖心的时候又让你眼中含泪。儿子的一出生就被取名, 侧面证明儿子的身体状况很好。很多身体孱弱的小孩儿, 都不敢取正经名字。大郎、小二的混叫着, 生怕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有他的名字。   宗人府正式为藩王子嗣定名是在五岁的时候,这时候正式记在玉蝶上,才算板上钉钉。   “王爷喜欢小世子呢!”福嬷嬷端来养身的鸡汤,服侍柳娘喝下。   “对了, 还请嬷嬷约束下人, 日后小世子的称呼不要再喊了。还未出生只当讨个好彩头,世子之名还待陛下册封呢。”   “王妃太谦逊了,咱们世子本就因所应当的, 还请王妃万勿推辞。”   “这好吗?其他王府是怎么称呼的?不要着人眼才好,让汝宁士绅看了也不好。”柳娘从未做过王妃,不知道其中细小的礼节。   “王妃宽心, 其他王府都是这么叫的。再说,王爷是汝宁国主,称一声世子怎么了!王妃太小心了。”福嬷嬷笑着解释,怕柳娘被朝廷限制藩王的政策给吓住了。   既然汝宁府是藩地,那么秀王就该有国主的权力和威严。当初在京城高淑妃只说朝廷对藩王的限制,是怕秀王夫妻到了封地无法无天,这些年因罪除爵的宗室还少吗?可不是让秀王妃养成小家子气,连当地士绅都治不住,失了皇家风范。福嬷嬷心想,主子还是对秀王妃太严厉了,瞧瞧谨小慎微成什么样儿了?   福嬷嬷应下了,而后道:“周王府、唐王府均送来贺礼,王妃可要过目礼单?”   刚生完孩子,柳娘的脑子有些钝,叹道:“嬷嬷看着办吧,两家王府均是太/祖所建,恩深德广,世袭大藩,不是我等晚辈可比肩,走礼宁可多不可少,宁可厚不可薄。”   “是,老奴听王妃的。”福嬷嬷这才应声告辞。   也许与藩王交往的事情一直挂在心头,柳娘累极了睡醒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和唐王府的礼走了没有。   柳娘放心不下,感觉自己精神好些了,连忙唤福嬷嬷进来,言说她要看看礼单。   福嬷嬷有些犹豫,道:“虽沾了宗亲的名头,但早已出了五服,只算族人,王妃不必太放在心上。”   柳娘一看礼单,简直给气笑了,这才明白福嬷嬷犹豫着想表达什么。这两家王府送来的礼单也太过天差地别,让人哭笑不得。   秀王就藩汝宁府,汝宁府隶属河南省。河南省八府一州,有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开封府、河南府、归德府、南阳府、汝宁府和汝州,汝州又隶属汝宁府。如此复杂的局面,即便秀王不参与行政管理,在藩王交往上也十分为难。   早已说过多次,大明一朝防范藩王甚深,若不是汝宁府与南阳府、开封府接壤,柳娘觉不敢贸然与就藩开封府的周王系和就藩南阳的唐王系走礼。   秀王到了封地,除了处理好与当地官员、士绅的关系,周边藩王也需要交往。柳娘在脑海里浮现出河南省、汝宁府的地图,又响起唯二在交往范围内的藩王。   开封府就藩的乃是周王,太/祖之第五子朱橚(su)的后代,此时在位的乃是大明第五任周王朱子埅,年纪可做秀王与柳娘的祖父。这位老藩王素有贤德之名,家庭和睦、为人友善,与这样一位藩王毗邻,柳娘是放心的。让人忌讳的是周王一系的来历。   朱橚乃是成祖同母弟,即便成祖大量删改正史,标榜嫡子,也抹不掉自己的出身。嫁入皇室,更知晓这些秘闻,貢妃的灵位不能光明正大入□□宗庙,但成祖还在南京建了庙宇,专门供奉这位生母。若非有此关系,朱橚也不能就藩开封府这样的富饶之地。这些秘闻往事在皇室中也是忌讳。秀王就藩之前,高淑妃特意宣柳娘进宫,与她讲解这些往事。告诫她到了藩地,对这位周王高高供起,不可得罪。   相对而言,让人不放心的就是唐王一系了。唐王一系也是从太/祖时期传下来的大藩,枝繁叶茂,自然免不得枯枝败叶。此时在位的唐王乃是原宪王朱琼炟。其兄朱琼烃无子而薨,作为弟弟继承唐王王爵。   本来过继就够尴尬的了,这位唐王的内宅还十分不稳。唐王元妃早逝,又续娶了继妃焦氏,深得唐王喜爱。周王嫡长子早封世子,又早早去逝,嫡次子朱芝址获封舞阳王,继妃焦氏爱子、排行老五的朱芝垠(yin)获封承休王,排行第三的庶子朱芝垝(gui)获封三城王,还有两个庶子对唐王爵位虎视眈眈。现在最有资格继承唐王王位的三个人,都是双字郡王,唐王世子的名头久久定不下来,大明也不是没有庶出子弟继承爵位的先例,难保这三人鹬蚌相争,剩下两位庶子渔翁得利。更可怕的是焦氏和舞阳王朱芝址不睦。   总结一下,过继而来底气不足的父亲、原配早逝、嫡长子早逝、继室受宠、继室有嫡子、庶子受宠、兄弟不睦、嫡子与继母关系紧张……每一条都是戳肺管子的爆点,别人家若是有一条早就内帷不宁闹出来了。幸亏宗室有宗人府管辖,又有唐王的爵位作为胡萝卜掉在前面,这几人夺嫡争位才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承休王与三城王都是今年才得封的,他们获封之时,秀王还在京城,但已经确定了就藩汝宁府。因日后要做邻居,少不得在京城的时候就打点了一份礼物送来。这在朝廷的允许范围之内,不算“内藩勾结”。   因此,柳娘手上拿到四份礼单就显得不奇怪了。唐王府、舞阳王府、承休王府、三城王府各送了一份礼,个个都说自己代表唐王府。   唐王府还真是个修罗场呢!柳娘庆幸,自己多亏做了秀王妃,不然落到唐王府里岂不可怜。   周王府送来的例礼,中规中矩,把恭贺秀王府就藩和恭贺柳娘产子的贺礼合在一起,送的东西十分实用,还带来了周王的亲笔书信。信中尊尊教诲“百行孝悌为先、万事仁善为重,斥身外物欲,信天信地、信万物有灵、因果必报。”言语诚恳,犹如以为老者长辈循循善诱。还送来了许多珍贵药物,周王性喜中药,“好方剂”,在封地开设药局,免费供贫寒人家看病,在全国都是典范。周王府的年礼福嬷嬷就能照常例回礼。   难的是唐王府,柳娘看着礼单发呆,唐王府主事人应该是继妃焦氏,送来的年礼有许多女子所用的丝绸、首饰。舞阳王府的礼处处标榜“正统”,衣料不送偏色,器具不用次之。承休王府的礼物和唐王府一脉相承,送的都是秀王和她马上就能用得着的,很实用。只有三城王府的年礼透着一股书香气,有很多古籍书画、名墨名砚。   该如何回礼才能体现秀王府的立场,对于唐王系王位争夺,秀王能有什么立场?不过站在干案上看火烧,事不关己罢了。   柳娘头疼,又不知里面是不是有自己没看出来的隐喻或者自己不知道的关系。一孕傻三年,精力不足还真要命,柳娘问道:“唐王府送礼的事情与王爷报备过了吗?”   “回王妃,王爷吩咐一切听王妃指示。”   得,这已经不是自己第一回“指示”了。柳娘再问:“那尚先生知道吗?”   “唐王府典薄来拜见的时候,尚先生就在一旁。”   “那尚先生可有谏言?”   “未曾听说。”   柳娘沉吟半响,道:“我先拟个礼单,你送给尚先生看过之后再送出去。”   柳娘挥笔而就,让福嬷嬷下去办理。   小芬服侍柳娘躺下,劝道:“奴婢不懂什么礼不礼的,只知道什么礼都没王妃的身子重要。王妃还在月内,用笔伤眼呢!”   “芬姐姐说的是,王妃好生养着,明年再给小世子添个弟弟才好呢。”小芳也跟着附和。   “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身子都僵了。你们扶我起来,半躺着就是,这姿势也方便排尽恶露。我吩咐每日开窗半个时辰可有做到,我待会儿去里间更衣,你们抓紧时间通风。”柳娘笑道。这时候的风俗是不能见风着凉,柳娘理解她们的顾忌。可若是不通风,屋子里熏香味混着血腥味,乍一进来,恶心得人想吐。   柳娘坐月子的屋子也是三间联排,可以轮换通风,待重新烧暖房间之后,柳娘再行进入。王府能够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这是几辈子未曾有过的享受。 第64章 想守寡   柳娘忙着处理与藩王的关系, 又在月内修养, 等到她出月子的时候, 秀王就给了她一个大好消息——迎四姓女入府!   柳娘必须收回前言, 做秀王妃也没什么好的, 她宁愿去唐王府挣扎, 也比跟个傻子强吧,正常人才能料到正常人的脑回路。   “王爷这是何意?尚先生也同意吗?”柳娘长眉一挑,严肃问道。   “这等美事先生为何不同意?”秀王得意洋洋道:“你们都白担心了, 本王出府巡视田庄, 遇上了陈、林、黄三家的人, 他们各愿意献上良田百倾, 这还不够诚意?相比之下郑家就太小气了, 居然还要银子!”   柳娘勃然大怒, “王爷慎言!朝廷严令,禁止藩王侵占民田。郑家奉上田产,只收一半的价钱,是郑家考虑周详, 既给了王府颜面, 又不违律法。其他三家做的是什么,这是给王爷硬生生造出一个把柄,若是日后三家状告王爷侵占民田, 王爷如何辩白!”   “是他们送给本王的!”秀王不服气道。   “是他们送的,他们知道,王爷知道, 我也知道,可光这些人知道有什么用?朝廷信不信,钦差信不信,谁会平白无故大量奉送田产,这不合常理!一查下来,只能是王爷逼迫的!”柳娘把桌上器具全都扫到地下,吓得秀王跌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他们这是想逼死王爷吗?什么巡视偶遇,都是谁?”   “陈家长子陈……”   “砰!”柳娘又是一拳捶在桌子上,“不过一个白身,居然敢代表陈家和王爷说话!陈家家主呢!他为什么不出现?王爷,您别骗了,你想想,若是你与其他王府相交,难道和你说话的会是王府世子或者王府长史吗?必须是王爷本人!你这般接下了三家的好意,让人看轻不说,殊不知这是□□呢!如此行事,王府尊严何在,皇家天威何在!”   “可……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啊。”秀王缩在椅子上嘟囔道。   柳娘恨铁不成钢,着人去叫尚云过来。   柳娘揉着眉心道:“先生已经知道王爷答应三家女子入府的事情了吧?”   “臣知,恕臣直言,王爷此行欠妥。”尚云也皱眉啊,他为了回报高家的恩情,宁愿屈身王府,可不代表他愿意辅佐一个没脑子的藩王。以往在京城不需秀王拿主意,也没看出他的毛病。秀王这样“天真不懂事”下去,秀王府迟早获罪除爵。甭以为当地士绅是好惹的,从开/国至今,已经有十多位藩王因地方事除爵了。   “先生,你怎么也站在她那边啊!”秀王还瑟缩得躲在一旁,不满抱怨道。   “王爷,非臣站在谁一边,而是此事的确欠妥。”尚云又行了一礼,问道:“今日与王爷见面的是那些人?王爷除了答应三家女子入府之外,可还有答应其他事情。三家承诺给王府的田地,王爷已经拿到地契了吗?”   “都是各家长子,地契已经收了,在高明那儿。除此之外,本王再没答应什么了。”秀王焉巴巴答道。   “传高明!”柳娘吩咐下去,高明马上就过来了,事实上他早就准备好了,高明是秀王的贴身太监,他比秀王更明白此事重大。   高明过来,马上奉上地契,跪在下首不说话。   柳娘接过一看,道:“是红契,要到官府留档才生效,王爷还没派人去吧?”   “没有。”秀王的语气都带着鼻音了。   “派长史把地契送到知府衙门,问三家一个行贿之罪,问一问三家的家主,是他们长子擅自行动,还是三家家主的意思?贿赂藩王,他们意欲何为?王爷也请上一道表章,把汝宁府的事情和陛下说一说才行,士绅狡诈,官员无为,下面的这些乱况也不能瞒着陛下!”柳娘气不打一处来,三家明显看出了秀王外强中干,这才派长子在路上拦截呢,不一口气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日后秀王府如何在汝宁府立足。   “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尚云连连安抚,“王府威严赫赫,恐他们受不住,三家亦有族人在外为官,不可不慎。”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此事还是秀王莽撞了。没有一竿子打死他们的本事,就不能把事情做绝。   “先生何以教我?”   “臣不敢当,臣请把地契送还三家家主,由长史问罪,三家受训,自然往王府赔罪。”这样及警示了他们,又不至于把事情做绝。轻易不要把地方官扯进王府内务,这是忌讳。   “先生有经验,我听先生的。去请长史过来。”柳娘长吁一口气,看着满地狼藉和周围跪着的人,长叹一声,“都起来吧,高峻送王爷回正殿歇息,王爷今日受惊了,请良医正来瞧瞧。”   高峻是秀王身边高字辈的太监,今日是他伺候秀王来回春殿。另一个高字辈的高明乖觉,自知有罪,进来就跪下了,膝下正是碎瓷片。   “高明,日后你要规劝王爷,不负母妃给你赐下的名字。”   “是,奴婢谨遵王妃娘娘教诲。”高明叩头谢恩,他也冤枉。他的主子是秀王,秀王要做什么,他一个奴才怎么拦?现在秀王府明显是王妃做主,他这两头手夹板气,他也很绝望啊!   “起来吧,让良医所的医官来看,不要落下病症。”   “谢王妃恩典。”高明又跪地谢恩,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送走了秀王,柳娘疲惫起身,道:“先生陪我走走。”   柳娘带着丫鬟随侍走在前面,尚云落后一步跟着,身后仆从悄无声息的收拾满地狼藉。   “先生从小看着王爷长大,王爷何以有今日?”柳娘叹道。   “王爷读书乃是宗人府管辖,臣未任属官,不敢僭越。”   “是啊,先生不是秀王府的人,那先生要走吗?”是不是看秀王不堪辅佐,就要离开,反正他于秀王府的关系并未落到明处。尚云已经三四十岁了,在这个年纪孙子都该有了吧,可他仍旧独身一人在王府,不见家眷子嗣,这是什么意思?   “臣虽不才,却也知恩图报,此生当不离秀王府。”   “王爷若是如此下去,离先生离开之日就不远了。”柳娘仿若未听到尚云的声明,光靠她在后面补救是没有用的,秀王迟早玩儿脱,依托于秀王生存的这满府人都会没命。   “王妃如何发此悲声,王爷赤子天性,假以时日,定会明白世情。”   “先生怎么就这么有信心呢?”柳娘幽幽问道。   “王妃何以绝望?”   柳娘看尚云不像说谎的样子,用眼神示意他,秀王难道还有什么她没看出来的优点吗?   “王爷纯善,王妃冒犯,不也未曾降罪吗?也因仁善,才被小人图谋。同样的仁善,王妃不能指望只布施于一人。”   柳娘长叹,是啊,仁善。若是别家王爷被王妃指着鼻子骂,这么也要和王妃干一仗,秀王就这么可怜兮兮的回去了。秀王是一个好人,他孝顺、友爱、仁善,同时好色、软弱、无能,他的这些美好品质不足以让他坐稳王位,他的仁善等同于“可欺”,被当地士绅谋算。   秀王是一个好人,可他当不了好王爷。   柳娘做出最后的努力,问道:“先生不能教导吗?”一个浅显的道理说了两个月,秀王依旧办出这样的事儿来,柳娘对他的可塑性已经绝望了。   “臣正勉力而为。”   是啊,尚云这个两榜进士可是一直担任着他的老师,大明有多少藩王有这个待遇?尚云教了十几年都没教好,柳娘又能怎么办?   “还请先生不辞辛劳,妾身多谢了。”柳娘漠然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留步。”   柳娘已经走出几步,尚云在身后道:“王妃明鉴,王爷纯善,乍就藩地,如蛟龙入海,缺少管束。假以时日,王爷会慢慢明白的。臣虽有先生之名,可天下至尊至贵无过皇家,还请王爷循循善诱,多加劝导。”   柳娘摆手示意听见了,未曾回头。   三家接到王府训斥,家主马上上门请罪,跪在怀秀殿门外。不论心里怎么想,他们在秀王面前,只能跪地行礼。长史去三家训斥的时候说了,若非府中属官求情,王爷定要把地契送到官府,定三家一个行贿之罪。   三家人来请罪的路上也研究过,这是秀王在钓鱼执法吗?老谋深算的各家家主,下意识把秀王想成高深莫测之人。   “不可能,王爷当时确实是真欢喜!”接触过秀王的长子反对老爹的意见,秀王当时表现的是真傻啊!   “去看看就知道了。”家主打定主意,就是跪烂膝盖也要让王府息怒,并探出秀王的深浅来。 第65章 想守寡   原本计划让三家家主跪上半天杀杀他们的威风, 结果秀王透过窗户看见那些家主花白的头发十分不忍, 只跪了一个时辰, 就让三人起来了。   “逆子已缚于殿外, 请王爷处置。”陈老爷抹着眼泪道:“家门不幸, 出了此等无法无天之徒, 都是臣教子无方,请王爷责罚。”   林老爷和黄老爷也哭成一团,陈老爷五品官致仕, 在汝宁颇有体面, 如今哭得涕泪横流, 让人见之伤心。   秀王早得了嘱咐, 并不理会他们的哭诉, 背台词道:“常听说民间有下马威, 想来本王初来乍到,你们也要掂量一下本王的分量。”   “臣等不敢!”刚爬起来的三家家主又跪下去了。   尚先生就立在一旁,看三家人低头跪在殿中,惴惴不安之时, 给秀王使个眼色。秀王接口道:“是不是, 你们自己清楚。本王恩泽汝宁,汝宁百姓,就是本王的子民。念你们初犯, 人领回去、地契也领回去。这是本王给自己子民的宽容,你们若当把本王的仁善当做可欺,就试试。”   说完端茶送客, 高峻会意高声喊道:“退下!”   秀王起驾离开,尚云等随扈也跟从离开,整个大殿瞬间走得空荡荡,只剩三家家主跪在地上。   三家都是有名望的人家,家主要么做过官,要么捐官有品级,汝宁府以前并未有藩王,这还是第一次得这样的教训呢。   三家家主相互搀扶着起来,走出殿外,跪在广场上的三家长子正被內侍松绑。   “父亲……”三家长子迎上去扶着老父亲。家主却不敢摆架子,连忙招呼內侍道:“公公有礼,请问……”   话还没说完,几位內侍就径直走了,看都不看几人一眼。   三家父子面面相觑,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相互扶着出了王府。   王府侧门在他们身后发出响亮的关门声,如同耳光抽在他们脸上。   上了马车陈家长子才期期艾艾的开口,“父亲,秀王是什么态度啊?”   “什么秀王,王爷的封号也是你我能直呼的。”陈老爷气不打一出来,在殿外跪了半天,进殿才两句话的功夫就被赶了出来,除了刚进殿的时候余光瞟见秀王的脸色,其他时候都只能低头看着眼前一尺见方的青砖。他根本无法判断秀王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都没关系了,秀王府总有聪明人。   秀王府态度明晰,郑家投桃报李,又送过来百倾良田。这次王府再没有让他亏本,按市价买来。郑氏女入王府为侧妃的消息也紧跟着传来,有郑家做出头鸟,各府、各县的也跟风卖地给秀王府。秀王府在汝宁有了良田千倾,山林数十座。   秀王府计划在汝宁府兴修水利,有限灌溉秀王府田地,和秀王府田地毗邻的自然受益。而相邻的是那些人家的田地呢,自然是那些匀过田地给秀王府的人家。虽然还未落实,但秀王府已经向外传递了鲜明的态度,不会让让跟着自己的人吃亏!   小世子的满月宴,成了秀王府向外界展示风度的又一个舞台。   等到热闹散尽,柳娘请秀王来回春殿。   “王爷,长寿也满月了,不知王爷定下大名没有?”长寿是远在京城的高淑妃快马送来的小名,大名自然由秀王来取。   秀王原本有些惧怕柳娘,又拉不下脸来,看柳娘如今一片温和,也放心了。笑道:“想好了,你瞧。”   秀王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大红名帖,上面写着孩子的名字“朱佑檏”。柳娘接过一愣,这字念什么来着,枉她自认学问人,可也不知道这字怎么读啊!   柳娘不懂声色道:“王爷取得好名字。”所以赶紧和我说说这字怎么读吧,不然都不认识自己儿子的名字了。   “是吧,我也觉得好。自太宗得帝位后,咱们一系就遵循着‘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的字辈取名,咱们儿子和太子行同样的字辈!再不会委屈了他!”秀王骄傲道,儿子与太子,日后的皇帝是同一辈人!这是他们皇室近枝的骄傲,他们与皇室关系最密切,不是那些只有一个姓氏的远房宗亲可比。   嗯,可你还没说那个名字念什么?柳娘在心里翻白眼。   “我却不知宗室取名有这么多规矩呢,还是王爷知道的多。到底是皇室贵胄,王爷和我说说呗~”柳娘巧笑嫣然,拉着他的手撒娇。   秀王激动得脸都红了,摩挲着肥肥的手掌,笑道:“宗室取名以上一字为据,而下一字起五行偏旁,以五行相生之火、土、金、水、木为序,靖江王一系除外。太/祖为二十五位高祖叔伯定了王爵、行辈、字辈,例如太宗行木字辈,仁宗行火字辈,五行无德轮回相生,到咱们儿子,又行木字辈了。”   “唉,只怪咱们儿子生得迟,木旁好字都让祖辈们挑了,我可是翻遍典籍才找到了这个檏(pu)字,本意乃是木。咱们儿子和太宗行同一个字辈,两木相叠,厚重有加,再合适不过。”秀王显然对这个名字再满意不过,既要不重先辈的名字,又要避开常用字,毕竟封地官员上书是要避讳的,若是用的常用字,岂不麻烦。   柳娘心想,原来念檏(pu)啊!   看着秀王激动得泛红的脸色,柳娘心想秀王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在其他方面不灵光,可对宗室规矩十分精通。是宗人府的课程早就了如今的他,而今他们因远离京城、远离宗人府,为何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改造秀王呢?   柳娘逗孩子道:“长寿,长寿,快谢谢父王,给你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朱佑檏在襁褓里吐泡泡,眼睛都没睁开,完全不给父母颜面。   秀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儿子,想抱又不敢抱,隔空逗了一会儿,见儿子睡得熟不愿惊扰,唤奶娘来抱下去了。   柳娘走到秀王身后,轻轻给他按摩着肩膀,说起家长里短的琐事。   “周王叔祖来信王爷可看了,长史带来好一块长命锁,就是刚刚长寿带着的那块。旁人家送长命锁镶金嵌宝只图富贵,也不想想小小的人儿坠得脖子疼。周王叔祖送来的长命锁据说是他老人家亲自画的样子,那金锁不仅在佛前开过光,更用延年益寿的汤药煮过,对小孩子再过不过。”   “叔祖慈心。”秀王笑道,周王多次得到朝廷表彰,是他们藩王的榜样。   “正是呢!周王一系酷爱医药,从高祖伯父就喜欢收集药方,编撰药典,可把这善举发扬光大的还是叔祖。听说如今的推广各方,名声在外的惠民施药局,就是叔祖当时灵光一闪。在妾身心里,王爷的仁善是可与叔祖比肩的。”   “哪儿有王妃说得那么好,叔祖是何等人,比不得,比不得。”秀王连连摆手,周王在他看来就是高山仰止,膜拜的对象。   “王爷不必谦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是什么人,妾身作为枕边人再清楚不过。前些天妾身无礼,您虚怀若谷包容,也不和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计较。不仅对妾身如此宽容,对待敌人也不乏宽仁。尚先生私下还夸呢,说王爷见那三家家主年事已高,跪在殿外寒风刺骨,因此免了他们行礼,很快就叫进殿中。那三家如此打王爷的脸,王爷依旧把他们当做子民包容,这不是仁善,又是什么呢。”   “嘿嘿……”秀王不好意思笑道,胖胖的脸上全是兴奋的光彩,“王妃过奖,王妃过奖。”   “所以啊,妾身就想,王爷是不是想个办法,广施仁德。像周王叔祖那样,把自身仁善化做肉眼可见的善行,形成定制,惠及百姓。”   秀王一时皱眉,一时傻笑,想到他的仁善之名传遍天下,就激动难耐,可他又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善行具体化。   “那我该怎么办呢?”秀王苦恼道。   “王爷先说妾身这主意怎么样?”柳娘撒娇问道。   “好,自然是好的。”   “那妾身就放心了。主意正,不怕没办法。至于怎么办,妾身也不知道呢,这要靠王爷自己想。若是王爷一时想不出来,可以请教尚先生啊。王爷身边还有长史、典薄,众多英才环绕,总能相出办法来的。”柳娘高兴得给秀王描绘辉煌前景,“到时,王爷就是‘汝宁首善’了,陛下也会降旨夸赞王爷仁德,汝宁府百姓同沐恩泽,天下人都传颂您的善行。咱们一家就这么乐淘淘的生活在汝宁,生活在众人的赞美尊崇中。”   “嗯!嗯!”秀王狠狠点头,拉着柳娘的手道:“多亏了王妃!”   “都是妾身该做的……”柳娘话还没说完,秀王已经抱住了她的腰,慢慢摩挲。以柳娘对他的了解,这已经是进餐前摆放餐具的动作了。   柳娘不好意思推拒道:“王爷,妾身今日不便,还请您主殿歇息吧。”   秀王不高兴的嘟囔道:“怎么又不方便,自从怀胎,咱们就没亲热过了。”   “王爷~妇人生产犹如过鬼门关,王爷是见过的,一盆一盆的血水从产房端出来,那要多久才养得回来啊。”   秀王眼前浮现出小陈氏生产时的惨烈景象,一阵恶寒,赶紧道:“是极,是极,王妃好好修养,好好修养。”   反正王妃又不是用来亲热的,王妃是与他比肩的“齐家”之人,亲热自有侍妾奴婢。秀王着急忙慌的回了主殿,仿佛再待一会儿眼前就是一片血红,又要吓得站不起来。 第66章 想守寡   秀王府, 回春殿。   小芬笑道:“这几日王爷都独自宿在书房, 那群小妖精盼得眼睛都绿了呢!”   “眼睛绿了又怎样, 王爷不曾发话, 她们就是奴婢, 连个侍妾姨娘都没挨上, 该干的活儿一样不少。”小芳狭促眨眼。正因为秀王这样的态度,王府众人都觉得他尊重嫡妻,很有风度。   柳娘都快不认识风度二字了。   柳娘在里间逗儿子, 间或听到婢女们说笑府中闲事, 日子过得悠闲。她正努力发扬秀王性格中的优点, 希望引导他从性格善良变成行善积德、大善大美。   也许是被尚云的谏言说动了, 也许是被秀王侃侃而谈宗室事务时候眼中的光芒打动了, 既然宗人府能花十年教出一个秀王, 那她有好几个十年,还怕打造不出一个秀王吗?   尚云一言惊醒梦中人,柳娘不愿试都没试过就放弃了。   郑家秀儿就进府的日子被定在六月二十八,刚好在朱佑檏百日宴之后。   汝宁士绅已经看到了, 跟着秀王府有肉吃, 郑家女儿被纳为侧妃正是其中一项。郑侧妃尚未进府,秀王就已经向京城宗人府和高淑妃报信了,宗人府发下了正四品诰命礼服, 郑侧妃是穿着诰命礼服、凤冠霞帔嫁入王府的。   柳娘当日也是一身大红衣衫,言笑晏晏的招呼客人,有一二心怀不轨的人故意刺激柳娘道:“王妃对郑侧妃真是贴心, 这人还没进门,诰命就下来了。”   “皇家娶亲都是这个习俗。”郑太太四两拨千斤道,只盼这话不要让柳娘听见。   柳娘却反其道而行之,笑道:“郑太太何必谦虚,这是郑妹妹应得的。我也写信给母妃,母妃快马加鞭送来的一副金镯。我不敢与母妃、王爷比肩,也备了一对金簪,那可是当年我嫁与王爷时,陛下所赐。”   柳娘挥手让丫头奉上金镯、金簪,雕龙画凤,镶嵌宝石,非有品级之人不能上身,在座又有几人有这个资格呢。   看着红布托盘里被衬得金闪闪亮晶晶的首饰,众人只有异口同声称赞的份儿。   迎娶侧妃并没有拜堂仪式,柳娘在偏殿宴请官眷诰命、士绅夫人,秀王在正殿与诸人宴饮,等到客人散尽,秀王才醉醺醺的由內侍扶到侧妃院中。   郑侧妃的院子是西边第二好的院子,东面的院子全部由柳娘占据,回春殿是她的寝殿,剩下的都要留给长寿。   西院第一好的院子给了陈氏,她膝下养着秀王府唯二的孩子。此次为郑侧妃请封,柳娘还想着一方带便把陈氏也请封成侧妃。没想到秀王却道:“母妃说了,宫人不能乍登高位,等日后孩子长大了,或十岁、或出嫁之前再请封,也让她知道是孩子给她做脸。”   柳娘心中高兴,也许秀王资质不够,但肯听母亲的话,愿意听从谏言,也是了不起的品质。   第二天见礼,郑侧妃一跪到垫子上,柳娘就接过她高捧的茶,亲手给他带上金镯、金簪,叮嘱她:“好生服侍王爷,母妃盼着开枝散叶的好消息。”   又令陈氏见过她,郑侧妃行家礼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王府中,被秀王拉上床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在见家礼的仪式上,只有区区三人,那些人依旧担任着婢女的活计,无人肯为她们说话。   郑侧妃嫁入王府,日子依然波澜不惊。她是新鲜人,秀王自然喜爱到她哪里去。说实在的,若非秀王皇室贵胄身份加持,走在大路上,没人会因他的相貌喜欢他。可就这样被自己夫君宠爱着,郑侧妃也渐渐生出不舍和爱慕来。   第一次秀王十五晚上歇在郑侧妃院中,郑侧妃惴惴不安,劝阻秀王、秀王又不听,第二天请安的时候战战兢兢,生怕柳娘找茬儿。   结果日子和往日并无区别,柳娘随意说了两句话就打发了她和陈氏。后来才听说王府并没有初一十五宿在主殿的规矩,郑侧妃由衷感谢王府内院这般散漫。   郑侧妃渐生骄矜之心,以为秀王待她不同,在王府中唯一能压她一头的就是王妃了,日后生下孩子,未尝没有翻身的一天。没想到亲自打破她幻想的正是秀王。郑侧妃使着寻常计量,亲自送汤水到正殿,没想到秀王正和婢女玩闹,根本不见她。   郑侧妃就站在门外,能清晰得听到婢女娇笑声,秀王“不见”的言语也透过薄薄的门窗飘出来。   “侧妃娘娘,王爷正忙,不得空,您请回。王爷说了,正殿乃是外院,侧妃娘娘不可擅入,请您抄金刚经百遍,以为赎罪。”高明的声音不高不低,完全盖不住殿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郑侧妃掐着陪嫁侍女的手臂,感觉自己身子都在抖。明明,明明昨日王妃还来正殿和王爷用膳。难道妻妾之别真的就这么大吗?自己做了侧妃,连到外院一步都是罪过?!   郑侧妃神色灰败的回到后院,自觉无脸活着了。   第二天请安的时候,郑侧妃以为王妃要落井下石了,没想到依旧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依旧不咸不淡闲谈两句,就打发她们各自回屋了。   郑侧妃不解,问走在她后面的陈氏道:“就这样吗?”   陈氏诧异问道:“侧妃娘娘在说什么?妾听不懂,今日有何特别吗?”   今日并无特别,郑氏盛宠的时候,王妃不屑打压,郑氏失宠的时候,王妃不屑处置,王妃显得那么高高在上,完全无视了郑氏的存在。   不仅是王妃,就连这个无品无级的陈氏都瞧不起自己,郑侧妃恨恨想到,一心想找王妃问个究竟。   柳娘看着满脸不服气的郑侧妃,心想,秀王府的环境还是太简单了,连妾室都养得如此天真。   “郑侧妃不明白自己嫁入王府的含义就去问问郑太太。”柳娘一句话打发了她。   郑氏只能请祖母入王府为她解惑,一旦踏入王府大门为妾,她此生不会再有机会踏出去。   “秀儿,你怎么这么糊涂!王妃既不让你立规矩,也不阻拦你博王爷的恩宠,你怎么对王妃这般无礼。我在家中是怎么教你的?王妃既然让我过府,我就明白说一句,你嫁入王府,是郑家对王府的诚意,当初只有你年龄适合,若是没有你,也可以是其他人。你若无郑家的姓氏,与王爷把玩的婢女又有什么区别,她们也是良家女选进宫的。”郑太太泣道。   “祖母如今怪我,当初又为何送我入王府?”郑侧妃也气不打一处来,她见过王爷对他的独宠,便以为世界一片坦途,怎能接受如此巨大的落差。   “当初是你自己同意的,王妃把金簪戴在你头上的时候你可没有反驳。”事实上,郑侧妃看见四品诰命凤冠霞帔的时候直接红了眼睛,姊妹多人,谁有她的福气,穿着凤冠霞帔嫁人。   郑太太摇头,看着眼前被养得心高气傲的孙女儿,心里一片难过。多亏王爷、王妃是明白人,看来要保住孙女儿在王府的安宁生活,郑家需要再让利。   郑侧妃被现实打击又被祖母劝导,加之见识的秀王一喜欢就独宠,不喜欢就恍若未见的第二例、第三例,心气自然也就平了。   “入府这么久,郑侧妃第一次把眼睛从头顶上扣下来按进眼眶里。”柳娘与心腹如此调笑。   郑侧妃不蹦跶了,秀王府的内院就平静得宛如一潭静水。   长寿已经六个月了,柳娘开始在他的饮食中加如辅食。开始是蛋黄或米粉,后来开始加入水果汁、蔬菜汁和肉泥,数量由少到多,质地由稀到稠,重量由轻到重。长寿在母体中的时候,柳娘十分主意营养均衡,等到出生,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良医所的医官全天候轮值,婴儿最易生病的时候,长寿都波澜不惊的度过了。   等到长寿开始吃辅食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十月。   汝宁府的十月早已寒风料峭,白霜遍地,在高一些的山上还能见到雪花。秀王思考了半年如何把善行具体化,到如今还没有头绪。   柳娘年幼产子,加之在闺中时候为达到纤纤弱质体态而“节约饮食”,身体并不好,一入冬就病了。   一病缠绵病榻小半月,长寿都被乳娘抱走,生怕传染给小孩子。   等到秀王的善行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柳娘才知道秀王干了什么。   入冬以来,汝宁府有许多穷人穿不起棉衣,吃不起饭。秀王效仿当年周王开设“惠民医药局”的做法,在汝宁设了两处站点,免费给穷人发棉衣和食物。用的还都是王府私库的银子,这样大公无私的藩王,在大明少见。   可秀王没有经验,入冬以来,尚云和柳娘都病倒了,无人规劝秀王。王府手下上官办事倒是积极,很快就把秀王的主意落实了。   现在秀王府免费发放的棉衣被人领来在市集上低价售卖,真正需要食物的穷人被打倒拦截,排队领食物、棉衣的,都是街面上的混混。秀王每次巡视,这些人都打扮得穷困邋遢,一直没引起秀王的注意。   这次秀王再次出巡,有一个真正的穷人冲破府卫拦截,把真相抖在了秀王跟前。 第67章 想守寡   “快扶我起来!”柳娘听闻这个消息大吃一惊, 她怕秀王被这些人气着了, 更怕打击到秀王一心做事的心, 更怕朝廷借此发挥, 本来藩王就不该做事, 安心活着就是他们对老朱家最大的贡献。   “娘娘, 您还发热呢,可不能……”小芬面带忧色,她们贴身伺候的, 利益和王妃连在一起, 怎么能不担心。   “闭嘴!我耳提面命的说过, 外面事不许瞒我, 谁允你们‘为我好’了。外间大事, 瞬间风云变幻, 稍有差池,满府人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柳娘气得眼前一阵发黑,她自过来之后,忙着养胎、养儿子、养丈夫, 没多少功夫调/教下人。因信任福嬷嬷为代表的宫廷女官, 没有多加干涉。却不想出了这些“替主子拿主意”的下人,犹如《西厢记》中红娘,一个下人能有多少见识, 她如何知道大局!   满屋子的人顿时跪了下去,叩头道:“王妃恕罪!”   “起来,服侍我穿衣, 你们的罪过,日后再罚!”柳娘叫起婢女,赶紧梳妆。   “行了,别拿这些玉佩叮当的,珠花也不要,拿金簪定型,帕子一裹就是,越简单越好。”王妃的妆容实在太复杂了,柳娘没有时间,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用涂了,发饰也精简。   柳娘正在梳妆,外面又有人来报:“王爷抓住了几个冒充贫民欺瞒王府的无赖,无赖拒捕,被府卫杀了。”   “什么?!”柳娘惊得一身冷汗,居然出人命了。“疼~”   柳娘惊讶起身,头发还在小芬手里,扯得头皮生疼。   “起开!”柳娘推开小芬,拿帕子扎紧头发,谁便挽了个发髻,就匆匆往外跑,涉及人命,永远不会简单。   “王妃,大氅~”小芬拿这大毛披风在后面追。   “福嬷嬷回去,照管好内院,若有不停号令者,不必客气,包括郑侧妃和陈氏。小芬小芳,本王妃要你们将功赎罪,好好看着世子。其他人各司其职,本王妃自有计较!”柳娘一路疾走,一路吩咐。   等到了外院的时候,下人已经准备好马匹,随扈的侍卫也整装站在一旁。   柳娘摆手示意免礼,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快马加鞭往南郊飞驰而去。   随扈的侍卫相互对视一眼,没想到自家王妃还有这一手,看王妃摆手、上马的模样,明明是军中才有的姿态。   情况比柳娘想像的更糟糕,几个被杀的混混无奈穿着贫民的破烂衣裳,蓬头垢面,四肢歪曲得倒在雪地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土地。周围围观的人站成厚厚的人墙,自古国人爱热闹,这是发棉衣棉被施粥的现场,本就排了许多人,有人被杀,贫民们自然围在一起。   “我们的命不值钱,只冲撞了王爷,就连那些无辜的人也被杀了。”   “谁说不是呢?还以为王爷是个好人呢!”   “这世上还有王爷是好人?”说话的人讽刺之情溢于言表。   柳娘听着这些人嘀咕,原来他们是看着贫民被杀,不免兔死狐悲。柳娘对着领头侍卫耳语几句,又退后一些。侍卫们打马调整队形,把她护卫在最中间。   “王妃驾到!王妃驾到!”十几个是为同时高喊,厚厚的人墙惧怕得留出一条路来。   那个侍卫一马当先跑在前面,喝问道:“地痞无赖伪装贫民,冲撞王爷,王爷安否,王妃担忧,抱病前来!”   反复喊了三遍,秀王身边长史也反应快,答道:“此等刁民愚弄王府,辜负王爷一片善心,王爷伤心难忍,快请王妃进来!”   护着柳娘的卫队只管往里面冲,柳娘翻身下马直接进了马车中。秀王本来坐着马车出来巡视自己的“成果”,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   柳娘离开众人的视线,被叮嘱过的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对围观人讲解事情经过,道:“地痞无奈冲撞王爷,王爷一心为汝宁百姓着想,这堆积如山的棉衣棉被和冒着热气的白粥,都是王爷的恩典。这些人忘恩负义,还妄图愚弄王府,何等大罪!”   “诸位父老乡亲请了,王府已经派人通知知府衙门,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也请诸位做个见证。”   王府长史也在一旁道:“自从下雪,王爷忧心尔等,一个好觉都不曾睡过。得王爷恩惠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谁知出了这些刁民,气得王爷……寒心啊,寒心!”   几人配合着在四周宣讲,又让围观的人挑出几个“德高望重”的来见证官府调查结果。   群体性事件一怕有人热血上头,煽动情绪,二怕谣言。外面已经在安抚,柳娘担心的却是秀王的情况。   马车上有股淡淡的酸臭味,良医正也在。为了预防疫病,秀王难得周到的请了良医正同行。   如今秀王灰败得靠在车壁上,脸色苍白,眼眶通红,身子都在发抖,见柳娘进来,眼泪唰得就下来了。   柳娘不着痕迹得顿了顿,她还未遇到过“欲语泪先流”的男人。   “王爷受苦了!良医正,王爷身子可好?”柳娘上前握住秀王的手,轻轻给他擦眼泪。   “王爷有晕血之症,有肝火上升,气极怒极也伤心极了。方才吐过一次,腹中积郁缓解一些了,还需仔细调养。”   “王爷受苦了。”柳娘轻拍他的手背安抚他,秀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有劳良医正,先退下吧,王爷有我照顾呢。”柳娘打发了外人,秀王这才抱着她痛哭,哭声传到外面,外面宣讲的人也吓得停住了。   柳娘下令,府卫当做传声筒,把她的命令宣扬开。   分出一部分府卫护卫这王爷王妃先回府,长史和一部分府卫留下,等待官府到来。   秀王一回去便病了,柳娘冒着高热雪地里来去一回,精神又高度紧张,亦病了。偌大的王府,居然找不到一个主事之人。外面还有衙门在查王府府卫杀人一案,内忧外患之下,当真人心惶惶。   郑侧妃派了人撞木钟,说愿意为王妃分忧。   柳娘撑着病体召集王府内外官员,把外事托付给病好的尚云和王府长史,内事托付给福嬷嬷这个有品级的女官。   秀王给陛下上了折子,自呈失误之过。柳娘也给高淑妃写信,尽量客观的写明的当时的情景,并说“恐母妃不明真相,或错怪王爷或误会他人,母子之间,再无隐瞒”。柳娘心想,以皇帝的多疑,有了锦衣卫和东厂还不够,日后还会开设了西厂,秀王府的事情朝廷必定关注,那她写给高淑妃的信定会有人拦截检查。这样千方百计秘密得来的“真相”比之王府辩白、官员上奏,更让皇帝相信。   当地官府已经查验清楚了那些冒领衣物食物人的身份,的确是街面上小混混,朝廷也派了钦差复查。柳娘以为真金不怕火炼,既然主因不在秀王身上,秀王又有天然身份保护,自然无忧,没想到事情却不向着柳娘希望的方向发展。   到了腊月,皇帝降旨训斥秀王“市恩于民、妄自尊大”,病情稍微好转的秀王又被吓得病重了。   马上就是年节,今年宫中赐给秀王府的年礼都降了等级。   柳娘也急得不行,也许人都有这样的潜力,看着没人能担当,自己就必须立起来。柳娘的病飞速好了,自己挑起担子。   柳娘连连给高淑妃写信,询问京中情况,皇帝为何如此不依不饶,这不符合朝廷厚待宗室的原则。若说收买人心,周王当年被成为“许通首善”反而得到了皇帝的表彰,被作为典型全国推广。   因秀王之病症,过年期间,一府的人都郁郁不乐。   翻过年节,成化八年就来了。   秀王在年节之前,刺臂用血书给皇帝上了请罪的表彰,加之柳娘请托外官,高淑妃在内宫用力,皇帝总算松口原谅了秀王的过错。补赐了一番年礼,凝结在秀王府上空的阴云总算散开了。   经此大事,秀王再无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他的仁善被人这样践踏,被皇帝训斥,危及自身。先生尚云的劝导、王妃柳娘的安慰,都不能唤起秀王的理智。   就这样吧,老朱家的藩王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他要特别,为什么他要为百姓着想。在大明,周王始终只有一个,多的是向唐王这样乱臣一气的藩王之家。   秀王累了倦了,不愿再听这些激昂向上之话。   如今秀王只拉着伺候的丫头婢女胡闹,再不管外面是非风雨。   柳娘劝了又劝,可她终究只是王妃,秀王不回头,王妃又只能如何呢?   柳娘接过王府的内外事务,只盼能等到秀王回心转意的时候。   秀王与婢女厮混的事情柳娘严密瞒着外界,反正他喜欢的也是往日那些伺候过的人,不用采买新人,也无人留意。   柳娘只每月一封信向高淑妃请安,把秀王的状况说成“痛定思痛、反思反省”,高淑妃也常常有信返回,只盼着高淑妃的慈母之心能挽回秀王的神志。   三月是秀王的生辰,连宴会都没开,大家似乎也理解并训斥后秀王不愿见外人的心情。但免不得私底下议论秀王放不开,皇帝不都已经下旨抚慰了吗?怎么还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   秀王沉溺酒色,逃避外界,待到入夏,彻底病得起不来床了。 第68章 想守寡   秀王病重, 王府如临大敌, 良医所的医官们日也不疼守候照料。发现情况危机, 不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 柳娘一边张榜请民间名医会诊, 一边向高淑妃求救。   大明人都是含蓄内敛的, 不像柳娘直白,看信的人透过这张信纸,几乎能听到柳娘狂喊救命的声音。   也许是人死百业消, 看着往日素来恭敬的弟弟, 因自己几句无心的训斥病得起不来床, 皇帝心有愧疚, 吩咐太医院派人诊治, 又在内宫提高高淑妃的待遇, 作为补偿抚慰。   柳娘也有医术底子,医官说的柳娘信不过,她自己亲手诊脉,情况确实不乐观。可柳娘没有放弃, 她当年不也病得下不来床, 只要一口气不绝,照样挺过来了。   秀王乃是宫中精心养育长大,下人们这怕哪怕, 秀王未曾经历过辛苦,没有抵抗能力,一旦病倒, 病情来势汹汹。医官们为了秀王的身体,开始时不敢下狠药,怕损伤贵体无法交代;等到病情严重,又不敢下狠药,怕一不小心救不回来,背上更大的麻烦。秀王上次大病的根子还没消,这次的病更是雪上加霜。   秀王这些日子和婢女厮混胡闹,日夜颠倒,饮食不规律,加之他身体素质不好,病倒还在预料之中。   柳娘认为他最大的病因是郁结于心,是世人的丑陋打击了他、皇帝的训斥吓住了他。医官们确认为秀王乃是行房过多,肾虚气虚,损伤精血。中医认为一滴精十滴血,素来提倡节制养身。医官们为秀王开了大量补血补气的药物,秀王的脸色被催得红润起来,一段时将过后,却又飞快灰败下去,出现昏睡症状。   王府配备的医官没用,民间无人敢来揭榜。柳娘又派人送了亲笔信函给周王,请他推荐良医。   皇帝、高淑妃、周王……还有整个秀王府的人都盼着秀王能够赶紧好起来。   在秀王难得清醒的时候,柳娘会把长寿抱到他床边。   “长寿,快和父王说话,说父王快快好起来。”柳娘抱着孩子逗弄,长寿已经一岁多了,按虚岁可算三岁,能够流利的吐字。   “父王,快快好,快快好~”长寿穿着大花肚兜,胖胖的胳膊犹如藕节,他抱着手作揖,可爱极了。   “长寿乖,长寿乖,日后要听母妃的话,父王怕是看不到你长大了。”秀王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王爷切勿发此悲声,妾身娘俩还指望着您呢!昨日妾身教长寿描红,长寿还说大名难写,笔画太多,等着父王教他呢。这是王爷为他取的名字,可不能不管。”   “我知道,我知道,长寿和秀王府就交给你了。”秀王轻拍柳娘的手臂,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后来,慢慢的秀王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九月十二日的早上,雄鸡唱白,柳娘去探秀王的呼吸,在她没发现的时候,秀王静静停止了呼吸。   “王爷,王爷,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起来啊,你起来啊!”柳娘扑在秀王温热的身体上,即便秀王已经死了,柳娘也承担不起不知他死亡时间的罪名,做出一副秀王刚刚交待遗言的模样,痛哭不已。   柳娘一声悲啼惊醒了整个秀王府,睡在侧殿的太医马上过来诊脉,长史和内官也跪地哭成一团。   “王爷薨了,请王妃节哀。”太医诊脉确定后,向王妃道恼,也跪了下去。   整个府邸一片素白,秀王府早有准备。长史安排着当地官员和士绅拜祭,福嬷嬷安排内院管事服丧。   柳娘换了素服在灵前致哀,小小的长寿也披麻戴孝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   灵堂内香火缭绕,长寿进门一会儿就哭肿了眼睛。长寿是整个秀王府的希望,柳娘如何能让他有损伤。小芬抱走长寿,柳娘马上放声大哭:“我的儿啊,娘知道你孝顺,你父王已经去了,你若是有个好歹,让娘怎么活啊!”   内院丫鬟管事马上附和,小世子纯孝、小世子哀毁……日后每天柳娘只让长寿在人最多的时候露脸,反正整个汝宁府能让秀王府接待的也没几个。   周王、唐王一系也派人吊唁,皇帝也遣了钦差灵前致礼。   停灵九九八十一天,王府内外哭声震山动岳,灵幡飘飞,香火不断。停灵期间办了盛大的水陆道场,日夜诵经念佛的声音从不停歇,吊唁致哀之人往来不绝。   在这纷乱之中,柳娘想的却不是秀王的身后事,作为郡王,他的葬礼自有宗人府操心。别说他还有儿子,就是日后绝嗣了,只要大明不亡,总有他的一份祭祀香火。柳娘担忧的是长寿,他们的儿子朱佑檏。   孩子刚刚满了两岁,虚岁勉强算四岁,可依旧是垂髫小儿,如何能保证秀王的爵位传到他身上呢。   柳娘之前没有在意,以为秀王如此年轻,他们还有许多时间,现在却突然想起的上辈子的事情。汝宁府就藩的乃是崇王朱见泽,那秀王呢?他是早逝无子除爵了,还是被人占了封地?崇王乃是周太后幼子,皇位上坐的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汝宁是个好地方,若是崇王看上了这个地方,只有遗孀王妃和幼子的秀王府能保住王府爵位和封地吗?   柳娘不确定,按理说秀王有嫡子,他的封国自然能传承下来,可世上的事情不是按理办的。   柳娘痛定思痛,分别给四个人写信。   第一个是高淑妃,她唯一的儿子青年早夭,她的悲痛不不比任何人少。可人都是要往眼前看的,要让秀王死得瞑目,朱佑檏的爵位必须砸瓷实了。高淑妃乃是目前在世的唯二太妃,在宫中素有体面,与皇帝关系不差,有她帮忙,内宫就算有人了。   对高淑妃,柳娘不必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伤心欲绝,恨不得追随秀王于底下。可阴司阎王难见、小鬼难缠,就怕秀王在地下受苦。只有保住朱佑檏的爵位,才能保证秀王的血脉传承下去,人间地下一样享受荣耀。柳娘悲痛欲绝道,“听闻宗室曾有幼子夭折,媳辗转反侧夜不敢眠,不怕天灾,只惧人祸。”   如此哭诉,高淑妃又于心何忍,自然会为亲身孙儿奔走。还有隆庆公主,她依旧养于宫中,也能帮腔。   第二个是周王。大明藩王众多,周王一系素有威望。而周王本人更是仁善慈和,愿意为宗室主持公道。有他老人家说一句,朱佑檏的爵位更有希望。对于周王,柳娘只需老实把秀王府的现状讲明白,再伏请他老人家做主就好。周王阅历丰富,自然明白柳娘的担心和忧惧。   第三位是万安。此人无才无德,能让一位藩王妃低头求救,只因他有一个受宠的姐姐万贵妃。上次秀王遭到训斥,柳娘分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王府没有上下打点,这次正好一并做了,省得小鬼难缠。   柳娘派尚云亲自进京护送珍宝无数,秘密送给万安。不求万贵妃在宫中求情,只盼她不捣乱。   第四位,也是最重要的——皇帝。柳娘忘了是哪一世听过某位大家对成化皇帝的评价。他只是一个一心想过小日子的人,只盼所有事情都有先例,按部就班才好。只要无事打扰他的生活,他能日日逍遥,不嫌寂寞。看成化一朝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外号就知道,在他心中,盼着垂拱而治,逍遥而行。不管他当上皇帝多少年,他还是当年那个懵懂中几次废立,幼年时孤独无依的孩子。   也许秀王身上有和成化皇帝重合的地方。柳娘以遗孀的身份写奏折,简述秀王的一生,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秀王平淡一生的愿望,若能为皇兄分忧一二,就觉此生无憾了。奈何天不人愿,一片善心被刁民辜负,有感于世人丑陋肮脏,才悲愤而亡。有意把皇帝从秀王的死中择出来,些许愧疚能让人加倍补偿,太沉重的愧疚让人不想面对。   上书皇帝是柳娘做惯了的事情,她擅长以情动人。有秀王往日的安分守己打底,只盼皇帝和宗人府不要为难。   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柳娘静静的等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坏的结果就是以幼子为名缩减封地,宗室不会同意秀王除爵,有子却除爵,开此先例,老朱家再无宁日。减少封地也没关系,曾经一无所有的贫家女也能闯出自己一片天,天无绝人之路。   新年之前,皇帝终于下了决定,皇帝亲笔书写了“祭祀怀秀王碑”。礼部和宗人府也传来旨意,秀王的谥号被定为“瑞安恭荣”。瑞为吉兆,安为定性,恭赞其态度,荣体现他的出身,在藩王谥号中,是难得的美号。   与秀王谥号一起下来的,还有封朱佑檏为第二代秀王的圣旨,宗人府协同办理各项事务。   谢天谢地,柳娘以为最好的情况就是先封世子,等十五岁之后再请封王爵,没想到一步到位了。也许是她的四条路都走通了,都发挥了作用。   尘埃落定柳娘才敢想,大明襁褓封王也不是没有先例,只要出身够硬。朱佑檏是秀王唯一的儿子,又是原配嫡妻所出,自然有这个资格。 第69章 想守寡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 未定的时候惴惴不安, 祈祷磕头。等到定下来了, 又能找出无数理由说服自己, 本该就是这样啊!   朱佑檏袭爵已成定局, 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忙乱得做好引导仪程, 正好赶上玉牒十年大修,朱佑檏的名字正好记在玉牒上,板上钉钉。   京官们都忙着回京过年, 把礼仪走完之后, 朱佑檏就正式继承秀王爵位, 是为大明第二代秀王。   大事落定, 柳娘打点厚礼谢过高淑妃、周王和万安, 皇帝那里, 孤儿寡母的不好往前凑,也送了许多佛经、道经,在海南禅寺给皇帝祈福做道场,摆足了场面。   笑中带泪的过了春节, 翻年过来, 就是成化九年了。   柳娘召集了府中被秀王破身的人,道:“王爷不幸仙去,尔等俱还年轻, 青春守寡不易,本王妃允你们各自归家聘嫁。”   “妾等不走,愿一辈子伺候王妃。”那些婢女闻言马上跪地磕头表忠心, 王府这么好的待遇,出去做什么。   “有愿意归家的,每人领一百两银子,五匹绢,本王妃奉送的嫁妆。有家不再本地又愿意回去的,王府派人护送到家门口。想嫁在汝宁的,若人选合适,本王妃愿意做媒。若愿意在地当地嫁人又一时找不到中意的,王府后街可赁房子给你们住,王府依然庇佑你们。”柳娘不听那些人言不由衷的表白,把定好的标准一说,底下顿时鸦雀无声了。   “终身大事,多想想才好。三日内,无论怎么打算的,都能到小芝和小兰那里登记,若有为难的,也可与福嬷嬷说。难得相遇,总是一场缘分,秀王府不是刻薄之家,只盼你们无论怎么选,今后都一片坦途。”   谢恩过后,这些曾经侍寝的女子都安静退下了。   大殿中还坐着两个人,郑侧妃和陈氏。   陈氏等侍寝婢女们一走,马上起身行礼道:“妾愿守着小郡主,一辈子为王爷念佛祈福。”   “知道了,你下去吧,多领十匹绸缎,照顾好琪儿。”小郡主名琪,她沾了朱佑檏的好运气,不必等到大婚之前,郡主的封号已经下来了——和安。大名琪,是秀王临终之前为她取的。   如今就只剩下郑侧妃坐在椅子上揪帕子了。郑侧妃今年才十五岁,货真价实的十五岁,闺中时作为小孙女被宠得天真无比,嫁到了秀王府,柳娘也没让她找到历练的机会。现在到郑侧妃依旧懵懂,所知所想,最易受旁人的影响。   “我也不走,我是王爷的侧妃,上了家谱的,我不走!”郑侧妃突然冒出一句来,语气生硬,好似柳娘非逼她走一样。   “你的心意我知道,放你们归家是恩典,不是强迫,愿意怎么都行。只是你还小,又没有孩子,守着太难了。”柳娘摇头,叹道:“我下令让你祖母和母亲来一趟,待明日听过她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碌碌几世,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并不难,这点儿胸襟柳娘还是有的。   柳娘和诸位姬妾都说清楚了,马上回去看儿子。   柳娘对养育孩子也有经验,再加上些伪科学,养得朱佑檏小小年纪颇为早慧。   柳娘到了偏殿,朱佑檏趴在屋中玩耍。屋中铺了厚厚的地毯,地龙烧得温暖如春,柳娘脱了鞋子,踩在软软的绒毛上。走到朱佑檏身边,蹲下来问道:“长寿,在玩儿什么呢?”   “搭房子~”朱佑檏拿着彩色的木块,神色严肃认真。   “搭的什么呢?”   “娘的回春殿!”朱佑檏拿的积木是回春殿的简略缩小模型,也是他最常见的房子。   柳娘心疼朱佑檏五岁就要接受京中宗人府派来老师的教导,到现在都没教他正式礼仪,   宁愿让他拥有更快乐的童年。他的未来已经一片坦途,不需要他再努力了。柳娘只盼他比秀王强,不会因为一件小事就消磨了生的意志。   秀王啊,敏感懦弱、优柔寡断。他的善,不分内外、不辨敌友,无法引之向大善,无力趋之向大恶。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他没有错,但你也必须承认,若是人生中没有他,会更好。   为此柳娘当初定下了不干涉、不主动、不负责的原则,任由命运流转,终究到了这一步。   而今想来,唏嘘不已。   陪朱佑檏玩儿了一段时间,柳娘回主殿处理事务。新年已过,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秀王府没了当家顶梁柱,很多人都会重新称量秀王府,眼前的局势并不理想。   伺候柳娘的婢女却没有那么高的眼光,她们看不到外面的风云变幻。只不解问道:“王妃太心善了,怎么都放她们走了,若不是她们败坏王爷的身子,王爷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小芬一边给柳娘卸下繁复的头饰,一边揣摩着柳娘的脸色闲话家常。柳娘平时对婢女十分松散,并不要求她们严格按照礼仪侍奉。除了上次因病阻拦她与外界联系之外,婢女们很少受罚。平日里梳妆不小心扯掉了头发、上菜摔了盘子之类也不打骂,更因柳娘喜欢宽容闲适的氛围,婢女们揣摩着底线,装作活泼,多说些话。   柳娘笑了,那些婢女也没有选择,秀王才是罪魁祸首呢。不过这话说了,身处深宅的她们也不明白,就不说出来扰乱她们的心绪了。   “阴阳调和,人伦大理,让她们归家,也是给王爷祈福。”柳娘只说了这个理由。   秀王府是她的家,她和她儿子的家,日后小郡主嫁出去之后,就完全属于她和她的儿子,属于她自己,柳娘不愿意让自己的家里有一大堆悲戚的外人。   ………………   郑家人接到柳娘的邀请,第二天一大早就进府了。   “我的儿啊,这是何等好事,还犹豫什么!自王爷薨逝,娘为你操了多少心,为你流了多少泪,总以为要老太爷出面求情,等守上三五年,才能为你求个自由身。恩典,大大的恩典,娘回去就给王妃立长生牌位!”郑侧妃的母亲一听她说了柳娘的政策,当场喜极而泣。   “若等三五年后,你都多大了,再也嫁不得好人家,只能做那填房继室,总不尽人意。而今好了,你这花样年纪,挑的范围也大些。儿啊,你不必担心,很多人家不讲究头婚二婚,你为郑家联姻王府,郑家总能为你挑一个好将来。”郑太太一边说,一边看着婆母,求她给一句准话。   郑老太太却看出来了,儿媳妇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郑秀儿留恋王府尊荣富贵,并不愿意出府嫁人。   “侧妃娘娘是怎么想的呢?”郑老太太转着佛珠冷淡问道。   郑侧妃揪着帕子,看母亲红肿的眼睛,里面透着希冀的光,再低头打量自己一身打扮。衣裳是上好的锦缎做的,素锦上用银丝绣了花纹,头面是上等珍珠,手上的帕子也用深浅白线绣出暗纹,角度一变,犹如水波流转。这就是王府的生活,她还只是侧妃,就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比她往日在闺中尊贵不止百倍。   “娘说的是,可我若出府了,又能嫁什么好人家呢?能一开始就是四品诰命吗?不能吧。娘往日不是总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在王府过得好好的,难不成还水往低处流,去迁就那不好的吗?若为王爷守一辈子,也是族中荣耀,彰显咱们郑家女儿忠贞不二。”   郑太太愣住了,没想到自己女儿和她想的正好相反。   “侧妃娘娘可想清楚了,守着不是容易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清冷寂寞,不是谁能熬过来的。王府乃是王妃娘娘做主,日后是穿金戴银,还是稀粥咸菜,郑家都帮不了你。”   “想清楚了,我素日不服王妃,也知道她是公允慈悲人,不会亏待我的。”郑侧妃心想,守寡和王爷在的时候有区别吗?王爷病了这几个月,她从没见过王爷,王妃也不愿他们侍疾,怕出乱子。那几个月她都能过,没道理今后几年、几十年她过不了。   郑老太太长叹一声,把家中带来的银票递给她,叮嘱她保重。   郑太太抹着眼泪扶着婆母出了郑侧妃的院子,“秀儿年轻,哪知这守寡的苦楚,我这当娘的,哪能眼睁睁看着她踏入苦海。”   “只有舍了我这一张老脸,去求王妃了。求个恩典,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郑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也藏着泪滴,郑家投资到秀王的一切都打水漂了,他们郑家的前路又在哪里呢?   柳娘允了郑家所请,郑侧妃也终究在守了三年之后,出尔反尔请求出府。   三年,正好出了孝期,说出去也好听,柳娘痛快准了。   以后的日子,虽是母子相依为命,却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第70章 番外1   贫民区巷子口,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 总有许多小孩子围在路口, 时不时看远方的路, 期盼着有人到来。   这是汝宁府近些年来的传统, 因为秀王府每到腊月, 都会遣人送财迷油盐给当地贫民、孤寡老人,穷人家每年就等着这一回。王府送来的粮食是上好的精粮,若拿到市场上能换三倍的粗粮, 足够从寒冬腊月熬到明年开春。对许多贫民而言, 这就是救命粮。还有许多富户相信秀王府做了这么多年的善事, 他们送出的米粮自带福气。若是运气好, 遇到个能说会道的, 以五倍、十倍的价钱卖给别家富户都不是问题。   秀王府不光送这一天, 而是接连送了许多年,扒着指头算一下,今年是秀王府免费送粮的第八年了,很多老人都忍不住念佛。   秀王府也不光是送日用品到家中, 每年入了冬月、腊月, 秀王府在汝宁的每个县都设了施粥点,有府卫维持秩序,有王府官员统筹协调。施粥用的米是陈米、糙米, 秀王府派人解释了,不是专门给贫民吃不好的,而是防止有人冒领, 让真正需要的人得不到。   白粥干净卫生,立筷而不倒,领粥的百姓亲眼看见,每锅粥的第一晚都是熬粥的人喝,再无不好。熬粥的过程也是公开透明的,很多人亲眼看着白米化作浓粥。   贫民可自带餐具,带无论餐具大小,施粥的人只给三大勺,也是防止有人不珍惜。若是家中有幼童、老人不能出门的,由里长作保,也能多领两勺。秀王府施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弄鬼作祟总会被查出来,没看见每次施粥都有王府官员在吗?就是防着那些不知感恩的小人。   有时候官府也会把冬日善政委托给秀王府实行,只因他们做得太好、太全面,官府都及不上。   所以,在汝宁府,看到“秀”字标识,人们都忍不住眼带崇敬,心里念佛,还有些感恩的老人,每到王妃生辰、小王爷生辰就往王府外去磕头,经济稍微富裕点儿的,也要去庙里点一盏长明灯。   家中老人会指着家里的大抖,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秀字,老人家自豪道:“这是某年某月,王妃亲自送到家里的,四位大人一起搬进来,就放在咱家堂屋里。装得满满当当,搬都搬不动,当年吃了大半年才吃松动了,把大斗搬进里屋,谁来咱家不先拜一拜这大斗。多少人就想摸一摸,沾沾福气呢!”   秀王妃每年会选一个地方,亲自探望慰问,被选到的地方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   但是今年据说王妃不来了,改由小王爷来!   百姓们奔走相告,欢天喜地,小王爷才是他们汝宁长久的保障啊!   因王妃、小王爷爱惜百姓,不愿他们顶风猫雪的在室外等候,也不许当地官员、乡绅做这些面子事,秀王府来人一向是悄无声息,不惊动各方的。可百姓们实在忍不住啊,只能让小孩子们在外玩耍,好随时看着来路。   孩子们点鞭炮都心不在焉的,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来路。   突然,从雾气中走出一队人马,骑着高头大马的卫士,后面还坠着几辆马车,旌旗高高飘扬,正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秀”字。   狗蛋尖叫一声,扔下手中炮仗就往巷子里跑,“秀王府来人了,秀王府来人了!”   狗蛋的小伙伴瘪嘴颇看不上他这不稳重劲儿,嘟囔道:“还没看清是不是小王爷呢!”今年是小王爷第一次慰问走访,各县、各村莫不盼着王爷能来自家这儿。   来人正是小秀王领队的这一支,大雪初停,阳光普照,小秀王穿着保暖而朴素的衣裳,带着皮手套,披着大氅,亲近而不失尊贵,威严而有风度。   “这么一溜烟儿就跑了。”小秀王听着那小孩儿的尖叫苦笑。   “小王爷见笑了,还有更夸张的呢,上次同王妃一起去村里,隔了三里地就听见狗在叫唤,村里人还说这是欢迎呢。”王府长史在一旁逗趣,这是小秀王第一次独立办事,王妃重视,给小秀王配备了最好的班底。   小秀王点头,他跟着母妃出来过几次,也见过这些场面。只是他心里有微微不满,王爷就王爷,为什么要加个小字?   秀王一行走近,孩子们纷纷围了上来,“给小王爷请安!”“小王爷新年如意、大吉大利。”   “别跪,别跪,都起来吧,前面带路。”小王爷示意身边亲随给孩子们发福包,上好的锦缎做的大红福包,里面却只有十文钱,还不如福包本身值钱。这也是秀王府多年探索的结果,救济他人也需适度。   孩子们兴高采烈的领了福包,第一个跑去通知的狗蛋领着大人们过来却没领到,眼巴巴的看着小伙伴手中的福包。   “过来~”   狗蛋见小王爷对自己招手,屁颠儿屁颠儿跑过去,感觉小王爷摸了他的头,还往他手里放两个福包,夸他能干。   王爷身上可真香啊,长得又高又漂亮,真不愧是他们汝宁秀王呢!狗蛋眯着眼睛仿佛还沉醉在小王爷身上的香味里。   这临近几条街都是贫民,里长带着大人们在巷口迎接。秀王在他们行礼之前就免了,这满地大雪,跪一身泥水雪水可不是好玩儿的。   里长领着秀王往巷子里走,王府官员和属官护卫着王爷,几辆马车也跟在后面,有百姓自发帮忙牵马推车。   里长这些年是做惯了的,他们这里久久未曾“脱贫”,不能向隔壁那样接受秀王府的特殊奖励,但引导王府慰问是做熟了的。引去的人家虽穷,却不是刁恶奸猾之杯。   临近春节,每家每户都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不止为了迎接新年,更为了迎接秀王府的老爷大人们。今年撞大运,小王爷亲自来了。户主看着自己的泥巴地,缩手缩脚的站在一旁,总怕污了小王爷的衣裳。   没想到小王爷一点儿都不嫌弃他们贫苦人家脏污,坐在长凳上,拉着家中老人的手嘘寒问暖,有小孩子调皮跑来围观,还掏出锦帕给他擦脸呢。又让人送上一袋大米,一匹红绸,几块腊肉,还有一个大福袋。   户主激动得直哭,他们这里还是几年前王妃来过一次,当年也没到他家。总听有幸接待王妃的那家人说王妃多么慈祥可亲,他连人群都没挤进去,恨不能亲眼所见。今日见了小王爷,才算明白,秀王府的贵人们,都是天上的神仙变的,太可亲可爱啊了。   每户人家秀王不能待得太久,这几条巷子只能抽几户入户拜访。人们簇拥着小王爷,如同一团祥云在巷子里移动,小王爷走到哪家门前,哪家就爆发出欢喜的笑声。   等到王府官员在小王爷耳边轻声禀报,带来的粮食已经搬运完毕,带待里长分发,小王爷才停止走访。   临走前,小王爷嘱咐里长道,“明年要更努力,老天不负勤快人,早早脱贫致富,王府还有特别奖励呢。”   老里长连连应是,带着百姓送小王爷倒巷子口,出了巷子口,又送到街口,汇聚的人越来越多,好多小孩子爬到周围屋顶树上围观。小王爷再三别过,到了街口宽敞处,纵身上马,很快就不见了人影儿。   人们兴高采烈的回家,多数人去里长家里排队领王府发下的东西。有幸被王爷亲自抚慰的那几家,看着王府送来的粮食腊肉,高兴的直落泪。家里小孩还要去摸那彩绣辉煌的绸缎,被大人一巴掌拍开:“这是留着给你娶媳妇儿用的。”秀王府给宫人、內侍做衣服的普通料子,在百姓看来却是了不起的好东西。   家里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滴,嘟囔着,“给王爷、王妃、小王爷多念几遍佛!”   小秀王第一次独自走访慰问,兴奋得多跑了几处,等到腊月二十九的夜里才回到王府。泡了个暖烘烘的热水澡,小秀王却舍不得睡,穿好衣裳去回春殿找母妃说话。   柳娘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的过来,连忙招呼他到炕上暖着,笑道:“今日可欢喜?”   “欢喜!百姓质朴可爱,儿见了特别欢喜。”小秀王依偎在柳娘身边,“这既是父王未尽的心愿吗?儿在外也听到百姓们感念父王的恩德,父王是个大大的善人。”   “是啊,你父王善心无边,可惜不幸早逝,就是他看不透这人心肮脏的缘故。听说你这次去走访,看见有加特别困难,都哭了,如此激动却没有莽撞拿银子解困,果然是进益了。”柳娘摩挲着儿子的脑地道:“娘小时候送你去周王府,就是让你学一学周王叔祖的智慧。”   在秀王小的时候,每年周王府的年礼都是他亲自押送的,去了就住大半月,等到快过年了才回来。   柳娘也怕啊,她没有教育藩王的经验,藩王已经有了既定的高贵前程,可如何在这死框框内活出自己的风采,这是一个千古难题。史上不乏太明白,把自己憋屈死的,也有懵懂一生,糊涂走完人生旅途的。柳娘不愿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子,更不愿他做个先锋,周王的智慧正是她要学习的。   而今看来效果不错。   等到秀王十五岁成年,按礼娶妻成家,恰逢皇帝四十大寿。汝宁当地官员把秀王府十几年如一日的善行报上去,皇帝大加赞赏,百姓安康是给他最好的生辰贺礼。当场下旨降恩,允秀王的另一子也荫袭郡王爵。也就是说秀王系能有两个郡王爵位,几乎是位比亲王的待遇,连皇帝同母弟崇王都不能比肩。而这待遇是第二代秀王创造的,他们秀王一系,也会牢牢记住开/国国主的功绩。   但最让秀王高兴的是他终于摆脱了“小”秀王,“小”王爷的称谓,是个大人啦! 第71章 番外2   成化二十二年, 秀王入京选妃, 奉王太妃同行。   宗室选妃, 皆有宗人府办理, 皇帝钦定, 宫中还有高淑妃做主, 他们其实没有必要入京。只是恰逢皇帝四十大寿,在此不惑之年,皇帝也愿意为自己增一些祥瑞。   没错, 柳娘一家是作为祥瑞进京的。   入宫拜见, 高淑妃与柳娘已经十多年没见了, 免不得抱头痛哭。朱佑檏在一旁劝慰, 两个女人渐渐止了泪水, 安坐说话。   “见着长寿, 再想不到小时那般调皮,真是长成大人了。”高淑妃摩挲着孙儿如玉般的脸庞,感慨万千。柳娘这些年每年都要画了朱佑檏的工笔画送给高淑妃,让朱佑檏好像在她面前长大一般。高淑妃青年丧夫, 中年丧子丧女, 如今还能活得逍遥自在,多亏了会调节心态。   “还是母妃有见识,您给长寿取的小名, 可不就应验着了吗?当初他父王走的时候多艰难啊,儿媳都怕养不过来了,多亏了您。”柳娘说起亡夫, 眼泪又情不自禁的下来了,连忙偏头过去,免得招惹高淑妃。   “快快收了眼泪,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走不出来。”高淑妃叹道,作为亲娘,她也只有在秀王生辰死祭的时候会想起他。高淑妃忍不住心里说一句:夫妻情深。   “不论过了多少年,王爷依旧是儿媳初见的模样,红着脸与我说话。我有什么不好也从不发脾气,待我尊重有加,得夫如此,是儿媳一辈子的福气。可惜儿媳福薄,连累……”柳娘哽咽说不下去,神色转而坚定道:“福薄就多积福,王爷未尽的心愿儿媳接着,总盼着天上地下还有再见的一日。”   “我儿虽走了,你却活成了他的模样,得妻如此,他一辈子也是有福的。”高淑妃轻拍柳娘的手背安抚她。   这些年柳娘不计金银在封地做善事,慈爱百姓,就连远在京城、困锁深宫的高淑妃都知道很多人自发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祈福,如何能不感念。对自己的供奉也从未缺少,就是信里无意间提过一句小时候吃的野菜,柳娘也亲自带人挖了送到京城来。就是儿子在时,也没这么体贴。都说子孝不如媳孝,高淑妃算是体会到了。   朱佑檏见母亲落泪,心疼的服侍一旁,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心想,要是自己的王妃也和母妃一样就好了。   柳娘重新整理的妆容,重展笑颜:“瞧瞧儿媳,好不容易团聚,不说说笑笑反哭起来了,该打,该打。”作势打了几下嘴巴,又道:“母妃慧眼,此次长寿选妃,还要劳烦母妃长眼呢!”   “我也预备着呢,按你信里说的挑了些人。我和你一样的想法,咱家富贵不缺,也不一定挑那官宦人家,只要女孩儿贤惠,我再不求什么的。”高淑妃取出一个盒子递给柳娘,“这是我粗粗选过的人家,你瞧瞧。”   “母妃选的必是好的。”柳娘接过,取出里面的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柳娘展开蝴蝶折页的折子,里面详细记载着女子的姓名、生辰、家世、特长,还附了插图。柳娘拿着看,朱佑檏也心痒难耐伸着脖子看。柳娘立刻发现了,和高淑妃对视一笑,捉弄起儿子来。一会儿翻得快,一会儿翻得慢,一会儿移到这边,一会儿一到那边,引得朱佑檏脑袋跟着转,憨态毕现。   动得快了,朱佑檏也反应过来了,看祖母、母亲含笑看着自己,羞得脸都红了,连忙正襟危坐,嘟囔道:“都欺负我呢。”   柳娘和高淑妃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媳妇儿是和你过一辈子,母妃都听你的,拿去吧。”正好柳娘怕挑出的人选和高淑妃不合,把折子塞进他怀里。   朱佑檏期期艾艾,脸红得像猴屁股,却终究没有推却,紧紧握着。   最后,朱佑檏选定了金氏,国子监博士之女。其父在国子监也是老实讲学之人,对学问有研究,也达不到大家的水平,在文坛士林无大威望。品级又低,六品小官,配藩王之女却是高攀。不过大明一朝并不讲究这些,天子妃嫔也可选平民之女。宗室无此限制,又想着保障日后生活,免不得想与官宦联姻,一起选妃的诸位婚龄藩王,秀王选的人家世最低。金氏秀美,朱佑檏见过一面后,不顾家世就定下了她,颇有浪漫色彩。   为此,皇帝也忍不住高看朱佑檏一眼。   作为祥瑞进京,少不得皇帝召见。朱佑檏身长玉立,偏偏少年一枚,说句不讲尊卑的话,比太子好看到哪儿去了。   皇帝问:“听闻汝宁百姓家家皆为秀王府立长生牌位?”   “回陛下,家家乃夸大之词,汝宁百姓多穷苦,若要念佛,只往禅寺去。臣擅取陛下御赐宝物供奉,百姓俱感天恩。汝宁名刹海南禅寺因供奉陛下赐下宝瓶,被百姓别称‘杨枝甘露’,日日进香不绝。”   皇帝一问左右,发现确实是这样,又赐了秀王府许多御制物品。见秀王风度翩翩、言之有物,比宗室中那些形容猥琐之人强太多了,带在身边两天,给足了“祥瑞”脸面。   秀王在京中的日子很是悠闲,大明对藩王之间的交往限制严格,也严禁藩王结交大臣。秀王多出来的日子,就在京城游览。   柳娘对大明朝北京城的风光也很感兴趣,母子两人常常轻车简从,在各大胡同游玩,吃小食,看杂耍,好不快活。   这日,刚走到一条美食巷子里,却见一大群人围着,柳娘母子感兴趣的挤过去,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或者有名气的吃食呢。   结果一看,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两三岁大女童在哭,悲痛欲绝,又狠狠踩她脚下的糖葫芦。听周围人说才知道,这是附近张家的孩子,被糖葫芦卡住了,闭气而亡。   可柳娘分明看见那个小女孩儿还在抽搐,柳娘赶紧分开人群,大喝一声:“快快放下,还没死,还没死!”   柳娘装扮得体一见就是富贵人家夫人,也不知怎的不带仆人在这小巷中闲逛。那失子的母亲满脸泪水道:“这位夫人不必诓我……”   “长寿,拉开她,哪儿来的时间慢慢说。”柳娘招呼一声,朱佑檏立刻扶开那妇人。柳娘把孩子放平,跪在地上检查,只见她脸色已经发紫,一看就是窒息的模样。   柳娘立刻把孩子抱在腿上,头朝下,用力拍她的背部。   旁边人也看出了这是想帮忙救人呢,连忙七嘴八舌的说明情况:“没用的,早就拍了,拍不出来,已经断气了。”   柳娘又把孩子倒过来,双手放在孩子腹部,压腹冲击,反复几次,一颗糖葫芦终于落了出来。那孩子的母亲挣脱开来,扑在孩子身上,大哭道:“怎么还是没气,还是没气!”   柳娘没好气推开那妇人,妨碍治疗的家长最麻烦,“长寿!”柳娘大喝一声,朱佑檏会意马上把妇人拉开,这次再不避讳男女之嫌,紧紧拉着她。   柳娘马上给孩子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半响,那孩子终于咳嗽几声,闭着眼睛喊娘。   “好!”围观人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掌声,七嘴八舌的夸起柳娘仁心仁术来了。   柳娘起身向周围人点头示意,道:“孩子刚刚好转,不宜挪动,还请诸位散散,让气息流通,对孩子有好处。”   那孩子的母亲挣扎着要去抱孩子,朱佑檏没得柳娘吩咐,不敢放她。柳娘又道:“这位太太,孩子现在不能让人抱着,你也不必着急,赶紧回去找个担架或者春凳过来,好生抬回去。不必着急,人已经救回来了。”   这手足无措的母亲如闻纶音,稍稍冷静,跪地磕头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柳娘赶忙扶起她,机缘巧合,恰逢其时罢了,很多中医也会这些急救之法,只是孩子倒霉,没等到大夫来。   都是邻里邻居的,人群中很快就挤出人来,道:“担架来了,担架来了,我婆娘拆了晾衣架现做一个,抬雪娘不成问题。”   围观的人已经散开,邻居们帮忙搭把手,很快就把受伤的小姑娘抬回去了。   柳娘走动却一个踉跄,低头一看,膝盖处的丝绸都磨坏了,膝盖肯定青紫了。到底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再注意锻炼,也养得金贵了。   朱佑檏也发现了,心疼的叫了一声“娘”,扶着她往外走。刚走没几步,那为母亲就带着两个男孩儿过来了,拦着他们就磕头,柳娘吓一跳,赶紧让他们起来。   “请恩人屋里坐一坐,我等小民家徒四壁,可也不能让恩人水都不喝一口就走了。”说完又喝骂身边两个儿子道:“都怪这两个孽障,让他们好好看着妹妹不听,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母子三个劝了又劝,柳娘也不想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免不得随她们回去。   这家人就住在巷子口,屋里陈设简单,却透着书香气,绝不是她口中的什么“小民”。若非家境小康,也不会给小女儿吃糖葫芦,还卡着了。   柳娘入屋坐定,交换了称呼,张太太又叫大女儿和两个儿子正式谢过一回。   柳娘问道:“太太娘家姓金,不知与国子监博士金锶大人可有关联?”   张太太诧异道:“正是家兄,不知夫人怎知?”   柳娘抚掌大笑,“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第72章 番外3   “夫人这话怎么说?”张太太一脸茫然。   柳娘拉过朱佑檏道:“我这儿子, 刚好定下了你侄女, 岂不是缘分。”   “我侄女儿定给了秀王……”张太太喃呢道, 见柳娘含笑看着她, 马上反应过来, 嗖得一声跳下椅子, 就要给两人行大礼。   “长寿,拦着些。”朱佑檏是扶出经验来了,稳稳把未来妻子的姑姑给扶好了。   “您不必惊慌, 我们母子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哪知就能走到您家门口呢, 又哪知恰巧遇上贵女有恙, 更巧的是我还会那么丁点儿医术, 刚好对症。一事是巧, 这接二连三的巧合可不就是缘分嘛!”柳娘做惯了慈善王妃,此时说起话来也透着股亲热、慈和劲儿。   张太太原本就对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又见王妃这样亲和,壮着胆子说笑几句, 到底不如方才那么自然。   柳娘也看出她局促, 略坐一坐,就回去了。   张家一家人恭敬得送出了巷子,张太太拉着懂事的大女儿叹道:“也不知是好是坏啊!”   “等爹回来才好拿主意呢!”张家长女叹道。   等到第二天, 张家当家男人就带着妻子和小女儿过来拜谢,因怕莽撞,把金家人也一起叫上了。   柳娘温和的接待了他们, 并不摆架子,反而拉着她救的那个小姑娘关爱有加。一小姑娘才两岁,连连叹息,“小小孩子就糟了这么大罪,可怜儿见的。”又问了孩子的生辰八字,这话问得唐突,可王妃垂问,他们也不敢不答,悄声说了。   柳娘一听,顿时眼前一亮,道:“汝宁南海禅寺的大师说了,我命中有一孙女,连生辰八字都算出来了。我当时看了只当是玩笑,我儿还未娶妻,得不了这么个孙女。若说收养过继,家中疼爱的女儿的岂会拿生辰八字在外胡说,那等知道消息来游说的,我也瞧不上不负责任的父母。如今一见令嫒方明白,菩萨指点的缘分,可不就应在这儿了吗?”   “张先生若不嫌弃,我想认雪娘做干闺女,虽不敢说位比宗室郡主,但我疼她的心日月可鉴。”   张监生一下子就懵了,昨天下学回家,听他妻子说王妃最慈爱不过,屡屡加恩,他还不信。如今一见,王妃的慈爱就是天上的菩萨也不能比拟啊!张监生看了一眼大舅子,金大人也是懵的啊,他们几家亲戚交往的都是下层官吏,若非此次女儿走大运定给了秀王,他们连王府的大门都是不够资格登的。   两家男人喜出望外的应下,柳娘与他们预定重新选个吉日,再行礼仪。   回到家中,张太太拉着丈夫问道:“王妃如此隆恩,救了雪娘,又认她做干孙女,你看这回礼也是按着亲戚礼数回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无事献殷勤,我这心怎么就乱得慌呢!”   张监生叹道:“秀王妃是出了名的怜贫惜弱,在汝宁每年都要救济孤老,还亲自往贫民家里送衣食,这样的活菩萨,见雪娘投了眼缘也是有的。对咱们来说是天上掉下的恩典,对王妃来说,不过一顺手的事儿。你看这年礼贵重,殊不知在王府看来,不过九牛一毛。”   张太太还要说什么,张监生问道:“你想一想,咱家可有值得王妃图谋的?我一个无品级的监生,家里这三瓜两枣?”   张太太一想也是,遂放下心来,只当是王妃大恩。欢欢喜喜为小女儿置办起来,毕竟是要认王妃做干奶奶的人呢。   柳娘正式收了张氏雪娘做干孙女儿,新王妃金氏的小表妹倒成了干女儿,辈分这叫一个乱。不过卑不动尊,女子出嫁自然按男方的辈分来算。   秀王和王妃大婚时候的压床童子,柳娘别出心裁,除了宗室一家小郡王外,还多了一个干孙女儿,凑成一个好字,张家也算出了回风头。   成亲过后,柳娘带着秀王和他的新婚妻子回了汝宁。   回来给老秀王的灵位上过香,柳娘拉着金氏的手道:“陛下隆恩,额外恩准我秀王一系次子可承袭郡王位。王爷是独子,长寿也是独子,这恩典说不得要应在你身上。”   金氏娇羞道:“儿媳定好好努力,早日开枝散叶。”   柳娘笑着点头。   金氏这运气也说不上是好是坏,新婚就怀了孩子,等到第二年娘家又传来好消息,表妹选上的了太子妃,板上钉钉成了未来国母。当年笑话秀王一系目光短浅的都忍不住羡慕这运道。   成化二十三年六月,秀王妃金氏产下嫡长子,取名朱厚煷。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陛下山陵崩,太子继位,改元弘治。   金氏的运道就到这里了,生产时候伤了身体,再未开怀。先帝原本许诺,秀王系第二个儿子,可封郡王。太医把脉,确定金氏今生再无怀孕可能后,金氏写信给张皇后哭诉,只道自己福薄命苦,白白丢了夫家的一个郡王爵位。有张皇后帮腔,弘治皇帝下旨加恩,升秀王为亲王爵,加封嫡长子朱厚煷为秀王世子。   柳娘不同于她人,面对媳妇儿不能怀孕,也不会压着儿子纳妾。反而告诫朱佑檏好好待金氏,金氏的身体是为他产子才伤的。   为此,金氏感动万分,直呼亲娘也没有这么体贴。事实上京中金家听说了金氏不能怀孕后,连忙采买了几个姿容漂亮的丫头送来,只说卖身契在手中好拿捏。   朱佑檏对女色并不伤心,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因女色丧命。朱佑檏受老周王教导,性情淡泊,酷爱书画音律,又接着秀王府的慈善事业继续努力,每日或忙碌、或悠闲,并不因此冷落嫡妻。与他们秀王府相邻的还有唐王府,看那唐王府因嫡庶不份、嫡妻继妻、原配继子闹出的乱子,朱佑檏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   这些年,秀王府与京城张家联系密切,两家下一辈也相处得很好。   弘治十六年,到了嫡长子朱厚煷娶妻的时候,定下了皇后幼妹张氏雪娘,算是全了柳娘与她的一段缘分。   张氏却没有她太婆婆、婆婆的福气,进门两年未曾怀孕,又遇到弘治十八年,陛下驾崩,宗室守孝一年。   出了孝,张氏已经二十一岁了,在这个年代,算是年长了,她本就比丈夫大三岁。到了这一步,忍不住要给丈夫娶侧妃。   柳娘劝道:“婚姻乃是女子一生大事,人人羡慕我秀王府家宅和顺、兄弟和睦,殊不知是子女同出一妻的缘故。我福气不够,老王爷除我外有侧妃,有庶女,可我教好的儿子。你公公一辈子只守着你婆婆一人,咱们家是何等和睦!咱们家没有纳妾的风气,你婆婆当年生产遭罪,无法怀孕,你瞧我可有指妾室给她?你我干孙女儿,是她小表妹,都是亲人,我们亲人之间难道还有为难你不成?莫要作茧自缚啊!”   “祖母……”张氏抱着柳娘直哭,她是做了柳娘的孙女十几年,才做她的孙媳妇儿。柳娘素来疼爱她,如今面对着孙子和孙媳妇儿的选择,依然选择她,这让她如何不感动。   “别哭了,我给你看过了,你们夫妻都身体健康,孩子就是缘分,总会来的。”   有柳娘撑腰,金氏不敢多说,张氏压下纳妾的主意,好生调养备孕,终于在正德二年怀孕产子,取名朱载垓。也许是打通了生孩子这根筋,张氏有在正德四年产下嫡次子朱载壇,正德八年产下龙凤胎,朱载垩和兴宜郡主。   秀王乃宗室,又联姻后族,既根正苗红,又风头正盛,在朝中备受礼遇。   关键是秀王还识趣,从来只知忠君报国,不图恩宠佞进。相比寿宁侯、建昌侯的飞扬跋扈,而今在位的皇帝更喜欢秀王这样乖觉不惹事的,屡有加恩。宗人府统计表示,自成化年间以来,三位帝王均对秀王系有额外的恩典,可知这家子人,本事好、运气好、会钻营。   物极必反,秀王府迎来了运气不好的时候。   正德十五年,秀王朱佑檏带着世子朱厚煷走访贫民之时,恰遇大风雪。朱厚煷为了保护父亲,当场身亡。朱佑檏冻伤高热,回王府抢救失败,终年四十七岁。   王妃金氏与丈夫一辈子夫妻恩爱,情深义重,朱厚煷是她唯一的儿子,丈夫儿子同时丧生,她哪里还有活着的勇气。金氏趁着王府举丧忙乱之计,上吊殉情而亡。   柳娘几乎哭瞎了眼睛,她这辈子积善行德,却丧子丧媳丧孙,受此苦楚。都说修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老天真见不得善人吗?   正值新年,秀王的死讯甚至不能在正月里惊动皇帝。可惜太后张氏知晓了,皇帝也知晓了 ,明白秀王一系避讳的好心,连连赐下祭礼。   秀王父子停灵八十一天,汝宁全府,甚至周边南阳、信阳、开封的百姓纷纷扶老携幼,举家前来拜祭。汝宁当地官员士绅也赶来吊唁,秀王真是个好藩王。不干涉政务、不欺凌百姓,还总做善事,这也是当地官员的政绩。   汝宁上至官员,下至平民,谁不感念他的恩德?秀王为汝宁国主,恩惠百姓四十多年,几乎三代人都受他的恩惠。   秀王世子也是一脉相承的有德良善之人,他们汝宁的官员百姓,还等着继续受秀王府的荫蔽呢!   苍天啊,王府外无数百姓跪地哭嚎,大喊苍天不公!   礼部拟了为秀王诸多美谥,又兼王妃殉情而亡,王妃也超拔赐了谥号“贞顺懿恭”。秀王世子朱厚煷被追封德秀王,以亲王礼下葬。   秀王、秀王妃、秀王世子接连去世,王府就真是塌了天。   柳娘打量四周,灵堂里只有她这个悲哀的老妇人,和几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此时,柳娘六十二岁,朱载垓十三岁,朱载壇十岁,朱载垩和兴宜郡主六岁,一屋子老弱妇孺,苍天不祐啊!   柳娘擦干眼泪,她前几次的人生不信命,与天斗与地斗,一生辛苦,终得善终。今生投了富贵胎,虽有小波折,却也总体平顺,没想想到此生先甜后苦,到了耳顺之年,再次握紧武器,与这贼老天斗上一回!   上天一步一步把事情演绎到了今日,她不能再这般等着命运降临。 第73章 番外完   秀王一系经此大难, 只剩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柳娘催促张氏与其长姐(张太后)多多联系, 张氏却缠绵病榻, 难以为继。   张氏早有心追随婆婆的脚步, 为丈夫殉情而去, 奈何出了金氏的事情, 柳娘看得紧,一直未成。而今病了,柳娘来看她的时候, 她却一脸解脱的表情, 柳娘立刻猜到了她的心思。   若论夫妻情深, 历经考验的朱厚煷与张氏, 难道就不恩爱吗?   “你若就此去了, 我也省心。你们都苦, 都活不下去了,我这丧夫丧子丧孙的更没理由活着了。”   张氏吓得连忙坐起来,她绝没有诅咒柳娘都意思。   柳娘却不理会她,接着道:“我死了, 就剩垓儿他们几个, 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少不得被人编排几句刑克六亲。流言蜚语倒也罢了,只怕宫中、朝中为人为他们说话, 日后不知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平稳继承爵位,垓儿现在还是秀王世子, 未得继承王位呢!这也是我瞎想,那时我都死了,一闭眼就看不到了。要我说他们也该哀毁伤身,自苦求死,一起死了才干净。这样我们一家在地府也团聚了,那时谁也不用为谁伤心了。”   一番话下来,你死我死大家死,说得张氏涕泪连连,跪地哭嚎。   “祖母,我错了,我错了,我还有垓儿,还有壇儿,还有垩儿和兴宜,我去了他们怎么办?他们怎么办?”张氏抱着柳娘的大腿痛哭,总算回转过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只家里所有人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共渡难关。   张氏听柳娘的话,多与长姐联系,他们姊妹年龄相差很大,张太后几乎可以做张氏的娘亲。小时候张监生夫妻怕等不到小女儿长大,多培养他们姊妹、兄妹之情,张氏与娘家关系甚好。张太后也怜惜小妹妹中年丧子,多加抚慰。   柳娘也拘着朱载垓几兄弟,不让他们再继续行那善事。对外只说老秀王妃被这天灾人祸伤了心,再不愿重孙儿冒险。消息一出,汝宁百姓也是抚掌跺脚,大叹苍天不公,见不得好人长命百岁。   也有一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又最爱幸灾乐祸。编排说秀王府为自己积福却受不得这么大福气,老天才把秀王父子一同收了。也有骂秀王府不知善始善终,往年都得惯了东西的,今年却没有,让人如何平衡。   这等丧天良的话让柳娘知道了,柳娘不让人平息流言,反倒暗地派人火上浇油,一时之间秀王府声望大跌。百姓大多良善,听到这等流言义愤填膺,与那等小人争论,却越辩越辩不清。让坏人裹挟着舆论,给秀王府的声誉摸了黑。明白人都暗中蛰伏着,等待有一天为秀王府正名。外面人见了却只以为秀王府声望大跌,再不如从前。   同时,柳娘在官僚上层、皇族之家宣扬朱载垓喜好书画,不通庶务的名声。   在民间声望大跌的同时,上层社会也只新一代秀王世子是不通世情的“神仙”。   张氏不懂柳娘的用意,却也相信她不会害了孩子。等到正德十六年的时候,张氏就明白了。   正德皇帝常年无子,朝中早有过继藩王之意。正德十六年四月,张太后的母亲金氏拿着小女儿的信进宫密见太后。   张氏在信中说,秀王府有商人在安陆行商,供奉兴献王府。兴献王太妃忧心过继事宜,兴献王却说,若得过继皇室,定追封老献王为皇帝,奉王太妃为太后。张氏问道,朝中是不是已经定下了过继兴献王,作为藩王妃的她本不该过问,可太后宝座上坐的是她姐姐,她如何能不担心。   张氏还附带了几张经过王府良医正检验的生子秘方,也送了两个宜男之相的女人过来。劝谏长姐不要轻易言过继之事,皇帝年轻,未必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张氏看着这封信泪如雨下,这才是亲妹妹呢!她的妹妹远在千里之外还担忧着她,却不知道形势已经骤变,皇帝已崩,再也用不到什么生子秘方了。   张太后痛哭出声,因皇帝无子,怕引起慌乱和宗室谋反,皇帝秘不发丧,驾崩的消息还不为人知。张太后知道好歹,连亲娘都没说。朝中大臣正在与她商议过继藩王继承大统之事,初步确定的就是兴献王。这个决定昨天晚上才议定,远在汝宁的小妹妹不可能事先知道。   所以,这件事是真的,确信无疑!张太后涕泪连连,只觉得上苍保佑,在此重要关头得到了小妹妹的信件,若是真过继了兴献王那个白眼狼来,她还活着做什么!   张太后哭着把皇帝驾崩的消息告诉了母亲,不顾金氏惊呼,又细细把其中的关窍说了一遍,请金氏帮她出个主意。   “太后娘娘,这还用说吗?是兄终弟及好,还是父死子继好?依老身看,与其过继白眼狼堂兄弟,不如过继一子作为皇帝儿子,到时您就是太皇太后!有父子大义压着,再不敢提什么追封生父生母,先帝只有一个、太后也只能有一个!”金氏斩钉截铁道,如今张家、金家在京城的地位皆由张太后而来,若是过继嗣皇帝,张太后失势,那这几家人,都不要活了。   “娘就觉得过继谁好呢?”张太后问道。   “你妹妹的儿子如何?”金氏建议道,“垓儿那个孩子你也见过,最温和懂礼不过。你妹妹从小是你带大的,何等情分。咱们去亲戚之间,再不会有那些污糟事儿。那兴献王有何好的,论尊贵不过郡王,论血脉怎比的垓儿?朝中的大臣们只想着过继一个好皇帝,谁想着能给娘娘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孙子?”   金氏的话打动了张太后,是啊,她一生尊荣,来自她有个好丈夫、好儿子,朝臣们是不会为她考虑的。甚至因为这些年两个弟弟的恶行,朝中大臣十分看不起张家,巴不得张家倒霉呢!   张太后下定决心,改弦更张,旗帜鲜明的支持秀王,与大臣们据理力争。   大臣们也在分析秀王府和兴献王府。   大臣们推举藩王过继为嗣皇帝的标准只有一个——好控制。   不能像先帝那样喜好玩乐,这十六年来,朝臣们已经让皇帝的心血来潮给伤着呢。他们希望皇帝是“正统”的模样,甚至不懂朝政都没关系,只要皇帝安分,内阁就能维持国家运转。   基于这个条件,根深蒂固的大藩不能选。诸如周王系、唐王系这样从□□亲子中继承下来的藩王就不行,他们世代联姻,几世积累,枝繁叶茂,势力庞杂。若是过继这样的藩王,朝臣掌控不了。   其次,聪明的藩王不能选。朝臣们怕了聪明的皇帝,难道先帝不聪明吗?他是集合了全国最优秀的老师教出来的,聪明过人、才学出众,可就是不用在正路上。朝臣们更怕的是聪明皇帝超出他们的掌控,而今是大臣与他有恩,等坐上皇位,又要收拢皇权,大臣们可怎么办?   这样一想,素有聪慧名声的兴献王反而不如一心好古画书法,性情淡泊的秀王好。这样的秀王就算登上皇位,也不过是宋徽宗、唐后主一类……呸呸呸,大明国祚永存,刚刚只是比喻。   而且秀王系与皇室血缘不远,兴献王都是先帝堂弟,秀王是先帝堂侄。第一代秀王是仁宗的兄弟,第一代兴献王都是仁宗的儿子,出自同一父系,并无太大差别。   张太后坚持过继子嗣给她的儿子,宁愿父死子继,不愿兄终弟及。论起血脉亲缘,张太后自然主张自己妹妹的儿子过继进来。而迎立藩王、过继子嗣是需要张太后首肯的,她若不肯,朝臣们商量得再好,依旧是“不合法”。   秀王一系父系死绝,只有一个不曾继承王位的世子,且老王妃唐氏老迈,王妃张氏懦弱(曾想寻死)。对比兴献王一系,还是这个更好控制。   若是以前秀王府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朝臣们还要再考虑,但听到密报秀王府名声大跌,百姓多有怨言。秀王府不能裹挟民意,“一心为公”的朝臣们就放心了。   朝臣们终于掂量清楚了秀王府与兴献王府的好坏,加之张太后坚持,遂定了过继秀王世子朱载垓为先帝子嗣,继承皇位。   在秀王与兴献王本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关于他们命运的讨论足足进行了五日,最后悄无声息的定下,世界就此改变。   朝廷终于在接朱载垓来京之后,终于相天下发布了皇帝驾崩的丧讯。   兴献王朱厚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没说过那句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看似与他毫无关系。皇帝驾崩,藩王入京,他只是旁观者。   柳娘如愿把自己的重孙儿送上了皇位,朱载垓是柳娘一手教导的,聪慧过人、能力出众,最能适应环境,京城还有张太后为他撑腰,再也不必担心。   张氏虽伤心长子再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可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儿子做皇帝,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朱载垓继位之后,尊奉张太后为太皇太后,常用孝顺太皇太后为由,驳斥大臣的请求。孝顺是一面非常好用的盾牌,堪堪与朝臣口中的“大义”打个平手。待朱载垓坐稳皇位,再慢慢收回皇权不迟。   同时,加恩秀王系,令朱载壇继承秀王爵位,为大明第四代秀王;另封朱载垩为诚王,乃亲王爵;加封兴宜郡主为公主。秀王系的恩典到此为止,没有尊奉一手运作他登上皇位的太祖母,也没有尊奉他的生母。张太后以为这是妹妹的退让,不愿自己为难,感动不已,时常赏赐加恩。新一代秀王和诚王却明白,太祖母和母亲这是用自己的退让,换来了他们兄妹的前程,更加孝顺。   柳娘九十高龄,无病而终,见着玄孙娶妃才安心闭眼,此时秀王系枝繁叶茂,终于打破了三代单传的魔咒。   临老奋斗了一把,终得光耀晚年,柳娘心想,下辈子再不会忍耐命运了。 第74章 最快活   柳娘再次醒来, 已经变成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被家人送到道观中寄养。原身以为父母嫌弃她病弱, 不要她了, 哭了一个下午, 成功把自己哭没了。虽是寄养, 但给她居住的厢房布置的温馨可爱,博古架上全是古董文物,墙上挂的是名家字画, 可见对她的疼爱。   以柳娘的眼光来看, 这可不像是弃子能有的待遇。   柳娘刚醒, 微微发出声响, 门外小丫头就掀帘子进来了。   “小姐, 您可醒了, 再不醒,奴婢就要去请仙姑了。仙姑说您刚醒的时候,喝一杯蜜水最好,奴婢给您端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走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盖碗蜜水。   走近一看, 小丫头发现柳娘脸上的泪痕,吓一跳,问道:“小姐, 您可是哭了?您别担心,太太说了,等您病好了就接您回去。您不是最爱仙姑做的素皮豆腐包吗?住在观里, 就能每天吃了。”   柳娘笑道:“我想娘了。你给我打盆水来。”   “哎!”小丫头脆生生应下,她家小姐少有一句话说这长的,这是想开了啊!小丫头连忙放下托盘往外跑。   门口碰上另一个丫头,问道:“红莲,你跑什么呢!”   “小姐醒了,要打水洗漱呢!我去厨房催一催,你赶紧回去伺候小姐。”红莲欢喜昏头了,也不知指使下头粗使丫头婆子,自己跑去厨房端水了。   碧叶笑道:“知道了,快去快回。”   碧叶进屋又是一阵欢喜,道:“这自在观当真了得,道长道姑们也是谪仙人真仙姑,刚来住了一晚上,奴婢瞧着小姐的脸色就红润不少。定是三清老祖知道了小姐的诚心,特意降下的福祉呢。”   碧叶又说了一通道祖保佑的话,见柳娘默不作声,就渐渐收了音调。   红莲端了热水进来,服侍着柳娘梳洗,又从妆台上取除润肤的脂膏给她涂上,全程柳娘手指都不用动一下,正经是大家闺秀的待遇。等装扮好了,红莲问道:“小姐,您可想出去走走,外面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美得紧呢。”   “我就在屋里,开窗看看吧。”柳娘怕出去碰见别人,自己还没理清这具身体的因果联系呢。   “小姐说的是,外面风大,人多嘈杂,还是屋里清净。”   碧叶推窗,窗外果然红霞灿烂美不胜收。看了一会儿,晚风就徐徐吹了进来。碧叶马上关窗,还怕柳娘贪恋美景,劝道:“小姐歇歇吧,晚上风凉,这样的景致以后日日能看呢!”   这小心翼翼劲儿,把人当瓷娃娃呵护着,柳娘能说什么?   柳娘的身体极为虚弱,晚上喝了一碗稀粥就睡了。即便如此两个丫鬟也高兴得如同捡了金元宝,以前她们家小姐吃的东西论勺算,鸟儿都比她吃得多。新来第一天就得了这样的好消息,红莲碧叶喜不自禁,欢喜的让人给家里送信。   柳娘睡了一觉,顺带也把此身的家庭关系社会背景理了一遍。   柳娘姓齐,乃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家中富豪,来往奉承的人也多。只是小女孩儿生下来就有病,请了多少名医看过,连太医都请来了,依旧没有起色。还是城外自在观的道姑为她开了一剂方子才保住性命。那道姑说了,柳娘三魂七魄不全,需在观中清修才可保命延年。   齐家夫妻已有五个儿子,小女儿是老妻挣命生下来的老来女,如何宠爱都不为过,怎么舍得她寄身道观。可是请了寄名替身,捐了香油功德,依旧没有效果。   这不,柳娘病得越来越重,昨日齐家夫妻无法,只得把女儿送过来了。临了不知流了多少泪,又留下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十几个外院伺候的粗使仆役,恋恋不舍的回去了。   原身太小,知道自己的姓氏名称已属不易。所以,柳娘也不知这齐家任着什么官职,怎么家里这般有钱。   第二天早上雄鸡唱白,柳娘是没听到的。等到天亮之后,她才睡眼惺忪的起来。小孩子的身体太渴睡了,一躺下去就进入深度睡眠,睡觉等于昏迷,贼都叫不醒,何等高质量的睡眠。   柳娘在里间一动,外面人闻声走了进来。只见一个中年妇人走在最前面,看着柳娘刚睡醒红扑扑的脸蛋,激动得直落泪。齐太太少在自己女儿脸上看到如此自然健康的红晕。   这自在观果然法力无边,送女儿来再正确不过了。齐太太心想。   “娘?”柳娘歪着头喊了一声。   “哎!娘的好女儿,你这是大好了!”齐太太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女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齐太太坐在床边,指挥着丫头拿衣裳鞋袜来亲手给她换上,又让她坐在镜子前面,亲自给她梳妆。   齐太太挑拣着妆台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叹道:“我可怜的儿,住在观里,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   柳娘看了一眼妆合,里面的首饰不能和她做王妃的时候相比,但比的郡主孙女儿也不差了。富贵人家教养女儿从来都是娇养、富养,一看这架势,柳娘对齐家的富豪又多了份直观认识。   柳娘从妆盒里挑出一串红珊瑚做的珠链让齐太太给她绕在头上的小包包上,又选了几根同色系的簪子。不论柳娘选出什么来,齐太太都赞“柳柳好眼光!”“柳柳真能干!”“不愧是我家柳柳!”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小姑娘长到现在没成熊孩子,果然是身体跟不上。   打扮整齐了,齐太太带她到左厢房用膳。道观不忌荤腥,早餐也异常丰盛。只是以往柳娘身体不好,用不得荤腥,因此餐桌上大多是素菜。   柳娘喝了一碗甜粥,觉得喝不惯,想吃咸口的,找了半天桌上只有一大碗鸡肉粥是咸的,摆得离她远远的。柳娘指名要鸡肉粥,齐太太听了又是一喜,欢喜万分的让丫头们赶紧布菜。   柳娘连喝两小碗,才满足的放下筷子,这比她往日一整天都吃得多。齐太太欢喜极了,自己也多吃了两个包子才罢休。   母女两个吃完早饭,齐太太领着她去给枯叶道姑请安。   枯叶道姑是一个面容慈祥的中年道姑,擅长医道,她就是红莲口中的“仙姑”。   “枯叶仙姑,你瞧瞧,柳柳是不是大好了。我昨晚接到消息,今早天不亮就起来了,第一个等在城门口,等门开了,马不停蹄的过来。果然!您瞧柳柳的脸色,是不是红润许多。今早她吃了一碗八宝粥、两碗鸡肉粥、两个素丁小包子,一个鸡蛋,四筷子凉拌竹笋,她居然吃得下。老话说能吃是福,我想着柳柳应该是好了吧!”齐太太对女儿用了几筷子菜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一报了出来,疼爱之心不必赘述。齐太太眼巴巴的看着枯叶道姑,期盼之情溢于言表,只盼着道姑马上就吐出“好了”二字。   枯叶道姑招手示意柳娘过去,让她把手靠在脉枕上,闭目静静诊起脉来。   柳娘竭力保持着心境平稳,好让枯叶做出准确判断。她昨日也给自己把过脉,不知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除了脉息弱了点,并未把出其他毛病来。柳娘第一世做过药材生意,还用药害过人,第三世又做了多年的善事,施药治病,耳濡目染对医药也了解了许多,寻常病症都敢开放抓药,这次却给难住了。   半响,枯叶道姑睁开眼睛,道:“三魂七魄归位,但仍气血两虚、体质虚弱,还要静养。”   齐太太有些失望,问道:“能回家静养吗?”   “齐太太也看见了,往日静养在家可有效果?”   齐太太苦着脸,往日在家,他们绝对按照枯叶师太的医嘱办事,严格执行,绝不敷衍。结果显而易见,若是能在家里养好,何必送到道观里来。   “多谢仙姑,柳柳就请您多费心了。需要什么药材请您列个单子,我这就回家备去。”齐太太回转过来,不能回家也不要紧,孩子在道观养着,总有一天会好。等日后好了,再接她回去享福。   不过现在就算寄居道观,齐太太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下决心回去好好收拾一番,把女儿常住的院子收拾出个“人样”来!   “令嫒脾胃虚弱,宜少食多餐,今日早餐用得多,待会儿恐会呕吐。不过不妨,让她自然吐出来,以她舒服受用为主,用清水漱口后静卧即可。”枯叶道姑补充道。   齐太太吓一跳,连忙检视女儿,看她一副正常的样子,也不知枯叶的话什么时候会应验。再三谢过,齐太太牵着了六娘退出房间。   齐太太本想抱柳娘,柳娘道:“女儿想走一走,被人抱着一颠一颠的反而容易吐呢。”柳娘也想明白了,她顺着自己的心意多吃了这么写东西,却忘了她的灵魂和身体不匹配,小女孩儿的身体可经不起这种胡吃海塞。   “吐了也没关系……不吐自然好。”齐太太一边觉得枯叶道姑说的自然吐了更舒服有道理,又觉得也许柳娘真能消化这么多食物呢,不吃东西病怎么能痊愈。这前后犹豫的模样,非深爱女儿不能这么表现。   等到了柳娘暂住的地方,齐太太嫌弃的看了看房中的装饰,挑出不少毛病,责怪自己昨天收拾的时候不用心,决心明日再送些好东西来。这些却不用和柳娘说,齐太太招呼婆子送上几个包袱,道:“这是爹爹和哥哥们送给柳柳的礼物,柳柳想不想看看?”   这弱智的语气哦!三辈子第一次被人当成孩子哄,柳娘不争气羞红了脸。 第75章 最快活   父兄送的东西还各自打包好了, 柳娘拆开其中一个包袱, 发现里面是泥人、风车等小玩具, 偏偏里面还附了一张短签, “柳柳长乐无忧”, 落款是一个父字, 显然是齐老爷送给爱女的礼物。   柳娘笑着放下这个,又去拆其他的包袱,拆出了首饰、玩具、点心方子、字帖和古玩, 最后拆到她五哥送的一把小宝剑时, 柳娘忍不住噗嗤一声。只因那宝剑身上刻着“中看不中用”五个大字, 歪歪扭扭的, 一看就是自己刻的。   齐太太也笑了:“他们爷几个, 就爱逗你玩儿。老五也是, 不知从哪寻摸了一截木头来就要自己动手,唬得小厮着急忙慌的跑来报我。这回是看柳柳的面子,才饶过他擅动利器,下回可不能了。”家里几个爷们总爱在柳娘面前“争宠”, 整日争论谁才是女儿/妹妹最喜欢的人, 乐此不疲,齐太太见他们高兴也乐得成全。   “五哥做得这么有趣,娘可别罚他。”柳娘看着齐太太骄傲的眼神, 会意求情道。   “不愧是一胎生的,就和你五哥最亲。”齐太太摩挲着柳娘都头顶。   “谁说的,明明是和娘亲。”柳娘迅速进入角色, 克服脸红,直往齐太太怀里钻。   母女两说说笑笑一阵,齐太太也到了该走的时候,家里还一堆事情等着她呢。   齐太太前脚刚走,柳娘马上招呼红莲道:“痰盂!”   红莲冲到屏风后面把痰盂拿过来,柳娘哇得一声就吐了。红莲帮她撩着头发,碧叶轻怕她的背。呕吐的时候有那种感觉,食道打开,嘴巴大张,吐过一阵儿之后却再也吐不出来,可你清楚的知道还有东西顶着,偏偏不出来。柳娘急得蹦了蹦,胃里的东西翻涌上来,再吐了一阵儿厉害的。   吐过就舒坦了,柳娘让丫鬟服侍着漱口、净手,而后又换了一套衣裳,等她出来的时候,小客厅已经收拾干净了,地毯都换了一遍,香炉里还冒着青烟。   “小姐,您移步偏厅,此地味道不好,免得熏到您。”红莲走过来道。   “嗯,没惊动娘亲和仙姑吧?”柳娘被两个丫鬟扶着往偏厅去。这具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刚刚醒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意志力能压抑住这种不适,没想到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小姐放心吧,没有的。”红莲低头答道。   “那就好。仙姑的叮嘱你们也听到了的,我这呕吐实在她预料之中,不用再劳烦她老人家。娘亲要照顾一大家子人,更不能让她为我再操心。你们跟着我,也要明白我的心意才好。”柳娘不管自己一个五岁小丫头说这话合不合适,轻声嘱咐两个贴身婢女道。   “红莲/碧叶明白。”   柳娘被扶到偏厅躺了一会儿,等到午饭的时候注意食量,只喝了一碗稀粥、吃了一个鸡蛋就饱了,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体反馈。   用了午膳,趁着天气还好,沿着走廊转了一圈,回答小院书房中看了几页书,临了一张字。中间喝了一碗燕窝粥,晚上还是燕窝粥配小甜点。吃过晚饭不能出去吹冷风,却也不能马上睡下,在房中转悠几圈,帮助消化。等到困意上来了,再洗漱安歇。   这样一天的生活下来,柳娘明白了,她九十岁的时候都没过这么规律的生活,小姑娘身体之虚弱,和九十岁的老人一样需要保养。   柳娘安睡了,却不知她的母亲这眼眶含泪的和丈夫说起小女儿。   “我忘了叮嘱她不可太过用功,回去的时候却见她正跪在地上吐呢。眼眶通红、脸色苍白,胆汁都呕出来了,却还担心我知道了伤心,一直叮嘱丫鬟们不要说。我这才明白她一直忍着呢!我不忍拂她的孝心,怕她见我又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强忍着没进去。再次问过仙姑说无碍才稍稍放心回来。”   “柳柳年纪虽小,却是纯孝之人。她既然怕我们担心,你就当没看见吧。你也说了,入道观之后,明显好起来了,等她全好了,再接她回来享福。”齐老爷捋着长须道。   “都听你的。”   “也拘着家里几个小子不许去打搅,特别是老五那人来疯。”齐老爷特意嘱咐道。   “老大在翰林院却常常寄书回来,说是临走是答应妹妹的。老二在任上也不忘收罗特产寄回来,老三忙着举业也爱写几张字帖给妹妹。老四最老实,听他奶娘说,每日做完功课都要默一遍经文给妹妹祈福,等凑齐了一百遍就送到观里请道长诵读。老五年纪最小,却是和柳柳一胎同出,把最爱的宝剑都送给她了。我只要一想起咱们家这么多人都盼着柳柳平安,老天看到我们的诚心,总不会把她收走了。”齐太太对自己儿女兄妹和睦是既高兴又害怕,她生怕有一天柳柳救不回来了,儿子们不知道多伤心。她现在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这种折磨,她自己摧心肝、去条命她不怕,就怕丈夫儿子伤心哀毁啊。   齐老爷端着一张严肃脸,硬生硬气道:“柳柳必定能好,有自在观的诸位道长呢!”   却绝口不提,自己以往信奉“敬鬼神而远之”,重不让佛道之人登门。可见柳娘的病把父母逼成什么样儿了,不管什么人、什么办法,只要有生的希望,都愿意试一试。   治病养身是一个特别艰辛而漫长的过程,齐家人轮流来看她,柳娘虽离家住在观中却不曾受过委屈,从未感到孤独。   但枯叶道长却禁止齐家人经常不定时的来,道:“你们每次来,齐小姐情绪便有大波动,未来时期盼,临别时伤心,实在不利她的病情。日后定时初一十五来就行了,让她学着控制心绪才好。”   齐家人自然要遵医嘱,在家的四个男人和齐太太排了班,保证每次都有两个人来看柳娘。   不是柳娘这么大人却控制不好情绪,患得患失,实在是她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她几辈子的命运似乎都在昭示一个问题,亲人之间是不可信的,他们只会拿血脉和道德绑架你。即便有糖,里面也塞满了玻璃渣。柳娘每次对亲人的选择都“早有预料”,是因为她打心眼儿里就不相信这种感情。   不知幸还是不幸,运气不好,智商来凑,以她的智商,几辈子才得以善终。   今生的齐家人,却让柳娘第一次体会到家人之间不计得失的付出。柳娘不能为齐家带来利益,甚至承/欢膝下、孝顺父母都做不到,她这多愁多病身,往里面扔的银子都能打一个和她等高的小银人了。   即便如此,齐家人仍旧喜欢她、关系她、照顾她,愿意为她的病花钱。   柳娘走过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欣喜接受的心路历程,也慢慢敞开心扉,不再犹如被人追赶一般,想要立刻达到什么效果、做出什么成绩。心态慢下来了,病情反而有所好转。   柳娘早上起来,已经能自己穿衣洗漱,等丫鬟打理好头发之后,就慢慢在小院子里转圈。现在她能转五圈,枯叶道长说等到能转十圈的时候,就可以绕着道观走一圈了。运动开了,早饭可以多吃点儿,然后就回书房看书,或者做一些针线女工小游戏,弹一曲琴,临一张字帖。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枯叶道长,日常有红莲、碧叶两位贴心丫头陪着,过的是正宗大家闺秀的悠闲生活,柳娘十分珍惜这样的时光。   可随着她身体越来越好,空闲时间越来越多,柳娘就渐渐感到无聊了。琴棋书画之类的她几辈子功底深厚,现在只需按部就班,等身体长大,力气上来了,自然就能达到巅峰水平。   柳娘也试着给家里的父母、哥哥、嫂子、侄儿侄女们做一些小手工,家里人欢天喜地的收了,却也要批评她太耗心力。   柳娘不知做什么好,想着自己今生父母疼爱、富贵有加,也该找件事情来做。这一想就想到了学医。   “你想学医,也无不可。我道家医学博大精深,有教无类,只要你想学,我再无藏私。不过你可吃得苦,你家里人可舍得你吃苦,学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若要窥得此中门径,至少十年打底。”枯叶道长不知与齐家有什么渊源,十分愿意照顾柳娘。   柳娘该开始的时候听她说“三魂七魄”不全,还以为这是得道高人,后来次之是道医里形容先天疾病的一种说法。   “我不怕苦,也愿意下功夫。只是不知我师父需要出家入道,拜仙姑为师?不知父母对我有何安排,我也没想好要不要入道。”   枯叶道长被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逗笑了,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拜入她门下,受道祖庇佑的。   “医道、道医,不论哪个都博大精深,你先学着吧,等到了要拜师入道的时候,再与你说。”枯叶道长并未放在心上,也许学到一半柳娘就放弃了呢。或许那时她不认为十分放弃,而是“学有所成”。   枯叶道长太见多了闺秀,若非出家、守寡、不嫁,很少有人能在某一道上可称大家。不是歧视女人,而是社会现实摆在那里。未出阁时,不能太出格,注意着风评,不然嫁不到好人家。一旦出嫁,丈夫、婆婆、小姑、孩子,足以忙得你团团转,更别说世上还有“宅斗”一说,再惊才绝艳之人,一旦陷入男欢女爱就理智不存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要把功夫花在某一道上,就要相应减少其他事务的投入。为何千百年来总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多,因为他们背后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 第76章 最快活   学医嘛, 总是从背汤头歌开始的。枯叶道长扔给柳娘一本能砸死人的大部头, 背吧!   等下次齐太太带着老五来的时候,柳娘把学医的决定告诉了她, 齐太太欢喜道:“学医好啊, 学医好, 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不用麻烦大夫了, 也有个事情打发时间,我家柳柳真是能干!”   好吧, 不管自己做什么, 就没从齐太太嘴里听到过一句不好, 柳娘已经习惯了。   老五也兴高采烈道:“以后我给妹妹当病人。”   “去, 别胡说”齐太太没好气的拍开她, 以为这是过家家呢!   柳娘知道他们没当真, 只当自己找了个消遣, 没关系,时间能证明一切。   柳娘背书背的欢喜, 枯叶道长看她能静下心来背书,并且进度不错,也高看她一眼。不知是不是齐太太背后叮嘱过什么, 枯叶道长对她十分“寓教于乐”。   这天, 枯叶道长带她道后山脚下的一片田中, 道:“这片田以后就种药材了, 你来种。”   柳娘看了看这个三十步见方的田,歪着头问道:“我该种什么呢?”   “玫瑰。”   “玫瑰不是花儿吗?”柳娘怀疑枯叶道长受不了家长背后叮嘱, 想摆脱她了。   “一花一叶皆是本草,皆可入药。”枯叶道长看着这块空田道:“玫瑰清而不浊、和而不猛,流气活血、行气解郁。你常说想为父母分忧,这玫瑰最适合令慈食用。”   “嗯,仙姑放心,我会好好种的。”柳娘握拳,她又不是没种过田!以前养花养家呢!   柳娘兴致勃勃的回去让红莲、碧叶给她做新衣裳,下地可不能穿长裙,今日过来走两步,裙子、绣鞋全都脏了。   “这不行,哪儿有下田穿绸缎的,换棉布来。”柳娘看着红莲做好的衣服摇头,“也不要绣花,简简单单缝起来就行。”   “这怎么行,小姐皮肤就娇嫩,穿粗布岂不磨坏了肌肤,老爷太太见了可要心疼的。您又不不靠这田穿衣吃饭,有个意思就行。”红莲可不敢让柳娘这娇小姐真下田,锄头都比她高,万一伤到了怎么办?   “那就在袖口、领口过一圈绸,用细布做就行了,我看你们穿了衣裳也不差啊。”柳娘板着脸道:“下田就要有下田的样子,这是我给母亲种的,全是我的孝心,不能敷衍。快把靴子也做出来,绣鞋口子太浅,容易进泥呢。”   红莲还要再劝,碧叶却向她摇头,下去做衣裳的时候才说明白:“小姐正在兴头上,你泼冷水做什么。再等几天太太就该来了,到时候自然有太太做主。仙姑也说了这对小姐身体好,我们在一帮警戒着,不让小姐伤着就行了。”   “你说的是,可我看小姐的意思真想下田呢,我们怎么办?”   “先找有经验的老农把地松了,让小姐挖两锄头意思意思不就成了。不是说种花儿吗?就当小姐在家里花园玩儿了。”碧叶倒看的清楚。   柳娘可没她们想得那么不知人间烟火,去田里看了一遍,又去看了看预备移栽的花卉。这花全是刺,有她大半个高,无论如何也不是她能独立种下的。   柳娘试了试土地,发现已经有人深挖翻整过,对红莲道:“这地请谁翻的,做得很仔细。”   红莲期期艾艾的出来,以为柳娘要怪她们,决定独自背锅,道:“是奴婢请人做的。”   “嗯,那就继续请人挖坑,我看了,仙姑给我划的地四四方方的,刚好一行挖十六个,一列挖八个,一尺深,直径一尺宽,够栽下这些花就行。”   “是,奴婢这就去请火工道人。”红莲见柳娘不亲自下地就高兴了,这地这么小,完全不用请什么老农。道观里做杂事的火工道人有把子力气,随手就做了,还能得些赏钱,再乐意不过。   等把坑挖好,柳娘看着他们把玫瑰花移栽进去,踩实土地。尔后自己提一个小水桶,拿着瓜瓢,一颗一颗的浇水。   “小姐,您歇着奴婢来成不?您瞧你这手,都冻僵了。”红莲、碧叶被勒令站在田埂上不许下来,急得团团转。她们这做一等丫鬟的都不用做提水的粗活,更何况柳娘这千金大小姐。   柳娘才不理会呢,自己用小小的水桶提水,一桶只能浇两颗,忙碌了一个下午才把花苗浇完一遍。   回去马上洗漱泡澡换衣服,手被水桶把手勒出了红痕、白痕,不过这样跑了几十趟,精疲力竭,却也舒服得很。   柳娘晚饭破天荒用了第二碗,红莲碧叶都怕她晚上又吐了,心惊胆战守了一夜,发现柳娘却睡得很香,第二天早饭照常吃。   红莲道:“这是累狠了。外面做苦力的男人们饭量总是很大的,小姐活动开了,自然吃得多。”   “吃得多就长得快,小姐现在和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高。五少爷可是小姐的同胞哥哥,你看五少爷现在多高了。”碧叶附和道。   见柳娘能吃能睡,身体还渐好,两个丫鬟也不追究了。   齐太太知道之后,虽然惊呼“我儿有孝心、我儿辛苦了”,却也未阻止她。   枯叶道长给她的花苗都是成年正当时的,移栽过来第一年就开花了。等到初夏四五月,玫瑰开开始打苞开花。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柳娘才明白玫瑰与月季的区别。以前没功夫了解这些,原来能吃的基本是玫瑰,娇嫩不易保存,栽种历史悠久,入食入药,皆有妙用。而那些漂亮的观赏花卉,一般都是月季,花期长、易保存,只能用来看。   第一次采收玫瑰柳娘十分兴奋,凌晨就起床了,小丫头们打着火把,柳娘亲自采收。此时采收的是花蕾,用于入药。枯叶道长说玫瑰入药,要的就是这些花蕾。小小一片田来回走动,很快就把花蕾摘光了。   开始的时候很兴奋,到了花期正盛的时候就有些忙不过来了。柳娘却很有“志气”,不许丫鬟们帮忙。   每次凌晨起来,开始采摘,还没摘完天就亮了。然后接着采摘那些初开的,用来做玫瑰酱、或者泡茶。再采摘不过来,盛开的那些就全部取花瓣榨油。一株玫瑰,不论花蕾、初开、盛开都有它的妙用。   等到花期快结束的时候,柳娘正儿八经给父母兄长们写了请帖,请他们赴“玫瑰宴”。   柳娘特意选了齐老爷休沐的日子,一家人十分给柳娘面子,穿着正式的衣衫,带了赴宴的礼物,欢喜而来。   柳娘把小宴摆在偏厅,外面正对着几缸荷花,一片绿树。   “爹娘、三哥、四哥、五哥,快请落座。”柳娘也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站在门口迎客,齐老爷看着娇娇嫩嫩的女儿,欢喜不尽,一把抱起她。   柳娘一下子喜笑颜开,又重新绷紧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模样道:“爹爹,快放我下来,你是来赴宴的,严肃一点知不知道。”   “是,是,爹知道了,爹知道了。”齐老爷知道女儿种了一片玫瑰田,早就心疼得不得了。自从接了帖子,比他当年去赴琼林宴都高兴。   齐太太配合女儿的玩闹,拉着齐老爷和几个儿子落座。   柳娘粉有架势的拍拍手,打扮整齐的小丫头们就如同彩蝶穿梭一般端上菜肴。柳娘坐在为自己特制的高脚椅子上,为家人们讲解。   “这第一道是炸玫瑰,新鲜摘下来的玫瑰,裹了鸡蛋面粉糊入油锅炸,清香扑鼻。第二道是山药玫瑰糕,蒸熟的山药捣烂放进模子里定性,浇上玫瑰酱。主食是玫瑰糖包和玫瑰饼,给爹爹和三哥用的是玫瑰酒,娘和我们用的是玫瑰茶。这些用真玫瑰做出来的菜肴酒水都是女儿亲手做的,剩下的牡丹玫瑰、月下玫瑰、玫瑰煲汤什么的都是用其他食材仿造玫瑰做的,不是女儿的功劳。”   “我的小乖乖哦,怎么不是你的功劳,都是,都是!”齐老爷又一次忍不住把小女儿抱在膝上,他这辈子就没想过有一天能吃到女儿孝敬的吃食。   “爹爹,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柳娘装作没看到齐老爷眼中的水光。   “是啊,是啊,柳柳忙了一大早上了,快吃,快吃。”   玫瑰清香扑鼻,甜美芬芳,其实齐老爷一个大男人是不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的,可谁让这是自家宝贝女儿做的呢。别说这么好吃,就是难以入口,齐老爷也会大加夸赞。   席上除了这些“玫瑰菜”也有家常的肉食菜蔬,不怕他们吃不惯。不过这一家人把柳娘点过名的几道菜都吃光了,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个人爱好菜却没动两筷子。   被一家人这么宠爱着,柳娘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待一家人回去的时候,柳娘还未他们准备了能带回去吃的玫瑰酱、玫瑰酒和玫瑰枕头。还特意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道:“这是专门给娘准备的,今年花不多,只提炼出这么小小一瓶来,仙姑说对妇人最好。等明年我种得多了,就给大嫂、二嫂和未来三嫂都备上。”   齐太太又把柳娘揉进怀里,直呼:“我的儿啊,娘的心肝儿啊!就知道你最孝顺娘!”气得一旁齐老爷直翻白眼,看着自己手中独有的玫瑰酒才略略平气。 第77章 最快活   一家子吃得饱饱的上了马车, 齐太太忍不住念了声“无量天尊”。听闻柳娘要办小宴, 她比当事人还要紧张。想来帮忙,又怕坏了女儿的性质, 忍不住旁敲侧击的指点丫鬟们。“没想到我们柳柳如此能干, 菜品好、意境好、安排得更好。”   “那府里准备的饭菜可以让厨房的人分了?”齐老爷笑道, 他们来之前听说是柳娘亲自下厨, 吓得在府里先备好了饭菜才出来的。   “老爷还说我,难道你就放心柳柳热锅、热油的围着厨房转?”   齐老爷拍拍老妻的手, 叹道:“若是柳柳身子康健, 我宁愿她什么都不会, 我养她一辈子也行。可你也见了, 咱们的法子不行, 还是该听枯叶道长的, 她的办法好。让柳柳下地也好、下厨也好, 总归让她锻炼了。人啊,就是得常活动, 只要柳柳觉得舒坦,怎么来都行。”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既然柳柳愿意, 我就把南郊的庄子划给她做嫁妆, 她喜欢种什么都行。”齐太太早就私下参观过柳娘的花田, 知道自己今天吃的用的都是柳娘亲手种出来的, 其中情义比什么都珍贵。   齐太太没提把柳娘接回家的事情,反而拨给她一个庄子, 任她施为。   第二年柳娘种在庄子里的玫瑰大丰收,柳娘给远在京城的大哥、大嫂和侄儿侄女们寄了容易保存的玫瑰酱、玫瑰酒、玫瑰精油和玫瑰香枕。听说大嫂生下第三子之后,脸上的斑遮都遮不住,皮肤也蜡黄干枯,柳娘给她配了七子白,请她用蜂蜜调和敷在脸上。   七子白是柳娘曾经听说过的秘方,以白术、白芷、白芨、白蔹、白芍、白茯苓、白僵蚕等七味药材配伍而成,干性皮肤用蜂蜜调和,油性皮肤用蛋清调和,冬天还能换成牛奶,敷在脸上,美白、祛斑、祛痘,是难得的美容佳品。   这个时空应该还没有,柳娘假托枯叶道长的名头给她送过去。没过两个月大嫂回信说果然有效,肌肤白皙许多,几乎能与当初未生孩子时候相比。   柳娘想了想,决定把七子白的配方给她寄过去,白茯苓此时还是名贵中药,以她的财力并配不出多少。都是一家人,一张方子柳娘决定不吝啬。   没想到这方子却把齐太太招来了。   “此乃枯叶仙姑的独门秘方,你怎能送给你大嫂。”齐太太语气焦急道。   “娘容女儿细说。当初与大嫂通信,听闻大嫂有这一病症,女儿学医也两年了,就擅自配了给大嫂用。因怕大嫂不信任我这黄毛丫头,才假托仙姑的名义。娘您放心,我这方子红莲、碧叶都是试过的,效果极好,也没有副作用。”若非年纪小,柳娘就在自己身上试了。   “你怎么这样大胆,才学了两年皮毛,怎么就敢说什么君臣佐使、配伍七情。”齐太太当然早就从枯叶道长那里问出了真相,此时不过诈柳娘说出实情。   “娘,女儿并非胡闹,跟着仙姑学了两年,女儿当真觉得大有裨益。女儿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每日昏昏沉沉缠绵病榻,在这里能养身体、学本事。医家说药食同源、药补不如食补,女儿在这里五谷为养,不必燕窝雪蛤,苦药汤汁,身体渐渐好了,日子也自得其乐。到了自在观方知自在的含义。”   “这么说你还迷上学医了?”齐太太挑眉问道。正经说来,闺阁女儿是不该学这些的,不过他们齐家家风开明,柳娘又是这么情况,自然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学医一两年,图个乐呵,与正经学医可是两码事。   “女儿从去年就下定决心想学医、行医了,只是人微言轻,不敢告诉爹娘。怕您不准,也怕自己一时兴起,说出来又碍于面子,不能放弃胡乱敷衍,反而坏了本意。不过已经两年了,女儿的心意未曾改变。”柳娘拉着齐太太的手撒娇,见识过他们是如何疼爱自己,柳娘才敢把自己的意图明明白白说出来。   “你啊,你啊……”齐太太叹息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柳娘新提拔的二等丫鬟芍药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道:“小姐,您快去瞧瞧,这饴糖可能起锅……见过太太!”   齐太太温和叫起,问柳娘道:“又闹什么幺蛾子呢!”   柳娘扶起齐太太道:“请您随我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柳娘一行到了后院厨房,厨房里单独腾出一个房间来做这饴糖。只见一口大铁锅里翻滚着金色的糖浆,咕噜咕噜翻滚着牛眼泡,空气里全是蜜糖的香气。   柳娘走上前,接过竹铲,熟练的在锅中翻搅,用竹铲挑起糖浆,对着窗边亮光看挂旗的情况。见糖浆粘稠垂下如同一面小旗,色泽金黄、香气纯正,对旁边帮忙的丫头道:“到火候了,起锅。”   齐太太看锅灶旁边搭着的台阶,刚好适合女儿站上去,再看她熟练指挥的架势,就知道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齐太太舍不得女儿如此辛劳,可她也从未在女儿脸上见过如此严肃认真的神色,那样的姿态,让人见了肃然起敬,忽视她小女孩儿的身份。齐太太心想,是该回去和老爷商议了。   起锅的时候很危险,不适合柳娘这样的小孩儿旁观。主要是齐太太还在,柳娘想装得斯文淑女些,拉着齐太太回了正厅。   不一会儿,红莲就奉上了此次熬糖的成果,两盘金黄色的半固体糖浆。只需用一直圆润的竹签打圈,就能挑起一圈如糖似蜜的饴糖。柳娘把竹签递到齐太太嘴边,撒娇道:“娘,您尝尝,我们日夜不停熬了三天呢。”   齐太太拗不过她,只得张嘴吞了。甜美芳香的味道在口中散开,还很有嚼劲,热乎乎、暖烘烘的。   柳娘对饴糖的制作如数家珍,道:“这糖是女儿亲手选的上好小麦和糯米,育芽、蒸煮、发酵、压榨、熬糖,每一步都亲力亲为,枯叶仙姑也看了,说女儿做出来的饴糖,可入药矣。”一样东西能入药,这是对它品质和制作技艺的高度赞扬。   “娘就是今天不来,女儿也要打发人回去看你。”柳娘拍手让人送上一大摞包好的药材,道:“爹爹整日应酬饮酒,饮食不规律,上回您来就说他胃病又犯了。女儿请教了仙姑,配了这小建中汤给爹爹,每一味药材都是女儿亲自选的,保证质量上乘。只盼爹爹吃了赶紧好起来,女儿在外也能安心了。”   齐太太勉强一笑,打趣道:“果然最疼你爹,喝个药也给他配甘甜美味的。”   柳娘张了张嘴没说话,只含羞的把头埋进齐太太怀里。   齐太太拥着她,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抹眼泪。这孩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药,只怕以为人人都怕苦,给爹爹配的药自然选甘甜的来。明明遭了那么大罪,却从来不叫苦、不抱怨,小小年纪被家人送到这道观来,却一心惦记着家里人。齐太太感动得无以复加,只觉老天赐给自己这个女儿是对自己平日积善行德的最好褒奖。   齐太太回家把柳娘的表现一说,齐老爷不愧是开明之人,道:“既然女儿愿意,就让她学吧。”   “学医岂是那么简单的,下九流的事情,不是大家闺秀该操持的,传出去于她的名声有碍,日后如何嫁人。我的想法是让她先学着,她如今才六岁,又懂什么呢,说不定过几年就淡了这心思。”齐太太也疼爱女儿,但她更希望女儿走世俗早就铺好的宽阔大道。   “你呀,不了解自己的女儿!”齐老爷指着老妻叹道:“咱们的女儿,心志坚定,目标清晰,百折不挠。要说我这些孩子里谁最像我,不是老大、老二他们,而是柳柳啊!”   齐老爷捋着胡子,一一给老妻解释。   “柳柳从小抱病,咱们疼爱她多些,当她是娇娇儿,就忽视了她的本质品性。你瞧她每次喝药从不用人劝,听说哪样东西对身体好,就是吃吐了也要坚持吃。往日我也以为这是她天性懂事孝顺,不愿亲长担忧。如今想来,是她早就明白这样做的益处,一直在有意治疗自己的身体。”   “再听你刚才说的,柳柳想学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可她瞒了这么久,亲密如你我都没有提起过。若不是这次老大媳妇误打误撞,咱们还不知道呢!这是一个六岁小女孩儿该有的谨慎和持重吗?枯叶道长咱们是知道的,看在齐家的面子上,教那么三招两式糊弄她最有可能,若是说正经教她可不容易。柳柳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学到这些不容易,要知道就算是美容养颜的方子,也不是人人适用的。”   “也就是说她有天分,有勤奋,还有这机缘,生做我的女儿,我便可保她一本子无忧。什么嫁人不嫁人,若是日后的女婿嫌弃她曾学医,这样的人不配登我齐家的门!” 第78章 最快活   柳娘拿熬制好的饴糖送给观中各位道长, 第一位当然是枯叶道长。   枯叶转了一圈儿在自己嘴里, 笑道:“不错,下次可用来哄孩子。”他们道观也会接待各方信众, 免不得有哭闹的孩子。   柳娘并不以为这是看轻, 不论什么用, 只要是好用处, 都值得欢喜。   “我已与家中商量过,父母大人传信过来, 让我‘随心而行’。我想清楚了, 我要学医。”柳娘严肃道。   枯叶道长道:“好啊, 那继续学就是了。”仿佛这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那我能拜枯叶仙姑为师吗?”   枯叶道长一时无语, 又反问道:“你准备出家吗?”   柳娘这才笑了, 枯叶道长嘴上说一视同仁、绝不藏私, 事实上这两年正经医学理只让柳娘背书, 《本草纲目》《肘后备急方》《校注妇人良方》《养生方》……诸多有名的医药典籍,只让她背, 也不解惑释疑。其他实际上手的只给了柳娘一片玫瑰田,让她自己玩乐,玩乐!   柳娘是想正经学医的, 枯叶道长却一直在敷衍她。   枯叶道长要收的徒弟是能专心致志、继承衣钵的, 可柳娘衣服娇小姐的做派, 玫瑰花田都是火工道人帮忙平整的, 不躬身实践,怎知其中深意, 枯叶道长对她也是不满意的。况且,枯叶道长乃是道家医学一派,学习道医,不仅要薛那些种植、采收、贮藏、炮制技术和医药手段,更要紧的是背后蕴含的道家哲学。柳娘显然对道家不是很感兴趣,在道观还是不是脱口而出“阿弥陀佛”。   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都明白了对方曾经的敷衍。   枯叶道长笑问:“日后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十五岁之前背下世间现存医药典籍,我早已请大兄帮忙收集,翰林院藏天下典籍、太医院专精医药,我有过目不忘之能,先背一肚子书摆着,日后再行实践。等到十五岁自后正式行医,从妇人症、小儿症开始,刚好我是女儿身,进出内宅方便,为人也要扬长避短啊。等到三十岁走访天下,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时我理论实践均有一定积累,就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很多地道药材要在道地产地才能发挥药效,一方水土一方人,我盼望着见识这大千世界。”   柳娘说起这些,脑海中想到的不再是风景片般的美好电视宣传片,而是她每一世在各地的场景,或是大漠风沙中端来的一碗甘草汤,或是茫茫草原上的一碗马奶酒,还有行走川渝时候的火锅,吃麻辣有助排解湿气。   枯叶道长问道:“十五岁你该嫁人,三十岁正是周旋与婆母、丈夫、孩子之间,哪儿来的空闲做这些。”   “所以我决定不嫁人啊!”柳娘调皮眨眼,“这个决定是和学医一起下的,不过怕吓着家里人,他们现在只知我想学医。我可只告诉的仙姑一人,若是泄露出去,定是你告密的。”   枯叶道长哭笑不得,问道:“若是他们到时反对怎么办?”   “到时我的名声早就打出去了,说是十五岁之前正式行医,可这些零散的方剂、手段总不能让我藏着掖着吧。如此成果,眼见前途辉煌,放弃岂不可惜。且我父母兄长皆开明之人,又一心疼我,只要我坚持,哪儿有不成的。”柳娘也想过万一家里不同意怎么办,所以她现在十分重视田庄里的出产啊,多准备一些银子,总能备不时之需。父母不同意,直接留书出走就是。柳娘现在也有底气学一学熊孩子了,她明白此生父母会包容她的。   枯叶见她每一步都料想得清楚,可见反复思虑过。这才放心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柳娘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愿。”   “记仇的小家伙儿,难道还怪我前倨后恭不成。”枯叶道长以为柳娘开玩笑呢。   “仙姑于我大恩,铭记于心,绝无抱怨之理。只是我想学医,不是学一家之言、一科之症,而是学天下医术、治天下病症,若入了道医一途,行医途中遇到与道义相悖又利于病患的事情怎么办?我不愿自己拘束于一家之言。”   “哈,口气倒大,多少世代名医都不敢说这话,你这小小女子却志存高远。”   柳娘没说话,她做好了被人轻视的打算,“小小”是信不过她的年纪,可她总有一天会长大;“女子”是信不过她的性别,日后出门行医会遇到更多。好在医学就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能否治好,一目了然。她不怕,总有时间和事实会证明的。   枯叶道长让柳娘回去再想想,她也开始教导柳娘正式学徒该学的东西。“药铺里的学徒可没这待遇,总在药材之间忙碌,药性都是偷学的。”以此解释早先的不作为。   “仙姑又来诓我,正经学医做大夫,自然是从背书开始的。您放心,我可没在心里嘀咕您。”   “能说出这句,可见平时没少骂我,哈哈哈哈……”   两人敞开心扉,终于进入了蜜月期,枯叶道长这才见识到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可以固执到什么地步。枯叶道长不系统教她,柳娘却能自己摸索出一套学医的办法来,也不知实在哪家名医世家里偷学来的,颇有成效。枯叶道长拿某一中秘密手段吊着她,柳娘也不着急,绝不松口拜师,要么自己能破解,要么留待日后破解。不疾不徐,稳中求胜!   柳娘的身体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大夫总对自己的身体更熟悉、更知晓其中道理。在保证身体健康的基础上,柳娘为背书付出了大量功夫。   别小看背书二字,第一步收集医书、药典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多亏齐家既是钟鸣鼎食之家,又是书香世宦之族,家族本身藏书和族人在各地帮忙收集的书籍够柳娘读这三五年了。第二部就是背了,柳娘记忆力出众,不成问题。可是医书出自各人之手,带着浓厚的感□□彩,有的甚至自相矛盾。柳娘把这些矛盾的地方记下来,相互印证,在医书里找不到答案的,只能留待日后实践证明。   慢慢的,柳娘的名声却打出去了,不是别的,而是她擅长美容、养身。   齐家小姐幼年几乎养不活,这是杭州城里大多数官宦人家都知道的事情,可如今看她的模样,比绝大多数闺秀都健康。城中有闺女不舒服的,一窝蜂往自在观枯叶道长门下送。枯叶道长却说这是齐柳娘自己的功劳,她也在学医,不肯冒功。   人们是不信的,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能动什么。   可见齐家女眷个个精神抖擞、肤白貌美,有人信誓旦旦道老三媳妇嫁进去之前都没这么漂亮,可见齐家都自己的独门秘方。   人们有挖空心思去齐家打听,齐家毫不避讳只说是小女儿的功劳。   即便已有如此多人证物证,人们还是不信,有钻空子来柳娘这里套所谓秘方了,也铩羽而归。   如此几番下来,看热闹、占便宜的人消失殆尽,只有浙江布政使司莫大人家的小女儿体弱多病,眼看养不活,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的送来了。   齐老爷乃是杭州知府,这浙江布政使司莫大人刚好是顶头上司。他家把人送来了,齐家必定不敢怠慢。若是了柳娘没有传说中那个名声,齐家也要找到能治疗莫家小姐的良医,不然砸了小女儿招牌是小,得罪顶头上司是大。   那些说布政使昏头的家伙们,才是真昏头了,人家清楚着呢!   布政使夫人亲自把莫家小姐送来,见过柳娘一面才放心。   此时柳娘已经十二岁了,读了满腹的医书在肚内,不论莫夫人问什么,总能及时答出。莫夫人心想,就算是个光说不练的嘴把式,在这个年纪已经是难得。况且莫夫人在柳娘幼年的时候也见过她,病怏怏眼看养不活的,哪里能和眼前这个生机勃勃、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相比。   莫夫人拉了柳娘的手道:“好姑娘,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就这么大点儿,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你娘和我是手帕交,你叫我一声姨妈也使得。”   柳娘侧头看了一眼跟着来的齐太太,见齐太太点头,才含羞叫道:“姨妈。”   莫夫人这是准备走感情路线了。   双方叙礼毕见之后,莫夫人又引进了自己的女儿,只见莫小姐莲步轻移、娇喘微微,被两个侍女扶着上前。脸色苍白,唇色发紫,才五六岁的小姑娘,瘦成一把骨头,眼看就要断气儿似的,反正齐太太是不敢受她的礼的,连忙叫人扶道:“快拦着些,不讲究这些虚礼。”   “娘,您也太紧张了,莫妹妹的身体比女儿当时好多了,您别一惊一乍的。”柳娘假装埋怨道。   “果真?”莫夫人眼前一亮,若是柳娘能好,她的女儿定也能好。   “姨妈问话,我岂有虚言。”柳娘走到莫小姐身边扶她过来,让她的侍女放开,一边走一边静静给她摸脉,笑道:“姨妈见妹妹在家中孤寂,送她来与我作伴,我感激姨妈,心里也就有话直说了,你别怪我。”   莫夫人笑道:“自家人说话不必讲究。”   “妹妹身上也没病,就是弱了些。我知您怕她不重视,送她来就说是治病的,这可不好,妹妹年纪小,别吓着了。其实就是来游玩赏景、结伴游乐,只是妹妹身子比常人弱,别家您也不放心,才托给我。”柳娘睁着眼睛说了一通瞎话,见莫小姐如同等着命运宣判的紧张感放下之后,才道:“姨妈放心,妹妹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证让她玩儿的开心!” 第79章 最快活   几人寒暄之后, 柳娘安排红莲请莫小姐下去休息。   等人走了, 柳娘才致歉道:“姨妈原谅侄女儿妄言。只因见妹妹紧张惧怕的看着侄女儿,刚开始以为是初见陌生人紧张, 后来姨妈让妹妹走过来的时候, 妹妹的表情简直如临大敌、如赴死地。侄女并非面目可憎之人, 妹妹如何这样害怕?侄女怕她想不开, 才妄言几句安慰她,姨妈见谅。只是不知姨妈怎么和妹妹说的?”   莫夫人吃惊, 她都没这么观察女儿的神情, 可能是太熟悉太亲密的原因, 莫夫人现在都想不起来女儿刚才的样子。“只告诉她要住在道观一段时日, 为她治病, 并无其他。”   “可有说什么时候来接她?”   “身子好了自然来接她。”这还用说?   “姨妈可有明确告诉她?”   “自然是没有的。”莫夫人疑惑, 接人是他们大人的事情, 小姑娘等着就好了。   柳娘抚掌,叹道:“这就对了!若侄女儿没猜错, 妹妹大约以为姨妈姨丈不要她了。”   “怎么会!”莫夫人紧张得提高音调道:“这些年为了她的身子,我们辗转多方,吃了多少苦, 怎会不要她!”   “姨妈的慈心侄女儿旁观者清自然明白, 可怜妹妹当局者迷, 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不瞒姨妈, 我刚到道观的时候,也疑心父母兄长不要我了, 哭了一整夜呢,还是丫鬟们劝导着才想明白。这也是侄女儿做大夫的疑心小细节,还请姨妈和妹妹说,自在观风水好,这次就是送她来调养身体的,并不是什么大病。心情好,治病也事半功倍。平常人身上压着担子都走不远,更何况妹妹是心上压着担子。姨妈也可拿侄女儿举例,侄女儿当初比她还严重,不也好了吗?”   “果然心细如尘,妹妹养了个好女儿啊!”莫夫人连连夸赞柳娘想得周到,又拉着齐太太的手叹她养得好女儿,齐太太却有一时的脸色僵硬。   “小孩子最明白小孩子,姨妈过誉了。”柳娘笑着谦虚道。   一番解释下来,莫夫人终于领会柳娘的意图。莫夫人陪着丈夫宦游各地,见识也多,知道很多时候病人只要放下心里的包袱,总能慢慢调理好的,看来柳娘做的就是让女儿保持信心。   这么一想,莫夫人的信心也更足了,含笑应下。   “还请姨妈吩咐妹妹的两个丫鬟,我要派人问她们一些妹妹起居的注意事项,请她们不吝告知。”接下来就要正式进入治病的环节了。   “只管去,你妹妹还小,这些丫头自然由你帮忙管教。”莫夫人笑道,女儿的贴身丫鬟专门照顾女儿的身体,对莫家的事情基本什么也不知道,并不怕意外泄密。   “姨妈玩笑呢,妹妹的丫鬟自有妹妹管教,我问一问妹妹的习惯,也好照顾她。”   双方又秉持这外交辞令说了些可有可无的闲话,莫夫人带着人去检查莫小姐的暂住地。早在得到她们要来的消息之前,柳娘就让人把东厢收拾出来了。客人不好鸠占鹊巢住正屋,东厢恰是表达亲近最好的地方。道观中自然不像家里那么舒服,但柳娘早已备好大家具,只等莫家人过来安插器具,布置小玩意儿。   一行人忙碌着,齐太太抽空把柳娘拉道一边,道:“当初你也是这么害怕吗?”   柳娘知道她在说什么,面上却做疑惑状,又突然恍然大悟道:“娘,我那是哄莫夫人和莫小姐呢。莫小姐是真害怕,哄莫夫人是为了安她的心。至于女儿,您瞧我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不是,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齐太太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见柳娘不承认也不逼她,只暗下决心,要待女儿更好些。   忙碌着安顿好之后,一行人在道观用了晚饭,又各自匆忙离开了。   柳娘一晚上的功夫都等不得,直接给莫小姐重新诊脉,又温言软语安慰她许久,在她卧房点上助眠的熏香,又叮嘱好丫鬟才出来。   柳娘则回到小书房,拨亮蜡烛,拿出早先拟好的针对病弱女童的滋补方案,根据莫小姐的脉象,再细细调整起来。   第二天早上,柳娘出去运动回来,莫小姐才起身。   “妹妹起来啦!”刚运动过的柳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还有汗珠,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还请姐姐恕罪……”   “嗯……是有罪!”柳娘假装拉下脸来,道:“都说了你是来游玩赏景的,怎么舒服怎么来,如今又自责起晚了,岂不是没把我昨晚的话当真?”   “不是,不是,我……”   “噗嗤……”柳娘忍不住笑了出来,为自己刚才脑中的微妙联想而兴奋。这暂居道观的莫小姐,真的很像寄居贾府的林妹妹,尤其是这“不愿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恐叫人耻笑了去”的小心翼翼劲儿!   莫小姐也明白过来柳娘是在开玩笑,被柳娘的笑容感染,莫小姐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柳娘大步走过去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家中最小的,早就想有个娇娇软软的妹妹了,能陪我玩儿、陪我做功课,可巧妹妹来了,我且不知如何欢喜呢。妹妹日后再怎么生疏客气,我是要伤心的。”   莫小姐也说不出什么有趣儿的话来,只认真道:“日后不会了。”   “哈哈,那妹妹闻得惯我这一身臭汗味儿不?”柳娘拿袖子在她眼前晃动,一副不熏到她不罢休的架势。   平常什么刺激性味道都闻不得的莫小姐,却没躲闪,握着柳娘的手更紧了。   柳娘牵着她去偏厅摆饭,一边走一边道:“日后妹妹跟着我饮食起居,我也问了你的忌讳,保证让妹妹舒舒服服。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妹妹可千万别忍着,直接和我说,自家姐妹,不要虚客气。不然姨妈来向我问罪可怎么好?”   一说到这么,莫小姐就黯淡了,“娘亲还会来看我吗?”   柳娘做出夸张的表情道:“真么叫要来看?姨妈那架势,恨不得住在观里,可布政使府上哪儿离得开姨妈啊!悄悄告诉你,当初我娘也是恨不得天天来见我,让观里的道长给辇了。在道观里住着,就是为了清净散心,这么天天来,还不打搅着啊。最后约定初一十五来,才算找着平衡了。”   早饭用的是好克化的稀饭和面食小点,也照顾莫小姐的口味,做了些松软甜点。   人容易被热情的笑容感染,也容易被同桌人的好胃口感染,莫小姐破天荒的吃了大半碗稀粥,两个小面点,身后的丫鬟喜笑颜开。   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柳娘也开心。   吃过早饭,柳娘带着莫小姐散步助消化。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带她去看自己种的玫瑰花田。早上的阳光和煦温暖,微风拂面,空气中全是草木清香,在这样优美自然的环境之下走动,身心舒畅。   见莫小姐一脸羡慕,柳娘道:“妹妹若想玩乐,可以先种一盆在土里,等练好了手艺,我给妹妹划一块儿花田。不拘玫瑰,什么百合、牡丹、芍药,妹妹喜欢什么种什么。”   至于身后丫鬟不赞同的脸色,柳娘就当没看到了。莫小姐如今经历的一切,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柳娘精心安排莫小姐的饮食起居,也不给她喝什么苦药汁。都说药补不如食补,更何况这么小小的人,吃了药就没胃口吃饭了。   每日吃的山药粥、菊花粥、红枣粥、薏米粥,各类五谷杂粮、药食同源的东西一一摆上桌,配合着合理作息和适当运动,莫小姐的身体正慢慢好转。   这些日日相处的人看不到,每半个月来一次的莫夫人最清楚。她也得了医嘱,并不额外多说什么,只当女儿真是来游玩散心的,每次来就送些当季的衣服食材,说几句贴心话,而后就走了。   刚开始的时候,莫小姐还眼巴巴的盼着娘亲来,等到后来,莫小姐都玩疯了,没有丫鬟提醒,她都记不得母亲什么时候来。   等到莫小姐的身体调养至可以用药的程度,柳娘才开始正式开方抓药。这一步她小心谨慎,每一味药、每一张方子都实现请枯叶道长看过。道长点头了,她才敢用在病人身上,甚至煎药的细碎活计也是她亲力亲为。莫小姐是她的第一个病人,柳娘慎重万分。   春去秋来,等到第二年玫瑰花开的时候,莫夫人正坐在房内含笑看着窗外放风筝的女孩儿。这次莫大奶奶奉婆母一块来了,莫大奶奶笑道:“妹妹真是好了,看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多有精神啊!”   “瞧这人来疯儿,一点儿稳重样子都没有。这老高的太阳,还放什么风筝啊!”窗外莫小姐拉着风筝从这头跑到那头,好不容易站定一个地方又偏和风较劲,死死拽着风筝线,用风筝和风搏斗呢!   自此,柳娘一战成名,杭州城内都知道齐家姑娘有一手,很多闺阁女儿的病都来找她。柳娘还未正式出师,自觉还有待积累,若非旁的大夫不肯接手或者碍于父母情面的,都没有接。即便如此,接下的病人都治好了,又是如此年幼,名声大振。   中国自古钟爱神童,在医道上有建树也是才华,加之大家闺秀的身份,在杭州城里风光正盛。   柳娘却有新的烦恼:“怎么没有男性病人找我呢?” 第80章 最快活   打发了那些死皮赖脸求秘方的, 也没有病人要照顾, 柳娘偷得浮生半日闲。   柳娘趴在桌子上,毫无仪态, 抱怨道:“怎么就不来个男人给我治呢!”   “为何不来, 你心里没数儿?”枯叶道长翻白眼, 两人相识相处近十年, 已经不在对方面前装面子了。   “难道真要出家做女冠?”柳娘叹道,她何尝不明白男女大妨之下, 未婚女子怎么可能接触男性病人。   其实上辈子, 秀王封地和周王封地都有女子行医的先例, 她当时还十分欣赏, 屡加赏赐。也许是周王系世代喜好医学的原因, 开封府一向学医氛围浓郁。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柳娘也记不清了, 只能请教枯叶道长。   “你倒消息灵通, 周王殿下自然是慈悲为怀,济世救人, 只他封地内愿意学医的女子,要么是已经嫁人的学一些接生、产育的法子,充作稳婆、医婆;要么是出家为僧为道, 再学高深医术。”   “难道就没有不出家的女儿立志学医的吗?”   枯叶道长笑了, “世上识字的男人都少, 更何况女儿家, 学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若真有,又岂会不知出家的好处。”   柳娘沉默, 世情如此,她也没有办法。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绫罗,自己在道观住了十年,未曾受戒,也不是大家闺秀该过的日子。柳娘清楚自己的心意,不必再尝试,她不愿嫁人。   目标和条件已经如此清楚,柳娘还在犹豫什么呢?   柳娘还在犹豫,她怕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父母兄长、侄儿侄女,那些血脉相连之人,一旦出家,就再也不是以前的模样。可若是继续这样不尴不尬下去,不说影响齐家的声誉,就是对自己又有何益处呢。   还记得《红楼梦》中的妙玉吗?“槛外之人”是她的自称,寻常官宦女眷瞧不起她,说她不僧不道,披着佛道的皮一个不干净的心。又有难得的容貌,易受地痞流氓侵扰。   唉,是该决断了!柳娘叹息。   在此之前,齐家人接她回老宅过了一个隆重的及笄礼,柳娘此生已经十五岁,可以谈婚论嫁了。   “爹娘,女儿不想嫁人。二老细听我说,女儿并非一时魔怔或突然兴起,这个念头从我六岁时就有了。女儿知道这世道,咱们钟鸣鼎食之家,无缘无故让女儿出家,对家族声誉是怎样巨大的损坏。女儿也只一旦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女儿更不人父母担忧,怕做了不孝之人,因此一直拖着,不敢表露心声。可女儿自生病起,就迷上了这玄妙的医术,一身苦痛皆由它缓解,这是何等神奇。女儿也试过自己种植药材,炮制药材,开方救人,看着那些病人因我的医术痊愈,心中又是何等快慰。”   “反正女儿早有行医之名,如今坐实了也应了别人的猜想。对外就说是病中发下的大愿,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女儿还有一幼稚想法,想为父母大人尽孝。我这身子,若非爹娘心疼不放弃,早就是那黄土下一把白骨。我若嫁人,对家人有何好处?嫁出去就是别家的,回来一趟都难,更何况承欢膝下,为父母尽孝。家中金银衣食不缺,女儿能做的,不就恰恰是这人力不可及的病症吗?”   柳娘自认说的有理有据,齐太太却一巴掌打在她的后背,哭道:“爹娘生养你,就是为了问你要好处吗?你想过自己没有,想过自己没有……”   “娘,您别哭,是女儿不好,说错话了。女儿不孝,不愿嫁人,却用这等虚言哄骗爹娘。可女儿真的愿意用尽一生心力却追求医学大道,这世间除了血脉亲情,还有什么能羁绊女儿呢?”   齐老爷摆不出往日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紧握双拳,竭力平静的问道:“日后年老怎么办?”   “年老还有三十年,不能为了三十年之后的事情,就不过如今的日子。等到女儿医术大成,可以收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弟总不敢背叛师门。再说还有侄儿侄女呢,女儿厚颜,兄长嫂嫂对女儿如此疼爱,侄儿侄女总不会看着女儿年老潦倒不管吧?”   “那你可知道,学医之人乃是下九流,世人根本瞧不起?”   “女儿知道,所以女儿伏请爹娘同意,出家为道,拜枯叶仙姑为师。”   “女子一生,最荣耀幸福的时刻只有两个,一是凤冠霞帔嫁得良人,二是十月怀胎诞下血脉相连之人,你都不要了吗?”   “生人莫做女儿身,百年喜乐由他人。女儿做爹娘的女儿已有荣华富贵、安乐太平,嫁人又是一次投胎,谁能保证如这次一般运气好。就是侥幸撞了大运,不能钻研医术,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又何谈快活。至于儿女,天下皆兄弟姊妹,端看有缘无缘罢了。”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银子,我和你娘一旦不在,你以何为生?别说看诊,天下没有饿死的大夫吗?”   “有这两样就够了。”   柳娘从怀中取除两册薄薄的书简,一本写的是茯苓栽培技术,就是名贵中药白茯苓,“千年松木之下,有灵而生之”,可入药的根块深埋底下,不是经验老道的采药人无法找到。产量少,药用价值高,十分珍贵。柳娘发明了用松木培育白茯苓的方法,药性与野生茯苓并无差别。   另一本是“焕颜坊”的商业计划书。柳娘第一次正式接触医学,枯叶道长传授给她的全是美容养颜的方子和医术,她这几年打交道的也只有内宅女眷,她太知道女人的钱是多么好赚了。   “有种植名贵药材的办法,有拿它换金银的途径,女儿此生糊口不愁。”   齐老爷接过这两本小册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叹道:“那就去做吧。”   “老爷……”齐太太嚎啕大哭,“老爷……”   柳娘也没料到居然一次就说通了,她已经做好的长期奋战的准备,甚至连被锁在家中,限制行为时候的后路都准备好了。   齐老爷不顾老妻劝阻,拉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女儿道:“从小爹娘就心疼你,不忍心让你幼年早夭,不忍心让你缠足,不忍心让你见这世间的肮脏,既然都做了那么多,何必半途而废。你什么都打算好了,可见真不是一时冲动,爹娘盼你过的顺心如意。日子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已经找到快活的路了,爹娘就该放手了。”   “爹爹……”柳娘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一生三世,将近三百年的时光,她终于遇到了愿意包容她、理解她、肯定她的父亲!   柳娘的事情自有父母做主,齐老爷和齐太太做了决定,兄长、嫂嫂们也只有遵循的份儿。如今齐家老大、老三在京城做官,老二外放蜀中,老四和老五还在为他们的科举事业忙碌。齐家从齐老爷开始已经是一门四进士了,看老四、老五的趋势,更有一门皆进士的可能。如此声望的家族,舍得女儿入道门,何等心胸气魄!   及笄礼之后,柳娘又回到了自在观。及笄就是能说亲嫁人的信号,面对众多请说之人,齐家却对外宣称女儿要入道门,不日正式受戒。   这一说法在杭州城中引起巨大反响,可议论三五日也就平息了,日子照常过。   柳娘只等着平静生活的开始,却不想接到了别人的求亲。   柳娘住在道观内,就算要求亲也是向城中的父母大人求,怎么会跑到郊外道观来呢?这就不得不说求亲的是家什么人了。   暴发户起来的盐商,对杭州势力懵懂不明,听说柳娘的出身,也知道她有一手好医术,偏偏他们的独子重病卧床,请便了周围的名医都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柳娘。   求医和求亲天差地别,这家人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神奇主意呢?   不得不说盐商太太做惯了生意,太习惯脑补。她就说了:“放着好好的官宦人家小姐不做,去做什么道士,可见其中有不得见人的地方。早就听说那齐家小姐是学医的下等人,你瞧平日里走街串巷到家里服侍的医婆,谁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样。肯定是齐家嫌弃女儿污了自家名声,这才打发她出家的。咱们儿子已经这样的,与其胡乱买个人来冲喜,不如娶了她,还能照顾儿子,说不定就被她医好了。再不济还是知府大人的女儿,咱家为知府大人分忧解难,他难道不投桃报李照顾咱们的生意?”   盐商老爷不愧和她媳妇儿是一家人,道:“若非她有这样的毛病,咱家也高攀不上知府大人。布政使莫大人马上就要致仕了,接任的极有可能是齐大人,若是娶了她的女儿,这江浙一代还不任我遨游?”   盐商老爷用他仅有的智慧思考道:“齐家没把她随意嫁了,肯定是不愿她嫁人,去知府家提亲恐遭撵出来。不如直接去观里求亲,那小女儿被关在观里不许嫁人,见有人来求亲,还不欢天喜地的答应。只要把那齐小姐握在手里,还怕知府大人不同意吗?”   “是极,是极,有理,有理。”盐商太太连连应下。   这就有了自在观外对峙的一幕,盐商家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在外叫嚣,“咱们是来向齐家小姐求亲了,你们这些道人为何阻拦?还不请齐家小姐出来说话?她必定要应的。”   不知情的还以为齐家小姐和们家公子有什么私情呢!   自在观的道人当然不会让,作为杭州名观,护卫道观的人不少,双方已成对峙之势。 第81章 最快活   “说时迟, 那时快, 就在这个时候,齐家小姐走了出来, 不卑不亢, 坦坦荡荡问道:‘我就是齐家小姐, 听你这话说得肯定, 难道我与你家那少爷还有首尾不成,怎么笃定我必会答应?’”酒楼里的说书段子正是火热, 几天前自在观外的闹剧早已被时间发酵的沸沸扬扬, 各种谣言, 难听的、而已揣测的、意/淫的多不甚数。柳娘无法, 只能启用熟悉的手段, 顾不得名声不名声, 先把这波压下去。   “那豪奴得意道:‘我家家业庞大, 家资过万,只有少爷一个独子, 只要小姐嫁过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齐小姐道:‘我还不知你是哪家的呢?’那豪奴道:‘盐商兰家!’言语之中自豪异常,好似人人听到盐商二字就该俯首帖耳似的。”   说书人形容得太过活灵活现, 下面有人起哄道:“人家小姐官宦门第、书香之家, 一门四进士, 难道还缺富贵不成, 岂会嫁给一介商人。”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叹道:“可不是吗?还是客人有见识, 齐家小姐因早年体弱多病险些养不活,被自在观的枯叶仙师救了。自此在三清道祖面前发了誓,要终身服侍道祖,不享人间富贵。小老儿自是不明白齐老爷这样的贵人是怎么想的,怎么舍得让掌上明珠族做女冠。不过齐家小姐应誓还愿正正经经,也没有让人非议的地方。”   “要不怎么说天下多小人呢!那豪奴被齐家小姐几句话问出了破绽,无奈之下道出了真相。原来那兰家少爷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杭州城请了多少太医也无用,不知听谁说齐家小姐医术高明,就打着求亲的幌子来求医。诸位客官说可笑不可笑?”   “这倒不可笑!若是齐家小姐软弱一些,不正中了他们的计吗?让那似是而非的谣言一逼,可不只有委身商贾了!可惜、可叹啊!”台下客人摇头叹息,好似人已经嫁过去了似的。   “可不是,若走正常路子想父母求亲,兰家哪有登知府门第的胆子!啊哈哈哈哈!”   “那兰家啊,我也听后街张大夫说过他们儿子的怪病,他老人家行医三十年都无法,也不知兰家人听信了什么谣言就去逼迫齐家小姐!可惜好好的大家闺秀,就要正式受戒出家啦!”   “哼!可见盐商每一个好东西,为富不仁、祸害乡里,简直侮辱了兰这高洁的姓氏!”一位书生打扮的人一拍桌子骂道。   “哎哎,客官息怒,客官息怒,小老儿不心疼桌子,只客官当心手疼~”听说书人这么一打趣,周围人哄然大笑。说书人才道:“这世上有修桥铺路的儒商义贾,也有兰家那般卖弄小聪明的暴发之家。正经受害恩齐家都不曾对兰家做什么,只斥退了他家罢了,客人们切勿上火,切勿上火!”   “那是齐老爷大公无私,不愿因私情打击报复罢了。”   “这位兄台忘了,兰家可是盐商,得罪了知府大人,明年的盐引可就拿不到了!怎么会没有报复?”   “兄台说的什么话,只这强行求亲一事就看出兰家人品低劣,知府大人没吊销他们家今年的盐引,已经是宽宏大量了,难道还要以德报怨不成。这样的人品,就是贩盐也定以次充好!”   “唉,你不懂,官场上的事情啊……”   话题很快就歪楼到了官场政治,酒楼里的客人半遮半掩、欲语还休的说着政治话题,台上说书人多次提醒都不理会。男人聚在一起最容易经常讨论的话题不是女儿而是政治,事业对男人们而言,才是春/药。   杭州城里大言论大多被控制在一个范围内,齐太太则抱着柳娘直哭:“都怪那家子丧天良的小人,连累我儿的名字被那些贩夫走卒翻弄,我可怜的儿啊!”   正经大家闺秀,一生之中除了父母兄弟丈夫之外的至亲之人,无人知晓她的姓名,这才是“贞洁恭顺”呢!齐太太为自己女儿的不幸遭遇嚎啕大哭,恨不得打杀了兰家那群蠢货。   “娘,女儿是要侍奉道祖的人了,名字不名字的有什么关系,师父自会赐下道号。就当免费给女儿宣扬名声了,女儿日后行医,可立志当个名医的。名医名医,没有名气,怎当名医。”   不说这个还好,一想到女儿马上就要出家,齐太太刚止住的眼泪又留下来了,泪湿衣襟。   不论外界如何揣测,看好还是看坏,柳娘都如期跪在了道祖塑像之前,拜过道祖、谢过引度师,面北长跪,向师父说出出家原因,经过师父同意后,再面北四拜,此为遥拜帝王。   而后,“谢先祖”“辞父母”“辞亲朋好友”。齐老爷齐太太、四哥、四嫂、五哥,还有莫夫人和莫家小姐,以及柳娘诊治过的几位病人,都在一旁哭泣。   再次,皈依成服。尔后由枯叶道长,诵读经文、戒律,告诫这新入门的弟子。最后,谢师。发下“十二愿”,轻声诵读“学仙诵”“回向念善”,再次谢过观礼的亲朋好友、指引的道友引度师、师父等。   等柳娘再站起来的手,她已经行道家稽首礼,口称“贫道”了。   “娘亲莫要如此伤感,女儿虽出家了,依旧是您的女儿,日后也要常常登门,娘俩再见的时日还多。娘亲快收了眼泪,不然女儿心中难安。”柳娘虽穿了道袍,可还是以齐家女自居,又和爹爹请罪,叮嘱四哥、五哥好好照顾爹娘。   “妹妹倒好,比哥哥先找到归处。”五哥泪中带笑,恭喜柳娘得偿所愿。   一家子又哭又笑,在道观中歇息了半响,用了午饭才回去,自此,柳娘就正式出家了。   柳娘出家的目的是为了看诊更多的病人,不为男女大妨所限制。但等到她第一个男性病人上门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柳娘正式行医,在女眷中名声颇高,都说比往日那些男性大夫诊治得好。   苏州李员外太太就是其中的受益者,她的月经不调、小腹坠痛就是柳娘给治好的。如今她的儿子重病,李员外一家请了多少名医都不见效,只得死马当成活马医,请柳娘过苏州府诊脉。   苏州离杭州不算太远,李家又派了车马来接,关键是第一个男性病人十分具有纪念意义,柳娘带着红莲、碧叶欢喜去了。   红莲、碧叶已经是第二代了,第一代的两人比柳娘大了十多岁,且思维早已固化,到了年纪,柳娘就请示母亲把她们嫁了出去。此时跟在她身边的红莲、碧叶比她只大几岁,跟着她学医药、医理,柳娘把她们当做药童。   到了苏州府,李员外家境颇好,李员外本人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之后,就回了老家。虽江南文风鼎盛,但能中进士者依旧是绝大多数人仰望的存在。   李家小公子已经卧病在床,整个人佝偻在一起,看不出他是十几岁的少年,和个老翁差不多。   柳娘诊脉过后,又听李太太说李家小公子的病因。   “那杀千刀的奴才撺掇我儿去拔树,学什么鲁智深倒拔杨柳,一下子闪了腰,就成了这般。”李太太的话已经与无数大夫重复过了,很流利的把李家小公子的病因说了,又让人奉上之前大夫看诊留下的方子。   一般人闪着腰就是腰痛,揉几下就好。李家小公子完全是脊柱错位,背部歪曲,就像一个驼背的人似的。   柳娘和李太太商议病情的时候并没有出去,李家小公子对大夫的话好似已经麻木了,苍白的脸上神情阴郁,柳娘真怕他有死志。   “令郎这病,贫道能治!”柳娘斩钉截铁道。   “果真?”李太太拉着柳娘的手喜极而泣,不敢相信又喜出望外。   “李太太不必忧心,贫道也未曾说大话,您请了那么多名医来,谁又敢拍胸口保证呢!贫道不是无名无姓之人,我俗家父亲乃是浙江布政使,道家师父乃是枯叶道长,太太就是信不过我年轻,也该信得过他们才是。”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少才高,少年天才……”李太太胡言乱语了一些夸赞少年人的话,她会请柳娘来,当然也参考了这些人的名声,哭道:“一切就拜托道长了!”   “府中可有空房间,可否让我侍女去布置一下。”   “请请请,道长先休息,先休息。”李太太赶紧引路过去。   “不必了,布置好房间,就请小公子过来吧。”   李家小公子是典型的脊柱弯曲 ,而且是意外创伤,这样的病需要的是“正骨师”,中医有精通此道的大家高手,可惜李太太一家没请到。   柳娘阻止他们用春凳、担架抬着小公子,先在他病房中让他脱了外衣,只着下裳,双手在他背上推拿。不时问他痛不痛,是哪一种痛,和刚才的痛比起来有什么不痛。   李家小公子何时接触过同龄少女,尤其是这么衣衫不整的,一张脸羞得通红,往日气愤、厌世都想不起来,眼神飘飞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柳娘左手护、右手动,轻轻一推,听得骨头一声响,已经正过了靠近尾椎骨的那一节,李家小公子这才后知后觉的惊叫出声。   “好了,好了,又不痛,小公子叫什么呢!”   李家小公子凝神感受一下,哎,还真不痛!   柳娘起身,接过帕子擦手,道:“红莲、碧叶,扶他起来。”   李太太在旁边胆战心惊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儿站不起……”   话音未落,红莲碧叶已经把他扶起来,踏出了第一步。   柳娘拉住李太太给她使眼色,两人退开,让他在房中练习走路,背还是佝偻着,被两个丫鬟扶着,犹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蹒跚着行动。 第82章 最快活   李员外回来的时候, 李太太喜极而泣的告诉他:“老三能走路了!”   自从李家小公子受伤生病之后, 李家人到处寻找名医、良方,李老爷的大儿子在外地做官, 也推荐了几名名医过来。守在家中的老二则陪着老父亲到处拜访名医, 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果真?太好了, 苍天不负!是那位先生医术如此高明?快, 快引我去拜见!”李员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南霄道长。”   “谁?仙长法号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就是治好娘宿疾的那位南霄道长,女冠~”李家二公子提醒道。   李员外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就平复了, 忍不住问道:“老三真的能站起来了?”   李太太没好气道:“又不是我一人见了,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白长一双眼睛啊。要是不放心你自己去看看, 老三还在屋里走着呢!”   “夫人见谅, 为夫哪儿有不信夫人。既然仙长有如此仁心仁术, 还请夫人代为引见。”李员外平白作揖, 逗得李太太捂嘴直笑。   虽是凡俗两界, 终究男女有别。李员外和李家二公子只和柳娘见了一面,当面拜谢了她, 尔后都是李太太出面。亲眼见了儿子的情况,李员外也放心下来。   “如何,不想再找个‘靠谱’的大夫来瞧了?”李太太打趣道。   “夫人就原谅为夫这一遭吧, 非亲眼所见, 哪知世上还有如此奇女子。”李员外又不是傻子, 柳娘有如此医术, 又有如此背景,不是他一个闲散员外可以得罪的。就光从医术的角度来讲, 没有名医愿意和别人合作,这不是敝帚自珍的狭隘,而是每个大夫医术各有千秋,虽殊途同归,但终究道路不同。犹如从杭州道苏州这一路,有的大夫走水路,有的大夫走陆路,最后都能到达目的地。若是两个大夫意见相左,不懂事的病患家长又在中间掺和,难道把病人分成两半吗?   李家的这些小心思、小动作柳娘并不关心,不妨碍治疗进程就好。李家小公子的病本身并不严重,只是这脊柱弯曲看着吓人,弯曲的脊柱内在压力越来越大,压迫着内脏,进而发生其他病变。   还好,他受伤的时间还短,内脏压迫未形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只要能矫正脊柱,一切病痛迎刃而解。普通妇人十月怀胎,内脏也受到压迫,却很少有人直接五脏六腑出问题的,可见人体有很强大的自我调节功能。   李家小公子从佝偻若老汉,到慢慢能走,慢慢能转动头部,脊背越来越挺拔,等到三个月疗程结束之后,李小公子完全恢复了体态,连以往含胸驼背的坏习惯都被纠正过来。现在见着了,就是一身长玉立的翩翩少年。   “小公子完全康复了!”柳娘笑着宣布这一好消息。   李太太却没有感谢道祖保佑,如以往一样拉着柳娘说感谢的话。李家小公子的病早在一个月前就可以算做痊愈,脊背已经挺直,多出的这一个月是调理内脏的。感谢的话李太太不知说过多少,可如今正式宣布痊愈却不说,柳娘也觉得奇怪啊。   李太太揪着帕子,扭捏半响道:“不知南霄仙长可有还俗之意?”   “既受戒发愿侍奉道祖,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太太问这话是何意?”   “据我所知,道家并不禁婚姻嫁娶……”   柳娘一下子明白了,峨眉轻皱,脸色微沉,冷声道:“太太还需约束好自己的儿子。”柳娘听出了她的话中意,越想越生气。她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呢,以往就是有这个意思,或尊重自己的医术,或忌讳道家的背景,或碍于齐家的权势,无人冒犯,如今一个小小员外家,居然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柳娘起身,道:“小公子病情已经康复,日后注意不可用力过猛便是。出门三月,家中师长父母也该担心了,贫道告辞。”   “南霄仙长,仙长,恕罪,恕罪!小妇人口不择言冒犯仙长,恕罪!还请仙长留下用饭,外子、小儿当亲自向仙长道谢。”李太太也不知自己怎么昏头就把话给说出来了,实在是她那宠坏了的小儿子,一个劲儿的让她来试探。谁知南霄道长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看了出来。李太太也不愿得罪医术高明的大夫,自己和小儿子都受她的恩惠,自己人说不得还有求她的时候……呸呸呸!大吉大利,无灾无病!   “不必了,我那侍女正在收拾东西,今日启程正好,不劳李太太费心。”   李太太原本还有怪罪柳娘引诱她儿子的意思,如今见柳娘如此坚决,再也想不起来这丝念头,反而惊恐得罪了她。   一牵扯到男女阴私最是说不清楚,柳娘不理会李太太的挽留,直接去了自己客居的院子,让红莲碧叶赶紧收拾东西,不要留下任何可能成为“把柄”的东西。正在忙碌之中,却又有小丫头来报:“三少爷求见仙长。”   柳娘悚然而惊,道:“正在忙乱之中,不好请小公子踏足,待忙完之后,再请小公子进来。”   让小丫头出去传话,柳娘打发碧叶先出府准备马车,联系她们的马夫。从杭州过来的时候,柳娘想着是熟人,又是有名有姓的,一路有人护送,就未带保护自己的人,只带了一个和李府轮流驾车的马夫。谁知病患突然生出这种心思,在宫廷、教坊这些肮脏之处待过的人,总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柳娘安排碧叶赶紧准备,更要联系城中有名的镖局,多亏早就做好了告辞的准备,不然仓促之间隐患更多。她们一路回程的安排,恐不好走。   多亏此时李家小公子还顾忌颜面,愿意让小丫头通报。只是这客院中的粗使仆人都是李家人,通风报信的可能性太大。   不一会儿,柳娘这边收拾好东西,就有丫鬟来报,李老爷请她过去赴宴。   柳娘自去拖延时间,让红莲把收拾好的包袱送到自家马车上,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马夫也套好车、喂好马,整装待命,随时出发。   李员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在告别宴上频频为自家老妻幼子不成熟的想法致歉,虽言语婉转,但就是那个意思。柳娘也含笑应了,只说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没有恶行,自然不放在心上。   一桌告别宴之后,柳娘也把时间拖到碧叶回来,镖局已经联系好了。   “苦留仙长不住,老夫只能祝仙长一路顺风了。家中备了几个护卫,定当一路护送仙长回杭州。”李老爷笑着拱手,怎么都看着像是苦笑。   柳娘道:“多谢李老爷好意。贫道已备好马车,亦有镖师护送,就不劳烦了。”   李老爷还要说什么,碧叶却“小声”道:“道长,再不走时间就来不及了,苏州知府遣大公子在柳亭为您送别呢。”   柳娘歉意道:“知府大人乃家父同年,贫道晚辈后生,不想惊动了他老人家,罪过,罪过。李老爷,您看,时间真的不早了,贫道告辞。”   李老爷这回是真苦笑了,短短一句话之间,他已经明白了柳娘的意思。其实他家哪里敢有什么歪心思呢,一直致歉是真的感到抱歉,他们绝不敢得罪的。   “老夫送仙长到门口,乞仙长勿怪。”李老爷姿态放得更低了。   李家三个男人送柳娘出门,李家小公子却不明白这一路上的机锋,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眼看快到门口了,才期期艾艾道:“南霄……仙长……”   “告辞!”柳娘点头,就要走。   李小公子一个健步闪身挡在她面前,道:“南霄,可否借一步说话,一炷香……不,一盏茶的时间就够了。”   “孽障,有什么话说不完,还不滚回去!”李老爷怒喝道,儿子不明白,他能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吗?   柳娘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全是祈求,并无阴霾,想着他一直以来待之以礼,也心软了,道:“请——”   两人走到出十几步,走到院子旁边,这里空旷,离李家父子也远,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南霄,你明白我的心意对不对,我,我……”   “小公子,不要说出来。你还年轻,未见过如我这般的人,一时魔障罢了。好好读书吧,你的前途还远大着呢。”柳娘不想听那些少年人的热血告白,补充道:“还有,你该叫我南霄道长。”   “不是魔障,我是真心的,真心的,你若是,若是,我愿意你继续行医的,我愿意!”李家小公子断断续续言语颠倒,但意思还是表达明白了的。   柳娘忽而一叹,指着天空道:“可是我不愿啊。见过了外面的天空有多大,怎么会愿意屈就在一个小院子的四方天里。一旦成亲,家族、子嗣接踵而来,不是贫道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小公子也非合适的人。”   “我哪里不合适,我一腔真心……”   “日子不是只有真心就够了的。小公子你如今在家中说话能有几分作数?都听李老爷的吧?既然如此,你的话又有谁信呢?小公子今日觉得过不去,等到三五年后来看,恐就觉得看上我一出家道人,羞于见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一直会是我心中美好记忆,怎么会羞于想起。李小公子如此想到,但他也明白柳娘说的道理,默默低下了头。“我要是大哥那样的人,道长就会多信我一些吧。”   “会多信一些,但依旧不会应承,贫道这一生早就献给了道祖。”   “我明白了,多谢仙长明言相告。”   李家父子远远看着李小公子作揖,柳娘点头,长叹一声,终于说清楚了。 第83章 最快活   马车安稳的走在官道上, 柳娘才哑然失笑。原本一场风花雪月、少年情怀的浪漫之事, 被自己当成了洪水猛兽来防范。柳娘不知调侃自己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还是嘲讽自己丑人多作怪。   这就是老妖怪的悲哀了, “看破红尘”可不是好事, 好端端的红尘, 为什么要把他看成破烂呢?因经验丰富一眼看破人心, 可事情还没发生做就好防备,也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   柳娘轻叹, 自己此生有如此优越的家庭环境和睦的亲人, 难道就是让自己抱着防备过一辈子的吗?人心难测, 可人心终究时候向善向上的啊。   回到杭州之后, 李员外家送来了好些礼品, 李家小公子也亲自写信致歉, 说自己想明白了, 不会多纠缠,也不会在外败坏柳娘名声, 只盼此事等到年老之时回忆起来当是一桩美谈。   柳娘长吁一口气,李家真的没有坏心,如此, 柳娘更下定决心多相信一点世间美好。   生活仍再继续, 柳娘应治好了李家小公子的急症难症, 对外名声更大了些。众人对她医术更加信任, 也知道她不仅限于治疗妇科、小儿之症。   这日,自在观中又来了一家女眷, 以为小妇人穿着粗布衣裳,荆钗布裙,脸色暗黄,牵着手中瘦骨伶仃的女儿过来磕头。   “求仙姑救命。”那妇人一见面就磕头。细问原因才知,她的女儿生来体弱多病,又是农家之女,吃不起那些好医好药。事实上,他们家中也曾衣食无忧,妇人也试着给女儿吃些好的调养。可是吃了这一两年也不见效,婆母、丈夫也没有这个耐心了。女子本就不是你劳动力,还每日吃的比男丁男童都好,最关键的是一点好转都没有,不说夫家,婆家都劝着夫人放弃了。   尔后天公不作美,田地歉收,家里境遇每况愈下,饭都吃不起了,哪有养娇贵女儿的米粮。小妇人自称蓝娘,“妾未给夫家诞下儿子,而今被休,也不愿摇尾乞怜。妾活了这些年,富贵过,享福过,死了也就罢了,可怜丫头还未成人,不敢去死呢!”   蓝娘舍不得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只能来自在观撞木钟。自在观名声在外,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仙姑慈悲,且收这丫头做个粗使道童,救她一救!”蓝娘跪在地上直磕头,小女孩儿也懵懂跟着学。   “过来给我瞧瞧。”柳娘招手让她们过去,今生打交道的都是富家闺秀,还是第一次有贫民来求医。   一把脉就知道了,这是自身免疫能力拆,真的只能养,没有药到病除的神药可用。   “你这女儿身子比常人若些,一到换季必然生病,家中若有人生病,也必然传染给她。旁的小孩儿上山下河四处疯玩,她就是暑天下河玩水,也是要生病的……”   “仙姑说的是,就是这样!”蓝娘情不自禁打断,柳娘说的肯定,好似她亲眼见过一般。   柳娘给她详细解释了什么叫免疫力差,“胎里自带的病症,只能养。”   而她是养不起的……蓝娘抱着孩子直哭。   柳娘叹息一声,若是往前两年,她必不理会,可如今见多了人心温暖,自己仿佛也心软许多。   “你可会染布?”   “啊?”妇人愣了愣,不是正在说女儿的并没法治吗,怎么又跳到了染布上。   “你会染布吗?”   “这……算是会吧。乡下人家,女人都会一些,不敢与仙姑身上穿的比。”   柳娘的道袍也是布政使府上做好送来的,杭州丝绸天下闻名,道袍也是精致华贵。   “我见你一片慈母之心,忽而想到了我母亲,她也是那般疼爱我……我且传你一门染布的手艺,用这布做成衣裳,常年给你女儿穿着,就是养她的身体,治她的病。”蓝娘只求收留她的女儿,并未提到自己,可见她一片慈母之心,柳娘也愿意给她指一条出路。   “多谢仙姑,多谢仙姑!”蓝娘没听说过这样的神奇布料,但眼前是名声在外的自在观仙姑,有些神仙手段也是正常。   柳娘领她到山中采摘燃料,青青的大叶子,茂盛的簇拥在一起。   “这是板蓝根。”对就是那个万能的板蓝根,可以直接入药的,也能作为染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就是它!   “摘一篓子。”柳娘道。   蓝娘手脚麻利的摘了一背篓,小姑娘也跟在一旁用手折。   把板蓝根根茎这回去之后泡在大缸里,泡开之后再搅拌,加白酒等调色,历经数十道工序,制成一缸染料。再把白布泡进去,浸透,用盐固色,然后晾干。最终得到的就是柔和沉静的靛蓝色布料。   “也可以用铜刀蘸蜡在白布上事先做画,染出来的就是天然一幅画儿;也可以扎染,这样的花纹自然大气;还能染成渐变色的……道理都和染最简单蓝布一样,具体的方法,要你自己去试。”   蓝布是民间最广泛运用的布料,很多农家女人都会做。只是把这样简单的蓝布染出花儿来,他们从未试过。   蓝娘眼睛都不眨的死死盯着柳娘的一举一动,记下柳娘手臂摆动的幅度,结合自己以往染布的经历,在脑海中已经染过一遍又一遍。   “你来试试。”柳娘让出位子,让她来试。   蓝娘就这样在自在观中住了下来,跟着柳娘学染布。她已被夫家休弃,亦不容于娘家,无人管她。柳娘亲手染的第一匹蓝布,蓝娘恭敬的收好,给女儿缝了一件简单的衣裳,这是仙姑传下来的,必定保佑女儿无灾无病。   蓝娘为了女儿耽误生儿子,最后被休弃,可她毫无怨言,并为因此迁怒女儿,反而一直在找出路,精心为女儿调养。   染布仿佛是女人天生就会的技能,蓝娘很快就学会了。她现在向柳娘学习的是作画,用铜刀在白布上作画,也要先学会用毛笔在纸上作画。   忙碌过后,红莲拿着胰子给柳娘净手:“这都快一个月了,小姐手上的染料还没消散干净呢。”红莲十分心疼,在她看来她家小姐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就算喜欢治病,也是文静写药方的,怎么能亲自上手教一个村妇染布呢!不止染布,还教她作画呢!   “都看不出来了。”柳娘仔细看去,只有指甲边缘还有一些洗不干净的染料而已。   “好好待蓝娘,她是个了不起的人。”柳娘叮嘱红莲道,她丫鬟的态度,也代表这她的态度。   红莲疑惑的歪着头,柳娘却不立即为她解惑,只说:“等几年你就明白了。”   像蓝娘这样的女人已经很厉害了,她不愿等死,不愿接受命运对女儿的不公,愿意争取、愿意试一试。这几乎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柳娘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知多高兴。她见过太多混吃等死的人,灾难来临只会哭,哭干的眼泪就去死,从来不知道挣扎一下。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柳娘几辈子对明朝女人的看法。如今有个困境自强不息的,即便是通过求人的方式,柳娘也十分欣慰。   送了一本画册给蓝娘,三月后,柳娘送她下山了。有开店铺的本金,有染布的手艺,足够养活她和她的女儿。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帮助了这样一对母女,柳娘心中快慰。   不等她休息几天,急事儿有来了。   齐太太传消息给她,请她给杭州知府嫡长孙瞧病。杭州知府乃是齐老爷的心腹下属,接任了他曾经的职位,一直十分拥戴齐老爷。两家关系之亲密,不用多说。他家长孙刚刚出生,却染了风寒,小儿生病与大人不同,孩子如此娇嫩脆弱,绝大多数药都不能用。大夫也只能开药给乳母,让乳母通过乳汁的方式传给孩子。   可惜见效太慢,孩子已经开始不吃乳汁了,杭州知府一家急得团团转。柳娘是当地名医,可正职还是道士,又是上司的千金,杭州知府原不敢请。可眼看着长孙受苦,大夫开的药不见效,杭州知府这才厚颜递了帖子。   柳娘做道士就是披一层皮,心里更愿意自己是个大夫,接到消息马上就往知府府而去。   知府官衙是她幼年居所,十分熟悉,跟着下人来到东苑,只见一个襁褓小儿脸红成一团,听奶娘介绍,已经快一天没喝过奶了。   柳娘轻轻给婴孩儿诊脉,乳滞疳积、痰厥惊风、喘咳痰鸣、乳食减少、吐泻发热、大便秘结……   柳娘心中已有定计,这样典型的症状,正该用——保赤丸。   可柳娘没说,因为这味药,她没有,得现做,柳娘不知道她敢不赶得上小孩子的病。   柳娘看着眼前焦急的孩子父母祖父母,不愿欺瞒,实话实说告诉他们:“贫道的医术相比前辈只是刚刚上路,先前大夫开的方剂就很好,见效慢些无妨。贫道曾在医书中见过可以直接给小儿服用的成药,可事出紧急,并未有成品,需要现制!”   “还请道长不吝赐药,老夫马上吩咐下人准备药材。”杭州知府拱手道。   “需要至少六天。”柳娘叹道,这个药方此时还没有,她用的是后人的智慧。   “全凭道长吩咐。”杭州知府再次保证,一切全品天意,就算赶不及,也不会怪她。 第84章 最快活   柳娘自认配方没有什么可保密的, 当场就在知府衙门后衙忙碌起来。可知府大人懂啊, 药材自家有的,绝不到外面去买, 就是买也不按方子上的数量买, 且见过方子的只大管事一人, 绝不会把药房透露出去。这等行事如此周全, 柳娘还是在制好药丸之后,大管事还了方子才知道。   来自四川的川贝磨粉、荸荠榨汁取淀粉……还有诸多药材全部磨成细粉, 多亏药铺早有炮制好的药材, 准备步骤只需磨粉。即便这样, 知府衙门后院客房也亮了一夜的灯, 药碾子声响不断。   而后是在磨好的药粉里添加蒸馏水, 让药粉“捏之成团, 推之即散”, 制成母丸。这丸子太小,犹如稍微粗糙一些的砂砾。然后就是层层上粉, 把母丸放在簸箕里,一边用竹刷轻轻在簸箕上洒水,一边轻轻撒药粉, 利用离心力, 把药粉均匀包裹在母丸上。这层层上粉的工艺, 一共要加六十六种药材, 分五天完成。   柳娘甩簸箕甩得手腕发疼,依旧坚持把每天的量完成。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 她也无能为力。   最后一个步骤是上包衣,在柳娘的记忆中,保赤丸之所以用“赤”字,一是形容其纯洁,赤子婴儿可用;二是它的颜色,最后一层包衣用的是氧化铁,颜色赤红。这时候让柳娘去哪里找氧化铁,道家一般用朱砂代替,微量的朱砂也有治病救人的功效。可柳娘一向排斥用道家炼丹手段,自己也把握不准计量。这可是给婴儿用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最后,柳娘看着知府夫人头上的金钗突然来了灵感,还可以用金箔啊!微量黄金也是治病良方。从药铺买来炮制好的金箔,让药丸在铜锅的均匀受热,而后倒下金箔,用铜勺翻转,同时铜锅也匀速转动。依旧是利用离心力,让药丸均匀裹伤一层“衣裳”。说来复杂,其实只在一瞬之间,柳娘飞快翻动手腕,全神贯注,片刻之后所有药丸上都包裹上一层金箔,金光闪闪,这才大功告成。   立刻停火,出锅,柳娘一瞬间居然站不住。多少生死关头、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而今居然为了一锅药丸身心俱疲。   最后成品的药丸只有菜籽大小,谓之微丸。把丸子放置在乳/头上,让婴儿在喝奶的时候一同吸入。因为太小,完全可以瞒过婴儿畏苦的本能,也因为太小,才能如此计量精准的给药。   先前通过乳汁给药的办法终究还是有效的,此时婴儿已经开始吃奶,只是仍伴有低热,大便密结。   直接给婴儿用药,难得见效快、计量准,用过两次,等到下午,婴儿这些天来持续的烧热终于退下去了。奶娘也喜极而泣,道:“小少爷又爱喝奶了!”   听到消息柳娘长出一口气,没有辜负这孩子就好。   知府一家的感激本在意料之中,柳娘并未动容,只双方有礼谢过,各自分散。柳娘心头想的是,该做一批成药啦!   这次情况不算危急,小儿乃大富大贵之家,有奶娘贴身照顾,发现之后马上请大夫,大夫也是医术高明之辈,虽见效慢,可仍旧有效,这才能等到柳娘复杂工艺的药丸出炉。   柳娘名下已经有了一家专做女子生意的美容美肤药品店庆余堂,此时再加一种小儿专用药“保赤丸”,想来也无大碍。   生活会一步一步教导你,即便柳娘有几百年的人生经历,在医学这博大精深的行当面前,依旧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还有更多的新鲜事教导她。   柳娘这日正在观中休息,却闻山门有人磕头请见。   “又来干什么的?”不是柳娘傲慢,实在是出了一个蓝娘,似乎大家都知道柳娘心肠好,总想来她这里讨些好处。久而久之,柳娘也不愿意见了。   “山下有产妇难产,他男人正在山门求见,都和他说了小姐不擅妇人生产……”   “小姐……”碧叶话还没说完,柳娘已经小跑着去换靴子了。   “赶紧的,拿药箱。”柳娘一边换衣服,一边招呼红莲碧叶抓紧时间。她以为是来讨要好处的,若是来求医的,她早就行动了。   红莲碧叶是丫鬟,穿的本就为了方便行动,很快就一起出门了。   那汉子在山门见柳娘出来,又惊喜的磕了两个头。   “行了,别耽搁了,赶紧走……”柳娘不顾的俗礼,让汉子前面带路。   在一家青砖瓦房的产床上,柳娘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产妇。   “仙姑……儿子……”产妇已经濒临死亡,手却紧紧抓着柳娘。   “我素擅妇科,你宽心,听我指挥。”柳娘温言安慰,反手抓着她的脉搏,又招呼稳婆赶紧行动。   终究来使来得太迟,产妇已经大出血,此时也没有输血设备,孩子出来之后,产妇看了一眼儿子,片刻即亡。   门外汉子抱着儿子痛苦,孩子也被惊得哇哇嚎啕。   一家子哭声响成一片,最后还是孩子祖父有定力,抹着眼泪和柳娘道谢:“多亏仙姑保全我孙儿,老汉一家感念大恩。”   “老丈愧煞我也,终究没能救下产妇。”   “都是命,都是命……”老汉也跟着抹眼泪,好好的喜事变丧事,谁家不伤心。   “连累仙姑进了和污秽产房,老汉有过……”   “做大夫的,总是这样,老丈节哀,这是我给新生儿的见面礼,就不耽误你们办事了,告辞。”柳娘不愿听听那些虚言,从腰上解下一个金玉配饰递到老汉手中,不理老汉喜出望外的感谢,快步走了出去。   因产妇一事,柳娘这几天都闷闷不乐,呆呆的坐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红莲碧叶对视一眼,心中担忧。素来能言善道的碧叶上前,劝道:“小姐万勿伤心,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闯鬼门关,并非您医术不精,此非战之罪,你还救下了孩子不是吗?”   “碧叶,我不是伤心自己没救下人,我只是后悔自己去的太迟。那产妇已经难产两天了,家人怎么不早点来叫我呢?我若去得早,说不定就有办法呢!”   碧叶心想,还说不是伤心有人死亡,真是嘴硬心软。“那家汉子已经是难得有情有义的了,还为媳妇儿求您,您也仁至义尽为她进了产房,您可没经历过生产,产房污秽,难得您不嫌弃……”   “我是说,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叫我!”柳娘发脾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红莲缓步上前,温声道:“小姐别生气,您总教导我们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怎么自己却忘了。若说原因,奴婢倒猜到一些,小姐可愿听一听?”   柳娘疑惑看着她,“那小姐要先喝茶,高高兴兴的听才好呢。”   红莲三两句就哄得柳娘平心静气听她说话。   “小姐乃是布政使掌上明珠,又是枯叶仙姑高徒,何等尊贵人物,一般人家若非自持有这个面子谁敢来请?不见您交往的都是大家贵妇,就是知府大人也是见长孙受罪,才大着胆子请了太太来说项呢。”是啊,身份,连知府都是迫不得已才请她出手,谁家又敢轻易劳动她呢?世上如盐商兰家那样的蠢货总是少的。   柳娘如闻雷击,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枉她自诩看尽天下疑难杂症,没想到一直在富人阶层打转却不自知。   仔细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柳娘宣布,“我要到庆余堂坐诊!”   “小姐,您何等尊贵身份……”   柳娘摆手不让她们继续说下去,既然做的大夫,还摆什么架子。开始时候为了所谓“风俗世情”妥协,畏惧专业医者地位低,连大夫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做,非要扯一身道袍做光鲜皮面。却不知早就走入歧途,天下没有哪个行业是嫌弃它,又能做到顶端的。   一心一意,一生奉献,尚且不敢自夸成“大家”,而今高高在上怎么可能有所成就!   柳娘心想,怪不得这几年枯叶道长不再指点她的医术,只说“等等”。有些感悟,果真只有时间能赋予。   柳娘今日才恍然大悟,以前担心的安全啊、名声啊,什么都是浮云。她有天然“高贵”的身份,没有人愿意平白得罪她;她有高明的医术,不会无缘无故碰上医闹。世上仍旧是好人多,坏人少,不广泛见证病例,医术怎能进步?这几年一年只能看几次病,她居然没有引起警觉?   柳娘叹了又叹,居然今日才顿悟。 第85章 最快活   又堪破一层迷障, 离真正的医学之路又近了一步, 如何不让人欢欣鼓舞?   正如柳娘所料,她就算去了庆余堂坐诊, 也无人敢看低她。大户人家请她看病依旧礼仪周全, 派车马轿子;小户人家也在堂上由她坐诊。真有病得起不来的, 若是病症少见, 情况合适,柳娘愿意上门看诊, 有时还倒贴医药费用。   慢慢的, 柳娘名医的名声在中下层百姓间也传播开来, 整个杭州城, 说起自在观的南霄道长, 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句仁心仁术。   柳娘在门诊见识稀奇古怪的病症同时, 也发现了看病难、看病贵真的是千古难题, 此时尤甚。   看病贵柳娘没办法,医药成本在那里, 她遇到实在困难的就免了他们的医药费,然后自己掏腰包补足庆余堂的帐。庆余堂自有运行规则,还是柳娘亲自制定的, 她不愿坏了规矩, 做善事拖垮了药堂, 那善事也要蒙上一层阴影。   看病难却是能力所能及改变的。柳娘对药铺伙计进行统一培训, 教导他们什么是“微笑服务”,铺子里的大师傅也总教他们不可带眼看人, 可总有人免不了瞧不起穷人。对药堂伙计进行统一管理的同时,柳娘还专门抽出两个人来,在药堂旁边的偏门那里讲解常见病症和治疗方法。那些穷人经常来听,若是自己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直接在山上挖些野草药就能治好。   同时,柳娘也改进药品的使用方式。中医最传统的四大剂型有丸、散、膏、丹,但最普遍的还是汤药。一副药加三碗水,煮成一碗,这说法也太婉转大概了,专门的药堂还配了煎药人,可见煎药也是一门学问。   柳娘有心改变,自然想把散装汤剂变成中成药,便于携带,易于服用。   柳娘看了许多医书,做了很多书上有的药品,但有时灵光一闪,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中医总是慢吞吞的,还有庸医治不好病,总拿“标本兼治”说话,骗病人说这是在治根呢!   柳娘却看过许多“话本小说”,里面的神医基本上达到了“神”的境界,一根金针走南北,一味秘药闯天下。艺术来源于生活,柳娘心想,艺术创作也该有原型吧?柳娘在下乡看病的途中就突然有了灵感。   有一户农户家中老父亲病重,孝子在庆余堂求医,柳娘便跟着来了。刚好他们家有一头老死的黄牛,请示官府之后,正在宰杀。柳娘是来看病的“贵客”,农户家也不愿让她受惊,请她到屋里安歇。突然外面却传来了喧嚣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人簇拥着主人家进来了。   等到门口见柳娘两个丫鬟俏生生立在门口,柳娘更是尊贵威严不可直视。那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主人家和宰牛的汉子进来了。   “可是有什么事?”柳娘温言问道,她看这两个汉子和看晚辈差不多,言语充满了慈祥。   农户家的汉子憋红了脸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这辈子他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去庆余堂请大夫了,还是因为他家老牛老了,能卖几个钱了才敢去的。农户的婆娘在柳娘身后翻白眼,这杀千刀的蠢汉子,平日里叽叽喳喳麻雀投生似的,关键时候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那宰牛的大汉抹了一把脸,翁声翁气道:“老牛解出牛黄来了,我们带来给仙姑看看!”   哦?牛黄价比黄金,若真是牛黄怪不得他们这般高兴。   柳娘温和点头,道:“拿来我瞧瞧吧。”   宰牛大汉大步出去,喝到:“快拿来。”说话跟吵架似的,若不是事先知道情况,柳娘都要以为他是跑去威胁人家了。   不一会儿东西就装在粗陶碗里拿来了,大汉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碗边上的血迹,力图使它干净体面些。   柳娘用筷子轻轻翻动,上面还包裹着残余的胆汁,柳娘点头:“确实是牛黄。”现在没有人工牛黄,造假骗人的也只会用阴干的成品牛黄。这几乎是她看着从牛胆囊里解出来的,不会有假。   听到柳娘肯定,外面才响起欢呼声,众人呼喊,反吓了柳娘一条。那宰牛汉子大步出去,喝道:“散开散开,别吓着仙姑!”喊完就觉得不对,小声道:“赶紧滚吧,过会儿再来看热闹。”   可惜他是天生的大嗓门,并没有“小声”的效果。   “这牛黄是什么规矩,归你还是归宰牛的师傅?”柳娘温声问道。   “算是小人的,也要给老牛哥一些喜钱。”农户家主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那好,我买了。你们要卖牛黄也只能卖给药铺,不懂行容易被骗,这东西若不好好保存,破坏了更不值钱。”柳娘说完就示意红莲取银子。   “不,不,不,怎么能手仙姑的银子,老爹还躺在床上,都是仙姑慈心……”   “拿着吧,难道你不愿卖给我们?”红莲笑着奉上银子,那汉子也不知说什么,更不敢去红莲手里取,只红着一张脸,伸出手来,示意红莲放在他手心上。   柳娘见此情景,却笑了,对那房中陪着说话的妇人道:“大嫂好福气,孝顺、知礼、心无邪念。”   那妇人也红着脸,却自豪道:“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亏得仙姑不嫌弃。”   疾病让人看到人性的灰暗,更看到人性的闪光,这一趟乡村之行不尽然让柳娘看到了美好,更让她收获了一块牛黄。   亲自除去外部薄膜,阴干,柳娘在想,这块牛黄能做什么。这可是价比黄金的珍贵药材啊!   “小姐,不若做成牛黄清心丸,您不是说要推广成药吗?”碧叶建议道。   柳娘这才灵光一闪,笑道:“做,当然要做,不过不是牛黄清心丸!”   后世大名鼎鼎的安宫牛黄丸,君药不正是牛黄吗?   柳娘马上去翻药典,先做理论梳理,这是一味如同小说里神医神药那般“立刻见效”的神奇药物,君臣佐使都是昂贵药材,又是关键时刻救命用的,不可不慎重。   柳娘梳理好药理,炮制药材都不敢交给别人,自己一步一步来。   取了雄黄石,加水一点一点研磨。雄黄这种矿物质药材,高温容易发生化学反映,变成□□,又坚硬不好提取,老祖宗发明了“水飞法”,水飞法是制作类似类似矿物质药材最好的办法。加水,用药杵细细研磨,水的低温让它不容易发生化学反应,同时利用水的浮力,漂去杂质,得到想要的雄黄粉。   每次见识了“古法”,柳娘就更深刻的感受到什么叫“智慧无边”。   牛黄、水牛角、麝香、珍珠、朱砂、雄黄、黄连、黄芩、栀子、郁金、冰片,每一种药材说出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名贵药材,要用它们,每一种还有独特的炮制方法,柳娘光准备药材就花了一个多月。这还是建立在齐家和自在观强大的财力、物力的基础上。   先把药材粉碎,按比例揉成药丸,最后,依旧用金箔密封。这样制成的安宫牛黄丸历久弥新,可保存数十年。   急症用重药,立即见效,这就是贵重、重要和重药。   红莲见柳娘为了这一丸药忙了两个月,叹道:“小姐何须这般费劲,外面不也买得到现成的,回来配就是。”   “外面的哪里放心。”这是关键时刻救命的绳子,谁还嫌绳子太结实不成。   “这正是小姐的慈心呢。”   柳娘笑了,“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这是她曾经听过的古训,而今用在这里倒是十分贴切。   此次费时费力,耗资不菲共制作了三十枚药丸,全部封存在盒子内之后,柳娘写了两张封条贴在上面。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柳娘写好之后,默默祝祷。我只盼这药能发挥药效,救人性命,那些出人头地、青史留名之类的出风头想法早已忘却,真正走上这条路,才知道老祖宗的教诲是多么重要。   祝祷过后,轻手轻脚帖在盒子上。或许不存名利之心作出的药丸,更具灵性。   红莲、碧叶见柳娘郑重,也连忙把盒子收起来。   这丸药果然屡建奇功,最惊险的一次大约要属救醒濒死的周惠王朱同鏕。柳娘游历之时,周惠王已经是上辈子哪位仁慈周王叔祖的儿子,可能是与周王系有缘,居然又遇到了现任周惠王,依旧是喜好医药,体恤百姓的藩王典范。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第86章 最快活   电视里正在播放古装电视剧, 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古装人物在田地里劳作, 在农家院子里生活,正在读中学的孙红棉却看的目不转睛。李翠莲有些奇怪, 问道:“你不是不喜欢看古装剧吗?你们爱那什么……玄幻, 高来高去, 打来打去的。”   李翠莲心里知嘀咕, 她真是不理解年轻小女孩儿的思想,总说古装正剧沉闷, 难道那些飞天遁地很有意思吗?   “哦, 这个《百合花开》是我们老师推荐看的, 说里面的服化道具都是正宗的明朝服饰, 而且这个故事是真实改变的。明朝的南霄子写在她的杂文集里, 我们刚好学到其中一篇, 老师当成课外作业让我们看的。”孙红棉解释道。   “是吗?这是古人写的?南霄子是谁?很出名吧?你们还要学他的文章?”难得女儿愿意和自己多说话, 李翠莲挤到沙发上,连连问道。   刚好插播广告, 孙红棉道:“哦,南霄子啊,就是写《有天知》的那个南霄子, 语文课本上都有她写的文章, 是明朝著名的道士和医学家, 传说还给嘉靖皇帝献过药。咱们现在的老字号庆余堂就是她创办的, 还有你不是喜欢用丰年膏吗?几块钱一盒,又便宜又好用, 那是庆丰堂生产的。”   “我就说,还是国货老字号管用,你们小年轻就知道什么国外的这好那好,好什么啊!老祖宗都说了,道法自然,是化学元素自然,还是自然界里的那些植物动物自然。中医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瑰宝,你们就是不知道珍惜。”李翠莲对这个深有感触,现在的化妆品、护肤品动则成百上千,哪里是他们老百姓能用的。还是国货好,十块钱一盒的膏就能用一整个冬天,滋润不油腻,比国外的牌子货好。   “那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好不好?”孙红棉翻白眼,她很惊奇在她眼中的家庭妇女居然很有学问的样子,问道:“不过妈,你居然知道道法自然?”   “那是!”李翠莲骄傲的挺起胸膛,电视里的故事她不知道,可传统国学,那是印在国人骨子里的记忆。看到灾难说一句“造孽”的,那是佛教徒,看到坏人坏事骂一句“天打五雷轰”的,那是信道教的。或者你什么都不信,但总会脱口而出说出一些看似平常,细究很有渊源的话来,这是血脉基因。   难得和女儿交流,李翠莲赶紧问道:“你和我说说这讲的什么故事,还是古人写的咧!”   “不是说了嘛,南霄子是个医学家,出身在杭州,过了三十岁之后就开始在国内游历,嗯,可能还到过当时的国内,现在的国外吧,管她呢,反正就是走过很多地方。她是官宦人家出身,有钱有闲的,又开了药铺,就在全国各地收集药方、改良药材种植技术。为了不像前辈华佗那么倒霉,南霄子在离开杭州之前先写了一部药典记录自己行医十多年的经验,托给家里人。她说怕自己出门在外遇险,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后来她没遇到危险,药典十年一修,一共修改了五次,一直到她八十岁的时候,才最后定稿。就是那个著名的《自在南霄药典》。”   李翠莲一拍大腿,“你说的是南霄仙姑啊!这我知道,咱们庙会的时候不是有仙姑赠药吗?去年就是楼上小雪选上了仙姑,庙会的时候穿着古装衣服游街发膏药。”   孙红棉直翻白眼,那叫游街吗?   “然后呢,这电视剧还是她写的啊!”李翠莲又问道。   “不是,是根据她些的一个故事改编的。”孙红棉轻声讲起了那个故事。   “当时庆余堂需要大量百合做药材,南霄子游历了国内很多地方都定不下来,后来游历到兰州,发现这里特别适合种百合,而且很多百姓家里也靠种百合生活。她在游记里都说了,国内宜兴、邵阳、湖州、兰州是国内最好的四大百合产地,南方百合味苦,更适合入药,更挺符合他们庆余堂的要求。兰州百合味道甜,更适合用来吃。可是南霄子在兰州遇到了这个故事,特别感动,就把药材基地选在了这里。”   “我上次和同学一起去兰州,那里还有南霄子的塑像呢。百合是药食同源的典范,当时还吃过金菊百合、百合糕、百合炖鸡和百合甜羹,真的特别好吃。我不是还带了一些干百合回来吗?妈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咱们这儿又没有吃百合的习惯,既然你说这么好,明天早上煮粥的时候我就多放点。”李翠莲催促道:“说了半天还没说南霄仙姑写的电视剧是什么呢!”   孙红棉又要忍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的,人家一个明朝道士怎么会写电视剧,都说了是根据她的故事改编的,改编的!   “兰州有一户人家姓张,以种植百合为生。他们原本是普通农户家庭,没什么特别的,南霄子游历到哪里住在他们家。张家已经是四世同堂了,祖父祖母这一辈相濡以沫,扶持到老,七十多岁的人也闲不住,老两口经常结伴出门摘百合花。回来之后祖母就把花瓣摘下来凉拌,祖父就去蒸百合,最适合他们牙口不好的老年人。家里有儿媳、孙媳照顾,两个老人却更愿意彼此照顾。南霄子说‘相濡以沫,百年好合’。他们家一大家子人都是一夫一妻,相互扶持。张家有妻子不能生孩子的,也不会休妻、不会纳妾,只从兄弟那里过继。一家子和和睦睦,要知道那个时候可是明朝,一夫一妻多妾制,很多男人都纳妾的。”   “南霄子十分感动,说百合的含义在这里才最能体现,坚持把药材基地选在兰州。后来因为兰州百合不适合入药,还专门开了一家庆吉堂的食铺推广百合之类药食同源的东西。”   “兰州张家也成了家庭和睦的代表,张家老字号也很有名气。当时去兰州旅游的时候还特意去看过张家大院,在黄土高坡上修那么好的院子可不容易,据说他们家就是通过种百合发家的,可能还有南霄子名人效应加持吧。反正现在被挖掘出来,大家都特别感动,网上不是还流行说‘嫁人就嫁姓张的’吗?”   孙红棉流利的给母亲科普的一大段,她刚好学到南霄子的文章,对这个在古代做出一番事业,可称“大家”的女人很感兴趣,特意查过。   “这卖药的庆余堂、卖化妆品的庆丰堂和卖吃的庆吉堂是同一家人开的吗?”李翠莲的重点却有些歪。   “不是的。庆余堂是传承最好的,真正的老字号,由南霄子传给她的侄孙也是她的徒弟,每一代都有谱系,到现在都六百多年了。庆丰堂也是南霄子创立的,不过后来就没落了,过了些年又开起来,用的是庆丰堂的名号,不过当家人已经不姓齐了。庆吉堂就南霄子再世的时候是真宗她开的,后来就就不见踪影了,现在这个是最近几十年才开的,完全就是沾光了。国内‘庆’字号的,和医药相关的基本上都是碰瓷庆余堂,谁叫当时也没专利法,大家都那么叫。叫的时间久了,碰瓷的也能说自己是百年老店了。”   母女两个说闲话的功夫,广告很快就完了,电视剧又开始了。   孙红棉看着屏幕里两位老人相濡以沫,浮肿的眼带挡不住眼中脉脉温情,“真的有情,不必太多言语”。这样的感情没有时空限制,她这个几百年后的小女孩儿也羡慕这样相携一生的深情厚谊。   看完了电视剧,孙红棉对电视剧里的故事更感兴趣了,在网上搜索原文。南霄子的原文收录在《南北集》里,《南北集》是南霄子的旅行笔记,她说自己怕医药理论太过复杂艰深,不能引人注意,就写了这些小品文,希望在博人一笑的同时,能让人学到一些基础的医药知识,那就是她的无量功德了。   孙红棉翻开《南北集》,里面有描写山河大川之壮丽,也有纪录旅行趣事的小笑话,她从不知道原来古人也可以这么有趣。5   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南霄子到过沙漠,在哪里亲手种植过梁外甘草,为庆余堂引进最优质的佐药甘草。她在沙漠里挖到过肉苁蓉,这是配制龟苓集的一味主药,而龟苓集就是她先给嘉靖皇帝的“仙药”,从皇宫流传到民间,一直是“滋补国宝”。她还在塞上江南的宁夏生活过十年,改良了枸杞的种植,挑选良种,广泛培植,让枸杞从名贵中药,变成日常食用的调味品。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南霄子游历过绝大多数的名山大川,她从山顶悬掉在空中采摘石斛,制作成传说中的神奇仙药。曾有过绳索断裂,落在山崖旁生树上捡回一条命的惊险。她曾亲身试药,被准备入药的蛇咬过,险些丧命。她也曾在深山里寻找人参的时候迷路,若不是老马识途驮着昏迷的她出山,她就死在山里了。   孙红棉这才明白,南霄子为什么十年一次大修她的药典,而不是等到晚年统一撰写。这样艰险的寻药、制药、学医之路,她也怕自己半途夭折吧!   特别是南霄子还是一个女人,在封建社会作为一个女人,做到了大多数男人都没有的成就,孙红棉如何不为她鼓掌!   孙红棉羡慕南霄子有那样开明的父母,她在《南北集》中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决心不嫁人,追求医道,居然得到了父母的支持。这样开明智慧的父母即便在现在,也值得人竖起大拇指。孙红棉羡慕南霄子的坚持,她以女子之身,上至皇帝下至乞丐,都为他们治病,经过几十年的积累和追求,终于写出了那样的传世之作,将中医发扬光大。孙红棉更羡慕南霄子的长寿,她活到了一百二十岁,这可不是什么彭祖寿八百的传说,南霄子的出生年月都有明确记录,再做不得假。这样一个长寿、有才的特立独行的女人,怎么不让人钦佩!   “话说明朝真的是医药发展的巅峰呢,出了李时珍、南霄子这样的集大成者,中药真是博大精深啊!”孙红棉喃呢,手指抚摸着《南北集》封二上第一句话“一草一木皆有灵,一花一叶总关情”。 第87章 生孩子   柳娘一辈子尊奉正统, 崇嫡抑庶, 哪知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柳娘回过神来的时候, 宣旨的官员正在高声唱和:“……沈氏为安嫔……”   “谢陛下隆恩。”柳娘在侍女的搀扶下拜谢, 尔后被扶到房间中。这里是皇宫大内, 沈柳儿千里迢迢从江宁(南京)来参选, 并无房舍可住。当然就算有,也不会让她们这些待选的秀女居住。秀女统一住在宫中,马上就要迎来册封大礼, 教导礼仪的女官马上就到, 一点马虎不得。   柳娘挥退侍女, 坐在梳妆台前检视此生身份容貌。只见镜中一位清秀美人颦眉看着镜子, 五官端正, 于万千娇美宫娥中只能称呼为寡淡了, 绝没有雍容如牡丹,隐逸若菊仙的容貌。柳娘仔细回想,她之所以入选,还是因为蒋太后称赞她“沉稳”。   此时乃是嘉靖十年, 皇帝登基十年未有子嗣, 因此仿照古礼,为九嫔之选。此次与沈氏一同册封为嫔的还有郑氏、方氏、王氏、阎氏、韦氏、卢氏、沈氏、杜氏,同册为贤嫔、德嫔、庄嫔、丽嫔、惠嫔、和嫔、僖嫔、康嫔。   现在九嫔之首乃是贤嫔郑氏, 不过柳娘知道,很快德嫔方氏就会被册封为皇后。而现在的皇后张氏将在三年后被废,废死冷宫, 无谥。   嘉靖皇帝从兴献王过继为皇帝,已经过去十年了。在这十年中他通过大礼议集中皇权,在朝政上翻云覆雨,而在后宫也经过了大变迁。   原本对嘉靖皇帝有拥护之恩的张太后已经退居隐逸,在慈庆宫了此残生;在后宫中享受太后荣耀的是嘉靖生母蒋太后,蒋太后高居慈宁宫,安享晚年。皇帝原配孝烈皇后流产血崩而亡,而今的继后张氏便是在那场宫廷斗争中胜出的人。   后宫格局如此明显,柳娘也在思考自己出路。   从本心而言,她不愿为人妃妾,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矫情了。天子选纳九嫔,还特意翻出了一遭古礼,不是皇帝折腾礼仪上瘾了,而是有着更大的述求——生孩子。   是的,生孩子,就是这么简单而可笑。可是别忘了,此时皇帝已经登基十年了,依旧没有孩子,不是说只有公主没有皇子,也不是有人怀孕流产或者孩子没有养大,而是除了已死的孝烈皇后怀孕之外,后宫这么多人,居然无一人有孕兆。   不仅皇帝着急、太后着急、后宫着急,就是大臣们也急。皇帝的子嗣不仅仅是儿子,而是国本,是国祚!别忘了嘉靖皇帝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武宗无子才过继了他,若是嘉靖皇帝再无子,大臣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还过继吗?大宗小宗反复变化,再来一次大礼议怎么办?皇室衰微本来就是不祥之兆,谁也不想做亡国罪人。因此此次纳九嫔最重要的就是生儿子,生儿子!   “本宫不求她们马上诞下龙嗣,就算产下公主本宫也百般怜爱。”这是蒋太后的愿望,只要有个女人能证明她的儿子没有那方面的障碍,她就谢天谢地了。   “苍天有眼!张氏这贱人觊觎后位,害死了陈氏和她腹中的孩子。皇帝无子,这就是陈氏的报复呢!皇帝忘恩负义,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这是张太后的咒骂,她好心推选兴献王做皇帝,他却过河拆桥,追尊自己的父母为皇帝皇后。若说这些都是为了皇权集中,“心有苦衷”,那么现在呢,她在后宫过着隐逸孤苦的日子,就是皇帝对她的报答吗?   “本宫要生儿子!”这是所有后宫妃嫔的愿望!   看来还要过一次宫斗生活啊!柳娘颇有些兴致勃勃,以往她不会把自己陷入这样的悲哀境地,但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想见识见识千百年来无数女人趟过的这条河。   下圣旨册封之后,九嫔还要陪祭太庙才算正式成礼,毕竟这次可是仿古礼啊!   “冠九翟冠,大采鞠衣,圭用次玉文,册黄金涂,视皇后减五分之一。帝衮冕告太庙。还服皮弁,御华盖殿传制,遣大臣行册礼。既册,从皇后朝奉先殿。礼成,帝服皮弁,受百官贺,盖创礼也。”   忙完了礼节,柳娘回到自己的宫殿中,她们这批人都有资格独居一宫。柳娘所居宫殿名为春安殿,乃是长春宫东侧殿。她还不是妃位,不能住进主殿。   此次九嫔中还有另一人姓沈,封为禧嫔,居住在储秀宫西侧殿。为了区分她们两位,宫人內侍称呼安嫔、禧嫔。   每日早起向皇后问安,由皇后带领向太后问安,当然只有蒋太后。这些都是惯例,无需赘言。柳娘的心也不在女人之间的几句口角上,她在等着皇帝。   皇帝对新纳的妃嫔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不过在殿选之时见过一面而已,但他也毫不客气的享用了这些人的温柔殷勤。按照顺序排下来,贤嫔、德嫔、庄嫔、丽嫔、惠嫔、安嫔,柳娘排在第六位。   柳娘一直安分的等着皇帝到来,在此之前比任何妃嫔都沉默寡言,仿若被宫中威严吓到的小姑娘。   这日,嘉靖皇帝终于走进了春安殿。   “安嫔沈氏拜见陛下,陛下万安。”柳娘款款而拜,衣着素雅,气质缥缈,初见寡淡,细品有馨香,如一支安神香那样,不近不远,却萦绕周身,这是柳娘的初次亮相。   “起吧。”皇帝摆手,柳娘顺势站起。   做了一辈子道姑,一辈子大夫,柳娘下意识的观察皇帝的脸色。眼下青黑,面带疲色,说话有气无力,虽尽力遮掩,在大夫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敷衍和不耐烦。   因为没有儿子受到的压力,皇帝是最坤们的,纳妃嫔进宫也不是满足私欲,做梦都在求子,累啊!   柳娘看出了这一点,并不上前谄媚,只为皇帝奉茶,安静站在一旁。   皇帝巡视宫内装饰,发现十分清雅,并无大红大紫之类的“正统”眼色,看多了新进妃嫔宫中的喜庆颜色,皇帝心里也轻松。   “平日在家做什么?”皇帝百无聊赖的问道,现在时间还早,总不能直接上/床吧,皇帝只能扯闲篇。   “看书、习字、弹琴。”柳娘的回答也尽量简洁。   “哦?倒是个才女。”皇帝不置可否,宫内的女人基本都有一技之长,这样的回答在大框架内。   “陛下可愿听嫔妾抚琴一曲?”   “大善。去取琴来。”皇帝笑了,只要不和他没话找话,听琴也是个好办法。   “请陛下移步软榻,妾的琴音要躺着听才能听出妙处来呢!”柳娘笑着请皇帝躺在软榻上,走到一旁净手焚香,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便在春安殿响了起来。   皇帝开始时候还努力听着,准备听完了“恰当”的点评几句,可是越听着眼皮子越沉。皇帝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柳娘的琴音却没有停。察觉皇帝睡过去之后,柳娘弹琴就更随心所欲了。琴音渺渺,其中有名山大川,有大漠黄沙,有云层雾霭,有海浪渔舟。   等皇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柳娘亲自拧干帕子给皇帝净脸,皇帝笑道:“爱妃好琴艺,朕在梦中有仙鹤起舞,可见是被爱妃的琴声引来的。”   “陛下谬赞。”柳娘微笑,松手放帕子,刚好避开了皇帝拉她的手。   照例用过晚饭之后,就该就寝了。皇帝洗漱好躺在床上,柳娘却道:“妾见陛下面带疲色,可是身子不舒爽?且在家中经常为祖母推拿,陛下可愿试试。”   皇帝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这几天在各宫流转,妃嫔无一不着急拉他上床,她们比皇帝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皇帝还是头一回遇到不愿意承/欢的妃嫔,怎么能不诧异。   皇帝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道:“有劳爱妃了。”   柳娘按摩的功夫也是久经考验,开始时候皇帝还坐着,慢慢就躺下了,很快就睡熟了。   柳娘看着皇帝放松的笑脸,心中满意。停下按摩的动作,躺在外侧,放心安眠。   等到第二天早上皇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安嫔已经起床梳妆好,等着伺候他梳洗呢。此时皇帝还不是那个多年不上朝的“昏君”,正准备这上朝呢。   今早餐桌上的东西格外合胃口,皇帝发现自己居然比平时多吃了一碗,而安嫔却还是那个清淡自持的模样。   “昨晚委屈爱妃了。”第一次妃嫔侍寝,不动人家,简直就是侮辱。   “陛下宽心,能让陛下睡个好觉,保重龙体,妾便不委屈。”柳娘笑着奉承。   “爱妃胃口倒好。”皇帝不置可否,妃嫔在他面前都恨不得装作餐风饮露的仙女,没见哪个和他吃的一样多。   “嫔妾年将十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中父母教导,早餐务必食好食饱,不敢敷衍,此为养身之道。”   “哦。”皇帝听到一个道字有些不太开心,他尊奉道教,素来不被太后喜欢,大臣们也多有非议,同时也有许多想讨他欢心的人总喜欢与他论道。皇帝不耐烦的等着安嫔说出她的见解,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高明说辞,也不知在私底下联系过多少遍,又抄了哪位前人的心得。   皇帝的心思就这样跳跃,人们称之为圣心难测。   没想到柳娘说完这一句就停了,又专心用起早餐来。最后皇帝不甘心的放下筷子,柳娘也跟着停箸,服侍皇帝出门。   皇帝踏出春安殿大门的时候不死心的回头看柳娘,柳娘回他一个疑惑的眼神,“陛下还有事吗?”   皇帝气极,难道朕还不受欢迎了不成?气得甩袖而走。   不理会周围宫人大气不敢出,胡乱飞眼色,柳娘回内室取出自己为太后抄写的经文,例行向皇后请安而去。 第88章 生孩子   后宫之中, 无风三尺浪, 流言比传话太监还快。皇帝前脚从春安殿出去, 后脚众人就知道当晚安嫔没有侍寝。无数念头在妃嫔脑海中闪现, 衍生出一二三中猜测, 四五六种应对。   柳娘先带着宫人侍从去给皇后请安, 张皇后乃是嘉靖初年与原配孝洁皇后一同选入宫中的妃嫔,十分得皇帝宠爱。当初孝洁皇后便是因为张皇后在大宴上与皇帝眉来眼去,气得起身掷杯, 流产而亡。尔后十年, 皇宫中再未闻婴啼。   张皇后已经知道了柳娘昨晚未曾侍寝, 一大堆女人关在这四方天里, 女儿家心思又细, 一件小事都能衍生出七八种意思来, 何况出了这等“大事”。   柳娘再拜后起身,张皇后慈爱道:“委屈你了,安嫔切勿灰心,想来昨日是陛下累了, 与你并不相干。”   张皇后才二十多岁, 此时做出老祖母般的慈祥,柳娘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但想到自己妃妾的身份, 十五岁的年纪,又放下了。轻声回道:“多谢娘娘宽慰,妾明白,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妾不委屈。”   “你明白就好。”张皇后微笑点头。   郑贤嫔却在一旁巧笑嫣然道:“安嫔妹妹啊,你究竟是如何惹恼了陛下,快和我们说说,姐妹们也好帮你想办法。康嫔妹妹她们还未侍寝,也好让她们做个前车之鉴啊。”说完还捂嘴咯咯咯笑了起来,嘲讽之意甚是明显。   来了,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唇枪舌剑”“刀光剑影”吗?   “贤嫔想多了,陛下不过休息一下而已,并无他意。”柳娘淡淡回道。   “安嫔妹妹不要害羞,不说出来姐妹们怎么帮你想办法,皇后娘娘也能为你做主啊。”郑贤嫔继续刺激柳娘,或者她认为这几句话就能刺激她了。   “确实无事。”   “安嫔妹妹还嘴硬,陛下今早从你宫中出来面色不悦,怒气冲冲的,还瞒着我们做什么?”郑贤嫔乃是此次册封九嫔之首,宫殿、待遇、侍寝都拔得头筹,就因为她一副好生养的模样。在十几岁的女孩儿中间,她的确发育得最好。   柳娘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道:“妾以为娘娘知晓是女官报告的,众位姐妹知晓是娘娘告知的,怎么贤嫔却说是自己知道的?宫中长居,不可逾越,妃嫔侍寝、陛下行踪乃是娘娘的职责。”   柳娘直来直往惯了,却往了她不是以往在民间做名士。郑贤嫔一听马上跪地哭泣道:“娘娘明鉴!妾绝无此意,是安嫔污蔑我!”郑贤嫔没想到转眼之间就被扣了个觊觎后位、窥视帝踪的罪名,吓得直哭。   皇后却认为安嫔看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后宫中当以她为尊。不过安嫔刚刚捧着自己说话,现在再打她的脸,轻而易举饶了郑贤嫔是不是会让人寒心?   皇后举棋不定让方德嫔看了出来,出声解围道:“贤嫔姐姐多虑了,安嫔妹妹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娘娘慈悲,怎会为姐妹间口角怪罪姐姐呢。”   柳娘直接走上前扶起贤嫔,道:“我指责你,说的对你日后改了就是,说的不对你反驳过来也好,哭什么呢!我与你同为嫔妾,排位尚在你之后,怎么可能怪罪你?这宫中还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主持公道,日后我们也要生活在一起。一二嘴上官司,何至于此。”   郑贤嫔愣愣的看着给自己擦眼泪的安嫔,半响反应不过来,前一秒不是还气势汹汹的想要给自己扣罪名吗?现在算什么?   “是啊,是啊,安嫔说的是,贤嫔快坐下吧。理一理妆容,咱们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皇后赶紧搭台阶。   柳娘环视一周,叹道:“唉,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这点儿小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皇后不想搭理她,赶紧催促准备轿辇的宫人內侍,不过这一脸茫然的表情,怎么那么像家中惹恼姐妹却茫然不知的蠢大哥呢!安嫔这脑子是有多粗枝大叶,恐怕今早贤嫔的挑衅、德嫔的挑拨、自己的拉拢,她都没看明白吧,这种蠢才,怪不得陛下瞧不上呢!太后娘娘因她“稳重大方”选了她,知道她是蠢才显得稳重会不会后悔?皇后娘娘在脑子里吐得一手好嘈。   皇后上了肩舆,其他妃嫔按照自己的次序依次上了相应品级的轿辇,缓缓向慈宁宫进发。慈宁宫本该是孝宗原配、武宗生母张太后的居所,可皇帝已经追封父母为皇帝,当然不能委屈了生母,执意让蒋太后居住慈宁宫。张太后已经住在慈宁宫的,不愿搬迁,以为自己占住地方皇帝就没办法。皇帝也是个绝的,直接把宫殿的名字换了,张太后所居宫殿更名慈庆宫,至于张太后,爱住就住吧。   太后平日里并不要求妃嫔日日请安,只是这次九嫔侍寝期间,她也要多关心儿子的子嗣,才让这些人都来见一见。   柳娘走在路上一回想,此次给皇后请安,基本上是她们这些新册封九嫔的舞台。刚刚在皇后宫中还有文妃,端坐在位子上,一句话也不多说。她是当年皇帝登基时候选美进宫的,与她一同进宫的还有三人,当初是按照“一后三夫人”的规格选录她们的。如今初封皇后的陈氏已经流产而亡。初封顺妃的张氏登上后位,初封恭妃的文氏因罪禁足,后宫中人不闻此人。只有她初封就是文妃,过了十年依旧是妃位。   十年期间再未大型选秀,侍寝多为宫女,位分不高。   嘉靖一朝的后宫格局如此鲜明,长久来看,的确是她们这批九嫔占据着历史舞台。   到了太后宫中,众人就显得祥和起来,言语必定温柔,行事应懂礼,轻声细语,表现得无比端庄知礼。太后就比皇后心思更单纯些了,大面上问了皇后与诸位妃嫔就打发了她们,只道:“安嫔留下。”   众人不知太后留下她是为了安慰还是敲打,面上都恭顺的退下了。   太后坐在凤位上,居高临下的问道:“皇儿昨日去你宫中,你怎未曾侍寝。”   “回禀娘娘,陛下太累了,妾为陛下抚琴,陛下在软榻上安睡。妾见陛下眼下青黑,面色疲惫,不忍陛下劳累,因此未有承/欢。”   “这么说倒是你为皇帝着想了。”太后一拍椅子扶手,道:“你进宫是做什么的,不侍寝怎能诞下子嗣!”   “娘娘息怒,都说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妾在宫中来日方长,相较而言,还是陛下身体更重要。”柳娘脸上带笑,不疾不徐的道,“这都是妾私下想法,请娘娘训示。”   太后生气本就是装的,见安嫔不卑不亢,更觉得自己当初的眼光没错。伸手不打笑脸人,因此也缓和了脸色,道:“起来吧,宫里就缺你这种不计一己之私为皇帝着想的。”   柳娘没觉得少睡一晚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后宫中从太后到末等妃嫔都拿它当件大事,柳娘也就默认了自己“高风亮节”。   “不敢当娘娘赞誉,后宫姐妹也在以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为陛下着想。”柳娘谦虚了一句,笑着转移话题道:“妾长居无事,为娘娘抄写经文,而今已得七七四十九篇,特奉与娘娘。”   柳娘今天来原本是的打算讨好太后的,自然要送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她做了一辈子道士,道家经典十分熟悉,写字也颇符合道家意境。太后是个识货的,略一翻看就拉着她的手赞道:“当真写得一笔好字,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功力!”太后身居高位十年,天下能人献上的道经不计其数,眼光也跟着养起来了。在她看来,这份经文笔力已不逊当朝大学士。   柳娘自然该骄傲的,她本来就是可称“天下第一”的人物,在上辈子,也为嘉靖皇帝献过药,为蒋太后治过病。   “妾父乃是武将,往日出门同闺秀交际,一到要展示才艺的时候总不能舞刀弄枪吧,只好苦练书法,倒是也有拿得出手的。”   蒋太后也是武将家的子女,对此颇有共同语言,两人一同“讨伐”粗枝大叶的父兄,再“申讨”“矫揉造作”的文臣家女儿。   两人聊得非常开心,蒋太后还特意赐了午饭。皇帝下午来问安的时候,蒋太后把柳娘写的经文拿出来炫耀,“不比皇帝献上的差。”   皇帝接过一看,果然非数十年苦练之功不可得,可安嫔这么年轻,定是下了旁人不及的狠功夫才有这样的本领。   看了,就记在心里了。   等新册封九嫔侍寝完之后,皇帝第一站驾临的就是春安殿。   皇帝到的时候,柳娘正在作画,长案上摆着她已经画好的大部分。山峦叠张,云雾缭绕,人行其间犹如踏在云彩上,马头边就是云霞,远处的太阳、云层、飞鸟清晰可见。   皇帝阻止宫人通报,细细见她作画,只是见画上有以道士打扮的老者手持他不认识的工具,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柳娘吓一跳,手中毛笔一重,墨水就侵染在画纸上。柳娘惊叫一声,“我的画儿!”也不顾的搭理皇帝,连忙取大号毛笔沾清水,假装泼墨,画做山峦褶皱,飞溅的墨点,就改为山中飞鹤,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抢救完画作柳娘才长吁一口气,倒打一耙道:“陛下来了怎么不出声,险些毁妾一幅好画。”   皇帝没见过哪位妃嫔对她这么不客气,陪伴十年的张皇后遇到这种情况也该先告罪。皇帝到底是皇帝,心里嘀咕,面上却从容笑道:“若是通报,就不知安嫔有如此高超画技。”   在太后宫中已经见识了她高明的书法,如今又见她这般画技。皇帝心想,有本事的人,总该高傲些,自己做夫主的包容就是。   自我安慰完毕,皇帝笑问:“这画中人持的是什么?”   “药锄,专门采摘悬崖峭壁上的野生药材,所以柄长长的。”柳娘说到这个十分精通,道:“此乃江宁风光,画中人乃是杭州自在观枯叶道长,幼时见过仙姑一面,今日偶然兴起入画。”   这个时空依旧有自在观和枯叶仙姑,只是那个名为柳儿的齐家小姐已经过世多年,枯叶仙姑也因此名声未显,知道的人不多。   “你倒是见的多。”皇帝略微明白安嫔为什么这般洒脱大气的模样,与一般在长在四方天的闺阁女子的确不同。   “这里该填诗了吧,想好没有?”皇帝指着其中留白道。   柳娘拿起一支笔塞到皇帝手中,巧笑嫣然道:“被陛下一吓,什么诗词都跑光了,罚陛下为妾提一首可好。”   言语轻松,仿若皇帝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皇帝高兴的接过毛笔,略微沉吟,写下:“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第89章 生孩子   皇帝在一旁题字, 柳娘也拿着紫毫蘸墨水玩儿, 脸上一副凝重思考的表情。   “怎么了?”皇帝题好之后问道。   “陛下的字飘逸俊秀, 有隐逸之风。”柳娘没有回答, 反倒仔细看了皇帝的字, 夸赞道:“果然好字!”   “就会说好听的, 刚才想什么呢?”   “想名号呢!这不是该落款了吗?在家的时候落款题的是扶柳主人,而今嫁人了,总不好再用闺阁名号。”   “哦?有什么典故?”皇帝笑问。   “娴静时犹如娇花照水, 行动处仿若弱柳扶风~”柳娘放下毛笔, 一帅袖子, 拖着长调, 犹如唱戏。“陛下知道妾乃武将之家, 母亲不知道多羡慕文臣家女儿的飘逸姿态, 偏偏我生得不漂亮,又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实在不符合她老人家的愿望,只能在名字里找补了。不仅闺名叫柳儿, 好不容易开辟新天地, 母亲连闲章落款都定了扶柳主人呢!”   皇帝微笑,虽然安嫔嘴上嫌弃,但眼中的光彩瞒不了人, 想必母女关系甚好,玩笑话罢了。   “都说待字闺中,出阁之后是该取字的, 不如就让朕给你取个字……嗯,叫嫏嬛主人如何,掌天帝藏书之所,配的上卿的才华。”   “多谢夫君。”柳娘轻巧行礼,给女子取字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未嫁时父亲取的,一是出嫁后丈夫取的,皇帝此举,犹如把她当做妻子来对待,自当谢恩。   皇帝上前牵她的手,道:“在母后那儿见了你的字,今日又见了你的画,果然非凡。难为你这么年幼,是怎么练的啊?”   “陛下不妨猜一猜,妾给你做个示范可好?”柳娘走到桌案左侧,提笔署上自己的“嫏嬛主人”的名号。   皇帝不甘示弱,接过她手中的笔写下“嘉靖十年丙申日题”字样。   “陛下的字比我好。”柳娘仿若有些不甘心。   “朕自当比你这小女子好些。”皇帝笑道,他还从未有过和后宫女子切磋书画造诣的时候,“你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还未告诉朕是怎么练的呢。”   “瞧瞧陛下的口气,好似为了妾脸面好看才夸赞一般,妾定好生练习,非叫陛下刮目相看不可!”柳娘摔了笔,气冲冲让人卷起画轴:“拿去裱了,我且日日看呢!”   皇帝原本不高兴,谁在他面前敢耍小性子,尤其两人才初相处,脾气性格都在磨合中。柳娘也太大胆了,没见宫人都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但又听闻“日日”二字,皇帝心里又舒坦了,小女儿罢了,朕胸怀天下还不能包容吗?皇帝心头荡漾,嘴上却喝斥宫人道:“没听见娘娘吩咐吗?”   宫人这才七手八脚上前整理画卷。   “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一时歹一时的,朕又得罪你了。”皇帝捏了捏柳娘的脸,调笑道。   “陛下瞧不起妾数十年的苦练呢!我且把秘方保密到最后,现在不过是我年幼功力不深,绝不是方法不对,陛下且等着瞧吧。”柳娘瞪着眼睛道。   皇帝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样,眼睛圆溜溜好像御园里的小鹿,此时黄昏太阳的余辉正洒在她娇俏的脸庞上,皇帝心中说不尽的怜爱。   皇帝来后宫本就是消遣的,如今兴致来了,俯身一把抱起柳娘,惊得柳娘搂住他的脖子。柳娘好似后知后觉发现了现在的状况,脸一下子就红了,连耳朵都红成了玲珑剔透的红玛瑙。和刚刚大方爽朗形成强烈对比,皇帝心头怜爱更甚。   “这下子不嘴硬了,朕可找到治你的法子了。”皇帝低声调笑,往她耳朵里吹气,胸膛震动吓得躲在他怀里的柳娘更羞窘了。   云雨过后,柳娘装作疲累不堪,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心中却想,先声夺人已经做到了,日后就是投其所好了。   相处的时候,柳娘趁机为皇帝把脉,皇帝的身体不是很好,且有弱精的症状,这与他服食丹药分不开。嘉靖皇帝是著名的丹药爱好者,这是史书留名的,柳娘无力改变,只能积极调整自己配合。怪不得皇帝登基十年无子嗣呢,源头就有问题。她不能怀孕,其他人也不能,不会有人占据先机,日后慢慢再想办法就是。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才刚进宫,初来乍到、一切陌生,柳娘就算有本事怀也不敢生啊!   几个月之后,后宫格局又基本稳定下来。这一批新册封的九嫔中,以安嫔沈氏最为受宠,德嫔方氏次之,其余诸人都排不上号。张皇后以妃妾之身、凭宠爱上位,而今十年过去了,恩宠渐弛,立身宫中靠的是皇帝的尊重和祖宗家法。   任何事情就怕一心一意,这是柳娘上辈子最大的感慨,套用到这里,讨好人也是一样的。柳娘既然进宫,早就调整好心态,一心一意讨皇帝欢心。皇帝喜欢什么她就学什么,还时不时和皇帝闹个小别扭加深印象。柳娘知皇帝比任何人都深,皇帝这一生除了把生身父母乳娘乳兄当做亲人外,谁还能走入他的内心,恐怕连一母同胞的弟弟都不能。   历史上的方皇后,如今的德嫔以后有这个可能,而今柳娘绝不给她这个机会。   皇帝常常来和柳娘探讨书画,间或琴棋,闲了还要说一些闲话。越是相处,皇帝越发现自己的安嫔犹如一个巨大的宝库,取之不尽,或者说她更像一座高山,站在山南看到的是一面,站在山北看到的又是另一面。   柳娘还被皇帝戏称为“醋坛子”,从不会引荐宫女固宠不说,还千方百计让皇帝把原本春安殿后殿居住的末等妃嫔都迁走了。   “我家里还要和人分享夫君,这心口直疼!”柳娘振振有词。   皇帝深深迷恋上了安嫔,这可大大不符合雨露均沾的后宫规矩,引得后宫众人记恨不已。皇后都忍不住捅到蒋太后跟前了,却不知为何蒋太后怎么对此视而不见,并未训斥安嫔。   她们哪知安嫔早就给蒋太后打过预防针。   曾有一日,柳娘在请安的路上听到两个宫人在假山后嘀咕,说自己独宠,妨碍皇帝诞育子嗣,太后知道了定不轻饶。还举例说明曾经有谁谁谁如何得宠,别太后发配冷宫的事情。柳娘就没感到害怕,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这么经典的套路,她怎么能错过呢。   柳娘也没按套路出牌,直接把那两个说小话的宫人安了个非议主上的罪名扭送皇后宫中,请皇后做主。   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柳娘单独留下来,把事情和太后说了,并道:“也不知哪个蠢人指使的,妾难道是吓一吓就退却的人,这岂配得上陛下的另眼相待?还扯着娘娘做大旗,真是小瞧妾了!”   “哦,难道你不怕哀家怪罪?”蒋太后笑问。   “娘娘并非不明事理之人,陛下更是克己复礼,这些日子虽在妾宫中多些,但那是白日里和妾谈论书画,听琴下棋,晚上都按着日子到各人宫中。不过面上花团锦簇,侍寝的红册一翻就清楚明白了。娘娘岂是不明理的人,才不会做了别人的枪呢!”   柳娘在蒋太后面前素来“赤诚”,和自家母女相处似的。那么多妃嫔都想讨好太后,可做得让太后最舒服的还是柳娘,怪不得太后对柳娘另眼相看呢?   “你既然这么说了,哀家岂能怪罪。”太后笑道:“你抄的经文果然有用,哀家今日睡得香了。”   “是陛下的功劳,陛下在妾宫中,也为娘娘抄写经文呢!”柳娘奉承道,大大夸赞皇帝就算和小妾在一起也没忘了尽孝。   对于这种引着皇帝孝顺自己的妃嫔,太后怎能不喜欢。   此事在皇帝那里又是另一番说辞。   “陛下可真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想抢呢。”柳娘轻轻戳着皇帝的胸膛道。   “再抢手还是到了你宫里?开心不?”皇帝已经习惯了柳娘的调笑,和她相处得十分愉快,说话越发随意。   “当然开心,那些背后弄手段的人欺负我小门小户没见识,却不知我有陛下撑腰呢。”这话题不好说,一说就要涉及妃嫔争宠,后宫倾轧,这在宫中是大忌,宫中姐妹和睦才是“政治正确”。   皇帝略有试探的问道:“你可知是谁耍手段?”   “总脱不了素日与我称姊道妹的那些人,不过我不在乎,她们背后中伤,也不妨碍陛下知我懂我。不必惩戒,陛下继续宠爱我,就是打她们的脸!”说完柳娘嘻嘻哈哈笑开。   “你呀,你呀,朕不宠你都不行了!”皇帝无奈笑道,过后果然更喜欢到她宫中来了。   讨好一个人,无非是投其所好。根据人物性格,做出相应应对。皇帝自小丧父,又经过大礼议等一系列冲突才得以母子相守相安,骨子里就喜欢轻松愉悦的家庭氛围。   柳娘的春安殿布置从来都是家常的、随意的,皇帝在这里可以放松休憩,可以没有“模样”,柳娘说话做事也不像一般妃嫔那般总是捧着他。柳娘聪明能干,却又有进步的空间,常让好为人师的皇帝兴起教导的性子,有这样举一反三的徒弟,任何师父都高兴。柳娘还有“缺陷”,总有诸人赖床啊、挑食啊之类不大不小的毛病,皇帝知道了,特意规定着她必须改。柳娘也不会“遵旨”照办,而是和皇帝斗智斗勇,总要闹腾一番。   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孝顺有加,又能让他放松的妃嫔,皇帝如何不喜欢。   到了九月皇帝万寿,借安嫔“孝顺”的名义,皇帝晋封安嫔为安妃。   自此,柳娘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宫主位,长春宫由她独居。 第90章 生孩子   安嫔封妃, 异军突起, 后宫形势顿时大变。   中宫张皇后挥退伺候宫人, 破口大骂。   “往日看着安妃素来恭谨, 没想到是她拔得头筹!”皇后身边嬷嬷不忿道。   “这才叫会咬人的狗不叫呢!别看平时装得人模人样的, 一到关键时候, 就露馅儿了。”张皇后自己就是从妃位登上后位的,对妃嫔的心思再清楚不过,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得想个办法。”   人最怕的是与自己相似的人, 张皇后生怕柳娘就是下一个自己。她曾气死陈皇后登上后位, 如今安妃沈氏可不像她的封号那么安分。   “娘娘……”嬷嬷心疼的唤了一声, 自家娘娘从小出众, 作为陛下第一批选秀进宫的女人, 本该是她得后位,没想到陈氏讨了张太后的欢心,当时陛下还未坐稳帝位无奈妥协,陈氏居然被立为皇后, 当时明明和陛下情投意合的是自家娘娘!娘娘当时多苦啊!陛下也无奈, 前朝后宫事情堆在一起,娘娘是为了陛下才退让的!不过好在陛下终究让自家娘娘名正言顺的坐上凤椅。唯一的遗憾就是陈氏占了原配的位子,日后不知有多少人恶意揣测。   “娘娘, 沈氏不足为虑,您正位中宫,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妃嫔吗?沈氏无子, 待陛下新鲜劲儿过了,还不是任您磋磨!”嬷嬷低声劝慰道。   不劝还好,一劝张皇后更伤心了,“孩子,我要是有个孩子,还管什么安妃不安妃!难道真是报应吗?陈氏的冤魂作祟,才让陛下十年无嗣,听说朝中有人在商议什么过继了!”   张皇后一想到这个就呜咽不停,居然还有人猜测是她控制了陛下的子嗣。天大的冤枉!皇上无嗣,受压力最大的难道不是她这个“掌管后宫不力”的皇后吗?   “娘娘,娘娘,您别伤心,与您有什么关系。先皇后见弃于陛下,咎由自取,与您无关。子嗣是天意,只要您虔诚祈求,道祖定会保佑您的!”嬷嬷扶着张皇后耐心劝慰。   张皇后一心想要一个孩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我虔诚祈求道祖十年,也没诞下一儿半女,是不是道祖不管这个。我听说民间有求送子观音的,我是不是该求观音娘娘!”   “娘娘,此话不可说,道祖法力无边,陛下素来尊奉!”嬷嬷吓一大跳,甭管天上哪个神仙法力更高强,人间天子尊奉道教,那必须是道祖高众神一等。为了没影儿的子嗣得罪陛下,这不是划算的买卖。嬷嬷为了转移自家主子的注意力,劝道:“主子不可轻忽内宫掌控,听说安妃正在长春宫训话呢!若是让她掌控了长春宫,咱们再想做什么可就难了!”   张皇后恍然大悟,现在不是着急子嗣的时候,反正都等这么久了,再等几年也无妨。当前心头大患是长春宫沈氏,那可不是省油的灯!   长春宫柳娘升位,接受一宫奴仆的拜见。   柳娘如今可称本宫,移居主殿长春殿。东配殿也就是柳娘原来居住的宫殿乃是春安殿,西配殿原名承禧殿,柳娘觉得与禧嫔的封号重名,她与禧嫔同为沈氏,正该避嫌,因此改名绥寿殿。   整个长春宫由她独居,柳娘坐在高位,看着一批批拜见的人,犹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低下头颅。   “本宫承居长春宫也小一年了,脾气秉性你们也明白,不是无缘无故责罚人的主子。以往管束你们并不严格,而今承陛下隆恩掌管长春宫,规矩也该立起来了。”柳娘轻声宣布了此次拜见的主题,“你们也不必害怕,长春宫没有别的规矩,按着宫规来就是了。只我长春宫门禁需严,嘴巴需紧,因此少不得录一份诸人生平履历。本宫身边上柔、水柔皆通习文字,诸人到她们这里报备,若有需要保密的,也可到房内单独说。这份记录,只本宫、上柔、水柔知晓,绝不外泄。”   “以往有错的,说出来本宫既往不咎,但若是此次报备没说,日后又犯事儿的,本宫决不轻饶。”柳娘话音一落,底下跪着的奴仆又如风吹过一般弯腰,匍匐在地,口称不敢。   “行了,起来吧。本宫大喜,也请你们沾沾喜气,登记完之后,每人领一份赏银。”   柳娘几句话说完,又回殿内安坐了,剩下的事情自有大宫女办理。   后宫中也用內侍,柳娘却没有特意给內侍训话。只因为明朝的內侍并非单纯皇家下人,素有内官之称。做到了太监,更是位高权重,鼎盛时外面阁老大学士都要俯首。历史渊源、现实纠葛,其中派系之复杂、情况之多变,不是柳娘一个新进妃嫔可以撼动的。   上柔、水柔两人登记好之后,柳娘结合往日观察,把其他妃嫔的钉子都以“贪婪、懒惰、不恭”等等罪名送回了二十四衙门,让他们重新配人。太后的钉子提拔到二等,皇后的钉子打发做粗使。至于皇帝眼线,不用处置。柳娘更名为水柔的大宫女,就是皇帝派来的。柳娘特意给她从道德经中取名,委以重任,长春宫里的奴仆除了她就只有上柔了。柳娘的一切,皇帝都知晓。   皇帝下朝之后,又例行到了长春宫。   “听说你今日给奴才们训话了?”皇帝笑问,“还退回了不少人,可是下面人怠慢了?”   “这宫里真是没有丝毫秘密可言,我上午才说的话,下午就有人去陛下耳边嚼舌啦?”柳娘巧笑嫣然道:“以往居于侧殿并无管教宫人內侍的权利,而今既然坐在这位子上,就不能听之任之。日后出了什么事儿,陛下还不得拿我问罪啊。”   “牙尖嘴利,朕可不敢问你的罪!”皇帝抚摸她光洁的下巴,问道:“怎么还要奴才们登记生平?”   “我在宫中根基浅,不知道这些奴才背后都有什么背景,现在写清楚了,日后也免得麻烦。”柳娘斜着嗔怪一眼,笑道:“瞧陛下这拐弯抹角的劲儿,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打发了那些人?”   “爱妃聪慧,可愿给朕解惑?”   “瞧陛下的表现了~~”柳娘拖着调子调笑,也不自称妾,一副恃宠而骄的宠妃派头。   皇帝一下子扑倒柳娘,去挠她的痒痒肉,见她笑得开怀,又忍不住吻了上去。两人在矮塌上胡闹一番,柳娘拉衣服盖住自己,叹道:“陛下可别露馅儿,不然御史就该上奏白日宣淫,请诛妖妃了。”   皇帝抱着她,不放弃问道:“卿卿还没和为夫说为什么呢?”   “为什么?”柳娘笑道:“那些宫人背后都有人呢!陛下难道不知道?那些人蠢得很,一起生活在宫中,谁还不知道谁。”   “这么说朕的后宫倒是藏污纳垢了?”皇帝不辨喜怒问道。   “藏污纳垢不至于,放个人在别人宫里,瞧瞧别人都在做什么,自己也安心。尤其我这么受宠,旁人难道不想学那么一招半式吗?也不是什么坏心,有时甚至能是好意。我就盼着能在宫人里找出几个太后、陛下和娘娘派来的人,也显得关心爱护,可惜没找到啊!陛下赔我!”   “你也在旁人宫中安插了人吗?”皇帝问道。   “我需要安插人!”柳娘瞪着眼睛,仿佛皇帝在说笑话,“只要陛下一直宠爱于我,我还怕什么魑魅魍魉。不过……若是终有恩宠衰弛的一天,就是安插在多人,陛下不愿宠爱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柳娘低声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依熏炉到天明。真有那么一天,陛下就赐死我吧,省的陛下弃如敝屣,我心碎如死灰,还不如死了呢。”   皇帝笑道:“放心吧,你的好处旁人学不会。朕一辈子疼惜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对陛下赤诚以待,陛下难道不给我多派几个人吗?”柳娘的手不停在皇帝胸膛上滑动。   “不仅赤诚以待,还坦诚相拥呢!”皇帝搂紧她,两人又一次陷入爱/欲,话题就此略过。   好的坏的都不怕朕知晓,卿卿这是捧着一颗真心倾慕朕啊。如此单纯、如此热烈,朕如何怜惜都不为过啊!皇帝志得意满的想到。   皇帝真的十分高兴,他从没想到在后宫中能找到对他坦诚的女人,能找到一个表里如一的女人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福分。皇帝既然在后宫安插眼线,就知道后宫女人当面人背后鬼的把戏。连当年最单纯的张氏登上后位都变成了“合格”皇后。后宫无一人真心,皇帝如何开怀。   原本德嫔方氏表里如一,温柔贤惠,是皇帝期盼已久的解语花。可惜横空出来一个安妃沈氏,怀抱赤诚,热辣辣在皇帝心口撕开一条口子。后宫众人都不明白,安妃容貌不算绝色,怎么就这么受宠!听说也只会写字弹琴,宫中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才女还少吗?不也没留住陛下的心?   她们都不明白,容貌有什么关系,安妃走的是攻心计啊!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走了,还特意嘱咐不要惊动自己。   柳娘看着清洗干净的身体,在床上打个滚儿,吩咐宫人伺候梳妆。   “娘娘,陛下特意嘱咐您多休息呢!今日不是逢五,不必请安。”水柔轻声劝道。   柳娘只道:“昨儿个没陪太后娘娘说话,心里怪想的,你们去备着吧。不用早膳了,先去慈宁宫。”   柳娘毫不避讳水柔的存在,她已经习惯了在监视下生活,一举一动仿佛都是出自本心。   现在长春宫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皇帝对她有了初步信任,太后也对她很满意,外部条件已经具备,柳娘可以放心怀孕了。   打发了水柔去做出行准备,柳娘从荷包中取出一丸成药咽下去。药丸是最近柳娘闹着向皇帝“学医”的成果,长春宫搬来一堆药材,柳娘新鲜了几天,却又失了兴趣。如今正拖着不肯承认自己没天赋。药材糟蹋不少,连辨别药材都没学会呢。   嘉靖十一年正月,进宫后一年,封妃后三个月,柳娘查出有孕。 第91章 生孩子   宫中有孕!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阖宫沸腾, 报信的小內侍气喘吁吁的跑到前朝, 顾不得失礼不失礼, 大声禀告道:“陛下, 安妃娘娘有喜!”   皇帝一下子愣住了, 有喜?有喜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   身旁伺候的御用太监黄锦提醒道:“陛下,安妃娘娘有孕啦!”   皇帝猛得反应过来,甩下众人飞奔而去, 连轿辇都来不及传。黄锦在后安抚诸大臣, 并赏了报信的小內侍。要知道皇帝这些年笃信道教, 讲究的是云淡风轻天塌不惊, 而今这般喜形于色忘乎所以, 前所未有, 实在是太高兴了!   跑到半路,黄锦领着龙辇追上皇帝,皇帝气喘吁吁的坐上龙辇,不停催促轿夫:“快些!再快些!”   皇帝到长春宫的时候, 太后、皇后、诸位妃嫔都到了, 众人喜气盈盈的恭喜皇帝。老成持重的张皇后已经取妃嫔侍寝彤册对过,确是龙嗣无疑。   太后已经欢喜糊涂了,坐在床边, 不让柳娘下地请安,一个劲儿道:“好孩子,好孩子~”   皇帝叫起行礼的诸人, 也制止了柳娘行礼,学太后一般坐在床边,拉着柳娘的手问道:“孩子可好?有没有不舒服?可想用什么?”   “妾一切都好,陛下切勿担忧。太医说已经有孕近两月了,长得很好。皇后娘娘慈悲,已经拨了太医宫女伺候,陛下别担心。”柳娘笑道,抚摸着自己根本没有凸起的腹部。   “好,好,都好就好!”皇帝已经欢喜的不会说话了。   太后也随着皇帝笑闹,等皇帝高兴劲儿过了,蒋太后才把皇后、妃嫔等一干人等都打发了,蒋太后在藩国也是经历过后宅争宠的,并不放心这些女人。现在谁都没有安妃肚子里这块肉重要,蒋太后不敢冒险。   “行了,皇帝欢喜糊涂了,安妃立此大功,皇帝难道不赏?”蒋太后一心拔高安妃的分位,让她安心、愉快的产下儿子。   “母后说的是,安妃有功,着……”   “陛下!陛下且慢,太后娘娘容禀,妾身为妃嫔,为陛下诞育子嗣本就理所应当,怎么能拿尽本分求恩典呢。还请太后娘娘、陛下收回成命,妾不敢当。”   “如何不敢当!”太后大声道:“哀家孙儿的生母,怎么赏都不为过!”   柳娘脸上有些犹豫,太后高高在上惯了,并不理解一个妃嫔的谨小慎微。太后刚刚还不放心后宫倾轧呢,而今却毫不遮掩,为柳娘拉仇恨,当真是欢喜糊涂了。还是太后身边的嬷嬷看出了柳娘的意思,劝太后道:“娘娘,安妃娘娘有孕,不正合了您想道祖许下的大愿吗?您看这也到平日诵经祷告的时辰了……”   “快走,快走,不可误了给道祖上香!”蒋太后也想起来了,这么灵验的神仙不能怠慢,立刻就扶着嬷嬷的手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安妃有孕不可侍寝,皇儿体贴些,什么都不如哀家孙儿重要!”   说得皇帝脸顿时爆红,柳娘憋得脸通红,等蒋太后走了,才咯咯笑了起来。   “还笑,看朕的笑话你就那么高兴!”皇帝笑着拥她入怀。   “高兴,妾盼着为陛下诞育子嗣多时,而今如愿,如何能不高兴。”柳娘从他怀中起身,抚摸着他的脸庞道:“只看陛下这么高兴,妾就更高兴了。”   “卿卿……”皇帝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你叫朕如何怜爱你都不够啊。”   柳娘回以深情微笑。   “方才怎么不让朕赏你,朕早就想升你做贵妃,苦于没有理由,而今有孕,正当名正言顺。”皇帝叹道。   “妾腹中的孩子尚不知男女呢,您如今一心盼儿子,若是诞下女儿,陛下就不喜欢吗?”   “胡说,儿子女儿朕一样喜欢,诞下公主,依然封你做贵妃!”皇帝话说的硬气,心中却想一定是儿子!   “有陛下一句喜欢就够了,贵妃不贵妃的都不重要。老人家说人这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这里多了点儿,那里必然少一点。妾如今不求高位,不求荣耀,只盼老天见妾虔诚,把所有的福气都赐予这腹中胎儿。”柳娘靠在皇帝胸前,深情款款的诉说自己对孩子的眷恋与盼望。   “卿卿……”皇帝又是一声长叹,有如此解语花、忘忧丹,皇帝高兴极了,又心酸极了,难道自己贵为天子,还不能给喜欢的女人高位吗?可她的顾虑又是如此有道理,牵涉孩子,哪怕是无稽之谈,皇帝也不敢轻忽。   “就依你,不过等你诞下龙子,朕一定要封你做贵妃,到时不许你推辞!知道你素来淡泊名利,可诞育子嗣有功,有功必赏,这也是后宫的规矩!”皇帝如今把怀中爱妃当成圣人,一心想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她面前。   “都听陛下的。”柳娘含笑应下。   “你好好在长春宫养胎,朕让母后派有经验的嬷嬷指导你,给皇后请安先停了,孩子为重。母后那里,必不会要你日日请安的。”   “陛下!太后娘娘五日一请安已经是难得宽松了,妾也要向娘娘请教如何养胎呢。若是腹中孩子能有陛下一半儿好,妾就欢喜不尽了,当然要向太后娘娘取经。”   “会不会累着你?”   “不会的,妾量力而行。且每日让太医请脉就是,不会伤着孩子的。”   “好,这个听你的。”皇帝笑道。   “还有一事要陛下恩准呢。”柳娘笑着说起孕妇奇怪的饮食习惯,“后殿改成小厨房,平日里要个点心汤羹什么的也方便。”   “准了!一切以孩子为重!”皇帝车轱辘话来回说,生怕自己强调的不够,孩子,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宫中一切饮食均由尚膳监统一管理,而宫中能单独开火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皇帝的御膳房,二是太后的寿膳房,其他诸人,即使皇后都用尚膳监奉上的食物。只是地位高低、份例各有不同,而受宠些、肯花银子的,自然能吃得好些。   柳娘这一请求,看似情理之中,实际连皇后都越过了,实在是“恃宠而骄”。皇帝却觉得他怀中的女子是天底下最淡泊名利、不慕奢华的,什么都不肯要,一个小小的膳房又算什么呢,大手一挥便准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安胎了,柳娘做了一辈子大夫,经手的孕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御医都没她这么丰富的经验。这具身体调养、怀孕,早有准备,一切均按计划进行。   太医一天请三次脉,太后恨不得把柳娘供起来,每次去他宫里请安,都不让行礼,赐坐的椅子上也摆好了厚垫子,就怕她不舒服。柳娘如今享受的是国宝待遇,整个皇宫都围着她转。   至于之前担心的什么后宫倾轧妃嫔争宠,不存在的。皇帝登基十年第一次有望生下孩子,保护严密堪比帝王,谁都不敢伸手。   等柳娘四个月显怀的时候,后宫突然传来消息,德嫔方氏有孕。   柳娘一惊,方氏一生无子,历史上诞育皇长子的该是如今的丽嫔,日后的阎贵妃啊。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人不对,时间也不对,历史早已改变,自己连皇帝都蝴蝶过的人,怎么还抱着所谓历史不放呢。   德嫔也传出有孕一月半,比柳娘的胎刚好少了三个月左右。   德嫔也立刻尊贵起来,皇帝马上下旨晋封为妃,贤淑的德嫔也学安妃谦让,却让皇帝以“位分不高委屈龙子”为由拒绝,执意晋封。晋封是好事,德嫔也不愿沽名钓誉失了妃位,欢喜应下。为了孩子好,德妃的册封只由皇帝下旨,等产下龙子会后再行册封礼,到时候也许就不是德妃,而是贵妃了。   德嫔查出有孕,皇帝还怕柳娘吃醋,特意到她宫里来了一趟。   “德嫔刚查出有孕,陛下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柳娘惊讶问道。   “不来瞧瞧你,朕怎么放心?”皇帝已经习惯了每天来长春宫报到,虽然不能留宿,但必须和孩子交流一番才放心。“德嫔有孕都是你带来的福气,朕来谢谢福星有什么不对?”   “陛下从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明知是假的,听了也开心啊。”   “谁说是假的,卿卿当真是朕的福星。”皇帝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陛下这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可别让德嫔知道,不然她该伤心了。”   “哦,你就不伤心。平日里最容不下人,长春宫东西配殿都让你占了,还说自己不是醋坛子。”皇帝调笑道。   “我把长春宫看成是自己的家,谁愿意家里还有人分享夫君?至于德嫔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我们一同进宫,一同伺候陛下,如今她又有孕了,诞下的也是陛下的血脉。如何谦让都不为过,怎么能和她争锋吃醋。我又不是拎不清的!陛下坐一坐就好,赶紧回去和德嫔说说话,好让她安心。妇人初有孕,心里都惴惴呢。”   柳娘一心把皇帝往长春宫外撵,皇帝就越是脚下生根,问道:“你也有孕呢,真不吃醋?”   “陛下,您当初也陪着我度过安胎最初的阶段啊。将心比心,德嫔现在最需要您。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素来粗枝大叶,和宫中心思细密的妃嫔不能比,在我这儿是一笑而过的小事,她们且看重呢。”   皇帝一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好像从来不与宫中妃嫔称姊妹?” 第92章 生孩子   “圣明无过陛下, 什么都瞒不过您。”柳娘轻轻拉着皇帝坐在软榻上, 温柔道:“我虽是妃妾, 却窃以为要陪伴陛下一生的。亲人之间说话当无隐瞒, 只是我说了实话, 陛下可不能怪罪我。”   “哦?你说。”皇帝问道。刚才柳娘那番话, 实在有抬高自己贬低德嫔的意思,皇帝不喜欢恃宠而骄的人,尤其事涉龙嗣, 即便他曾经怎样宠爱过柳娘。   “妾千里迢迢进京入宫, 实乃无依无靠之人, 后得陛下怜惜, 方有一席之地。后宫中人, 并无投契者。在这小小四方天中, 诸位妃嫔脾气越来越闷,心眼儿越来越小,一件小事都能思量上百回,实在与妾脾气秉性不和。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与妾第一次见面, 妾未侍寝的事情。妾只以为这是一件小事, 全没放在心上。不想当初引得后宫议论纷纷便罢了,前几日妾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还有躲在假山后面非议妾, 说陛下当初对妾不屑一顾,不知后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受宠。妄图以言论激怒妾,妨碍胎儿。这回做得聪明些, 妾让內侍去追都没追到,假山中空,衔接后廊,人影儿都没见着。”   “这些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妾不愿打扰陛下,让陛下在为国事烦忧的同时还要担心妾,担心后宫争宠。妾这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什么言论都不能动摇,有时候后宫妃嫔间的唇枪舌剑,妾都听不明白。回来水柔掰开了揉碎了的讲,妾才后知后觉。”   “这后宫诸人中,妾也只暗中钦佩德嫔一人。德嫔侍上恭谨,御下宽仁,为人温柔雅致,正是母亲希望妾成为的人啊。可惜两宫离得远,倒未曾有结交的机会。等日后我俩诞下孩子,该让孩子多亲近才是,别让害羞的母妃带累了。”   柳娘捧心剖白了一番,怔怔望着皇帝,叹道:“妾就是这般人啊。陛下厌恶妾鄙薄、丑陋吗?”   皇帝看着爱妃一双妙目随着他沉默时间加长,双眼蓄满泪水,他一声长叹,那泪水便犹如珍珠一般滚滚落下。   皇帝倾身吻掉泪珠,叹道:“不嫌,只爱。”   柳娘说的这些皇帝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后宫倾轧比柳娘形容的还要严重,皇帝、太后严守后宫,重刑重典,也挡不住异想天开“去母留子”的人。那背后说闲话的小人水柔也上报给皇帝了,凭皇帝对后宫的掌控居然没找到人。皇帝悚然而惊,这才只自己对后宫的疏漏,立即加大力度,严防死守。   皇帝突然问道:“那皇后呢?”   “娘娘中宫正室,岂是我一介妃妾能评论的,陛下是拐着弯儿骂我狂妄吗?”柳娘破涕而笑。   “你倒恭谨。”皇帝神情微妙,她已经记不起来皇后还是妃嫔的时候怎么评价原配陈皇后的了,但印象中不是好话。   “不过本分而已。”柳娘又哭又笑闹了一阵,催促道:“陛下快去吧,妾腹中骨肉也等着德嫔的孩子做弟弟呢……而今该称德妃才对。”皇帝金口玉言,虽未正式下旨,也该改口了。   皇帝拗不过柳娘阵阵催促,赶到了德妃宫中。德妃素来温柔可亲,皇帝也颇为喜爱,只是德妃拉着他说孩子的模样,怎么都透着急切和志得意满。当真是疑邻盗斧,心里想的多,看人就不自觉怀疑,尤其是皇帝这般多疑的性子。与安妃的热烈赤诚相比,德妃的温柔就显得有些寡淡了。   皇帝终究还是喜欢孩子,按照惯例歇在德妃宫中,又比照柳娘当初的先例,给德妃配齐人手,特设了小厨房。   看德妃欢喜道谢,皇帝又不高兴了。当初柳娘得了小厨房还特意向皇后请罪,说自己一时大意,无意间僭越皇后,实乃罪过,请皇后收回。皇后又怎么会收回皇帝赐给孕妇的恩典,只好再降旨抚慰。   虽然是按照先例来的,可皇帝就是不高兴,德妃也是躺枪了。这都有先例的事情,她再推辞不显得矫情虚伪吗?   宫中一下子有了两个孕妇,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们的肚子。皇帝、太后竭力维持宫中平衡,可总是有一种表面平静,私底下小动作颇多的感觉。皇后也配合着努力维持后宫秩序,贤惠大度,多次得了皇帝夸赞。   在孕中,柳娘总说自己粗糙着长大,并不需要绫罗锦缎、多番呵护,常常推皇帝多去陪伴德妃。德妃宫女半夜来长春宫去请人也不生气,或者生气被吵醒,也不拦着皇帝不让去。反而劝道:“德妃年纪小,又是家里精心教养的,和我这种粗枝大叶不同,陛下多去看看也好。”   一次两次动胎气都来长春宫截人,柳娘也像没脾气似的,总不放在心上。皇帝问也只回答:“可惜,为了孩子。”   可惜当初那么喜欢德妃,还为不曾交往而遗憾,如今见她恃宠而骄,只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柳娘的想法不说皇帝也明白,怜惜她的同时对德妃也起了疙瘩。德妃宫女再来请的时候,皇帝就不愿意动了。   柳娘又劝道:“从本心讲,妾不愿劝陛下,只是还连着孩子呢,那是陛下的骨肉啊,请陛下看在小皇子的面上,再去一次吧。”   皇帝不辨喜怒又去了,碍于龙嗣不能训斥德妃,自己憋得够呛。   宫中对柳娘的做法分成几派,皇帝、太后十分喜爱她的大度,赏赐频繁;也有认为她怀孕都不能留住皇帝,白瞎了这么好的条件;也有认为她真是贤惠之人。皇后对她倒颇为赞赏,说她不负安字封号。   旁人的看法都不能影响柳娘安心养胎,她的肚子越来越大。   柳娘的预产期在六月底七月初,这时候正是紫禁城热浪滚滚到时候,孕妇不能用冰,殿内只能多撒几遍水降温。孕妇本就体热,柳娘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身上一股嗖味儿。   为了避暑纳凉,柳娘总在黄昏时分临湖赏荷。这日柳娘又例行去赏荷,柳娘在昏黄的灯光里一眼看到了反光的鹅卵石。也不知前头开路的宫女是怎么看路的,这么明显的鹅卵石在路中间都当看不到。   柳娘走到近处,大叫一声,顺势倒在上柔怀中。   上柔、水柔早就演习过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一把抱住柳娘。上柔喝住慌乱的随侍,水柔叫心腹看好一路出来的人呢,不许人走脱,不许与人交谈。队伍中自带了肩舆,备着柳娘走累了歇脚用的,如今上柔伺候柳娘回长春宫,水柔在原地勘察。水柔还有一重身份是皇帝的暗线,更重视柳娘被暗算一事。   本就接近预产期,又受了惊吓,被急忙拉到长春宫的太医的出结论,“安妃娘娘恐有早产之嫌。”   受惊的柳娘这边还没发动,德妃那里却传来消息,德妃早产了!   皇帝吓得仍了手中的杯子,德妃的肚子才七个月呢!柳娘赶紧劝道:“陛下快去看看啊。您天子坐镇,必定百邪不侵,德妃也可安心生产。”   “可你这里……”   “妾这里无虞,太医也说是有早产的嫌疑,又不是真早产了。妾腹中孩儿已经接近十月,就是早出生一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陛下快去吧,把王御医也带上,王大人妇科圣手,定保皇子、德妃安然无恙!”   柳娘神色坚定的劝走了皇帝,安心躺在床上休息。   那些小把戏根本没有吓到她,她安稳着呢!   柳娘早在几月前就知道自己怀的是女儿,因此步步退让,把风头都让给德妃。说话间也从不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为“皇子”,不动声色的引导皇帝,多说“儿子女儿都喜欢”。皇帝只以为是妇人孕中敏感多思,并未在意。   终于德妃早产的消息,柳娘虽为预料到是这个消息,但也总觉得她们在憋什么大招,没想到是催产。   谁也不知道柳娘怀的是女儿,御医、太医也不敢下定论,只要孩子没生出来,谁也不敢板上钉钉说男女。而如今柳娘、德妃都是妃嫔,谁的儿子出生的早,那即是皇长子!若是张皇后无子,无嫡立长,那就是日后的皇帝。德妃如何不动心,若是柳娘不知道自己身边被皇帝人环绕,自己也会动心。   接下来的事情柳娘只听了个皮毛,她即将临盆,外界的消息被皇帝一概挡了。只是距德妃那边来报早产已经三天,却没传来给孩子洗三的消息,柳娘吩咐水柔备礼,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柳娘问皇帝,皇帝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你安心养着就是。”   是夜,皇帝星夜而来,拥着柳娘进入梦乡。自从柳娘怀孕之后,宫中规矩是不能同床的,皇帝少有破例,今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柳娘点了熏香,又在他枕边放了香囊,倚在皇帝怀中沉沉睡去。   突然,半夜皇帝惊醒过来,却不是做了噩梦的模样,喜笑颜开盯着柳娘。   柳娘也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睁开眼,眼中还有懵懂睡意,呆愣愣对皇帝道:“我梦见桃花……”   “一大片桃林,粉色花瓣漫天飞舞是不是?”皇帝迫不及待的接口。   “陛下怎知?”   “朕也梦到了!有位仙姑站在桃林里冲朕笑呢,然后仙姑就变成了小孩儿,这难道不是天降吉兆吗?必是皇子大有来历!”皇帝激动无比,随着他们动作,外间值夜的宫人也醒了,轻声问道:“陛下,娘娘,可要奴婢进来服侍?”   “不用了!”柳娘高声应答,又捂着皇帝的嘴道:“哪儿来什么大造化,陛下别引人注目了,妾倒觉得是个女儿,谁家男儿喜欢粉色桃花。”   “不,肯定是个儿子……”   皇帝话还没说完,柳娘突然握紧皇帝的胳膊,“生,要生了,要生了……”   皇帝急得团团转,连忙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第93章 生孩子   皇帝急得六神无主, 只感觉一群人涌进来, 抬着安妃往产房去了。自己眼睁睁看着, 又被一群人拦着不让跟, 无能为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产房外磨地砖, 转了一圈又一圈。正殿坐不住,跑到偏殿产房外盯着窗户发呆。   “陛下,您先坐下歇歇吧~”黄锦小心扶皇帝坐下。   皇帝呆呆愣愣的坐下, 突然又猛得趁起来, “安妃怎么不叫啊?”   “这……这……可能还没开始……”黄锦急得头上直冒汗, 他又没生过孩子, 他哪儿知道啊!   “妇人生产哪有那么多力气叫唤, 留着力气生孩子不好?”太后被嬷嬷扶着快步走进来, 头上只一根大簪子,衣着简朴,外罩一件大氅,一见就是半夜从床/上匆忙爬起来的。“安妃这才是好样的, 不是那等故意引皇儿怜惜的贱骨头!”太后恶声恶气, 意有所指。   “母后,您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   “怎么能不来,这可是你的子嗣, 唯一的子嗣!”太后气苦,不顾皇帝劝阻,坚持等在产房外, 母子俩一同眼巴巴的望着门口。   柳娘下半夜发动,在产房里配合着接生嬷嬷起身走路,促进产道打开,推动胎儿进入产道,满头大汗,下/身撕裂,依然咬牙坚持。等到东方发白的时候,一声婴啼惊醒了紫禁城的黎明。   “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安妃娘娘诞下小公主!”接生嬷嬷喜气洋洋的抱着大红襁褓出来,高声报喜。这可是皇家第一个公主,皇宫十年未闻婴啼,别管男女,都是喜事,大喜事!   皇帝一个健步冲到接生嬷嬷跟前,看着小公主红彤彤的脸,心中既怜且爱,想着刚刚夭折的大儿子,又忍不住眼中泪意。莫非自己当真与子嗣无缘,不然怎么享不了这天伦之乐?   “御医,御医……且,且瞧一瞧公主。”皇帝哽咽着吩咐,心中暗暗祈祷,道祖显灵,千万赐朕一健康麟儿。   御医、太医早就等在偏厅,皇帝一召唤,立马来了。轮流诊脉过后,院首陈御医拱手道:“恭喜陛下,公主殿下足月而生,身体康健。”   “好!好!赏!”皇帝这才放任兴奋淹没自己,高声叫赏,又忍不住想抱一抱自己的女儿,猴屁股似的红脸蛋都让他看出了美貌来:“像朕,像朕,这就是朕的女儿啊!”   太后也快步走过来搭着皇帝的手看小孙女儿,道:“太好了,太好了,哀家终于见着孙儿了,即便立刻去了,也能见你父皇了!”   “母后,万勿发此悲音,您还要看着公主嫁人,给您生个曾外孙呢!”   “是,是,哀家这是欢喜过了,大喜的日子说这个干什么?”太后喜极而泣,又逗弄了一阵新生婴儿,才挂着满足的笑容回去了。   皇帝看着女儿红彤彤的脸庞,怎么爱都不够,还是接生嬷嬷提醒皇帝该喂奶了,皇帝才依依不舍把孩子放入奶娘怀中。皇帝殷切叮嘱,看着奶娘背影远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   皇帝走出长春宫,看着天色一丝微蓝,慢慢太阳从城墙上升起,光芒洒向大地,天边有红色、金色的云彩,绚丽夺目。   “陛下大喜,这是吉兆呢!”黄锦见皇帝看着远处的云彩发呆,会意奉承道。   “当然是吉兆。”皇帝志得意满的回了寝殿,不着急准备早朝,反而取出圣旨,开始写册封长女为昭宜公主诏书。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皇帝响起梦中见到的那一片桃林,想着梦中授予自己爱女的仙姑,他的女儿分明是天上的仙女转世,如何疼爱圣宠都不为过。还有那天边绚丽的云彩、喷薄而出的旭日,都是吉兆!都是证明!   黄锦在一旁看着心惊,公主大多是出嫁前才册封的,昭宜公主这才刚出生呢!说句不好听的,还不知养不养得大呢!皇帝就这般疼爱,第一个健康的孩子果然有大福气!当然,黄锦不会说这样犯忌讳的话,就是在心里想一想也觉得冒犯了皇帝,只道:“陛下真是慈父,小公主有福了。”   “朕的女儿,理当如此!”又不知想到什么,皇帝突然沉下脸来,“朕的安妃果然是好的,不是那等拿麟儿性命争宠的贱人!贱人!”   皇帝起身把龙案上的香炉、砚台统统扫到地下,恨声道:“贱人!还朕儿子!还朕儿子!”   皇帝好一时歹一时,陪伴多年身经百战的黄锦都不敢扫台风尾,安静缩到一边。   长春宫主殿内,柳娘已经从产房移到了卧房,小公主也包好襁褓躺在她身边。   “香囊处理好了?”柳娘轻声问道。   “处理好了,奴婢亲手洒在花丛里,无人看见。香料与泥土同色,没有香囊包裹,半个时辰就散尽香味了。”上柔同样微笑耳语,声音保持在两人可听闻的范围,寝殿内无第三人。为了坐月子,寝殿门窗紧闭,绝不会被人偷听到。   柳娘点头,如何做一出天人神授的戏码,作为一个道士,柳娘表示装神弄鬼她熟。柳娘之前给蒋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遇到皇帝乳娘陆夫人,与之相谈甚欢。说陆夫人可能不会有人知晓,但她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陆柄。陆柄乃是大明唯一三公兼任三孤的大臣,生死哀荣,一生深受皇帝信任。   陆夫人原本是兴献王府旧臣陆松的夫人,作为官眷,她本不该成为当时兴献王世子的乳娘。可蒋太后当时已经夭折了几个孩子,迷信地位低下的乳娘没有福气,不能养育皇室贵子,这才请了陆夫人做乳娘。蒋太后这步棋走得妙,养大了儿子,自己也成了太后;这步棋也走得臭,因为皇帝明显把陆夫人当成亲娘来敬重,把陆柄当做兄弟一般培养、爱惜。   柳娘何等敏锐,在寿康宫短短时间内就看出了蒋太后对陆夫人的些许不满。怪不得陆夫人身为乳娘,潜邸旧人,却不经常进宫。柳娘假借为蒋太后解围分忧带走了陆夫人,慢慢和她接触,后来甚至要装疯卖傻,顶着蒋太后的不满。柳娘不是圣母得想要化解乳母和圣母的隔阂,为皇帝分忧,而是为了从陆夫人口中套话。论对皇帝的了解,蒋太后都不比不上从小亲手照顾皇帝长大的乳娘陆夫人。   有人曾经说话,一个人的童年影响他的一生。皇帝如此重情,潜邸旧人都得到重用,若是能挖出他一二旧事,足以成为攻心利器。   从陆夫人处得知皇帝喜爱桃花,幼时经常在兴献王府的桃林里玩乐,还总说以后要娶桃花仙子,总之对桃花有说不尽的喜爱。登基之后,皇帝却一下子高冷了,仿佛对凡俗花草失去了兴趣,拒绝凡人的窥视。   柳娘在香炉中燃了桃花香,放在皇帝枕头下的香囊也有蜜桃的香甜味道,甚至睡前还拉着皇帝畅想过孩子生出来的模样,一定是“面如桃花”。多方刺激之下,皇帝果然梦到了和桃花、孩子相关。柳娘假装清醒过来的时候,吞吞吐吐只说了“梦到桃花”几个字,激动的皇帝却以为两人做了同一个梦,兴奋得认定这个“事实”。   这些事情说来容易做着难,一个个微小细节构成庞大的心理暗示,布局前后拉了几个月时间,如此用心,有收获,不应该吗?   “那就好,德妃那边怎样了?”柳娘又问。长春宫明面上有两个大宫女,上柔和水柔,最受重用。水柔作为皇帝的眼线,柳娘重用她、拉拢她,真正的心腹却是上柔,秘事都交给她去办。   “陛下封锁了消息,怕影响娘娘安胎,不过后宫中基本都知道。小皇子出生即夭折,德妃娘娘疯魔了,说‘明明七活八不活,一定是太医诊错了,你保证过皇儿无恙的’。这话漏了破绽,太医院院首陈御医诊断确定,德妃娘娘怀胎时间不够,又服用剧烈催产药才致使小皇子夭折。德妃娘娘为了在娘娘之前产下皇长子,拿龙嗣冒险,背后又有人教唆。到此,陛下和太后娘娘打发了在场的宫妃、奴婢,后续不太清楚。只知德妃娘娘被陛下斥责枉为人母,但陛下并未下明旨处置。不过皇后娘娘被禁足,小皇子也未续齿序,葬在陛下陵寝东侧,未立碑。”上柔轻声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诉柳娘。   这就有意思了。从皇帝的处置来推断,皇后肯定也参与其中了,怪不得公主出生之后,皇帝让御医诊脉过后才敢放心抱。   柳娘微微一笑,道:“当做不知道。等三五天我从产女的兴奋中缓过神儿来了,再吩咐你去打听消息,知道吗?”   “是。”上柔福礼应下,知道这是做给水柔看,做给皇帝看的。不过上柔也有忧虑,“不用趁热打铁吗?”   柳娘轻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说我和德妃同时有孕,她还和皇后结盟,来势汹汹,为什么现在是我笑到最后?”   “娘娘明察秋毫……”   柳娘挥手打断她的奉承,道:“只因我沉得住气。德妃沉不住气,连我怀的是男是女都没确定,就贸然为了莫须有的皇长子之名催产,妄图压我一头,结果赔上自己的儿子。皇后沉不住气,她正位中宫,以不变应万变即可立于不败之地,却屈身和妃嫔争宠,妄图留子去母,这才被禁足,不知后位能否保住。所以啊,在这宫里只要做好自己,不用管别人怎么样,沉得住气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人心是最复杂多变的,柳娘算计皇帝、揣摩皇帝的心意,成功的例子都是慎之又慎、几番推演。如今事发突然,柳娘不确定皇帝对小皇子的期待和对皇后、德妃的喜爱孰轻孰重,会不会为了已死的孩子处置陪伴多年的皇后和甚为喜爱的妃嫔。影响皇后、德妃最后处置的因素太多,柳娘宁愿装傻,假装不知。 第94章 生孩子   当柳娘装模作样问起, “德妃产下的皇子呢?序齿还在我儿之前, 怎么没见报喜的人, 是不是出事了?”   水柔也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 回禀道:“主子不必担心, 奴婢这就去打听。”一打听打听到皇帝跟前。   皇帝被提醒, 终于下定决心处置此次案件。   不久就传来消息,德妃得了产后热症不治而亡,葬礼简薄。皇后被废, 迁居冷宫。为了保存皇家颜面, 废后的罪名并不见于明旨存档。   柳娘听后好笑, 这般掩耳盗铃, 后世不知衍生出多少演绎戏说, 还不如直说废后戕害宫妃, 危及龙嗣。不过当今之人,又如何知后世之事呢?   柳娘出了月子,迎来一件大礼,皇帝明旨嘉奖, 晋位贵妃, 如今可称安贵妃了。和她同时进宫,也同样姓沈的禧嫔,而今依旧是禧嫔。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 柳娘只需要到蒋太后慈宁宫拜见就可以了。自从生了女儿,柳娘在蒋太后这里很受欢迎,每次见面, 蒋太后必称她为“有福之人”。   出月的第一天晚上,皇帝歇在长春宫。   两人并排斜靠在床/上逗弄女儿,皇帝已经明旨给公主定下封号“昭宜”,这名字念起来有些拗口,柳娘干脆给孩子取了小名“长安”。   “把自己的封号给了她,你倒大方。”皇帝笑道,儿女避讳长辈名讳,这是基本礼节。   “一个封号算什么,就算要了我的命去也甘之如饴。‘安’是陛下给我最好的肯定,而今传给女儿,也算一脉相承了。”柳娘抱着孩子,言语温柔,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身上的奶腥味儿皇帝闻着也开心。   等孩子睡熟了,皇帝想让人把她抱下去,柳娘却不肯。   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调笑道:“都快一年了,卿卿就不想朕?”见柳娘脸上顿时升起红霞,连同耳后的皮肤都羞成的艳红色,皇帝笑得志得意满。   趁着柳娘害羞,皇帝赶紧唤人把公主抱下去。   柳娘回过神来却双手搁在胸前,挡着皇帝亲近。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皇帝眼神幽暗,一边问,手却一边在柳娘身上游走。   “妾身子没有恢复好呢。”柳娘呐呐道。   “胡说,御医说早就恢复了。”皇帝拆穿她,佯装恶狠狠道:“还不说实话!”   柳娘被他捏得痛,连连求饶,不好意思的说了真相:“腰肢粗了一圈。”不仅腰粗了,而且皮肤松弛,还有妊娠纹。   声若蚊蝇,不仔细还真听不明白。皇帝听了哈哈大笑,调笑道:“不仅是腰粗了。”皇帝的手覆上了她胀大一圈的胸部。   不说皇帝还不感兴趣,一说皇帝反而兴致勃勃挑亮了灯芯,一定要看看那孕育子嗣的神奇肚皮。抚摸着上面颜色很淡的妊娠纹,皇帝笑道:“将军身上有伤疤,是功勋卓著的证明。卿卿身上的纹路亦是勋章。”   柳娘羞窘得抬不起头,只咬着嘴唇假装自己无知无觉。   皇帝就爱她这幅模样,明明胸中有一团烈火,却又矜持克己,对比鲜明,让人心动。   两人一直折腾到三更,皇帝早起上朝,柳娘让人抱着孩子到慈宁宫请安,自己却告假了。生育对女人身体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柳娘如今正该修养。   柳娘生了孩子,晋了位分,阖宫羡慕,外朝也有大臣上贺表。柳娘证明的皇帝并无功能障碍,整个后宫的女人都蠢蠢欲动,“沈氏能,我为何不能?”   柳娘已经如此夺目,蒋太后和皇帝却还在商量“给她应得的。”   “张氏无德,后位出缺,中宫不可无主。哀家看安贵妃就很好,侍奉哀家恭谨,伺候皇儿也得力,最重要的是给皇家绵延子嗣有功。皇儿觉得呢?”蒋太后问道。   “孩儿听母后的。”皇帝对蒋太后一向孝顺,也许乳娘陆夫人和生母蒋太后比,皇帝内心更倾向陆夫人,但除了陆夫人天下也没有人可与蒋太后比肩。后宫之事,皇帝全由太后做主。   “那皇帝就劝一劝安贵妃,哀家已经和她提了。没想到这傻孩子吓得当场跪下推辞,不敢领受。哀家看她倒不是假意推辞,也不知是什么想法,你们夫妻亲密,好好问一问,解了她的心结才好。”蒋太后还意有所指的强调,“安贵妃心思纯正,后宫就该这样的人坐镇呢!”   “母后放心,孩儿一定给母后办好此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哀家做的,可不正是你的心头之好?”蒋太后笑着和儿子斗嘴,乐的捂嘴直笑。   皇帝也不明白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的皇后位在柳娘这里怎么碰壁了,他自以为两人亲密无间,因此毫不避讳的问了。   “我的好陛下啊,张后才刚刚……”   “她也堪配后位?”皇帝冷哼。   “张氏,张氏~张氏才去了冷宫,我就急吼吼上位,不给外面那些人嚼舌的借口。我虽问心无愧,可也担心名声不好听影响陛下。一个是陷害皇后的妖妃,一个是宠妾灭妻的昏君……”柳娘言辞锋利,脸上表情却是玩笑式、逗弄状,手还不停摩挲皇帝的手掌。说这样危险的话题,柳娘务必把它做得进可攻退可守,一旦失控,这就是床/上私语,当不得真。   “牙尖嘴利,胆大包天。”皇帝俯身尝了她嘴的味道,逗得她气息不匀才道:“外面那些个腐儒,垂垂老矣,满身腐朽之气,哼!”   皇帝对此感触颇深,十分愤恨。他登上帝位之后,与满朝清流的斗争,也就是大礼议,长达三年才取得胜利。而今朝中也时不时有人举着大义、清流的旗号和皇帝对着干。大明是读书人最鼎盛的时代,着眼于历史长河,这是迸发出无数英雄人物的时代。站在皇帝的角度,这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分了神圣皇权。皇帝强势,士大夫辅佐,皇帝弱势,士大夫就“取而代之”。名义上天子还是皇帝,可国家大事、朝政军务全部是内阁处理,这与篡位只差一个名分了。   所以,皇帝对这些科举出身的“清流”既爱又恨,才有锦衣卫、东厂,以平衡朝堂势力。   “朕非要现在封你做皇后!”皇帝咬牙切齿道。   “那我就陪陛下站在一起。”一起称承受世人的口水,一起享受并肩而立的荣光。   这些话柳娘没说,可皇帝从她灼灼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不知多少次皇帝在心里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一心恋慕自己的人,她不为自己的身份权势,只凭自己这个人!皇帝是这样喜欢她,心里也愿意为她多着想。沉吟半响之后,皇帝妥协似的把头埋入她的肩颈,瓮声瓮气道:“待长安周岁晋封吧。”那样就是“子嗣有功”“名正言顺”“合乎规矩”。   柳娘意义不明的喟叹一声,气息洒在皇帝后颈,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一切都听你的。”   宫中日月长,转眼之间就是嘉靖十三年。昭宜公主盛大的周岁礼之后,更盛大的封后典礼紧接着举行。   祭祀宗庙天地,忙碌了几乎一个月,皇帝为表正统,更改祭礼,更为繁复讲究,世人也看到了皇帝对新皇后的重视和宠爱。八月的北京正是酷热,热浪滚滚扑面而来,柳娘又是按品大妆,行完礼节,人都几乎虚脱了,汗水湿透几层衣裳。   柳娘开了一个好头之后,宫妃蠢蠢欲动,皇帝游走各宫有更有兴致。可惜后宫居然无一人怀孕,皇帝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如今冷淡无趣,蒋太后更坚信了柳娘“有福之人”的看法,催促这皇帝赶紧和皇后造人。   “皇儿生下来就是嫡长子,再无争议。”蒋太后已经坚信皇长子会从柳娘腹中诞育。   这一切并不是柳娘算计的结果,她没在皇帝身上动手脚,供奉在太医院的国手不是吃干饭的。   没有登上如此高位,不知以天下奉养一人是何等奢侈富贵。拿柳娘来说,当了皇后,她每月份例里都有提花织锦,百名熟练女工一年也只能造就一匹,数千人一整年的辛苦劳作,供奉到宫中,只是给柳娘当做一次性用品。还有缂丝之类更加金贵的东西,旁人是做成桌屏、炕屏仔细欣赏,柳娘宫中只做绣鞋,在室内穿。只因一走到外面缂丝就会被勾坏,不管再精美的图案,只能皇帝来时欣赏一下,平日几乎无用。   柳娘也是当过王妃的人,却没做过这种奢侈事情。皇帝见柳娘穿第二次提花织锦的衣裳,反而称赞她“勤俭朴素”,又赏了一大堆衣料过来。在皇帝眼里,衣服穿第二次就是勤俭节约了。   以此类比,皇帝的供奉更是不可想像的奢侈,全国最顶尖的人才都在他跟前。皇帝十年的子嗣空缺期又是谁动的手脚呢?皇帝本身有弱精的毛病,柳娘能怀孕那是精心调理和质量不够数量凑的结果。其他宫妃怀孕真的只能靠运气了,中彩票一样的运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节俭”的柳娘哭笑不得,皇帝却觉得委屈她了,一定要加恩她的父母。柳娘对原身父母也十分感激,若说此身有什么最大的欣喜,那就是不曾缠足。作为武将家的女儿,柳娘在闺中时候学过骑马射箭,家中母亲虽然羡慕“举止文雅”的女儿家,但却不曾强行给女儿缠足。   柳娘感激这样的父母,但却不愿他们幸进。   “我爹爹世袭武职,日日在家中念叨忠君爱国,得了伯爵位已经是意外之喜,常叹自己无德无能,不敢受用。陛下不可再加恩,沈家上下感念陛下恩德,却不愿只占陛下的便宜不是?”   “就你省心。”皇帝叹道,外戚封爵是定例,可如沈家一般封了爵位却固守南京,不愿到北京见识繁华,约束家中子弟甚严的也少有。如此省心的外戚,皇帝如何不喜欢,更为柳娘加分不少。   柳娘微微一笑,这是例行推辞了,皇帝一高兴就要赏赐,柳娘却不得不顾及日后。   大明后族大多起于微末,于外朝内宫均无助益。既然如此,何不推了这烫人的山芋,巩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争取清流朝臣的好感。 第95章 生孩子   皇后刚一正位中宫, 就查出有孕, 这简直是应验了蒋太后“有福之人”的判断。皇帝对柳娘肚子里这一胎也十分看中, 到目前为止, 宫中只有柳娘顺利怀孕, 平安产子。有十几年战战兢兢的求子生涯, 皇帝对儿子的盼望,只能用“望眼欲穿”来形容。   柳娘在怀孕的同时,也不敢忽视对长安的教育, 对后宫的掌控。   长安已经过了周岁, 按照此时的算法已经两岁了。长安一直养育在柳娘跟前, 柳娘亲力亲为的教导, 刚出生的时候柳娘还亲自哺乳, 皇帝也赞她慈母之心。而今长安能吃辅食了, 柳娘趁机把奶娘放出去了。长安身为皇帝独女,拥有四个乳娘,个个放出去也是大动静,尤其有一个尊敬奶娘的皇帝对比着。   “陛下, 长安主要是我在照料, 离了奶嬷嬷并不会不习惯。这四人中出力最多的是张嬷嬷,可她家中丈夫去了,留下长子不能支撑门户, 幼子嗷嗷待哺,我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留她在宫中呢?不如放她出去享天伦之乐,长安也正好趁机戒奶。”柳娘慢条斯理的讲道理。   “人乳大补, 谁不是吃到三五岁,唐崔山南,曾祖母长孙夫人,年高无齿。祖母唐夫人,每日栉洗,升堂,乳其姑。姑不粒食,数年而康。我儿天生尊贵,如何享用不得?”哦,皇帝原来不是忌讳“过河拆桥”赶走乳娘,而是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啊。   “陛下放心,长安是我的女儿,难道我还能亏待了她不成。您瞧外面还在三五岁说话都正常,咱们长安一岁就能吐字,现在都能连字成句了。不仅是长继承了陛下聪慧的天性,更是后天教养得力。我说句不谦虚的话,这养孩子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再不用条条框框来套的。”   “既如此,依你。”如今柳娘正是皇帝的心头好,做什么皇帝都高兴,都愿意为她兜揽。   宫务也从蒋太后手上接了过来,柳娘原本辞了又辞,只是在宫廷斗争中沉吟了一辈子的蒋太后却对柳娘寄以厚望,或者所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寄以厚望。   “你也不是头回有孕,轻车熟路的,正好熟悉宫务,这些日后都是要交给你的。哀家身子不好,可不能多照看你,早点儿把宫务拿在手里,想吃什么、用什么不必请示我,万勿亏待肚子。”蒋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宫中有权势、有高位、有宠爱才是立身之本,皇后正怀着孩子,若是手上无权,少不得让那些蠢妃子生出野心。蒋太后相信有福之人是皇后,只有皇后才能生出她梦寐以求的孙子来。   “母后心意,儿媳却之不恭,就接下了,还请母后赐儿媳几位熟悉的嬷嬷,也好襄助儿媳。”柳娘也认为宫务不是什么大事。   而今宫中虽有两宫太后,但张太后已经隐居,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提起她,只有在新年大节的时候需要请张太后应景。如今宫中格局明显,主子就皇帝、蒋太后、皇后三人,剩下的妃嫔要宠爱没宠爱,要子嗣没子嗣,翻不起浪来。   嘉靖十四年初夏,皇后在长春宫产下一子。十四年啊,大婚之后十四年,第一个儿子!皇帝喜得当场取名朱载壡,命大学士做《皇太子赋》以贺,大赦天下。   人人都觉理所当然,正宫皇后所出,既长且嫡,即便皇帝没有明文旨意,日后也必定是大明皇太子。   在柳娘看来,皇长子平平淡淡的出生,柳娘也没再弄那些日月入怀的把戏。一回是天意,两回三回皇帝也不是傻子。更重要的是他一出生就是嫡长子,与生俱来的尊贵,不需要任何神仙光环增加光彩。   宫中因皇长子的出生欢欣鼓舞,柳娘出月正式接掌后宫,安排太医院为诸妃检查调养身子。不久,端嫔、康嫔有孕。   皇帝大喜,下旨嘉奖的却是柳娘。正是因为她这个皇后贤明体贴,安排太医为宫妃调养,才有多人怀孕,为皇家绵延子嗣。蒋太后对柳娘更是是喜爱不尽,尤其是有气量狭小,因宫妃气到自己流产而亡的陈皇后和阴险狠毒戕害妃嫔子嗣的张废后对比起来,蒋太后流水的赏赐一股脑到了长春宫。   柳娘作为贤惠皇后,当然会处理好后宫一切事务。宫妃有孕,皇帝、太后第一反应是赏赐皇后,皇后却不愿“委屈”妃嫔,请示皇帝之后,下凤谕晋端嫔为端妃、庄嫔为庄妃。   “从我当时旧例,怀孕即有册封,也让她们明白皇家看重子嗣,只要为陛下多多开枝散叶,阖宫上下都有赏赐。”   “就你大度,却忘了当初怀长安的时候,可没晋封。”皇帝笑点柳娘的鼻子。   “当时陛下不刚刚升过我的分位吗?都是为了后宫和睦,独我一人升得太快,瞧着也不像话。”   “什么像话不像话,卿卿诞育子嗣、侍奉得心、恩泽妃嫔,如此贤后,朕还不能放肆恩赏吗?”皇帝不满意的抱着柳娘,“你就是太大度、太省心,朕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我最愿意做的却是和陛下如平常夫妻一般厮守在一起,万事不理,可这哪里行呢。”柳娘长叹一声,“陛下不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吗?”   皇帝心有戚戚焉,他现在已经是白天修道、晚上批奏折,凌晨到早上这段时间睡一下,日子过得苦,大臣们也不理解,他的确也有不得不为的事情。   两夫妻一诉衷肠,相拥叹息,感觉心更贴近了。   嘉靖十五年,庄妃产下皇帝二子,三岁之后取名朱载塾。端妃产下一女,是为常安公主。   自此皇帝好像打通了生孩子的关节,宫妃不断怀孕,子嗣不断出身,从嘉靖十五年开始,一生一共八子六女,此乃后话不提。   柳娘虽然知道皇帝不是情圣,大明只有一个孝宗,可当无数宠妃、宫嫔冒出来的时候,柳娘还是有一瞬间的不适应。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大群!皇帝不是在修仙吗?怎么有这么多时间临幸妃嫔。   柳娘管理后宫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别以为皇帝爱好修道就不宠爱宫妃了,在名册上记了名字就有百十号人,单单嫔位就有三十九人,更别说那些低等级妃嫔了。皇帝还时不时临幸宫女,不断给后宫大名单加人。   柳娘都不知道皇帝在她宫中的款款深情是不是假的了,看着那么真诚热烈,也没妨碍他宠爱别人啊。   多亏生育子嗣的妃嫔还是少数,在皇帝有弱精毛病的前提下,还能有这么儿女,只能说皇帝也是下了大力气的。   柳娘在嘉靖十七年又产下第二个儿子朱载堃,二子一女,稳坐后位。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蒋太后凤驾归天。当时柳娘刚刚生下第二个儿子出月,跪在蒋太后床前和皇帝一起送别太后。太后拉着儿子儿媳的手叹道:“皇帝三子二女,哀家如今有脸去见先帝了。皇后贤德,皇帝勿要负她。”   柳娘拉着蒋太后的手泣不成声,蒋太后待她一直很好,虽有子嗣的原因,可终究是她受益。柳娘精心安排葬礼,又要照顾丧母的皇帝,自己也是哀毁过甚,几次在蒋太后灵前哭到昏厥。   后宫随时有不省心的事情冒出来,少看一眼都不成。   这不,有奴婢向柳娘揭发,慈宁宫张太后在蒋太后停灵期间大笑咒骂。这位张太后即便已经隐居冷宫,仍然时不时出来刷存在感。柳娘内心同情这位张太后,可她现在是新帝的皇后,屁股决定脑袋,她若为张太后说话,她丈夫、儿子继位的合法性怎么办?柳娘只能正妆去见了张太后,说什么无外人知晓,但殿内传出争吵声的打砸声。皇后也以太后新丧,后宫节俭为由,减少了对慈庆宫的供奉。皇帝对此持默许态度。   蒋太后去世,日子照样过。   后宫就是这样,即便有一朵万种挑一的牡丹,也挡不住百花园的万紫千红。在皇帝心中,皇后自然是只得敬重的有功之人,可皇后已经二十多岁,不再鲜艳,又因生产亏了身子,后宫却又无数娇□□孩儿等着她。皇帝也开始在其他妃嫔宫中逗留,怀孕宫妃集中在嘉靖十五年到十九年之间,柳娘做足了贤后的姿态,不争不妒,一心教养孩子。   嘉靖二十年,皇帝最后一位子嗣嘉善公主出生,自此皇帝绝迹于后宫,只因嘉靖二十一年的一场宫变,柳娘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柳娘早知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她不能事先有所布置,不然事后被查出来如何解释。柳娘只能在外围预防,等着“报信人”,走在钢丝上,一不小心就掉下悬崖。如今她的儿子才七岁,大明没有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读书人的势力空前强大,皇权极有可能倾覆,柳娘不敢拿儿子冒险。 第96章 生孩子   嘉靖皇帝并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 动则打杀宫人內侍, 加上他修道, 道家被曲解的时候, 很多丹方、修炼放肆都是极其残忍的。皇帝为天下至尊, 集天下丰饶奉养一人, 随心所欲,如何会考虑底下人的感受。   皇帝修仙,柳娘也劝过, 若是皇帝能听, 他就不是嘉靖了。   “世上长生之人大约可分为类。一是上古神话, 诸如彭祖之类的神仙, 口耳相传, 谬误颇多, 不足以信。二是富贵人家,精心养育,可享延年。三是医者,精于人体调养, 可得益寿。四是佛家、道家高人, 修心,心境平稳,外化于身, 才能顺势而为,得享长寿。后三者才是有书为证,合乎情理, 足以采信。由此看来,天下之人若想长寿,不过是衣食精致,心境平稳,得医者调养罢了。陛下修仙,我也不阻拦,只那仙丹,无人因服食仙丹而飞升,还是少用为好。”柳娘自认在皇帝心里有些地位,轻声细语、有理有据的劝他,应该能听进去一二。   “卿卿言之有理,在凡俗人中,能有这般见识已是大善。不过卿卿忘了,朕修的仙道也是经诸位仙长试验过,卓有成效才由朕修行的。自修仙以来,朕身姿轻灵、头脑清明,若能一招得道,必带着卿卿飞升成仙。”皇帝却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模式,且深信不疑。有宗教信仰的人总是很疯狂,尤其是皇帝这样无人可约束的,他讲起修道来两眼放光,已经沉迷。   “有些丹药即便有害,也是慢慢积累的,陛下还是更小心为好。”柳娘怎么不知道那些朱砂、水银练出来的东西有效果,中医也讲究医毒同源,以毒攻毒,可若是过了量,那就是毒药了。以皇帝沉迷的架势,总有一天会过量。   “你今日怎么了,和外民那些酸腐儒生一般,不见天下大道。他们见不得朕修仙,不过是怕道家凌驾于儒家之上,勾心斗角而已,何必扯上大道的名义做遮羞布。”   见皇帝生气柳娘也不害怕,只道:“外面人说陛下的不是,我自然站在陛下这边,但我若有了疑惑也不是藏心机的人,自然要把担心告知陛下。”   “朕知道,卿卿还责骂过那些邀名的儒生,颇有贺后骂殿的风采。哼!妄图走后宫的路子,也不是很么好东西!”皇帝对柳娘十分满意,外人说他是时候柳娘即便也有疑惑,但坚持站在皇帝一边。“放心吧,朕大道将成!”   信仰是个很难说清的东西,既给人以力量,又引人入深渊。只要皇帝相信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谁有能拿他怎么办呢?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话,云在青天水在瓶。”皇帝长啸吟咏,大步踏出了长春宫。皇帝相信,他将是古往今来帝王修仙飞升第一人。   柳娘无奈,只能听之任之。   如今皇帝能在白日来长春宫已经难得一见,因生辰八字合宜,皇帝近两年多歇在曹端妃寝殿中。曹端妃宫中诸人也适应皇帝的起居作息,昼夜服侍不停。   皇帝白天修道,不许人打扰,但也要留人背着伺候。晚上批阅奏折,处理国事,更要有大量人服侍。等到凌晨到上午的这段时间,皇帝休息,宫人却是不能休息的,她们肩负着为皇帝采集露水的重任。由数名纯洁少女,在清晨采集花瓣上的露珠,用以炼药,这是天地精华以纯洁之身取得,妙用无穷。   皇帝相信方士的理论,曹端妃宫中诸人遭受不小的折磨。皇帝偶尔到其他宫中歇息,临幸妃嫔,那一宫的人就忙几天,总能缓过气来歇息。曹端妃宫中却是日以继夜,长期不停。长此以往,宫女大量染病夭亡。大明宫女也是采选平民女子或犯官女眷,说句不好听的,也许有些宫妃在闺阁时的身份还不如宫女呢。人都是有脾气的,谁又能任人宰割呢?   宫女为采集仙露大量病亡,皇帝又听信方士言论,下旨采选宫女,选取那些豆蔻梢头的女孩儿,初潮将至,用初次经血炼丹。这些小女孩儿还要负责采集露水这样辛苦危险的工作,大明医药珍贵,一不小心染病,这些人只能等死。   看着刀子就悬在头顶,再看看身边一个个感染风寒病逝的姐妹,入了十月京城已是每晚鹅毛大雪。钦天监还有预测,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是寒天。此次已有数百位姐妹病重,难道就看着今日说笑的姐妹就这么死去?尔后等着同样的命运将领己身?   宫女杨金英不服,她做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决定——杀了皇帝。这就是老百姓朴素的处事观点了,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有权有势的忍一忍,实在忍不过了,起身干翻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杨金英才不管什么皇帝、朝政,甚至不管自己的身后事,性命之忧就在眼前,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这日皇帝又来翊坤宫歇息,趁他熟睡之际,杨金英带着十多位志同道合的宫女,按商量好的准备杀死皇帝。   因宫中禁利器,杨金英她们也找不到一刀毙命的机会,只能解下仪仗用的花绳充作工具。几个宫女扑到床上按住皇帝,两人给绳子打结勒住皇帝的脖子,皇帝刚准备呼救,就被准备好的布团塞进嘴里,皇帝还要挣扎,宫女们众志成城一起拔下头上的簪子往皇帝身上扎,有拳打脚踢的辅助,只盼赶紧杀了他。   宫女终究力气小,绳子勒了这么久都勒不死,慌乱中又给绳子打了一个结。就是这个结坏事,两个绳结堵在一块儿,刚好给了皇帝喘息的时间。   这毕竟是弑君啊,事先商量得再好,遇到问题马上就慌。眼见皇帝怎么也死不了,众人不得不信皇帝是“天命之人”“龙气庇佑”,害怕杀不死皇帝,害怕遭到天谴,杨金莲是其中最怕的那一个。   杨金莲吓得不敢继续,趁着众人忙乱,赶紧跑到长春宫找柳娘自首。   柳娘在宫中素有贤名,就拿皇帝要宫女采集露水来说,若是安排到长春宫宫人,柳娘让宫女们三班倒,又是凌晨做事的那些人一整天都能休息。即便长春宫缺人伺候,柳娘只要衣食无忧就好,并不要求他们强撑门面,多少宫女都恨不得自己是长春宫的人,可皇后即便掌管后宫,也管不到皇帝身上。皇后已经尽量多给翊坤宫拨人,让她们自行排班,可皇帝严苛,拨的人越多,死得人越多,恶性循环。后来就干脆按规制办,不在额外增加了。   柳娘这一整年都留意着,她只知道是嘉靖二十一年出事,但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眼看一年都要过完了,柳娘还以为自己蝴蝶掉了这件事呢。   十月二十一日晚,杨金莲慌乱的跪在长春宫门前。柳娘听她两句话说清楚,也不核实查证浪费时间,当即带人往翊坤宫而去。   翊坤宫和长春宫同属西六宫,柳娘乃是中宫皇后,除了宫女还能调用有武艺的太监和侍卫。眼前的事情可能用不到侍卫,柳娘带着孔武有力的太监冲进翊坤宫,皇帝还有微弱的挣扎。   “拉开她们!”柳娘一声怒喝,太监们七手八脚上前,拉开宫女。   “不许她们自尽!”柳娘又下命令,有几个宫女见势不对,猛得往柱子跑,想撞柱而亡。   “上柔,传本宫凤旨,封锁翊坤宫,拘禁端妃、宁嫔,把偏殿收拾出来,关押这些宫妃、宫女。水柔服侍陛下,移到长春宫,御医快到了。黄锦把好内宫,不许消息传出去!”   柳娘言简意赅下了命令,亲自把皇帝搬到春凳上,抬到长春宫。长春宫中,御医已经等着了。   出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大事,御医们也六神无主。此时老国手陈御医已经卸任,太医院院首乃是许绅,皇帝的病情,由他牵头治疗。   在御医们诊断的同时,柳娘紧急下令封锁皇宫,宫中有黄锦这个司礼监事帮忙,皇宫很快控制下来。宫中需要特别注意的只有慈宁宫的张太后和翊坤宫的曹端妃、王宁嫔等妃嫔。其他各宫守好门户就是,六娘已经谕旨各宫,若有奔走串联着,以谋逆罪论处。   暂时稳定下后宫,柳娘才有时间听御医们的诊断。柳娘也是做过大夫的人,听御医们掉书袋子却不耐烦。她也初步检查过皇帝的情况,身上的外伤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窒息和昏迷。   “而今情况之危急,本宫不再赘言强调,你们有眼睛看,有脑子想。本宫也威胁你们九族性命,本宫只说一句大实话,若是陛下有个万一,你们都活不了。”柳娘神色平淡,仿佛说的不是死生大事。   事实就在这里摆着,不用柳娘勃然大怒说什么“治不好要你的脑袋”,若是皇帝驾崩,朝廷面临的是血洗,几个御医的脑袋不够填这个天坑。   众御医商议许久,许绅无奈出列道:“陛下危急,臣等无能,只能下峻药,药性凶猛,恐伤龙体,臣等不敢擅专。”   “有几层把握。”柳娘焦急问道。   “不足三层。”许绅无奈,给皇帝治病就是十成十也不保险,更何况三层。   “用药。”柳娘须臾之间下了决定。   “娘娘……”   “本宫说用药!”   出了事自然有“高个子”的人担着,许绅心中明白,下去调制药品不提。   柳娘就坐在床边等着,黄锦出去传了旨意,今日不开小朝会,有请旨觐见的都拦下。幸好内宫封锁及时,消息没有传到外面去,皇帝已经本就长期不上朝,处理国事只召集几个心腹大臣商议,要瞒上一段时间并不难。   柳娘亲自服侍皇帝用药,给他处理外伤,尔后就这么的等着,从晚上等到天明,又等到日上中天,四五个时辰过去了,皇帝突然吐血。柳娘知道这是体内淤血吐出,见这血块眼色紫红,说不定连往日沉积的丹毒都通过吐血排出不少,也算因祸得福。   “来人,快来人,陛下醒了!” 第97章 生孩子   皇帝醒来, 挣扎着想要说什么, 喉咙发出嘶哑的呵呵声。   柳娘赶紧拉住皇帝的左手, 轻声道:“陛下宽心, 待御医诊治后再说话。一口淤血吐出, 您的马上就会康复了。”   话音刚落, 御医就上前诊脉,柳娘在一旁帮着挽袖子、擦汗之类,殷勤万分。   “启禀陛下、娘娘, 陛下皇天庇佑, 已渡过最危险的时候, 如今只需按部调养便可痊愈。”许绅拱手道, 说完又怕皇帝不重视, 或者自己去吃仙丹, 搞砸的事情让自己背黑锅,硬着头皮提醒道:“十分病七分养,治疗调养才是关键。臣等习的乃是医道,不及仙道神奇, 恐有冲突之处, 还请……”   “本宫知晓了,许院首妙手回春,医术高明, 来人啊,重重赏赐,太医院诸人也重赏。”柳娘打断许绅的话头, 皇帝就是因为沉迷修仙,才被宫女钻了空子,现在这个话题能不说就不说吧。   许绅会意,叩头退下。柳娘又吩咐他们再把日常照料注意事项再和上柔、水柔等大宫女交待清楚。太医院有太医留下值守,低等医士、医女等人也候着,但柳娘不放心他们伺候。皇帝正是虚弱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那她之前做的还有什么用。   “嗬……嗬……”   “陛下脖劲受伤,暂时不能用力,可别再撕裂伤口。陛下歇歇,妾有话和您说呢。”柳娘柔声细语,仿佛还是十年前她刚入宫盛宠时候那般模样,和皇帝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柳娘先端来一杯蜜水,用棉签滋润皇帝干裂的嘴唇,又小心渡了几口药汁给他,细心为他整理好仪容,再慢慢放他半躺着,身后垫着软垫。   药汁流过,滋润皇帝干涸的喉咙,勉强能说出几句话来,“尝药……何必……”   为皇帝尝药,这是宫人內侍做的。柳娘以口渡药,一是亲密,二是为皇帝试毒。柳娘温婉一笑,眼中含泪,“我怕。”   只这二字就说尽了其中心酸担忧,皇帝刚遭遇这样的困厄,听了这话,自诩神仙中人,也忍不住软了心肠。   “陛下不可劳神,妾和你说说这宫中处置,您随意听听,万勿挂心。出事之后,妾已封锁后宫,没让消息传出去,现在是十二日午间,事情已经过去了,无人知晓。太医刚刚出宫,想来总会有人把消息透出去的,不过无碍,您已经醒了。端妃、宁嫔翊坤宫一应人等我都拘禁着,等陛下醒来处置,您不必着急等养好身子再做计较。”   “杀!”皇帝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来,杀气腾腾!   “若是陛下有万一,妾不必问,定诛翊坤宫所有人,再夷九族!可陛下醒了,妾便可安心从容审理。不是妾为端妃说好话,她近年受宠非常,可与妾比肩,如此辉煌之时,怎么会弑君?这道理上说不过去啊?其中会不会有误会,妾担心杀她,陛下日后想来也是遗憾。再有,不看她的颜面,还有常安、宁安两位公主呢,若是诛杀她们母妃,两位公主日后如何自处?”   皇帝诧异看了柳娘一眼,他也知道自己为了修道,常居翊坤宫,十分伤柳娘的脸面。他还以为柳娘会趁机杀了端妃,再清洗宫中不和之人呢,皇后绝对有这个权利。没想到她能等到自己醒来,这真是一心为了自己着想啊!果然,贤后就是贤后,不因距离远近、关系亲疏而有所改变,皇帝心中安慰,轻抚柳娘的手背,心中渐有定论。   “陛下先歇息,我安排人提审宫女,等口供出来了,再报与陛下。”柳娘轻轻给皇帝整理被子,“您现在最重要的是歇息,晚间请安的大臣该来了。”   “审端妃!”皇帝又挤出一个短语。   “这……自古刑不上大夫,端妃乃是二品宫妃,位比六部尚书,不好……好,好,听陛下的,我这就去吩咐。”柳娘见皇帝坚辞,连忙应下,又叮嘱他好好休息,慢慢放他躺平,药效发挥,皇帝很快就睡着了。   皇帝再次醒来之时,朱载壡为首的皇子和昭宜公主为首的皇女都跪在皇帝床前,等候皇帝苏醒。柳娘并未因端妃戴罪之身而怪罪她所出公主,常安公主依旧作为公主之一,就跪在昭宜公主之后,有资格为皇帝侍疾。   柳娘坐在床沿上,见皇帝醒了,扶他起来,轻声道:“陛下醒了,儿子女儿孝顺,都跪地祈福,祈求陛下早日康复呢。”   诸位皇子皇女整齐叩头,齐声道:“父皇万安……”   皇帝似乎有一瞬间怔忪,定睛一看,指了指排在公主一列第二位的常安公主,瞬间怒道:“出!”   “都出去吧。”柳娘顺势打发所有皇子公主都退出去。可皇帝的动作谁有看不见呢,在宫中生存,没有小孩子。常安公主已经泪湿沾襟,朱载壡作为长子,昭宜作为长女,十分有风范的护着弟弟妹妹们出去。   “陛下,诸位阁老重臣正等着您召见呢,见吗?”   “齐……进……”   柳娘让那些重臣一起拜见,长春宫乃是后宫,皇帝又伤重不好挪动,这些重臣进出谨慎得如同刚进宫的小宫女,只盯着自己眼前的地砖研究,花纹真是漂亮啊。   齐齐叩拜行礼之后,首辅夏言出列问皇帝安好。   “朕躬安,卿等自勉。”皇帝好不容易连词成句,声音却犹如蚊蝇。柳娘不得不在一旁大声道:“陛下谕旨‘朕躬安,卿等自勉。’”   “臣遵旨。”众臣又是一阵叩拜,心里松一口气,只要皇帝还清醒,能说话,他们就放心了。往日皇帝不上朝,不也是内阁维持国家运转吗?只当皇帝又闭关修仙就是。   皇帝轻轻摆手示意,柳娘会意挥退诸人。   皇帝刚刚费神说话,此时能省则省,半响吐出一个字:“审。”   “审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弑君大案,乃是由杨金英为首的十六名宫女作案,其中张金莲良心未泯,虽上贼船,不敢涉水,中途来长春宫自首,妾才能及时赶到。此时想来依然后怕,妾无能,没有管好后宫,令陛下遭此大难,请陛下责罚。”柳娘顺势跪在床边,哭泣请罪。   “卿、好。”   听闻这两个字,柳娘好似终于放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中间抽泣着诉说自己的害怕和无助。哭了许久,发泄完情绪,柳娘渐渐找回理智,叹道:“是妾不好,陛下正该静养,怎么能哭声惊扰。”事实上水柔已经惊恐的跑进来,发现皇帝还睁着眼睛和皇后说话,这才心有余悸的退下。柳娘这哭的,宫人们还以为皇帝驾崩了呢!   柳娘醒过神来,慢慢诉说此次审理的结果:“杨金英等人弑君,据她们自己交待是怕继续为陛下采集仙露病逝,近日又有大雪,宫女们凌晨采露,多有病患。十日前,还移出去一百多生病的宫女。这些人乃是刚刚采选进宫专为陛下修仙所备,野性难驯,方有此大祸。杨金英等人对弑君大罪供认不讳,妾想令有司明正典刑,以儆效尤,陛下看可妥当?”   “剐、九族。”皇帝的意思是这些宫女千刀万剐,诛九族。   柳娘有些迟疑,这些宫女行为可恶,但真论起来,也算情有可原。见皇帝眼睛通红,显然在气头上,劝不通的,柳娘只得放下。暗中吩咐人以内宫体面为由,意思意思后给她们个痛快。家人也最多牵连父母兄弟近亲,宫女入宫都是贫家女,普通老百姓三代以上祖宗都记不清,很多媳妇都是买来的,低于车轮高度的儿童不算在九族之内。在小处挑毛病,最后实行下来,死的人少一大半。   皇帝又道:“端。”   柳娘听字猜意的功夫见长,道:“端妃一直紧咬牙关不说话,妾让宫中嬷嬷用了鞭刑,依然不吐口。到底是正二品宫妃,妾不敢太过,只好放过她了。与她同居一宫的王宁嫔却招供是端妃挑拨宫女弑君,她身为次嫔,被胁迫跟随。这是她的口供和画押。”   皇帝一看王宁平的画押,字迹工整,显然未受大刑。   “妾却觉得此言不实,大理寺断案也讲究动机和手段,端妃深受皇宠,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妾也知道端妃不能置身事外,妾带着內侍破门而入的时候,端妃就安坐侧殿,王宁嫔与其贴身宫女陪着她,侧殿灯火通明,显然她是知情的。而今端妃又是这个模样,显然是想见陛下一面,亲自禀告,陛下可愿见她?”   皇帝突然咳了起来,柳娘顾不得汇报什么,连忙叫太医进来。   皇帝病情反复,柳娘肩上担子重,内宫前朝均有人请见,宗室这时候也冒头了,别忘了皇帝是过继而来,宗室总想找借口发挥。   黄锦趁着柳娘处理事务的空挡和皇帝禀告道:“皇后娘娘所言属实,娘娘自陛下遇刺后,一直都在榻前,衣不解带,亲手照料。陛下乃是有福之人,后宫诸人莫不如皇后娘娘亲睦爱戴陛下。”所以皇帝千万不要灰心,黄锦只盼着皇帝一切安好。   “黄伴~”皇帝长叹一声,在这宫中若论最了解他的人只能是亲密称呼为“黄伴”的黄锦了。黄锦自小伺候皇帝长大,一路见证这兴献王世子到皇帝的艰难历程。而今在这形势大好的时候出了弑君案,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骇人听闻。   “端妃为何?”皇帝怎么也想不清楚,他那么宠爱曹端妃,皇后都不自觉说出了“可与我比肩”之类的话,宠爱之盛可见一般。这样人人羡慕的端妃,怎么会想弑君呢?   黄锦见皇帝居然对参与弑君的端妃还有眷恋,钦佩皇后做事周密的同时,又升起强烈的不忿。皇帝待他亲密无间,黄锦一心为皇帝尽忠,这样的女人就是祸水,如何能让她再伴皇帝身边!   “奴婢倒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 第98章 生孩子   “甲之蜜糖, 乙之砒/霜, 出此大事, 锦衣卫已连夜加审户部郎中曹察一家。据曹察之妻交待, 端妃娘娘入宫前曾与宁嫔娘娘之兄议亲。陛下可曾记得, 刚入宫那两年端妃娘娘并不远侍寝, 对陛下多有回避,待宁嫔娘娘入宫同居之后,才对陛下亲近起来。”黄锦虽一口一个尊称, 却是把端妃宁嫔往死路上逼。   “朕以为……矜持。”皇帝轻叹, 黄锦顿了顿, 没有说话。   皇帝也看见了黄锦的动作, 黄锦了解他, 他也了解黄锦, 显然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大伴不想再说戳他心窝子的话。矜持,像皇后一般有宠爱则如烈火般奉献一颗真心;宠爱衰弛则克尽本分,这才是矜持。   黄锦从怀中掏出一册书来,封面上乃是《九衍长生术》, 一看就是道家学说, 只名字生僻,连遍览道家藏书的皇帝都没听说过。   黄锦也不卖关子,打开那书指着其中一段道:“此乃从端妃娘娘寝殿中搜出, 表面上是长生之术,实际是驳斥双修、诋毁仙道。”   皇帝只看黄锦指着的那一段就明白曹端妃的动机了,她这是怕皇帝拿她采补, 终将丧命才出此下策。怪不得,怪不得!皇帝突然回想起端妃曾经劝他善待宫女,多问几句便哭啼道:“同病相怜”。好一个同病相怜,亏得往日自己还以为端妃心善,如今想来不过是爱慕虚荣、贪生怕死罢了。   皇帝只觉的一腔真情付诸东流,无力摆手,让黄锦退下。柳娘和黄锦无意识的配合之下,终于为此次宫变,画上完美句号。   皇帝找到机会和柳娘道:“事情不宜拖得太久,外界物议沸腾,议论纷纷,皇家之事,岂能由他们翻弄口舌。曹氏、王氏和翊坤宫一干妃嫔宫女千刀万剐,株连九族,方解朕心头之恨。”   “陛下遭难,妾感同身受,只怕物议沸腾,倒是朝臣又有借口诋毁陛下修仙了。唉,不如用妾的名义赐死内宫妃嫔就是,到底伺候过陛下,让外人见了,不免难堪。陛下也知此次大案,议论纷纷,将来史书彪炳,当如何记载?有此一案,恐伤陛下贤名。不若以妾的名义行事,后世之人只当是内宫妇人争宠,一笑置之。”   皇帝没想到柳娘还愿意给端妃一个体面,心中更坚信她温柔慈爱,有母仪天下之风。   “依卿。”   翊坤宫内妃嫔全部赐死,家族覆灭,宫变弑君答案就此落下帷幕。曹端妃是否冤枉,此案可有内情,均是浮云。   柳娘一道旨意,翊坤宫清洗一空,外朝家族也瞬间灰飞烟灭,妃嫔们再一次见识到了皇后的威严与能力,安分的犹如鹌鹑,战战兢兢,一心讨好皇后。   皇帝却好像突然发现了柳娘的好,伤好大半,能移动之后,依旧赖在长春宫,与柳娘同吃同住,两人仿佛回到了初识时候的亲密。长春宫中,皇帝、柳娘、昭宜、朱载壡、朱载堃一家五口,如同平常人家说笑玩乐。皇帝往日因修仙错过和儿女相处的日子,如今都补回来了。   待皇帝大好之后,立即下旨册封朱载壡为太子,令礼部、太常寺准备仪典,这是对柳娘忠君爱君的回报。   朱载壡出生之时,皇帝大赦天下,并令大学士献上《皇太子赋》,身为嫡长子,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继承者。话虽如此,可一日未曾正位东宫,柳娘就一日不放心。此时正式册封,柳娘也松了一口气。   后人对皇太子的地位多有误解,总拿唐太宗李承乾与康熙二阿哥作为皇太子的反面教材,好似皇太子就是其他藩王、皇子的踏脚石。却不知藩王、皇子在太子面前拱手作揖,称臣叩首,储君的地位非同一般。尤其在大明,皇太子是怎样高贵的地位——国之储君,副贰,正统,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多少皇子谋夺帝位,都要从登上太子位开始。   远的不提,就拿大明第三代帝王仁宗来说,身患脚疾,上有君父成祖不满,下有弟弟汉王穷追不舍,内宫母后虽有后位之尊,可汉王也是她的儿子。即便处境如此不利,他依旧踩下军功赫赫的汉王登上皇位,为什么?因为他嫡长子的身份,皇太子的身份,朝中有多少大臣拥护这正统!   朱载壡而今正位东宫,前程已定,当初子以母贵,而今母以子贵,柳娘的地位因此更加稳固。   威风凛凛,风光无限的柳娘却在深夜轻装简行,避开了水柔等皇帝安插的眼线,来到慈庆宫中。在内宫经营十多年,又有此次大清洗,柳娘对内宫的掌控,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你来了。”慈庆宫装饰恢弘精致的内殿中,只有一个老妇端坐在凤椅上,这是孝宗原配、武宗生母——张太后。   “这些年我待太后娘娘不好吗?供奉有缺失吗?娘娘为何绝我生路?”柳娘厉声问道。   “你很好,哀家从未想过你倒与那些白眼狼不同,念着哀家奉送皇位的恩情。”张太后仿若为看到声色俱厉的柳娘,慢条斯理道:“这些年你名义上减少了慈庆宫的供奉,可哀家所需只有多没有少,只有优没有次,哀家承你的情。奈何你是他的女人,生死大事,不是几匹绸缎就能抵消的。他占了哀家儿子的皇位,杀了哀家的弟弟,哀家不杀他,天理何在?!”   “你明知杀了陛下于事无补,依旧是我儿继位,他的血脉传承国祚。更何况,你杀不了他。”   “是啊,我知道。”若是自己还有力量,就不会困守慈庆宫了。张太后再清楚不过,刚开始的时候,皇帝还要她做个门面牌坊,大节下让她漏个面,如今她已两年不曾参加宫廷大宴,世人都忘记了宫中还有一个张太后,名正言顺的太后。不是追封,不是超拔,她是陛下原配正妻啊!张太后忍不住落泪。   柳娘却不愿再施舍仁慈,她对张太后有同情,才放任她在后宫安享晚年。可她挑动曹端妃弑君,这就是伤害她的利益。   “我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给你一个自我了断的机会,仍旧可用太后仪仗葬入泰陵。”   张天后笑得更欢了,眼泪簌簌落下来。“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可惜老妇用不到了。太医院没报吗?哀家已绝生机,可惜不能拉着兴献小儿垫背,可惜,可惜。”   “沈氏,你是个好的,哀家后宫势力已被清洗干净,一点儿金银积蓄想来你也看不上眼。最后送你几句忠告,报答你的好意吧。”   张太后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到柳娘跟前,不顾柳娘退步,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道:“永远不要相信男人,永远不要相信皇帝!都是骗子!他们的血是冷的,心是铁做的,都是铁做的!都说先帝待哀家好,从古至今哪儿有不染二色的君王。骗子!天下人都被他骗了!先帝心里只有江山社稷,连儿子都教不好,哀家困在这冷冰冰的慈庆宫,就像老鼠,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皇帝都是骗子,兴献小儿更是冷血,你不要被他骗了,他马上又会忘了你的好,流连后宫。女人和朝政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柳娘抽身退步,躲开已经疯癫的张太后。柳娘还以为她能有什么至理名言相赠,没想到只是几句牢骚话。孝宗是个绝好的皇帝,不仅是个好皇帝,更是一个好夫君,好丈夫,好父亲。武宗没被教育好,无嗣才让张太后落得如此下场。可选嘉靖继位是她和杨廷和选的,如何怪得道作古的孝宗头上。   疯癫的女人,连她生命中最光辉耀眼的珍宝都蒙尘了。   柳娘任由张太后在内殿嘶吼哭泣,快步退出了慈庆宫。回眸一看,夜色下的慈庆宫犹如张开大嘴的巨兽,吞吐黑暗,湮灭人性。   嘉靖二十一年,太后张氏薨,因正值新年之前,皇帝深觉晦气,葬礼大幅度削减,清冷葬入孝宗陵寝。   宫中仪式性为张太后举丧,未几,新年已至,红绸代替白布,热闹的新年开始了。张太后的死亡,被遗忘在深宫中。   忙完了大儿子的册封大典,柳娘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没想到朝中又为皇太子所居宫殿吵了起来。   太子既立,就不能再同别的皇子一样,随意居住。朱载壡原本住在长春宫中,这是皇后求来的特权,如今太子居住在哪里,也是朝堂上需要重点讨论的话题。别忘了皇帝上台就是通过大礼议初步掌握朝政大权的,当初大礼议以皇帝的胜利为结果,可是影响却绵延至今,朝臣们也想通过宫殿所代表的含义,影射朝政。 第99章 生孩子   世人常以东宫代称太子, 简而言之, 太子的确居住在皇城东边的宫殿里。   外东路如今最适合太子居住的宫殿就是慈庆宫与慈宁宫, 只是如今张太后刚刚仙逝, 马上整修她的寝宫, 也不太符合礼仪标准。   这里面不仅牵涉着张太后, 还有朝政上的弯弯绕绕,展开来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蒋太后去世之后, 翊国公郭勋曾建议皇帝把慈宁宫改为太子居所。当时太子还未明旨确立, 带最佳候选人只有朱载壡一个。皇帝并不想这么早确立太子, 加之慈宁宫是生母的宫殿, 不愿轻动。当时的首辅夏言出言反对, 颇为符合皇帝的的心意, 此事就此搁置。   而今太子已经立了,宫殿也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夏言好像忘了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又请旨改慈宁、慈庆两宫之一, 作为太子居所。东路上规制适合的宫殿也就这两所了, 新建宫殿太过劳民伤财,为朝堂大臣所不取。只是一所是皇帝生母宫殿,皇帝与生母感情好, 不愿意;一所是张太后的宫殿,她身份太正太硬,她才是正统, 又是新丧,不能够。怎么做都容易惹雷,太子还住在内宫也不合礼仪啊!   说来是两面为难,但朝臣都是层层选□□的精英,怎么会为这点事情犯难呢?关键是其中还牵扯到夏言前后不一的态度,他当时反对郭勋,此时又出尔反尔,朝堂上郭勋正受到诸多御史弹劾,不得已停职自辩。皇帝以为这是夏言在打压内阁其他人,御史也是他指使的。郭勋乃是超品国公,是武定侯第六世孙,又在嘉靖初年的大礼议中出力,深的皇宠。这样根深蒂固、颇有圣宠的超品国公被首辅夏言逼的停职闲赋在家,这样的势力,怎不令皇帝心惊。   作为一个绝顶聪明的帝王,皇帝长期不上朝仍然能掌控朝政,凭的就是对朝臣的平衡。夏言忘了他身为臣子的本分,皇帝无法饶恕。   所以,这表面是皇太子宫殿的问题,实际上是内阁争斗,朝臣倾轧的缩影,或者朝堂斗争都是表象,真正的原因的婚事皇帝猜忌大臣的权利威胁到了他。   每一层都是表象,拨开这一层,还有下一层,如同一颗洋葱,层层叠叠,阴谋反复。   最终,皇帝下旨皇太子宫殿选在慈庆宫,慈庆宫恢复旧名清宁宫。同时,夏言罢官,停职闲赋,郭勋死在锦衣卫诏狱中,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深得皇帝信任,逐步走上历史舞台。   朱载壡此时才八岁,他不明白这样复杂的朝政,不由向皇帝请教。皇帝在养好身体之后,死灰复燃,又沉迷在修仙中,面对儿子的请教,只让他“多思、少问”。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满足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朱载壡只能回来问柳娘。   “母后,孩儿不明白。太傅总说严尚书贪婪放纵,父皇也曾斥责于他,怎么此次却是夏首辅罢官,他入内阁呢?”朱载壡歪着头问道。   “那皇儿知不知道夏首辅家境富饶,用度奢侈,他本起自寒微,光靠俸禄,怎能攒下这样的身家吗?严大人前几次才收到的家乡人送来的牌匾,他为家乡修桥铺路,惠及乡里,你父皇也称赞过他。”   朱载壡糊涂了,他以为这就是黑白分明的戏台故事,夏言是好人,严嵩是坏人,那个被父皇下狱的郭勋更是大大的坏人。怎么坏人也做好事,好人也贪污。他的父皇对这些人既夸过也骂过,年幼的朱载壡实在不知道以什么为标准。   “可是……可是,太傅说……”   “嘘——”柳娘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了,轻柔的把他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壡儿,不要总听太傅说,太傅说。太傅也只是臣子,父皇母后为你选了天下学问最好的人做太傅,可学问最好的不一定是最会做官的,不一定是对民有益的,不一定会教你怎么做皇帝,你要学会自己多看多想才行。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你父皇,不要轻信臣子的话,即便是太傅。”   皇家太傅不同于民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能套用在太子身上。   “可是父皇不告诉我。”朱载壡委屈道,“太傅总会和我说。”   “壡儿,太傅说的是做臣子的道理,你父皇教给你的才是做皇帝的道理,你日后是做臣子的还是做皇帝的?”   朱载壡不吭声,他虽小,但也明白皇太子的意义,不情愿点头,“当然是做皇帝的。”   “那你怎么能听一个没做过皇帝的人的话,反而不听皇帝的教诲呢?”柳娘摸着朱载壡柔软的头发,心也跟着软了,轻声道:“太傅们都想教出一个圣德明君来,可天下没有一本书是将如何成为明君的。太傅们学的是四书五经,明君却不能靠四书五经来衡量。汉高祖曾是流氓游侠,粗鄙不堪;唐太宗曾玄武兵变,囚父杀兄;宋太祖陈桥兵变,龙袍加身,背弃他的恩主世宗周柴荣……这些典故你都学到了吗?你说他们是明君吗?”   “可……可……”朱载壡急红了脸,这些典故他都知道,只是这和太傅讲的真善美不一样。后世对明君的污点多有隐晦,太傅也不会与他分析这些。朱载壡只觉得往日太傅构建的美好世界,凑近一看,全是虫眼。   “所以,凡事请教你父皇。”柳娘再次强调。   小男孩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朱载壡已经让太傅隐晦的直白的教导过很多次,他父皇长期不上朝的行为是绝大的错误,炼丹修道是更大的错误。可是他的母亲有如此频繁急切的让他请教,朱载壡嘟囔道:“母后怎么这样啊!”   “什么样儿?太谄媚,还是太没主见了?”柳娘笑着给他一个脑瓜崩,道:“母后不是谄媚你父皇,而是相信他。相信他是一个明君,你父皇修道罢朝,也没有影响朝廷运转。他从兴献王世子成为皇帝,比天下所有人都厉害,这是怎样的本事?母后相信你父皇从十万宗室脱颖而出的实力,也相信他天命所归的运气。”   朱载壡终于被说服了,笑道:“我听母后的,再去请教父皇。”   “嗯,多学、多看、多问,不仅要问你的太傅,更要请教你父皇,请教更多人。”   柳娘这一番话,通过水柔的口直达天听。   皇帝微微一笑,心有灵犀,果然只有皇后懂他,不愧是并肩而立的齐家之人。天下人都诽谤他修道炼丹荒废政务,可笑!他虽在道观,可一样紧紧掌控着朝政,谁也打不倒他,郭勋不能,夏言更不能!   柳娘看着跑远的朱载壡,心中却有了另外的想法。教育孩子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尤其是一位储君。柳娘对皇帝的评价绝对是带着厚厚的“粉丝滤镜”,朱载壡还小,不能完美隐藏情绪,若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记在心里显在脸上,对他不利。   真以为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吗,养大、教养成人,才是挑战。   这些年皇帝越发沉迷修道炼丹,后宫照样进出,但却再无子嗣出生。与柳娘也只剩下敬重和安心,早就没有了夫妻亲密行为,成为相敬如宾的模范帝后。   皇帝如今的审美被那些倒是歪曲成“豆蔻少女”,柳娘对他而言已经是老人了。   嘉靖二十九年,皇太子朱载壡十五岁,正式成人。   礼部忙碌着给太子挑选元妃,京师位为之震动。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赶紧拖关系把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想方设法打听皇后、太子的喜好。不愿深陷皇室的人赶紧结亲,京师一时之间好女婿身价飞涨。最后选定南京工部郎中之女王氏为太子妃,皇太子大婚之后,皇帝直接下旨让太子监国,自己专心修道,以求早日飞升。   十五岁的太子已经经历过多次短暂监国,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苦恼得只能求助自己的母后。可他仍然记得母后的教诲,不因正式监国而怠慢父皇。每每出了军政大事,总是先呈请父皇阅示,待皇帝看过之后,再如同臣子一般阐述自己的意见,从不僭越。   这样的小心谨慎太有必要,多疑如皇帝至今依旧相信太子就是明证。   长春宫一系的日子走上正轨,昭宜公主作为嫡长公主顺利出嫁,婚后与驸马琴瑟和谐,诞育子嗣。柳娘次子朱载堃封德王,未曾就藩,依旧住在京城。太子朱载壡已有嫡长子,血脉繁衍,根基渐深。   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有暗潮汹涌。前朝严嵩把持朝政,皇帝信任他,不论多少人尽谗言都不能搬到他,而太子不喜欢严嵩。即便柳娘已经纠正过他了,他还是不喜欢,严嵩也清楚这一点。   坐以待毙不是严嵩的手段,严嵩正在不动声色的为康妃所出皇次子朱载塾刷皇帝的好感度。   嘉靖三十六年,正值皇帝五十大寿,五十知天命,皇帝对此十分重视。为庆祝这天大的喜事,礼部尚书呈请皇帝大封后宫以为庆贺,着重说明有子妃嫔当居高位。 第100章 生孩子   后宫联系前朝, 自来皇子若要登位, 定要拔高母妃的地位。朱载壡听说前朝上了这样的折子, 附和的人颇多, 十分担心他母后。在朱载壡眼里, 母后一向倾慕父皇, 父皇这些年虽少入后宫,修行也是双修,但对母后一向尊重。除了濒死妃嫔可晋贵妃位之外, 这些年后宫最高就是二品宫妃, 为人可以威胁母后的地位。   朱载壡熟门熟路的走到长春宫, 路上想了许多点子让母亲开怀, 没想到他的母亲已经在拟晋封的单子了。   “母后……”朱载壡担忧的唤了一声, 细细打量柳娘的脸色, 好似要看出她有没有伤心过度一般。   “来了,可是为了前朝那请封皇子生母的奏折?”柳娘淡雅从容放下手中紫毫,道:“也是我疏忽了,皇子业已成年, 也该请封他们生母, 以示尊贵,好在现在补上不迟。”   “母后您别不开心,父皇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您。”   “噗嗤——”柳娘笑了, “这傻孩子,你娘是皇后,管理妃妾本就是应当的, 你父皇当然看重于我,后宫之事,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要掺和了。今日来得正好,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菊花也开得好,我正想画一副秋菊图为你父皇祝寿,你来打下手。”   “菊乃长寿之花,正合父皇心意,母后巧思。”朱载壡嘴甜道。   “就你会说话,跟母后来。”柳娘招呼內侍把桌案摆在廊下阴凉处,九月的北京秋意渐浓,草木开始泛黄,秋菊傲霜。“都退下,不要打搅本宫作画的雅兴。”內侍们摆好东西之后,柳娘把伺候的宫女也挥退了,一心让儿子伺候。   廊下视野开阔,前方是一片菊花,两边是长长的回廊,后面隔着小花园才是房屋,不怕有人偷听,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柳娘含笑指点磨墨的儿子道:“怎么这般沉不住气,火急火燎的像什么样子?”   站在这里,柳娘才敢直抒胸臆,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不用像以前一样避讳不严,怕影响他的心境。   “严嵩狼子野心,今日谋划妃嫔升位,明日就该谋划东宫易主了,必须杀一杀他的威风。”朱载壡板着脸道,他小时候一直以为皇宫只有他们一家五口,一家人如同民间家庭一般和乐。当时是多么快活,怎么就到了今日相互防备的地步,他们父子之间,反倒要夹杂着朝臣。   “后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坐稳皇后都位置,你就是嫡长子,天然的皇位继承人,别说陛下现在对你很满意,就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也轻易费不掉你的太子位。想想仁宗陛下,他当年做了三十年的太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回去再把《仁宗实录》翻一遍,前人的智慧无穷。”   “是,儿听娘的。”朱载壡被提醒之后,只能挂着敷衍的笑容继续磨墨,心中还是担心。   柳娘长叹一声,放下狼毫,指着廊下的菊花道:“你看那花儿,黄石公、玉壶春、十丈垂怜、凤凰震羽,还有墨菊、绿菊,都是万人追捧的名品,你瞧着稀罕吗?会和外面人一样痴迷吗?”   “当然不会。”朱载壡身为太子从小就生活在这样金贵稀缺事物包围的生活中,怎么会痴迷某一样东西。   “这就是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见多了就不稀罕,不曾拥有就珍惜万分。你父皇的子嗣正经算起来该是八子六女,嗯,也能算九子。当年废后张氏和方德妃合谋,为抢在我之前诞下皇长子,德妃服了催产药,皇子生而夭折。为此张氏被废,方氏到底曾诞育子嗣,你父皇捏着鼻子让她葬入皇陵,入土为安。当初我怀的是你姐姐,若是她们能沉住气,好好生下孩子,就是皇长子,若真是这样你的太子位还有的磨。哪像如今连齿序都没排,百年后史书都不见得有此一笔。不管后宫前朝,沉得住气很重要。你已经是太子,不需要和皇子争宠,只要把握住你父皇的心思就好,什么严嵩不严嵩,朝臣从来都不是重点。若真有那么一天,母后在宫中也不是摆设。废后张氏就是前车之鉴,皇后不需要与妃嫔争宠,太子也不需要与皇子较劲,拿出你的气度来。”   “你父皇子嗣虽多,可夭折的也多,没序齿的方德妃之子不算。你是皇长子,康妃所出的二子,你弟弟是三子,还有靖妃所出的四子,满打满算而今活着的就你们四个皇子,小五、小六、小七、小八,皆夭折,儿子少了,你父皇就稀罕。若是你对他们出手,你父皇如何看你,那也是他的儿子。”   “最近是不是感觉你父皇召见你的次数越来越少,心里就慌张了?”柳娘含笑问道。   “父皇修仙问道,近日见我也要垂帘了。”朱载壡苦笑。   “都是那些方士作怪,我也劝你父皇,说什么‘二龙不能相见’,你从小是你父皇看着长大的,也没见出什么事儿。你不必怕,好歹你还能见你父皇,见面就是情,裕王、景王每年只能在大宴上见你父皇一面,老三都比他们见的多,又有何惧?”柳娘劝道。   “在这上头,你不如你姐姐。别看你父皇序齿的公主有六人之多,而今存世的又有几人?”柳娘冷声问道。   “只有宁安和嘉善两位妹妹。”朱载壡回答道。   “是啊,只剩两人,其他公主夭折的时候,你姐姐在做什么?”   “姐姐承欢父皇膝下,以解父皇丧女之苦。”朱载壡想了想,轻声答道。   “她可有和你一般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柳娘讽刺道:“天家是个怪圈,既羡慕平常人家的温情,又标榜皇室威严。在外维护陛下的权威,对内把他当成父亲,这是为娘总结三十年的经验,今日说与你。你姐姐不用说就领悟了,这些年才能独占鳌头,成为诸公主中第一人。”   “反面教材也有,还记得常安公主吗?”   “记得,废端妃曹氏所出。”曹端妃是开了历史先河的妃子,嘉靖一朝谁能忘了她。   “是啊,曹端妃被废,可常安还是板上钉钉的公主。你父皇对她多有怜惜,为娘也多加照顾,为她安排养母,让她同胞妹妹宁安陪着她,可她依旧把自己作死了。不去争取父皇的怜爱,只知道顾影自怜、迎风流泪。最后死了,你父皇心疼的缀朝一日,以表哀思,这又有什么用?再看一母同胞的宁安,好好活着,宫里谁会为难她一个公主,反而因为她不着调的生母对她多有怜惜。就凭着这份怜惜,如今嫁人生子,儿女双全,夫家尊重,内宫也能说两句话。”   “看看张废后,再瞧瞧如今,想想你姐姐的尊荣,再瞧瞧祭日只有礼部记得的常安。是学常安还是学宁安,你自己看着办。”可作为前车之鉴的例子太多,柳娘长居宫中,教育儿子也只能举公主、皇子的例子,从后宫出发。   “儿愿学大姐姐,学宁安妹妹。”朱载壡抱拳道。   “这就是了。”柳娘颔首微笑。   柳娘把朱载壡拉到桌案正面,指着半成品菊花图问道:“你想怎么学?”   “克尽为臣之道,牢记为子之道,在外维护父皇威严,在对父慈子孝,学民间父子相处。”朱载壡拱手答道。   “孺子可教也。而今还担心内宫晋封吗?”   “不担心了。”朱载壡笑着拉住柳娘的袖摆,道:“早知道母后胸有成竹,儿就不这么心急火燎的了,反让母后看了笑话。”   “你倒活学活用。”柳娘笑点他的额头,这不就是刚刚说的学民间父子母子相处吗?“在为娘身上练好,再去讨好你父皇?”   “儿对娘一片真心。”朱载壡把头靠在柳娘肩上撒娇,对谁不是真心不言而喻。   “行了,起来吧,胡子一大把了还撒娇,你儿子来做让人怜惜,你做可就是一身鸡皮疙瘩了。”   朱载壡囧脸,他才二十四岁好不好,虽然已经有儿子了,但在母后面前他也是儿子啊。朱载壡摸着自己的短须,没底气的想道。   母子两个逗趣几句,朱载壡有忍不住叹气道:“以前没注意,今日听母后细细一算,才发现弟弟妹妹们夭折不少,母后养大我们兄妹三人不容易。”   柳娘见儿子一副“母后忍辱负重、手段高明”的表情,笑道:“这你还真猜错了,你母后难道是夜叉啊?还会控制你父皇的子嗣,在我的治理下若是后宫如此混乱,戕害帝王血脉,我又怎么堪配‘贤后’二字。你那些弟弟妹妹都是因病夭折,像常安马上就要成人了,却因病去了,惹得你父皇伤心不已。其他孩子,诸如小五、小六他们,本宫倒觉得是先天体弱,后天弥补不了,这才去了。”   “所以啊,别学你父皇修道炼丹,炼丹的原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一日两日有短暂效用,长期以往,身子病弱。你父皇有太医院国手撑着,一棵大树根深蒂固就算有枯枝败叶也暂时倒不了,可你弟弟妹妹婴儿赤诚,可不就遭了丹药的遗祸。”   “母后放心,儿子不会服丹的。您强调过多少次了,儿子记得清清楚楚。”朱载壡再次保证,笑道:“小时候您还教我要相信父皇,多多请教父皇,现在想来小时候真单纯。”   “为娘是怕你小时候控制不住心思,嘴上没个把门。但说得也是事实,你父皇不上朝不代表不理政,朝政依旧在你父皇控制重。不信你瞧一瞧,哪一天严嵩这个权倾天下的阁老失了你父皇的信任,依旧是死路一条。你父皇深不可测的同时,又可以琢磨,咱们不正走在这条路上吗?”   “听娘的,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   柳娘又笑了,这句话在穿着大明衣冠,话音古腔古调的朱载壡说来,“笑果”明显。   柳娘画好秋菊图,朱载壡题了一首自己的诗在空白处,母子两人合力完成了这幅祝寿图。远处伺候的奴婢们听不到主子们的谈笑风生,但见他们一会儿远眺观菊,一会儿俯首弄墨,皇后轻敲太子的额头,太子拉着皇后的袖子撒娇,好一幅母子和乐图,好一派皇家气象! 第101章 生孩子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风雪大作, 乾清宫灯火通明。   帝国的统治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刚刚黄锦已经取出圣旨, 颁布皇帝的遗命, 令太子继承皇位, 命徐阶为首辅,辅佐太子治理天下。后宫、子女、宠臣都得了皇帝临终慰问,早已去世的严嵩都在遗命中占了一句。   乾清宫中一片哭声, 人人都为这位帝国的统治者悲鸣。   柳娘却是例外, 她没有和众人一起跪在大殿上哭泣, 她坐在皇帝床榻边上, 看着他发布最后的命令。   “都去吧, 皇后陪朕说说话。”皇帝有气无力的摆手, 柳娘握住他下落的手,看了朱载壡一眼,朱载壡会意带领众人退下。   “陛下想说什么?”柳娘轻声问道。   皇帝费劲的偏过头看柳娘,他的身子已经不听脑袋使唤了。可是当他看到柳娘, 浑浊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你还是这么年轻,朕却老了。”   “妾小陛下十岁,比陛下年轻些不也正常。”柳娘笑道。   皇帝扯了扯嘴角, 没有说话。不是年轻一些,而是年轻很多。依稀记得在去年的大宴上,柳娘似乎两鬓微霜, 远望已是灰色,而今想来,是动了手脚瞒过了他。柳娘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很多女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做曾祖母了。事实上太子的长子已经指婚,就等明年成亲,不过而今恐怕要再等三年了。孙子都要娶亲的人了,她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头发乌黑,脸庞光洁,只有笑的时候眼角会有皱纹。皇帝苦笑,自己避居西苑,苦修苦练求之不得,他的皇后似乎早就找到了长生不老之路。   柳娘与皇帝相处三十年,一生的工作就是研究他、揣测他,看着他的眼神,柳娘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愿和朕说说实话?”皇帝问道。   “妾与陛下这几年也只在大宴之时见面,还以为您厌了妾,不愿听妾说话了。”柳娘抚了抚鬓角,笑道:“不敢说实话,怕气着您。”   “六十耳顺,人之将死。”皇帝的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他尽量简短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是啊,人生六十耳顺,到了这个年纪,什么实话都不会生气了。柳娘看了看窗外,从皇帝枕头下取出一块令牌,出门交给黄锦,才施施然返回。   殿中有两道不明显的气浪声响起,是暗卫追随着那枚令牌而去。   皇帝的目光从震惊到惶恐又到无奈,恍若第一次见面一般看着柳娘。   “如此,我才敢放心和陛下说话。”   “黄锦背叛朕。”怒气让皇帝看起来脸色红润。   “陛下误会了,黄伴伴对您忠心耿耿。今年入秋您病倒之后,黄伴伴也病了,一直拖着病躯只想为您最后尽忠。他是为了您好,您已经交待清楚朝政后宫,如今想与陪伴三十年的妻子说说话,黄伴伴理解,不会打扰的。”自从在端妃一事上,柳娘和黄锦无意识的合作之后,柳娘就发现了黄锦可以“欺之以方”。黄锦不是君子,但他对皇帝忠心耿耿,愿意为皇帝牺牲。这些小节平日不显,关键时刻用对了,能扭转乾坤。   皇帝长出一口气,慢慢恢复心绪,道:“无所谓了。”反正他就要死了。   柳娘为皇帝整理好被角,温婉贤惠,“我早年就和陛下说过,修仙不靠谱。人若想长寿,只需衣□□致,心平气和,生病有高明的大夫调理,平日里适当运动。陛下不听,如今看我和陛下的对比,可服气了?”   皇帝不置可否,反问道:“太子是你一手教导的,他不会有你不喜的毛病。”皇帝也知道柳娘厌恶修道求仙,服食丹药。   “是啊,壡儿允文允武,最重要的是谦和仁慈。在您这样威严的父皇面前,不谦和忍让,也做不得这些年的太子。”柳娘轻叹,她能做的是润滑剂,儿子天然向往父亲的关怀。“这些年您沉迷修道,百官迷茫,待壡儿上位,当一扫颓废,再创新篇。”   “朕让人迷惑?”   “是。您是绝顶聪明之人,这些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着朝政,海瑞上书的时候妾还感叹,他有一句话说对了。‘视朝臣如奴仆’,您手段高明,玩弄大臣于股掌之间,读书人的风骨都让他们丢了。”   “你也认为不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皇帝突然想和皇后探讨自己的一生,从未有人如此直白的与他说话。临死能有这么一遭,也不算无聊。皇帝心想自己这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接不上来了,临死也该听两句实话。   “皇帝是不能用好或坏来形容的。大明开国两百年,文官专权,奸宦乱政,只在您的治下,宦官回到皇家奴仆的本分上,再无干政之举。您治理奴仆是好手,管理朝臣更是,弃严嵩而就徐阶,您是明白人。”   “他们都盼着严嵩死呢!”皇帝笑道,他刚刚在遗诏中还提及严嵩,让人为他修墓,那些大臣的脸色真是好看啊。即便他老眼昏花看不清,想像着也快意万分。众人都盼严嵩死,只要他自己还宠信严嵩一天,那些人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劳无功。他才是这世间的主人,皇帝自豪回想。   “那是不敢盼着陛下死,只能盼严嵩去死了。”柳娘直白得犹如尖刀,不再避讳皇帝的身份,道:“严嵩死时,寄食于墓舍,既无棺木下葬,亦无人吊唁。是壡儿派人为他收敛尸身,入土为安。陛下倒不用担心落得严嵩的下场,你若去了,定有人真心为你一哭。”   “有卿吗?”   “或许有。”   皇帝苦笑,“太子仁慈。”   “是啊,我教出来。壡儿聪慧,却又宽厚仁善,这一生我都为壡儿自豪。严嵩在时,妄图撼动储位,撺掇裕王、景王夺嫡,我都忍无可忍,壡儿却能同情他老无所依。我儿仁慈,有孝宗遗风。”柳娘说起儿子,兴高采烈。   “朕倒成了宪宗。”   “宪宗宠爱万贵妃,陛下迷恋修道,千古皇帝从为有过,你俩开先河之人,都将名流千古。”柳娘笑道:“陛下放宽心,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武则天还能立一无字碑呢,您又何惧后人史笔。”   “朕不怕,你说。”皇帝当然不怕,他若是怕,就不会和朝臣清流对抗一生,明知道史书都是他们写的,却从不争取他们的好感。皇帝晚年疏远柳娘,未尝不是察觉她的能力超过皇后该有的范围,感到恐惧因此躲避。而今皇帝却想听一听皇后的高论,让自己这可吊着的心,安然放回肚子里。   “陛下一生,由藩王登位,兴灭继绝,诛杀奸佞,严管宦官,任用贤能,征绞倭寇,肃清边患,可称中兴。”柳娘严肃得学着朝中御史惯用的语调念道,“最重要的是您有一个好儿子,他会继承你的思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创大明的盛世荣光。”   柳娘双目光彩夺人,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黄色被面把皇帝的脸色衬得更加黯淡苍白,一正值壮年,一垂垂老矣,一躺一立,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皇帝想动一动,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费劲全身力气,也只让手指微微颤动。   “陛下安心。”安心去吧~柳娘再看一眼窗外,黎明的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为什么总有反派死于话多,原来到了生命尽头,总是忍不住倾诉的欲望,柳娘也盼着说真话这一天很久了。   皇帝突然想起柳娘刚刚进宫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问他佩服不佩服她的书法画技,那样向往。   “朕想知道,你的书法是怎么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曾怜爱她,也曾疏远她,人生最后想起来,似乎只有这一个疑问了。   “负重、悬腕。”柳娘微笑,眼中微有泪光,这也是陪伴她三十年的丈夫啊。   柳娘静静握着皇帝动手,慢慢等他咽气,等到人迎脉也把不出动静了,柳娘才放好皇帝的手,为他整理好仪容,缓缓打开了乾清宫寝殿的大门。   等在风雪中的朝臣宗室心有所感,纷纷跪倒。   “陛下驾崩了!”柳娘高声宣布,泪水滚滚而出,她以为自己不会伤心的。   太子朱载壡领着众位弟弟和朝臣嚎啕大哭,奔进内殿,拍打着皇帝的龙床,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她的孩子啊,她教他待人不可全抛一片真心,可他仍旧仁慈而友善。对皇帝真当成父亲般敬重,对朝臣礼遇而宽容。   柳娘看到脸色灰败的裕王和景王,他们过了先帝孝期就要出京镇藩,曾与太子相争,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还有混在人群中不显眼的朱载堃,他也是柳娘所出,却一直裹着隐形人一般的日子。柳娘依旧拿大明藩王典范周王一系的例子教导他,朱载堃性情比他的皇帝哥哥更加温和。   帘内,昭宜公主领着诸位皇室内眷叩首痛哭,神情悲哀。若论谁最像她,自然是这个长女,柳娘在长子朱载壡身上倾注心血最多,长女昭宜却是自学成才。   柳娘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缓缓走到太子跟前,长长的裙摆滑过重臣眼前、滑过诸位皇子身前:“太子不可哀毁过甚,你父皇在天之灵只盼你继承大明两百年基业,再创辉煌。”   一直痛哭的首辅徐阶立刻反应过来,带着朝臣跪请太子灵前继位,确定名分。   柳娘最后看了一眼皇帝,扶着上柔的手慢慢走出乾清宫,把哭声扔到脑后。水柔也恭敬的走在身边,她是皇帝的暗线,可一生侍奉柳娘,已经说不清楚心到底忠于哪边。现在好了,她能安心效忠唯一的主子。   柳娘回到长春宫,宫女內侍脸上也还有哀容,但眼睛里已经透着轻松。不再紧绷身子,如临大敌,大明只有废皇后,没有废太后的。宫人都放松下来,柳娘左右环视,太后的日子真是清闲啊。 第102章 番外1   “陛下, 《宗藩条例》乃是先帝钦定, 也是您牵头拟定的, 怎么现在又不实施了呢?”高拱怒气冲冲道。   此时, 他们正在乾清宫议事, 乾清宫已经新颜换旧貌, 坐在这里的不是身着道袍的先帝,而是穿着正统龙袍的当今。   “高先生万勿生气,并不是不施行, 只是还要从长计议, 事缓则圆嘛。”新登基的皇帝朱载壡笑道, 并不以高拱的冒犯为意。他自十五岁成年之后就监国, 代父理政, 处理事务经验丰富, 和朝臣们也十分熟悉,并无需要磨合的地方。   “陛下圣明,确实有要再改的地方。先帝宽仁,藩王待遇仍旧奇高, 限妃妾、均人役都是小打小闹, 先前也有施行,效果不嘉。陛下若能大动,臣等冒死相随。”袁炜也是个急脾气, 见皇帝迟疑,赶紧激将。   朱载壡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大臣,突然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都怪他爱惜人才,点进内阁的都是脾气火爆之人。   徐阶到底是首辅,做事圆滑周全,和稀泥道:“宗藩之事,千头万绪,繁复多变,并非一日之功,陛下说事缓则圆乃是至理。诸位同僚忧心社稷,还请陛下宽恕其失仪之罪。”边说边跪下了。   “徐先生请起,朕岂会因言怪人。”朱载壡赶紧叫起。   高拱和袁炜却不领情,他们坚持要在此次小朝会上说清楚,中央耽搁一天,地方就能耽搁一年,大明已经经不起繁重的宗室压力了。   两人还想说什么,徐阶却已经跪地高呼“万岁!”   此乃礼节,高呼万岁即告退之意,和端茶送客一个道理。且一人高呼,旁人也要跟着行礼,才算附和礼仪规范。   朱载壡感激的看了一眼给他解围的徐阶,大步疾走,生怕被抓回来。   待皇帝走了,袁炜抱怨道:“子升兄这是做什么,不一鼓作气定下来,反倒学起‘万岁阁老’的做派来了。”万岁阁老说的是成化年间万安,成化年间的内阁可是他们后来人的前车之鉴。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他们这些读书人熟读圣贤经典,一心为民请命,难道是来做招牌的吗?   徐阶不慌不忙道:“懋中贤弟勿急,宗藩牵连甚广,陛下小心谨慎才好呢。”   “先帝已去,今时不同往日。”袁炜着急啊,好不容易出身藩王的先帝走了,他们希望盼来的是一位明君。   徐阶却只捋着胡子不说话,走在一旁的高拱笑道:“懋中兄别被骗了,子升兄胸有成竹呢!陛下虽不同于先帝,可懋中兄忘了,平王殿下亦是藩王,宫中还有太后娘娘呢。”   这里的平王说的是先帝三子朱载堃,乃是陛下一母同胞亲弟弟,景王、裕王已经就藩,平王却长居京中。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等参加过太子大婚典礼之后再行就藩,谁都知道是太后疼爱幼子的借口。太子殿下乃是承重孙,先帝驾崩,太子要守孝三年。就藩的日子一推三年,日后还不知道就藩不就藩呢。   “是啊,说来容易做来难,若是太后娘娘若是反对,陛下侍母甚孝,恐生波折啊!”高拱叹息。当初先帝在时,起草《宗藩条例》就困难重重,好在有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这个“高个子”顶着天。现在皇帝若是动摇,宗室改革就真的无望了。   徐阶还是神神在在捋他的胡子,“放心吧,太后娘娘非凡俗之人。”   后宫争斗刀光剑影,不比朝堂轻松,太后能从一介妃嫔做道皇后,稳坐后位三十年,尤其是在有这么个神经病皇帝的前提下,这本事可不小。这些年人人只闻贤后之名,徐阶也愿意相信柳娘的眼界能看到小儿子之外的世界。   朱载壡散了小朝会之后直往慈宁宫去,清宁宫也在外东路上,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刚好路过。而今清宁宫给了自己的儿子居住,皇帝顺路去探望儿子,没想到扑了个空,宫人回禀太子殿下已经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慈宁宫东侧殿,柳娘正带着孙儿在书房里分折子。太子如今也十四岁了,等他大婚之后,就要正式入朝参政了。   “母后。”皇帝拱手为礼,笑问:“这皮小子又来打搅母后了。”太子起身给皇帝老子行礼。   “来的正好,你的儿子正有疑惑,我儿可要好好教导。”   太子捂嘴直笑,你儿子我儿子的,听着让人忍俊不禁。   皇帝含笑坐在桌前,看他们在忙什么。皇帝随手拿起一份,是御史林润的奏折,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老折子了,难为他们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林润奏折里说的,就是皇帝此时的难题——宗藩。   恩养藩王开支巨大,国家难堪重负,林润在折子里更是指出先前朝廷的各色规矩,都是小打小闹修修补补,。如果要彻底解决问题,必须要出台一部根本法令,作为后世遵循的准则,“以垂万世不易之规”。这是先帝时候修订《宗藩条例》的由来,林润的折子是揭开宗藩问题面纱的第一只手。   “若是严管宗藩,弟弟怎么办?他日后也是要做藩王的。”皇帝苦恼。怪不得人家说宗藩改革压力巨大呢,都是亲戚,谁和谁又没有点儿亲密关系。先前皇帝能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一家都是从藩王过继来的,和宗室不熟悉。可如今牵扯到自己的亲弟弟,皇帝都有不忍心。   “你弟弟难道还会阻挠国政?那岂是我教导出来的孩子。”柳娘挑眉,对外面的流言十分清楚,对皇帝的小心思也胸中了然。“去做吧,不管你做太子还是做皇帝,在为娘面前都是一样的。”   朱载壡起身行礼,愧疚再拜道:“谢娘亲周全。”   柳娘摆手示意他起身,让太子念了其中一份折子的内容:“嘉靖七年,岁入130万金,岁出241万金。”国家财政入不敷出,这就是先帝放任严嵩等人收刮民脂民膏的原因之一,这些银钱有一部分就了皇帝私库,用私库补充国库,好歹让国家量入为出,勉强运转,皇帝也不容易。   在庞大的国家财政支出之中,占首位的是宗室开支,占第二位的是武职开支,说白了就是供应藩王以下,诸如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之流的角色,都是为了养活宗室。宗室糜烂,经常向朝廷讨要赏赐,中央卡的严了,就巧立名目,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讨赏,或者纳妾无数,反正孩子生出来了,只要是皇家血脉,朝廷都要给钱养着。最低也是奉国中尉,总有一笔活命钱。   百姓的税粮有限,藩王的繁衍无穷。柳娘当年教导朱载壡说嘉靖皇帝从数十万宗室中脱颖而出并不是夸大,当时宗室已经有三十万人了。   柳娘还画了直观的示意图,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画作更形象的图形,直愣愣冲击着皇帝的思维。   “不改不行啊!”皇帝叹息。   “不仅要改,还要大改。”柳娘拿起先行定稿的《宗藩条例》,嗤笑道:“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请母后教我。”皇帝拱手,他自小就像柳娘请教国政。   “严审议、限妃妾和均人役试验下来都有效果,你父皇也提倡宗学教导藩王勤俭节约,可惜啊,身为皇室贵胄,又哪里知道节约怎么写。”柳娘想起当年自己一件衣服穿第二次就被先帝大肆夸赞,想来都脸红。至于藩王府分摊部分税收,这有效果,但中央对藩王优容,犯错总有改正的机会,也令地方官执行难度大。久之,法令就成了一纸空文。   “皇帝再看看这篇。”柳娘让太子从一堆资料里找出一份来递给皇帝。   那是太师太保霍韬的折子,他当年还是礼部尚书,就曾为宗藩问题提出过根本解决之道。只是霍韬终失先帝宠信,在京抱病去世,文章观点渐不为人所知。   霍韬的观点是“定子女”,即把藩王们的后代们,特别是旁支庶出的后代,尽可能编入民籍,允许他们参与士农工商活动,从此自食其力。如果照此实行,藩王资格门槛提升,增长幅度必然大为减少。   “这……这,这违背太/祖《天潢玉牒》啊!”霍韬死的时候,皇帝才几岁,未曾领教过他犀利的观点。太/祖规定只要是皇子子嗣都记录在玉牒上,按排位发放爵位,重点是人人都有,区别只在大小。且宗室不能从事士农工商,只能老实靠国家养着,以免他们趁势作乱。“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且不可参合四民之业”,这是大明祖制。   “太/祖曾言以藩屏帝室,成祖却奉天靖难,削诸王兵权,谁家的祖宗法制一成不变?”柳娘笑道,“事情就摆在眼前,等到中州半数田亩入藩王之后再来改革,难度就更大了。”   牵扯几十万宗室,谁都知道这不是小事,可改革就是削减一部分人的利益,满足另一部分人。皇帝本就和宗室关系不亲密,宗室也无人能挑大梁,不拿他们开刀,拿谁开刀?还有先帝的《宗藩条例》背书,正适合新登基的皇帝立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皇帝就此事已经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了,如今柳娘把路指出来,他也明白这是捷径。皇帝颔首,道:“只能这样了。”   “为娘留下你弟弟,是怕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威胁我们娘儿俩,你弟弟为了你的大业牺牲良多,待你完成改革后,再封他一富饶之地,在朝廷律令范围内,可为难你?”   “不为难,不为难,母后说的什么话,弟弟自然要厚待的。”皇帝急忙表白,连连表忠心。取得柳娘谅解之后,又苦恼道:“这样的大事,让谁去做呢?”他乍一听闻都难以接受,臣子又有谁有勇气与藩王对抗。   柳娘眨眨眼,笑道:“为娘荐一人,你可以试试——张居正。” 第103章 公主命   “父皇, 卢象升杀不得啊!大敌当前, 怎能诛杀有功大将, 自毁长城。若是传到军中, 引起军队哗变怎么办?而今大明已是摇摇欲坠, 建奴在关外已立国称帝, 若没有忠心耿耿的武将守卫边疆,京师危矣,大明危矣!”柳娘跪在乾清宫大殿内慷慨陈词, 涕泪俱下。   柳娘从未如此绝望, 此生真是没有公主命, 一身公主病, 不是她病了, 而是这个王朝病了。柳娘此生乃是崇祯皇帝与周皇后长女, 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出生即被册封为坤仪公主。而柳娘出生的这一年,正是崇祯皇帝登基这一年。因此皇帝认为她自带福气,登基后侧封后宫内眷子女, 除册封原配皇后周氏外, 第二个册封的就是她这个圣宠浓厚的坤仪公主。   坤仪公主自幼长在皇帝膝下,比其他皇子都要受宠。而柳娘也不是一般懵懂孩童,成熟懂事, 总能揣测皇帝的想法,做出令他满意的行为,总在不经意见影响皇帝对朝政的控制。内宫、外朝都对坤仪公主进出乾清宫视若无睹, 习惯成自然。   若是太平盛世,柳娘可以继续做一个懂礼貌有一定影响力的公主,就像曾经对嘉靖皇帝做的那样。她能忍,忍到皇帝去世,取得身份优势,再实现自己的报复。可惜时间不等人啊!   可是柳娘不能再等了,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后金皇太极已经称帝建国三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如火如荼,已经由川入甘陕,如今正在躲在洮州山中不出,牵制着洪承畴的大量兵力,西北一片沦为战场。对内东林党人仍旧拿圣贤说事儿,阻劳皇帝对内对外一切改革,皇命出了紫禁城就是一张废纸。内忧外患之下,柳娘能怎么办?她今生这个公主,还能有命吗?   此时已经是1638年,崇祯登基已经十年,离他吊死在眉山上还有七年,今年,柳娘十岁。   “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这是你一个公主能说的?还不快回内宫去!是朕宠坏了你,一个公主,居然敢对朝政指手画脚!”崇祯怒气冲冲的斥责,他为人多疑又自负,从不认为自己的政策有什么错。若是有错,也定是“家奴误我”。他视朝臣如家仆,比嘉靖皇帝更甚!   此时乾清宫大殿中只有柳娘和皇帝,他们父女亲密,朝廷内外均知晓。崇祯皇帝还曾抱柳娘在膝上批折理政。   以前这些亲密是柳娘撒娇卖乖、装疯卖傻的结果,崇祯以为她看不懂奏折,那样亲密是皇室一家亲的政治作秀和不能宠信皇子,只能宠信公主的权利妥协。   柳娘心中有一团烈火,烧得吱吱作响。   柳娘深深叩首,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尔后抬头,破涕为笑,“父皇不要生气,女儿不该听信那些文人虚言。是女儿错了,就当博您一笑,勿与女儿计较可好。”   崇祯气喘吁吁的坐下,见女儿已经三叩首认错,虽心里还是不高兴,但有往日的宠爱打底,面上也轻轻放过,道:“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不过是一群擅长空谈、治国乏术的文人儒将,呈上来的奏章大多大话、空话连篇的愚腐之见,纸上谈兵之奇谈怪论,国事无补的道德文章。”   柳娘笑道:“父皇英明。”   柳娘起身,亲自斟茶给崇祯,尔后如平常一般帮他整理奏折。   刚刚才被顶撞,崇祯心有疑惑,不愿柳娘再接触奏折,笑道:“我儿累了,先回内宫歇息吧。”   柳娘顺势丢开奏折,叹道:“父皇还没喝女儿的赔罪茶呢。”   皇帝无奈嗔她一眼,举杯干了杯中茶水,“怎么是蜜水?当朕是你不成,小孩子家家爱甜。”   “父皇每日批折子到深夜,瞧瞧眼睛都红了,蜜水清热降火,父皇多用些。”柳娘还拉着皇帝扯闲篇,几句话之后,皇帝突然仰面倒在龙椅上,喉咙发出咯咯咯咯的声音,双手剧烈震动。   柳娘没有理会突然发病的皇帝,从容的拿过那个装蜜水的杯子,用绣帕仔细擦干净,把帕子撞在袖笼里,尔后从自己早就泡好的茶盏中匀一些茶水到崇祯的御杯中。又把刚刚翻看过的奏折打开其中一本,摊开放在桌面上。   布置好一切之后,柳娘才大声惊呼:“来人啊!快来人啊!父皇被气病了,父皇被气病了。”   守在外面说笑的高启潜、杜勋、曹化淳等人大吃一惊,以往坤仪公主在乾清宫,总能逗得皇帝哈哈大笑,不论朝政有什么烦恼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这些內侍也放心大胆在说笑。今日是怎么?高启潜等人脸上的笑意未收,就急冲冲跑进内殿。   “高公公快来,父皇看了姚明恭的折子,气得仰面倒下,再也唤不醒!”柳娘快速交待的事情始末,道:“高公公、杜公公、曹公公,几位均是父皇亲信之人,我往日也待之如叔伯,今日出此大事,全赖你们周全。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们直说就是。”   高启潜等人面面相觑,自崇祯登基以来,宦官势力打压到历史新低,东林党人全面崛起,他们这些太监已经失去了前辈们干涉朝政的荣耀,完全论为皇家家奴。更可怜的是,他们的主子并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若是崇祯倒下了,他们这些人就只能陪葬皇陵了,外面的东林党人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高启潜作为三人中地位最高的,出列一步道:“奴婢听公主吩咐。”高启潜侵淫斗争几十年,柳娘没有第一时间叫太医,第一时间吩咐他们通知后宫朝臣,明显是有自己的打算。回想一下,坤仪公主作为嫡出公主,素受皇帝宠爱,对他们这些太监也有好感,并不刻薄。若是有她作为缓冲,宦官一党的势力极有可能恢复。胆大包天的高启潜也没想到柳娘究竟有多高的目标,只以为她想争取更大的权力。   “尔等乃我皇室家人,我信你们。”此时家人有下仆的意思,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亲密。柳娘颔首道:“曹公公速召太医,召朝臣,通知母后、弟弟。”   对崇祯最忠心耿耿的曹化淳退下办事,柳娘半坐在龙椅上,让崇祯的头靠在自己瘦弱的肩上,泣道:“高公公,父皇是被姚明恭气坏的。此仇不报,枉为人女,而今朝中尽是东林党人,都靠不住,而今只能靠我等众志成城了。”   高启潜还是恭敬的低着头,等着柳娘的命令。   “高公公,召集锦衣卫,姚明恭抄家,下诏狱。”柳娘恨声道。   高启潜大喜过望,自皇帝登基之后,厂卫废弛,到如今已经十年了。若不是宫中还要用內侍,若不是大明武职乃是世袭,锦衣卫和东厂就要没人了!想想当初赫赫扬扬的场面,想像从太/祖、成/祖建制以来的辉煌历史,高启潜心跳的砰砰响,坤仪公主抛出了一个他不能拒绝的诱饵。   可是高启潜忍住了,躬身问道:“陛下似乎对厂卫有所误解……”若是皇帝醒了怎么办,他们这些听公主话的人岂不是都要去死。   “而今父皇病重,乃中风之象,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该由太子监国。”而太子是她的亲弟弟,素来尊重她。柳娘从腰带上解下一块金牌,这是崇祯赐给她的,这枚金牌可调动厂卫。柳娘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半响把金牌递给了他。   高启潜跪地高举双手,恭敬接过,自去处理。   崇祯被搬到床上,柳娘坐在床边等众人来。   不一会儿,周皇后哭着来了,扶着她的是柳娘的贴身宫女太康。接着朱慈烺、朱慈炯、朱慈照、朱慈焕和长平公主都到了,尔后就是诸位朝臣。   周皇后靠在宫女身上,哭得不能自已,朱慈烺等皇子公主也哀戚而茫然的看着殿内忙碌的众人,只有大臣们貌似安静的跪在殿中。   太医先给皇帝诊脉,得出结论:“陛下劳累过度,风痰上扰,急怒攻心,乃中风之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过不可一日无君,先就醒父皇再说。”柳娘毫不客气的打断,她这位坤仪公主在宫中素有权威。   太医叩首道:“需金针刺穴。”这是危险到了极致的时候才用的险招,有很大的风险。   “行针!”柳娘斩钉截铁道。   “公主且慢!”范景文高呼道:“公主不可,陛下龙体何等贵重,怎能由一太医贸然行针,当有太医院诸位会诊……”   “住口,中风是何等急症,哪里等得到会诊。你分明是不想父皇好了,气得父皇倒下的就是姚明恭,本宫倒忘了,你和姚明恭素来交好,倒是一丘之貉!”   “公主此言大谬,臣自万历四十一年入仕,忠心耿耿……”范景文乃是正统进士出身,论口才绝不会输给一个小姑娘,马上就要展开他精彩的言说,准备用熟悉的套路,驳斥公主的错误。   “杜勋何在?”柳娘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奴婢在。”一直隐在阴影中的杜勋一甩拂尘出列。   “拖下去!下诏狱!彻查!”柳娘三个祈使句并用,杜勋是半事老手,完全没给范景文喊冤的机会。直接堵嘴,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迅速拖他出去。   “公主这是做什么?范大人官居二品,乃是朝廷栋梁,岂能如此冒犯。陛下龙体微恙,尚有太子殿下……”   “范景文居心叵测,阻劳父皇治病,行同谋逆,当斩!而今关押诏狱,不过为查清背后主使,若有求情者,同罪论处!”柳娘厉声道,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吓人,“太子,你赞同本宫的话吗?”   朱慈烺低头抱拳,“全凭姐姐做主。”   “荒唐,荒唐,我大明二百年光阴,何曾有过干政的公主,当真是武曌再世,太平重生……”   这大臣慷慨激昂的台词还没说完,柳娘一挥手,一身飞鱼服打扮的锦衣卫就列队而出,长刀出鞘,鲜血迸溅,人头落地。   “啊!”内殿顿时响起尖叫声,本就摇摇欲坠的周皇后晕倒在太康身上,朱慈烺也反过身假装没看到,身子不停瑟瑟发抖,其他皇子皇女更是尖叫晕倒。幸好柳娘早有准备,宫人及时扶住他们,鱼贯而出,送这些贵人回内宫。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行针!”柳娘怒喝一声,发愣的太医马上集中精神行针,头上豆大的冷汗不停冒出来,深怕气头上的坤仪公主下一个出气但就是他。   “苍天在上,昭昭日月,公主滥杀朝臣,当真不把天下读书人放在眼里,我等……”   又是一个话没说完就被砍了脑袋的人。   接连砍了三个人,乾清宫内殿鸦雀无声,银针落地可闻。   內侍两人一组,拖着那些人的尸身离开,很快就有宫女洒扫,换了地毯,重新点上熏香。一切有条不紊,呈现出不正常的熟练,仿若这些都已演练过千百次。   伴随着清扫细微的响动,太医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陛下……” 第104章 公主命   “父皇醒了?”柳娘一把抓住崇祯的手, 激动问道:“父皇有何吩咐。”   崇祯喉咙发出沙哑的呵呵声, 无法说话。   柳娘却神色认真的听着他不成语调的音节, 道:“父皇放心, 李自成已被包围, 遁入深山, 不会在威胁大明江山社稷。姚明恭党同伐异,诬陷领军大臣,儿臣已令锦衣卫抄家下狱。如此乱臣, 逼得父皇重病若此, 不杀不足以泄儿臣心头之愤!”   “是, 是, 儿臣明白。”   柳娘演着独角戏, 周皇后忘记的了哭泣, 太子也眼巴巴的看着,好似柳娘说的真是皇帝的意思一样。   跪在下首的李标忍不住膝行两步,谏言道:“公主殿下容禀,陛下病重, 难成语调, 圣意难明,公主殿下何以得知。”李标素来敢于直谏,就算身边还萦绕着未曾散去的血腥气, 但李标不能容人坤仪公主当面糊弄大臣。若真是皇帝的旨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是坤仪公主假传圣意, 那……   “本宫乃父皇亲女,与父皇素来亲厚,血缘之亲,心意相通,有何疑惑。”柳娘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躺在床上的崇祯冲着柳娘发出呵呵的响声,柳娘握紧他的手,仔细聆听半响,道:“备笔墨,父皇有旨意!李大人、诸位大人,都抬头看清楚,父皇的旨意是你们亲眼看着写下的诏书,别到时又不认了。”   內侍很快就搬来了简易桌案横跨在床上,柳娘扶起皇帝半躺,方便他书写。   毛笔塞到崇祯手中,崇祯却连握紧毛笔的力气都没有,墨水滴在被面上,晕湿一块。   “父皇别着急,儿臣帮您握笔,您指导儿臣写,如何?”柳娘握着毛笔,让崇祯握着她的手,试验了几回,终于在白绢上写下简短的圣旨。   “太子监国,坤仪辅政,李标首辅,军政大事悉决于坤仪。”一句简单明了的圣旨,被立曹化淳清楚念了出来。   “儿臣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信重?”柳娘翻身跪在床前,拉着皇帝的手痛哭。   “陛下!不可啊!坤仪公主乃是内眷,如何能干预国政。太子殿下尚在,陛下此意,至太子殿下于何地。此乃乱命,臣等不敢领受!”李标作为圣旨点明的辅政大臣第一个出列反对。   “太子,你说呢?”柳娘回头问朱慈烺。   朱慈烺只是普通小孩子,依偎在周皇后身边,能看到杀人而没晕过去,已经是心志坚定了,如今哪里说的出话来。平日里柳娘身为长姐,待他们素来慈爱又威严,朱慈烺已经习惯了凡事柳娘做主,沉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太子跪下去了,李标等大臣却直愣愣挺直脊背,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您乃东宫,怎能放任妇人干政!”   “够了!”柳娘一拍床梡,怒道:“本宫也算领教了。父皇有旨,你们亲眼看着写的,太子也没有意见,你倒跳出来了。往日父皇常被大臣气得吃不下饭,本宫还常为大臣抱屈。今日见了才知道,你们这些人拿着大义邀名,妄图胁迫天下至尊,当真好大的胆子。真以为本宫不会杀人吗?”   李标等人想着坤仪公主往日的“公道话”,又看眼前皇帝病重,太子不能担事,皇室重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再嗅一嗅身边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威逼利诱之下,即便是敢言直谏的李标也没打算继续说什么。若是国有为难,一死以报还好,但现在为了一时之气惹恼公主,身首异处,明显不划算。   李标带领众大臣跪在太子身后,俯首参拜,算是承认了这道圣旨。   李标心里还想着,没关系,大权不在这几句口角上,皇帝的圣旨不合内阁之意都要发不下去,出了京城就是废纸,更何况坤仪公主?   柳娘安排杜勋重掌东厂,把自己宫中管事太监定光拨给杜勋做副手。内侍们在宫中自有内学堂,所用姓氏乃是本姓,名字或许是内学堂老师取的,或许是上位者赐的。但柳娘的人不同,他们都以宝剑宝刀为名,柳娘意图以刀剑匡扶大明江山的志愿,从出生就定下了。   安排太医院轮流派太医轮流值守,內侍、锦衣卫守护环绕,柳娘扶着周皇后往后宫去。   等出了那个血腥味环绕的乾清宫内殿,被冷风一吹,周皇后才反应过来。哎,我怎么就怂了?明明她才是皇后,在乾清宫中最有资格说话的该是她才对,结果被柳娘三个人头吓住了,想说的话还没说,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人往往有这样的反应,和人吵架过后都会反省自己当时表现不佳。明明正常情况下有那么多妙语连珠、幽默诙谐,结果倒了场子上,被那样的氛围一激,脑子就跟着领头人走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周皇后清醒了,紧紧拽柳娘的手问道:“坤仪,你怎么能杀人呢?那可是二品大员啊,就是你父皇在时,也要先令刑部、大理寺审理,你这般……等你父皇醒来,如何是好?”   太子也在一旁道:“怕是等不到父皇病体好转,大臣们就要联名上书了,倒是天下物议沸腾,大姐姐怎么办?”太子曾见过有人被千夫所指的场景,父皇就算想要袒护,也护不住。太子不愿待自己好的姐姐别逼出家或禁闭宫中,大臣是十分可怕的!   太子也清醒过来了,担忧问道。   “母后、弟弟放心,我既然做了,就有把握他们掀不起浪花来。宫中护卫已有东厂和锦衣卫接管,那些大臣再蹦跶,总不敢犯上。”柳娘安慰道。   “大姐姐启用的厂卫?”太子惊呼,自崇祯继位以来,厂卫废弛,即便要用也是在小处偷偷摸摸的用,现在居然光明正大的拉出来,天下人该怎么看皇家。   崇祯皇帝继位之初,即诛杀魏忠贤,扫除阉党,令天下为之一清。又组建由东林党人组成的内阁,一时之间朝廷上下众正盈朝,天下读书人都在赞美皇帝英明神武。可惜全由文人治国,并不能领积重难返的大明转危为安。   柳娘看了太子一眼,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事后再说,她现在重点是劝慰开始动摇的周皇后。   “母后,而今父皇病倒,内宫就只有您撑起来了。田贵妃有孕,还需您照料,那极有可能是父皇最后一个孩子。”   周皇后的心思马上被拉回内宫,泣道:“怎么会,怎么会,你父皇会好的,会好的。”   “母后!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一家在这深宫只能相依为命,外面朝臣往日连父皇都能驳斥,又怎么会把我们放在心上。若是父皇有个万一,史书上被大臣辖制的幼主还少吗?现在咱们最重要的保住父皇,保住大义,让那些人没有可乘之机!你在内宫就是我们的依靠,若是宫中生乱,咱们一家就完了!”   “你说的是,你说的对,咱们一家人,一家人。”周皇后温婉善良,以美貌贤惠著称,当年诛杀魏忠贤的时候,就有她的功劳。可她再自信,也不会认为自己有治国之能,这是她视为天人的丈夫都没有做到的。周皇后很有自知之明,她做不到,她的女儿也许可以。坤仪从小被养在乾清宫,是他们夫妻长女,素来精通朝政,有惊人之语,常与丈夫辩论朝政要事。现在丈夫倒下了,儿子不顶用,由女儿掌家,也未尝不可。素来只听说过宦官专权、外戚篡位、权臣自立的,什么时候听说过公主擅权自立?   周皇后想清楚了利弊,又见太子一心信服长女,也放心由她暂掌朝政。“带你弟弟一起,多教他。”   “母后放心,我会辅佐弟弟,这天下早晚要交到她手上的。”   “那后宫你们也放心,本宫省的。我粗通药理,日后接歇在乾清宫偏殿照顾你们父皇。”   “母后,乾清宫乃前朝,您住不合宜。且出了这样的大事,人来人往的,不利于父皇养病。今日您也看见了,那些大臣恨不得生吃了我们母子几人,日后还有的掰扯。不如把父皇接到坤宁宫修养,内宫外臣不可擅入,又有您贴身照顾,我和弟弟也可放心。”   周皇后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但仍旧畏惧朝臣,道:“若是朝臣不同意怎么办?”   “母后又忘了,您是父皇的妻子,而今天下最该说话做事的就是您,怎么能看一介朝臣家奴的脸色呢?父皇往日就是太看重他们,才被气成这样!”   周皇后接受了柳娘的说辞,吩咐內侍宫人把皇帝抬到了坤宁宫照顾。   柳娘拉着太子住到乾清宫后殿,准备在这里带皇帝处理国政。   “大姐姐,你怎么启用厂卫了?”太子憋了一路,安顿好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太傅从小就教他不能任用这些奸佞,父皇也是因为清扫魏忠贤一党才获得天下士人的欢心。   “弟弟别慌,来,喝茶,咱们慢慢说。”柳娘给太子倒茶,慢条斯理的问他:“厂卫是什么?由何处来,为什么来,怎么就被弃用了?若说真弃用了,宫中也有內侍服侍,锦衣卫乃世袭武职,也未解除建制,都是为什么?”   这些难不倒已经接触皇朝历史的太子,太子轻声道:“锦衣卫乃太/祖设立,初时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洪武十五年,太/祖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作为帝王亲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洪武二十年,太/祖下令捣毁锦衣卫服侍刑具,废除。后成祖又恢复建制,增加诏狱。尔后一直延续至今,此弊病一直难以除去。”   “弊病?”柳娘轻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东厂乃太/祖所设,开大明宦官干政先河,一直延续至今。西厂乃宪宗所设,只维系一朝,都是君子不耻之物。父皇贤明,因此废除。”太子的思想还是受到了读书人的影响。枉自如柳娘待他好,太子启蒙也是她教学认字。可是太子年幼,柳娘不敢和他说太多朝政,太深思想,怕流传出去。   柳娘轻轻搁下茶杯,叹道:“对,也不对。你说的这些都是表面文章,是文人写在纸上的浅显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他们的存在。成祖乃一时雄杰,素为后世敬仰,难道他会做错事吗?就算太/祖、成祖一时想茬了,有明以来,锦衣卫、东厂都在,难道历代先皇都是昏君不成?仁宣之治、弘治中兴、嘉靖中兴、万历中兴,这些都是假的吗?”   太子呐呐不能答,作为祖宗,太子如何能非议。更何况这些明君贤王的功绩,是什么人都不能抹杀。   “太傅说,圣人也难免有小错,君子欺之以方,孔圣人……”太子还要背那些太傅教给他的至理名言。   “忘了太傅说,你是太子不是君子,姐姐往日教你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怎么只听一人的声音。还说这些迂腐陈词,连自己动脑子都不会了吗?”柳娘厉声打断,叱问道。   “我……我……大姐姐,我不知道。”太子可怜巴巴的看着柳娘,他在柳娘跟前不敢摆太子的架子,连自称一声“孤”都从未有过。   “姐姐问你,朝廷上有刑部、有大理寺、有御史台,为什么还要有东厂稽查、锦衣卫审理?”柳娘放柔声音,循循善诱。   “因为……成祖不信任他们?”太子不确定回答道。   “对,以为成祖不信任他们,那成祖为什么不信呢?是成祖心胸狭隘,喜好猜忌吗?”柳娘再问。   打死太子他也不敢说这样诽谤祖宗的话,冥思苦想半天,道:“是……是大臣们做不好事情吗?”   “对,因为朝臣做不了事!”柳娘鼓励他继续说,“那为什么朝臣做不了事?”   “这个……这个……”太子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柳娘斩钉截铁道:“因为他们有私心!”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是科举出生的文人,他们占据朝堂,同年、同乡、门生互相结成朋党,官官相护,欺上瞒下,蒙蔽圣听,这才有厂卫出现,限制朝臣。而今科举出生的文人更了不得,自己内部都要分成几派相互厮杀,如今风头正盛的不就是东林党人,内阁中都是他们的人。把持着朝政,威胁父皇,你我也被他们视作掌中玩物。”若是朝政清明,自然不用另外设立监察机构,独立成制的御史台足矣。可大明如今的形势,哪里有这个条件。这些“但是”“然而”的话就不说了,免得扰乱太子思绪。   “厂卫是用来监视、限制文人的,在他们嘴里当然没有丝毫好处。什么欺压百姓、收刮民脂民膏,都是放屁!厂卫从来对付的都是官场中人,没事儿去和老百姓打什么交道!”柳娘愤愤不平道:“没有了厂卫辖制,你可知大明如今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国库里空荡荡的能跑马,后宫中母后也厉行节俭,不饰金玉,是朝廷没有收税吗?崇祯三年,父皇才加了‘辽饷’,百姓早已困苦不堪,咱们的日子却越过越艰难。宫中供奉,有时甚至比不上信王府。你出生在宫中,恐怕不知道皇伯父在的时候,咱们的日子有多逍遥快活。”   “这些税收,百姓的血汗钱都到哪里去了?皇伯父在的时候,天下税收由宦官监督,国库丰盈,对建奴用兵、赈济灾民,都从茶盐铁税中出,都是太监给咱家搂的银子。只拿茶税来说,万历年间只江浙一省茶税就有贰拾万两白银。父皇登基之后,东林党人自称君子,不会贪墨国家一分一毫,可自他们接掌茶园之后年年报灾。今年的茶税已经统计上来了,你知道有多少吗?”   “十二两!”柳娘重重哼了一声,“十二两!这些文人真有脸写上去,十二两!当年的二十万两让他们吞得只剩十二两,还有脸在父皇面前哭诉,要求赈济。颠倒黑白,滑天下之大稽!这样的人,与你的太傅就是同窗同年,少不得在你耳边哭诉什么流民乱匪,灾荒连年。我在江浙也有封地茶园,今年茶园收上来的银子,足有五万两。这还是我一人封地里的茶园收入,江浙是多大的地盘,朝廷怎么就收不上来税呢,钱都到哪里去了?”   太子被连连反问镇住了心神,可他有了先前在乾清宫的经验,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柳娘营造好的氛围中,跳出她的思维套路,问道:“君子耻于言利……”   这傻孩子,明明自己也参与了他的教育,怎么一两年不盯着,人就完全跑偏了呢?   “耻于言利,对建奴用兵的军饷从哪里来?赈济百姓的钱粮从哪里来?好吧,建奴、流民都离你太远,那你吃饭穿衣总要银子吧?你可还记得五岁的时候,宫人敬上了一篮樱桃,那早春的樱桃何其难得,这些年再也没吃到过吧?这就是差距!”   太子还想用君子不贪口腹之欲来说服自己,可是生日时候宫人供奉的樱桃真的特别好吃,即便他记忆力有限,也清楚得记得那樱桃的美味。   太子被柳娘今日的震撼教育打断了心神,往日所思所想似乎都是错的。当年他刚刚接受太傅正式教导的时候也有这样一段日子,太傅说的和大姐姐说的有很多不同。可他还记得大姐姐的叮嘱,未曾把那些“小小”的不同说出去。而今又接受大姐姐教导,那些记忆似乎又回来了。太子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柳娘把太子安置在临时寝殿中,才施施然到了乾清宫正殿。   承景带着一个盒子进来,福身禀告道:“主子,锦衣卫已抄了姚明恭一家,关进诏狱。外面正纷纷扰扰,准备上书救人。砍杀的三名大臣尸身送回府邸,家人已收敛,俱是东林党人。杜勋公公已经重整锦衣卫,高启潜公公也重掌东厂,皇城护卫在这两人拱卫之下。”   承景乃是柳娘的贴身宫女,负责对外联络事宜。柳娘既然生在这风雨飘摇之时,就不会坐以待毙。宫中有太康、承景、沉水、玉具四位大宫女,都是身家清白身世可怜之人,有被乱匪迫害的,又被贪官逼得家破人亡的,什么人都有,最后汇聚在柳娘身边,经过层层选拔,教导出的精英人才。太康被柳娘送给了周皇后,周皇后如今十分信任她,行事都愿意和他商量。   柳娘还有四位太监是她准备用来取代现今诸位首领太监的,定光、含光、流光、步光。定光已经做了杜勋的副手,协助他处理锦衣卫事务。剩下的人还分散在各处,除了他们柳娘还在封地准备了一大批人。   今天这一幕,柳娘从生出想法到准备妥当用了五年,推演的无数遍,每日做梦都在揣测各方可能的反应。崇祯吞下的药丸,是柳娘几世智慧的结晶,太医只会查出是中风,一颗药药效可达一年,就算有太医院和周皇后的努力,柳娘随时监控着,绝不给崇祯康复的机会。   而今是崇祯十年,大明那些战将还未被刚愎自用、多疑猜忌的皇帝逼死;农民起义虽如火如荼,但还有挽救的余地;后金皇太极称帝建国,但内部矛盾重重,还是四大贝勒面南共同理政。事情是这么糟糕,可以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行动早了,柳娘年幼,威望声势不足以驾驭;若是再不行动,等到松锦之战打光了大明最后一口气,等着这些蛀虫掏空了大明江山的底子,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崇祯甚至不能死,他是二百年大名气运的最后凝结,是“名正言顺”,是“天下大义”,不论是闯王李自成,还是关外后金,没有人比崇祯更能代表正统。若是他一死,幼主登基,朝臣就更有把持朝政的权利,幼主不能亲政,名目都是现成的。   所以,柳娘只能让崇祯病倒,把权利移到自己身上,趁着太子年幼,还不能做主的时候,接手他的教导。 第105章 公主命   “盒子里是什么?”柳娘在心中发了一通牢骚才问道。   承景奉上盒子, 道:“锦衣卫指挥佥事蔡吕林的折子。”   “嗯, 我瞧瞧。”柳娘接过, 虽然锦衣卫被大幅度打压, 但是建制仍在。大明武职乃是世袭, 这些人不做锦衣卫又能做什么呢?军户的身份摆脱不了, 入五军吗?死得更快。所以,没有人比锦衣卫更希望有一个“救世主”出现,重新启用、重用锦衣卫。   大明锦衣卫直接对皇帝负责, 但是皇帝身边包围这內侍宦官, 有时候锦衣卫都不知道从太监嘴里说出来的话, 是皇帝的意思, 还是太监的意思。这就形成了实际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对太监负责的现状。名义上锦衣卫和东厂互不统属, 实际上锦衣卫想要做事, 想要得到皇帝欢心,就要讨好太监,成了宦官实际上的下级。   柳娘曲指敲着装密折的盒子,沉吟道:“指挥使名存实亡, 同知二人, 一为外戚,一者老迈,实际权利就在两个佥事身上, 现在佥事位置上还只有他一人。告诉蔡吕林,别和杜勋争权,顺从他, 监视他,杜勋做不了锦衣卫指挥使。拉拢麾下两位镇抚使,十四所的诸位实权千户也不许怠慢,银子从我私库出。”   柳娘一边想一边说,说完让沉水整理成书面命令,签字盖章之后,由承景原路送出。   在太子面前,柳娘一个劲儿的说东林党的不是,趁机扩大成文臣的不是,读书人的不是。事实上事情分两面,东林党人的确可恶,袖手闲谈,空谈误国,全无实干。可东林党中也有能为之人,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真正的君子。只是这样的君子太少,在历史洪流中几乎不见,就不要说出来扰乱太子的思绪了。   另一方面,不是只有东林党人才会误国,太监也会,尤其是权利大的太监。对皇帝而言,太监是平衡文臣武将的一把利剑,这把剑用不好,也会割伤自己的手。历史上难道没有太监当皇帝吗?魏武帝的祖父就是太监啊!英宗时期,宦官曹吉祥也盼着走魏武帝的老路,发起过宫变叛乱。   所以啊,大哥别说二哥,五十步别笑百步,太监、东林党人,都可能是亡国的凶手。偏偏柳娘现在手上能用的也就他们了,在悬崖上走钢丝,用人啊,大学问。   柳娘让承景奉上后金资料,现在大明人人需轻蔑的称其为“建奴”。   柳娘正在看这些资料,高启潜回来了。   “高公公来了,坐,沉水,看茶。”柳娘热情的招呼高启潜。   高启潜却十分恭敬,他出去转了一圈,就看清的事实。现在东厂名义上是由他掌控,实际上底下那些档头、番子都听公主号令,自己这个厂公当真成了长工。高启潜想了想跟在身边的定光,坤仪公主说的很客气,把定光当成徒弟来带,让他弟子服其劳。可这年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自己要怎么才能打动坤仪公主,保住身家性命呢?定光有跟随公主多年的情义,自己有什么?资历吗?   高启潜恭敬道:“回禀公主,东厂一应人等已清查完毕,俱等待公主号令。”   “嗯,高公公是父皇老臣了,你办事,我放心。”柳娘颔首。   “老奴恨不能时时为公主分忧,虽是一把老骨头,力有不逮,不过这宫中上下,老奴都是熟悉的。”高启潜谄媚道,急切的表达自己的诚意。   柳娘一遍听高启潜介绍收服东厂的具体事项,一边接过沉水奉上的密折,折子里写的就是高启潜正在说的。锦衣卫和东厂相互渗透,两者在京城的势力达到这样密集的程度。野史小说上描写皇帝能知道大臣晚饭吃什么,绝不是夸大。   “高公公辛苦了,在本宫看来,你的本事可不止在内宫。听说你素知兵事,而今建奴在关外气势汹汹,不知公公何以教我?”柳娘对照一听,发现高启潜基本没说搞鬼,是个看得清形势识时务的俊杰,因而笑问他对后金的看法。   “老奴那个牌面上的人,敢在公主面前说教。”高启潜惶恐的站起来,他想要投诚,可这橄榄枝伸出来的太快了,完全不符合宫里弯弯绕的套路。难道不该云里雾里说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先敲打他,再重用他吗?这种熟悉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多亏柳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就没有后续了。现在大明江山摇摇欲坠,哪还有玩儿阴谋斗争的时间。   柳娘把手上的折子递给高启潜,上面写的是后金情况。   高启潜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这上面的消息详细得令人害怕,难道在后金公主还有一套自己的情报体系?怪不得!东厂有那么多她的人,想来锦衣卫也是如此。高启潜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坤仪公主深不可测,看在同事多年的份儿上,高启潜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杜勋,不可小瞧了公主啊!   拜后世“秘史”“演绎”的福气,柳娘对后金的历史比对大明崇祯年间的历史还要熟悉。一个是垂垂老矣的夕阳,一个是朝气蓬勃的朝阳,即便有民族隔阂,当年的柳娘依然喜欢后金。   现在不一样的,身为大明公主,他们只能是建奴。   “公主高瞻远瞩,满朝无人能及。”高启潜先拍马屁,见公主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等着他的高论,连忙组织语言:“建奴关外野人,贸然称帝建国,上苍不佑。建奴野蛮,兵力分散于各旗主,若能行挑拨离间之计,大有可为。”   “公公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当年建奴不就是用一招反间计,令父皇杀了袁崇焕吗?”柳娘轻笑,“建奴大汗皇太极乃是前大汗□□哈赤第八子,上有长兄,下有老汗王疼爱的幼子,如今战功卓著的幼弟,他的汗位,来路不正。大贝勒代善乃是□□哈子长子,素得人心,又有战功。幼弟多尔衮战功赫赫,却是□□哈赤最后一个大福晋阿巴亥的次子。当年阿巴亥是被皇太极为首的四大贝勒威逼自尽的,多尔衮想来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有人告诉他这杀母大仇,他刚灭了朝鲜,声威正隆,难道会忍吗?”   当然,这是基于事实的胡说八道。皇太极的皇位稳稳当当,别看有那么多戏说,正史上□□哈赤的继承人只有皇太极一个。皇太极能征善战,更重要的是他有政治头脑,他此时能带领后金走向辉煌的关键人物。   当年□□哈赤死后,有四大贝勒和四小贝勒,身份最高。四小贝勒即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四人,别说什么身份高啊、□□哈赤喜欢啊,都没用,他们太小。□□哈赤死的时候这些小毛孩子都没有战功,怎么可能继任汗位。后金在创业之初,比谁都实在,能打的才能做头儿!再说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敏是舒尔哈齐(□□哈赤弟弟)的儿子,基本被剔除继位资格;莽古尔泰鲁莽,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性格决定他绝不会成为汗王。最有可能的代善内帷一团乱,还曾与□□哈赤后妃有染,尔后他大度的说自己什么都不争了,最后以和善不争保全自己。   在搞阴谋的时候,有当没有,没有当有,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才是好间谍。就把那些后世的演义提前四百年吧:四大贝勒之争,阿巴亥死亡之谜,多尔衮与庄妃有染……演绎能让历史更精彩。   “公主英明。”高启潜叹道。   “建奴与我中原不同,礼仪败坏,纲常沦丧,汗王可取多个妻子,如今皇太极最宠爱的妻子是博尔济吉特氏,被封关雎宫宸妃。皇太极的后宫多是蒙古小王、满洲旗主之女、之妻,若能挑拨得当,一个独宠的汗王,总是容易引起其他妃妾不满。”   “公主说的是。”   柳娘说了这么多,最后一句是关键:“本宫正缺一个主持对建奴用计的总管,高公公可有人才推荐?”   高启潜扒着指头算了一圈,这个职位不就是为他设的吗?刚刚还在想怎么才能赢得公主欢心,不被只当了一天的徒弟定光顶替。现在好了,不用想了。   高启潜并未挣扎,他的靠山正躺在床上,不知是被谁气病了。“奴婢愿往。”   “高公公乃是父皇心腹之人,父皇曾对本宫说,愿任你为督军,督促宁、锦前线,本宫也是这样认为。你到前线之后,也正好对建奴用计。”   高启潜起身拜倒,这才算心服口服了。当年崇祯皇帝有意任他为督军,后来被人否决了,高启潜一直找不到敌人。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个起点,高启潜欢喜不尽。   “用计,公公是老手,我没有什么要叮嘱的。只是多说一句,到了前线,你是辅佐协助孙承宗,一切军务大事,皆由他安排。你虽为督军,但若是说的和孙将军不一样,本宫只信他。你可明白?”   “老奴明白,必定兢兢业业襄助孙将军,不敢自恃内臣,不敢越俎代庖。”   “就是这样,你带着东厂麾下人马去,好好辅佐孙将军。”   “是。”高启潜恭敬答道,心里其实已经笑开了花。作为督军,每次行军都会被告诫不可逾越,可每次上位者信任的依旧是他们这些督军。连东厂人马都派出了,自己手下有兵,比什么都强。   高启潜以为这又是一次雷同的督军经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了。 第106章 公主命   早上, 柳娘做了最后的挣扎, 无果, 给崇祯下药。崇祯病倒, 柳娘上午与大臣争吵、安抚周皇后, 下午与太子朱慈烺交心, 引导他思考。见缝插针陪周皇后用过晚膳,期间不停劝她保重身体,为儿女坚强, 保护好丈夫, 不受外臣干扰, 再次强调“我们一家人”的概念。到了晚上见了高启潜, 安排他去前线督军顺带搞间谍活动。   然而, 这一天还没有完, 柳娘接到急报,她派去朝鲜的人回来了。   “李倧怎么说?”柳娘迫不及待的问道。   “这是朝鲜王给公主的回复信函,请您过目。”沉水为柳娘检查后打开信件。   朝鲜国王李倧乃是柳娘的目标之一,去年皇太极亲率十二万大军进宫朝鲜, 朝鲜国王李倧不能敌, 往南汉山城。随即皇太极率兵包围了南汉山城。在数次交涉之后,李倧于今年正月三十穿青衣出城投降,到达三田渡, 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正式城府于大清。在整个过程中,朝鲜数次向大明求救, 一直寄希望于明朝援手施救。   “丁丑下城”盟约订誓,约定朝鲜从此脱离大明,成为大清属国。国王李倧的长子李溰、次子李淏、三子李濬赴大清都城盛京作为质子,期间奉送金银财宝美女仆妇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大清要求交出亲明的所有官员。李倧作为亡国之君又有什么选择呢?   但是,朝鲜对大明一直十分怀念亲厚,即便大明没有去救他们。此次战败于大清,也被称为三田渡之屈辱。若是没有柳娘横插一脚,他们再恨,也只能恭迎清朝的统治。如今朝鲜仍旧阳奉阴违,李倧护着亲明的大臣,诸如金尚宪、沈器远等高官都躲过了清朝的清洗。   想到这里,柳娘就对袁崇焕恨得牙痒痒,他为了专权,矫诏杀了毛文龙,若是有毛文龙牵制,大清如何能灭了朝鲜。也许这样说也不对,大清不是没事儿干打仗玩儿,打赢了之后,朝鲜依旧是李氏王族的。他们要的是无后顾之忧,放心把大量兵力投入到对明战争中。若是毛文龙还在,有他牵制,辽东前线压力骤减,大明局势不至于这么危急。袁崇焕杀毛文龙是错,崇祯杀袁崇焕更是大错,一错再错,柳娘只恨当时年纪小,无法阻拦。   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柳娘专心看李倧的信函。李倧信中称此次战败为“三田渡之屈辱”,透过信纸都能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李倧对大明没有及时救援表示理解,强烈表达了对大明的向往和对大清的鄙视,希望柳娘能出兵出粮,帮助他收复失地。满纸的犬羊夷狄、胡皇、虏使,几次大战,朝鲜对大清的确有很深的民族仇恨,对大清的统治也十分不满。   柳娘看的好笑,问信使道:“李溰、李淏、李濬兄弟几人呢?其他朝鲜质子呢?”   “李溰三兄弟乃是去年大战中身份最高的三位公子,并无其他王族公子陷落盛京。还有王族女子下嫁建奴各旗主为妻妾,并不在朝鲜王考虑之中。朝鲜王一再要求属下禀告公主,请公主出兵助其收复旧地。”   也是,在家国面前,女子是微不足道。在柳娘的印象中,朝鲜多数王族女子都没有生下子女,只有嫁给多尔衮的那位,剩下了多尔衮唯一的女儿东莪。既然朝鲜王不在意,柳娘也不会多管闲事。   朝鲜还是以往的性子,虽然对大明十分亲近,但说到实际利益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大明承担所有,他们兜揽面子。而今大明哪儿有这份精力和钱财?柳娘当家做主,十分反感朝鲜王族做派。可是反感有什么用呢?柳娘亲笔给李倧回信,附送财物,告诉他多练兵,李溰等人大明可以帮他们救出,只要他能守住故土。   柳娘盼着朝鲜能在后方牵制大清,只能对朝鲜表示亲热。个人观感微不足道,柳娘连信都不会让沉水代笔,落款还特意写下“亲笔”二字。又叮嘱送信的人多多说大明的不容易,如今形势复杂,给他们的那些银钱,已经是从牙缝里寄出来的。   处理完朝鲜王那方的事情,已经是戌时三刻,柳娘吩咐道:“挂舆图。”   沉水看了一眼滴漏,劝道:“主子,夜深了,先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今日送进来的信尤其多,可知外面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   “无妨,先挂图,不看一眼,我心里难安。”柳娘长叹一声,怪不得历代皇帝短命呢,这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还间或忧心烦闷直掉头发的工种,真是要命!   沉水劝不住,只的高悬舆图,又拨亮了灯芯。   柳娘看着全国地图,名义上在大明控制的地方,各地都有代表危险的红色标志,农民起义四面开花,幸好现在军队还能勉强镇压。洪承畴已经入川,清剿李自成起义军;抗辽前线有孙承宗,他是一员老将了,发掘过马世龙、袁崇焕等人,只要不朝令夕改,让他改戍他方,前线无虞。东南时不时有倭寇轻饶,自崇祯登基以来,又闭关了,万历年间建立起来的大好经济局面基本覆灭。   北方各种颜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农民起义、大清、藩王、本地军阀势力……南方相对平稳,但那是东林党人的老家。柳娘怔怔拦着这熟悉无比的地图,心想,能迁都南京吗?   念头一闪而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扒着指头算一下,对大清的离间已经有高启潜去做,背后的暗棋朝鲜也准备好对策,现在该做的是安内,攘外必先安内!   “成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面对满朝的“忠贞义士”呢。   第二天早朝,柳娘穿着公主大礼服,在龙椅旁边安放了两个小小的椅子,代表太子和自己的地位。柳娘牵着朱慈烺,踏着太监的高呼声,缓缓走上丹璧,分左右落座,看和底下面色严肃的大臣们。   大臣们昨日串联的差不多了,刚一上朝,就开始了弹劾。   “公主乃内眷,不应临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乱行,臣等不敢领命。”   “臣请太子监国理政,勿用妇人。”   “天子病笃,尚有太子、朝臣、宗室,不令内眷抛头露面。”   也有临时发挥的,看见柳娘搬了两个椅子出来,跳着脚骂道:“这是乾清宫,大明理政治民的地方!唯一能做在椅子上的只有陛下,公主这是做什么,学唐时太平公主吗?公主别忘了太平的下场!”   柳娘失望的看着这满堂吵吵嚷嚷,这就是大明的朝堂,每天的正事就是吵架,开始的时候还有“党争”做挡箭牌,后来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在大朝会上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批评完这个批评那个,都是嘴炮好手。   等无名无姓之人跳着脚说完了废话,柳娘依旧安坐在椅子上,没给他们半点儿反应。何等恶毒的咒骂都只如清风过耳,不萦于怀。   尔后,李标出列道:“公主殿下,朝政非儿戏,不可轻忽,还请公主还政。”   “李大人,你错了。”柳娘在朝堂上第一次正式开口,“我坐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弟弟,充当父皇的耳朵和眼睛,朝政依旧是父皇处理,我并未占有,何来归还之说。”   “陛下病重,如何理政?”李标还想说什么,可柳娘进挥手,让高启潜宣旨了。   “陛下有旨,重臣听宣。”高启潜拖着长调宣布。   李标犹豫了一会儿,带头跪下,他昨日也见过崇祯,知道皇帝纵然倒下了,但意识清醒,作为臣子,他们并不敢违抗圣旨。   高启潜拖着音调,读着这封四骈八俪的文章,圣旨写的又臭又长,总结起来就五点:一、赏赐孙承宗、洪承畴等领兵大将,表明朝廷对他们的信任。二、杀人。杀已经下狱的姚明恭,但不与连坐。三、启用厂卫。抓姚明恭的就是锦衣卫,朝臣们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现在预感成真了。四、颁布宗室新规,允许大明宗室自行筹备地方团练部队,抗击建奴、倭寇和暴民,同时取消崇祯登基初年恢复的宗室供给。五、收商税,停止加赠辽饷等税收给农民。   朝堂上如同油锅被泼进热水,每一点都是戳着朝臣的肺管子来提的,众人顿时不干,“陛下何意?乱命!乱命!天之不佑,大明要亡啊!”   朝臣们也没有了读书人、官老爷的脸面,当庭大哭,梗着脖子要面见皇帝。也有指责柳娘是假传圣意的,这明显与崇祯的施政思路不同,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父皇隆恩,封我为辅政公主,然我人小力微,并不能做什么,一切旨意悉出与父皇。昨日,父皇亲笔下诏,李大人等众人亲眼所见,难道还有什么疑惑吗?至于面见请安,不可。父皇已移居坤宁宫,此乃内宫,不便朝臣出入。若有急事要事,可由本宫与太子转达。每月逢五逢十,父皇会召内阁诸位大人觐见,到时就能请安了。”   柳娘缓缓道来,是好没有把眼前气势汹汹的咒骂放在眼里。乾清宫大殿外站满了人,都是穿着大红袍服的锦衣卫,他们手中的绣春刀已经出鞘一寸,随时等着为柳娘斩下人头! 第107章 公主命   柳娘以为, 站在政治斗争场上, 没有人是傻子。你看那些阁老、尚书, 个个沉默寡言, 低头看地砖, 丝毫不敢触怒柳娘, 只因这位公主会杀人。   但也有看不懂形势的蠢货,或者崇祯太过娇惯他们,让他们忘了, 朝堂斗争是比战场还凶险的存在, 一言之差, 就是生死之间。   户部给事中韩良出列, 慷慨激昂道:“太子殿下明鉴, 朝廷乃是端正严肃所在, 实在不应该让公主殿下上朝。大明二百年没有这样的先例,现在公主不仅上朝,还堂而皇之的坐在朝堂上,这简直是愧对祖宗、藐视朝臣。太子和公主不要认为他这样说是在威胁他们, 事实上公主的行为已经让很多人的不满了, 若是公主再不改正,大家就会联合起来,推翻公主。”   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 言语并不婉转,也不隐晦,很难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傻子。   柳娘笑了, “韩大人空口无凭,本宫不信还有人敢犯上僭越,同流合污。”   韩良对着只有自家女儿那么高的坤仪公主笑了,炫耀式的说出了答案,什么某某和某某在某地合谋,准备怎么对付公主,一二三条都列明白了。还有什么谁和谁串联,谁又收了谁的银子,准备一同把朝臣脱下水。   韩良的重点大约在他身为户部给事中,才上任几个月,就已经推辞了几百两银子的贿赂,和朝廷上下那些贪污腐败分子绝对不是一类人。   柳娘笑了,真是开心的笑了,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柳娘很确定自己的队伍里没有这样舍己为人的烈士,那就是对方阵营的猪队友了。柳娘看着朝上大臣俱对他怒目而视,李标等阁臣更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柳娘笑着吩咐:“韩大人果然是忠良之臣,父皇曾下令肃清贪腐,韩大人就是绝好的榜样,众位大臣要像韩大人学习才是。”柳娘对韩良不吝溢美之词,好好夸奖了他一番,然后道:“请韩大人把你说的事情写成具体折子吧,高公公,请韩大人去偏殿,备笔墨。”   送走了这个瘟神和蠢货,柳娘笑道:“原来朝臣都是这样的人,本宫就放心了。”   太子是个傻白甜,红着脸看着柳娘,还以为她真是在夸韩良呢。朝堂上若全是这样的敢言直谏、持身清正之人,那大明江山就安稳了。   站在朝上的“君子”们却明白,公主这是在讽刺他们呢,若是朝臣都想韩良这个傻子,公主掌控朝政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看了一场笑话,柳娘愉快拍手结束了此次大朝会,朝臣们最多也就在朝上“慷慨激昂”,连撞柱之类的戏码都不愿意演一下,觉得柳娘一个公主不值得他们这样谏言。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这些人啊,现在连死都怕了。   大朝会完了,李标请求觐见。   绝大多数事情是不可能在大朝会上商议的,大朝会就是一个礼节性的玩意儿。   柳娘爽快同意了,请了李标、温体仁、倪元璐、徐石麒、张国维、林汝翥等阁老尚书,移驾东侧殿,再行商议。   柳娘看着行礼的诸人,在前一天,内阁首辅还是温体仁,但是现在温体仁跟在李标身后,恭敬而谦卑,完全看不出自己被夺位的愤恨。   “殿下,先帝时候,就因奸宦魏忠贤倒行逆施,惹得天下民怨纷纷,以至乱贼四起,而今陛下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怎能再步后尘。再有,宗室不可行士农工商四民之业,有朝廷供养乃是祖制,怎可轻易废除。……”李标准备对刚刚在朝堂上颁下的五条大令一一反驳,柳娘却挥手打断了他的陈述。   “李大人,您说的这些本宫听不懂,明日就是逢五了,你与父皇说去吧。”柳娘挥手略过这事儿,她今天叫这些人进来,只是为了掂一掂他们的态度,他们想必也是如此。   李标无奈退下,柳娘对他十分容忍,只看中了他一条好处:不党。此人标榜中立,既不是东林党人,与魏忠贤余党也没有联系,走的是孤臣路线。而今大明最严重但就是党争,为了反对而反对,朝堂上无一丝一毫的安宁,让这些“阶级斗争搞得无心生产”,没有人干实事。   其他诸位尚书也没有话说,他们当初也看到了皇帝情况,只能寄希望于明天皇帝更好一点。   “对了,李大人如今已是首辅,本宫觉得您当初的上奏应该能实现了。从现在起,朝堂上除了言官,其他人不可弹劾朝臣。朋党之争,到此为止。本宫已将大人曾经的奏折找出来重新念给父皇听了,父皇已经应允。”   李标苦笑应下,他当初的确上过这么一道折子,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而首辅本来就是坤仪公主点的,公主再这样加恩于他,让朝中清流怎么看他,昨日已经有同僚到他家里要求他与“奸佞妇人”划清界限。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坤仪公主不是言语可以的打动的人,他们的话没有用,而他们更不愿意让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京师之外都不奉行这样的乱命,朝堂有那么多官员,应该不会放任这些损害自己利益的行为发生。   启用厂卫是限制朝臣,收商税是损害朝臣利益,重赏在外领兵大将是间接损害文臣利益,而杀姚明恭……大臣们只能庆幸,公主没有趁机连坐,把这再扩大成株连党争,一次清洗朝堂。   柳娘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放那些人一马吗?她没有这样的好心!即便朋党的借口再好用,一旦上位者用来,下面必定跟风。大明已经快要因为党争亡国,自己就别在火上浇油了。   大明是不收商业税的,一应税收都从农民和专营行业来,比如茶税、盐税。自万历开了先河之后,民间服饰、住宅可僭越品级,只需要教一笔税就行了。民间商业繁荣的同时,也大大损害的士大夫的利益。官店才是大明商业体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都是官员的店铺,从官员口袋里套银子,他们怎会对万历年间的政策有好感。   而今又回到了这一步,重臣只能可行礼退下,弹劾、言语不起作用,他们只能另想他法。   正在这时,高启潜回来了,带回来韩良供出的串联、贪腐名单。高启潜一个眼色,柳娘就知道这份名单来得不那么光明正大,如果韩良真蠢到这个地步,那也做不了朝臣,可就不知道李标等人对韩良熟悉不,也许他们会认为韩良就真的只有这样的水准。   柳娘把名单递给李标,道:“我就不留底子了,给您老处置,按律来,该杀的杀,该罢官的罢官,也是父皇宽仁,若是太/祖在世……”柳娘摇头没有说下去,太/祖是一个极其厌恶贪腐的人,动则剥皮凌迟,朝臣们当差战战兢兢。   李标又拿到一个烫手山芋,公主说是没有留档,可据他所知高启潜这类御前伺候的內侍,过目不忘是基本功课吧。若是办得不和公主心意,哦,是不和陛下心意,那他这首辅还保得住吗?   至于用辞官来威胁公主,别闹了,爬了几十年才爬到首辅的位置上,真弄丢了,心疼死啊!   李标无奈领着众人退下。   “温大人请等一等。”众人退下之时,柳娘出声留下了温体仁。   崇祯当政十七年,内阁首辅换了五十多个,能做到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只有两个,一个是长达八年的温体仁,另一个是被他挤走的周延儒。   “殿下有何吩咐。”温体仁比李标能屈能伸多了,恭敬得好似柳娘理所当然对他发号施令一般。   此时大殿中只有柳娘、朱慈烺、高启潜和沉水,其余內侍、宫人都退了出去。   柳娘示意沉水给温体仁奉上一个盒子,温体仁诧异发现,里面装的是圣旨,拿出一看:削温体仁一应官职,发还回乡。   温体仁脸色骤变,跪倒再拜:“求公主殿下开恩。”   温体仁近日不上朝,就是为了躲避皇帝的问责,或者他以为自己在家中装病,皇帝总要面子上意思一下,挽留安抚他。他当然也想过若是弄巧成拙怎么办,现在另一只靴子掉下来了,温体仁既害怕,又庆幸。坤仪公主拦住了这圣旨,又单独和他说话,证明事有可为。   “本宫年轻,还没学会那些弯弯绕,素来只懂实话实说,但若是明说再犯,本宫也不是父皇,宽仁的可以给第二次机会。”值此危机关头,柳娘并不愿意再用什么权术谋略,那是崇祯都没搞明白的。   “请公主殿下明示。”温体仁匍匐在地,他能做这八年首辅,就是因为善于揣摩上意。现在上头换人了,但是不用猜,人家就把心意明明白白说出来了,温体仁如何不上赶着接住。   “实干、不党、不贪。”   “臣谨遵公主谕令!”身为此时东林党魁首的温体仁,领了这道命令。   “高公公,请温大人用膳,待会儿陪本宫和太子去个地方。”柳娘打发了温体仁,拉着朱慈烺的手问他:“看明白多少?” 第108章 公主命   “不是很懂。”太子呐呐道。   “没关系, 姐姐一点一点和你说, 今日不懂, 明日总会比今日多懂一些。而今大明江山风雨飘摇, 已经压垮了父皇, 姐姐不愿再让你有失。”柳娘搂着朱慈烺叹息, 让沉水挂上舆图,给太子一点一点讲解如今的局势。   “而今的形势这般险恶,大明内部还不知众志成城、共抗外敌。现在姐姐站在的台前, 免不得有人在你耳边说一些姐姐日后会□□篡位的话。这些小人的挑拨离间你不要信, 咱们才是一家人, 朝臣难道会比姐姐更顾惜你吗?”   “大姐姐放心, 我不会的, 父皇母后教过我, 大姐姐才是真正为我好的那个。”朱慈烺满腹信任的看着她。   “好弟弟,有你这样体贴,姐姐就算再辛苦、再忙碌,心里也觉得甘甜。姐姐这话只和你一个人说, 姐姐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此生献于大明江山。只盼姐姐用这残躯搭桥,送弟弟脚踏青云,直上蓝天。”   “大姐姐!”朱慈烺大吃一惊, 女子怎能不嫁人!   “嘘~这话你知我知,先不要告诉母后,免得母后伤心。等到日后姐姐身上担子越来越重, 底下的朝臣人人想娶我,又人人都怕我,更怕我嫁到别人家里去。闭着眼睛都能想见的事情,弟弟就别逼姐姐委身此等肮脏之人了。”柳娘闭眼叹息,一滴清泪从眼角流出。   “大姐姐!”朱慈烺心痛极了,大姐姐这都是为了他啊!若不是他年小力微担不起江山,何至于让大姐姐不嫁人,如此辛苦,为他筹谋。朱慈烺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学成本事,到时大姐姐若还想嫁人,自然为她挑选天下英才俊秀。   姐弟俩又再此抒发衷肠,用过午膳之后,柳娘携太子,随后跟着温体仁和高启潜一同往五军都督府麾下监狱。   大明监狱众多,有大理寺监、刑部监、都察院监、五军都督府监、凤阳老家专门关押宗室的高墙和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诏狱。柳娘现在要去看的这个人,大名鼎鼎,关在哪个监狱都不合适,最后是自己捞他到了五军都督府监,这里名义上属于刑部,实际上是五军掌控,对他这个在军中待过的人比较友好。这个人就是曾经的大明次辅——钱龙锡。   钱龙锡获罪之后,崇祯一直把他流放在浙江沿海定海卫充当执役戍边。前年和今年,皇帝两下罪己诏,大赦天下,他都没有被赦免。最后他的儿子没办法,四处奔走无果,只能上书请求用金钱栗米恕罪。朝廷缺钱啊,这样的事情很多人愿意干,但碍于钱龙锡名头太大,一直不敢下手。柳娘听说了,撺掇皇帝把钱龙锡带回京城,关押在五军都督府监。   一行人深入监狱,牢房本就阴冷,又有罪人哀嚎不止,用刑过后的残肢,血腥味混合着尿骚味儿,还有其他什么一起合成让人作呕的恶臭。朱慈烺原本好好走着,越走越靠近柳娘,恨不得躲到他身后。   走过前面嘈杂的区域,来到最深处,就突然安静下来了,这里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这年头,要犯重刑,没有点儿水平还不能够。在外面都似有头有脸的人物,坐监狱也安安静静的,十分有风度。   柳娘走到甲字号丁间,只见这牢房虽还是木栏土墙、小窗矮炕,但炕上铺的是厚实的棉被,桌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落地的油灯和烧的红彤彤的一盆旺炭。   里面一位长须老者正坐在桌前写字,听到有脚步声以为是狱卒来了,头也不回道:“放着吧,待会儿吃。”   老者继续写字,半响没有人应答,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放下笔回头一看,几个衣着华丽之人,正在外头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呢。   钱龙锡放下紫毫,跪地叩首:“罪臣钱龙锡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上前一步道:“钱大人免礼,请起。”   钱龙锡告罪站起,“罪臣失礼,罪臣失礼。”   “我等不请自来,还望稚文公不要告罪,可否入内详叙?”柳娘含笑看着钱龙锡,钱龙锡已经是近六十的人了,头发花白,脸上也长满了老人斑,牢房条件简陋,看着更是苍老破落。可柳娘对他依然充满信心,只看他行礼时候的干脆利落劲儿,就知道他的身体还好。   “太子请,公主请。”   狱卒上前打开牢门,钱龙锡侧身请他们进来,在柳娘和太子转身落座的时候,向温体仁和高启潜拱手,无声的打了招呼。   “稚文公、长卿公,坐。”柳娘和太子并排坐在长凳上,并不讲究,钱龙锡和温体仁自然只能落座矮炕。钱龙锡还想让坐给温体仁,不过温体仁素来敏锐,刚刚才被柳娘敲打过,看太子公主这礼贤下士的模样,怎么肯抢钱龙锡的风头,坚持在下首坐了。   “今岁初,父皇再下罪己诏,叹朝中无能人。恰巧奏上来稚文公家公子纯孝天成,为老父奔走多年,愿以金钱栗米为卿恕罪。我便对父皇说,忠臣出于孝子之门,由子看父,稚文公当初的罪名,定是有所误会。父皇便当即下旨,安排稚文公上京自辩,公生得一个佳儿啊!”柳娘端坐,侃侃而谈。钱龙锡的儿子做她祖父都够年纪了,在他口中却如小辈后生一般。   “臣子愚笨,岂敢当公主赞誉。”钱龙锡被带到五军都督府监关起来,就意识到自己的事情有转机了。若是想杀人,就地赐死就是,还废劲儿从江浙带到京师做什么。一路上待遇从优,在狱中也几乎是有求必应。钱龙锡忐忑得享受着这一份优待,让在监狱外的儿子赶紧打听是谁想捞他,结果忙碌的几个月都探听出半点消息。   而今太子并坤仪公主贵脚临贱地,钱龙锡才发现自己居然上达天听了。   高启潜把钱龙锡刚刚在写的东西奉给柳娘,柳娘一看,《平乱十条》。很好,没有辜负柳娘这一番苦心,是个愿意做事的人,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把忠心先给自己这位公主。   “稚文公过谦了,你高风亮节,治兵理政有方,有此佳儿孝子,自是言传身教,家风使然。”柳娘拿着手上墨迹未干的《平乱十条》,叹道:“公在狱中有所不知,父皇连日劳累,被姚明恭这等狂妄欺君之徒气得病倒,而今正在宫中休想。已由太子监国,本宫觍颜,从旁辅佐。公有此志向,可愿与本太子、本宫细说说。”   钱龙锡已经踌躇起身,如此大事,他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病倒,太子监国,公主摄政,就是因为朝局如此巨变,他才开始写这《平乱十条》,想着当初一心捞自己的人应该会出现了,只要他没在这次巨变中垮台。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公主,然而自己真的要把后半生搭在公主身上吗?自己今年五十有九,还有几年好活,若是落得个晚节不保,一家人如何生活。   钱龙锡又看了看身边的温体仁,这位仁兄做了八年的首辅,如今依旧稳稳当当的站在新的当权者身边。当初他们东林党人内部掐得天昏地暗,温体仁这些年来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自己真的要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吗?他于公主有何交情,若是一着不慎,见罪与公主,又已得罪朝臣,无人应援,到时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内心挣扎思虑,看似思绪万千,其实只在一瞬之间。只见钱龙锡稳步站起来,跪在太子和公主面前,道:“臣领命。”   罢,罢,死就死吧,如今百姓受苦,大明江山风雨飘摇,自己有心力挽狂澜,苦于没有伯乐。若能让自己实现抱负,听命于公主也无妨。况且公主与太子乃是一母同胞亲姐弟,日后帝位依旧是太子的。   “卿家请起。”柳娘动了动袖子,太子会意叫起他。   又让钱龙锡坐下,安静听他分说。钱龙锡原本是内阁次辅,长于政事,又在定海卫戍守多年,有军事经验,当真是文武双全之人。柳娘听他讲述《平乱十条》十分有见地,最关键的是由操作性,切合实际。不像之前那些折子,空话大话一堆,逻辑就是道德好就是能力好,说话做事比柳娘这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公主还天真。   听他说完,太子道:“卿果真有实才,孤受教了。父皇本就有意起复卿家,只是事处突然,未来得及办。孤身为人子,自然要为父皇办好。”   “臣惶恐。”钱龙锡面南而拜,跪地听旨。   高启潜出列,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定海卫执役钱龙锡……浙江布政使,兼领兵事……勿负朕望。钦此。”   钱龙锡狠狠叩头,原本以为能谋一副职终老就是大幸,没想到居然是封疆大吏。兼领兵事!这个年月,手上有兵,比什么都强!钱龙锡余光看着太子和公主含笑的脸庞,倒是生出了知遇之恩的感慨。   他日太子登基,他定当忠心耿耿,以报皇恩。   “卿家请起,今日出来得久了,孤与姐姐先回宫。温卿家与钱卿家是旧相识了,代孤送钱卿家回府吧。”太子起驾,两名死而复生的大臣躬身相送。   钱龙锡手持圣旨,看着这晃眼睛的明黄色,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恭喜稚文兄,高升一省布政使,封疆大吏啊,可喜可贺。”温体仁拱手道。   “昨日笼中囚,今朝堂上宾,圣心难测啊。”钱龙锡长叹一声,看了看周围,小声问道:“何以公主辅政?”   即便在刚才的会面中,看似太子出面,可钱龙锡能感觉到真正做主的人是公主。钱龙锡愿意匍匐在脚下,大半冲的是太子的尊位。他也担心万一君权旁落,他这个走公主路子出来的封疆大吏,能不能拿到“合法营业执照”。   温体仁摇摇头,没说话只指了指房顶,道:“天意。”   钱龙锡一噎,温体仁这人圆滑狡诈,心机深沉,想从他嘴里掏出干货是不可能的。钱龙锡翻白眼以对。 第109章 公主命   太子移驾, 并非秘密行事, 京城势力犬牙交错, 很多人子太子出宫就知道了消息。   探望过钱龙锡之后, 柳娘和太子由宫中內侍、宫女簇拥着, 分别上了马车。马车在大街上缓缓行走, 这里是监狱,少人来往,大街上只能听到马蹄清脆的回响声。往日宫中贵人出行也要净街的, 并无异常之处。   走到拐角的时候, 仪仗队已经走进去一半, 等到太子车架刚过, 箭矢就从两边屋檐上激射而来。   “保护两位殿下!”高启潜大喝一身, 反手抽出腰间长刀, 几乎轮成一个圆,挡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箭支。高启潜身为宦官,亦遭人恨,想要他命的人也不少。   那批人明显训练有训, 进退井然, 很有军中风采。一轮长箭远攻过后,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与太子、公主护卫混战。沉水守在公主车驾前, 抽出马车边上的双刀,左右开弓,和冲上来得人战成一团。   这些人先用箭支远攻, 尔后冲上来把太子和公主车架分成两段,分别派人击杀。来人犹如潮水一般,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后面还有多少人。沉水等人组成小队,且战且退。   来人一刀砍在马车上,却发出金属交击的脆,怒道:“马车有铁板!”   一位首领模样的人用刀撬窗户,其余几人帮忙,一用劲,窗户整个掉下来了,露出里面铁铸的板子,无拼接痕迹,刺客们无从下手。静默一会儿,这些人在外面高喊,“公主殿下受惊了,臣等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移步安稳之处。”   接连喊了几声,里面都没反应,而今长街上只有他们簇拥着马车,刚刚拉扯的四匹良马受惊挣脱奔逃,公主就在里面。他们的任务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撬不开马车怎么办?   “火攻!”头领一声令下,马上有人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脱了外袍做引子点燃,尔后又把把车上拆下来的木头点燃。马车就算是密闭的,但肯定有通气孔,用烟熏就能把娇生惯养的公主熏出来,到时是生死是总有个说法。   这些人正在忙碌,头领却突然喝止道:“别动,你们听。”   众人侧耳倾听,发现长街一片安静,太子那边也没有动静,他们明明分成两拨,把太子和公主隔开分别行事的。   “不好,中计了,撤!”头领再看这密闭无声的马车分明是个陷阱,马上反应过来,领着人就往外撤。   正在这时,新的弓箭手已经从两侧的房顶上站了起来,高声喝道:“缴械不杀,缴械不杀!”长街另一头,一对骑兵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穿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锦衣卫!   头领见势不妙,反手就砍翻了自己身边人,喝道:“该尽忠的时候了!”   这是事情不成就要自杀啊,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忠心的,见头领挥刀向自己人,众人开始反抗。屋顶上的弓箭手和远处的锦衣卫还没动手,他们就自己杀了个片体鳞伤。头领简直不要命了,最后见锦衣卫已到眼前,自己也杀不完说有人,最后跳出战圈,利落自刎而亡。   等到长街战场上都控制住了,柳娘才牵着朱慈烺的手从武军都督监大门走出来,身边跟着高启潜、沉水他们。柳娘也不坐轿乘车,慢慢走过这染血的路面,走过自己残破的马车,走到拐角,太子车架也被砍得七零八落,护卫死伤许多。   “弟弟,你看见了吗?”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朱慈烺气得浑身发抖,若是说这场刺杀是为了报复公主,那么连太子一起刺杀是为了什么?杀了年长的皇子,好让他们扶持一个幼主,任由他们摆布吗?   “看,他们不仅恨我,也恨你。只要不遂他们的意,就是昏君乱臣,见朝堂上弹劾不起作用,占不到大义名分,就想着杀人为快。这就是大明的朝臣啊。”柳娘嗤笑,道:“弟弟,真的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大姐姐!”朱慈烺半抱着柳娘,激切道:“大姐姐不要怕,烺儿保护你!”   “姐姐不怕,姐姐也会保护你的,你要快快长大,咱们姐弟一块努力,好不好?”柳娘低头对朱慈烺微笑,送他先上了马车。   送走太子,刚刚来救援的锦衣卫骆养性,单膝跪地请安。   “回禀公主,刺客皆已拿下,击毙三十一人,俘虏十九人。內侍伤亡十人,是为伤亡十一人。”   这次出宫来的人除了沉水、高启潜几个是心腹之外,其他都是别人的探子,柳娘有心算无心,这些人也都被他们的主子抛弃了。   “好,乱贼枭首,审清楚背后主使。”柳娘吩咐道。   “臣遵命。”骆养性抱拳应下。骆养性乃是武职世家,其父骆思恭因得罪魏忠贤被排挤,他们一家也失去了世袭的武职。待崇祯继位之后,柳娘童言童语向皇帝推荐了骆养性,他这才承袭了父亲的世职,昨日刚刚升官,做了锦衣卫佥事,正四品。   “定光何在?”柳娘又问。定光是她的旧臣,原本安排他跟在杜勋身边节制锦衣卫,而今杜勋已经启程去了锦宁前线,兼职间谍工作,定光顺理成章成了新的节制锦衣卫的人。然而定光是內侍,注定做不得指挥使。指挥使一职,柳娘打算在两个佥事蔡吕林和骆养性中选取。上有定光挟制,中有两人竞争上岗,下有十四所千户用命,锦衣卫算彻底掌控在手上了。   “定公公带队搜捕逃脱逆贼去了。”骆养性答道。   “嗯,你很好,好好干,日后前程可期。”柳娘勉励道。   骆养性激动难言,俯身再拜,柳娘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也必须恢复父祖的荣光。   安排好的长街刺杀的事情,柳娘施施然回宫。她这次带着太子贸然出宫,就是为了引蛇出洞。现在朝廷上的形势很清楚,柳娘挟持天子,又有太子背书,朝臣们完全在占不到便宜,骂得再狠,柳娘不为所动,他们又有什么办法。且柳娘手上有刀,皇帝病倒当天就连砍几名大员,文臣的脖子很多是软的。既然正面斗争不行,这些人就想着直接肉体毁灭。   刀剑在手,就是力量,这也曾是柳娘都凭借。   有心算无心,正好一网打尽,再在太子面前黑了他们一次。柳娘之所以不遗余力的黑文臣 ,只因为太子对文臣太过亲近了,做皇帝的,不可以有太多亲近的势力,而今文臣、武将、厂卫三足鼎立,改革宗室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宗室相比很快会崛起,他们面临的挑战还有很多。   柳娘和首辅李标有约定,等明天他们见过皇帝之后,再做计较。这批人显然不是阁老、尚书那一片的,政治斗争中最先跳出来都是炮灰。不过没关系,不管是谁,总之都能顺理成章的清洗了。柳娘心想,有了这一次的诱饵,宫中故意露出的破绽想必不会有人上当,回去就整肃宫防,也算应有之义了。   回到宫中,柳娘取出整理好的藩王世系细细研究,一边看,一边计划着怎么和太子说。如今最关键的四位藩王,只盼他们能担当镇守的真意。辽王世系镇守辽宁北镇,正是与大清对战前线。辽王世袭从太/祖十四子那里开始传承王位,与国同长,势力根深蒂固,若是能让他们自行募兵,召集地方团练,就能镇压当地农民起义。毕竟那都是他们的利益,谁和强自己钱财的人都不会亲近。   镇守四川的蜀王、镇守山西的代王、镇守河南的周王,这些都是与国同长的大藩王,财物世代绵延,子嗣枝繁叶茂,只要调动他们的势力,地方农民起义出不了大乱子,是时候发挥藩王拱卫皇庭的作用了。   柳娘整理好需要太子与他亲笔写信拜访的宗室亲戚,请太子到乾清宫偏殿说话。   “这……大姐姐,真的要给诸位王叔王伯写信吗?”太子一时惴惴不安,大明可从来都是防范藩王的啊!   “哦?弟弟有什么问题吗?”   “父皇以往教导我说,不可轻易相信藩王,现在让他们自行练兵好吗?就怕酿成藩镇之祸啊!”太子也不是全然傻白甜,虽然对文臣太过亲近了,但接受的依旧是正统皇帝教育,对这些门道很清楚。   “你能这么想,姐姐很开心,证明你有自己的思考,不是任谁都能说动的。”柳娘先夸他,定下基调,再道:“太/祖之时,武将执兵权,寒门掌机要,皇子镇要藩,刀笔行实事,这才大明制度的本意。当时武将有徐达、常遇春等一代战将;中枢有李善长、胡惟庸等出身寒微,不能亲近勋贵,无家族根基的寒门子弟,只能依靠尊上;二十五子皆封王,且是塞王,为帝室藩屏;又设锦衣卫平衡各方。可谓面面俱到、兼顾各方,此太祖之大才也。”   “尔后,太/祖撤丞相,设内阁,相权衰微,皇权增长;懿文太子早逝,太/祖为皇太孙铺路,杀尽有功大将;成祖之后,藩王由塞王变内王,这才失去了原本的含义。太/祖他老人家可能也没想到,不过两百年,读书人的气焰能这么嚣张,从当初无依无靠的寒门,成了如今党朋成群的东林党人。”   柳娘一口气说完了自己对大明制度的见解,然后道:“咱们现在要做的,是让藩王发挥太/祖设立他的本意,至于藩王会不会尾大不掉,成为藩镇……先顾眼前吧。建奴、李自成、张献忠,个个都想要这天下,藩王比任何人都可信,至少他们不会挥霍祖宗江山。”   大明垮台了,别的大臣膝盖一弯,麻溜改投新主,说不定还能捞个钵满盆满,只有姓朱的恨不得大明千秋万代! 第110章 公主命   太子还有疑惑, 但见柳娘肯定, 也只能道:“我听大姐姐的。”   且顾眼前, 就是这无奈的四个字啊。如今光靠文臣、武将、厂卫是撑不起江山的, 若是没有宗室效命, 地方势力打压不下去, 致乱四起,他们连性命都保不住。皇室好歹占着正统,若是有宗室造反, 名不正则言不顺, 言不顺则事不成, 君不见后明就因无天下承认的正统继承人, 二十年就被打得销声匿迹。   柳娘近日翻看了西汉、南宋等史料, 这些朝代都是靠宗室成功续命几百年。柳娘当然希望自己的改革能够取得实效, 稳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但若是苍天不祐,至少让藩王立起来。都是姓朱的,总比被少数民族统治, 自称奴才来得强吧。   在涛涛历史洪流面前, 个人力量如此微小。   第二天一早,首辅李标带着诸位大臣请旨觐见皇帝,柳娘安排他们入坤宁宫拜见。内宫之中, 这些人就算是抬头四处张望,也是失礼。   皇帝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大臣来拜见, 皇后轻声唤道:“陛下,众臣给您请安了。”如是唤了三遍,皇帝还是没反应。御医在一旁解释道:“陛下风邪入体,当多睡以补充体力,不宜吵醒。”   众臣隔着薄薄的纱帘,再次叩首,退了出来。   期间没有人对昨天柳娘和太子遇刺,柳娘又派锦衣卫搜捕指使者说过一句话,情况已经明摆在这里,若是朝臣们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公主的命令。   中午在乾清宫处理密折,现在柳娘哪里靠的了朝臣,大量消息来源于厂卫和自己的私人密探。到了下午,坤宁宫却有人传话,说皇后有请。   柳娘入坤宁宫,周皇后端坐上位,脸色凝重。柳娘看了一眼太康,若是有事,她怎么没传出消息来?柳娘福身行礼,道:“见过母后,母后万安。”   “跪下!”周皇后一拍凤椅扶手,厉声斥责道。   柳娘麻溜跪下,只要不是埋伏了刀斧手,要即刻砍杀她,柳娘都有耐心周旋。柳娘仰起一张笑脸道:“母后息怒,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但你玉体要紧,别为了儿臣生气。”   “若是要我不生气,你就老老实实交待,你都干了些什么?”周皇后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眼睛喷火。   这两天做的事情多了,柳娘心想,你说的是哪一件啊?“儿臣不明白,请母后示下。”   “不明白,是做的错事太多了吧!”周皇后再次拍了扶手,怒道:“我今日才知,你居然带着太子出宫了,胆大包天!这就是你答应我的好好辅佐太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不,出宫就遇刺了,此等大事,你居然不和我说,你可有把我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母后息怒,万勿出此语,孩儿承担不起。孩儿既然答应了好好辅佐弟弟,就全心全意,孩儿不也去了吗?至于遇刺,乃是孩儿与弟弟定下的引蛇出洞之技。而今朝堂上多有人反对儿臣辅佐,弟弟又那么小,单单推他出去,怕不让那些朝臣给生吞活剥了。大明江山是什么样子,父皇夙兴夜寐、辗转反侧为何忧愁,母后□□,当知这局势啊。”柳娘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儿臣不敢告诉母后,一是怕母后责怪,二是担忧母后知道了生气,绝无欺骗不尊之意,请母后恕罪。”   周皇后却是个心明眼亮的,试探道:“你承担不起,难道太子就承担的起吗?太子是我们一家的希望,是大明的希望,你日后不可如此造次,安稳待在宫内就好。是这世道不好,逼得你一个小女子肩上挑担千斤。待平定乱民,你就回宫来,母后为你挑个好夫婿,日后嫁人生子,一生和和美美。”   “是,孩儿听母后的。”柳娘叩首道。   “这就对了。”周皇后颔首,“你说出宫是引蛇出洞,布置的那些锦衣卫太子知道吗?”   “知道,是孩儿和弟弟一起布置的。当时我和弟弟躲在五军都督府监内,乘车架出行的不过是替身。”柳娘回禀道。   “嗯,还算有点儿分寸。”周皇后看柳娘还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妆都花了,赶紧叫起道:“起来吧,如今非常时期,母后不得不谨慎些,你不会怪母后吧。”   “母后愧煞孩儿,您教导孩儿不是应有之义吗?”柳娘笑着站起,依偎在周皇后身边,由她轻柔的给自己擦脸。周皇后又唤了宫女打水来,亲自宁帕子给柳娘擦脸。   母女俩其乐融融的靠在一起说话,周皇后说了许多皇帝现状,一字一句无不在暗示皇帝正在好转,不日定将清醒。   “太好了,孩儿就盼着父皇早日康复。孩儿才担了三天的胆子,您看这眼下的黑眼圈,等父皇醒了,孩儿就能把重担还给父皇了。”柳娘拍手叫好。   周皇后轻抚柳娘的头发,仿若不经意的问道:“你怎么会和锦衣卫有联系?”   “父皇之前给我的啊!”柳娘十分自豪道:“父皇说了,等以后我嫁人,定要给我封大大的封地,还要派锦衣卫给我充当仪仗。而今锦衣卫佥事骆养性就是父皇引见给我,我已经定了他做仪仗队长啦!”   周皇后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笑道:“你父皇果然疼你!”   “那是我父皇嘛!”柳娘撒娇道,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问道:“弟弟妹妹们呢?”   “太子还在乾清宫,叫你的时候也叫了他,只是不知道为何来得这般慢,炯儿和长平在偏殿等着呢。”周皇后柔声细语,浑身散发着慈母般的光辉。   不一会儿,朱慈烺就到了,笑道:“大姐姐怎么不等我?”   “哪里是我不等你,我这是着急来母后膝下承欢呢!”柳娘如往常一般逗趣。   一家人相携往偏殿去,见面又是相互行礼,落座之后,柳娘如往常一般想给母后、弟弟妹妹们布菜,也说几句俏皮话,逗他们开心。   周皇后却放下筷子,淡淡道:“坤仪,收着些。你父皇病重,为人子女的,怎么能嬉皮笑脸嗯。”   柳娘猛得守住表情,眼中含泪,道:“是,孩儿听母后的。”   朱慈烺跟在柳娘身边,见她智斗权臣、直面行刺都面无惧色,却被母后一句话说哭了,心中涌起无限心疼,解围道:“母后,咱们一家好不容易一起吃顿饭,就饶了大姐姐吧。父皇病重,孩儿们没有不伤心的。可日子还是要过,大姐姐这几日忙得眼睛的红肿了,不过说笑几句缓和气氛,还是为了逗母后开心啊。”   周皇后见太子出面了,也心疼笑道:“坤仪,不是母后苛刻,你如今迫于无奈周旋朝臣之间,日后名声可怎么办。凡事从小节做起,才能积攒好名声啊。”   “是,听母后的。”柳娘也被安抚住了,破涕为笑。   一顿饭吃完,柳娘扶着沉水的手走出坤宁宫。   “主子,奴婢联系太康……”   “不许!”柳娘轻声喝断,“不许联系任何人,一切如常,让高启潜暗中查一查谁来过,以不惊动母后为要。”   柳娘心中惊讶,周皇后对她明显起了一心,这十年相处,柳娘和明白周皇后举手投足间的隐藏含义。今日周皇后暗示他崇祯病情好转,又试探她何时和锦衣卫等外朝官员有了联系,分明是疑心皇帝的病与她有关,又觉得她隐藏太深,心机深沉。   好在,自己终究是她的亲生闺女,周皇后恐怕自己也被这样的猜测吓一跳,试探结果出阿里的时候,她比自己还轻松。   柳娘真怕今晚周皇后亲自守在崇祯皇帝的床前,等着抓自己的把柄。   在外与朝臣大开大合的厮杀,到了后宫,还有和亲娘玩儿宫斗。柳娘嗤笑一声,感叹自己命苦。   不一会儿,高启潜就拿到消息了,“嘉定伯夫人进宫过。”   嘉定伯夫人,这是周皇后的母亲,柳娘的外婆,也不知她是受了谁的撺掇,进宫来说这一番话。今日坤宁宫中必定守卫森严,等着柳娘自投罗网。柳娘不愿伤了母女情义,更怕引发周皇后更大的怀疑,问沉水道:“我们在嘉定伯府的人能探听到她说了什么吗?”   沉水看了一眼高启潜,为难道:“主子的人手都撒在关外和各地,嘉定伯府中只有几个外围人员,恐不济事。”   柳娘轻叹,问道:“高公公手下可有能人为本宫分忧?”   “协东厂、锦衣卫之力,天下无可逃过公主的眼睛,奴婢请命,请定光公公一同为公主效命。”   柳娘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依你所言。”也不说定光和他谁为正,谁为副。   高启潜却欢喜不尽的退下,当初知道公主对建奴情况那般了解,连后宫纷争、大臣后院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如同亲眼所见,推测出公主的势力不知道有多么庞大,吓得不敢随意动作。而今见她对京中高门有疏漏,自然高兴有了用武之地,东厂、锦衣卫与国同长,根基深厚,眼线众多,办好了这一回,日后还有千百回等着他。这样头上是皇帝当家还是公主当家,对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第111章 公主命   只一夜, 高启潜就奉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完全没有惊动坤宁宫中周皇后。原来真是嘉定伯夫人进宫吹的风, 告诉周皇后女子不应抛头露面, 如今很多朝臣对柳娘不满, 正计划着拉她下马。着重说了柳娘私自带太子外出, 结果遇刺,然而却没有告诉周皇后“欺瞒、不尊”的事实。   周皇后自然反驳,说自己知道, 维护了柳娘的脸面。   嘉定伯夫人又说了一些诸如早与锦衣卫有联系, 心机深沉;皇帝昏迷当日, 身边只有她, 也不知真相是被谁气倒的之类诛心之话。嘉定伯夫人最重要的证据就是, 柳娘的表现不像一个仓促被推到前台的公主, 反而像是早有预谋,就等着今天。   以这样似是而非的猜测,挑起周皇后心中疑惑。周皇后明慧,就算有了想法也不会表露。   见周皇后不为所动, 嘉定伯夫人又说“为公主好”, 让柳娘保全名声,日后好嫁人。还举例说明,柳娘在皇帝病倒之后不在床前侍疾, 反而开怀大笑。行为无所顾忌,与年轻外臣单独相处,极尽诋毁之能事。   好在周皇室事先被柳娘叮嘱过, 若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自己坏话,最终目的不过剥夺自己的权位,放到别人身上。相较于母亲,女儿的本事更让周皇后信服。关键是嘉定伯夫人并不是一个擅长游说的人,这些说辞不知道谁教她的,她本已挑起周皇后疑心,最后又自作聪明,说什么“自己人可靠,你爹爹、两个哥哥都闲赋在家,正好为你分忧”。这样拙劣的手段,周皇后自然不信她出自好心。   周皇后难道不知道自己娘家什么德行,立刻斥退了他们,但心中也生了疑惑,这才有叫柳娘前来试探。   这些挑拨离间的话,没超过柳娘的事先预想。柳娘无奈,明明事先就和周皇后掰开了揉碎了的讲清楚,但有个人在她耳边挑拨,她又转了心思,对自己生疑。柳娘以为她和周皇后母女亲密,一次彻底的谈话就能一劳永逸。现在才发现,做事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团乱码,最后能到达成功彼岸就可喜可贺了。   日后还要多加强对坤宁宫的监视,不可掉以轻心,宫中内务分给高启潜一部分,不能再任由走皇后独自掌控了。   “嘉定伯夫人没这脑子,查出背后是谁了吗?”柳娘问道。   “是吏部侍郎薛国观,此人阴险嫉妒,曾多次上书弹劾对手。更是贪腐严重,原本农家出身,而今家资丰饶,妻妾成群。薛国观给嘉定伯送了一万两银子,说服嘉定伯给皇后娘娘吹风。”高启潜躬身回禀道。   “原来如此,早料到大臣们有这样的把戏,只需注意母后这边就是。”柳娘心想,当初李标带着阁老尚书觐见皇帝到时候,这个薛国观也在其中,想必是当时看出了自己对周皇后的尊重。而今柳娘凭借的一是身份,二是太子的支持,皇帝已倒,皇帝的旨意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但周皇后对柳娘拥有天然的压制,若是能说服她出面,柳娘什么都做不了。   “你总是跟着我,司礼监可还忙得过来,大臣们没出幺蛾子吧?”   高启潜如今正是司礼太监,总揽批红拟票的职责,见柳娘对朝臣全无信任,心中高兴,欢喜道:“还有曹化淳、王承恩、方正化等人,忙得过来。说句不怕公主怪罪的话,而今内阁的折子,一大半是骂人的,无甚紧要。”   虽然柳娘下旨,党争到此为止。但此时风气就是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在纸面上打口水仗,又有柳娘出面顶雷,而今大部分火力都在她身上。内阁递上来得折子,关系国计民生的少,攻击个人品德的多。   “高公公是老手了,多注意些,也许有人慷慨激昂写过了头,无意间透露了什么,你们也要先记下来才好。”柳娘叮嘱道。   柳娘嫌弃内阁的折子不说正事,很快,柳娘就接到高启潜的告急:“众人辞官!”   柳娘大吃一惊,他们还真舍得,让高启潜录了一份名单给自己,六部、大理寺、都察院、御史台有一半的人上书辞官致仕。特别是御史台和六部给事中这样的言官职务,更是走掉一多半。若是他们都走了,朝堂也就不能运转了。   柳娘冷笑一声,“果然来了,威胁我呢。那朱笔来!”   柳娘当即让人翻出这些人的辞呈,大笔一挥落下一个大大的“准”字!早上写完一批,让人马上送出去,督促这些辞职的官员滚蛋。并让传旨的小內侍透口风道:“太子殿下还在批呢,晚膳过后还要再送一批进来,众位大人,哦不,众人先生放心,一定不会误了您启程的日子。”   到了晚上,果然又送出一批来。内阁李标等人,无法阻拦。   “既然想要辞官,那就辞吧,原本父皇就感叹,大明冗官冗员,诸人只知争斗,不思实事,本计划着要裁撤官员。如今本宫初辅佐,大人们就如此知情识趣,为我着想,哪儿有不成全他们的!”柳娘冷笑数声,绝不接受威胁。   “殿下误会了,致使乃是三辞三让的官场潜规则,这些大臣并非真心想要致使。”李标无奈出列解释。   “是这样吗?本宫没接触过这些,只能看表面文章。不过现在也迟了,红批已下。本宫批折子的时候,是按照先后顺序来的,最先递折子的安时辰算就是父皇刚倒下的时候,这些人一旦君王有难,跑得比谁都快,辇了更好。”柳娘睁着眼睛说瞎话,李标无奈。   大明官场两百多年,已经又来一套磨圆了的潜规则、明规则、暗规则,这样的深潭柳娘一脚踏进去也不能全身而退。只有快刀斩乱麻,打断既定规则,才有用武之地。   内阁、六部中也不是没有“风骨”人,只是他们身居高位,想要翻云覆雨就要身在局中,如何舍得这一品、二品的高位,而今李标、温体仁、倪元璐、徐石麒、张国维、林汝翥等六部尚书皆留下来了。   “还请公主示下,这补充的官员应当如何选取?若是官员致仕太多,政务一时流转不畅,岂不耽误国计民生。”   “李大人不必着急,不是有很多考中进士,却未授官的候补之人吗?发话下去,说如今国家危难,正需有识之士挺身而出,举人以上皆可道吏部报名选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柳娘不信读书人群体就是一块铁板。   如今站在殿内的温体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若是温体仁敢背叛她,柳娘马上就召周延儒、钱谦益入京就职,几人当年掐成一团,乃你死我活的大仇,温体仁舍得这份荣华富贵,也舍不得身家性命。   果然,柳娘的旨意一出,京中候官的人就疯了,举人都能做官,选拔人才的范围又进一步扩大了,柳娘的人也不着痕迹的混入其中。   白壇原本是在京中侯官的进士,柳娘辅政的消息一出,他和诸多进士、学子一样,慷慨激昂,在酒楼、茶楼,诉说着妇人当政的危害。一连几天,除了锦衣卫逮捕行刺凶手的那天被吓得不敢出门之外,其他时间准时到酒楼报到。   京中大臣串联一同辞官,让朝廷无人可用,他们这些读书人也在一旁摇旗呐喊,以壮声威。等到中午送出第一批批准辞职名单,这些人叫得更欢乐了,纷纷赞扬这些前辈“有风骨、强项令、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无数溢美之词加身。   白檀是读书人中有心眼儿的,他虽只中了个同进士,在京师多年没补上官儿,但经验丰富,风吹草动都多加揣摩。这么多官员辞职,朝中肯定很多职位出缺,他们这些补官的人有福了!白檀强忍着没有马上跑到吏部去递生平档案,等着酒楼打烊,如往常一样消磨到晚上才施施然回家、   在小巷子里三户人家合住一个四合院里,在邻居孩子的吵闹声中,白檀挥笔急书,给吏部写折子求官。   三日后,白檀就得到了户部提举的官职,正八品,这已经足够让他欢欣鼓舞,不用给人家当教书先生甚至在街上卖字画为生了,终于穿上这身官皮了。   一直靠刺绣补贴家用的妻子也高兴的直夸他,“咱们苦尽甘来了!”   听到消息的朋友却纷纷上门职责他委身逆佞,得位不正。   “诸位贤兄贤弟,我是天启壬戌年中的进士,考中进士,在京中一等十五年,当初青春年少,而今白发已生,自称一声老夫不为过。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再看看我这家境,大儿已经十八,连娶亲的银钱都凑不出,小儿饿得直哭,再不找份营生,难道一家子等着饿死吗?诸位贤兄弟放心,在下就算入了官场,也必定不与奸佞同流合污。若是诸位高德贤士都走了,难道要把朝堂留给奸佞吗?在下去做那抛砖引玉之人,占着位置,也比给幸进奸臣好啊!”   他的妻子也指使小儿子出来哭:“爹爹做官,领俸禄,给儿买饼吃,儿饿!”   白檀抱着儿子哭,“我儿已饿了两天,再不上衙做工,难道看着他们饿死吗?”   一家子抱头痛哭,脸皮薄的就先走了,总不能逼死昔日好友。心思“正直”的却要斥责他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怎能苟且偷生,这和逆贼乱匪又有什么分别!”   等昔日好友骂痛快了,白檀才抱着小儿子进屋,妻子担忧的问他:“你还做官吗?大家好像都不喜欢。”   “做!怎么不做!”白檀咬牙切齿道,自己好不容易能养活妻儿,难道就因为别人几句闲话退缩吗?自己原本对友人很愧疚,觉得背弃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可他们见自己一家饥饿难耐,不说接济帮扶,反而大加辱骂。自己做了官,不再奉承讨好,这些人马上就变了脸色,哪里算朋友。白檀决心好好做官,让今日这些瞧不起他、指责他的人后悔!   京中还有千千万万个大同小异的白檀,读书人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还有什么“窃书不算偷”的诡辩,说来说去道理都是他们的。   这些人基础素质是有的,由老人带着多加训练,很快就会上手。柳娘严惩贪腐的同时,也提高了官员的俸禄,保证他们不贪都能过上中等家庭的日子,再加上平日福礼和崇高的社会地位,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能有这样的安稳日子,该念佛了!   读书人的事情好解决,柳娘现在的重点在武将身上。太平盛世文官扬名,乱世之中武将显赫。这样浅显的道理不用多说,而今说起明朝前中期官员,都是张居正、王阳明、于谦之类的文臣,到明末又听说过几位名臣,熟悉的还是袁崇焕、洪承畴、祖大寿之类的武将。   皇帝倒下,柳娘刚刚辅政的时候,就以皇帝的名义给在地方剿匪、镇守的武将赐了飞鱼服、蟒袍玉带之类的东西,还赐了金银珠宝,让其自行就地筹措军粮。而今收到绝大多数回复,都愿意“奉正统”,承认太子监国、公主辅政。   柳娘支付给朝鲜国王李倧的“救助”,提高在京官员俸禄的“养廉银”,赏赐给武将的“自筹军费”,大多出自自己的私库。而今国库空得能跑马,柳娘幼年在能自主行动之后,讨得崇祯欢心,亲自布下了商业线。做了几辈子的生意,柳娘经商敛财的手段非同一般,但要以一人养一国依旧不可能。商税又不能马上收上来,柳娘还要另想办法搂钱,这是后话,先按下不表。   既然有了这样庞大的商业线,仅用来经商岂不浪费,柳娘同时把他改造成探听消息的渠道和宣传渠道。柳娘专门养了一批说书先生和戏班子,把她的政策编成戏曲、歌谣传唱各方,让老百姓明白京中政策,而今国家已经不收辽响,土地税减半,鼓励开荒,若有大臣阳奉阴违,可以到各地锦衣卫、东厂出报告,冤情甚大者,可告京师都察院、刑部。京中皇城午门还有大大的箱子,里面装的是全国各地百姓上告官员的密函,不用杀威棒,民告官宫里的贵人们也给解决。   而今的舆论渠道基本由读书人掌控着,柳娘只能另辟蹊径。更重要的是,瓦解农民起义军的根基,这些起义军最初吸引人的就是不收税,日后流行大江南北的“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不正是这样。相对于“土匪”农民军,百姓更信任的还是朝廷正朔,只要朝廷不官逼民反,百姓的忍耐力无与伦比。   这些措施一齐实施,天下顿时进入相对安稳期,可波澜在静水在孕育,柳娘也在想办法清理现有蛀虫。   这日,柳娘在自己寝宫练字,太子前来商议政事,见此情景问道:“大姐姐在写什么?”   柳娘浓蘸朱砂,写下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铁血! 第112章 公主命   “母后, 儿与太子近日正在彻查通敌叛国、贪腐受贿之人。京中、地方均有此等大发国难财、忘恩负义之人, 里通建奴, 勾结乱匪, 戕害百姓, 背叛朝廷。许多大家族都牵扯进去, 肯定有命妇到母后这里撞木钟,还请母后坚定本心,不要为其说动。”柳娘坐在周皇后对面, 神色认真的说道。   度过了之前的危机, 周皇后对柳娘信任更上一层楼, 对诋毁她的言辞也有了更强的免疫力。周皇后颔首, 道:“放心, 母后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近日就不接见命妇了, 免得她们聒噪。”   “还是母后心疼儿与弟弟。”柳娘依偎在周皇后身边撒娇。   “朝政上的事情,母后不懂。不过听你说有很多大家族掺和进来了,那肯定牵扯朝中大员,下手不要太狠, 若惹得士林物议沸腾, 终究于你无益。你父皇好的时候常说,治国还是要靠那些读书人。”   “母后放心,儿省的, 一定注意分寸。”   “你呀,就会说漂亮话哄我,母后还不知道你。听说最近朝堂上也不太平, 新启用的官员不熟悉政务,总出乱子,惹得御史言官纷纷上书,抨击你的政策。”周皇后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深闺妇人。   “母后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两方交接,承前启后,总有一段磨合期,万事都是如此。而今新上手的官员的确不熟悉政务,那有什么关系,练一练手就好了。各地烽烟四起,民政早就乱了,正好给他们练手。先大乱,再大治,是人才总会脱颖而出,各地有将军带兵镇压,出不了大乱子。”   “你心里有数就好。老话说的再没错,事缓则圆,你父皇就是太急躁了,总与自己过不去,才有如今。你不要学他,慢慢来。”周皇后苦口婆心,生怕女儿走上歪路,再步丈夫的后尘。   “母后放心吧!”柳娘再三强调自己胸有成竹,并提醒道:“母后闭宫之前,先宣外婆觐见吧。外公的性子,您比我清楚,咱们先给他提个醒。都是一家人,到时候大水冲了龙王庙,查到自家人头上,儿脸上也无光。”   周皇后尴尬一笑,道:“母后省的。”   周皇后一辈子好命,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个吝啬的爹。好运当了国丈,却仗着身份,收敛钱财,一毛不拔,还总和朝廷政令对着干。每次出事儿就到坤宁宫哭诉,到底是国丈,也不能真杀了他。周皇后做了一辈子贤惠人,就在这事儿上对不起丈夫,对不起皇家。   周皇后先宣了嘉定伯夫人进宫,细细给她分说如今形势。“那些世家大族,可以不顾百姓死活,挖朝廷的墙角。咱家不一样,咱家就是靠着皇家得势,若是朝廷垮了,咱们能得什么好?”   “娘娘不要危言耸听欺哄老身,这般大的朝廷哪儿有那么容易垮!”嘉定伯夫人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朝廷是一直耸立在那儿的,理所当然任她求取的。她女儿做了天下的女主人,难道她还不能在金山脚下捡两块金子吗?   “母亲!”周皇后一拍椅子扶手,“如今四方战事频起,各地流民乱匪起兵造反,您难到不知道。朝廷再是家大业大,也经不起人人都向朝廷伸手。如今国库空得能跑马,各地税收无法支付军饷,更何谈赈济流民。您是我母亲,朝廷好了我才能好,我好了您才能好。你回去好好劝父亲,钱财乃身怀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何要紧。”   “流民多,老身知道,最近人都便宜不少。你爹在家里办了几个女乐班子,多美貌之人。等你闲了,宣进宫瞧瞧。”嘉定伯夫人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话茬。周家班子天下有名,日后青史留名的陈圆圆,而今正在周加班呢。   “母亲!”周皇后气得狠拍桌子。   “知道了,知道了,快坐下,仔细手疼。”嘉定伯夫人也被吓得站了起来,“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自从当了娘娘,就忘了当年的苦日子。说什么银子不重要,没有比银子更重要的!你忘了当初你爹走街串巷的做铃医,勉强换两个铜板供你们兄妹几个嚼用,那时候日子多苦啊。现在好不容易富贵了,你还让爹娘回去过苦日子不成。”   “母亲不要避重就轻,我何时让家里过苦日子了。当我在深宫不知,家中富豪,少说有数十万家产,您也说了当年咱家就靠父亲行医过活,这数十万家产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以往陛下怜惜我,不与家中计较,你们却得寸进尺……”周皇后气得直拍胸口,怒道:“太子、公主正在清查通敌、贪污之人,你们撞到枪口上,我绝不求情!”   说完甩袖而走,丝毫不给嘉定伯夫人歪缠的机会。   太康赶紧请人出去,嘉定伯夫人拉着她的手求情道:“太康姑娘帮我给娘娘说说好话,家里都盼着她好,怎么会不支持太子公主做事。这不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吗?请姑娘通融通融。”   “夫人放心,奴婢会的。”太康不着痕迹的收了嘉定伯夫人递过来的精巧荷包,笑着哄她出去。   等送走了嘉定伯夫人,太康恭敬把荷包奉给周皇后。周皇后的打开一看,里面有一百两银票。   “到底是富贵了,以前家里一年也用不到百两银子。”周皇后叹息一声,道:“给公主送去,充入宫中用度吧。近日闭宫不见外命妇,本宫专心给陛下侍疾。”   若是在七八年前,周皇后会大方的把这银子赏给太康,可如今宫中就是这般艰难,儿子女儿在为挽救江山夙兴夜寐,周皇后更是节俭助力。宫中节俭和外臣奢侈形成鲜明对比,江山的主人愁得睡不着觉,蛀虫却欢欣鼓舞,每天都在过节。   周皇后顺势闭宫,好似忘了自己当初只是打算不接见命妇而已。   太康趁机给周皇后说了好些“心诚则灵”“福报还身”的故事,哄周皇后在照顾皇帝之余,时间都打发在求神拜佛上,无暇关注外界。   坤宁宫中一片祥和,外面却闹翻了天。   从江南到京城,由刑部牵头,东厂监察,锦衣卫具体承办的清理通敌、贪腐罪犯行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一旦查出,刑部就地审理,锦衣卫当场抄家,东厂清剿漏网之鱼,配合默契。这些日子,菜市口的血浸透了地砖,一连多日,空气都飘着血腥味。   刑部官员也不是好惹的,被架在火上烤,也给太子、公主出了难题。刑部核查,证据确凿,嘉定伯府与建奴、张献忠都有经济往来,多人多次见这些势力给嘉定伯府送银子。   锦衣卫迅速把消息递到了宫中,太子拿着折子为难道:“大姐姐,这可怎么办?”   说完拍案而起,在殿内转圈,“外公怎么这样贪财,如此不争气!”   柳娘仍不动如山的坐在椅子上,心里感叹,到底是亲母子,和周皇后一个样,生气了就会和桌子较劲儿。   “有什么可生气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按律办就是了。”   太子神色为难,他当然也想做一个大公无私的人,可那究竟是他的外公,小时候也抱过他,给他待过竹马小风车的亲外公!太子呐呐道:“母后知道了会伤心的。”   “那就不让母后知道。”柳娘眼皮都没抬一下,手上不停批复奏折。   太子蹭到柳娘身边,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道:“大姐姐~”   “撒手,污了折子!”柳娘叹息一声道:“同罪不同罚,嘉定伯在八议之列,议亲、议贵,可免死罪,到时候接他们出来就是,母后问起也有交待。”   “我就知道大姐姐不会不顾年亲戚情分的,那议下来处罚有多重?我先和外公、舅舅们说一声,免得他们难过。”   “按律,男丁斩首,女眷没奴,看在亲戚情分上,只抄家吧。”柳娘轻描淡写道。   太子吓得张大嘴巴,“抄……抄家……大姐姐,是不是太重了,好歹是皇亲国戚呢!”   “太子,与你在京郊看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相比,外公一家可怜吗?你亲眼看过菜市口行刑,被杀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世家大族,哪一个不曾位高权重?个个都饶,你我饶得过来吗?不杀他们,好啊,那我也不忙活了,等着建奴或者流民打进北京城吧,不过一死而已。”柳娘朱笔一摔,十分干脆。   “大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太子低头,道:“抄家就吵架吧,好歹别伤了性命。”   太子也想得开,嘉定伯府才兴盛几年啊,能有多少家产,没了就没了。只要人在,他还是太子、母后还是皇后,多少家产都能回来。   柳娘把癖好的折子递给他,道:“你亲自去吧,也显得大公无私,正好是立威施恩的好机会。不许去的太早,不吓一吓他们,外公的胆子太大了,军饷也敢伸手,得给他们个教训!”   太子应下,柳娘一个眼神,自有宫人內侍跟随。   太子听从柳娘电话,一路缓行,到了嘉定伯府,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嘉定伯府大门洞开,里面早就被精通抄家的锦衣卫抄得干干净净。嘉定伯开始拦在门口,大耍威风,叫嚷着自己是国丈。被两个锦衣卫驾开,又耍赖不说库银藏在什么地方。没关系啊,锦衣卫是专业人士,不说也能找到。比嘉定伯府的下人还要熟悉府内构造,直冲冲往库房而去。从里面抬出来的银子装了几十辆马车,由锦衣卫押送着,缓缓往国库而去。   太子到时,只见嘉定伯仰面躺在地上,嘉定伯夫人则坐地嚎啕大哭,两个舅舅急得团团转,几位表哥也是手足无措。舅母和表妹们急得直哭,好一派可怜姿态。   见太子车架来了,原本身无可恋躺在地上装死的嘉定伯突然跳起来,拉着太子的下摆哭道:“太子殿下,您可来了,银子,银子全没啦!”   一家子人全都拥上来围着太子哭,太子安抚不过来,连忙给左右打眼色。   左右宫人在出宫之前就被柳娘嘱咐过,嘉定伯府的人送到柳娘名下皇庄养着,这是柳娘给“亲戚”二字最大的脸面。   太子听了一通哭诉,又见往日光鲜亮丽的外家破败至此,太过可怜。吩咐宫人好好安排外家,太子气冲冲的往宫里去。   “大姐姐,你不是说八议吗?我去的时候锦衣卫已经抄家了!外公气得躺在地上,舅母妹妹们金尊玉贵的人,连面巾都来不及蒙上,被四周贱民指指点点。”太子气得直喘粗气,死死盯着柳娘,要她给个说法。   “知道他家抄出来多少银子吗?——两百万两!”柳娘比太子更生气,啪得一声把折子摔到地上,“两百万两!我的好太子,大明国库现在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吗?这还是初步估算,无数古董字画难以估价,嘉定伯府才兴起几年啊?从母后做信王妃开始,满打满算十三年,怎么就搂了这么多银子?他家里有聚宝盆啊,还是陶朱公再世?!”   柳娘怒发冲冠,她从未对太子疾言厉色,可这次真的忍不住了。   太子先被两百万镇住,又被柳娘吓了一跳,无措站在一旁,呐呐不敢言。   “弟弟,太子,你是一国太子啊!”柳娘长叹一声,眼眶通红,“你只看见外公一家可怜就心软,当初看见流民易子而食也曾泪落沾襟,谁来你都感动一番,谁在你面前你就偏袒谁,怎么这般耳根子软,毫无主见,如何托付江山。大明如今危如累卵,江山飘摇,形势我和你分析过千百次,稍有不慎,我们一家粉身碎骨尸骸难存。你却还是这般……”   “这般天真,这般没有长进。我不过一公主,日后江山还得你来挑,你若是继续如此,江山……哪儿还有什么江山!”柳娘叹息连连,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行清泪缓缓而下。   “大姐姐,大姐姐,你别哭,你别哭,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委屈您,我听话,我好好学,你别生气,别对我失望。”太子冲进柳娘怀里抱着她直哭。   柳娘能有什么办法呢?资质不好也得教啊!姐弟两相对而泣,半响柳娘收了眼泪,道:“只哭这一回,吃一堑长一智,杀/人杀得恰到好处,而今该施恩了。”   他们如今杀的人里,有宗室、有外戚、有高官、有战将、有望族,无人再敢捋朝廷的虎须。太子也知道柳娘唱了黑脸,该他春风细雨的抚慰了。   事后柳娘一算,光抄家而来的银子就有好几千万,国库从来没有这么多钱,这还是能用的流动资金。以往朝廷税收只在纸面上见过,还没到京城,就划拨给各方了。最后该得的人也没得到,大头都在途中消耗了,上下人等个个伸手,到朝廷指定人手里能剩个一成就不错了。柳娘只盼这一番狠手,能震慑住贪腐之人,哪怕只是暂时的。   嘉定伯府一家被柳娘接到皇庄上生活,一家子吵着嚷着要进宫见皇后,柳娘如何肯呢?嘉定伯和夫人还吃过苦,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也把往日美好品德消磨得差不多了,更何况几个舅舅、表兄弟姊妹。在没把他们调/教好之前,柳娘不准备让周皇后见他们。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朝臣们还是坚持逢五逢十到坤宁宫给皇帝请安。早就说过,周皇后是个明慧的人,看大臣们脸色轻松,不像之前那么紧绷着,如临暴风雨,她就知道这一波风气过去了,又开始接见外命妇。   这是皇后的职责,柳娘没法儿拦,很快,周皇后就知道嘉定伯府被抄家了。   柳娘对周皇后赞誉有加,可惜她依然是个平凡的女人。听闻娘家被女儿、儿子抄了,自家人打自家人,立刻宣了柳娘来痛骂。   “母后宫中上下加起来,可有十万两银子,嘉定伯府有两百万两。”柳娘神色平淡的跪在殿在大殿中央。   “那你也不能抄家啊,那是你外祖父家!”周皇后痛哭道,她如何不知道亲爹贪婪的性子,可那是亲爹啊!   “若不是外戚之亲,嘉定伯府一家早就菜市口砍头了。如今被好好养在皇庄,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母后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你,你就是这么和母后说话的,你的孝道呢?”   “母后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今天下大势你不明白吗?我和弟弟千辛万苦力挽狂澜,这些人挖国家墙角明目张胆。您以为放过嘉定伯府不算什么,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嘉定伯府。若是放任,不出五年,儿就可以尽孝道了。等敌军打进来的时候,儿愿走在母后之前,向祖宗谢罪!”   柳娘受够了这些歪缠,硬气话一说,也不管周皇后捂着胸口痛哭,头也不回的走了。真等到李自成打进来,哭都没地方哭。   周皇后倒在凤椅上,涕泪横流,难道她就不能保全夫家和娘家吗?   柳娘吩咐高启潜和太康管好后宫,不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分心。太子正在施恩,他要做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打了人趾高气昂的施舍两个医药费,其中学问也大。   柳娘全权处理政务,锦衣卫递上来两个天大的坏消息:东林党人联合农民起义军反了。以浙江为起点,被杀掉几乎一成的东林党人不愿坐以待毙,联合势头正旺的农民起义军,揭竿造反。以“陛下陷于奸佞之手,太子为妇人蒙蔽”为由,为“天下百姓”起兵了。东林党人都是大地主大世家,有钱,又掌控者上层舆论通道,一时之间,天下侧目。   不仅如此,四川蜀王也树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柳娘改革宗室,对有野心的人来说久旱逢甘霖,对混吃等死的人来说是要他们到的命。宗室中,混吃等死的人最多,他们活不下去了,只能造反了。柳娘在《宗室新规》中说要恢复藩王“藩屏”作用,他们援引太祖宗室法令,“清君侧”“勤王”,妄图演绎当年成祖旧事。 第113章 公主命   “高启潜, 孙承宗老将军到哪里了?”柳娘揉着眉心问道, 士人、宗室一块儿造反, 朝廷面临的压力骤增。   “回公主, 已经到天津卫了, 若是顺利, 明日便可入京。老将军七十岁的人了,走得慢些也正常。”高启潜躬身道。造反的消息一出,京中高官、士族都在观望, 但一在蜀中, 一在江浙, 离京城太远, 百姓们还是过着如常的日子, 并未慌乱。上层权利更迭, 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柳娘轻叹,“这就好。”   孙承宗,一手缔造锦宁防线,阻挡关外铁骑几十年, 又提拔了袁崇焕、洪承畴等一大批耳熟能详的战将, 当之无愧的国之柱石。   “钱龙锡那边可有回话?”柳娘又问。   “锦衣卫已经带着钱大人的回信星夜兼程往回赶了,公主且耐心等等。”高启潜奉上茶水,小心劝道。   钱龙锡被安排道浙江做布政使, 兼领军事,柳娘看重他一身才华,又欣赏他对朝廷的耿耿忠心, 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回报这份知遇之恩,愿不愿意忠于她这个主子。东林党人和宗室各有口号,但终究还是以公主辅政不合理为借口,企图拥立新帝。崇祯皇帝已经许久不曾露面了,若是他能站出来振臂一呼,这些人的脸皮自然就被扒了,再也无法用大义的幌子造反。   可柳娘不能,崇祯皇帝不是傻子,就算昏迷也该有所知觉,现在肯定知道是自己毒害他,崇祯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偿命吧!柳娘不能做。   那假冒伪劣呢?柳娘能完美模仿崇祯的笔迹,在皇帝当政的时候就悄悄默默为自己办事。也不行!天下人要的是崇祯这个正统象征,京中这么多高官在,别说模仿笔迹,就是找个崇祯替身也容易被人识破。   柳娘想了想,还是让底下人以太子的名义发布讨逆檄文,斥责宗室狼子野心,宁王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上苍不佑,定当即时覆灭。至于东林党人,拿着当初收集来的黑料黑一波就好了,发动普通老百姓,说一说的那些世家大族的欺压百姓、草菅人命的污糟事。   宗室改革之后,空出来的大量土地,柳娘已经让当地官府发还给百姓耕种,也在锦衣卫和东厂的帮助下推广土豆、玉米一类高产抗旱抗冻的主食。土豆、玉米早就流传入大明,百姓也有耕种,可人都念旧,这些东西并未大规模推广。此时天气寒冷,很多本土作物都减产,若能用这些高产粮食充做日常主食,就能度过难关。   吃饱肚子,谁还回去造反,从根本上瓦解农民起义军的根基。这是最彻底的办法,可是见效很慢。   柳娘在山西的封地的动作最快,已经在皇庄中示范过几次,周遭百姓也跟着学。山西一地匪患、流寇骤减,柳娘认为与这有很大关系。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有吃有穿,就没有兵戈之事。   “大姐姐,母后请你去坤宁宫。”太子从面外进来,身上有星星点点的雪花,冷风夹杂着寒气忽得涌入暖阁,冻得柳娘一个寒颤。   “好。”柳娘微笑,“你从母后那里来?有什么消息吗?”   太子避而不答,问道:“大姐姐这里可有好消息?”   “有。”柳娘信心十足的答道:“孙承宗老将军已经到天津卫,明日便可入京,浙江有钱龙锡镇守,蜀中有洪承畴,锦宁前线有祖大寿,都是忠于朝廷的赫赫战将,些许小风波,不在他们眼里。”   “这就好——”太子长吁一口气,终于露出了笑脸。他对局势的判断多来自柳娘的分析,既然柳娘如此信心满满,那局势一定不那么糟糕。   柳娘如往常一般板起脸说教道:“亏你还是太子,这点儿小事就慌了神。不过地方起兵,这些年还少,从你我生下来,哪年地方上是长平的?说句丧气话,就算打到京师的也有,父皇不就击退过一次。大明乃正统,苍天厚土庇佑,祖宗显灵呢。”   太子是不会生气的,笑道:“所以还需姐姐辅佐啊。”   “总要你自己撑起来才行,姐姐又能帮你到什么时候呢?”柳娘说这些也是老生常谈,太子已经学会过耳不过心了。   “我一身墨水味儿,不好去见母后,待我换身衣裳,咱们再去给母后请安。”柳娘笑着请太子在暖阁中歇息,自己转到偏殿更衣。   一出了太子视力范围,柳娘就放下强装的笑脸。她哪里有信心。听到孙承宗还未入京,她忍不住怀疑这位老将军是不是不愿意为她效力。当初她初一掌权,就给闲赋在家的孙承宗赐下了蟒袍玉带,礼遇非常,可孙承宗不过如常上了谢恩的折子,还是上给皇帝的。   钱龙锡也未回话,这可是她一手提拔的。浙江还有柳娘的茶园,茶园的人今日凌晨就传来消息,钱龙锡还是没有反应。他与东林党人谈笑,是迷惑敌人,还是真情表露?自己能信密探的话吗?会不会误杀忠臣,走上崇祯的老路?但若是不及早行动,待叛军攻陷大片土地,她可有回天之力?   柳娘现在总算体会到了崇祯当年的心境,他难道不想君臣相得吗?是这世道太险恶,没有给他们君臣缓缓磨合的时间。   等一等,再等一等,柳娘在心里对自己说。崇祯是正统天子,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继承人,大义在他们这边。再等一等,肯定有所转机!   不仅前朝勾心斗角,后宫也诡秘非常,柳娘派人先去探听坤宁宫中出了什么事儿,做好安排,才施施然换装。   柳娘换了一身宝蓝色的厚袍子,打扮利落,又裹了大红色厚披风,随太子去坤宁宫探望周皇后。   坤宁宫殿内暖意融融,脚下铺着地龙,屋里摆着炭盆,桌上水仙开得正好,为这冬日带来一抹清新之色。   朱慈炯和长平公主依偎在周皇后身边说笑,这几年柳娘和太子忙着处理朝政,周皇后身边就他们两个幼子幼女承欢膝下。   双方见面叙礼,折腾一番才落座。   “你这小小年纪,就爱穿这些宝蓝、青灰的男人家颜色,小姑娘还是打扮得亮丽一点才好看呢。”周皇后如今被无意识隔绝了外界消息,听到的都是天下长平,一心只想着教养子女呢。   “母后说的是,儿今日外面穿的是大红披风,母后这里暖和,就脱了外袍,反倒让母后担心了。”柳娘笑道。   “担心你们几个不是应该的嘛~”周皇后拉着柳娘的手道:“你和太子忙于朝政,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小小年纪落下病根,以后是要受苦的。”   “大姐姐就该和我们姐们一起玩乐,管什么朝政不朝政的。”长平在一旁帮腔。   柳娘冷冷扫了她一眼,看得她脸色僵硬才移开视线,对周皇后对道:“儿不累,母后多关心关心弟弟才是,一来就拉着儿问,太子都要吃醋了。”   太子十分配合,拉着周皇后袖子撒娇道:“儿进来半天了,母后都没瞧见吧~”   “多大的人了,还和你姐姐争短长呢。快,把点心端上来,堵他的嘴。”周皇后笑着招呼,太康安排宫人端上各色点心,又沏了一壶好茶来。   一时之间,殿内其乐融融,柳娘愿意不定时参加这样温馨的家庭活动,并嘱咐宫人把消息不经意传出去。让京师人人皆知,皇室一家其乐融融、淡定从容,叛臣逆党,根本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   点心端上来,个人捡喜欢吃的拿。柳娘忙了一上午,又还没到午饭时间,早就饿得不行了。柳娘拿那些甜腻点心垫肚子,补充糖分。   长平公主在一旁看了,巧笑嫣然道;“大姐姐真稀奇,总爱吃那些关外蛮子的东西,还叫什么……什么萨其马,怪模怪样的~”   柳娘神色不变,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自己的点心。   “母后~您瞧大姐姐,都不愿意和我们说话了。在母后面前,咱们说话还要搭梯子,日后更高攀不上了~”长平年纪小,一句话三个弯儿,调子拖得长长的,这种女儿家的娇憨,最得周皇后欢心。   只见周皇后被她撒娇闹得不成样子,笑着打趣道:“好了,好了,坤仪,理一理你妹妹。”   柳娘放下糕点,正色道:“儿不会说话,怕一开口坏了今日大好气氛。”   周皇后还没说话,长平就捂嘴咯咯直笑:“大姐姐也太逗了,谁不知道你常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怎么在母后宫里就不愿意说话了?是不是嫌弃我们女流之辈,不值得掌政大公主说话啊~”   “长平!你还没睡醒吧,困就回去歇息,不用强撑着了。”太子也发现了长平今日的不怀好意,冷声道。   长平哼了一声,扭着身子去看周皇后,等她做主。   周皇后揽着小女儿的肩膀道:“多大的事儿,姊妹间两句口角,你们做哥哥姐姐的多人让着妹妹一些。”   “谨遵母后懿旨。”柳娘干巴巴一句正式得不得了的回复,把气氛打落冰点。   “母后,你瞧见了,这还是在您面前呢,女儿就连一句话都说不得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长平抱着周皇后哭诉,“女儿在宫里说话都不管用,奴婢都指使不动,母后宫里的人到要听大姐姐指派,也不知是什么道理。都是父皇母后的女儿,差别怎么这么大?女儿难道是庶妃生的不成?”   小女孩儿哭闹起来本该惊声尖叫,又哭又闹,长平哭起来却别具美感,落泪不影响她把事情表达清楚。   “好了,好了,别哭了,母后瞧着都心疼。坤仪啊,快给妹妹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长平有周皇后护着,柳娘也不是孤立无援一人。   “母后!为何要大姐姐道歉,您听长平说的是什么话,讥讽大姐姐口味,暗指大姐姐品行,这是做妹妹的该说的话吗?大姐姐为国事操劳,到了后宫还要被自己姊妹指责吗?”太子和柳娘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自然是站在柳娘这一边的。   长平哭得更大声了,陡然兴起一波高/潮,“母后,母后,女儿这个公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到民间去做普通百姓,好歹兄姊疼爱,父母俱全。”   周皇后被勾起对崇祯皇帝的思念,也不禁泪落沾襟,就想为天平求情开脱。   柳娘见周皇后神情,赶紧开口打断,自己需要周皇后背书,必须加深在她心中“坤仪就是正确”的印象。   柳娘重重放下茶盏,殿中顿时一静,“大好的日子,原本不想惊扰母后,长平不依不饶,我也不遮遮掩掩了。长平口中不听她指派的宫人是母后身边太康,母后让太康把合浦珍珠给儿,半路遇到长平,长平讨要,太康没给。”   太康出列跪在殿中,叩首道:“奴婢有罪。”   “珍珠是母后给儿的,太康遵循母后之命,何罪之有?”   “一个宫女奴婢居然敢驳斥本宫的命令,她还有理了!”长平怒道,“母后也太偏心了,怎么大姐姐有,我却没有!”   “长平啊,珍珠是贡品,这个年景还用这些奢侈东西做什么。母后给你大姐姐不是给她一个人用的,是换成银钱,供宫中使役用度。”周皇后轻叹一声。   “宫外人家都能用,我是公主怎么还用不得了,沽名钓誉学什么勤俭,也不见外面有人赞一句。我不管!都是这个奴婢大错,一个奴婢也敢和我争辉,宫中什么都是大姐姐说了算,我这个公主做得有什么趣儿!”长平胡搅蛮缠道。   柳娘这才看着周皇后道:“在母后、兄姊面前自称本宫,只会诉委屈,半点不提当时还罚太康跪了俩刻钟。母后,您可看明白了,这不是什么珍珠、萨其马的事儿,长平是不忿自己手中无权呢!”   “胡闹!你大姐姐辅佐朝政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没让我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母后就是偏心!就是偏心!”   周皇后气得仰倒,若论偏心,她自然偏长在她身边的长平。   “自己宫里都不清不楚,还妄图染指朝政,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柳娘嗤笑一声,击掌三下,外面自压着几个奴婢上来了。   “母后请看,脚下跪着的嬷嬷原本是御花园的粗使婆子,被长平“慧眼识英雄”提到身边做贴身嬷。名唤雪嬷嬷,却不知她原本是礼部侍郎薛国观的妹妹。母后还记得薛国观吗?当初在五军都督府监门前长街,刺杀太子与我的幕后指使。薛家满门抄斩,罪不及出嫁女。薛氏夫家却容不得这样家世败落的媳妇儿。薛氏逃出夫家,不知找了什么门路进宫。”   “若她一直安分做个粗使婆子,我也不必赶尽杀绝。薛氏在御花园挑拨我和长平关系,说母后偏心,说太子糊涂,说我这个公主牝鸡司晨,踩着咱们一家上位。您看现在长平张口偏心,闭口无趣的,也不知这奴婢在长平身边教唆了多久。”   “你胡说,雪嬷嬷才不是什么逆贼后人!”长平怒吼,“母后,您信我,雪嬷嬷真是好人,待儿臣最好了,宫里的人都不听儿臣的话,只有雪嬷嬷当儿臣是主子!”   这话不是火上浇油吗?周皇后虽不理后宫细务,但也知道长平没受委屈。就拿今天的穿着来说,柳娘穿的不过寻常锦缎,长平穿的却是蜀锦做的衣裳。而今蜀中大乱,蜀锦价格飙升,只这一点就知道柳娘宁愿委屈自己,也没克扣姊妹。   “母后,长平还小,需您多操心。若是身边都是这些居心叵测之人,能学什么好?”   “不是的,不是的,母后,她污蔑我。如今宫里都见不得比她强的人呢,我在母后面前揭穿了她的真面目,这是在报复我呢!母后,母后,你要为我做主啊!”长平急得口不择言,道:“一定是事先有准备,不然怎么说着就能拿下嬷嬷她们,肯定是早有预谋!”   “确实是早有预谋。”柳娘轻轻押了一口茶,淡定道:“东厂早就查出了薛氏身份,放在宫中不过引蛇出洞。作用很好,引出宫中一应不安分人等,除了你这个自己撞上去的公主。我给你留着脸面,也不想母后伤心,原本计划私下和母后提一提,薛氏等人当做病亡处理,也省得你难过。谁知你走火入魔一般,为了几个奴婢,冒犯长姐,顶撞母后。”   长平哇哇大哭,不停辱骂柳娘不安好心,要斩断她的臂膀,就是见不得她好。也骂太子助纣为虐,一同欺负她。连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吃点心的朱慈炯也得了个隔岸观火的罪名。   “越说越不像话了,果然是被人教唆坏了。”周皇后拍案而起,怒道:“来人啊,把这几个奴婢拖去化人场,长平禁足宫中,抄佛经百遍,好好静静性子。”   不等长平跳脚反驳,几个宫女熟练得把她“带”下去。   处理完长平,刚才美好和谐的气氛也荡然无存。柳娘亲自给周皇后斟茶赔罪,宽慰道:“母后宽心,长平还小,不过被人挑拨教唆,等过段日子,也就好了。”   周皇后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深深叹息,“你多看着她。”意思是把长平托付给柳娘了。   柳娘心想,到底是小姑娘,被教了些鬼蜮手段,却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心。在儿女中,除了太子,长平最受宠爱,在小事上,柳娘都要让着长平。可当长平站在了太子、柳娘、朱慈炯的对面,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吗?长平最不该的就是把对自己的怨恨,迁怒到几位兄弟姊妹上。看看如今田贵妃和她所出子女的处境,当年宠冠一时,常与周皇后争风的宠妃都安分缩在寝宫,长平还不感激自己当权。   公主的身份是柳娘当权的原因之一,但重要的是她有这个本事。若是如长平一般,还不如躲在深闺绣花,博一个安分随时的美名。   “母后,儿臣也没料到宫中居然混进了奸臣逆党,还请母后严把后宫啊!”   “我哪儿有这闲工夫,你父皇身边一刻离不得我,让高启潜和太康看着办吧,有事儿回你就行了。”周皇后疲惫道。   “太康刚刚才被……避避嫌也好。”柳娘不自然道。   “放心,你是母后的女儿,母后难道会疑你吗?放心大胆的做!”周皇后温言安慰。 第114章 公主命   第二日, 孙承宗如约而至。柳娘见了他, 与他深谈过后, 把京畿防卫放心的交给了这位古稀老人。   太子从头到尾围观了这场谈话, 却依然不解, 问道:“大姐姐就这么相信孙将军?”   “你问的是什么, 相信他的能力,他是相信他的忠心?”柳娘反问一句,不等太子说话, 自问自答道:“廉颇老矣, 尚能饭否?我从来信相信老将军的智慧和经验。至于忠心, 你注意到没有, 刚觐见的时候, 孙将军对你行君臣之礼, 对我却敷衍了事。等到最后谈完,倒也一视同仁。刚出了乾清宫大门,孙将军就感叹‘陛下天命之主,太子殿下雏凤清于老凤声, 因而有公主殿下。’明知道宫内遍布耳目, 这话明显是说给我听的,孙将军既然站在大义一方,当然会尽忠。”   说白了, 孙承宗也许对自己这个公主辅政有想法,但现在情况危急,皇帝、太子都不能挑担子, 孙承宗就不反对自己暂时掌政。   有孙承宗在,不担心京城大军兵临臣下。现在锦宁前线有祖大寿,四川有洪承畴,浙江有钱龙锡,京城有孙承宗,诸位大将镇守四方,天下一时还乱不起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话果然没错。   就在孙承宗接任京畿防卫第三天,京郊农民打着“开门迎闯王”的旗号反了。如今第一代闯王高迎祥已经死了,李自成继承了闯王名号,却没有闯出名声。李自成如今被洪承畴打得丢盔弃甲,躲在蜀中的山中无以为继。又恰逢蜀王叛乱,柳娘不得不猜测,蜀王与李自成有什么关系?无人可以引导,京畿百姓怎么就想开门迎闯王了?   柳娘的改革在京城周边监控最严,在山西、在浙江都有成效,没道理在京畿不起作用。宗室和地主退出的大量土地分给了农民,番薯四个月就可以收获,完全能够填饱肚皮。柳娘以为农民是最实在的,吃饱肚皮就不会跟着造反。但她忘了,实在的另外一面就是愚蠢可欺。随便什么人一煽动,百姓盲目从众,就忘了是谁给他们的土地、良种。   论宣传教育的重要性!柳娘在乾清宫书房叹息,现在什么感慨伤怀都可押后再说,最重要的是平乱。   就发生在京畿周围,影响太坏。   孙承宗一身轻甲站在大殿上,拱手道:“太子殿下,如今京畿守备军不可轻出,实在调不出人手镇压暴民。”   “孙将军手中真的抽不出人来吗?素闻将军会练兵,带出来的都是以一挡百的百战之师,京郊叛乱乃是普通乱民,只需千人就可剿灭。”太子着急道,这可是直接威胁他们的生命,比什么蜀王叛乱、东林党人造反都直观多了。   “禀殿下,实在抽调不出。老臣无能,还请殿下再遣他将。”孙承宗还是不应。   太子有些失望,看了看柳娘,柳娘曾经对孙承宗赞誉非常,太子还以为这一位如同小说演义中无所不能的“郭子仪”呢。太子被柳娘叮嘱过不能肆意插手军政,孙承宗不应,太子也不勉强,只道:“孤明白,还请老将军严守京城门户,孤与父皇安危就教给您老了。”   孙承宗和太子商议政务的时候,柳娘一句话也不说,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全力向孙承宗表达自己不愿干政,只是迫于无奈的意愿。可他们谁都知道最后还是柳娘杀伐决断,拍板定案。   单单一个态度,就博得孙承宗许多好感。孙承宗谦虚不敢,和太子寒暄几句才退下。   “大姐姐,能不能用锦衣卫?”太子问道。   “你还嫌锦衣卫在朝中名声太好了吗?”柳娘如今给锦衣卫洗白最重要的渠道就是下层百姓,读书人群体想来厌恶特务机构,是不可能为他们说好话翻案的。锦衣卫从来针对的是官员、士绅,若是再掺和到镇压百姓上,真实是刷石灰都洗不白。   城外的有形的叛乱好压下去,城内去突然谣言四起,说蜀王已经和浙江东林党人接头,沿长江而下,连成一片,南方大片城池落入他们手中。关外大清铁骑也绕过了锦宁防线,直逼京师,京中皇室要成瓮中之鳖了。   谣言有鼻子有眼,连具体战报和江南传来的檄文都有。一群百姓围在茶楼、街角交换着小道消息,被锦衣卫或者官府驱赶,瞬间跑的人影儿都没有。信息却在城中广泛传播,总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我二大爷的小舅子的表弟在浙江做船工,他亲口说的。”或者“锦衣卫来抓人不就是不打自招吗?若是假的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一时之间城中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思考退路。   “大姐姐,怎么办?城中谣言流传太快太广,再不清理就要生变啊!”太子急得直抓后脑勺。   “放心,东厂和锦衣卫已经查出幕后指使了,今晚就能收网。”柳娘对京师掌控森严,一时之间出了这样反常的事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建立好的应急机制就启动起来,查到幕后主使并不难。   难的是人员太多太杂,分辨不易。怕大量误伤百姓,引来平民恐慌,柳娘把宫中得用的人都派了出去,然而,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亥时,更鼓已响。柳娘和太子还在乾清宫推演政策,研究守城方略。坤宁宫来人请他们去吃夜宵,这些日子周皇后心疼他们两个操劳国事,总为他们准备夜宵。   柳娘完全没有防备,带着太子安心走入这个圈套。   到了坤宁宫中,周皇后斜靠在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床薄毯子,正在小憩。只有长平笑颜盈盈的坐在桌边,见他们俩来了,笑着迎上来道:“大姐姐、太子哥哥来了,母后等不及先小睡片刻,夜宵在桌上,母后说不用等她,你们先用。”   “让母后等着,倒是我们不孝了。”太子叹了一句,声音压得低低的,怕吵醒周皇后。   柳娘却没理她,长平前几日才发了通邪火,柳娘想给她个教训,让她冷静冷静。   两人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的准备用膳。长平似乎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安静的坐在离他们较远的桌角边。刚坐下,太子顺嘴问了一句:“炯儿呢?”   “他先睡了,大姐姐和太子哥哥忙得太晚了,母后说不用等他,你们先用。”   柳娘悚然而惊,立刻警觉,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突然之间如闻雷击,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慢镜头,每一个细节都异常清晰,眼前的青花瓷小碗看的异常清楚。电光火石之间,柳娘打落太子的粥碗,大喝一声,“退!”   柳娘扯着太子的衣袖,拉得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刚刚他们坐的位置,无端出现一支小箭。柳娘回身,掀翻桌子作为屏障,拉着太子躲了进去。实木餐桌太过沉重,柳娘一掀,就压着长平的左脚。长平惊声尖叫,声震云霄。   太子下意识就要去拉长平,柳娘一个耳光刮过去,“你疯了,她是内应!”   瞬间太子也反应过来了,怪不得内殿没有宫人,以前他们来的时候不喜欢宫人伺候,但坤宁宫大宫女太康总是要过来请安的。还有周皇后每日都会等着他们回来,怎么今天突然先睡了。   “不知母后……”太子红了眼眶,也不知道他们刚才以为睡着的母后是昏迷了,还是……遇难了。   刺客没给他们说话的时间,箭支不管用,从柱子旁的布幔中奔出两个宫女打扮的刺客,朝着两人扑过来。   柳娘把太子往刺客反方向一推,喝道:“高启潜在门外!”自己反身冲了上去,和刺客斗在一起。   柳娘反身抽出靴子内的匕首,自从浙江造反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就一直在身上备着武器。幸好宫中管理严格,藏匿不易,刺客数量不多。若非今日她把大量人手调出去,也不会被他们找到漏洞。   柳娘几辈子的经验和自律,杀人这两个刺客还利落。只是柳娘没想到这两个刺客不是最后的人,在柱子后的布幔中还藏着一个。   明明冲出来的刺客之一身上帮着袖箭,可一支黑黝黝的箭支却依旧从柱子后射了出来,直扑太子后心。   “小心!”柳娘这才知道原来人在危机之时真的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言语,她以往还嫌弃电视剧里主角在关键时刻都只会喊一句无用的小心,这时才明白嗓子能发声已经是心理素质强悍了。   柳娘发狠,拼着大腿被划一刀,反手解决的两个刺客。正要去救援太子,却眼睁睁的看着黑色箭支没入爱子太子后心。   躲在布幔后的刺客一击得中,即可奔逃,踹烂窗户跳了出去。   柳娘却管不得了,几步跳到太子身前,察看他的伤势。只见太子双目紧闭神情痛苦,柳娘以为自己十几年的努力都要翻盘重来了。柳娘跪坐在地,颤抖着手在怀里掏药瓶。   “咳咳……”这时候倒在地上的太子却突然咳了起来,蓦得吐出一口淤血,虚弱道:“多亏大姐姐逼我穿上金丝甲。”   柳娘虚脱得跪在地上,手中的药瓶都拿不住,缓缓滚落一旁。   这时候世界才重新变得有声起来,柳娘发现自己的大腿正在渗血,把厚厚的冬装都浸透了。旁边长平还在哭泣尖叫,哭喊着救命。   说时迟那时快,言语总是累赘,事实上从柳娘掀桌到刺客突袭只在一瞬间。   警察总是来得最迟的定律在此时也适用。等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高启潜和太康才急冲冲跑进来。   高启潜跪地道:“太子殿下饶命,公主点小饶命。”   刚刚从窗外跳出去的刺客尸体也被拖了进来,“刺客已被击杀!”   “先说怎么回事儿。”柳娘一边拨掉太子身后的箭支,一边下命令。箭支没有穿透金丝甲,只是力道太大,冲得太子内脏受伤才有那一口淤血。   “救我!救我!”一旁被实木餐桌压着的长平凄厉哭喊。   太子原本半躺在柳娘怀中,两人都狼狈的坐在地上,太子拉了拉柳娘的衣袖,柳娘会意,道:“先清理坤宁宫,招太医,看看母后怎么样,给太子诊脉,救长平,验一验宵夜。”   “先给大姐姐裹伤。”太子补充道。   命令接连而下,宫人內侍迅速动了起来。   大队人马冲入内殿,四处清理保证无漏网之鱼。太子被高启潜扶到完好的椅子上坐着,太康先扯了衣袖当绳子,绑住柳娘大腿伤口上方,压迫止血。宫女们去扶长平,却发现实木大餐桌实在太重了,三个宫女合力都抬不起来,也不知柳娘当时是怎样的潜能爆发,瞬间掀翻了桌子。   后来还是孔武有力的內侍抬起桌子,几个宫女才把长平救下。在长平的袖子里,宫女们发现了匕首。不言而喻,长平是知道这场刺杀的,或者她就是谋划者。   太医的到来验证了这一点,夜宵里有毒。   太医院的太医几乎都来了,皇帝在坤宁宫养病,太医对这里很熟悉。一批人给太子诊脉,一批人给柳娘裹伤,另一批人给周皇后看诊。   此时太平也知道事情严重性,不敢仗着自己公主身份吆五喝六,腾得眼冒金星、冷汗滚滚也不敢再叫一声痛。   一旁的太子看不下去,吩咐太医去给她看看。   柳娘却突然想起来,问道:“炯儿呢?”   “是啊,炯儿呢?快去找!再去田贵妃宫中看看,小四和小五呢!”太子也反应过来了,若是刺客要刺杀皇族,他们几个孩子才是最危险的。   田贵妃的盛宏因皇帝倒下而终结,但她还育有两子,虽然田贵妃识趣缩在宫中闭门不出,但柳娘掌权后未在物质上亏待他们母子三人。   有內侍应声而去,坤宁宫中气氛又紧张起来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抱着朱慈炯过来了,道:“三殿下在偏殿睡着了。”   “快让太医看看,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柳娘着急道。   朱慈炯这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为周皇后诊治的太医就回禀道:“启禀两位殿下,皇后娘娘乃是误食迷药昏睡,并无大碍。待臣开一副醒神汤,即可醒来。”   “快去抓药!”   不一会儿朱慈炯的诊治结果也出来了,和周皇后一样。   “四殿下和五殿下安好,多谢殿下垂问,贵妃娘娘已经带着两位殿下安寝。娘娘吩咐奴才向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问好。”田贵妃宫中掌事大宫女前来禀告,柳娘和太子也没留她说话,只道:“也向贵妃娘娘问好。”   不一会儿,药熬好了,周皇后和朱慈炯服药,片刻之后就清醒过来了。   看着这满殿的狼藉,看着受伤的儿女,周皇后吓得直掉眼泪,太康在一旁小声讲解事发全过程。   一片混乱之中,长平还在小声抽泣。   她的脚被沉重的实木桌子砸断了,太医为她诊治,却无从下手,疼得直哭。   柳娘一拍桌子,道:“先止疼!”   太医也不是傻子,能混宫廷的都有眼色,太医也明白长平公主牵扯谋逆,还不知顾了今日有没有这个人。麻溜下了狠药,不顾日后后遗症,暂时给长平公主止疼。   柳娘确定内殿安全之后,挥退了伺候的诸人,殿内除了他们母子五人,伺候的只有高启潜和太康。   长平缩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断腿痛哭,柳娘一杯残茶泼过去了,迎面泼她满头满脸,怒道:“你还有脸哭,说!”   周皇后坐在上后,见柳娘行为粗暴想说什么,喏喏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她明白,若是长平参与谋逆,刺杀太子、柳娘,长平极有可能保不住性命。都是自己的孩子,周皇后决心等事情弄清楚之后,再决定为谁求情。 第115章 公主命   长平不说话, 只知道抱着断腿哭。   太康出列, 跪在殿中, 道:“启禀公主殿下, 今日晚间, 皇后娘娘为二位殿下备好宵夜之后, 长平公主自请送困倦的三皇子殿下入偏殿休息。长平公主宫中大宫女知夏来禀,声称发现有人往公主枕下放娃娃,疑似巫蛊。奴婢随知夏到长平公主宫中查验。再回来时, 就听到殿内有喊杀声, 与高启潜公公一同擒获漏网刺客。”   “启禀公主殿下, 奴婢一直随侍在两位殿下身边。到坤宁宫后, 皇后娘娘身边远山出面让奴才到侧殿歇脚。皇后娘娘仁慈, 以往在坤宁宫也是如此。奴婢未曾警觉, 听到殿内声响奔出,正碰上太子殿下跑出大殿。”   太康与高启潜,一是周皇后心腹,一是柳娘心腹, 都被调虎离山了, 其中长平功不可没。   不一会儿,定光从外面走进来了。他今日原本主持京中谣言背后势力清剿,顺利得超乎想像, 回宫之后就发现出了大事。定光没有第一时间来复命,反而先做好本职工作。与柳娘留在殿外的知情心腹一商量,先羁押了皇后宫中宫女內侍, 初步审理。   “启禀皇后娘娘,启禀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三殿下,奴婢定光已羁押谋逆內侍宫人,掌事大宫女远山自尽身亡,青黛招供乃是受人威胁,听命于长平公主。”   沉水也很快进来了,道:“太医已确定皇后娘娘与三殿下所重迷药为金洋花与马钱子混合物,使人昏厥。皇后娘娘近日当有眩晕、恶心、呕吐之症,三殿下……迷药对幼童伤害不可逆转,太医无法,正跪在殿外请罪。”   太子当场砸了茶杯,周皇后也惊呼一声,搂着坐在她身边的朱慈炯直哭。   “太子的伤如何了?”柳娘冷声问道。   “殿下受冲击淤伤吐血,实无大碍,汤剂调养十日便可可痊愈。幸而殿下神佛庇佑,身着金丝软甲,刺客箭支上涂了见血毙命的毒药,太医正在研究,尚未查出具体毒素。公主殿下腿上伤口,也系毒剑所刺……恐于日后有碍。”沉水恭敬跪在地上回禀。   周皇后哭得更大声了,“我的儿,我的儿……苍天啊……陛下,你怎么还不醒来!”   呆呆愣愣坐在皇后上边的朱慈炯也被带得哭了起来,一时之间殿内人人低头垂泪。   “哭什么!”柳娘寒霜冷面指着太子骂道:“你哭什么,你的伤不碍事,母后和三弟的毒只要治就好。天下名医那么多,皇家以天下养,还怕治不好!哭能解决问题吗?!”   太子泪眼朦胧道:“可是大姐姐的伤……”宫中人说话一向含蓄委婉,若是能直接说出来的,反倒不严重。沉水虚言“恐于日后有碍”,真分明是暗示影响寿数。   “除死无大事,走上走条路,本宫早就料到今日。或死于刺杀,或死于乱军,只要不是现在就死,无碍!”柳娘之语,颇有兵戈之声,声声震撼,周皇后和朱慈炯都不敢再哭。   “长平!你还不说实话!”柳娘冷声审问倒在地上的长平,自从听到沉水的话后,她就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假装自己不存在。   如今腿暂时不疼了,长平玩儿起了沉默,双手环抱着膝盖,把头埋入腿间,就是不说话。   柳娘问了一句她没反应,对沉水道:“拿鞭子来。”   两米长鞭被送到柳娘手中,柳娘坐在椅子上不好发挥,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长鞭在头顶划了个圆圈落在长平脊背上。   “啊!”   “说!谁指使你的,余党在哪儿?”柳娘冷声再问了一句。   “母后,母后救我!太子哥哥救命!三弟,三弟,救我,救我!”长平可能也知道说出实话就更没有生的可能,一直不停呼救。   柳娘没给她这个机会,刷刷刷,五六鞭又落在她身上,细细密密,脊背、手臂、大腿都被抽出了血痕。大冬天的衣裳那么厚,瞬间被抽得七零八落,露出渗血的肌肤。   周皇后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身子直抖,捂着朱慈炯的眼睛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长平没功夫求救了,在地上打滚哀嚎。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先前腿已经不疼了,才敢玩儿沉默,现在哭着打滚:“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长平并不是什么硬骨头好汉,几鞭子下去,什么都往外倒。   柳娘恍若未闻,接着又是几鞭子落在她身上,打得她求救声都弱了许多。   “坤仪……”坐在上首的周皇后不忍心唤了一声。这是从小养在她膝下的长平啊,看着她从襁褓婴儿长成婷婷少女,而今在殿内地毯上打滚,血迹斑斑,周皇后于心何忍。   “这几鞭子,是打你枉顾人伦!”柳娘冷声提醒,周皇后又想起来她的三个儿女几乎在这次刺杀中全军覆没。   “说!”柳娘再抽一鞭子提醒她!   躺在地上的长平抽搐一下,急忙开口道:“前几天我回宫后,知夏和我说若想和大姐姐一样掌控朝堂内宫,只需要让你和太子昏迷,像当初的父皇那样。到时宫中只有我最大,就能和你一样了。知夏说她能联系宫中老乡亲友支开母后宫中人,她说给母后和三弟下的要是普通迷药,根本没有害处。我不知情的,大姐姐,你相信我,我不知道对三弟有害。我不想杀人的,真的!”   “夜宵中的毒呢!伏击太子与我的刺客呢!”   “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让你们都先昏迷,没想杀人的,没想杀人的!”长平鬓发散乱,涕泪横流,一身血痕,哭泣着祈求柳娘饶她一命。   柳娘又接着审了几句,发现她真的可能被人利用了。   “你不就是这么做的吗?父皇病倒了才有你的机会,肯定是你毒杀父皇,只是你成功了,我失败了,咱们谁比谁高贵,都是一路货色!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母后,母后,你听到了吗?她就是凶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见柳娘不发话放过她,长平立刻反咬一口,尖叫道:“母后,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柳娘停下不抽她,长平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铁证”翻出来了,“母后,你秘密藏药的地方她知道,她换过里面的药,我亲眼看见的,你信我啊!”   长平厉声嘶吼,“母后,肯定是她害了父皇!”   周皇后搂着朱慈炯,不忍心的背过身去,语含哽咽,道:“那本是你大姐姐求来的秘药。”   太医院对皇帝昏迷之症想了许多办法,有金针刺激,有推拿理疗,也有汤剂内服,只是宫中一直不太平,周皇后怕有急疹来不及煎药,命太医准备了急救的丹丸。这丹丸一直是自己秘密收着,钥匙贴身存放,由柳娘亲自护送过来密存的。柳娘身边有诸多人员保护,本人有聪慧伶俐,周皇后一直觉得她是最可靠的。如此来源可靠,过程可靠,关键时刻才能救命。没想到在自己宫中出了问题,居然被长平看到,并误会是柳娘私换丹药。   “不可能,不可能!母后骗我,你也在包庇她是不是!为什么她能成功,我却不能?凭什么!凭什么!”   柳娘刷刷刷三鞭子告诉她凭什么,打得周身染血,柳娘才吩咐左右:“拖下去,暂压寝宫,明日处斩!”   沉水不等长平咒骂、求情,一手捂嘴,一手拖人,眨眼间消失在内殿。   周皇后还要说什么,柳娘却抬手示意暂停,道:“母后,可否移步偏殿,让他们把大殿整理干净。我们先去看看父皇,也不知父皇那边可好。”   “是,是!”周皇后对点头如同捣蒜,一家子忙起来都忘了存在感越来越淡的皇帝。   周皇后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不放心任何一个孩子离开她的视线,抱着朱慈炯往崇祯皇帝安歇处走。养尊处优的周皇后走了两步就要摔倒,太康一把拉住她,顺手接过周皇后怀中朱慈炯。   来不及说什么话,一行人赶紧走。柳娘被两个宫女驾着,几乎不用动腿。看过皇帝,听太医说他无碍之后,周皇后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又返回偏殿坐定,周皇后呜呜哭了起来。这都叫什么事儿!丈夫躺在床上几年了,大女儿、大儿子忙得日渐憔悴,还有不省心小女儿想把他们一网打尽,皇家当真就这么冷血无情,连十岁出头的长平都想着掌权?   柳娘也在思考,这真是环环相扣的连环计啊。京畿农民起义,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实力衰微,太子也说一千精兵足以剿灭。但依旧牵制了孙承宗的防卫军,让他不能分心城内事物。城中谣言事情小、影响大,柳娘不得不抽调宫中人手处理。这才让宫中漏出了破绽,给刺客以机会。不知道这重重阴谋是不是都为最后的一击蓄力,或许他们希望每一步都能取得效果。   柳娘感谢自己几百年来养成的警惕心,在太子问“炯儿呢?”的时候,柳娘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周皇后慈爱,从来不会留他们单独吃夜宵,朱慈炯更是有名的贪吃,向来撑着不睡都要等夜宵吃过。   电光火石之间,柳娘反应过来了。现在一阵阵后怕,若是当时反应慢那么两三妙,他们多久是躺在地上的死尸。就这须臾瞬间,保住了她们的命!   哭过事情还是要处理,周皇后心里一片苦海,仍旧打起精神。看着怀里昏睡的朱慈炯,周皇后再次泪眼朦胧,小孩子经历这么多,又被药伤了精神,早就睡着了。   “坤仪,母后知道你受委屈了,可长平终究是你妹妹,能不能留她一条命。”周皇后泣道。   “母后!您想什么呢!她要杀我们啊!”太子难以置信的看着周皇后。   “小声点,别吵醒了炯儿!”柳娘低声喝道。   “母后放心,长平的话真真假假不可尽信,等下面人审出结果之后,我会留她一条性命。宗室大罪也不杀人,圈禁凤阳高墙内就是。长平可从此例。”   “太便宜她了。”太子嘟囔道。   周皇后却还担心长平一身的伤,试探着求情让太医去看看。柳娘轻叹一声,周皇后啊,真不知说她什么好。说她聪慧,她从来支持自己辅政,并信心照顾太子与自己当饮食起居;说她糊涂,又是这么分不清轻重。长平之事,不是一家子锚段打闹,事涉谋逆,百死难恕。   柳娘皱眉,无奈解释道:“母后,我今日之所以抽打长平,虽是泄愤,更重要的是给下面人一个态度,若是我们护着长平,下人怎敢放心审问公主,真相就一直不得昭彰。宫中也许还留存余党,这样的事情再来一次,不知我们母子谁有逃脱升天的运气?”   周皇后讪讪,也知自己偏心惹得两个儿女不满了,讪笑解释道:“母后是怕底下人落井下石,长平一身的伤,若是不治,恐有性命之忧啊。”   “母后放心,终究是公主,底下人不敢乱来。只提醒母后,不要私下赐药,我刚刚说明日处斩,是说给那些隐藏在暗中的人听的。他们若有秘密在长平身上,当今夜来刺杀她。若是过了明日我仍让长平活着,他们更着急,肯定有所行动。只要动了,肯定有破绽拿下,刚好一举清洗宫中余孽。”   周皇后被柳娘道破暗中关照的打算,更加手足无措了。   “母后,您好好照顾三弟,那要不知道有什么妨碍,三弟都昏睡过去了。太医近日就常驻坤宁宫吧,父皇需要,三弟也需要。”太子叹息,把周皇后的注意力转到朱慈炯身上。   太子和柳娘都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的,长于政事,偏于理性,与周皇后并不亲密。长平和朱慈炯长在她身边,周皇后自然偏心些。太子却不愿这样的偏心再伤柳娘的心,若论伤害,今夜受伤最重,日后影响最大的难道不是柳娘吗?谁比她还值得让人心疼,让人同情?   周皇后抱着朱慈炯在偏殿歇下,柳娘和太子坐肩舆到了乾清宫继续商议。   “大姐姐不必心软,等刺客吊出来之后,给长平一个全尸,也算对得起母后生养她的情分了。”太子对长平好感全无,想着当初她毒柳娘的嘲讽,再想想自己出事瞬间想要就她的条件反射,忘恩负义,农夫与蛇,好感全无,恨不得长平马上去死。   柳娘换了一身衣裳,虚弱的躺在床上,道:“听天由命吧,她有能耐活,就让她活着;若是不幸,就对母后实话实说吧。不论如何,事情都不要传到宫外去,如今本就人心惶惶,皇家再出自相残杀的伦理悲剧,天下人更加弃而远之。”   出了这种事情,舆论不可能一边倒说长平的不是。天下总有那样的恶心人,擅长受害者有错论,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好像犯罪都是受害人有错一般。   不论结果如何,长平事件的处理都必须是悄无声息的。一个未曾与外朝有牵扯的公主病逝,天下无人会为她喊冤。   外朝、内宫、江浙、蜀中、关外……一个个心头大患在眼前闪过,柳娘闭目躺在床上,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第116章 公主命   再苦再难也不要放弃, 熬过最黑暗的时刻, 你会见到光明。——柳娘切身体会到了。   长平主导刺杀案发第二日, 长平就死了。死于同谋灭口, 同时她这个诱饵也充分发挥作用, 在吊出了六个隐藏在宫中的间谍。柳娘相信经过三次大清洗, 无数次小筛查,皇宫现在很安全。   周皇后为长平的死伤心,可人终究已经死了, 不管周皇后如何揣测长平的死因, 当柳娘开口, “让她已夭折公主的身份葬入皇陵”, 便足以周皇后喜极而泣。这样的大罪, 周皇后以为要费无数口水, 才能让小女儿入土为安。   是的,当长平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周皇后彻底相信宫外人对柳娘的评价——铁血。坤仪公主的心是铁做的,血是冷的, 她枕着尸体和骸骨入眠。   无数内外命妇曾到坤宁宫请安, 见到坤仪公主无不俯首帖耳,恭敬拜服。积年老将家的家眷,不管多有脸面的宗室, 对着周皇后还会争一争闲气,对着坤仪公主却大气都不敢出。   长平的死并不能消磨她对皇室一家的影响,周皇后心有余悸, 幸好三皇子朱慈炯连续一个月低烧,牵扯了周皇后的大部分精力。柳娘的腿伤半年之后才好全,不过伤口包扎好的当日,柳娘就投入了繁忙的政务中。风雨飘摇的江山,不允许她奢侈的养病。只有太子因祸得福,柳娘逼他随时穿着金丝软甲他还不愿意,如今不用说,主动睡觉都穿上。   柳娘每日入夜时都数着更鼓,理智催促自己快睡觉,明日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可脑子就是闲不下来,白天过手的无数政务在脑海里盘旋,辗转反侧,忽而更鼓再响,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殿外宫人换班几次,可否有过低语,柳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在这样的煎熬中,柳娘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京畿叛乱无疾而终,百姓安分回到自己的土地,恶首伏法,从恶者发还本地,由里长看管。   这只是一系列好消息的开头,紧接着柳娘就接到了杜勋的来信。   “杜勋,还记得他吗?”   “大姐姐逗我玩儿呢,怎么不记得,他原是父皇心腹,掌锦衣卫诸多大事。后来大姐姐令有要务派给他,便去了锦宁前线。如今大姐姐这样高兴,难道杜勋建功了?”太子笑问。   柳娘谦虚道:“算是立功了吧。”嘴角却情不自禁的翘起,忍不住喜形于色。   “建奴正白旗旗主多尔衮反了?好!好!好!反得好,如此建奴再不能威胁我北方!”太子接过柳娘递过来的密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抚掌叫好。   “杜勋的信被京畿叛乱耽搁了几天,现在恐怕建奴那边已经乱成一团。杜勋后续上奏很快会到,咱们可要给他记一大功!”柳娘高兴笑道。   “记功!记功!”太子兴奋得不能自已,叹道:“总算有好消息了,我去和父皇说一说,总算不负他老人家教诲。”   柳娘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去吧,父皇能听到的,我们做的很好。”崇祯皇帝一直在昏迷中,太医竭尽全力也只能维持现状。神志不清醒的人很难保存性命,无法进食,就无法获得营养。整个太医院战战兢兢的伺候,无数人为他翻身按摩,皇帝还是日渐消瘦,肌肉渐渐萎缩。   太子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父皇,悲喜交加,随意行了一礼,就跑去和他禀告好消息了。尽管皇帝不能给他回应,但那是太子最好的抒发渠道。   柳娘翻开杜勋报上来详细情况,多尔衮旗帜鲜明的反了皇太极,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时间追溯到两年前,柳娘刚派了杜勋到前线搞间谍工作,锦宁防线有祖大寿镇守,和大清进入对峙阶段,大环境相对安全,这时候杜勋的才能得以发挥。柳娘把那些详细得连大清人自己都惊叹的消息给了杜勋,杜勋以此依托,炮制了无数阴谋。   第一步在后宫。   皇太极后宫人员成分复杂,有地位尊贵的蒙古王爷之女,也有抢来的女奴,生下孩子之后有的能封妃受宠,有的却直接被送人。其中地位最为尊贵的被封为五宫大福晋,皇太极推行汉化,对后宫也改用后妃称呼。分别是中宫皇后、关雎宫宸妃、麟趾宫贵妃、衍庆宫淑妃和永福宫庄妃,其中麟趾宫贵妃和衍庆宫淑妃都是林丹汗的福晋,位列第一和第四,林丹汗病亡之后,两位福晋自身带着无数牛羊马匹、部族、奴隶改嫁皇太极,依旧身居高位,只因本身就代表着极大大财富。   而阴谋在剩下的三宫之间展开,中宫皇后、关雎宫宸妃和永福宫庄妃都是科尔沁部族的女儿,中宫皇后是其他两位妃子的姑姑,而这两位妃子本是姐妹。关雎宫宸妃守寡改嫁皇太极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了,就是这样一个年华不在的女人却受宠万分,越过了代表这蒙古最大势力——带着林丹汗政治遗产归附的囊囊大福晋,仅仅屈居第三位,受封麟趾宫贵妃。宸妃的地位仅次于她的姑姑,皇太极的中宫皇后,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是后宫这种无风三尺浪的地方。   科尔沁的女儿出众,三个女儿都在皇太极宫中身居高位,可她们都有一个短板——没有儿子。几个女人都接连生出女儿,证明皇太极和她们本人身体都很好,没有儿子只能说是天意。好不容易关雎宫宸妃生下皇太极第八子,科尔沁高兴的送来价值连城的礼物。皇太极也兴奋的大赦天下,他的儿子个个出身低微,没有一个是五宫福晋所出。虽然皇太极已经竭力汉化,可在大清,福晋就是正妻,甭管排名多少吧,这个孩子是皇太极现有儿子中最尊贵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惜这个被很多人寄以厚望的孩子出生第二年就夭折了,疼爱他的父母甚至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   科尔沁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永福宫庄妃身上,她也是科尔沁出身。中宫皇后也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这是他们科尔沁和大清的纽带。   绝大多数人都忘记了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第八子,只有他对母亲还记着他。   关雎宫宸妃很快就听到宫中小道消息说,她的儿子是被庄妃的儿子克死的。这样的命理之说还不足以让她癫狂,可当有奴隶向她禀告,他的儿子是被庄妃施咒害死的时候,宸妃就不能忍受了。宸妃拖着病躯去找中宫皇后主持公道,中宫皇后自然不肯,只表面安抚。宸妃暂时被劝住了,后来却听说了一句话,一口心头血吐出,再也无力回天。   皇太极坐在床边握着宠妃的手心痛欲绝,咬牙切齿的问道:“科尔沁只需要一个儿子?好,好!我竟不知道我皇太极的儿子是为科尔沁生的!”宸妃就是听到中宫皇后说“科尔沁只需要一个儿子”病倒的,宸妃坚信她儿子的夭折,也有中宫皇后的份儿!   中宫皇后跪在皇太极更前泣下不止,“大汗相信我,我做您的福晋这么多年,何时对妃子、孩子区别对待,更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不知是谁在挑拨我们姑侄姐妹的关系,请大汗明鉴啊!”   皇太极刚刚称帝没几年,中宫皇后一着急,旧日称呼又出来了。   “朕已经是皇帝。”皇太极好像在纠正皇后的称呼,更意在说明,他们已经不是当年在草原上了。定都盛京,称帝建国,皇太极的儿子不仅仅是继承牛羊马匹那么简单,这关系着皇太极打下来的江山!   “皇上,请您彻查,我没做过的事情不会承认,我不是这样的人,请你还我一个公道。”皇后不停诉说他们一路扶持走来的艰难困苦,希望勾起皇太极的念旧之心。   永福宫庄妃也在一旁叩头,分辨道:“这是南蛮子汉人的阴谋,皇上熟读《三国演义》,难道忘了其中的美人计。咱们满人爽朗直接,谁会用这些弯弯绕,分明就是南蛮子的阴谋。这些日子盛京城不正有无数汉人间谍被抓吗?肯定是他们!”   把阴谋往汉人身上推是正确的思路,可皇太极没忘整个后宫中,唯一能看进去汉人书,懂汉人计谋的就是庄妃!   皇太极一脚踹飞了庄妃,怒道:“你不就懂吗?”   说完不顾中宫皇后劝阻,拔剑当场杀了庄妃,为自己的宠妃报仇。丢下手里染血的剑,回身抱着奄奄一息的宸妃,皇太极深情道:“你的仇人已经死了,咱们老八不幸去了,你可愿抚养小九,他就是你的亲儿子。”   宸妃怒目而视,她怎么可能抚养仇人的儿子,“那不是我的儿子,更不是你的儿子,是多尔衮的儿子!”   皇太极悚然而惊,怎么可能,他不可能弄错自己的血脉。皇太极也影影绰绰听说过庄妃和多尔衮的流言,可皇太极根本不在乎女子贞洁,他的后宫有改嫁的寡妇,有送人的妃子,他最宠爱的宸妃不就嫁过人吗?大清没有这种讲究,再往前推二十年,父死子继,父亲死了,儿子连他的女人一起继承也是正常的。   “宫里早就传遍了,科尔沁敖包相会,察哈尔之战被迫分离,多尔衮大婚对月当歌,福临出生当晚,多尔衮就在宫墙外等着!”宸妃口中的故事当然是柳娘和杜勋的得意之作。事实上庄妃和多尔衮在科尔沁草原见面的时候一个两岁,一个三岁,多尔衮成亲的时候庄妃早就嫁给了皇太极,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交集。   皇太极被宠妃提醒,回去细查的时候却发现,故事里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合乎情理,逻辑严谨。皇太极有时候都在想,当初真的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吗?   从后宫开始,皇太极对多尔衮生出猜疑之心,嫌隙正在一步步扩大。   第二步在八旗之间。皇太极继位之后,设立都察院、理藩院和六部,仿照汉人官制,本质上却是收拢各大旗主手中的权利,集中在一人手中。   柳娘现在做的和他曾经做的都一样,不过改革而已。只是杜勋在皇太极的改革中推波助澜,炮制了阿敏之死,大妃殉葬之谜等一系列有鼻子有眼的谣言,挑拨旗主和皇太极的关系,挑拨各旗主之间的关系,使得大清君臣关系紧张,一片风声鹤唳。   第三步在满汉蒙之间。皇太极推行汉化,不仅在后宫称呼上。   朝廷改制,每个部门设满、蒙、汉各三人处理事务。一改□□哈赤在时屠杀汉人的风气,反而开始进行考试,选取官员。同时派人丈量土地,将“各处余地”归公,发给民户耕种,不许旗主、贵族再立庄田。汉族地位大大提高,这本就惹的满族人大大不满。   蒙古人也不甘寂寞跳了出来,皇太极后宫五位大福晋,都是蒙古人,后宫是前朝的缩影,也是蒙古人的野望。蒙古人希望重建成吉思汗的黄金帝国,在草原上他们是黄金血脉,是最强的人,怎么会甘心俯首在满人之下。   原本皇太极革故鼎新之举会取得大大的成效,为大清一统天下奠定基业。如今有了杜勋在各处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原本缓和的矛盾骤然加强,皇太极疲于应付。   但仅仅这样也不足以分裂大清,多尔衮是怎么带着正白、镶白两旗的人反了呢?关键在另一个人身上——范文程。   甭管在谣言里皇太极和多尔衮有怎样复杂的关系,事实上他们就是简单的长兄与幼弟关系。□□哈赤死的时候,多尔衮才十四岁,是皇太极教导他重用他才有如今的睿亲王。皇太极和多尔衮之间曾经相互信任,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随着杜勋谣言的发酵,多尔衮“母亲、汗位和女人”的感慨被皇太极知晓之后,皇太极就慢慢不信任多尔衮了。什么女人、母亲都不重要,若是多尔衮真喜欢庄妃,皇太极甚至可以送给他。皇太极的侧妃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曾受封东宫福晋,也被他嫁给了叶赫部南储,皇太极的庶妃也下嫁给的班第。女人无所谓,皇太极不能容忍的是多尔衮觊觎汗位。   正在这时,范文程向皇太极密报多尔衮有谋反之心,请皇太极立刻决断,先下手为强。   有杜勋存在,范文程的密报显然不会真的成为秘密,多尔衮不久之后就得到消息。   对于大清来说,范文程是功勋卓著的文臣之首,对于汉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大大的汉奸。尤其在满汉对敌,相互征战的关键时候。范文程府上下一应人等,很多都是家乡人。当年□□哈赤攻破抚顺的时候,曾经屠城,有无数汉人在此一役中丧生。不要小瞧了汉族忠义文化的影响,范文程愿意为了实现报复投靠满人,有的人却愿意成为了柳娘的密探,用生命为大明尽忠。   多尔衮知道消息之后立即起兵,叛逃入草原,顺便带走了八旗整整两旗的兵力。   八旗分裂就此产生,皇太极大怒,更让他绝望的是皇太极的人在范文程府上发现了他与京中朱氏王朝的来往信件。大明太子亲自给范文程写信,承诺只要他能策反多尔衮,分裂大清,使得大清不能扣关,便能宽恕他以往的罪行。   皇太极也不信,以往范文程为他出过多少计谋,让他成功打下了蒙古、朝鲜和大明山海关外各地。可看着眼前大明太子赐下的符节和亲笔信,想一想他终究没有赢了大明,范文程的忠心有待商榷了。   皇太极还在犹豫,范文程却突然不见了。   皇太极布置在范文程家门口盯着的人回来禀告说,范文程不见了。皇太极派人去搜果然没有搜到,愤怒之下杀了范家上下一应仆人,下旨追击逃犯。没有人知道范文程就躺在自家地窖里,死于心腹仆人之手。   在此千头万绪之时,宫中又传来了宸妃病重的消息,宸妃要求皇太极杀了福临给自己的儿子陪葬。因为犹豫,错过的镇压多尔衮的最好时机,放跑了范文程,皇太极吸取教训,不敢再犹豫,不顾中宫皇后的哀求,当即斩杀了福临。不必分辨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反正皇太极不差儿子。   皇太极实现了宠妃的心愿,也为自己出了气,却没看见素来贤惠的皇后脸色如何扭曲。福临是科尔沁的希望,皇太极杀了他,就是断了皇后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夫妻反目,指日可待。   柳娘看着厚厚一叠讲述事情详细经过的信件,心中长吁一口气,终于等到了最甜美的果实。   柳娘能对大清用计,大清自然能对柳娘用。   皇太极因多尔衮出走势力下降,主动向大明求和,归还部分城池,姿态放得极低,太子高兴的接受了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从万历年间开始,大明对关外势力的战争就一直在“纸面上胜利”,实际上版图却越来越小。   在求和之后,皇太极又表现的对祖大寿十分惧怕,只要祖大寿出兵,他就后撤,并不断向大明求救,姿态放得一次比一次低。不过三四次,朝中就有人开始参祖大寿拥兵自重、养寇以重,不是朝臣们都生了千里眼顺风耳,对前线情况如此清楚,而是明显建奴不是威胁了,这样庞大的军费开支,祖大寿这样的风光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太子也在考虑精简士兵,“大姐姐不是说士兵贵精不贵多吗?正好淘汰老弱病残,浙江、蜀中还在用兵,军费开支庞大,锦宁前线已经大捷,建奴俯首求饶,也能放一放了。”   “袁崇焕当年出使,皇太极对他亲热要加,姿态也放得低,完全不像对待杀父仇人。这样的枭雄,不可信。”柳娘翻出杜勋送回来对打信件。皇太极主动归还的城池要么是空城,要么地理位置鸡肋。想要守住这些城池,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皇太极看似懦弱,不断收缩势力。事实上他只是把曾经多尔衮控制,现在他一时控制不了的地方抛出来做诱饵,八旗还剩下六旗保持非凡战力!   太子看了,却为难道:“钱大人、洪大人也上了折子要军饷,几年前大姐姐抄家所得的银子都填进去了,今年赋税还没收上来,哪里去找军饷呢?”   说白了现有的钱,太子已经计划好用途了。锦宁前线今年的那份钱还没有拨下去,却有好几位尚书阁老来撞木钟,诉苦说情,太子甚至已经许出去了。   柳娘见着太子日渐成熟的面容没有说话,关外的胜利让他意气风发,逐渐敢于自己做主。   太子渐渐长大,朝中也有了娶妃生子的谏言,柳娘也慢慢放手让他施为。只是……还是太嫩啊。   柳娘从皇太极的生平讲起,又重点阐明的此时才处境。“皇太极七八岁还没有马高就跟着父兄征战,作战经验丰富,不是一个祖大寿就能吓退的。你仔细分析舆图,他如今退后,不过是战略性收缩,扔出来的地方我们吃得进去吗?不过离间守边大将与你的关系,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太子却坚信自己是中国之主,四夷臣服。“那个皇太极先前说的这么厉害,不还是被我们打趴下了。大姐姐,你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柳娘想了想道:“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过你已经快要亲政了,这事儿我全权交给你办。我私下用你的名义给祖大寿补一笔银子,能用不到最好,若是用到了,你就当吸取教训,永远不要轻视你的敌人。可好?”   太子愉快应下。 第117章 公主命   柳娘看着太子欢喜不尽的背影, 失望的同时也理解。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做成了父祖都没办到的大事, 如何能不欢欣鼓舞。自大清收缩之后, 朝廷上下为太子歌功颂德的折子堆满的乾清宫。太子似乎也认为这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柳娘的存在本就尴尬, 如今太子快要成年,连上请安折子都很少有人直接提及柳娘。   众人都希望趁着这股势头,太子直接亲政掌权, 坤仪公主退回内宫。   柳娘连年劳累, 又被伤了大腿, 战事暂时轻松了, 趁机到宫外庄园游玩。京畿已经被犁地一般梳理过几遍, 柳娘走的时候也有亲卫军相随, 如此浩浩荡荡到了庄园,安心休养。   真是休养来着,坤仪公主凶名在外,无事谁人敢扰。更何况在这个时候, 显然太子要逐步收回大权, 一个眼见没落的公主,并不值得众人冒险。   柳娘在庄园望山观水,总想起自己做南霄道长的那一生, 用脚步丈量国土,天下没有她不曾见过风景,世间没有她不能旁观的命运, 是何等逍遥快活。而今困在一方宫墙之中,太子、宗室、文臣、武将、藩属国……每一个名词后面,都是数不尽的麻烦。   人人乃从众,走在这人流中,有一个人逆流溯游,就显得格外瞩目。   老将孙承宗亲自上门拜访坤仪公主。   休沐之日,孙承宗着便装,仍旧掩不住一身威武,浑身上下的军人气质,让人一见就知这是以为沙场虎将。   沉水恭敬领着孙承宗绕过前院亭台楼阁,走到了花园之中。孙承宗一见柳娘就懵了,脑海中有无数准备回禀的治军条陈跑个精光,瞬间就忘词了。   只因柳娘穿着浅绿色的袄裙,头戴珠玉,环配玎珰,这和孙承宗娇养在家的小孙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呢。柳娘的衣裳似乎还额外改过,腰身掐得很细,女子穿起来真如弱柳扶风。这些年孙承宗多次觐见,柳娘都穿着蓝灰黑金一类的庄重正统颜色,服饰也尽量用接近男装的袍子,一下子从掌权大公主变成了邻家小女儿,难怪孙承宗懵了。   “臣孙承宗参见公主!”什么思绪都在一眨眼间流过,孙承宗抱拳下拜。   “老将军请起,休沐之日,不必多礼。”柳娘轻声叫起,请他就坐。   柳娘见这春光难得,正在湖心亭中煮茶,信手拈来,从容淡定,不一会儿就泡好了茶水。柳娘提壶给孙承宗倒茶,唬得孙承宗立刻站起,口称不敢。   “老将军坐,说了不必多礼。不说老将军年高德劭,只看您危难之中守卫帝都,难道不值这一杯茶吗?”柳娘亲切让他坐下,请他品茶。   “臣粗人一个,糟蹋了公主的好茶。”孙承宗双手端盏,一饮而尽,如饮美酒。   “茶不过就是让人解渴的,不过世人多会附庸风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茶,便有了许多规矩说法。其实最大的规矩难道不是好喝解渴吗?”柳娘微微一笑,又给他续杯。这次孙承宗只是欠身以示恭敬,没有吓得站起来。   “公主高见。”孙承宗低头道。很多时候,一句话就能扣人心扉。此时大环境重文轻武,孙承宗早年还因不善饮茶受人讥讽“粗鲁”,柳娘明在说茶,又何尝不是再说武将呢。   坤仪公主不曾重文轻武,没有在战事稍歇之时,就准备过河拆桥,且这桥还没过完呢。孙承宗心中一轻,被太子和朝臣折腾得提起来的心悄悄安放,还有坤仪公主呢!   孙承宗笑道:“如今京师在公主治下太平安稳,老臣闲暇,才有观花品茶的乐事。只朝中大臣皆忙忙碌碌,倒显得老臣偷懒了。”   现在这般亲近,柳娘几乎想不起来孙承宗刚见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天下果然只有利益能联系人,孙承宗这样的沙场虎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他依旧也要“利益”。这利益不是金银珠宝、个人荣耀,而是武将群体的地位提升。只有柳娘这个重视武备的公主能够带给他,太子不行,其他势力更不行。   忙碌?朝中大臣忙的不就是拆了锦宁防线的军饷,用于自己分管的部门。柳娘出宫之前,太子已经和众臣商议妥当,今年给锦宁前线的军饷只有士兵的口粮、俸禄是足额的,其他诸如兵器补给、间谍装备、车马差旅之类的费用统统降到只有原来的三成。节省出来的银子被六部瓜分,这么大的国家哪里都需要银子,先前是柳娘坚持,勒紧裤腰带支援前线而已。现在柳娘不管事了,他们自然要把“补偿”拿回来。有柳娘这位铁血公主镇着,他们倒不敢揣进自己的腰包,只是用来经营自己分管的部门,日后也是自己的政绩,何乐而不为呢。   孙承宗显然也听说了,锦宁防线是他一手缔造的,祖大寿也曾受他的提拔。祖大寿在边关都听说了这消息,赶紧写信给昔日恩师,请他代为周旋。孙承宗能找的第一人就是柳娘。   “老将军精力充沛,我这儿倒有一桩事情麻烦你。”柳娘笑道:“老将军接掌京师安防已久,不知对京师三大营可有打算?”   京军七十二卫,分三大营,五军营习营阵,三千营主巡哨,神机营掌火器,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也只是七十二卫之一。孙承宗接手京城防卫之后,五军营上城墙,三千营维护城中秩序,只有神机营“机动”。也就是听候差遣,平日并无具体负责事务。   神机营好歹有这几百年的建制历史,孙承宗也不敢在此关头大大肆改制。孙承宗看了一眼柳娘,神机营不已经被她接管了吗?   “我稍稍训练了神机营,可惜是个军盲,不通军事,还请老将军为我掌眼。”   孙承宗惊讶,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坤仪公主居然训练出了一批新兵?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神机营被调走之后再无踪影,大明军制宗旨便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孙承宗为了避嫌并未关注,还以为神机营要成为第二个锦衣卫呢。   毕竟神机营建制虽在,可人员流失严重,火器鸡肋,早就不是太/祖、成祖年间的威慑性武器了。   柳娘换了一身骑装,打马往京郊山谷奔去。这里被柳娘圈出,作为练兵之地,练兵都在山谷腹地,声音难以传出,旁人只当公主喜好山川园林,并未引起注意。   山谷之间有河流,沿河两侧是平缓的谷底。第一战,柳娘带孙承宗看火器部队如何应对骑兵冲锋。   这些年对满人的战争一直节节败退的原因之一就是,面对八旗铁骑明军束手无策,只能依靠高大城池打防守战,不能主动出击。火器中最受武将欢迎的是神机大炮之类的防守工具,单人手持的火器,在大将看来就是鸡肋。   柳娘和孙承宗站在高台上,鼓声一响,河谷地带列阵两军就开始了冲锋。嗯,不对,只有骑兵开始冲锋,模拟满人八旗进攻。   只见火器营立刻外围由战车组成,战车上有高高的档板,档板上有空隙,供火器射杀之用。他们手中拿的演习弹打在人、马身上会有大红色颜料喷出,对面的骑兵中弹便只能愤愤停下,打马冲到两侧,这是意味着死了。   当然也有一身大红还拼命往里冲的,下来之后必定被罚。他还振振有词:“老爷这是悍不畏死!受伤流血算什么,只要右手不断,老爷就能砍人。就是头被人砍了,老爷也要冲进去撞死两个鸟人!”   鸟人这是对火器部队的蔑称,因为他们用的火器叫鸟铳。两支对抗部队都曾经是神机营的人,在山谷中练兵被分为了红蓝两色。红军保持神机营本色,依旧用火器,蓝军改习骑兵、步兵,专门克制火器。   这些都是后话的,当此之时,着蓝衣的骑兵在到阵型之前急损失了前面的一大批。等到骑兵冲进阵型,红衣火器营被马碰到了就被视为冲击而死,大多数人遵守规则,也有抽冷子下黑手给马两鞭子,巴不得摔死马背上的蛮子!   常年对抗,打出火气来,免不得互称“鸟人”“蛮子”。   火器营被冲开之后,内里是长矛兵掩护的火器手,马匹对长矛有天然的恐惧,经过多次训练之后,仍旧不能很好的冲锋。因是演戏,长矛用的是软木,一撞就断,马身也裹着棉布,生怕真撞死了人。   即便这样小心,战场上依旧容易打出了真火。每回演习都有伤亡名额,柳娘并未制止,这些死亡之人都按军人阵亡的前例,加以抚恤。   只是一场点到即止的火器营对骑兵战,孙承宗就看得浑身发抖,热血沸腾。他太了解此时战场上最需要什么了,锦宁前线一直防守不攻,就是没有克制八旗铁骑的手段。如今火器营今非昔比,孙承宗仿佛看到了大明军队收复失地,再现当年成/祖征服蒙古的风采,如何能不高兴!   “公主殿下!”孙承宗起身抱拳,恨不得请命亲自去前线带兵,千言万语,最先问出的却是:“公主的火器非同一般!”   “老将军慧眼识珠。”柳娘挥手让人送上几只刚才演习中用到的火器,“这是鸟铳,新加了瞄准器,炸膛几率小到千分之一,后挫力更小,不会打一阵就膀子疼,我一女子都用得。”   说完柳娘留把鸟铳搭在肩上,冲着远处树好的靶子连开三枪。片刻之后,看靶的小兵挥旗表示柳娘正中红心。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硬的靶子,这么高的精准度,孙承宗看的眼热,柳娘顺手把新式鸟铳丢给他。亲自试了才知道这枪身有多轻,后挫力有多小,瞄准度有多高!孙承宗喜笑颜开,几乎要不顾脸面讨几支回去了。   柳娘又拿起其中一直三眼铳,这是从成祖时期就一直装备明军的制式火器,两百年未曾改变。后挫力大,容易炸膛,有时候子弹和枪管都合不上。   柳娘把玩着古老的三眼铳,叹道:“这三眼铳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当年那么好用的火器,在今人的制造下就变成了垃圾。”   拜大明腐朽的采购制度影响,那些造火器的军户把残次品交给朝廷,把优质品卖给出重金的商人。这就造成了大明火器更新换代慢,质量差的情景。戚继光曾有言,“质优不到两成”。可大明还是涌现了诸如鸟铳这样优秀火器,可见大明不是造不出好东西。而是腐朽的政治制度拖垮了军事,没有质量过关的东西,怎么在战场上发挥力量。   再有就是大明将领对火器应用的狭隘理解。当年成祖征伐蒙古的时候,就是先投一波火器,扰乱阵型,然后骑兵分割,破坏建制,最后步兵清剿,如此流畅的配合,打得蒙古败退千里。今日柳娘麾下火器营用的战术,是当年戚继光用过的战车,有效解决了火器营防守自身安全的问题。柳娘也下令用木栅栏做障碍,三段式射击的办法阻挡骑兵。   见识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是千百年无数人总结凝练的精华。   孙承宗看得跃跃欲试,就要开口请战。   柳娘笑道:“再请老将军看一场。”   说完打马进了山谷,他们的下一场演习在山地举行。 第118章 公主命   第二场火器演习在山林中, 这些身着紧身骑装的士兵, 在山地树枝间腾挪跳跃, 犹如猿猴。孙承宗甚至发现, 有人在对抗中掉入小溪, 浸得一身湿, 起身躲到树后,手中鸟铳依然可用。   “殿下所制新式鸟铳可以防水?”孙承宗惊喜的问道。   柳娘骄傲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柳娘准备给边防军换上新一轮的装备。占地三百平米的初代计算机和轻薄笔记本本质上都是计算机, 犹如三眼铳和鸟铳都是火器, 本质相同, 功能、形象、便捷程度, 均不可同日而语。   柳娘还请孙承宗参观了陌刀对配合火器营进攻, 还有配合象兵部队作战。京师锦衣卫十四千户所中有一训象所,算得上此时的特种兵部队。   孙承宗陪着柳娘在山谷走了一天,回来去如同感觉不到累一般,兴致勃勃的冲到书房写信。   夜深了, 孙夫人才让丫鬟端着洗脚水过来, 伺候他梳洗睡下。   “你都是古稀之年的人了,还这么拼命,当真不懂爱惜自己。”老妻陪着孙承宗转战天下, 一生相携。少年夫妻老来伴,如今他们已经伴着走过近一个甲子了,孙夫人心疼丈夫啊!   孙承宗看着妻子长满老人斑的脸庞, 笑道:“还说我呢,这些事情让丫头们干,早说让你享福,当个老封君,等着孙儿孙女们奉承请安就是啦。”   “有你这个老货在,哪有清福可享?”孙夫人笑嗔,问道:“今日可还顺利?不用说,看你这般高兴,肯定顺利。”坤仪公主避居庄园,无人请见,只有自家这老棒槌太实在,真上门拜访,也不知太子殿下是什么态度,孙夫人十分担心。   孙承宗打发了丫鬟,擦干脚,拉着老妻坐在炕上,叹道:“以前师父总说,一个武将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战场上让人砍掉脑袋。当时我多不服啊,想着日后一定要和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似的,在敌营里杀个七进七出,立下赫赫战功,让天下人传扬我的名字。而今才知他老人家说的多么有道理,武将啊,就该马革裹尸!”   “复宇(祖大寿)还在锦州卖命,朝中人就不想给他饭吃了,今年的军饷只有去年的一半不到!你说朝中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离建奴打到京城才几年,就忘啦!当初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还想过吗?河都没过完就想拆桥!还有酸腐上书换防,让彦演(洪承畴)、复宇(祖大寿)和钱龙锡相互换防。这说的是人话吗?好不容易摸清了情况,还没镇压下去,就换了新头儿,这仗怎么打?”   “瞧你这脾气,不是没成吗?朝中还有太子殿下呢!”孙夫人把汤婆子放在丈夫脚下,细细把棉被按实了,务必不让一丝冷风灌进来。孙承宗沙场老将,一身都是病,在这初春的夜晚,也要裹着厚棉被,抱着汤婆子入睡。   “太子殿下……”孙承宗长叹一声,他和老妻抱怨朝中大臣,却不敢对太子殿下口出不敬。也许是他知道自己胸中这口怨愤之气太重,不能露出丁点儿口风,不然他怕把持不住。想当初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对太子殿下是怎样的寄已厚望,即便看不惯公主辅政,也愿意为大明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没想到过了几年,让他曾经愿意献出一腔热血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不想再见。曾经避之不及的坤仪公主,却成了最后的庇护所。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是啊,太子殿下总是在的。复宇也该收到太子殿下私下拨给的钱粮了,锦宁防线有驻军、有屯田,总能熬过来的。”孙承宗只能这样回答老妻,这样安慰自己。如今朝廷在坤仪公主的铁血治理下已经清明很多,军饷“损耗”最多一成,九成能到边关,坤仪公主私下拨给的钱粮更是无人敢伸手。   孙承宗只是担心,担心前线战将的心思变化。像自己这样几十年的沙场战将,自认心是铁打钢铸的,还不是变了心思。钱粮虽是以太子名义拨下的,可谁又是傻子呢?太子殿下已经被文臣笼络过去了。而今浙江东林党人造反还未平息,太子周遭又环绕着读书的“圣贤人”。   孙承宗一身征战沙场,是老资历了。如今大明军中战将,不称他一声师父,也要叫一声前辈,这样威望、功劳、资历都数一数二的老将都转换了心思,更何况其他人。   武将拥兵,看上去是比文臣危险,可武将也不是天生的坏坯子,放着好好的安宁日子不过,非要闹出个“黄袍加身”白日梦。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没有人比武将更盼着太平了!   孙承宗又长长叹息,“师父说的对,武将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战场上让人砍下脑袋。”他若是死在战场上,也就不必为这朝廷倾轧发愁了。   孙夫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照顾着孙承宗破败的身体,“别想了,先睡吧,京城的春天比锦州还冷呢。不许掀被子,我让小丫头在门外歇着,时时看着你。”   孙承宗闭目,的确是冷得刺骨的春天呢!   ……………………   一件事当初到底是作对了还是做错了,总要等到最后,等时间来检验。   太子慢慢开始独立处理政事,削减锦宁防线短时间内也未发生什么大变化。祖大寿在信中多次强调皇太极的野心,请求朝廷拨付足额军饷,这些折子,开始的时候太子还很有耐心的解释,到了后来,内阁就可以直接批复了,根本到不了太子跟前。   柳娘也脱下长袍,换上袄裙,清闲的在京郊庄园中修养,度过了百花盛开的春天,骄阳似火的夏日在此赏荷避暑,然后到了秋天,皇太极扣关了。   皇太极蓄势半年,来势汹汹,一举推进战线三百里,直逼锦州城下。满洲八旗重新建制,兵强马壮,倾巢而出,皇太极祭告天地,发战书檄文,亲自领军,乃绝战之姿。   祖大寿一日三封急报向京中示警,大战一触即发!   太子在乾清宫接到示警急报,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   众臣传阅急报,人人心中都紧了起来。   “建奴关外蛮夷,怎么与大明王师相抗,他要战,咱们也不怕,锦宁防线阻挡他们几十年,而今也不怕!”有人热血上头想要打。   “还是该从长计议!建奴是小,国本为重。当年建奴就一路打到了京师城下,不如先避其锋芒,迁都南京。”也有被满洲八旗和皇太极威名吓破胆的。   还有人脑洞清奇:“殿下安心,满洲皇太极上月还送了两匹千里马给殿下,奏折中可见态度恭谨,怎么突然就攻城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前些日子祖将军请求拨付粮款不成,说不得是围魏救赵呢。”   此话诛心,分明是说祖大寿炮制假战况,骗取军饷。   “兀那小人,其心可诛!战报是真是假,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祖将军在位领兵忠心耿耿,被你这等小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反贼佞臣。我看你才是十足小人,耻于与尔同殿为臣!”也有支持祖大寿的人跳出来反驳。   “两位大人切勿生气,朝堂之上,不可失仪。”也有和稀泥的,“启禀殿下,两位大人所得情况都有可能存在,臣请派天使往锦州成复查,若情况属实,再商议不迟。须知根基稳则可平地起高楼,身姿正才能茂茂成栋梁!事若要顺,必须先查明根底,理清脉络,所谓……”   人生百态莫过于此,百官嘴脸就是这样,太子不耐烦听这些长篇大论,表述的还是无用东西,只问了一句:“若是真的怎么办?”   一时之间朝堂上雅雀无声。   太子再问:“众卿可有退敌良策?”   还是没有人说话。   “李先生,你来说。”李标乃是首辅,极力反对党争,不仅是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争斗,文臣武将之间的争斗也尽力斡旋。李标入内阁之后,曾被皇帝点为太子讲学师父,此时太子成一声“先生”不为过。   “臣请殿下下令核算国库银两,户部征收秋粮,令江南一代税赋加急由运河逆流而上,保证京师存粮。臣请下令山西、陕西两省赋税直接拨与锦宁防线,由祖大人调配。臣请殿下,宣孙承宗将军觐见问策。”   李标是极其有才华的人,可他的才华在处理内政上。他能为武将准备好后勤粮草,已经是了不起的“知兵”人士了。你不能指望一个文臣去带兵打仗,尤其是这样从未有向武之心的人。   太子心中叹息,这就是“六代五举四进士,一门十世百秀才”的世宦世禄之家吗?这绝不是他该有的水准!是自己不贤使得人才不能物尽其用,还是他们有顾虑,不愿为国家尽忠。听闻皇太极极其重视汉臣,即便被范文程坑了一头,依旧不改推进满人汉化的初心。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些大家族只要愿意屈膝,继续读书,总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论帝王家姓朱姓赤。   太子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不让这样荒谬的念头继续侵袭自己。   太子转头,看着大殿上两位两张椅子。父皇的龙椅依旧金碧辉煌,这张椅子已经几年无人坐过,依旧光辉奕奕,自己的梦想也是有一天名正言顺的登上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小一圈的凤椅,九凤缠绕,飞凤扶手,它已经有七个月没有迎接它的主人了。   太子环视一圈,叹道:“孤去京郊,请坤仪公主入朝。”   太子提起柳娘,众臣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坤仪公主曾经预言,皇太极狼子野心,必不会甘心俯首,今冬明春,一定会南下侵扰。   当时大家为了瓜分前线军饷,重新打压抬头的武将势力,一齐把这个可能性忽略了。现在证明坤仪公主是对的,皇太极比她预言的更早到来。   既然坤仪公主有预言,相比也有办法。中下层小官这样一想,心安理得的下朝了。朝中几位阁老尚书对视一眼,心中担忧更甚。他们比坤仪公主更怕皇太极扣关,若是证明坤仪公主是对的,太子必定请她还朝。好不容易趁着太子年轻气盛,一举拨乱反正,难道要让公主再度掌权吗?   太子急匆匆赶到京畿庄园,坤仪公主的庄园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名字,大门口连个牌匾都没挂,柳娘就这么简简单单在郊外住了大半年。   听闻太子驾到,沉水作为柳娘心腹,亲自等在大门口迎接,引着太子一路缓缓往正院走去。   “太子殿下恕罪,公主喜好步行,园中并未备软轿,辛苦殿下了。”沉水柔声告罪。   “无妨。”太子无心管这些小节,脚步越走越快。   沉水不疾不徐的走在太子身边,他们走过的小路有一段是鹅卵石砌成的,专门用来按摩脚底穴位。走习惯了觉得舒服,初次走的人脚疼得厉害,尤其是太子的鞋履一向以美观舒适著称,匠造处也没料到太子殿下除了宫中的金砖和地毯,还能踩在其他东西上。   沉水装作没看到太子头上的汗珠和捏得越来越紧的拳头,这鹅卵石路多走几次就习惯了,第一次来庄园的太子活该!这大半年来,太子可从未贵脚踏贱地呢!   太子气喘吁吁到了正院,柳娘正临窗作画。柳娘这大半年除了逢五逢十入宫给周皇后请安外,基本安心躲在庄园养病。   柳娘穿上了周皇后为她准备的锦衣绸缎,带上了精美璀璨的珠宝,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位娇养的公主。   “大姐姐。”太子拱手拜见。   “太子到了,先坐下歇歇。沉水,等太子歇好了,先带他去沐浴梳洗。”柳娘抬头看了太子一眼,就知道沉水调皮了。   太子不敢反驳,明明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腹稿,可是看着柳娘沉静淡漠的眼神,他就什么也说不出。   柳娘吩咐一声就不再关注太子,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画作上。   太子不愿耽搁,随意干了一杯茶,随沉水下去换衣裳去了。   太子回来的时候柳娘正高搁笔,抬手印下印章,柳娘唤太子上前:“来瞧瞧我这幅画儿,可有长进。”   太子幼年学的是四书五经,少年学的是治国理政,年轻识浅,琴棋书画这些陶冶情操的东西,还不如普通书生精通呢,只能胡乱应几句:“大姐姐的画色彩明丽、清新脱俗、浓淡相宜,自然是好的。”   柳娘听着这些自相矛盾的评价,笑道:“该给你请个教画儿的师父。”   太子本就是搜肠刮肚的找了几句赞美的画,重点并不在这上面,着急道:“大姐姐,你说的的没错,皇太极扣关了。”   柳娘还在欣赏自己的画儿,她自觉进步不小。前阵子还遮不住笔下的刀光剑影,而今却渐渐学会藏锋了。   “大姐姐!”太子忍不住再唤她,语带哀求。太子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听闻永平四城陷落,父皇那焦急不安的神情,用天塌来形容不为过,多亏袁崇焕千里勤王,不让你大明就完了。如今皇太极扣关,来势汹汹,若是一直打到京城怎么办?谁能做第二个袁崇焕?祖大寿能吗?孙承宗能吗、   前线和满洲作战上一次大捷还是在天启年间的宁远大捷!而今的军队哪里打得过满洲!太子满心焦虑,生怕祖宗江山败坏在自己手里。   “不必着急,锦宁防线由孙承宗老将军一手打造,年初虽然精简了祖大寿的军饷,可这几年的积累不是假的,我不是还以你的名义拨了他们一批军饷吗?短时间内应对满洲扣关不成问题,长期的准备,你和朝臣不能做吗?”   太子被安慰到了,稍稍放心。太子心中暗怪朝廷上那些大臣,劝人都劝不到点子上,想想那些人相互攻伐,太子就留忍不住皱眉。心想,大姐姐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敢如此放肆。   “大姐姐,我年纪轻,没经历过这些,还请大姐姐帮帮我。如今大姐姐住在京郊也不方便,不如搬回宫里。出来时候母后还叮嘱我,一定劝您回去呢。”   “再等等吧,再过两个月就是长平的忌日呢。我回宫没得让母后心烦,连年都不好过了。”柳娘淡漠道,周皇后终究还是为长平公主的死和柳娘生了间隙,用周皇后的话俩说:“亲妹妹都下得去手啊,我怎么放心太子跟着她。”坤宁避居,朝堂压力是一方面,后宫中周皇后也没少出力。   柳娘简直和这等人说不清楚,为人“忽智忽愚”,处世“忽功忽过”,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大姐姐说的什么话,长平咎由自取,怎么能让您避讳她。”太子绝口不提自己当初也是默认的事实,叹道:“母后想大姐姐想道紧,炯儿也盼大姐姐回去呢。”   “炯儿也大了,男孩子不能养在内宫,不识民间疾苦。我记得他性子温和,真要到外面历练我也不放心,刚好到我这庄子来,我看着他。”柳娘笑了,朱慈炯是让她最满意的弟弟,温和守礼,谦谦君子。   柳娘没接进宫,反倒赔了一个出来,太子苦着脸,心里哀叹。   太子下定决心,赶走侍女宫人,突然深深给柳娘作揖,赔罪道:“大姐姐,是我错了。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削减各地军费开支,轻视皇太极,才有今日扣关之祸。按照大姐姐年初编制的计划,今年各地叛乱早就该消弭了,如今却还打得如火如荼,是我的错。”   “起来吧,你是一国太子,岂能向我行礼。今日私下就算了,我府中奴婢也不是多嘴之人。你是父皇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对不对的自有时间来检验,我或者哪个朝臣,都没资格评价。”柳娘既然放手给太子做,就做好了花钱买教训的打算。短时间内,大明不至于被折腾到亡国,除此之外,柳娘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大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嘘——别说,你是太子,错了也要绷着,让大臣去想办法解决。你的责任只是领导他们,使用他们,别做他们该做的事。去吧。”柳娘虚虚实实的说着箴语,就是不给一句准话。   无论太子怎样认错道歉,柳娘也没从她那座无名的庄园里出来。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太子开始失眠,闭眼就是小时候满人扣关的场景,想象着京师血流成河,立刻就被吓醒了。   太子求不来柳娘出山,不知道柳娘这是有意锻炼他,还是真放弃他了,吓得只能自己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最后还真然他折腾出一个好主意来——成亲。   早就说过,太子临近成年,许多朝臣暗中推动公主还政。十五岁,该娶妻了,太子和周皇后一说,周皇后早就准备了厚厚一叠秀女资料,欢喜的递给太子。   名单中已经汇集了下层小官和民间有孝名、善名、才名的女子,太子接过之后却看也不看,道:“母后,你觉得孙承宗老先生的小孙女如何?”   孙承宗的小孙女儿乃是小儿子的幼女,年纪比太子大三岁,其实孙承宗还有曾孙女年纪更适合,可太子娶的不是佳人,而是佳人的家世。   “这……不妥吧,太/祖有令,自来就没有高门贵女做妃嫔的啊。”周皇后愣住了,后宫是她的主战场,连她都一直炸晕了。   “今时不同往日,太/祖他老人家也没料到有今天。都怪儿子无用,不能承袭祖宗勇武,不能扶正大明江山……若是大姐姐在就好了,她定有办法!”   周皇后总算明白儿子想做什么了,娶亲是假,把柳娘叫进宫才是真。   周皇后也不是为了小女儿的死不顾大局的人,她的儿子要做皇帝,只剩等崇祯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为了儿子,宣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女儿入宫,并不困难。 第119章 公主命   周皇后派太康去京畿庄园传令, 以示郑重。太康原本是柳娘的人, 后来做了周皇后的贴身婢女, 成了有品级的女官, 这似乎还没有人知道。太康一向“一心只有皇后娘娘”, 喜周皇后所喜, 恶周皇后所恶。   太康沉着脸回来复命,“启禀娘娘,坤仪公主有恙, 吩咐奴婢向娘娘告罪, 恐不能进宫请安。”   周皇后诧异极了, 忽而想到什么, 手中茶水洒在身上都不知道。   “娘娘~”太康轻呼, 赶紧招呼人来给周皇后换衣裳。   周皇后却顾不得这些, 着急把人打发下去,紧张的拉着太康的手问道:“她是不是知道了?”   周皇后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太康却明白她的意思是,坤仪公主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周皇后对她心有嫌隙, 知道周皇后不喜欢她。从抄了周家,到放任长平公主死亡,再到把一国太子教的与她离心, 满口“正统”“理应”,还有影影绰绰的皇帝昏倒之谜的流言。这些都是当时有谣言,过后就听不到一点儿风声, 周皇后的怀疑却慢慢累积起来,虽然没有证据,但心里总是不舒服。   这些谣言现在找不到丁点儿消息,反而验证了坤仪公主势力之强大。至少周皇后是这么想的,对这个女儿想表达不满,都不敢只说,只敢在小处动手脚。   但周皇后自信自己做的隐秘,每月逢五逢十坤仪入宫的时候她也温柔以对,还时不时赐下东西,给几个皇子皇女的东西也一视同仁,看不出偏差来。唯一的任性就是坤仪不进宫,她绝不宣召,这样小心翼翼的表达不满,坤仪应该没发现吧。不然那怎么会大半年都没有服软,一直是按时按点进宫。   “她应该不知道,对吧?”周皇后惊慌的看着太康,她总想起外人对坤仪公主“智多近乎妖”的评价,也许坤仪早就发现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自己是她的母亲啊,知道母亲不满,难道不改想办法弥补挽救吗?为什么总是逢五逢十进宫,自己这个母后在她心里就没有丝毫地位吗?   周皇后心思流转之间,又给远在京郊庄园的坤仪公主扣了个帽子,莫名其妙。   太康轻轻扶起瘫软在凤椅上的周皇后,坤仪公主威慑这般强悍,只是猜测就让周皇后慌了手脚。   “启禀娘娘,奴婢去的时候,坤仪公主正在服药,不若您宣御医来瞧一瞧?”太康着重说明柳娘的病是真的。   “对,对,快去,快去。”   太医不一会热就来了,带着给宫中贵人诊脉的详细脉案,“坤仪公主殿下脉案记录只到年初,太医鲜道远随行伺候,脉案尚未归档太医院。”   周皇后听得心高高提起,这是说坤仪有意装病不进宫吗?   “不过,昨日,鲜太医手持公主殿下手令,取走大量药材。”   所以,坤仪是真的病了,并不曾敷衍,也没有发现?周皇后对心又放下了。既然没有近日的脉案,什么也查不出来。   打发了太医,太康不解问道:“皇后娘娘何必猜测,不若等公主殿下好转,再宣召进宫当面问就是了。谁人能比公主殿下本人更清楚,太医和奴婢们都不懂的。”   周皇后看了她一眼,“你果真不懂。”   的确不懂,母女之间,就算有隔阂怀疑,血缘不是作假。有不睦,难道就没有温馨回忆吗?有事儿不亲自问本人,反而要问亲近大臣、奴婢,这是什么道理。   晋武帝怀疑儿子痴傻,不亲自考校儿子,反问亲近大臣,得出“太子淳朴”的答案,因此定了痴傻的晋惠帝做皇帝。皇家人的思维都是一脉相承的吗?普通人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啊!   周皇后确定坤仪公主是生病才不来觐见的,放心赐下药材,并遣人去和太子说清楚。“参谋太子妃人选不在一时,等你大姐姐病好再说吧。”   太子接到消息急得团团转,他是柳娘一手教出来的,相比周皇后更明白她的想法。太子原本想借周皇后宣召她进宫问策,一家子私下把话说开就是。如今她不进宫,太子妃人选当然不在一时,满人挥师南下可就在须臾之间。   太子顾不得了,又带着大量药材跑到京郊庄园求见,到了才发现柳娘真的卧病在床。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们伺候不精,太医院有的御医国手,我这就派人来。”   柳娘笑道:“哪儿有那么夸张,鲜道远太医医术精湛,小毛病,很快就会好的。”   太子又关切的召了鲜太医来见,发现此人不负姓名,果然鲜得犹如一支春花,眉眼精致,气质温文。不先入为主知道他是太医,恐怕会以为是哪位世家公子,王侯世子。   “鲜太医如此年轻,行医经验可丰富?”太子怀疑鲜太医根本技术不好啊。   “臣父乃先太医院左院判,从小受教,别人四十岁才有的医术,臣二十岁就有了。”鲜道远也是个不客气的。   太子就喜欢这样朝气蓬勃的人,哈哈大笑,鼓励了鲜太医几句。又以“辛苦”为由,赏赐他些许物品,连柳娘庄园中的奴婢也人人得了一份赏赐。   柳娘就这么看着太子当着她的面儿收买人心,含笑不语。   太子再提什么前线、大军、满人,柳娘就头疼,“我在病中,脑子都钝了,可不敢参议国事,想错了可怎么办?反正满人也不是三五天就能打到京师的,太子先和重臣们商议着,等我病好了,马上就来。”   太子能有什么办法,再次关心了柳娘的身体,无奈告退。   一出庄园大门太子就马上吩咐:“查一查那个鲜道远!”   太子马上就要成亲,对男女之事忽然敏感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大姐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身边有个那样明若春水、灿若春花的男人,真的只是太医吗?   查出来结果还真是!鲜道远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已经育有一子一女,柳娘才曾经赏赐过他的妻子儿女,看样子并无私情。   太子在乾清宫急得团团转,满人扣关,朝臣们还是那些老生常谈,能建议准备好后勤就是难得的“干事”之臣。可太子到如今都没定下政策,江南、湖广的粮食要运进来,也是要时间的,再不决策,就晚了。   京郊庄园柳娘却依旧淡定从容喝她的补药,前几年累得狠了,经期有些紊乱,趁机调理一下而已。   “主子,鲜太医回禀,太子殿下又有赏赐与他。”沉水一边伺候柳娘服药,一边轻声回禀内外大事。   “哦?发财了,让他不许小气,请你们吃一顿好的,也沾沾太子殿下的贵气。”柳娘挑眉,太子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拙略啊。   “太子殿下急得转圈,却不得法门,不若公主遣人提点一下。”也好顺势把他们的人安插在太子身边。   “不必了,教他这么久,也该自己悟了。皇帝不是教出来的,是自己悟出来的。”   柳娘并不着急,她已做好一切准备,而今不过趁势教导太子。柳娘这样神奇的经历,怎么会贪恋皇权,只是既然拥有了这样的身份,就要担起相应的担子。不做掌权之人,怎能挽救倾颓的大明江山,再任由崇祯皇帝当政几年,一家子携手赴黄泉吗?   柳娘不想篡权篡位,不代表朝臣、太子和天下就能无视她的付出。当初风雨飘摇的时候听柳娘调遣,如今局势稍稍平稳就想把人一脚踢开。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不一次给他们足够的教训,柳娘怎么甘心!   太子在乾清宫转圈,也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转出一条妙计,道:“快去准备仪仗,孤要带着文武百官给大姐姐请安。”   太子带着全幅仪仗,旌旗招展,华盖满天,随行护从仪仗就有三千人,加上诸位朝臣和他们带着的小厮奴婢,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遮天蔽日往京郊庄园而去。   庄园连个名字都没有,空荡荡大门上也没个牌匾,可规制却是按照公主府规制修建的。宽阔的兽头正门三间,可容这样恢弘的仪仗队进入。   沉水身着女官服侍,沉着应对太子突然来访。   “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沉水姑姑请起,孤此次来探望大姐姐,不知姐姐的病怎么样了?”太子端坐上首,打起了官腔。   “启禀太子殿下,公主殿下病情已稳定,但太医有言,离痊愈尚早,还需修养。此时公主殿下已服药睡下,不知太子殿下驾临,臣失礼,并未唤醒公主殿下。”沉水恭谨回道。   嗯,都是唱大戏的高手,太子摆开全幅仪仗过来,未曾事先通知。柳娘就真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安稳的睡着。   “无妨,无妨,孤就在这里等着,等大姐姐醒了,还请姑姑通禀。”太子安静坐在大厅里等着,那些全套官服的内阁重臣也捞了把椅子,其他人就站在院中了。多亏这庄园面积大,不然还站不开这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   柳娘这一睡到了中午,施施然吃饭换装过后,才“诚惶诚恐”前来见面。   “太子怎的到了,这些奴婢也是不醒事,也不知唤我起来。”柳娘进了正院,一通先声夺人。   她给太子行礼,太子给她还礼,又升座受了诸位大臣的礼,安排院内站着的官员去厢房休息。真正能决定大事的太子和内阁重臣,在正院客厅说起话来。 第120章 公主命   “听说大姐姐微恙, 我在宫中急得不行, 真恨不得在大姐姐身边照顾。心想众位大人也肯定念着大姐姐, 因此一块儿来给大姐姐问安了。”太子特意坐在右边把左上首的尊位留给柳娘, 以示尊重。   “太子弟弟有心了, 也谢过诸位大人, 不过小恙,这般兴师动众,我心何安?”柳娘微微一笑, “我并无大碍, 太医说好生养着, 少思少虑, 安心静养, 不可妄动神思。我虽贵为公主, 在这事儿上也只能听太医的。”   太子顿了顿,道:“大姐姐说的是。”   混迹在朝堂官场,身居高位,只有装傻的, 没有真傻的。今日来京郊庄园是为了什么, 请坤仪公主重新出山!谁都明白,可坤仪公主不接招,谁又有办法?若是以往, 李标还能仗着身份“劝谏”几句,这几年辅政下来,坤仪公主威望日盛, 李标不敢了。同一句话,太子说,李标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力图“说服”太子。坤仪公主说,李标则会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想漏了,才被驳回来。   这就是能力的差异,即便没有那层名分,众臣也知道,坤仪公主是对的。这次皇太极卷土重来再次叩边,就变成了坤仪公主总是对的!   李标长于内政,这些年大明文武疏途,李标等文臣就是想救万民于水火,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标看太子碰了软钉子,默默端起茶盏,专心赞美茶叶。   李标在思考,温体仁也没闲着。温体仁是因为坤仪公主才保全了性命地位,这些年也愿意跟在公主身后。只是温体仁常以“周全”要求自己,难免显得圆滑势力些。几个月前坤仪公主避居京郊,他就“顺应公主心意”,没来请安,只送上礼物,防备着日后还有用到到时候。如今温体仁真的要感谢自己,广泛撒网,重点捞鱼的政策,谁知道哪片云彩下面有雨呢?   虽然有礼物保持联系,但终究还是得罪了坤仪公主。公主这样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他曾经的放弃。该怎么挽回这段关系呢?一定要立一个大大的功劳!   温体仁见太子放弃左上首尊位,还用太医暗指,身为贵人,在生病这间事儿上也要听太医的。那身为太子,别管身份多高,就该听懂朝政军事的!再想想如今这局势,关外建奴、蜀中藩王、浙江东林党、沿海倭寇,还有越来越冷的气候,年年歉收的水稻小麦以及皇天不祐、一直昏睡的陛下,这样的局势,除了坤仪公主,谁能力挽狂澜?   温体仁自觉想清楚了,起身道:“公主殿下容禀,建奴扣关,乱民起兵,太子殿下夙兴夜寐、辗转难眠。公主殿下对建奴了解颇深,陛下昏迷前也曾下旨令殿下辅政,如今正是殿下遵从陛下旨意,辅佐太子殿下之时。”   “臣请公主,回宫辅政!”温体仁扑通一声跪在厅中,大义凛然的叩头。   “臣请公主,回宫辅政!”一同来的大臣众志成、整齐划一的跪在厅中请求,好似演练过一般。   “众位大人这是在为难本宫啊,本宫这身子,太医还有嘱咐,不可上身,恐碍性命本宫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还请众卿不要逼迫本宫一个弱女子。”柳娘端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一下。   温体仁求情的话在太子脑海中已经反复演练过无数次,只是脸上难为情,一直没有说出来。如今好了,温体仁说出来了,太子也不怕丢脸了。起身拱手为礼,劝道:“还请大姐姐教我。”   “唉,太子弟弟不必多礼,温大人请起,诸位大人也快去请起。我何尝不想为父皇尽孝,为大明江山尽忠,只是我这身子,太医也说了,要调养!你们都是知道内情的人,当年内宫有人谋逆行刺,我身中毒刃,太医也说了有碍寿数。如今年轻不知保养,日后老来可怎么办啊?”柳娘叹息一声,低声咳嗽。   当年的事情在座诸人的确都知道,只是……公主殿下您这演技也太假了!   温体仁看着柳娘做戏咳的那两声,他发誓过年戏台上假咳的花旦都比这卖力。   “公主殿下天潢贵胄,五福深厚,这些年从未生病,太医院诸位太医都啧啧称奇,陛下也曾金口玉言殿下乃有福之人。”温体仁眼睛一转,又一个主意出来了,开始历数柳娘从小到大的不凡事迹,仿佛当年每一个小细节都在说明她如今的不凡。   “殿下这样的贵人怎么染病?定是殿下尊位不足以匹配德行的缘故,这难以痊愈的小恙就是上天给的启示。”温体仁又跪地道:“启禀太子殿下,臣妾请为公主殿下升爵位,以嘉公主辅政之功,以彰公主显孝之德!”   “不可,不可,我一介女流,当不起,当不起。”柳娘连连摆手。   “自来公主加封,只有长公主、大长公主,大姐姐功高德重,自该嘉奖。可孤却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做,温卿可有主意?”太子为难道,他一直没想出来该如何打动柳娘出山助他,此次带朝臣来只是让天下人看到他恭请柳娘的态度,用天下大势压一压她。没想到此次带人却是带对了,朝臣们的脑子的确很灵活。这不转眼之间,柳娘娘的态度就温婉不少。   公主位尊,有两种分法,一是辈分,皇帝的女儿是公主,姐妹是长公主,姑母是大长公主,随着辈分的增加而升位。二是嫡庶,嫡出公主天生就是一品,庶出是二品,庶出可根据宠爱与否,增加品级。当然,一品二品是对公主而言,这是宗室爵,对民爵而言,都是贵人。   “公主殿下功高若此,平常升位显不出公主的威望来。臣以为,可加赐美号。”   不能升为长公主,不然那这是在咒皇帝死,坤仪公主天生即使嫡长女,陛下为她赐的封号已经好的不得了。坤,地也,元始之德,厚德载物,母仪天下……坤字通常用来代指女性,地位最高的那位女性。仪,法度,典范也。陛下已经早就为爱女取了天下最好的封号,他们这些后来人想锦上添花都找不到地方。   “温卿说的有理,可加赐美号。孤这就回宫禀告父皇,若父皇同意,还请李卿代为草诏。”太子这事儿办的,主意是温体仁出的,领功的却是李标。   太子和柳娘再说了些寒暄的话,带着朝臣又浩浩荡荡的走了。   温体仁麻溜跟着,他当然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可他有什么办法。现在的局势只有坤仪公主能解,太子想请坤仪公主出山,以为这是说两句好话就行的事情吗?那坤仪公主也太廉价了!而且……太子不是坤仪公主的对手。   温体仁看着疾步快走的太子心中暗自掂量,太子有着天然的身份优势,据他所知,前几年公主也是毫无保留的教导培养储君。可这世人,天资就是这样奇怪的存在。有人天生杀伐决断,智慧过人,比如坤仪公主;有人天生软弱,性情保守,优柔寡断,比如太子,此乃天授,非人力可为。   曾经坤仪公主愿意退,才有避居别院之事,而今她不愿退了,整个皇室、朝堂就要为她让步。   回宫之后,太子又和心腹商议了半日,最后决定给坤仪公主加“镇国”封号,重申陛下旨意中辅政的要求,请她正式入朝。并以此为定例,日后大明公主,只要加封“镇国”封号的,都视为掌政公主,位比太子,视为小君。   镇国公主对内管理内宫、内外命妇,代皇后行使职权;对外辅佐太子或皇帝治理国家,与储君同堂而列。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之尊,无以伦比。   且应镇国坤仪公主乃是开先河第一人,礼部慎之又慎,比照立皇后礼仪,祭告天地,授宝册宝印,大印上书“镇国公主之印”,效用等同于“储君之印”。   在内外开支如此紧张的时候,礼部仍旧摆出了一个体面的祭天仪式,请坤仪公主祭拜天地、宗庙之后,正式加封号“镇国”,入朝参政。   柳娘祭过天地之后,在内宫也独自开了一座宫殿居住,太子竭力保持着平静,问道:“大姐姐,建奴扣关多日,我们该如何抵御?”   “弟弟不必担心,再等等,我如今正位,边关军士正该献礼。”柳娘微微一笑,“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勿急。”   “弟弟不急,大姐姐安排就好。”太子拱手应下,坐立不安,说了两句闲话又走了。   沉睡我诶柳娘奉上茶水,叹道:“主子何必故意气太子殿下,与殿下闹翻了,岂不让那些小人得意。”   “无所谓了,太子敬我也畏我,早就是如此。”柳娘轻笑一声,“我原本想教出一位千古明君,拿自己当榜样,教他学文习武,分析人心,掌控朝政。可我忘了皇帝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悟出来的,我把什么都做了,反而让太子的不到历练。没学会吃力朝政,到学会胡乱会猜忌,终将失去……如今我不拿自己当榜样,只拿自己当磨刀石,看看是太子这柄刀快,还是我这磨刀石利。”   “主子一片苦心,恐有小人挑拨,太子殿下反而不领情呢。”沉水也担心,自古给储君做磨刀石的有什么好下场。沉水担心自己家主子一片赤诚,就想着为大明江山培养以为千古名君,公正无私,浑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我又何须他领情。”柳娘嗤笑,“若是磨出来,就是一位明君。想做明君至少得是明白人吧,我这些年教他的难道都喂了狗吗?我有血缘、有功勋、有威望,冷遇不得,只能圣宠。想做明君,这点道理总是懂的。若是磨不出来……”   柳娘笑笑没说话,若是磨不出来,要么做一辈子傀儡,要么被人取而代之。皇帝与皇后的嫡子可不止他一个,朱慈炯不也是嫡子吗?还有田贵妃所出两位庶出皇子,谁都能做候补。 第121章 公主命   柳娘加封号第三天, 锦宁前线传来好消息, 祖大寿斩杀皇太极长子豪格, 枭首之后送进京城献礼, 随信附上战旗、战鼓等物。时间如此之巧, 当真是为柳娘献礼来着!   柳娘和太子并坐受了前线信使献礼, 当场言笑晏晏屡有封赏的太子回去后,端本宫当日就打发了两个奴婢到慎行司,当夜都没熬过去。   当初清理后宫还是柳娘和太子一起做的呢, 明知自己清楚, 还故意要做这种事, 太子是在赌气, 还是破罐子破摔?   “越发不像样了!”柳娘气苦, 堂堂一国太子, 总找奴婢下人的麻烦做什么,又忘了当年嘉靖宫女起义的旧事了?你苛待奴婢,身边又被奴婢包围,人怎么能是这样的傻大胆。   “主子息怒, 太子殿下对您还是尊重的。祖将军的赏赐优厚有加, 都是按着您的意思来的。”   沉水劝道。   “我又不是气他尊不尊重我!我是气他不自重,喜形于色,苛待奴婢。他今日在朝堂上就应对的很好, 回到宫中,更不该拿奴婢撒气,写字、下棋、射箭、投壶, 什么不能发泄情绪?实在耐不住,校场走一圈!总和奴婢过不去,脾气这般暴躁可不好。”   沉水微笑不语,若说沉水在柳娘身边最感动的是什么,大约就是这份慈心了。更难得的是这份慈心不是仅针对心腹,而是普撒光照所有人。宫中上位者向来善于施恩,对用得着的奴婢也愿意礼贤下士,可对普通宫人总是肆意残害。柳娘不是这样,她当权之后,改革内宫,宫女內侍只要安分守己,日子就能过下去。不会像以前那样现实逼着你去争去抢,“清贫守乐”在宫中也能实现了。太子虽是公主一手教导的,却没继承这份慈心,端本宫前前后后抬出的宫人、內侍也不少了。   “主子,这次祖将军并未有书信抵达。”沉水愣了愣,心思转到正事上,担忧道:“将军是不是……”起了贰心?   “无妨,等京中消息传到锦州,祖大寿会补一份书信过来的。”柳娘笑道。   柳娘撑着架子等太子带着百官求了又求,加美号、明地位,才施施然接受政务。姿态摆的如此高,就不怕把事情搞砸吗?战场瞬息万变,柳娘事先安排好了,才敢如此抻着太子与朝臣。所以说什么“献礼”都是哄太子的,柳娘只是打个时间差而已。现在祖大寿等前线将军对柳娘有好感,对太子有嫌隙,但这样微小的嫌隙不值得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放着正统太子不支持,跑来支持一个女人。   可是捷报来的这样巧,好像和公主商量好了一样,消息传回锦州之后,祖大寿就该担心了。太子是否与皇帝一脉相承,喜好猜忌,他与公主本没有勾结,若是被理解成早有交往怎么办?当年袁崇焕就是这样死的,到如今朝廷也没有为他恢复名誉。他们武将知道袁崇焕冤,可有什么办法,天下百姓还再唾骂他!若再过百年,无人知晓其中冤屈,无人为他奔走昭雪,袁崇焕就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主子一向带下臣宽容,还常教导奴婢不可盛气凌人,今日怎么逼他们表态了。”沉水不解问道。柳娘素来体谅朝臣,武将前线抗敌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文官宦游牧民劳心也不能诛心杀人,十分体谅文臣武将的难处,从不愿他们再涉政务外的斗争。   “今时不同往日。”柳娘轻叹一声,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越来越像一个古人,“大约是我变了吧?”   沉水猛得跪下,“主子没有变,是奴婢说错话了。”   柳娘愣了一愣,笑道:“起来吧,我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可怕,让你都要战战兢兢,随时请罪了。”   沉水讪讪站起,她只是担心自己说错话,引公主伤心而已。再看公主笑盈盈的连,沉水知道公主是和自己开玩笑呢,报以温暖一笑。   正面抗击,斩杀豪格之后,明君士气大震,对满人的进攻不再心怀畏惧。新式火器在这场战争中大放异彩,屡建奇功。   然而,只有正面抗击是远远不够的,柳娘派信使在草原上找到多尔衮,邀请与他联手,一同消灭皇太极。   “睿王爷请了,我皇有意册您为新汗王。只要您愿意从西面出击,袭击皇太极右翼大军,待事成之后,朝廷当封睿王爷为汗王,这可不是有名无实的睿王爷可比。当年林丹汗在时,也曾接受我□□册封,若非林丹汗病亡青海,此时……”也轮不到后金做主。使臣话虽未说,可意思却是明白的。   “使者有所不知,爷与皇太极早已决裂。睿王爷之名也不再用了,爷一心恢复父汗旧日荣光。”多尔衮叹道,给多铎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我们大汗早已被蒙古诸部推举为大金汗王!什么睿王爷不睿王爷,没这个人!”多尔衮身边自有属下向时辰解释。   “外臣鲁莽,请汗王恕罪。”使臣也十分能屈能伸,马上改口。至于蒙古人共同推举,就当没听到吧。蒙古被后金打服了,而带兵的不仅仅是皇太极,多尔衮也是在这里积累的战功,从察哈尔部开始,草原四处流传多尔衮的威名。他瓜分的皇太极两旗的兵力,更分散了蛮人在草原上的威望。   蒙古人在游牧民族中素来桀骜,怎么会看得上渔猎为生,早年还是蒙古奴隶的满人,多尔衮取得蒙古诸部支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多尔衮是和皇太极又仇,可也不愿意自相残杀,让外人看了笑话。他父亲就是实在明军手中,怎么愿意和大明人联手?   心里这样想,多尔衮面上却不漏声色,只一个劲儿诉苦,要求大明朝廷给他“军饷”,让他“劳边”。   使臣讨价还价之后,留下一小批粮草,声称这是先遣部队,随后还有人送粮食过来。多尔衮这才何其送走使者,表达自己会如约袭击皇太极右翼军。   待明朝使臣一走,多铎就忍不住暴躁了,“哥,你怎么能接南蛮子的东西呢!你忘了父汗的仇吗?咱们虽然和皇太极不对付,可都是满洲巴图鲁!帮着外人打自己人,我做不到!”   “想什么呢?你都懂的道理,我难道不懂。不过是空手套白狼,说两句漂亮话又不少块肉,金银珠宝、粮食马匹才是实在东西。到时候明朝再派人来问就说咱们去了,只是没打赢。咱们流落到草原上,蒙古人也瞧不起咱们。从盛京带出来的两旗人马,现在损失了笑半旗吧?先拿这些东西和蒙古人交换,最后能娶蒙古女人,嫁蒙古汉子,多生孩子才行啊!”   历史在半道上转了个弯儿,原本只需为攻伐天下发愁的摄政王,如今也要为生机口粮发愁了。   多尔衮那边只是备用,能挑拨就挑拨,挑拨不动就算了。闲时随意放的一颗棋子,最后在整个天下大势做的棋盘上能不能起作用,柳娘这颗妻子也算不到,只能到时再说了。   现在皇太极正面战场受挫,正在想办法。   后退是不可能的了,再退大明也不能再信他的“恭顺”,起不到麻痹作用。如今明军手持新式火器,□□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可以出城迎战了。曾经被满洲占领的土地城池,有慢慢回到了大明手中,这个而过程虽然缓慢,但一直在推进。   正面战场无法对抗,皇太极深思熟虑之后,准备渡海作战。从朝鲜那边绕道,经由天津卫上岸,绕过锦宁防线,不再做无谓牺牲。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天才总有类似的思维。往后推两百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法德之间的马奇诺防线号称“完全防御”的天险,造价之昂贵,内力设施之复杂,功能之全面不必赘述。这样一道防线,却最终失去了“防守”的作用。德军不从正面攻击,绕道阿登高地,直接攻击其背面,就完全避开了正面进攻的损失。   道理相同!   皇太极的战略思路是正确的,且十分出彩……如果朝鲜王李倧事先没有和柳娘联系上的话。   而这些事儿都还没有发生,大明刚刚得到一场空前的胜利,武将对柳娘的亲近都没能动摇太子的好心情,整个皇宫一片欢喜。崇祯皇帝已经病如膏肓,太医断定病危,控熬不过今冬明春。为了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儿子成家立业,周皇后每日都在为挑选秀女忙碌。   自从上次太子说立孙承宗的孙女儿做太子妃后,周皇后挑选的范围又更广了一点。如今他们都上没有太后之类的长辈、朝臣也被太子和柳娘收拾服帖了,周皇后行动更自由,可以无伤大雅的违背□□政令,选取高官贵女为太子妃妾。   太子一走进坤宁宫,就听到了娇笑声,犹如黄鹂鸣唱。   “太子来了,来得正好,你表姐、表姐今日进宫来看我,为我送了些时兴的宫花样式来。”周皇后笑着招呼道。自从太子选妃的旨意下去之后,周皇后就频频召见侄女儿金刚,若不是柳娘不许外人留宿宫中,她们早就被接到宫中陪伴周皇后了。   周家被柳娘抄家之后,一直养在庄子上,曾经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周奎也打起精神,发誓送孙女儿入宫,再享后族荣耀。   “母后青春年少,这花儿正衬您。”太子笑着为周皇后扶正头上簪花。   “可不是吗,这是你表姐亲手做的,可真是蕙质兰心啊!”周皇后意有所指的夸道。   大表姐周芷笑着上前行礼,眉眼温柔,观之可亲。   这些日子,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过很多遍了。再看周芷泛红的脖劲耳垂,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悸动之情,太子沉默以对。   挥退了两位标表姐妹,太子郑重对周皇后道:“孤愿立孙承宗之孙女为太子妃!”   “为什么?你表姐表妹们不好吗?” 第122章 公主命   “大姐姐, 你可要帮我啊, 母后根本说不通!”太子为着立太子妃一事苦恼万分, “不是芷表姐或者蕴表妹有什么不好, 而是我已经定下立孙姑娘为太子妃啦!当时母后也同意了的, 现在却把两位表姐表妹接到宫中, 我现在连坤宁宫都不敢去了!”   太子十分烦恼,他需要用联姻来去的大臣的支持,这是历朝历代的惯用计量, 只是与大明祖制不符, 大明的后妃多出自寒门。多亏太子现在上无祖辈、父辈, 下无可以造成威胁的兄弟, 自主度极高, 胜过大明以来所有太子。更关键的是在这个时候, 已经没有所谓“祖宗家法”可以限制他了,他们改革军事、政治、宗室,把现有制度打破重塑,一个区区选妃制度, 更不在话下。   太子希望能娶威望和能力并重的孙承宗孙女为正妃, 拉孙家上他的战车,也侧面向天下表示他对武将的重视。这次满人扣关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太重视文官了, 而这个乱世明显是武将的时代。吃一堑长一智,太子也在总结经验,不断进步。   “母后素来贤德, 慢慢说吧,到底是长辈。你别说着就发火儿生气,没到吓着表姐、表妹她们。”柳娘不甚有诚意的劝了劝。   打破规矩重塑有利有弊,对谁都是一样的。   太子拥有空前的自由度,皇后又何尝不是。皇帝躺在病床上,现在国家理论上最尊贵的人就是皇后,裹挟着孝道大义和亲情,足以让周皇后立于不败之地。且周家因贪腐和通敌被除爵抄家,按旧例周家也就拥有了竞争太子正妃位置的资格。以往太明何时有上一代后族的女儿进入下一代储君后院的事情,有皇帝、有宗法、有大臣死死盯着呢,现在太子妃人选还真成了家事,就在周皇后、太子和柳娘几人的博弈之间产生。   柳娘知道自己的影响力,所以她一直沉默,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发表意见。   太子起身作揖,道:“还请大姐姐帮忙。”   柳娘想了想,未来国母的确不能马虎,若是选个不着二六的人,对她而言也是麻烦。“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我能做的就是你和母后的传声筒。你们俩现在看着对方就来气,我中间调和,决定还是只有你们自己来做。”   这样已经让太子大喜过望了。!   “多谢大姐姐,多谢大姐姐!一切就拜托您啦!”太子欢喜不尽。   “别忙着谢,要我办事,总得让我知道你最后的底线吧,免得母后问起,我不好答话。”   “孙氏为正妃,表姐、表妹同列妃位。”太子沉声答道。   “行,我知道了,我会和母后说的。”柳娘应下,和周皇后说的时候却是,“母后容禀,太子年轻气盛易专情,您越是反对,他越是来劲,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再说,这些姑娘咱们都还没见过,宫中秋菊开得正好,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何不遍请京中百官家眷赴宴,趁机看看这些闺秀,咱们皇家也算与民同乐了。”   “有道理,宫中除了年节大宴还没办过这样的热闹事儿,以往进宫的都是各家命妇,闺中女儿未曾见过,趁机见一见也好。不是父兄出众,女儿就出众的。”周皇后意有所指。   柳娘含笑不语。   周皇后叮嘱道:“你两位表妹在侧殿,她们是来作客的,你这个主人家帮母后招呼着,行不?”   “瞧母后说的,有什么不行的,儿这就去,到底是一家子亲戚。”   “说的很是。去吧。”周皇后欣慰点头,她的女儿没糊涂。   “只是辛苦母后了,大宴可不轻松。”   “无妨,宫中除了可赏晚秋之菊外,梅园的梅花也开了,茶花也开得好,内官监还奉上了两盆十八学士和两盆蓝田玉,都是珍品。赏的景致有了,玩儿的也简单,先把话透出去,让个各家闺秀准备着,既是玩乐,也是考校。再然钦天监测一个天朗气清的好天气,咱们女人家也好好乐呵乐呵。”周皇后内心早有思路,柳娘一说,她心里就打好方案底稿了。   “罢了,和你说这些杂事做什么,快去玩儿吧。”周皇后笑着挥手,赶紧把柳娘打发到了偏殿去。内宫之权本是周皇后一人独掌,后来柳娘慢慢架空了她,也是暗中。这次得封“镇国公主”,把治理内宫之权提到了明面上。周皇后对这个和自己争权的闺女心思复杂,关键是坤仪事事做的比自己周全,这就尴尬了。周皇后并不是很愿意柳娘插手宫务,常祸水东引,让她去忙碌朝政大事。   周芷和周蕴分别是柳娘大舅舅家的庶出次女和二舅舅家的嫡出长女,是周家这一地代最出众的女孩儿。因出了周皇后带得周家鸡犬升天,周家十分重视对女儿的培养。   内侍通报:“坤仪公主到!”   周芷和周蕴赶紧整装出来迎接,见面就行稽首大礼,“臣女见过镇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娘谦逊,宫中日常行走通报,只让报“坤仪”的封号,两位周姑娘却十分谨慎,她们进宫这么久,和这位公主表姐说过的话两个指头的数得清。又是皇后嫡出长女,还加了镇国封号,由不得她们不小心谨慎。   “请起,不必多礼。”柳娘叫起,进入偏殿,坐在上首。   两位周姑娘跟着入内,被赐坐后也只是虚虚挨着椅子,随时准备起身回话。她们小心翼翼的,以最无害最恭谨的姿态面对柳娘。坤仪公主威名赫赫,以往只是巧遇,未曾真是感受她身上的气势,如今只是同处一室,两位周姑娘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所以她们的大姐是哪儿来的胆子,居然敢得罪坤仪公主!   这是先前的典故了,周家被抄家之后,周皇后气他们不自重,丢了爵位丢了她皇后都颜面,可终究是血脉之亲。待政事稍顺之后,周皇后捡着太子和柳娘心情好的时候,试探着提了提周家。柳娘也顾忌周皇后颜面,爵位是甭想了,赏了两位舅舅虚衔,这也是周芷、周蕴能自称臣女的原因。   周皇后怜惜娘家人,特意接了周家长房长女,也是这一代的长孙女周芙入宫,给周家做脸。可惜这个周芙在家里被宠坏了,入宫后在周皇后面前奉承,颇得周皇后欢心,自以为得脸,居然背着周皇后私下堵了柳娘。   “坤仪公主对周家的大恩,周芙铭记于心!”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可不是感恩。   柳娘眼神上下一扫,轻蔑的不必她说话,一挥手,沉水就直接清道了。   “坤仪!我是你表姐!姑姑说了,定让我做太子妃!”周芙最受不得柳娘这副轻视的模样,跳着脚在后面嘶吼。   柳娘猛得转身,周芙还以为柳娘被自己的话震住了,志得意满得等着她服软。   “冲撞本宫,散布谣言,其行可恶,其心可诛!”柳娘冷声,道:“沉水,教她怎么说话。”   沉水上前,伸手就是两个耳光甩在周芙脸上,周芙还想说什么,沉水耳光继续。沉水是练过功夫的,几个耳光下去,周芙脸上红肿青紫,“哇”得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有牙齿。   柳娘让人压着周芙往坤宁宫中正殿而去,周皇后看着跪在下面的周芙,再看看满面寒霜的柳娘,惊讶问道:“这是怎么了?”   “姑姑,姑姑……”周芙声音含糊得想要求救诉苦,柳娘一挥手,沉水出列,不带感情偏颇的讲述了事情经过。   “母后,我久不理后宫中事,不知什么时候,一介无品无级的臣女可以冲撞公主,还说什么太子妃位已定。母后,是您定的吗?”   周皇后怎么可能承认!“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不是母后说的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真是周芙信口雌黄。”柳娘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转怒为喜,对沉水道:“按律处置。”   “坤仪!”周皇后拉着柳娘的手不放,毕竟是自己侄女儿。   柳娘无奈一笑,“有母后求情,女儿自然酌情办理,给她二十板子长长记性,放回去让外公舅舅好好教导。”   有坤仪的话在,打板子的人手下留情,面上打了个屁股开花,实际上根基一点儿没坏,一个月就能养好皮外伤。周芙回去之后哭天喊地,本以为家里人会为她做主,为她求得皇后恩典,没想到家里人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只顾着和送她回来的內侍打听坤仪公主有没有生气,会不会迁怒周家。   传令的內侍没有好脸色,周家大舅隔天就把周芙软禁在房内,准备等她好了之后,亲自压着去给坤仪公主赔罪。这是周家大舅对女儿的保护,周奎和周家二房可是恨不得马上把周芙掐死,免得引来坤仪公主的怒火。   可惜周芙不领情啊,又是咒骂,又是绝食威胁的。三天之后,高烧而亡。周家还不得不提着心入宫解释,周家绝无怨愤之心,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他们可恭顺了!   这种受了皇室恩典,还心存怨愤的人,柳娘留着她过年吗?周家的一切均源自与皇室做了姻亲,否则上次查出通敌贪腐就是合族族灭的下场。   柳娘当时说的是:“第一次,通敌贪腐的大罪,本宫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保全你们性命。第二次,冲撞公主,假传懿旨,本宫还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不加罪周家。第三次……事不过三,真有第三次,本宫亲向母后请罪。”   言下之意,再有第三次,周家一户口本都去死吧!   柳娘的“事不过三”在周家内部被当成金科玉律警告了每一个周家人,周芙的下场也让众人心有余悸。周芷、周蕴进宫的时候,父母、祖父母都耳提明面的交待他们不可得罪坤仪公主。两人也知道太子妃人选坤仪公主有很大的决定权,她们两人私下商量得很好,见面了一定好好表现,争取打动坤仪公主。现在在公主气势之下,她俩却恨不得没见过面,赶紧逃走。   “两位表妹在宫中作何消遣?”柳娘自认为和善的问道。   周芷马上站起来行礼,回禀道:“启禀公主殿下,臣女与妹妹在宫中陪伴皇后娘娘,闲时读书习字,绣花打络子。”   周蕴原本自持嫡女,常爱与周芷争个高低,而今却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任由周芷回话。   “都坐,别站起来,私底下说话,不必拘泥礼数,都坐吧。”柳娘见着两人紧张得站起来,年纪小些的周蕴手都在抖。柳娘自省,自己真的这么可怕吗?别说她们两个小姑娘礼数周全,就是周芙也没打算要她的命,是周家自作主张,主动结果了周芙。   “读书明理,会做女红贤惠,都很好。”柳娘先赞她们,再不说几句轻松氛围的话,柳娘看周蕴都要晕倒了。“我女红就很一般,比不得你们。幸好眼光还不错,能点评两句,我能看看你们的习作吗?”   “承蒙公主殿下不嫌弃,是臣女之幸。”两人屁股刚挨着椅子,又起来回话道。   “嗯,自去取吧,我不急。”柳娘端起茶盏不看她们俩,两人却不敢敷衍,做足礼数才退出来,去厢房取习作。   到了房间周蕴狠狠灌了两杯冷茶水压惊,还要再喝,周芷却拦着她道:“小心喝多了失礼。”到时候想要更衣怎么办?   周蕴紧张放下杯子,问:“我们怎么办?送哪些给公主看?”   “字帖、画作挑最好的倒没问题,可这帕子、络子怎么办?公主可说了她不擅长,若是我做得比她好,公主会不会不高兴?”周芷快要哭了,她一介庶女,在家中本就不敢与嫡女比肩,读书习字都是中等水平,因孝敬父亲、嫡母、兄弟姐妹针线活多了,手艺才练出来的。可再怎样,她也不敢与公主比啊。   “怎么办?”两人对视,两人都没办法。   最后周蕴一咬牙一跺脚道:“都拿最好的,咱们不是说好好表现的吗?都是闺阁游戏之作,比得上宫中绣娘吗?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会生气的。”   “可是……可是……”周芷胆小惯了,并不十分敢。   “别可是了,是你聪明还是公主聪明,你以为咱们的小动作能瞒过公主吗?”周蕴问道。   自然不能!两人再看了一眼洋钟,她们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必须马上行动。把公主晾在一旁,也是大大的失礼。   柳娘不过喝了几口茶,两个周姑娘就气喘吁吁的来了,走到门口努力平稳呼吸,力争以最端庄美丽的姿态走进来。   柳娘随意看了看,书画女红都是小女孩儿的应有水准,更多的柳娘也看不出来。甭看几辈子的人了,柳娘可不精通这些,她更没做过什么精细女红,都是下人做来侍奉她的。她见过最高等的东西,下意识就用做皇后、王妃时候见的精品衡量天下绣品质量了。两位周姑娘的习作水平一般,不过人懂礼貌,知进退,对她没有恶意,这就够了。   就这些习作柳娘点评了两句,又说了几句茶水点心的家常闲话,柳娘就走了。她擅长的是朝政军事,这能和两个小姑娘说吗?绣花妆容之类的,她也不关心,更没共同语言。   柳娘留下一堆赏赐走了,她清楚自己吓到两个小姑娘了。   柳娘一走,周芷、周蕴同时瘫软在地上,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劫后余生”四个大字。   周蕴脑子转得快,问道:“公主是不是来考校我们的,给太子选妃?”最后一句提着周芷的耳朵,说得特别轻。   周芷看了看两旁,才同样把脑袋放在她肩上道:“别说了,我再不想进宫了,今天才多久就吓成这样,真进宫我会没命的。”   周芷善于观察人都情绪,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公主似乎在表达善意,可和善意也太凛冽了。坤仪公主威势之强,不是她能抵抗的。曾经周芙去世的瞬间欣喜而今都不见了,周芷现在只想出宫家人做个平头娘子就是。   周蕴愣了愣,她可不这么想。她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做正妃很难,除非皇后娘娘能扛得住,今天一见坤仪公主她就不报希望了。但是做个妃嫔也好啊,周家已经败落了,哥哥们也不是什么能干的人呢,若是她们这些周家的女儿不出力,周家真的就完了。 第123章 公主命   宫中赏花宴终究没有开起来, 当周皇后把懿旨下到各家之后, 更大的噩耗掩盖了宫中为太子选妃的喜讯——满人从天津卫登陆了!   后金、建奴、蛮王、皇太极, 说的都是他!京中人说起这个人, 惶恐到极点, 害怕到极点!皇太极从朝鲜借道, 绕过锦宁防线,先头部队已经登陆天津卫,刀锋直指京城!   达到天津卫是什么概念?从天津卫道京城, 快马只要一天!满洲铁骑是什么概念?几十年来, 三代皇帝, 只取得过两次胜利, 只能眼看着满洲从大明国土上划走一州又一州的土地!   京师中文武百官听说这个消息哪儿还有开宴会的心思, 先前和皇家有联系的现在都恨不得撇清关系。万一满洲真的攻下京城, 皇族绝没有活路。   百姓也开始购买粮食、食盐、蔬菜、布匹之类的可存储生活必需品,京师物价瞬间飙升。幸亏这几年总是打仗,百姓们以防万一,囤积的生活用品不少, 不然日子都成问题。   柳娘还想再抻一抻朝臣, 看一看他们的忠心,周皇后已经耐不住从坤宁宫出来。   周皇后涕泪连连牵着朱慈炯进来,朱慈炯已经换上了平民衣裳。周皇后把朱慈炯推到柳娘怀里, 又让心腹丫鬟奉上两个大包裹。   “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还想瞒我,建奴打到京城了是不是?人都道天津卫了, 明日就能攻入皇宫,你们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周皇后狠狠擦干眼泪,道:“行了,都别打断我,我要说的是正事!坤仪,你带着太子和炯儿赶紧出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素来能干,定能辅佐太子重振河山。”   “母后,还不到……”太子哭笑不得,周皇后对大明的军队也太没有信心了,满人哪有那么容易的打进来,再说这是他们的计策,虽然这个计策目前就柳娘和太子两人知晓。这个计策有一定的风险,但太子度柳娘充满信心,自他记事以来,柳娘总是对的。   “我们走了,父皇母后怎么办?”柳娘突然问道。   “你们放心,祖宗有成例,天子守国门。等你们走了,我送陛下一程,等我拖住建奴,为你们赢得时间,再去追随陛下!”周皇后为自己想像中的壮烈牺牲痛苦不已,她一生尊荣,决不能受敌军蛮夷侮辱,更不能让皇帝和自己成为敌人威胁太子的把柄。   “老四和老五,能带走就带走吧,到底是你父皇的血脉。若不是不能,我来办,不能给外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周皇后哽咽着说完这几句话,立刻抱着柳娘和太子嚎啕大哭。她宁愿自己死,丈夫死,庶子死,也不能让敌人威胁自己的儿女!   “母后,母后,你别哭,放心建奴打不进来,这是一招请君入瓮而已,咱们早就计划好了的。朝鲜王李倧已经和我们约定好,只要建奴全部渡海,马上来个瓮中捉鳖!”太子得了柳娘的眼神,顾不得什么保密,马上把几乎告诉周皇后,否则周皇后就要被吓死了。   周皇后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沉浸在自己悲壮殉国的想象中出不来。   “母后,母后!”太子再三解释,周皇后哭天抹泪道:“你别骗我的,我都知道,都知道,你放心,母后绝不会拖后退的。等大军攻入京城,母后即刻殉国。”   说的太子都跪在地上请罪了,“儿不孝,让母后受此大惊,请您不要说这种挖心的话,儿承担不起。都是儿不孝!”   “我的儿啊,不怪你,不怪你,是这世道的错,你夙兴夜寐、焚膏继晷,日夜处理朝政,你有什么错,你父皇有什么错,是这天下人心不古,是大明……气数尽了!”周皇后又抱着太子嚎啕大哭。   柳娘看了看周围,乾清宫偏殿已经清场,只有他们母子四人和沉水、太康。柳娘松一口气,多亏没有被人听到,一国皇后说大明气数已尽,太影响士气了。   柳娘看周皇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根本没理解太子说这是计谋。   人心这玩儿意儿太多变,柳娘看一国皇后都吓成这样,不敢再瞒着,怕闹乌龙。   柳娘抓着茶杯掷到地上,惊醒痛哭中的周皇后。   “母后,冷静!这是一场计谋,我与朝鲜王合谋,引皇太极渡海,包抄合围,一举消灭的计谋,您听懂了吗?”柳娘一字一顿,用最简单的言语把她和朝鲜王的计谋说清楚。   “计谋?”周皇后一脸茫然,仿佛不能理解。   “计谋而已,京师安全,大明无忧!”柳娘把周皇后从地上拉起来,略带责怪道:“母后一国之后,母仪天下,何必慌乱,外有太子,内有儿臣,您无忧!”   “是啊,是啊,您快醒过来,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别害怕!”太子也抓着周皇后的手连连安慰。虽是周皇后理解错误一场乌龙的,但在危机关头,周皇后愿意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儿女的心思让太子十分感动。   太子的温言安慰也比不上柳娘冷脸解释,周皇后看柳娘镇静自若,神志恢复清明,再确定了一遍:“真是计谋?”   “真是计谋,事涉朝政,不好与母后细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事先未曾禀告母后,让母后受到惊吓,还请母后恕罪。”柳娘躬身致歉。   “计谋好,是计谋就好。”周皇后终于明白过来,领着朱慈炯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去了。心神受到这样大的震动,她现在还缓不过来呢!柳娘给太康使个眼色,让她仔细照料。   太子哭笑不得的送走了周皇后,叹道:“慈母之心,莫过于此。”   除了哭笑不得柳娘过还能说什么呢?先前周皇后待她十分冷淡,不喜她掌控权利,不喜她对外家无情,可到了关键时候,她有愿意牺牲自己保护柳娘。柳娘真是……以前评价她“忽功忽过、忽智忽愚”还真是没说错。   无论如何,有人肯为你牺牲性命,总是让人感动的。柳娘勾起嘴角,道:“母后慈心,我如何不知。但看母后这般位高权重为慌了手脚,京师诸人恐怕也吓得不轻,先请内阁诸位大臣来吧,孙承宗老将军、定光、高启潜,分掌京师防卫、东厂、锦衣卫,都是战力,正该倚重。”   “是,听大姐姐的。”太子抱拳应下。   开盛世之先河,一战定乾坤,就在此时,太子十分信任柳娘的决断,自去安排不提。   朝臣们听到这是一场里应外合、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的连环计之时,脑子都有一瞬间的反应不过来。好在高启潜、定光是宫里出来的,表情管理比朝臣们好一点,虽然他们内心也是懵逼的,不过脸上却是成竹在胸,一副“你们居然才知道,白害怕了吧,弱鸡”的嘲讽表情。   朝臣们也拿出该有的素质,迅速应对,做好防抗措施。虽然计谋把主战场定在天津卫沿海一带,可万一有流寇跑到京师呢?   “满洲八旗铁骑以冲锋见长,不善水战,这是绝好的机会。坚壁清野,离海岸三十里处都是无人区,城楼以红衣大炮镇守,锦衣卫训象所做先锋部队,配备新式火器,消灭八旗军冲锋骑兵。他们从海上来,带来的战马不多,尽量消耗他们。后续由孙将军带兵清剿,务必一举成擒,消灭八旗主力。高启潜注意收紧四方,不要让溃逃乱兵进入城内,惊扰百姓。”柳娘手持长鞭,指着高悬在墙面上的舆图一一分析,被分到任务的诸位主将也抱拳应下。   “诸位大臣各司其职,安抚百姓,维持城中秩序,尤其是京兆府。不要人家还没打进来,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京中大佬开会,京兆府敬陪末座,谁让京师治安在他们手上呢。都说三世不修,才落得在京师做府尹呢,满大街都是皇亲国戚、高官贵胄。   京兆府尹抱拳应下,像大明这样的庞然大物,外敌一时之间是杀不死的,倒是内里人自己先乱起来,容易拆台。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兆府尹恨不得自己上街巡逻,保证在此时不出家贼!   “保家卫国、光宗耀祖、出将入相,在此一役,诸君勉之!”柳娘沉声保证,只要赢了这一场,当得起任何荣耀封赏。   京师也展开宣传,让百姓都明白这只是一次瓮中捉鳖,不要惊慌。   现在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皇太极已经帅军登陆,就是知道这是计谋也没反悔的余地,只能背水一战了。   “大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发兵?”太子问道,京城百姓现在是知道了,可天津卫的百姓不知道啊,不赶紧消灭这些建奴,时间久了百姓也受不住啊!   “今日夜里吧。”柳娘叹道,看样子登陆的八旗兵已经有两万了。   估算着满洲现在的实力,原本满人人数在七八万左右,多尔衮走的时候带走两旗,约莫一万人左右。剩下的六七万,能打的只有一半,满人上战场的年纪普遍小,就算从十二岁上战场,男丁也只有这么多,投入这场决战的事实上也只能有三万出头的人。在先前锦州一战中,豪格惨败,损失一部分人马。皇太极行这种瞒天过海的大计,在锦宁前线也要留下足够的人做障眼法。所以,算来算去,能渡海而来的人最多两万。   “可朝鲜国书还没到呢!”太子自己都吓一跳,他问这个只是不耐烦,并不是要得到答案,怎么柳娘突然给出了攻击时间。   “我知道,今夜寅时准点动手,以城楼红色烟火为信号。”柳娘知道,在她和朝鲜王的约定正的确要等到朝鲜国书才能动手,可那又怎样。不说两地地方遥远,通信不便,就是现在打起来损失了朝鲜于她又有什么关系。身为宗主国,削弱藩属国才是她该做的。别忘了朝鲜之前向柳娘求救,要的粮食金银可不少。   太子自觉又学了一招,静静等候今夜寅时。他和柳娘微服从京师出来,就是为了见证这一战。为了洗清出逃嫌疑,避免城中百姓恐慌,柳娘和太子都未曾对外宣布,只有几位重臣知晓。   别以为已经准备好包围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对皇太极而言,最适合参考的例子大约是项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若是皇太极拉着临死的满洲巴图鲁誓死反抗,未尝没有转机。   今夜,柳娘在城墙上站了一夜,等到露野传来隐约鸡鸣,漏刻到了寅时。柳娘接过火把,亲手点燃了红色的烟花。   烟花冲上天拉开序幕,城墙上的红衣大炮轰鸣做序曲。与白天试探性经过攻防战用的红衣大炮不同,夜晚用的这些是兵部匠作司新制的。满洲军队防范红衣大炮测算出来的安全扎营距离,并不能躲避新式红衣大炮,瞬间满洲大营士兵哭喊声响成一片,火光通明,照亮了半边天。   到底是此时战力最强的部队,很快各旗旗主就整理好军队,拉起建制、阵型,慢慢往后退。斥候被派了出去,打探前方有多少人。   大明军队在天黑之后就慢慢摸出了城,埋伏在离他八旗军不远的草丛、树林里。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在夜里,从光亮处看黑暗处是看不清的,反而躲在黑暗里看光亮处却很清晰。埋伏在此的士兵已经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了寅时这个敌人最容易放松的时刻发起进攻。   满人已经退出了红衣大炮的射程,天空中很快炸响第二朵烟花。   满洲骑兵们发现从草丛里射出无数箭支,偏偏他们还看不清黑暗里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最可怕,试图抵抗发现没用之后,有人尖叫起来:“是魔鬼!是魔鬼!”   皇太极打马过来,反手一刀砍下了惊叫人的脑袋:“再有妖言惑众者,斩!”   都是战场上泡出来的铁血汉子,惧怕压下去,悍不畏死就提上来了。众人打马拱卫在皇太极周围,准备战斗。   皇太极却很明白,他中计了。海边的船只已经别破坏殆尽,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就算还剩下什么,皇太极也不敢再坐船回去,铁骑、陆战,才是八旗兵的强项!皇太极宁愿从陆地上冲过锦宁防线的封锁回到草原,也不愿意再走海路!   皇太极看着黑暗,没关系,他的父汗十三副遗甲起兵,创下这偌大基业,他也可以。只要不死,只要不死! 第124章 公主命   天津卫一战, 满洲皇太极战死, 全歼八旗军两万余人, 满族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大清”覆灭, 因“大清”存在太短, 史书上习惯性将它称为后金。此次定鼎之战, 史称“天津卫登陆”。   打扫战场之后,柳娘下令将所有八旗军枭首,尸体就地焚烧, 头颅运往锦宁防线, 筑成京观。焚烧尸体时候黑烟蔽日, 烧/尸的臭味, 在天津卫弥漫了整整一月, 大力震慑各方尚未平定的叛军。至于京观, 知道什么叫京观吗?通俗的说法就是骷髅台,头颅用盐腌制,混合着泥土筑成高台,用以震慑敌军。   在锦宁前线, 这么多年, 大明和关外满人、蒙古人打过多少次仗,牺牲了多少人?而今正是初冬,天气严寒, 不利于出兵,何不用京观震慑周边外族,大明不可欺!   “什么?皇太极死了?”在草原栖身的多尔衮难以置信,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太极啊!当年多尔衮还在满洲的时候,皇太极已经称帝建国,收拢八旗权利,从一个汗王向皇帝过渡,正在走上巅峰的路上。这样显赫的、令自己仰望的人,居然死了吗?   “哥!皇太极死就死吧!关键是那座京观!就立在锦州城下,天下都传遍了,咱们满人的脸更是丢尽了。锦州城的上空,盘旋着无数等着吃腐肉的秃鹫和乌鸦,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天空,那里面可有咱们的亲人啊!哥,得想办法拆了那座京观!”多铎气愤道,就算他们奉行天葬,也受不了这种侮辱。   多尔衮却迅速反应过来了,“不,最重要的不是那座京观,而是大金故地,快,去打听打听,大明出兵没有?”   “哥,不用打听了,没出兵。据说就是因为冬天不好出兵,南蛮子才建了那京观威慑四方。”多多气不平道。   “太好了!”多尔衮击掌赞叹。   “哥,你妹糊涂吧。南蛮子把皇太极打成那样,你还叫好?”多铎觉得他哥和皇太极的仇恨应该没那么深吧?居然能盖过家国仇恨?   “多铎,咱们的机会来了,马上去点兵,占令大金的土地,现在那里肯定空虚,只有老弱病残,我若是占了,那就是咱们地盘!别让蒙古人或者明人抢先了,我们是满洲旧人,旗人和百姓也会支持我们的!”多尔衮已经在心里计划一二三了,作为现存身份最高的满人,他有机会、有实力、有威望,是成为大金汗王的最好人选。他即将继承父汗的事业,光大整个满洲!   “可现在天气真的很冷啊!咱们刚来,物资也保障不上,现在都不顾的祖宗冬季修养的规矩,很多士兵都猎狐狸兔子,剥皮做皮裘保暖。出兵,不行的!”多铎带兵打仗一把好手,他不是只有勇武而已。   “冷啊?我有办法。上次和咱们见面的明朝使臣还有联系吗?听说他们那里有烈酒和一种叫辣椒的东西,最防寒保暖,买些来。明朝当官的,就没有不贪钱的,不要吝啬金子,喂饱他们。边境还有来往的客商吗?他们那里有棉花,也多多的买来做棉甲。若是咱们族里的妇人不够,就雇小部落的蒙古女人。一定注意保密,旁人问起来就说是为了越冬准备的。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多铎,最好的机会。等我当上汗王,马上和明朝交涉,让他们拆除京观。我会向父汗一样征服汉人的土地,到时我们也筑京观!”   多铎放下愤恨,慢慢听进去了多尔衮的话。多铎相信他的哥哥,也相信自己,他们从小练习骑射,弓马娴熟,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草原上的事情太远,暂且不表,这座京观倒真是震慑住了大明的官员。   “挫骨扬灰不算,还尸首分离,砌了京观。镇国公主手腕之铁血,天下无出其右者,无出其右者!”有人抱怨柳娘手段太过暴烈,不过他们也只敢私下嘀咕,还要嘀咕得小声些。锦衣卫和东厂是京城特产,一个不小心,就要请他们去诏狱详说了。   “大姐姐,关外传来消息,曾经出走的满族旗主多尔衮又回到故地,准备重整建制。我们要不要出兵?”太子问道。一举剿灭困扰大明半个世纪的满人,皇族、中央、大明军队威望空前,先前各地还有些小型暴乱,现在都销声匿迹的。每位布政使送上的奏折更是一片太平,态度更加谦恭了。   “太子的意见呢?”柳娘反问。   “若是出兵,大明历经数次大战,伤亡惨重,将士疲敝不堪,对着一冬没有战事的多尔衮等人,太过吃亏。关外乃不毛之地,就算占了,也只能以夷治夷,耗费大量军饷、士兵攻打,不划算。若是放任,等多尔衮站稳脚跟,会不会学他的父汗,再次骚扰边关。满人向来桀骜,别咱们心怀仁慈,倒养成了白眼狼。”自从皇太极先恭后狂,傲然起兵之后,太子对满人就再也不信了。   “太子所言有理,既要伤亡不大,又要取的成效。这样吧,今冬先不出击,多尔衮占领故地也要废些功夫,挑拨蒙古人去,他们草原上也没有父死子继一说,鹬蚌相争,咱们才能渔翁得利。开春之后,再挑选将领推进北方防线。谁说打下来的土地没用,到时迁徙百姓过去就是。具体等一下再议,先说封赏吧。”柳娘顺势定下了之后的军队政策,太子拱手认可,群臣也没有说话。如今柳娘担任的是皇帝的角色,她的话就是圣旨。   “公主殿下所言甚是,如今军中上下都盼着天恩呢。”温体仁笑着出列。   这话有讽刺武将居功求赏的意思,柳娘却不置可否,道:“户部和兵部抓紧,把阵亡的抚恤先算出来。赏赐士兵的银子,等多尔衮占据故地之后,发国书给他,让他出。户部先用今年湖广的赋税垫上,等多尔衮赎罪的银子来了,再挪回国库。”柳娘已经默认多尔衮继承后金汗位,作为大明番属。太子有句话说的得对,那些满洲占领的草原,他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移民过去,那里的自然条件也只能做牧民,等到百八十年,又是新的游牧民族产生。现在不可能一蹴而就,标本兼治,缓缓图之,多尔衮还有用。   “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咱们在京内都是受益者,诸位大臣可看好了,不要让小人动了抚恤银子。若是有丝毫差错,孤绝不宽宥!”太子冷声道。以往大战之后,武将求抚恤都要走文官的路子,从现在起就板正了,再有这样的事情,太子不吝啬杀人。   “若有,都拿头颅来见,反正已经建了一座京观,再建一座,也让太/祖他老人家在地底下瞧瞧,咱们这些后人的风采。”明太/祖也是反贪的先锋军,手段酷烈,量刑严苛,但他都没有堆京观的,最多凌迟啊。这两个谁更残忍,还真不好说。   朝臣们恭敬应下,太子的话能打打折扣,镇国坤仪公主的话,他们一个字也不敢马虎。   “此次大战,诸君劳苦功高,都应封赏。孤与大姐姐商议过后,定了大致,先与诸公说说好消息,大礼待礼部完善后再行。”打完棒子,该给甜枣了。太子让他的贴身内监王宁宣旨:文官中,李标封伯爵,号文节;温体仁封伯爵,号亮节。文臣中封爵的就这两人,剩下的大头在武将。孙承宗封公爵,号定阳;祖大寿封侯爵,号靖远……还有许多武将封爵升官,不再细表。   更重要的是在这批封赏的人中,又是三个人跳出了文臣武将的框框,直接封爵。杜勋、高启潜、定光,同封子爵。三人同为宦官,杜勋守边有功,出奇策离间满洲,为此次大战的胜利付出良多。高启潜掌东厂,定光掌锦衣卫,两人平日里维护京城治安,揪出不少通敌叛国之人,天津卫登陆一战,更是肩负击杀溃军,收拢残部的重任,配合孙承宗清剿八旗军,军功显赫。   所以,为什么今天宣旨是太子的贴身内监王宁呢?因为往日宣旨的高启潜今日就是受赏者啊!   高启潜三人听闻,猛跪于地,三呼千岁,叩谢隆恩。   原本跪在地上谢恩的李标和温体仁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觉得把他们和宦官同列侮辱了他们,而是……这……这不合规矩啊!大大的不合!大明就没有太监封爵的先例!看看魏忠贤,号称九千岁,跋扈到什么地步,也没有封爵啊!从古至今,有封爵的宦官只有三个,一是北魏宗爱,二是唐朝李辅国,三是宋朝童贯,古往今来啊!就三个!高启潜、杜勋、定光三人何德何能,能与这些人比肩!能与朝中大臣比肩!   以往不论内官做到什么样的高位,拥有怎样的宠信和权势,文臣武将都有资格鄙薄他们,可若是他们进入正式爵位体系,就和文臣武将成了一家啊。即便是小小子爵,那也是开一代先河!   大臣们正想直言进谏,柳娘轻咳一声,温言道:“自古逆境出人才,尔等虽有微功,但不可自傲,当继续勤恳任事,忠君爱国才是。司马迁、郑和,这些都是你们的榜样,卿当勉之。”   “臣等谨遵公主殿下教诲。”三人整齐磕头,他们也能自称臣了。和满清刚刚相反,满清称奴才是自己人,大明称臣才是尊重,叫奴才,那就是真奴才,卑下,为主流不屑。   李标又想说话,柳娘再次轻叹,仿若才想起来一般,“说起三宝公公,本宫倒想起来了。杜勋、高启潜进宫时已经记事了,知晓祖宗姓名。定光小小年纪遭受罹难,连姓氏都记不得了。昔年成祖为三宝公公赐姓,今日……不如太子为定光赐一姓如何?”   朝臣们原本提起来的心又微微放下,太子赐的还好,他们还以为公主享受了皇帝的实权不满足,现在连皇帝的名分都要开始试探了。   太子也想到了此处,马上接口道:“有成祖先例再前,儿孙等不敢逾越,不如就赐姓郑。”   “臣郑定光叩谢太子殿下。”太子话音刚落,定光就上赶着谢恩,把事情砸瓷实了。   柳娘想要给太监封爵是开窗户,朝臣们肯定不同意,但和柳娘想拥有皇帝名分,就是掀房子。相较而言,开窗子就显得不那么敏感了。   还能说什么?太子、公主都同意了,朝臣们心中嘀咕,面上却只能一同谢恩。   其他细务自有各部呈上条陈之后,太子和柳娘再行定夺。等说完了这些军政大事,柳娘继续道:“诸位臣工回去和家里女眷说说,咱们的赏花宴让满人给搅和了,也是时候重开了。秋菊虽败,仍旧有寒梅傲霜,正是观赏之时。”   “大姐姐,战事方歇,京中有很多人家有战死之人,是不是缓一缓,也……不太吉利。”太子小声道。人家那边还在流血,这里就开相亲宴,是不是不合适?   “没什么不吉利的,红色大吉!太子皇天庇佑,百无禁忌!满人已退,咱们还要一辈子为他伤神不成,日子继续过,还要过的更好!”柳娘朗声道,她不忌讳这些,她想尽快敲定太子妃人选。   柳娘这么说,其他人只能抱拳应下,赶紧回去通知自家内眷,争取在赏花宴上一鸣惊人。 第125章 公主命   说到相亲宴, 啊, 不, 是赏花宴, 还得和周皇后商量。自周皇后误以为城破, 力主殉国保护子女之后, 柳娘对她观感好了不少。平日里周皇后对他们几个儿女略有偏颇柳娘也不放在心上了,十指还各有短长,周皇后愿意偏心谁几分, 也无妨, 反正柳娘不是靠谁的偏心立身。   说起给儿子办的赏花宴, 周皇后也是兴致勃勃, 瞅了瞅柳娘的脸色, 周皇后道:“要不把各家适龄男儿也请来?”   柳娘闻言微微皱眉, “母后是想把给弟弟办的选秀之宴变成京城适龄男女的相亲之宴?恐时机不妥。青年男女素不相识,若突然相逢,恐徒生波折。母后若有兴致,不若等弟弟立妃之后, 再行开宴。臣与君争, 也不成体统。”   柳娘可不想为国家大事烦恼的同时,还要办一些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案子,皇城之中, 太容易出问题了。   周皇后窃笑叹道:“你个傻孩子,谁说是为京城闺秀了,是为你!你忘了, 你还比太子大两岁呢,早过了适婚之龄。前两年国政不稳,也没顾得上,现在你弟弟娶妻立妃,也不能越过你去啊。”   成家?柳娘没想过,说实在的,柳娘根本是把太子当成儿子来样,这才包容他的许多错误,愿意给他慢慢改正的机会。若是周皇后不提,她都忘了自己似乎还有成亲这一道程序。   柳娘平淡道:“母后不必考虑儿,儿已决定此生不成亲。”   “怎么能不成亲呢……你,你父皇当年连你出嫁用的木料都令内官监备好了……”   “母后,且听儿一言。”柳娘挥退宫女內侍,叹道:“父皇母后慈心,儿明白,只是儿不适合成亲。母后当知,儿臣辅佐太子,参与朝政,为历代公主之未有。这样的权利,只属于我朱姓一家。儿若嫁人,驸马可否参政,若生子,子女如何议爵?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儿封镇国公主,位同储君,若嫁人,孰尊孰卑?”   “历代公主难道不是一样吗?都是帝女下嫁朝臣,你愿意让他们行国礼就行国礼,你心情好愿意行家礼就行家礼,有什么难的。”周皇后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找到归宿,对女子而言,嫁人就是最好的归宿。   柳娘摇头,“母后不知朝中事,儿最好不成亲。不说那些框框架架,儿问母后,若是儿想嫁人,该嫁谁?能嫁谁?”   朝中文武百官,能让压服柳娘的,放眼望去,无一人。若是只凭柳娘喜好,挑一两个美貌多才之人也不是难事,可柳娘已经过了贪恋鱼水之欢的年纪,真要让她瞧得上,也是一个都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将就那些自己根本瞧不上的人。   周皇后却理解反了,“谁不能嫁!你是陛下与本宫掌珠,谁得你下嫁,乃是满门的荣耀,谁敢挑剔。”   柳娘这才想起来,不是她想嫁就能嫁,就凭她这名声,人家愿不愿意娶还是一回事儿呢。   柳娘笑道:“母后宽心,儿非妄自菲薄之人,不嫁人,一为太子,一为朝政,一为自己。还未遇着可心之人,儿不愿委屈自己。”   “可是,你的年纪……”周皇后还想说什么,柳娘却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周皇后默默闭嘴。柳娘威仪日盛,一座京观震慑的不仅仅是外族,大明朝也不敢有人对坤仪公主的话有异议。瞧瞧刚才大臣们,明明对宦官封爵十分不满,可柳娘连消带打,连正事都没提到,他们就闻弦歌而知雅意,再不敢提。   周皇后贵为皇后,又是柳娘生母,而今都对柳娘敬畏有加,柳娘决定的事情,她默默照办,并不如往常那般总挑刺。   寒冬腊月,皇城宫宴。   提前十天,闺秀们就开始演练,穿的衣服,说的话,走路的姿态,佩戴的首饰,无不精益求精,谁都知道这是在竞争未来国母。皇帝病倒,大权旁落,太子公主大肆改革,把仅有的祖宗规矩都破坏殆尽,以往又何曾有官宦贵女选为妃妾的。大明的官宦人家对低素质的后妃已经容忍很久了,现在有机会推自己人上去,众人都兴致勃勃。   也许朝臣们还有些隐晦的心思没有宣之于口,这未来国母一进宫势必要分薄坤仪公主在内宫的权柄,若是操作得当,事情大有可为。毕竟现在内宫能说话的,一是坤仪公主亲娘,一是坤仪公主亲弟弟。清流看不惯坤仪公主堂而皇之霸占权位,可他们又没本事亲自出手,可不得把希望寄托在后宫女眷身上。   柳娘也参加了宫宴。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怕吓着这些人,柳娘出席之时,特意舍弃了凤冠霞帔,一系衣裙亮相,衣裙乃是仿照汉时曲裾的裙子,以淡雅朴素为尚,柳娘并不愿抢了这些人的风头。   参加宫宴的诸位命妇、闺秀,只见一位身着淡绿衣裙的高挑女子缓步进入正厅,也不见她如何张扬,如何华丽,却能感觉周身淡淡威严。柳娘受礼之后安静坐在一旁,并不随意发表意见。   旁边就有闺女和母亲小声嘀咕:“镇国公主殿下也不像外面说的那样,美丽又高贵,当真令人羡慕。”   “闭嘴,不要议论贵人。”命妇就要有见识的多,真以为坤仪公主不说话就是和善了吗?那是没见她发火的时候,天津卫海边的土地都是红的,谁敢小瞧这位掌政公主。   因特意下令不让命妇闺秀们穿诰命服,院中一水儿的花红柳绿,留仙裙、襦裙、袄裙、褙子、比甲,色色争辉,各式衣裳首饰,配着各位美人,柳娘看的赏心悦目。   等到宴会正式开始,周皇后便令各家闺秀展示才艺,柳娘兴致缺缺的看着,并未出现什么惊才绝艳之人。有柳娘在,也没有哗众取宠,故意引人注意的。至于什么不小心泼水陷害之类的,开玩笑,在国宴上出岔子,活腻味了吗?   一场宴会,并不能看出什么,只看闺女们在众位贵人的高压下,能不能从容平淡、冷静自持。   柳娘端坐右上首,不一会儿,高启潜就过来了。   “爵爷,可是太子殿下有吩咐。”沉水站得稍远,见他过来赶紧招呼道。   “沉水姑娘也拿杂家打趣,殿下恩典,杂家岂敢骄狂。沉水姑娘如旧唤一声高公公就是,若能得一声高老哥,咱家再欢喜不过。”高启潜如今身居高位,倒把以前的轻狂浮躁都改了。以前是没有保障,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已经爵位加身,过继儿女,若无差错,百年之后可寿终正寝。这样大好的形势,高启潜如何不为身后名着想,再谨慎、忠直不过。   “这才好呢。”柳娘听到他们说话,唤高启潜近前来,道:“朝上也有加官进爵的官员,谁没事儿叫人爵位啊,都是称呼某某大人,在内宫也是一样,称呼如旧。”   高启潜快走两步,躬身行礼,“殿下说的是,老奴受教了。”   “你素来是个好的,我也不过白嘱咐一句,只盼你日后一如既往的好。”柳娘淡淡提点他,问道:“怎么过来了?”   高启潜再走进一点,以手遮口,小声道:“太子殿下请殿下帮忙留意孙家小姐,余者请皇后娘娘和殿下做主。”   “知道了,当真是上心,都说多少遍了,还用得着你特意来一趟。”柳娘微笑应下,挥手让高启潜退下了。   高启潜出现的瞬间,园中命妇贵女的心都提起来了,高启潜可不是以往的内宦,正经封爵的爵爷,又是太子、公主心腹,如何不引人注目。   “演到哪儿了?继续!”柳娘回过神来,发现场中已经停下了。   “看你这不专心的模样,早就演完了。”周皇后笑道。   “是我的不是,先前是哪位闺秀献艺,我错过了,该赔罪才是。”   以为穿着粉红绣杏花的姑娘出列,行礼道:“臣女中书舍人温佶之女温柔拜见镇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臣女惶恐,陋盐有污尊听。”   哦~次辅温体仁的孙女,他三子的长女,这次加封温体仁也封了伯爵,太子妃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不必多礼,杏眼桃腮,好一位美人。取我金玉镂空香囊给温姑娘,算我漏听她才艺的赔罪。”柳娘言笑晏晏,温和慈善,再看不出“铁血公主”的痕迹。   温柔赶紧下跪接了,也是吓得不行,突然行这样的大礼。在场却没有人笑话她,只有羡慕。只见坤仪公主从裙摆上取下一个香囊,那是用整块玉雕刻成的镂空玉佩,顶端又以赤金装饰,香料塞入其中,行走时自有香风拂面。不看玉香囊的价值,只说它是从坤仪公主身上摘下来的,就足以让众人羡慕,大家都以为这是今日拔得头筹第一人呢。   柳娘不过找个由头插口才艺展示,表达亲和态度,接着问道,“下面该谁了?”   一位身着水蓝色褙子的少女出列,道:“户部给事中孙镐之女孙妙云见过镇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哦,定阳公(孙承宗)的孙女啊,起吧。”孙承宗子嗣繁茂,孙镐是他的第七子,而眼前的孙妙云是孙镐的幼女。“要献什么才艺啊?”   “臣女鲁钝,只有书法一道可堪一观。”   “嗯,去写来瞧瞧。”柳娘颔首。   孙妙云莲步轻移走到书桌旁,挥手写下了“慈德昭彰”四字。待墨迹干,由內侍呈给皇后、柳娘观看。   周皇后也知道儿子坚持立为正妃的应该就是这个姑娘了,“慈德昭彰”周皇后理解成对她的赞美,柳娘理解成她对自己身份的准确定位,两位都没说什么,照例赏了。   习作照例传阅各方,有闺秀“小声”道:“这是在讽刺公主吗?”   “什么?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本宫?”柳娘玩笑道,刚刚所在人群中说话的人也没了动静,不敢应话。   “沉水,刚刚是谁在说话?”柳娘好整以暇的问道,真是,刚说没人敢出幺蛾子,就被跳出来打脸。   “回禀公主,是丁列丑行着蓝衣女子。”沉水一双耳朵耳听八方,还有周遭这么多宫人看着,想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   丁、丑,都在天干地支前列,想必家中父兄也有些地位。说来也是,若不是家中娇惯,又自视甚高,怎么敢在宫宴上乱说话。   那个蓝衣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家父……”   “住嘴,别把父兄牵扯进来了,本宫不是迁怒株连之人。”一句轻描淡写的住嘴,吓得那姑娘瑟瑟发抖,不用宫人堵嘴,自己就不敢说话,怕连累家人。不用柳娘吩咐,沉水一税收,自有宫人把那女子请下去,她的女眷长辈吓得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孙氏,你来解释。”柳娘冷声道。   刚刚还说镇国坤仪公主慈和的人都吓傻了,世上真有气势这么一说。也没见坤仪公主怎么怒发冲冠、厉声呵斥,只淡淡一句,诸人就觉火盆边上也阵阵冷风直往领口里灌。   孙妙云这个直面镇国公主气势的人更甚,脸色刷得变白,唇色都苍白一片,努力镇定道:“回……回禀公主殿下,臣女不知这位姑娘何以这么说。”   “哦,我倒是能猜到,你写慈德昭彰,她认为是在讽刺我,不就是说本宫不慈无德吗?你为何这样写,你也这样认为吗?”上位者可能都有看旁人为她一句话战战兢兢、冷汗直流的恶趣味。   “臣女不敢。”孙妙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觉得嘴上皮肤都黏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臣女不敢,公主殿下杀一恶人就天下万千好人,德昭千古,万世流芳,些许小人谗言诋毁,不足为虑。请公主殿下明鉴。”   不错哦~柳娘挑眉,能在自己这不掩盖的气势下说话,也是个心智坚定的。   “嗯,说得不错,起来吧。”柳娘给孙妙云身边宫女一个扶的手势,那宫女马上站到一旁,待孙妙云起来的时候,顺势扶着她到了座位上,没让她出丑。   有了孙妙云的先例,献艺的诸人对自己事先准备的内容有细细检查了一遍,务必没有歧义,不引起误会。再有小心思的人也不敢做小动作,一句简短低声的挑拨都让镇国公主抓个正着,宫里没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献艺顺利进行,完事儿之后,周皇后问道:“坤仪,你不喜欢那孙家姑娘就不让她进宫,万没有为一个没影儿的太子妃委屈你的道理。”   “母后想哪儿去了,今日一见,太子眼光果然不错,满殿闺秀,只她一人稍稍入儿的眼。太子既然有意立她为正妃,我乐见其成。”柳娘笑到,若不是至关重要,柳娘干嘛屈尊降贵去试验她。   周皇后失望,还以为能趁机推出周芷、周蕴呢。   柳娘只需要对正妃人选发表意见,剩下的侧妃不再她的关心范围内。周皇后和太子商议过后,决定立孙承宗孙女孙妙云为正妃,温体仁孙女温柔为侧妃,国丈周奎的孙女周蕴也为侧妃,刚好,武将、文官、外戚都有了。剩下的就没从高官子女里面选,人家把女儿培养出来,也不是送给太子做妾的。周皇后还从自己的宫人里面拨了几个美貌温顺的给太子做选侍。   柳娘倒是趁机提醒太子,“长子嫡出,中正之道。等正妃进宫半年后再纳侧妃,至于那些选侍,服下避子汤才好。”   “大姐姐放心,弟弟如何不知,父皇便是再宠爱田贵妃,也是等我和三弟出生后,再有小四、小五。”太子娶孙妙云娶的是孙承宗的公爵位,娶的是武将的忠心,但他对正妻也是绝对的尊重,毕竟他就是嫡出长子,如何会不维护这一制度。   说起田贵妃,早两年就病死了,小四朱慈焕、小五朱慈灿都被送入京中宗学读书,一向隐形。再想想当初柳娘小时候,除了操心朝政大事,担心国家灭亡之外,还要抽空帮周皇后和田贵妃斗智斗勇,而今却是物是人非,时光真是匆匆催人老啊。   太子见柳娘一瞬间怔忪,不知她怎么了,连忙询问。   “没什么,想起小时候和田贵妃的事情,父皇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柳娘调侃自己的父皇,太子心里赞同,嘴上却不说话啊,笑哈哈扯开话题。   以周皇后对名义明发懿旨,礼部正式走流程。   原本进行的好好的,突然太医院来报,崇祯病危。   太医院已经报过好几次病危了,说实在的,崇祯倒下能坚持这么多年柳娘都意外。皇帝一向没有存在感,突然病危,倒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来了。太医们坚持了这么久,这次终于坚持不住了,来年二月,雪未化、春未至,崇祯皇帝终于走完了他的一生。   崇祯的前半生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后半生躺在病床,可有一双出色儿女为他刷分,大明江山安稳,百姓渐渐恢复生机,一片欣欣向荣之态。礼部为其定了谥号哲,乃是美谥,不再是历史上的“思”字。   哲宗下葬之后,太子登基,奉周皇后为太后,居慈宁宫颐养天年。奉柳娘为镇国坤仪长公主,依旧监理朝政。封朱慈炯、朱慈焕、朱慈灿为郡王,三位新封郡王依照先前宗室改革条例,并未直接封国,而是留在京师,等待宗室大比后,授官为朝廷出力。再视其功过,升降爵位。   太子突然拔高成了皇帝,倒把先前封的几位后宫撂在了尴尬的局面上。当然,皇帝要做什么事不怕尴尬的,只是现在皇帝犹豫了而已。   定阳公孙承宗老将军在为先帝哭灵的时候感染风寒,缠绵病榻,待先帝葬入陵寝之后,老将军也薨逝了。准太子妃孙妙云是他的亲孙女,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娶她,不就是娶这位军神、军中定海神针吗?现在孙承宗去世,太子有点儿反悔,下旨准太子妃守孝。   瞎扯淡吧!先帝山陵崩,什么时候影响后继之君立后纳妃了?   往远了追溯,明孝宗逝世,其子武宗朱厚照即位,次年改元正德。就在正德元年,册立夏氏为皇后,同时立沈德妃和吴贤妃。往近了说,他们的伯父也是,当年明神宗和明光宗先后驾崩,神宗之孙、光宗之子明熹宗即位,次年即举行婚礼,迎娶张氏为皇后,同时册立良妃王氏、纯妃段氏。   先例摆在这儿,皇帝你给我说要准太子妃守孝?逗我玩儿呢! 第126章 公主命   听到新帝下旨让准皇后守孝的时候, 柳娘一口茶喷了出来, 这搞笑呢!   “主子, 你看是不是劝劝陛下?”沉水担忧问答道, 就是她一个奴婢也知道这样做不好, 不知陛下怎么想的。他们这些年见得多了, 也不把陛下当神仙鬼怪,依旧愿意用人的思维去揣摩他。皇帝若想收拢武将忠心,就不该犹豫。   “关我什么事儿?”柳娘大袖一摆, 皇帝要作死让他去。原本平定四方战乱、抵御外族南侵这样的天大的功勋就是皇帝和柳娘平分, 现在局势缓和, 天下欣欣向荣, 皇帝也希望能独尊一方。人之常情, 只是皇帝太过着急了。   坤宁宫中, 周皇后见儿子有反悔的意向,自以为不着痕迹的叹道:“这孙氏的命格是不是有妨碍啊,刚定了她做太子妃,陛下就驾崩了, 连定阳公都去了, 你说这事儿闹得!”   “母后慎言。若说命格不好,定了孙氏之后,蜀王之乱、浙江东林党之乱悉数平定, 弟弟身登大宝,都是喜事,也没见克着什么。父皇久病, 定阳公快八十的人了,儿知您不过随口一句,但让外面人听到了,还不知掀起什么波澜,孙家姑娘只能出家为家人、皇室祈福了。”柳娘看周皇后说得不像样,淡淡提了一句,总不能因为悔婚,让人家姑娘去死。柳娘已经做过许多昧良心的事情,但那都是为了朝政,在无关国计民生的事情上,还是讲点儿道理吧!   周皇后笑了,不说这个话题:“孙氏要守孝一年,总不好让你弟弟空置后宫,不若先把周妃、温妃接进宫来。”   周皇后这心思,浅的一望即知,柳娘摇头道:“听弟弟的,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好啊,我去问问他。”   柳娘的“自己拿主意”是不掺和这趟浑水,周皇后的“自己拿主意”是极力影响皇帝,让自己侄女儿赶紧进宫,若能抢先生下皇长子,就最好了。   后宫中之事暂且放在一遍,皇帝新登基,地方大员都要入京述职,太子已经做了多年有实无名,现在正了名分,与朝臣之间相处良久,并无需要磨合的地方,君臣之间颇为相得。来京述职的大员之中,需要柳娘特别留心的只有祖大寿、洪承畴和钱龙锡。   封疆大吏进宫述职,见皇帝龙椅旁还摆着小一号的凤椅并不惊慌,先帝曾下旨让镇国公主辅政,后来皇帝也重申过公主的地位,现在皇帝登基亲政,似乎不需要辅政大臣了。可镇国公主的功绩之高绝、手段之狠辣都让朝臣们不敢出头说话。只要皇帝愿意就成,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不敢有意见。   述职无甚可说,柳娘之所以要亲见这三人,是因为他们都功勋卓著,今日正式受赏封爵之时。三人均封伯爵,钱龙锡更是直接入内阁,调任吏部侍郎。至于洪承畴和祖大寿,柳娘有意让这两人调个位置。   这三人来得巧,刚好凑到一处了,皇帝庆三人功绩,专门准备了宴会。   柳娘端坐皇帝右下首,看着廷中歌舞,百无聊赖。因是为武将庆功,歌舞还有兰陵王破阵曲之类的武曲,但见过了战场杀伐,这样的软绵之舞,又如何能让人满意。看众人都只看女子美好身段,摇头晃脑欣赏曲子,皇帝便明白武将们宴饮并不十分欢愉,笑道:“京中舞女,何曾讲过战场杀伐,好好的歌舞让她们毁了,都退下吧。今日众卿凯旋,朕高兴,朕为众卿奏一曲。”   “臣不敢。”众人出列跪在一旁,谁敢让皇帝抚琴为乐。   皇帝却有些喝多了,平定四方,让风雨飘摇的大明再次安稳下来,这样的功勋,值得骄傲!皇帝坚持,他要抒发自己激动的心情。   “陛下说的是,本宫也一腔热血恨不能亲上战场,不如从陛下开始,咱们殿上诸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依次演一个,以庆欢愉,如何?”柳娘见皇帝坚持,赶紧给他打圆场。只有皇帝一人是拿皇帝取乐,若是众人都这么干,就是酒宴上的游戏,自得其乐。   “取朕的焦尾琴来!”皇帝红着脸大喝一声,酒气冲天。   柳娘一个眼神示意,高启潜马上让宫人內侍关闭大门、窗户,让乐工停下演奏,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皇帝可能喝多了,忘了古琴声音小,这样宽阔的大殿,哪里听得到。又不可能让皇帝做到乐工的位置上,虽然那里有扩音工具。   皇帝兴致高昂的弹一一首古曲,只有前头几位大臣听见了,后面的人听到前面的掌声和奉承声,才知道奏完了。   皇帝演奏完了,门窗才从新打开,武将们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原来是为了收音啊,他们还以为是要“摔杯为号、一拥而上”呢。别怪他们紧张,历来武将回京述职被扣押的不在少数,直接被斩首的都有。   “陛下大才,本宫狗尾续貂,愧煞,愧煞。”柳娘让人取了琵琶来,带着铁指甲,拨动琴弦。琵琶本就是“金戈之声”,清脆且穿透力强,不说这乐声中阵阵杀伐之气,至少让人都听见了。柳娘不放过任何一个把皇帝比下去的机会,她也需要“展示羽毛”。   下面人心里就有数了,站在皇帝一边的朝臣心中哀叹:“陛下君子之风,奈何镇国手持刀兵啊!”   偏柳娘的就放心了,皇帝这般文弱,构不成威胁。   两个大头头演过了,接下来就是朝臣们了。李标双手同书,温体仁现场填了一阙贺词让乐工演奏,女乐高唱。到了祖大寿这里,祖大寿拱手笑道:“臣一介粗人,只会舞刀弄枪,愿为陛下、殿下献上一段剑舞。”   “好,取宝剑来。”皇帝兴奋得一拍桌子。   “陛下,君前禁利器。”李标起身,大明十分防范武将,只因为武将手中有刀兵,比文人造反容易百倍。这么多年历史,文人造反几人成了,成功的通通都是武将!所以别怪皇帝那般防范武将,还总炮制冤假错案,他们太危险了。   皇帝一愣,他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反悔。   祖大寿马上跪下请罪,“臣酒后失仪,请陛下降罪。”   柳娘笑道:“大宴之上,君臣同乐,无妨。复宇(祖大寿)快快请起,陛下何曾有怪罪之意,李卿更是老成持重,国之栋梁。文敢谏武敢战,本宫在一旁瞧了,也觉快慰呢!”   柳娘三言两语安抚各方,高声道:“取本宫的宝刀来。”   “复宇在战场是用刀的吧,这是兵部新制的百炼钢宝刀,复宇且瞧瞧,可还入得你眼?”柳娘大笑,朗声道。   祖大寿躬身接了宝刀,退下披风,站到殿中,虎虎生威舞起宝刀。祖大寿已经竭力收敛杀伐之气,可依旧泄露出阵阵杀气,皇帝酒都给吓醒了。   再回想刚刚绵柔的所谓“武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祖大寿舞完,皇帝拍手叫好,又有嘉赏。   这一节算是过去了,接下来是洪承畴,他是福建人,早年为学官话吃了不少苦头,愿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口头功夫,接过祖大寿用过的宝刀,用指弹扣响作为节拍,吟唱了一首出塞曲。   “彦演想与复宇强这把宝刀不成?不用抢,都有,都有!”柳娘玩笑着让人又奉上一把兵部新制的宝刀。   两人同时谢恩不提。   接下来又是钱龙锡等人的表演,众人轮着来。祖大寿身边却来了一个宫女,取出镇国公主令牌在他眼前一晃,道:“请大人更衣。”   祖大寿以为镇国公主私下有什么事找她,给身边侍卫一个眼色,顺从跟去了。没想到镇国公主全程都坐在大殿上,等祖大寿回来,他身边侍卫为道:“公主并未退席,可是旁人接头?”刚刚他也看见了那宫女手上的令牌。   祖大寿摇摇头,这里不方便说话,心中却叹镇国公主眼神之厉。原来祖大寿出去之后,就被引到偏殿,里面备了热水、干净的布巾和伤药。祖大寿在战场上受了伤,本不能动武,今日为展现自己老当益壮正在当年,才请旨舞剑,没想到撕裂了伤口。祖大寿本以为要坚持到宴会散了才能回去裹伤,没想到被镇国公主一眼看了出来,还安排得如此周到体贴。   祖大寿回来的时候,节目已经表演得差不多了,说的是殿上人人有份儿,可官不高爵不重,谁有心思看呢。   柳娘百无聊赖的坐在上首,突然指了指祖大寿身边青年道:“复宇身边侍卫瞧着不凡。”   “公主慧眼,此乃臣军中前锋营副将。”祖大寿悚然而惊,赶紧出列禀告。   “哦?叫什么名字?”别拿前锋营副将敷衍,此时锦州一地最高军事掌管就是总兵,前锋营副将已经是副总兵了,为何屈居区区侍卫?就算祖大寿经略辽东,掌管锦宁防线一系列城池也不行。   那青年出列拜倒,“臣吴三桂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镇国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吴三桂啊,可是前锦州总兵吴襄之子?复宇也太不小心了,虽你是舅舅可也不能让堂堂副总兵做侍卫啊。”柳娘轻叹。   “臣有罪。”祖大寿出列跪倒。   吴襄为何被称为前总兵,只因他在皇太极领兵到来之时怯战逃跑,带得当时士气低落。柳娘一怒之下砍了吴襄,再没给他翻身的机会。武将也有自己的潜规则,若是不被上面直接逮到,被削职也要、流放也好,时过境迁又能起复。吴襄在崇祯四年的时候已经因怯战逃跑被削过职位,柳娘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任用一个犯官之子做到了副总兵,祖大寿怎么能不请罪。 第127章 公主命   “所犯何罪?”柳娘冷声问道。   祖大寿跪在殿中, 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本不是胆小的人, 他也是沙场领兵的战将, 还曾诈降后金, 上得战场, 玩儿得转政治,实是一时人杰。可他还是怕啊,高坐上位的是有铁血之称的镇国公主, 她杀的人, 恐怕比自己这个武将更多。祖大寿一时之间思绪翻飞, 想着自己临走时候留的后手不知道有没有用, 如今多尔衮已经重整后金, 以为有这个心腹大患在, 朝廷不会过河拆桥。难道现在是杯酒释兵权吗?自己马上教出兵权可否金蝉脱壳?   场面顿时冷凝,钱龙锡心中翻滚几遍,决心为祖大寿求情。他刚起头,却见镇国公主在给陛下打眼色。陛下愣了愣, 开口道:“身为辽东经略, 怎能如此轻慢属下。吴副将虽是你的外甥,可更是你的属下,怎么能让他充作侍卫。”   皇帝的话犹如天籁, 祖大寿颇有逃出生天的感觉,叩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臣鲁莽。”私自带人进宫、行同欺君的杀头大罪, 变成轻慢属下的小罪过。   “本宫就说复宇身侧侍卫绝非凡俗之人,也是立了功勋的将军,来这庆功宴正合适,何不光明正大的来,官盐当成私盐卖,倒让陛下和本宫忧心。”柳娘缓和了语气,好似听了皇帝的圆场才放手一般。   “臣有罪。”祖大寿复又请罪。   “都怪臣年轻莽撞,听说宫内有大宴,没见过世面,央求舅舅带臣进来看看。臣知罪,请陛下、殿下责罚。”吴三桂恭谨跪在殿中,以头触地。   “倒是朕疏忽了,此次立功将士,均应受赏庆功宴才是。”皇帝朗声道:“来人啊,给三位将军麾下将士赐御酒、御席,共贺此大捷,贺将士们加官进爵,衣锦还乡。”   高启潜躬身应下,自去办理不提,杜勋接替他贴身伺候。   “陛下天恩,只是复宇私自带吴副总兵进来也不可不罚,陛下说,罚他们什么好呢?”柳娘玩笑道。柳娘点明吴三桂副总兵的实权身份,和祖大寿口中的前锋营偏将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不待皇帝说话,吴三桂就道:“此乃臣一人之罪,祖大人不过碍于亲戚情面。再者说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臣厚颜跟随,还请公主殿下降罪臣一人。”   柳娘哈哈大笑,抚掌道:“好!原本想着罚复宇连饮三大晚,再罚你演个新鲜的,现在都落到你身上了,还要加大难度,若是演得不好,再罚三碗!如何,你是先喝酒,还是先展才艺?”   满殿人的心终于落下来了,最终把事情归结到酒宴玩笑就好,最好!   吴三桂起身,爽朗笑下,“臣不自夸,乃海量,可先饮再演,演完还可再饮!”   “好!”柳娘大笑,问:“你演什么?”   “臣舞一套刀法!”   “复宇,瞧见没有,你这外甥要和你争个高低呢!”柳娘笑对吴三桂,“你若是超过你舅舅,本宫不仅赏你新式宝刀,还有本宫珍藏的美酒三坛;若是演砸了,还要另外再罚。”   “公主请了——”吴三桂豪气冲天的连干三碗,接过內侍手中宝刀,一个跃身跳入殿中。只见他长刀舞得密不透风,身姿挺拔如松,跳跃腾挪之间,依稀可闻宝刀划过空气的阵阵风声,观赏性比祖大寿更强。   柳娘趁机给祖大寿敬酒,道:“复宇,看好了,若他敢超过你,回去大板子伺候。”   祖大寿也识趣玩笑道:“臣这外甥,没规矩惯了,板子可打不服,臣亲自骂他!”   双方说话,都是意有所指、意犹未尽,倒是场中吴三桂好像被这玩笑话吓着了,刀锋都钝了一钝,引得柳娘哈哈大笑。   吴三桂舞到中途,柳娘也沉浸进去。不愧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一套刀法,时快时慢,让他舞出了舞台剧的效果。柳娘向往战场多年,唯一一次有幸接触还是做指挥使夫人的时候。吴三桂一套刀舞,倒是激起了她当年铁马金戈的回忆。   柳娘顺手抄起手边琵琶,铮铮弹了起来,吴三桂的刀锋与琴音上下翻飞,犹如两将军交战。柳娘手指扶弦越快,吴三桂宝刀舞得越快,柳娘琴声低迷,吴三桂更是刀刀带起破风声,绝不被柳娘的节奏带着走。   一曲终了,柳娘笑对祖大寿道:“复宇,看来这顿板子还是跑不掉的。”言下之意吴三桂的确比他舞得好。   吴三桂夸张得苦着一张脸,又是连干三碗酒。   “皇姐,您可别欺负吴副将,朕担心复宇心疼外甥呢!”皇帝和柳娘围着这两个甥舅打趣,一殿的人也起哄让他们喝酒。   小插曲过了,殿中又恢复了热闹,歌舞声歇,酒醉眠浓,夜深之后,众人才散去。   吴三桂醉得不轻,软着身子被內侍扶出皇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送上马车。內侍一离开,吴三桂马上睁开眼睛,眼神清明,绝无办丝醉态,低声唤道:“舅舅。”   祖大寿比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他不是说话的时候。马车哒哒走出皇城,两边护卫尽是他们的亲兵。   这时吴三桂才问道:“舅舅,公主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我还乔装了。”   “不必担忧,你也算因祸得福。身份过了明路,公主未因你父的身份怪罪你,日后也不会拿为难,这事儿就算翻篇了。”祖大寿调整一个舒适的位置,头靠在马车厢上,叹道:“刚刚稚文兄(钱龙锡)暗示我,公主发难乃是为了让陛下施恩,一个唱白脸一个□□脸而已。”   “若只有陛下,咱们甥舅倒不必担心,只这公主十分难缠。胸中丘壑不输男儿,一手琵琶尽展金戈之声,连我都差点儿被带进去了。”   祖大寿一叹,“谁说不是呢。若非高过众多男人,怎能掌权,怎能在京城老狐狸堆中周旋,有如今的声势地位?至于怎么知道你的身份,锦衣卫、东厂赫赫百年,与国同长,有什么是他们查不到的呢?日后你在京中低调再低调,等我们回辽东再说。”   吴三桂却没有这么乐观,“咱们还回得去吗?我听闻公主对您和彦公(洪承畴)另眼相看,有对调你们的意思。”   祖大寿猛得睁开眼睛,精光四射,紧张问道:“听闻?你听谁说的!”   “我给杜勋外宅搬了三箱金子去,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   “糊涂,在京中怎么能做这么打眼的事情。我不是交代你安分待在府里吗?侯旨的时候,怎么能结交宦官,如今皇城忌讳这个!安知你听说的不是人家特意说给你听的!”祖大寿谨慎万分。   “舅舅放心,我夜里去的,并无旁人看见。咱们和杜勋打交道也有段日子了,他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收了银子一定给办事儿,嘴里内容也靠谱,绝不会错的。”   “哼!说不定是宫里故意透出来的消息呢!咱们和杜勋勉强算同僚,金殿上高坐的却是他的主子!他难道还偏向你?!再说一遍,京里遍布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的,再不鲁莽,一切听舅舅的。”吴三桂抱拳。   祖大寿听他说的真切,颔首同意,表示不追究了。只是祖大寿难免感叹,若他和洪承畴对调是真的,那他们能摒弃前嫌,精诚合作吗?还不如和钱龙锡对到呢,至少钱龙锡今天表达了善意。祖大寿一时担心自己去了蜀中或者福建不适应,一遍担心吴三桂担不起得起留守后方的重任。   祖大寿等人在揣测宫里人的心思,皇帝和柳娘也坐在乾清宫喝茶醒酒。   “祖大寿也太大胆,居然不曾禀朝廷就私自任用犯官之子,还做到这样高位。若不是大姐姐发现了,咱们还蒙在鼓里呢!”皇帝拍桌子道。   “吴襄的事情过了就过,已经罚过他,当时没有株连子女,吴三桂自然可以接着当官。我担心的是祖大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安排了,前锋营副将、锦州城副总兵,这样的高位是要上报朝廷复核的啊!他们是怎么蒙混过关的?”柳娘支着脑袋想了想,道:“我记得请封的圣旨上说的是吴长伯!”   高启潜已经犒赏亲军回来,翻出当时的奏折道:“确实是吴长伯。”   柳娘怒极反笑,“这就是辽东将门望族,党羽遍布军中,一个小手段就蒙骗了我们这么久!祖家、吴家,他们在军中的势力强悍到什么地步?”   “大姐姐不必忧心,咱们不是想好了对调祖大寿和洪承畴吗?这两人先前有隙,绝不会精诚合作,日后自然有分而治之的机会。”   “只能这样的想了。”柳娘轻叹,突然响起一个问题来,“和吏部、礼部的说一说,日后请封官员,把三代都列上,特别是封疆大吏的折子,别一个小手段就糊弄了朝廷。英宗之时,徐珵因提议南迁,见弃于代宗,不过改名为徐有贞,便摇身一变,勾结石亨、曹吉祥,成了内阁首辅。这等玩弄心机权术的小人,又有什么好下场!”   “大姐姐说的是,吏部和礼部最好定下成例,日后曾用名也要写上,免得他们变着花样欺君。”皇帝拍板定下,让高启潜明日记得提醒他与李标、温体仁说。 第128章 公主命   “闹了一夜, 大姐姐也累了, 先回去歇着吧。”皇帝看柳娘不停揉太阳穴, 脸上全是倦容, 赶紧请她回去歇息。只是最后还半遮半掩的问道:“下回大姐姐要发难可得先和我说一声, 今日我都懵了。高公公也是, 怎么不事先告诉朕呢。”   “老奴惶恐……”   “关老高什么事儿,我也是突发奇想。看着吴三桂觉得眼熟,宴到一半才想起来。崇祯五年, 我见过吴三桂。当时父皇主持武举, 吴三桂才二十岁就得了武举人功名, 年纪轻轻, 才华横溢。更可贵的是当时他已经在吴襄军中任了游击, 有实战经验。父皇问举子们话的时候, 就数吴三桂说话最有见地,进退得仪。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居然还没长变,一脸的络腮胡子都没挡住那张脸。”柳娘打着哈欠道, “行了, 我先回去,弟弟不必送。”   柳娘随意福了福,让沉水扶着走了, 脸上红晕一片,满是醉态、倦容,显然累晕了。   皇帝却恭敬拱手, 目送她远走。皇帝心中既高兴又忐忑,高兴的是柳娘的消息并不是来自锦衣卫或者东厂,高启潜和定光虽是她一手提拔的,可自己这些年也用力拉拢,并不会背叛自己,独尊柳娘。忐忑的是他的大姐姐,实在太高明了。皇帝越来越生不出与之对抗的信心。崇祯五年,那时她实岁才五岁吧。偶尔见过一个举子,十几年过去了,依然还认得出来,这是怎样的博闻强识?   皇帝叹了一声,不管高启潜的请罪,温言遣他们下去了。   几位镇边大将在京中述职,以皇帝的名义举行了好几场演武,向朝廷百官展示成果,向天下展示武力。中间扯皮讲价两个月,最终还是祖大寿调任福建,重建海军。洪承畴调任辽东经略,主管对后金用兵事宜。   钱龙锡调入京中,浙江布政使另遣人担任,这次布政使的民政权和军政权则分属两人。   洪承畴和祖大寿离京的时候,柳娘代表皇帝轻车简从相送,道:“明年改元,朝鲜等属国将来观礼。陛下和本宫都盼着两位带来好礼,望勉之。”   二人抱拳应下,“依依不舍”的离开,开启了又一段新的征程。柳娘和内阁争执良久,终于保住了两位战将的兵权,没有太过明显的过河拆桥。现在国家根基仍旧不稳,全国各地需要战将驻守,不能自毁长城啊,柳娘感叹。   等武将们走了,京城就陷入一片平静中。照常上衙下衙,照常上朝退朝,日子过得波澜不惊。皇帝当了多年的有实无名,和朝臣配合默契,没有需要柳娘的地方。柳娘想了想,干脆又搬出皇宫,住进京郊别院。   等到冬天,宫中却接连有好消息传来,周妃、温妃和王选侍接连有孕。皇帝守孝以日代月,皇帝又年长无嗣,朝臣们盼王朝下一代已经盼疯了,现在一连三位妃妾有孕,后宫前朝皆欢喜。宫中周太后已经做主,晋了周飞为贤妃、温妃为德妃,王选侍为康嫔,只盼他们平安产下皇子。   柳娘听到这个消息却是一叹,“孙妙云日子难过了。”   如今孙妙云还在家中为祖父守孝,她的丈夫却即将儿孙满堂,曾经的准太子妃,如今依旧是臣女。孙家兄弟众多,可失去了孙承宗的庇护,长子才敢平庸,爵位降两级,只袭了伯爵,众多兄弟都是中下层官员,根本说不上话儿。   翻年,皇帝改元,新的时代正式来临。孙妙云出孝后,孙家请托礼部官员说上奏,请求及时完成大婚。上面批复下来却是暂缓,理由是今年年初有属国要来参拜,仪典众多,不可马虎。   孙家人愁云惨淡,皇帝这是要反悔的节奏啊。   这事儿皇帝办得不地道,可与柳娘并无多大关系,柳娘与孙家也无多少利益联系,无缘无故,不会为他们说话。   这日休沐,柳娘的别庄迎来了两位稀客,第一位是首辅李标。   李标不是第一次来京郊别院见柳娘了,上次来的时候,皇帝带着百官、全幅仪仗,给足了柳娘面子。柳娘的地位从那次之后稳固,并逐步提高。   李标老得胡子一大把,柳娘都不忍心看他行礼折腾,直接免礼赐坐。李标身体也许出了点儿问题,但神志清明,眼神坚定,没有半点儿老严人的浑浊。   “公主殿下,俗语有云成家立业,陛下尚未大婚,世人说起来,也觉不可托付。殿下乃是长姐,还请殿下规劝陛下,早日迎娶皇后。”   “哦?你倒想让陛下娶孙家女儿。”按理说李标一介文臣肯定更希望己方阵营的人当一国之母。两人都是聪明人,说话没必要云山雾里的装神秘,双方都极为坦诚。   “文武并立,方可立国。定阳公一代英雄,他的孙女做国母,可堪大任。臣是陛下之臣,自然盼着陛下成就不世基业。如今陛下一叶障目走入歧途,正该我等老臣出言规劝。憾甚,臣已老迈,即将致仕。臣若去了,温大人不是直言敢谏的性子。老臣真是老了,也劝不动陛下了,只能拜请公主出面,规劝陛下万勿行差踏错啊。”   李标之语,内涵万千,柳娘亦为之震动。没想到当初兵临臣下、江山烽火飘摇之时,宁愿隐藏实力保全家族的人,如今也会舍小利,重家国。   他们这些老江湖都知道皇帝当初为什么娶孙氏,现在又为什么犹豫,更知道这样的害处。一旦皇帝反悔,伤害得不仅仅是信誉那么简单,文臣武将都会对皇帝人品产生怀疑。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一个女眷而已。以往民女都能走皇后,怎么今日国公之孙、重臣之女还配不上后位吗?   不用细细分说什么,柳娘和李标都明白此事该如何做。   “李卿一心为公,本宫知晓了,让本宫想一想,再答复你。”柳娘长叹一声,皇帝终究还是得到了李标这样老臣的忠心,不然李标不会来找自己。可惜这忠心来得太迟,李标已经要致仕了,也失去得太早,皇帝成长的速度达不到重臣的希望,最中正的李标都放弃了。   “老臣明白,一切就托付给公主殿下了!”李标拱手离开,有时候他后恨不得皇帝和公主打个颠倒,要是皇帝有这样的心机手腕,他们就不愁了。   送走了李标,柳娘暗暗思索这件事对自己的好处,若是皇后能合自己的心意,日后在许多事情上能得到支持。可皇帝对自己已经明显有了防范,只是他从内心深处深深的忌惮自己,相信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正确的,所以才不敢反抗。   插手夫妻之间,最容易里外不是人。情义这种东西,不是天道酬勤,付出就有收获。也许掏出一颗心来,依旧被人弃如敝屣。   她该如何在这件事提高自己的影响力,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才是柳娘思考的重点。   李标刚走,沉水又来报:“孙姑娘求见。”   “孙氏?准太子妃?”柳娘好奇,她来干什么。   “是,只孙姑娘一人,主子是否见见。”   柳娘来了兴致,她每次遇到的有趣之人,男人居多,没想到一个面临退婚窘境的小姑娘居然有赐勇气胆魄。   “去请她进来吧。”柳娘颔首同意。   孙氏一身正红色衣衫走了进来,见礼后开门见闪道:“臣女求公主殿下谏言陛下,尽早完婚。”   柳娘笑着摇头,“本宫为什么要做?”   “臣女此请,并非贪恋富贵权势,乃为陛下名声着想。出尔反尔,为君子不耻。”孙氏正气凛然道。   柳娘还是摇头,“不够。”   “臣女知道陛下娶臣女的目的,而今祖父虽逝,孙家仍旧盼为陛下效忠。反之,若陛下不娶臣女,损失的不仅仅是将心,还民心!”孙氏咬得下唇一片苍白,才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这份露骨的话。   柳娘依旧摇头,“还是不够。你以为这些满殿朝臣不知道吗?”   见镇国公主连着三次摇头,孙氏眼泪直接滚了下来,绝望道:“既然朝臣知、陛下知,为何要令臣女陷于此等尴尬境地呢?”   “哭是不解决问题的,你若是想哭,就回去吧。”柳娘指了指大门口,慵懒的躺下来,不再看孙氏。   孙氏却敏锐的反应过来,镇国公主是在指点她,若是不想她做皇后,何必这么多废话,直接不见就完了。   孙氏跪在地上,叩首道:“请公主殿下教我。”   “你说的朝臣们都知到,陛下也未尝不知。可陛下依旧在犹豫,你要找到原因才好对症下药啊。”   “可……可……”孙氏无语,他们家就是典型的武将,内宫全无人脉,她上哪儿去打听皇帝的心事?孙氏虽没直说,但圆睁的杏眼已经把意思表露无遗。   “嘘……不用兴师动众打听什么,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回去多翻翻史书,多思、多想,就能知晓答案。钦天监测了三个适宜娶妻立后的日子,一个三月后,刚好在众属国朝见之前。一个是六月后,秋高气爽,万物收获之时。一个是明年二月,春天。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成亲,若是都赶不上,就是天意了。你与皇后位无缘。”   柳娘云里雾里的说了这些玄之又玄的话,随即打发的孙氏。 第129章 公主命   孙妙云进了家门, 就被祖母、父兄等人围着问, “如何, 殿下怎么说?”   孙氏本想把镇国公主的话阖盘托出, 可看着眼前焦急的脸庞, 又变了心思。他们一家都是实干之人, 长于战场杀敌,对揣摩人心并不精通,说了又有什么用, 白让他们担心。更何况, 她坚持一人去见镇国公主就是为了展示个人能力, 若是孙家的能量让皇帝瞧不上, 那能够加分的就只有她本人。   “殿下口气已经缓和, 还说钦天监测了三个大婚的日子让我选, 只是礼部正在顺被改元庆贺的大典,到时各位宗室藩王、外藩属国、天下臣民都要进京,礼部实在忙不过来,因此消息暂时没往外透。”孙妙云顿了顿, 此时不仅她的父母兄弟, 还有伯父们、从伯父们都在,人多口杂,不免说变了意思。“殿下金口玉言, 再不至于哄骗臣下。再者,我为祖父守孝乃是孝行,携此品行登位, 名正言顺。先前皇家不说,也有考校孙家品行的意思,还请诸位叔伯约束家人,静待消息就是。”   “那咱们就不联系御史了?”孙家二伯道,他们都已经和几位御史约好了,准备皇帝一旦想反悔,就上书。   “不必,镇国公主的话再不会错。”孙妙云斩钉截铁道。   众人信服点头,镇国公主这样的人物判断自然不会有错。于是各自散了,孙妙云慢慢踱步回了闺房,思索和镇国公主见面的每一个细节,怕自己有遗漏,还专门写在了纸上,反复揣摩。   情况很明白,皇帝娶她能树立守信的美名,能表示对武将的重视,现在出了波澜,是皇帝没有意识到反悔对他名声的伤害,以及除了孙妙云,他娶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其他边关大将没有祖父的威望和资历,即便他死了。树的影人的名,只要一说孙承宗,现世武将都会给两分薄面。   但是皇帝没有意识到,而朝臣们没有人愿意冒险提醒皇帝,他们不明白皇帝是一叶障目,还是另有谋算。孙妙云感激镇国公主的提醒,皇帝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不是对孙家有了恶感,而镇国公主给她的考验,就是把这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给皇帝讲明白。   孙妙云等着家中有听出她言外之意的人来找她,若倒是没人找来,那她对家人的倚重就要大大减少了。   孙妙云如负重担,宫中已有三位宫妃有孕,若是再耽搁,她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定安元年二月,皇帝下旨令礼部准备帝后大婚仪。柳娘斜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底下报上来的密折,孙妙云步步为营,精准把握时机,一击即中,为自己赢回了该有的地位。   孙妙云再来京郊别院拜谢,柳娘笑着提点她:“进宫别忙着生孩子,先把身子养好,给你的孩子准备一个健康的环境,再召唤他来。你是国母,只要你站的端正,无人能动摇你和你孩子的地位。”   孙妙云稽首大礼拜谢,“长公主的话,臣女铭记在心,不敢一日或忘。”健康的环境不仅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内宫净土。她的父母都在告诫她,进宫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孩子。只要有了嫡子,无人可越过她。可如今长公主的话点醒了她,若不先掌控后宫,她不一定能怀上孩子,怀上了不一定能平安生下,生下了不一定能顺利长成。只有健康、聪慧的嫡子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孙妙云拜谢。   柳娘亲自扶她起身,“这是最后一次,日后你当称本宫,我也该向你行礼才是。”   “不敢,不敢。”孙妙云连连推辞,胀得脸都红了。镇国长公主位比储君,又有长公主的身份,在仪制上和她这个皇后原本是平级。但现在皇帝都要对这位大姐姐拱手做礼,更别说她这个根基不稳的皇后。   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柳娘能提点孙妙云两次,是看在孙承宗的面子上,是自己尊奉嫡正的移情,是自己对孙妙云能力的看重,再多就没有了。宫中贤妃、德妃等人,待柳娘素来恭敬,有什么吃的穿的,都不忘给她一份,平日里见面也是亲热有加。一个是血缘上的表妹,一个是人如其名的温柔才女,柳娘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单单亲近皇后呢?   立场啊!真是个怪东西。柳娘曾经自负尊嫡崇正,可做妃妾的时候依然僭越中宫。如今做了长公主,弟弟的后宫与她没有直接利益关系,她便可以放任孙妙云受到不公正对待,立场啊!   孙妙云进宫当日,后妃跪迎,贤妃、德妃、康嫔三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凤冠霞帔全套大礼服跪在太阳下,等着凤辇走过。还有无数宫妃跪在一旁,恭迎主母,这就是妻妾的区别。待凤辇过后,康嫔的宫女吃力得扶起她,看她脸色惨败,有气无力的模样,十分担忧。   “娘娘,您还好吗?要不和皇后娘娘告假一声吧。”宫女实在担忧。   “住口,大喜之日,不许扫了陛下和娘娘的兴。”康嫔哆嗦着说出这句话,可她苍白的脸色实在没有说服力。   正在着急之时,皇后身边女官前来传旨:“奉皇后娘娘懿旨,令贤妃、德妃、康嫔回宫修养,勿伤龙嗣。”   被点名的几人谢恩不止,被宫女扶回各自寝宫。凤冠霞帔全套礼服在身上至少是二十斤,本身就挺着个大肚子,再有这样的负重,哪里是娇滴滴闺秀能承受的。众人再次感激皇后,看样子不是难相处的人,若真碰上个难缠的主母,她们做妃妾的只能硬着头皮忍了。   康嫔怀孕时间最早,帝后这边正在举行仪式,她这里就发动了。宫人们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幸好镇国长公主在宫中,一下报到了她那里。   柳娘正在慈宁宫陪周太后,周太后一听自己孙子要出世了,再也坐不住。   “母后,您还等皇帝、皇后参拜呢,随行礼部官员唱礼,国之大典,不可马虎。”柳娘提醒道。   皇后不仅仅是个名分,她是理论上与帝王比肩,管理天下女子的最高权威。册立皇后,礼部官员随行,参加这样的活动的不是位高显爵之人都没资格。   “哀家还管什么皇后,孙儿……”   “母后!”柳娘加重语气,“不过皇子皇女,贵不过中宫皇后!”   周太后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还是皇后的时候,田贵妃就以皇子为名,屡屡和她唱对台戏,当时她愤恨不已。如今做了太后,周太后就恨不得所有女人都给她的孙子让道。   这是不可能的,礼部官员监督着,稍有行差踏错,明日就等着被御史喷一脸的唾沫吧。   柳娘先让太医院和稳婆去照顾康嫔,耐心等皇帝皇后走完大婚议程。   即便柳娘如何自嘲,她尊重嫡出正妻的性子依旧是没变的,差人秘密和皇后说了康嫔生产的事情。   等帝后走完议程,坐在洞房独处的时候,宫人来报:“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康嫔娘娘诞下小皇子。”   “什么?好!好啊!朕有儿子啦!”皇帝一听高兴得跳起来,他这是真情实感。   孙皇后也惊讶欢喜道:“来人啊,赏!今日本宫大喜,我儿就早早为我报喜来了,重赏!”   孙皇后一说话,皇帝才意识到自己喜形于色,且在陌生皇后面前,十分不合适。   孙皇后笑道:“陛下,康嫔生孩子辛苦了,咱们一同去瞧瞧她,也瞧瞧咱们儿子,可好?”   皇帝佯做为难道:“这可是咱们的大婚仪。”   “大婚仪已经走了流程,官员们都退下了,证明国事已完。剩下的是家事,家事自然灵活应变,我也想看一看孩子呢。”孙皇后应事先得到消息,已经在心中打了几份腹稿,现在果真派上用场。   皇帝也清楚后宫女人的小性子,轻笑道:“你就不吃醋?”   “自然是吃醋的,可也不能迁怒到我儿子身上啊!”孙皇后巧笑嫣然,“还没进宫就知道宫中有三位宫妃有孕,宫妃产下的孩子也要叫我一声母后,都是我的儿子。陛下还不许我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吗?”   皇帝感动得轻拍孙皇后的手,叹道:“得贤妻如此,朕之幸也。”   孙皇后陪着皇帝去康嫔宫中亲自慰问,康嫔又惊又喜,手足无措,想好在产房内谁也看不见。孙皇后抱着孩子夸了一回,和皇帝说着哪儿像他、哪儿像周太后。等皇帝欢喜劲儿过了,孙皇后又一个劲儿加赏康嫔和她宫中伺候的宫人內侍,点明:“走我的私库,这是我对皇儿的关心。”   这话说的好,刚进门的周太后听了这样贤惠大度的话,笑道:“这正是皇后该有的气度呢。”   事先接到消息的孙皇后,比着急抱孙子的周太后来得还快。   柳娘也走过来瞧了一回皇长子,笑着福礼道:“恭喜弟妹喜得麟儿。”   “长公主折煞我了,都是一家人,万勿多礼。”周皇后和长公主装不熟悉,你推我让,倒很有一家和睦的风采。   看过皇子、慰问过生产有功的康嫔,柳娘奉周太后回慈宁宫安歇。皇帝则携皇后回了坤宁宫,这是他们的大婚之夜,事情已经处置完了,自然“夫妻双双把家还”。皇帝对皇后十分满意,婚前就认为她睿智,还担心她像长姐的脾气,如今见识了她的贤惠温婉,更觉得自己喜欢的她都有,自己不喜欢的她都并没有,天生契合自己的。这样合心意的妻子,如何能不疼惜?   皇帝拉着皇后回坤宁宫亲热,好一副帝后和睦的景象。   原本惊喜的康嫔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贤妃、德妃也心有余悸,难道她们是为皇后生孩子的吗? 第130章 公主命   孙皇后在后宫的日子很难, 真的。   孙皇后早就预料到了日子艰难, 她不怕, 她只会努力寻找解决办法。   开始的时候, 她以为原因在妃妾身上。大婚仪当天, 康嫔产子, 多亏她应对合宜,才免了一场风波。大婚后三个月,贤妃、德妃分别产下二皇子、三皇子, 均身体康健, 常常引得慈父之心发作的皇帝关心, 以致皇帝流连后宫。   所以孙皇后对着妃妾想办法, 一方面提拔了许多美貌宫女侍奉皇帝, 另一方面对高位妃嫔挑拨、防备, 暗中打压。一枝独秀不是春,只要妃妾多了,总能自己乱起来。她这个而皇后只需高坐后位,时不时打一把、拉一把, 坐看她们乱斗就是。孙皇后时时记着镇国公主给她的忠告, 绝不放低身段,和妃妾争宠。   想得很好,可这样不行啊, 贤妃、德妃的确打压下去了,可别的妃妾多了,依然分薄了皇帝宠爱。没有宠爱, 哪儿来子嗣,对皇后并无多大益处。   孙皇后发现“贤德”不能成为她的未有子嗣之前的依仗,又加倍孝敬周太后。周太后本就是原配元后,根正苗红,本该更理解儿媳。可偏偏她的侄女做了皇帝的贤妃,且天下婆婆都有这样的毛病,嫁女儿的时候巴不得女婿围着女儿转,娶媳妇儿的时候见不得儿子对媳妇亲热。   “孝顺”也不能成为依仗,孙皇后又寄希望于“礼法”。自己是明媒正娶、祭拜祖宗的嫡妻皇后,祖宗家法保护着她。可祖宗家法只能作为威慑性武器,皇帝没有明目张胆的宠妾灭妻,或者想要废黜皇后,“礼法”永远都是看着好用。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小事,足以消磨光任何深厚情义,用不到“礼法”做武器,孙皇后就要被气死了。   孙皇后想了很多办法,但她从一开始就清醒的没有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从为祖父守孝的那一年开始,她就是知道皇帝靠不住。自古卑不动尊,孙皇后当时已经是明旨确定的太子妃,只差仪式。别说是祖父孙承宗死了,就是孙皇后亲爹嘎嘣了,她依旧该当太子妃当太子妃,就该如期嫁入皇室。   皇帝一开始就毁了孙皇后的期盼,孙皇后只能加紧收拢后宫权利,为自己和将来的孩子营造良好的生存环境。   入宫三年还未有孕,宫中皇子排行已经到了第五,公主也有四位,孙家也送上了不少生子秘方,求神拜佛祈求孙皇后诞下龙子。孙皇后不为所动,她怕,她现在还没有养好孩子的能力,她的孩子注定比其他皇子更容易受到伤害。   定安四年,孙皇后终于查出有孕。   孙皇后在太医把消息宣布之前就知道了,抚摸着来之不易的肚子,孙皇后恭敬的请镇国公主入宫。   这几年,皇帝大婚亲政,镇国公主依旧没有退出朝堂,反而权势越来越重。人们都用“天无二日,国有二主”来形容这双圣临朝的局面。以往插手国政的女主多是皇后或者太后,公主当政,少之又少。   身在中枢的人反而更希望侍奉镇国公主这样的主子,心思坚定,不会因事情推进艰难、舆论影响而改变心意。为她办事十分放心,不用担心被扔出去当炮灰。   孙皇后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前朝,看到镇国公主一直在朝中,从未衰败,更坚定了跟着镇国公主走的决心。自己不知前路的时候,就跟着有本事的人走,什么人有本事,从未败过的人。镇国公主出生至今,从未败过!   “大姐姐,劳烦您了,请上座。”孙皇后做了几年皇后,周身气度越发雍容,也和皇帝学着换柳娘“大姐姐”。这是帝后夫妻的特权,血缘亲密如贤妃周氏,唤一声“大姐姐”,镇国公主也是不认的。   孙皇后恭敬请柳娘坐在右上首,在这宫中,皇帝、礼法、品行、美名都靠不住,若说宫中还有温情,大约就是镇国公主的“不近人情”了。坚定站在嫡妻嫡子一边,即便孙皇后三年未有身孕也不曾改变。   “弟妹不必多礼,你也坐。”柳娘几世为人,还做过神医,只看孙皇后行走时不经意的动作就知道了她的来意。“你怀孕了?”   孙皇后悚然而惊,温婉的笑容一时保持不住。   “不是你的人走漏了消息,我看出来的,我学过医。”柳娘看她惊讶,从容解释道。   孙皇后无奈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姐姐。”这也是孙皇后坚定不移跟着镇国公主走的的原因之一,她总是这样强大,仿佛无所不能。   “大姐姐知我懂我,我便不虚言了。我进宫四年才有这宝贝疙瘩,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然而宫务繁琐,有孕之后再不能劳累,分给诸妃我又不放心。太后娘娘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怎么能让她老人家辛劳。我自己的小见识,想着把宫务托付给大姐姐。”孙皇后谦卑道:“大姐姐封镇国公主之时,便明旨定了执掌内宫之权,大姐姐管理宫务,也名正言顺。”   柳娘奇怪的看了一眼孙皇后,是什么让她有这样的自信,自己会保她这一胎?平日里柳娘的确是尊嫡崇正的,不管是朝臣袭爵,还是民间断案,都倾向与嫡妻嫡子,可皇家不与世人同。在这皇宫里,生孩子养孩子都是自己的本事,若是连孩子都保护不了,谈何以后。   再说了,柳娘和孙皇后有什么交情,这些年柳娘少入后宫,独属她的宫殿只用来临时歇脚,平日里住在公主府中。   “不妥。今年又是宗室大比之年和科举之年交叠,甘陕旱灾、两广沿海受了台风,朝政忙都忙不过来,我无心兼顾后宫。”柳娘断然拒绝。   “大姐姐!”孙皇后哀求,柳娘不为所动。   孙皇后这些年的相处也摸到柳娘大致的脾气,不再软磨硬泡,退一步道:“还请大姐姐赐我两位有经验的嬷嬷,大姐姐放心,我一定对嬷嬷尊重有加,为陛下诞下康健嫡子。”   “我自己都没产育过,哪儿有什么有经验的嬷嬷。”柳娘依旧拒绝了她,“弟妹既然请我一趟,我就说两句闲话,有没有道理,你随便听听就是。”   “请大姐姐赐教。”孙皇后没想到柳娘连嬷嬷都不愿意赐。名义上赐的是有生产经验的嬷嬷,实际上是帮助她管理宫务的,或者代表的是除皇帝外,最具权威的镇国公主对她这一胎的重视。   “中宫皇后如何做,有孕到时候宫务如何分配,只需参考前例就是,何须我这个公主插一手。历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前朝先贤能做到的,弟妹聪慧,怎会做不到。”柳娘不顾孙皇后难看的脸色,“皇后好歹有先例,公主主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不也让我走通了吗?”   “我如何能与大姐姐相比?”孙皇后惶恐不安。   “你进宫这么久还是没想明白,靠人不如靠己,除了你,谁能真心为你。”柳娘轻声叹了一句,不理会孙皇后的挽留,径直走了。   耳后似乎能听到了孙皇后仓皇害怕的哭声。   没过多久,宫中就传出了皇后有孕的消息,皇帝、太后大喜,流水般的赏赐总入坤宁宫。镇国公主也有礼物相赠,盼着侄儿出世。   内宫之权被皇后请托给周太后,又点了周贤妃、温德妃、王康妃和四皇子生母刘玉妃共同主持。皇后安心养胎,坤宁宫早被她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孙皇后虽然暂时把宫务交出去了,但拥有随时抽查的权利,绝没有什么宫妃掌权趁机慢待皇后的丑事。董事长把管理权委托给总经理,权利就比总经理小了,笑话!   定安四年九月十八日,皇后在坤宁宫诞下六皇子,皇帝大喜之下,大赦天下。别怪皇帝喜出望外,实在这个生辰生得好,乃是太/祖的诞辰。这不是预示着他要成就如太/祖一般的伟业吗?   六皇子身为中宫嫡子,出生即被大赦天下,虽未明旨册封太子,但只要他长大成人,太子之位毫不意外就是他的。   宫中陆续有皇子皇女诞生,六皇子的成长也并非一帆风顺。后宫风雨有孙皇后为他遮挡,可有心算无心,总有遗漏的风雪落在他身上。就连教育,六皇子也没享受到父皇亲自教导的福利。   定安帝朝政忙碌,他几乎打破了能打破的制度,新制度等着他建立,他太忙碌了,无暇关心皇子的成长,只能安排大儒教导。皇帝还有一位同胞姐姐在一旁对比着、督促着,实不敢懈怠。   孙皇后为子筹谋,爱之深则为之计深远,经常打发六皇子给柳娘送吃送喝,请教柳娘问题。柳娘又不是冷血动物,对着笑脸灿烂的侄儿,也愿意教导他。其他宫妃不是没有效仿过,只是柳娘这人格魅力实在惊人。别看她在外有“铁血”“辣手”之称,可对侄儿们却是春风拂面,温和异常。在朝堂打滚的见识,又岂是深宫女子能比,没几天跟在柳娘身边的皇子们就被教得一口一个“镇国姑姑说”。   独处深宫,宫妃最大的依仗不就是儿子。眼见儿子被带歪,带得和自己不亲近,谁敢继续冒险。当初求着送皇子到柳娘身边接受教导的宫妃,现在又纷纷找借口把孩子要了回来。   只有皇后不怕,甚至鼓励打退堂鼓的六皇子,坚持着送他到柳娘处接受教导。因为她明白,她的儿子,除非登上帝位,只能去死,而镇国公主是他登位路上最强的助力。   定安十三年,皇帝病重,拖着病躯为八岁的太子朱和坻加冠。   临终之时,皇帝并未指定辅政大臣,而是把太子托付给镇国公主。这些年,镇国公主一直未曾退出朝堂,也一直没成亲,是最好的辅政人选。   等与重臣、妻妾、儿女道别过后,定安帝把镇国公主单独留下来,这对相扶走过一生的姐弟有话要说。   皇帝平躺在床上,他的身体犹如一个破败的风箱,每次呼吸都发出呼呼的声音,费劲儿又难听,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需竭尽全力。   “我原本不想封小六做太子的。”皇帝虚弱道,他在镇国公主面前从来不自称孤、朕,多年来一直如此。“他从小受大姐姐教导,年纪又小,我怕他把持不住皇权,把这份权利拱手送给你。”   “不会的。你不是留了后手给孙氏吗?她不会放任自己儿子的权利旁落。”柳娘握着皇帝的手,她的人生也走到一半了,都有这位同胞弟弟的陪伴。   皇帝似乎想笑,但他嘴角的肌肉已经不停控制了,抽了抽嘴角,皇帝叹道:“不会的。大姐姐心不在权谋争夺上,若是大姐姐想要,十个孙氏也无用。”   “说好话也没用。虽然我的确不在乎权利,但我也要牢牢的掌控着它,用它把大明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柳娘也来了谈兴,笑道:“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各地不停有逆反的消息传来,我夜里不敢睡实,深怕哪一天乱军就冲进宫中。或许大明保不住了,最先冲进来的会是父皇,‘不忍陷辱敌手’,正是父皇会做的事情。看着父皇那拙略的施政手段,我着急的夜不能寐啊。”   “父皇病倒,果真是你。”皇帝厉声问道。   “不是。”在任何时候,柳娘都不会受人权柄,即便她眼前只有一个濒临死亡的皇帝。“只能说恰逢其会、苍天不负苦心人。父皇被姚明恭气倒的时候,我刚好在,父皇倒下了,而我那么多年的苦学没有白费。”   看皇帝疑惑的样子,柳娘笑道:“你不记得姚明恭是谁了?崇祯十年礼部侍郎,曾经的东林党中坚。你呀,就别追究这些陈年往事了,姚明恭没好日子过,当时就被抄家了。”   “大姐姐算无遗策。”皇帝放弃的闭眼。   皇帝为什么单独留柳娘在室内,不是为了叙兄妹之情,而是在为他的后手铺垫。屏风后,周太后、孙皇后、小太子,祖孙三代安静的坐在密室中,听这对帝国最尊贵的姐弟说话。   可是皇帝,接连两手都没得逞。开始指责她擅权,反被她说不诚,把后手托付给孙皇后。甚至侧面警告孙皇后,宫中没有逃过她眼睛的事情。第二招用崇祯当年的死来诈她,这么多年崇祯突然病倒,演绎出种种谣言,皇帝本想借此打击她。没想到她却暗示皇帝连当年气倒父皇的人都不记得了,反将他一军。   皇帝突然之间萎靡下来,真的放弃了。“一辈子和大姐姐相争,临死也没赢上一回。”   这话只有柳娘知道含义,柳娘微微一笑,道:“若无我这个姐姐激励,皇帝不会这么多年勤于政事,从不敢轻慢朝政。”   “大姐姐说的对。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坚定呢,当年你也那么小。”皇帝气喘吁吁的问道,柳娘只比皇帝大两岁,算虚岁也只是四岁,怎么就能辅佐他,代替他与朝臣、宗室抗争,扶正了倾颓的大明江山。   柳娘半抱起皇帝,喂他喝下一些吊命的参汤,这已经是皇帝的最后时光,不怕参汤大补,坏了根基。   “大约是勇气吧。”柳娘不甚肯定,“当年那样的局势,我不站出来,谁能顶起这天。世人只看到我悍勇,殊不知我夜夜设想后路。我做过十多份迁都计划,把都城迁到南京,送你和母后过去,把北方这片疆土留给满人、农民军和武将世家,三方牵制,不会对南方的你造成威胁。吴三桂是我曾经挑中的武将世家代表,你却把他驯做孤狼。孙承宗是我准备的定鼎之臣,他的孙女终究入了你的后院。而定光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刀,定光为人忠义,知恩图报。到了江南,你用他扫清一毛不拔的士绅,抄家所得军费足以抗击南下军队。不论是谁站在你的对面,都不如你拥有大义,你比任何人都名正言顺。等到事情办完,再杀了定光平民愤官怨,江南尽掌手中。南宋不就是靠宗室南迁,靠着长江天险再续百年王朝气运?”   “姐姐呢?”   “我是不能受委屈的人,过不了划江而治的憋屈日子。城破之日侥幸不死,定化做散兵,战至最后一滴血。”柳娘平铺直述,话却铿锵有力。   “我不如大姐姐……”皇帝叹道。   “不用着急,小六很好。继承了你和弟妹性子里好的那部分,天生的杀伐果断,正该为人主。”柳娘不甚有诚意的安慰道。   皇帝看了看门外窗户上的影子,笑问:“大姐姐就不怕定光听到?”定光已经接替高启潜、杜勋等人做了司礼监太监,他年轻受封,一做就是多年。且他习武出身,耳聪目明,站在门口足以听到皇帝和柳娘的谈话。   “你以为我为什么赐他郑姓?”定光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只是苍天有眼,没让事情演变到那一步。   皇帝长叹,任何手段,晓之以理也好,动之以情也罢,都如泥牛入海,没有效果。他多年不与大姐姐正面交锋,如今一试,终究一败涂地。努力了一辈子,依旧没有超越她。   皇帝现在真的放弃了,轻拍床板,这是约定好密室中人退出的暗号。皇帝叹道:“朕无憾矣。只是不知后世如何评定朕的功过。”   “陛下一生诛权臣、平党争、改宗室、宽流民,赈济百姓,振兴百业,抵御满人南侵,功绩赫赫,今人不敢忘记,后人亦会铭记。”   “朕无憾矣。”皇帝枯瘦的手握在柳娘手中,慢慢变得冰冷。   柳娘又一次见证皇帝的死亡,人间至尊死亡的时候,烦恼不比常人少,忧虑更比凡人多。   定安帝三岁立为太子,八岁参与朝政,十五岁登基称帝,御极十三年,享年二十八岁。英明之主壮年而崩,天地缟素,山河同悲。   太子朱和坻灵前继位,次年改元大盛,由镇国大长公主辅政。   柳娘以为自己一辈子能历经三朝帝王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想到从小由她精心教养、完全继承她政治思想的朱和坻依然没逃过大明皇帝寿命不长的惯例,在位四十五年就去了。   他长久的当政让大明经济平稳快速发展、文化交流频繁、百姓安居乐业,大明从他开始进入了盛世。他的祖父十分倒霉,接到一个烂摊子,气得病倒在床。他发父亲是开拓之君,可就当时那个破破烂烂的底子,光补漏洞就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只有朱和坻运气够好,他的祖父、父亲为他打好基础,他看似轻轻松松就把国家领上了高速发展的强盛之路。   朱和坻去世的时候,柳娘已经七十五岁了,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可她的脊背依然挺直,眼不花、耳不聋,手中的沉香木凤首拐杖,与其说是用来帮助走路的,不如说是增添她的威仪,衬托她的气度。   柳娘又握着朱和坻的手送走了他,他比他的父皇洒脱,临终时没有那么多问题。只是依旧有些话不能对妻儿臣下说,只能说给这位姑姑听。   新继位的皇帝已经三十多岁了,并不需要柳娘辅政。可新帝依旧恭敬的扶着柳娘,微微低着头,听从她的教诲。   柳娘站在乾清宫门口,望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心想,希望我不要再见到下一个皇帝驾崩。 第131章 番外1择亲记   定安三年, 皇帝招镇国公主入宫, 商议其婚事。   “不是说好了我不成亲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再说一遍, 我不成亲, 你就别忙活了。”柳娘见皇帝一本正经的拿出大明适龄单身男青年名单, 有一瞬间的反应不过来。   “大姐姐!你那么喜欢孩子,皇儿们也喜欢你,可见你有孩子缘。与其羡慕我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 不若你成亲生子, 拥有自己的血脉。”皇帝真诚的眨眼, 刚巧这段时间后妃总把孩子往柳娘身边送, 美其名曰尽孝, 实际是想要博柳娘好感, 提前见习政事。   “成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先前说过,我若成亲,影响朝政, 驸马与子女也不好归置, 况且我并无瞧上的人,还是算了吧。”以前说的时候,皇帝已经默许为了江山社稷牺牲她的婚姻, 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变卦了。   “大姐姐不必担心,朝政有我,大姐姐偷懒一点不成问题。你出嫁后比照亲王, 驸马得一品衔,长子袭亲王爵,余子封郡王,女儿封郡主,后代子嗣若有功勋,我加倍封赏。若非宗室授爵已经改制,授大姐姐世袭罔替之爵又有何难?”   非常甜蜜的诱惑,若是按照皇帝给出的美好前景,至少是五代子孙富贵。崇祯年间,大明有三十四位亲王,六百二十二位郡王,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不计其数,宗室人口近百万。在定安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他们再次统计过,经过战火、流民和饥荒,现有的亲王只剩十六位,郡王直接削减过半只剩三百零一位,可见当时大乱乱成什么样子。   宗室改革之后,只有亲王和郡王称宗室,其余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都单列户籍,出籍为民,一次性发给一定产业,日后除了姓氏,与平常百姓无异。亲王系和郡王系也只有嫡子能继承爵位,亲王系单传亲王爵,其余子嗣不再封郡王;郡王系单独承袭郡王爵,其余子嗣也不再加封。女子也在改革之列,只余郡主、县主、郡君三者,其他皆称宗室女。有爵位的女子出嫁礼部给嫁妆、朝廷给封赏,其他宗室女由父母自行聘嫁,上报宗人府备案即可。   这样大规模的改革居然没有引来宗室的叛乱,不可思议。或许是曾经他们已经叛过了,以蜀王系为首的蜀中藩王,几乎消失殆尽,被打怕了的藩王愉快接受了改制的事实。更因为柳娘和皇帝对宗室的分而治之,能承袭亲王、郡王爵位的的人恨不得爵位永在,可底层宗室艰难的时候已经只能学太/祖上街乞讨了,大战之中被饿死的不计其数。被养废的宗室眼见大明乱局,终于切身体会到大明完了他们也讨不到好的简单道理。   宗室出籍为民,实际上还是有优待,一次性发给产业不说,只要有点儿本事,没人可以抹掉你的功勋,这在官场上已经是难得的好处。有一分能耐就当三分用,皇室也乐见宗室进入官僚体系。   所以,有这样的大背景在,皇帝给柳娘子女的待遇堪称优厚。要知道现在皇帝的儿子都不会直接封亲王,都是郡王。若无功勋,一辈子郡王不说,还只能恩荫自己的嫡长子,其余子嗣在他活着的时候可自称某某郡王府,等他死了,依旧是普通人。   柳娘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发善心,但不妨碍她以不变应万变,“还是不了,并没有瞧得上的人。”   “大姐姐,后顾之忧我都帮您解决了,您就看一看吧。”皇帝把他整理好的名单塞到柳娘手里,“总说没瞧得上的,好歹也要瞧过再说。”   柳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天下最好的人才都在官场,学而优则仕不是一句空话。而柳娘接触的层次都是老狐狸政治家,那些适婚的男子都是刚入官场的新丁,柳娘如何瞧得上。或者是不图做官的单纯才子,这类人的思维和柳娘背道而驰。武将镇守边关,锦衣卫多娶武官世职之女。数来数去,哪里有合适的人。   柳娘翻开折子,打头第一位就是金科状元王霜桑,其次是榜眼张英,再次是探花李怀,再往下看,柳娘居然看到了吴三桂。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柳娘气不打一处来的指着吴三桂的名字道:“他怎么在这上面,我记得他三十多了吧,有妻有子的!”   皇帝眼睛似乎亮了那么一下,“大姐姐放心,吴三桂妻儿俱亡,攻打盛京的时候,被满人大将多铎帅兵报复,杀了妻妾子女。”   柳娘一个白眼翻死他!“我放什么心,我是不明白他何德何能在这张折子上!”   “大姐姐别生气,不在就不在,我马上把他划掉。”皇帝十分好说话的马上蘸墨把吴三桂的名字土成黑斑。同时在心里骂给他出主意的人,就说了吴三桂不行,已有原配的人,难道让长公主做继室吗?那简直是把皇家的颜面放在地上踩。可那人非说只要长公主愿意成亲就行,松了成亲这个口,没了吴三桂,还可以有周三桂、王三桂!   柳娘怀疑的看着热情到谄媚的皇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行了,我先把折子拿回去,放心,我会看的。”柳娘准备先撤退,查一查这上面的人。   看样子是有人给皇帝出主意了,有人投效不奇怪,到底是正统之主。柳娘好奇的是哪个人才,居然想从婚事上突破她。   皇帝也知道柳娘对内宫外廷的掌控,这次居然没在任何人面前漏出口风,高启潜和定光联手都没查到实证。只有王霜桑每次递过密折之后,皇帝都会要火盆。皇帝谨慎的烧东西,且烧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可十次里面有九次他都在,剩下的柳娘就当是障眼法了。   王霜桑,柳娘发现在她的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名字。   皇帝倒是和这一科的新进士们较上劲儿了,榜眼张英就是那个张英,安徽桐城人,若是他没这么倒霉做了驸马,那他将有一个更出名的儿子——张廷玉。   柳娘看了看,这张英少年得中,年纪比柳娘好还小,是怎么混进名单的,皇帝是逼婚逼疯了,只要是个人都想把柳娘塞出去吗?   探花李怀是前首辅李标的幼孙,长得十分出众,文章也好。柳娘见他风采天成,执意点他做了探花。难道就是这样,让皇帝误会了不成?   柳娘拿着这份名单摆手,让锦衣卫和东厂重点查状元王霜桑。科举也要五人结保,查清三代,可科举实行这么多年,套路早被人摸清,蒙混过关也有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锦衣卫和东厂联手都查不出来的,皇帝那般小心翼翼,剩余的线索也足够推断出背后使劲的是谁。   高启潜禀告道:“王霜桑,上虞人,其父乃是沈文奎。沈文奎因幼年寄养外家,冒姓王。沈文奎曾在辽东一代游学,崇祯二年,建奴破破遵化,被八旗挟俘,翌年携还沈阳,命值文馆,为建奴出谋划策,因受皇太极器重,召见询问国政,授宏文院学士。天津卫登陆战中,沈文奎战死,其子沈霜桑借朝廷召回流民之便,回归故里,该姓王,遂入科举。”   所以这个王霜桑其实是汉奸的后代,也不知他对如今朝廷是怎样的态度。不用细纠,只看他出馊主意就知道被满人影响颇深,居然混到了读书人中的金字塔顶端,还想着破坏朝廷稳定呢。   柳娘一向知晓的都是汉族文化强大的同化功能,没想到今日到见了一个反例。   柳娘直接把王霜桑的真实身份捅给了皇帝,皇帝一见,勃然大怒,暴跳如雷。   “好个王霜桑,亏得朕对他如此信任!还想着让大姐姐嫁给他,果然狼子野心,狼子野心!”皇帝气得眼睛都红了,还以为好不容易“有识之士”倒向他这个皇帝,没想到是别有用心之徒。   “我倒好奇这个王霜桑和陛下说什么,引得陛下如此信任,还起了给我做媒的心?”柳娘是真好奇,现在的人都对皇帝尊崇不已,说“圣心难测”,他能把皇帝心思揣摩得这么准确,当真了得。   说什么?皇帝心想,当然是为他谏言收回朝政大权的方法。   “坤仪公主殿下精力充沛,一心一意,比之陛下更甚。天下没有比专心更强大的,坤仪公主没有家事拖累,不用操心丈夫、儿女,不用担忧孕育子嗣,一心扑在朝政上。古往今来,又有哪位帝王能办到?这才是陛下不得志的原因,若要请公主退出朝堂,当有他事分公主的心——婚嫁!”   “吴三桂虽是一介莽夫,但听闻公主对其另眼相待,不管什么人只要能让公主有凡心就是好人。至于年纪什么的不再话下,老夫少妻才疼人。只要吴三桂尚主,调入京中荣养即可解除兵权,理由都是现成的,为公主计。吴三桂此人野心勃勃,说不得以为入京能掌更大的权柄,放弃兵权也要来。臣知陛下一心为公主好,可如今是为收回政权,况且吴三桂也不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探花李怀出身名门,李元辅刚退不久,与公主也是多年交情。李怀相貌清隽,有玉人之称,更难得腹有诗书气自华,公主执意点其为探花就是明证。有这一桩渊源,若是婚事能成,则为佳话。”   “榜眼张英书香门第,虽年纪稍小,但为人谨慎,老成持重。公主在崇祯十五年赏花宴上曾笑谈,‘男子稳重者上佳,低调谦逊、如松如竹,文士典范’。虽是笑谈,但平常处见真心,公主欣赏这类人,榜眼张英正是文士典范。”   皇帝越想越来气,怪不得他对镇国公主无意间说过的话都记得清楚,皇帝还以为他过目不忘、博闻强识,没想到是别有用心。亏他听到“坤仪公主”四字就觉得此人能辨识真伪,亏他还想想着今科三甲有两人入了名单,不如把他也加进去,亏他……   皇帝一想到自己办过的蠢事儿就气得七窍生烟,吃亏的只有他自己!   皇帝当即下旨,令刑部彻查王霜桑,日后再也不提为镇国公主选夫之事,心中那点儿小心思再不敢动。   消息灵通的上层主流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中下层官员连知道这场选夫闹剧的机会都没有,一切消弭于无形中。   好好一场选夫会,变成了清查朝廷奸细。柳娘愉快的想道,这样应该没人再催她成亲了吧! 第132章 番外2   康和三十五年, 李伸高中探花, 他是李家八房这一代的长孙。虽不是肩负宗族的长房长孙, 但李伸李八郎在李家一向受人追捧。不仅以为他会读书, 长得漂亮,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入阁的爷爷。   说起高邑李家, 那是响当当的望族,虽李家已经迁居京城,但高邑依旧留有李家的传说。“六代五举四进士, 一门十世百秀才”, 说的就是他们家。从四世祖李举任礼部尚书开始, 李家的书香门第又朝着世宦世禄的方向发展。李氏家族在朝为官者甚多, 清廉、正直, 有政绩, 官声非常好。   拿李伸来说,他的爷爷李怀也曾高中探花,如今身居内阁,行宰辅之权。他爷爷的爷爷李标也是内阁辅臣, 在崇祯年间那个风雨飘摇匡扶社稷, 青史留名。   所以当李伸考中探花的时候,他并未骄傲,只是觉得完成了一向李家人都应该完成的任务。他现在喜欢缠着爷爷, 问他当官的诀窍,他也想向父兄先祖一样,做六部尚书, 入内阁辅政。   当年玉树临风的探花郎李怀,如今已是发须花白的老头儿,可若要说起这入官场,他总能想起当初科举时候,见他貌美,执意点他为探花的镇国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公主已经是一名老妪,而他也成了干瘪的老头子。   “官场啊,太复杂,人人答案都不一样,只有你自己去听、去看、去干,得出的结论才是自己的。”李怀得意的捋着胡子,道:“今日休沐,刚巧老夫的十八学士开的好,带你去见见世面吧。”   李伸在一旁伺候着,他不明白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刚刚不是在说官场吗?怎么又要去看花儿啦,难道种花和官场还有什么异曲同工之妙不成?   李伸扶着爷爷李怀往外走,去的却不是花园。家仆早已备好了马车,老爷子心心念念的十八学士绝品山茶花也早已端端正正摆在了马车里。   “爷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李伸问道,他从小在李怀身边长大,对爷爷不像家中弟弟妹妹那般敬畏,很能说得上话。   “你不是问我官场什么样儿吗?现在带你去见识见识。”李怀捋着胡子道。   李伸还想问什么,李怀却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摆明了不想说话。   李伸在心里腹诽,明明就有出行的计划,却把自己拉上车,肯定是临时找他当苦力,伺候爷爷、叔爷爷他们下棋赏花呢。谁让我是当人家孙子的呢,李伸无奈想到。   马车哒哒往前走,走过了内城,又走过了外城,一直往郊外而去。   “爷爷,咱家在北郊有庄园吗?您和谁约了,是张爷爷,还是郑爷爷?”李伸掀帘一看,马车已经到了北郊。这里大部分地区都被划作皇家园林,少部分则是各大家族、各位高官的别院。   “比你张爷爷、郑爷爷更能教你什么是官场的人。”李怀笑答。   马车接着走,走到一处庄园门外,李怀下车,亲自向门房递上拜贴。李伸以为这是哪位致仕老大人的府邸,正想打听却见正门出挂着空白的牌匾。空白的牌匾!北郊!庄园!再看看门口的石狮子,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怪不得他爷爷这般恭敬呢!李伸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嗔怪道:“爷爷,您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是来见镇国大长公主殿下,他就该提前三天焚香近身的!天啦,他昨天还和同年出去喝庆功酒了,现在会不会还有什么味道,脸色会不会太难看,若是给大长公主殿下留下个坏印象可怎么好。   “早说怕你吓得不敢来。”李怀瞥了一眼自己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孙子,嫌弃得很。   不一会儿就有长史出来迎接,进了内门,有衣帽周全的小厮抬着轿子在哪儿等着,请李怀上轿。李怀却不敢领受,道:“臣腿脚还利索,不敢当,不敢当。”坚持自己走进去。   李伸只能跟在爷爷身边,等到他累的时候扶着他,祖孙两个走了一刻多钟才走进主院花园。   “叫你坐轿你不坐,真是个倔骨头!”李伸一进花园就闻此声,人未至声先至,片刻之后,花木之间分花拂柳走出一位雍容贵妇。只见她衣着精致,步履昂扬,脊背挺拔,头上却已全是白发,发间只有几只血玉制成的凤首簪,腰间也是一块血色红翡。寥寥几件饰品,却衬得她高贵无比、端庄无比,威严无比。即便她已年老,却有着年轻女孩儿不能及的风华。   “臣李怀/李伸拜见大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怀领着孙儿拜见,还没拜下去,李怀就被扶起来了。   “在宫里还没跪够不成,私下说话,你还闹这些虚文。”柳娘笑骂,命他:“坐边儿上去,再磨蹭不给你茶喝。”   “不给茶是不行的,臣自持身子骨健壮,没想走进来却已气喘吁吁,没这口茶顺气儿可不行。”李怀拱手谢过,等柳娘落座之后,才端坐在椅子上,指着下首跪着的李伸道:“老臣无礼,就让这孽障给殿下多磕几个头吧。”   话音刚落,李伸就砰砰磕头行礼。   “赶紧拦着,好好的郎君别磕头损了颜面。”柳娘对身边女官道:“取我那套三宝砚来,赠给李家郎君。”   李伸头一次如此紧张,殿试的时候都只手心粘腻,现在他感觉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汗湿了,不知该不该接这见面礼。   李怀却一点儿不知道孙子的煎熬,笑道:“殿下好生偏心,那三宝砚是端砚、歙砚、洮河砚各一,如此名贵,能有一件已是密密藏着的好宝贝,居然一气儿给了这孽障。”   “我就不爱听你这老古董说话,东西就是给人用的,分什么贵贱,砚台给美人用,亦添光彩。你孙儿写得一笔好字,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王右军一类的人物,正该用这样的好东西。见不得你们一口一个孽障、犬子,真那么瞧不上,嘴角就放下来些啊,假正经!”柳娘和李伸也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了,说起话来十分随意。   “还不快谢过大长公主,日后勤加练习,不可辜负殿下心意。”李怀又厉声呵斥。   李伸再次磕头行礼,起身站在祖父身后,因他站着,这才看清了大长公主的相貌,即便发丝雪白,可大长公主皮肤光滑、白里透红,气色十分出众,很有鹤发童颜的味道。这可是在朝几十年的大长公主啊,辅佐三代帝王,亲手推行无数国政。等到六十岁之后才退出朝堂,闲居山水之间,即便如此,当今陛下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国政,依旧要请叫她老人家。   柳娘坐着品茶,突然发现一道视线,抬头对李伸眨眨眼。   李伸唰得一下脸就红了,自己居然如此失礼,直视贵人不说,还被逮个正着!   “殿下就别逗这个蠢小子啦,年轻人脸皮薄,待会儿脸该烫得能煮茶啦。”李怀也不是个会给孙儿解围的好祖父。   “论脸皮谁也比不上你啊。定安三年,你金殿答题,我见你答得不错,脸也长得好看,点你做了探花。谁知你到处宣扬,惹得李汝里(李标)老大人致仕了都来求见,说不能让你背个幸进的名声。你可倒好,不依不饶的非要做探花,还放言说是状元之才,只因长得太好,才屈居探花之位。”柳娘想起往事一阵好笑,“你孙儿如今也做了探花,文章比你好,长得也比你好,看你还怎么得意。”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比臣强,哪配做臣的孙儿呢!”李怀还是找到只得得意的地方。复又一叹,“也怪臣当初鲁莽,年少轻狂,惹得当时王状元不快,才有日后大祸。”   柳娘搁下茶盏,冷声道:“王霜桑满人奸细,忘恩负义,奴颜婢膝惯了。愿意做满人的奴才,却不愿做大明的朝臣,本宫成全他。此等乱人,何必再提!”   站在一旁的李伸忍不住后退一步,大长公主不是对他的,可那周身气势实在强悍。明明刚刚还是温言细语的谈笑,转眼间就晴转暴雨,李伸看了看端坐的爷爷,直观感受到他和爷爷的差距,不愧是阁老啊!   “殿下还是这般嫉恶如仇,且别生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李怀给柳娘斟茶劝慰道。   “不生气!个个都生气,早让你们气死了!”柳娘一口干了茶水。   两人略过这不愉快的话题,终于想起了今天的正题,那盆绝品茶花十八学士。   李怀让人奉上,言语夸张的讲述培育它的艰辛和不易,“亲手照料了五年,日后再有更好的十八学士,也不是它了,付出的时间精力不可挽回,再不一样啦!”   李伸知道这花,他爷爷的宝贝,最小的弟弟经常和它吃醋,每每怒称“爷爷让花儿做孙子吧”,此花在李怀心中地位可见一斑。李伸没想到自己爷爷连这么珍贵的花儿都舍得送给大长公主殿下,几十年的君臣之谊,当真深厚。   柳娘专心致志的赏花,说着养花技巧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曾经以花为生,退出朝堂之后也爱养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到了她这个地位,送到跟前的都是千挑万选、绝世珍品。   李怀也不着急,十分愉快的与她交流养花心得,两个头发都白了的人说起养花来兴致勃勃,苦了不通此道的李伸,脚都站麻了。   柳娘看李伸悄悄左脚换右脚,嗔怪看了李怀一眼,道:“再不说正事,你孙儿就要站晕过去了。”   “所以才把这小子带来啊,就是知道殿下怜香惜玉,肯定不忍心的。”李怀笑得灿烂,把虚推桌上茶花道:“老臣孝敬殿下的。”   “得了吧,你的东西可不好拿,有事儿说事儿,还等着请你吃饭呢!”柳娘笑骂。   李怀这才严肃神色,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递给柳娘。柳娘年老,有些老花眼,伸直胳膊才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宗室又开始侵占民田了?”柳娘问道,奏折上写了浙江宗室利用朝廷赐给宗室永业田的机会,侵占民田,通通变成永业田,然后售卖,取得巨额土地钱。把土地卖出去之后,只留规定限额做永业田,不违反朝廷对宗室的政策。   “才过了多久,不到一百年,他们就忘了当年天下田亩半数入藩王府的境况了,拖垮了大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上回闯王之乱,杀了半数宗室,再来一回闯王,他们还保得住性命吗?”   “殿下当年为宗室置永业田,一是仁心,照顾太/祖子孙;二是盼着宗室上进,免其后顾之忧。而今时移事易,当初的仁政都让不体会殿下苦心的人变成了苛政。”   “苛政啊……”柳娘感叹。   李怀起身跪在地上请罪:“臣失仪,臣有罪。”当年宗室改革就是柳娘牵头实施的,指责她的政策是苛政,只是骂她是暴君吗?   “当年改革宗室之时,本宫以王介甫三不足告诫朝堂百官,事无成法,移风易俗,循序渐进。若真遵循旧日法度,我等还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人言不足恤,当年本宫解释它为君者当一往无前,坚定不移。世上不学无术之人何其多,人人都有立场,都只从自己的立场出发,难以统观全局。若是君主人人的话都听,摇摆不定,事情用无成功的一天。”   李伸陪祖父跪在地上,听大长公主话音,好像不赞成再次改革宗室,心中难过。他也听说了宗室不法之事,为祸民间。难道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也爱惜羽毛,不允许别人改动自己曾定下的规矩吗?   “臣受教。”李怀跪在地上叩首。   “可你们忘了前两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天道缥缈莫测,不该以他对应帝王德行,牵强附会,扰乱朝纲。前人制定的法则不合今日之用,亦不必效仿。这些话本宫当年也说过,皇帝让你来做说客,难道不是自己先打了退堂鼓,让你来试探本宫。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来本宫这里找答案。他是皇帝?本宫是皇帝?一把年纪的人了,非让本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臣有罪,臣有罪!”李怀能说皇帝不是吗?自然只能叩首不止。   “别听风就是雨,也别墨守成规,皇帝把事情交给你办,你就好好调查一番,确定了情况,该改规矩就改规矩,该罚宗室就罚宗室。本宫何曾阻拦过皇帝执行朝政,用得着他小人之心,特意来试探。”柳娘气不打一处来。   “殿下误会了。陛下对您一片尊崇之心,只怕朝中小人不明事理,污了殿下清名。”李怀忍不住解释道,他也倒霉,做了皇帝和大长公主争锋的旗杆,夹在中间受气。   “你若真当本宫有清名,就不会只拿出这一半儿来了。”柳娘嗤笑一声,丢掉折子,“宗室利用永业田牟利,侵占民田之是表因,最关键的是土地改革吧。皇帝想让土地流通起来是不是?当年本宫定下的政策,土地不允许流转,就是仿宋例,遏制土地兼并之风。如今国家藏富于民,百姓富足,商用土地越来越多,可惜土地不允许买卖,租赁风险太大。有人就把脑筋动到了宗室身上,天下唯一能卖的土地就是宗室的永业田。土地改革比宗室改革难多了,你这是试探一下本宫老糊涂没有,若是只看得到表因,剩下一半儿就不屑与本宫说了吧。”   “臣有罪!”李怀又一次感受道了镇国大长公主殿下犀利的眼神,从左手袖子中取出奏折双手奉上,尔后匍匐在地请罪。   果然,另一份折子上写的是李怀对土地改革的设想,柳娘对他也熟悉,一看就是典型书香世家出来的读书人,官场历练这么多年,还是把人往好的方向想,通篇的画大饼。   “这份儿折子给皇帝看,本宫让刑部和锦衣卫再给呈一份儿。只针对你这国策,若想钻空子从哪里钻,找出一条,罚……”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李怀又从右边袖筒子里摸出另一份,他和柳娘君臣合作多年,怎会不知道她做事的习惯,除了花团锦簇的一份折子外,还另备了一份纯干货的。   柳娘这才真怒了,“扣扣索索消遣本宫呢!”   “真没有了,真没有了。”李怀霹雳巴拉拍了身上一遍,示意真的没有更多了。   柳娘打开仔细看了,三份折子一齐丢给李怀,“若是再引起土地兼并怎么办?民间贫富差距愈演愈烈怎么办?败坏风气怎么办?滚回去想清楚!”   柳娘把折子一股脑丢给李怀,气冲冲走了。不是气李怀折子的内容,而是气他帮着皇帝来算计自己。皇帝如今做的和当年他的父亲做的有什么不同。自己这个镇国公主是凭本事封的,他要是没能耐,就乖乖受教导!现在想起来摆皇帝架子了,当初求本宫出手的时候就不要脸皮啦!   李伸七手八脚捡起折子,扶着自家祖父慢慢出了园子,现在可没有小轿随行的待遇了。等坐上马车,李伸才心有余悸的叹息:“爷爷,您没事儿吧。我看看您的腿,我可真担心被大长公主的黑甲卫扔出来!”   李怀的膝盖直接跪乌了一圈,淤青发紫,看着就很严重。   “殿下也太苛责了,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李伸语带哭腔,这可是他视为榜样的爷爷,如高山耸立般坚实可靠的爷爷啊!   “现在不说公主的好话啦,以前每日说起公主不是赞叹有加吗?”李怀混不在意,一点儿小伤而已。   “我也不知道公主这般凶啊!我以往佩服的是公主殿下辅佐朝政的才干,佩服其终身不婚不嗣的大义,佩服其赈济孤寡的仁慈。我若早知道公主这般厉害,动辄罚跪,还罚您,我就不那么崇拜她啦。”   “仁慈?”李怀失笑,“殿下当年杀过的人,可与太/祖比肩。崇祯十一年的官场,几乎屠了个遍,大战之中,人口骤减一半,那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到了晚年,公主收养孤儿寡妇,赈济鳏寡孤独,就没人记得她当年的‘铁血公主’之名了吗?”   “可……可……公主的功绩无法磨灭啊!”李伸结巴着挤出这句话。   “是啊,公主的功绩无法磨灭,可罪……错误也无法避开。咱们高邑老家有多少人因公主重视兵戈,这些年出了多少叛乱。叛乱还是能看到的,那些武将世家把持当地土地,政令难行,长此以往,难保不酿成藩镇割据之势。还有宫中內侍,如今都称内相了,公主首开为内宦封爵的先例,而今三朝累计,已有七人。现在公主还在,内宦封爵除帝王宠信外,还要问一问她的意思。若是有一天公主不在了,只凭帝王爱重,就可越过学子十年寒窗、武将刀口舔血,高官显爵……”   李伸不说话了,他虽生于书香世家、官宦世家,耳濡目染之下,知道一些朝政皮毛,可若要与各位大佬谈功过,还太嫩了。只是他从小听着镇国长公主的事迹长大,总觉得长公主不可能是这种人。   “你问老夫官场是什么,今日你见的就是官场最浓墨重彩的缩影。公主功过为人尚不能用好坏二字形容,官场……更是说不透、说不得。”李怀长叹一声,“跳进这潭浑水,自己悟吧。盼着你有一日也领着自己的孙儿,去见见官场。”   李伸沉默,如此沉重的话题,他开不了口。   柳娘知道她备受倚重、亦臣亦友的朋友背后这样评论她吗?   知道的,可她不在乎。   降生六十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133章 番外3   “大明是一个神奇的王朝, 它不像以往的封建王朝一样遵循着开国、盛世、平庸、衰落的大致规律, 它更像是一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明明前一秒还稳稳当当, 后一秒就要掉落高空, 摇摇晃晃看得人心惊胆战, 然后突然又保持住平衡。所以, 我私下给它取了个名字——神奇续命王朝。在危难之时,总有人担负起家国重任,挽救大明江山。”   “前两次我们讲了于谦和张居正。于谦在外敌入侵的时候, 力挽狂澜, 组织北京保卫战, 击退外敌;重立新帝, 保存国祚, 他对王朝有续命之恩。张居正锐意变法, 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土地兼并问题,缓和社会矛盾,令大明再延续百年。这两个人都是臣子,是士大夫阶层的精英。人们都说不是英雄人物造就了历史, 而是历史选择的英雄人物。除了臣子, 皇族也有锐意进取,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咱们这次讲的皇族人物却不是皇帝、藩王,而是公主。想必大家都猜到了——镇国公主!当然, 说句题外话,明朝的皇帝都很有个性,可讲性不必镇国公主低, 下次开专题的时候,咱们再说。”   主持人话音刚落,就有嘉宾起哄这是打广告,“拒绝广告,真诚合作。”   主持人配合搞怪,逗得现场观众哈哈大笑。   这是一期科普栏目,随着社会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日益丰富,很多人愿意去了解古代历史,了解老祖宗留下的瑰宝。火爆一时的文化节目《讲史》开了一个明朝专题,收视率很高。主持人难得用平常人的口吻讲述历史故事,历史是泛黄的纸片和残砖烂瓦吗?不,历史是不需要艺术加工就足够精彩的辉煌篇章。   《神奇续命王朝》这个角度很独特,选取了几位在历史转之际,开辟新途的关键性人物。今天讲到了让很多人,尤其是女性热血沸腾的人物——镇国公主。   “今天绝大多数人都愿意用镇国公主来称呼她,这个封号的确霸气。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父亲原本给她的封号是坤仪,不如镇国霸气,但已经是封建王朝背景下,一个父亲给女儿难得的疼爱与礼遇。坤,是大地之德,仪,是天下典范。镇国坤仪公主身为崇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崇祯皇帝十分疼爱她,经常带着她处理政务,比教导太子还用心。所以当他病倒之后,镇国公主才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挑起那风雨飘摇的江山重担。”   “咱们节目的主题已经强调多次了,力挽狂澜这个词也被我用烂了。可事实就是如此,面对汹涌而来的局势,犹如大海波涛,赤手空拳的人要这样的本事才能挽救这如波澜壮阔气势汹汹、如波涛般无孔不入,如波涛般让人无力的局面。”   “崇祯年间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候。北方有新崛起的少数民族后金,对北方边境产生很大威胁,甚至一度打到都城之下。北方少数民族对中原政权的威胁,历史又可追溯千年,从西周时候的犬戎开始,游牧名族强盛的时候常常取代中原王朝。往近了说,还有真正取代中原王朝的元。所以不可小瞧了后金的威胁,这是第一。”   “然后是南方的倭寇,万历年间曾经繁茂的对外贸易已经停止,只因倭寇骚扰。”主持人话音未落,有一位嘉宾接口道:“所以才有那么多网友十分喜欢明朝,觉得明朝霸气,‘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要我说我最喜欢明朝的,大约是他对倭寇……嗯,对外敌的态度,是封建王朝中第一个摆明车马与倭寇战斗到底,决不妥协的王朝。”   好吧,这两国之间交好、交战的历史都太长,很多人对那个国家、那个民族生理条件式的反感。   主持人笑了笑,继续自己的话题,“除了外敌之外,还有内乱。当时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四面开花,严重威胁中央权利。还有宗室的沉重负担,几乎拖垮了王朝财政。明朝宗室制度之前我们已经详细说过,这里就不重复了,这是雄才大略明太/祖的一个失误。再有就是对武将的不信任,频繁改变用兵方案,擅杀武将,让正在对外战争的明朝苦不堪言。”   “针对这五个问题,镇国公主提出了‘崇祯五条’专门解决这五个问题。崇祯五条用崇祯皇帝的年号命名,却与他毫无关系,是她的女儿提出来的,当时崇祯皇帝重病昏迷,朝政交托在镇国公主和当时还是太子定安皇帝身上。这是中学历史书上的重要考点,很多朋友都知道。历史学家争论的焦点则在崇祯五条是镇国公主提出来的,他是当时的太子,日后的定安皇帝提出来的。”   “大家请看大屏幕,我整理了一些当时的资料,有官方史官的记载,也有当时在朝的文人笔记,也有在野的文人记载。官方和在朝官员的记载都是‘旨出于主’,这个‘主’指的就是镇国公主,其他出自定安皇帝的政策,大家通常用‘旨出于上’来描述。以前咱们历史走进了一个误区,好像官方的东西都不可信,都是经过‘可恶’的上位者修改过的东西,只有民间文人笔记才是真正的历史,由此产生出许多野史。”   “别开玩笑了,对待历史事件,真正参与其中的人写下的东西不可靠,反而是中下层那些听风是雨的文人臆想的东西可靠?研究风俗习惯可能要研究民间传说,才子笔记,可若是研究历史事件,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值得相信。”   “崇祯五条的作用自不必说,镇国公主和定安皇帝用手中刀兵为它的实施杀出一条血路,而崇祯五条也确实挽救了倾颓的江山。”   “接下来就是定安之治和康和之治了。这两位皇帝当政,创造了盛世,而这些盛世的创造,都离不开镇国公主的辅佐。史书上有明确记载‘主有功勋’,这是当时的皇帝和大臣,对镇国公主功劳的明确承认。”   “定安皇帝幼年就开始参与朝政,国家的重任压在小男孩瘦弱的肩膀上,他承受的压力不可想像。咱们后人研究历史,不能把帝王将相当成外星人,他们也是血肉之躯。想想咱们工作加班,就是一个部门的事务都累的头发直掉,压力爆表,更别说一个国家压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了。”   “幸亏定安皇帝有镇国公主辅佐,镇国公主比定安皇帝大两岁。注意啊,史书上说的是大四岁,不过当时古人讲究的是虚岁,生下来算一岁,跨年算一岁,镇国公主的生日在十一月,所以当她才三个月大的时候,人们就称她两岁了。就是这两个中学都没上的小女孩、小男孩儿,出台了崇祯五条,挽救江山。是不是又受到会心一击,觉得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主持人调侃在场嘉宾和观众,被善意起哄,演播室内,一片欢声笑语。   主持人笑道:“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之所以能青史留名,不正是因为他们有过人之处吗?都说劳动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可他们是以群体的形象亮相历史舞台的。历史舞台上闪耀的星星,则是那些精英人物。咱们常听一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儒家对中国文明启迪,社会文化体系形成的作用不可代替。我觉得化用到这里也是合适的‘天不生英雄,万古如长夜’,历史上那些关键人物、精英人物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历史进步。”   “说到这里,必须说一个严肃的话题了,那就是历史观。该用怎样的态度来看待历史?从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来看,历史是由劳动人民创造的。但在关键节点上,也有杰出人物的非凡贡献。看任何问题都该辩证来看,一味强调历史是由劳动人民创造的,否认杰出精英人物的贡献,显然不符合逻辑。只看到精英人物的贡献,忽视慢慢长河中的主力军,也是错误的。咱们学历史,为的不仅仅是猎奇,听一段故事,而是为了那句‘前车之鉴,勿蹈覆辙’。”   “话题回到镇国公主身上,这位公主在政治上的功绩不仅仅是崇祯五条而已,定安之治和康和之治也有她辅政的功劳。镇国公主从十岁接触朝政,到六十岁才隐退,兢兢业业为她的祖国奉献五十年,不说功劳,就是苦劳也盖过了大多数人。显然镇国公主比她的弟弟更懂得调节压力,她主持朝政这么多年,也没耽误她休养生息,镇国公主也是出了名的长寿,一直活到九十七岁才去世。传说她死的时候,耳聪目明,并无病痛,含笑而终。”   “镇国公主晚年,我说的是康和四十年,明肃宗朱和坻当政的第四十个年头,他把年号从康和改成了大盛,理由是国家在他的治理下重新繁荣昌盛起来。国家经济飞速增长、政治清明、文化繁荣、百姓富裕。当时镇国公主曾反对过,后来朝臣、皇帝意见一致,执意改了年号。镇国公主就说‘唐皇旧事,殷鉴不远’。唐皇说的是唐明皇李隆基,他也是改年号的皇帝,开元年间是明君,改元天宝之后就仿佛变成了昏君,后经安史之乱,唐朝从此由盛转衰。镇国公主预言,明朝也会这样。”   “这个预言没错,虽然明肃宗在位只有四十五年,大盛这个年号只用了五年,可是他的继位者明思宗却走上了唐明皇的老路。宠信宦官,重用锦衣卫等特务机构,示意杀害文臣武将,最终导致明朝灭亡。”   “因为给宦官封爵,让锦衣卫转职入朝臣体系是由镇国公主首创的,所以明末文人把国家灭亡的原因找到了镇国公主身上。依我看,这是极其不公平的,明思宗最宠爱的宦官也不敢在镇国公主跟前放肆,是镇国公主死后才暴露了野心,这其中可定有镇国公主威慑压制的功劳。当然明末文人的给镇国公主扣的黑锅,等到新中国成立就被摘下来了。明末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充分,进入质变阶段,经过百年阵痛,才有我们如今的新中国。这些都是后话,与镇国公主无干,这里就不多讲了。”   “镇国公主一生辅佐四位帝王,挽救国家命运,抵御外敌入侵,发展王朝经济,改革宗室,安抚百姓,让国家重新安定下来,进入高速发展期。晚年投身公益,建立了官督民办的妇女组织、老年人组织和孤儿院系统,鼓励‘百工’发展,督促建立城市卫生系统,为我国科教文卫事业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借用著名历史学家君年四的话来说,七分功三分过,卿之功,功在千秋,卿之过,瑕不掩瑜。” 第134章 燕王妃   1368年, 大明洪武元年。汉人终于赶跑了在国土肆虐九十年的蒙古人, 新的王朝诞生了!汉人再也不是四等人, 再也不用被人无故欺凌。   正月初四, 过年的喜气还没散净, 京城早已净水泼街, 黄土垫道,街面上清扫得干干净净。有官爵人家也喜气洋洋打扮整齐,静静听着皇城传来的礼乐钟声。   就在今天, 吴王殿下登基为帝啦!   徐府众人围坐在正厅, 等着他们的父亲回来。   这里正是征虏大将军徐达的府邸, 大将军夫人谢氏穿着诰命服端坐上首, 她在默默对丈夫效忠的新王朝表示尊重, 也时刻准备着被宫中贵人召见。   大儿子徐允恭却坐不住, 在屋外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走动,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的方向,又看一眼皇城的方向,努力从依稀传来的礼乐声中, 猜测开/国大典进行到哪一步了。   柳娘端坐在谢氏身边, 握着她汗津津的手道:“娘,你把大礼服卸下来吧,您还怀着孩子, 宫中贵人不会这个时候召您进宫的。”   在这寒冬腊月的时候,谢夫人脸上却有汗珠滚落,咬牙道:“不行, 我得等你爹回来。”   “娘,您想差了。”柳娘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走廊上急躁的徐允恭,靠近谢夫人耳边,如同平常女儿在母亲身边亲昵撒娇一般,道:“在这大喜的日子,您若是能给父亲诞下儿子,比什么礼都让父亲高兴。”   谢夫人听了女儿这无心之言,心中一动,放松下来,任疲惫一拥而上,不再忍受腹部疼痛。   “大哥!大哥!快来,娘要生了!”柳娘高声唤道。   “什么!”徐祖辉而今只是十几岁大半大少年,哪里经历过妇人生产的事情,急得手足无措,“怎么办?怎么办?”   “大哥,别着急。我先扶娘进产房,你在外面照应着,爹不在家里,咱家只有你一个男丁啊!”   看着妹妹期盼的眼睛,徐允恭努力让自己镇定,挺着单薄的小胸膛道:“妹妹放心,我就在外面!等娘生了弟弟妹妹,我去给爹爹报喜!”   柳娘在侍女的帮助下扶着谢夫人往产房而去,且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亲自入了产房,指挥谢夫人生产。   “出去!出去……啊……不是你……来……”谢夫人疼得话都说不清楚,还是不停示意女儿出去,未婚小女儿怎么能进产房。不说污秽,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日后还敢生孩子吗?   “娘!你放心生产,爹说过我是将门虎女,有他镇守,什么都不怕。我就在产房守着您,一定让您平安生下弟弟。”柳娘握着谢夫人的手,让她咬着布团,手在她肚皮上按摩,指挥她调节呼吸。   产房里只有谢夫人和柳娘两个主子,谢夫人已经疼得没有神志了,柳娘在徐府一向威严,说的话几乎和徐达一样有效用。虽然不合常理,但主子怎么说,奴婢们怎么做。才刚刚从蒙古人的刀锋铁骑下侥幸活命的人,无比珍惜眼前的安宁日子。   柳娘接生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只是为了掩饰,她只是指挥谢夫人呼吸,帮她缓解情绪。看着谢夫人疼得扭曲的脸庞,柳娘不禁一叹,“做女人真苦啊。”   柳娘此生有幸,投胎做了大明开国大将徐达的女儿,未受元末明初这乱世的折磨。徐达后院关系简单明了,徐达的原配夫人张氏生育长子徐允恭,后因产后疾病而亡。柳娘的亲生母亲谢夫人乃是谢再兴幼女,朱文正妻妹。在徐达原配张夫人过世后,由而今的皇帝许配给徐达做继室。除了这一前一后连个正妻之外,徐达只有一个妾室孙氏。   而今府上子女就徐允恭和柳娘两人,或许还要算上谢夫人腹中快要出世的孩子。可孩子少不代表徐达内宠少,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生理需要和应酬来往决定了他身边的妾室犹如过江之鲫。也幸好徐达有着农民儿子的朴素观念,正妻是用来尊敬的,外面逢场做戏的女人绝不带进家门。这样的行为不仅赢得谢夫人一片真心,更引得世人赞他重情重义。   家中才一妻一妾,比之妻妾众多的朱元璋,徐达是何等简朴,世人皆赞颂他不贪恋美色,是大英雄。   谢夫人进门之后,徐允恭才一岁,把他从婴儿养育到这么大,连年战乱,张夫人娘家已经找不到人了,徐允恭一直以为他是谢夫人的亲生儿子。柳娘出生之时,徐达在外征战,外面的女人徐达不允许他们诞育子嗣,谢夫人离丈夫又远,长达四年的时间,徐家都没有再闻婴啼。徐府这几年只有他们兄妹两个,感情很好。   柳娘出生,兄妹二人感情越发深厚,连带着谢夫人和徐允恭之间也更亲密了。柳娘记得,在正史上,谢夫人此时并未有孕,徐达的次子也是妾室孙氏所出。也许是生下来没保住,也许是根本没有怀孕,是知道呢。反正柳娘来了,她就一定要保下这个弟弟。   谢夫人身体发育成熟,孕期保养良好,有产育经验,又有柳娘这个外挂在,未时,诞下一个男婴。   柳娘吩咐婢女婆子给谢夫人换装收拾,亲手抱了弟弟去给徐允恭看。   徐允恭听到婴儿哭声,已经望眼欲穿的盯着产房门口啦。   “大哥,咱们有弟弟啦!”   “弟弟,弟弟。”徐允恭激动得手足无措,不敢碰触这小小的肉团子。   “大哥,你看,弟弟在和你打招呼呢,他的手在动,嘴巴也在动。”柳娘激动的解说。   徐允恭欢喜得胀红一张脸,最后憋出了句:“他可真丑!”   柳娘怀中婴儿突然放声大哭,柳娘嗔怪道:“大哥!哪有你这样的,弟弟才不丑呢。笑孩子出声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等过几天就张开了,白白胖胖的,肯定漂亮!”   柳娘把孩子递给奶娘,让奶娘抱下去喂奶。   “别啊,别啊,好妹妹,是大哥说错话了,你让我再看一眼弟弟啊!”   “看什么看,弟弟要去吃奶呢!大哥,你是不是忘了先前答应过我什么?”柳娘叉腰做悍妇状。   “什么?”   “给爹爹报喜啊!”柳娘在他耳边大喊。   徐允恭怪叫一声,“爹!报喜!”然后,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柳娘赶紧小跑跟上,到了外院,指挥几个人跟上去徐允恭,又叮嘱他们代号征虏大将军府上的牌子,别让今天巡逻的士兵给逮去监狱。   柳娘送走徐允恭,刚回院子又碰上孙姨娘。   “大小姐。”孙姨娘恭敬行礼,她乃是旧元官宦人家之女,本是汉人。孙氏父亲被元朝迫害下狱刑虐而亡,她为义军所救,遂一直跟着徐达。   “孙姨不必多礼,你来看娘亲?”柳娘笑道,对孙姨娘十分和蔼。   徐达府上人员稀少,徐达又常年征战在外,外面有什么危险,都是家里几个人抱团取暖才度过的。所以别看他们身份是原配嫡子、继室嫡女、嫡妻、姨娘,可感情真的很深厚。孙姨娘今日不等在正院也是不抢谢夫人风头的好意,如今听闻她生产,怎么能不来探望。   “是啊,我一听说就紧赶慢赶过来了,姐姐没事吧?”孙夫人紧张问道。   “嗨,瞧我这脑袋,一紧张手忙脚乱的,忘了通知您,得罪,得罪。”柳娘笑着作揖,她知道孙姨娘不会怪她的。   果然,孙姨娘扶起柳娘,笑道:“不怪,不怪,你小小年纪,已是难得周全。”   “孙姨,别说闲话了,快进来,您去看看娘亲和弟弟吧,娘亲刚生产过,现在应该醒来了。”柳娘笑着招呼她入内,十分放心的让孙姨娘单独陪着谢夫人,自己则去抱孩子。   她们进来的时候,谢夫人正半躺在床上喝鸡汤。孙姨娘看谢夫人嘴唇都咬破了,心疼道:“姐姐受苦了。”   “为老爷诞育子嗣,不苦。”谢夫人放下小碗,叹道:“盼了这些年,总算来了。你也要抓紧些,日后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儿。”   “我有姐姐,已经有伴儿了!”孙姨娘叹道。   “娘,孙姨,你们看,弟弟吐泡泡啦!”柳娘适时打断她们的谈话,把孩子往两个母爱泛滥的女人中间一递。果然让她们忘了先前的话题,一个劲儿逗弄起孩子来。   柳娘看着这一幕,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妻贤妾美,而是姐妹情深。后人总是以当时的世界观揣测现在的环境,总以为妻妾不能和睦相处,很多时候是这样,可也有例外。如同谢夫人与孙氏,正逢乱世,她们一家居住在军队后方,可也不是绝对安全。时不时有流寇骚扰,还要提着一颗心担忧丈夫,患难与共,休戚相关,两人之间的感情说不定比对徐达感情深多了。   柳娘只盼着后院一直这么宁静,在大明开国功臣中,徐达的确是少有善始善终的,柳娘无比期盼他在后院女色上一如既往的精明。   徐府女人孩子乐呵呵的围坐在一起,宫中徐达却无奈出列请罪。   登基大典刚刚走完程序,君臣诸人移步偏殿讨论正事,偏偏这个时候宫外有人来报,征虏大将军之子徐允恭在外求见。   朱元璋高坐上首,他虽然已经登基做皇帝,可天下还有大片领土不再他的掌控之中,和这帮出生入死的兄弟相处起来,也十分随意。听闻侍卫禀告,朱元璋问道:“所为何事?”   “臣不知,不过徐大人面带喜色。”侍卫回答道,是的,别看徐允恭还是个毛孩子,身上已经有虚职啦,这就是有个能干爹的好处。   朱元璋这些年对徐允恭也是常见熟悉的,赶紧让他进来。   徐允恭不负父亲教导,进到殿内先恭敬行礼,完全没有因前几天朱伯伯亲切考校过自己就失礼。   “起来,起来,跟你爹一样是个闷葫芦。”朱元璋面上无奈,心里却挺受用,笑问:“来干什么的?等不及来领赏不成?”   “回陛下,我来给爹爹报喜。今日未时,娘亲生下小弟弟啦。”   徐达还没说话,朱元璋已经抚掌大笑,“好,好,好,未时不正是我祭天归来的时候吗?天德,这孩子与我有缘!”朱元璋刚刚登基,还没有习惯自称朕。   徐达无奈道:“些许小事还惊动陛下,实在惶恐。”   “哎,起来,起来,你就是太多礼了。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能等!”朱元璋高兴道:“既然这孩子与我有缘,就由我来取个名字吧。孩子来的巧,是个有福气的,就叫添福吧!”   “多谢陛下赐名。”徐达又拱手行礼,感激谢过。徐允恭心里直为弟弟哀叹,这是什么破名字啊,也太土气了!别看徐允恭年纪虽小,可已经有了自己的审美,实在嫌弃皇帝陛下蹩脚的取名技术。   偏殿名为商讨正事,可心情如此激动,君臣诸人都平静不下来,人人都在畅快抒发心意。既然徐达有了喜事,众人也不耽搁他。朱元璋开口叫他回去,好好抱抱这个有福气的儿子。   徐达带着儿子退下,一路上不发一言,入府直接去房里看孩子了。   徐允恭忐忑的躲在门后给柳娘招手,等柳娘出来了,拉着她躲到院子假山后,问道:“妹妹,你说爹是不是生气了?回来这一路上,爹话都没和我说过一句,爹是不是嫌弃我去打搅他办正事啦!”   “怎么会呢?爹刚刚进门的时候,我看见他扬起嘴角了,肯定是高兴的。咱爹最肃穆不过的人了,就是高兴也不会在大街上喜笑颜开啊。大哥,你别多想,咱们给爹报喜,是多么正常的事情。你就等在宫外,有没有闯宫,是陛下叫你进去回话的啊!陛下有问,咱还能不答不成。万一有事儿,我会给你求情的。爹舍不得打我一个女儿家,到时候你就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徐允恭被安慰了,是啊,陛下有问,他有什么办法,遂安心下来。嘴上却推辞道:“不用妹妹替我背黑锅,我根本不怕!”   得了个儿子,被皇帝笑称有福,与他有缘,还赐了名字,徐达自然是高兴的,可这高兴中又透着一点事情超出预料的惊讶。   吃过晚饭,徐达例行考校儿女功课。徐达与一般男人不同,对女儿的教育同样重视,加之柳娘天赋卓绝,徐达对她更为看重。   徐允恭英姿勃发,先练了一套刀法,又背了兵书和近日先生教的功课,徐达颔首,难得露出笑意,说了句:“不错。”   徐允恭兴奋得朝柳娘挤眉弄眼,亏他自己以为隐蔽。   柳娘也出列打了一套拳法,在这乱世中,柳娘十分主意锻炼身体、勤练武艺。   考校过两人之后,徐达点评道:“允恭浮躁,根基不稳,需再夯实基础,在园中蹲马步八个时辰再去睡觉。柳娘与我来,去书房考校你文章。”   徐允恭非但没有被罚的哀怨,反而一脸逃出生天的喜庆。生为武将的孩子,徐允恭血脉好似天生就带着好武的基因,十分不喜文事。徐允恭一脸同情的送走柳娘,乖乖站起马步来。   进了书房,徐达端坐在位子上,脸色晦涩难明,半响,叹道:“你是故意的?”   柳娘亲自煮了浓茶给徐达解救,轻轻把茶盏放在他手边,道:“爹爹指的是让大哥给陛下报喜吗?女儿是故意的。”柳娘直言不讳。   “你可知陛下乃多疑之人,不一定会信你。”徐达在绝对安全之处,有时候也会说几句不敬之语。   “在这大喜之日,锦上添花而已,陛下虽多疑,可也有帝王心胸。爹爹不必担心。”   “如何不愁,你这是拿命在赌啊!”徐达叹息。   “不会的,爹爹素日谨言慎行、谨小慎微,陛下不会看不到,他对您是放心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日后不要这样做了。”徐达点到为止。他的女儿太聪明,比他这个乱世求生、杀场挣命的人更聪明,可徐达太了解他昔日兄弟、今日君主了,那是个多情又无情,好猜忌又喜放权的君主。无人能摸透他的心思,徐达素日恭敬,正是对他这份炉火纯青手段的佩服。   “我听爹爹的。”柳娘微笑,给徐达捧好茶杯,端茶赔罪。徐达拿厚脸皮的女儿没办法,接过一饮而尽,算是原谅她了。   柳娘又接着倒了第二杯,徐达嗔道:“你的茶可不好喝,又想要什么?”   柳娘嘿嘿一笑,绕到徐达后面给他按摩肩膀,常年使用兵器,徐达肩颈硬得堪比石头。“爹爹,女儿求您个事儿呗!”柳娘拖着调子撒娇。   “少灌迷魂汤,先说事儿!”徐达已经“被答应”过很多事情了,坚决补上这个当。   “爹爹,大哥想上战场,你这次北伐能带着他吗?”柳娘愉快把事情说了,分析道:“大哥几年虚岁十四啦,在外也算半个大人了。您当年十四岁也出来讨生活了吧?大哥有心为父分忧,您就带上他吧~~~”柳娘把调子脱出了三个波浪线的甜度。   “那小子让你来求的。”   “大哥让我敲敲边鼓,不过我自己也是愿意的。眼前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等到中原一统。陛下肯定要封公封侯,大哥就是世子,日后大哥袭爵,自己有本事才能不降等啊。”   徐达出身农家,一生经历都用在战场上,平日里还能记得对上恭谨、对下仁慈,已经是武将中的顶级人物了。受出身限制,他对爵位承袭之类的复杂礼制并不清楚。“具体说说。”   “朝廷袭爵自有规矩,现在虽还没定出来,但听说陛下应吩咐名家大儒们起草,将定为祖宗家法,万世遵循。袭爵自古以来的规矩,由嫡长子作为继承人,若袭爵人有功,自然能平级传承,若是继承人无能,一下再降几等,甚至另选他子继承也是有可能的。大哥是原配嫡长子,日后父亲的一切大头自然该他继承,现在锻炼着,日后父亲就能把事情放心交给他了。”   徐达叹道,“其他儿子呢。”道理他是明白了,就是农家,大头财产也要供养老人,传袭香火的长子长孙。可他担心,聪明人往往失之宽厚,他怕柳娘走上歧途。   “其他儿子自然要令谋出路。今日我催着大哥给陛下报喜,也是在为弟弟找出路,有陛下金口玉言的有福,又赐了名字,就像给弟弟加了一层金丝铠甲。我也知道,今日的事情传出去,您或者陛下再对弟弟表现得偏爱些,难免有小人背后议论,甚至拐带大哥,让他误会母亲和我。不如让大哥跟随父亲出征,学东西的同时也开阔眼界。爹爹可也告诉世人,您看中的继承人是大哥。请兄弟明算账,说清楚了,日在才快活。”   “你就不动心,待扫平天下后,至少是个侯爵。”徐达笑问。徐达说聪明人失之宽厚,不是玩笑话。聪明人总能一眼看透本质,聪明人略施小计就能得到老实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长此以往如何能不骄傲?   “女儿说了,眼下正是立功之时。若弟弟长大了没有本事开创自己的事业,怎么配做父亲的儿子。”柳娘管一叹,“我若生做男儿,定追随爹爹战场杀敌!” 第135章 燕王妃   徐达欣慰一笑, 未置一词。子女和睦, 他就放心了。   最终徐达还是没有答应带徐允恭上战场, 只叮嘱他:“在家勤练武艺,日后再随为父上战场。”   “是,爹,儿一定勤习弓马, 等你凯旋!”徐允恭抱拳应下,听话听音儿,这明显就是说下一回要带他的意思啊。柳娘也在一旁送别,祝徐达旗开得胜。柳娘很有信心,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光辉灿烂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一同送别的还有孙姨娘, 她规矩的站在一旁, 也不说话, 等徐达的眼光扫过来,只低头福礼。   谢夫人还在月子里, 徐添福太小,正月的风雪不适合他们这样的“老弱病残”出房门。   还没过完正月, 徐达就挂帅出兵山东,年前他们本在山东与大元战将多尔济大战。多尔济投降,又恰逢登基盛世, 徐达这才忙里偷闲回了一趟京城。此时定都应天府,也是日后所称南京。   徐达走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居住在应天府, 安全无虞。朱元璋一直秉持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策略,张士诚、陈友谅等人称帝建国的时候,他依然保持谦卑,不争风头。既然如今敢名正言顺的称帝,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   北伐军队打着“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纪陈纲,救济斯民”的口号,一路向北推进,路上受到了无数汉人的拥护,大元朝政腐朽,军队废弛,底层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如今得到发泄渠道,随着大军到来,一起揭竿反元。而元顺帝还沉浸在天魔舞与喇嘛的诵经声中,下旨给各地官员将领,让他们出兵山东,然而根本无人听从号令。   柳娘的任务是照顾家里人,顺便的等待接连不断的好消息。   这次出征徐达为主将、常遇春为副将,两家又挨得近,柳娘经常到常府与诸人交流信息。   常遇春府上人口更是简单,只一位妻子,妾室全无,所有子女均是正妻蓝氏所出。柳娘常来,门口的丫鬟的熟悉她了,轻轻禀告一声,不待屋里主子答话,就掀起门帘让她进去了。   “常婶婶,我又来看您了。”柳娘笑着进来。   蓝夫人端坐上首,手里还拿着一纸书信,笑道:“可真是掐着点儿来的,哪里是来看我,是来看信的吧。”   “哎,常婶婶就不要打趣我了,一家子在屋里等的火急火燎,偏偏我那个爹古板,说什么事涉军机,半点儿也不肯说话。我大哥每日等在大都督府外,就盼着里面传出消息来,也好让我们知道爹爹是否安康。我仗着婶婶疼我,只能厚着脸皮来蹭一蹭啦~”柳娘蹦蹦跳跳都过去,蓝夫人顺手把书信给了她。   蓝夫人的弟弟乃是名将蓝玉,此次北伐也在军中,这就是他写来的信。柳娘一目十行扫完,虽然知道徐达日后还有光辉前景,可也怕自己这只蝴蝶扇飞了“第一功臣”。   “小刁嘴,还敢编排你爹呢!”蓝夫人笑骂。   待看过信,柳娘长吁一口气,把信还给蓝夫人。一旁常沁儿跑过来揪她的脸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脸皮呢!”   柳娘笑着躲闪,她已经掌握了对常沁儿一击即中的法宝:“稳重,稳重,您可是要做太子妃的贵人啊,仪态,仪态!”   常沁儿像突然被按的休止符,顿时脸都羞红了。今年朱元璋登基,顺势册封了后宫前朝,包括自己的儿子。朱标在陛下称吴王的时候就被立为王世子,现在更是顺理成章被册封为太子,宫中已下旨,指定常沁儿作为朱标正妃。柳娘与常沁儿自□□好,在外两家父亲联手征战,对内家眷也联系频繁,柳娘笑着恭喜常沁儿,他日后可是要做国母的人啊。   “好啊!在我的地盘还想打趣我,这么嚣张!”常沁儿不服,在软榻上和柳娘闹做一团。   蓝夫人坐在上首看得直笑,对旁边老仆道:“真是两个欢喜冤家,见不得离不得,去把蜜水端来,待会儿又要吵着渴了。”   老嬷嬷笑着应是,柳娘和常沁儿却越闹越开心,相约往演武场去了。准备好的蜜水和整妆用的梳子没用上,蓝夫人无奈叹道:“两个疯丫头!”言语无奈,眼中却透着宠溺,他们武将家的女儿没那么多讲究,欢喜快活才好呢!   柳娘选了最装逼的长剑,常沁儿反手抓了一把大刀,两人在演武场来来往往打了几个回合,武功不错,比寻常军中将领还强些,不愧将门虎女的称号。   打累了常沁儿拉着柳娘坐在演武场边的花台上,也不要人伺候,就这么默默的坐着。   “沁姐有什么事儿吗?”   “平常都叫我沁儿,现在怎么啦,一听你叫沁姐准没好事儿。”常沁儿笑道。   “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可怜你一肚子烦恼愁绪,你还倒打一耙!”   常沁儿这才收了强装的笑脸,叹道:“我就要嫁去东宫啦,听说太子天性仁慈,喜好儒学,我这么个粗苯丫头,哪里配得上呢!”   原来是婚前恐惧症啊!柳娘笑道:“怕什么,你又不是不通文墨,长得漂亮,还有常叔叔这本能干的父亲,嫁人做正妻,是个明白人都会尊重着你。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我们溜去东宫瞧一瞧,也不一定去东宫,等哪天太子出门,我陪你去看看就是。说不定一门一见钟情……”   “死丫头,说什么呢!”常沁儿刚刚因运动泛红的脸庞,又红出了新高度。“真该让徐伯母好好管教你!”   “成了吧,我娘现在一心扑在添福身上,家里杂事而都是我在管。”柳娘一副我最大的模样。   “你大哥呢?”   “不是说了吗,每天在大都督府等消息,平日里要不在家练武,就是出去找朋友切磋。咱们这些武将家的孩子,日后都是要战场的,现在就和日后同僚熟悉起来,也不是坏事。”也就是说徐允恭也经常不着家。   “唉……”常沁儿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就是莫名的怕,怕离开爹娘,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怕太子不喜欢我,真是怕啊……”   “放心吧,朝野上下对太子评价那么好,太子殿下肯定是真君子。再不济还有陛下呢,以前你也不称她为朱伯伯,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咱们家一路追随陛下,说一声同好之家不为过吧。”   常沁儿看了柳娘这么信心十足,嘀咕道:“若论身份地位,本该你嫁给太子才对。”就像挂帅出征,都是徐达做主将,常遇春为副将,若非柳娘年纪不够,说不得皇家就这么定了。   “禁声!”柳娘赶紧瞟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你才是真作死,这话也能胡说。让外人听见了,还不以为我觊觎太子妃位,或者你嫌弃太子!你日后可是要入宫的人,宫里面情况复杂,还以为是在家呢!”   “好了,好了,我错了。”常沁儿举手投降,复又一叹,“要说嫁给太子还有什么烦恼的,就是陛下的后宫了。如今宫中皇子有七人,公主有四人,定妃娘娘还怀着身孕,等我及笄嫁过去,还不知道新出生多少孩子,日后走礼都是一桩难事。”   “瞎操心,后宫有皇后娘娘呢,你安心做你的太子妃,在日为太子诞下皇孙才是。你又不是一个人嫁过去,婶婶会给你配好帮手的,你放心。”明太/祖二十六子、十六女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第136章 燕王妃   偷偷跑出去看太子什么的, 只是小女儿家心思, 过口不过心, 说过就算。常沁儿只是婚前恐惧,两人聊着聊着她就开心了。徐、常两家交好,柳娘便常常过来蹭消息,有些时候知道的比等在衙门外的徐允恭还快。   “大哥, 你就别去衙门口等着了,有我去常婶婶那里打听就好。你可别荒废了武艺,爹爹答应过下次带出征,若是连我一个小姑娘都比不过,爹可找到借口啦。别忘了,今日比武, 你还小输我一招呢。”柳娘拦着准备出门的徐允恭。柳娘都打听过了, 这些日子徐允恭名为在外打探消息, 实际就是骑着马四处溜达,和一些武将家的孩子赛马、打马球, 根本没有用心在武艺上。   “好妹妹,我知道了, 我回来就练。不过今日不成,我都与人约好了,得赶紧走, 你别和娘告状啊。”徐允恭一点儿没有大哥样儿,打躬作揖的求饶不成,绕过柳娘就想跑路。   “不成, 爹来信嘱咐了,一定要你好好练武。娘也说了,再偷懒就罚你跪祠堂,还罚抄经书!”柳娘一个闪身挡在他面前。   “哎呀,好妹妹,你就帮我求个情呗。真是约好了,你也不想大哥做个食言而肥的人吧,兄弟们都该笑话我啦,以后可怎么见人。”;   “能和大哥说到一起的都是好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会耽误你习武的正事。若是连正事都要阻拦你,那还算什么兄弟,不要也罢。”柳娘扭着他说大道理,就是不放。   “小姑奶奶,你倒是放手啊!真要迟了!”徐允恭何尝不知道柳娘说的是正理,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要面子的时候,哪里能让妹妹辖制住了。   “今天的武艺怎么办?”   “回来就练,回来就练!”徐允恭求饶道。   “什么时候回来?”   “申时,申时回来,一回来就去演武场,练到酉时,这总成了吧?”   “好吧,那大哥和我说说都是哪些人?若是你到时候不回来,我就找你去,一家一户挨着敲门!”   “真是个活祖宗,一定回来!”徐允恭叹道,见她让开,赶紧往外跑。   柳娘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他,徐允恭习武之人反应灵敏,听到后面有方风声,回头一个反手就接住了。   “在外浪荡这么久,月例银子都花完了吧?”   “嘿嘿,多谢妹妹啦~”徐允恭摸着后脑勺傻笑,他就知道好妹妹不会这么残忍的。   “哼,省的你出去玩儿付不起银子,丢咱家的脸!”柳娘教科书式傲娇,轻哼皱眉,转身走了。   柳娘进了内院,谢夫人正和孙姨娘围着摇篮看添福呢。长开过后的小婴儿白白胖胖,胳膊大腿和藕节似的,一戳一个小肉坑,甭提多可爱了。两位女士母爱泛滥,小家伙砸砸嘴巴她们都激动得不行。   柳娘也凑过去加入了逗孩子大军,可惜婴儿睡眠时间太多,即便有三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他,小家伙儿还是砸吧砸吧小嘴,又睡了过去。   孙姨娘当即就要告辞,柳娘挽留道:“孙姨,这都吃饭的点儿了,您留下来一起用呗,来来回回费那个劲儿做什么。”   孙姨娘温婉一笑,道:“还要给菩萨上香呢。”孙姨娘笃信佛教,早中晚按着三餐给菩萨上香。从前拯救她的红巾军、白莲教什么的,都是脱胎自佛教,感情自然深厚。   事涉信仰大事,柳娘也不拦她,只代谢夫人送她到门外,目送她远走才回屋,把孙姨娘当做正经长辈来服侍。   谢夫人却是知子莫若母,笑道:“又闹什么幺蛾子呢?往常你也不在这个点儿过来的。”   “什么都瞒不过娘,不过咱们还是先吃饭吧。我要说的这事儿有麻烦,怕说了娘就该吃不下了。”柳娘傻笑。   自己这个女儿,平日里作怪多了。谢夫人也不把她故弄玄虚当回事儿,安静平和的用了午饭。   等仆人撤下残羹剩菜,柳娘才道:“娘,您把张夫人留下的嫁妆给大哥吧。”   “什么?”谢夫人陡然一惊,道:“怎么突然说这话,难道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谢夫人惊讶极了,这个家里十几年没人说过张夫人了。张夫人本不是名家闺秀,又历经战乱,陪嫁的人都散的散,死的死,谢夫人嫁过来徐允恭还是不记事,更是无人提她。谢夫人听到“张夫人”三字的时候都反应了半天。   “娘,没有人,可咱们每年祭拜的灵位不是假的吧。我一问父亲身边老人就知道了,从小就知道。”   “唉,你是个聪慧的,你大哥估计还不知道呢。”张夫人的灵位的确摆着,可在浩浩祖宗灵位里并不显眼。不过“徐张氏之灵位”几个字,不特意说,徐允恭又怎么知道呢。谢夫人一叹,道:“不和你们说,就是怕你们小孩子家家存不住事儿,年纪轻轻受了别人挑拨。自来后娘难当,我虽问心无愧,可也不想徒增波折。”   “娘的苦心孩儿怎会不体谅,可哥哥一日大过一日,他又是男儿,出门在外交际哪样不需银子。我听他屋里的小幺儿说,过年的压岁钱金裸子都拿出去用了。我今日也把荷包给了他,这样不是长法。所以女儿想着,干脆给大哥一笔产业,让他手头宽裕的同时,也知道些庶务,日后不会被人骗了。”   “你呀,事事操心,不像妹妹,倒像个姐姐。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一给,我和你爹瞒着他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   “也不用直说啊,就说是娘和爹商量了,私下补贴他的。”这年头男丁有俸禄、收入什么都的都归入公中,没有私产一说。   谢夫人想了想,转身走进卧房,从墙角红木圆角柜的最里面翻出一个盒子放在柳娘跟前,道:“张夫人留下的,就只有这些了。   柳娘打开一看,好嘛,里面就几件平常首饰和几个旧荷包,首饰值钱的就是一根实心金簪了,上头刻着简陋的如意云纹,说句刻薄话,家里大管事娘子都不带这种粗苯东西。   “张夫人娘家竟如此艰难?”柳娘对张夫人充满好奇。   “张夫人本是举人家的小姐,在胡人的麾下,再尊贵的举人老爷有什么用,还不是家徒四壁。你爹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头婚的时候,能娶举人家小姐已经念佛了。”谢夫人平淡道来,自己却是没有什么骄傲之感的,要说娘家,她的娘家比张夫人还不堪,人家至少不是罪人之后。   谢夫人乃是名将谢再兴次女,本是高门之女,可不知亲爹发的什么疯,突然叛变了。一个女儿嫁给徐达这样的忠勇大将,一个女儿嫁给朱文正这样的皇亲国戚,他居然在朱元璋和张士诚决战的时候叛变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也不好说谢再兴和朱文正到底谁带累了谁,朱元璋战胜之后,把谢再兴全家处死,只有两个出嫁的女儿苟延残喘。朱文正这个想不开的亲侄儿也被监禁而亡,妻子自然跟着赴死。   谢夫人的娘家算是一片空白,唯一有血缘的就是养在宫中的朱守谦了。朱元璋并未因哥哥叛乱而迁怒侄儿,反而将他养育宫中,承诺日后封爵。   说起娘家,谢夫人也是一把辛酸泪。   “是女儿不好,勾起娘的伤心事了。”柳娘一看谢夫人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起了自己娘家,“我明日就去宗学找表哥,让他到家里来玩儿,娘别伤心。”   “罢了,罢了,他如今在宫中,一举一动皆有人留心,就别给他招祸患了。”谢夫人轻拭眼泪道:“刚不是说你大哥吗?也是该给他份产业的时候了,不好从公中出,只能走我的私房了。你爹这些年给我置办了不少东西,都是留给你们姐弟的,你就不吃醋?”   “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一家和睦比什么都好,只是娘别忘了和爹说一声。”柳娘怪笑。   “还用你多嘴嘱咐,自然要和你爹说。和产业相比,张夫人的遗物倒不好拿出来了,等你大哥成亲的时候我给他媳妇儿就是。”谢夫人也有自己的谋略,自己把事情做到前头再和丈夫说,丈夫难道就真看着自己私房受损不成,免不得加倍补回来,还赚了贤良的美名儿。   柳娘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心里快慰,自从知道家里这个情况,柳娘就想着拉进家人关系,不能出兄弟阋墙的事情。   与徐达在外征战,生死转瞬之间相比,在应天府的柳娘活得高兴且快活,所思所谋不过家庭琐事,小儿女心思。   下午,柳娘驾着掐着时间等在的大门口,果然见徐允恭快马飞奔赶回来。   “阿孟,什么事时辰了。”柳娘装作没看见汗流浃背的徐允恭,端着架子问自己的侍女。   阿孟忍笑,道:“回大小姐,刚好申时。”   柳娘瞪她一眼,没好气对徐允恭道:“家里人都偏着你,我还能说什么呢?”   徐允恭冲街那边的朋友挥手告别,翻身跳下马,赔笑道:“好妹妹,这家里谁都偏着你啊,包括我,包括我。”   柳娘给他一把白眼儿,突然看到他腰间的荷包没了,问道:“我早上给你荷包呢!”柳娘系的荷包不是女子常用的蝴蝶、兰花儿,而是云纹,男子佩戴也适合。早上抛给徐允恭的时候,柳娘明明见他嘚瑟得系在腰间了。   徐允恭一看腰间空白,慌乱翻找,又在怀里掏了半天,哭丧着脸道:“难道我打赏小二的时候一起扔出去了?不会啊,我记得我扔的是我原先那个!”   “真有你的,把我亲手做的荷包给扔了,你怎么不把自己扔了!”柳娘气道,绣花那么费工夫的事情,她可不想再干,即便是最简单的云纹。   “好妹妹,好妹妹,真不是故意的,原谅我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不对,没有下次,没有下次。”徐允恭和柳娘处多了,这种口水话也是随口就来。   柳娘端着架子让他搭梯子求饶半天,才屈尊降贵的开口,“答应我一件事儿,我就放过你。”   “说,说,只要妹妹说的,我一准儿给办了,上刀山下火海不成问题。”徐允恭拍着胸脯道。   “那成,明日陪我去宗学走一趟吧。”   “去宗学干什么?哪里简陋得很,什么玩儿的都没有,就是几个老学究带着陛下义子们读书,演武场都设在别地呢!没啥好看的。”   柳娘心中又是一叹,所以才要去啊,皇子们都有自己专属的师傅,自己便宜表哥朱守谦养在宫中,却不是和皇子们一起学文习武,而是走了宗室的路子。虽说他本人就是宗室,可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小男孩儿,又怎么能照顾好自己呢。   “去看表哥呢。”柳娘叹道。   “唉,表弟啊,好吧。”徐允恭身为徐达的儿子,自身风光无限,是应天府官二代的金字塔,也知道自家姻亲的难处。朱文正那一支前途未卜,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凑上去,可他自觉和朱守谦是亲戚,平日里没注意,如今妹妹都提出来了,也不好推辞,不然岂不显得不仗义。   第二天一早,柳娘和徐允恭结伴去看朱守谦。徐允恭骑马的时候时不时咧嘴傻笑,早上谢夫人就私下和他说了,给他一份产业练手,还叮嘱他不能说出去,免得坏了“长者居,不分家”的规矩。   “大哥,看路,你嘴角都咧脚后跟去了!说吧,娘和你说什么好消息了?”柳娘明知故问。   “什么娘,娘没说啊。”徐允恭装傻充愣。   “得了吧,吃完饭要出门的时候,娘把我支走,肯定和你说了什么,要不然你现在这幅傻乐傻乐的模样。让我猜猜……是不是和你说成亲的事情啦?我大嫂定下了?”   徐允恭脸爆红,他知道自己妹妹素来聪慧,要瞒着产业这事儿不容易,他也一时之间找不到好借口,呐呐不能言,只能装傻背了“想媳妇”的黑锅。   两人骑着快马到了宗学,大明草创,应天府也是初初定都,很多地方都不完善。宗学听着高大上,其实在里面学习的只有少数几个朱姓藩王,其他都是朱元璋的义子。   门口守卫并不森严,柳娘和徐允恭在战备时期还能骑着重要军需物资——良马,一看就是豪门子弟,守卫得了柳娘赏赐,愉快放行。   宗学人也不多,柳娘一看就看见独坐在窗边的朱守谦。现在正是休息时间,先生不再,只有几个同窗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柳娘敲了敲窗子,把朱守谦叫出来。   带着朱守谦到树荫下石桌旁坐了,柳娘指着徐允恭扛来的两个大包袱道:“表哥,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衣裳和配饰,红色包袱皮里还有些碎银子和小额银票。你的随从哪儿去了,待会说完话我直接给他们。”   “谁知道在哪儿?待会我自己拿回去。”朱守谦低着头,脸色阴沉。看他说话低着头,走路躬着背,若不是礼仪要求把头发梳上去,肯定是蓬头盖面的景象,活脱脱一个沉郁少年。   “表哥的侍从不听话?”柳娘眉毛一皱,道:“你有和陛下、娘娘说了吗?这种不听话的杀才,拿来干什么!”   朱守谦抽了抽嘴角,“谁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的。”   柳娘惊醒得看了看周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说陛下待你挺好,娘娘也是出了名的慈善人,你别瞎说。”   “好,好,我瞎说,我可不敢带累你们。”朱守谦赌气把头偏到一边。:   这话徐允恭可听不得,“嘿,你这小子,咱们来看你还看错了!从小妹妹怎么对你的,我这个大哥有时候都比不上,你就是这么和她2说话的?”   朱守谦又何尝不知这世上对他最真心的就是眼前的人了,可又拉不下脸来。   “算了,大哥,人家不领情,咱们走就是了。”柳娘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砸在朱守谦身上,作势要走。   朱守谦一看就知道是柳娘的手笔,知道她平时不爱动针线,针线师父教了这么久依旧只会做荷包,还拖拖拉拉总做不好,只有亲近人才能得一个。   “妹妹……”朱守谦赶紧拉住她,“妹妹,是我不对,你别气了。”   柳娘一张脸是憋气憋红的,顺势坐下道:“你可好好保管,和这个家伙一样粗心大意丢了,我就再也不给了。”   遭受白眼攻击的徐允恭也不敢做做凶恶表情,舔着脸赔笑。   朱守谦总算被他们兄妹逗笑了,道:“我一定好好保管。”   “那能说说侍从怎么回事儿不?有多久了?他们除了伺候不尽心外,还做其他的没有?”   朱守谦刚刚回暖的心又沉了下去,“伺候不尽心还不够,我身边就他们两人,再一敷衍,日子都难过了,至于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我都有多久没见过了。”   “表哥,侍从不得意换了就是,娘娘素来慈悲,你去求她,肯定能成。至于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咱们又在和大元开战,肯定很忙,没空管这些事也正常。都在一个宫里住着,陛下不召见你,你还不能求见了。我听说陛下每个月都要召见皇子、宗室子弟考校学问,到时候你略微等一等,不就能见上了。别总说这些丧气话。”   “要我奴颜婢膝去求,我还不如就这么过着!”朱守谦赌气道。   “嘿,你还来劲儿了是吧!”徐允恭又是一阵儿冒火。   “表哥!这不叫奴颜婢膝,我有事儿求娘亲还要说好话呢,你去求皇后娘娘怎么叫奴颜婢膝呢?宫里……”   “这不叫,什么叫?本是我应得的,我如今遭受种种,谁知是不是他们主使的。”朱守谦突然激动起来,低声咆哮。   柳娘探过桌子捂他的嘴:“你再这么不理智,我们就走了啊!”   朱守谦挣扎,徐允恭就帮忙按着他了,朱守谦挣脱不开,终于平静下来,轻轻点头。   柳娘和徐允恭放开他,柳娘语重心长道:“表哥,不可能是陛下故意为难你。姨父通敌叛国陛下都只是圈禁高墙,还把你带到宫中抚育,承诺日后封王。若是真想做什么,任你在凤阳高墙内病死,谁又会多问一句呢?我发觉你有点儿疑邻盗斧的意思,总把人往不好的方向想。”   “他办的事儿能让我往好处想吗?我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说……就说眼前吧!凭什么我就只能在宗学,太子我不敢比,老五和我同岁,有自己的骑射、经文师傅,就是比我小三岁的老六都有!”朱守谦气苦,一个人孤零零在宫中,上无慈爱父母,中无有爱兄弟,下无忠心仆从,自己的日子苦得跟泡在黄连水里一样。   “我说表哥啊,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定位有问题,你为什么要和皇子比?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们养在一起,下意识就会比,可你是宗室啊!退一万步讲,咱们假设姨父还在,你难道也要和皇子比吗?就算姨父在,你也是上宗学啊!”   朱守谦突然愣住了,在他的世界里,一向认为是皇帝对不起他们一家,杀了他的父母又来假惺惺养育他。宫中皇子也高高在上瞧不起他,没人和他说过这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路越来越偏。突然别人点醒,朱守谦一瞬间懵逼,是啊,我为什么要和皇子比,我本来就是宗室啊,日后顶天做个藩王!现在皇帝已经承诺我封王了,若是真的,我以前的烦恼苦闷都算什么?   朱守谦下不来台,嘟囔道:“爹若是在,肯定会给我请最好的师傅!”   柳娘撇撇嘴,没打击他天下最好的师父肯定集中在皇宫。对待缺爱的小孩子,只能顺毛摸啊!“好了,好了,不就一个师傅,你想请什么样儿的,我——大哥包了!不是自家人,谁管你。这些年我送的衣服都能装一马车了,你要是还想不通,就当我白费心了。”   “还有我事儿呢?”徐允恭忍不住插话道。   “别介,我这不是意思转不过弯儿来吗?我……我……”朱守谦本想赌咒发誓,可柳娘这么环凶抱手看着他,他就说不出狠话来。   “你回去赶紧和娘娘说,以后有什么事儿也别埋在心里,找我们就是。我哥天天在外面疯跑,街上喊个小幺儿都能找到他。”应天府的战后孤儿也有自己的生意,帮人送信、跑腿什么,他们十分熟练。   “真是用得着朝前,用不着朝后啊,诓我拎包袱的时候怎么说的,‘大哥交游广阔’,现在又成疯跑啦!”徐允恭捏着嗓子,学姑娘家娇弱造作的说话。   “行了,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啊,走不走,走不走~”柳娘推着徐允恭往外走,回头对朱守谦道:“快回去上课吧,下回再来看你。”   朱守谦看着他们兄妹打打闹闹走远,嘴角忍不住勾起,珍而重之把荷包放进回怀里。又翻看了包袱里的东西,心中有数之后,再拿给随从。   看着随从心不甘情不愿的脸,朱守谦心想真是惯得他们,定要像个办法收拾了才行!   柳娘、徐允恭、朱守谦的谈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就递到了朱元璋手上,别忘了,锦衣卫可是这位大佬发明的,现在还没明目张胆的提出来,暂且用检校称呼着吧。   朱元璋又何尝不知道朱守谦对他有怨恨,可他自认为仁至义尽,在对战的关键时刻,自己亲侄儿背叛投敌,反过来和自己打仗,对士气是多大的影响,对战局是多大的不利?就是这样,朱元璋也舍不得杀了他,只是圈禁高墙,本想等着他悔过之后,再放出来封王。没想到朱文正心性高傲,受不得圈禁之苦,郁郁而终了。   这样的大仇,朱元璋没有迁怒朱守谦,反而把他接到宫中抚育,这完全是看在亲戚血缘的面子上。别说什么收买人心,他朱元璋就不怕杀人,战场上杀人堆尸如山,日后也不怕血染刀锋。   朱元璋看了奏报,吩咐道:“等他回来,看他会不会和皇后禀告,再说吧。”   倒是徐达的一双儿女看事情清明,没让谢家的污糟血统给影响了,朱元璋心里对徐达子女有了徐达标签之外的印象。 第137章 燕王妃   捷报一封封传回, 徐达、常遇春两位战将率领马步舟师从临清起航, 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 沿途德州、通州等城,俱被攻下。元朝已是强弩之末,或许真如朱元璋所说,胡人无百年国运。元顺帝得知消息后, 携后妃、太子,逃回草原。北伐军一路稳扎稳打,八月二日,一举攻入大都。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回,应天府满城欢呼,这可是都城啊!攻下都城一个王朝的象征就没有了!朱元璋更是大喜, 下令改大都为北平, 以纪念此次功勋卓著的北伐, 寓意平定天下。   北伐军一直征战在外,身为大将, 徐达更是年都没有回来过。谢夫人打点好了衣裳药品之类的东西,与常家一起合伙送往军中。翻年过后, 北伐军又挥师西进,直取山西。大元好歹是烜赫一时的王朝,手下还有精兵强将, 在山西就遇上了元朝名将扩郭帖木儿,山西之战打得艰苦,城中经常看到有报丧的军马。能派出军马, 那至少是一个建制的人消失,大战之中,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虚言。   取了山西之后,又是陕西,陕西守将李思齐投降,北伐军顺利攻占陕西。打仗不是你把城池打下来就万无一失了,你打下来,敌人也会重新攻占。赫赫有名的蒙古铁骑,被九十年时光腐朽了,依然有少部分保留了横扫欧亚的雄心热血。趁着北伐军主力在秦晋之地鏖战,元顺帝命军队迅速反扑,意欲夺回北平。大元有大都、上都与中都三个都城,但大都才是控制中原、威慑四方最重要的城池,象征意义非同一般。   明军这边也不甘示弱,徐达身为主将不能离开,就命常遇春与李文忠一起,率步卒八万、骑士一万驰救北平,被打打怕了的元军闻讯即向北逃奔。常遇春率军追奔千里,大获全胜。   北平打下来,也要守住,为了解除元军对北平的威胁,常遇春又率军径取元上都开平。人的名树的影,大名鼎鼎的常十万来了,望风而逃不再是一个成语,顺帝又逃到应昌府。常遇春夺取开平,全歼留守元军,缴获车万辆、马三万匹、牛五万头。   又是一次大胜,远在后方的应天府接到消息,街道上人们再次喜气样样的庆祝,入耳所闻皆是欢声笑语,举目四望尽是喜笑颜开。柳娘看见这样的景象,也十分为常沁儿高兴,取了新作的点心,就往常府为她贺喜。有这样一个战功卓著的父亲,她太子妃的位置板上钉钉了。   “常婶婶,沁儿,我来……”柳娘如往常一样不等丫鬟掀帘子就笑着往里走,突然听到里面一声惊呼。柳娘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进去。   只见蓝夫人软瘫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常沁儿拉不住她直往下滑的身子。常沁儿也是满面哀戚,泪水止都止不住:“父亲……战死了!”   柳娘如闻雷击,一代战将壮年而终,天地何其不仁!   现在却顾不得悲痛,柳娘使劲儿把蓝夫人拖回椅子上,抢过常沁儿手中信纸,一目十行看立起来。原来,常遇春攻克开平之后,率军南归,行至柳河川,突然暴病而亡。信上写得很清楚,常遇春乃是得了“卸甲风”,柳河川昼夜温差大,常遇春白日里穿着厚重闷热的铠甲,晚上又不顾身上汗水,直接卸甲换上单衣,一时不慎染了风寒。   常遇春这样的猛将,出战往往身先士卒,他本就是以先锋起家的,喜好冲锋陷阵。北伐之前,朱元璋就曾经告诫过他“身为大将,顾好与小校角,甚非所望也”。身为大将,居中指挥运筹帷幄就是,哪里能和低层将官一样,总是亲自担任先锋冲杀呢。可常遇春就是这样的性子,朱元璋都劝不住,北伐一路仍旧身先士卒,多次受伤,明伤未愈,更有暗伤无数。等到感染风寒,内外交困,中道崩殂。   柳娘早知常遇春可能暴卒,给徐达送衣送药的时候也没忘了给他准备一份,还时常提醒徐达随身带着军医,一定要注意身体。难道自己的药没起作用吗?柳娘心中悲苦,却不能直说。只看常沁儿泪流满面手足无措,提醒道:“沁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常婶婶倒下了,你要撑起来啊!”   常沁儿一抹眼泪,从父亲逝世的巨大震惊中缓过神来,咬破了嘴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道:“不能,我不能倒下,父亲的遗体还在阵前,我要去接他回来!”   “来人啊!”常沁儿一声高喊,仆从们顺势进来,“你去请大夫,你去找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你去请三公子来正院。父亲捐躯阵前,此大难之时,若有偷奸耍滑、趁机闹事的人,我绝不宽宥!”   仆从们一听噩耗也跟着抹眼泪,常沁儿顾不得悲伤,催促他们赶紧办事!   既然常府都能得到消息,宫中怎么会不知道呢。朱元璋闻此噩耗,病倒在床,泣下沾襟,痛哭不已。   不必常沁儿再派人请大夫,仆人们还没走出大门,外面就有人来报马皇后到了。宫中听得消息,担心常遇春家眷,马皇后亲自过府安慰,太医、药材都带着的。马皇后见常府仆人虽然惊讶,但依旧举止有度,心中对蓝夫人治理有方又多了一层赞赏。   常沁儿、常森和柳娘一并迎了马皇后入正院,马皇后才知蓝夫人已经病倒,家中一应事务均由常沁儿主理。   还未说上话,外面有有人来报,陛下送大公子、二公子回来了。   蓝夫人幽幽转醒,一家子抱头痛哭。马皇后在一旁安抚,连连劝慰。蓝夫人和马皇后也是老相识,并不以君臣之礼束缚,蓝夫人见马皇后在此,悲泣一声“嫂嫂”,靠在她身上痛哭不已。   柳娘见这情景,悄悄退了出来。府中有脸面的大管事和仆妇都跪在院里,主子为国捐躯,他们这些仆从如何能不伤心。   柳娘叫了内外院管事出来,小声道:“正是伤心忙乱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担起来。刚刚大小姐吩咐的事情抓进去做,府上都要换了颜色。皇后娘娘凤驾降临,你们也不能只干看着,还要安排人服侍。婶婶和姐姐悲痛交加,正是你等忠心效命之时。你们都是忠仆老仆,知道轻重,我不过外人,白嘱咐一句罢了。”   大管事抹眼泪道:“徐小姐愧煞老奴,多亏您提醒呢。”   现在不是闲话的时候,柳娘安抚大管事两句,赶紧回去了,她本是来贺喜的,没想到遇上丧事,身上的衣服不合时宜。   鄂国公壮年薨逝,这是应天府最大的新闻。柳娘赶紧回府和谢夫人禀告,他们家与常家交好,既是邻居,又是同僚。谢夫人把孩子托付给孙姨娘,赶紧换装过去帮忙。徐允恭和柳娘也换了衣裳,过去帮助接待客人。灵堂已经设起来了,听闻消息的朝臣大将都要来致哀。   朱元璋宣了大臣商议,决定以宋太宗为韩王赵普的治丧礼仪来为遇春治丧,视之为同胞兄弟。常茂作为长子,也被朱元璋带在身边,朱元璋决定亲自去接常遇春遗体回京。   常府内,马皇后待了两天,看蓝夫人能稍止悲痛,振作起来,稍稍放心,回宫去了。府上一应事务,蓝夫人揽个总,内院有蓝玉夫人、谢夫人、常沁儿、柳娘和李文忠女儿李娇帮忙,外院有常升、常森兄弟主理,徐允恭、蓝春(蓝玉长子)、蓝斌(蓝玉次子)、李景隆(李文忠长子)协助。   能在这个时候帮忙的,都是通好之家。忙碌的头几天过去了,来致哀的客人并不会带小姑娘来,并未有需要交际的地方,李娇就先回去了。柳娘却是一直住在常沁儿的房间,就怕她伤心伤身,半夜做恶梦。这也不是杞人忧天,柳娘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早出晚归,反正她们两家就是隔壁,可常沁儿的贴身丫鬟私下来找,说每日枕头都是湿的。柳娘不放心,只能和她住在一起。   常沁儿从未与人同住,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睡不着,开始几天还能说话度过,后来不睡就挨不住了。让柳娘去住客院她也不放心,柳娘只得睡了软榻,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柳娘自负医术,给常沁儿调理的同时,也不忘了蓝夫人和常升等人条理,问过大夫之后,在府内熬汤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白事最磨人,几天的功夫,这些少年少女就瘦凹了脸颊。   宫中对常遇春的死也有了明确的态度,朱元璋追封常遇春为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追封开平王,谥日忠武,配享太庙。亲自接回常遇春遗体之后,葬于钟山,生死哀容。朱元璋极度悲哀,作诗“朕有千行生铁汁,平生不为儿女泣。忽闻昨日常公薨,泪洒乾坤草木湿。” 又令宫廷画师画了常遇春着五爪龙袍的画像,悬于宫中时常追思。   帝王的态度带动了应天府上下对常家的态度,来吊唁举哀的人不计其数,他们这些家眷接待客人疲累不堪。就算有各交好之家出人出力,常遇春也一直到九月才才入土为安。长时间的停灵、送葬路上皇子王孙、满朝文武设路祭致哀,皇帝亲临……这场盛大的葬礼为一代名将画上了休止符。   常府闭门守孝,暂与世事隔离。 第138章 燕王妃   柳娘醒来的时候, 发现常沁儿在她床边垂泪, 吓得一抖, 赶紧爬起来……嗯,没爬起来,手上没劲儿撑不住:“我这是怎么了?病了不成?”   柳娘还是有记忆的,临睡的时候感觉有点儿低烧, 不过她一向身体健壮,丁点儿小病不用吃药,基本用“多喝热水”打发,靠自身免疫力就能抗过去。   常沁儿回过神来,赶紧拿软枕在她身后垫了,扶她半躺。   “你不知道你都昏睡一天了。”常沁儿叹道, 这几个月柳娘每日都要到常府安慰她, 协助她处理内务。原本是蓝玉夫人帮忙的, 可蓝玉出征在外,家里又没有儿媳妇和适龄女儿, 实在离不开当家主母。柳娘每日都去,偶然一天不去, 常府上下都要问一问,这一问不就明白了。   常沁儿适才垂泪,就是想到了蓝夫人说的话。“你悲痛难忍、浑浑噩噩的时候, 柳娘贴身伺候你,睡丫鬟睡的软榻,亲自给你煎药熬汤, 咱们一家子都托她的福。不要觉得这是寻常,你们平日交好,可平日里和你要好的又何止她一人。你父亲去了,咱家在孝中,那些人要么逢高踩低,要么怕晦气,谁这么精心过。我只拿她当亲生女儿,你也把她当亲妹子。你去,去伺候她,像她当初伺候你一样,不要忌讳,这是你们一辈子的缘分呢。”   “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柳娘不解,自己摸了脉,其实就是劳累过度,睡觉是人体机能的自我调节。让常沁儿这么一哭,还以为是得绝症了呢!   “何苦来着,我们一家子让你照顾得好好的,你却病倒了,我怎么忍心。”   “哎哎,沁儿姑娘,你这话就偏颇了,别说咱们两家什么情谊,就是个平头百姓还要给开平王塑像建庙立长生牌位呢,那是我伯伯,我也该为他做点儿事情!”柳娘佯装生气,转开话题。“大夫有说我这病怎么回事儿吗?”   “瞧我,欢喜懵了,大夫在外等着呢,我去叫。”不必常沁儿了,阿孟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早就去请了大夫在外候着,常沁儿一招呼,大夫就进来了。   大夫已经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不必避讳,诊脉过后又瞧了舌苔,叮嘱几句,自去修改药方用量不提。   “阿孟,可去给母亲、哥哥、孙姨报信儿了,别让他们担心。”   “主子放心,已经派人去了。夫人和大公子、孙姨娘正过来呢。”   不一会儿一家子就相约而来,谢夫人和孙姨娘忍不住哭了,徐允恭也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   “娘,孙姨,我没事儿,你们就别哭了。我的话你们不信,大夫的话总要信啊。我这总归是病,过了病气就不好,添福还小呢,经不起这些。”柳娘连连换了几个角度劝慰都不收效,又给徐允恭使眼色道:“大哥快劝劝娘和孙姨。”   “我可劝不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也不管我们急成什么样儿。等你好了,自己劝吧。”徐允恭红着眼眶把头偏到一边。   “是是是,我的错,等我好了,挨个赔罪成不成,我的亲娘啊,你可收了眼泪吧。”柳娘又是告饶、又是耍宝的,终于让两位女士雨散云收。到底怕她劳累,谢夫人和徐允恭又叮嘱几句,方才退出了房间。   等人走了常沁儿突然道:“我们义结金兰可好?”   “我们的情谊早就如亲姐妹一般,可若是结拜,我不是不能叫你沁儿了?”柳娘怪笑。   “你若愿意,叫我什么都成的。”   “唉,你怎么突然这么……正经。”柳娘挠头,平日里常沁儿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压着她挠痒痒,逼她叫姐姐才对啊。   “父亲去了,母亲病重,哥哥弟弟们担不起家业,再不正经点——”   “别说,别说。”柳娘赶紧拦住,神色认真道:“咱们还是说义结金兰的事儿吧!等我好了,咱们选个黄道吉日,正经磕头上香,日后就是亲姐妹了。不过就是仪式举行之前,我也能以亲妹妹自居吧?”   “自当如此。”常沁儿点头。   “那我也能叫常伯伯义父了,我是你妹妹,就是他女儿啊。”见常沁儿点头,柳娘才道:“义父一生戎马,得遇明主,为我汉人光复江山,古往今来这么多武将,生封鄂国公,死晋开平王,龙袍加身做画像的能有几人?这样的英雄人物,壮年而逝,天地同悲,可武将马革裹尸正是死得其所。我若是义父,当无憾矣。所以,姐姐,你不要为他伤心,他去了,也是飞升神界,位列仙班的。”   “再说你,你也说了,你是如今家里能主事的唯一一人。婶婶病着,茂大哥他们管不了后院,你若不担起来,他们怎么办?自来哀毁过甚,被丧事拖垮的人有多少?咱们已经失去了义父,还经得起失去任何一个吗?”柳娘握住常沁儿的手道:“振作起来吧。我不信陛下会忘了义父的功勋,等你们出孝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常沁儿身子一颤,泪水滚滚而下,父亲去世带来的悲痛和对未来的茫然一起涌了上来:“陛下,恐不会……怕是……”   柳娘倾身拥住她:“不会的,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别怕。你这两年好好养身体,多学些东西,不论如何,日后都会用得到。”   常沁儿不住点头,这才是真为她着想的人呢!“我会的,我会的。”常沁儿忍不住拥着她哭了一通,发泄出来,这些琐事她不忍打搅母亲,不能和兄弟倾诉,等到如今,方才得了一个出口。   哭过之后,常沁儿用柳娘的妆台重新梳妆,道:“我本重孝在身,不该来的,可实在放心不下。这些日子我贴身服侍你,就和你之前照顾我一样。”   “我的好姐姐啊,你就饶了我吧。就是大夫求稳妥,不然我现在就能去演武场耍大刀!你家里还一堆事儿呢,就别在我这里耽搁了。真的,我保证,最多明天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常沁儿开始还不依,可她如何是柳娘的对手,长篇大论一套接着一套,很快就把她劝回去了。   柳娘这次对自己的身体预估对了,第二天喝了三大碗粥,又浑然无事了。   可宫里却反常的赐了东西。   来宣旨的是皇后跟前的老熟人,柳娘换了衣裳随谢夫人去接旨。宣懿旨的老嬷嬷态度诚恳又亲切,传达了帝后对谢夫人一家的问候。宫中两位巨头听说柳娘病了,特意赐下药材,谢夫人得了如意、布匹,徐允恭得了宝马宝弓,连小添福都得了金锁、玩具。   柳娘一头雾水,这是闹什么幺蛾子?后来听说徐达在定西以北和王保保决战,全歼王保保八万多人,打得他只剩十几个亲兵护着妻儿往元人发源地上都逃去,柳娘就什么都明白了。在这个战乱的时候,武将最易扬名,大元一方最具威名的就是王保保,骁勇善战,政治军事一把抓,连民生都懂,朱元璋也要赞“天下奇男子”的英雄人物。打垮了他,大明基本就稳定了北方局势。   柳娘把这一家子的赏赐,当成是托了在外征战徐达的福,其实不然啊!   朱元璋痛失爱将,又以王爵之礼葬了常遇春,对他生前的事情怎么能不详查,一查不就查出柳娘来了。   常遇春的亲兵是怎么说的:“将军头几日就觉得不好,服了家里送过去的丹丸,不消几日就好了。将军和小的们都以为家里的药好,将军那日临睡之前也是服了药的,本想一气好了,抓紧行军,不想……”   斗争经验丰富的朱元璋马上问道:“丹丸过了几个人的手,从哪儿来的,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是府上送来的,近几年一直都有,颇具效用。盒子自带机关,又贴了封条,由夫人心腹送来,理应不会错。”亲兵知道的就这么些了,剩下的朱元璋让检校去查。   很快就查出丹丸的确是从鄂国公府出去的,但源头却是魏国公府的小姑娘。朱元璋拿着检校提交的书信,去找马皇后拿主意。女人家的事情他还真不清楚,一个小姑娘无足轻重,可冠了徐达的姓氏,就要慎之又慎。   马皇后听了,笑道:“想来是你多虑了,一个小姑娘,不至于有这样的心思。男人在外打仗,家里女人能准备但就是衣裳鞋袜、丹药膏丸,你出征的时候,我也送这些。都是惯例,并不稀奇。那日去鄂国公府探望常家妹子,府上人井井有条,可不止是常家治理有方,那徐姑娘也有功劳。我听说她和常家小姑娘最要好,前些日子一直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亲妹妹也就如此了。她当时在常家帮忙,也爱请大夫抓药,吃些太平方强身健体。想来是习惯使然,并非有意为之。今日外面才传进来的消息,徐姑娘为了常家的事情忙得病倒了,魏国公在外征战,我等自要照顾好他的家眷,我正想赐药呢。”   “还是你看的清明。下面验过药丸,也说是好药,只伯仁太过自苦,暗伤太多,好药也经不住他这般劳苦。”朱元璋幽幽一叹,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赫赫战将啊,不是亡与敌人刀剑之下,反而倒在了小小“卸甲风”上,朱元璋痛心啊!   “徐家姑娘是个好的,前些日子不还有守谦的事情吗?也是他们兄妹劝过来的。我又何尝不知守谦心里的结,徐家姑娘几句话就说通了他。口才好,难得心地也好,知道体贴上意。有本事,又有情义,难能可贵。”马皇后对徐家姑娘定性了。   “真是我想多了,那可是天德的女儿,不会让谢家的污糟血脉影响了心性。”朱元璋一叹,不还是被他们的长辈吓怕了吗?“既然要赐,就一家子都赏吧。”   马皇后一笑,还真是自家孩子好,错了也是别人带坏的。若说当年反叛投靠张士诚一事,谢再兴和朱文正,还指不定是谁带累谁呢。 第139章 燕王妃   今年过年, 徐达好歹能回来了。北伐大捷, 回来之后, 宫中屡加赏赐,来往道贺之人也络绎不绝。可徐达就是徐达,面对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煊赫景象,居然还能稳坐如山。拒了绝大部分邀约, 在家陪妻子儿女,享受天伦。   徐允恭可不觉得这是什么享受,以往爹不在的时候心心念念,现在亲爹每天操练他,他也受不住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武,中午吃饭都定量定时, 下午又是练武。在演武场已经被虐得奄奄一息的, 晚上还要考校文课。徐允恭现在不想和他爹一起出征了, 只盼着亲爹赶紧带兵出走吧。之前是谁撒泼打滚的要去军营?肯定不是他!   徐允恭在书桌前给柳娘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柳娘会意解围道:“爹, 你累不累,我给您捏背。尝尝我新做的茶, 晚上喝最好,既清肝明目,又不影响睡眠。”   徐达半响才端起茶盏, 察言观色的徐允恭长吁一口气。果然,徐达放下茶盏就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就是新年, 今晚养好精神,明天还要守岁呢。”   “爹?那练武?”徐允恭小心翼翼的问道,谁能有他倒霉,练武练道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   “哼!”徐达冷哼一声,这是默认他明天不用早起练武了。   徐允恭逃出生天,恭敬行了礼,麻溜跑了,顾不上还陷在书房的柳娘。   “清肝明目,有助睡眠,药茶?”徐达摩挲着茶杯,叹道:“我一直在等你说。”   柳娘不明所以,“爹,说什么?我又做错事啦?”   不是反问诘难,而是柳娘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伯仁那里有你做的药丸吧?”徐达直接公布了答案。   “是。”柳娘依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都是好药,我亲手做的,又是常婶婶心腹送出去的,绝无纰漏。”   徐达当然知道自己女儿喜好医药,还自己能做些好药出来,自己也受益无穷。可是……“陛下在查伯仁之死。”   “绝对不是我!”柳娘悚然而惊,她怎么可能害常遇春,难道有人嫁祸她?谁?!或者是想要通过嫁祸她,打击徐达?柳娘脑子里一下子浮现阴谋论,着急道:“不可能是我的药出了问题,我送过去的盒子是自制的榫卯结构机关盒,又亲自贴了封条,外面还包了一层,不是外人能轻易打开的。常婶婶派出的人是心腹,且两人一组,盒子时刻不离身,不可能嫁祸给我。难道是常伯伯用过之后被下了毒?”   柳娘一连串的解释和撇清脱口而出,徐达的脸却越来越黑。“你何以恶意揣测他人?无人嫁祸,亦无人谋算。陛下查的是伯仁之死,你自问心无愧就好。我教你谨慎自持,不是让你仗着聪明恶意揣测别人的。”   柳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面前的可是在朱元璋跟前活下来,以小心谨慎著称的徐达啊!你和我说不要以恶意揣测他人,开玩笑吗?你遭受的恶意难道时候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持身中正,不怕风浪。我告诉你陛下在查,是想你把合适的药方献上去。你不好出手,只备好就是,为父自去安排。”徐达明说了,教导她:“为父知你聪慧,直道而行,百死不悔,世间从来都是大江大河浩浩汤汤,你看那城中丽水幽深再美,终归失了风骨。”   柳娘低头表示受教,可心里依旧不得劲。她靠着自己的聪慧和经验走过了这么多路,难道是错的吗?她不信!   徐达在应天府停留的时间太短,正月没过,又领兵出征了。常遇春已死,徐达的副将就变成了李文忠,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转动,即使是常遇春这样的英雄人物。   徐达受命为征虏大将军,兵分两路。李文忠率东路军出居庸关,继续往北追击元朝皇室,而今已是刚登基的元惠帝代表着大元皇室。徐达与宋国公冯胜等率西路军出潼关,出兵安定。在北伐军出征前,朱元璋又命华云龙、金朝兴、汪兴祖等先期进攻云州,吸引援军注意力,并策应徐达、李文忠作战。可以说是战略详尽,战备充分。   在外领兵的人辛劳艰苦,在应天府等到家眷享福了。   洪武三年,天下基本平定。朱元璋大封皇子、功臣、后妃。此次受封的皇子从二皇子封秦王到十皇子封鲁王,活着的皇子都封王了,要知道十皇子尚在襁褓。   柳娘在这样的大事中,只是围观者的角色。马皇后召开大宴,她随着谢夫人来见见世面。   翻年,常家出孝,常茂娶了宋国公冯胜的女儿,他们的婚事早孝期中就议定了。皇帝没有忘了常家,常茂刚一出孝成亲,朱元璋就以常遇春功高为由,封常茂做了郑国公,让他到军中效力。在他走之前,他还需要送妹妹出嫁。   等到四月,宫中也明发圣旨,册常氏为太子妃。   冯大奶奶原本是要跟着常茂去军中的,临走之前能有这样大的体面,她乐的操持。常家已经有了长媳管家,柳娘再去就真是“娇客”了,只管坐着吃喝。   两人躲在闺房里说私密话,马上就要嫁到陌生的东宫去了,常沁儿管家历练了这几年,也忍不住心慌意乱、脸红心跳。   “没出孝的时候,我就担心陛下忘了我们。等到哥哥封爵,我又担心是补偿,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了。”常沁儿捂着胸口道。   “放心吧,我早就说过,陛下是重情义的人。”柳娘安慰她道:“不过你也别放心的太早,太子早已成年,宫中自有妾室内宠,你虽嫁过去就是正妻,可也要防着那些人。你们家就婶婶一人,你肯定没见过这些。我家也简单,孙姨是真正的清净人。咱们交好的人家,少有内宅紊乱的,我看你最好让婶婶请几个精通内宅手段的,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嗯,母亲和我说过了,嬷嬷也请好了。不过我想着太子是谦谦君子,心明眼亮,只要我谨守妇德,太子不会看不到,自会尊重待我。”常沁儿却是此时大妇最正常的想法,她既无独占丈夫的心气,也无干涉外事的野心,没事儿和妾室争宠做什么,做好正妻主母才是她的立身之道。   柳娘想劝一劝她别太相信男人,可转念一想,她的态度才是最合适的,还是要对婚姻抱有期待。自己的想法与现世不同,自己能掌握其中平衡,可对常沁儿来说就是歪理邪说,别搞出个四不像来。想想徐达教导自己的大道直行,柳娘心想也许这样的生活才是好的。   “你说的对。朝中上下都对太子殿下赞誉有加,陛下也十分器重太子,想必他定是谦谦君子,待人以诚。姐姐得此良人,恭喜,恭喜!”柳娘转过弯儿来,笑着恭喜她。   太子大婚仪十分繁琐,也十分热闹。应天府都被装点成了红色的海洋,太子是第一个大婚的皇子,这场婚礼更是给后来皇子们娶亲立下典范。   常沁儿嫁入东宫,对柳娘生活的影响就是她常去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和去常家的方便相比,去东宫程序繁琐多了,相比之下,去的频率就降低了些。不过去东宫这么多次,只有第一次太子特意等着拜见过一回,其余时候,柳娘都没有见过他,更别说其他外男了。柳娘对常沁儿掌家的能力拜服不已:“当真能做我姐姐了!”   “好啊,难道你叫了这么久的姐姐,心里竟不认我?”常沁儿笑骂。   “认,怎会不认!”柳娘求饶,与她将家中趣事:“孙姨终于怀孕了,她当年在乱军中伤了身子,这么多年才养好,也不枉她吃斋念佛这么久。可惜爹爹在北平练兵,把大哥也带去了,说不定不能亲眼看到这个孩子出世。听说北边气候恶劣,我爹、大哥他们不仅要训练士兵,修缮城池,还要迁沙漠移民驻守北平,加强防御。真是辛苦!我哥现在已经不吵着去军营了,还总写信回来让我给他寄护手油。姐姐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做的护手油,最滋润保湿不过,还能治裂口。我最近又研究了一款治冻疮的……姐姐……姐姐……”   “啊?”   “虽然是闲聊,可也没这么无聊吧?你走神到哪儿去了?”   “对不住,对不住,你刚刚说什么?手油是不是?给你爹和你大哥做手油,我听着呢!”   “别瞒我了,说吧,你刚刚想什么呢?”柳娘端坐正脸,一副审贼的模样。   “你说……我要是拜佛,能快点怀上孩子吗?”常沁儿试探问道。   柳娘机警得看了看周围,她们姐妹闺房密语,没有留人伺候,身边也没有能躲藏人的地方。柳娘这才长吁一口气道:“你是太子妃!子不语怪力乱神!陛下改革礼俗,兴科举,抑佛道,陛下不信这个!他还做过和尚呢!你是太子妃,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若是真信了佛道,不说在陛下眼中印象大跌,太子也要问罪于你。”   “放心吧,我粗通医术,给你把过脉,你的身体没有问题。我也见过太子殿下,看他的面相也不是有问题的。别信那些民间偏方,真正的有才之士都在太医院呢。”柳娘恐吓过后,又温言安她的心。   “唉……”常沁儿叹息,“殿下自然康健,是我……我总觉得对不住殿下。殿下为了长子嫡出,如今还让侧妃侍妾喝着避子汤呢。”   柳娘吃惊,没想到太子真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当真是谦谦君子。可谁让柳娘是太子妃的妹妹,自然只能站在常沁儿一边说话。“那也不能急,这是太子的关爱,是你的福气,也是正妻该得的待遇。三年无出才让侍妾有孕,这才是大家规矩呢。你别觉得对不住他,我看你的面相,多子多福,肯定能再说三年之内怀上!” 第140章 燕王妃   年初, 徐达又领兵作战去了, 他常年在外, 本无稀奇。只今年孙姨娘怀着孩子,恐徐达不能亲眼见孩子出世。孙姨娘年纪也不小了,这极有可能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全家都非常看重。   谢夫人早就免了她早晚请安, 还是不是亲去房中探望。徐添福这个小家伙,走哪儿都是横冲直撞的,现在都学会在孙姨娘面前“稳重”,决不能像以前一样冲进她怀里。   如今徐达和徐允恭都领兵在外,柳娘自持是唯一能主事的人,更是把小心谨慎发挥到了十二分。大夫和稳婆都备好了, 时刻关注着孙姨娘的动向。   五月, 孙姨娘顺利诞下一子。谢夫人看着痛哭孙姨娘, 拉着她的手道:“妹妹终身有靠。”   柳娘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此时女人这么重视儿子, 也不全是重男轻女的缘故,也许她们下意识知道男人靠不住, 只是没有形成明确的想法和系统理论。   柳娘安排家中仆役好好照顾孙姨娘,自己则去处理外事,她年初派到仓山祭拜危素老大人的下属阿忠回来了。危素在大明官职最高是翰林学士, 且已被贬谪,徐家乃将门最顶层,两方看似不沾边。此时还没有武将文臣相互对立的情况, 前年皇帝为开国功臣封爵,文臣李善长位居第一,封宣国公,赐丹书铁劵,为六公之首。即便是柳娘的父亲徐达,那般功勋赫赫也只排在第二位。可见文臣并未掩藏在武将的光芒下。   但这和柳娘派人祭拜危素有什么关系呢?危素一个去官贬谪的前朝老臣,并不值得身份显贵的国公之女惦念。只是危素在士林十分有名望,他之所以被贬官,便是因为“亡国之臣,不宜位列侍从”。被皇帝发配去守余阙墓,余阙亦是忠良气节之臣。当初陈友谅攻打安庆,余阙浴血奋战不敌,遂拔剑自刎,妻妾儿女投井而死,追随余阙遗志。当时的大元朝廷念其忠义,追封幽国公,谥宣忠。   忠义是值得赞美的品行,不管余阙忠于哪一个,他终究不负所托。士林对余阙评级极高,现在危素一个前朝老臣去守余阙的墓,所带来的效应不知一加一那么简单。危素被贬谪,反而成了气节的代表。危素本就有才名,编纂过宋、辽、金史,他的史学造诣、诗词文章随着德行而拔高,在士林中达到鼎盛。   年初危素病逝,柳娘遂派人致奠。危素年老无官,只有清名,若无柳娘派去的人,葬礼都不能办。阿忠留下银两,让危素得以灵柩反乡归葬,子孙无不感激。   而阿忠给她带来的好消息不止这一个,“和州百户花渊波正为世袭武职一事四处找关系,见属下出自京中高门,便贿赂重金,企图顶替其兄承袭百户职位。花渊波老父、长兄、长嫂、侄儿皆亡,只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小侄儿。花家老母针线谋生,艰难养育。花渊波战场退下归乡,见此场景便想承袭兄长百户职位,养家糊口,也养育侄儿、奉养老母。”   “当地衙门可有优抚?”柳娘问道。   “自然有的,可和州府物价居高,孤儿寡母不易,几个死钱如何活得下来。”阿忠没说的是,过日子不只是钱的问题。若无花渊波在家,一个孤寡婆子带着襁褓孙子,还有钱,在这战乱刚刚平息的时候,不是三岁小儿闹市抱金砖吗?若要花渊波在家,他必须有一个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兄长留下的百户职位正合适。   “花渊波所求为何?”   “花渊波原本已经补了百户,可年初下了武选法,他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正在四处疏通关系,恰巧属下路过。指点他事情捅破,和州府毗邻凤阳府,乃龙兴之地,应很快就会上大天听。”   “如此甚好,没被人发现吧?”   “主子放心,属下孤身一人前去,此行乃为祭奠老大人,所见之人仅危家人。花渊波为求私事,行止本密,只知属下出自京中高门,并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户,且小人用了假名。”阿忠禀告道。   “那就好,辛苦了,先去休息吧,领一等赏金,日后也要勤勉,小心谨慎为要。”柳娘打发了阿忠,心中暗自考虑。   年初所下武选法规定,“凡武官亡故、老疾、征伤,以嫡长男承袭;嫡长男有故,即嫡长孙承袭;无嫡长子孙,或嫡庶子孙俱无,方许应继弟侄。若子孙俱幼,或母老妻女存者,并优给其家,待子孙成人,方令袭职。若母老妻存、无子孙弟侄的,亦优给其家。”   优抚不必说,应该的。关键是武选法规定的继承顺序,嫡长子大于嫡长孙大于其他兄弟,这不仅仅是武官的继承顺序,也是朝堂爵位、皇室王爵的继承顺序。   和州府乃是南直隶所属,皇室、众多亲贵发家之地,战死之人不计其数,像花渊波这样的人绝非特例,若能以花渊波为例,闯出一条“另例”来,日后大有可为。   想要提高兄弟的继承地位,需要一点一点撬动。   这些只是日常生活中很小的插曲,柳娘既然代替谢夫人掌家,忙碌自不必说。每日收到的消息不计其数,要从中挑选对魏国公府有利的,对她自己有利的提前谋划,也是十分辛苦的过程。   五月中旬传来消息,徐达在岭北被王保保、贺宗哲包围,战败,损失兵将数万人。大明武将第一人的失利,让北伐是否值得的议论沸腾了。   很多人翻出年初的君臣对话来,徐达自然是拥兵恃功,大言不惭:“今天下大定,百姓已安,北兵相继归附,唯王保保出没边境,今又遁居和林。臣愿率兵剿灭。”陛下自然是高瞻远瞩的:“王某沙漠穷寇,终该灭绝。其败亡之众,远处绝漠,以死自卫,困兽犹斗。可姑且置之不理。”   可惜徐达这等无自知之明的臣子,自己不懂还要误导陛下,也不知是判断失误,还是想增加自己的功勋。“王保保狡猾奸诈,终必为患,不如遣兵剿灭,永清沙漠。”为了不伤重臣爱将的心,陛下无奈问道:“决意剿灭,所需几何?”徐达骄兵必败答:“十万。”陛下却慷慨大方下令:“兵马十五万,分三路进军。”   故事十分精彩,语气神情兼具,连心理活动都有,就是当场见过君臣奏对的都没这么清楚。皇帝出自民间,对民间手段运用非常娴熟,有红巾军统一服饰凝聚人气,有白莲教做信仰掩护,还发生过月饼起义,百姓对军国大事也敢于议论。   北伐失利是此时最大的新闻,可要酒楼茶楼人人都谈论此时也不容易,难道就没有其他事情可谈了么?柳娘敏锐的感觉到这背后有人推动。   谢夫人深居内宅还不清楚情况,魏国公府被柳娘把得死死的。可宫中太子妃、常家婶婶就瞒不过了,纷纷请她前去商议对策。   蓝夫人夫君已去,一个寡妇人家只能在危急关头豁出去脸面帮忙,现在情况未到此境地。蓝夫人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听外面风言风语。你父乃当世名将,高僧曾为他批命,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之相,千万不要自苦。”   “婶婶放心,我省的。家里我都瞒着,母亲弟弟他们都不知晓,您也不必担心,一日败,日后不会再败。”   蓝夫人安慰过柳娘,又去魏国公府陪伴谢夫人。柳娘把外面消息全封了,可长时间无人拜访,谢夫人也会起疑,柳娘只能拜托蓝夫人了。   宫中太子妃也十分担心她,时常招她进宫说话,想用太子妃的身份给予庇护,让外面说闲话的人明白,徐达并未失势,皇家依然看重他。每次来了,太子妃也不说正事,只拉着她说一些家长里短,风景风俗,时间久了柳娘都替她觉得累。   挥退宫人,柳娘握着她的手道:“姐姐放心,我相信爹爹,也相信陛下。爹爹是当世名将,对手也不可能是不堪一击之徒,互有胜败很正常。在沙漠中谁能比他做得更好?不身临其境,不知其中艰险,而今说风凉话的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陛下不同,陛下重情义,能体察属下辛苦,我信陛下知道其中艰难,也信陛下和父亲几十年君臣情义,袍泽情深。”   “你若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只前日又传回消息,曹国公所领东路军也败了,宫人都在说父皇气极,砸了御书房。”太子妃十分担忧,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一个败,两个败,曹国公可是陛下外甥,还被收为义子养育,这样的身份都让陛下气得砸了书房,可见败得严重。   柳娘把头凑近太子妃耳边,轻笑道:“若只有爹爹败了,是他领兵不利,若曹国公也败了,就是战略不对了。说起来不仗义,可曹国公拜了我也稍稍放心了。”   太子妃笑嗔几句,算是接受了她的歪理邪说。   败军不止这一次两次,徐达所领中路军和曹国公李文忠所领西路军都败了,只有宋国公冯胜所领西路军胜了。即便胜了,两军损失惨重,不能再战。三军合兵,班师回朝,却在沙漠中迷路,断绝粮饷,士兵多饿死。此次大败,更是严重,出征时候北伐军有十五万,而今回来的不足五万,折损三分之二还多。徐达作为主帅,当负主责。 第141章 燕王妃   班师回朝之后, 朝中对赏罚功过的定论一直在争议, 不过这都与柳娘无关了。父兄回来了, 她就退回去,做她的闺阁少女。   徐达是对此次北伐失利并非无动于衷,面对新生儿,徐达为他取名徐膺绪。膺, 胸也,义愤填膺,胸中全是义愤之气,所谓膺绪。   徐达在家中也不像往年一样陪伴妻儿,享天伦之乐。总在书房推演军阵战况,不知是试图一雪前耻, 还是在总结之前的教训。   孙姨娘得了这个名字心里气苦, 十分伤心把儿子生在了恶月五月, “刚出生就传来败讯,老爷定是不喜他了。”这话孙姨娘就算说也只敢悄悄和谢夫人说, 谢夫人与她感情深厚,闻言只得劝慰:“说的是什么话, 和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五月出生的人多了,一年只有十二个月, 你让五月空着吗?膺绪出生的时候,老爷还没败呢。老爷之所以给他去这个名字,不过有感而发。做人儿子的, 让父亲取名祖纪念也是常有的事。你前别如此自苦,孩子虽小,也有感觉,若让他误以为自己娘亲都嫌弃他,岂不伤心。”   如此可见谢夫人与柳娘真是亲母女,劝人都有一套。孙姨娘渐渐收了悲声,可心绪当真一下子转不过来。谢夫人和她同为深宅女眷,更明白她的心思一些,这些日子都在陪伴她,宽慰她。   柳娘顺势接手了徐添福,小家伙也到了启蒙的时候了。柳娘拿着《训蒙骈句》教他,一句一顿,朗朗上口。正教得起劲,忽见徐允恭站在院外,神色不明的看着他们姐弟。   柳娘起身迎了徐允恭进来,请他落座,笑道:“怎么着,大哥也想重学启蒙韵书不成?”   徐允恭笑道:“以前不闻此篇,想是你废了大力气找来的。”他们武将之家,想要找文臣要点东西不容易,这样的蒙童书籍能要来,非关系亲密或下大功夫不可得。   “自然是废了大力气的。”柳娘窃笑,对添福道:“你先去背三江四支,等背好了,姐姐再教你。”   徐添福圆滚滚的一团作揖,和兄姊告别回到屋中念书,还特意把窗户支开,想看看兄姊说什么呢。可惜书房离院子太远,他们在亭中,只能看见嘴唇翻动,听不到声音。   “这是我自己编的,当初大哥学骈文哭爹喊娘的,我学了之后赶紧把这些收集整理起来,想着给你用。没想到你课程结束的这么快,都没用上。不过没关系,你儿子肯定能用上!”柳娘见他脸色微沉,拐了他一个胳膊肘,问道:“怎么还生气了,我把添福打发走了才说的,绝没破坏你威严兄长的形象。”   “原来是给我的。”徐允恭接过仔细翻阅,却见是新抄写了。   柳娘会意道:“这是个给添福的,给你的那本我留着你娶亲的时候给嫂嫂呢,让她也知道你是个不通文章的,若能留给你儿子,就是一辈子的黑历史啦。”   徐允恭哭笑不得,叹道:“就你有这些鬼主意。”   柳娘突然转了神色,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严肃道:“大哥,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人能是一辈子的不败将军。不被战场上的敌人打败,也会被朝中的政敌打败,或者被病痛打败,没有人一辈子都是打胜仗的。大哥这么年轻,第一次和父亲出征就能小有战绩,这已经很不错了。咱们先积累经验嘛,等日后经验丰富,就可独领一军!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没大没小!”徐允恭没好气的掀开她的巴掌,问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我这不是安慰你嘛!自从回来,爹和你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推演军阵,你也不知把自己关在房里干什么。爹爹见多识广,我是劝服不了的,只能劝你了。”柳娘叹道,这次徐允恭回来之后,与柳娘生疏不少。开始时候柳娘以为是各人长大了,男女有别。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心情郁郁,私下里总奇怪的看着她和添福。柳娘把这归结为受打击的后遗症,徐允恭那么期待上战场,人生首次亮相却把伴随着父亲的惨败,自然不高兴。   “没有的事儿!”徐允恭否认道:“朝中军中自有父亲料理,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那你闹什么幺蛾子?天天见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我得罪你啦?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儿上我都不计较了,现在你说不是,那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得罪你了!”柳娘一听,气势汹汹的叉腰问道。   “我……我这不是难过不好意思说嘛,行了,行了,打破砂锅问到底做什么。”徐允恭被问到难处,转身就要走。   柳娘一个健步拉住他衣袖,“不成,今儿你要是不说清楚,甭想走!”   两人拉拉扯扯,屋里背书的徐添福看见了,一溜烟跑过来,就踢徐允恭的小腿,他人还没徐允恭腰高呢,胆气倒是不小。   “你们可真是亲兄妹,一致对外啊!”徐允恭气得口不择言道。   柳娘突然灵光一闪,故意委屈道:“你还敢说,你出去这么久,是谁陪添福玩儿,是谁天天照顾他,添福不偏着我,难道偏着你吗?还敢凶我!我告诉爹去!本事没长,脾气倒长了。”   徐允恭赶紧拦住,“哎呀,就你喜欢告状,我这不是话赶话到这儿了吗?别气,别气,别给父亲添麻烦了。”   柳娘一双妙目死死盯着他,问:“那能和我说实话了不?”   徐允恭犹豫,柳娘一把抱起徐添福作势要走。   “说!说!说还不行吗?”徐允恭败下阵来,柳娘一吸鼻子,收了功力,对徐添福道:“小添福,乖乖回去背书。”   “那大哥和姐姐再打起来怎么办?”小家伙歪着圆滚滚的脑袋问道。   “就是打起来你这小个子也帮不上忙啊?姐姐厉害得很,你忘了姐姐和阿孟姐姐打架的时候,多威武啊!”   徐添福对打架还没有明确的定义,家里很多时候都有切磋,他着急忙慌跑过去劝架的时候,敌我双方反而一致笑话起他来了。徐添福也慢慢明白“威武”的打架是好的,“红着眼睛”打架是不好的。听柳娘这儿一说,放心去背书了。   打发了徐添福,柳娘威严坐着,跟青天大老爷似的,颔首道:“说吧。”   徐允恭结结巴巴半天,挤出几个字,“你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吗?”   “胡说!我是爹的女儿!”柳娘立刻反驳,然后反应过来不对,“你也是爹的儿子,别担心,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肯定是他们瞎说。你是嫡长子,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爹怎么可能任由旁人血脉玷污。”   徐允恭头上青筋直冒,看着柳娘同情的眼神,好像再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不是!我是说我们不是同母所出!”徐允恭低声吼道。   柳娘淡定挥手,长出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嗨,吓我一跳,我就说咱们肯定都是爹的孩子。至于不同母,本来就是啊。每年过年祭祖的时候,娘都要领着我拜张夫人的牌位啊,那才是你亲娘。我听娘说祠堂里也有张夫人的牌位,你每年祭拜难道没看见吗?”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不对,为什么没人和我说啊?”徐允恭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纠结了这么久的问题,难道是人人都知道的吗?   “这还用得着特意说吗?也没人天天高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柳娘送他一个白眼道:“你那什么眼神儿,难不成你现在才知道?!”   “真的?怎么可能?”徐允恭如闻雷击,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柳娘道:“什么真的假的,走,去祠堂看一看就知道了。”现在一家子都有事儿,徐达在书房,谢夫人和孙姨娘在逗徐膺绪,徐添福在背书。柳娘叮嘱贴身侍女阿季看护徐添福,拉着徐允恭就往祠堂走。   到了祠堂门外,徐允恭反而犹豫了。“不……还是不了,不年不节的,开祠堂做什么,让爹知道了会骂人的。”   “怕什么,咱们光大光明的进去拜祭祖先,爹骂我们什么?敬天法祖吗?”柳娘大大方方的拉着徐允恭推开祠堂的门。祠堂只有两个三等小厮打扫,毕竟不是什么重要年节,事情轻松。见大公子、大小姐来了,赶紧出来迎接。   柳娘挥退他们,拉着徐允恭进了祠堂。徐家从徐达这一代开始发迹,祖先尤其少,只能从徐达凭徐达的记忆立灵位。曾祖辈的徐五四、何氏,祖父辈的徐四七、周氏,父辈的徐□□、蔡氏,这就寥寥六个牌位,最小的一个,摆在最边上,写着“先室允恭母张氏生西莲位”。   摆在角落哪里,灵位龛台上众多油灯闪烁,依旧显得阴森森的。徐允恭小时候有些怕,长大了拜祭就只盯着正中的“徐五四、何氏”的牌位看。当真就在眼皮子底下都没看到,也不知眼睛怎么长的。   两人进了祠堂,就不再拉拉扯扯,恭敬燃香作揖,拜倒上香。   出了祠堂们,柳娘才道:“咱家每年都在皇觉寺给先夫人点长明灯,你是亲儿子,再点一盏,先夫人肯定能受更多福报。哎,你别嫌我不会说话,我从小就没见过夫人,让我叫娘,总感觉是叫的是……嗯,谢夫人……怪怪的。”   徐允恭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计较她口头称呼,谁不知道她惯是嘴上跑马车的。   徐允恭压下心头千丝万缕,问道:“你知道我亲娘的事情吗?和我说说吧。”   柳娘挠头,“我知道的也不多,娘估计也不清楚,要不你去问爹爹?”   “先让我知道一点儿吧,怪我粗心大意,长这么大居然第一次知道娘亲姓名。”徐允恭幽幽一叹。柳娘一脸同情怜惜,道:“那我就说了,真只知道一点儿。”   “先夫人姓张,生你的时候落下疾病,后来就病去了。这其实也不关你的事,当时陈友谅攻陷太平,父亲正领兵打回来呢,家里就只有夫人一人。乱军之中,保养不善,又被前方战事吓到了,才香消玉殒。”徐允恭摆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丝毫不在意柳娘的察言观色。   “后来你一岁的时候,陛下做主,为爹娘赐婚,娘嫁过来一年之后有了我。这都是我听娘身边的老嬷嬷说的,真就知道这么多。”柳娘叹道。   “那你知道我母亲娘家那边还有什么人吗?”   “不知道,应该没了吧。若有,爹爹不会不照应的,就是当初战乱失散了,如今爹爹位高权重,乡野皆闻,想找肯定能找过来的。爹爹最重情义,若是原配嫡妻的娘家人找过来,肯定妥善安置。”柳娘摇头。   “是啊,肯定妥善安置。”徐允恭幽幽一叹,再问:“那你知道我母亲可有遗物留下。”   “不知道。要不我去问问娘?”   “还是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不要紧,那可是你生母的东西。”柳娘拉徐允恭一个转身,两人靠墙墙角围成一个小圈,道:“我知道你不敢直接问,怕娘伤心,不过咱们可以偷偷的查嘛!我去翻娘的卧室,她有什么都爱藏在卧室里。你去翻爹的书房,大书房是军事机密守卫森严,可你身份使然,侍卫定不敢拦你。你趁爹上朝的时候去,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不好吧,要不还是直接说了……”徐允恭本能的觉得这么做不好,可又无法忽视心中蠢蠢欲动的想法。他要知道,是父亲骗了他,还是那人骗了他!   “男子汉大丈夫爽快点!说干就干!就明天,明天咱们分头行动!”柳娘愉快击掌定下了计划。   第二天一早,徐达早起上朝,徐允恭大摇大摆去了书房,侍卫自然是要拦他的。徐允恭摆出大少爷的架子道:“我来书房找本兵书,早就和父亲报备过的,你们拦我作甚!”   “少爷息怒,公爷有令,任何人不许进出书房,不许夹带只言片语离开。”侍卫十分尽责拦着他。   “我是我爹的亲儿子,进咱家书房还要你批准了?”徐允恭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原地跳脚,道:“我就等着兵书解惑呢,你们耽误我赔得起吗?算了,你们也算尽忠职守,我不为难你们。咱们各退一步,你们放我进去,我不带东西出来。若是我爹回来问起,我自担责任,绝不连累你们。”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无奈退开。任何时候都有特权人士,魏国公府书房相对旁人来说是秘密,对公府大公子来说就是家里。既然他不带东西走,两个侍卫也觉得责任小了很多。   徐允恭伺候过他爹出征的,知道他摆放物品的习惯,根本不往放军机要务的地方翻看,只找左手边的小抽屉、小柜子、博古架什么的,不一会儿就在五斗柜翻出一个大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家书。按照时间排序,最上面的信封是柳娘今年年初写的。   徐允恭放下盒子,按着顺序一封一封翻出来,柳娘的信不用看,只看谢夫人所写,翻完所有信件,只有那年给他产业的时候,写信提到过他亲娘。   徐允恭看得眼眶发红,终于明白自己被人骗了。他就说谢夫人对他很好,从小该严的严,该宽的宽,拿他当亲儿子带,怎么会故意使坏。柳娘从下就黏他,他们兄妹自小好到大。而父亲也把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亲自己教授武艺,待他上战场试炼。绝不像那人说的,谢夫人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给他铺路,让自己上战场送死。父亲也绝没有辜负生母,让她被谢夫人气死。想想也是,父亲和谢夫人的婚事是陛下做主的,怎么可能有猫腻。当时父亲已经守过了一年妻孝,这在朝不保夕的乱世,是何等的深情厚谊!   徐允恭心想:柳娘说的对,若真是自己生母娘家人,只要光明正大来投,肯定能被父亲妥善安置。怎么会鬼鬼祟祟自称是小舅舅,却不敢露面,怕不是元朝的奸细吧!他那么头头是道的说起老家事情,可定是后面有强大的奸细网络,看自己年轻,才把他作为突破口的。对他们魏国公府的事情这么清楚,说不定府里也有奸细!   徐允恭想起他们去宗学看望朱守谦时候,柳娘说的话,“疑邻盗斧”。那些小人惯会用手段挑拨人心,自己不也上当了?   复原好家书盒子,徐允恭红着眼睛出了书房。侍卫们较真搜身,发现他真没带东西粗来,跪地请罪之后,恭送他离开。   柳娘在徐允恭院子里等着他,见他一来,着急问道:“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我这边什么都没翻到。就算有些盒子、柜子,上面也没写名字啊,我也不知道那是张夫人的还是我娘的,什么都没查到!”   徐允恭轻轻一叹,“没找到就算了,我本来是想找一找生母的痕迹,又怕父母伤心,才私下秘密行事。就算找不到,我也知爹娘疼爱我之心,这就够了。”   柳娘不甘嘟囔道:“好吧,那就先算了。不过你以后要做什么还是叫着我一起,我也会帮你留心的。”   “谢谢妹妹了~”徐允恭摸她的头。   “长得高了不起啊!不长心眼儿!这些都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呢!居然敢摸我的头!”柳娘愤愤不平把他的手拉下来,你以为包包头很好梳吗?   “是是是,谁能和女诸生比聪明呢!”徐允恭大笑。他决定有些事情就不让小妹妹知道了,她虽聪明,可见的都是世间光明美好,这些小人手段,不该污了她的眼。   因徐猜测事涉奸细,待徐达回来之后,徐允恭跪在书房,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徐达气道:“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来,这么两句花言巧语就把你骗了!这次多亏你妹妹关心你,一眼看出了问题,下次怎么办?你还由着旁人算计吗?平日里让你多读书你不读,现在可知道书里的手段是何等博大精深了!”   徐允恭跪在地上不发一言,但凭徐达处置。   “既然猜测府上有奸细,你进出书房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不如将计就计。”徐达沉吟道。   “全凭父亲安排。”   然后下午的时候,柳娘就听说徐允恭被打了,以“擅闯禁地”的罪名被打,正在书房外执行。徐达还通知府上侍卫都去看,让他们知道军法如山,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包括他亲儿子!   柳娘吓一跳,她倒没想到苦肉计上,只以为是徐达治军严谨,赶紧派人通知谢夫人,自己一溜烟先跑过去拦着。   幸好先打的是两个守卫不力的侍卫,柳娘去的时候,徐允恭刚被夹在刑凳上打了几棍子。   “爹!爹!这是做什么,咱们有话好好说,那可是你儿子,又不是兵营!”   “不许给这孽障求情,停下做什么,打!”徐达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徐允恭被打的闷哼不停。   “爹只说书房不让进,可也不说是禁地啊,对外人来说是禁地,对大哥来说就是家。我还给爹得送过汤水茶饮,我也进过书房,爹怎么不连我一块儿打。”柳娘眼眶通红道。   “不许胡搅蛮缠!闪开!”   徐达治军严谨是出了名了,柳娘这些年也听说过若干轶事典故,真不确定他是不是把儿子当贼打。见劝不住徐达,柳娘两步跑过去扑在徐允恭身上,道:“实话和爹说,大哥去书房是给我找书去了,我的主意,爹要打就连我一块打!”   行刑的侍卫不敢动手,等着徐达拿主意。   徐达不动如山道:“休得用己身威胁为父,你若拦着,一块儿打!”   柳娘赌气不起来,她就不信徐达真能忍心,侍卫真敢动手。   “砰!”一棍子打在后背上,疼得柳娘眼前发黑,真敢啊!   “拉开!”徐达一声大喝,两个侍女过来把柳娘拉开,棍子砰砰砰又打在徐允恭身上。   徐允恭连连回头看,深怕真把柳娘打出个好歹来。这时候谢夫人哭着过来了,“连我一起打!连我一起打!”说完就扑在徐达身上厮打,见侍卫根本不听她的。把后面乳母抱来的徐添福推在他身上道:“还有添福,也一起打。老爷要是嫌不够,再去把膺绪也抱来。可怜他还在襁褓,就要让他爹给打死了!”   谢夫人又哭又闹,正在徐达尴尬的时候,侍卫轻声回禀道:“将军,行刑完毕。”   好了,不用求情了。谢夫人推开徐达,小跑过去看那一儿一女,徐允恭背上、臀上、大腿上全都出血了,柳娘软倒在侍女怀里。谢夫人一个劲儿的叫下人赶紧帮忙,请大夫的请大夫,抬软凳的抬软凳。后面得到消息跑来的孙姨娘看到这幅情景,礼都不愿意给徐达行,上前抱了徐添福。一家子男女妇孺相携而走,理都不理站在廊下徐达。   徐允恭一回头,他爹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凄惨,忍不住想笑,刚勾起嘴角却扯着痛处,化作惨叫。 第142章 燕王妃   拔出萝卜带出泥, 奸细之事自有徐达处置, 结果是不会和柳娘这样的闺阁女儿说的。朝廷关于此次北伐的结论终于出来了, “赏罚俱不行”。言下之意,就是大家当没这回事儿吧,功过赏罚都不说了。   这次北伐直接影响了皇帝对蒙古的态度,而今北元已经退出中原大地, 追着打实际利益不大,打仗实在太耗费人力财力了,也许可以试一试谈判之类的“文斗”。皇帝认识到“永清沙漠”的难度,战略从进攻变为防御,“来则御之,去则勿追”。朝廷也在商议边关如何防御这些少数民族, 暂时还没商议出结果来。   现在朝堂上的重点却不再北伐上, 北伐、边患只是偌大朝廷中的一部分, 朝中现在以李善长为首的龙兴之地旧臣与以刘伯温为首的浙西重臣之间,正在较量。这样的角斗是全方面的、人人心照不宣、面上绝不承认的, 而且不仅涉及文官,军事是政治的延续, 武将也会被迫划分战队。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徐达为徐家制定的智略就是“静”,不动, 任由他们,不参与、不讨论。一路追随朱元璋走来,亲眼看着这位君主从战火兵戈中站起来, 就一直没有倒下去。他身前有韩林儿、张士诚、陈友谅等诸多故人的尸首,只有他一直站着,徐达相信,他日后还会站下去。   徐家的策略一向是以不变应万变。徐达北伐刚刚失利的时候,柳娘在家没有上蹿下跳请旧友帮忙。徐达回来之后,也没四处串联,现在依然如此,只需要安静等待,跟随陛下就是。   柳娘也把步伐放缓,外事一概不理,每日在父母膝下承欢,教养两位弟弟,和大哥联络感情。还有,去东宫探望太子妃。   太子妃在宫中名声经营出来了,素以贤惠著称。   “我就说你的面相是多子多福之相,不能乱吃偏方草药,只需静待时机,看看,我说的没错吧。”柳娘这次进宫是为了恭贺太子妃有孕。   “借你吉言。”太子妃抚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笑得心满意足,嫁进来两年多了,终于怀孕了,她也松了一口气。又逗弄柳娘道:“不如你再看看是男是女。”   柳娘看了看周围,只有太子妃的贴身侍女在,她们姐妹说话,向来私密。柳娘笑道:“这话不好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若是男儿当是日后天子,若是女儿亦是龙女,无论如何都是大富大贵之像。不过……我私心觉得是男儿。这也是有依据的,婶婶先生了茂大哥和升二哥,皇后娘娘更是连连生子,两边父母都有生男的传统,姐姐这胎再不会差。”   太子妃捂嘴直笑:“无论多不着边际的话,在你嘴里都有模有样,活像文……”太子妃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娘使劲捏了一下手腕。   “姐姐又要打趣我像朝上文官啦?那可不能白背罪名,让我来谏你一谏。”说完低声笑了起来,太子妃也好像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不成了,不成了,笑的我肚子都痛了。”太子妃摆手。   旁边侍女赶紧拥上来看,现在涉及肚子二字,都必须紧张。太子妃很快就缓过神儿来,道:“都散开,散开,没听说过高兴是不好的事情,不过一时玩笑,你们还当真了。都下去,都下去,说话都不尽兴。”   太子妃来了脾气,把侍女都赶下去。太子妃和魏国公之女姐妹情深,向来如此,也无人异议,乖乖退下。   “你知我刚刚想说文成公,何以阻止我?”   “姐姐,天下三分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民间对文成公的赞誉传说颇多,然而他在朝上播过一诚意伯的爵位,居然能领着人与宣国公相争!至少他不能聪慧过陛下,不能仗着聪慧指点陛下的朝政。”柳娘轻声道。   “出什么事儿了?”   “而今朝上两方争的厉害,我们内宅女眷也要小心。父亲跟着陛下走,我听父亲的,我们家现在都安静待在家里。”柳娘眼含深意的看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懂,我懂。”太子妃连连点头。自从父亲去后,她对朝堂消息都慢了一拍,家中更无人能在朝政大事上给她提建议,反而需要她回哺娘家。家中寡母吃斋念佛,唯一担心但就是他们儿女的婚姻子嗣,兄弟们俱年轻,如何能与朝上老狐狸斗。在这种时候,能提点她,不惜把家族策略告诉她,非柳娘不能得。   如何不感慨,如何不感动,坐稳太子妃的位子,仅靠贤惠还不够。   柳娘把话说到了,就依依不舍的告退了。   “我下个月再递牌子请见,到时姐姐的肚子也该鼓起来了。我虽针线不好,也要给外甥多做几件小衣。”柳娘传达的消息,不仅仅因为她和太子妃自□□好,更是徐家亲近东宫的策略体现。   “不必定时,随时都能来,只要你请见,我定然要见的。”太子妃笑着起身,要送她出门。   “我的好姐姐,你就别吓我了,好好坐着,等日后外甥生下来,送我到宫门口都成。”柳娘见她起来赶紧推辞,一福礼麻溜走了,再不给她机会。   太子妃这受万千瞩目的一胎,于七月二十七日生产,顺利诞下一个男胎。   陛下大喜,拍着太子的臂膀,称之为“后继有人”。太子亦是狂喜,他等待嫡长子的出生,等得太久了!太子妃妾亦欢喜,只有太子妃诞下继承人,她们才能生子,没有孩子日后哪儿有保障,妃妾们也真心实意为太子妃欢喜,现在谁都没有取而代之的心。   徐家这里,徐达又一次挂帅北征,即便上次失败了,皇帝也没有对局势失去信心,对外依旧大胆用兵。此次北征大胜,徐达胜利后还军北平,戍守边防,一直在北平待了三年时间。徐允恭也被他待在身边教导,至今没有娶亲。   等到洪武九年,徐达却不得不回来了,因为他的女儿被册为燕王妃。   徐达第一次不是年节的时候回来,看着婷婷少女初长成,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你素来聪慧明理,体贴懂事,既嫁入皇室,也当恪守妇德,勿负陛下看重。”徐达一叹,女儿出嫁他该说什么,徐达不知道。   “妹妹放心,我与燕王殿下有过几次接触,他从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为人慷慨,擅武艺,通诗书,相貌也好,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的。”徐允恭叹道:“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怕,大哥去给你报仇。”   “还有我,还有我。”徐添福、徐膺绪也在一旁添乱。不明所以的徐增寿看着三个哥哥,也牙牙学语道:“还有我,还有我!”   柳娘破涕为笑,道:“我有四个兄弟呢,燕王再不敢欺负我的。”   “陛下的皇子均文韬武略,再不会有错的。”谢夫人也在旁抹泪,她的亲身骨肉就要嫁人了,理智再明白这是好事,心里也难免伤心。   “我只是嫁人了,魏国公府还是我的家,难道以后爹娘大哥就不许我回来了吗?陛下赐婚,燕王殿下很好,我不担心的。爹、娘、大哥,你们放心吧!”柳娘话音刚落,徐添福就眼巴巴的看着她,柳娘又补充道:“膺绪、添福、增寿也放心,姐姐会好好的。”   “要我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大哥的婚事,而今娘有了身孕,我又不好自己准备嫁妆,先前还多亏常婶婶帮忙。可惜常婶婶清净自持,再不肯正日子来的。”柳娘笑着转移话题。蓝夫人忌讳自己寡妇失业,虽然徐家人都不在乎,她也不肯给婚事增添丝毫阴影。   徐达捋着胡子道:“请曹国公夫人来帮忙吧,正好也让她见一见咱们府上的人。”   柳娘一听有门儿,问道:“大哥的婚事订了?是李家妹子?”   徐达笑而不语,徐允恭佯装淡定道:“正是。”   “李娇妹妹再温贤雅致不过一个人,配我大哥这莽汉绰绰有余,婚后大哥可不许欺负她啊!”柳娘笑道。   “没良心的丫头,你成婚一家子担心的不行,我成婚你却你关心你嫂嫂,是何道理?”   “哎呀,我这不是欲扬先抑嘛~我若是不关心嫂嫂,大哥岂不怨我,我只关心嫂嫂,大哥反而高兴呢。”柳娘笑道:“嫂嫂,还没过门就这么叫,是不是不太好。哎呀,我又忘了,这不是大哥先叫起来的吗?”   一席话说的徐允恭脖子根都红了,喘着粗气不知如何应对。   “你个丫头,该让皇后娘娘瞧瞧才是,枉她夸你贞静。”谢夫人斜靠在座椅上,她肚子已经显怀,端坐太累人。   “娘,你说话说全啊,娘娘是夸我‘天生聪颖、自幼贞静、好读书,堪称女诸生’,这女诸生的名号还是大哥给我传出去的呢!”柳娘笑道。   “罢了,罢了,论口舌朝上御史都不比过你,盼你嫁过去真学着点儿贞静才好呢!”谢夫人笑嗔。   “有陛下旨意在先,你大哥的婚事是来不及了,顾不得长幼,先为你送嫁。为父还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跟我来。”徐达看一家子把思念不舍都表达得差不多了,领着柳娘往书房而去。   “对你,为父是放心的。这里是燕王殿下的生平,很多旧事而今已不显,我告诉你,你日后也有成算。”徐达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叮嘱她:“看完丢火盆里吧!”   纸上是徐达的字迹,墨迹很新,想来是徐达亲自写下的。 第143章 燕王妃   “皇四子朱棣, 李妃所出, 自幼养于皇后娘娘膝下, 视同嫡子。貌英武,好武事,通民生。内有知人事宫女两名,为皇后娘娘所赐, 已于日前遣散。”   柳娘只看了第一句就没明白,“爹,这位李妃娘娘是谁?我也常进宫,宫中主位娘娘首推孙贵妃娘娘,再次有胡充妃娘娘、达定妃娘娘、郭宁妃娘娘,从未听说过李妃娘娘。”   “那是个乱人, 也不配一声娘娘。”徐达冷声道, “你日后进宫, 只需孝顺皇后娘娘,便是要交往也向着孙贵妃娘娘等人。”   柳娘一愣, 能让徐达这么个大男人如此刻薄评价后妃,难道李妃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给皇帝戴绿帽子了?还是出生低贱?   “便是早夭九皇子之生母, 一介宫人,也能追封嫔位,位列后妃之序, 想来陛下并不过分计较出身。宫中亦有朝鲜女子,陛下亦不计较血统。这位李妃,想来出身定非卑贱、外族, 何以外界不为所未闻。还请爹爹直说,女儿日后也好见机行事。”   “李妃自然非卑贱之人,她乃是前广武卫指挥使李杰之女。既跟了陛下,却不愿入后妃之列。宫中独居一宫,自言陛下到她宫中便是回家。身为妃妾,自比嫡妻,如此乱人,亏得皇后娘娘好心性,遇上个性情刚烈的,直接打死了事。”   “陛下也由得她?”柳娘不解。   徐达嘴角抽了抽,所以说温柔乡英雄冢,大丈夫也有走眼的时候。“陛下圣明烛照,也不知怎么就容下此女。宫中不好称呼,一直以李妃代称。男女之事,玩闹也就罢了。李妃所出四皇子燕王、五皇子吴王,她皆不愿抚养,因此才有燕王养于皇后娘娘膝下,吴王养于孙贵妃娘娘膝下。这等为妾无自知之明,为母无慈母之心的乱人,你不许交往!”   “也不知宫中对李妃是色好呢么态度,女儿到底嫁给燕王,与之交往不可避免,不要犯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忌讳才好。”   “放心吧,李妃宫中只有陛下去,皇后娘娘懒得贵脚踏贱地,后妃也不屑与之来往。燕王殿下素来对生母不亲近,最多成亲那日拜见一下,糊弄过去就是。”徐达态度非常明确,不允许女儿与李妃交往,那等脑子不正常的女人,别把女儿带怕偏了。顿了顿,徐达又道:“跟着燕王殿下走。”徐达自然坚持自家的家教,可一想女儿是嫁给别人做妻子的,还是跟着丈夫走比较保险。到底是生母,谁知道燕王怎么想的。   “是,女儿听父亲的。听您这么一说,吴王与燕王一母同胞,我备礼的时候需要给他单独备吗?”皇子妃之间的礼节来往,不仅仅是内宅事务,更象征着朝政走向。   “私下补可以。”徐达提点道。   这柳娘就明白了,吴王与燕王应该感情不错,不过明面上两人一人一个养母,燕王是当做嫡子养大的,理应归到皇后娘娘这一边来。   “嫁入皇家,你有魏国公府做后盾,不必胆怯。你是做正妻的,妻,与夫齐也。虽要尊重燕王殿下,也不可失了我魏国公府风骨。你素来与太子妃交好,她便是你的榜样。”徐达一叹,道:“你从小聪明懂事,早就代你母亲官家,对经济一道也颇为精通,为父没什么好嘱咐你的了。你记着,就算出嫁了,你也永远是徐家人。”   “是,爹爹,女儿谨记。”柳娘也被这哀伤的气氛感染,红着眼圈应下。   指婚圣旨虽是今年下的,但宫中早就透出意思来了,徐家早就把嫁妆置办好了。等到徐达一回来,按着日子走程序,柳娘很快就凤冠霞帔嫁往宫中。徐达开国第一功臣,积攒下的财宝数之不尽,女儿又是嫁做皇子正妃的,嫁妆丰厚异常。柳娘也趁机把自己这几年的经营成果过了明路,一路浩浩荡荡从魏国公府抬到宫中。顾忌着抬数不能超过太子妃,不过那盒子按箱子的大小来打的,旁人一对镯子放一盒,她全套首饰放一盒。嫁妆之丰厚,观礼者无不咂舌。   皇子大婚本就隆重,柳娘身为正妃,堂堂正正从正门抬进皇宫。屋中被装饰得喜气样样,来往之人亦是喜笑颜开。   皇子、皇子妃、公主们挤在喜房内,闹着要看新娘子。燕王从众所请,慢慢掀起盖头来。   “老四,别挡着啊,也让我们瞧瞧新娘子长什么样儿。”二皇子秦王起哄笑道。   “徐家姑娘以往也常进宫,二弟见过的。”太子温文尔雅,替胀红脸的四弟燕王解释道。   太子妃也帮腔道:“我妹妹给四叔,先前姐妹之情,而今续上妯娌的缘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四哥,看新娘子呢!”五皇子吴王拉着他哥的袖子道。   燕王赶紧让开,柳娘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一屋子的皇亲贵胄。脸带笑纹,不闪不避的看着诸人。皇子从太子到十三皇子,娶了正妃的正妃也到场了,公主从大公主排到九公主。一屋子彩绣辉煌,光彩夺目。年幼些的皇子公主像小矮人一样,挤在前面,眼巴巴的等着。   “我妹妹是个大方的。”太子妃笑道。   “新娘子!新娘子!”十三皇子年纪小,拍着巴掌高叫,就要往喜床/上爬。太子妃一把拉住,道:“这小家伙,压床童子的活计干上瘾了!”   给燕王大婚充当压床童子的是十三皇子和皇长孙,两人同为虚岁四岁,正式胖嘟嘟的时候,可爱极了。太子妃要帮忙张罗,怕照应不到,先把儿子送回去了。   柳娘也不怕生,微微伸手,太子妃会意把十三皇子放如她怀里。“这下可好了,抱了十三,肯定吉祥,日后给四弟生百子千孙!”   柳娘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外面响起起哄喝酒的声音,二皇子哈哈大笑,拉着燕王就要出去喝酒:“定把你灌趴下,想要洞房,先过这关!”   “去吧,去吧,四弟不必一步一回头,你媳妇儿我会好好帮你照看着的。”太子妃笑着打趣。男人们簇拥着出去喝喜酒,皇子妃们也慢慢退了出去,公主们也被服侍走了,喜房顿时走空一大半。   太子妃挥手让宫人送上一些清淡抵饿的东西,柳娘谢过赶紧吃了起来。今天凌晨起床,她就没喝过一口水,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太子妃见她吃的急,又叮嘱道:“也不能多吃,七分饱就好,不然晚上难过。”   “多谢姐姐。”柳娘低头一笑,十分害羞腼腆的模样。   “你也有害羞的时候,不能再叫我姐姐,该叫嫂嫂才对。”   “我自叫我的姐姐,不应就算了。”柳娘嘟囔一声,只差把脸埋进碗里。   太子妃一笑,不再过分逗弄她,陪着她说了一些宫中布局、各位皇子王妃、公主住所、妃嫔关系之类的东西。柳娘静静听着,这些出嫁前徐达也给过她资料,但听太子妃事无巨细的说起来,心里也十分熨帖。   等到酒酣,燕王被人扶着进来,满脸通红,嘴上不住嘟囔。他脸色本有些黑,类似小麦色,再让酒气一冲,显得更喜气了。   內侍把燕王放在床上,躬身退下。没等柳娘反应过来,燕王一个鲤鱼打挺,冲过去把门锁上。回头却发现自己王妃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一张脸更红了。   “王妃……不装醉可见不到王妃。”燕王坐在床边,手仿佛不经意的搭在离柳娘手只有一掌距离的床边。   “父母唤我柳娘。”柳娘轻声道。   “那好,我日后就唤你柳娘了。”燕王一激动,手就覆在柳娘手上了。   燕王看她没到躲避,心中高兴,就要欺身近前,柳娘提醒道:“合卺酒。”   “对了,合卺酒,险些忘了,还是王妃记性好。”燕王走到桌边,端了酒杯过来,夫妻相携饮下。燕王又接过酒杯放在一旁,做了回宫女该做的事儿。谁让他性急,等不得宫女来伺候,就把门锁了。   燕王回来坐到床边,柳娘却一反常态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窗下有人。”然后眼神示意墙角的水盆。   燕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充满了意外和惊喜。   燕王跑过去端水盆,柳娘也提起裙子,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无声竖起三个手指倒计时,三、二、一!   柳娘猛得打开窗户,燕王一盆冷水就浇了过去。   窗外五皇子吴王领头的听壁角闹洞房的,六皇子楚王、七皇子齐王、八皇子潭王,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兴冲冲等在窗外,等着掌握一手资料,第二天嘲笑燕王呢。还没实行计划,就让亲哥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哎呀,哎呀,我的衣裳,衣裳!”五皇子抖着衣服跳了起来。   “五哥,五哥。我头发湿了。”   “老八!老八,快拉一把,老八跌到台阶下去了。”   屋内柳娘和燕王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窗外一阵儿慌乱,马上又响起太子妃的声音:“好啊,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快去换衣裳!”太子妃发现几个小叔子在燕王进洞房之后就不见了赶紧来找,正好给燕王和柳娘收拾烂摊子。   刚一见面,两人就携手干了一件“大事”,心中都颇为愉悦。   “请王爷洗漱。”   “柳娘也请。”   喜房屏风后面是两个间隔的浴桶,中间用半透明木屏风隔开。柳娘先卸了钗环妆容,又换了轻薄寝衣,才去洗漱。刚洗好穿上薄衣,一回头,却发现燕王正在身后。未来得及惊呼,已经被他抱起来了。   □□愉,第二日起床给陛下、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兄弟姊妹见礼。双方都非常满意对方,去见礼的时候,燕王还特意放慢了脚步,体贴柳娘辛苦。   皇帝陛下十分重视子嗣,在坤宁宫和皇后一起等着燕王夫妻来见礼。   柳娘以往也见过陛下,他相貌英伟,倒不是后世传说那般丑陋。皇后娘娘也气度不凡,姿容秀丽。   两人愉快的受了小夫妻的礼,皇帝道:“天德为人谦逊,智勇双全,你是她的女儿,想来也不差,日后好好辅佐老四,当个贤内助。”   “是,儿媳定当效仿母后,做贤妻良母,辅佐王爷镇守藩地。”柳娘朗声答道。   “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礼数。”马皇后高兴叫他们起来,对柳娘道:“你小时候就看上了你,果然该当配给我儿。”   马皇后拉了燕王和柳娘的手交叠在一起,“日后好好过日子,和和美美一辈子。”   “谢母后。”两人相视一笑,俱又羞红脸低头应道。   皇帝到底没这么多时间家长里短,稍稍说了几句就要走,临走时貌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也去瞧瞧你母亲。”   燕王梗着脖子道:“儿臣正给母后请安呢!”   皇帝脸色一沉就要发火,柳娘赶紧拉了拉燕王的袖子,马皇后解围,亲自把皇帝送了出去。   “知道你孝顺,到底是你生母,子不嫌母丑,她为人糊涂,你不要和她计较就是。”马皇后也是心累,一个异类在那儿立着,好似自己不容人似的。不过马皇后也不放在心上,要作就作吧,儿子不亲,丈夫又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苦日子且在以后呢。   燕王沉默作揖告退,柳娘也跟着快步追了出来。   “王爷,我疼~”柳娘扶着侍女的手臂站在他身后老远一大截的地方唤道。   燕王猛得反应过来,自己走太快了。燕王赶紧回来扶着他,侍女会意后退。   两人慢慢往李妃宫中走去,燕王试探着蠕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到了李妃宫中,李妃的宫女却出来传话道:“夫人请王爷王妃进去呢。”   听听!这是什么称呼?大明就没有夫人这个品级,民间称呼,夫人乃是高官正妻,更与她不搭。   燕王被就存着心气过来,现在更是不想去见。砰得一声跪在宫门外磕了三个响头。柳娘也赶紧跪下仿效。   拜过之后,就算遵循了皇帝的旨意。燕王扶起柳娘往太子宫中而去,他们还要去拜见兄弟们。   宫内李妃端坐上首,听了宫人禀告也不生气,只淡淡道:“到底被皇后养得与我离心了,不知我为他着想的苦衷。”   燕王一路脸色冷凝,柳娘拉了拉他的袖子道:“王爷快赏我一个笑脸吧,这一路上宫人內侍看着,指不定心里猜测,燕王殿下新婚第一天就黑着一张脸,肯定不喜欢王妃。我多可怜啊,第一天就惹夫君生气。”柳娘垮着一张脸,故作可怜相。   燕王扑哧一笑,心情总算回暖,逗趣道:“可不敢委屈王妃。”   进了东宫,气氛就更热烈了。太子素来善待诸位弟弟,十分温和。太子妃又是柳娘的姐姐,两位巨头对他们抱着万分善意,拜见兄弟的仪式十分顺利。   二皇子秦王为人豪爽热情,她的王妃却有些淡漠。柳娘知道,秦王正妃乃是大元名将王保保之妹,大元既败,她便吃斋念佛,不理外事。若非必须正妃出面的大典,□□事宜都是次妃邓氏出面。邓氏出身卫国公府,父亲乃是名将邓愈。   柳娘不管这些,恭敬向二哥二嫂见礼。   三皇子晋王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实在是好相貌,王妃谢氏亦是端庄美人。夫妻俩又拜。   太子、秦王、晋王皆皇后所出,年纪长于燕王,剩下的就都是弟弟了,燕王夫妻只需端坐,等他们拜见就行了。   五皇子吴王、六皇子楚王、七皇子齐王、八皇子潭王这几个挤眉弄眼的上前拜见,柳娘接过宫女手中的礼物亲自递给他们,道:“四位弟弟的礼比他人都重些,替昨日赔礼啦。”四人羞窘得不行,恨不得钻进东宫地缝里,素来严肃威严的燕王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十皇子鲁王,和之后未封王的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依次上来拜见,柳娘也亲手把礼物送给他们。有柳娘亲手做的针线,也有定例的珍贵东西,算是面面俱到了。   接下来是公主,临安公主是长女,她的婚期就在今年,对婚礼也充满的向往,对柳娘十分友善。女人家的礼物能送得就更多了,柳娘送她一套大红宝石首饰,正适合在新婚时期戴。   宁国公主、崇宁公主、安庆公主、汝宁公主、怀庆公主、大名公主、福清公主、寿春公主这几位昨日喜房都见过,十公主病中不在,十一公主让乳母抱着行礼。   一家子见过之后就各自散了,成婚领了差事的去办差,未成婚的都在读书。在皇帝陛下的概念里,休息是不需要的,一年只有圣寿、过年和本人生日能休息一天。今天已经托了燕王成亲的福,能休息这么半天,皇子们已经谢天谢地了。   公主们寒暄几句也散了,太子妃与燕王妃自□□好,是紫禁城屋顶上的鸟雀都知道的事情,定有许多私房话要讲。   燕王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的捏了捏柳娘的手掌,道:“下午我来接你。”   太子妃等人走了之后才笑道:“我是老虎不成,还要专门来接。可见四弟对你上心,真为你高兴啊。”   柳娘才不会被这两句调笑打倒,拼着脸红也要反驳道:“到底是做了人家嫂子的!”   太子妃欢喜的看着她,叹道:“再也没想到,我们从姐妹做到了妯娌,这真是缘分,一辈子的缘分。”   “这缘分长久着呢,姐姐必须好好待我,若是再打趣我,我也是会恼的!”柳娘一脸傲娇。   “再不敢得罪燕王妃娘娘~”太子妃面上赔罪,转脸却大声对心腹侍女挥手道:“快去把雄英抱过来给他姨妈并四婶见礼。”宫人闻言亦忍俊不禁。   朱雄英对柳娘也是熟悉的,熟门熟路见礼,然后伸着手唤道:“姨妈!”柳娘一把抱起他放到膝盖上,从怀中取出一条红绳手链,上面坠着赤金铃铛,摇得叮当响,问道:“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姨妈!”朱雄英笑着伸手让柳娘给他带上,就坐在了柳娘怀里玩儿她腰间玉佩。   “像是你的手艺。”太子妃笑道。   “一跟绳子有什么手艺,又来糗我。不过在皇觉寺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念了百遍长寿经才得的。”   “我还不知道你,大师们念的经文定是你抄的,从小到大为他费了多少心。”   “我这也是有所求的,若是小家伙长大不孝顺我,看我不打他屁股。”柳娘作势轻拍皇长孙小屁股。   “我看不会,你不知他现在多要面子,我抱都不肯的,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忘了当初光着屁股换尿布的时候了。”太子妃嗤笑道。   朱雄英被提醒囧事,抗议道:“娘!你答应我不说了的!”啪得一声跳下柳娘膝盖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来一样,放慢步子,一步一踱的走了出去。   “哈哈哈,谁教他的那么走路啊,像只鸭子摆来摆去。”柳娘哈哈大笑。   “学他爹呢!男孩子大了,就不爱和娘亲近了。”太子妃笑道,“既然这么喜欢孩子,赶紧生一个,看四叔这么看中你,肯定快了。”   '   “我才新婚,姐姐就不要操心我了。倒是你,雄英虚岁都四岁了,你怎么还不给他添个弟弟?”   “你当我不想,可东宫就只我、吕侧妃和王侍妾产下一女,我与太子成婚也有年成了,子嗣愣是不丰。我也在想办法,东宫进了好几个宜男之相的,也没见怀孕。”太子妃也愁,太子的子嗣也是她的责任。   柳娘挥退宫人,坐到太子妃身边问道:“太子殿下可有独宠之人?”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吕侧妃不是狂妄之人,虽跟着殿下早,可也是懂礼的。在我生育雄英之前,殿下一直让她喝着避子汤呢。殿下喜欢去她房中多些,也没耽误临幸侍妾啊。”要说太子妃对东宫最满意的,就只能是太子了。这样尊重嫡妻的人,尤其是在她父亲去世的大背景下,当真难得。   “那怎么回事儿啊?请御医看过没有?”柳娘直愣愣问道。   “这……这怎么好?每月都有御医请脉,应该没问题吧。”太子妃嘟囔道,她们的身体自然是没问题的,太子的身体也不可能有问题,有也没有,想来想去只能是缘分未到了。   太子妃留柳娘吃了午饭,中午刚过,燕王就来接她了。   大婚可能是皇子们一辈子最长的假期了,足足一个月的婚假。三日回门之后,燕王和属下交接过事务之后,又请示过皇帝皇后,带着柳娘往京郊别院去了。   小夫妻感情好,做父母的求之不得,向来对子女严格要求的皇帝都赐了美酒宝马,让他们夫妻好好培养感情。 第144章 燕王妃   新婚小夫妻到郊外别院小住, 这是什么概念?反正之前没有皇子做过。太子就不用说了, 住在宫里, 新婚也没耽误理政。二皇子秦王正妃那身份也不适合,三皇子倒是尊重嫡妻的人,可尊重跟腻在一块还是有天差地别的。   皇家兄弟姊妹和朝中消息灵通的大臣算是开了眼界了,新婚还有这种玩儿法?啧啧, 徐家的姑娘可了不得!   了不得?冤枉啊!柳娘没想到燕王殿下提前六百年居然把蜜月给发明出来了,虽然人家是无意为之。   燕王在京郊的庄子,先前是用来打猎的,修的大开大合,并无特殊景致。山脚下有田赁给佃户们种着,这佃户也是千挑万选, 说不得与中都(凤阳)老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娘进来庄子四处一看, 可没看出亮点来, 不明所以的看着燕王。   燕王胸脯一挺,道:“随我来。”   下了马车, 牵过旁边的马,翻身就上去了, 对柳娘伸出手。   柳娘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牵了马翻身上去。一旁伺候的內侍王安吓得脸色苍白,这怎么说的这是?王爷都伸手了, 王妃应该和王爷同骑才对啊!备两匹马是为了给王爷替换的,以防万一其中一匹有什么不好。现在王妃骑上去了,他能怎么办?摔着王妃可怎么好?这可是魏国公府嫡长女, 新婚第四天就出了事儿,还不把自己这奴婢给活剐喽!   “好!有将门之风!”燕王却是大声喝彩,他从小就听着皇后娘娘的事迹长大,自觉正妻就该是那个模样,有本事,能担事!   燕王打马先行,柳娘随后跟上。苦了后面伺候的贴身內侍王安,哭着喊着道:“快,快跟上!”活祖宗哦!这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夫妻俩一溜烟就跑到了山脚下农田,燕王把马栓在路边树上,柳娘也跟着过去拴马。看她姿势娴熟的模样,燕王笑道:“这法子听说还是魏国公发明的,就这么一圈一套,马挣不开,人却一只手轻轻一拽就开了,最适合战场侦查的时候用。”跑路时候最方便。   “王爷挺细心的,外面传说你喜好兵事,还真不假。”柳娘笑道:“不过,我的本事可不止拴马呢!”   “得,那我等着瞧!”燕王笑着前面的带路,沿着大路走到一处田地旁边,那里用篱笆拦着,透过稀疏的篱笆,还能看见里面绿油油的农作物。   “怎么样?”燕王骄傲得指着里面的的农作物,道:“我种的。你怕是连它们是什么都分不出来吧?”   燕王骄傲得挺着胸脯,等待为妻子“指点山河”。   柳娘嗤笑一声,推开竹编篱笆门,走进去,道:“左边的是麦子,右边的是豆子,中间用来隔开的是蒜苗、小葱和白菜。看着长得挺好,不过这季节麦子正该抽穗,豆子可不当季。我的好王爷是让下人给骗了吧,这豆子肯定是别处移栽的。”   “不可能!”燕王冲过来就要理论,却见柳娘三个手指头轻轻一拽,就把豆杆子拔起来了。种过地的人都知道,豆子根系挺深的,断不是这么轻易能拔起来的。若是赶上泥土湿润粘着根系,拔个屁股墩儿也拔起来。   “可,可在中都的时候,明明是豆子混着麦子种的啊!”燕王皱着眉头道。   “王爷也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道理,中都的土壤气候怎么能和京城比。再说人家百姓是拿荒地种豆子,肥地种麦子吧,且豆子都成熟了,麦子还青幽幽的。是晚熟的豆子和早熟的麦子合一起了。”柳娘笑道,若论种地,她比老农都专业。   燕王连拔几棵,都是轻易就□□的,豆子根上带的泥土,和田里泥巴的颜色都不一样,他也知道自己被骗了!“哼!这混账东西,就知道弄虚作假!看本王不扒了他们的皮!”   柳娘赶紧劝道:“好啦,好啦。王爷别生气啦,下人不懂事,咱们做主子的只能包容啦。豆子虽有假,不过麦子、小葱、白菜、蒜苗总不是假的吧?王爷是干大事的人,庄稼地里的事情知道就行了,事事亲力亲为,还要下面人做什么?”   柳娘扔了手里的豆杆子,拍着燕王的手臂劝慰。   “那就这么算了?”燕王气冲冲道。   “自然不能!”柳娘一挑眉道:“咱们把豆子拔了,也让下面人知道咱们是不好糊弄的。王爷又不是暴虐之人,他们只说这个季节种不活豆子就是,何苦弄虚作假!”   “哼!”枉自燕王还带着新婚妻子来显摆,结果惨遭打脸,心里恨死那些不会做事儿的奴才了。   “不过这些豆子也不能浪费,咱们把它磨成豆腐,在捡些白菜、小葱、蒜苗送进宫去,给父皇和母后尝尝。您看怎么样?”   “岂不让父皇笑话?”燕王有些犹豫,他做这些是自己兴趣使然,更是为了讨好皇帝。本想着把事情办得圆满了,也在皇帝面前邀功,可这办砸了……   “这本正好请父皇指点吗?我们小人家家,哪里懂这么多,不如父皇也是应当的。”柳娘笑道:“儿子亲手种的菜蔬,儿媳亲手磨的豆腐,简陋不简陋的,都是咱们的一片孝心啊。”   “王妃大才!”燕王笑了,事情办砸了也有办砸的说法啊。   夫妻俩立刻撅起屁股埋头苦干,刷刷得拔豆子。   这时候后面的內侍王安、仆从侍卫们也赶上来了,看着主子下田劳动,自己也挽着袖子就要下田。心里不住嘀咕,怎么种田还上瘾了呢?一起去中都的几位藩王可是回家就听不得田字,他们王爷就是与众不同,王妃也跟着胡闹呢。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燕王见侍从们要进来帮忙,赶紧呵斥出去。   “王爷……”   “滚出去!弄虚作假,欺瞒主上,本王待会儿再和你算账!”燕王一声怒喝,众人都不敢动了,內侍王安也明白了,苦着连站在篱笆外不敢说话。   夫妻俩拔完豆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幸亏是下人装模作样,埋得并不深。拔完豆子,燕王和柳娘又亲自把豆子抱到院中,这个步骤王安可以帮忙。见主子没阻止,赶紧招呼侍卫们帮忙。瞧瞧他们身上穿的衣裳,十亩豆子都换不来这么一身衣裳。   柳娘和燕王亲自拿了筲箕,把豆子播在筲箕里,再用石磨推成浆水。这时候就显出男女力气的差异来了,燕王比柳娘大两岁,可力气比她大一大截。柳娘累得两只胳膊直抖,燕王还能稳稳的推着石墨。   “你去歇着吧,恐生下来没这么累过。”燕王看柳娘满头大喊,头发沾湿在额头上,狼狈不堪,有些后悔让贵女王妃跟着自己干农活。他刚到中都的时候,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过来的。   “夫有千斤担,妻挑五百斤,哪儿有让丈夫独自忙的道理。”柳娘灿烂一笑,推得更起劲儿了。   燕王不自在别开脸,加大手劲儿,自己多推些,她不就轻松了。   两夫妻你追我赶,很快就把豆子磨完了。满满一大桶浆水,燕王一只手就拎到厨房了。   “王爷连烧火都会呢?”柳娘看他熟练的拿出火折子,先用易燃的树叶点火,然后才送进去细柴火。   “那是自然,在中都的时候,父皇有令,我们兄弟的吃食都是自己做的。”燕王自豪道。   “那王爷的手艺还不错了?”柳娘笑问。   燕王想起他们兄弟吃过的焦黑的、半生不熟的东西胃口直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下次给王妃做烧烤尝尝。”他会做的也就只有烧烤了。   浆水倒进锅里,离煮沸还有一段时间,柳娘斜靠在灶台上,和燕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在中都可定是顶着太阳干活儿吧,我看王爷脸色都黑了一层。”   “可不是嘛!也不知中都太阳怎么就那么毒辣,活生生晒脱皮,开始几晚上火辣辣得疼,还泛红,晚上都睡不着觉。”   “要不怎么说创业难呢,陛下就是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吧。听我爹说,当时他们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只剩十几个人,没得吃,看见树皮草根都啃来充饥,难成这样也没放弃,才有咱们今天的好日子。”   “是啊,不容易。”   夫妻俩说着闲话,新婚蜜月倒过出了老夫老妻的味道。   等浆水沸腾了,丢两片白菜叶子下去扫除浮沫。把浆水倒进纱布里来回滚动,浆水自然滴落进木盆里。复把浆水到进还有余温的铁锅里,下卤水点上的,等到凝成松散豆花儿,再舀到包了纱布的木盒子里定型。因是用新鲜豆子做的,豆腐隐隐透着绿色。   柳娘又趁着铁锅空出来的空挡,把挑好的嫩毛豆倒进锅里,煮成五香毛豆。再把白菜掰了老叶,用棕叶绑上。再有新鲜的小葱、蒜苗洗干净,也绑好。凑齐了四样,赶紧给宫里送进去。   还附带燕王写好的奏折,“不经艰难,不知父皇之不易,不知稼啬之艰辛。儿自觉英武,却亦有不知农时之时,被下人哄骗……四样小礼,皆是儿与儿媳亲手劳作……自小一针一线皆出与父皇,无以回报。只有些微小物,孝敬父皇母后。……忆苦思甜,不忘艰难……”   话说皇帝自从发达了,还没见过有人给他送这么接地气的礼物。用竹筐装着的四样东西,当真是满意万分。再看儿子这情深意切的折子,心里甭提多感动了。高声吩咐道:“把毛豆给朕留着下酒,煮一个白菜豆腐汤,再来一个小葱拌豆腐,蒜苗拿去炒肉,都送到皇后宫中,咱们儿子孝敬的呢!” 第145章 燕王妃   话说燕王小夫妻到郊外别院散心, 却阴差阳错讨了皇帝的欢心, 皇帝又想起了当年起事的不易和一路走来的艰辛。一时兴起叫上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伙计说古, 看着面前这些人,常遇春走了,朱文正叛了……太多的人倒下了。   这样的情景,让英雄也起了怜惜之心, 皇帝又一次赏赐了跟着打天下的重臣,对还在别院的四儿子也多了几分耐心。   “别说,男人还是得配女人才行!老四那倔驴脾气,我都常让他顶得下不来台,如今有了媳妇,知道说软话了, 行事总算缓和了些。”皇帝和皇后叹息, 交流儿女养育心得。   “他心里何尝不明白呢?不过是半大小子正是要脸面的时候, 你当爹的只能包容一二了。”   “还不够包容他的!”皇帝吹胡子瞪眼。   皇后莞尔,“而今有了媳妇儿, 包容的时候就少了。”   “徐氏好家教,果真是天德的血脉, 当赏!”皇帝还是什么都往血脉上想。   “老四马上就要就藩了,那里什么情况您比我清楚,再多的金银财宝恐都不如真刀真枪管用。不如给他多派几个护卫, 老四他们是第一批镇藩的藩王,天下都看着呢。”   “你说的对,不仅老四要派, 老二、老三也要派!守谦那里也别忘了。你提醒着我。”   “放心,忘不了。”皇后微笑,她想来把这些打理得很好,从不让皇帝操心。   皇帝心里一叹,这才是正妻与妾室的区别,老四也辛亏放在皇后膝下养着,孙贵妃也很好,老五教养得不错。他与皇后说话从来不自称朕,明面上说了后宫不可干政,可妻子也不是一半后宫,儿子们就藩,也不全是国事。   皇帝心里一高兴,给燕王夫妻赐下许多东西,甭管是实用的金银绸缎,还是更大的藩王权利,都是奖励他的儿子向他靠拢,所谓类父。   燕王夫妻原本打算在京郊别院待整整一个月,可条件不允许啊!刚待了十几天,宫中就传来消息,让他们赶紧回去,吴王娶正妃的典礼要到了。燕王与吴王一母同胞,怎能不到。吴王正妃乃是宋国公冯胜之女,和柳娘也是老相识。罢了,俩夫妻收拾收拾,赶紧回皇城。   “王爷上马车来吧,有话和您说呢。”柳娘见燕王就要去牵马,赶紧探出窗口娇嗔道。   “本王知晓了。”燕王脸上装着淡定,麻溜爬上马车,装模作样道:“日后不可这样了,外面侍卫奴婢们都听到了,多不好。”什么有话说啊之类的,私底下撒娇可以,大庭广众的说多难为情啊。   “好吧,好吧,听王爷的,大不了忍一忍就是。”柳娘叹气,“也不知怎的,就想和王爷说说话,哪怕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呢。”   “也就本王包容你了。”燕王挺着胸脯道。通过这十来天的相处,燕王对王妃真是满意得不得了。本来还未成婚之前,他就打定主意要绝对尊重未来王妃,绝不宠爱乱七八糟的妾室,尤其像他生母那种。现在好了,王妃明理大方,对他有一片真心,即便没有事先的打算,心里也愿意对她好。   “那王爷和我说说就藩的事情吧,我这心里老是挂念着呢。”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皇子镇守藩地,为帝室藩屏,这是父皇定下的国策,不能改的。你若是想娘家人的,也能回来看一看。就是委屈你了,北平和不能和京城比,那里荒凉得很,不如京城繁华。”燕王以为她舍不得京师繁华富贵呢。   柳娘摇摇头,道:“自从宫中透出指婚消息之后,我就知道咱们日后是要去北平的,有再多的不舍也被希望冲淡了。北平虽然是边防,可那里才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王爷一心好武,在那儿才真是有了用武之地。在京城当个富贵闲人有什么好,那里才能实现王爷的志向呢!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皇后娘娘,听着娘娘怀饼救夫、背夫避难的典故长大,私心里也盼着做这样以为贤妻良母,辅佐王爷治理好藩地。”   燕王紧紧捏着柳娘的手不说话,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说句不孝的话,这世上能相携白首的只有夫妻。父母会先我们一步老去,儿女终归会有自己的家庭,少年夫妻老来伴,只盼着我和王爷能一路走到白首。到时相望对看,余生足矣。”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燕王动情的拥着柳娘。若是没有这十几天的经历,燕王只当徐家姑娘是口齿伶俐的人,可想着她累得手抖也不肯让自己独自推石磨,早上早起半个时辰给他修补衣物,吃饭总是先端给他……书上说的什么举案齐眉、夫妻恩爱突然都有了画面感,这才是夫妻啊!   怪不得父皇都让他们娶了亲再就藩,果真成家立业,成了家的人,才知道怎么立业,才能无后顾之忧的立业。   两人衣裳都没换就先进宫给皇后请安,皇后拉着柳娘的手道:“瘦了,黑了,听说你还亲自下田下厨?果真是个好的,简朴、勤快,皇家人就该以身作则呢。”   “这不是眼前就有现成的准则,跟着母后学的吗?”柳娘顺势坐在马皇后身前道:“母后心疼儿媳,才觉得儿媳瘦了呢,近些日子吃得多动得多,儿媳都觉得自己胖了呢。您不知道,在家的时候吃饭就吃一小碗,还常常顶得慌,和王爷一起吃饭,看他吃的香,自己情不自禁就要多用半碗。”   “是这个道理,怪不得我喜欢叫他们在宫里吃饭呢,看吃饭的样子就是有福气的。”马皇后对老四真当亲儿子看,有时候比秦王这个桀骜儿子还多三分看重呢。   “王爷和儿媳进上来的东西母后用了没有?用得可香?”柳娘笑问。   “用了,香得很,你父皇连白菜汤都没剩一口,说就是当年的味道!”   当年的味道是不可能了,当年是真-白水煮豆腐白菜,今日的该是高汤调味的白玉翡翠汤了。   “用得香就好,王爷说长这么大身上一针一线都是父母赐的,还没亲手给父母送上过什么东西,借花献佛也没意思,这才说敬上自己亲手种的菜蔬。儿媳刚嫁进来,见识浅,想着这是入口的东西,送进宫来恐犯忌讳。没想到王爷教训我了,说自家儿女孝顺父母,犯什么忌讳。坚持送上来,果然得了父皇母后欢喜。”柳娘做了一个拜佛的姿势道:“我之前还瞎担心呢。”   “你就是太小心了,做臣女和做王妃当然不一样。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老四说的不错,日后放心大胆的做,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母后说的是,还不是的王爷教我嘛!人都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依我看,还是母后先把王爷教导的好,才有儿媳后续享福的啊!”柳娘这性子,十分放得开,和皇后有说有笑的聊开了。你要说她巴结吧,人家儿媳妇伺候婆婆也是应当的,且这姿态也看不出谄媚来,自然得很。   皇子正妃走的都是端庄稳重挂儿的,可没有这样拉着皇后袖子撒娇的,就是亲生女儿宁国公主,过了十岁都不干这事儿了。   皇后难得体会了一次小女儿撒娇,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看燕王坐在一旁不说话,皇后问道:“老四怎么回事儿?进了门话都不说。”   “儿看母后王妃说得高兴,就没打扰。”燕王站起来恭敬道,气氛一下子正经严肃起来。   柳娘却噗嗤一声笑开了,“母后,王爷这是吃醋了呢!您这有了儿媳就冷落儿子,还不许儿子闹小脾气啊。”   皇后苦笑不得,“多大个人了!”皇后娘娘她老人家当真了。   燕王窘迫得红了脸,他怎么会吃醋!   看燕王羞窘,柳娘赶紧凑到皇后耳边,“小声”道:“怪我,怪我!看破不说破,看我这瞎说大实话的嘴,今晚回去可要被罚跪搓衣板儿了。”   皇后哈哈大笑,“这就是背后教妻了。”   柳娘佯装生气跺脚,“果然是母子呢,都欺负我新媳妇儿脸皮薄!”   “哈哈哈哈……”坤宁宫再次响起一阵大笑声,宫女、女官们都偷偷捂嘴。   “这是笑什么呢,大老远就听到皇后笑得开怀。”皇帝冷不丁得从外面走进来,通报都没一声。   皇后笑道:“老四媳妇儿说笑话逗我开心呢。”   皇帝端坐上首,免了他们见礼之后才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彩衣娱亲了吧。”   “回父皇,老话常说笑一笑,十年少,能让母后开怀,儿媳心里就高兴了。”柳娘从皇帝进来之后,就恢复了端庄大方像。毕竟逗人笑也是需要肢体动作和夸张表情的,在公公面前做出来,总觉得不妥当。   皇帝高兴,留了他们夫妻用饭,又赐了几件好东西。   吴王大婚,重复了一遍十几天前燕王的仪式,娶了冯家姑娘进门,吴王看着也稳重了不少。忙完了吴王的婚事,就是临安公主大婚。   临安公主乃是皇长女,生母乃是孙贵妃娘娘,孙娘娘洪武七年去了,女儿家青春宝贵,守完母孝,皇帝就做主让她出嫁了,嫁的还是韩国公李善长之子。孙娘娘身前十分受宠,位列贵妃,在诸妃之上,皇后娘娘也赞她是“古之贤女也”。而今她人虽去了,可帝后都没有忘记她,对她的怀念都倾注在临安公主身上。   五皇子吴王乃是被孙贵妃一手养大的,可惜没看到吴王大婚成人,一直引为憾事。吴王把对慈母的思念也寄托在姐姐身上,厚厚的为她添妆,带着王妃为她的婚礼忙上忙下。   燕王、吴王一母同胞,柳娘能跑的了吗?   临安公主生为长公主,婚礼乃是后面妹妹们的楷模,仪从甚盛。   柳娘累的腰酸背痛才跟着应酬完,你以为这就完了吗?紧接着就是靖江王的婚礼。靖江王朱守谦也要娶正妃了,还是第一批镇守藩地的四位藩王之一。只是他乃是皇帝的侄孙,不是儿子,稍微不那么引人注目。   可朱守谦的婚礼也是在宫里办的,他成婚过后,就要到靖江(桂林)就藩了。朱守谦是柳娘的表兄,这可是实在亲戚,柳娘也是跑不掉的。   皇室连办四场大婚,柳娘场场经历,累的不行。她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一发现莫名腰酸嗜睡,就马上把脉,结果真有了,当即宣了太医公布喜讯。   “这该是我们大婚当天有的吧?这孩子可真吉利啊!”燕王喜笑颜开,眼巴巴看着柳娘根本没有变化的小腹。心想,还是太瘦了,孩子那么重,不得把她的腰压弯啊!   “给父皇母后和你娘家都报过喜了,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生孩子,再没有我这么快的。我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哎呀,这跟着忙了许久,会不会对孩子不好啊!太医也是的,怎么都不说清楚,我得去把他叫回来!”燕王说完就要往外跑,柳娘赶紧叫住,他碎碎念就当欢喜傻了,自家夫妻知道就是,可别出去丢人了。   “王爷,放心吧,好着呢。太医说两个月了,说不得就是我们大婚当日有的,这孩子起来的吉利,定然不会有事。”柳娘笑道。   “可太医不是说三个月之前都不稳当吗?可我们马上就要就藩了。”燕王皱着眉头道:“要不我先过去,等你产下孩子再过来?或者去给父皇求求情,再宽限一年半载?”   “王爷可别,国家大事怎么能因妇人孕妊而耽搁。听说蒙古还时不时犯边扰民,北平正需要王爷镇守呢!北平是什么地方,我爹和哥哥都去过,夏天热脱一层皮,冬天冷掉半边脸,那样艰苦的环境,我哪儿舍得让王爷自己去吃苦。我跟着过去,好歹能让王爷有口热汤喝,有件暖和衣服穿!”柳娘抚着肚子道:“等孩子满了三个月,我和王爷照常就藩!”   “你啊你,这般要强,谁都想到了,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燕王叹道。   “这才是我的好儿媳呢。”马皇后和皇帝不愧是夫妻,都喜好这么抽冷子打突然袭击。   “母后来了。”   “躺着!”马皇后赶紧招呼,免了他们的礼,顺势坐在床边,道:“柳娘深明大义,皇家媳妇就该如此。”才两个月功夫,马皇后都被带得叫柳娘乳名了,可见她们相处多融洽。   “你们安心去就藩,我和陛下说了,就藩的日子宽限些,到底是头回有孕呢。母后给你被几个有生产经验的嬷嬷,你娘那里估计也备着,都带上,别嫌麻烦。北平那穷乡僻壤的,好东西有银子都没地儿买去。你们年轻不经事,老人家说的话都是过往血泪教训总结成的经验,不可任性!”   “成,都听母后的。”燕王作揖道。   “只一想到要离开母后,儿媳这心里就难过。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母后了。”柳娘说着说着都要哭了。   “孕妇就是爱多思,你们去就藩,每年也要回来的啊,过年时候不就见着了。”   “可儿媳听说皇子无诏不可离开藩地……”   “那……母后给你下懿旨,你又不是皇子。”马皇后难得任性道,原本皇子妃是不再“不可离藩”规矩内的。   柳娘噗嗤一笑,藩王和京城帝室的联系,当然不可能靠每年的奏折、表礼,她若是能来,那最好了。   燕王已经习惯了他母后有了儿媳忘了儿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畅想他的儿子有多可爱呢!   “柳娘惯是忍让谦和的好脾性,你可不许欺负她……”马皇后说得起劲,燕王却半天不应一声,气得马皇后就是一把巴掌,“媳妇儿才有孕,你就想入非非啦!”   “母后,你说什么呢!儿这是在想您孙儿的名字呢!”燕王哭笑不得。   “不用你了,你媳妇儿这怀的是嫡长子,剩下来你父皇必要赐名的。”   这回轮到柳娘哭笑不得了,老朱家这朴素的思想,多子多福,万一她怀的是女儿呢?   柳娘这一有孕,各路人马都来探望。皇帝、皇后率先垂范赏下一堆珍宝,太子、太子妃紧随其后,带着无数礼物前来探望。太子妃更是事无巨细列了三大张单子,比皇后、徐府送来的嬷嬷准备的还仔细,“唉,可惜你们要就藩了。我都想好等你有孕了,照看你生孩子,可惜,可惜!”   人年轻,累狠了一会儿就恢复过来。柳娘嘛事儿没有,身体倍儿棒,在床上躺躺应应景,就紧接着起来了。   在就藩之前,她要参加兄长徐允恭的婚礼。   徐允恭取得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女儿李娇,曹国公乃是曹国长公主之子,长公主已逝,但驸马和曹国公追随陛下征战多年,功勋甚高,两家联姻也是强强联合。   回娘家女儿都是娇客,更何况她现在身怀有孕,没人让她劳累。谢夫人月份更大了,肚子突兀得挺着,操持婚礼也艰难。徐家交好的也就常遇春府上蓝夫人和曹国公家了,可惜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岳母,都不方便出面。最后还是柳娘脸面大,请了太子妃出面帮忙。说是出面真就漏了个脸,事情自然有仆从们做。太子、太子妃亲临现场,徐家、李家倍感荣光。听着太子、太子妃到了,皇子们有一个算一个也跟着来了,倒让徐允恭的婚礼熠熠生辉。   前院闹哄哄的,柳娘不耐烦,走到后院躲清净。这是她家,她熟悉得不得了,熟门熟路走到内花园竹林凉亭中。   却不想这里早就有人了,“表兄?”   “表妹?你怎么来了?”朱守谦问出口马上反应过来了,“你自是回来参加婚礼的。”   柳娘身边带了两个丫鬟,还是她在闺中就易忠的阿孟、阿季,柳娘吩咐阿孟:“我累得很,在亭子里歇一歇,你和王爷说一声,走的时候叫我。”   阿孟从小跟着柳娘,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柳娘心想,孤男寡女的,在自己娘家内院见面,怎么看怎么像幽会。   “表妹要随燕王就藩北平,我过几月也要就藩靖江了,自此一在天南,一在海北,再见之日无期也。”朱守谦一叹。靖江这个破地方,离京城千里迢迢不说,还是蛮夷杂居瘴气丛生的地方,谁愿意去呢!可封号都定了靖江王,不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表兄不必如此感慨,人生在世,不就是不停的离别吗?至少我们在相聚的时候欢快高兴,不曾辜负时光。”柳娘说了两句感性的话,见朱守谦还是劝不住,只道:“我们王爷送过去的书,表兄看过了吗?”   “你是说的大婚时候送的吗?成亲哪儿有送书的,我正奇怪得紧呢。”   “我听说表兄就藩靖江,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就请王爷帮忙找了很多记录岭西地形风貌风俗人情是书籍,想着给表兄做个参考。我都一一看过,俱是有真材实料的,野史杜撰都没收录进去。听说那里三花酒特别有名,荔浦芋头也不错,表兄到了靖江,可要给我和王爷寄点过来。”   “……”表妹,我觉得你可能不明白,我是去就藩的,十分凄惨知不知道!不是去游玩的,你怎么还让我寄特产呢?   “对了!还有鱼!当地鱼也特别好吃,和京城的鱼、北方的鱼都不一样,表兄也别忘了给我寄点儿鱼干。活鱼就算了,劳民伤财的。倒是也给父皇、母后寄一些,他们也惦记着你呢。”   朱守谦小时候叛逆过,后来板正了,可惜还是不爱剖白内心的作态。原本想诉苦,结果然个柳娘一阵抢白,什么都不想说了。怪不得宫里流传她兴高采烈的去北平就藩,大约在她看来,哪儿都是好地方吧!   柳娘摊手,在他们眼里只装得下应天府,大名鼎鼎的北平是边塞战乱之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是蛮夷之所。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146章 燕王妃   北平曾经是大元的中都, 历经战火摧残, 依旧顽强的挺立在北方。北平历史悠久, 城市基础很好,燕王府也早就开始兴建,徐达曾迁沙漠移民到打空了的北平城戍守边防,城池重建也有徐达的一份功劳。   当初他们建的时候, 就知道燕王将来会到此地就藩,早就着手改建燕王府。为了节约成本,是在大元内殿的基础上改建的,并未新建。   燕王携柳娘一路沿运河北上,很快就到了北平。人大约就是这样的贱皮子,在船上时候柳娘吐得昏天黑地, 一船的人都围着她转, 她还矫情上了, 一会儿说鱼不好吃,一会儿说坐船晕得慌。等道了京城, 才知道战争对一座城市的摧毁有多么严重,即便经历徐达三年修建戍守, 曾经繁华的大都还是有残垣断壁的战争遗迹。无数纷繁事情等着她处理,柳娘就立刻精神抖擞投入战斗。   燕王府只有主殿修好了,其他附属设置依旧在建设中, 兴建官员来拜见,说工程至少还要三年才能完工。主殿也就是修缮得能住人,什么景致啊、享受啊, 完全谈不上,兴建官员还哭诉银钱不够,劳役不趁手,总之兴建很难。   燕王听罢心中不悦,即便早有预料,没想到条件有这么差。   “委屈王妃了。”燕王叹道,柳娘现在已经五个月的肚子了,自小金尊玉贵的养大,父亲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王爷安心,我坚持一定跟着来,不就是为王爷分忧解难的吗?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您只管整束边防,防御蒙古人南下,修建宫殿这种事情我来。路上不是说好了吗?我不能在大事上帮助王爷,管管后勤还是行的。”   “可你如今……”   柳娘抚摸着肚子到:“孩子也体贴我们呢,知道父母有正事要办,都没有再折腾我,这般懂事,定然是个女孩儿。”   “本王的儿子也当深明大义,孝顺有加。”燕王习惯性回道,说完才反应过来,柳娘在路上和他说了一大堆若是生了女儿让父皇母后失望的话,连忙补充道:“女儿也是一样!”   柳娘带着全套班底来的,呼啦啦住进主殿。收拾妥当之后,亲自看了主殿建筑和待建的附属建筑。藩王府完全是皇宫的缩小版,占地面积大,功能齐全,内里自成天地。   柳娘亲自看过现场,又让下面人呈上账本,看了开支。让她的班底也打听了实际情况,最后把兴建官员叫了过来。   柳娘端坐上首,给下面官员训话道:“承蒙父皇看重,钦点王爷镇守北平,本王妃觍居王妃之位,当为王爷分忧。王爷把兴建殿宇之事交给我,我便和诸位说说我的想法。我这人学了父亲一身的毛病,事前有商有量,一旦下了命令,只能执行。咱们初次打交道,我怕女官们说不清楚,亲自与各位说。”   “谨遵王妃娘娘吩咐。”在座官员又一次拜了下去,心里有点儿扳手腕小九九的人都打算再观望观望。王妃不说他们都忘了,这可是魏国公的女儿,魏国公在北平经营多年,戍边的校尉将领说不得就是当爹的留给女儿的后盾。经过战争的人太明白了,军队才是立身的根本。   “主殿我瞧了,雕梁画栋,彩绘辉煌,修得很好,是用心了的。当赏!”柳娘话音刚落,阿孟作为女官就出列念了赏赐。   “账本我也瞧了,没想到北平边陲之地,有些物价居然比京师还贵。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之前的就不追究了。你们各自看看手上的东西,这是我做王妃给诸位留的脸面,只此一次。”女官又把对应的账本发到没个人手里。兴建官员们心中忐忑,他们送上去的账本是多年老手做的,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功夫就现了远行。所以说啊,别看王妃挺着个大肚子精力不丰,但人家含着金汤匙出生,家里备了无数好手跟着就藩。   “其余殿宇就不用像主殿这么建了,彩绘省了,雕刻也不用,亭台圆柱刷红漆,屋顶用琉璃瓦。大美之道,至繁至简,这么建反而大气庄重。再把工程进度编制拿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的三日之内与阿季说。过了再嘀咕……就别怪本王妃不教而诛。”   柳娘把编制好的工程进度表、效果图之类发下去,让他们照着办。   兴建官员们一看,就知道王妃把建房子这事儿摸得门儿清,这样明确的方案一出来,过手的油水少了九成!他们这些放着京都繁华不享,跑这儿来干嘛,不就是捞银子!陛下严惩贪污,京城抓得最厉害,藩地这荒凉之地才有油水。没想到王妃一来就停了,也不知和光同尘、事缓则圆!   众人商量着该怎么办,有说要去再请示燕王殿下的,不能让王妃以为他们好欺负,有一就有二。有的决定认怂,先把头一件事儿办好,别让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自觉有后台的去找燕王殿下主持公道,被拉出去砍了脑袋。众人才惊悚发现,在痛恨贪污腐败上,天子父子一脉相承。   夫妻一心,下面人不敢再闹幺蛾子,为了保住脑袋,加班加点的干。柳娘也不是小气人,经常掏私房给做工的人改善伙食,都是最底层的服劳役之人受益,中层以上官员还是紧巴巴的。   柳娘把事情吩咐下去,自己只需监管,每日好好养胎,照顾燕王起居就是。   宫殿四个月就完成了主体建设,剩下内部装饰装修、移栽花木之类动静就小了。建好的殿宇大气庄重,比之主殿精致,另有一种返璞归真之美。整个工程比原来的预算少花了至少五万两银子,柳娘为了奖励兴建官员,按着品级发赏赐,还特意点出几个不贪不腐、做事伶俐的人做典范,重点表扬。   经过这一次,众人都知道王妃行事风格了。甭看她老人家平时抓得紧,可只要把事情办圆满了,赏金也丰厚。赏金多体面啊,和自己提心吊胆偷偷摸摸拿区别大了去了。   伴随主体建筑完工,柳娘的肚子也瓜熟蒂落了。   两个时辰之后,柳娘顺利产下一个女婴。   燕王从军营赶回来,心中有一瞬间的失望,但还是笑着问候过柳娘,安慰她:“女儿贴心,先开花后结果,不必放在心上。”   “我听王爷的。”柳娘一双妙目看着燕王,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不肯掉下来,千言万语都融在这一句话里了。   燕王想着她这些日子艰辛劳累,还总骗他说无事。好几回他夜深回来,都见她房中灯火通明,隐约有啜泣之声。问了丫鬟丫鬟还不说,等他拿出王爷的威风来,丫鬟才招道:“王妃孕吐难受,每日吃不下东西,夜里睡不着。怕王爷担心,和王爷一起用膳,当着王爷的面死死忍住,一回头就全吐了。每晚起夜五六次,怕扰了王爷休息,这才分房安歇。”   有柳娘在,他全心全意扑在军务上,半点儿不为王府事务操心,这样的贤妻,不过第一胎女儿而已。燕王还怕她心思过重,月子里落下病症。   报喜的消息被送到京城,皇帝赐下了永安的封号,自此,燕王长女称永安郡主。   柳娘兴建宫殿省下来的五万两银子全给燕王投入军中了,燕王又一次感受到娶一贤妻的好处。   出月后积极调养了大半年,柳娘又有了身孕。   “去年就没回去,今年恰逢父皇五十圣寿,怎么也该去看看啊!母后多次来信,总说想王爷了。”柳娘叹道,她有心去一趟京城。   “父皇早有旨意,不许各地藩王提前入京,我按着日子过去就是。不若你先去打前阵,听说太子妃也有孕了,你们向来交好,也能说说话。”燕王十分愿意柳娘早点儿去京城,他为人严肃寡言,娶了王妃之后才知道女人的润滑作用无比强大。这才多久,她与皇后的关系就融洽的像母女一般。父皇给他的信上都说人,让他无事可遣王妃回京尽孝,皇后日日念叨她呢!   和父母关系融洽带来的不仅仅是感情上的支持,藩地官员、将领见了,对他这位圣宠在身的皇子也多了几分慎重。   “只苦了你,去年怀孕千里迢迢就藩,今年又要劳累去京城。”燕王叹道。   柳娘微笑不语,矫情的话已经说过很多,现在只需要静静靠在燕王怀里就够了。 第147章 燕王妃   陛下圣寿在九月, 柳娘却在七月就出发了, 一路上走得缓慢而安逸, 八月初才到京城。到了京城先入王府沐浴更衣,再入宫中向皇帝、皇后请安。   “儿媳拜见母后……”柳娘还没拜下去,马皇后已经叫人扶起了。   “有了身子就安心养着,老四也是傻大胆的, 居然让你一个人就上路了!”马皇后抱怨道。   柳娘忙里偷闲和坐在一旁的太子妃眨眼睛打招呼,嘴上分辨道:“母后可冤枉我家王爷了,跟着儿媳的都是侍卫好手,又有皇家天威在,谁敢冒犯。”   “瞧瞧,我不过略说一句, 她都要跳出来维护, 日后可不敢说老四的不是。”马皇后佯装生气对太子妃道。   “唉, 母后且算了吧。咱们明明担心的是路上没有嬷嬷侍女伺候,她非要听成咱们责怪四叔, 这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原本端庄之人,在柳娘面前习惯性的贫嘴起来。   “一年不见, 姐姐就这般口齿伶俐,也不怕教坏我外甥。母后,您也偏着姐姐, 你们都欺负我呢!”柳娘跺脚不依,腻歪着两位撒娇。   太子妃是习惯了她的,马皇后近两年也爱上她这种风格, 只觉得亲近、融洽,这份自然而言的亲近,是旁人都学不来的。柳娘不在京都,闻着味儿想要讨好皇后的人可不好,一无柳娘天然身份优势,二无柳娘那份真、纯。看着自己脸色做出来的天真,马皇后又不是傻子。   “好孩子,入京可顺利,燕王府一两年没人住,伺候的人可还舒心?你母亲又诞下一位千金,日后都长得像你这般聪慧漂亮才好呢,你可去看过?”   “母后放心,儿媳一切都好。等拜过父皇母后、太子太子妃殿下就回娘家去。”柳娘笑道:“儿媳走的时候,王爷依依不舍,可不是舍不得儿媳,而是怕儿媳把他带给父皇母后的礼忘了。儿媳这就让他们呈上来?”   “快,快!”马皇后十分高兴:“若是旁人,定要劝他们不要破费。不过你嘛,定有鬼主意是不是?”   “还是母后了解这个鬼灵精!”太子妃笑道,走过去帮柳娘把托盘里的东西呈上来。   原来是两件外袍,放在上面的一件,画着简单的凤纹装饰,针脚也不是多么精细,太子妃都不明白献这衣服的真意。   “母后容禀,这是棉布,您摸一摸,是不是柔软极了。这是王爷派人从沙漠绿洲中引进的良种,北平的百姓第一年种,收获好极了。这棉布穿着贴身吸汗又保暖,儿媳本想效仿母后纺织布匹,为母后献上新衣,可惜肚子不争气,没能做成。只得请王爷作画,儿媳裁剪绣花,为母后献上新衣,还请母后不要嫌弃。”柳娘抖开衣服,跪地恭敬磕头:“燕王、燕王妃叩请母后圣安,母后千秋万福。”   “好,好,知道你们的孝心,快起来吧。”马皇后亲自扶气柳娘,拉着她的手道:“陛下派老四到边关去,不就是为了抚境安民吗?才第一年就见了成效,可见你们用心。快,把陛下那份送过去,就说是老四夫妻献上的。”   柳娘服侍马皇后换上了新外袍,又贫嘴道:“母后光彩照人。”   柳娘顺手把托盘里的礼单递给坤宁宫女官,才是定例呢,他们夫妻不可能只有两件衣服就打发了皇帝五十大寿。   马皇后到底上了年纪,说笑一阵,有些疲累,用了午膳,就打发她去东宫了。   现在马皇后已经把大部分宫务都交给太子妃管了,太子妃在宫中威仪日盛。一路走来东宫,柳娘看到宫女內侍无不恭敬,自然知道她过的不错。   “姐姐这胎可好?”   “好着呢!你呢?”   “也好,我刚好比姐姐小一个月左右,日后孩子们也有玩伴了。”柳娘笑道:“听宗人府说,陛下有意让藩王子嗣入京读书,可是真的?我们家还没适龄的孩子,二哥、三哥家里可有,宗人府也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不必担心,这送进京读书至少得六岁以上吧,且丫鬟婆子环绕着,都是天潢贵胄,无人敢怠慢。再说还有我立在这儿不是?”太子妃笑道。   “那等我儿到入学的年纪,就让他来投靠姨妈并伯母。”   “小时候还想着,日后我们嫁人,定要结儿女亲家。而今不成了,不过成了亲兄弟、亲兄妹更好,延续了咱们的情义。”太子妃抚摸着肚子,笑得温婉。过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有孕,她和太子都十分欢喜。   两姐妹又说了一些闲话,柳娘就出宫了。在京燕王府只是个落脚的地方,但建筑自有规制。柳娘带来的人都是心腹,轻而易举就收拾出了她想要的舒适。   而后是去娘家拜访,谢夫人诞下一女,是她的二妹。长嫂李氏也有了身孕,比她和太子妃月份都大,恐怕在皇帝圣寿之前就要生产。   “亏得我生产得早,不然姑姑比侄儿还小,岂不让人笑话。”谢夫人笑道。   “这有什么,父亲与母亲感情好,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柳娘和谢夫人闲话,看得出来她过的十分舒适,眉眼间都是舒适,自有一派雍容气度。   “娘,听说的爹爹新纳了妾室?”徐达又不是喜好女色之人,怎么人到中年反而如了花丛。   “你呀,甭瞎操心!下属之妹,一家子都去了,她又生得美貌,入府才是护着她呢。”谢夫人担心什么,她而今两子两女,长女嫁做王妃,长子过两年就要娶妻了。到了她这个岁数,丈夫恩宠早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有个女人分担也好,她年纪大了再有孕,对身体不好。   大嫂也有自己的烦恼,“也不知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出来,到时还要坐月子,若是赶不上陛下圣寿可怎么好?”   徐添福几个久不见柳娘,围着她叽叽喳喳说开了,抱怨父亲太严,学里同窗难相处。   一家子其乐融融,欢喜无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烦恼,可都是细枝末节,小烦恼都透着可爱。   镇守的藩王妃只有柳娘一人提前来了,其他人都和自家夫君一起,柳娘想联系妯娌感情都没地方去。只能常往宫中拜见皇后,与太子妃、吴王妃笑谈,对了,吴王在此次圣寿过后也要就藩了。临了临了,陛下却突然反悔,说吴地乃国家税收重地,不宜作为藩地,改封吴王为周王。把他气得够呛,柳娘这些日子与他王妃都在安慰他呢!   因每日必往宫中去尽孝,马皇后怜惜她的孝心,干脆赐了她自由进出宫城的凤头令牌。伴随着圣寿时间越来越近,宫中安保越来越严。柳娘就算得了这样的恩典,也不敢大意,每次进出宫门必定下车步行,让侍卫检查马车。   马皇后知道了,心中暗叹没有给错人,果然是谨慎的。   进了九月,京城热闹起来了,燕王也风尘仆仆来了。两夫妻俱有诉不尽的衷肠,等到藩王齐聚、重臣皆在、属国来朝,陛下寿宴终于开始了。   城中连续一月不宵禁,在财政紧张的情况下依然大放烟火,盛世景象,已然初显。   热热闹闹过完了圣寿,燕王又要回去镇守藩地,皇帝并不怜惜他的儿子们。可柳娘快七个月的身孕,一不小心生在路上可怎么办?燕王只得把柳娘托付给皇后,独自返回北平。   一切都这么顺利,祥和安宁,谁知道暴风雨来得这么快。   十一月二十九日这天,宫中突然传来消息,太子妃生产了,柳娘赶紧命人送她进宫。   太子妃生产本该有皇后坐镇,可这几天皇后小恙,无人敢贸然惊扰她。太子跟在皇帝身边处理政务,藩王妃们已经随夫返回封地,宫中妃嫔无资格也不敢来。数来数去,太子妃生产的时候,居然无人坐镇。因太子妃已有难产迹象,柳娘来的时候,东宫正殿乱成一团。   “都给我闭嘴!”柳娘进门一声暴喝,立马指派人分头行动。   宫女嬷嬷们见来了能做主的,赶紧按吩咐办事。等宫人们散开了,柳娘才看尽坐在后面的太子妾室们。太子侧妃吕氏带着妾室们给柳娘请安,道:“多亏王妃娘娘,妾等没经历过,一时慌了手脚。”   “旁人没生产过,吕侧妃也没生产过?好歹是上了玉牒的妃妾,遇事慌张成这样,难堪大任!”柳娘气不打一处来,太子忙就算了,消息递过去的时候他就不能指个有脸面的老嬷嬷过来坐镇吗?让一群妾室做主,看刚刚那样子,各人下令、各自不听,产房里的太子妃岂不因她们受罪!   吕侧妃一愣,不敢说话了,她本是自谦,谁知让人抓着话柄一顿排揎。   “来人,伺候各位侧妃到西侧殿等候,若想帮忙,就帮着祈求太子妃平安生产吧!”柳娘见有人想说话,故意说这话堵她们的嘴。   把人打发了,柳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安歇,她也是大肚子,紧绷着神经带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痛。   “王妃娘娘,您喝口茶歇歇。”太子妃身边刘嬷嬷给柳娘斟茶,恭敬送上来。   “嬷嬷怎么不在里面?”   “王妃放心,主子早有成算,里面有奴婢那老姐妹王嬷嬷看着呢,老奴在外面照应。奈何老奴不中用,劳累王妃了。”   “不是嬷嬷的错。”刘嬷嬷再有脸面也是奴仆,怎么能和上了玉牒有正式册封的妃妾比,尤其是太子妃不在的时候。   “王妃安心,主子必定平安顺产。”刘嬷嬷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柳娘说着话。   柳娘安静在外面等着,等着等着发现不对劲,太子妃的呻/吟声越来越弱,也没有人出来禀告。长久的生命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第六感,柳娘解下皇后赐的凤牌丢给阿孟阿季,吩咐道:“去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来,一定请来!”   阿孟阿季一惊,不顾刘嬷嬷阻拦,立刻飞奔出去。   柳娘刷得一声站起来,就要往产房去。   “王妃,您这是去哪儿?产房内自有产婆呢,您身怀有孕,别被冲撞了,若是主子知晓,心里难安啊。”刘嬷嬷跟着站起来。   柳娘理都不理她,柳嬷嬷几大步走过去就要拉柳娘的袖摆。若说刚刚还是怀疑,现在几乎能断定了,柳娘一把甩开,喝道:“滚开!“又吼那些宫女道:”都是死人吗?没看到这老奴冒犯本王妃,抓起来!”   “王妃不可,产房污秽啊……”刘嬷嬷还要大喊什么,柳娘带来的人已经制住了她。   柳娘掀开门帘走进产房,房间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熏香味儿,熏得人作呕。做了几辈子神医,柳娘一闻就知道熏香不对。   “拿下!”柳娘暴喝一声,身后人赶紧冲了进去,接生嬷嬷还待挣扎狡辩,柳娘训练有素的侍女反剪手臂直接用劲一扭,狡辩化作哀嚎。柳娘不管无辜不无辜,四个接生嬷嬷,满屋子的侍女奴婢都被赶出去。   “熏香有问题,马上熄了,保存证据!”   柳娘吩咐一声,大步走到产床前,太子妃宫口已开,孩子却未出来,柳娘可以依稀看见孩子的头顶。宫口撕裂严重,血水混合这翻飞的皮肉,若是柳娘没偶有判断失误,孩子肯定是生出一点儿,又被塞了回去,反复折磨太子妃。   何其恶毒!   太子妃已经神色涣散,柳娘不用诊脉都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和疼懵了。怎么也唤不醒太子妃,柳娘吃奶得劲儿甩她两个耳光!“醒过来!常沁儿!醒过来!想想你的孩子!常沁儿!”   “孩子……我的孩子……”半响,太子妃终于幽幽转醒。   “姐姐,你醒了?醒了就好。快!快用力!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再不生孩子就要被憋死了,快用劲!”   “我怕是……”   “有我在你怕什么,听我指挥,吸气!快!吸气——吸——吐——”关键时刻哪儿细说的功夫,柳娘一脸焦急,直接命令她跟着做,又揉着她的肚子,指挥她呼吸。   柳娘捡过几个枕头垫在她身后,命两个侍女扶高她的身体让她好借力,亲自给她接生。   太子妃实在受了太多的罪,伤口重新撕裂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简直是短时间内连生两次孩子。太子妃疼得知觉麻木,柳娘还不住刺激她:“想想雄英,你要他做没娘的孩子吗?自古有后爹就有后娘,你要他日后怨你吗?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要他没见过这世道一眼,就夭折吗?坚持住!用劲!用劲——”   这边柳娘冲进产房,那边阿孟和阿季也分头去找皇后娘娘和太子。阿孟是柳娘的贴身大宫女,素来与坤宁宫女官有交情,张口就道:“太子妃娘娘难产,情形很不对,快请皇后娘娘!”   “阿孟姑娘,娘娘正在午睡呢……”   阿孟凑到她耳边,故意把情形说得很严重道:“宫闱阴私,无人能做主,快请皇后娘娘!”   女官悚然而惊,飞奔进去禀告,皇后娘娘随意披了一见大氅,用手帕包着头发就出来了。   阿季这边更难一点,太子在乾清宫议政,不是后宫女子可以冒进的场所。幸亏那枚凤头牌,阿季胆识过人,一路高举风头牌进了乾清宫,说明了情况。   皇帝一听也坐不住,在他的宫闱里,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如何能饶!皇帝和太子一起往东宫赶去!   皇帝、皇后、太子几乎同时赶到,一进来就看到燕王府服饰的侍女围着东宫服饰的宫女,见皇帝来了也不跪拜。   “这是做什么?”皇帝怒喝。   “陛下恕罪,我家王妃娘娘发现太子妃娘娘产房中熏香有异,还有那个穿褐衣的产婆行为不轨,情况紧急来不及分辨,只能先把她们看管起来。”阿淑是柳娘的心腹侍女之一,见皇帝暴怒,虽身子发抖,但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王妃来的时候,东宫妃妾乱成一团,王妃请她们去西侧殿等候。香炉在桌上,那婆子想要自尽,已被奴婢们卸了下巴,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奸人。”   “来人,封锁东宫!”皇帝沉下脸冷声道。皇帝在就好办了,他一声令下,东宫马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苍蝇都飞不出去一只。这些下人也被检校带走,不怕他们不招供。燕王府的奴婢看似有功,却也被软禁在厢房,等候调查。   “产房里怎么样了?”马皇后焦急问道,“不若我去瞧瞧。”   “你安坐,朕派人去。”皇帝身边有的是人才,他们来的路上皇帝已经吩咐下了,产婆墩身福礼,立即往产房去了。   柳娘警惕的看着进来的人,那面容和蔼的婆子站的远远的行礼,道:“燕王妃娘娘,老奴是陛下派来为太子妃娘娘接生的。”   柳娘看了一眼她的侍女,那侍女小心透过门帘缝隙看了一眼外面,发现真是皇帝、皇后、太子到了,才跑回来向柳娘点头。   柳娘还是不太放心,紧紧盯着她,心有余悸道:“你站在那儿指挥就是。”   那婆子也识趣,袖子挽得高高的,双手干净没有首饰,示意自己无法搞鬼。产婆也发现燕王妃的手势十分老道,太妃配合的也好,只站在一旁提意见,绝不上前。   太妃最后一次用劲,孩子头出来了,柳娘顺势抱出孩子,剪断脐带,屁股上两巴掌打哭他,包好襁褓自己抱着,柳娘现在谁也不敢相信!   产婆也不介意,安分的跟在柳娘身后出了产房。   柳娘一身血污跪倒在皇帝等人面前,高举襁褓道:“父皇、母后,姐姐诞下一位小皇孙!”   马皇后接过孩子,笑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太子妃如何了?”   柳娘磕头再拜,“求陛下准许太医为姐姐诊脉。”   “这男女有别……”太子迟疑道。   “太医院可有医女?”皇帝问道。   “医女大多粗通医理,这等场面支应不下来。”皇后叹道。医女本就是紧缺资源,大战过后更是寥寥无几。医女是给贵妇人看病时候充当医生和患者之间的传声筒,现在太子妃这境遇,她们哪里能镇定办事。   “母后!”   “快起来,你也有孕呢,别伤了身子。”皇后示意侍女扶起柳娘,柳娘还要求情,侍女边冲出来道:“太子妃娘娘大出血!”   “父皇!母后!我来!我学过医理,我手稳,我来!请您赐太医,我听太医嘱咐!”柳娘悲鸣一声,恨声道,情不自禁咬破嘴唇。   “好,请太医,移太子妃出产房!”皇帝突然出声,准了柳娘的请求。   东宫本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子妃生产过后,本就要移出产房,回寝殿坐月子。现在在寝殿内加一道垂帘即可。   柳娘急冲冲冲进产房,先用手指按下几个止血的穴位,可惜出血太严重,聊胜于无。   太医很快到了,柳娘霹雳巴拉把症状一说,太医斟酌了了一下,道:“需行针!”   “我学武的时候学过穴位,我懂,太医吩咐吧!”柳娘断然道。   “不妥,臣再请示陛下。”姑奶奶啊,学武和学医两个概念,行针又不是吃饭喝水,丝毫马虎不得啊!   哪里还有时间请示!若不是不能暴露自己,柳娘恨不得瞬间化身大国手。   柳娘一把掀了帘子,走到太医跟前道:“我见过大夫行针,你说一条我试试!”   太医恭敬把头埋下去,不确定道:“王妃可试试阳溪穴,入针一分。”   柳娘反手在自己手腕外侧扎针,见太医还是迂腐的低着头,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他的手稳稳扎在他手上。   “还有呢?”   太医也是不拍扎的,再道:“会宗穴,入针三分。”   柳娘一把撸起他的袖子,又稳稳地扎了进去。   太医大约知道柳娘的水平的,感觉自己脑袋多了一份保障,安心跪地指导。   柳娘拿到银针,刷刷在太子妃身上扎针。宫女又送上外敷药粉裹伤,不一会儿内服的药也送来了。太子妃神志不清,药都喂不进去,柳娘只得以口哺药,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出血止住了,太子妃的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柳娘身心放松,起身的时候一阵眩晕,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阿孟阿季出去请人没有被牵连进东宫阴私中,跟在柳娘身边,见势不对,一人拉住她,一人倒在地上当垫子。   幸好没倒下去,太医刚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地膝行前去诊脉。老天爷啊,保佑燕王妃无事吧,他就是一个小小太医,不要再折磨他脆弱的小心脏了。 第148章 燕王妃   柳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身上很清爽, 有人为她清洁身体, 悉心照料她安睡。柳娘定睛一看, 阿孟、阿季在床边守着她。   见柳娘一睁眼,两人赶紧喂水的喂水、用药的用药。阿孟道:“主子不必担心,您只睡了一个晚上,现在是三十日清晨。太子妃娘娘还好, 太医在一旁看着呢。太子妃娘娘生产遇害一事陛下已在查,马上就会有结果的。”   不必柳娘询问,阿孟知道她最关心什么。   “父皇、母后可有生气。”情况紧急的时候,柳娘可没功夫管什么礼仪规矩。   阿孟、阿季对视一眼,道:“不曾听说。”   那就是生气了。她和燕王远在北平,若是遭了厌恶, 不是和皇后撒娇卖乖几句就能解决的。柳娘忍不住沉思, 要怎么才能挽回局面。   清醒了没多久, 马皇后就来了。   “好孩子,躺着就是, 太医说你生产前都不能挪动,卧床静养为好。”马皇后走到柳娘床边坐下, 见柳娘低头不语,马皇后扶起她的头,才发现她眼中蓄满泪水。   “怎么了?可是疼得厉害, 快传太医……”   柳娘拉着马皇后的袖子道:“我以为母后生气了。”   马皇后扑哧一笑,“傻孩子,关键时刻才知谁能担当, 谁可重用。太子妃没看错你,母后也没看错,你救了她和小皇孙的命!至于些许规矩,怎么能和人命比,放心,陛下也赞你勇毅果决呢!”   勇毅果决,柳娘喜欢这个评价,这一直是她引以为豪的品质。   “没让父皇母后担心,儿媳就放心了,只请母后告知,姐姐那边可找到凶手了。”   马皇后拍拍她的手道:“你父皇和太子正在查,放心,不会让太子妃白受委屈的。”   柳娘心想,太子妃在这宫中孤立无援,她不想办法谁来想办法。   “不知儿媳可能去探望姐姐?”   “太医说了你最好不要下床,我已令宫人把东宫西配殿收拾出来了,到时你就在东宫生产,等坐完月子,再送你去与老四团聚。”   “不行,不行~”柳娘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怎么能在东宫生产,儿媳回燕王府就是,燕王府早就准备好了……”   “安心住着!你与太子妃的情义,在她屋里生孩子有何不可。”马皇后故意轻描淡写淡化东宫的象征意义,事且从权,燕王妃有大功,难道让她一个人凄凄惨惨回王府生吗?   “姐姐遭此大难,常婶婶在家肯定很担心,若是能见一面,姐姐想必能好的快些。”现在常遇春已亡,常茂等人撑不起鄂国公府,蓝玉也还没有长成,谁能为太子妃撑腰?可不管能不能,总要做出姿态来啊。常夫人作为开平王遗孀,在宫中总有些脸面。   “你就别操心了,常夫人已经进宫陪伴太子妃来了。太医说多思无益,你安心静养才好。”   “是,儿媳一定好好养着,给王爷诞下子嗣。”柳娘能确定自己怀的是男孩儿。   马皇后又说了一些贴心话,后自回宫不提。   “关注着太子妃那边,什么事情都不要瞒我。若是常夫人来了,请她来见我。”柳娘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安心静养。   宫中补药换着花样的倒进柳娘嘴里,柳娘一直关心的常夫人却始终没来。   又过了三四天,阿孟突然来报:“太子妃病危了!”   “什么!”柳娘一把掀开被子就要起来,阿孟赶紧冲过去抱住她,“主子,太医说您不能下床见风!有什么奴婢去听,保证一字不漏传给主子,行不行?”   “起开,我自己去看看。”阿孟的性情她还是清楚的,不是确定太子妃回天乏术,她不会把病危二字轻易说出口。   “主子,你当初是怎么劝太子妃娘娘的,想想王爷、想想您肚子里的孩子!”阿孟抱着她不放,不让她走。   “好,不下床,你去抬椅子来,上面铺上被子,抬过过去。中间从回廊走,昨日你不是说回廊设了步障吗?再拿伞挡着,就这么几步路,不会有事的。”柳娘退而求其次,赶紧整理妆容,太子妃最后一面无论如何都要见。   阿淑扯了扯阿孟的袖子,阿淑已经被放出来,说明皇帝相信柳娘的清白。   她们几个赶紧动作,唤內侍抬着柳娘往太子妃寝殿而去。   柳娘到的时候,常夫人正在抹泪,太子也哀戚的站在一旁,常茂夫人、常升夫人也跟着流眼泪,床前还跪着朱雄英,新生的小皇孙也被奶娘抱来了。   太子妃仰躺在床上,上半身垫得高高的,见柳娘来了,手不住向她伸。   “姐姐,姐姐,我来了,我在。”柳娘指挥內侍把她抬到床边,够着身子拉她的手。   “说好一辈子姐妹……雄英和幺儿就托付给你了……来世再报恩德……”太子妃泪流满面。   “姐姐,姐姐,别说丧气话,不是说一辈子的姐妹吗?你还答应过照顾我生产呢?你忘啦!”   太子妃努力勾了勾嘴角,喟叹道:“孩子……”   她已经没有力气劝慰柳娘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柳娘见她诡异红润的脸色如何不知是回光返照,泣不成声,哽咽道:“孩子,我会照顾好的,从今往后,这就是我亲儿子!”   “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太子妃转动眼珠看着屋中她最亲近的人,无声对母亲和丈夫歉意一笑,又伸出左手。   太子一个健步走上来,太子妃拉着他的手。柳娘退开,太子妃空出的右手被朱雄英死死拽住,小小年纪,他已经明白什么是生死离别了。太子妃把朱雄英的小手放进太子的大手中,含笑而逝。   “姐姐!”柳娘悲鸣一声,倒在椅子上痛哭不已。太子、朱雄英、常夫人、常茂夫人、常升夫人皆痛哭,一时之间悲声笼罩东宫。   太子妃丧礼尚未有规制,好在皇帝满意这个儿媳妇,太子也怀念发妻,一应礼仪从重从繁,立为祖宗法度,可传之后世。   柳娘身体之糟糕,太医再下严令,若是再下床走动,哀思过渡,定会难产!柳娘不能到灵前举丧,也派了贴身侍女前去跪经。因太子妃死在腊月,停灵时间不能太久,二十一天已经是极限。   太子妃下葬之后,皇帝有意让一切终结在就旧年,也宣布了此次太子妃生产遇难的调查结果。   是二皇子秦王妃王氏勾结在宫中大元余孽做的,还把黑锅推到太子妾室身上,妄图以此搅乱储君内院,还试图挑拨皇室与功臣的关系,离间诸君与藩王的关系。因事涉皇室阴私,王氏被秘密处死,宫中宫人再次清洗。当然,太子妾室虽是被蒙蔽,也不是没有错,一并被削减位分,以观后效。   “我不信!”柳娘恶狠狠吐出三个字,她不信!   “你去等着常夫人,一定让她来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柳娘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妃去世了,连一个公道都没有,甚至她的家人都装聋作哑!今日宣布结果,常夫人一定在宫中。   阿孟脆声应下,小跑着去请。   好一会儿,阿孟才沮丧回来:“主子,奴婢无能,常夫人不肯来,奴婢什么狠话都说了,她依旧不愿来。”阿孟去请皇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费劲。   不对啊,柳娘自持眼力,常夫人对女儿不是没有情义的,怎么突然就不管不问,连自己找她商量对策都不来呢!“夫人可有说什么别的?”   “没什么特别,只在分开的时候,夫人说王妃不该和她见面,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不好!”柳娘听这话分明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柳娘赶紧问道:“父皇母后在什么地方?”   “坤宁宫!”   “送我过去!用特制暖轿!”柳娘知道事情不会这么轻易结束,预防着自己还有奔波劳苦的时候,让人特意制了暖轿,里面温暖如春舒适无比,她若要移动不必走一步路,不用吹一捋风。   柳娘进了坤宁宫,阿孟几人手脚麻利把可活动的暖轿四边拆了,变成一个大椅子,让人抬进去。她生产在即,制作暖轿之时就请示过马皇后。   果然,常夫人跪在殿中,额头带血,殿内并无宫人內侍,只有帝后和太子三人。   “儿媳参见父皇母后,见过太子殿下,请恕儿媳无礼。”   “你怎么来了?”马皇后问道。   “儿媳想念姐姐,连连派人去请常夫人,常夫人却总是不来,今日听说她在坤宁宫,儿媳特来一见。”   “行了,别绕圈子了。开平王遗孀说太子妃之死不简单,不是王保保之妹做的,你也这样认为吗?”皇帝打断她们婆媳的寒暄,单刀直入问道。   “回父皇,确实有此怀疑。儿媳得到消息之后,若无母后所赐令牌,入宫定然受阻,到时太子妃难产,无人坐镇,危险加倍,此为其一。到达东宫,产房外乱成一团,太子妾室各有命令,宫人无所适从,耽搁产房内物品供应,此为其二。太子妃产房中熏香有毒,负责产房事务的刘嬷嬷乃是太子妃进宫后在东宫提拔的,这些事情非长居东宫之人不能办到。因此,儿媳怀疑,太子妾室参与谋害主母,虽为蒙蔽,但至少推波助澜,隔岸观火。此等罪行,只降位不足以罚,请父皇明鉴!” 第149章 燕王妃   “依你之见, 当如何?”皇帝质问道, 识趣的人此时应该拜服在地, 称唯陛下之命是从。   柳娘却全没客气。“有罪当罚!犹如刑部断案,有人首告,有证据,就当核查, 若查实,罪责相等。妾室谋害主母,当斩!然,我皇室不同其他,忧龙子皇孙将来,有生育之功者, 可恕其性命。”   “刑部?好啊, 刑部也有规矩, 诬告者坐罪。”皇帝冷笑道。   柳娘脸色刷的白了,“儿媳知道。”   “那你还要告吗?”   “要告!儿媳与姐姐姐妹情深, 又同为皇子正妻,今日坐视姐姐含冤蒙难, 他日我将步其后尘。若儿臣亲眼所见,满宫奴婢亲眼所见还不够作为证据,可查彤史。还请父皇圣明烛照, 还太子妃一个公道。”   “好!好一个公道……”皇帝拍案而起,就要下令。   马皇后胆战心惊的看着,柳娘挺着大肚子跪在殿中, 开平王遗孀额头沾血,一个不好,这就是皇室罹难,武勋离心啊!   “好一个公道!燕王妃起来吧!陛下与本宫都知晓了,定当彻查!”马皇后也一拍凤椅扶手站了起来,“来人啊,送燕王妃回去。”   “母后!”柳娘还想说什么,阿孟、阿季已经来扶她了,柳娘被扶起来,却腿脚发软坐了下去。   “不好,主子要生了!”阿孟惊呼一声,马皇后赶紧让人把她送到东宫,宫中只有东宫预备的产房。   常夫人见身怀有孕的燕王妃都被这般不留情面的送走,悲泣道:“开平王死太早了……臣妇告退!”   什么都不必说,若是常遇春而今还活着,太子敢这么践踏常家的闺女,无视太子妃的冤屈吗?   殿中终究只剩下世间最高贵的一家三口,柳娘哀嚎声还未散去,太子流泪跪在皇帝皇后身前,“儿无用,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操心!”气极了的朱元璋反手一个茶盏掷过去,砸在太子胸前!“连后院都管不好,你这个太子当出什么来!说!是不是你偏宠侧妃宠大了她们的心?胆敢谋害太子妃,谁给她们的胆子!”   外人已走,朱元璋也不必避讳,直接了当的问道。   “父皇明鉴,儿后院一向清明,太子妃贤惠大度,侧妃侍妾恭顺有理,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争执。父皇也查过,这是残元的阴谋,意在挑拨我皇室关系。燕王妃心系义姐,女人家心思全在后院争宠上,才有此误会。”   太子想起太子妃生前的景象,妃妾在她面前一向恭顺,太子妃也从未说过妃妾不听管教的事情。事实上东宫后院皆托付给太子妃,太子从未因自己的喜好干涉过东宫分位升迁,全是太子妃一手打理,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太子自觉非常尊重正妻,就算偏宠那个侧室,也就赏点儿金银财物,连太子妃的脸面都不曾伤过,妻妾分明,嫡庶悬殊,怎么可能出这种妾室害主的事情。   太子也想起了之前吕侧妃说的话,“燕王妃诛心,妾自求一死。只孩儿无辜,殿下可能救他一命。没了亲娘的庶子,在这深宫如何活得下去!”   太子自认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他也不信燕王妃是无中生有之人,毕竟太子妃生产的确遇害了。所有,这一切只能是蒙古人的阴谋。   太子的话,皇帝半信半疑,他的检校在宫中无孔不入,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事情,此次检校查验,的确没有东宫侧室动手的痕迹。但燕王妃说的也对,有动机、有手段,就能做成事情。皇帝倾向于相信太子妾室应该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但坐看事情发展。   “皇后,调东宫彤史来。”皇帝唤道,燕王妃提醒他了,要知道太子有没有偏宠,侧室有没有可能心大,记录侍寝的彤史是最直观的。   太子又羞又囧,气得脸上一片通红。   彤史拿过来,皇帝随意一翻,太子子东宫大约五日在正妃寝殿,五日在吕侧妃处,还有五日剩余妾室随机,剩下半个月基本独宿,或者书房处理政务。皇帝看了心中满意太子对朝政的重视,面上却大怒,把彤史摔在太子面前道:“侧妃能与正室比肩,看你办的好事!”   太子羞愧红了一张脸,没看到具体数据,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般偏宠吕侧妃。   “朕都嫌脏了手!”从来没有老子过问儿子房里事的说法,皇帝气得脖子都红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是宋濂教出来的,他难道没教你这些吗?回去闭门思过吧,朝政暂时不用你了。”   皇帝把太子打发了,又狠狠锤了面前的桌子!“太子可恶,连小家都治不了!燕王妃可恶,怨望朕之判决!胡虏可恶,朕都不追究,王氏依旧做她的王妃,他们居然还敢捋虎须!可恶!可恶!还有蓝氏,她说的那是什么话?是怪朕负了伯仁吗?可恶!”   皇帝气得不知骂什么好,可恶在嘴里来回转。   马皇后在一旁哭泣,道:“世人都爱信荒腔走板的阴私争斗,反倒不信两国之争能从后院下手。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又是一桩奇谈怪论,百年后亦有文人野史杜撰,有伤您的贤明。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冤屈,都有情义,只能您来做裁决。”   皇帝倒在椅子上长叹,“太子啊,只盼他吃一堑长一智,敌人不总是光明正大正面进攻的。过了正月仪典,让太子闭门三月,就说怀念太子妃,让朝中议论停一停。东宫妾室除了养育子女的,等议论淡了,都处理了吧。”   皇帝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不能是太子的后院出了问题,私德有亏有时候能够拖垮一个继承人!皇帝对太子寄望太深,太子已经独立处理政事,朝堂上叫的出来名字的重臣皆兼任的东宫官员。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右丞相徐达兼太子少傅,开平王常遇春生前还兼任过太子少保,右都督冯胜兼右詹事……不仅有重臣,东宫还有宋濂等大儒,从国子监选拔的青年才俊为太子伴读。文臣武将环绕、老中青三代齐备,太子是皇帝的心血凝结,不容有失!   太子的地位不为动摇!皇帝再一次打定主意,元朝之所以败了,胡人血统低微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频繁更换皇帝,连确定的继承制度都没有。从硕德八刺到懿璘质班,十五年换了六个皇帝,皇帝被杀、战败逃亡、被赶下台……太多了,若非元朝人自己乱了起来,以蒙古铁骑的赫赫威名,怎么连百年都支撑不了!   所以,皇帝再次坚定信念,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他妻妾子女众多,只有挑出了继承人,才能让儿子们免于自相残杀。一个庞大的帝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杀一时是杀不死的,只有内部自己乱起来,才会分崩离析,断送国运!   太子在,国祚在!诸位稳,江山稳!   “那燕王妃呢?”马皇后问道,燕王妃指出了太子的错处,可马皇后不是不分是非之人,太子妃生前孝顺能干,燕王妃又怀有身孕,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也是个糊涂的,朕先前还夸她勇毅果决,结果是鲁莽行事。等她坐完月子,送她回藩地就是,老四也糊涂,怎么就让她留在京中。”皇帝才是气糊涂了,忘了当时留下柳娘的决定他也同意了的。   “她虽鲁莽,但是个有情有义的。开平王夫人头上带伤的出去,外面肯定议论纷纷。都是自家孩子,陛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待日后事情淡了,自己想起来都会觉得羞愧。”到底以往的感情打下了基础,马皇后在确定太子无事之后,也愿意为柳娘说好话。   “盼着如此吧!”皇帝长叹一声,国事家事都不让他省心,太子妃遇难一事还要接着再查!他就不信查不出个水落石出!   “雄英怎么样了?”皇帝揉着额头问道。   “瘦了一大圈,精神倒还好。你放心,有我照看着呢。”马皇后说起孙子也是一脸慈爱。   “新儿我也取好了名字,就叫允熥吧,你接在身边照料,别让人再钻了空子。”皇帝长长叹气,只盼这场风波就这么过了,再有什么私下处置就是,他不想再在家里学什么刑部了!   柳娘被抬回东宫,三个时辰之后诞下了燕王嫡长子,可惜太医说燕王妃焦虑辛劳,孩子恐有弱症。   马皇后听闻了,赶紧赐了一大堆药材,趁着新年的时候向皇帝谏言,“老四在边关劳苦,才一年就引种的良种棉花,让百姓有饭吃有事做,辛劳得很。如今他有的嫡长子,也盼着您赐名呢。”   皇帝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他对自家儿孙素来体贴。燕王妃是徐达的女儿,自身又颇有才干,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过了,皇帝想起来也佩服她的勇气和细心,叹道:“你是个不记仇的。”   马皇后温和一笑,“都是一家人只有情,没有仇。”   皇帝遂下旨赐燕王嫡长子名为“朱高炽”,并道:“燕王妃也该学着你的温和大度才是。”   整个新年,柳娘都在坐月子没有露面,给燕王的信也只报喜不报忧,一切等回藩地再说。   柳娘以为她就会这样平淡的回到藩地,等多年后帝后气消了再进京,没想到刚出月就遇到了事情。   柳娘出了月子,到坤宁宫谢恩。“蒙母后恩典,儿媳得以在宫中养胎,儿媳感激不尽!”柳娘行稽首大礼,拜谢隆恩。   马皇后看她毫无刚生产过后妇人的丰腴,反而清瘦了些,心中怜惜更甚。说句难听的,太子妃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值得她硬抗帝后怒火,攻击一国太子。常家都没有再说什么。有情义从来不是坏事,马皇后喜欢重情义的人。   “把孩子抱上来我瞧瞧。”马皇后叹道。   柳娘把朱高炽抱给马皇后,马皇后看了一惊,不是说胎中带着弱症吗?怎么养得这样白白胖胖的。马皇后笑赞:“你把孩子养得很好。”   “都是儿媳的本分。”   “允熥比他还大一个月呢,看着倒和他差不多。”皇后叹道。   柳娘顿了顿,问道:“不知儿媳可否看看她。”   马皇后看她捏紧手帕的指尖都发白了,再想起宫人说她月中也常哭泣,看来是越想越后怕呢。马皇后再看看她清瘦的身体,怜惜道:“有何不可,说起来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柳娘不接这话茬,说起救命,若是太子妃正常生产,哪里用得着她救命。   待朱允熥抱上来,柳娘忍不住紧紧盯着她,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太子妃的影子。   朱允熥终究在娘胎中受了罪,两个月看上去和一个月大的朱高炽差不多大。朱允熥躺在柳娘怀里,咿咿呀呀的叫唤,小手总往柳娘衣襟上抓。   旁边乳母笑道:“小皇孙这是饿了,奴婢抱下去喂奶吧。”   柳娘眼巴巴看着皇后道:“母后,可怜这孩子没吃过一口娘奶,不如儿媳喂他一回吧。”   马皇后愣了愣,以她的身份,除了长子朱标之外,都没有亲自哺乳过其他人,更何况柳娘这样的出身。但看柳娘说的悲切,马皇后情不自禁就点了头。   柳娘告退,抱着朱允熥往后殿而去,解开衣衫喂孩子。柳娘趁机脱了朱允熥的襁褓,细细检查他的身体,宫人伺候的精心不精心,婴儿不会说话,他的身体却不会作假。柳娘发现朱允熥右边的皮肤熬干燥一些,还有些泛红血丝,当然只是细小的症状,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   柳娘问乳母道:“小皇孙现安置在哪儿?”   “回燕王妃话,小皇孙安置在坤宁宫后殿,由皇后娘娘亲自抚育。”乳母笑道。   “小皇孙身边有几个乳母?”   “连奴婢在内,有四个。”   “母后年高,宫务又繁忙,不能事事关心,你们既然被选为乳母,就要一心为小皇孙着想。既然有四个乳母,每晚夜里轮着班,别让火盆离小皇孙太近了。”   “王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寒冬腊月的,没有火盆可不行,奴婢们都是皇后娘娘亲选定,对小皇孙精心着呢!”   “小皇孙身上皮肤都烤粗糙了,这就是你们的精心?看这身上的红血丝……”柳娘怒道:“本王妃好声好气说话,你以为是给你这个奴婢做脸呢,本王妃是看皇后娘娘的金面。当这满宫人都没长眼睛吗?本王妃这就宣太医!”   一番厉语才吓住了乳母,吓得她跪地磕头不止。燕王妃的威名这宫中影影绰绰都有传说,她一个奴婢不敢赌命。   柳娘复又温言安慰,说小皇孙长大自会记得她的好处。恩威并施之下,乳母赌咒发誓一定精心照料小皇子,柳娘才让乳母出去。   良久,马皇后见柳娘久不出来,到内室察看,却见她抱着朱允熥喂奶,泪水止不住滴落。   马皇后悄悄退出,吩咐道:“去查一查怎么回事儿。”   坤宁宫中就没有能瞒过马皇后都事情,女官把柳娘和乳母的话重复的一遍。马皇后想着她见到那默默垂泪的画面,再想想柳娘告辞的时候全无异样,到底被上次的事情吓住了,宁愿私下使力,都不敢惊动她。   马皇后叹息一声,吩咐道:“宣太医来,查一查是不是如燕王妃所说。”   柳娘回到燕王府整装,准备与娘家告别之后便回北平就藩。   来到魏国公府,却直接被徐达请进了书房,书房内,徐达、谢夫人、常夫人都等着她呢。   柳娘刚进了书房,门一关上,常夫人就突然跪倒:“大恩不言谢……”   “婶婶这是做什么,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是您看着长大的,我和姐姐就是亲姐妹,妹妹为姐姐做这些,也要您如此相谢吗?”柳娘赶紧拦住。   常夫人悲哀道:“除了这无用之躯,我又能怎么谢呢?”本以为开平王遗孀的身份还有些说服力,可磕破头也没未长女求来一个公道。   “婶婶切勿灰心,您还有皇长孙,日后太子殿下继位,他就是新的太子,您好好活着,总有能说话的一天!”柳娘安慰道,皇室血脉中,也有掺进了常家的血。   “只盼着这一天早点来……”常夫人低声喃呢。   徐达这个忠心耿耿小心谨慎之人却未说什么,这话分明有诅咒皇帝早死之意。若是太子妃之死没有暴出来,他们这些跟随之人也不会寒心。可马背上打天下,不可马背上治天下,纵观历朝历代,开/国之初总是倚重武将,等到天下太平,最先罹难的亦是武将。   “我在东宫生产,也听到一些小道消息。陛下虽处置了太子妾室,可总有野心勃勃之人。尝听闻,若无我这多管闲事之人,太子妃仙逝之后,当扶正吕侧妃。”   “果然!”常夫人叹道,她已经不像刚开始知道太子后院混乱时候那么生气了,那些火都被压抑在心底,狠狠埋进岩石里,积攒着,积攒着,等着有一天火山爆发。   “太子定守一年妻孝,待出孝后,请常婶婶留心,宁可重选高门贵女为太子继妃,亦不可扶正妾室。别忘了,吕侧妃还有一个儿子,自来母以子贵者多不胜数!”柳娘叹道。   “放心,我会留心的。”常夫人紧紧握了握柳娘的手,不在多言谢与恩,一切她都记在心里。常夫人从徐家与常家之间的小门离开了,徐达在京都这么久,这点儿小动作还是能保证安全的。   待常夫人走了,谢夫人才哭道:“你怎么就那么大胆,居然敢顶撞陛下,拿自己的身子冒险!你忘了你还怀着孩子呢!”   “娘~”柳娘语带哭腔道:“我何尝想这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好了,既然做了,就不要怕。回藩地去吧,时日久了,陛下终会忘记。你不过是藩王妃,无碍大局。”徐达喟叹,道:“现在就走,红着眼睛出去最好。”   “我还没见过外孙呢!”谢夫人惊呼。   “娘随我来。”柳娘拉着谢夫人往外走,在中庭抱了朱高炽给谢夫人看,徐达来见了一面,只说了两句话,柳娘就抱着孩子走了,脸上泪如雨下。   柳娘刚回燕王府就接到了中宫旨意,让她进宫。只因朱允熥病重,请她入宫照料。   原来柳娘一走,马皇后就马上宣了太医来诊治,果如柳娘所说,乳母偷懒,让火盆离得太进,且不给朱允熥翻身,惹得他半边身子皮肤干燥,隐约有小红血丝。马皇后大怒,立刻把伺候的人贬入宫正司。新来的乳母却不能照顾好孩子,朱允熥不吃乳母的奶,嚎啕大哭,继而高烧。   马皇后着急无奈,女官谏言道:“先前皇孙曾喝燕王妃娘娘乳汁,不知可否请燕王妃娘娘应急。”   燕王妃现在能不进宫最好!马皇后是这样的想的,奈何朱允熥不配合啊,无人能治住他。马皇后找人问了柳娘在东宫怎么照料孩子,准备有样学样。   宫人道:“燕王妃娘娘随皇孙起居,皇孙醒则她醒,皇孙睡则她谁,每晚起夜五六次喂奶,皇孙就睡在王妃身边,亲力亲为,不曾让乳母侍女擦手。”   便是马皇后听了也自叹弗如,把情况和皇帝汇报了,道:“她虽鲁莽,可一颗赤子之心难得,只看她待子女如何,就知她为人本善。冒犯陛下并非出自本意,还请陛下看在她慈母心上,宽容她一回。”   皇帝有皇后细细劝慰,又想着燕王妃回娘家被训斥出来,觉得众人都明白了他的苦心。他私心里也欣赏燕王妃的才干,至于性情,反正是藩王妃,只要老四不嫌弃,他当爹的多嘴做什么。因此顺势准了,马皇后这才召柳娘进宫。   柳娘进宫被安置在坤宁宫后殿,带着朱允熥和朱高炽一起照料。才短短两月,就把朱允熥调理得白胖不少。朱雄英也爱和柳娘亲近,常来探望弟弟,慢慢走出了丧母的哀戚。   马皇后十分高兴,又赏了她不少东西。等柳娘回藩地的时候,皇帝也跟着嘉赏,朝中宫中闻训知道这事儿过去了,纷纷赠礼送别。   柳娘带着朱高炽回北平,待到见到燕王时,不顾奴仆皆在,扑入他怀中嚎啕大哭。 第150章 燕王妃   已被边关烽火磨练得铁石心肠的燕王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挥手让奴仆们退下, 半搂着柳娘回了寝殿。柳娘一边哭, 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京中的事情:“姐姐含冤蒙难……摧心肝啊!雄英怎么办……允熥三个月还是小小一团……爹娘都不要我了……我只有王爷了,我只有王爷了……”   柳娘哭湿了燕王半边肩膀。听着她一声声喃呢低语,燕王觉得这眼泪不是滴落在衣服上,而是滴落在他心口上。   半响, 柳娘没有动静,燕王轻声唤她,才发现她睡着了,脸上带着泪痕,眼下一片青黑。   燕王一把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 又唤奴婢来为她取下头饰, 脱掉大衣裳。柳娘迷迷糊糊抓着燕王的手, 呓语不清的唤着“王爷……我只有王爷了……”燕王不忍离开,任由她抓着手, 待她睡熟。   奴婢们服侍柳娘睡好,又燃了助眠的熏香, 待她睡熟,燕王这出了寝殿。燕王威严端坐正厅,问道:“京中怎么回事儿?”燕王收到的消息大多是官方信息, 柳娘防备外人偷窥,信中也不敢写太多。   阿孟详细把京中事情说了一遍,也不专门围着柳娘说话, 只平淡叙述事情经过。帝后的反应、太子的反应、柳娘的应对,帝都武勋和清流的反应,一五一十全部说了个明白。   “太子妃娘娘仙逝,王妃痛煞!怀着身孕仍亲自接生,新生皇孙取名允熥,本比大公子先出身一月,看着却和大公子一般大小。王妃为太子妃娘娘求公道而不得,自苦不已。本已伤心无比,老爷和夫人还责怪王妃莽撞无礼。王妃走的时候,鄂国公府只派了大管事来送,我们王妃是为了谁啊?辛苦万分,辗转遭累,却无人领情。这些苦楚,王妃都不说,一路回来亲自照料大公子,不敢假手奴婢等人,等见了王爷心神放松,才骤然昏睡过去!”   燕王长叹一声,没想到太子妃的去世带来这么多连锁反应,太子是何等睿智之人。他们兄弟从小到大都听着太子的教诲长大,太子宽仁大度、友爱诸王,可这样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人去都差点儿被后院带累了。燕王更坚定了自己对正妻的态度,看看陛下尊重正妻,不因妃妾扰乱后宫秩序,再看看太子忽视女人,让太子妃蒙难离世,一正一反两个例子,燕王学谁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把大公子抱来吧。”燕王唤道,他的儿子,他还没见过呢。   柳娘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拨弄自己的头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朱玉英和朱高炽被放在自己床上,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拿被子、衣服和自己的头发当玩具呢。   柳娘轻轻移出自己的头发,半坐起来,把朱高炽抱在到大床内侧,又轻轻拉着朱玉英的小手问道:“玉英,玉英,还记得娘吗?来,叫娘……”   柳娘走的时候,朱玉英实际才几个月,哈不会说话,不过燕王信上说她已经学会叫爹娘了。而今柳娘拉着她的手轻声问话,朱玉英开始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朱玉英一哭,朱高炽可不就跟着哭了,两个小家伙比赛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小孩子哭声尖利,这音调简直声震云霄。   柳娘赶紧抱起朱玉英轻声哄她,又快手快脚解开上衣,拿甜□□汁堵朱高炽的嘴。   燕王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哺乳图,心下好笑道:“怎么又哭了,刚好好着呢。”燕王想和他们母子相处,打发了奴婢下去,自己出门一趟的功夫,屋里就上演大合唱。   “小孩子不能说话,高兴了、难过了、不舒服了,不都只能哭吗?”柳娘笑道,朱高炽有奶水喝就放弃的噪音攻击,朱玉英也被轻声哼唱和抖动哄得差不多了。等道燕王走近,朱玉英突然爆发,音调再掀高潮。   “啊!!!”   燕王直皱眉头,赶紧退开,柳娘又轻轻拍打朱玉英的后背,身上一抖一抖的,才让她哭声降下来。再逗弄拍打几下,孩子就平稳得进入梦乡了。   柳娘把朱玉英放在床内侧,示意燕王帮她拿床尾的小毯子过来,轻轻搭在朱玉英身上。   燕王坐在床边,无奈叹气道:“玉英也太爱哭了,一点儿也不亲近我。”   柳娘这才知道她没带朱玉英走,托付给奴仆是多么错误的选择,好在孩子还小,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   柳娘轻笑道:“王爷刚从军营回来吧?”   “是啊,去交接军务,近日无事,这两天就不过去了。”   “这不就是了,军营煞气重,王爷阳刚汉子不觉得,玉英才多大呢,被王爷这一身凶煞之气一惊,可不得哭。我们玉英心思灵动、感觉灵敏呢!”   “就你会说话,阿炽怎么不这样。”燕王笑问。   柳娘轻拍朱高炽的小屁股,道:“阿炽这小东西,只知道吃吃睡睡,还不懂这些呢!”   婴儿真的随时都会睡回去,朱高炽刚刚还吃奶吃得起劲儿,一会儿就闭着眼睛攥着小拳头睡过去了。   柳娘把孩子放在床上,自己起身,摸了摸燕王的脸道,“王爷怎么蓄须了?”   “军营里的汉子,哪个不蓄须!”燕王挑眉,就是要有一把美髯才能压服众人呢。   柳娘轻笑,“我可知道玉英为什么怕王爷了?这胡子一蓄,至少老了十岁,我们小玉英也不信自家英俊潇洒的爹爹,突然成了老头子啊!”   “嗯?老头子?”燕王一把抱起柳娘转圈,“谁是老头子?谁是老头子?今晚非叫你见识见识不可。”   “美髯大叔,你是谁,胆敢冒犯王妃?”柳娘揪着他的胡子问道。燕王正想说什么,柳娘却一个健步跳开,“不剃胡子休想过来~~~”   燕王连声唤人进来,柳娘却道:“备好热水、剃刀就是,放软榻边上。”   仆从们鱼贯而入,放下东西就走。   柳娘却听得床上哼哼唧唧有声响,一看刚刚睡过去的朱玉英被燕王的声音吵醒了。柳娘轻轻抱起她,模拟摇篮一走一晃,把她抱到燕王身边,这次终于没哭。燕王这才看清了自己闺女那颗圆滚滚的眼睛。   “王爷,抱一抱。”   燕王连连退开,“不可,不可!”待会儿再哭起来,燕王也受不了这音波攻击。   “快来!”柳娘娇嗔跺脚,刚刚燕王从军营回来一身煞气,现在却是居家了男人,温和至极。小孩子对情绪氛围敏感,有害无害敏锐的分了出来。-   柳娘不由分说直接把朱玉英放在燕王怀里,看他手足无措,身子瞬间就僵硬了,一边帮他调整姿势,一边“抱怨”道:“王爷又糊弄我!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看你抱孩子的样子,肯定不经常抱她!”   “王妃娘娘明鉴,哪里是我不抱她,是这娇娇不让我抱啊!看一看都要嚎啕大哭,哭起来心疼的还不是我这当爹的吗?”   “算你说的有理。”柳娘娇嗔瞟他一眼,暂时放过他。   燕王却像得到一个新玩具道,“咱们玉英的名字可真没取错,瞧这小脸蛋,比羊脂玉都温润白皙,眼睛黑的发亮!”   朱玉英也伸手咿咿呀呀,好似在附和他。燕王挑眉,“谁说咱闺女不喜欢胡子了,我瞧她挺喜欢的……你又假传消息了,是不是?”燕王挤眉弄眼的,传达着“明明是你自己不喜欢胡子却偏推到孩子身上”的意思。   话音未落,朱玉英就抓着他的胡子蹦起来了,在他怀里上上下下的动。燕王疼得下巴直往朱玉英跟前递。柳娘轻笑一声,赶紧退下手上响珠金镯摇了起来:“玉英,玉英,看娘这里,看娘这里~”   响动的金镯逗得朱玉英直往柳娘怀里扑,柳娘一把接过,才算解了燕王的围。响珠金镯表面浮雕鸾纹,并无细小零件,柳娘放心给朱玉英玩儿,又把她放在床上。   柳娘走到燕王身边,见他胡子都被拽下来几根,笑道:“现在可知道我让你剃胡子的好心了?”   不等燕王生气柳娘拧了热帕子敷在他脸上,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软榻上,自己则坐在他身后,扶着他的头仰躺在自己腿上。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柳娘换了三次热敷的帕子,拿着小剃刀轻轻在燕王下巴上来回刮动。   “闭上眼睛,小心胡须飞到眼睛里。”柳娘轻喝一声,燕王慢慢闭眼,鼻尖依然萦绕着甜甜的奶香味儿,那是柳娘身上的味道。   柳娘给他刮干净胡须,又攃上滋润的面脂,轻吻他的嘴唇,作为结束仪式。   燕王突然勾住她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半响,柳娘气喘吁吁道:“看你,孩子还在呢!我要怎么做人?”   燕王一回头,果然见朱玉英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俩。   “小屁孩子,知道什么?”燕王把柳娘拉到他怀里。   “你儿子才是小屁孩子,我儿乖着呢!”柳娘捶他胸口,旋身躲开。   “我儿子?嗯?不是你儿子?”燕王来了兴致,就要跑过来捉她。   这时候外面响起阿孟的通禀声:“王爷,王妃,晚膳已备,请示您摆在何处?”   柳娘长嘘一口气,道:“就摆在正院侧厅。”   柳娘趁机叫了丫头、乳母、嬷嬷进来,让她们看着孩子。   燕王悻悻,出门的时候看阿孟恭敬等在门边,冷哼一声道:“扣一个月月钱!”   阿孟一头雾水,不是说她服侍王妃有功,才赏了半年月钱吗?怎么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要扣回去啦?她们燕王府的财政已经这么拮据了吗? 第151章 燕王妃   燕王剃了胡须这么明显的改变, 大家怎么会没看到。燕王属下少不得在背后嘀咕几句, 有女人就是不一样。老成些的只道阴阳调和, 人伦大理;为人直爽的还直接调侃到了燕王面前。   “两日不见王爷就年轻了。不知可否传授孩儿们秘诀?”   “唉,你个不长眼的,什么叫年轻了,咱们王爷本来就年轻!”   “那可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往小里长吧, 看我这一张老褶子脸,也盼着显小呢!”   “这可得回去问嫂夫人了。”   “你这叛徒,咱们不说好了的吗?”引起话题的人不干了,明明说好打趣王爷的,怎么说到他身上来了。   “你叫谁叛徒呢,不服啊, 不服咱们出去比划比划!”两人装模作样的拉扯出去。   燕王在他们即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补充道:“操练全套三遍, 着重甲!”   “嗷——”这些年轻将领这才追悔莫及, 像狼一样嗷嗷叫着冲向校场。   “一群小兔崽子!”燕王轻声笑骂。   “怪不得他们欢喜呢,王妃娘娘回来了, 老臣的饭食都要合胃口些。倒不是以往膳房的人不用心,实在人多量大, 无统筹之能的人,再做不了这些。”燕王长史笑道。   “王妃治理内帷有方,常能辅佐本王。”燕王毫不谦虚道。   “王妃家学渊源, 与王爷伉俪情深,长于内政,定可辅助王爷治理好藩地, 王爷当不负之。”别以为男人就瞧不起女人了,越是人生经历丰富的人越重视女人的作用,她不止让男人变得更细腻。在这个男人当道的世界,即便那么压抑,依旧有无数女人无法被掩盖光芒。老成持重之人,都盼着诸君夫妻和睦,其利断金呢!   “本王省的。”燕王对老臣的谏言十分认可,他想着那萦绕在鼻尖的甜香味,再看看王妃回来之后井井有条的内帷和府务,心中对自己的决定更多了一分认可。   柳娘重新接掌府务之后,立即招见了阿忠。柳娘有四个最心腹的属下,分别是阿孟、阿忠、阿淑和阿季。阿孟、阿季常随侍身边,阿淑为她处理内务,三人都算是有头右脸的女官,唯一阿忠是男子,且不显于人前。   可对柳娘来说,阿忠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三人一时意外,尚有人代替,阿忠却一直找到合适的副手培养人选。   “禀王妃,王爷回军营之后,吩咐心腹处理了城南金枝巷的外宅。王妃入京一年多来,金枝巷的宅子换了三个人。第一次换人是三个月后,外室企图要求王爷给予名分,被赐死。第二次是一年后外室未服避子汤有孕,被赐死。而今这人十分安分,王爷遣人赠了金银,送她离开。”   柳娘端坐上首,静静听着阿忠的禀告,并不惊讶。   燕王、柳娘夫妻二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夫妻情深,可柳娘从未相信过燕王能守住下半身。   房中只有柳娘、阿忠和阿孟,柳娘需要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掌握对燕王该有的态度。不要真把他当自己人!   “王妃息怒,不过一二卑贱之人,王妃不在,王爷纾解而已,不值得您放在心上。”阿孟倒是第一回听说,条件反射般开始劝慰:“王爷心中是有您的,您看王爷连个名分都不给,分明没把那人放在心上。”   “不是那人是那些人,我不在他需要纾解,他不在我也没找人纾解啊?”   “王妃……”   “怎么?我比他差了什么吗?”柳娘冷哼道。   说是不生气,可怎么能不生气!柳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心境,道:“行了,瞧你吓得满头冷汗,不过玩笑罢了。王爷既然已经处置了,我就当不知道。那被放出去的女人能确定没有身孕吗?”   “王妃放心,王爷外宅一直有赐药。”   柳娘就是不放心,任何戏剧的开端都源于这样“巧合”“有缘”。   “给她找个男人嫁了,要族人繁多的聚居之族,别刻意为难她,尽量往条件好的找。”不管那个女人有没有怀上燕王的孩子,冠了别人的姓,入了族谱,就不能更改。日后若是有个万一,柳娘也能让所谓“滴血认亲”之类的法子不管用。   亲自现身杀人打胎危险太大,一个女人无所谓,可燕王势力遍布全城,不能让他知道柳娘暗中监视他,不能让他知道一切和睦都是假象。   “是,属下遵命。”阿忠叩首。   燕王府在边陲要塞,虽重要,却依旧不能与京畿相比。   时间转瞬而过,太子妃逝世已经一年,朝中开始有了请立新太子妃的声音。皇帝拿不定主意,慢慢拖着选。   皇帝翻着下面呈上来的新太子妃人选单子,皱眉不语。这太子妃日后是要做国母的,出身必须要好,可势力不能太大。不能威胁原太子妃诞下的子嗣,亦不能有左右朝政的家族势力。原本瞧着太子侧妃吕氏便是极好的人选,可惜有谋害主母的嫌疑在身,再不好的扶正。   东宫,吕侧妃有孕,求得太子恩典,请她母亲进宫相陪。   吕侧妃叹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娘娘何出此言,皇子龙孙,求之不得。”吕侧妃之母轻叹,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她们在水榭上赏荷,四面皆空,无人可听到她们的谈话。“娘娘莫不是还未放下,以吕家的渊源,你父亲若还在,太子妃之位,你当有一争之力。如今你父亲已经去了,我无用,连个儿子都没养下,吕家嫡支已经断了。陛下如何会选这样的空架子做太子妻族?好闺女,放下吧。娘亲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一切安好,家中一切人脉、家私都送到你手中,只盼你好!”   吕侧妃摇头不语,“母亲所言差矣,只因吕家如今是个空壳子,陛下才会选我。想吕家显赫数百年,由宋到元,再到如今,富贵绵延,比之淮右布衣,天差地别,奈何造化弄人啊!有我这样光有名声,没有实惠的继室好人选,我原也有这样的妄想。可惜,燕王妃诛心之论,让陛下起了疑心。其二这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岂不佐证太子偏宠于我。”   天地良心,吕侧妃一直安安分分的待过了这么些年,从不敢出头。太子妻孝期间更是做足了礼数,出孝之后亦不敢留太子留宿,就一次,就那么一次!吕侧妃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好身体了。都怪王氏可恶,勾结残元,谋害太子妃。更可恶的是燕王妃无中生有,中伤于她。   “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天意不予,图叹奈何!”   “娘娘既能揣测帝心,不如……”吕侧妃母亲本已绝望,可听女儿这么一说,又重新有了打算。   “母亲,算了,今时不同往日,常家不会坐视不理的。”吕侧妃心想,赢面太小了,不值得拿孩子冒险。现在她需要的仅仅是好好活着,谁能想到出身高门、身体康健的太子妃能突然去世呢?只盼着太子继妃仍旧重复这样的命运。活着,多生养孩子,这才是她最大的赢面。   吕侧妃母亲见女儿心志坚定,默认她的做法。常大人生前没有儿子,一直把女儿当成男子教养,等东宫选妃之时,才送她一举踏上青云路。吕侧妃母亲已经习惯了听从女儿的见解,女儿比她聪明是过世的丈夫亲口说的。   太子妃人选久久不能定下,开平王遗孀常夫人给皇后上了一封折子。命妇也是可以上折子说内外命妇,天下女人的事情,只是少有人行使这样的权利罢了。   开平王遗孀首先叩谢皇家天恩,让她的女儿得已永享香火。奈何她的女儿福气有限,不能承担这样的恩典。太子能为她守妻孝一年,是古之仁人君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已经十分难得了。常家不能坐视太子孤寂,坐视东宫没有主母抚育子女、处理内务。因此狂妄的按照民间习俗,由岳家提出请姑爷重新选取继室。国朝新立,朝中能人无数,淑女无数,定能选出称心如意之人。   开平王遗孀的奏折合情合理,太子妃的人选不能再拖了。   最后,皇帝下令,聘崇山侯李新之女为太子继妃。自此,太子妃位一事落下帷幕。   柳娘怀胎可能真的和丧事犯冲,京中传来马皇后病重的消息,此时柳娘又怀了第三个孩子。京中并没有召见藩王的意思,柳娘和皇后感情深,特意请旨能否床前侍疾。   柳娘得到肯定回复之后,一路疾驰到了京中,迎接她的却是一个噩耗。不是马皇后病逝,而是朱雄英夭折!   朱雄英五月初一夭折于东宫,他是马皇后生病之后被朱标接回东宫了,才短短一月的时间,就这么夭折了。   柳娘按捺着怒气见过皇后,在她面前强颜欢笑,皇后此时还不知道朱雄英夭折的消息。一出坤宁宫正门,柳娘坐上软轿,吩咐道:“去东宫!”   轿夫都抖了抖,燕王妃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宫中更是有无数传说,见燕王妃脸若冰霜的往东宫去,轿夫都替东宫的人捏把汗。   得知燕王妃今日进宫,太子就特意推辞了政务,等在东宫。內侍禀告燕王妃软轿远远来了,太子随即站在东宫正殿门口等她,太子十分尊重柳娘。   柳娘做足了礼数,在东宫门口就下了软轿。软轿是马皇后怜惜她有孕在身特意赐她代步,东宫乃储君居所,柳娘绝不让任何人有非议她的机会。   柳娘扶着阿孟的手慢慢走进东宫,“燕王妃徐氏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柳娘隔着老远就行大礼,心虚的太子立刻叫人扶住。燕王妃眼神若坚冰刺得太子情不自禁躲了,躲了之后又反应过来,嘀咕自己心虚什么。朱雄英夭折自己难道不伤心,他未理朝政三日,专为他的儿子哀思。小辈丧事不惊动长辈,按理说太子有此行为,已是慈父一枚。   “弟妹免礼,弟妹免礼,里面坐,里面坐。”   柳娘未发一言,沉默行礼跟上。   双方落座之后,太子才发现有些尴尬。因知道燕王妃是来做什么的,太子有意让人回避,殿中只有太子和他的心腹奴才。太子继妃还未进门,因此连个打圆场的女眷都没有。   “太子殿下,雄英已夭折,不知殿下对允熥有何打算。”柳娘开门见山问道。   太子一惊,没想到她居然问这个。太子已经把朱雄英的脉案,伺候宫人的口供,病情的发展变化,太医的药方等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做成卷宗等着给燕王妃。甚至朱雄英的葬礼也办的颇为隆重,他才八岁,未到封皇太孙的年纪,太子特意为他求了“虞王”的封号,礼部谥号“怀”,葬于钟山。哪知燕王妃居然问都没问夭折的朱雄英,直接把话题转到了朱允熥身上。   “弟妹放心,允熥很好,待会儿让他来给你请安。你素来慈爱他,让他当面谢你。”太子温和笑道。   “谢就不必了,我来是想请太子允准,待母后大安之后,我带允熥回北平教养。”   太子脸色一僵,道:“弟妹,允熥在京中有父母教养,有祖父母疼爱,何须到边关,历练也太早了些。”   “太子何必明知故问,我带允熥走是为什么,太子难道不知道吗?我姐姐在的时候,雄英健康聪慧,病都少生。母后安康精力充沛的时候,雄英也活得好好的。如今不过一月,母后病了不过一月,雄英回东宫不过一月,就夭折了!我带走允熥为什么?为他活着!”   太子沉下脸色,他虽温和大度,友爱诸王,可也容不得柳娘如此冒犯太子威严。   “放肆!你在暗指什么?孤的儿子在东宫,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那是孤的儿子!孤难道不可信吗?”太子怒道。   “不可信!我不信!”柳娘直截了当噎了回去。“我不信虚言矫饰,我只信结果,我只知道东宫的确好,是对那些依旧活得好好的人而言。雄英夭折,这就是结果!允熥是姐姐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当日姐姐临终,拉着我的手把孩子托付给我。已经夭折了一个,另一个太子也不愿看他活着吗?”   “放肆!”太子怒发冲冠,双目赤红。   “再放肆也是实话,我今日来东宫,就是对太子还有一线希望。您若真有慈父之心,就当明白东宫于原配嫡子来说是何等艰险之地,你护不住儿子,我来!”柳娘并不与他多废话,“太子若不应允,待母后大安之后,我去求母后。母后不允,我去求父皇。我就不信,皇室一家,都不想朱允熥活着了!”   柳娘说完甩袖而走,全然不管太子在后面暴跳如雷。   身后,太子气得直哆嗦,一口气喘不上来。待柳娘走远,吕侧妃才着急赶过来,扶着太子坐到椅子上,又倒来茶水给他顺气。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燕王妃有口无心,您当她伤心过度,不与她计较。若还生气,想想太子妃娘娘,娘娘九死一生诞下龙孙,您也最疼爱大皇孙的啊!”吕侧妃温言安慰道。   太子闭目泪水滚滚而下,不只是被燕王妃气哭了,是悲愤、怒火和伤心。他的儿子,他难道不心疼吗?这几日太子把太医院的脉案都翻看得起了毛边,朱雄英真的是病逝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燕王妃不信她,是不是也代表着朝中、宫中一样有人用这样的恶意揣测他?只是燕王妃护崽心切,才第一个跳出来,那些隐在暗中的人呢?真的有人隐藏在暗中吗?   太子拽着吕侧妃的手,越想越生气,情不自禁用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吕侧妃的手腕已经青紫了,吕侧妃却始终不肯出声,惊扰太子。太子连忙放开,叹道,“幸好有你。”不然他刚刚一口气厥过去都无人知晓。   “殿下别这么说,妾身应尽的本分。唉,妾身而今在燕王妃眼中也是戴罪之身,还敢说什么。”   “委屈你了!”太子轻拍吕侧妃臂膀,他相信吕侧妃的无辜。父皇和他联手都查不出的事情,太子认为不存在。吕侧妃温婉贤淑,并非歹毒之人。朱雄英的病要么是伪装的很好的意外,要么是幕后有人策划。后者的可能性很小,若真是,那策划的这个人当真歹毒,一步步挑拨着他和诸王的关系,破坏他的形象。   吕侧妃轻轻摇头,并不言语。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今日的委屈,来日必将收到回报。吕侧妃看着东宫洞开的大门,心里好笑,燕王妃到底是名门贵女,脾气火爆,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这样和太子大吵大闹有什么用?只会把太子的心越推越远,一点点消磨先太子妃的情分。   宫中都封锁着朱雄英夭折的消息,他是马皇后教养过的,若是听闻此等噩耗,还不让马皇后病上加病。可惜马皇后又不是傻子,她有恙,远在北平的燕王妃都请旨侍疾,一向孝顺的朱雄英怎么会不来。   马皇后逼问之下,宫人不敢隐瞒,终于说出了皇长孙夭折的噩耗。马皇后闻言,立刻昏了过去。   马皇后乃是就寝时风寒坐病,病症来得又急又快,短短十几日,瘦得脱了相。再被噩耗震动心神,病情急转直下,眼看就要不好。皇帝在威胁过太医,祈求过上苍之后,终于认命,给诸王发诏谕,让他们进京。   诸王进京也不能挽回马皇后消逝的生命,临终之时,马皇后床前跪满了人。   儿媳妇儿中,是柳娘打头跪在最前面。新太子妃只确定了婚期,还没嫁入皇室。秦王妃乃是王保保之妹,已伏诛,秦王暂时为立新妃。   至于三皇子晋王,他乃骄纵之人,在藩国多有不法之事。皇帝训斥,他还仗着是亲儿子,当爹的不能杀了他,全然不听。马皇后曾装病叫他入京都劝慰,这次旨意一下,晋王还以为又是老把戏,不愿来京都受训,因此人还未到。   数来数去,只有四皇子燕王妃跪在儿媳中最前列了。燕王亦跪在太子和秦王之后,泪眼婆娑的看着凤塌。   柳娘跪在帘后,皇子、后妃都来拜见过了,隐约有哭泣之声。   马皇后拉着皇帝的手道:“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而已。”   皇帝拉着马皇后枯瘦的手泣不成声。   马皇后又对柳娘招手,柳娘膝行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在跟前的,你给我带话。”   “是,母后请吩咐,儿媳谨记。”柳娘泣下不止。   “皇家子孙,外御内治,皇室女眷,妇人表率,唯正心爱民……”马皇后低声,断断续续的说着,柳娘立刻高声重复一遍:“皇家子孙,外御内治……”   马皇后说的是晋王,柳娘却做成了代皇后向所有内外命妇宣读遗旨。   在场藩王、宗室、后妃、外命妇皆俯首恭听。   最终,马皇后在丈夫和孝子贤孙的哭泣中撒手人寰,享年五十一岁。   马皇后病逝之后,晋王才携王妃匆匆赶来,皇帝怒极,斥责他不孝母后,枉为人子。晋王跪在马皇后灵前哀戚不已,太子为弟弟求情,又说马皇后生前往事,引得皇帝怀念痛哭,不再责备她的儿子。   皇后凤驾归天,要紧的还是治丧。礼部有官员专管,可内外命妇这里必须有人揽总。皇帝后宫就不要想了,没人有这个资格,若是太子妃嫁进来了,也可名正言顺管理,奈何没有啊!   无奈之下皇帝点了晋王妃和燕王妃两个儿媳妇主理。晋王妃谢氏乃永平侯谢成之女,谢成刚好是徐达最倚重的属下。晋王才遭了训斥,晋王妃理事也缩手缩脚,不求有功,但求武果,一切以柳娘马首是瞻。   柳娘是什么人,国家都治理过的人,完全没把后宫上下、内外命妇的事情放在眼里,不合规矩的统统改,不管谁有脸面谁没脸面。雷厉风行,行事果决,马皇后大丧之后,柳娘还抄写了马皇后遗言分送各位妯娌。而马皇后的遗言,柳娘一字不漏皆能背诵。   在这样紧张繁忙的时刻,柳娘的胎依然安稳的待在她肚子里,等到马皇后过了七七,才诞下燕王第二女。   皇帝看着检校报上来的折子,朝中上下对燕王妃印象极好,得众人交口称赞。燕王妃做的事情是该太子妃做的,奈何机缘凑巧,只能落到她身上,闹得朝臣们看燕王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皇帝再看晋王妃的行为举止,两相对比只觉烂泥扶不上墙。事实上,晋王妃照顾好晋王,在晋王受训斥的情况下,为他奔走,请太子求情,为马皇后举哀,内外一把抓。奈何就是差那么一点儿,总被柳娘比下去。上上下下都只看到了燕王妃,多亏晋王妃心胸宽广,又无野心,不然不知气成什么样儿。   皇帝长叹一声:“不负朕勇毅果决之论断,奈何不为太子妃!”瞧她一个人,内事、外物、生子、助夫……一个妻子能做的她全都做了。   想想当初若是能再等一等,不娶常遇春的女儿做太子妃,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当然,这话只能皇帝私下里说说,透出去半个字,都要有无数人头落地。   皇帝提笔,亲赐燕王次女永平郡主之封号,以酬燕王妃之功。   女儿得了封号,燕王夫妻得了赏赐,好处已经到手。柳娘和燕王商量之后,还是决心再向皇帝请求,接朱允熥到北平抚育。 第152章 燕王妃   “殿下, 燕王殿下请见。”內侍躬身回禀道。   太子愣了一下, 颔首道:“请。”   燕王一身劲装而来, 纳头便拜,“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快起,快起,这是做什么在, 自家兄弟!”太子赶紧绕过桌案,扶他起来。   “大哥!”燕王扶着太子的手起身,笑道:“还以为大哥生我的气,不肯再见我了呢!”   太子瞪他一眼,“入京这么久,也没见你请见东宫!”   “好, 好, 是弟弟的不是。唉, 大哥也知道连日忙着母后大丧,王妃产子, 北平军务还源源不断送来,实在无暇顾忌其他。臣弟心里也忐忑, 我那王妃无礼,得罪了大哥,也不知大哥……”燕王见太子脸色不好, 摆手道:“成了,成了,不说了, 只臣弟尊重大哥的心,大哥不要误会才好。”   “自家兄弟还计较这些不成,你王妃话不中听,不过为允熥好的心意,孤是知晓的。”太子当真大度,问道。“你今日可是有事?”   “乃为辞行。”燕王道,“王妃出月在即,等她出月之后,马上回北平。父皇有意再次北伐,北平且在前线,不可无人镇守。这么些年,臣弟只在父皇五十圣寿和母后大丧来过京城两趟,再见大哥,不知何日……”   “唉,你在边境牧守十分不易,大哥也知道。放心,父皇对你向来赞誉有加。亲兄弟,天涯若比邻,便是不见面,你我各自安好,也就不负这情义了。”太子轻叹,燕王镇守边境,武能抵御蒙古人南下,亲上战场杀敌;文能引良种、宽百姓,教化民众。为人简朴,在藩国中素有名声。就是他那让人糟心的王妃也颇通商贾之道,皇家不许宗室经商,可王妃的陪嫁管不着。只看燕王府从不收刮百姓,再看他们每年献上的年礼,就知他们日子过的有多潇洒了。   太子有时候都叹息,同样是被母后养大的,怎么就差了这么多。他不说了,二弟、三弟在藩国中骄傲横行,肆意妄为,多有不法之事,常惹父皇生气。母后在的时候还能劝解一二,而今照料弟弟的众任就在自己身上了。   “臣弟听大哥的。”燕王微笑。   “燕王府,为藩王楷模。你若得空,也和二弟、三弟他们说一说,为何你在藩地就能做得那般好?”   “大哥又来戏耍臣弟,二哥、三哥才干俱佳。三哥长与军阵,深的父皇精髓,便是我自称好武,这点也不敢和三哥相比。”燕王并不是谦虚,他们一家子或者在性格上有什么毛病,不过都各有才干,不然也不能辅佐父亲创下这伟业,让父亲委以重任。   “那为何他俩在藩地就是不肯勤政爱民呢?”太子怒道。   “大哥……咱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跟着父皇转战各方,听的都是军务,见的都是军阵。等道长大,才说内政之重不亚于军事,这也太突然了。二哥、三哥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好在有诸位大儒、能臣辅佐,定当越来越好。大哥不必太过担心,除几位攘夷塞王之外,其他藩王藩地有当地官员抚民理政,问题又不严重。”燕王笑着尽量把事情往小了说。   “你就不必谦虚了,他们若能自己想清楚,这么些年早就想清楚了。你直说便是,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太子苦笑,他为这两个弟弟操的心啊,甭提了!   燕王沉吟半响,叹道,“若有说,大约是敬畏之心和自家东西自家心疼吧。”   太子一愣,燕王虽抚于母后膝下,但终究是庶子,小时候父皇并不喜欢他,和他们三兄弟万千宠爱的长大自然不同。后来就藩之后,燕王和父皇的感情才越来越好,父皇大约也意识到,燕王也许性格不和他意,可才干非凡,父皇喜欢有才之人。父皇全年只歇三天,一天批折子七个时辰,除了睡觉几乎都耗在御书房,不就是自家的东西自家心疼。官员还想着挖朝廷的墙角,可整个天下都是父皇的,父皇怠政,损失的不正是自家的东西?   说起简单,做着难。秦王、晋王从来以为父皇、朝廷对之有求必应,这两点都做不到。   整个话题太沉重了,太子心中有数之后,笑着把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这次进京怎么没把侄儿带来,哦,瞧我,侄儿年纪还小,恐不方便赶路。”   “大哥明鉴,臣弟家那皮小子,听说要出远门扒着车厢不让走,一定要跟着赶路,哪儿敢带着他?王妃来的时候身怀有孕,照顾自己都够呛。臣弟来的时候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更不能带了。唉!太皮了,臣弟走到时候,那小子守在马厩不走,臣弟做贼似的从军营牵了匹马才赶来。后头属官来信,只说那小子撒泼打滚的要学骑马,就怕再被落下,也不看看他还没马腿高。下头人没办法,找了头西域矮脚马,正让他学着呢。”   太子见燕王嘴上嫌弃,眼里却全是喜爱之情,怎会不知他疼爱儿子的心。太子灵光一闪,问道:“我侄女儿呢?”   燕王抽了抽嘴角,道:“大哥,自家人臣弟才露这底给您,可千万保密啊!”   “你说~”看燕王这般神神秘秘,太子也来了兴趣。   “大丫头正让她娘压着学女红呢。我家的丫头小子,都只对骏马长刀感兴趣,见天疯跑,摔得胳膊肘全是血还是坐不下来。小子就算了,丫头怎么能这样。王妃发狠,让她学针线磨练性子,不敢半途而废,这才都没让他们跟着来。”   “说来你家三个孩子出生都不算一帆风顺,怀永安的时候,你们正去就藩;怀侄儿的时候,太子妃……唉,新生的永平听说也康健,你们夫妻怎么养孩子的?”太子夭折了长子之后,心肝儿发疼。尤其是朱允熥还时不时小病一场,太医说小孩子生病是常有的事情,可怎么别人家的孩子就健康活泼呢!朱允熥身边围着无数人,又有太医随行伺候,规格比太子自己都高。可他依然病,太子都怀疑是不是东宫的风水有问题了。   “这……就这么养啊……”燕王挠头,十分不解,“孩子见风就长,臣弟有时从军营回来一见,都高小半个头了。且边关的孩子也糙,就是臣弟长女永安胳膊肘上也全是血痂,见天让王妃揪着耳朵骂,一转眼又把伤药拆了跟着出去疯跑。就这么养着啊!”   对燕王来说,孩子就是自己能长大的。太子一听羡慕的不得了,他家的孩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依旧夭折了。   太子轻叹,道:“你王妃曾说过,想接允熥去北平抚养,你看……”   燕王一惊,马上翻身跪下请罪,“太子殿下恕罪,臣弟那王妃脾气火爆,说话做事不动脑子,您不要和她一般计较。允熥是太子嫡长子,身份贵重,怎么能在边关养大?京中有父皇、大哥关爱,有名士大儒教导,比北平好百倍千倍。”   “起来,起来说话!”太子扶起燕王,“你不说孤也知道,这养孩子用心和不用心还是两回事儿。孤朝政繁忙,不能亲自抚育允熥,奴仆再多也不是亲人,怎敢教导约束。允熥自出生就多灾多难,与你们夫妻同去边关,孤也放心。”   “离人骨肉,臣弟不为,还请太子收回成命。”燕王摇头不肯。   “唉,自家兄弟,大哥也和你说实话。雄英身边也围了无数人,太医也是跟着的,可他还是让夭折了。太医反复查了,只说是风寒,可刚到东宫一个月,就风寒而逝,别说你王妃心里嘀咕,孤心里又何尝不揣测。查了,掘地三尺的查,可什么都没查出来。雄英真是病亡的!你王妃乍说此话,孤心疼孩子,不允。可转念一想,这是若真是人为,而今孤却无能为力,让允熥去北平避一避也好。若不是,去北平也没有害处。反正侄儿们到了年纪也要入京城读书,到时候允熥跟着来就是了。”朱允熥与朱高炽同龄,到时候一起入京也方便。   燕王迟疑道:“侄儿前去,臣弟自是欢迎,若得抚育,也只当自己亲生儿子看待。不过,不是臣弟拿乔,这事儿还是请父皇下旨才好,也是避嫌的意思。”   “这是自然。”太子颔首,他这些日子就为这事儿烦心呢,定下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四弟啊,男子汉大丈夫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你王妃那脾气是该管管了。”   “边关女人,不彪悍镇不住外敌,压不住悍匪。”燕王对自己王妃很满意,再大的脾气重来没在他眼前发过。 第153章 燕王妃   柳娘坐月子也会洗澡, 这大约是独树一帜的, 从第一次被阿孟她们跪在地上死谏, 到现在习以为常。柳娘生过三个孩子,身体还这么好,阿孟等人也接受了月子可以洗澡,只要保证不受寒的理论。   柳娘打理好仪容, 不一会儿,燕王就带着朱允熥进来了。   朱允熥梳着总角,头发上缠的是金丝坠珍珠的发绳,怯生生的看着柳娘。   柳娘走到他身边,笑着拉过他的手,问道:“允熥还记得婶婶吗?”这次进京, 她还没见过朱允熥。太子在朱雄英夭折之后, 把他看得更紧, 现在也有丧事容易冲克小孩子的说法,柳娘一直忍着没去见他。   “婶婶。”朱允熥乖巧喊人, 但看他懵懂的眼神就知道他不记得了。   “允熥别怕,我不仅是你的婶婶, 还是你姨妈,你小时候婶婶喂你乳汁,你腰上带的玉佩也是婶婶送给你的。不记得没关系, 以后你随婶婶去北平,有弟弟陪你玩儿,有更多好吃的好玩儿的等着你。”柳娘抚摸他的小脸蛋。   “允熥听婶婶的。”朱允熥生活在宫中, 即便年纪小也精通礼仪,进退有度。   小孩子刚到陌生的地方都会害怕,柳娘见他有些紧张,先让人带他下去歇息了。   燕王却高头大马的坐在上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柳娘房中温度高,他早已脱了袍,也不看柳娘,自顾自高昂着头。   柳娘轻笑,亲自端了茶来奉给他:“燕王殿下高明,妾身自愧不如~~~”   “哼!”燕王接过茶满饮,笑道:“这回知道本王的厉害了?直愣愣横冲直撞有什么用,本王出马半点儿唇舌没费,还是太子主动送他到北平的!”   “知道,知道,佩服,佩服。”柳娘学着戏台上的小生给他行礼,道:“家里的大事儿不都仰仗王爷嘛!王爷英明神武、手段高明!王爷进退得宜,有古贤人风范!王爷……”   “得得得,打住!别以为灌迷魂汤就能逃过惩罚去~”燕王轻点她的鼻子,他们说好,若是燕王能不惹皇帝、太子生气接朱允熥到北平,柳娘就任他处置——在床上。   燕王看孩子都生过三个柳娘羞红脸,得意的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占人便宜的自觉。这事儿若不是柳娘挑破,又唱了黑脸,他跑去□□脸哪儿有这么容易?况且这事儿,还只能燕王这亲兄弟、亲儿子去说才合适,柳娘怎么说都不管用。   “办成这事儿,我心中就踏实了,他日见着姐姐,总算能和她交待了。”柳娘轻叹。   “放心,太子妃必谢你。”燕王搂着柳娘,十分肯定道。燕王心想,他却和王妃不同,王妃一举一动皆出自姐妹情义,自己算计的却是日后。而今太子长子庶出,太子继位之后,储君之位定有另一番纷争。父皇已经定了继承之法朱允熥的胜算比谁都大,若是日后皇帝由他教导长大,燕王府在帝国北疆将屹立不倒!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们能做的,不过朝着自己预估的未来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努力。   此次离开京城,柳娘有两大收获,一是朱允熥这个太子嫡子随他们走,二是徐达被遣往北平戍守。   皇帝一直没有放弃彻底剿灭北元势力,让黄金家族的血淹没在大漠风沙之中。徐达是仅存的老将,由他坐镇边防,教导而今还欠缺经验的燕王,是皇帝对国家边防最大的重视。   这段日子几乎是柳娘最快活的日子,父亲、哥哥、丈夫、儿女、侄儿,所有的亲人都围在身边。燕王如饥似渴的跟着徐达学习军略,有大明开国第一武将教导,机会难得。朱允熥也很快适应了北平的身后,也许他真的和皇宫犯冲,到了北平,在柳娘的调理下,很快就被朱高炽他们同化,壮得像头小牛犊!   “婶~娘,看,快看我打了什么?兔子!黑的!纯黑的!给娘做围脖!”远处朱允熥骑着矮脚马飞驰过来。到了北平之后,朱允熥才知道什么是快活日子。他对母亲所有的幻想都能在婶娘身上找到,可惜那只是他是婶娘。所以朱允熥无师自通学会了变化音调,总是喊“婶~娘”,调子拖得长长的,婶字很轻,娘字又重又长,听起来,可不就和“娘”一样吗?柳娘纠正不过来,后来他就干脆自暴自弃直接喊娘了。   “哟,准头不错,小□□挺顺手的是吧。等你再高一点儿,婶娘送你一汗血匹宝马、一把百炼精钢宝刀!”柳娘笑着赞他。   “真的啊!谢谢娘!我要乌云生下的小马驹,我从小养,养大才和我亲……哎呦!”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敲了个毛栗子。   “喊什么呢!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婶娘,若不愿意,叫姨妈也成,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柳娘嗔怪。   “这有什么,皇祖父还收养过侄儿做养子,姓氏都改了,等到成年再改回去。在我心里婶娘就和亲娘一样,让我叫一声娘怎么啦?”朱允熥满脸不高兴,“阿炽有娘、阿煦有娘,永安姐姐、永平妹妹有娘,连小不点儿阿燧都有娘,就我没有!”   “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我是你娘的妹妹,是她托付照顾你的。你娘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贤惠的女人,等你百年后在天上见了她,就知道她比我好。”   “哼!说来说去不就不想让我叫娘吗?我偏叫!”朱允熥把兔子往地上一掷,甩袖就走。   柳娘一个健步拉住,叹道:“怕了你!叫吧,叫吧,在北平喊两声无所谓,若是到了京城再叫,你皇祖父该下旨问罪了。”   “嘿嘿,娘放心吧,我保证!”   “明年你们就该去京城上学了,到了那儿可要好好守规矩,称呼上也要注意,到时候只有你们两兄弟在京城,万事小心为上。”柳娘一想到送孩子千里迢迢上京城就忍不住担心。   “我不想去京城,能不去吗?”朱允熥低头嘀咕。   “你呀,当初来离开京城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马车里哭,问我‘是不是皇祖父和父亲不要我了’,劝了无数好话,说等你到年纪就入京上学才哄住,可怜巴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又不想离开北平了,等到了京城,见识了那儿的繁华之后,说不定就忘记北平啦!”   “娘胡说,我才不会忘了北平!”朱允熥让柳娘说的不好意思低下头,那时候是他还小,不懂事,现在他已经是大人了!父亲有了新太子妃,也有了无数新儿子,应该不记得他了吧。听说皇长孙朱允炆纯孝仁善,最得太子欢心。他的太子父亲,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儿子在北平?   多亏柳娘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不然肯定嗤之以鼻,大人,只能骑矮脚马的大人吗?   “好啊!又在这人躲懒,难道是知道赢不了我,先找娘撒娇来了?”朱高炽同样骑着矮脚马疾驰过来。   “我会输?我这当哥哥不教教你,你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朱允熥立刻跳脚反驳,完全忘了刚刚的愁绪,跳上马背,又去林子里晃荡了!   看着两个有模有样的小家伙,柳娘心中安慰,把喜文厌武的朱高炽教育成文武双全的继承人,她废了无数心血。这次打猎只有朱允熥、朱高炽、永安、永平他们是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跟着出来。   北平的天空是这么蓝,阳光是这么暖,一切都美好极了。   一阵马蹄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一支小队疾驰进了猎场。柳娘马上严肃起来,燕王出关清扫元朝残兵,徐达也启程回京都了,她带着一家人到城外三十里的猎场散心,这里有树林、草原和湖泊,是难得的休闲之地。   一切她都安排好才出来的,什么事儿值得出动黑甲骑兵送急信?只有燕王和徐达了。是燕王遇到了强兵,还是徐达的背疽复发了?   那队骑士在离柳娘三十步远的地方下马,由于疾驰急停,马头高高扬起,嘶鸣不已。   骑士小跑着过来,单膝跪地奉上书信,道:“启禀王妃,魏国公病重返回!”   “快,快!”柳娘吩咐人吹响号角,让深入山林游猎的孩子们回来,又吩咐随侍诸人,“收拾东西,我们先走,笨重东西直接丢弃,先走,快回!”   山林里朱允熥、朱高炽和永安、永平四个听到号角声,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小跑出来。   “不必停,直接走!魏国公病重返回王府!”柳娘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们了,柳娘打马过去,把最小的永平拎到自己马背上,飞驰而去。随行侍卫道一声得罪,分别把几个骑矮脚马的小主子拉到自己马背上,跟着启程。   柳娘红着眼眶进了燕王府,西院卧房中,曾经挥斥方遒、激战沙场的赫赫战将,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再也挥不动战刀,跨不上战马。因病在背上,他甚至不能舒适的躺着,只能俯卧在床上,拿枕头垫着下巴,狼狈极了。   柳娘的医术早已过了明路,直接上手诊脉、检查伤口,却发现这高烧、发炎的症状,分明是感染并发症了!   柳娘叫来徐达亲兵,骂道:“你们怎么伺候的?本王妃千叮咛万嘱咐吃的清淡,作息规律,不许动武,注意保暖,就十六个字你都记不住!说!公爷是怎么发病的?”   “王妃娘娘容禀,属下随国公爷到了垭子口,国公爷指着落日余晖道当年就是在这斩杀北元大将奇米蛮,执意要披甲上马去看战场残迹。属下等拦不住,找了最轻的皮甲给国公爷,可夜晚寒凉,国公爷还是病了。属下等不敢耽搁,星夜疾驰,马上回了北平。王妃娘娘,求您妙手,舅舅国公爷啊!”   “救救救!我若什么都能救!我是个神仙!我自己代父亲得病都愿意,还用得着你求!”柳娘气道,在这个破地方提纯不了青霉素,发明不了抗生素,真感染的并发症,现代医学都救不活,而今这条件,只能等死!   “莫说不吉……咳咳……”   “爹,您醒了!”柳娘回身,见徐达靠在枕头上,艰难喘气。“爹,先别说话,我喂你喝药。”   柳娘招呼下人赶紧把药端上来,徐达知道自己的身体,这药怕是不能奏效了。柳娘素来不会迁怒旁人,若非自己的病不能治,也不会气极破例。   “趁我现在还有点儿精神,帮我写个折子吧。”徐达叹道,“先前准备的遗折,不够好。”   柳娘泣下不能抑,搬了简易桌椅在床前,徐达念一句,她写一句。   遗折上徐达回忆从小和皇帝一起长大的情义,二十二岁那年,皇帝回乡募兵,他欣然前往。然后他们一起相扶走过,打过败仗,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啃草根树皮撑过来。有过辉煌,张士诚、陈友谅都倒下了,最后他们终于迎来了大明。这是中原汉人盼望了近百年的翻身做主啊!徐达泣不成声,每每回想往事,只觉倍感荣光。   可是他们的敌人不止这些人啊,北元还躲在大漠深处,大明的威胁并没有消除!徐达献上自己哭思许久的彻底清剿北元残余策略,推荐蓝玉作为主将,请陛下挥师北上,一举定功。王师捷报传来,便是他坟前的哀乐了。“只盼来世再做陛下马前卒!”   通篇没提家人一个字,连清剿北元的国策都是提前密封好的。   徐达一边说,柳娘一边哭,晕开字迹,忍不住偏头任眼泪流干,才能继续。   徐达气喘吁吁的说完遗折,他趴卧在床上,嘴角口水控制不住的留出。一代名将终成行将就木的病死鬼,他才五十三岁啊!   徐达感觉自己的舌头应不太受控制了,问道:“燕王……”   “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来人啊,通知王爷的人去了多久,预计什么时候回来?”   守门的小将回禀,“同时通知王爷、王妃,王爷出关不远,想必今夜能到。”   “孩子……”   “是,我先叫孩子们进来。”柳娘转身招呼几个孩子进屋,连还在襁褓的小女儿安成郡主都抱来了。   徐达忍着痛,和每个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不忍心他们见自己闭眼,让他们又回去歇息了。孩子们如何睡得着,都等在东厢。   徐达又拉着柳娘,断断续续交待了了他一生的经验。柳娘泣不成声,京中谢夫人已经去世,若是徐达再走,柳娘就成了失父失母的孤儿。人说有父母,才有归处。徐达走了,柳娘的路只剩征途,再不能回头。徐达教导柳娘、关爱柳娘、尊重柳娘,是她所遇难得的好父亲,难道连这样的温情老天都不允许她享受得太久吗?   到了傍晚,燕王却还没回来,徐达撑不住了,叹道:“给我碗参汤吧。”   “爹爹!”参汤是吊命用的,真用了,就回天乏术了。   “舍不得?”徐达努力想轻松气氛。   “来人,上参汤!”柳娘咬牙发狠。   徐达喝了参汤,让人把他翻过来,背斜靠在软垫上。现在他的背已经没有知觉了,徐达不想死得那般狼狈。   等啊,等啊,柳娘把孩子们都召集到了屋中,等啊,等啊,参汤的作用让徐达忘记了疼痛,大声说着当年的辉煌。他一生谨慎寡言,在最后时刻,好似要把一辈子没说的话都说了,一辈子没有的张狂都炫耀出来。等啊,等啊,参汤的效果都过了……   子时一刻,燕王裹挟着北平凛冽的寒风进门,扑到床边。徐达颤抖着拉了柳娘的手放在燕王掌心,来不及说一句话,含笑而逝。   悲切的哭声响彻云霄,柳娘心想,她这一生,大约就是一个又一个葬礼,送走每个人。   徐达于燕王偶教导之情,半师之谊,可徐达的葬礼依旧不可能在北平办理。   燕王是藩王,不可擅自离开。朱允熥和朱高炽做使臣,亲自送徐达灵柩回京。   皇帝哀戚不已,他与徐达的感情比常遇春更深,那是发小、同袍、属下、朋友。皇帝亲临葬礼,以表哀思,徐达被追封为中山王,谥号武宁,赐葬钟山之阴,御制神道碑文。又配享太庙,肖像高悬在功臣庙,列为明朝开国第一功臣,生死荣耀。   未等出孝,当场赐徐达长子徐允恭承袭魏国公爵位。   朱允熥和朱高炽既入了京城,便直接入学,不再回北平。   皇帝考察了朱允熥的学识武艺,满意老四夫妻教养用心,朱允熥能文能武,关键是气质出众、落落大方,在皇帝面前也不怯场。   太子也对朱允熥十分满意,在东宫收拾了房子,不让朱高炽回燕王府居住,就让他挨着朱允熥住在东宫。   “回太子殿下,来时父王母妃嘱咐了,要守礼,东宫乃太子居所,我可住燕王府的。”朱高炽有模有样的拱手。   “在北平,你不是和允熥一个院子吗?在京城也一样,东宫也有你的卧房,你和他一个院子。”太子笑道,这些年继妃李氏始终没有为他诞育子嗣,太子的嫡子,依旧只有朱允熥一人。   “可父王母妃说要守礼……”   “那你父王母妃有没有说要听话?”太子问道。   “说了。”朱高炽还能怎么答。   “那就好,去吧。”   太子话音一落,朱允熥就拉着朱高炽小跑着去看他们的院子了。太子站在身后,看着朱允熥第一次露出笑脸,也忍不住欣慰一笑。朱允熥自进了东宫之后就没露过笑影,太子欣慰燕王夫妻养育他平安长大允文允武,可这孩子与他不亲,与东宫不亲,也是事实。太子真怕那不按牌理出牌的燕王妃,向朱允熥灌输他母妃是让东宫妃妾害死的之类的观念。现在看来还好,只是小孩子怕生,日后熟悉起来就好了。   徐达再功高,也不过外臣,朱高炽身为龙子皇孙,明面上并不需要为外公服丧。可朱高炽还是默默吃了三个月素食,朱允熥知道原因后,也跟着吃。他喊婶娘做娘的人,怎么能和朱高炽不一样呢!   柳娘觉得,徐达过世之后,日子过的是这么快。   北平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刀兵碰撞和战匹嘶鸣。北伐接连不断的进行,大元的势力一次比一次消减。   第五次北伐,以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成功把辽东划入大明版图。   第六次北伐,以永昌侯蓝玉为征虏大将军,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王庭,动摇蒙古统治根基,这是北伐中战果最大的一次。蓝玉因此大功,晋封凉国公。   第七次北伐,皇帝能放心任用自己的儿子了,他的儿子终于成长起来,取代这些勋贵将领。此次北伐,晋王、燕王兵分两路,节制诸将,击败犯边的乃儿不花等人,悉数接受其部落,缴获牛羊马匹数十万。   燕王以为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在最喜爱的战场上挥洒热血,等到老了,就让他的儿子继续他的征程。   谁也没想到,变故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大明的继承人,被所有人看好的太子,在洪武二十五年突然病逝。   “王爷,您准备怎么办?”柳娘拉着燕王的袖子问道,这么些年,燕王和柳娘相依为命走过,共同诞育三子四女,柳娘诞育小女儿之后,就不再怀孕。燕王也未曾有过其他妾室,燕王夫妻伉俪情深在大明也是出了名的。   “不急,不急,待本王想一想。”燕王深吸一口气,去了书房。   柳娘也没妄想燕王能瞬间决断,不打扰他想事情,只派人往书房送来夜宵和披风就不管了。   半夜子时,阿孟却来禀告:“主子,王爷出门了,看方向,是往庆寿寺去了。”   “知道了,去睡吧。”柳娘在黑暗中眼睛都没睁开,片刻又睡了过去。自洪武十五年道衍和尚来了燕王藩地主持庆寿寺之后,柳娘就感觉燕王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琢磨。她已经做好了燕王纳妾的准备,可燕王却一直“情深”。她以为燕王会暗示什么,他却一直任自己作为,包括关心朱允熥。   道衍和尚、柳娘,他们互知对方的存在,可谁也没有挑破过。   柳娘在梦中也纠结,她要不要杀了这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僧? 第154章 燕王妃   “殿下此来, 可是有了决断?”道衍端坐蒲团, 好似对燕王深夜来访并不惊讶, 矮几对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燕王盘腿坐在道衍对面,一口干了那茶,道:“太子病逝了。”   “阿弥陀佛!”道衍低声宣佛号,叹道:“太子殿下无真龙之相, 老衲早已悉知,只未料到去了这样急。”   “依大师所见,现在当如何?”   道衍没有回答燕王的问题,反而问他:“王妃可有高见?”   “出来的急,没有问。”燕王对道衍很少说假话,他有些不解:“大师对王妃好似十分关注。”   “阿弥陀佛……”道衍再宣佛号, 笑道:“天下之人, 有王佐之才者, 老衲平生所见两人,一为王妃。王妃之能, 非区区内宅府务,甚至经营草原。王妃之才, 王爷不可小觑。”   “大师所说,本王亦有体会。只王妃至情至性之人,恐不赞成大师的做法。本王以往倒没看出大师对王妃亦如此推崇, 她既有此才,大师难道不怕吗?”燕王问道。若王妃真有所谓王佐之才,那她佐的一定也是朱允熥, 那个她一手教养大的孩子,正统、名正言顺。和道衍的想法是两个极端,道衍怎么会在自己面前为王妃说好话。   道衍神秘一笑,道:“殊途同归。”   见道衍不说,燕王也不再问了。这些年燕王听道衍的建议,从未纳妾置婢,一直守着王妃过活。年轻时候还有不忿之意,到了现在也觉出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好处。男女之间□□的确迷人,可这肤浅的愉悦和王妃带来的家庭温暖、真金白银乃至朝堂助力相比不值一提。道衍也说了,王妃至情至性,对朱允熥的感情是感情,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难道不是感情吗?   !   燕王回想自王妃嫁给他之后,总是以情动人,先得母后欢心,再得父皇重视,他也慢慢改变在父皇心中地位。情之一字,有大用。   “大师还未替本王解惑,而今当如何?”燕王把话题转回来。   道衍起身,去书桌那里写了一张纸条塞在锦囊里,拿过来递给燕王。“待王爷问过王妃之后,再拆此锦囊,一切就明白了。”   燕王接过,告辞回府。   燕王一路上不是没有想过先拆开看看,可自古文人谋臣都爱做这些故弄玄虚之事,若真有什么天机在里面,自己提前打开,岂不坏事。反正问王妃的意见最迟明天早上,锦囊已经在自己怀里装着,迟几个时辰不碍事。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燕王打发了几个在身边的孩子,挥退下人,皱眉道:“昨夜一晚没睡好,太子病逝,我等藩王当如何应对?”   “当真是,怪我昨晚睡得太熟,瞧这黑眼圈,我去找个鸡蛋滚一滚。”柳娘抚摸他眼下靑黑,紧张得张罗。   “别忙啦,老白菜梆子,黑就黑吧。”燕王问道:“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朝廷大事不急这一时半刻。”柳娘高声招呼下人送上煮好的鸡蛋,回身道:“王爷当这张俊脸是自己的,这是我的,我不不许你糟蹋。”   燕王噗嗤一笑,自己这王妃啊,几十年了,还是总能逗笑自己。   燕王紧张的情绪骤然放松,笑道:“是,是,小王就靠这张俊脸吃饭了,多谢王妃娘娘垂青。”   不一会儿厨房送来白煮蛋,柳娘坐在软榻上,让燕王把头靠在她腿上,慢慢给他拿鸡蛋滚脸。   “我与太子殿下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可他就这么壮年而逝,心中还是忍不住怅然。”燕王闭着眼睛听她说话,只听她轻叹一声道:“太子仁厚,即便有姐姐的死隔在中间,也无可否认殿下宽仁友爱,年轻时候我脾气火爆,也亏得殿下包容。”   “你而今也很年轻。”燕王已经学会抓重点了。   柳娘轻笑,“父皇开国之初就立了武选法,前些年又立了宗法,太子殿下是嫡子,他不幸往生,继位的当是嫡子嫡孙才是。父皇素来看中太子殿下一支,连太子庶长子都在宫中颇有脸面。王爷已定了做藩王,咱们就安心做藩王,朝中风云不必理会。秦王殿下、晋王殿下为人爽直,就是开始有不满,日后也会想通的。”   燕王嗤之以鼻,他二哥和三哥,那脾气能用爽直来形容吗?父皇真的跳过儿子,直接把皇位传给孙子,他们俩保证造反。就是自己也觉得不忿,他们小时随着父皇南征北战,长大镇守藩地,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难道就比不上会投胎吗?都是父皇的子嗣,谁比谁又差了?皇孙一辈和父皇的血脉更远,皇孙能上位,他们更有资格!   “你真是这样想的?”燕王问道。   柳娘摇头,发现他还闭着眼睛,补充道:“不是我的想法,是父皇的想法。父皇不会放任藩王的,王爷若是不信,可等一等,秦王殿下如今占着长,又是母后所出,他若动作,也能给我们做参考。不急于一时,这事儿本就急不来。”   “好了,王爷起来吧,已经消下去了。”柳娘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又给他拧了帕子擦脸。   “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你就不怕削藩吗?”燕王的脸上还蒙着布巾,声音瓮声翁气的传出来。   半响,柳娘不答话,燕王取下布巾,眼神坚定的看着她,一定要她给个答案。   “允熥嫡子嫡出的嫡孙,太子逝世,理应由他继位。允熥是我们一手教养长大的,他知道北疆的重要,不会轻易削藩的。”柳娘避重就轻。   “若是他执意那么做呢?北平现在已经不在最前线了,没那么重要。你常说屁股决定脑袋,等他坐上皇位,一切就都变了。”   柳娘闭目,不肯让燕王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泪光。燕王微微错开眼,假装自己没发现,燕王有些愧疚,可仍旧执意要一个答案,他太想知道了。   “请王爷留允熥性命,愿为李宪,看在多年情同父子的份儿上。”柳娘语带哽咽。   燕王却一瞬间狂喜!柳娘这话分明是说两人若是真打起来,赢的绝对是他,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宽恕失败者。道衍和柳娘这两个他最重视的人,对自己的实力有如此坚定的信心,燕王如何不高兴。或者还有更深刻的含义,若是自己起兵,王妃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是了,是了,抚养允熥的母子之情是情,与自己的夫妻之情更深。自己也非铁石心肠之人,到时给朱允熥封爵,让他做逍遥王,也就对得起王妃,也让王妃对得起先太子妃的嘱托了。   燕王一把抱住柳娘,安慰道:“别哭,别哭,不过随意说笑,又不会真的到那地步。遥不可及的事情咱们不想了,还是说说现在吧,你说咱们该怎么应对?”   柳娘吸了吸鼻子,道:“自然是跟着父皇走,父王希望王爷做什么,王爷就做什么,比如,请立皇太孙。”   “立允熥?”燕王追问。   “不必说,立谁全凭父皇心意,咱们只说立皇太孙,以示清白。咱们老老实实在藩地,我就不信有人会来捋虎须,太平日子谁不想过呢。”   若是真被惹急了,那就只能奋起抵抗了!燕王把后半句补充完整,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燕王还是了解王妃的思维模式的。   燕王从柳娘这里得到确切答案,回到书房,挥退下人,拿出在胸口捂了一晚上锦囊。从锦囊里取出一张素白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大字“请立皇太孙”。   “哈哈哈哈……”燕王在书房中哈哈大笑,皇太孙,好一个皇太孙,自己的王妃、谋士都料到了。那么如他们所预测,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绝不会输。   笑着笑着,大笑声又转为悲鸣。立皇太孙啊,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父皇都没看到吗?秦王、晋王在藩地肆意妄为,自己却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怠慢,父皇也曾多次嘉奖,燕王以为父皇已经看到了他。可事到如今,燕王才发现自己仍旧是那个站在角落里的人。小时候父皇母后皇兄才是一家,他即便被养在坤宁宫,可只坐在最末,从不敢向父皇撒娇。长大了依然没变,他仍旧不入父皇的眼。   我还是那个站在角落里的人,父皇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从来不曾考虑过我。   燕王这么想就悲观了,皇帝怎么会没有考虑过他。   “国赖长君,朕年是已高,太子子嗣尤未长成。藩王中最长是秦王,他却没能力守住这龙椅。燕王能力倒合适,可终究是庶出之子。宗法已定,不可更改。若立皇太孙,恐藩王不服。若立藩王,恐再生繁镇割据之祸。老伙计,你说,朕当立谁?”皇帝悲观的坐在龙椅上问道。太子之死,带走了他所有的希望,太子啊,那是他为国家准备了几十年的未来。现在,未来没了! 第155章 燕王妃   “臣不知, 此乃陛下家事, 陛下自有决断。”耿炳文抱拳道。   皇帝哂笑, “你呀,也学会耍滑头啦!”皇帝看着耿炳文花白的胡子和官帽也遮不住的白发,心中感叹,跟着他一路走来的人都在他之前就走了。若是常遇春、徐达还在, 他哪里需要有这样的顾虑。不论他做什么决定,这两位国之柱石都能执行他的决定,维护江山正统。   “陛下恕罪,老臣从不耍滑头。只是老臣深信陛下智慧,连陛下都赶到疑惑的时候,老臣怎么会有答案呢?不过, 臣也相信陛下终会有决断的。”   “行啦, 朕也不为难你, 去吧。”皇帝挥退老臣,他请这硕果仅存的老将进宫, 是想追忆往西,他也明白这些人不会有的答案。只是往昔真的只能用来追忆, 活着的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允炆和允熥在做什么?”皇帝问身边內侍总管道。   “回禀陛下,二皇孙殿下在随黄子澄大人读书。三皇孙殿下与燕王世子、二公子、三公子出宫练习骑射。”   “知道了,下去吧, 朕想静一静。”皇帝挥退众人,独自待在御书房中。皇帝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验,在大事来临、面临抉择的时候, 上位者往往很喜欢听下属的意见,集思广益嘛!可下属不是一个人,无数人有无数种声音,甚至没有一种与自己内心的声音相和。皇帝很早以前就知道,决断大事,只能靠自己。可他今天还是请人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老了,怕一时不慎,葬送的家国江山。   可惜连有人倾听都成了奢望,帝王啊,孤家寡人!皇帝独自沐浴在夕阳中,阳光透过窗棂,把他的脸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部分。   皇帝看着手边分摊着的奏折,第一叠是关于秦王的。有御史是参秦王不法之事的,称秦王在国中口出妄言,称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也有秦王自己些的折子,不再是以往那些要钱要人,这次开始诉说往事,哭诉守边不易,“愿为大哥继。”比御史参奏的还要夸张,秦王完全把太子之位当成自己的了。   第二叠是关于晋王的。晋王和秦王类似,只是晋王更实际一点,知道就算要从皇子中选也选不到他,只求兵马大权、盐铁专营。   皇帝的手指不停的敲击着第三叠,最上面是锦衣卫对燕王府的密奏。当初为了太子继位裁撤了锦衣卫,可暗中仍留有人手,便是原来的检校。燕王居然没有任何野心,或者说他的野心只在做一个强大的藩王。燕王的奏折是请立皇太孙,虽然在折子里没明说是谁,但皇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除了朱允熥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的儿子们啊,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不好处置。   第四叠是朱允炆。朱允炆很好,纯孝仁善,深受朝中大儒喜欢,外家也没有拖累。自娶了与皇后连宗的马真之女后,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偏心了。可再偏心也掩盖不了朱允炆的弱点——优柔寡断!这样的人不该做皇帝,扶他上去也坐不稳。   第五叠是朱允熥,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孙,若立皇太孙,他就是实至名归、顺理成章。他允文允武,喜爱骑射、精通经典,怎么看都是难得的好人选。可是!不行啊,他与燕王府走的太近了!燕王府乃是藩王中最强的一支,皇帝坚信自己在的时候能够压制住他,可新帝不能。皇帝希望新帝对藩王既看重又打压,维持中央权威。朱允熥不行,他叫燕王叔父而不是王叔,他甚至直接叫燕王妃娘。私下感情可以容忍,可朝上一说起削减藩王权利,他这个名正言顺,最有可能继承大位的人却在藩王之前就跳出来反对。国政岂能因为私情而耽误!   人选就这些,皇帝想了又想,慎之又慎,依然不能下决定。   罢了,朕这身子骨还好,等等,再等等。   继承人的事情就这么拖着,是立儿子还是立孙子没个说法,有胆敢上书进言者,皇帝一一下狱斩首,再无人敢说。   皇帝可以等,燕王也能等,看不能等着坐以待毙啊!   燕王问策于道衍,道衍拨弄着佛珠,笑道:“三皇孙殿下是绝好的人选,只要他能舍弃对燕王一系的亲近。”   而今燕王府三位公子还在京中上学,陪伴朱允熥。朱允熥与朱高炽从小一起长大啊,亲兄弟也没有那般亲密,两个小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长大的。一起学文习武,一起闯祸被罚,一起玩闹游戏,那边亲密,只觉得骨肉都连在一起。   燕王再想想自己一家,似乎都绑在朱允熥的战车上了。   燕王府曾经是朱允熥最强大的支持,在太子还在的时候,护持着朱允熥,在京中不受任何委屈,可现在燕王府却成了他最大的障碍。道衍说的很强清楚,若真为了朱允熥好,这个时候就该退后一步,助他身登大宝。   “明日本王派使者去京城,给孩子们送衣物特产,把王妃给允熥亲手做的衣服也捎上。”可燕王偏偏不愿意,他要让这样相持的时间再久些,再久些!   “阿弥陀佛,三皇孙殿下必定想念王爷和王妃娘娘了。”道衍低头宣佛号。   “是啊,自他去了京城,本王还去过几次京城述职,见过他,王妃却只能听本王讲述,估摸着身量给他做衣裳了。”燕王轻叹一声,好像真如同外界传闻那样,他十分心疼这个侄儿,把他当儿子养育疼爱。   燕王府的礼送到的朱允熥手上,燕王在信上说“四兄弟都一样,不许争抢。若是谁习文练武有大长进,还有礼物可赠。”   燕王妃的信就更细致一点,“允熥嗜甜,特意给你做了罐子里的糖汁核桃仁,核桃是今秋新打的,就是你院中的那棵。只听说你牙齿发黑,定是糖吃多了,这罐糖止核桃仁放在阿炽处,一天至多吃三颗。”   朱允熥早就把罐子抱在怀里,四个脑袋原本挤在一起看信,朱高炽眼疾手快的把罐子抢过来,道:“娘说给我保管呢!”   “保管什么!给我,我今天的三颗还没吃呢!”朱允熥眼睛只差黏在罐子上了,他最喜欢婶娘亲手做的糖汁核桃仁了,裹了一层糖浆,外面还沾着芝麻。   “我给你拿,娘可是把你这口烂牙托付给我了,年底就要成亲了,小心烂牙把媳妇儿都吓跑。”朱高炽用小夹子在罐子里夹出三颗放在小碟子里。   “嘿,嘿!这颗掉了一半,不算一颗,你快给我换回来!”朱允熥就像八辈子没吃过核桃仁似的,掉了四分之一个也要惊叫着补上。   “爱要不要,不要我自己吃。”朱高炽翻白眼道,作势要收回去。   朱允熥眼疾手快一把塞进嘴里,全然不顾仪态,囫囵说道:“快把你的信也拿出来,我就不信娘没说要我管着你!”   “阿炽耍小聪明,送回来的鞋不是自己的,定是阿煦的。是不是又逃了骑射课?早说过文武并重!允熥这点要监督阿炽,出馊主意的阿煦也要罚。”   才看两行,朱高煦就跳起来了,“关我什么事儿!娘就偏心大哥,我还喜欢练武呢,娘都没说给我汗血宝马,大哥又不喜欢。出事儿了还得让我背锅!”   “我的汗血宝马不都是你在骑吗?”朱高炽白他一眼。   “哎呀,大哥,我这不是着急吗?万一娘又寄来一大堆笔墨纸砚让我一定用完怎么办?娘怎么就不知道寄咱们各自喜欢的呢?”朱高煦当然知道亲娘是为他们好,可还是忍不住抱怨。   朱高炽喜文厌武就让他每月寄穿的鞋回去,看鞋子磨损检查运动情况。搞得朱高炽认准一双鞋子穿,宫里人都说他简朴。朱高煦就要寄一大堆字帖书本过去,检查习文情况。理智上明白,可行动上两兄弟却不由自主的换着干,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会被发现,打回来重做!   “我找到啦,娘让我监督你每天骑马跑一里路以上,在这儿,在这儿!”朱允熥指着信纸中间,兴奋得就要过来抢。朱高炽当然不能让他如原来,紧张兮兮的护着薄薄的纸。朱高煦见状也加入进去,三兄弟上蹿下跳,闹得不可开交。   只有朱高燧优哉游哉的退出战圈,抱着罐子吃核桃仁,顺带还能看三位哥哥免费赠送的武打戏。又不是只有朱允熥自己有,他们每个人都有根据自己口味总来的核桃仁好不好。   整个院子都是他们的欢笑声,东宫诸人已经习以为常了。自太子去后,太子继妃李氏忧郁成疾,紧跟着病逝了。皇帝怜惜她情深,把她也葬入了东陵。东宫现在就只有先太子家人居住,皇帝也没有收回东宫,或让皇孙们另外封王,出宫建府。   东宫的象征意义非比寻常,皇帝想考察两位皇孙,有意立他们为太子的意思,众臣皆知。   燕王府又送了东西来,朱允熥欢喜得又拉着燕王府三兄弟出去跑马了。皇帝也接到了这个消息,不仅如此,燕王夫妻的信他还看过副本。   皇帝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急,可还是忍不住让不争气的朱允熥气着了!伸手扫下龙案上所有文具,皇帝忍不住想到,要给燕王一个警告,一定要给他个警告!目前,朱允熥是最合适的人选,皇帝第一个要培养的就是他,任何人都不能来破坏!   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谋反,帝下旨剥皮实草,抄家,灭三族,并株连蔓引,自公侯伯以至文武官员,被归为“蓝党”诛杀者约一万五千人。   京城杀红了菜市口,刽子手砍头的钢刀都卷了好几把。京城人民应被之前的空印案、郭桓案和胡惟庸案搞习惯了,皇帝动不动就要成千上万的杀人,京中百官都被杀空过两次,反正不会杀平民百姓,老百姓们只当看热闹了。消息传到北平,燕王却心惊,柳娘叹道:“陛下太狠了,终究是有功之臣,难道连一个体面都不能留吗?”   “别说这些犯忌讳的话,谋反大罪啊!”燕王小心道,在这点上他像皇帝,只要威胁老朱家的江山,任何残忍的手段都不为过。   柳娘斜看他一眼,“谋反?哼!”   “你这人,这么好端端的就生气了?莫名其妙的。”   “我莫名其妙,我的儿子被扣押在京城,还不许我生气啦?也不知他们犯了哪条王法,凭什么扣住他们,连我生辰都不能返回祝寿。”   “好了,好了,还没气过呢。父皇不是说了吗?京中有大事,他们几个小家伙儿来往不安全,生辰有我和女儿们不够吗?你还总让我不许重男轻女,儿子女儿一样疼爱,怎么你倒做不到了,当心女儿们吃醋。”   “胡说!谁不回来我都心疼,和男女有什么关系!”柳娘怒气冲冲道:“甭理我,且气着呢!”   燕王任她气着出去了,知道她气的不止这一方面,可京中的消息太重要了,燕王不放心她和京中直接联系。柳娘那么疼爱朱允熥,以她的敏锐,若想帮朱允熥太容易。燕王偏偏不想让事情太早尘埃落定。   燕王又去了庆寿寺参佛,“父皇是否有意警告我,若再不退后一步,蓝玉就是我的下场。”   “殿下多虑了,陛下确有警示之意,可殿下却不是蓝玉。皇家从未有杀子的先例,就是初代靖江王谋逆投敌,也只是圈禁,后嗣继续享有王爵。”   “蓝玉终究功高,捕鱼儿海一战,定了大明胜利的基石,这些年战况对大明越来越有利。若论功劳,可与开平、中山二王比肩。这样的英雄人物……”燕王又是一叹。   “蓝玉之案,与其说是逆案,不如说是政案。依老衲之见,陛下之意有三。一是收回兵权。蓝玉功大,屡次上本陛下未准,竟说出‘陛下疑我矣’的话来,此为陛下不容。陛下有意收拢兵权,收地方之权在中央,功高却傲慢之人迟早被杀。开平、中山而亡去的早,幸甚。”若是两位还活着,也逃不过“不死疆场死法场”的惨剧。   “二是为新帝铺路。蓝玉对先太子忠心耿耿,若太子继位,又是一位辅国柱石。然太子已逝,蓝玉骄矜,常叹不该屈居与宋、颍二位国公之下,日后新君定无法压制。陛下为新君扫除障碍,蓝玉当死。三才是为警示王爷,这警示来的委婉而含蓄,只要王爷不冒进,当无忧也。”道衍远在北平,分析起皇帝的心思来却头头是道。   “大师怕还有一层意思没说,父皇是不是不想里允熥为太子了?蓝玉是他的亲舅姥爷!”若是不立朱允熥,能立谁?秦王吗?   到现在为止,燕王也没把朱允炆放在眼里,他最大的优势不过是站着一个长字罢了,不过那是太子的庶长子。宗法以定,论长,有既嫡且长的秦王,论最纯正的嫡脉,朱允熥比他更合适!   “殿下安心,一个臣子而已,影响不了皇位归属,他不过是皇位之争的表象,已烧成灰烬,不值一提。”道衍身为乡野之人,议论起朝中大臣来,却高高在上、口吻狂妄。他无视蓝玉的功勋与惨状,燕王还要轻叹两声,他却只觉无足轻重。也许只有这样不拿人命不当回事儿的人,才能用江山做棋盘,指点天下风云人物。   燕王收到了皇帝警告,安分的做自己的藩王,静静等待时机。   秦王却等不了,洪武二十八年秦王病逝,两个月前他还受皇命出征佻州。秦王自认为是下一任太子的不二之选,却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接到立他为皇太子诏令。没有诏令,皇帝还没有决定立谁为太子。   又一个人走了,燕王却必须做好他身为藩王的职责,在秦王病逝的第二年,皇帝下令燕王出关,歼灭北元残军。燕王趁机上书,请求世子回藩。信中说的凄惨,有秦王前车之鉴在,燕王担心自己万一战死沙场,无人可接手北平,已至乱起。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燕王如此低头示弱,皇帝依然没有允许,只令燕王“尽忠尽孝,保重自身,必不使朕白发人送黑发人”。   燕王无奈,苦肉计唤不回皇帝的怜惜。   此次出关,可算作洪武年间的第八次北伐,也是最后一次。燕王带领大军击败兀哈刺,俘虏将领、牛羊无数。   携着这样的功劳,燕王求情入京,向皇帝面奏捷报,皇帝却不允,令燕王严守关隘。燕王退而求其次,请求让儿子们回来,就算不能全部回来,世子也该回来接受军务。皇帝依然不允。   燕王急了,这是怎么说的,真把孩子当人质了吗?   在燕王焦急的等待中,晋王去世了。在北方边境线上,皇帝最重视的就是晋王和燕王,像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之类功勋卓著的老将都接受两位亲王的管理辖制。在国家大事上,皇帝绝对相信儿子,胜过任何功勋赫赫的将领。在皇位之争上,皇帝却不相信自己的任何血脉,这不,燕王府儿子全部在京中,不让走。   太子、秦王、晋王接连去去世,严重损害皇帝的健康,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大师,此时如何?”燕王坐在庆寿寺后院的树荫下,轻声问正在品茶的道衍。   道衍放下茶盏,轻轻摇头,“还不是时候,请王爷不必着急。”   怎能不急!接连请旨,皇帝都没允许,不能入京,孩子也不放,太子也不立,皇帝的心思燕王真觉得猜不出来。   “殿下,您现在已经成为了诸王中实际的长子。您被先皇后自小养在膝下,您的母妃李淑妃娘娘在先皇后病逝之后,曾掌六宫事,代行皇后职权。先皇后过世之后,陛下不再立后,您的母妃夸大些可算继后,您也可算作嫡子——只要陛下愿意!您有很大的赢面,现在仍旧不是时机,一静不如一动,您还有机会。”   燕王听了道衍的分析,慢慢缓和情绪,若是能直接被立为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燕王如何不想!   “再等等。”燕王闭目,一口干了杯中茶水。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皇帝病重,一向勤政的他已经断断续续不上朝了。即便缠绵病榻,皇帝仍旧拖着病躯处理朝政,因为没有立储君,无人可为他分担政务。   “来人……咳咳……请二皇孙、三皇孙。”皇帝披衣而起,靠着软垫半躺在床上。   朱允炆和朱允熥联袂而来,双双跪倒,大礼参拜。   “还请皇祖父保重身体……”朱允炆见皇帝头发银白,脸上全是皱纹与老人斑,眼睛瞬间就红了。   “皇祖父身子要紧,朝政让大臣们去办就是,您好好保重才是天下万民的福兆啊。”朱允熥也不甘示弱表达对皇帝的关心。   “起来吧~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听一听你们对储位的看法,都说说吧。”皇帝笑眯眯抛下一枚大雷。是啊,谁想做皇帝,自己说吧。   两位年轻皇孙冷汗都下来了,喃喃不能言。皇帝笑道,“允炆年长,你先说吧。”   “皇祖父,孙儿才德浅薄,怎能担此大任?三弟文武双全、志虑精纯,又是先母妃所出,名正言顺,当立为皇太孙。”国人都有这样的毛病,谦虚!本来眼巴巴看着,扒心扒肝儿的想要,可真问到他名下了,他又过左右而言他,不肯自己夸自己。   “二哥谦虚了,二哥精通文史,仁厚好学,朝中多位大儒赞过,小弟自愧不如。”朱允熥也投桃报李的夸回去。   “只是,皇祖父不考虑燕王叔吗?”朱允熥突然问道:“燕王叔为诸王中最长,又有大功于朝廷,若立王叔,倒也合适。”   皇帝狠狠闭上眼睛,叹道:“允熥至情至性,朕十分欢喜。你们的想法,朕都知道了,先先去吧。”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皇帝下旨立朱允炆为皇太孙,仪典早就准备好了,令诸人参拜行礼,确定君臣名分。燕王府三位公子拜过皇太孙之后,才允许离京。 第156章 燕王妃   “你们三个胆子也太大了, 不要命的是不是, 怎么就十几个护卫就过来了!”柳娘听说朱高炽三兄弟回来了, 赶紧拉着他们上下打量,后怕不已。   “娘,您别担心,大哥比我们更需要护卫, 我们都留给他了。”朱高煦从柳娘手里拯救出耳朵。   “是啊,是啊,娘,您放心,我们很小心的,带着所有护卫出了城, 浩浩荡荡的走了, 尔后装扮成向各地送信的官差才回来的。既光明正大使用官道, 人数又不会引人怀疑。咱们一路疾驰,换人不换马, 应该和各地送信的差役同时到达。”朱高炽解释道。   “不错,朝廷送信的差役昨日才到。”柳娘点头, 看孩子们的确是深思熟虑,不是莽撞讲义气她就放心了。柳娘最担心的是他们哪处露了痕迹,新皇太孙手狠心黑一些, 直接派人杀了他们,到时什么筹谋都没有用了。   “是能想到那小子居然有做皇太孙的命。”燕王一叹,在所有的分析中, 他们都认为朱允熥是胜算最大的。   “就是,就是,论武艺比不过大哥,论文才比不过哥,他凭什么啊!”朱高煦附和道。他们四人一同长大,两个小的就习惯称朱允熥做大哥,朱高炽做哥。   “行了,有你们什么事儿,都回去洗漱了再回来,一身臭汗!”柳娘打断他们父子谈话,直接把人赶走了。   永安、永平、安成、咸宁四姐妹也等在一旁,带他们去各自洗漱,他们久不在家中,家中有些陈设都变了。   房中只剩柳娘和燕王,柳娘摩挲着茶盏道:“父皇……未令藩王入京朝拜。”按理说皇帝若要给新帝铺路,就该在他的活着的时候,压着诸王给皇太孙行君臣大礼,把名分定下来。   “京中传来消息,父皇病重。”燕王貌似平淡的说了一句。病重,不是一般的病,是皇帝已经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拖了这么些年的储位,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皇帝能支撑着病体让在京百官叩拜皇太孙,已经耗尽心力,他等不到远在边关的藩王们进京了。   “王爷……”柳娘拉着燕王的手,“允熥怎么办?他是嫡子嫡孙,还和新皇太孙争过大位,他可有活路?”   “唉,我想想,我再想想。”燕王长叹,何止朱允熥没有活路,新帝上台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削藩,燕王府首当其冲。是坐以待毙,还是奋起反抗,该怎么做?连朱高炽三兄弟都知道要把护卫留给朱允熥,可见他境遇之艰难,天下皆知。   燕王也想不通,皇为何放着正统嫡子嫡孙不选,反而选了朱允炆这个懦弱之人。就算皇帝忌讳燕王府,可燕王府即使威胁,也是助力,皇帝凭什么肯定朱允熥不能折服燕王府。他的三个儿子都叫朱允熥大哥的啊,难道父皇看透了自己的野心?燕王想不通!   洪武三十一年是闰五月,闰月出大事。第一个五月皇帝确立的皇太孙,是谁都没想到,胜算最小的的太子庶长子朱允炆上台了。第二个五月,皇帝驾崩,天下臣民百姓迎来了新君。   先帝有旨,皇太孙灵前继位,诸王毋临京师。   燕王不放心,还他是领着一队人马,穿过重重障碍到了京城门外。不管有多少算计,倒下的依旧是他的父亲,燕王想来上一柱香。父亲死了,儿子奔丧,人伦大理。可新帝以先帝留有遗旨为由,持帝王符节斥退燕王。   燕王此来,是为祭奠父亲,若是冲撞帝王符节,那就是谋反了。燕王站在城门脚下,城楼拐角出有阳光反射出的幽幽冷光,那是兵器特有的光泽。看来不止他对新帝有想法,新帝也准备好了。   燕王又回到了封地,好似接受了父亲驾崩,他的侄儿上位的既定事实。   可是朱允炆并不满意,先帝驾崩二十七日后,他就召集群臣议事,皇帝的灵柩都没有葬入陵寝,大臣们腰间还系着白布。   “陛下,削藩一事,当慎重!九大攘夷塞王兵强马壮,若是逼急了他们,九王联合反了,朝廷难以支应。所谓三年不改父道,先帝丧期未过,何不等一等,事缓则圆啊!”老臣中也有不赞成削藩,或者不赞成这么快削藩的。   “兵贵神速,燕王能明目张胆违反先帝遗命,引兵到京城脚下,就知此人狼子野心,他肯定也在准备。现在的情况谁先动手,谁就占了先机。朕乃皇祖父钦定皇太孙,天命所归,大义所在,天下无不向而往之。若是令燕王先竖起反旗,岂不混淆视听,蒙蔽百姓。”朱允炆很着急,他的太孙位来得太迟,皇帝驾崩前一个月才确立了他的地位,他现在需要一场胜利来立威,燕王是最难啃、也是回报最丰厚的肉骨头。   “陛下,即便也削藩,也该分而治之。就像砍一颗大树,先砍掉那些枝枝蔓蔓,再砍主干。削藩当从势力弱小、有过错的藩王开始,才能不引起反弹。若是能成功一个,开了好头,日后就顺利了。”皇帝要立威就不该找容易被撅回来的对象,否则是立威还是丢脸就说不清了。天下人立威都找软柿子,新帝倒好,专挑铁板,当真是年轻气盛啊。   “难道就没有一劳永逸之法?”朱允炆问道。   在场参议大事的都是从小教他读书的大儒,以往也没看出新帝是这般心急的人啊。是,削藩是他们在在新帝还未上位的时候就商议好的国策,可当时商议的时候,是计划用五到十年削藩成功,怎么现在看新帝的架势,巴不得五个月就成功呢!   “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徐徐图之方为上策。”众臣一起劝他,不管是赞成马上削藩还是认为等一等再削,是先削主干,还是先削枝蔓的,谁都都没做梦能这么快。   “众卿言之有理,朕受教了,众卿先回去吧。”不说削藩,皇帝也是个温和仁厚之人,客气请一手教导他的老臣们先回去了。大约是受燕王府三位公子的气太久了吧,皇帝一上位,就忍不住先把燕王府摁下去。   黄子澄走在最后,等同僚都走光了,才轻声回禀道:“陛下恕老臣多嘴,您现在最该注意的不是削藩,而是三殿下。自陛下登基大典之后,三殿下就闭门不出,恐非吉兆啊。”   “师傅放心,三弟也是父皇的血脉,朕已封他为吴王,绝不亏待。都是同父血脉,只要三弟老实待在府里,朕都可既往不咎。”朱允炆解释道,在他看来朱允熥老实安分的待在府里,就是认输的表现。他亲自参加了立皇太孙的典礼、登基大典,君臣名分已定。就算他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说。等他削藩成功腾出手来,再决断不迟。   朱允炆现在最懊悔的就是皇祖父在的时候,没请他一并把母妃的位分升上去,若是他有嫡子嫡孙的名分,怎会受制于朱允熥。现在不仅不能对他下手,更要百般照顾,博一个清名。   京中新帝想着如何更快更好的削藩,七月削先帝五皇子周王爵位。因周王次子出首,状告父亲谋反。新帝已备边为名,派曹国公李景隆路经开封,押解周王一家到京城,废为庶人。   周王乃是燕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消息传到北平,燕王愤怒不已。   “黄口小儿,安敢?为了一个爵位,连父亲都敢出卖,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周王次子出首,除了想讨好新帝外,难道不是谋求周王的爵位。若正常来论,爵位如何轮得到他!“朱允炆庶子翻身,天下风气都让他带乱了。”   燕王愤愤不平的咒骂新帝、咒骂周王次子,周王是他的亲弟弟,感情深厚,燕王决不能容忍!   “王爷,既然京中已经动手了,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听说允熥已经金蝉脱壳了?”   “是,消息传来了,城门守得紧,还在京城,不过已从朱允炆那小子眼皮子底下消失。”   “那就好,如此,我也敢放心动作。 ”柳娘递了一本奏折给燕王。   “先太子侧妃吕氏,为人阴险毒辣,谋害先太子妃常氏,致使主母难产,继而病亡。当年先帝、先太子念及吕氏产育有功,降为侍妾,已观后效。今母以子贵,皇帝就忘了自己的嫡母是谁,忘了每年叩拜宗祠时,拜的是谁吗?吕氏卑贱,不堪太后尊位!”燕王只看的第一段,就哈哈大笑,是了,是了,还忘了当年那一出好戏。   “当年姐姐难产,帝都豪门皆有耳闻。太医院有记档,先帝起居注也记载着降吕氏分位的旨意。桩桩件件都有证据,是先太子惑于吕氏娇媚,才升她重新做了侧妃。吕氏得位不正,新帝的皇位,也不该是他的。”柳娘笑问,“王爷即将出征,战鼓由我来擂,可好?”   “多谢王妃擂鼓助威。”燕王大笑,道:“把折子递上去,光明正大的递上去,这一路要经过多少人的手。自来阴私最是说不清,吕氏既然做了,就别怪今日被扒皮。” 第157章 燕王妃   “放肆, 放肆, 朕要杀了她, 朕要杀了她!”朱允炆接到这样的奏折直接气疯,从古到今“你母亲的”都是一样侮辱人的话,朱允炆身登大位,怎么能坐视母亲受到这样的侮辱。   “陛下, 陛下!燕王妃不敬,理应问罪,可如今正是削藩关键时刻,不可意气用事,可下旨申斥,或令燕王妃上表请罪……”   “住口!那是朕的母亲, 一国之母!母仪天下!”朱允炆打断了黄子澄的劝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说的对, 你们都看过奏折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也在心里怀疑朕的母亲?”   “陛下息怒……”齐泰拱手。   “朕不息怒!朕告诉你们,先太子妃是难产病逝而亡, 谁也没动过手脚,是她自己命薄, 和朕的母后没有关系!朕的皇位是在宗室宗亲满朝亲贵面前由皇祖父亲封的,朕行的端,做得正, 从不畏惧闲言碎语!”朱允炆气得团团转,一把扫下了龙案上的东西。   齐泰、黄子澄对视一眼,能把温文尔雅的皇帝气成这样, 燕王妃功力深厚。   皇帝转了几圈,突然击掌道:“来人,传魏国公徐辉祖吗!”魏国公徐辉祖原名徐允恭,乃是中山王徐达嫡长子,为避讳新帝姓名,自改姓名。   两位老臣突然心里一紧,连忙问道:“陛下召魏国公何来?”   “两位爱卿放心,魏国公是忠贞之臣,他既然能自改姓名,当知敬畏天子,朕不过诏他进宫说说燕王妃的事情。”   “陛下,燕王妃之事轻重不宜拿捏,若能由魏国公出面再好不过。陛下,在削藩之前,臣等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陛下想来也是不顾惜己身,才有这辉煌壮举。做大事难免受人嘲讽,一两句闲言碎语,影响不到大事。只盼陛下不被燕王妃激怒,做出不智之举,否则就中了他们的计了!”齐泰劝道。魏国公府不是新登基,地皮都还没踩热的皇帝可以动的。他们若是继续削藩,藩王必定要反,若是藩王反了,就必须要有武将镇压。现在跟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武将还有几人呢?中山王徐达一代军神,他就是大明武将的信仰,若是皇帝动了魏国公府,日后打仗都无人敢领军挂帅!   “爱卿放心,真省的。”朱允炆几息之间已经调整过来情绪了,他兢兢业业无数次幻想坐上这个位置,早就知道其中艰难,至今他也不知是什么促使皇祖父决定立他为皇太孙。不过既然皇祖父看好他,他就要守好这江山。朱允炆懊悔不已,知道就该让皇祖父把他母亲的身份确立了,他也不必……对了,朱允熥!   灵光一闪,朱允炆突然叫道:“吴王呢?吴王呢!”   两位大臣也想起来了,现在最方便解释这件事的不是朱允熥吗?他获封吴王,当年先帝五皇子曾获封此爵,未等就藩,先帝就以吴地乃国家赋税重地为由撤销封号,改封为周王。新帝能以“吴”做封号,可见对朱允熥的重视。   两位重臣对视一眼,齐声道:“请召吴王!”   內侍官同时出发,一去魏国公府,一去吴王府。   魏国公府威严气派,独占一坊。早在洪武十五年,先帝就以徐达功大为由,在其府前治驾第,赐其坊名曰“大功坊”。大功坊内自成体系,有独立的淡水、饮食、牲畜和私兵,是缩小版城池。坊墙高而厚,内有无数士兵巡逻。中山王一代军神,追随属下千万,巡视坊内的家兵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百战之师。训练新人都是用军中练兵的法子,大功坊姓徐!   內侍官走在大功坊的路上,都能感受到巡逻士兵威严的眼神。   好在魏国公果真对皇帝十分尊重,接到內侍官的通知,十分迅速换了朝服,入宫觐见。   魏国公小时候也是叫过先帝朱伯伯的人物,对先帝自有感情,早在先帝驾崩之时,就请了长假,要为先帝服丧一年,自比子侄。为此,新帝还曾感言“忠臣也”。   徐辉祖到了乾清宫,行过君臣大礼,被新帝叫起。   新帝十分温和,把燕王妃的折子递给徐辉祖看了,叹道:“魏国公可知此事,燕王妃乃是国公亲妹啊。”   徐辉祖十分干脆的跪地请罪,“请陛下明鉴,臣不知!臣妹十五岁嫁入燕王府,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再未入过魏国公府大门。臣请陛下下旨申斥燕王,身为夫主,怎能放任王妃如此任性妄为。陛下放心,魏国公府绝不包庇!”   徐辉祖也十分光棍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泼了二十多年的,神水都蒸发干净了。你们皇家还好意思责怪魏国公府没有教好女儿,没问你们皇家怎么把人教坏了就阿弥陀佛吧!连累他魏国公府的名声!   皇帝一噎,问道:“那燕王妃冤枉太后一事,魏国公可知详情。”   “回陛下,臣乃外臣,先太子妃娘娘难产在后宫,一切都以宫中定论为准,臣确实不知。不过东宫一应事件,均有明文记载。先帝起居注也封存在翰林院,事件过去并不久远,尚有证可查。臣可请陛下一查到底,还太后娘娘清白!”   朱允炆在登基之后,追封太子为皇帝,原配常氏为皇后,晋生母吕氏为太后。徐祖辉这事不关己,只知推脱的模样气得皇帝肝疼。   “魏国公何以一味推脱,无论如何,燕王妃乃是魏国公亲妹不会有假。还请魏国公以国事为重,为陛下尽忠。”齐泰没好气道,若是能从娘家入手,从根本上打击燕王妃最好。   “齐大人说的有理,所以臣才恳请陛下彻查,若是查出燕王妃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臣自当把燕王妃逐出族谱,断绝关系。”   看徐辉祖一口一个彻查,皇帝也码不实在这事儿和他生母有没有关系了。说实话,东宫虽只是储君后院,可争斗依旧有,朱允炆也见过几次。只是这些和他一个男人没关系,后院纷争他不该听,更不该管!朱允炆下定决心先回宫问问母后,再作打算。   不过眼前滑不留手的徐辉祖也不能放过。   “魏国公既有此言,朕当褒奖你的忠心。不若此事就由你来负责如何?” 查出是母后做的就是兄妹沆瀣一气,污蔑国母;查出不是,那就是燕王妃自打嘴巴。   徐辉祖立刻晃了晃身子,“臣启禀陛下,自先帝大丧,臣素食麻衣,日夜哀戚,身子骨早就不如以前了,恐难当赐重任。先帝啊,多么好的人啊!臣小时候先帝还抱过臣呢!那时候穷啊,臣和父亲随陛下辗转各地。臣年纪小嘴馋,先帝就亲去河中捞鱼,烤了给臣吃。臣一不小心卡住了,还是先帝提议用菜叶子咽下去的。先帝啊,臣可是叫过您朱伯伯的啊!您怎么就这么去了,苍天见不得好人偿命啊!”   徐辉祖突然哭起先帝俩了,这一哭二闹的本事,不比后宅妇人差,说唱俱佳。他今天穿着宽大的袍子,眼睛地下也全是青黑,倒真像为先帝守丧多日的样子。   朱允炆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青,觉得徐辉祖是在讽刺他作为承重孙不为先帝守孝,又被徐辉祖吵得脑仁儿疼。   “先帝啊!”徐辉祖大喊一声,突然厥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黄子澄、齐泰赶紧来扶,魏国公可不能倒在乾清宫,这传出去还以为新帝把他怎么了呢!齐泰以为他装晕,狠掐他人中,奈何魏国公真纹丝不动。   朱允炆也吓住了,魏国公这年纪也不轻了,若是在他宫中有个好歹,军中还不哗变啊。燕王还没真竖起反旗呢,自己就杀了燕王妃的娘家哥哥,这也说不过去啊。魏国公府有大功于过,坊门前是先帝亲笔赐名,府中还有先帝赐下的免死铁券。   新帝赶紧叫太医,周到把魏国公送回府邸。   早就在一旁盯着的太监总管这才小跑着上来禀告,“启禀陛下,吴王不知所终!”   新帝听了眼前又是一黑,“说清楚,什么叫不知所终?”   “吴王府只有王妃一人在,王妃说吴王带着世子十日前出门打猎就一直没回来过,她也不知去了哪里。”內侍说这话都觉得亏心,借口也找的太敷衍了。   “陛下,近日城门进出封锁严密,若吴王真踏出京城,不会瞒到现在。”齐泰对他掌管的京城防卫很有信心。   朱允炆跌坐在椅子上,摆手道:“你不懂,我这三弟自小在燕王府长大,学得一身好武艺,又羡慕江湖游侠儿,颇有鬼蜮手段。他若真要走,这都十多天了,肯定早走了,说不定都到燕王藩地了。”   “那吴王妃呢?王妃可愿弃暗投明?”黄子澄问內侍官道。   “这……奴婢不知。”   “子澄兄何必再问,吴王妃独自一人留下,王府却一切正常,王妃显然是被留下的,且心有成算。她的儿子、丈夫都已经走脱了,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会为陛下尽忠。”齐泰叹道,“陛下,还请善待吴王妃,为天下臣民做出表率。吴王生死关头,抛弃发妻,却是陛下不计前嫌,厚待之。天下臣民知晓,当感于陛下仁厚德行。若能感化吴王妃,更是意外之喜。”   朱允炆揉着眉心道:“去吧,去吧,这事儿交给爱卿来办。”   朱允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黄子澄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儿。“陛下,鄂国公府上呢?”   朱允炆一下子没想起来鄂国公府是哪一座公爵王府,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开平王常遇春府上。开平王这个封号只常遇春一人享有,开平王过世太早,时人依旧以公府代称。常遇春长子常茂改封郑国公,因在战场上导致纳哈出部溃败,被除爵,早已病亡。次子常升被定为蓝玉党,亦被株连。只有三子常森健在,可常森在哪儿?朱允炆还真不知道。一个小官,不再皇帝眼中出现也正常。   如此可知当初追封先太子妃为皇后有多么不走心了,原配皇后家族,本该追授爵位的。常家把开平王常遇春积攒下的爵位都丢了,可至少还有后嗣在,怎么没找出来封爵呢?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常家的现状,朱允炆问道:“爱卿有此问,可是有了主意?”   “臣仔细想了想,一直没接到开平王老夫人往生的消息,开平王老夫人辈分高,若是仙逝,必将通知京都公候百官。若是能请开平王夫人说一句话,眼前困局迎刃而解。若臣没记错,开平王三子常森乃是河南都司怀庆卫指挥使。”   “查,查实了,召常森入京受赏,带着开平王老夫人一起!”朱允炆立刻下令!   可是不行啊,隔天黄子澄就来复命。当初常森走的时候,把家眷一起带走了,包括他兄长的儿子。兄长去世,按理子侄就归他这个叔叔抚养了。可没听说他奉老母亲一起走了啊!说实在的,开平王老夫人现在就只有一个儿子,若是常森外任,不可能不跟着他走的啊。   “常家还有人在朝中吗?”常茂、常升是死了,可他们总有后人在吧。凭着开平王的面子,先帝也不可能忍心让他的孙辈就泯然众人,无官职傍身。   黄子澄沉着脸道:“常家除常森外,再无一人入朝为官。”好像约好了是的,只有常森一个人代表常家继续维持着官宦人家的脸面,其他人再未入朝。   “那开平王老夫人何在?”朱允炆问道。   “臣这就找吏部下令,命常森进京。”虽然可能性不大。   皇帝习惯性得揉着发疼的眉心,叹道:“开平王老夫人不在,开平王后人不做官,开平王府总还在吧!”   黄子澄脸色更差了,他调查常府的时候都不能相信这是巧合。“回陛下,开平王府也不在了!开平王乃追封爵位,早先兴建的是鄂国公府,鄂国公府本与魏国公府相临,先帝为中山王府前治甲第时,把原鄂国公府旧址圈进去了。当时郑国公常茂主动搬离,兴建郑国公府。后郑国公过失,被先帝安置龙州,不久后去世。郑国公府更名开国公府,由开国公常升继承。再后来,常升为蓝玉案牵连,开国公府收回,先帝一直未赐予他人。常森离京任地方官之后,与京中联系越来于少,多年过去,京中已早不闻开平王府之名。”   “这就么平空消失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超品王爵诰命,没人来给个说法吗?礼部那边怎么说的,开平王夫人的俸禄总有人领吧?这些年开平王夫人都不进宫领宴的吗?”   “宫中多年未办大宴。”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先帝自马皇后去世之后,再未立后,后宫无人有资格举办大宴。太子妃常氏去得更早,不必说了。太子继妃李氏也早去了好几年,宫中没有合适的女主人办宴会,京中夫人交际都只能在私下进行。   “臣亦去礼部查过记录,开平王老夫人年俸一年一发,都有人领取。只领取之后的去向,并无人关心。”黄子澄没说的是,开平王老夫人久不露面,礼部那些小吏看碟下菜,郡王妃平级的年俸还不如二品诰命呢。可持信物领年俸的人一直没说什么,平静的领走东西就算了。近两年年俸扣得不剩什么好东西,已经无人来领,礼部那边也装着不知道,未曾上报,东西直接昧下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朱允炆叹息,怎么想找的人一个都找不到,不想见的人总是拖着不去死呢!   吴王不见了,开平王老夫人不见了,连府邸都不见了,他们都约好了吧!   朱允炆想起回后宫问他母后的结果,他母后也还糊涂着呢。当初她的确听到了些许风声,但绝对不敢推波助澜,后来这浪花打过来,反而溅了她一身污水。当年燕王妃就是拿这个理由,捋下了东宫所有妃妾品级。当年只有她和生育一女的王侍妾活了下来,其余全都为常氏陪葬了。当年事情真相早已淹没在故纸堆中,可先帝起居注的确记载了“奉上不谨,降位”。   事情过了几十年,依旧被翻出来打脸,还辩解不了,朱允炆也是心累。   朱允炆想方设法找出能解决燕王妃奏折的人来,他已经听说朝堂内外沸沸扬扬议论着太后当年后宫争宠秘闻,再不解决,恐生变故。   燕王妃却没有满足于取得的战果。   “朱允炆不是傻子,朝中大臣也不是吃素的。我的折子他们不能光明正大的反驳,可他是先帝钦定的继承人,光这一条,就足够天下坚持正统的读书人拥护着他,拱卫着他!读书人最会打嘴皮子官司,若是他们避而不谈,吕氏之事,终究会被打成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柳娘对着京城传回来的消息侃侃而谈。   “依王妃之见当如何?”燕王笑问。   “王爷明明心中有的答案,还要来考校我,我看,该考校的是这几个孩子才是。”柳娘指着围坐在周围的三子二女,柳娘和燕王同养育三子四女,如今长女永安、次女永平皆已嫁人。在她们嫁人之前,局势没有这么恶劣,柳娘教给她们的依旧不止家长里短。作为皇室中人,她们拥有天然的政治资本,想要过得好,不仅仅是家里三瓜两枣的事情,更大程度上,与朝政相关。   燕王能让安成和咸宁两个小女儿旁听,是永安和永平都没享受过的待遇。柳娘受宠若惊的同时,切实有了改变历史的感慨。燕王是可以改变的,世界是可以改变的,即使历史由着无与伦比的庞大力量,依旧把朱允炆推上了皇位。当初柳娘废了多大功夫,才把吕氏订死在妾室的位子上。   燕王微微一笑,转头问道:“老大说呢?”自朱高炽他们从京城回来之后,燕王也捡起了父亲的威严,不在叫阿炽、阿煦之类的昵称,可惜这么多年习惯早已养成,朱高炽他们可不怕燕王。燕王一家大约是整个皇族中最亲密、最和睦的了。   “若论笔杆子,朝中清流才是强项。朱允炆毕竟是皇爷爷明旨立了皇太孙的,清流若是攻击我们,我们确有站不住脚的地方。”朱高炽看燕王脸色难看,连忙补充道:“朱允炆得位不正,生母又有大罪,还被奸人蛊惑削藩,明目张胆破坏皇爷爷定下的规矩。这些都是他不对,怎们都能攻击的地方。”   “道理是一样的,说的人不同,天下人就有不同的反应。这话可不能我们去说。”柳娘提点道。   “娘亲可是要找成名大儒?咱们燕王府与儒家、士林并无牵扯,恐不好找。”朱高炽皱眉。   “要我说那么麻烦做什么,直接打过去得了。咱们燕王府兵强马壮,朱允炆削藩,天下藩王都恨死他了!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天下响应者云集。”朱高煦还是这么性子,骄傲道:“就算没有人响应,光凭咱们燕王府也足以把他们打趴下!”   “行了,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老三呢?”   “哥和二哥说的都有道理,咱们一并干吧。还有咱们王叔他们,儿子觉得可以联合,王叔们也不会坐以待毙的。”朱高燧补充道。   “王爷~”柳娘唤道,考校完儿子,该燕王总结陈词了。   “道衍大师学贯三教,与士林交好,说话的人可以交给他去准备。至于打过去……就你们这些年轻小子才一个劲儿嚷嚷着要打。天下才刚刚太平,无故轻启战端,涂炭苍生,到时我燕王府就成千古罪人了。但有一丝希望,绝不轻言战事。”燕王笑道。   “听到没有,都学着些,稳重点!”柳娘又叮嘱他们几句,让他们先回去了,安成和咸宁年纪还小,有些话听不不懂,不过没关系,燕王能让步她们旁听,柳娘已经喜出望外了。   燕王嘴上说着不轻启战端,实际上不过是时机未到。现在仅仅削了周王的爵位,且是有周王次子出首状告谋反,周王与燕王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诸王说不定还心有侥幸,认为皇帝削藩只是对有威胁的大藩王。   舆论也还没有进一步发酵,现在谁先起兵,才是对谁不利。   柳娘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她写好的信和玉牌信物,“若想要文人说话,我这里有个人选——危钟。”   “礼部侍郎危钟?他是你的人?”燕王微笑接过,心中却悚然而惊。中山王留下的遗泽究竟有多深,或者他的王妃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柳娘澹然一笑,“王爷逗我玩儿呢,什么我的人,不过是有交情而已。当年大儒危素病逝,因他是先帝贬斥之人,无人敢去上香。危家清贫,险些无送葬之资。当初我派人办事遇上,下人懂事,看到便帮了一把。我听说危家贫困得办不起葬礼,却依旧不肯变卖家中藏书,心中感佩,又让人多送些东西过去。危家人素来忠义,这样就又来来往,至今算来,快三十年了吧。小时候的事情了,大约算是好人有好报。”   “王妃这是确定危钟肯帮忙了?”   “危钟在读书人中名声之高,王爷想必也有所耳闻,危钟父亲危素当年可是守着忠义之名而亡的,士林如今仍旧传颂他的风采。危家人皆性子忠义,可托付大事。”柳娘对危钟的态度很有把握,但仍旧留了余地,“不过世事无绝对,王爷也可多备几个选项。人心易变,也不知这些年危钟变了没有。” 第158章 燕王妃   朝廷迅速做出应对, 一是组织名家大儒批判燕王。燕王出身不正, 以庶子之身觊觎皇位, 对抗朝廷政令,不尊先帝。在皇帝的授意下,舆论场完全是男人的战场,燕王妃所说的那些后宅阴私完全没有出现在官方文字里。   二是加大削藩力度。新帝认为, 此时仍然物议纷纷,是因为天下臣民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削藩的决心。皇帝一言出万法行,新帝仍然记得先帝在位时,赫赫有名的四大案。当时不也议论纷纷吗?甚至那些触犯国法的人有恃无恐,以为法不责众。可先帝是怎么做的?连着杀空了两轮朝堂!清空了朝堂妨碍国家运转了吗?没有,依旧有人前仆后继抢着做这个随时掉脑袋的官位。   新帝只看到当年先帝杀人时候的毫不犹豫, 却往了先帝为了一举搬到丞相这个传袭千年的制度, 如何忍耐李善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十多年。一手打出天下、坐拥皇位几十年的先帝, 是新帝如今这登基不满一年,身世备受质疑、内外强敌环视的人能比的吗?   新帝为表决心, 连削四王。削齐、湘、代、岷四位亲王爵位,废为庶人, 齐王朱榑被软禁在京城,代王朱桂被软禁在封地大同,岷王朱楩徙漳州。一看便知削藩也是有讲究的。被削爵位之人, 只有府兵无力与朝廷对抗者,直接押往京都,恭顺接受帝王旨意。有兵权的, 诸如代王,只能软禁在封地,朝廷也不敢太过激进。   激进,还要属湘王用性命激化了矛盾。来逮捕的官兵,大约见多了被削爵的藩王,就没把湘王放在眼里。湘王不堪受辱,为保名节举家自焚,王妃罹难,无后人生还。   一家子死得轰轰烈烈,就是远在京都的新帝听了,也忍不住砸茶杯问道:“谁让你们侮辱亲王的?就是被削了爵位,那也是宗室!那也是宗室!”新帝好像忘了旨意里白纸黑字写着的废为庶人。又或许在他看来,只要姓朱,都不能杀!   新帝本想震慑藩王,没想到变成了藩王联合的催化剂。   湘王自焚全家身亡的消息传开,举国哗然。   “可惜了十二弟。”燕王感慨。   “时机到了。”道衍轻叹。   “王爷可想好了用什么名号起事吗?”道衍问道。   燕王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推到道衍跟前,这是当初道衍给他的。道衍接过一看,是六个浓墨大字“归正朔,靖国难”。道衍微微一笑,取出压在桌上的纸条递给燕王,那是他拟定的口号,“清君侧,靖国难”。   “王爷□□,归正朔更好,伪帝立为皇太孙不过一月先帝就驾崩了,临终时只有驸马都尉梅殷在。伪帝以庶孙之身登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也许先帝临终想要更改遗旨,被他蒙混过去,才有今日这不正之位。”道衍觉得归正朔更能从根本上打击朱允炆,因为燕王府根本不承认他是君!   “只正朔指谁呢?”道衍一针见血问道。   “也许是本王,也许是朱允熥,谁知道呢?只知不是朱允炆。”燕王平淡道,好似这关乎性命的正朔之位无关紧要一般。   道衍却轻轻一笑,“王爷与王妃吵架了?”   “王妃性子太过良善,真以为遇到几个好人,天下就都是纯善之人了。居然想不理会天下人议论,说什么真理越辨越明,只要正大光明,旁人反而无从揣测。可笑之极,皇家尊贵,怎能让那些小人肆意诋毁。”燕王对此尤为不满,在他看来,正朔只有一个。王妃的这些理论,不过是为朱允熥上位找的借口。明明先前她就暗示过,一旦自己与朱允熥相争,赢的只能是自己,她帮的也只会是自己。如今这般,也不是真是理念分歧,还是另有谋算。   “王妃恐担忧三皇孙殿下。”道衍此话僭越,他能为燕王分析天下大事,能以赞叹的口吻提及燕王妃,但不能以这样暧昧的言辞挑拨燕王夫妻关系。   燕王轻笑,不,他的王妃从来不认为一旦起兵之后,皇位会旁落他人,她比自己都有信心。看,无论是智计高绝的道衍,还是算无遗策的燕王妃,他们都有缺憾,都在自己面前不着痕迹的打压敌人,最后决断一切的,仍然是自己!   燕王笑了,不理会道衍的话,只道:“还请大师测算一个好日子。”起兵靖难的好日子。   与此同时,朝廷下密旨给燕王府属官,要求他们逮捕燕王。朝廷的密使没走出北平府,就被击杀。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各位属官就入府想燕王禀告一切,在北平,没有什么瞒得过燕王殿下,属官比朝廷更明白。   燕王把玩着从密使身上搜出来的令牌,上面的花纹十分眼熟,是父皇曾经宠幸万分,又被解散的锦衣卫。   在一旁矮桌上奋笔疾书的幕僚写好文书之后,奉给燕王:“王爷,写好了。”   燕王把染了自己体温的令牌往地上一扔,软到在椅子上。   在场幕僚大声喊道:“伪帝阴毒,令王府属官下毒毒害王爷。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是日,伪帝不宣旨、不听辩,暗中下令毒杀燕王的流言就此传开。也许不是流言,燕王府把伪帝派来的密使尸体悬在城门上,伪帝亲笔所书,盖有大印的密信就贴在城门边上。   燕王是伪帝的叔父,即便要削爵,也当明旨宣召,说明罪行,行此鬼蜮手段,与草莽下九流何异?   燕王不堪忍受,当日变起兵了,以“归正朔、靖国难”为口号,兵锋直指京都!   燕王府一天之内控制了整个北平城,北平原本朝廷派来的官员,都一一归附燕王。燕王在北地声威不是身处宫廷的朝臣凭想像能感受的。燕王控制北平之后,周边城池纷纷归附,通州、蓟州、遵化、密云……   半月之内,扫清北平周边州县,燕王府实力大增。   燕王府对外形象经营得十分巧妙,对蒙古人是铁血大将,对百姓是慈爱藩王,对朝廷是忠心臣子,对周围藩王是老大哥。至今为止,北地百姓都深信不疑,一定是朝廷伪帝谋害燕王,闫昂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   藩王这边,谷王封地在宣府,与燕王封地十分接近。谷王没有跟随燕王起兵的决心,也不敢对抗朝廷的旨意,他甚至不敢出逃向任何一方,只安安静静等在王府内,看两方谁能胜出。反正他是先帝的儿子,不管哪方胜了,总不会因为他的不作为就杀了他。   谷王提心吊胆的等在王府,没想到最先到的却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高炽拜见十九叔。”朱高炽一身戎装,大步而来,简行军礼。   谷王早听了侍卫禀告,朱高炽为了表达诚意,只带了六位护卫进府。不过谷王看着那六位胳膊鼓鼓囊囊的侍卫,再看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时刻警惕的眼神,谷王知道就算自己临时起意想拿下朱高炽想皇帝投诚也是不可能的。   “大侄儿啊,你来了,快坐,快坐,外面兵荒马乱的,你父王母妃怎么放心你出来啊!”谷王恍若没事儿人一样招呼着。   “十九叔明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侄儿怎能坐得住。”朱高炽向北边拱了拱手,那是燕王所在的方向,“父王命我来问候十九叔,咱们老朱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冤孽,居然出了自家人对付自家人的一天。听闻十三叔已经被软禁在封地,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都是龙子皇孙,居然要受那兵痞侮辱,若非如此,十二叔何以自焚,子嗣都未留下。”   朱高炽口中的十三叔是代王,已经被朱允炆软禁在大同,而代王正是谷王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与燕王周王的关系一样。   谷王眉头一挑,动了亲哥哥,下一个也许就是他了。坐在京城龙椅上的侄儿,不正是动了周王就想着动燕王吗?   “如今战事一起,各方消息不通。父王怕十九叔叔着急,特意送来周边战报,咱们做藩王的,都对朝廷忠心耿耿,不主动挑事儿,可也不是怕事之人。”朱高炽从怀中抽出一份军报,上面列举了举兵归附的城池和阻拦被杀的大将,归附的人占了两页纸,阻拦被杀的只有后面短短两行,对比鲜明。   谷王也早就听说燕王府兵强马壮,尤其是火器威力巨大,看这架势,燕王府胜利的希望更大。可朝廷终究控制着四方天地,仅仅独守边陲的一个燕王,能撼动朝廷基石吗?谷王不敢肯定。   “侄儿啊,你十九叔老了,武艺荒废,有心给你父皇帮忙,却跨不上马提不动刀,只能站在边上摇旗呐喊了。”谷王决定延续自己先前的政策,老实待着就是,再坏坏不过如今。   “十九叔说笑了,您是何等尊贵之身,怎能到前线,就是您有心,侄儿也要拦着。不过我们年轻人就不怕了,我堂弟们可在府中,咱们年纪相仿,也能玩儿到一起。”   谷王闭了闭眼睛,认命道:“赋灼倒在府中,我且领人去东院寻他。”逼于无奈,他只能献出一个儿子保平安了,至于长子的命运,只能交给老天来抉择了。   “多谢十九叔。”朱高炽拱手谢过,自去东院不提。   不一会儿,长史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回禀:“王爷,二公子、三公子也去了世子的院子!主动去的!”   “这两个小王八羔子!”谷王气得想砸茶杯,又顾忌着朱高炽还在府里,只得狠狠拍桌子。谷王抱着手,疼得直呼气,“老子容易吗?这两个兔崽子还来添乱。”谷王只有三个儿子,把长子舍出去保全全家已经十分心疼了,结果疼出来的两个儿子不领情,居然主动凑上去了!朱高炽是给自己儿子下降头了吧!他只有三个儿子啊,他能怎么办啊? 第159章 燕王妃   燕王起兵, 天下藩王装傻者多, 投奔京都者有, 意图共同起事者也不少。   诸如代王,代王已被削了爵位,可兵权还在他手里,就是奉旨来看守他的大将陈质也只能在外围看守。出了湘王自焚的事情后, 新帝对看守削爵皇族中人也十分小心,临行之前千叮万嘱,不可侮辱宗室,以免酿成祸患。做臣子的,天然对皇族有敬畏之心,如何敢硬抗。但又因职责所在, 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燕王起兵的消息传来, 代王有心相应, 却被陈质阻止,陈质部将损失惨重。这种别人能打你, 你打别人却要收着力气的打法太窝囊了,陈质的部将都不想再和藩王正面对抗。勉强糊弄的过去就算了, 何必冒着性命危险,成全别人呢?   天下藩王何其多,新帝的命令是不许侮辱藩王, 又要保证藩王不起兵呼应,这样矛盾的命令,朝廷兵将如何应对?   然而, 不必代王费心了。别说现在天下藩王响应、观望者众,就是天下只有自己一人,燕王也绝不后退半步!虽千万人吾往矣,踏出这一步,绝不回头!   “本王带阿煦、阿燧出征,让阿炽留在北平,你辅佐他镇守后方,本王方能无忧。”燕王准备对河北用兵了。朝廷反应迅速,派了老将耿炳文前来迎战,这是一场硬仗。   “王爷不带阿炽吗?”柳娘一边给他整理盔甲,一边说道:“阿炽此次劝降谷王,功不可没,看他来往行伍之间颇有章法,都说上阵父子兵,王爷若是能带着他出去,想必事半功倍。”   “本王有何尝不想父子心相携,共同御敌。可战场上刀枪无眼,本王浴血奋战,想到后方还有阿炽,便是战死,后继有人,心里也安。若是我们父子一同殒身……”   “别说了,让阿炽留下吧。你们都不会有事儿的。”柳娘急忙打断他,“不是说道衍大师很有道行吗?他既然看好王爷,想必你定是长命百岁的人。”   燕王穿好盔甲,回身握着柳娘的手道,“不必担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嗯,我等你。放心去吧,后方无忧也。”柳娘重重握了握他的手,亲自送丈夫和两个儿子上了战场。此次河北之战,事关生死存亡,永安和永平的丈夫也跟着上了战场。   一家子都在战场上拼命,柳娘如何能不忧心。阿孟看着主子担忧,轻声劝慰道:“主子放宽心,您已经准备了这么久,推演过无数次,不会有事的。”   “我当然不担心战事,王爷是当世名将,先帝为了集中皇权,为了给太子、给太孙铺路,杀尽善战武将,当世无人是王爷的对手。我们一家子的劫难不再眼下,而在将来。”柳娘幽幽一叹。   阿孟跟着柳娘多年,自梳做了嬷嬷,一直未嫁。阿孟对柳娘也有了解,笑问:“主子可是担心日后陷于内宅后宫之争?王爷对您情深义重不说,就是有那么一两个年轻姑娘出现,也丝毫不能撼动娘娘的地位。”   柳娘轻笑,这个她倒从未担心过。燕王这样的人做事,讲究的是“值得”,她带给燕王的政治影响、她诞育的孩子、她给他的温情,这许多东西早已超过了年轻女人肉体带来的快感。柳娘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自己才是完全可以自由控制的。柳娘担心的是儿子们,三兄弟眼前十分和睦,可战场是最磨练人的地方。尤记得当年燕王在京都的时候,也只是一个骄傲又容易害羞的皇族少年,在北平经历战火洗礼之后,迅速蜕变成如今威严、沉默、铁血的燕王殿下。   她的儿子,也正走在这条路上。燕王一旦登基,三兄弟就成了皇子,皇位的诱惑有多大,柳娘这几辈子看的太多了。柳娘曾经庆幸他们是同父同母、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可隋朝新帝杨坚的儿子又何尝不是全由独孤皇后所出,这样亲近的血脉联系,依旧没有挡住骨肉相残。   朱高炽在她的调理下,允文允武,可自古以来文武双全与父亲关系亲密的太子,也不是没有被废弃过。柳娘不知为何如此担忧,以前也做过皇后,她依旧能从容不迫。而今,大约是对燕王的心思越来越把握不住了的原因。   站在一旁的阿淑却有不同看法,阿淑和阿孟一起自梳做了嬷嬷,阿淑的名字却取错了,脾气火爆、心气奇高。“王爷什么时候对主子好了,阿孟你要忘了,当初主子去京城,王爷还养了外室呢!”   “你这丫头,真是记仇,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阿孟哭笑不得,说不定主子都忘了的事情,阿淑却到现在为止仍旧愤愤不平。“再说,也就那一回,后来主子再却京都,离开王爷再久,王爷不也没有找其他女人吗?男人都有这样的通病,最后能回到主子身边就好。主子还有小主子们呢,一辈子都不愁的。”   阿孟的看法是当世普遍的看法,阿淑却被柳娘教的“心高气傲”,“什么男人女人,主子也没找过人,挺着大肚子为王爷奔忙,王爷难道不该体谅吗?好吧,就算以前的事情不说,如今王爷对主子防备,外面人不知道,还都传颂王爷王妃伉俪情深,可咱们这些身边人是知道的,王爷走了,明明主子最大啊,为什么让主子辅佐大公子?主子才智高绝,凭什么是辅佐之人,为什么不是大公子辅佐主子?”   阿淑和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阿孟笑道,“歪理邪说,大公子好就是主子好了。人哪儿有一辈子顺当的,些许小事,主子还不放在心上呢!”   “再厉害的人也经不起至亲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糟践啊,主子,你说是不是?”   柳娘本看着两个丫头吵得热闹,没想到话题突然丢给了她。   柳娘笑道:“所以说,我最倚重阿孟,却最喜欢阿淑。”阿孟作为她的总管事,忍得、让得,所思所想,符合当世潮流,无论做什么都能顺应时代、得心应手。阿淑一直待在柳娘身边,柳娘让他负责只需智商、无需情商的工作。因为她知道,不论阿淑如何向她的名字伪装,骨子里仍旧是那个骄傲的人。   “主子,你可不许顾左右而言他,糊弄咱们。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觉得委屈,咱们干脆日后不理会王爷,自过自的。你要是觉得能继续过着走,咱们也要帮主子分忧啊。主子依然这么漂亮,该好生打扮起来才是。”阿淑笑道,不管柳娘准备怎么做,她们做奴婢的,都会跟在她身后。   “从来不曾委屈。真心换真心,王爷对我有猜忌,难道我对王爷就全然坦白吗?阿淑,不要因为是我的人就偏袒我,我都不曾做到的事情,自然不能要求王爷做到。至于委屈?不委屈的,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是徐家的女儿、燕王的王妃、朱高炽等人的母亲,做好这些就够了。”柳娘笑答,欣慰的看着阿淑。   柳娘也曾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了,她几乎经过大明所有的时代,她还有未曾实现的野心吗?她曾做过掌政公主,让天下子她手中变了模样。可那是有实无名,他还想更进一步吗?   大约是不想的,人活在世上,又不是活在真空里。不论历经多少世,她仍旧做不到不拿朝夕相处几十年的亲人当路人。她还有许多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他们确是第一次的人生。旁人赞她深情厚谊,柳娘只是想着仁至方可义尽。一切都还引而不发,现在还不到先下手为强的地步。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不外如是。   所以,柳娘从来不觉得委屈。柳娘笑着抚摸阿淑的脸颊,道:“别为我担心,我从来不曾委屈自己。”   柳娘正和阿孟、阿淑“谈人生谈理想”,门口就响起了通报声。朱高炽一身戎装进来了,他是来与柳娘商议城防之事。   “你父王走了,你从未上过战场,我只是一个女人,朝廷兵马必定也看到了这个弱点。他们会不惜一切在你父王回援之前,打下北平,甚至围点打援。因此我早与你父王商议过,若是北平被围,不许他回身救援。若是我们不能应付,这也是命。”柳娘故做严肃道。   “娘别故意说狠话激儿子,儿对自己有信心,对娘更是信服,咱们会守住北平的。”朱高炽笑道。   “光咱们娘俩有信心可没用,你也要做出个样子来,发动城里的百姓,众志成城,共同守城。娘去动员城中妇孺,边关的女人,也能跨马提刀,阵前杀敌。”柳娘笑道,他们一家在北平经营二十年,百姓皆信服他们。只有调动起百姓,他们才能为燕王守住后路。   耿炳文到底是老将,以燕王的功力,居然和他在和河北真定僵持住了。北平作为大后方,源源不断有粮草运往前线,粮草由永平丈夫李让负责押运。自古粮草就是最容易被人偷袭的,李让这一条线,甚至还担任着诱饵的职责。   京中新帝也着急啊,他本以为燕王起兵就会沦为乱臣贼子,天下人人皆能诛之,谁能想到居然有那么多人响应。藩王响应还能说是利益勾连,那些在朝的文官在野的文人又为何呢?那么推崇燕王?难道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天地君亲师的大道理,却依旧无法坚持正统与大义吗?新皇乃是先帝所立,他的存在就是正统!   为此,新帝破迫不及待请了曹国公李景隆出兵,协助耿炳文猛攻燕王。希望用大胜的捷报,击溃那些流言蜚语。   说起曹国公李景隆一家,与燕王府渊源颇深。魏国公徐辉祖娶的就是现任曹国公的姐姐,而李景隆乃是曹国大长公主的孙辈。也就是说,不管从父系血统,还是姻亲关系,燕王与李景隆都是亲戚。   此时的武将之间,千丝万缕,开国功臣之间相互联姻。新帝也是心大,居然就派了李景隆出兵。   李景隆出兵之前,先去了魏国公府。   魏国公徐辉祖称病不朝,在朝中做官的徐家人也一一退了下来,徐添福、徐增寿、徐膺绪都乖乖辞了官职,家中子侄亦跟随父辈,不入朝为官。名义上说的是为先帝守孝,可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来,魏国公府不看好新帝。新帝也明白,可魏国公府地位超然,现在正是用武将的时候,新帝也不敢贸然撕破脸,对魏国公府动手。魏国公长辈皆已过世,但兄弟们仍旧住在魏国公府内。   “姐夫,出了这事儿,我也没办法。我是武将,生来就要为陛下尽忠。如今燕王谋逆,若真到了战场上,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李景隆叹息着去拍徐辉祖的胳膊,道:“先来给姐夫道恼,若真有那么一天,您可不许迁怒姐姐。”   “说的什么话,为陛下尽忠,乃我辈荣幸。若非病重,我非亲上战场不可。咳咳咳……”徐辉祖一脸病容,听着李景隆侃侃而谈,也跟着表决心,徐家满门好似都对新帝忠心耿耿!   一姐夫一小舅子,两个半百老头说得高兴,似乎达成共识。   李景隆一出了大门,徐添福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李景隆能赢吗?”   “他?瞧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夸夸其谈的毛病几十年了,当年咱们一起赛马,他就从未赢过。兵法不通、战阵不精、武艺稀疏,赢个屁呢!这些年没有大型战事,居然让他仗着祖荫混到现在。这样的绣花枕头、老纨绔,绝不是妹夫的对手!大妹妹都比他强!”徐辉祖对刚刚在他书房赌咒发誓的李景隆并不看好,他看好的是自己的亲妹妹、亲妹夫。   李景隆一上自己的马车,就对心腹道:“徐辉祖十足小人,明明和燕王那边关系密切,却啥事儿没有!不就因为会钻营吗?改了名字,舔着脸亲近陛下,这才洗清了嫌疑,当真丢我们武勋家的脸。仗着中山王的脸面混到如今,中山王地下有灵,都要被他气得跳出来。奈何就是这样的小人,居然还站着武将第一的名头,当真可恨!我曹国公府身带皇族血脉,都没这般张扬,哼!此次大战,必须让陛下看到我的好处才行!”   李景隆坐着马车缓缓走过大功坊,坊内秩序井然,巡逻队士兵训练有素。李景隆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窗外景色,继续抱怨道:“进了门儿也不让我见姐姐,不知安的什么心?陛下就是太仁慈了,像这种装病的老油条,就该被……哎哎哎,停停停!”   李景隆突然看到马车外正是鄂国公府。当年常遇春追封开平王之后,王府并未扩建,依旧挂着鄂国公府的牌匾。只是这个牌子为什么还挂在这里,不是应该被常茂拿走吗?陛下一直在找开平王老夫人,圣旨到了怀庆府,常森却早已在先帝驾崩之时回京奔丧了,当地官员一问三不知。   李景隆林灵光一闪,想道,若是开平王老夫人就当躲在大功坊老宅呢呢?李景隆跳下马车,就去敲门。   门口的小厮懒洋洋拉开大门道:“大人容禀,参观鄂国公府老宅纹银一两,可入正厅为开平王他老人家上香,祈求保佑。”   李景隆没想到堂堂王府公爵变成了耍猴的,居然要收银子。   “这位爷,您别小看这老宅啊,多少人为开平王老大人立长生牌位。可开平王老大人也就一个人,那么多人哪里保佑得过来,让只能挑人多的地方赐下福音。咱们大功坊内的府邸可是老宅,开平王老大人的英灵一定会保佑你的。”诸如此类推介段子,小厮拉着就是一长串介绍。   李景隆听了一肚子的顺口溜,依旧没有勇气进去看一眼,愤愤不平甩袖走了。开平王老夫人若是还在,看到这种把自己府邸当做游览胜地的事情,想必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吧。魏国公府也真是的,明明老世交的房子就在,居然放任鄂国公府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门的小厮见李景隆走了,飞快关上门,收了无赖嘴脸,小跑着去向主子禀告。   没有证据,可又胡思乱想的李景隆和齐泰搭上线,把开平王老夫人有可能在大功坊的消息点明了。齐泰又发散思维,吴王不也失踪了吗?他会不会藏在魏国公府?   一个两个的发散思维,倒是错有错着。   所有人都在为这乱局忙碌,对峙双方在想办法,状似闲置着的人也没有坐以待毙。   礼部侍郎危钟在家中接待与他志同道合之人,叹道:“先帝糊涂,自毁宗法,立当今为帝。以致出了而今的大乱。”   “钟兄慎言,毕竟是先帝。”先帝的赫赫威名,在他们这些臣子心中仍旧高山景仰。   “唉,要我说,即便先帝有不慎之处,若是当今能不削藩,或者缓缓图之,也不至于如今。”在朝上,削藩派越反对派本就不对付,而且反对削藩的人占了多数。奈何围绕在新帝身边的人都赞成削藩,即使主张缓缓图之的人,也是怕引起藩王叛乱。新帝仁慈,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是陪着他从普通皇孙走到皇太孙,再走到帝位的人,怎么可能反对他们的建议。   “也罢,不说这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危钟阻止这些人说“若是”“如果”,“今日请几位来,主要是想请大家出出主意。而今形势,大家怎么看,咱们又该怎么做?”   “钟兄,你的主张,我等都明白。志同道合、相携为友,咱们若无一样的想法,不会坐在这里。可钟兄细细数一数,自古藩王为乱,有谁胜了?谁不是赫赫扬扬、看似壮大,到最后都是朝廷赢了。”从来没有藩王造反成功过,什么七王之乱、八王之乱,藩王叛乱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拉开盛世或者乱世的开端,可从来没有胜利过。   “那是因为朝廷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而今不同。新帝得位不正,母妃有谋害原配正妻之嫌,又公然违背□□遗愿,削除藩王,怎么看都是……昏聩之相。□□是武备法有云,若嫡子无嫡孙,可由兄弟继承。这是当年一个叫花渊波的百户提出来的,一直上大天听,先帝也同意了,按此武备法行事,燕王殿下又曾被先皇后抚养长大,生母李淑妃娘娘曾执掌凤印,位同继后。这么算起来,理当燕王殿下登基才是。”危钟邀请道:“我等读书人读尽天下圣贤书,怎能畏惧帝王威严,就对此时置之不理。为兄有意上书直言,诸君若有意者,可与愚兄同行。”   与会之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危钟怎么对燕王与朝廷的对抗这么感兴趣,还明目张胆的为燕王说好话。要知道他们正踩在京城的地盘上,说这样的话,完全是提着脑袋在赌啊。   众人一时没有说话,危钟也不催促他们,只让他们好好考虑。   各方局势,齐头并进。   齐泰开始着手调查开平王老夫人和吴王失踪之事,这两个可是外祖母与外孙儿的关系。开始的时候,朝廷查访这两人总是单独看待,如今被李景隆已提醒,齐泰突然觉得,其中定有大关联。   齐泰掌握着京畿防卫,大功坊的人再忠诚,终究有一二漏网之鱼,经不起诱惑,说了大功坊内情况。   开平王老夫人独自住在原鄂国公府府邸,吃斋念佛,从未露面。吴王这些日子也来了,就躲在鄂国公府。都在大功坊内,若说徐家不知情,谁信?   齐泰得到这些消息,喜出望外拎着证人就去了新帝面前。不需要再有什么物证,这样符合逻辑推断,新帝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下令魏国公府交出人来。   徐辉祖力图解释,魏国公府不会做这样欺君罔上之事,奈何新帝不听。徐辉祖无奈,只能拖延着,保证回去就清查坊内人口,若有,一定交给新帝处置。   可惜徐辉祖从宫中告辞之后,再未露面,新帝屡招不至。新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下令兵丁围了大功坊。   大功坊从建造之日起,就是为了这天而存在的。高大厚重的坊墙顶端布满了碎瓷片,围着的士兵不敢动作,新帝下令围而不攻,同时疯狂的给前线各位将领释放善意,就怕将领们误会新帝河还没过完河就拆桥。新帝优柔寡断,办事的官员亦不知如何行事。   大功坊内外情绪紧张,新帝都让兵丁们离得远些,生怕再出了流血事件激化矛盾。   新帝不敢动魏国公府,又不敢放任大功坊内的人露面。危钟却早已准备好为知遇之恩、葬父归乡的情义,为燕王妃抛头颅、洒热血。   新帝在年前祭拜祭坛,宣布废除燕王爵位,贬为庶人,完成礼法上的程序。就在这个时候,一向以耿介方正著称的危钟突然上表。历数新帝位不正的种种缘由,坚持燕王才是天下臣民所向。新帝气得眼前分发黑,暴跳如雷的将危钟打入天牢,准备用他的血,洗清泼在身上的污水。 第160章 燕王妃   京中形势一触即发, 皇帝派兵围了大功坊, 魏国公府不甘示弱, 刀枪以对。危钟以一人之力,掀起批判新帝得位不正的高潮,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皇帝想直接派兵围攻魏国公府,可被身边重臣死死拦住, 说过很多次了,魏国公府乃是大明军魂象征,现在有多少曾经的中山王属下在军中做将领,魏国公也曾在河南练兵,河南正是与燕王对战的主战场。若是他们的老上司被人宰了,这些人说不得兔死狐悲之下暴动。事实上, 军中如今已有明显的串联迹象。新帝手中并无直属军队, 皇城二十四卫各有立场。   北方战场局势也不容乐观, 耿炳文尚在,新帝就迫不及待的派出了李景隆。这两人职位孰高孰低, 都没有定论,双头蛇是最不好走路的。   李景隆与耿炳文汇合之后, 也没心气和父辈的耿炳文抢指挥权,耿炳文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淡淡的失落。   “伯父, 陛下对咱们两军寄望甚高,我等精诚合作,逆王不堪一击。而今前线有伯父正面对抗, 不如侄儿绕道后方,奇袭北平,一举剿灭逆王老巢,如此,在年节之前,有望回京过年。”李景隆指着悬挂在中帐中的舆图道。   “太好了,贤侄所想当真与老夫不谋而合。老夫也有心分兵袭击逆王后方,奈何兵力不够。你带了十五万大军前来,可绕道战场,直奔北平。从北平到前线有一对运粮车队,乃是逆王女婿李让率领。名为运粮,实为诱饵,贤侄若是遇上他,千万小心。”   “逆贼李让之父还在京城,陛下仁慈没杀他,若是遇上了,我到要问一问,李让是不是入赘到了逆王府,连家中老父母、兄弟姊妹都不要了。李让若还有丝毫羞耻之心,当弃暗投明、效忠陛下。”李景隆侃侃而谈,把自己计划中的战略都和耿炳文说了。停留修整十天之后,施施然绕过主战场,直奔北平而去。   望着李景隆走远背影,耿炳文长叹一声,看着高悬舆图,默默不语。   “将军可是不看好曹国公?”副将问道。   “先帝驾崩之前,曾召老夫觐见,令老夫拒燕王于长江之北。先帝有言,若燕王起兵,陛下定然不是对手。唯一的胜算,就在长江之北。先帝悔不当初,不该杀尽武将,以致陛下无人可用。老夫这等残躯幸免,可与大局又有何用?老夫当时还腹诽先帝悲观,大明军队传承有序,怎会落到无人可用的可悲境地。而今看了曹国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看曹国公陈兵在此的几天,政令不修,上下离心;兵士无法适应北方冰天雪地,衣服都只是单衣,曹国公却不顾粮草不足,一意深入。求胜心切,刚愎自用,然而智计不足,一路上居然还收拢了各方溃军,他难道以为打仗是拼人数吗?若是只看人数,何来以少胜多之说,双方报一报数字就知道战果,还打什么?溃军乃害群之马,李景隆所帅大军,完全成了乌合之众。”   副将有些不信,曹国公所帅军队,看上去还是威风凛凛的,并看不出这些败相。   “且等着吧,战场上一旦溃败,将士不知杀敌,慌忙退下来,不必敌人来追,自己人就要踩死踩伤一堆。李景隆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不必对他抱太大的希望。老夫坚守真定,与河间、雄县互成犄角之势,燕王一时不能攻克,时间拖得越久,对燕王越不利。朝廷大军有天下富饶供养,燕王系却人少地薄,产出极少,朝廷还有胜算。”这是耿炳文对这场战争的预测,他的胜算在长久战。   “将军,陛下已经削了燕王爵位,废为庶人,该称逆王啦。”副将提醒道,虽然他自己都做不到。副将又嘀咕道:“先帝既然的都知道不对了,怎么还把皇位传给陛下呢?不说燕王,就是吴王也不合适吗?”   “住嘴,你想下去陪危钟吗?这种话也敢说!”耿炳文打发副将出去,幽幽一叹,陛下怎么想的,谁知道呢?也许真像燕王一系宣扬的那样,陛下临终想改遗旨,是陛下违逆先帝旨意,假传圣命。又或者先帝只是想赌一把,立谁都有可能出问题,何不立当时看上去最适合的当今的。什么武选法、宗法,在帝王意志面前都是狗屁!   耿炳文如此不看好李景隆,李景隆却一无所知,带领着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北平。在路上,听闻李让在侧,亲领一队人马亲去劝降,打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想法。奈何连李让人都没看到,所谓军粮,也不过是沙土泥石。   李景隆刚要回军,却听山林之间响起碰碰的爆破声,与此同时己方士兵接连倒下。   “火器!快躲!”副将一声怒吼,招盾手上前护住主帅李景隆,李景隆这才明白,为什么李让一支运粮队,居然可以做诱饵不惧被人吞掉。   “将军,走!”副将护着李景隆狂奔,李景隆也后悔甩下大军,亲来劝降。就不该看在父辈交好的面子上给李让礼遇!   燕王府火器大名鼎鼎,李让所用乃是三眼铳,穿透力强,能穿透数层单衣和皮甲,在北方战场上威力极大。   一个照面,李景隆根本无心和李让正面相抗,火器一出,李景隆就灰溜溜逃了,不曾正面交锋。   既然李让不好对付,李景隆不再妄想收服,一心直奔北平城而去。   北平乃是柳娘参与督造的城池,这座城池还有光辉的未来,修建之时就往宏伟壮观里修。   李景隆到达北平城外,离着老远就看都前方晶莹闪烁,白晃晃一片。   “那是什么?”李景隆问道。   “将军,是冰!逆王世子在城墙上浇水,把城凝成坚冰,冰面湿滑,云梯、攀援机都不好用。”副将显然对坚冰守城之法颇为畏惧。   “哈哈哈哈,愚蠢!”李景隆却又不一样的看法:“闭门自苦,坐困愁城,本将军还从没见过把自己关在城里的。待大军一到,想开城投降都不成,只好活活饿死在城里。本将军就是围而不打也能耗死他们。”   李景隆十分有信心,连下吩咐道:“派人去山野取柴火来,冰怕火,只要烧化了冰,北平城就没有倚仗了。咱们带来的投石机也装备好,准备好石块火油罐,都王城里投,本将军就不信城墙是铁铸的。还有,往城射箭,把军中文书写的那些劝降信都射进去。逆王能有多少家底,前线已经拖住了绝大部分,本将军一定拿下这老巢!”   李景隆兴致勃勃让士兵扎营,准备打持久战。   然而北平的冬天,滴水成冰、漫天飞雪,扎营之时若不垫高地势,大雪就能堵了营帐。营帐多用方便拆卸的木料做支撑,可北方的大雪不是薄薄一层精致雪景,而是能压垮房屋的雪灾。李景隆的部将忙着和恶劣的自然条件做斗争,火烧城墙的办法也没用。不说在这大冬天找柴火不容易,要融化覆盖整个城池的坚冰需要多少柴火?这么冷的天气,白天李景隆军队烧火,只烧到一半,晚上北平城守军再浇水,瞬间又凝成新冰。凝固的速度比融化快,北平城守军占据天时地利,坚冰依然在。   李景隆修整好之后,亲自观看投石机运作。   巨大的石块击打在城墙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体积小些火油罐甚至能投到城楼上。李景隆看到城楼上奔忙闪动的人头,面露喜色,城里的人肯定是慌了。李景隆想着再用投石机打一阵,等消耗了守军的气势,再派巨木撞门,此战可成。   没想到城楼上的人都闪动一阵之后就不见了,李景隆还以为他们下去避难了,没想到突然空中传来破空声,呼呼风声扑面而来,只见一根巨大的铁箭插入投石机机组上,投石机高高的摆臂顿时断裂落下,发出轰鸣。   “不可能!”李景隆惊呼,他们离城可有一百丈的距离,什么神箭能有这个射程。看扎在投石机上的黝黑铁箭,与其说是箭,不如说是标枪,那么粗那么长!   “将军,应该是守城劲弩,专克投石机的。兵部也有研制,不过射程只在八十丈内。”   “逆王果然可恶,肯定早就有谋划。”李景隆气道。   这不废话吗?没准备好怎么可能起兵。   副将又道:“将军放心,守城劲弩发射不易,三根箭支就要废掉机括,北平城肯定没多少存货。”   好似为了呼应副将这话,空中又接连传来破空风声,李景隆部队摆出来的五台投石机接二连三倒下,巨大的机身倒在地上,地都砸得颤抖不停。   李景隆为了给北平城下马威,把所有投石机都搬出来了,一同也就五台。北平城的守城劲弩不仅威力大,靶子也准,五次射击,每次接准。   李景隆看着倒在地上的投石机残骸,干巴巴问道:“你说一台守城劲弩能发三根箭支?”现在才五根,他们只好还能再发射一次。   “不好!走!”副将突然反应过来,推着李景隆下了指挥的高台。高台十分明显,帅旗还在这里飘扬。   李景隆和一干副将火速奔下高台,还在楼梯上,一根铁箭就射穿的高台,咚咚咚,高台顿时垮塌。 第161章 燕王妃   北平城中, 傍晚, 刚刚守城回来的王二丫推开家中房门, 王大娘立刻迎了出来,快速打量她一眼,发现没事儿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快上桌,娘给你做了白面馍馍,多吃,才有力气守城呢。”   王二丫用灶间温热的水洗了手,才拿起馍馍咬了一大口。   旁边王大娘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道:“二丫啊, 你看这守城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其实咱家也不必你去, 小花和小草是咱家的奴婢, 已经把奴婢送出去守城了,你这个当主家的就不必去了。虽说有银钱补贴, 可家里也不缺你这点儿银子。”   “娘!”王二丫放下筷子,道:“我去守城的确不看那点儿银子, 我是为王妃去的!您忘了,当初爹去了,就留下姐姐和我, 与娘相依为命。若不是命好碰上王妃,咱们活下来,还活得这么舒坦。从流民变成了有人伺候的小姐不说, 连房子、田地都置办上了。王妃说了,外敌来犯,正是众志成城的时候,别说还有银钱补贴,就是没有,我也愿意跟着王妃干!”   “阿弥陀佛,我何时说过王妃半句不好。”王大娘对着燕王、燕王妃夫妻的长生牌位拜了拜,才道:“我这不是心疼你,瞧你手都磨粗了,还有脚,脚也大了。娘听说京都的贵人都喜欢小脚女人,咱家已经不是从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了,也该讲究起来了。”   “娘你就爱听风就是雨,什么贵人,昨天你不是还说只要和王爷、王妃过不去的都不是好人吗?今儿个怎么又变卦啦!您别瞎操心,我上城楼就是举盾牌,既不何人真刀真枪的拼命,又不出城打仗,安全着呢。再说王妃、世子和我们一样,都在城楼上呢。”   “你能和王妃比?那是天生的贵人不说,王妃娘娘可是嫁人了的。王爷就喜欢能干的王妃,你有本事也找个喜欢能干的去。这又不是在草原上,草原上的汉子才喜欢找身强体壮的女人,这城墙里的男人,都喜欢娇弱些的。”王大娘最操心但就是自己两个女儿的亲事。   “娘,你说的这都是老黄历的,现在有王妃在,谁不喜欢能干的女人。看王妃这些年,咱们北平府她能做一半的主儿。旁的不说,光开辟的商路,活了沿途多少人,就是草原上的异族人也感谢王妃呢。姐姐就跟着去草原上走商,带回咱爹的遗骸不说,还每次都带回丰厚的银钱。能干的女人才能正儿八经娶做家里人,娇弱的都是男人们做耍子的。瞧瞧这日子,能自己做主,能出门上街,这在以前是能想的吗?恐怕等爹一去,咱们娘仨就沦为女奴,等着主子们是施舍残羹冷饭呢。能安心住上这二进的院子,能吃上这白面馍馍,能让娘有这闲工夫唠叨?”二丫一家是被战争裹挟到草原上的汉人,二丫经过父亲去世在草原上流浪的日子,十分珍惜眼下的生活。   “你嫌娘啰嗦了是不?娘还不是为了你好。”王大娘拍着手里的衣裳,这是王府发下来给为擅针线的妇女做的,给守城将士用的棉衣。一想到这棉衣有可能穿在自家女儿身上,王大娘就忍不住更用心些。“你娘也不是吃白饭的,王妃发下的衣裳,不正在坐着吗?”   “那娘可得用心了,别图多做几件、做挣银子,毁了口碑。上前天不是有前街刘家大婶光图快不重质量,让王府检查的人发现了,再不发给她做了吗?”王二丫随口道。   “放心,你娘可没那么黑心。”王大娘笑嗔,突然想到还在草原商路上的大女儿,叹道:“也不知你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听王府说这次回来能挣十两银子一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妃这些年在北平说的话,那一句没有实现?”王二丫放下筷子,她已经扫干净了桌上的两个大白馒头、一叠猪油渣炒菜。   “少一口一个王妃的扯虎皮,你不看看你是那材质不?”王大娘笑骂,王二丫以往在家里可没少拿“王妃说”堵她的嘴,拖到现在没成亲不说,还和男人们一起上了城墙守门。特殊时期王大娘也不阻止她,王妃活命的恩德该报答,只依着王大娘这些年的人生阅历,还是希望女儿能稍稍注意些男女大妨。打仗的时候这些都是狗屁,可日子安稳下来,又有了诸多规矩。   “我怎么就不是了?”王二丫不服,“您也不必劝了,我早就想好了,日后要嫁人,就嫁像王爷那样的,容得下家里婆娘能干。等嫁了人,我也出来做事,像王妃一样有自己的产业,想穿绸缎就买一身儿,想吃羊肉就秤一斤,有钱啥都好说。到时候还要孝敬娘呢,您且等着享福吧。”   王大娘拿剪刀剪断线头,笑道:“既要让我享福,平日在城楼上就注意些,心里惦记着你在家的老娘呢!”   “放心,就是战死了,王府也有抚恤呢……”   “呸呸呸!你找打是不是,还说这不吉利的了不?”王大娘抡起新棉衣就打。   王二丫赶紧把碗往桌上一送,飞奔而逃。   王大娘啐了一口,心疼的把棉衣仔细抚平。心想,王妃当然是个好榜样,自己能干不说,夫君疼爱、子女双全,是个有大福气的。若是大丫、二丫能有王妃十分之一,她这辈子就满足了。   柳娘若是知道,大约也心怀安慰。这些年她做的事情很多,可她依旧做好妻子、母亲的本分,不是为了邀名,而是为了给喜欢她的人树立榜样。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来,若是柳娘干脆撇开燕王,孤家寡人的,根本不符合老一辈人的审美眼光。年轻人喜欢她、崇拜她,说不得还要被骂想不开。如此温水煮青蛙,慢慢调整民众的想法,才是最省力实惠的。   北平城中还有无数王大娘与王二丫,李景隆围城之后,城中妇孺、奴婢都被调动起来了,青壮上城墙,每日有补助;老弱负责缝补战衣和炊煮饮食;主家不愿的可让奴婢代劳,奴婢做够了时日或者立了功,就能摆脱奴身,做正经平民。在北平,做平民可是能分地分田的。   “娘!捷报!”朱高炽拿着一封红色封条的信件走了过来。“父王一战击溃耿炳文,河南之地尽在手中,大捷啊!”   柳娘结果信纸一看,果然是这样。笑问:“城外李景隆今日如何?”   “还是那样呗,投石机坏了,弓箭大多射不进城里来,他那火烧城墙的办法也不管用,先前试探性打了几场,他估计也明白冬天是讨不了好。又怕咱们守城劲弩和火炮偷袭,已经撤退二十里外扎营。不必咱们打他,光北平的冬天就够他受的了。听说军中大量士兵生病,那些都是南方人,不适应北方气候的。”   “你父王要回军了,城墙上不必再浇水,等你父王回来,两方夹击,一举歼灭李景隆率部。”   “娘,终于能打了,你放心,此次儿子亲子带队,憋屈了这么久,总算能痛快一回!”朱高炽兴奋道,少年人总有横刀立马的英雄梦。   燕王击溃耿炳文,回师与北平城两方夹击,李景隆损失部队十万有余,被斩于战场,结束了他靠祖荫庇护的一生。这一战,燕王系夯实北方的基础,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燕王系倾斜。   燕王有了这样的大胜垫底,谋士们出主意也更加大胆了。道衍就道:“王爷此次大胜,乃天时地利人和,然而朝廷终究兵多将广,以藩地之力,拖久了无益。不如单刀直入,直取京城。”   燕王颔首,道:“大师与本王倒是心有灵犀。”燕王也一直在思考战略,他是先帝子嗣,这场杖熟算自家人内讧,只要掌控了京城,宣布自己才是大义,地方当不会激烈反抗。   “舆论造势要辛苦王妃了。”燕王侧头对坐在一旁的柳娘道。   “王爷放心,义不容辞。”柳娘的高光时刻很多,她与先太子妃常氏交好,常氏之死还能拿出来做文章。当年马皇后病逝,她作为儿媳妇中打头的那一个,跪在最前面,还出过《贤后遗训》,在宗室中自有威望。即便危钟下狱被杀,柳娘还是和朝中清流、民间大儒有联系。   燕王帅兵直逼京城,一路上打过去,燕军战斗力非比寻常。与柳娘记忆中不同,此时的舆论对新帝大大不利,新帝当上皇太孙不过一月,就做了皇帝,威望几乎为零。尚未改元就着急削藩,推行新政,忠心于新帝的人几乎只有他的老班底。朝中大臣多被舆论战搞晕了头,也不知谁对谁错。燕王领兵并不扰民,只要投降亦不肆意杀戮。   爱惜江山如同爱惜自己的财产,让很多人相信燕王才是更适合的人。   燕王军队打到京城脚下的时候,建文年号才用了一年,从去年五月先帝驾崩,到今年十月,满打满算不过十七个月。   敌军已经兵临城下,新帝派出去募兵的大臣没有回来,号召天下藩王、重臣勤王的旨意已经发出,也没人来。新帝在殿中急得团团转,大臣中有主张坚守城池的,也有主张弃城投降的,新帝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   在两方对峙之时,谁也没有想到,消失了一年多的吴王朱允熥突然亮相了。 第162章 燕王妃   燕王兵临城下, 宫中慌乱无序, 京城也人心惶惶。新帝曾试图派人和谈, 可只有第一批和谈的人见过燕王,剩下的人想要和谈,均走不出京城大门。   燕王的意思很明白,都写在两面大旗上。“归正朔, 靖国难”两面大旗威风凛凛的悬在专为它建造的高台上。   正朔是谁?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燕王自己,二是曾经呼声很高的朱允熥。   可是朱允熥已经消失了,新帝围了大功坊将近一年,据说朱允熥就躲在里面,可谁也没见过他。一到战时, 乱七八糟的流言甚至自相矛盾, 有人说朱允熥死了, 有人说朱允熥投靠燕王了,也有人说朱允熥在西南起兵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他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京城, 开了金川们迎燕王入城,如此闪亮登上了历史舞台。   朱允熥带着一队约千人的人马, 打开了金川门。   “报——”报信卫兵拖着长长的调子,禀告道:“启禀陛下,吴王开金川门, 迎燕王入城!”   “吴王?”新帝左右环视,见左右大臣皆慌忙,自顾不暇, 长叹道:“吴王!徐家果真骗了朕!吴王就在京城,就在京城!”   新帝跌足而叹,原本还站在朝上的人却轰然散开。原本这个时候还来上朝的人,都是没有地方可去,期盼着天降神迹的人,可一听吴王出现,开了金川门,燕王也马上就要入城了。这些人就再没有陪着新帝感叹的闲心,纷纷自找出路。   此时围绕在新帝身边的只有齐泰和黄子澄,齐泰一看群臣的表情,拉了新帝就往后宫走。现在这些人,疯了一般想要找出路,新帝是最好的投名状。忠于新帝的人自然认为燕王是乱臣贼子,可忠于燕王、吴王的人看来,新帝就是落水狗,有心人不会放过这机会。   齐泰、黄子澄连內侍都不敢留,只因燕王素喜內侍,许多內侍在军中担任军职,建功立业。京城中的內侍依旧沿用着先帝时的旧例,“皇家奴仆”而已。   “两位先生子去吧,待朕别过皇后、太子,当从容赴死矣。”新帝涕泪连连,他终究是败了,辜负了先帝的信任,葬送这大好河山。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吴王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躲到而今,不就是为了一争大位吗?您有正统名分在,只要能逃出去,必有兵马勤王。吴王燕王相争,定有大战,我们还有机会……”齐泰劝道,拉着新帝换装,准备送他出宫。   “朕不走,为江山社稷而死,死而无憾!朕且要看看,燕贼敢不敢杀朕,日后敢不敢去带下见皇祖父!”新帝眼含热泪,突然之间又热血沸腾起来,他关于江山的设想,他计划着为天下带来的福音,而今都戛然而止了。义愤填膺之即,突然生出不怕死的豪情来。   “陛下,快走,先帝也不愿见您殒身,朝中自有忠义之臣,你还有机会。”黄子澄也在一旁劝说,他们谁也没有料到燕王能这么快打到京城来。   “走不了!”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逆着光,一个身着戎装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   “吴王!”   “老三!”新帝高叫一声,来人居然是消失了一年多的吴王。   朱允熥一挥手,身后护卫捂嘴拖人,行动迅速,两个老臣直接被拖了下去,下场不言而喻。   “你自裁吧。”朱允熥丢了一把短匕首在他脚边。   新帝……不,他已经不算皇帝了,朱允炆相信即便他此刻死了,不论是燕王还是吴王,都不会好心让他以帝王礼下葬,“归正朔”,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承认过朱允炆皇位的合法性。   朱允炆一脚踢开匕首,喝道:“你以为你就是最后的赢家吗?燕王引兵在城外,你既开了金川门,怎么不等在外面让那个打着正朔名号的逆贼叩拜?你也知道那是妄想了吧?他用你的名义行事,却终究容不下你。老三啊老三,我等着看你的结局和我有什么不同!”   “自裁吧。”朱允熥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不,朕是太/祖钦定的皇太孙,祭过天地祖宗的皇帝,你先败给了朕,皇祖父终究没选你。日后你会败给燕王,什么情同父子,都是假的,在这皇家注定杀个你死我活!朕等着,等着看你的下场!”   朱允熥冷冷看着朱允炆表演,他们兄弟之间,中间隔着生母之仇,从小分隔两地,长大后为皇位斗得你死我活。两者之间,并无所谓的兄弟之情。   朱允炆临死前的癫狂,昂首挺胸的讲述着自己的施政理想,咒骂燕王和吴王。匕首就在脚边,可惜朱允炆文弱,当此之时,他也没有捡起匕首,和朱允熥拼了的想法。   不一会儿,有护卫走到朱允熥身边道:“禀殿下,马氏自缢。”   “你杀了皇后?朕的儿子呢?朕的儿子呢?”朱允炆这才从悲愤得情绪中稍稍抬头,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还有妻子,还有儿子!   朱允熥能给他的还是那三个字,“自裁吧。”   朱允炆跌坐在地,痛哭不已。朱允熥是让朱允炆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   朱允炆颤抖着捡起匕首,掩面痛哭。   朱允熥携侍卫退出房间,即便没有兄弟之情,朱允熥也愿给他留最后的脸面。都是皇家人,今日他胜了,焉知来日他会不会败。   走投无路的朱允炆,除了自裁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允熥命人收敛尸身,不得侮辱。   朱允熥带着人到了皇后宫中,皇后已自缢,肚子高高挺着,孕妇从不在杀伐范围之内,她依旧带着孩子死了。依偎在皇后身边的是一个才三岁的小孩子,那是朱允炆的独子。   侍卫禀告道:“殿下,马氏临死时,赐死亲儿。”   所以,朱允熥是骗朱允炆的,他已经没有血脉在世了,朱允熥轻轻一叹,“也好。”   活着未必比死了舒坦,若是朱允炆有后人在,只会被圈禁中都老家高墙之内,终身不见外人,孤身一人、懵懂而死。他的母亲已经替他做了选择,就不必自己费心了。   朱允熥这样安慰着自己,心中却止不住的悲凉,眼泪不听话的冒出来,这就是结局,失败者的结局!   朱允熥在宫中生活多年,熟门熟路的走到乾清宫书房,翻出玉玺来。这就是皇位的象征,他们兄弟争了半辈子的东西,燕王不惜起兵,也要争夺的东西。   朱允熥抚摸着温润玉石沉思,外面传来甲胄撞击之身,一大队人马奔行过来。   “殿下,燕王到了。”门外朱允熥的侍卫通禀道。   朱允熥提着玉玺出了乾清宫大门,燕王带着一干将领飞奔而来,甲胄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燕王就这么死死盯着朱允熥,朱允熥倒提玉玺的手有些发抖。   朱允熥看着燕王蓄须的脸,比之上次见面,燕王黑了些瘦了些,左颊还有未干的血迹,一身英武铁血之气。   燕王看着朱允熥,这个侄儿是他亲手养育长大的,视之亲儿。   燕王和吴王的亲卫,左手压住刀鞘,右手抓住刀柄,随时准备长刀出鞘,为自己的主君效死。   朱允熥慢慢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向燕王。他的护卫想要跟随,朱允熥却挥手阻止了。燕王的护卫看着一步步走来的朱允熥,手心直冒冷汗,长刀就要出鞘,却也被燕王挥手阻止了。   这是他们叔侄之间的较量,两人眼神相对的走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两人到底在想什么。等朱允熥慢慢走到燕王面前后,突然单膝跪地,奉上玉玺,口称:“拜见陛下。”   吓得燕王身后护卫纷纷闪开,不敢误受此礼。   燕王也大吃一惊,终于露出笑容,扶起朱允熥道:“好孩子,你以往都叫叔父的。”   “叔父。”朱允熥低头,好似不好意思似的叫了一声。   局势就这样诡异的平静下来,外面多少人引颈仰头的盼着两王之间再起兵戈,可事情突然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平定下来,好似点燃了一个炮仗,万千期待它能炸出巨响,等啊等,却最终只等来闪烁的火花,片刻便没了踪影。   燕王居然携着吴王的手登上乾清宫丹陛,向世人宣布:“伪帝伏诛,国难已平。”   吴王顺势道:“全靠叔父力挽狂澜!皇祖父临终时神志清醒,想要更改遗嘱,立叔父为太子。奈何伪帝假传圣明,令天意不达储君之手。此事有宁国公主为证。还请叔父仰承天意,俯顺民情,登基为帝,以安臣民。”   众臣看着吴王走下丹陛,行稽首大礼,心中一片茫然。武将的盔甲上还有血迹,文臣们脸上依旧是惊惶不定的表情,可他们好像突然更不上世界的节奏了。   “贤侄快起,本王已说过,归正朔,靖国难,若论嫡子嫡孙,你才是正朔。”燕王也走下丹陛扶起吴王。   “叔父,皇祖父留有宗法,嫡子嫡孙不能承袭时,可令兄弟承袭。小侄年幼德浅,不堪大任,还请叔父登基,以安臣民。”吴王被扶起,也依然坚持自己的决定。   这时候,燕王才长叹道:“棣年少德薄,何德何能,不敢登帝位耶。”   重臣听到这句话,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劝进里面的套话吗?叔侄两个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已经开始走劝进的套路了吗?   “王爷功勋卓著,力挽狂澜,且有先帝遗旨在,请王爷登基,以安臣民。”燕王手下将领,已经开始跟进了,识时务的大臣跟着跪地劝进。   如此三辞三让之后,燕王终于“勉为其难”答应登基,令礼部先拜谒太庙,向天下宣布,燕王即将登基为帝。 第163章 燕王妃   燕王攻入京城的消息传回, 整个北平陷入欢喜的海洋, 街上人人新衣新帽、处处张灯结彩, 为他们的国主庆祝。也许现在不能称燕王了,那是陛下!   与之一起传回的还有燕王已拜谒先帝陵寝、皇室宗庙,确定皇帝名分,招王妃和世子回京。   北平都欢腾无限, 更何况身处局中的燕王府,燕王府人人喜笑颜开,胸脯都比平日挺高三分,想起来就忍不住喜笑颜开,他们可是有幸伺候陛下的人呢!   马上要去京城了,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 燕王府既忙碌又欢喜, 人人都恨不得一天就把东西打包好, 隔天就到京城去见识帝都繁华。   “小小鲤鱼压红鳃,上游游到下呀嘛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呀哈……”阿孟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情不自禁哼起了小调。   “主子还总夸阿孟姐姐稳重,听听, 都哼着歌儿了。”阿季笑道。   阿孟红扑扑一张脸,笑道:“若是早有这样的喜事儿,我早就唱起来了。”说完又捂嘴直笑。   “好啦, 好啦,我看你且坐下笑痛快了再干活儿吧。”阿淑招呼道:“门外的小丫头上赶着巴结,谁用你自己动手叠衣服啦。”   阿淑把零嘴儿盘子往小桌中一递, 招呼阿孟和阿季消遣。   阿季也忍不住合十念佛,“阿弥陀佛,大事总算定了。我这两年我这心就没安稳过,开始的时候担心王爷败了,后来王爷若是胜了,公子怎么办。现在好了,公子认了王爷做皇帝,主子也不必夹在中间为难了。”朱允熥在王府长大,柳娘的心腹都称呼他为公子,朱高炽三兄弟各自排行。   “谁说不是呢。”阿孟也跟着念佛,见阿淑没动静,给她一拐子,问道:“你说是不是?”   “是啊,以后就是享福了。”阿淑叹道。   “如此大喜事,你叹什么气啊,福气都叹没了。”阿孟嗔怪。   阿淑不好意思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我感觉错了,总觉得主子好似不那么高兴。”   “主子马上就要做皇后啦,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定是你觉错了。主子以前不是说过吗,大喜事儿来的时候,人往往反应不过来,等懵过这阵儿,主子就欢喜起来了。”阿孟扒着指头数起来:“王爷做了陛下,主子做了娘娘,大公子肯定要立太子,二位公子定会封王。魏国公府说不得还要再分出两支公候府邸来。就是咱们也能捞个女官做做,咱们一辈子没嫁,说不得日后还能在县志、府志里留上两笔呢。”   “也是,可能是我想错了。”阿淑一想,对主子来说,丈夫、儿女、娘家个个安好、事事顺利,不该有心事的。   阿淑复又高兴起来,和阿孟、阿季说起搬往京城的事情,十分憧憬日后的美好生活。   朱高炽统领搬家的事情,众人兴致勃勃五天内就启程了,一路浩浩荡荡往京城去。   京城这边,燕王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是给朱允熥的,册他为义王,封地就在吴地,当年先帝舍不得封给儿子的膏腴之地,燕王舍得。第二道旨意则是对朱允炆的处置,燕王根本不承认朱允炆的合法地位,他的血脉全部断绝,本人以亲王礼葬于孝陵东,王妃马氏和亲儿也被一同葬入。   因朱允炆身世和继位遗诏存疑,奉他为正统的人并不多,杀了一批顽固之人后,基本能控制局面,没再出现“诛十族”的奇闻。   第三件大事则是招柳娘和朱高炽入京。   宫内、朝中的事情千头万绪,燕王一时也处理不过来,急等妻儿过来帮忙。   柳娘车架从皇城正门入,到乾清宫下轿的时候,燕王等在正殿门口,十分给柳娘面子。柳娘笑着走上前,把手放在燕王手中。   內侍、宫女见新帝新后如此和睦,不好意思的垂下眼帘,不敢冒犯。   燕王牵着柳娘坐到窗前椅子上,叹道:“从没想过能有这一天。”   “世人都说时势造英雄,依我看,英雄造时势,王爷该得的。”柳娘微笑着看燕王消瘦的脸庞,战事说来一笔带过,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江山尽在脚下,燕王也不是那矫情的人,感慨过后,拍着柳娘的手道:“宫内事务就托付于你了。”   “王爷放心,我会的。”   “登基大典、立后大殿、册太子大典、册秦王、公主……一应礼仪我让礼部侍郎亲与你禀报。我虽登上帝位,我们夫妻却如以往一样,家里的事情你来管。”燕王笑道。   “王爷对我的深情厚谊,我自然知道,我也盼着能为王爷分忧。别的事情都好说,按着礼仪来就是。只有一事要你拿主意——母妃!”柳娘说的是先帝李淑妃。   “人都已经长眠地下了,就不要惊扰她的安宁了。”燕王平淡道。   “我知王爷心意,可当初起兵的时候,曾以母妃代母后掌凤印,实为继后的说法,若王爷登基不加以封赏,恐难堵悠悠众口。”为妃妾说话,不是柳娘的风格啊?   “那依你的意思呢?”   “母妃于王爷有生恩,母后却于王爷有养恩,母后集嫡母养母于一身。父皇在时,也曾说过,此生不复立后,追封皇后、太后便不适合了。可终究有生恩在,王爷不加以封赏,也不妥。不如升贵妃,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燕王想了想,点头同意了,他从小养在马皇后膝下,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李淑妃也不知合格的母亲,燕王不管是从大义名分,还是个人感情,都不想追封李淑妃做皇后。   “儿子们的封号,你也帮着挑一挑,下面人呈上来的东西华而不实,还是咱们自己人说话实在。”燕王从桌案上拿出一本折子来递给柳娘。   柳娘随意翻看了一下,笑道:“王爷定就是了,礼部呈上来的都是吉号。不论什么封号,都是王爷这个做父亲的关心,孩子们只有高兴的理。”   “女儿们的封号,你想改吗?”燕王又问。   “不必了,姑娘们的封号也是当初父皇赐的,何必再改,直接升公主就是了。姊妹们也该升长公主了,尤其是宁国妹妹那里。此次王爷成事,宁国妹妹也立了大功。宫中也千头万绪的忙得很,我请宁国妹妹来协助我理事。”宁国公主乃是先帝与马皇后嫡女,她的丈夫梅殷也是先帝临终时候见证遗诏的人。宁国公主能为燕王作证,当初先帝临终前有改立继承人之意,帮了燕王大忙。宁国公主在宗室中素来有威望,柳娘还未嫁进宫中时就与之相识,这些年更是保持亲密来往。如今各自身份改变,自有无限唏嘘。   “一切都听你的,你素来和姊妹们交好,随你就是。”燕王对柳娘处理内务信心十足,一切都让她自己做主。   礼部还有一件大事启奏——修缮宫殿。先帝是出了名的节俭,官场上都让他逼出了“官不修衙”的规矩,现有的宫殿也十分简陋。   燕王把折子给柳娘看,问道:“你觉得该修吗?”   这话就不该问。若是燕王觉得想修,只会问,你觉得该怎么修。   柳娘握紧燕王的手,笑道:“王爷的心,我知。国家刚刚太平,百姓还未恢复元气,暂且就不那么铺张了,一切等日后再说。”   燕王笑道,“就是委屈了你和孩子。”   “孩子们都该出宫见府了,在宫里能住几天。至于我,跟着王爷从未吃苦,王爷都住的,我为何住不得?”柳娘微笑,带过了修缮宫殿一事。   夫妻俩又说了些家事,诸如拜谒先帝、给女婿们封爵之类的。   柳娘临走的时候,燕王仿若不经意道,“让允熥见见你吧。他是个好孩子,你若觉得对不住他,日后就待他好些吧。”   “嗯。”柳娘答应了。   柳娘回到寝宫,做了女官的阿孟领着朱允熥进来,路上见朱允熥板着一张脸,心里也直犯嘀咕。明明好端端的皇位继承人之一,低头服软,有些不痛快也是应该的。阿孟为主子着想,特意没改旧日称呼,软语安慰道:“主子这些日子一直觉得愧对公子,还望公子体谅主子的难处。”   阿孟把朱允熥领了进来,未曾行礼,柳娘就挥退了侍女们。   阿孟退出宫门,远远看着义王跪下去之后,主子好似没马上叫起。阿孟跟在主子们身边,如何能不知道王爷叫主子见义王殿下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安抚义王吗?怎么主子不赶紧叫起,是什么新办法吗?   殿中,等宫人退下之后,朱允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叩首道:“是我对不住娘。”   “你娘早就去了,我不过是婶娘,你既又来自己的主意,我又如何逼得了你。你自去吧。”柳娘根本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和朱允熥抱头痛哭。   “娘,您别不要我,我是您养大的,喝您的乳汁,受您的教导,在我心里,您就是亲娘……”   “亲娘,我若是亲娘,你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柳娘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整整十七个月,你躲在哪个乌龟壳里?夺嫡之争,有躲来的便宜吗?我给你的卫队是让你轻易曲下膝盖的吗?我有心扶你登上皇位,你这般,让我如何去见姐姐。”   “娘,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都知道。可您想一想,我是当皇帝的料吗?我不如叔父果决杀伐,甚至连二哥都比不得。我从小在北平长大,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辈子过那样逍遥自在的日子。咱们家为了皇位流的血还少吗?皇爷爷那时候,有靖江王,后来有了叔父和二哥,而今难道该轮到我了吗?”朱允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们若是打起来,您怎么办?阿炽、阿煦他们怎么办?一家人为什么要杀一家人,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皇帝!”   “你甘心吗?路是你自己选的,我这一辈子,自认对得起姐姐,若是他日到了底下,姐姐问我,为什么我的丈夫抢了她儿子的皇位,我能答吗?”   “能的,能的。”朱允熥膝行几步,激动道:“我早就说过愿为唐时李宪,娘怕我后悔,特意又给了我机会。我在京城待了这两年,想的很清楚了,一辈子不后悔!”   “不悔就好,不悔就好。”柳娘这才拉了朱允熥。   在夺嫡之争形势最严峻的时候,柳娘曾传密信给朱允熥,把她化整为零的秘密卫队交给朱允熥,让他自行谋划。这些人就是朱允熥和朱允炆守军大战,打开金川门迎燕王入城的主力。选择权在朱允熥自己手中,他既然选了对燕王俯首,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   “既然大事已定,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好好做你的亲王,让世人也看看,皇家还是有情义的。”柳娘拉他做到自己身边。   如此,柳娘心中巨石方才落下。丈夫、侄儿都是相处多年的亲人,若最后真打起来,柳娘也手心手背都痛。柳娘给朱允熥的人足以自保,不足以起事。朱允熥性格温和,见先帝不选他,他自己也无翻盘做皇帝的野心,才能轻易对燕王俯首。   对朱允熥来说,燕王代替了父亲,柳娘代替了母亲,没有做儿子的造父亲的反。   柳娘也能勉强安慰自己,做不到面面俱到,至少都是自己的选择,不悔。 第164章 番外:择媳记   皇帝入主京城,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典礼之后, 终于可名正言顺的处理天下大事了。中山王之女徐氏封皇后, 世子朱高炽封太子,次子朱高煦封汉王,三子朱高燧封赵王,永安、永平、安成、咸宁四位郡主封公主。   而新的皇室一家人入宫的第一件盛世, 就是选秀。   宫中早有旨意,此次选秀,不为陛下充实后宫,乃为三位皇子择妃。这其中可是有太子朱高炽啊,一不小心就是未来国母,更别说还有汉王、赵王。即便是侧妃, 也多的是人愿意。   太子朱高炽与义王朱允熥同年, 义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太子居然还没成亲。当初局势紧张,观望的人太多, 帝后不放心给太子娶妻,后来又面临的大战, 一拖再拖,拖到如今太子都二十出头了,在大明是绝对的大龄青年, 绝对的金龟婿。   可是这位太子却是洁身自好之人,身边虽有侍妾,但仍旧未让侍妾生子, 多少人都盼着能得这位殿下青眼。;因此,这些日子宫内宫外谣传着无数太子殿下的喜好,真假难辨。   也有人想走一走皇后的路子,毕竟选媳妇儿嘛,婆婆选个自己喜欢的也是常有的事儿。关于徐皇后从小到大的事迹再一次走红起来,人人都试图从中分析出个一二三来。   柳娘接过阿孟递来的名单,随意翻了翻,大明后妃出自民间的习俗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就拿柳娘的妯娌来说,谁背后不是立着王爵、公候府邸。此次选秀,乃是京中八品官员十五至十八的适龄女子。事实上十八的女子只有那么几个,机缘巧合才未成婚,剩下多是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   选秀也全凭自愿,就算不想嫁入皇室,来宫里检测一下平日所学,柳娘也欢迎。   “主子,你这次把选秀的年纪提到十五,已经让多少人措手不及了。慌慌忙忙送进宫,您还没去看过呢,何不去考校一番?”阿孟笑道,先帝在的时候没有选秀一说,前朝朝的时候,汉人无资格与蒙古人通婚,女子十三就能嫁人了,也没有这个习惯。   “十五我还嫌小了呢!”柳娘笑骂一句,十五岁已经是她努力过后的极限,十五岁乃是及笄之年,过了这个岁数还待字闺中的女子都不好找。   “把裹小脚的先筛下去。”柳娘合上折子,吩咐阿孟道。   “主子,这又是为什么?”阿淑大胆问道:“您说把年纪提上来是为了和太子殿下更相配,十五岁女子身体发育好了,生产难度减小。那不要小脚女人又是为什么?”   “阿淑,瞧你,又来了。”阿孟嗔怪道。   “别说她,不懂就问,这不挺好的吗?”柳娘笑了,她喜欢阿淑活泼灵动,“说到这小脚,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其中渊源。母后天生有一双大脚,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当年母后接见外命妇,一阵风吹过,吹气遮鞋的裙子,露出脚来。刻薄之人特意编了‘露马脚’的丑话来形容事有不慎,露出破绽。故事里母后也是羞窘万分,无言以对。哼!当真可笑,小人之心!无知者以己度人,殊不知母后对自己的脚满意得不得了,我等皇室众人,也对母后崇敬万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当年打仗的时候,只有大脚才能跟上行军速度。”阿淑脑筋转得最快。   “就是这个道理。”柳娘抚掌笑道:“母后天足完好,跟着父皇转战各方,卓有功勋。只有身体健康,才能成为贤内助,助父皇奠定万里江山基业。当年父皇重伤,就是母后背着父皇撤离,才有如今之大明。我也是天足,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这才能辅佐陛下杀敌、守城,推翻伪帝乱政,靖平国难。”   “学文习武,辅佐夫君,这些只有身体健康的女子才能做到。缠足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多少见识。我给儿子挑正妻,挑的是能担当责任、能辅佐夫君的贤内助,不是挑知情识趣的玩意儿。”   柳娘这一番话传出去,天下都知道皇后娘娘喜欢天足、喜欢习武的女孩子,一时之间武将家的孩子吃香起来。那些缠足的女子也慢慢开始放脚。大明缠足,大多数并不是折断骨头缠成三寸金莲,而是从小用布紧紧裹住,让脚小巧玲珑。缠三寸金莲的是欢场、贱籍女子,这有侧面证明了柳娘小脚女人是玩意儿的说法。   见文臣书香家里出来的姑娘沮丧,柳娘又召开了诗会,对诗作上佳、有才情之人赞叹不已。道:“才高志也高,本宫喜欢有本事的姑娘。跨马提刀是本事,写诗做文也是本事。”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既然皇后娘娘喜欢有本事的姑娘,那闺阁女儿们挑灯夜战、日日苦读,不比赶考的学子差。习武的姑娘更是闻鸡起舞,比要上战场的兄弟们都勤奋。   等到正式阅选的时候,人人都丢掉了碍事的裹脚布,反正宫中有太医专门诊治、医女专门照顾,何不现在放脚,以讨皇后的欢心。   一群闺秀住进宫中,宫里都平白多了三分热闹。按照自古以来的区分方法,自然是爵位高、官位高的女子希望要大些,更何况此次选秀,还有徐家的姑娘呢。   徐允恭的夫人李氏带着徐家两个适龄的姑娘到坤宁宫请安,她们能在“秀女必须住在储秀宫”的规矩之外,享受皇后单独召见的权力。   “娘娘还没见过这两个孩子吧,大些的是我那孽障,名唤玉静,小些的是二弟的长女,名唤玉容。”李夫人笑着示意两个小姑娘上前请安,在夺嫡之中,魏国公府为燕王系立下汗马功劳,只说开平王老夫人的证词拔下了吕侧妃的脸皮,让她子太后的位子上跌落下来,更证实了朱允炆地位不正,舆论对燕王十分有利。为此,燕王特意在魏国公爵位之外,封徐添福为国公、徐增寿为侯爵,徐膺绪为伯爵。满蒙荣耀,回报丰厚。   “玉静、玉容拜见皇后娘娘。”行动大方得体,姿容楚楚动人,声音娇嫩清脆,宛若黄鹂,第一印象就不错。   “起来吧,私下里不必多礼,叫姑姑就是。”柳娘说完这话,突然有些想笑,这句台词真的十分耳熟啊。她有很多年不曾回想起这些笑话了。   “永安、永平嫁了,安成、咸宁今日也出去玩儿了,我身边正好缺几个小姑娘说话解闷,多亏嫂子带着她们来了。”柳娘笑着让人奉上见面礼,温和慈爱。   “两个小孩子,也就娘娘不嫌弃她们了。”李夫人谦虚笑道。不过今日的主场是两个小姑娘,李夫人再给她们打眼色,让她们赶紧抽空表现自己。自己亲姑姑,不必客气。   玉静轻嗅空中香味,赞道:“姑姑宫中熏香好生别致,玉静从未闻过呢!也不知是哪位调香大师的手笔,清凉温润,在这夏日令人神清气爽。闻着有艾叶和梅花的味道,丝丝冷香,最和夏日用,两者交融,分外和谐呢。”   “好灵巧的鼻子,确实有这两样东西,是我自己调的。”柳娘笑道。   “姑姑哈厉害,既要统领后宫,照顾陛下,又能著书立说,为天下女子典范,真真让人敬佩!”玉静一双星星眼,笑得开怀。   “姐姐平日里喜好熏香,可算找着可请教的人了。”玉容帮腔道。   “日后常来就是。”柳娘笑道,不过随口一句客气话。   玉静却打蛇随上棍道:“那玉静日后就打扰姑姑了。”   柳娘看着窗外天气凉爽,太阳还没升到正中,笑道:“听闻你们姐妹一个善诗作,一个善书画,外面风光正好,随本宫去御花园赏荷吧。”   柳娘看她们时刻找机会表现自己,干脆敞开了来。对阿孟道:“去储秀宫传旨,念及秀女学习辛苦,特旨今日可在御花园游玩。”   把一群小姑娘放到一个放松的环境中,看谁能脱颖而出。这样的把戏,柳娘司空见惯。可你不得不承认,这十分有效。   柳娘带着徐家姑娘走过,宫人纷纷低头,到了御花园中,秀女们果然已经到了。平日里常见的高官显爵之女落落大方的行礼,家世低微的默默福身,不着痕迹的偷眼看柳娘。这可是能让陛下一生钟情,未纳二色的皇后娘娘啊。果然雍容华贵、肤白貌美,见着她之前,只以为美貌要靠身份、衣服、妆容来衬托。见着她之后才明白,天下有这样的美人,粗布荆钗亦不掩风华。   秀女们姿容各异,但都长得十分漂亮,也没有把脚折断缠足自以为美的。柳娘笑着看秀女们做小动作,有出奇招企图让柳娘记住的,有走大方贤惠路线的,也有默默无闻自知无望围观的。柳娘也享受了一回众芳环绕,好在秀女们都知道规矩,有皇帝铁血、柳娘杀伐的名声在,秀女们不敢放肆。   事实上,看着一口一个姑姑称呼皇后的徐家女子,大多数人都认为,皇后之位非徐氏女莫属。   柳娘前脚回了坤宁宫,后脚朱高炽就进来了。   “你两个弟弟呢?”柳娘笑问。   “二弟三弟说不和我争媳妇儿,陪着三妹妹、四妹妹出去玩儿了。”朱高炽笑答,回答完毕,见柳娘安安静静斜躺在贵妃榻上看书,不接他的话茬儿,忍不住问道:“娘是想让我娶表妹吗?”   柳娘斜了他一眼,冷淡道:“你若想娶,也随你。”   “娘~”朱高炽坐在软榻尾巴上,二十多岁的人了,也好意思撒娇。   “民间还有骨血不回流的讲究,我自然不赞成你娶徐氏女,不过你真要,我也没办法不是?”柳娘打趣道。   “儿就知道娘不是一般女子,才不会喜欢姑舅亲呢。”历朝历代多少女人做了皇后、太后,总喜欢把自己娘家女儿塞进儿子的后院,保持娘家的地位和自己的荣耀,美其名曰亲上做亲。   “瞧你兴致勃勃的模样,是瞧上什么人了吧。”柳娘扔了手中闲书,笑道:“先说好,你娶亲的大框框是定下了的,不管你找什么人,娘只希望她能担得起太子妃的职责,担得起国母的职责。”   “可娘也说过不以官职看高低的啊!秀女的官职能说明什么,我已经是太子了,也不需要妻族增添光彩。”朱高炽辩解道。   柳娘回想了一下,朱高炽最近被皇帝带着学习政务,并没有出去浪的时间啊,他从哪儿结实身份低微的女子,还这么上心?   “身份当然不是事儿,谁家能和皇家比尊贵。为娘说的是能担事儿的,你总不能了拉个大字不识的贫民女子做太子妃吧?”柳娘笑道。   朱高炽讨好的过去给柳娘捏肩膀,笑道:“娘知道大理寺少卿张麟大人之女吗?”   “你瞧上她了?官职也不低啊?”柳娘想了想,张麟的女儿的确没有印象,那么多姑娘,她只熟悉常在眼前出现的。   朱高炽喜出望外,“娘,您不嫌弃大理寺少卿官职低啊。”   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和皇太子妃比起来当然低,可能入选秀范围的,都是家世清白、足以担当的人。柳娘怕的是朱高炽喜欢上平民百姓,灰姑娘的故事当然美,可在灰姑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之前,太子会十分辛苦。   “怎么喜欢上的,也和我说说。”柳娘笑问,如此她就放下一半儿的心了。   “儿在御花园阁楼上,听她与同行姊妹说话,自言羡慕父皇母后鹣鲽情深,更崇拜母后,日后要自己置一份产业。那姑娘喜欢华服首饰,计划开一家银楼,请哪里的大师傅,如何设计纹样,准备卖给什么人,说得头头是道,可见不是第一次盘算了。她的姊妹反驳女子当贞静为主,她却语出惊人,有银子才有底气。娘,儿喜欢这样鲜活的姑娘。儿打听了,这个姑娘在家中是嫡长女,喜欢照顾弟弟妹妹,略通琴棋书画,喜好读书。您能考虑考虑吗?”   “召来见见再说吧。”柳娘颔首同意,朱高炽喜出望外,只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官位,朱高炽就以为自己要费尽口舌。毕竟这次的秀女中有徐家这样的至亲,也有国公之女这样的勋贵,怎么想都不会轮到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吧。   柳娘召了张姑娘来,果然是一个生机勃勃鲜活明丽的女孩儿,与朱高炽十分相配。柳娘还怕朱高炽是一时兴起,特意等了两个月,见朱高炽心意不改,才和皇帝说了,下旨指婚。   张姑娘婚后也没辜负柳娘的期待,胸有丘壑。关心朱高炽,学东西上手快,举一反三。进宫之后,也没忘记她银楼的设想,在京城开了一家首饰铺子,后发展成全国连锁,客似云来。   巧合的是,她也是天足,连着三位国母是天足,朝廷又宣扬“缠足亡国之君的遗物”,上层人士喜欢天足,其他人自然努力向之靠拢。三代、百年,足以行成新的传统风俗。   和柳娘在北平带来的偶像效应一样,皇族女人不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率先带头愿做能干女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行列。   张氏喜欢华服,而纺织业天生就是为女人存在的。民间有改良织机的女人,受到皇室女眷重奖,在民间又掀起改良机器的风潮。   汉王朱高煦的媳妇儿可就没走这样复杂的程序,是他自己“抢”来的!   当初为太子甄选妻子的选秀,汉王不感兴趣,直接带着妹妹们出去游玩。之后,朱高煦就被派到草原上打蒙古人了。朱高煦一直对军事有着天生的热爱和天赋,在战场上来去如风、屡建奇功。皇帝把北征蒙古之时,都带着他做先锋。   在草原上,大多是蒙古人,可蒙古人赶走了,也要有新的人口来填充。从关内迁徙过去的汉人,又形成了新的城池和宗族。   朱高煦碰到的就是一位名为“朴实牧民”,实为“马匪”的女当家。这女当家也有意思,平日里放牧,偶尔接朝廷的生意,帮着蒙古人,很有些雇佣兵的味道。   朱高煦偶然碰上,被当成肥羊险些落入圈套。两人你来我往有了感情,姑娘却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不被皇家接受,小儿女之间的纠葛矛盾,被皇帝收集起来当画本子看,还和柳娘分享读后感。   “这傻小子,猜来猜去有什么用,直接回京一问,什么都都清楚了。”燕王笑骂。   “不是谁都有陛下的果决。”柳娘笑道:“咱都别提醒他,让他自己再闹几个笑话,等老了慢慢回味吧。”   无良父母相视一笑,放任儿子闹笑话。   赵王朱高燧的王妃就“正统”了,礼部尚书之女,三个媳妇儿中她家世最好。可三儿媳爱书成痴,在柳娘的建议下,修了图书馆“供穷书生白读”,名声颇佳。   三个儿媳,一个秀外慧中,一个勇武坚定,一个文采斐然,都是一时人杰。柳娘选媳妇的标准亮出去,世人逐渐靠拢,移风易俗。   大家都还记得皇后曾说过的话,“选媳妇,选的是能和儿子相互扶持共同成长之人,而不是挑一个应声虫。” 第165章 渔家傲   柳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 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儿依偎着她, 三人躲在墙角, 畏惧得防备着外面。   柳娘向上仰头, 白眼翻得难看, 拥着她的年轻妇人却十分惊喜,眼中透出兴奋的光彩来。柳娘刚想要说话,却被人一把捂住嘴, 年轻妇人指了指门外。   柳娘凝神听去, 却听这话音不像北方话的模样, 多舌音, 常伴爆破音, 听了半天没听见轻唇音, 好像……好像曾经听过的粤语歌。   好多年没听见过闽南语了,最近一次,应该是作为南霄道长的时候云游到此地。柳娘努力融合记忆,却发现一思考头就发疼。柳娘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额头肿起一个大包。   柳娘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靠在那妇人怀里,听外面的说话声。   “阿郑就典给你了,咱们可说好的, 一个大年就来赎,你若是偷偷卖了,我可不放过你。”   “放心吧陈老板, 保证误不了你的事儿。你也是生意人,知道童叟无欺的道理,我老李最讲诚信一个人,你放心我,我也放心你。”   “放心,放心!我家阿郑才十八,水灵着呢,模样周正、手脚麻利,关键是能生儿子。瞧我还在襁褓的小儿子,不就是她给生的吗。若不是生意一时周转不开,哪里会典了阿郑去。我的阿郑啊,若离了你,我可怎么办哦……”一个洪亮的男声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听着好像十分不舍这个叫阿郑的姑娘。   “陈老板,别哭了,说好一个大年就是一个大年,你把生意再拾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阿郑又回来啦。”另一个男人连连劝慰,说话又急又快,舌音浓重,柳娘没听清他说什么。   含糊着过了这段,劝慰的男人朗声道:“我再读一遍契书,陈老板觉得能成,就按手印签了。”   “立执照:陈林妾阿郑由夫主做主,自愿典与周凤喜身旁为妻一大年,做身价钱二十两银子整。当交不欠,笔下交足。自交价后,永不反悔。此系两家情愿,若有反悔者,有冰人执照为证。媒人:李德功,代字赵青山。”   这一段话声音洪亮、咬字清楚,柳娘听明白了,陈林是屋外痛哭的男人,阿郑是他的妾,现在他要卖了阿郑,卖给一个叫周凤喜的。屋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和陈林说话、安慰他的李德功,另一个是还没听见话音的赵青山。   陈林响亮得抽了一鼻子,叹道:“阿郑就给你了,你带周兄弟来,我也见了,是个老实汉子。周兄弟,阿郑到了你家,你好好待她。李兄、赵先生,承蒙不弃,咱们去庆寿楼吃酒,走,走,吃酒,吃酒。”   “我就不去了,承蒙陈老板关照,先告辞了,先告辞了。”周凤喜拉着阿郑快步走了出去,剩下陈林、李德功、赵青山三个,依旧称兄道弟,相携出去了。   整个过程,被卖的阿郑一句话没听见说,就这么沉默的被做主卖了。   等人都走路,一直搂着柳娘的妇人才长吁一口气,骂她道:“没良心的死丫头,不分亲疏远近的糊涂种,阿郑是谁?那是你爹的妾!跟你有什么关系?真把她当亲姐姐啦?你爹要卖她,也是为了一家子好,你拦着做好人,不知阿郑也恨你呢!她在这人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和去人家当正妻舒坦。”年轻妇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也不管柳娘反应得过来不,伸手碰了碰她鼓起来的额头,骂道:“不知爱惜的东西,我去给你拧帕子来!”   柳娘以为自己碰上到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微微一笑,扶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妹妹,嗯,可能是小妹妹吧,问道:“都走了,你起来吧,别怕。”   那小姑娘被她一动,刷的跳下床,跑到里屋去摇摇篮,掀帘子的瞬间,柳娘看见里屋摇篮里还有一个孩子。   看看周围环境,蓝底白花的粗布帘子,简陋的家具,柳娘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如此贫困的时刻了。   柳娘想知道更多信息,下床往里屋走去,刚刚出去的妇人,端了冰凉的井水过来,见柳娘能下地了,把帕子扔在她脸上,骂道:“能下地就赶紧干活,真当自己还是千金大小姐嗯!”说完气冲冲出了屋子,窗外小小的纺线机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柳娘拧了帕子放在额头上冷敷,头上的撞伤并不严重,这具身体的主要毛病是营养不良、心思郁结。柳娘这半路出家的,也不敢露出破绽来,冷敷好了,又洗了脸。见刚刚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儿满脸脏污,准备给她洗脸。   柳娘一靠近,那小女孩儿却反射性的抱头躲避,这明显是挨打挨多了啊。柳娘尴尬扯了扯嘴角,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水盆里,先把那些脏东西泡软了才洗得下来。   给小姑娘清洗过后,水都黑了。柳娘把水泼在门外,又去厨下灶间打了热水给小姑娘再洗一回。洗干净了才知道,小姑娘手上有青紫痕迹,看样子被打过多次。柳娘身上却只有头上一个大包,除营养不良外,再无别的伤口。不知道原身是不是施暴者,柳娘叹息。   柳娘让小姑娘去照顾那个襁褓男孩儿,自己烧水擦洗身体,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太弱了,柳娘刚穿好衣服准备倒水,结果水盆太重,一个闪劲儿,柳娘倒栽进大木盆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柳娘苦笑扯了扯嘴角,这算是塞翁失马的2.0版本吗?晕了一回,记忆回来了。   今早卖妾的是柳娘的父亲,名叫陈林,刀子嘴豆腐心的年轻妇人是她的母亲黄氏,依偎着自己的小姑娘叫草儿,是陈林给儿子买来的童养媳,是的,儿子,就是那个还裹着襁褓,躺在摇篮里的儿子。   陈林原是一个大老板,自朝廷下令开海禁,能下船做生意之后,陈家家境就好了起来,在柳娘的印象中,小时候只能逢年过节吃的鸭子,陈林做生意之后,几乎三天能吃一回。可惜生意场上胜负难料,前些日子陈林亏了一大笔。一家人从原来的正经二进豪宅,搬到了如今的一个小院子。原本陈林有一妻二妾,年老的那个妾室,生意刚刚失败就被陈林卖了换银子。黄氏乃是正妻,虽只生育了柳娘一个,仍然留在身边。今天陈林卖的是另一个年轻的妾室阿郑,在闽南,女子贵重←_←单指价格,多少人连妻子都娶不起,陈林能有一妻二妾,足以证明他当年的富豪。   阿郑那也不叫卖,叫典,陈林把阿郑典了二十两,通过中间人李德功典给周凤喜做妻子,两年之后到期。到时候若是周凤喜能拿出赎身银子来,阿郑归周凤喜,拿不出来,阿郑归陈林。至于李德功就是赚中介费的,还有那个被尊称先生的赵青山,只有他识字,写契书赚一顿饭和一百个铜板。   闹清楚了此时处境,柳娘再看看家徒四壁的环境,不妙之感油然而生。柳娘起身看了看窗外天空,已经是傍晚十分。黄氏还在门外忙碌,院子的西边角落里搭了棚子,喂了十几只鸭,黄氏正在照顾。   柳娘起身,先去里屋看了草儿和摇篮里的小婴儿。草儿十分警觉,柳娘一进去,她就睁开了眼睛,柳娘示意她别出声,让她继续睡着,把床上的小薄被搭在她身上,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柳娘走到院子里,见黄氏一个人砰砰砰剁着鸭食,笑着过去帮忙。   “死丫头,老娘用你,赶紧滚回去,别又摔了。”黄氏不让她插手,剁青草都剁出了节奏感。   “娘,那我扫扫院子。”   “甭闹幺蛾子了,自五岁上下就没动过扫帚,今儿又起什么妖风。先说好,你讨好老娘也没用,你那阿郎哥穷鬼一个,你爹绝不会同意把你嫁给他的。嫁给个穷鬼,还不如卖了赚钱!”   柳娘抽搐,阿郎哥,她记忆中自己才十岁吧,怎么就要嫁人了?   “娘,你误会了,哪儿有什么阿郎哥。”   “那就是鬼上身了?你既不图阿郑她弟弟,死命拦着做什么。多亏你爹心疼你,不然一巴掌抽死你!”黄氏骂道。   “我爹天天把卖我进不夜城挂在嘴上,我可不觉得他心疼我。”柳娘嘟囔道,不夜城是城里最大的青/楼。“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皇帝在宫里也征美/妓于不夜宫,召娈/童于长春院。   黄氏把鸭食倒进食槽里,胡乱在衣服上擦干净手,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嫁给你爹那死鬼十多年了,就生了你一个,他也不敢把老娘休了,凭啥?就凭你娘有五哥兄弟,娘家腰板直。别看你爹在外面养小的,养的十多年还不是屁都没生一个。阿郑就是我看中的,带回来才给你爹生了儿子。男人看女儿只知道漂亮,懂什么好生养不好生养。而今你爹得了儿子,只差把老娘供起来了,没老娘的好眼光,没老娘伺候着孕妇,他能有儿子送终!”   黄氏得意洋洋的讲了一大堆,然后总结陈词道:“你把心安稳放进肚子里,老娘不会看着你爹拿你做人情的。只要你乖乖听话,再过三五年,老娘给你挑个婆家,卖你进正经人家,不会卖你去不夜城伺候人一辈子。”   柳娘嘴角再三抽搐,三观受到猛烈冲击。嫁女儿说卖,给丈夫挑小妾自豪,生了儿子的妾被卖了并无不妥,庶子当成亲儿子视如己出……   “娘,我们好久没回去看外公、外麽了吧?不如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柳娘的记忆中,黄氏娘家在小康水准之上,外公、外麽对她这个外孙女也挺好。陈林生意失败,说不定能回娘家寻找帮助。黄家若不是有一定经济基础,也不会养下女儿,要知道在这种地方,女人是衡量财产的重要标志。   “又说胡话,离着一百多里,不年不节的回去什么。滚回去睡你的觉!”黄氏挥着剁鸭食的刀,指着柳娘赶紧回去。   柳娘没经历过这种风格,麻溜起身回屋。   黄氏在身后补充了。“收起你那烂好心,看不惯草儿脏污洗洗就行,不许给她另外吃东西,你当家里还是原先时候呢!”   柳娘叹息,原身对草儿也不算好,家境败落搬到这里之后,也打骂草儿出气,可这样在黄氏看来依旧是好。柳娘再次直观感受到童养媳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以及女子在这世上的地位。   当天晚上陈林没有回来,柳娘放松睡了个好觉。一个能典卖枕边人的,柳娘可不放心他。   真是说不得,怕什么来什么,柳娘昨日才说要不要回黄氏娘娘家,今早陈林就踉跄着回来宣布:“死婆娘,你大哥惹上官司了,编造鱼鳞册的上官也敢顶嘴,直接被打死了事,一家子田亩都充了公!”   “什么?那我爹娘呢?其他兄弟呢?嫂子们、侄儿们?”黄氏一把拉住陈林问道。   “起开~”陈林甩开黄氏,骂道,“你个扫把星,老子生意让你克黄了,岳家也让你克没了,没了!”   陈林一身酒气扯着黄氏衣襟扬手便打,黄氏这火爆脾气也不是能忍的,一巴掌扇过去,陈林脖子就现了三道横杠。   陈林醉酒,力气却不减,两巴掌下去黄氏脸颊就肿了起来。陈林一脚踢倒黄氏,拖着她的头发,拉着头往墙上撞。黄氏一个女人,力气比男人小,挣脱不开,打架也只知道用指甲,被陈林撞了几下头,力度顿消,萎靡在地。   柳娘头一次见到家暴场景,刹那愣神的功夫场面就就成了这样。柳娘左右环视,想找件趁手的武器,回头见床上木枕,小心绕到陈林背后,一枕头打晕了他。   “娘,你怎么样?”柳娘扶起倒在地上的黄氏。黄氏哀嚎道:“爹娘啊,我的老爹娘啊!”哭了几声,突然反应过来,推柳娘一个屁股墩,骂道:“谁让你打你爹了,不孝的东西,打坏了他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   柳娘无奈,心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你现在还不知能不能喘气呢!   “看什么看,还不快扶到床上去!一家子不省心的东西,大男人就知道喝酒,有本事就把生意再做起来啊!还有你,白长一张聪明脸蛋,要有本事就勾了官老爷家的公子来,看看原先吴家幺儿,嫁与县令家公子做妾,多给一家子长脸啊!”黄氏骂骂咧咧与柳娘合力扶陈林躺到床上。   进门看见草儿摇着摇篮,气不顺的黄氏又骂:“打一棍子动一下,木头啊!我儿子睡了不知道找其他的活儿干啊,灶下活儿做完了没有?鸭子喂了没有?就知道呆愣愣站着,真以为是来享福的啊!”   把眼前能骂的都骂一遍,黄氏捂着抽痛的脸颊,随意整理了一下,交待道:“老娘出去打听打听,你在家乖乖带着,不许顶撞你爹。真惹火了你爹,拉你卖到不夜城去,假母让你一天伺候十几个男人,赚的银子分你爹一半,他不欢喜得晕过去!”   恐吓过后,黄氏施施然出了门。   柳娘先带着草儿安抚被两夫妻尖叫打骂吵醒的婴儿,自己去厨房烧水,打发草儿给陈林擦脸。   柳娘刚把陈林和黄氏打架弄翻的桌椅扶起来,黄氏就回来。   “这杀千刀的,喝两口黄汤就撒酒疯,多亏桌子腿没断,不然一家子都蹲墙角吃饭去。真以为还是以往大老板啊,让人奉承的没边儿了!”黄氏心疼的擦着桌子,骂骂咧咧道:“不知道收拢伙计掌柜的,天天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个不省心的东西!”   柳娘见她生龙活虎的模样,出门也丝毫不为自己脸上的伤感到不好意思,心想她估计也没事儿。   “娘,你打听到了吗?”柳娘轻声问道。   “打听什么!姑娘家家少打听!这是你该知道的吗?”黄氏骂了一句,不痛快的掀帘子进屋了。   见陈林已经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在床上,脸上脏污也擦干净了,这才欢喜了一点,道:“家里总算还有个喘气的,知道照顾人。”   尔后,黄氏对着陈林骂道:“死汉子、贼男人!什么时候知道我娘家败了,也不与我说!我可怜的爹娘兄弟啊,都让那天杀的官府害了,侄儿侄女们沦落为奴,嫂子们也自卖自身,各找出路。烟西村大名鼎鼎的老黄家啊,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你个杀千刀的,是不是知道我娘家败了,居然敢和我动手!”   柳娘在外间听得发虚,小跑进去问道:“娘,外公一家全部罹难了?”   “离什么离,往哪儿离,跟着隔壁秀才学了两句算话,就知道来洗刷老娘了!”黄氏一巴掌拍在柳娘后背,打得她一个踉跄。   得,忘了,黄氏听不懂什么叫罹难。   “娘,你就别挑字眼了,外公、外麽他们到底怎么了?”柳娘着急问道。   “还能怎么样,你大舅当场被打死了,你外公、外麽和二舅去找官府的人要个说法,一齐被下了狱,倾家荡产的赎罪出来,大嫂、二嫂已经带着孩子跟跑船的富商跑了。一家子又去两个女人娘家讨说法,烟西村和紫云村的人干了起来。你外公外麽死了,我这当女儿的却没回去看一眼,剩下三哥、四哥、五弟怕官府报复,带着孩子老婆出门挣饭吃。走了时候也没说来见我这个姊妹一眼,可见不把我当黄家人了。”黄氏响亮抽了抽鼻子,往墙角吐了口浓痰,又哭了起来。   柳娘胃里一阵翻腾,过了这么多世界,她很少看见这样不讲究的,市井气十足,粗俗、粗糙、粗鄙!   “娘,那你打算怎么办?”柳娘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你好像不是很伤……担心的样子!”   “呸,你懂个狗屁,伤心管什么用,还有三个大男人逃了出去,老黄家的香火不会断就成。要是伤心有用,你娘早就伤心死了。”黄氏听见陈林呻/吟,体贴的放低了声音,骂道:“哪儿都有你,还不快滚出去做事!”   柳娘见陈林已经半醒,有些话不好说,麻溜出去了。   柳娘刚拌好鸭食,屋里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柳娘跑过去一看,好家伙,又打起来了。   “陈林你个没良心了,我娘家一败你就翻脸了,别忘了当初还是我爹借了你三十斤白面你才做起了生意。”黄氏破口大骂,村言俚语不停冒出来。   “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么些年,蛋也不下一个,就生个赔钱货还敢给老子大小声!打死你官府也不判老子的罪!”陈林毫不掩饰自己的翻脸不认人,骂道:“死婆娘,再敢乱说话,老子这就去找人来卖了你!”   陈林打骂黄氏的时候,正对着门帘,柳娘一掀帘子就看见陈林红着一双眼盯着她。   “死丫头,就是你!是你打的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陈林把黄氏扔在床上,一个健步跨过来就要打她。   柳娘原本端着热水想要装个贤惠懂事儿,没想到陈林晕倒前还有记忆。这不废话吗?家里除了黄氏就柳娘能动,若不是她打的,还能是谁?   柳娘一盆水泼过去,把木盆也砸在陈林身上,转身就跑。   柳娘人小机灵,身体协调,转身出了院子直往宽阔处跑,外面过了几条小路就是水面,柳娘跑到桥上,纵身跳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了水里,再也不露头。   陈林在桥上跳脚大骂:“有本事一辈子待在水里,老子看你还敢不敢回来!”   这么大的动静,乡里乡亲的肯定也知道了。村里老人见着了,赶过来劝道:“老陈啊,算了,算了,气大伤肝,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那可是个女孩儿,都已经十岁了吧,再养两年,卖到不夜城又是一笔白花花的银子。你要是打死打残了,可不就砸手里了,人可不能和银子过不去。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这点儿账都不会算?”   “老弟啊,听哥哥一句劝,为人和气些,莫动不动就打人,今早你婆娘出来,顶着一脸的伤。你要是实在看不上,还卖给我,我给你找个好买家。既让你赚了银子,又不碍你的眼,多好啊!”李德功听说出事儿了,赶紧小跑过来劝道。   陈林听了这么多人相劝,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丢了手中木棍,对着水面骂了几句,施施然走了。   听得岸上人走远的脚步声,在水里憋气的柳娘猛得冒出头来,双手攀住岸边凸起的石头,半身泡在水里,半身靠在滑溜溜的河岸边上喘气。呼呼——呼呼——   几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这么没气质的女人,就是最艰难作为贫家女儿的时候,柳娘所接触的也是“肯讲理”的人群。像陈林、黄氏这种,画风诡异的人物,柳娘接受不来啊。   几辈子受过最严重的伤就是上战场正面搏杀,什么时候见过家暴?这般男人,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恶心!   柳娘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道,感受着淹到脖子的水面反射出的光晕,气不打一出来,这叫什么事儿!   等喘匀了气息,柳娘才从河里爬起来,一身湿漉漉的,多亏现在是夏天,闽南的夏天能让人晒脱一层皮。   周围也没什么人,柳娘躺在河边巨石上,翻面饼似的正面晒了晒背面,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衣服、头发就全干了。   打理好自己,柳娘这才回去。鬼鬼祟祟在家门口探头,邻居家大伯看见了,笑道:“柳丫头,现在知道怕了,你爹打你就让他打,反正他也舍不得把你打出个好歹来,跑什么?这要跌坏了脸面,你爹才要打死你呢!”   “大伯~”柳娘靠墙站着,勉强维持礼貌。原身随生意失败的父亲搬到这乡村不过半个月,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村子是陈林出生的地方。陈林父亲出海死亡,母亲乃是当初租来的,生了儿子就被陈林父亲退了回去。只论父系算,这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姓陈。   “别怕,你爹和李经济出去吃酒了!哈哈……”那个被柳娘称呼为大伯的人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绝不是长辈对晚辈的亲昵,那恶心猥琐的眼神,柳娘甩开她跑进院子,砰得一声关上院门。   柳娘这才想起来,自从搬到这里之后,黄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一个人跑出去。此时闽南本就男多女少,乡下地方更是基本上看不到女人,传宗接代全靠租妻、买妻,见着柳娘这种水灵小姑娘,很容易心生歹意。   这是什么破地方,哪儿都是陷阱,活像一个苍蝇堆,恶心死人了!   柳娘骂道,几辈子的好涵养都败给了这环境。   柳娘进了正屋,发现黄氏还躺在地上,原本她是躺在里屋的。看她身上又多了几个脚印,肯定又被陈林打过。柳娘后悔没早些回来,说不定能阻止陈林再次施暴。可看看自己着细胳膊瘦腿,哀叹一声,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柳娘费劲儿扶起黄氏,把她往里屋床上搬,刚一抬头,就看见布帘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是草儿。   草儿和柳娘视线一相交,刷得放下帘子。   柳娘轻叹,以前大家对草儿都不好,草儿养成了怕人怕事的性情。上次陈林黄氏打架的时候,她就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现在能站起来偷看,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   柳娘不以为意,把黄氏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艰难的扶她进屋。   草儿却小跑着冲出来,扶黄氏另外半边身子。柳娘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来,你太小,帮不上忙。”见草儿无措站在一旁,又补充道:“去厨下端热水拿帕子来。”   柳娘给黄氏洗干净身上的血迹灰尘,和上午相比,左边眼窝也乌青了,右手胳膊上全是青紫淤伤。家里没有上药,柳娘只能用清水给她洗干净伤口,连包扎都不必,是殴打伤痕,又不是刀剑外伤。   劳动人民身体素质强悍,即便被打成这样,黄氏不一会儿就幽幽转醒。   “娘,别动,给你冷敷呢。这脸上的伤实在太厉害了,虽不管用,可也比不敷的强。”柳娘取下湿毛巾,在新打的冰凉井水里打湿,又给她敷在脸上。   “死人仔去哪儿了?”黄氏抽着嘴角问道,她嘴角破裂,说话一抽一抽的疼。   “不知道,好像让李德功拉去喝酒了。”柳娘看了一眼黄氏青紫发黑的脸,叹道:“听说他想卖了你。”   “卖了老娘?做他的春秋大梦,老娘可是给公公守过孝的!个死人头!丧命仔!”黄氏又是一番污言秽语出口。   “你快想想怎么办吧,他说卖了你,就不会不忍心。阿郑在的时候,他看上去多喜欢啊。再喜欢没有钱的时候,也马上卖了阿郑。就算他这回心软不卖你,回来也会接着打你,不想个办法,你会被活活打死的。”柳娘叹道。   “个死人头!老娘早就知道他靠不住,不就是看我娘家败了吗?阿郑算个屁!当初她为了卖阿郑,连你都受了连累。亏老娘当时还想他是个能分轻重的,知道老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就是阿郑再得他欢心也不能和正妻比。现在一想,当初分明是忌惮我娘家!多亏烟西村离这里远,消息传得慢,不然先被卖的就是老娘了。”黄氏人虽粗鲁,看事情却难得清明。   “那快想个办法吧?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柳娘再次劝说。   黄氏坐起来,把柳娘上下打量了一圈,道:“死丫头,别藏着掖着了,老娘还不知道你,别话里有话,直说就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你想过走吗?”柳娘试探性问道:“陈家只有他一个人,阿爷早亡,也没有什么兄弟之类的,若是咱们走了,他不一定找得到人手帮忙寻找。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不是被卖,就是被打,你看见外面的鸭棚了吗?鸭子都让他抓走卖了,这才养了多久,鸭子还没长大呢,他就等不及了。他肯定也等不及你伤养好,或者我长大了。这里的人都不觉得典妻卖女有什么不对,没人会帮我们的。”   “咱能去哪儿?烟西村?不行,老黄家已经没了,就是在,去投奔娘家也没用!”黄氏摇头。   柳娘见她接话,知道有门儿,连忙道:“我都打听过来,城里正在清查人口,重新造鱼鳞册,咱们去城里,城里人多,往人群里一躲,到时候谁也发现不了,说不定还能混上个正经身份。城里人多,赚钱的机会也多,只要肯干,还怕吃不饱饭吗?咱们这里气候好,依山傍水的,就是饿极了,水里捞出来的东西都能吃!”   黄氏又诧异的盯着柳娘看,柳娘都要以为自己暴露的时候,黄氏叹道:“不愧是跟着老秀才年过几天书的人,脑瓜子就是转得快。”   柳娘“回想”起来,陈林发家之后,搬到富人区居住,旁边就是一位老秀才。那老秀才为人和善,柳娘旁听也从不驱赶。柳娘跟着学了几个字,说话也能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了。   “成!走吧!”黄氏想了一会儿,突然拍板道。   “啊?”这回换到柳娘发愣了,她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陈林和黄氏夫妻十年,感情也算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断开了。且这时候女人地位之低,习惯了依附男人过活,就算被打了,被家暴濒死了,绝大多少人也死守婚姻不放。   谁知道柳娘一说,黄氏就同意了,快得柳娘都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做饭啊,就是要走,也不能便宜了那个死人仔,五斗柜最底下一层里面有个黄铜瓶子,里面有金贵伤药,赶紧给老娘拿来。都要走了,不要便宜了那死人头!”黄氏就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看柳娘呆呆愣愣的,以为她只是嘴把式,说话大胆,却没真做的胆子,安慰道:“有老娘在呢,以往你跟着老秀才学了一肚子酸文假醋,张口闭口什么贞洁善行,老娘就没和你说。放心吧,就是进城老娘也能养活你,你那不成器的爹也典过老娘几回,做皮肉生意都够养活了你!”   “什么?”柳娘惊叫。   “嚷嚷什么?见鬼啦!”黄氏把黄铜瓶子里的药膏抹到脸上,用劲儿揉开淤青,疼得龇牙咧嘴,骂道:“你以为你爹是个什么好东西!别在那儿干看着,去换身男装衣裳,穿你爹的,不合身也没人说什么。拿桌角桐油混着黑灰抹在脸上,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比老娘可危险多了。再去做饭,临走也要吃顿饱的。你那死鬼爹吃酒肯定又是一个晚上,咱们先吃饭,慢慢来,谅他没这么早回来。”   活了几辈子,第一回被人指挥得团团转,柳娘心想,在底层生活这方面,她需要向黄氏学习。   柳娘把厨房里仅剩的白米全煮了,唯一的熏肉也钝了,丰盛摆上了桌。黄氏趁着柳娘做饭的功夫,把陈林一套衣服改小了,用最粗糙的针线,几针逢在一起,保证不露皮肤就是。这破房子里根本没什么值钱东西,黄氏熟门熟路掀开床铺底下,在墙里拉出一块油布包来。一起生活十年,黄氏十分清楚陈林爱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   一共搜出五两银子的模样,黄氏一股脑塞进怀里。   吃饭的时候,柳娘招呼草儿多吃,吃剩下的干饭和熏肉,柳娘做成饭团,用油纸包了,准备带走。   “成了,做这些细功夫做什么。天这么热,没过一天就馊了,你从小没吃过苦,哪儿吃的了这个。留着,不带!”黄氏看见却反对,道:“快,去换上衣裳,咱们天麻麻黑的时候走,不带包袱,就这么干干净净的走,若是碰上有人问,就说去找你那死鬼爹!谁还会跟着去不成。”   柳娘赶紧放下饭团,换了衣服,抹黑了脸,相信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不会有人认出来。   柳娘收拾的功夫,草儿却噗通一声跪在黄氏跟前,拉着黄氏的裤腿道:“娘,带我走,带我走……”草儿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童养媳,才来不到一年,也叫黄氏娘。   “起开,我可带不起你。”   柳娘醒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草儿说话,平时不论柳娘问什么,草儿都只笑笑,若不是听她能哼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柳娘都以为她是哑巴呢。   才三四岁的小姑娘,忙前忙后照顾孩子、做杂活儿,以往还要被家里人打骂出气。柳娘于心不忍,以往都是她杀伐决断,现在却要轮到她“圣母”了。“娘,不如带着吧,草儿留在这人,和我们一样。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卖了。”   “老娘连儿子都不带了,还要带童养媳啊?到时候你养?”黄氏气不打一处来,连娘家覆灭都没敢沉浸在伤心中的人,生活已经磨掉了她的善良。   “娘,我会写字,会说官话,能上码头帮忙。您别怕,实在不行,我装扮成小子去扛货,也能养活你。我能养活您,也能养活草儿。我保证!娘,就带着吧。”   黄氏想了想,道:“带着吧!”自己还是心软了,本想不便宜陈林那死人头的,怎么还想着把草儿留给他呢!带着去城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卖了草儿也能撑两天。   柳娘不知道自己和黄氏的想法南辕北辙,见黄氏答应,笑着拉起草儿,赶紧从厨房里拿了个饭团塞给她。   “娘,咱们进城没有户籍文书怎么办?”   “嗤——看你主意大破天的样子,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成了,跟着老娘就是,就会吹牛嘴把式!” 第166章 渔家傲   黄氏拿刚刚煮饭剩的温热米汤喂了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 又给他换了尿布, 自言自语道:“陈林啊, 老娘仁至义尽了!”   傍晚, 温柔的河风吹得人醉醺醺的, 黄氏带着柳娘和草儿, 快步走出了村子。路上碰见人问:“陈家弟妹,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黄氏不改泼辣本色,道:“去找那死鬼呢!一个人在外头风流快活, 不知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们男人啊, 每一个好东西!”   “嘿嘿!”那男人啐了一口, 笑骂道:“死鸭子嘴硬, 拉着小娘皮去给老陈赔罪吧!也就老陈厚道, 不下蛋的母鸡还耀武扬威的呢!”   “滚你老娘的蛋, 你连个不下蛋的母鸡都养不起,滚滚滚!别耽误老娘!”黄氏对挡在自己面前调笑的男人习以为常,连打带骂得挥开他,快步走出了村子。   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村子, 走到大路上, 刚刚紧张不已的三人这才放松下来。草儿腿软,一个踉跄倒在路上。   黄氏拿袖子胡乱抹了抹额头,装作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的样子, 骂道:“还不起来,老娘欠了你的!”黄氏也知道草儿人小腿短,让她这么走着, 天亮了都走不到城里。   黄氏拉着两人走到路边草丛里,开始脱衣服。   ???   柳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黄氏,这么热的天气,黄氏穿了三层衣裳在身上,里面是丝绸的好衣裳,外面才是粗布麻衣,想必好衣裳都是以往陈林生意好时候买来装门面的。柳娘看着她毫不避讳的脱干净了,连小衣都不剩,白晃晃一片在眼前。黄氏从衣服里掏出棉布做的新小衣穿上,再穿那粗布衣裳。   黄氏嗤笑道:“偏头做什么,老娘有的你也有,没见过不成,还脸红!”   不说还好,一说,柳娘连耳朵根都红了。   这可是在大路旁边!周围就半人高的稀疏野草!挡不住什么的!天还没全黑呢!再多的感叹号都不能表达柳娘此时的崩溃。   只见黄氏解下腰带,柳娘尴尬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黄氏轻哼一声,把腰带展开,原来她的腰带是长方形的大块布料,只因料子轻薄,才能束成腰带。黄氏把腰带放在地上,把刚刚换下来的丝绸衣裳整齐包起来,做成一个包袱,兜头扔在柳娘脸上。   柳娘手忙脚乱的捡起包袱,黄氏已经一把拎起草儿,反手就甩到背上,看着还在愣神的柳娘,喝到,“还不快起来,你要在这儿过年啊!”   说完也不等柳娘,一个人大步迈出草丛,顺着大路往城里去了。   柳娘把包袱斜跨在背上,跟着她赶路。赶路柳娘是不怕的,一行三人很快就走到了县城城门口。此时城门已经关了,黄氏熟门熟路的走到城墙脚下,找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拉着柳娘和草儿团成一团,猥琐得缩在墙根底下。   在这城墙脚下,还有零星几个人也团成一团,缩在一起躲避夜里凉风。柳娘本梳着男子发式,穿着男装,此时也不扭捏,大胆往旁边看去。墙角边上有正经的茶摊子,四面绷着油布,在里面歇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至于黄氏这种熟门熟路,一来就往墙根底下缩的人,被人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不用看都知道是穷鬼。   柳娘依靠着高大的城墙,心想,哪辈子不是直接入城,就是晚上也有把城门叫开的特权。   母女三人傍晚从村里出来,走到县城已经是丑时了,在墙根底下缩了两个时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夏天的闽南天亮得早,太阳一出来,黄氏就拉着柳娘和草儿去排队了,排的当然是平民的那一支队伍。   黄氏拍着柳娘的肩膀再次告诫:“给老娘打起精神来,再一副打不出粮食来的模样,老娘卖了你!”打不出粮食说的是没胆子,怕事儿、怕生。   柳娘只是一时不适应环境,又不是傻子,马上答道:“行了,娘,我知道了,你别天天啰嗦。我都是大男人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队伍前后的人听了,跟着打趣道:“哟,毛都没长齐的大男人,要不要哥哥教教你啊!”嘴上调笑,手上还比在胯部,做下流动作。   柳娘忘了,在闽南,南风甚重。男人,尤其是小男孩儿,也不见得安全。   柳娘呸了一声,道:“我可是去读书的!”   黄氏拉了拉她,柳娘也好似意识到不该和一个陌生人炫耀,强撑着不低头,却转开的眼神。队伍里的人也大约明白,他们不知是走了社能狗屎运的贫家子,居然能去读书了。虽然身上可能有几个钱,不过能读书的都有背景,不是平民可以招惹的。刚才逗弄柳娘的男人也识趣闭嘴,还和身前男人换了位置。   一直等到太阳老高,黄氏母女三人才进了城,为了草儿进城的三文钱,黄氏从城门说到城中,“才三岁的小姑娘,还没有男人腰高,居然就要守三文钱,和个大男人一样,说到哪儿去都没这个道理。果然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城门口的小鬼都知道克扣卡要,一群吸血的蚂蟥!呸!不是东西!”   “娘,我们先去哪儿啊?”柳娘知道直接让她别说了没有效果,果断转移话题问道。   “老娘看你男人当得有模有样的,还顺口就编出了要读书的瞎话,果然是老娘的种,有出息!”黄氏笑道:“这主意好,老娘都没想到!咱就读书去!”   黄氏拉着柳娘和草儿,七拐八拐到了一家后街当铺。黄氏把她带出来的几件丝绸衣裳死当,换了三两银子。   “当初买的时候足足十五两,到绣房去卖,光那小衣上的绣花就不止三两!”黄氏十分心疼银子,叹道:“若不是防着你那死鬼爹找来,老娘就去绣房耗着了。死鬼,又欠老娘十二两雪花银!”   换了银子,黄氏带柳娘去成衣铺子给柳娘置办了一身粗布长衫,把她往读书人里打扮。“老娘可是花了足足三百文,你端起架子来,目中无人的样子,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崩。”   黄氏打定主意,让柳娘装作去读书的小儿子,儿她就是跟着伺候的老母亲。小吏们对读书人有天然崇拜,柳娘若是一路上能蒙混过去,她们就能安全的出城了。黄氏跟着陈林做生意,当了几年内掌柜,眼界可不是一般女人能比。她没去娘家烟西村,也没躲在县城里,她的目标更远!   “娘,目中无人是骂人的话。”柳娘提醒道。   “管他呢,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心里明白就成!”黄氏不在意的挥手,让她端起架子来,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要做读书人,怎么也该有笔墨纸砚书本傍身吧。”   “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一套上好的衣衫还不知足,老娘上哪儿给你找笔墨纸砚去?知道笔墨多贵不?一本薄册子一两银子,把你卖了都置办不起一套来!”黄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顿时惊叫起来。   “娘,不要你出钱,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正街上的翰墨轩在出题考校学子,榜上写了,能答出题的人免费赠送笔墨纸砚和新版四书一套。”柳娘从村里出来之后,来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觉得终于走上了正轨。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读了几天书,就敢去答题,真是猪鼻子插葱——装相(象)呢!老娘以为你能说出读书的话来,还以为你终于清明了一回,没想到还是不上台面!成了,成了,别去丢人现眼了,让人看见,又是一桩是非。”黄氏不认为她旁听几天的姑娘能答擂台上的题目,能在大街上摆擂台的,不是真材实料,就是后台强硬,哪里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能碰的。   “娘不信我能答上?”   “信,信,信!赶路呢,没那闲工夫,等到了府城,你爱怎么答怎么答去!”黄氏随口敷衍道。   “娘,我一天的饭钱是五文吧,刚好报名要五文钱,你给我。若是输了,我一天不吃饭就是。”柳娘打定主意要去试试。   黄氏想了想,从内衫口袋里掏出铜钱,数了五枚在她手上,扬眉道:“说好了,钱给你,若是败了,日后就都听老娘的。老娘让你上山你不准下河,老娘让你捉鸭你不准撵你。”   柳娘好笑接过,到了“文明人”“肯讲理”的社会,她相信自己的经验比黄氏丰富,笑道:“您请好吧~”   柳娘暗下决心,要得头名,给黄氏瞧瞧她的风采。报名之后,柳娘先细细看了打擂台细则。分对对子、下棋、书法、画画和写文章五类,柳娘看了挂出来的模板,心里的底气瞬间消失了一半。   她好像只能比写文章和下棋两项了。对对子听着最容易,别忘了,人家是用闽南语对了,平仄音韵全然不同,柳娘几辈子用的都是官话、北方语系,在闽南对对子那是白瞎!书法、绘画更别说,都是需要功夫练的,此时她还试过身体是否协调,不敢上去丢丑。   最后先选了把握最大的下棋,刚好她的五文钱,也只能选一样。   柳娘穿着最粗糙的长衫,勉强够着了读书人的门槛。见她来挑战,对弈这个擂台也只有年轻棋手出来应战,真正的高手都端着茶在凉棚里歇息呢。   第一局,柳娘两刻钟就让对手鞠躬下台了。对弈擂台的规矩是挑战指定人选,像她刚刚打败的人,有五百文的收获。   柳娘也不冒进,规规矩矩按着张榜出来的顺序一个一个挑战过去。五局下来,上榜的人都交过手,没一个在她手上讨了便宜。   每位棋手身上的押金也是呈几何倍数增长,打败了五个人,柳娘现在已经有390500文钱,换算下来就是三百九十两零五百文,把翰墨轩的东家都惊动了。   “小兄弟棋艺高超,难得、难得啊!”   “学生狂妄。”柳娘作揖,脸上一片红晕,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不好意思羞红的。圣人子弟,却拿学问还换银子,君子不为。“学生惭愧,此行往府城入学,囊中羞涩,见先生摆擂便动了心,丢了师尊的脸面。惭愧,惭愧!”   翰墨轩掌柜一听更高兴了,原来是个正经读书人啊!掌柜的本以为是专门赌棋的,还想着拉拢过来,见他小小年纪,就能到府城读书,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能让一个未来有出息的读书人对他翰墨轩有好感,掌柜的也十分高兴,秉持着与人为善的想法,热情拉柳娘进了店兑银子,还要留他吃饭。   柳娘做足了一个不谙世事、有本事却不会用的清贫书生形象,连连推却,道:“学生已买了午时一刻去府城的船票,不敢耽搁,不敢耽搁。”   翰墨轩掌柜十分遗憾的送她出去,又问了她姓名籍贯,知道她只是路过此地的学子,并不是县城里的人,更是遗憾了好久。   翰墨轩掌柜十分体贴,银子换成了三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和四张十两的银票,剩下五百文钱就兑成铜板让她抱着了。柳娘抱着一堆铜板挤出人群,看得围观人群艳羡不已。人们还以为她只得了五百文呢,等柳娘走了一会儿,掌柜的才出来说明,刚刚的人赢走了三百九十两巨款。围观的人再去找人的时候,人早就没影儿了。   柳娘没想到只下棋就能赢近四百两银子,再也不敢打写文章的主意,拿着银子赶紧去和黄氏汇合。   站在树荫底下的黄氏赶紧站起来,见她手上铜板,马上装进包袱,一行三人匆匆走了。   等甩开几个盯梢的上了船,黄氏才道:“真赢回来了?”   “咱这中等仓的票,不就是儿子给您买的吗?这还不够真?”柳娘从怀中掏出银票,一股脑塞进黄氏怀中,道:“你瞧瞧,一早上就挣了这么多。我说能养你,能养草儿,不是假话吧?”   黄氏眼神复杂的看着柳娘,刚刚她也在围观人群中,只是下棋不想做对子那么精彩,能出声听个热闹。摆出来的大棋盘上的讲解她也听不懂,就悄悄躲回树荫下了。没想到在家里让她打骂的小姑娘,居然有这等本事。   柳娘从她的眼神中找回自信,笑道:“陈林给过你这么多银子没有,日后跟着我就是了,保证吃香的喝辣的!”   “滚!占你老娘的便宜,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什么陈林!那是你老子!”事实证明,什么复杂眼神,不存在的!黄氏还是那个黄氏,几巴掌赏在柳娘背上,蘸着唾沫数银票。“老娘跟你说啊,就这一回,下回不准了!十赌九输,这回是你遇上好人了,肯认账。不然你瞧着,在街面上混的,谁没有后台,到时候拉你去剁手跺脚,你也没地儿说理去!别听什么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鬼话,只要是赌,就没有好事儿!原先咱家隔壁的老袁,不就是堵得典妻卖妾,卖房卖地最后死在赌/场吗?这玩意儿碰不得!”   “娘,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见识。”柳娘笑道。   “笑话,老娘吃得盐比你吃的米多,还能不知道?”黄氏笑骂:“不能让你尝了甜头继续去赌,银子老娘收着就是。”   黄氏喜笑颜开的数清楚银票,从内衫里拿出原先裹银子的油布,整整齐齐的包了,重新捆回自己胸口下面。银子、银票把她的胸脯托得高高的,柳娘挑眉,这地方安全啊!   “想独吞银子就直说,还讲一堆大道理呢!”柳娘撇嘴。   “滚你娘的蛋,吃老娘的穿老娘的,你自个儿都是老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娘要你几两银子还有意见了?”黄氏笑骂,一两银子也不给她。不过她们好歹坐上了中等仓,一家子能挤在独立的小房间中。等船家来售卖吃食的时候,黄氏也不打算按原计划啃干粮了,拿钱买了热汤和正经饭菜,吃了个满嘴油光。   草儿不知道她们为何高兴,不过看大家喜笑颜开的,她也跟着笑,默默吃饭。   柳娘看着草儿稀疏发黄的头发感叹,真是太乖了,才三四岁,跟着奔波、睡墙根、吃冷饭,半点儿苦都没叫过。   坐船两日,她们就到了府城,府城和县城不一样,府城管理更加严格,进门要查户籍。柳娘才想起来,她们是没有户籍的,柳娘看着黄氏,当初走的时候,黄氏说她有办法的。 第167章 渔家傲   黄氏高昂着头, 领柳娘和草儿进了城门边上的小客栈休息。把她俩放在客栈里, 自己独自出去置办了一身行头回来。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黄氏就回来了。柳娘见她领着个包袱进来, 接过一看, 里面全是大红大紫的衣裳, 而且泛着老旧毛边,褶皱处还有些褪色,这种衣裳, 除了老旧就是艳俗, 用来做什么?   看到柳娘疑惑的眼神, 黄氏并不解释, 而是干脆当着她的面儿换了起来。   柳娘赶紧垂下眼帘, 这当着人面换衣服的毛病就不能改改吗?她习惯不了这样豪放的作风!   黄氏换了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 头上也簪了大红牡丹花,坐在桌前一阵摆弄,脸涂得煞白,嘴巴上口脂浓重还泛着死皮, 脸蛋上两团大大的红晕, 活像一直母狒狒。黄氏扮好妆容,回头眨眼问道:“好看不?”   柳娘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问道:“你真觉得这样好看?”这让人绝望的审美啊!   “好看是好看, 就是让人看不出本来模样。”黄氏看向屋中铜镜。   柳娘狂点头,何止是看不出原本模样啊,这晚上都能装鬼啊!   “哈哈哈!”黄氏狂笑, “蠢东西,这妆就是专门用来让人看不出原本模样的。”   黄氏化了妆比不化妆难看多了,穿好一身行头,又让柳娘换下她的书生装,扔给柳娘一身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发臭的乞丐装。   柳娘捏着鼻子退远,道:“什么东西?不用了吧,我穿出村儿那身就行!”   “你身上穿的可是正经人家衣裳,不是个女乞丐,轮得到老娘这样的老鸨母收拢吗?赶紧的!”   “那我穿里衣再穿啊。”柳娘嘟囔道,把里衣挽起袖子,只因乞丐装胳膊肘以下是条状的须须。   捏着鼻子穿好,柳娘赶紧催促道:“走吧,走吧。”不管黄氏打的什么主意,赶紧行动吧,不然自己都要被臭晕过去了。   “摆好架势,畏畏缩缩的,不许抬眼看人,实在不行就装哑巴!”黄氏做了最后叮嘱,拉她们出去了。   黄氏的衣裳艳俗至极,化成猴屁股的脸,走动都能抖下粉末来,可她走过的地方,依旧引起一大片男人的关注和口哨声。柳娘对闽南女人少再次有了深刻认识,这样的女人都值得吹口哨,证明这地方女人是多么少见啊!一群没见识的!   黄氏排着队,拉着柳娘和草儿顺着队伍前进,等轮到他们都时候,兵丁让出示户籍。   黄氏张开血盆大口,对那兵丁挨挨蹭蹭,半个胸脯露在外面,一颤一颤的,故作娇羞笑道:“好哥哥唉,奴家是不夜城的如花啊,给管事嬷嬷送货的,您瞧好。”一边说还一边拉兵丁去摸她的胸脯,顺手往他手里塞银子。   “哥哥哎,你日后去不夜城,如花报答你呢。你若是瞧不上如花,楼里多的是好姑娘,如花给你便宜价!”黄氏真是豁出去了,这青天白日的,排队的人都伸着脖子看热闹呢!   守城的兵丁估计遇到这种事情多了,不夜城这种青/楼的确有让底下嬷嬷到处去找货的,这些女儿家要么是流民,要么是乞丐,或者卖良为娼,反正都是法律不允许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有所谓户籍。   守城的兵丁又占了占便宜,大约也瞧不上黄氏这等姿容,随意摸了两把,让她赶紧滚蛋。“臭死大爷了,赶紧滚!”   如此,三人不用户籍证明,就入了城。   刚一入城,黄氏就拉着柳娘和草儿往小树林里躲。柳娘小声问道:“有人跟着我们?”   “屁咧!谁跟着你。这臭乞婆衣裳你还穿上瘾了,赶紧脱啊!”黄氏骂道。   柳娘环视周围,心说,我可没您老人家这么豪放。   黄氏已经把艳俗衣裳和头顶大牡丹摘下来了,重新换上她的粗布衣裳。“赶紧的,不是还穿着里衣吗?穷讲究什么!”   柳娘侧头看了看草儿,真羡慕啊,不用随时随地换衣裳。柳娘无奈,把乞丐装脱下,就去拿她的书生装。   “啪!”黄氏一把打开柳娘的手,道:“别弄张了长衫,还能拿去卖呢!唉,这鸨母衣裳是卖不成了,城里青/楼都有联系,一卖保准让人抓住。亏了老娘拼着提高租金也没留押金,不然亏大了。”   “不是,娘,你不给我,我穿什么?”   “嗤——真以为咱们进城来读书的啊,换粗布衣裳,去贫民巷先租个房子住下,再看以后怎么过活。”黄氏嘲笑道:“听说朝廷编鱼鳞册的正在办事儿,说不定能混进去。”   柳娘蹲在地上,胳膊抱腿,讲道理道:“娘,贫苦巷的确好混进去,可咱们三个都是女人,里面鱼龙混杂的,若是真有人起的歹心,光靠你一个可护不住咱们。还有草儿呢,这小胳膊小腿的,真出事儿也就是等死的命。”   黄氏问道:“那你想怎么着?卖了草儿?”黄氏走的时候就是这样打算的,到时凭她一身悍勇,也能护住柳娘和草儿。   “您忘了,我们还有银子,越是贵的地方,越讲究体面,至少官府明面上是不允许掠夺妇人、卖良为娼的。我还装作读书人,咱们选个高档小院子先租下来,再说户籍的事儿成不?”   黄氏也没料到中途居然能有巨额收入,这才一时没想到,听柳娘这么一说她也反应过来了。“也是,找个要脸面的地方住下,也省的提心吊胆的。不过这府城物价贵,也不知咱手上的银子能赁多久?”   黄氏有心锻炼柳娘,也不提醒她该提早打算的地方,笑着同意了。   柳娘终于给自己争取到的穿赶紧长衫的机会,珍惜的把衣裳穿好,过了这么些年,她也习惯了只穿里衣,犹如不穿衣服一样的羞耻,即便里衣把四肢包裹得严严实实。   柳娘还顶着一脸黑灰呢,和长衫也不搭。柳娘牵着草儿,跟着黄氏到路边水沟里洗脸,黄氏洗干净她一脸的大红,柳娘洗干净脸的同时,用劣质化妆品把耳洞和脖子遮掩起来。   尔后柳娘装做来府城进学的小学生,黄氏和草儿就是她的老母亲和妹妹,一行三人先走在街上看府城风土人情,随意在路边问了几个路人,打听府城房价,再去牙行具体租房、买房。   一打听柳娘都吓一跳,府城地段最好的二进小院,居然也就三百两左右。柳娘身上的钱完全够了啊,柳娘没想到三百两在民间购买力这样巨大,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既然是这样一笔巨款,翰墨轩怎么就让她带走了呢?还这样客客气气的,一路上也没遇到刁难?难不成拿自己抱的假名等在府学吗?若是没等到自己,会不会暗中调查,回来讨要?   柳娘慌忙问黄氏,黄氏笑道:“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样,老娘还以为你知道呢!这翰墨轩是咱们闽南最大的书铺,四百两对咱们来说是一辈子都摸不着的巨款,对人家来说就是金山脚下的一块石头。不过出门在外小心些是应该的,咱们把银子洗一洗再用!”   “怎么洗?”柳娘好奇,难道在几百年前就有了洗/钱的“关荣传统”?   “拿银子投了海客的船,那些海上跑商的人物,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算是翰墨轩也别想找他们的麻烦。到时候银子过了一道手,回来就是干干净净的。”黄氏笑道。   “那就去投吧!”柳娘着急道,这个地方十分没有安全感,柳娘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合法身份,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黄氏笑嘻嘻竖起两个指头:“第一,你没门路。是个人都知道海客赚钱,可人家凭什么分你一杯羹啊。再说,有赚的就有赔的,若是一场风浪卷过来,全赔了也不是不可能。你怎么知道谁赚谁赔?第二,银子拿去洗了,咱就没买房子的钱了,只能租。我身上现在还有五两银子的老本,当衣裳的银子一路上都用得差不多了。说来说去,咱们还是回去住贫民巷的好。”   “先用那五两银子赁房子住吧,不去贫民巷。我能摆摊写字,能找养活你们的事儿来干。去贫民巷太危险了,宁可谨慎些。”柳娘片刻之间定下主意,“银子先放着不动,等打听好了,再去洗白。”   黄氏撇撇嘴,道:“随你吧!”   柳娘看的好笑,黄氏肯定有别的好主意能解目前困境,可惜自己主意坚定,到让她没了发挥的余地。   柳娘笑着走上前,殷勤请她到路边卖馄饨的小摊上坐了,她们也该吃午饭了。柳娘一口一口娘的叫的亲热,又是倒茶送水,又是软语奉承,看的摊子老板也赞道:“妹子好福气,看你儿子多孝顺啊!”   柳娘立刻接口道:“阿叔谬赞了,当儿子的孝敬亲娘不是应该的吗?麻烦您,来两碗大馄饨,给我妹妹拿个小碗,我们俩人小肚子也小,合吃一碗就成。”   馄饨摊子老板飞速下锅,一会儿就捞在碗里送上桌,送餐的也是个年轻男人,笑道:“我们这摊子摆了小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孝顺的儿子呢。大姐有福气!”   黄氏嘴角情不自禁的翘起来,压都压不下去,道:“就是一般人家,孝顺不孝顺也不再一碗馄饨上。哪儿比的你们啊,城里人,干净体面就把钱挣了。看你们这和睦默契的样子,福气更在后头呢!”   煮馄饨的老板和送餐的年轻男人相视一笑,年轻男人不好意思,默默做回去包馄饨。那老板是个放得开的,笑道:“承妹子吉言,我和契弟也盼着呢!”   “咳咳……咳咳……”柳娘一口热汤呛在喉咙里,妈呀,总听说闽南好南风,可也没想到是这么普遍和毫不遮掩的。在城门口碰上调戏她的猥琐大叔,吃个馄饨也是契兄契弟开的,闽南真有这么多契兄弟吗?   “心急吧,看不呛事你!”黄氏给柳娘拍背,可她实在太不温柔,柳娘赶紧摆手拒绝,心都让她打出来了。   一旁馄饨摊子老板笑道:“小兄弟怎么呛着了,别伤心羡慕老哥哥我吧?哈哈哈哈……”   “煮你的馄饨吧!”抱馄饨的年轻男人笑骂。   老板是个健谈的,笑着接上刚刚的话题:“妹子也别羡慕我们,你把儿子供出来了,比什么都强!咱们这摊子摆了十来年,也没攒下什么银子。现在女人多贵啊,我就想着再好好干几年,给我契弟买个媳妇儿传宗接代,也不枉咱们一场。”   “管好你自己吧!自己都没着落!”包馄饨的男人眼眶一红,低着头不抬起来了。   “我说你们也真是的,买不起租一个不就行了,那典妻典妾的那么多。或者你们兄弟合买一个就是,也用不着那么苦。”黄氏兴冲冲的帮忙出主意。   “唉,妹子说的何尝不是呢,我一个大老粗也不讲究这些,可我契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家里也是做过官的,一时落魄了,我也不能委屈了他啊!”老板摸着后脑勺道。   “你是个有情义的。”黄氏总结陈词道,听馄饨老板这么一说,也没了谈话的兴致。   柳娘咳过之后却一直看着那个包馄饨的年轻男人,他时而感动,时而恨铁不成钢,他心里想的恐怕不是买个女人来生儿子。此时契兄弟搭伙过日子,等到日子好起来,买、租女人生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时代主流。可柳娘看那个包馄饨的年轻男人,分明是想和他的契兄独自厮守终身的。可他没说,只继续包馄饨。   柳娘对契兄弟的猎奇之心突然就放下了,也许男子相恋比男女相恋少一些,可感情就是感情,从来不以性别论高低,他们只是生活在尘世间的普通人。   柳娘和草儿分食一碗馄饨,到最后黄氏还剩了三朵给柳娘,道:“快些吃,老娘吃不下了。”   柳娘知她心意,两下把馄饨刨入口中,黄氏剩下把汤水都喝了干净。   数出铜板放在桌上,黄氏笑道:“大哥好手艺,下回还来。”   “哎,多谢了,下回来多给你下两个。”馄饨摊子老板笑着送走她们,柳娘回头的时候,见那个年轻男人在给老板擦汗,大夏天的守着炉子,一身的汗。   即便这样亲密而感情深厚,好似也不能长相厮守。柳娘一时之间有些难过,以致忘了自己的最初目的——找黄氏讨主意。   黄氏带着柳娘和草儿找牙行经济看房子,经济十分热情,赶着驴车带他们大街小巷的看房子。黄氏也做足了老母亲姿态,对牙行道:“我儿要入学,得找一个离府学进的地方,好方便他。可府学的房价又太贵了,咱们也买不起。你给我荐一个合适的地方?”   经济对这种纪要便宜又要好用的要求估计都听惯了,台词一套一套的,道:“太太一片慈母之心,学着孟母三迁呢,小人都明白。若是别人来问,小人都只说一分钱一分货,可今日和您有缘分,小人也敬佩读书人,给您荐个好地方。城南白鱼街,一套整整齐齐的二进院子,您去瞧瞧?别看听着是城南,可和城东的府学就隔着两条街,走路不到一刻钟,近着呢!周边虽是行商的,可也让府学熏陶了一身文雅气,衙门就斜对门,端的方便!”   牙行经济把他一套房子吹得天花乱坠,黄氏去看了之后,一脸不屑道:“这也叫整整齐齐的二进院子,天井这么窄,转个身子的都转不开,还是在后街上,斜对门哪儿是衙门,是一片海!和府学离得是近,可中间有坊墙隔着,出门就得绕路,难不成能翻墙吗?不成不成~”   “我的好太太唉,您出的价就只有这个地儿,你说,这牙行要是我自己的,我白送给您!可小人也就一跑腿儿的,最多给您打个折扣,抹了零头一百八十两,衙门手续我去给您办。您只管安安心心住着,什么都不必操心。”牙行和衙门有密切联系。   “一瞧就是有亲戚在衙门的,我说小哥啊,你可给我个实在话,真没少了?”黄氏笑着套近乎。   “真没少了,我把自己的那份儿利钱都让给您了,就为了结交小公子,沾沾书香气!真的。”经济拍胸脯保证自己这是全府城最低价。   黄氏想听的却不是这个,问道:“你是有门路的人,衙门里都有亲戚了,还在乎这点儿小钱?”   “好太太,亲戚是亲戚,小人也做不得亲戚的主儿啊!”经济见黄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反应过来重点不再银子上,笑道:“不过也是同姓同宗从小玩儿到大,一两句话还能说的上。若不是什么麻烦事儿,也能帮点儿小忙。”   “小事儿,小事儿!”黄氏挥手让柳娘他们先出去,笑道:“听说朝廷正在重新编造鱼鳞册,能多加几个名字吗?”   “伪造户籍?”经济连连摆手,“这活儿我干不了,我干不了!”   “霍小哥,衙门户房的主事就是你亲堂兄,这事儿,你管得了!”黄氏摸出一个二两的银锭子放在他手里,道:“这是一半儿的谢礼,还剩下一半儿呢!”   “单给我的?”听到自己的姓被念出来,经济就知道是碰上懂行的了,笑着问道。   “单给你的,户房的霍主事,小妇人单独备了十两银子,您帮忙问问成不成,若是不成,小妇人也是嘴紧的人,绝不泄露半句。”   霍经济看黄氏着劲他儿子女儿的模样,心中猜想这应该是个租到别家去生了儿子的租妻发达了回来找儿女,看那一身读书气的小书生,也不像是能犯案的模样,牵扯不出大事来。更何况他们还有在自己手上买房子呢,不怕人跑了。霍经济心中已经定了,面上却做为难状,只答应帮忙问问。 第168章 渔家傲   傍晚, 黄氏回了客栈, 坐在床上清点她们现有家当。柳娘赌棋挣的那三百九十两零五百文, 只花了个零头, 黄氏拿了陈林的五两私房, 又当了丝绸衣裳得了三两。可她们一路从村子到县城, 吃饭住宿不说,中间还有换装的开销,银票不动, 黄氏手里只剩下二两银子了。   黄氏点出七十两银票递给柳娘, 轻声道:“马上就要买房子了, 现等着去投海商也来不及, 我先去兑银子, 你乖乖待在客栈, 等我回来。”   柳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子,以黄氏那抠门儿劲儿,银子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放心,会突发奇想给她七十两巨款?   “娘, 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人机灵, 一路走来你也看见了,我保证不添乱,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你去做什么, 老娘的门路可不能让你知道了!乖乖待着,不然,休怪老娘翻脸无情!”黄氏佯做恼怒, 可出门在外,生气都压着声音。   “娘,什么都都没有银子重要,若是不成,宁可舍了银子。你看我赚银子多轻松啊,你就当银子是白捡的,丢了也不心疼。”柳娘劝道道:“我和草儿就乖乖等在客栈,若是你天亮还没回来,我们就不等了。我会带着草儿在城里讨生活,你若是有办法,就在随便哪家出名地方墙角刻万字,打个箭头指方向,我想办法来找你。认识万字不,箭头是这样打的……”   柳娘蘸了茶水在桌上教她,最后送她出门。   黄氏不是矫情人,知道柳娘已经看穿了她此行危险,叹道:“你聪明,可不许莽撞,别和以前一样了。”说完又从内衫中取除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柳娘,估计这张银票是她留给自己防身的最后底牌了。   “娘放心,我不会偷偷跟着你去的,我都长大了,再不会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柳娘保证道。   “成,知道心疼老娘,没白养你一回。”黄氏弯腰在柳娘耳边轻声道:“没办法就卖了草儿吧,做你的书生,别当自己是女人!”   尔后,不等柳娘反应,大步出了客栈。黄氏坚信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她一个壮年女人,在闽南几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就算暗处有人打鬼主意,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柳娘回客栈之后,把桌子抵着房门,也不脱衣裳,搂着草儿缩在床上假寐,手边放着撑窗户的竹竿。   “睡吧,姐姐在呢。”柳娘轻声道。   “娘是不是不回来了?”草儿轻声问道,别看她年纪小,经历这么多,她也不是傻子。   “会回来的,等你睡醒了她就回来了。”柳娘把手放在她眼睛上,道:“快睡,不然娘回来打你!”   草儿把薄被拉来盖着两人的身子,歪头睡在柳娘怀中。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客栈中升起点点烛光,隐约能听见外院的客人喝酒划拳的吵闹声。草儿在柳娘怀里砸吧嘴,又沉沉睡去。柳娘没有点灯,依旧坐在黑暗里,闭目养神。   等到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消退,窗外朦胧的灯光渐渐熄灭,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柳娘捂着草儿的嘴推醒她,推开窗户把她抱到窗边,然后把竹竿拿在手上,装作刚起身的模样,拖着长调懒洋洋问道:“谁啊?”   “快开门,是老娘!”是黄氏的声音。   柳娘还是不点灯,刚把桌子移开,门就被推开了。   柳娘站在门后,手里拿着竹竿,等黄氏进门,回身把门锁了,柳娘才挥燃火折子照明,欣喜道:“娘~”   黄氏见她装扮,长眉一跳,依旧把桌子抵着门。去把跨坐在窗棂子上的草儿抱下来,道:“睡了,深更半夜的,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柳娘会意把火折子吹熄了,安置好草儿,放下床幔。   黄氏把一个包袱放在窗边的桌子上,就着月光,包袱里的银子闪着光。   “你没事儿吧?”柳娘上下打量。   “能有什么事儿?大惊小怪,老娘当年也是跟着走商跑生意的老手。唉,两年不动手,让人当肥羊宰了,兑三百两银子居然花了九两银子,这些杀千刀的吸血鬼!”黄氏自豪道。   柳娘也不揭穿她,当时黄氏走的时候,身上有三百一十两的银票和一两的碎银子,她的心理价位分明就在十两手续费。   “我们明儿个就把房子定了吧?只是还定白鱼街那套吗?户籍也是霍经济给办的,会不会……”   “会什么?既然有亲戚在衙门,咱们走到哪儿都容易被找到,还不如做个坦荡模样呢!放心大胆住着!”黄氏把包袱皮系上,拉柳娘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黄氏一行还在客栈吃早饭,霍经济就找来了。   黄氏客气虚请,霍经济谦虚推让,两人都没在饭桌上多坐,黄氏擦擦嘴就上楼去了,霍经济显然也等着做大买卖。   柳娘作为唯一的儿子本想跟上去,可黄氏一个眼神止住了她。   不一会儿,霍经济带着一个小包袱出来,笑着和柳娘打招呼,还送了一块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给草儿。草儿眼巴巴的看着柳娘,柳娘轻声道:“吃吧。”   “哥哥也吃。”草儿细声细气道,她都被教导要叫柳娘哥哥了。   “哥哥不喜欢,你自己吃。”   “那留给娘。”草儿眼神依旧亮晶晶的,可还是把油纸攥在手中,等黄氏回来。   黄氏明显高兴了许多,三下五除二把早饭刨干净了,立刻退了房间,带着柳娘和草儿去了白鱼街的宅子,还是十分奢侈得雇了驴车去的。   “哎呦,可憋死老娘啦!那客栈四面透风,东边打呼西边都听得到的破地方,老娘说话都不畅快!”黄氏四处检查了一遍房子,把她们少的可怜的行礼一扔,瘫在椅子上感叹。   “这房子可值不值一百八十两啊?”柳娘问道,她已经许久不接触底层经济环境了。   “怎么不值,这是关门卖,看见这老榆木的家具没有,别看现在掉漆了看着不体面,等重新刷上新漆,又是整整齐齐一套好家具。买东西要看质量,看里子别光买那些花里胡哨的。”黄氏拍着椅子扶手感叹,“光这一院子的老榆木家具就值二十两,后院还有口井,至于什么衙门、府学,你又不是真要去读书,废那个事儿作甚!”   “家具有,其他东西还得置办吧,锅碗瓢盆,衣服被子,还是得花一笔。”   “那好办,等会儿去跳蚤摊子挑些结实的来,缝缝补补就是,老娘自认手艺来时拿得出的。”黄氏笑道。   “娘,这些贴身的、入口的,买新的就是,别人用过的,谁知道有没有毛病……”   “呸!腿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就穷讲究起来!老娘看你是三天不挨骂,骨头就发痒啊!知道都买新的要花多少银子不?新东西还是人做出来的,你怎么不担心做的人有毛病!”黄氏立刻破口大骂。   得,感动还没积攒上一天,又全部溜走了。   “放心,不动你手上的银子,家里置办东西你一分钱不用出,我来,成不成?”柳娘笑叹。   “你的银子还不是老娘的银子,你当是大风刮来的,不成,买旧的。”黄氏坚决不同意。   “娘,我记得这银子是我争的吧?”柳娘见她要动手,立刻跳到椅子后面,严肃道:“娘!我们辛辛苦苦逃出来,不是为了用旧货、吃苦头的,若是如此,我干脆等着被卖进不夜城,好歹还能享受几年不是?”   黄氏一愣,妥协了,道:“老娘懒得管你,先说好啊,钱不够不许找老娘要!破家值万贯,等你真买起来,就知道说大话容易闪着舌头了!”   “成,那咱们就越发三章。我把银票给您,您把银子给我,也好出去用,成不成?”柳娘没忘记她的小额银票还不能用出去呢。   黄氏眼珠子一转道:“成,老娘兑银子也是要手过手费的,八十两银票兑七十两银子。”   “你比赚黑钱的人还黑啊!”   “屁!老娘这是冒着风险去的,你懂不懂!”   “不懂,你不是说不为危险吗?”柳娘笑道。   “兑不兑,老娘就问你兑不兑!”   “兑,兑,真是,有我这样上赶着给家里花钱的,您老人家就念佛吧。”柳娘把银票递给黄氏。   “老娘不信秃驴,老娘信的是天后娘娘!等安顿好了,得去给天后娘娘烧香,保佑一家子平顺安康!平顺安康,大吉大利!”   柳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天后娘娘是哪位玛丽苏的代号,愣了愣才想起来,是妈祖啊!此时朝廷总册封妈祖娘娘为“天妃”“天后”,这就成了妈祖娘娘的尊称代指。   柳娘得了银子,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出门交际。先请木匠过来给家具上漆,尔后买各式生活用品。布料选了一批浅蓝布料,黄氏做窗帘、门帘、桌布。剩下的酱红色给黄氏、墨绿色给柳娘做衣裳,连草儿都得了一匹大红色棉布,让黄氏直呼浪费。   “给你做身外袍穿,也省的草儿糟蹋了。”黄氏念叨。   “我也只能当穿睡袍了,现在我一个大男人,什么艳色都穿不出去啊!”   “不懂行的小崽子,墨绿那是给老头子穿的,你一个年轻书生,大红大紫才好看呢!别自己吓自己,你看大街上的年轻男人,穿正红的比穿黑不溜秋的多。你选的那料子,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哪家下人呢!”黄氏吐槽道。   “下人也能穿松江布?那我卖身当下人去!”   “滚滚滚,爱听不听!”黄氏跟赶苍蝇似的,提醒道:“家具上的漆也干了,你买到锅碗瓢盆呢?别是银子不凑手吧?你那老头料子还没动呢,你求一求老娘,老娘给你退了。”   “我已经定好了,娘你就放心安坐,等着享福吧。”   “享福?”黄氏嗤笑,“也不知哪个兔崽子早就说过,而今已然是老娘穿针引线啊!”   柳娘当做没听见,真要外面请绣娘做,黄氏还不跳脚啊!不日,店里活计就把东西送过来的,柳娘在一家瓷器店内买齐了碗、盆、花盆、花瓶、水缸一系列瓷器,且都是素色的要么青花瓷、要么冰裂纹,总之等要给这酷暑增加一丝凉意。   “还买了花儿?当吃还是当穿啊!”黄氏看见花盆、花瓶果然炸了。柳娘赶紧让送货的小厮们放下东西,送走他们。   “娘,还有老铁匠家送来的铁锅呢,说是熟铁,我也不认识,你来掌掌眼啊!”柳娘麻溜转移话题。   “你个杀千刀的,居然买铁锅,钱多烧得慌啊,一口陶罐什么都做得!”   “哦,陶罐我也买了。”柳娘无辜道。 第169章 渔家傲   “这些绿叶子出门遍地都是, 用得着你花银子买?真当自己是财主啦?坐吃山空懂不懂?”黄氏见柳娘不仅搬花进来, 还搬了青苗, 立即跳脚骂道。   “我的亲娘啊, 你就别念叨我了。瞧瞧, 这三角梅种在墙角, 等到来年就爬满院子,多喜庆。瞧瞧这茉莉,清香扑鼻不说, 还能当茶喝。说到茶, 再来看看这盆。掌柜的养不活了, 当残次品处理, 做的搭头送我, 可若是我能养活了, 这就是一株名品,知道这叫什么不?牡丹茶,种好了不必牡丹花差。娘啊,早说我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信我不?”   “老娘懒得理你!”黄氏见讲理显然讲不过, 自己扛着出头去后院挖花坑了,准备把三角梅先种上。   按照自己的设想,把家里打理布置一通之后, 柳娘看着素雅简洁的房间十分满意,现在可以都用蓝色系的装饰,可等到冬天, 怎么也得换成红色系的啊,或者春秋要有橙色、紫色之类的暖色系啊。   巴拉起来一算,钱还是不够啊。   柳娘把剩下的银子买了笔墨纸砚,准备另找营生。她在家中后院养了花苗,且等不到花苗长成,她必须要有其他收入了。   花钱容易赚钱难,柳娘背着笔墨纸砚和简单桌椅在集市上摆摊子,先摆在学府附近,这里是有名的文人学子集散地,有人要写信什么的都往这儿来。为了和老摊主打好关系,还没开张柳娘就先出了一笔交际费。然后等啊等,三天一单生意,闲得能让人发疯。   柳娘忘了,现在老百姓哪儿有这么多通信的需要,户籍制度严格,人都束缚在当地,少有外出的,就是偶尔有那么有出海的,也不必写信这么麻烦,找熟人托个口信就是。至于写契书之类的,人家都有熟人,也用不着街上拉她当壮丁。   写信赚钱行不通,柳娘就想着在铺子里找工作,账房什么的她也不嫌弃。呵呵,轮得到她嫌弃别人吗?一个半大小子,又没有保山,谁肯信她,谁肯要她?   柳娘奔波一月没找到稳定工作,自觉丢脸,回家就在后院照料花木,等着这批花儿给她长脸。   黄氏却有了新主意,道:“再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当初我们能在这里落户,多亏了霍主事,你上门送中秋节礼去!”   “咱们可是花的银子的。”柳娘不乐意。   “你还要脸面了,老娘就问你去不去?”   “娘,我这不是觉得不方便吗?咱干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万一让霍主事想起来不高兴怎么办?”   “白送礼,这样让人不高兴的事儿,多来点儿!”黄氏恨铁不成钢道:“以往没看出你是这么要脸面的人啊?脸皮值几两银子,你这活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娘娘,屈尊降贵的都弯不下腰来,怎么养成了这个性子!不趁机和霍主事来往起来,你浪/荡着没个稳定活计,家里我和草儿都是妇人,时日久了旁人也要疑惑咱们银子哪儿来的?说不得以为这是暗娼寮子,就该有地痞流氓上门骚扰了。”   柳娘悚然而惊,立刻应下,“放心,娘,我这就去!”   “还有,你久久找不到事情做,我也不逼你,只咱们得对外有个说法。而今你就是准备苦学考进府学的书生了,总要有半天待在屋里,做出个苦读的样子来。你官话学得不错,等地皮踩热了,可以去码头上看看翻译的活儿。”   是啊,翻译这个活计她怎么忘了,明明在村子里的时候都设想过的。“成,我听娘啊。”   “再有,银子来源也要过了明路。现在这院子是两进,我准备把外面一进租出去。租给府学的学生最好,实在不行,有手面大方的海商也成。我能给他们做饭、洗衣,赚几个辛苦银子,总要有源头活水,难不成干等着再逃亡一回?”   “娘的担心我都明白,不过租房子还是等一等吧,肯租房子的都是男人,咱们会不会吃亏啊!”   “所以老娘让你去找霍主事走动啊!好声好气和你说,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老娘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和城里太太学高贵端庄,老娘看你是口水不喷到脸上不知道长耳朵!”   “是,是,是,马上就去送礼,马上就走!”柳娘飞快拎起墙角放着的两个礼盒出门。   “个贱皮子!”黄氏在后面骂道。   柳娘到了霍家,正衣冠,恭敬的向门房问好,道:“这位大哥请了,小生白鱼街黄柳,来过给霍大人请安。”   黄氏说的对,她做惯了公主皇后,太过高高在上了,这不好。   门房也是有眼色的,见柳娘一身长衫,明摆着是读书人,笑回:“小先生请了,我家老爷在呢,我去通禀一声。”   “劳烦大哥了。”柳娘赶紧从怀中摸出三个铜板递过去。   不一会儿,看门人就来请她进去。   “你是何人?”   “回大人,小生黄柳,落户在白鱼街后街上,承蒙大人关照,心中感激不已。临近中秋,家母特意吩咐给大人请安,多谢大人扶照。”黄柳熟练的打着官腔。   “嗨,行了,别这酸文假醋的,东西放下吧。”霍主事是一个黝黑汉子,听他说话也是个爽利人。“里面没放犯忌讳的东西吧?”霍主事突然问道。   “没有,没有,岂敢!”柳娘笑着把礼盒打开,就是常见的糕点、肥鸡之类的吃食和几色干果。“以前畏惧衙门威严,不敢登门。早知霍大人是如此豁达亲民之人,小生早就上门拜访了。”   “现在知道也不晚,男子汉大丈夫,最烦你们书生磨磨唧唧的。老子说话算数,事儿既然办了,就不必担心以后翻旧账。”霍主事显然知道来见他的人怕什么。   “大人明鉴,小人初来乍到,也没个走动的地方,唯一认识的就是霍大人这里了。只盼时不时来请安,也显得不那么寥落。”柳娘拱手道。   “你怎么带着母亲妹妹出来了啊?瞧你日子过的也不差。”霍好奇道,马上又补充了,“交浅言深了,不必说,不必说。”   “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柳娘叹道:“小生乃是典母所出,后典母归家,生父嫡母先后去了,典母那边夫家也去了。奈何当初典卖母亲的是夫家,而今拿贞洁说话的也是他家。母亲一生不过跟了两个人,一个拿她当赚钱的工具,一个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小生如今在世上只有母亲和妹妹两个亲人了,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卖了,因此逃到府城过日子。”   “到了府城没有户籍,心惊胆战的活着,手上两个银钱也用完了,这些日子正忙着找活计呢。每每想起日后,总担心被人发现,落得个无依无靠的下场。”   “成了,你也别掉猫尿,这有什么!你的故事,老子听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算个事儿!”霍主事一挥手,只要不是犯了命案的江洋大盗要重办户籍,他都不在乎。“看你可是念过书的,家境应该不差,怎么还找不到活计?”   “初到贵地,没有保人,用得着写字算账的不信我,卖力气的我干不了。这不就拖着了嘛~”   “你若是没有活儿干,我户房倒还缺个文书。”霍主食挑眉道。   “不成!不成!”柳娘连连摆手,“大人误会了,小声真心来感谢大人,并不是……并不是……小生已经定了去码头上揽翻译的活儿,小生跟着京城人学过官话的。”   柳娘胀红脸涨起来,行礼告辞。   “哼!酸生!”霍主事本来也是试探,见柳娘走了并不留,想着日后吩咐衙门巡逻的注意一下就是。真酸假酸,时日久了,总能看明白。霍主事翻出柳娘送来的食盒,撕了一直鸡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柳娘出了霍家门,又去街上转悠,见府学附近有许多书铺,心想他能抄书赚钱不是。回家拿了自己写的练笔请掌柜鉴定,先前她嫌弃这种零碎辛苦活儿,现在也顾不上了。   柳娘直接去了一家叫笔墨稠的书铺,他家来往的府学书生最多,而且衣着并不都是光鲜亮丽的,想来抄书生意他家最好。   掌柜的看了柳娘的字,笑道:“小相公啊,这儿都是科举进学的正经文章,若要抄书,也该用馆阁体才是。”   “掌柜的提醒的是,小生刚来不久,却不知这些规矩,小生现写一段,您看可否?”   掌柜的同意了,引她到后院,这里也有三五个抄写的书生正在厢房里奋笔直书,他们是家境更贫寒一些的,回去之后,连抄写的地方都没有。   柳娘对方正端庄的馆阁体没有研究,可一手好字却是不言而喻的。这些日子做写信生意,没人来,她自己也把字练回来了。   掌柜的看了柳娘默写的一篇文章,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道:“二等,可抄四书注。鄙店抄书有提供笔墨纸砚和不提供、提供地方和不提供、提供饭食和不提供几种,不知小相公?”   “掌柜的,小生从贵店买纸,书就拿回去抄了。”   “新人押三两银子,还书时候退回,若是污损,押金就扣了。抄好的新书,无墨迹、无删改,一本五百文。具体要求桌上有一份,小相公可仔细瞧一瞧。”掌柜的十分客气且熟练,看他店中抄书的规模,来找工作的书生肯定不少。   柳娘仔细看了,道:“小生并无异议,可要签契书?”   “哈哈哈,小相公不必多虑,鄙店在这府学门口开了三十年,就凭一个诚字!不会吞了银子的。”   “不是,不是……”   “老朽知道,小相公是大家出来的吧。您这一手字,笔力稍有欠缺,像是模仿位高权重之人所书,并不像是专攻科考而来啊。”掌柜的叹道。   柳娘如同被说中心事一般,震惊又羞窘,摸出银子放在桌上,拿了新书的纸张,低头道:“小生告辞了。”   掌柜的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不知是哪家的庶子被赶出来,又或者是家道中落,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柳娘拿了书和纸张回来,黄氏笑道:“总算有进项了,老娘选租客也能从容些。”   “你还没放弃把房子租出去啊?”柳娘哀叹。   “当然要租了,外院东厢房、西厢房能租两家人呢,老娘都打听好了,三间连着的厢房,一月怎么也能收他个七百文,再加上做饭、洗衣,一月至少一两半,足够花销了!”   “娘,我这不是找到活儿了吗?你且缓缓吧,没有人品来历靠得住的,可千万别招进来。还有,你手里应该还有一百多两银子吧,怎么这么着急。”   “哪儿有一百多两,前几日在正街上看见一间小铺子售卖,一丈宽两丈深,才这么大点儿就要一百两。不过位置好,老娘一狠心一跺脚,就给拿下了,日后也有个长久营生。现在家里满打满算三十两银子,明个儿又该买米买油了,不赶紧挣钱,就得喝西北风!要不,你身上还剩多少,老娘给你收着?”   “我一个大男人整天出门在外不需要交际啊,急别打我主意。”柳娘可不放心,银子到了黄氏手里就回不来了。   “今日去霍主事家里怎么样?可攀上关系了?”黄氏突然想起来正事。   “勉强混个脸熟吧,这是长久的水磨功夫,我和门房打听了,九月就是霍主事生辰,到时候再送份礼吧。三节两寿,霍主事家里人喜事儿,都去送礼,慢慢交情就送出来了,反正咱们要在府城长久待着,不必着急。”   “也是。”黄氏点头,“当官儿就是好啊,别说官儿了,一个小吏都威风得不行,若不是你年纪小,老娘都想让你去考功名了。”   “娘你别百日发梦了,考功名第一步就是五人联保,你看我可能吗?”   “就是有人作保,你那半吊子也要能考上啊。成了,回去抄你的书吧,记着敬字惜纸,真抄坏了,钱你自己赔!”   如此,黄柳一家就在府城白鱼街安家了。黄柳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子,每日抄书苦读,发奋希望考上府学。家中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妹妹,黄大娘在街坊邻里口碑不错,是个健谈爽朗的妇人。   慢慢挑捡了几个月,终于在十月寒风中黄氏挑中了一对年轻学子,都是府学的学生。因家里远,过年也不准备回去,府学条件差些,愿意在附近租房子住。   “顾相公和林相公看了可还满意?不瞒两位相公,家中这院子有租的打算都小半年了,没敢拿到牙行去问,也不敢轻易让人住进来。二位都是府学的学子,老身这才放心呢。”黄氏穿着她最体面的酱红色衣裳,装做土生土长本地人。   “都听说黄大娘家中整齐体面,我二人才来的。”顾相公大些,出头答话,赞道:“院子收拾的真雅致,院中梅花尤其遒劲不凡。”   呵呵!黄氏在心里骂娘,遒劲是什么意思?面上却骄傲笑开了,“我儿种的,相公瞧着好那就定下吧。”   “听说还能准备每日饭菜,兼带洗衣收拾?”顾相公问道。   “今日正好快到饭点了,相公留下尝一尝味道,若是勉强能入口,再谈不迟。”   顾、林二人客气两句,答应留下来,到了晚上柳娘也回来了,她近些日子准备开启新工作,除了抄书之外,也开始写书了,正在店里看书累积素材,南调平仄她现在还把握不好。   “请问,是黄小兄弟吧?”见柳娘一进来,顾相公就起身抱拳。   “恕小弟眼拙,看着二位贤兄都十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姓名来了,恕罪,恕罪!”   “愚兄姓顾,上行下舟,草字磐石。”顾行舟笑道。   “愚兄姓林,单名峰,草字温之。”林峰也跟着起身抱拳。   “小弟姓黄,单名一个柳字,无字,兄长们唤我阿柳即可。”柳娘回礼,道:“早知兄长们要来,今日就不该出门的。”   “无妨,无妨,现在回来也不迟。”顾行舟提高音调道。   柳娘假装自己没听见林峰小声和顾行舟说笑话,“叫阿黄就和我家狗一样了。”   黄氏见柳娘回来了,把主场让给他,趁她进屋洗手的空挡叮嘱道:“姓顾的还赞花儿好看呢,别客气,使劲宰!”   柳娘也没想和把自己比喻成狗的人客气!   饭桌上摆满了菜式,都说食在广东,可此时明显还没流行起来煲汤文化。黄氏这手艺都是柳娘借口书中翻来的秘方交给她的,菜式荤素搭配,鲜美无比,十分适合当地人的脾胃。   顾行舟这样有家底的人也吃的不亦乐乎,大赞:“大娘好手艺!”   “顾兄若能留下,便可天天吃了,到时候该腻了。”柳娘笑道。   “不会,不会,这般美味,一日三餐的吃都不会腻!”顾行舟显然十分满意,笑道,“贤弟啊,我和温之就准备租你家的外院东厢了,你看多少银子合适。”   “租房虽是小事,可小事也磨人,小弟先把规矩说了,贤兄若是觉得还成,咱们再谈可否?”柳娘见顾行舟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继续道:“若是两位住在东厢,日后非请不能入第二进院子,老母幼妹住着,没有规矩,实不放心。吃饭就在正厅用,这正屋三间,中间是正厅简做饭厅,东边布置成书房,西边布置成客房,若是兄长们有客人来,五日之内,可随意歇息。过了五日,便要收钱了。西厢此时还没租出去,若是租出去了,一样的规矩。租客人选不再与两位兄长商议,不过放心,我家等了小半年才等到两位兄长,另外的租客,也不会马虎。”   “都是应有之义。”顾行舟点头。   “东厢三间一月二两银子,每月一结。小弟仰慕兄长们高才,每日饭钱、洗衣、收拾这些就不用另外算钱了。”   “不可,来之前就打听好了,每日吃饭才是重头戏,阿柳不可随意减免,为兄哪里过意的去。”顾行舟连连摆手。   两人又你来我往的推却一番,最后定下房价二两,吃饭一两银子,洗衣、收拾之类的免费。   谈好了初步意向,柳娘拿早拟好的具体条款给他们看,连一日三餐,每餐荤素数量分量都列清楚了,不可谓不细。   顾行舟和林峰仔细看了,方才签名。   等从黄家出来,林峰笑骂:“就你傻大方,一月二两,都能去租一进院子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黄贤弟家中收拾得的确雅致,又有黄大娘的好手艺,洗衣做饭这些杂事儿都让人包了,我们安心读书不好吗?黄贤弟在笔墨稠中抄书许久,早就入了一等,听先生们说写得一笔好字,馆阁体、瘦金体、行书都拿得出手,若非年纪尚幼,又是一位大家。这知根知底的,租住他家也方便。”   林峰不乐意道:“我瞧你别是看上这位阿黄了吧!是啊,年纪小、长得漂亮,还写一笔好字呢!”   “真是个醋坛子,我就那么随口一句,又要给我扣罪名了?”顾行舟笑道,“管他阿黄阿柳,都不如温之得我心啊!”   “去,那你还踩我一脚,阿黄本来就是我家看门狗的名字,还不许人说了。”林峰笑着和顾行舟逗闷子。   “能说,能说,可不能当面说啊,我看他八成是听到了,不然怎么一晚上都没往你这边看上一眼。”顾行舟搂着他的肩膀道:“不许又生气啊,我这是背后教妻呢!”   “谁是你妻,不要脸!”   “背后教弟,阿弟,成了吧。”顾行舟叹道,林峰年纪小,既然结了契兄弟,顾行舟自然就把教导他在责任扛在肩上。林峰娇气、爱耍小脾气,待人接物也还欠缺,可他依旧是那个夜半燃灯苦读的少年,昏黄的灯光下那一抹亮色,一下子就撞进自己心里。   顾行舟和林峰定下了,又给了一笔定金,让黄氏帮忙采购床上用品。黄氏买了东西自己做,赶在他们正式入住之前做出出来,又赚了一笔。   有了顾行舟和林峰的经验,黄氏的西厢专门留着租给府学学子,用黄氏的话来说,这就是“人傻钱多!”   住进来之后,林峰对坑他契兄银子的柳娘倒是和颜悦色不少,只因林峰看见房里的摆设了。都以暖色系的成套摆设,没拿残次品忽悠他们,卧房有文竹,书房有水仙,厅堂有茶花,摆设十分得体。   “光这茶花就值三五两银子,不是把咱们当肥羊的黑心肠。”林峰满意笑道。 第170章 渔家傲   “天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冷起来了, 这房子临海, 总觉得有些潮。磐石兄、温之兄, 你们可要加被褥?”柳娘坐在外院东厢书房和他们闲聊, 她是来送炭盆的。   “不了, 不了, 大娘准备的被褥已经够暖和了,现在我睡觉都感觉自己掉进了棉花堆里。长辈说了,谁得太软, 对年轻人腰不好。”林峰笑着推辞。   柳娘翻白眼道, “腰不腰也该是磐石兄担心啊~”   “你个小不点儿, 还知道什么腰不腰的, 你有吗?”林峰毫不示弱把白眼儿丢还给他。处熟悉之后, 柳娘也发现林峰就是个毒舌, 不要怕说得太狠伤感情,他太顽强了,每天都在研究怎么吵架。据说梦想是考中进士当御史,一辈子爽快骂人。   “磐石兄, 炭盆放在房间里不能把门窗都闭死, 还要留条缝通气。卧房我也给你们放一个,还有一小桶炭放在旁边,临睡时候加一点, 能一觉睡到天明。还有这两个皮囊,临睡的时候灌热水在皮囊里,抱着睡也暖和。”柳娘交待清楚, 对林峰道,“至于你,抱着磐石大哥睡吧,他暖和你就暖和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赶紧跳了出去。   房里林峰跳脚道:“个小不点儿,矮冬瓜,居然也该打趣我了,看我不拍烂他的狗肉!阿黄,哼!”   顾行舟已经习惯了他俩这样,笑道:“在房里骂有什么用,出去打他啊。”   “我这是怕外面冷!凭什么要出去,这炭也是我们出钱买的,我更要好好烤。个死要钱,两个炭盆子居然另外收钱,真是掉钱眼儿里了。”林峰在房里说大话。   顾行舟不理他,自顾自的看起了文章,叹道:“往日看阿柳的文章,火候已至,也不知他为什么不肯考功名,若是他能考上秀才,我们一同举业,也有个伴儿了。”   “真是个大少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阿黄他家孤儿寡母的,银钱开销不说,谁给他做保人,他自己户籍都是新落的,你敢给他担保不?”万一出事儿,自己的功名都要遭连累。   “唉,相处这一个多月来,阿柳学问好、待人接物也好,不像是奸邪之人啊。”顾行舟叹道,当然这个时候他也不会贸然说自己要当保人的。   “哼!阿黄!”   “你能不叫他阿黄不,听着跟唤狗似的。你叫他阿黄,他就要叫你如玉,你又不喜欢这个名字。”温润如玉,林峰字温之,简称如玉,而如玉是长春院头牌的花名。   “什么叫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就没这么个称呼,是那阿黄不依不饶,我先改了,岂不显得我怕了他?”林峰跳脚反驳,可屋里只有他们俩,顾行舟素来包容他,斗嘴都没兴致,叹道:“先把书科先生的作业写了,要说阿黄还有什么长处,也就一笔字了。他若是能考个功名,日后做名士也成啊,光靠卖字,就能有大笔润笔费。”   顾行舟还是不理他,只点点桌面上的文章,让林峰集中注意力。   再看一个时辰,蜡烛燃烧完毕,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顾行舟把芋头和番薯埋在烧过的炭盆里,剩下的火点能闷熟它们,第二天早上还是温热的,拿来当早饭正好。别说,外面便宜得很的芋头和番薯,这样闷熟了吃,别有一番意趣。   林峰则把水壶里的热水灌到皮囊里,又在墙角水桶里舀满水壶,把水壶提到他们卧房,坐在炭盆上,以防万一晚上要喝水。若是用不到,就拿来第二天早上洗脸。   就从书房到卧房这么几步的距离,顾行舟也要拿披风把俩人兜头兜脸罩住,一溜烟跑过去。   两人躺在床上,顾行舟给他掖好被子,叮嘱道:“今冬明春好好用功几个月,明年把院试过了,你就是正经秀才了。不然这般拖着,再交银子府学也不让读了。”   “嗯。”说到功课林峰就没有了活泛气,他考两回都卡在院试上,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而顾行舟早过了县试、府试、院试,成了秀才,还是其中的佼佼者——禀生。明年秋天顾行舟就要考举人了,若是自己再不用功,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远了。林峰不想这样,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学得更晚些!   柳娘回了内院,黄氏坐在床上磕瓜子,草儿听话的用手剥,一屋子悉悉索索的声音。   “回来了,那俩酸文没事儿吧?读书人就是身子骨差,万一有个好歹,老娘这房子不成凶宅了。”   “我的亲娘,你能说点儿吉利的不?”柳娘跺脚搓手,缩到炭盆旁边。   “老娘光炭就买了一千斤,若再出事儿,不白费银钱吗?再过几日就是冬至了,你那几颗花花草草也该推出去卖了,剩下还没打花苞的,等着过年时候再赚他一笔。”   “成,到时候我换身短打去,地皮我也算踩熟了,不好穿着长衫去丢人。”   “这有什么,赚钱就没有丢人的,就是这些个酸生穷讲究,你可别学。”黄氏剥开一个橘子,给柳娘一半,给草儿一瓣,剩下的往自己嘴里塞。   柳娘见了也懒得说她,等哪天上街给草儿买个零嘴就是。   “咱家西厢可有人想租?”柳娘拿火钳拨动着炭火。   “银子凑手的老娘瞧不上,老娘勉强能过眼的,都是穷鬼。唉,也是日子舒坦了,居然挑捡起来,若是往日,什么时候嫌银子多过啊!”黄氏感叹,“都让你个带累坏了,总说城里讲究体面,这体面也不能用银子来换啊,心疼死个人咧!”   “长期投资,长期投资,咱把名声经营好了,以后来租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再说了,租客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旁人也不敢来打主意。前几日霍主事听说我和府学的学生交往密切,也高看我一眼,真信了我是立志进学的读书人。”   “平白无故问这个,难不成你有好人选?”   “是有那么个,我来城府也有小半年了,认识几个朋友。其中有个海商,光棍儿一个,也没家业,为人义气豪爽,想租房子。名叫张顺,绰号浪里白条,我看他还成。”   “海商啊,不成,单蹦一个,什么背景都不知道,万一是个心狠手辣的,咱们要么妇孺,要么文弱书生,可经不起。”黄氏摇头。   “海商又不都是土匪,哪儿会动辄杀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斜对门就是衙门,府学周围治安最好,天天有兵士巡逻,你且放心吧。”   “斜出半条街的对门,还是在后街隔空对上的,有什么用?”黄氏不满,又想起当初霍经济吹得天花乱坠,若不是为了户籍,她岂肯要这房子。   “行了,冬至快到了,我先请他到家里吃顿饭,你亲自掌眼,也让顾行舟和林峰看看。虽说我们是房东,召租客不用和他们商量,可外院还是他们住,若能聊到一起,可喜可贺!”柳娘笑道。   “也成,冬至那天买头羊来,你上次教我那羊肉汤是真不错,不腥不膻,汤都是奶白色的,加几粒枸杞更是美死人。我再包些头丸,保准他们吃的舒舒服服的。”黄氏自从进了府城,不用出去讨生活,皮肤阴白不少,说话也少见脏话,还找到了做饭的新爱好。虽说每次都嫌弃浪费好东西,可每每乐此不疲。   “成啊!”柳娘应下,“冬至羊肉贵,少说一两银子,娘,给我钱啊。”   “钱!钱!钱!你每日早出晚归的挣的钱哪儿去了,买头羊还问你老娘要钱,亏心不亏心!”黄氏把瓜子扔回果盘里,抱胸表示没钱。   “我挣的前都充公了啊,每月给你交五两呢!”   “一月就交五两银子,你吃顿饭就要吃出去一两,你怎么不去抢啊!没本事吃就不要吃!”黄氏又拍坐在她身边的草儿道:“还有这不挣钱的拖油瓶呢!怎么不想想你每日吃的穿的,都是老娘拿的银子!”   得,遇上这么个抠门的,柳娘能有什么办法,冬至大节下的食材都是她掏的腰包。羊肉当然没那么贵,五百文就足够买一头好羊,并请人杀好分装。还买了肥鸡、大鸭、鱼肉、蛇肉和各类菜蔬,回去都交给黄氏烹饪。   “你个败家子,宁愿给个几文让他们杀羊,也不能把羊皮让出去啊,羊角也是好东西,挂在屋里辟邪呢!”   “您就别扣得这么细了,羊皮还要炮制,你会还是我会。羊角那么硬的,打磨起来也费劲,放一个血粼粼的头颅在家里辟邪,你可真有意思,本身已经够邪门的了。”   “滚滚滚!挑剔起老娘来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东西!”黄氏挥着刀把柳娘赶出厨房。   柳娘退出灶间,看着在洗菜的草儿,试了试水温是热的,这才放心了。以往黄氏让草儿帮忙打下手,可没给她温热水。倒也不是故意虐待,黄氏长这么大也没享受过冬日洗菜用温水的待遇啊。   柳娘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麦芽糖递给她,道:“快吃吧,哥哥专门给你带的。”   草儿把糖接过来,柳娘撸起袖子洗菜。   “娘不知道吧。”草儿低声问道,她也学会“放肆”了。   “放心,不知道,哥哥给娘另外带了呢。”柳娘笑道。   草儿这才放心把麦芽糖放进嘴里,不敢一起塞,太大了在嘴里抡不过来,一丝一丝的咬,扯出长长的丝来。   “这些个杀千刀的,洗个菜太阳都洗下山了!”黄氏下里屋嘟囔,掀帘子一看两姐妹正分麦芽糖呢。黄氏放下帘子,退回灶间,十分愤愤不平:“没良心的死丫头,居然背着老娘吃独食,真该下包耗儿药,让你尝尝吃独食的滋味!” 第171章 渔家傲   冬至这天来吃饭的, 不止张顺, 还有一起出海跑商的好朋友, 名唤丁洋。丁洋还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 能跟在大商队后面混口饭吃。   柳娘十分热情的招呼这两位, 说实在的, 若是只有张顺自己来,柳娘还不放心呢。单蹦一个,无牵无挂也太让人不放心了, 把朋友引见过来, 至少态度是端正的——我把你引入自己的朋友圈。   丁洋先来见了黄氏, 作揖道:“麻烦大娘了。”   “不麻烦, 不麻烦, 都是些家常便饭, 你们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的,不嫌弃就行。”黄氏笑道。   “早就听说大娘好手艺,黄柳兄弟带的吃食, 回回都是一扫而光!”丁洋客气奉上见面礼, 黄氏推让几句,收进里屋。   “饭菜都好了,就等你们, 快坐,快坐,我去端菜。”黄氏擦了擦手, 就要往回走。   “娘,我来帮忙。”柳娘也跟着进去。   “坐回去,你招呼着,厨房不用你!”黄氏瞪她一眼。   “娘,没事儿,磐石兄、温之兄、丁兄、张兄,这儿坐着的人,哪个都不是外人。都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都是一家子,咱们小门小户的也没这多讲究,我帮娘端菜。”柳娘笑道。   “我黄柳兄弟说的是,大娘,您也别见外,虽是第一次登门,可盼了良久,跟久别重逢似的。我也去厨房帮忙。”   “哎呦喂,我的天后娘娘,厨房哪里是你们男人该进的地方!坐下,坐下,都看大娘我的功夫,一大托盘就上来了。你别跟着添乱,快坐!”黄氏连忙把柳娘推出去,自己进去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   打头就是一个羊肉暖锅,还有白斩鸡、蛇肉汤、松鼠桂鱼、焦炸丸子、红烧猪蹄、清炖排骨……一水儿的荤菜,零星点缀了两个凉拌菜,量身为壮年男人定制的。   “大娘,忙了一天了,您也坐下吃。”丁洋见东西摆整齐了,连忙招呼道。   “不成,不成,你们男人家有话说,我回灶间吃就是……”   “娘,坐下吧,咱们不讲究这些。”刘年过劝道。   “大娘,你就听我们的吧,快坐,快坐。”顾行舟、林峰、张顺也跟着劝。   黄氏这才坐下,把草儿带在身边,一起吃饭。   “我就说大娘手艺好吧,瞧瞧这羊肉炖的,不腥不膻,回味微甜,大补啊!”丁洋叹道:“街面上多少馆子铺面,也没大娘这手艺!”   “夸奖了,夸奖了,你喜欢就多吃些。”黄氏情不自禁翘起嘴角,炫耀道:“不是我老婆子吹嘘,这方子是我儿在古书里翻出来的,试了多少回。前些日子,顾相公和林相公,吃了多少羊肉,红焖、清炖、白涮、油炒……都吃厌烦了。”   羊肉可是好东西,平常人家吃不起。张顺以后是要在这里吃饭的,把好吃食先说明白,也让丁洋这个做朋友的放心。   “我可没吃厌烦过,大娘这手艺,厌不了。”顾行舟笑道。   “倒不是怕你厌了,怕温之兄厌了。”柳娘习惯性打趣。   “吃你的羊肉吧!有的吃还堵不上嘴!”林峰羞窘,夹好大一块羊肉堵她的嘴!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把草儿吓得呆呆愣愣看着,半响没反应过来。   黄氏说是来吃饭的,其实也就应个景儿,吃了两筷子,领了他们的心意,带着草儿退回灶间。   等一老一小走了,饭桌上就都是大男人,说话也能放开了。   “来,来,来,甭客气,我娘已经走了,都别装斯文了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醉了家里有房间呢,都备好了!”柳娘赶紧招呼,从柜子里翻出就来给诸位满上。   “老哥哥我跑船的时候,再多一倍也吃得下!”张顺拍胸脯道。   柳娘哈哈大笑,作为主人家第一个举杯,道:“相逢即是有缘,来,尽缘分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丁洋叹道:“读书人就是会说话,缘分啊!我以往看张顺兄弟想来住,想着也就一房子,没什么大不了了。今日过来见了大娘,见了黄柳兄弟,吃了这暖呼呼的热锅子才知道——这才像个家啊!咱们走商跑船一辈子,求的也就这个啦!”   “丁大哥这是夸奖我呢!小弟再敬您一杯,您以后上岸要是愿意,黄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敬磐石兄一杯,愿你金榜题名、前程远大!”   “敬温之兄,别看我俩平日里斗嘴,我这心里最盼你高中呢!来,明年庆功酒,还在这儿摆!”   “张顺大哥,咱住进一个院子,就是一家人了。多的不说,都在酒里!”   柳娘八面玲珑,一个一个敬过去,众人也吃高兴了,纷纷举杯痛饮。林峰酒量最菜,第一个倒下,让柳娘扶到软榻上歇着。   “放心吧,盖了薄被,放了炭盆,咱们桌上还烧着小火炉,羊肉汤的香味飘着,他就是想睡也是枕着好吃的睡的。”柳娘把顾行舟拉回饭桌。顾行舟见林峰倒下了,心里总不踏实。   出乎预料,第二个倒下的居然是丁洋。   “船老大,一船人都指着他活命呢!在船上不敢放开了喝,下了船总把自己喝趴下,哪知道酒量在哪儿。”张顺解释道。   最后,柳娘、张顺和顾行舟勉强保持清醒。   柳娘先和顾行舟合力,送林峰回去,黄氏随后送来解酒汤和热水。   尔后又把张顺安置在他本应住的西厢,把丁洋安置在客房。   柳娘也不见外,服侍他们用过醒酒汤之后,又拿帕子给擦过脸,检查好铺盖、门窗、炭盆,一切弄好了,才放心离开。   黄氏把东西收在厨房,七手八脚的还在收拾,见柳娘回来了,做贼似的把门关紧,悄声问道:“你不是看上哪个了吧?”   柳娘哭笑不得,“我的亲娘啊,你能不能总这么让我啼笑皆非,怎么就成我看上了?”   “没看上你这么细心?又是喂醒酒汤,又是擦脸的,说吧,老娘帮你掌眼!”黄氏一点儿不反对柳娘提前谋划。   “磐石兄和温之兄那里我不好去,剩下两个单身汉,头一次到家里来作客,我难道不该照顾好了。咱家有没丫鬟帮佣,我不去,难道让你去?再说了,老娘你喝醉的,我伺候的比这还精心。是你醉了没瞧见罢了。”   “屁咧!老娘什么时候喝醉过!”黄氏把柳娘赶去用热水洗碗,她则用冷水清第二次。   “好吧,好吧,你没有。明天吃什么?”   “都是客人,不好拿剩菜出来,今天包好的头丸都没吃上,明日蒸一锅肉包子。还有你酿的米酒,到时候做个米酒蛋花汤,这可不是月子菜,大男人吃了也好呢!今日没下锅的羊肉,我在做成溜肉片,再配几个素材就差不多了。”黄氏清点着东西计划道。   “咱家你当家,随你吧。”柳娘笑道。   “既然当家,老娘再教你个乖,别瞎说话!你看你今天,非把我拉上席,丁洋、张顺是跑船的,都不许女人上船,不吉利。你这么拉我上席,他们能痛快?别看话说的好听,那是丁洋他圆滑周全,心里岂能没有疙瘩?我在灶间吃头一波,比上席还吃得好。”   “想那么多作甚,他既然没表现出来,就当没这回事儿呗!”   “嘿,你属驴的吧,倔头!”   “成了,娘,他要么没意见,要么有意见也藏在心里。你是我老娘,我孝敬你怎么了?不是通好之家、登堂入室的关系,头回进门还没有拜见父母长辈的优待呢!”柳娘甩甩手上的水珠,把大木盆端到院子角落出水口倒掉。“你这是心里清楚,非要我说几句好话软乎话是不是?成!谁让你是我娘呢!我说,我这完全是对您的一片真心……”   黄氏把一碗黑不溜秋的醒酒汤递卡在她下巴那里,威胁道:“喝了!”   “啧啧啧!这是□□吧,又酸又苦,死人都难吃活了,更别说醉酒了!”柳娘吐舌头,什么怪味儿啊,让人一阵阵犯恶心。   “毒/死你老娘就太平了!”黄氏把清好的碗端进厨房,喝道:“滚回去睡吧,明日送送张顺他们!”   饭桌是最好的联络感情场所,一顿饭吃下来,张顺顺利入住黄家小院。他是个手头大方的,只有一个人,也不经常在家里吃饭,仍旧交三两银子一月,喜得黄氏直呼天后娘娘保佑。   顾行舟和林峰也对这个新租客比较满意,不嫌弃他是商人,有辱他们的斯文气。张顺自然是满意才住进来的,小东家人小志气高,邻居也不是酸腐书生,是真有品格的读书人!   张顺的到来给小院带来的新变化,他把西厢前面的平地做成了小小练武场,每日在那里打拳。张顺起得早,顺带把林峰他们也吵醒了。张顺打拳有时要喊号子,林峰小孩子脾气,推开书房门大声诵读文章。每每一大早,两边就较劲儿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声,吵得柳娘只能跟着起来,再也睡不成懒觉。   本来说好等过了年再出海,结果张顺所在船队从京城拉了一批好货,船老大着急,连年都不过了,直接出海。   临走的时候,黄氏熬了一晚上给他烙鸡蛋饼,又炒了肉酱和橄榄菜密封在小坛子里,收拾了两大包袱给他带走。张顺拎着这些家常东西,眼眶都红了。到了码头上,同行的人还打趣,“找到搭伙儿的就是不一样哈!”   “滚犊子,我兄弟老娘做的!”张顺笑骂,打定主意不分给这些嘴贱的东西一丁点儿!   过年就只有黄氏、柳娘、草儿、顾行舟和林峰五人过了。桌上摆满了肉食,院子里还放过烟花,晚上跟着去城里看过花灯、猜过密语。这是黄氏过的最好的一个新年,喜得她在心里感叹早该出来了。顾行舟给众人赢了许多灯笼,他是个猜谜高手。柳娘也飞镖中了好几样实惠东西,总算让直呼浪费的黄氏赚回来些。   过了正月十五,顾行舟和林峰就再也不出去玩儿了,总关在房里念书,一天比一天紧张。   柳娘看过林峰的文章,基础扎实,言之有物,闽南科举高手并不多,按他的水平早该中了。   这天,把林峰支开了,柳娘单独和顾行舟说话。   “温之的水平学里的先生也多有肯定,平日里对他赞誉有加。当初我们也是一同读书,一同应试的,可惜温之就是差点儿运气,第一回中了副榜,第二回干脆什么都没中。事后也让他把文章默写出来,他过后自己都悔,说当时脑子被驴踢了一样!”顾行舟叹道。   “是什么原因呢?总要找出来解决了啊!不能这么闷着脑袋继续考,如此蹉跎青春又有什么意思?”   “岂会不问!可温之自己也迷迷糊糊的,我们只能推测,大约是他的文风和考官不和,我有心让他附和考官的喜好,可这喜好也不是轻易能打听出来的。就是打听出来,我等微末学子,也无法自如转圜。”   “有没有可能是他太紧张了,平日府学也要考试的,他平时考试成绩如何?”柳娘我问道。   “平日里成绩好的很,不然也不会考中副榜就能来府学读书,第二次落榜,本该清出府学的,可师长们怜惜他素日的好成绩,也愿意通融,温之才能读到今天。”顾行舟叹道:“我也不知他怎么了,空谈徒劳,帮不上忙啊!”   这么说起来也不是考试综合症啊!那是怎么回事儿?   柳娘想了想,道:“我有个办法,能找到温之哪儿出了毛病,不过要磐石兄你配合,如何?”   “求之不得,只要能找到毛病,对症下药,温之定能中秀才,成禀生!”顾行舟对林峰倒是十分有信心。   柳娘应了,出去准备了三天,回来就和顾行舟说定了。   这天一早,林峰还在睡梦中,顾行舟就把他推醒,道:“温之,温之,别睡了,该起床了,你要应院试了。快,快起来!”   林峰猛得掀开被子,难以置信道:“不是还有一个月吗?怎么就院试了!”   “醒了啊,怎么还迷迷糊糊的,做梦呢!快些,不然检录要结束了。”顾行舟赶紧给他穿衣裳,又递给他吃食。   林峰近些日子闷头读书,还梦到考试,过的迷迷糊糊的。温热的食物递到跟前,总算有些真实感。难道真是自己睡过头了立马?林峰马上警觉起来,飞快吃了东西,也不敢喝水,再次检查考篮。果然篮子里的东西就是他想象中那样准备的,看来真是自己过糊涂了,真到考试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他们的房门就被敲开了。柳娘进来道:“温之兄,收拾好没有,我雇了车,今日磐石兄和我一起送你去,你别担心,好好考。”   林峰出了房门,黄氏也穿着大氅,披着披风出来了,拉着他的手道:“温之,好孩子,天后娘娘保佑你!”   黄大娘温热手还留有余温,林峰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要去考试了。   马车在石板路上哒哒哒的走着,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地方。还没下车就听到有兵丁吆喝,“快些,快些,马上就要关门了,怎么来的这么晚!”   林峰一个激灵,马上跳下马车过去检录。检录完毕被带到号房,有几位同年已经开始答题了,林峰不敢耽搁,进了考棚,开始考试。   林峰进了考棚,柳娘和顾行舟就在隔壁呢,刚刚门口的的检录衙役是柳娘找人扮演的,领着林峰进考场,那里也没真考棚,只有他所在的那两溜是新修的。发卷、监考、巡考、钟声,都依照院试来的,只盼这模拟考,真能检验出林峰的水平和毛病。   考完正场,接他出来,又考第二场复试,等都考完了,“巡考”收了试卷,林峰呆呆坐在考棚里等待出去的铃声。结果他居然看见顾行舟和黄柳慢慢向他走来,“我这是又做梦了?”   “温之,不是做梦,也不是真的考试,这是我们演的一出戏,让你试试考院试是什么滋味儿。”顾行舟进考棚扶起一身狼狈的林峰,扶着他到所谓考号和贡院中转悠。几次进来都是晚上,根本看不清楚,一仔细看又有差役来呵斥,以致林峰根本不知道他走过的院墙真是院墙,墙后根本没考棚,考号只有他坐的和他对面的是真的,其他都没有。   “怎么样,如玉公子,看明白没有?你还没有考,今天才正月二十一,离考试还有一个月呢!”   “臭阿黄,肯定是你的馊主意!”林峰发现不是真考试,陡然放松下来,身子直往下坠。   “看清楚没有,要不要再转一转,这都会模仿贡院修的,能瞒过你这个真考过两回的,逼真吧?”柳娘得意道。   林峰被顾行舟扶着,又连着转了两趟,哭笑不得道:“果然是假的。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这几日过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会儿觉得是真的,一会儿觉得犹如黄粱一梦,难道我此时还在做梦吗?”   林峰压力实在太大,他也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顾行舟在他虎口上掐了一下,道:“疼不疼,这是真的知道了吗?”   “我们想这主意,主要是想知道你明明成绩很好,怎么到了考试场上就折戟沉沙。我和磐石兄从头看到尾,就两点毛病,第一娇气,第二紧张。你瞧你,是不是连煮饭都不会,给你带的小火炉、小铜锅,你根本不会用,就靠吃点心干粮撑过三天,你说你怎么能舒服。还有不小心污过一次卷子吧,睡觉的时候不知道把砚台捡好,一不小心打翻了,一天的辛苦都白费。还有洁癖,缩在小小的号房里怎么也睡不着,还嫌弃发下来的棉被不干净不盖,这一月寒风,不吹病了才怪。多亏磐石兄看着不对,瞧瞧给你盖过几回被子,不然你早病倒了。”   “第二就是紧张,每次打铃,都能看见一哆嗦。对面的人不管做什么,也总能吸引你的注意力。只要别人一停笔,你发现自己还在写,心里就慌了神,一点儿都不自信。也不想想,万一你对面是个草包呢,你可是府学里的优秀人才,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   柳娘才不管他承受的住承受不住,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林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巡考、监考、考生都站在他面前笑,林峰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闹剧,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这……说过头了?”柳娘摸着后脑勺道。   “重病下狠药,不这样,温之哪儿能意识到毛病。”顾行舟摇头想,谢过帮忙的几位,一把抱起林峰,往“戏院”外走去。   这是柳娘费尽心力找的一处院子,因地势不好,不能修开阔方正的院子,只能修成长条形,反而和贡院类似,才让柳娘租来做戏院。   林峰在黄家小院东厢醒来,看着顾行舟担忧的坐在床边,他迷迷糊糊做起,不确定道:“我好似梦见自己考试了,后来才返现是你和阿柳合伙演戏……”   “不是做梦,是的真的。”顾行舟把日历举到他眼前,指着正月二十二日道:“这是今天!”   “啊!”   柳娘躲在门外,听到里面一声尖叫,伴随着顾行舟的解释和林峰的抓狂,还有闷响声、瓷器碎裂声,柳娘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傍晚,柳娘缩头缩脑的捧了一托盘的食物过来,谄媚笑道:“温之兄,辛苦了,辛苦了,来,我把饭给你端来。你就不必起床呢,我伺候你啊!”   林峰翻个大大的白眼,阴阳怪气道:“不敢当辛苦二字,又不是真考试!”   柳娘端来的好菜都是精致的一人份,煲好的靓汤在小巧的汤盅里,小菜、白饭也装在小巧玲珑的盘子、碟子、小碗里。顾行舟接过,放在炕桌上,推到他面前,见他不吃,又亲手喂他。这待遇,皇子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柳娘在此,林峰也不好意思和顾行舟撒娇,甩两人一个大大的白眼,接过饭菜,爽快吃了起来。等吃完了饭,林峰问道:“我在考场上还有什么毛病?”   “啊?不生气了?”柳娘笑道。   “生气!可生气有什么用啊,等我考完院试,再与你们一一算账!”林峰一拍棉被,噗噗闷响,一点儿气势都没有,喝道:“快说!”   “除了我我原先说的之外,也就是小细节了。院试要五位禀生结保,站在贡院门口共同监督,谨防作弊。我们没敢惊动其他禀生,只有磐石兄一人。这么大的破绽,本来以为你要发现,还准备了诸多方案,结果你愣是没注意就进去了。只这一点,就看出你真的十分紧张。是,我们打断你思绪,骗你过混了日子是一大因素,可你自己也太不自信了。贡院都不敢仔细看,你是府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你就是不信自己,也要信先生们啦,怎么这样……嗨,我说不出来。”   “阿柳说的对,温之,你太注意结果了。其实以你的水准,只要正常发挥,不论考官欣赏什么样的风格,你总能中的。平常心,平常心就好!”顾行舟跟着劝道。   “我和磐石兄已经把你在贡院犯的毛病都写下来了,在这儿,你仔细看看。等你休息两三天,咱们再进一次,还是一切按院试的标准来。不就是考试吗?多考几次,熟能生巧!”柳娘把他们整理好的问题递给林峰。   林峰嘴上别扭,身体却很诚实的接受了顾行舟和柳娘的计划。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林峰进了四次假贡院,答题越来越舒畅,身体也越来越适应贡院的环境,能自己做熟饭食,能在考棚里睡着。这个假贡院,明明就有那么多破绽,第一次的时候,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林峰万分不解。   等到正式考试的时候,林峰举重若轻。这次他运气好,居然分到的一个向阳的考棚。天地良心,他已经做好了分到厕所旁边的准备。谁让阿柳太恶毒,居然给他分过臭号!林峰不相信他契兄能这么丧心病狂!   三天之后,从贡院出来,林峰不像前两次一样需要人扶,居然能自己走出来。   “恭喜秀才老爷。”柳娘坐在马车里假装打躬作揖。   “还没出成绩呢。”林峰撇嘴,他可还没原谅这小鬼。   “不必出成绩,见温之兄神采,已知秀才之位,已在囊中。” 第172章 渔家傲   院试成绩出来, 林峰果然榜上有名。   林峰在看榜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风度翩翩, 回到黄家小院, 却抱着顾行舟呜呜哭了起来。   “好了, 好了, 这不是中的吗?以你的才名早该中了, 虽来得迟些,也是实至名归。哭什么,该高兴才对。”顾行舟好笑的搂着他, 心说这一个秀才就高兴成这样, 日后中举、中进士还不得发疯啊。他们可不是满足于在乡间当个小秀才、老乡绅就满足的人, 都是要进京做大官的风流人物啊!   “终于考上了, 终于考上了!”林峰喃喃, 鼻涕眼泪都往顾行舟身上擦, “我终于能和阿舟哥并肩同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惶恐,你今年就要考举人了,必能中的,我若连个秀才都不是, 怎么跟的上你, 怎么配得上你。阿舟哥,我不担心功名,做不了进士大官, 就做个名士,可我怕,怕跟不上你……”   “真是个傻子, 咱们约好要一辈子相扶的,怎么会因为功名就分开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过年都不回家,偏要出来租房子住。”顾行舟笑道。   “你不懂!你不懂!”林峰狠狠咬他肩膀,顾行舟吃痛,无奈叹道:“好,好,我不懂,我不懂!”   林峰心说,你当然不懂,人总要在相似的环境,能够相互补益的状态,才能越走越亲密。反正林峰这辈子是打定主意,不娶妻不纳妾,就和顾行舟过一辈子了。等他考出进士来,过继个孙男弟女就是,若是他族中能有什么孤儿更好。直接过继来了,好名声与实惠俱得。他一辈子都不想与顾行舟分开,自然要紧紧跟着他,一辈子不放手!   林峰狠哭了一鼻子,把压抑在心中许久的惶恐和茫然都哭出来了,顶着一双兔子眼,担忧道:“怎么办?你肩膀有事儿没有?瞧我这猪脑子,你还要靠秋闱呢,若是伤了手可怎么好?”   说着就要去扒顾行舟的衣裳,顾行舟一挡,调笑道:“温之慕我甚深,就是不经意间也不会伤我,咬的是衣服呢。”   “滚滚滚!好好说话!”两人为了读书,已经许久不曾亲热了。林峰现在不仅眼睛红,脸蛋、脖子、耳根都红成一片,兀自佯装镇定道:“这回阿柳勉强帮上点儿小忙,我们合计合计怎么谢他才是正经事呢!”   “我估计你只要不再叫他阿黄,他就谢天谢地了。”顾行舟笑道。   “你认真点!我说真的,真是半点儿都指望不上你。”林峰嗔怪,道:“那小鬼一会儿结交海商,一会儿给各地商贾做翻译,赚的银子不少,可依旧在笔墨稠抄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进府学吗?这次我进假贡院做的题,有两套是他出的吧?”   “温之慧眼,怎么看出来的?”   “哼!就你那三板斧,我能瞧不出来!”林峰傲娇道:“那小鬼揣摩人心一把好手,他出的题偏难却又和此次院试题目风格吻合,你说这是巧合吗?我往日自负少年俊才,可惜还只能做题,这小鬼已经能出题了。可惜碍于身世,无人与他为保,才不得在科举上进益。只看他这么劳神费力想出假贡院的法子来,就不该当他是寻常人来谢。”   “那不是假贡院,是模拟考场,模拟考场知道吗?你这话说出去还以为咱们在贡院做了什么手脚呢!”顾行舟先打趣两句,再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先问问他的身世,若是无大碍,我给他作保,我现在也是秀才老爷,还做了禀生,自有做保资格。未来举人老爷,你愿不愿意?”林峰笑问。   “如此助人为乐的君子之行,在下求之不得,多谢温之贤弟赐予荣幸~”   “就你不正经!”林峰笑嗔:“那就说好了,有了咱俩,剩下的保人也好找。”   “都听你的。”顾行舟一言定下有关黄柳兄弟的事情,他更关心林峰:“你也别光顾着别人,想想你自己,今年的秋闱你参加不参加,现在报名唉来得及。按我的想法,你现在很能适应考棚环境,一鼓作气,再拿下举人,咱们双双做举人,岂不是一段佳话!”   “我这学问水平够得上吗?”林峰又不自信了。   “够得上!”顾行舟斩钉截铁道:“我们每日一起读书,我会的你都会,在算科上我还不如你呢!证明咱们俩水平相当,你以往总夸我定能考上举人,难不成都是哄我的。”   “自然不是……”   “那你也定能考上!”顾行舟十分坚决,定要拉林峰去报名秋闱。   “成吧,成吧,都听你的。”林峰无奈应下,反正他现在也不怕考试了,假贡院……呸,是模拟考场都住熟悉了,再去一回也无妨。   “那就说好了,虽然我俩自认学识够了,可考前也要好身用功。给阿柳结保的事情先放一放,反正今年的县试他是赶不上了,日子多着呢,咱们慢慢来。”   林峰一想觉得有道理,立刻投入书本中,发誓要考上举人来,给他阿舟哥争光,与他阿舟哥并肩!   埋头苦读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待到秋闱放榜,顾行舟、林峰皆榜上有名,虽是吊车尾,可也是正经举人不是!一下子黄家小院热闹起来,顾行舟、林峰每日出去宴饮,众人都盼着他们兄弟给大家好好介绍经验。尤其是林峰,他可是考了好几年,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顾行舟和林峰也没把模拟考上的事情往外说,只推说用功,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同窗们皆不放过他们,每逢宴饮、必须灌酒。谁让他们不仅双双考上举人,还是契兄弟呢!弄得好些没找个伴儿的都在心里嘀咕,是不是要找个“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奋斗。   举人老爷们的事情,不是柳娘一个小房东可以掺和的。自从黄家小院出了两个举人,可以说整个府城都沸腾的,多少人来打听小院还租不租了。顾行舟和林峰肯定要上京春闱,房子就空出来。还有西厢据说租给一个海商,铜臭商人怎么比得上笔墨清华!在府学读书的学子纷纷要来趁这个热灶,还有望子成龙的家长,也非要在皇家小院租一个房子不可。   没有成套的厢房他们也不嫌弃,只有有个能睡觉的房间就行。   就连出门买菜的黄氏也被人一口一个“大娘”招呼着,就想往她家租房子去。连带周围房价都涨了不少,打出的招牌就是“文曲星风”。   其实,人家顾行舟和林峰根本没有马上退租的打算,他们也觉得这里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愿意在这里继续奋斗到过年。等过年时候再退房,到时候就不回府城了,直接从家里到京城去。看他们能一月三两的给房租,就知道家境不错。日后鹏程万里,再看不上这区区府城了。   柳娘也有了自己新的烦恼,这日,她打发草儿到堂屋打络子,自己拉黄氏进门,利索锁了门,道:“娘,我有大事和你商议。”   “说吧,老娘且听听。”黄氏对她鬼鬼祟祟的行迹并不感兴趣,懒洋洋倒在软榻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我打算去科举!”   “什么玩意儿?”黄氏猛得站起来,道:“你再说一遍!”   “娘,冷静!坐下!听我慢慢说。我并非准备一路考上去,为官做宰,而是要有个功名防身。今年我只有十一岁,可我总会慢慢长大,总是一个人,旁人怎能不疑。要么恢复女儿身嫁人,要么保持男儿身娶妻,总要装作正常家庭。可我这身份,一让人近身,怎能瞒得住。到时候第一个不放过我的就是当初帮忙的霍主事。别看如今我认识两个举人老爷,好似自己都被奉承得高人一等,可他们俩总会走。就算不走,不过租客与房东的关系,能维持多久,能为我披荆斩棘不成?”   “可也……”   “您别打断,听我说!”柳娘挥手,一鼓作气说了个明白:“靠功名从第一步是靠秀才,这第一步又分县试、府试、院试,我本在府城中,县试、府试、院试都能就近考试。我在笔墨稠抄书,书法很好,在府学中有一定的名声,学问不会让人怀疑。这两年我积攒了不少银子,若是不到外地考试,花销尽够。然后考功名要查三代,三代俱是清白人家,再有五名禀生联保,这才能去的资格。”   “五名禀生联保的事情,林峰已经帮我办好了。顾行舟与我谈过,问我身份,我把和当初霍主事那套说词告诉他。您是典妻,我生父嫡母皆亡,您夫家那边丈夫也去了,草儿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外面是惊世骇俗,可在咱们闽南,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因生父这边无法靠拢,我已经在京郊村子里打听了一家姓黄的,如今只剩下两位老人家,只要把户籍挂靠在他们族中,便能科考。”   “那户人家的儿子是海商,出海的时候没的,村里也传说他在外面有人。若此移花接木,大事可成!我已经处处打点妥当,只要娘您点头,儿就去科举了,儿就真是您的儿子了!”柳娘拉着震惊的黄氏,款款道来。   “可我听说靠功名是要搜检的,你这身子……”   “葵水未至,我身体仍未发育。”柳娘今年才十一岁,吃好穿好的小姑娘可能已经发育第二性征,可对吃苦受难的人来说,十四五岁来天葵都是正常的。   “娘,您看!”柳娘不再多说,用事实证明。   柳娘一件一件褪下衣衫,胸脯偏平白皙,四肢苍白消瘦,脱到□□,甚至□□都有贴好了假肢。   “我以捏泥人哄妹妹的借口请教了泥人张,自己用海外传进来的材料捏的,防水,贴上跑动都掉不了。”柳娘看黄氏惊得不行,连忙解释道。“别说只是搜捡,就是脱了泡池子,也看不出来。”   考秀才不至于严格道进场之前先洗澡吧?就算洗也无妨!   “老娘打死你这个兔崽子!”黄氏突然暴起发难,“你怎么知道男人那处长什么样子!个杀千刀的短命鬼,老娘打死你!” 第173章 渔家傲   好说歹说才让黄氏放下水果刀, 果然不该在卧室里摆放凶器。   “你找的那户人家靠谱不?”黄氏凶悍叉腰问道。   “娘~~能让我先穿上衣服不?”柳娘躲在床幔后面可怜兮兮的问道。本想一举震慑黄氏, 却不想人家是能青天白日□□守城兵丁的豪杰, 这点儿小意思, 唬不住她!   “亏你还知道要脸!”黄氏啐一口, 道:“要是哪天领个野种回来, 老娘先打死他,再打死你!”   柳娘把衣服穿上,哆哆嗦嗦凑在炭盆边上, 道:“那户人家也姓黄,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相依为命, 都快七十的人了。本身就有外乡人到此地落脚, 只有一个独子, 多年前出海去了, 听说尸首就是海葬的,只留了些许遗物回来。丁洋喝醉酒吹嘘,说自己和黄家那人出生入死的交情,给家里报丧都是他去的。细细说了当时的情景, 提到黄家汉子有一对木牌, 是他早年刻了准备给心上人的,可惜他出海去了,心上人也没等他, 早已令嫁。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到时候拿着木牌去认亲,也不怕黄家两老怀疑。且不说我有木牌为证, 就是什么都没有,两个老得黄土埋半截的人,又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呢?唯一要委屈娘的就是,得嫁回黄氏了。”   “什么嫁不嫁的,老娘倒不放在心上,只你真的想清楚了,要回去乡下去吗?”黄氏叹道:“你说书上写过什么兰花鲍鱼,圣人言老娘不懂,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老娘还是知道的。你我五两银子就干跑出来挣命,为什么?因为在乡下没活路!为什么没活路?乡下人又蠢又毒!”   “你若是回去,乡下女人都和老娘一样。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说不通就撒泼打滚,实在不行就宽衣解带,你要脸面我不要脸面。你端着架子言语斯文,老娘就能猪牛爹妈□□十八辈祖宗!这样的地方,你也要回去?你也说了,黄家老两口垂垂老矣,这么多年没儿子在身边尽孝,生活肯定是靠乡里乡亲帮衬,若是认了亲,亲爷爷亲奶奶让你帮衬亲戚,你帮不帮?乡亲邻里仗着你不知道的往日功绩求个脸面,你给不给?”   “所以我准备把人接到府城来,不再村里住。既然哪儿遍地是苍蝇,我飞的高高的,到了府城,苍蝇是不敢来,也飞不了这么高的。”柳娘笑道,这些她也考虑过了。   “你定了,那就年前把事情办好,刚好过年的时候开宗祠,把名字记在宗谱上,板上钉钉!”黄氏也是能决断的人,马上定下主意。   “成!我马上去办!”   柳娘重新做了绚丽衣衫,请了仆从驾着马车,一路招摇进了黄家人所在渔村。   这里真的是十分偏僻的小渔村,大多数房顶还是茅草,大风一来,屋顶都能掀走。   渔村里也少有这样光鲜亮丽的人物出现,这高头大马的,一进了村子,就被围观了。   赶车的把式团团拱手,问道:“敢问诸位父老乡亲,黄一行老家可在这里?”   “黄一行?谁?听着像是咱们村儿的!”排行听着是,可众人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谁。   “黄一行!老黄啊!十年前出海死的那个老黄啊!黄阿公他儿子,出海的那个!”   “哦~我想了起来了!”   村民们先自我议论一番,得出结论之后才有胆子大的渔民出列问道:“我们村是有个黄一行,可惜出海死了,这都十来年的,不知贵人找他什么事儿?他家就两个老人家在了,就在村东头。”   “谢过诸位乡亲,我家少爷是来认亲的。”车把式只说这一句,逗儿飘~一声,甩着马鞭驾车走了。留下渔民们面面相觑,认亲?认什么亲?难道早死跪黄一行还在外面有亲戚?瞧着高头大马,难不成老黄家还要再发达一回?   冬日里难得有热闹可瞧,众人都跟上去围观。   柳娘到了黄家,他家是村里少有住上瓦房的,听说瓦房还是当年黄一行出海遇难,船帮出资修的。这些年村里闲言碎语,没少说黄家老两口住这儿子卖命换来的房子。可惜这样的好房子,十年不曾修整,也开始漏雨了。墙面是土夯泥筑的,院子里还养着几只鸭子。   柳娘一身月白长衫,头裹书生巾,一看就是读书人,体面非常。后面几个仆从捧着绸缎,抬着礼盒跟进来。   黄老爷子早已半瘫,腿脚不灵便,已经只能躺在床上,只有黄老太太出门待客。   整座房子,采光、空气最好但就是堂屋,可堂屋里也有许多扫不干净的浮灰黄土。柳娘红着眼,从怀中取除一块木牌递给黄老太太道:“您看看,这是什么?”   黄老天太拿远了一看,又拿到鼻子跟前细细抚摸,浑浊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先生……贵人……这是我儿的名牌儿,您从哪儿得来的?”   柳娘当即跪倒在地,哭嚎道:“奶奶,这是我爹传给我的啊!当初爹和娘亲成了亲,说好等出海回来就带娘亲来拜见爷奶,可惜爹爹一出海就未曾回来。娘亲苦等无果,产下遗腹子的我。当年爹爹未曾说明爷奶所在,只听说在府城,前两年我们一家就到了府城,四处寻访,今日终于找到您二老了!”   “我儿?真是我儿?”   “奶奶,我是您的孙儿啊!”柳娘哭道。   黄老太太再仔细摸了摸木牌,端详着柳娘的脸,哭道:“果然是我孙子,这眉眼活脱脱就是一行的模样啊!老头子,老头子,我们一行有后,咱们黄家的香火有望了!”   黄老太太哭着跑到内室,黄老爷子背靠衣裳破布堆成的靠垫,着急问道:“一行,一行怎么了?是不是一行回来了!我就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行肯定是回来了!”   “老头子,不是一行回来的,是一行的儿子,我们的孙儿回来了!”黄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激动的指着屋外。   柳娘跟进来了,旁边看热闹的也堵在卧房门口,乡下可没什么讲究,都围着看大热闹呢!   长期卧病的人身上都有一股霉味儿,乡下条件不好,房间里还有股尿骚味儿。柳娘却二话没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孙儿黄柳给爷爷请安了!”而后再磕三个:“孙儿代爹爹给您磕头,爹爹往年不在您身边尽孝,日后由我奉养爷奶!”   黄老太太赶紧过来扶起她,拉着她的手直流眼泪。“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围围观的也总算闹清楚了,这新来的小少爷是早死的黄一行的儿子。没想到那跑商的穷鬼短命鬼居然娶了个有钱女人,而且愿意为他守着,儿子都养这么大了!老黄家啊,在继发了一笔儿子死难钱之后,又要再发达一回了!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这突然蹦出来黄柳是不是骗子,专门哄骗黄家老两口的。说这话的人很快就被打脸的,黄柳带着这些绸缎布匹、吃食点心有多金贵不说,还带着城里的大夫呢!这是专门为黄老爷子治病,听说了老爷子卧病在床,生怕他大悲大喜之下有什么不好。   那黄柳见老黄家房屋年久失修,立即租了隔壁的房子,把黄家老两口移过去,说是要重修老宅!听黄柳说,若不是黄老爷子身体经不起颠簸,直接请他们进城里享福去了!   这样的传言一出,谁还顾得上嘀咕黄柳是不是黄一行的儿子。不是亲儿子,能这么孝敬两个半死老头老太太,能这么为乡里乡亲办事儿?   大冬天的正好不能出去捕鱼,一村子的人都闲着,现在有个财主要修老宅,附近几个村子的男人都找到了卖力气的地方,女人们也能得个做饭的差事。里长也被惊动了,专程过来打招呼,特意划了大块宅基地。   人家笑黄少爷修房子也有讲究,是的,村人说起黄柳,直接从黄柳升级成小黄少爷了!笑黄少爷从城里请了正经修房子的人做主力,村里人只能帮忙打下手,即便是打下手,也是十分抢手的活计。工钱高、吃得好,又在家门口,做活的人兴致十分高昂。   短短两个月,房子就修好了,小渔村的人再一次见识了人家的豪气。城里店铺来送东西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花木都有人专门养好了送来。听租房子给笑黄少爷的人家说,他们家这些日子都跟着沾光,吃了好些肥鸡大鸭子!   有钱人啊!现在小渔村最时尚的话题就是村东头老黄家小黄少爷又买什么新鲜玩意儿孝敬黄家老两口了,一村子的人看的羡慕之极。   人家小黄少爷也不是只顾自家的人,听说为了感谢乡亲邻里这些年的帮助,要给村里修路呢!听听,修路!瞧人家这气魄,这知恩图报的劲儿!就冲这条路,村里人要好多少小黄少爷的好话不可!   今年过年,黄家村的人都收到了柳娘送的小礼物。对柳娘来说是米面之类的见面礼,对这些普通渔民来说,就是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新年,柳娘把黄家老两口接到城里过年,此时顾行舟和林峰已经回家了,张顺出海没回啊了,黄家小院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黄家老爷子是坐着躺椅直接被抬进来的,黄氏作为媳妇儿,重新奉茶见礼。草儿的身份则被定位为黄氏弟弟的女儿,但弟弟已经去了,草儿充作黄氏的女儿教养。   黄家老两口未必看不出不妥来,只是冲黄氏给儿子生了儿子,好生养大,现在还能接他们老两口入城享福,黄家老两口就什么都不说了。这几个月,简直是他们人生中颠覆最大的日子,早先村里还有人“善意提醒”老两口不要被外面不知更低的人骗了。呸!真该让他们看看,哪个骗子能真金白银的重修祖宅,能周到妥帖的侍奉他们老俩口,那个骗子能让他们儿子香火有望!   黄家老两口住在城里,并不麻烦,一个只能躺在床上,一个是做惯了农活的老妇人,看着气派的儿媳、孙儿,并不敢指手画脚,给什么吃什么,给东西收着就是。   过了新年,黄老太太就坐不住了。   “乖孙儿啊,奶奶知道你一片孝心,可村里的宅子也要有人守着,奶奶做了一辈子渔民,闻不到海腥味儿,反而不习惯。你爷爷这些日子没听到海浪响,都睡不着觉!我们俩老的,在老家给你看房子,日后无论你走多远,都有根儿呢!”黄老太太笑道。她入了府城才知道,她的孙儿有多了不起,居然是个读书人。平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长衫的体面人,她一个乡下老婆子,缩手缩脚的让人笑话。还有老头子瘫在床上,也给孙儿丢脸。黄老太太决心回去,不仅是不习惯城里,更是为孙儿着想。   “可是孙儿有哪里做的不好让奶奶不习惯吗?”   “唉,城里吃得好,穿得好,处处干净体面,可到底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都说叶落归根,我们俩老的,也该回去。 ”   “奶奶别说这话,孙儿马上纪要考秀才了,马上您就是秀才祖母了,光彩还在后头呢!”   “行,行,奶奶就等着这一天了!”黄老太太抹眼泪,道:“如此更不能耽误你了,我们回乡,你在城里好好用功。”   柳娘见拗不过,答应抽空送他们回去,黄氏也执意要跟着回去。   “你正是用功的时候,家里新添了几个奴婢,伺候你没问题。老娘回去,主要是看看村里情况。你还是个手头散漫的,一会儿说修路,一会儿给送礼,美不死他们。老娘去给他们紧紧骨头,别真把你冤大头啊!”   “还是娘想的周到。”柳娘奉承道。   “哼!拍马屁也不管用,修路多少银子,你自己贴着,老娘一个大子儿也不出!”为着修路的事儿,黄氏已经和柳娘吵过好几次了。基础建设从来都是大工程,那不是几十两银子能摆平的。   柳娘也没具体应承修什么路啊,而且都说了是开春再修,怎么可得等他县试过后吧。   黄氏带着老两口回村子,草儿也跟着回去,府城黄家小院,就只剩柳娘一个人了。刚好,给柳娘作保的禀生中,有三个是外地人,都说要租柳娘的房子。顾行舟和林峰的热门还没过去呢,他们也想来蹭一蹭文曲星的福气。   “孟兄、秦兄、花兄,三位哥哥能来住,是小弟的荣幸,还说什么租不租的,刚好老母亲带着祖父母回乡,房子也空出来了,大家只管住进来就是。”柳娘可是要考科举的人啊,理所当然要艹起口不言钱的清高人设,先前租房子、做生意的事情就随风逝去吧。   孟荣山、秦玉军和花渊都是禀生,上次也和顾行舟他们一同考举人,三人都没考上。不过科举这条路,多几下弯弯绕绕才是正常的,少有一鼓作气,直达顶峰之人。   在考试之前,柳娘都安分待在家里看书,她的时间比普通学子还要短,自然更加努力。   孟荣山、秦玉军和花渊既然住进来了,柳娘就不可能事事瞒着他们。事实上,这几人之所以能住进来,也是柳娘甄选过的结果。   柳娘在自己书房中制作了大大的倒计时牌,每日功课都列的清单,昨晚一项,勾选一项。每做半个时辰,起身走动一盏茶的时间。吃的东西也有讲究,清淡养身,不上火不燥热。那处假贡院,真模拟考场也对三位新租客开放了。   看流量如此严格要求自己,孟荣山他们也深受感染,纷纷用功起来。   家中,自柳娘决定考科举之后,也添了三个奴仆,一个年轻丫鬟小丫跟着黄氏到乡下去了,一个年老妇人王婆的留在府城做饭,还有一个小童子小宇充作柳娘的书童。这三个人里,最贵的是年轻丫鬟,黄氏买的时候直呼为了充门面,花销也太大了。如此再一次证明了闽南女子是稀缺资源,却也只当做货物,财产标志。   二月的县试,连考五场,放榜之后,柳娘榜上有名。   这并不值得大肆宣扬,柳娘自从在笔墨稠抄书之后,一笔好字连府学先生都有夸赞,县试过了是理所当然的。只有远在乡村的黄氏等人,默默吃了一顿好的,为柳娘庆祝。   四月,府试,连考三场,放榜之后,柳娘依旧榜上有名。   此时柳娘不过十二岁,已经被归到神童一类里去了。府学的先生连连摇头叹可惜,可惜院试三年两次,去年已经举行过了,该等明年了。不然他们民那出了一个十二岁的秀才小神童,也是府学的政绩不是?   过了县试和府试,柳娘也有资格在府学读书了。黄家小院就在府学后街,办了走读,上学十分方便。   黄氏回乡,给村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又带着黄家二老回了府城。   “怎么样,说好的开春修路,银子备齐了没有?”黄氏担心的还是这个,这种修桥铺路的好似,人人都盼着。只是人心不足,你若是说出去了不能实现,名声比不说更差百倍。   柳娘笑着从怀中抽出三张银票来。   “三百两?你又去赌棋啦?”黄氏接过惊呼,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逃亡路上,柳娘一手好棋,赚足了起步银子。“看来老娘让你交的家用少了。”   柳娘黑线,“我的亲娘,你真让儿子佩服。银钱来源你就不用管了,我把银子托付给你,你帮着监管如何。你以前也做过生意,修一条平整大路贯穿村子,应该不是难事。”   “怎么能不管!”黄氏挑眉,“给老娘交待清楚,从今往后,每月交十两,不,十五两出来!”   柳娘笑道:“我不是在笔墨稠抄书吗?笔墨稠主打的是各类科举书籍,都是经书注解之类的,字写得再好,赚的银子也有限。旁边的翰墨轩可不一样,杂学挺多,名声不能和笔墨稠比,但许多府学学生藏头露尾的也要去偷看。我看翰墨轩卖得最好的话本,还不如我写的呢。这两年光写话本就赚足了润笔费。”柳娘自豪道。   “你又和翰墨轩打交道啦?当初……”   “放心吧,当初是咱们太过谨慎。咱们前脚刚离了翰墨轩,后脚他们就宣布有人赢了三百九十两巨款离开,给铺子挣了好大的名望。于咱们来说是金山,于人家来说就是金山脚下的一粒石子。”   “亏得老娘去兑钱!”黄氏嘟囔,忽而强硬道,“把剩下的钱交出来,老娘保管!”   “银子都积攒起来了,没敢乱花,现在拿去修路了!”   “老娘难道会信你?管你花没花,反正日后每月十五两,交不起老娘把你扔府学门口去!”黄氏笑骂,又问道:“前院住着的那三个,真没收房租,还是说以后这租房子的生意就不能做了?”   “真不做了。那三位都是我的保人,若不是有顾行舟和林峰的面子,我就是倒贴钱也不一定请得动。而今他们想去东厢蹭一蹭运气,随他们吧。”   “那西厢呢。这才刚到家,屁股都没坐热,隔壁婆娘就来串门,话里话外的打听西厢能不能空出来。自从你连过两关,白鱼街的房子是越来越抢手了。”   “府学又何尝没有同窗问过。孟荣山几人住进来已经很挤了,西厢我以重承诺的名义推脱了,娘你也不能应。既然房子抢手,更不能明码标价。等我考桑秀才,多的世人挥着银票哭着喊着进来住。”   “能租房子糊口就不错了,还哭着喊着送银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   “我娘的春秋大梦不是发大财吗?正好!”   “个小兔崽子,打趣掐老娘来了。既然老娘回村监管银钱,你爷奶怎么办?他们可刚来。”说实在的,伺候老人并不是很难的活计,尤其在老人十分自觉的时候。黄家两位老人自觉儿子一走十年,十分亏欠黄氏。黄氏能养大柳娘,并让他认祖归宗,奉养二老,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日常生活也十分舒适,并不会动辄挑拣。可老人家认准一件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他们占着身份优势,当真不好办。   “老人家念旧,最多半个月,他们就念着要回老宅了。回去有几个老兄弟、老姐妹说话也自在。”   黄氏不屑撇嘴,“老兄弟?哼,瘫在床上的时候,屎尿拉在裤子里也没人搭把手,如今高床软卧,满村子的人都拐着弯儿的来说亲戚了。”   “这些小事想必难不倒黄娘娘~”   “那是自然!”黄氏高昂着头,“不过老娘也不是做白工的,替你回乡候着老宅,总要银子吧。”   柳娘翻开荷包,把里面的银票都取了出来,自己留了五十两,剩下的全都给他了。“你是当家的,你做主。”   当学识不成问题的时候,一切只需静待时间,便可水到渠成。   第二年,柳娘第一次参加院试,得中秀才,选为禀生。她才十三岁啊,十三岁,这是足以载入府志的少年神童,府学先生为他高兴,在他家暂住的孟荣山等人也与有荣焉。这是他们联保的小神童、小秀才!   若非看着神童年纪实在小,非要拉他痛饮一场,再许以妻女不可!   柳娘中秀才之后,特意回乡一趟,祭告祖宗。这个时候,黄家村才特意开了宗祠,把黄柳的名字正式落在黄家村。柳娘终于放下心中巨石,霍主事当初是知道自己户籍不对的,哪怕言语遮掩过去,依旧是有把柄,而今入了宗祠族谱,才算真稳妥了。她已入考场,三代清白是官府认证的,其中牵扯多少人,谁也不敢轻易推翻。   “好,好,好,没想到老婆子还有看着孙儿中秀才的一天!”黄老太太哭红了双眼,躺椅上的黄老太爷也直掉眼泪。   “都说苦尽甘来,公公婆婆以后且等着享福呢!”黄氏在一旁温言软语的劝慰,如论适应环境,黄氏比柳娘强多了。   在老宅连开三天流水宴,黄家村从来没有这样荣耀的时刻。近百年来,村里从未走出过一位有正式功名的人,他们村里只有一个老掉牙的童生,可算做读书人。虽然柳娘不是自小生长在黄家村,不过他是黄一行的儿子啊,也是咱们黄家村的人!   村人对柳娘一家多有维护,都盼着他能出息,继续庇护村人。   吃过流水席,柳娘回府城准备秋闱。这次秋闱严格多了,真准备了澡池子,让人脱了洗过一遍再如考棚。幸好柳娘排队来得早,不然只能洗别人洗剩下的脏水了。柳娘手艺也够好,装作羞窘的样子把下面一捂,也无人和年纪能当他们儿子的小不点儿计较。   秋闱放榜,柳娘还是榜上有名。一连四场,场场一次通过,在十三岁稚龄就拥有了举人功名!连知府大人都惊动了,要亲自接见她!   柳娘强打精神拜见知府过后,就病倒在床了。对外说的是秋意浓重,伤风感冒,考过秋闱的人都骂是那澡池子惹的祸。   实际上,柳娘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儿,她来葵水了。 第174章 渔家傲   柳娘自己开了方子, 让小宇去抓药。并道“生姜发汗, 可那味儿实在难闻, 你兑些红糖在里面, 我喝了暖呼呼的好睡觉。”   小宇脆生生应下, 自去忙碌不提。   一养病就养了四五天, 没等柳娘好好外出交际,与同年们打好关系,村里就传来消息, 黄老爷子升天了。   中了举人的都有差役上门报喜, 柳娘以为在府城上门道贺就已经很隆重了, 没想到在府城周围的也要快马加鞭跑去送信。且送信的人十分欢喜, 遇到这样大喜事, 谁家不打赏几个喜钱呢?   黄老爷子原本在院子里晒太阳, 报喜的人一来,乡里乡亲乱哄哄的恭喜道贺,等静下来发现的时候,黄老爷子嘴角含笑, 鼻下已经探不出呼吸了。   乡亲们都说“黄老爷子这是欢喜去的, 瞧嘴上的笑都没放下来呢!”   黄老太太扑在亡夫身上痛哭不已,骂道:“你这没福气的老东西哦!”正要享福的时候,突然去了, 这不是没福又是什么?   黄氏生怕丧事冲撞,赶紧派人给柳娘送信。自从柳娘科考之后,黄氏也了解了不少规矩, 居丧不能参加宴饮,别他们这边丧事办得热闹,没人通知他,闹出笑话来。   得,还想着一鼓作气,现在洗洗睡吧。柳娘收拾好东西,带着小宇赶紧回了乡下。   “贤弟,你年纪尚幼,在乡间守孝,也不可忘了读书啊。”孟荣山拱手道。   “多谢孟兄关照,小弟会的。小弟也等着与兄长们一同金榜题名!”   “唉,举丧守孝是正经事,可也不能亏了身子。你还小,不可哀毁过甚,更要爱惜自己。你们一家子只你一个男丁,事事指着你呢!”秦玉军也跟着劝告。   “两位贤兄说的很是,只乡下地方条件一般,我这里有几两银票,你先拿着使……”花渊却是个最实在的,直接掏银子。   “花兄这是做什么,小弟没困窘到这地步吧。再说,谁家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万不可如此,万不可如此!”柳娘赶紧推辞。   “拿着吧,难为你小小的人儿,为兄嘴上叫你贤弟,实际为兄长子比你年纪都大。为兄这秀才连着考了多年,一直就差那么一分火候。今年住在贤弟家中,与贤弟同吃同住,共同习文,共同赴考,见了贤弟这般用功,方知少年才子背后也是无数汗水心血堆积而成。是贤弟推了我等一把,怎能不谢!”孟荣山叹道,他们几个都是老秀才了,做了多年的禀生,学问不差,可就是考不中举人,像他这般年纪都开始多多为日后考虑的,做保人最赚钱,这也是他答应林峰为一个不知根底的人作保的原因之一。谁能想到他的机缘就在这里呢,考上举人,给多少银子都不亏啊!   “我等本想馈赠贤弟一些书籍笔墨,文玩雅物,可如今你居丧守孝,这些东西暂时用不着了。我们都留在房中呢,你别嫌兄长们市侩,银子才是最实惠的。”花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让他收下。   这次黄家小院的四个人,孟荣山、秦玉军、花渊和黄柳,齐齐考中举人,加上先前的顾行舟和林峰,这已经是六个人了!府城里每年能考上举人的也就那么一百来号人,且分布在各地,这样齐齐整整的住在同一个地方,除了府学之外,就数黄家小院了。   六人齐中举人的风光,并未被黄柳神童的风采所掩盖,甚至更加出名。有这样一个风水宝地,谁都盼着能进里面住着啊!   他们六才子的名声也一起打出来,人人称羡。   怪不得柳娘回家的时候,隔壁邻里的总是笑脸相迎,免费送各种菜蔬水果、吃食点心,不单单是仰慕他这个少年举人,更是感激她把周围的房价都带火了。等着吧,等黄家小院再出几个举人,白鱼街日后就不叫白鱼街了,改做举人街才好呢!   挨不过孟荣山他们盛情,柳娘接下,拱手道:“兄长们一片爱护之情,小弟铭记在心。乡间守孝,亦不忘读书。兄长们先行上京,小弟随后就到。”   柳娘辞过朋友同窗,带和小宇抓紧回村。到了村子口,发现里长带着人在村口迎接呢。   柳娘吓一跳,赶紧下车,谢过诸人,才问道:“黄阿公,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的举人老爷啊,乡亲们都是来接你的!”里长喜得直哆嗦,举人啊,这是他们村里第一个举人!考中秀才的时候,村里就热闹了一个多月。别看老黄家流水席只摆了三天,可每日去黄家陪老两口说话的人络绎不绝,黄氏出门也是众星捧月。   可人家回来是办祖父丧事的,笑脸迎人总感觉不够尊重逝者;可这样的大喜事,你让里长哭,他也哭不出来啊!   周围村民也是同样的态度,笑不该笑,哭不敢哭,扭曲成一副奇怪的模样。   柳娘被村人簇拥着到了黄家老宅,老宅门前的石墩已经刻成了书箱样式,表明读书人家的地位。村里谁家也不敢摆这样的石墩,等到柳娘中进士,门口就能放石狮子了。邻村有采石场的,已经提前几年来谈生意的。不谈银钱,白送都愿意,就为沾光蹭福。   黄氏披麻戴孝的守在灵堂,四周挤满了吊唁的乡亲邻里。柳娘进了灵堂,先跪地叩头,上香之后,就跪在孝子该在的位置,一一向吊唁宾客回礼。   黄氏见柳娘来了,就退回后院,院子里的女人们也跟着散了,自在后院帮忙打理席面不提。   老宅中米面吃食都是准备好的,原本是想着给柳娘开庆功宴的,现在把食材拿来做丧宴也合适。柳娘赶到之时,灵堂已经摆了好几天,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等停灵够了七天,就直接下葬了。   “黄阿公也不算亏了,一辈子只养下这么一个孙子就是大大的福气。临了成了举人老爷的祖父,下葬都用的好棺木,值啦!”   “也是举人老爷有良心,谁能想到老黄家举人有出文曲星的命呢。今日跟着去送葬,瞧着黄家坟头松柏青青,我也得去给老祖宗多种几颗树,多烧几柱香啊!”   “是极,是极,都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乡亲邻里的感慨议论吹不尽柳娘的耳朵,等黄老爷子下葬之后,黄老太太也卧病在床,一家人的心情都不那么美妙。   “明年的春闱不能考,再等三年,你都十六了!你……”黄氏担忧,小时候还能说一声雌雄莫辩,长大了女子身形和男子可是天差地别。   柳娘凑到她耳边轻身道:“我已经来葵水了。”   “什么?这可怎么办?要不别考了,到此为止。举人在这乡下也够用了!”黄氏想着近日不停有人上门白送银钱,就为了把田亩放在黄柳名下避税。他们都日子不会差,没必要去冒险。   “娘,我心中有数,咱们安安心心在乡间守孝,日后我还要为你挣凤冠霞帔呢!你也注意着面上别带出来,省的奶奶多心。”   “还用你叮嘱,老娘比谁都清楚!”解决了心头大患,黄氏又恢复了爽利本性。   柳娘居乡守孝,每日早起一身短打跑着去山上给黄阿公的坟前烧纸,尔后绕着山跑一圈,有村民看到,就说实在寻找祖父的仙魂。村人们听了无不感慨,人人都竖大拇指夸他孝顺。   闽南地方多是平原,哪儿有什么大山,埋葬黄老爷子的更是一个小山包,柳娘一个时辰能打个来回。   早上几乎在外面走路、跑步度过,回来吃过中饭,歇过午觉就开始看书,到了晚上,又要去“散步”。一天的运动量,比每日打鱼的人都大。   冬日里村人渔民已经不大出门,柳娘依旧顶着寒风上山,每日除非下雨,傍晚的散步也是不能缺的。   “怪不得人家是举人老爷呢!瞧着吃苦耐劳的劲儿。”   “就是,就是,谁说读书不废力气了。举人老爷说了,考试的时候更要有个好身体,他这是提前锻炼呢。”   “守孝吃不好,再不多练着,身子受不住啊!”   “你说这和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一个道理,我瞧着那些武僧,也吃素持斋,却也人人长得人高马大。举人老爷不会也长成那样吧?”   “不会吧?”说八卦的大张着嘴巴,那也太毁坏读书人的形象了。   事实上,柳娘加大锻炼量之后,人却犹如竹子一般眼看着长高,就是看不见长胖。少年人每天的胃就像无底洞一样,吃了那么多却依旧犹如瘦竹竿。   黄氏看柳娘真像那春天里的柳枝似的,那腰、那胳膊、那腿,细的跟柴火一样,担忧道:“你这法子管用不管用啊!我看城里的读书人也少有瘦成你这样的。”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体重不过百,不是平胸就是矮,她现在努力长高,把机会留给平胸吧! 第175章 渔家傲   乡居守孝的日子, 平静而安逸。   黄老太太已经习惯了老伴儿的离开, 现在她能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以玩笑的口吻说一说, “若是我哪天跟着老头儿去了, 埋我在他身边就行。”   柳娘去年翻新老宅的时候, 里长做主划了很大一块宅基地。等黄老太爷丧期头几个月过去,刚好请人来把后院一起平整了,加修一排院子, 这样整个院子就形成了四四方方的三进四合院格局。这在南方是很少见的, 只需把地基填高防水防潮, 就能完全呗适应南方天气。旁人见这新奇东西, 听说是京城样式, 举人老爷特意从书里翻出来的, 也不觉得奇怪了,反而十分羡慕。   家里又添了几个仆从,主要是柳娘在乡间守孝,想和城里联系, 必须有人跑腿。顺带添了几个人伺候黄老太太, 帮黄氏打理家务,陪伴、伺候草儿。就连前两年买进来的小宇,如今也成了小厮们的头头。家里也置办起马匹、马车之类的东西, 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   柳娘一年四季都爱到海边去,冬天时候寒风刺骨,吹得头盖骨发凉, 头发都起不到保暖作用,她依旧爱去。可能是几辈子北方人的原因,这片大海给了她无尽的想像。   这天,柳娘又海边了,此时真是初秋,天气凉爽,可柳娘依旧被吹红了鼻头。   柳娘刚回来,黄氏就神神秘秘把她拉进了房间。   “我看见陈林了。”黄氏紧张道。   “谁?”柳娘乍一听没反应过来,尔后才想起来,她的生父不就叫陈林吗?陈林,长什么样子来着?柳娘仔细回想,发现还真想不起起来。刚来的时候,就碰上陈林和黄氏吵架、打架,没呆两天就跑出来了,真忘了他的长相。   “陈林!你说他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找来了?若是让他发现了你的身份怎么办?”黄氏急道,“老娘当然不是怕他,可你的身份揭穿出来,可就真活不了啊!”   “娘,先别急,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知道陈林来做什么吗?他也未必是听到消息来的,我的身份知道的只有你,就是草儿也迷迷糊糊,不甚清楚。当初帮忙办户籍的霍主事知道我身份是假的,后来他也以为我真是黄一行的儿子。而今我已经入宗谱、进了祖祠,不是谁都能推翻的。”若是掀开一切,这其中牵扯的不是一人两人,陈林没有这么大能耐。   柳娘牵了黄氏的手,道:“娘,你跟我来。”   柳娘牵着黄氏走出房间,道:“这是黄花梨的房门,光请师傅雕花就花了十两银子。”然后走到回廊,指着花园里的兰花道:“这些兰花都是名品,上个月同窗以一株百两的高价,请我匀一株给他,我都没卖。”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书房,柳娘推开房门,她的书房是一个小院的正房三间全部打通,房间里面除了书作和小憩的床榻外,全都是书架。仿照图书馆那样的立式书架,防潮防虫,三间正房全都是书,看着颇有恢弘气象。   “这是我的书房,这些书有我买来的,有我在府学抄的,有朋友相赠的,普通书院也没这多书籍可供学子翻阅。”柳娘自豪的指着自己的书房,然后让黄氏把视线对准自己,“站在你面前的是十三岁中举人的少年天才,现因祖父之丧闲居乡间,若非如此,她能一鼓作气考上进士,成为县、府名人,万众瞩目。”   “这些老娘难道不知道……”这些都是黄氏一步步参与实现的,而今一一到来,也颇觉体面,可这和陈林有什么关系?   “不,娘,你没看明白。这样一个少年天才,这样一个诗书翰墨之家,怎么会和穷困渔村的穷老板有联系?若是三年前、五年前让你想像,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你能想的到吗?”柳娘微笑道:“也许陈林现在又重新发达了,可依旧逃不脱商贾的命运。自古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我如今是能与县令互称世叔贤侄的人物,难道还怕区区一介商人吗?”   “娘以前就说过,那些人又蠢又毒,就像苍蝇环绕,生活在那里,逼得非与苍蝇周旋不可。可如今你已经是举人的母亲,日后有凤冠霞帔的人物,苍蝇飞不到这么高,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所以一个人摆脱了糟糕的原生环境,就不必处心积虑去“打脸”了,你活成了仇人仰望的模样,就已经是最好的报复。   眼泪毫无预兆的滚出眼眶,黄氏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渔村姑娘、商人婆娘了。过了这么久高床软卧、穿金戴银的日子,她心里还是害怕突然有一日被打回原形。原来,原来早已脱胎换骨了吗?   一向刚强的黄氏都忍不住落泪,柳娘微微别开眼,不忍再看。   半响,黄氏还没调整过来,柳娘回身安慰道:“好了,娘,别哭了,你且等着日后享福就是。愿意干什么干什么,家里都你做主。”并补充道,“其实你还这么年轻,要是愿意找个男人再嫁,我也不反对……”   “啐!不正经的东西,没听说过儿子嫁老娘的!”黄氏粗鲁抹干眼泪,昂首挺胸道:“老娘凭什么嫁人,我有出息儿子,只等着凤冠霞帔就是!再嫁人等着被典被卖吗?男人?哼!”   “好,好!这才是我娘呢!”柳娘哈哈大笑。   黄氏也不是心思细腻伤春悲秋之人,说过了就真把事情撩开了,柳娘却还关注这陈林。   让小宇出去打探消息,问问村里有没有来陌生人。   小宇业务能力高超,出去一个下午,就什么情况都问清楚了。   “少爷,那是个收海货的游商,自己一个人带着几个铜子沿村收东西,穿得破烂些,倒让人误会。小的也打听清楚了,那游商姓陈,据说老婆卷了家里钱财跑了,只上下一个妾生的小儿子。他把儿子寄在亲朋家里,自己出来讨生活。”   “若是寻常人就罢了,乍一见眼生,只怕是歹人。这些年朝廷开了海禁,百姓都富裕起来了,可恶人也没穷啊,还是小心些好。”柳娘叹道。   “少爷说的是,小的明白,得空碰上里长爷爷,和他说一声。”小宇这几年跟在柳娘身边也颇长了些见识。海边也不是太平地界,常有海盗、倭寇什么的,多在海上打劫来往商船。倭寇最为可恶,有时也会上岸劫掠,黄家是这一代最富裕的人家,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陈林的事情就在这样波澜不惊度过去了,终此一生,未在柳娘生命中再次出现。   柳娘抽空去了趟府城,需要她亲自回城办的大事——张顺回来了。   张顺出海,说好的几个月回来,如今一拖再拖,两年过去了,他才靠岸登陆。   柳娘先回了黄家小院,这里一直有人打扫,张顺当初的西厢仍旧给他留着。柳娘置办了羊肉暖锅,单等他回来。   张顺老远就开始作揖,十分拘谨,口称“举人老爷”。   柳娘一把扶起他,笑道:“张顺大哥这不是埋汰我吗?咱还和以前一样,你当初的房间都给你留着呢。咱们相识于微末,交情不比寻常,可不能生分了!”   张顺腼腆一笑,“刚从船上下来,就听说先生成了举人。我和那帮小子说我当年也是和举人老爷一起吃过饭的人物,他们还不信呢!亏得我没说曾经在举人老爷家中住过,不然还不都得以为我的失心疯了!先生高才,而今想来,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噗嗤——”柳娘笑了起来,“什么先生、老爷?这是从哪儿论起来的称呼,稀奇古怪的!张顺大哥还叫我阿柳,要是觉得我舔着脸装嫩了,叫我一声老弟也行啊!”   “不可,不可,您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这就挨着府学,每年考中举人的那么多,个个都是下凡的神仙,文曲星也忙不过来啊!”柳娘强烈要求,“就叫一声老弟!”   张顺仍旧连连推辞道不敢,“我这出海一趟,也赶新鲜取了字,叫远海,丁洋大哥取的。丁洋大哥是带我入行的人,算是半个师父,又把船托付给我,而今我就叫远海了。先生叫我字就是。”   柳娘推辞不过,只得叫他的字了。   柳娘邀张顺进了正房,请他落座,道:“尝尝,羊肉暖锅,我娘在乡下没过来,这是下人的手艺,尝尝还是当年的味道不?”   张顺笑着夹了一块羊肉,道:“就是这个味儿,终究不如大娘做得好。”   “哈哈哈!下人根据我娘的方子做的,可惜还是功夫不到家,来,吃酒,吃酒。你在外面见多识广的,和我讲讲。”   张顺几杯酒下肚,也放开了,笑道熬:“比不得先生,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何况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当初我上船之后,日日吃鱼,吃得受不住了,就吃大娘带的兼并和肉酱,船上有带少量土种些白菜蒜苗什么的,勉强挨过了风浪。要说风浪,一路下南洋,远远望着岸边走,都是走熟了的老路,可海上那变化多端的气候,暴风雨一来,整条全都被颠来倒去的折腾,险些葬身鱼腹上不了岸!我是跟着丁洋大哥跑的,丁大哥没福气,实在暴风雨里了,被倒下来的木头砸了,没熬两天就去了。临走时把船托付给我,丁大哥一辈子无儿无女的,而今酸是断了香火。我在海上飘了两年,连让他入土为安的做不到……”   “求仁得仁,不必伤怀。丁大哥一辈子豪爽,不是拘泥人。他临走的时候,肯定也让你海葬。咱们生在海边,长在海里,如今又葬在海里,也算有始有终了。” 第176章 渔家傲   “当初遇上大风暴, 我们的船掉出了船队, 千辛万苦在暴风雨中活了下来, 却发现自己孤零零飘在海上。举目四望, 四周都是一样的海水, 蓝得发黑, 从甲板上望下去,犹如旋涡,要把人吸下去似的。”张顺叹道:“当时看不到海岸, 也没有海图……说实话, 就是有海图, 在海上没有参照物, 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那时候我每天睡觉总做梦, 梦见海水倒灌进船舱, 就那么一浪高过一浪的势头压过来,和白天看到的一样。等死的滋味儿不好受啊,一船的人都指着我活命!丁洋大哥把身家托付给我……后来倒在甲板上,突然想起先生教我的观星之术, 可恨当时学的浅, 可也依旧凭着北极星,一路向北,找到陆地靠岸。靠岸之后, 才发现船一直飘到了暹罗。暹罗乃大明属国,对大明一向亲善,在那儿补充淡水, 修整船只,过了两年,才回到中土。难啊!”   柳娘斟酒,沉浸在思绪中的张顺却马上反应过来,接过酒壶,给两人都满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再难也熬过来了,如今不正是享福的时候吗?你在暹罗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吧。随手卖了也能在岸上置办一份家业,日后做个富家翁就是了。”柳娘笑道。   张顺却没接这个话茬儿,从怀中取除一叠银票,递给柳娘。   柳娘接过大致一看,少说两千两。“这是当初先生投的银子的回报,按分子分钱,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柳娘当年不过投了两百两罢了,远洋贸易的利润,十倍啊!   “丁洋大哥那一份,我也给他存着。我正在打听大哥家里人,若能找到亲戚族人,过继一个嗣子,日后把孩子养大,丁洋大哥香火有继,也算对得起大哥托付我一场了。”   “远海出事周到,仗义,是条汉子!”柳娘竖起大拇指。   可能是柳娘的夸赞给了张顺勇气,张顺从袖筒子里掏出一个偏平的盒子递给柳娘。   是宝石!一红一蓝两块宝石,还没进过精细雕琢,已经显现出宝石特有的璀璨光彩来。   “我对宝石没有研究,远海请我掌眼,却是难为我了。”   张顺却推开椅子,突然跪了下去,拜道:“还请先生教我观星之术!”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我们当初平辈论交,只是投了眼缘,我都愿意交你,更何况如今。别闹这些虚文,赶紧起来!”柳娘吓一跳,赶紧扶他。   张顺却道:“当初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先生传授的是这样高深有用的东西,在船上等死的时候,恨不能多学一些。而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舔着脸占便宜,仗着先生好说话。先生说我如今的身家,能在岸上置办家业,可我这人,在岸上待不住的。大海,大海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见未见过的人,去未去过的地,这才是快活所在!因此,还请先生不弃!”   “张顺不敢厚颜攀关系,只求先生收我做个挂名弟子,传我观星之术。张顺别无长物,日后每年出海的一层利润,悉数孝敬先生。”张顺仍旧跪在地上不起来。   “你想学,我教就是了,先起来!”柳娘再次重申,“别说什么利润不利润的话,日后我继续投银子,你按份子分我利钱就是,不投就没有。亲兄弟,明算账,别乱了规矩。”   张顺却不肯起来,道:“不能占先生的便宜,还请先生收我做个挂名弟子即可。日后在外行走,也绝不败坏先生名声!”   车轱辘话来回说,柳娘这才明白过来。当初听见有亲人归来,打扫房间、准备吃食的热情突然都消失了。张顺求拜师,求的不仅仅是观星之术,更是后台保证。自己如今是前途远大的少年举人,说不得哪天就中进士天街夸官。既有观星之术这样的好东西,又有远大的前程,此时不来烧热灶,何时来呢?当初在黄家小院住过的人都考中的举人,他们若能中进士,就是官场数人,若是不能,回乡亦是乡绅。柳娘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有了让人投靠的本钱。   怪不得张顺一开始就不肯兄弟相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说的什么话,你我相交这几年,你的人品我放心。若要拜师,也该正经摆酒,请诸人来见证,定下关系才好。”听柳娘松口,张顺才站起来傻笑。   柳娘突然觉得自己也感受了主角光环,这是走到哪儿都有人“纳头便拜”啊!   等到八月出孝之后,柳娘回到黄家小院大宴宾客。一是宣告自己出孝,宴请请朋好友。二是当场收张顺为徒,并非传授圣人言,而是教授观星之术。   在场众人纷纷祝贺,赞柳娘兼容并蓄、杂学旁收。也有担忧的柳娘走入歧途,受商贾做弟子掉脸面的。   柳娘又宣布了自己即将启程入京赴考的消息,众人才一致点头,夸他博学多才,只要不耽误科举“正事”,这些有趣的消遣只算个人爱好!   柳娘只带着小宇一人赶路,黄氏等人留在乡间等她。   因柳娘要赶着上京,张顺也只能跟着去,在路上继续学习观星之术。张顺还特意留着些精品没卖,入京沿途卖到京城去,可得了大价钱。   一路上,张顺十分殷勤,衣食住行、游玩赏景,打点得十分周到,一个铜板也没让柳娘出。不止因为柳娘的观星之术,还为柳娘不经意间说漏嘴,着自己有海图。   别看张顺说的好听,什么有海图在海上没有参照物相当于废纸。事实上,海图是航海人用性命探索出来的安全航道,在海上的作用大了去了,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大明有相当长久的航海历史,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船只遮天蔽日、人员众多、气势恢宏,可惜之后禁海,而今人们只能从故纸堆中,遥想当年的辉煌。   柳娘若真有海图,那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张顺一路上殷勤备至,柳娘却只指点他如何改造船只,毕竟柳娘当年是亲眼见过三宝太监的宝船团队是如何筹备、如何建造、如何辉煌的。海图什么的,依旧密不示人。   到了京城,张顺为柳娘租好院子,又打点好一切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柳娘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往日旧友。因与张顺同行,她比其他人都要来的迟一些。当年住过黄家小院的几人,都到京城为春闱奋战。顾行舟、林峰、孟荣山、秦玉军、花渊,诸人柳娘都要一一拜访。   大致打理妥当,柳娘在京城著名酒楼叫了外送,直接在家里宴请几人。   “还和当初一样,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无尽欢快!”孟荣山叹道。他在几人中年纪最大,是去年上京来的,和柳娘一样,等着明年春天的春闱。   “是啊,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花渊笑道,“等我们考上进士,磐石兄和温之贤弟翰林院散馆了,到时你我宦游各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啊!”   “借你吉言!”孟荣山、秦玉军和柳娘都敬他,这话分明是说几人都能考上进士。   顾行舟和林峰当真是一鼓作气,考到最后。两人最后都得中二甲,且都选入翰林院做了庶吉士。这几乎是文臣最好的开端,两人如今也成了闽南学子的骄傲。闽南不能与江南比,文风不甚浓厚,以往能中进士就是天幸,更别说选馆入翰林了。   “来,阿柳,我敬你一杯,多亏你当初教我们学官话。官学里的老师到底年纪大了,有些音不太准,你却说得流利,我到京城没被人小瞧,多亏你了。”林峰笑道。   顾行舟也跟着举杯敬柳娘。   “是温之兄自己用功,与我有什么干系?”柳娘笑道:“只要你不叫我阿黄,我就既往不咎了!”   “哈哈哈哈……这可是得记一辈子的笑话,当面不叫,背后也要说一说的。”林峰笑着打趣。   柳娘笑着一饮而尽,这阿黄的称呼一出,众人气氛也更显和煦了,仿佛真回到从前一般。   饮酒作乐,填词写诗,好不快活!这年头讲究君子六艺,几人虽不是全才,却有颇有拿得出手的本事。顾行舟抚琴,林峰作画,孟荣山长啸高歌,秦玉军居然会弹奏琵琶,还是横抱的。柳娘不甘示弱从房中摸出笛子,吹了一曲高亢嘹亮的笛音。   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花渊自嘲道:“就我没个拿得出手的本事,先躲羞去了。”   “分明是去更衣,还找什么借口。”柳娘笑着跟了出去,“我这主人家去瞧瞧,被醉倒在茅房里……”   柳娘出来,却见花渊在回廊吹冷风醒酒。   “你也经不住酒意了?”花渊笑道。   “趁机尿遁,有事想请教花兄。”柳娘也不遮掩,笑问:“磐石兄和温之兄怎么了?”当初这两人多好啊,起居同卧,如胶似漆,刚刚在宴席上却不说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花渊扯了旁边树叶拿在手里把玩,沉吟半响道:“磐石老弟得主官青眼许以爱女,两人就断的,本来契弟就是临时搭伙,现在散了,依旧是同年兄弟。也不是他们怎么就闹僵了,等我们上京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你与他们关系好,得空还是劝一劝,好不容易我等有这样的缘分,岂能辜负。做不成契兄弟,依旧是知交好友啊!孟大哥我们也劝了,没什么用,可都指望你了。”花渊颇为担忧道。 第177章 渔家傲   他乡遇故知, 旧友重逢, 一顿晚饭吃得十分圆满。众人都饮了酒, 柳娘作为主人家, 勉强保持着清醒, 送几人回去。   孟荣山、秦玉军和花渊租住在一起, 柳娘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去,小宇全程护送,虽然他们也各自有家人来接。   顾行舟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醉醺醺就要去拉林峰, 林峰避而不见, 独自软倒在软榻上。柳娘见这样生怕闹出矛盾阿里, 赶紧过来挡着, 顺手扶了顾行舟, 笑道:“磐石兄,你可这是一块磐石啊,太重!”   柳娘亲自扶了顾行舟交给他的家人,看他上了马车, 对小厮道:“磐石兄醉酒, 你们回去的时候小心些,慢慢赶马,不要开窗免得呛风。我初来乍到人手不够, 就不送磐石兄回去了,你带我向嫂夫人问好,说我怠慢了, 明日上门请罪,”   小厮恭敬答话:“黄相公客气了,小的们定好生照料我家相公,定向主母转达问候。”   柳娘站在门口,看着顾行舟的马车远走,才慢吞吞回了院子。   院子里自有几个张顺买来的粗实仆役收拾残羹剩菜,柳娘扶了林峰到客房,又叫人送上炭盆、棉被,才到厨房去。   唬得在厨房听用的几个婆子磕头不已,柳娘温和笑道:“不妨事,来个人帮我烧火,我做点儿醒酒汤。你们各自忙去,该吃饭就去吃,不必管我。”   话虽如此,还是厨房的小管事出列打下手,亲自烧火,其他人都让退下了。   柳娘手脚麻利的做了一壶醒酒汤,端到客房。自己喝了一碗试试效果,的确不错,这才扶林峰起来喝。   柳娘扶起林峰,林峰却总往墙那边偏头,可酒意影响了他的身体控制,总偏不过去,就像一条干岸上的鱼,不停抖动。   柳娘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扳过他的头才发现,他已是泪流满面。   柳娘装作没看到,轻声哄道:“温之,温之,喝醒酒汤了,喝了就不疼了,不疼了~”   连哄带骗的让他喝下醒酒汤,柳娘又让人送上热水帕子,给他擦干净脸,给他脱鞋,让他舒服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下人又来了,多送了几个炭盆和热水袋进来,柳娘把热水袋放进林峰被窝里,深秋的京城,夜里尤其寒凉。   柳娘让下人把软榻搬到床边,在京城没有信得过的人,柳娘只能亲自守夜了。   没过多久,小宇就回来了,轻声回禀道:“少爷,安全送回去了,也交待了几位相公的家人,让他们好生伺候。”能千里迢迢带进京城的家人,多半都是家生子或者子侄之类的贴心人,柳娘也就放心了。   “少爷,您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林相公这里,小的守着呢。一有什么,马上去唤您。”   “好小子,知道心疼主子了。心意领了,温之这边我亲自看着。你出去一趟灌了不少冷风,我让厨房熬了羊肉汤,你自去用些驱寒,不必管我。”   柳娘素来说一不二,小宇见主子有吩咐,笑着谢过退下。   客房就剩林峰和柳娘,柳娘躺在软榻上,幽幽一叹:“唉……你又是何苦。”   静默在空气中蔓延,半响,林峰才问道:“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他不说话,谁又知道他醒着呢。   “你如今已经是进士老爷了,我一个小举人,哪儿敢瞧不起呢。万一日后也能高中,还等着翰林院你关照我呢。”柳娘笑着打趣。   躺着装睡的林峰突然翻身起来,情绪激烈道:“你明知我说的是顾行舟!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觉得我大惊小怪,还有忘恩负义,绝情!这么些年的交情,说断就断,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   “温之,温之……”柳娘温言安抚。   “是,我就是这么个人!当初是我主动招惹顾行舟的!他学问好、相貌好、家世好,在学里的时候,就有无数人爱慕他,可只有我和他走到了一起。后来他考上了秀才,我却连试两场皆落第,是他不放弃,拉拔我,陪我一起考上的。当初我们一起去租院子都是他出的钱,我知道,你当时肯定瞧不起我,觉得我抠门儿。明明花的不是自己的,还斤斤计较!”林峰猛得拿袖子擦眼睛,胡乱秃噜几下,眼睛更红了。   “是,是我见不得人好。明明是邱大人看中了顾行舟,招他为婿,是我看不惯他大好前程,非要和他闹。险些闹没了这好姻缘!都是我心眼儿小,见不得别人好!”林峰鼻音浓重道:“你也小心些,别更我亲近,不然下个算计的就是你了!”   说完也不管柳娘什么反应,一把把被子拉来蒙着头,侧身对着墙面,动也不动。   柳娘再次叹息,倒了一杯茶水过来,轻拍被子道:“出来吧,小心闷出毛病来。喝点儿水,眼泪都流干了吧。”   “谁说我哭了!老子钢筋铁骨的汉子!”林峰又猛的掀开被子钻了出来,一双兔子眼通红。   “多大个人了,别把被子弄得更扇风似的,当心着凉。”柳娘把茶水递给他,道:“钢筋铁骨的汉子也是要喝水的。”   林峰瞪着她,柳娘不甘示弱的看回去,僵持一会儿,林峰接了茶杯,一饮而尽!“这是什么东西,红枣茶是个月母子吃的!”   “瞎讲究什么,孕妇吃得你也吃的。大晚上的喝茶,你还想不想睡了。”柳娘接过茶杯放在桌上,道:“你既然已经清醒了,就自行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林峰却拽着柳娘的袖子,眼巴巴看着她道:“你不说点儿什么?”   柳娘看着林峰,虽然她现在年纪比林峰小,可看他真和看孩子似的。   柳娘回身坐在软榻上,道:“本来你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外人置喙的余地,可话儿说道这份上,我也多嘴两句。”   “你先把衣裳披上,坐好,听我慢慢说。”柳娘提醒他后,才娓娓道来:“你是个至真至纯的人,这点顾行舟不如你。当初租住到我家中,不过银货两讫,谈不上交情,租客的人品也与我这个房东无关。后来我见你实在紧张,怕是过不了院试,和顾行舟商量之后,弄了个假贡院锻炼你。为此,你帮我找了禀生做保人开启我的科举之路,对我而言是大恩人!”   “也没什么……”   “闭嘴,安静听我说。”柳娘轻斥一声,道:“你帮我找保人,最开始瞒着顾行舟的吧。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若是他从一开始就参与,根本不会让你亲自做保人。你也是后来考中举人,才另外找人顶替你的位置。顾行舟年长一些,沉稳、厚重,却也小心谨慎,不会这样轻易帮我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你的真、纯,就在这些地方,别人帮了你,你就要回报,并不过多计较个人得失。”   “其实他也挺好的,当初他也赞同,还帮着说服了秦玉军呢。”林峰辩解道,即便分开,林峰也不是背后说人的性子。   “赞同,是你把事情都做了,他赞同。帮着说服秦玉军顶替你,是不想你陷进来。行了,这种一眼就看穿的事情,也用不着解释。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他,你们来我家租住,是我的机缘。”   “这话反过来说也对。”林峰小声嘟囔道。   “同样的道理,来了京城之后,顾行舟有上官赏识,许以爱女,为了前程,或者单纯为了过正常日子,他也会成亲。顾行舟是个正统的人,他的日子就是平常人希望的日子。你不同,你傻多了,喜欢一个,就要过一辈子,才不管什么成亲不成亲。”   “唉,你居然都知道,是他跟你说的吗?”林峰眼含期待的问道。   “我刚来京城,哪儿有空管你们的事情!”柳娘给他一个毛栗子,笑道:“明摆着的事情,不需要听谁说。”   “这样啊。”林峰失望,叹道:“还没人和我说过这些,大家都劝我,不要为着小事生分了我们多年的情分。其实,我也早有过预感,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担心总有一天他会成亲。他说的对,他是家中长子肩负重任,我是幺儿,总要宽松些。我以前都想过,若是这一天真来了,就痛痛快快放手,可没想到事到临头什么理智都没了。我伤心的不是他成亲,而是他还想继续和我做契兄弟,还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契兄弟和成亲与否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把我当什么人了?躺在一张床上睡觉,怎么没关系!我可不想和女人抢男人,太掉价了!”林峰皱眉,“以前我总以为他与众不同,没想到还是沦为俗流。”   “哈哈!”柳娘抚掌大笑,“不错,不错,沦为俗流。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庸俗人,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这就是你最可贵的地方。”   林峰翻白眼道:“讽刺我呢!”   “哪儿敢啊!说实在的,我和磐石兄是一类人,处在同样的境地,我和他的选择大约是一样的。我没你真,所以相当欣赏你的真,你保持着这样的本色不变,过三十年、五十年来看,我们都该羡慕你了。”   “你就别说好话安慰我了,如今我和他闹得这样僵,若不是你请客,都许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还三五十年,别老死不相往来就好了。”   “你们也是,既然说不到一块,就把事情说清楚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嘛!”柳娘笑道。   “说的好听!”林峰还拿白眼扔他,“在家里想得好好的,一见面心里就不由自主的翻腾,总是一点就暴,我这脾气是改不了的。等过明年散馆,我外放两年,心里能过去了,再和他细说。反正我们现在已经崩了,万一能在任上结识志同道合之人,说不得我清明得更快!”   “你看,你不是挺明白的吗?保持这样,怎么会连朋友都做不了。”柳娘摊手。   “唉,我哪儿知道。他的恩情,我留着日后报吧,你若是看见他啊,帮我和他说一声也行,免得我真外放了,几年看不见他,让他挂心。”林峰倒在床上,幽幽叹息。   “成了,你心里是明白的,我就不多嘴了,好好歇息,我也要去睡了。”柳娘发觉自己白操心了。   “多谢你。”林峰拥着被子,轻声道。   “谢什么!只要你们不是今天吵架明天和好,等和好的时候,再把握我弃磐石兄市侩的事情说给他听,一起嘲笑我。我就谢谢你们啦!”柳娘玩笑一句,施施然退出房门。   林峰等着床帐,半响才幽幽道:“不会再和好了……”   非至亲,不谈感情。这样亲密的话题,两人都有默契就停留在这一夜,过后林峰还是跳脱活跃的如玉,柳娘还是当他的阿黄~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林峰一瘸一拐的过来。柳娘大吃一惊:“你梦里打虎去了?”   “你还敢说!谁家软榻放在床前的,让我大早上起啦就绊一跤。物似主人形,阿黄,你可真是看我不顺眼啊!”   “是啊,相当不顺眼,赶紧吃了早饭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衙,你们庶吉士散馆的时候不还要考试吗?你放飞得厉害,到时候小心考个鸭蛋回来!”   林峰撇嘴,西里呼噜刨了早饭,自己回去了。   “少爷,小的都打听了,林相公在进士街租了房子,身边只有一对老夫妻看门做杂活儿,书童也是个才几岁的小幺儿,什么都不懂,林相公出门都是自己一个人。”小宇躬身回禀道。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林峰留下来的原因了。其他都有人来接,就他独自来赴宴,到点也没人来接。林峰家庭环境不如顾行舟,进士街是专门给新科进士们租住的地方,低价便宜,在京都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一个小院,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在这样的北境下,林峰能有和顾行舟翻脸的勇气,柳娘也颇为佩服。   刚吃过早饭,柳娘就带着礼物来拜访顾行舟了。昨天已经和顾行舟通过气,今日趁着休沐来正合适。   顾行舟的居所就体面多了,在东城锦绣胡同有一座两进宅子。柳娘进门先拱手作揖,连道得罪:“酒可醒了,都怪昨日太高兴,一不小心就喝高了。家里事情一大堆,也没亲自送磐石兄回来,罪过,罪过!”   顾行舟摇头,笑道:“你也该找个人帮你料理内务了!”   “先立业后成家嘛!小弟还等着被人榜下捉婿呢!”柳娘笑道。   此时有榜下捉婿的风俗,可那也是大约事先有意向,促成一段佳话的。柳娘若是真有意,可的留意京中想嫁女给寒门进士的官宦人家了。   “那你可得把身子骨练壮实些,凭贤弟的相貌,不知到时候几家争抢呢!”顾行舟哈哈大笑,柳娘如今长得高高瘦瘦的,胳膊上没二两肉,典型的文弱书生形象。   “说来我能入科举龙门,还多亏了磐石兄,若非磐石兄为我敲开大门,哪儿有我今日。”   “哎,自己兄弟不说这些,也是我们的缘分。以贤弟的本事,早晚能鱼跃龙门,我也就是占了个先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顾行舟在京城历练两年,比当年更加成熟稳重、圆滑周全了。   “磐石兄谦逊,我却不能做个无事人,小弟都记在心中,且待日后吧。”柳娘表明了自己知恩图报的立场,话题转向闲聊:“磐石兄新婚大喜,小弟远在闽南,也没能参加婚宴,甚憾。今日可得补上贺礼!”   柳娘让小宇奉上两个盒子,顾行舟连连推却道:“使不得,使不得……”   “磐石兄也说了自家兄弟,甭客气,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我可是挑了许久,磐石兄不喜欢也得装出个喜欢模样来!”   听柳娘说得热闹,顾行舟也放松下来,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拿出一个金光散散的怀表来。   “如此好东西,怕是不易的吧?”顾行舟笑问。   “闽南临海,外头红毛鬼来的不少,这怀表是最金贵的,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磐石兄在翰林院读书,也该有个准确看时间的器具,刚好我得了就送与你,切勿客气。”   顾行舟看柳娘行事打扮,能在京城租院子,看来经济实力雄厚。谁能想到当初要租赁自家房屋谋生的少年,如今已经是腰缠万贯了。顾行舟也不推辞,拱手谢过。   “另外一个盒子,是个嫂夫人的。未及拜见,这里给嫂夫人赔罪了,磐石兄也要为我多说好话。”   “哈哈,放心,日后贤弟来了,好酒好菜管够!”顾行舟当着柳娘的面让下人把盒子送到后院。   闲聊没几句,就来了一个管事嬷嬷,代主母谢过柳娘的礼物,并道:“太太在静亭置办了酒菜,请老爷和黄相公过去宴饮呢。”   顾行舟笑道:“贤弟是送了什么好东西,居然让贱内把静亭都让出来。她近日可霸着静亭赏菊,不亦乐乎,怎么舍得?”   “一套首饰而已。”黄柳故作得意挑眉,道:“小弟虽未成婚,可比磐石兄得女娘喜欢!”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顾行舟邀柳娘往静亭而去。   顾行舟的宅子打理得颇为精致,亭子四周摆放着各色菊花,层层叠叠,十分艳丽。亭子永远是最好的说话地方,顾行舟挥退下人,叹息一声问道:“温之可还好?”   “挺好的,昨晚醉酒,我让家人好生照料着,一直守夜。今早吃了早饭才送他回去,磐石兄放心。”柳娘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问:“磐石兄和温之兄之怎么了,以你们的关系,他好不好,还要我做中间人传话不成。”   “唉,你后面来不知道,温之和我已经分开了。”   “分开了?”柳娘惊讶,尔后又平静下来,“磐石兄已经娶亲,想要分开也是正常的。温之兄一时想不开,等过些日子就好了。”   顾行舟苦笑:“若是我想分开就好了。我倒是巴不得一辈子做契兄弟,相互扶持,可温之不愿,他怪我成亲了。你说说我上哪儿说理去?世人都是这样,到我这儿反成了过错。我是家中长子,到我这个年纪,膝下三四个孩子的比比皆是,这些年我们一同科考,耽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而今好容易熬出头了,他却犯了犟头病!”   “到底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磐石兄不要着急,事缓则圆,慢慢来。”   “唉,也只能这样了。我也不知温之是怎么想的,我等生在天地间,有幸习了圣人言,为国尽忠、为民请命是一生向往,可传宗接代、香火有继,也是人伦大理。如今我先走一步,好似显得我凉薄似的。世上多少契兄弟,一辈子相得也不耽误娶妻生子,光宗耀祖。”顾行舟十分无奈,叹道:“在京城,能说说这些话的也就贤弟了。若是贤弟得空,帮我好生劝一劝温之。”   “这?”柳娘摸摸后脑勺,为难道:“你们两人的事情,我不好说吧?”   “若是我们俩的小事,自然不该劳烦好友参合其中,可我这说的是大事!”顾行舟斩钉截铁道:“翰林院侍讲学士刘大人看中了温之,想以侄女相许,这是何等大好事,温之竟然不管不顾!真是急死我了,刘学士刚好管着庶吉士散馆考核的事情,你说他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吗?”侍讲学士,正五品的官职,的确十分重要。   “还有这等事?”柳娘讶异之下,拍胸口保证道:“磐石兄放心,我会劝温之兄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听温之兄闲话说起,他想散馆之后谋一任外官。庶吉士当初也是考进去了,除非有重大过错,否则不会黜落,就是最后一名又如何呢?”   “到底年轻些,人人求之不得的京官他不做,反倒想跑到穷乡僻壤去!你好生帮我劝劝他!”顾行舟十分担心林峰的前程,拉着柳娘剖白许多心路历程,总结起来大约就是:不能耽于情爱小道,专心仕途才是年轻人该做的正事! 第178章 渔家傲   待送走柳娘, 顾行舟回房问贤妻, “今日你怎么舍得把静亭收拾出来, 往日不是嫌弃男人浊气污了秋菊傲骨吗?”   “郎君就会打趣妾, 不就是求你饶过一株粉葵吗?值得你念叨这么久, 为妻知道错了, 郎君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可好?”邱夫人乃是国子监博士之女, 端的满身清华, 一腔温柔。平日里赏菊也要作诗连句, 夫妻俩很有共同语言。   邱夫人拿了柳娘送进来的盒子, 打开给顾行舟看, 里面是全套的珍珠首饰。难得头面上的珍珠颗颗圆润, 做手链的珍珠还是粉红色的,鲜嫩可爱,尤其得邱夫人的欢心。   “头一回见面就送这样的重礼,妾不得郑重待之。这位黄举人是什么来头, 郎君快与妾说一说, 免得日后来往交际犯忌讳。”   顾行舟三下五除二的把他们之间的交往说了一遍,“当真难得,这才几年功夫, 就从需要抄书补贴家用的寒门学子,成了这出手阔绰的豪客。郎君老实与妾交待,你和这黄举人是不是也是契兄弟?”   “说什么呢?我与黄贤弟, 那就是同年同乡之谊。”   “妾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听说你们闽南人,对这个都十分热衷,前头那林进士,不就是你契弟。”邱夫人笑道。   “真是个醋坛子,我和他不早就断了。当初年少,搭伴过日子而已,而今娇妻美眷在怀,还想什么契弟?”顾行舟抓着邱夫人的手调笑道。   “妾是不管的,契兄也好,契弟也罢,反正郎君是妾的天,妾只指望你。”邱夫人把柳娘送来的珍珠簪子插在头上,笑道:“郎君看这簪子如何,明日表舅家开赏花宴,我带这个可好看。”   听邱夫人说到表舅二字,顾行舟立刻来了兴致,左右端详几遍,赞道:“清丽无双。”   邱夫人的表舅是翰林院正六品侍讲申用懋,一个正六品官员没什么好金贵的,尤其是在亲贵聚居的京城。可这个申用懋有个好爹,他爹正是此时的元辅申时行。虽然是拐外抹角的亲戚,可这也是讨好元辅的终南捷径啊!   热闹都是别人的,柳娘独守清净。柳娘当时拍胸脯保证要劝阻林峰,可她连人都没见过,专心忙自己的事情。   花渊这时候来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申用懋大人家中开赏菊宴,广邀学子,黄贤弟可愿一展风采。”   “我就不去了,刚来京城没几天,还不适应呢!我到处转转,也熟悉熟悉地方。”   “哎呀,熟悉地方什么时候不能熟悉。日后考上进士,要在京城待一辈子呢。前提是,你得考上啊!”花渊搂着柳娘的肩膀道:“贤弟啊,考试也不光是纸笔上功夫,虽然考试是糊名,可到最后拆封定等的时候,个人名气也是至关重要。若是能在考试之前经营出大名生,考官为着物议,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打压。我等闽南出身的学子,不比他们江南学子,总要吃亏些。申用懋大人的赏花宴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正是扬名的好机会啊!”   “可我听说申用懋名声不太好,前些日子不还受过弹劾吗?”   “嗨,那都是胡说,诽谤之言,陛下不也没有降旨斥责吗?御史的话能有几分准,不过是见不得申用懋大人有个好家世罢了。当初大人中进士的时候,元辅还是老张大人呢!”花渊笑道。   “虽说取进士的时候还是张四维老大人做元辅,可老大人当时老病,本就有了推举申大人做元辅的意思。若是能回避一二,何其圆满。元辅也是小心谨慎之人,可惜在子女上落了下成。”   “行了,行了,元辅家事也是你我该说的,快快闭嘴吧!”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高层大事,他们这些小虾米也就听个热闹。管他孰是孰非,花渊要的不就是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吗?“就一句话,去不去?”   柳娘笑笑,她已经过了争强好胜出风头的年纪了,“我就不去了,祝花大哥旗开得胜……”   话还没说完,花渊就走了出去。   柳娘摇头失笑,这个花渊啊,脾气还是这么直率。   即将春闱的举子,都想尽办法增加自己的胜算,有埋头苦读,想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有结交豪门权贵,为自己寻找后台的;也有如花渊这般,参加文会、诗会,宣扬才名,营造声势的。   京城人才济济,春闱举子何其多矣,谁又有自信自己一定能独占魁首呢?   柳娘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她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   “柳,你来了,愿上帝保佑你。”   “约瑟夫神父,也愿你的主保佑你。”柳娘微笑,约瑟夫神父是意大利天主教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很多传教士都渐渐打入上流社会,人们称之为“泰西儒士”。在闽南,柳娘已经见过许多“红毛鬼”,但像约瑟夫神父这样,穿中国衣服,行中国拱手礼节,中学为皮、西学为骨的传教士还是十分少见。   “不,我的孩子,主不是我的,而是世人的,光耀世界啊。”约瑟夫神父笑道。   “好的,可能是我并不灵光的意大利语又出问题了。”柳娘耸肩,“让我们放弃争论信仰的问题吧,也许我们能说说没有争议的话题,比如音乐?”   “是的,音乐是没有国界的语言,我们都该接受音乐的熏陶。”约瑟夫神父请他到房间里去,从一个盒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把小提琴来。经过千山万水来到这里,这把小提琴的价值不言而喻。“也许你愿意演奏一段,上次若不是你找到可以替代的琴弦,它就不能再发出声音了。我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行,明是用什么做乐器的呢?”   “我们的弦类乐器,常用蚕丝线或者羊肠线,弓弦总用马尾或者类似的长丝物品。我开始的时候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找的,可我发现,对小提琴而言,金属丝才是更适合的,它的音域更广。”柳娘接过小提琴,最开始见到的时候,柳娘都不敢相信这是小提琴,没有腮托,琴颈也比较短。约瑟夫神父千里迢迢带它来,这在意大利还是新鲜玩意儿,可惜路上琴弦坏了,不能发声,柳娘帮忙找琴弦,顺带“天才般的创意”进行了改造。   “是的,是的,外面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们去院子里演奏可以吗?”   “求之不得。”柳娘走到院中,在树荫下站定,微微斜着身子,开始拉琴。   琴声弥漫在整个小院,音色优美、音质纯正、音域宽广,在这样的琴声中,约瑟夫神父忍不住唱起了对上帝的赞歌。任何赞歌都是庄严、肃穆的,而在约瑟夫神父唱来,却更增添神秘和圣洁。有信仰的人,心志最坚定、心灵最纯洁!   一曲终了,两人相互鼓掌,称赞对方。   “在我的国家,音乐是应该被分享的,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品尝音乐的盛宴。在明,这好像并不受人欢迎,大家都不喜欢音乐吗?或者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约瑟夫神父走过很多地方,对每个国家地区的风俗都十分好奇。   “当然不是,音乐的魅力,没有人能够阻挡。前些天,我到京城的时候与我的朋友聚会,他们有的会吹笛子、有的会弹琵琶,还有的和您一样会唱歌。这些是非常私密的朋友才会相互展示技艺,若是您有兴趣,等我完成人生最重要的考试,我请您参加宴会。”柳娘笑道。   “当然,当然,非常感谢!柳,你真是个友好的人,在闽南的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愿意为我翻译,其他人都十分惧怕我。可我不是魔鬼,我是上帝派驻到人间的使者。”约瑟夫神父第一次在闽南下船游玩,被当地人驱赶,是柳娘为他解围。即便在外国人出入频繁的闽南,依旧有着红毛鬼吃人的传说。   “柳,友好的你还愿为我解惑吗?我在街上也听过许多音乐传来的地方,有些是歌剧,有些是妓馆,他们也很受欢迎对吗?”   “那不是歌剧,那是戏曲……好吧,类似歌剧。在那里音乐是受人欢迎的,可展示音乐的人地位却比较低,官员、儒生都不屑与他们交往,认为他们都低贱。”   “不,不,音乐重来不曾低贱过。在我的国家,也有为了音乐、为了艺术牺牲的人,他们的嗓子比最会唱歌的鸟儿还美妙,是他们为上帝献上赞歌。在明,也有这样的人,可他们却是为了权利而牺牲,在皇宫里服侍君主和贵族。”约瑟夫叹道,他说的是阉伶歌者和宦官。   “可是歌剧的女主角也不能和贵族姑娘相提并论,这在哪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在大明,音乐的确重来不曾低贱。我们最重要的乐器是琴,它也用蚕丝做琴弦,但它的声音很小,只能允许几个人听见。在我们的文化中,能听懂对方的琴音,就算素昧平生也能称作知己,就像伯牙与子期。”柳娘细细和他讲了高山流水的故事,用他能接受的语言。   “唉,为什么要毁坏那么美妙的乐器呢!” 第179章 渔家傲   音乐能陶冶人的情操, 绘画同样也能。柳娘在约瑟夫神父的宅子里重温油画。她上辈子做皇后的时候, 大明正是鼎盛向上之时, 学的东西又多又杂, 而今重新捡起来, 别有一番意趣。   油画是个既费时间又占地方的消遣, 柳娘租下的院子不方便摆弄这些,柳娘干脆和神父约好,每三天来一次。刚好这房子是神父买下来的, 放些家乡东西, 也没人说什么。   柳娘最近在画一副习作——旭日东升图。在大明, 常见的是海上生明月, 以表思念, 少有用大海旭日表现这般蓬勃的生命力。柳娘在海边住了许久, 日日看海,海的形象都在她眼里了。此时正式十六、十七世纪,海洋时代已经来临,大海的前景, 犹如旭日一般光明!   油画是个神奇的东西, 时间短的一顿饭的功夫就画好了,时间长的二十年为之奋斗也不在少数。柳娘取了个中间值,从到京城至春闱这三五个月里, 她都在和这幅画做斗争。   “他真漂亮,你怎能调出这样的色彩,之前的群青色已经够让我惊艳了, 我特意把半成品摆在卧室里,只要看着他,我就能很快平静下来。现在这种金黄色,近乎橘红,介于黄和红之间的色彩,更是漂亮极了。柳,你应该生在意大利,做一个画家!”约瑟夫神父神态夸张的赞道。   “你真会开玩笑,我做个画家可能会饿死。”柳娘看着自己花了几个月完成作品,笑道:“比不上名家,可他是我一辈子最满意的油画作品了。刚开始画大海的时候,我随着笔触平静心情,这几个月一层一层渲染,今天我完成了对太阳的最后着色,心情也随着这太阳冉冉升起。明天我就要去考春闱了,这样的心情正合适!神父,您说艺术有感染人的魅力,我想这是正确的。”   “祝你旗开得胜!”约瑟夫神父入乡随俗,拱手为礼:“等你考上进士,就该有心情为我展示明的绘画了,你说过有一种像群青的颜色,但比他更漂亮。”   “是的,是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蓝在我们大明的绘画中依旧占据重要地位。我一路从闽南到京城,见识了许多地方,有信心画出一幅绝佳的青绿山水图。里面的颜料都是珍贵的宝石磨成的,千年不变色。到时候,我教你,也许我们的作品会有幸流传下来,就算历史湮没了我们的名字,作品依然熠熠闪光。”柳娘笑道。   “好的,好的,我等着你!”约瑟夫神父回以微笑。   在神父的小院里拉了这么久的小提琴,也没有遇到半个知音,柳娘相信上次张顺纳头便拜是意外剧情。若是她真有主角光环,这么经典的场景,怎么没有触发剧情呢?   二月的京城,朔风凛冽,柳娘早早起来,做最后准备。贴好假肢和假喉结,站在铜镜前大量自己的身体,经过两年多的锻炼,她的身材犹如瘦竹竿一般,前后一样平,又有喉结先入为主,没有人会让认为她是女子。穿上中衣、外袍、皮衣,吃最后一顿好饭,小宇已经提着考篮在门外候着了。   春闱九天,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常有人经受不住。今年偏偏倒春寒,前几天升温,科考的人一阵欣喜,昨天晚上却一夜北风,开始飘起小雨来。多少人诅咒发誓痛骂,天依然没有放晴的打算。   为此,当今陛下特意加了恩旨,允许考试的人穿皮衣进场。考试的人感激涕零,却给搜检带来不小的麻烦。礼部干脆烧了一池子热水,让人先洗澡,再穿衣服。柳娘的谨慎是有用的,多亏这些材料都防水,不然非露馅儿不可。   满眼白花花的躯体,自己也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可真刺激!柳娘在心里催眠自己,想像黄氏当初城门口□□兵丁那豁出去的劲儿,不能输给土著啊!   池水好歹是热的,也不管有多少人洗过,柳娘下去逛了一圈,赶紧起穿衣裳。多亏带了件大氅来,大氅的袖子是活扣系的,解开可当做被子用,而今先做了毛巾。   到了考棚,柳娘照例先生火,摇铃要来一桶冷水,先烧水把考棚整理干净,又用剩下的热水把手暖了。拿着放在铜壶边上熏热的饼子,就着热水吞下。这时,天还没亮,只微微显现出群青色。   越是艰苦,越要坚持健康作息。柳娘上午做题、下午检查,中午还要睡午觉,每顿饭就算再艰难也要坚持吃饱,为自己提供能量。即便如此小心谨慎、坚持努力,考到最后,依然两眼发昏,思绪混乱。   等春闱结束,柳娘好好睡了两天才补回来。怪不得那么多人倒在了科举的道路上,这环境真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春闱过后,却仍旧不是潇洒的时候。市面上各类参考答案满天飞,阅卷官几十年前的旧闻都被拿出来又炒了一波陈饭,好似从几十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话中,就能推测阅卷官的喜好、文风一样。   关系好的举子也要相约在一起讨论试题,俗称对答案。孟荣山、秦玉军和花渊不请自来,柳娘好生招待。他们几人其实是这届闽南学子中的佼佼者,不知不觉之间,闽南学子好似都道柳娘的院子来聚会,把正经闽南会馆丢在一边。那可是闽南的海商,专门为家乡举子修建的,端的富丽堂皇。   等到放榜之日,花渊执意拉着柳娘到榜前观看,只是又怎么能挤进去呢!   “多亏我早定了座位,虽没订到包间,但在二楼已经很好了,视野开阔,待会儿报喜的来了,第一个就能看见。”孟荣山笑道。   “咱们都战战兢兢的,怎么黄贤弟就这般淡定?”秦玉军指着柳娘平静的脸问道。   “贤弟最自己这般有信心?”   “倒不全是信心,一半是相信自己平日付出不会白费。二是破罐子破摔,这文章已经写了,考卷已经阅了,再紧张于事无补啊。还不如安心等着呢!”   “唉,我是做不到贤弟这般从容的。”花渊向宗人展示自己的手心,“瞧我这一手的冷汗。”   等贴棒的官员在力士的护卫下把红榜张贴在墙上,人群顿时沸腾了,再怎么艹“清高自持”人设的都伸长脖子往外看,就像被人拎着的鸭脖子似的。离了这么大老远,只见人头,不见皇榜,唯一淡定的大概就柳娘了。   报喜的幺儿们挤得头发散乱,偶有跑掉鞋子的,可任谁件了都是一副欢喜模样。附近就这么几家酒楼,报喜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欢呼,一会儿又听见一阵大笑。   报喜从名字最低的开始,慢慢报到最高的。他们几个熟识的人中,第一个收到喜讯的是花渊,二百三十一名,这名次板上钉钉,就是同进士了。甭看官场上对同进士有如夫人之类的蔑称,可那是对能考上进士的人来说。闽南文风不重,能考上进士,管他同不同呢!   花渊当场喜得一蹦三尺高,“中了!我中了!”   柳娘赶紧掏出银子赏了报喜的人,花渊还兀自拉着几人来回嘀咕“中了”!   尔后收到消息的是秦玉军,秦玉军名次更好些,一百一十一名,努力一把能入二榜。秦玉军年纪大些,阅历也多,没像花渊那般喜形于色,可打赏喜钱的时候,手依旧在哆嗦,一张红脸泛着兴奋的油光,喜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还有他们闽南一同来的几位举子也在这座酒楼,中了的互道一声恭喜,又静静等着报喜的幺儿。   越到后面越让人心急,等到最后十人未报的时候,孟荣山已经放弃了,端起坐上的冷茶灌了一口,让沸腾的血凉快些才道:“这科,我是没希望了,恭喜二位贤弟!”   “大器晚成,好事多磨。孟大哥不必灰心,小弟陪着你呢!”柳娘笑道。   孟荣山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好,咱们一个大器晚成,一个少年英才,总能等下一科的!”孟荣山心想,五十少进士,他才三十出头,考上进士也是人才啊!反正妻子儿女在老家都有生计,他安心在京城再奋斗三年,争取一举上榜!自己考举人都蹉跎了好些年,完全就是厚积薄发型人物啊,要淡定,不要灰心!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孟荣山在心里勉励自己。   最后几名,基本上是属于早有才名的,众人虽然知道不可能落到自己身上,依然专心听着,这就是自己这科的魁首人物啊!   等到最后有报喜的幺儿挤着挤着往这边跑的时候,孟荣山紧张得站起来了!难道自己还有入前十的运道?什么淡定,就滚一边儿去,我的进士!   “恭喜福建省泉州府永宁卫黄柳老爷得中贡士第四名!”第一个幺儿还在门外就兴奋喊道,柳娘起身扔过一锭雪白银子,笑道:“多谢了!”   一两银子啊,就这么抛出去了,显见是个豪客!报喜的七八个幺儿顿时围在一起,好话不重样,狠狠恭维了一遍。   柳娘扔出去一个荷包,道:“且拿去平分!”   “恭喜贤弟!”众人齐齐恭喜他,坐在这座酒楼里的,就没有比他年纪更小的。   “运笔惊人,文曲下凡啊!”花渊笑道。   “花大哥也来打趣我,幺儿们就是吃这口饭的,他们的话儿哪儿能信,臊得我一张老脸通红!”   “我可没看出来,只见你淡定从容,我这二百名开外的都比你兴奋!”花渊真是笑的嘴都合不拢,随时随地展示他的大白牙。   “面上淡定,心里激动,俗称闷骚。”秦玉军补刀道。 第180章 渔家傲   会试过后便成了贡士, 而殿试一般不会黜落人, 成了贡士, 进士就是板上钉钉了。此次他们一同应考的四人, 只有孟荣山未曾得中。当天孟荣山就与闽南那些未中举人一起, 出去喝酒解闷了。   “孟大哥学问不差, 怎的这次就未中呢!”花渊搓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太喜形于色了, 会不会让孟大哥不高兴?”   “你也太小看孟大哥了。孟大哥经历过的事情比我们都多, 他若是会介意, 这么多年就不会安心在闽南半读书半经商了。”柳娘挑眉。孟荣山考中秀才之后, 最大的收入有两份, 一是给每年靠秀才的人做保人, 二是投资经商。大明可没有官员不能经商的规定,爱惜名声的也最多挂在族人、旁支或者妻子名下。自从万历皇帝上台、张居正改革之后,经商风气更浓。   “黄贤弟说的是,我们还是先说说殿试的事情吧。”秦玉军点头, 为了不影响孟荣山, 他们俩白天都到黄柳的宅子来商议殿试的事情,免得给他难堪。   “也没什么可说的,照常发挥就好, 名次估摸不会有大变化。倒是花兄,你可要去殿试?”柳娘问道。   “花兄弟这名次的确不好,容易落入同进士里。若是此次殿试不去, 下次直接参加殿试,主考官也明白推后一科参考的用意,稍微一抬手,就入了二甲。再者,多三年时间,文章又该有多大长进?”秦玉军是赞成花渊这科不考的。   “到时花兄可多参加诗会文会,名气出去了,考官也会酌情考虑。”柳娘也跟着劝道。   “嗨,你们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想过。可我这脑袋,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读了几十年,而今妻也有子也有,还总仗着家里供养有什么意思?同进士就同进士吧!”花渊笑道,“去了一回申时懋大人的赏花宴,才知道要在京城里闯出名头可不容易啊!”   “同进士难越三品官位,花兄还是再想想,不可意气用事。”   “说的好像我得中二榜就能当三品大员似的!”花渊嗤笑,多少人一辈子能五品官致仕就谢天谢地了。“好了,好了,你们都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都是成年人,花渊既然有了决定,秦玉军和柳娘也不再劝说,三人一同复习,准备殿试。   “唉,你们说这次殿试要不要改改文风。陛下虽登基十年有四,但仍旧是少年,与我等意气风发相类,若能合了陛下眼缘,说不得……”   “碰!”秦玉军卷起书卷给花渊脑袋上来了那么一下子,“这可真是说不得!陛下乃天子,天人神授,岂会与我等凡夫俗子相类。你还真以为卷子是陛下一张张看的吗?没到陛下手里,大学士们就先刷下去了。”   “说的也是。唉,我嘴里说着同进士无妨,其实还是想走个捷径,能得进士何乐而不为呢?”花渊自嘲。   “英雄不问出处,咱们能读书科举已经是难得的机缘,普通老百姓见了也只称呼一声进士老爷,谁还问你是一甲还是同进士呢?”柳娘安慰道:“正经殿试之前还有一次复试,复试教授礼仪,核定人员,也很重要。殿试乃是礼节性的,只要不出大意外,名次都不会变动,咱们也不要掉以轻心。”   “黄贤弟说的是。”两人拱手,不再谈这些有的没的,专心埋首于书本。   放榜后第三天就进行了复试,今年的复试没出幺蛾子,一个人都没有黜落。复试的七天后进行殿试。   殿试在保和殿进行,众位贡士按照复试排练好的礼仪,三呼万岁之后落座答题。   柳娘落座之后,就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呼,而后是许多衣服摩擦的声音,余光一瞟,原来是皇帝离开了。   这可是殿试啊,在保和殿中坐着的,都是天子门生。进士们的地位之高,只看普天下除了皇帝,只有每届状元能走午门、端门,就可窥一二。在大明,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文人地位之高不言而喻。进士则是文人中的顶级阶层,不管是为了拉拢人才,还是表明政治立场,皇帝在殿试的时候,至少要礼节性的讲几句话吧。当然,要是像成化皇帝一样结巴的,可以不说。可在怎么着也要多留一下,表示看重吧。   当今皇帝倒好,不讲场面话,也不走过场,遇上个这么个反对形式主义的上司,怪不得礼部的人要惊呼了。   殿试只有一道策论题,答案大约在两千字左右。柳娘余光看见周围同年已经开始磨墨起笔,自己打了腹稿,先把文字誊抄在草稿纸上。修改过需要避讳的,又以特殊格式誊写在正式卷面上。一应字体都用馆阁体,方正、光圆、乌黑、体大,有时候书法往往比内容更重要。   殿试也不是当天就能出成绩的,考到日暮交卷,贡士们鱼贯而出,试卷收存等待阅卷官打分。此次参加殿试的贡士有三百五十人,有十来位阅卷官通宵达旦,第二天就把卷子改出来了。阅卷官们汇报给主考官,主考官在众位同僚的监督、帮助下拆封。把前十名的卷子奉给皇帝,请陛下御笔朱批。   此次主考官由元辅申时行担任,怪不得太/祖皇帝千方百计废除了丞相制度呢?丞相的代替者,几个大学士都经常做主考官,朝廷新人加入,都得承主考官的情。   皇帝略翻了翻呈上来的答卷,他登基十多年,经历的殿试也有四五场了。先时有大明神相张居正做主,现在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   “朕看了,都是一时英才。”   “陛下英明神武,才使得天下英才悉数归心。”申时行拱手道。   “也是爱卿勤勉爱民、襄助有功啊!”君臣先互拍马屁,相互奉承了一回。皇帝才道:“不过,朕看这名次排的不好。老成持重者才可担大任,朕看山东吴英就不错,又是圣人故里,端的是状元之才!”   申时行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啊!吴英可是在第五啊!先前陛下不是说年老的人保守不懂机变吗?为了皇帝这句话,他们特意把年轻些的浙江丁敏豪放在首位。再说了,而今科举场上也分南北,多少年了,都是南方举子占据压倒性优势,如今山东吴英突然出现,让举子们如何服气。自古文人相轻,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样的榜单贴出去,挨骂的不会是皇帝,只能是他们主考官啊!   “陛下……”   “嗯,还有探花,也要才貌相当之人才担得起啊,朕看泉州黄柳就不错。”皇帝完全没看见申时行一张老脸在抽动,不等朝臣们附和同意,自己就拿朱笔开始抄写前三甲的姓名。   得,皇帝都落笔了,对不对的也不必继续说,难道还能改不成。皇帝三下五除二就把朝臣们早就定好的名次给改了个面目全非,什么计划都要重新打算了。   前十名的名次让皇帝痛快改了个遍,原本的贡士第一名落得个传胪,真不知找谁说理去。   柳娘听到自己得中探花的时候,脑海中“主角光环”四个大字刷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科举人们都不稀罕状元啦,只奔着“才貌双全”的探花去的!   三鼎甲还要天街夸官,一身大红袍,头簪金花,胯骑骏马,成婚也没这么风光了。   之后鹿鸣宴皇帝也只露了个脸,真是露脸,接受新科举子行礼之后,皇帝道:“此科前十,皆朕钦点,尔等俱是人杰,万要为君效劳、为国尽忠。”   状元吴英领头拜领圣训,被叫起后,皇帝又勉励了所有参加宴会的进士。然后就把宴会托付给朝臣,自己走了。露脸时间虽短,存在感刷的足足的。新科进士都在猜想,前十名次的调整,升高的人是怎么得了陛下青眼,降位的人又是哪儿做得不够好了。   他们鹿鸣宴散的时候,却隐约能听到从后宫传来丝竹之声。   大家都被皇帝的高深莫测吓住了,柳娘这个捡便宜的探花也没看懂皇帝在闹什么鬼。宫门外小宇已经驾好马车等着了,花渊笑道:“今日先回去,明日探花郎可得请吃酒啊!”   “我这算什么,真该庆贺一番的是秦大哥啊!”他们这科一共录取三百五十人,三鼎甲三人,进士一百一十五人,剩下的都是同进士。而秦玉军不知哪儿来的运气,刚好是二榜进士的最后一人,险些掉入同进士堆里,当真是可喜可贺!   “哈哈哈,当请!当请!”自从名次定下来,秦玉军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偷偷道:“天后娘娘说不得还有护佑科举的法力,我殿试前一天可是虔诚的求过天后娘娘。”   柳娘听着这玛丽苏意味甚浓的称呼十分无语,赶紧送两人上了马车,自己也被小宇带回去。   之后就是探亲假了,长的三月,短的一月,柳娘的家远在泉州,自己是不想回去了。秦玉军、花渊二人却决定结伴同行。   在京郊,柳娘折柳相赠:“两位兄长一路保重,小弟在京中等二位归来。”   “黄贤弟放心,家书必定带到。若是大娘有意与我等一同上京,也必定好生护送。”秦玉军拍胸脯保证道。   “如此,多谢了!”柳娘郑重谢过,目送他们远去。   忙完了这些,柳娘把自己租住的小院买下来,正式在京城安家了。京城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就算柳娘有银子,官职低微之时,也买不到什么好院子。   处理好杂事,柳娘又恢复了每天往约瑟夫神父的院子里跑,而且总会拉小提琴。   “柳,你为什么突然如此热爱音乐。”约瑟夫神父不解。   因为我觉得已经达成了“纳头便拜”和“探花郎”成就之后,我的主角光环应该还能成就“闻声识人”,现在就差一个贵人听着琴音找过来,与我一见如故了!   “我深刻意识到您说的对,音乐是最伟大的语言。”柳娘笑答。   “既然你是如此的热爱小提琴,那我就把它送给你作为临别礼物了。”约瑟夫神父笑道。   “临别礼物?您要走吗?”   “是的,我的孩子,我要离开明了,回到故乡去,回到上帝的怀抱。”   “别说这样吓人的话,你的身体如此健康,还能为上帝在担任使者几十年呢!”柳娘叹道。   “我有预感的,我近日总能听到神的召唤,我想我应该回去了。我在明的工作没有取得进展,我应该去天堂向上帝忏悔,如果我能进入的话。”约瑟夫神父叹道:“我的工作没有成效,可我还有同行者。柳,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当然,当然,你说。”柳娘赶紧应下,他相信约瑟夫神父不会为难他。   “我曾经对我说,如果你做了官员,愿意尝试接受我们,对吗?”约瑟夫神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是的,如今我已经考中进士,很快就会成为正式官员。神父,我们的感情是如此深厚,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也不会欺骗你。我的尝试里,是不包括让自己成为样本的。虽然你穿着僧侣的衣服,说起教义时也小心翼翼,但我知道你不是佛教徒,你信仰的是天主教。我若是成为官员,会给予百姓信仰的自由。这样的自由包括信仰神明或者不信仰的自由,包括信仰这个神明还是信仰暗格神明的自由。明与你经过的许多国家都不一样,在这里,从来没有因为宗教信仰而发生斗争!”   是的,约瑟夫神父在与柳娘的交往中,一直穿着佛教徒的僧袍和□□,因为这样的服装其实与天主教神职人员的衣服类似。而很多大明人,也只把它们当成远道而来的僧侣。当初传教士在厅堂里悬挂圣母像,导致人们一致认为他们信仰的是一位“女神”。   “不,不,人们已经开始接受主了。每位与我交往的贵族,进入大厅的时候,都会跪拜耶稣和圣母……”   “那只是礼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人人都有的心理,柳娘无情道:“神父,几乎每个人进入庙宇不管是道教、佛教或者其他什么,都会礼遇别人信仰的神明,但也仅仅是礼貌。大明与你的国家不一样,在这里信仰是多元化的。就像我,我出身在海边,我每年都会在妈祖庙祈福,妈祖就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女神。到了新年,我会祭拜我的祖先,祖先在我们心中不仅是血脉的传承者,更是信仰。在我读书的时候,每年开学会拜孔子。就像刚刚结束的春闱,我们就是在状元的带领下,跪拜孔子之后才结束了所有的仪式。所以,在明,不可能有十字军东征或者烧死异教徒的事情。”   “信仰在这里是绝对自由的,约瑟夫神父,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柳娘总结陈词。宗教信仰在大明太随意了,儒、道、释三家大头就不用说了,大名鼎鼎的三宝太监郑和信仰的是□□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圣城朝拜,为此甚至死在了回程的路上。很多百姓家里是既供奉观音,又推崇老子。从佛寺里出来,转头又去道观求签。还有最奇葩的御史,有人还拜魏征呢!   “竟然是这样的吗?”约瑟夫神父叹息,“我还向我的同伴写信,告诉他我拥有第一个信徒的好消息。”   柳娘无辜眨眼,难道这个信徒指的是自己吗?天地良心,她虽然知道一些相关信息,能和约瑟夫神父聊得来,可那依旧是“礼貌性”的。和神职人员在一起交谈,难道能侮辱他的信仰吗?   “我也许可以送你一些书籍,上面记载着外来的佛教,是怎么一步步融入我们国家的。”多看看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和唐武宗灭佛吧,宗教从来不曾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占据主流地位。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张角的五斗米教和近年猖獗的白莲教,一个脱胎于道教、一个脱胎于佛教,可至始至终,宗教都不曾在国家历史上占据主要地位。   “好吧,好吧,也许是我白高兴了。”约瑟夫神父神情暗淡,送上一个匣子道:“这里的书信和信物我依旧交给你,我已经向我的同伴写信,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他联系。”   “好的,我出生在泉州,也参与过海上贸易。我正需要交像你这样的朋友,您是我了解外界的窗口,很高兴我又打开了另一扇。”   “这座院子我想留给我的同伴,京城的房屋的确不容易买到,但我可能不能亲手交给他们了。我先托付给你,包括院子里的东西,那些颜料、画笔、三棱镜和地球仪,都送给你吧。当然,还有小提琴!”约瑟夫神父指了指盒子,他把一切都托付给柳娘了。   “这是我一位船长朋友的信物,他的船队叫远海,如果在海上遇到困难,也可以向有这个标志的船队求助。”柳娘从荷包里拿出一枚张顺留给她的信物,“您离开了大明,也许此生不会再见,如果时间允许,我想为我们绘制一副肖像画,你认为呢?”   “当然,也许我会留在大海里,可绘画会一直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我们,就像你说的。”约瑟夫神父调皮眨眼。   约瑟夫神父已经定好了七天之后出发,柳娘干脆住在了他的宅子里。反正现在新科进士们回乡的回乡、祭祖的祭祖,只有他这个假期长又不愿意回乡的人,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   柳娘快速画好了两人的合影肖像送给约瑟夫神父作纪念,又送给他许多中国绘画用的笔墨纸砚和成品书画,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他。   在京郊,柳娘又一次折下柳枝递给朋友,前几天她刚在这儿送走秦玉军和花渊。   “我们曾经约定,请你在私密的宴会上,感受音乐的魅力。如今来不及了,只有我一个人向你展示我们国家人喜欢的音乐是什么样儿了。”柳娘拿出一只长笛,婉转的乐声悠扬响起,清脆悦耳。有淡淡的哀伤,但更多是对前程的向往,对归途的期许。   一曲吹罢,约瑟夫神父的马车缓缓移动。   这是自己交往过的第一个外国人,真是舍不得呢!柳娘幽幽一叹,这一别,此生应该不会再见了。   柳娘准备回去,一转头却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柳娘惊讶问道,她身后不正是林峰吗?   林峰挑眉道:“你一心顾着送那洋和尚,看得见谁啊?”   “又说怪话,你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还有理了?”柳娘笑问,“怎么来这儿了?送谁呢?”这是京郊有名的送别之地,临近路旁的柳树都被折秃了。   “没谁。”林峰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就不兴我是专门来堵你的?”   “堵我做什么,又不欠你钱!”柳娘拉着林峰上了马车,缓缓回城。   “你还在学武人的东西呢?”林峰问道,“看你刚刚上车那架势,连马凳都不用,一个健步就上来了。看着这胳膊也没二两肉,瘦的跟竹竿似的,怎么还爱上习武了?”   林峰捏着柳娘的胳膊问道,“现在还每天早上起来乱跑呢?”   “什么叫乱跑,我这是请教过佛家、道家和洋和尚总结出来的养身之法。清晨只是阳气勃发之时,我活动身体,吸收阳气,排出浊气。每天坚持,神志清明,身体也健康。你看我考试这么久,没生过大病吧!这就证明有效!”   “听你胡扯,看你这模样谁敢信你康健。”林峰翻白眼道:“我说怎么春闱之后就不见你,原来尽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啦?你若是没事儿干,就早些销假上翰林院报到吧。人家那些离家近的,早就先去挣表现了。”   柳娘明白了,“你们散馆试考完了?来,和我说说,考了第几名?”   林峰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笑道:“不敢和探花郎争锋,区区第十,想必不在您眼中。”   “哈哈,好家伙!进步不小!”柳娘一圈捶在林峰肩上的,当初选庶吉士的时候他可是倒数的。“磐石兄呢?他怎么样?”   “第二十一。”林峰轻声道。   二十一?他们这届庶吉士好像就二十五个人吧,当初顾行舟的成绩比林峰要好呢!难道是温柔乡英雄冢?成家了难道不该更努力吗?   柳娘不好评论,笑问他:“那你官职定了没有,在哪一部?我加把劲儿也向你看齐!”   林峰长叹一声倒在马车上,“没定!” 第181章 渔家傲   “不是早定了要外放吗?你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的?”柳娘笑问。   “当初是想着避一避顾行舟, 现在他一心沉浸在老婆孩子热炕头上, 翰林院都见不着人, 还避什么避啊!”   “磐石兄有孩子啦?没听说啊?怎么也要送份礼才对啊!嗨!这个小宇, 真是不中用, 这样的大事儿都不知道和我说!”柳娘一拍大腿, 懊悔自己错过了送礼的好时机。   林峰鼓着腮帮子看他,气得跟河豚似的。他一本正经说苦情戏呢,怎么拐到人情往来上了, 能不能认真点!   “好, 好, 好, 你说, 继续说!”柳娘举手投降, 示意林峰饶他一回。   “说什么说!就那么点儿事儿!不说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吧,是外放还是留京,是入哪一部好?”   “你这是见顾行舟散馆名次靠的不行, 觉得不太习惯吧?从你们认识以来, 你都是仰视磐石兄的,这突然有一天,你走到了他前面, 发现以往心心念念高山仰止的人也不过如此。进而觉得自己以往的纠结啊、避让啊,都是没必要的,是不是?”柳娘一针见血问道。   看林峰撇嘴不说话, 柳娘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忘记前情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新情人,你到底有没有成家的打算?你若是还喜欢女人,现在找一个马上成亲。不用羡慕他,明年你就能抱儿子了。若是依旧喜欢男人,我帮你介绍一个不?咱们闽南这方面人才还是比较多的。不过先说好啊,我不在其中,我也是心心念念想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真汉子!”柳娘环胸抱着自己,十分坚贞不屈。   “闭嘴吧!我能瞧上你这瘦竹竿!”林峰猛翻白眼,难道他就不求一个知他懂他的人吗?只是这样的人男女之间都少见,更何况没有社会保障、承受舆论压力的男子之间。   “温之大兄弟,我和你说,你这样乱给人起外号是要被打的,知不知道?”柳娘摇头叹息,仿佛林峰病入膏肓似的。   “怎么被打,我看是你欠打!”林峰作势就要起来。柳娘赶紧往角落里一躲,威胁道:“主意呢!主意还要不要听了!”   林峰悻悻坐下,刚好马车过沟渠,颠得他撞在马车壁上,痛得他捂头惊呼。   “哈哈哈哈……”柳娘看着他郁闷揉脑袋,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才道:“你是正经庶吉士出身,若是在京中做官,先在翰林院养清名人望,尔后入六部之一练能力,最后以四品、五品的品级外放出京,做到一省头号交椅,成了封疆大吏,再回京中就能做侍郎了。尔后是做正部堂官,还是得一个二品的虚衔致仕就要看运气了。若是顺利,每次考评都能得上等,有机会就升迁,做到堂官,三十年。”   “你若是现在出京任地方官,品级就能达到六品,大县高配的知县或者通判、同知一类的副官。然后升任知府、知州,慢慢调任,宦游各地。最后要么机缘巧合做巡抚,以二品衔退下,被遥赐勋阶。要么回到京城,任六部五寺主官,依旧是风光致仕。”   “在地方容易出政绩,可也容易出问题。百姓可不是任人揉捏的泥丸,一个不小心闹出民变来,脑袋都保不住。在京城呢,一辈子战战兢兢,看人脸色办事,可也安全,跟着混资历就是。”柳娘摊手,“好坏都在这里,你也未必不明白,捅破窗户纸,你就说说吧,自己想干什么?”   林峰瘫在马车上,“我若是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还来找你作甚!读书是家里安排的,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这是最好的出路。入了学结识了顾行舟,一心想赶上他的脚步,一步步考到现在。如今顾行舟都让我甩到身后去了,我却突然没了主意。听你说起来,做二品大员怎么就那么容易,轻轻松松似的。我这辈子能五品致仕,老了回家当个富家翁、乡绅贤老,一辈子就满足了。”   “你既然没主意,不如我俩一起干吧!”柳娘突然击掌叹道:“我肯定会被授官翰林编修,等熬过三年之后,我准备外放。我如今还不到二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被圈在京里看人眼色,实在不是我的爱好。事业是男人最好的春/药,信我吧,等你真忙起来,什么磐石、蒲苇,想都想不起来!”   林峰把手边的小软枕扔在她脸上,打他口无遮拦。   柳娘接过软枕,笑问:“怎么样?”   “去哪儿好?若不是官员不得回原籍,我就回泉州去!”在海边上大的人,可适应不了去塞北草原或者西南山林。   “广州怎么样?”   “成!”林峰也是个有决断的,一听柳娘提议,立刻同意了。他们的马车刚好路过翰林院,林峰一个健步跳下去,道:“我这就去疏通!”   柳娘赶紧撩开窗帘:“要近海的!办完了来我家吃饭!”   站在大街上这么高声说话,实在不得体。街上众人看着马车上坐的也该是文人士子,怎么这般粗鲁?   “外地人就是不如咱们皇城根儿底下的人懂礼,也不知哪家不懂事的商贾。”   “就是,都是陛下仁慈,允他们骑马穿绸,若是往前数二十年,有几个臭钱的东西,还敢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穿丝绸都要打板子的小人!”   柳娘放下窗帘却听见大街上的人如此议论,心想,若不是皇帝收商税,藏富于民,大明还没有这最后的辉煌呢!   林峰的动作十分麻利,没几天功夫,就谋了广州府宝安县县令的职位,飞快走马上任了。   柳娘这边回去仔细询问,才知顾行舟只是妻子有孕还未生产。还好,还好,一路走来十分熟悉的人生孩子了,她都不知道送礼,这也太尴尬了。   柳娘备了一份贺礼,趁顾行舟休沐的时候去看他。   “恭喜磐石兄双喜临门啊!”柳娘笑着拱手,“刚进了吏部文选清吏司,嫂夫人又有孕了,明年还不升官、得子,再次双喜临门啊!”   “承贤弟吉言!”顾行舟也十分自得,笑着迎柳娘进门。“你也别光羡慕我,你这堂堂探花郎,怎么还不娶亲,多少人都打听到我这里来了。”   “不急,不急,我托秦大哥和花大哥送家书回去了,待去的老祖母和母亲同意,我就在京城成亲。好男儿先立业后成家,不着急的。”柳娘笑着摆手。   “我看你就是没长大,心不定,不想让人管着你呢!”顾行舟瞪眼,颇为恨铁不成钢道:“等有了夫人,你才知道其中美妙滋味儿呢!”   “我一个人快活的不得了,磐石兄就不要给我念紧箍咒啦!”   “你说你是真痴还是假癫?妻族于我等是何其重要,你是咱们闽南这几届科举成绩最好的,当之无愧的领头羊。若是能结一门好亲,仕途不知顺利多少。你还这般年轻,前程远大,怎么就不知道为自己谋划呢!”顾行舟语重心长道。   “磐石兄与小弟推心置腹,小弟岂是不识好歹之人。只是人各有志,我这一辈子,并不想求显达,考个进士,能庇护家人,就是快活日子了。等日后散馆,我也想外放,天地这么大,则能龟缩一隅?”柳娘十分鲜明的表达了“环游世界”的梦想。   “你呀!”顾行舟摇头叹息,“一个你,一个温之,简直让人操碎心!”   “好了,好了,我这上门道贺的,倒让你拉着一顿教训,再这样,我可不来了。”柳娘“威胁”道,不是十分亲密之人,不敢这么说话。   “你且舍不得小厨房的炸荷花呢!”顾行舟哭笑不得,打趣一句,不再劝。   柳娘抱着茶杯安静喝茶,这是顾行舟自林峰外放后第一次提到他。以往他来顾宅,顾行舟总会拐外抹角问一问林峰的近况。如今顾行舟考试倒数,却也沾了官场有人的光,进来吏部这个被外人称做“天官”的地方,还是其中最热门的文选清吏司,掌管五品以下外地官员升迁,位高权重!   时间转瞬而过,等到回乡探亲的同年们回来,翰林院就开始选拔庶吉士了。身为探花,柳娘直接被授予编修的职位,正式开始仕途。   柳娘本以为,在仕途中最难的是掩藏自己的身份,却不想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人们总是先入为主,能考上探花的人,怎么可能是女人。科举要查三代,不是清白人家谁能入这个门槛。柳娘又不是一心“谈情说爱”的主儿,自然无人来关注他。自己没有想象中重要,柳娘还有一瞬间的失落呢!   秦玉军带回了黄氏的家信,黄氏只在心中说让他“一切自便,家中均无异议”。柳娘也知道作为一个正常人,她应该娶妻生子,哪怕是找个男人结契兄弟,也要给打探他终身的同僚一个交待。 第182章 渔家傲   现在朝廷有一种奇怪的风气, 叫做人无癖不立。一个人做官, 没有明显的爱好是没人有愿意与他交朋友的。理论大约是如果没有爱好, 证明这个人十分中正持平, 不偏不倚, 已经接近无欲则刚的圣人境界了。没有爱好等同与没有缺陷, 所以人们不愿与之交往。   这样的狗屁理论居然在文官中流行起来,是以每个人都要有一两项拿得出手的爱好,哪怕的“恶癖”呢?   柳娘这种年纪轻轻功成名就, 长得不差, 却不成亲, 很容易遭人揣测。闽南来的, 你要是喜好男风不愿成亲还有个说头, 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该不是有病吧?   柳娘入了翰林院之后,再以家母远在闽南为由推辞,就说不过去了,现在已经有流言。柳娘此时一心想在朝廷安稳平顺走下去, 哪怕一生不能显露女子身份也愿意, 谁知日后呢?因此她还是十分愿意合群的,委屈一点儿也甘愿,正想方设法找个合适的人选成亲。   以往没留意, 而今突然想起要成亲,人选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柳娘这特殊情况。   这日, 柳娘下衙回家,走在路上突然看见前面一堆人簇拥着,她骑在马背上,自然看的更清楚些,好似出了乱子,已经有巡城兵丁在交涉了。只是双方都是有身份的人,兵丁并不能租住,只等双方自己商量。这条街并不是主街,才有这么多人围着看,不然早被清理开了。   柳娘下马,慢慢走过去,只见两俩马车擦挂,而今双方正对峙在街上呢。   “吴兄,怎的是你?”柳娘拨开人群,发现其中一方就是翰林院同僚吴军,他们这科的状元。   “黄贤弟,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评评理。这人好不知礼,我这马车好端端走在路上,他们却来撞我,瞧我这额头,损了仪容,明日还怎么上衙。”吴军指着自己的额头道,也就红了,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这位大人,我等并非有意,只因前面有顽童跑到街中,马夫避让不及才撞上了。”对面是一位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曳撒,十分精干。   “那顽童呢?”吴军没好气问道。   对面那人举目四望,刚刚他们避让的那个顽童已经不见踪影。能在街上玩儿的,大约就是附近人家,看着闯祸了,怕担责任,肯定一溜烟儿跑了。现在人群重重围着,怎么还找得到。   “本官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撞了就撞了,好生说话,难道不会吗?瞧你家下人那趾高气昂的模样,真以为京城是老家县城呢!”吴军没好气道,他生气主要还是气对方下人不识礼数。   柳娘听了双方言辞,又打量了一下双方神色,凑到吴军耳边道:“官声!轻拿轻放,可否?”   吴军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他明明占理,又是官身,早就让兵丁拿人了。但见对方显然也是有家世的,在京中谁也不知道一块板砖下来能砸着几个亲贵王公,吴军寒门出身,比谁都小心谨慎。可这话不能自己来说啊,不然就落了下成,显得自己好欺似的。柳娘一来,自己就有代为说话的人了,吴军微微颔首。   吴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不明显的嗯字,柳娘就放心大胆的走到对面,请人群让开她瞧一瞧对方的车轮。   看了之后,柳娘朗声道:“瞧这这车轮,明显有外别的样子,地上也划出一条印记来,可见这位兄台说的是真话。吴兄生气,一是气这位兄台说谎,二是气下人不知礼数。在下翰林院编修黄柳,觍颜做个见证。而今证明兄台说的是真话,兄台为这下人无礼给吴兄致个歉,就都一笔勾销了吧。”   那人也巴不得,赶紧拱手道:“下人无礼,是我这个做主家都没调/教好,兄台见谅。”   吴军也拱手道:“这也罢了,只兄台在京不可莽撞啊!”   那人连连谢过,又问吴军姓名,想要登门致歉。吴军也不是小气人,现在一摸额头都没那么痛了,看一眼柳娘,做高人状登车走了。   吴军走了,看热闹的也散了,对面这人才走过来抱拳道:“在下山东戚昌国多谢黄大人仗义解围。”   “适逢其会,不必多礼。我看兄台家眷是否有病症在身,还是不要耽搁了,赶紧去吧。”柳娘一拱手就要上马。   “兄台稍等!”戚昌国赶紧说明情况:“不瞒大人,我等险些撞人,也是因为赶车赶得急了。小妹突发疾病,身上药丸吃完了,这才急着找大夫。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哪里有医馆……”   “那还啰嗦什么,赶紧上车,我前面带路!”柳娘打断他啰嗦,翻身上马掉头带路。   戚昌国喜之不尽,让刚刚下车等待处理事故的家眷赶紧上车,自己也一个健步跳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亲自执鞭赶车。   柳娘带他们来最近的大药铺,药童赶紧把人迎进去。   戚昌国带着两个小孩子,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妇人还有身孕,柳娘也不忍心甩手不管,让药铺伙计端了暖汤和麦芽糖来,给几人定惊安神。别看是药铺,可适合孩子吃的零嘴也不少。   “当真多谢黄大人了,在下乃是入京应武举的,拙荆有孕,幼妹有疾,这两个孩子也是懵懂顽童,若非大人仗义相助,在下真是抓瞎了。”戚昌国感激不尽,“且让这两个孽障拜谢大人。”   说着就叫两个孩子磕头,柳娘哪儿受的了这个,赶紧拦着,把孩子拢在身边,拿麦芽糖给他们吃。笑道:“机缘巧合,若论先前事故是吴大人心胸宽广不计较,若论之后带路,眼见着旁人有难,帮一把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大人高义!”戚昌国叹道:“话虽如此,又有几人能做到呢,大人真有古贤人遗风!还请大人告知被在下撞了的那位大人名讳,也好登门赔罪。”   “不必,不必,我看吴兄并不远计较,兄台也不必放在心上。”   “吴大人不计较是吴大人胸宽似海,在下岂有不效仿思齐的道理。”   柳娘推让几回,才道:“那是翰林院编撰吴军吴大人,乃今科状元!”   “状元郎?冲撞这等文曲星的,当真是罪过。”戚昌国连连叹息,“说来在下也是山东人,与吴状元也算同乡,不知……”   戚昌国话还没说完,他妻子就从里面小跑出来,泣道:“妹妹抽搐起来了!”   “什么!”戚昌国拍案而起,问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无法,只说要国手行针,可这上哪儿找能行金针的人,就是找到了,恐也来不及……”戚昌国妻子眼泪直流。   大夫也跟在后面出来拱手致歉:“这位老爷明鉴,非小老儿不用力,实在是力所不及。贵家千金乃是心疾,受了惊吓,如今已经喘不上气来。”   “非大夫之过,在下知道。”戚昌国拱手,虎目含泪。大夫叹息着走远,若是人死在他们医馆,对医馆也名声是莫大的损伤,可有什么办法呢?   柳娘在街上就看见那个对幕离的姑娘指尖微微泛紫,果然是心疾。   “这位兄台,在下粗通医理,不忍见令妹受苦,医者仁心,顾不得礼数避讳,自请为之施针,兄台可应允否?你我今日才刚刚相识,兄台可敢信我?”柳娘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赶紧抓住机会请缨。   戚昌国看了一眼远走的大夫,再看看妻子泪流不止的模样,应承道:“大人仗义执言、慷慨相助,我等虽见面不足半个时辰,也知大人高行。我二人正应了倾盖如故的话来,在下信大人。还请大人施针,事且从权,大人冒着名声有碍施以援手,便是……在下也绝不外传。”   柳娘赶紧找大夫借金针:“行了,银子在这儿,就是出事了也不让你们担责任!赶紧的!”   拿了金针就往里屋跑,戚昌国等人也拥了进来。柳娘把脉,看舌苔和眼睑,对还在流泪的戚昌国妻子道:“夫人暂缓悲伤,男女授受不亲,在下看诊多有不便,要救这位姑娘,还需夫人出力。”   “请大人吩咐!”戚昌国妻子脆声应下,别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内里也是刚强之人。   “我要施针,请夫人解开她衣领,露出脖子。”柳娘净手,拿金针在火焰上灸烤,随后利落下针。   “挽起袖子……擦汗!不是给我,是给她!……撩起头发!”柳娘一步步指挥,戚昌国只听解开衣领就背过身去,即便是亲兄妹,也要避讳。   等柳娘满头大汗的行完针,长叹道:“成了,病情暂且稳住了。”   最先接话的确是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房中的大夫,那大夫胡须都三寸长了,见柳娘停了,赶紧拱手问道:“大人好手段,这用的是闻名遐迩的九转梅花针吧?据说乃是老御医国手文林郎李大人的独门绝技,大人怎么会?”   柳娘长吁一口气道:“待我擦擦汗吧,瞧我这一头冷汗。夫人照料的时候,注意观察,有什么不对,立刻来叫我。我等外面说话——”   柳娘一句话换了三个对象,把人都请出了病房,一边走一边后悔,忘了这是李时珍的绝招了,以前跟他请教过,现在下意识用出来,却忘了正版还在呢。现在李时珍还活着,若是他听到这消息找来,自己怎么解释,说我上上上辈子和你学的吗?   “我先给这位姑娘开几幅药,多巩固巩固。心疾最忌大喜大悲,像今日这等受惊之事也不可再有。”柳娘先去柜台开方子,现在他写惯了馆阁体,写药方都不如其他大夫那样写“天书”了,真是不合群。   柳娘慢吞吞磨药方,心里转着该怎么忽悠过去。药方就那么长,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来,也没拖多久。   “哎呦,我的少爷,您这么在这儿啊,家中来了客人,您先前交待若是有神父到访,千万及时找您。”及时雨—小宇突然到了。柳娘大喜,把药方往戚昌国怀里一塞,一把拉过小宇就往外跑。“先走一步,失礼,失礼。”   “少爷,不用这么急,小的已经先请神父在家中安坐了。小的一路打听过来,才知道您给人断官司去了,多亏您的马神俊,翰林院的先生都坐轿、坐车,就您爱骑马。一身显眼的官服,不然小的还找不到人呢!”小宇表功道,“那先生在后面叫您呢,您要不略等一等?”   “就你话多,赶紧走!”不走就要露馅儿了。   风风火火回了黄宅,大厅中的人见他来了赶紧起身,拱手道:“黄大人,鄙人泰西传教士玛缇欧.利奇。”   “玛缇欧神父,您好,欢迎您来我家作客,您的中文说的真好,您就是约瑟夫神父信中提到的大学者吧?”柳娘帮约瑟夫神父保管着他的房子,就是要送给这位同伴的。   “西方的学问与大明的学问不同,我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玛缇欧神父笑道,“听闻你对西方数学和天文十分感兴趣,也许我们可以相互交流。”   不,不,但看你说明朝用“大明”,而不像约瑟夫神父一样用“明”,就知道你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在约瑟夫神父之上。一个简单的大字,不仅仅是称呼上的讲究,更是文化骄傲和民族认同。玛缇欧神父穿的不是僧侣服装,而是读书人的儒袍,不看容貌,说话行事活脱脱一个大明人。   “太好了,我对西方知识的确十分感兴趣。”柳娘击掌赞道:“我听说你原来在肇庆居住,短时间内不会上京,怎么突然来了?当然,如果这个问题不冒昧的话。”   “现在广东总督对传教士的态度并不友好,我在肇庆的仙花寺已经被封闭,听闻总督还将驱逐我们。在这时我接到了约瑟夫的来信,他说京城有您这样友好的大人,愿意与传教士成为朋友。趁着总督大人还没下驱逐令,我先离开也算缓和关系。”   仙花寺,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柳娘没放在心上,道:“当然,京城是皇朝中心,天下最有见识的人都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引见对西方文化感兴趣的学者们。他们睿智而宽容,并不会因不同文化而产生障碍,前提是,不大肆传教。”   玛缇欧神父苦笑,他受到教皇的命令,到大明来,不正是为了传教吗?“当然,我明白的。”经过这么多年,玛缇欧神父也明白,大明人对西方学说的接受程度并不高,先用文化、艺术做外衣,等到时机成熟,再宣扬主的光辉不迟。大明是举世无双的伟大国度,除了没有沐浴在天主教的神圣信仰中之外,再没有别的缺点,而玛缇欧神父决心把这样的神圣带到这片神奇的土地。   “约瑟夫与我说过,您是个慷慨热情的人呢,还会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说扶桑语。”玛缇欧神父笑道。   “太感谢了,我正该向你这样博学的人请教。”柳娘在闽南的时候也接触过日语,毕竟前些年和倭寇打得厉害,“倭语”也是一门时兴技艺。   “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我为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利玛窦,这也是大明人说的入乡随俗。”   没有咳嗽,没有呛茶,柳娘真佩服自己的定力。   “原来是利玛窦神父啊,久仰大名!听闻你带来了许多西方书籍,里面有欧里的《几何原本》,对吗?他是为最佩服的数学家之一。”   “当然,书我就放在客栈,如果需要的话,我马上送过来。”利玛窦这才明白约瑟夫所受的精通,是精通到什么程度。   “不必着急,你先安顿好,我们有很多时间相聚。”柳娘把约瑟夫神父留给他的地契找出来交给利玛窦,并陪他去看房子。约瑟夫神父赠送的东西都还摆在宅子里,利玛窦看见那幅《海上旭日升图》惊讶道:“原来在大明,还有人精通西方油画。”   “算不上精通,您见过许多画家的名品,它并不算什么。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吧。约瑟夫神父走的时候,我也赠送了他一幅肖像话,这幅画就当做是欢迎你的礼物。”柳娘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非常感谢,我还有许多珍贵的书籍,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直接来看。请原谅这是独本,没有办法赠送。”利玛窦叹道。   利玛窦新来,人生地不熟的,柳娘还借了个仆人给他,帮助采买木炭、吃食之类的东西,照顾十分周详。   柳娘用心结识利玛窦,不是对历史名人好奇,而是对他带来的学问感兴趣。柳娘为的也不仅仅是语言、音乐、绘画之类的东西,她更感兴趣的是《山海舆地全图》,这是利玛窦从欧洲一直道大明的经验结晶。在大明私印地图是死罪,也许等熟悉之后,自己可以看看原本。   待到休沐日,先前救过的戚昌国一家上门拜访,因沾了“救命之恩”的大义,这家人十分隆重,居然举家到访。上次在医馆没来的及好好道别,但她自保过家门,戚昌国找上门来不足为奇。   柳娘受宠若惊,赶紧迎了进来。   “山东戚昌国,拜谢大人大恩。”戚昌国弯腰作揖,这是大礼。   “哎哎,快快请起,相逢即是有缘,我这也算是另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只战胜病魔,非我一人之功,小姐爱惜自己、兄台照料有方,都是功臣。”柳娘赶紧扶起,只听他来考武举,就知道家里是有世袭武职的人,不是平头百姓。   柳娘赶紧招呼众人坐下,又吩咐人上茶水。   那个姑娘等进了大厅,便褪去纱帽,婷婷袅袅上前福身:“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姑娘请起,不必多礼,恰逢其会而已。姑娘日后戒大喜大悲,饮食清淡,勿要跑跳,可享永年。”柳娘打量了一下这姑娘的神态,指尖紫色已经淡了许多。这个时代的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会有运动伤身的情况。   尔后就是戚昌国的两个儿子上前拜见,“大儿名盘宗,二儿名显宗,快来拜谢大人。”   两个小家伙虎头虎脑得十分可爱,柳娘赶紧解了身上的玉佩递过去。   至于戚昌国妻子,柳娘起身先行礼,面脸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   一家子都来了,柳娘身边又没有女眷,十分不好招待。特意去请了隔壁主母过来帮忙,怪不得说远亲不如近邻呢,尤其是柳娘这情况。自从他住下,就十分注意交好邻居。她的隔壁是户部给事中卢大人,卢夫人前来帮忙,解了柳娘大难。   柳娘家中厨子十分得力,是柳娘一手教出来的,去年秦玉军回京的时候,专门帮她带进京城。柳娘和戚昌国两人对饮,女眷就交给卢夫人帮忙了。   “原来戚兄竟是名门之后,失敬失敬!”柳娘惊讶极了,叹道:“戚将军大名沿海百姓无不耳熟能详,如今在家中为将军立长生牌位者不计其数,人人都感念将军恩德。若非将军护佑我沿海百姓,哪有如今这盛景呢!”   柳娘没想到大街上碰到个人居然是名将戚继光的儿子,这运气没的说!   “还请受我一拜!”柳娘郑重起身,不顾戚昌国阻拦道:“这是代父老乡亲拜谢老将军,老将军当之无愧!若无将军英武,我等家园被毁、亲人蒙难,又有谁为我们讨回公道呢?”   “大人快快请起……”   “还叫什么大人,戚兄弟年长于我,唤我字便是,小弟草字一德。”   见柳娘这般郑重,戚昌国也深受感动,叹道:“家父遭御史弹劾,闲赋在家,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老人家的功勋。”   “戚兄此言差矣,老将军的功劳,青史可鉴,不是当时当世之人可抹杀的。陛下圣明,待转过这段时日,当重召老将军效力。戚家满门忠义,只看戚兄一件小事还专程登门,家风优良,可见一斑!” 第183章 渔家傲   柳娘对戚继光老将军的推崇就是话题最好的切入点, 没有儿子不为自己的父亲骄傲。柳娘和戚昌国交谈起来也颇为投机, 一顿饭宾主尽欢。   待戚昌国回了家, 其妻问道:“黄大人可好相处?谈的来吗?”   “何止是谈得来, 黄大人对父亲十分推崇, 听说我的身份, 就要当场作揖,拜谢父亲,当真是拦都拦不住。我也是在闽南出生的, 父亲为抗击倭寇, 付出多少心血, 我一一见证过。没想到父亲被调离十年, 依旧有人感念他的功勋。更没想到黄大人身为文官, 却不忌讳文武之分, 对父亲那般尊崇。陛下不信任父亲,天下百姓的眼睛却是雪亮的。父亲如今闲赋在家,多少人看碟下菜,黄大人却不是这样的人!”从万千宠爱的少将军, 到如今这考武举都要举家进京, 戚昌国也有颇多感慨。   “是个有情有义的,当时在街上我就看出来了。虽认识吴大人,可并不偏帮。你还罗里吧嗦的解释, 人家一听就立刻上马带路,何其果决。若是知道咱们身份,还有可能是攀援公公的, 可人家一没问姓名,二不图回报,还救了小姑一命。当真是丹心侠骨,比你武人还仗义!”戚昌国妻子赞叹不已。   戚昌国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笑道:“说的不错,是个可交之人。”   “我还有另外一个想头呢,你说把小姑许配给黄大人如何?”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主意?”戚昌国惊讶道,“没发烧啊!人家黄大人可是今科探花、翰林院的储相,怎么会娶我等军户家的女儿,莫不是痴人说梦吧。再说妹妹那身体,不是我贬低自己妹妹,妹妹就是容貌再美、才情再高,她这身子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你懂什么,听我细细说来。我问了今天招待我们的卢夫人,卢夫人是黄大人邻居,对他的情况一清二楚。黄大人幼年丧父,考中举人时祖父去了,家中只有老祖母、母亲和一个幼妹,再无其他旁支,族人也是渔村普通渔民,有一二读书者,连秀才也未中。据说黄大人母亲十分开明,已经写信到京中,让黄大人自行安排婚事,她老人家都无意见。这不,卢夫人就说她介绍了许多人,黄大人都瞧不上,说是要找一知己,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放话了,若是找不到,就是梅妻鹤子一辈子,也绝不将就!”   “听听!听听!若是黄大人求一个四角俱全、五福皆备的,小姑还真排不上号,可若论知己……小姑自幼温婉贞静,读了许多书,写得一笔好字,又会填词写诗,这不是文人最喜欢的吗?更更有缘分的是黄大人医术高明!今天你也听到他说了,只要保养得当,可享永年!”戚昌国的妻子扒拉着手指算起来了,“说句刻薄话,小姑这身子,我都打算养她一辈子了。可黄大人追求的是陪伴,人家连梅妻鹤子的话都敢放出来,想必不在意子嗣。遇到这么好人的人选不试一试,你这做哥哥的,心里能过得去吗?”   “可……”   “别可了。试试能损失什么?黄大人是君子,就是不成,也不会四处宣扬,不妨碍小姑的名声。若是成了呢?就是在老家,公公婆母能给小姑找这样的好亲事吗?”戚昌国妻子反问。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怎么试,这就是刚认识的,难道让我大大咧咧上门问吗?这也太难为情了。”戚昌国摇头摆手,总觉得不靠谱。   “男人家就是不懂,哪儿用得着你上门。让小姑做些针线送过去,‘救命之恩’难道不是最好的借口?一来二去熟悉了,我们把意思透过去,黄大人自然明白。若是有意,会来提亲,若不不愿,也懂婉言拒之。等他拒了,咱们就说是单纯感谢救命之恩,别无他意,不就把面子挽回来了?”   “若是黄大人不明白……”   “闭嘴吧!人家一个文官,可不是你这大老粗武将的直肠子,他比谁都明白!”戚昌国妻子笑道:“卢夫人说了,黄大人最是洁身自好不过,独身一人在京,没纳妾室、不找花娘,也没有男风之好,一心一意追求圣人大道,想要心灵伴侣!这样的人,简直是为小姑量身定做的,不抓紧这个机会,回到山东,能有什么好亲事?你考武举,这么拖家带口的出来,不就是知道家里不可能给小姑一个好归宿吗?”   听了这话,戚昌国沉默,妻子说的对。父亲年老,嫡母强势,大哥也是庶子,且与他不同母。他不过是三子,家业分不到、武职袭不了,都得靠自己奋斗才行。自己一个大男人,蹉跎两年无碍,可小妹芳华易逝,等不起啊!   戚昌国转瞬之间的定计,也不先与小妹说这么多,只告诉她救命之恩不可轻忽,让她做些针线之类的能代表心意的送过去。由他这个兄长转交,也不唐突。   戚姑娘长在深闺,自然一切听父兄的,这次她被兄长带到京城,原本是向见见世间繁华,好走的安心些。可突然遇到一个神医,说自己“可享永年”,绝处逢生的惊喜没体会的人不会知道。戚姑娘对救了她的人感激不尽,些许小事也十分上心,亲力亲为。   柳娘不是一心救人的老好人,在医馆他就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这才自告奋勇为戚姑娘行针。没想到她救的这家人有这样的背景,只能说是错有错着了。   连着送了几回针线吃食,柳娘也反应过来,襄王有心、神女有梦,水到渠成的事情。挑了个好日子,特意上门拜访。   这次上门是预先打招呼,确定戚家也有这个意向之后,柳娘则会请官媒正式来提亲。   本来就是双方都有意的好事,戚昌国真是恨不得当场答应,可为了撑一撑女方的面子,显得自家女儿金贵,戚昌国还是客套道:“婚姻大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过日子的是两个人。我觍为兄长,也当问一问小妹的想法。”   这就是走个过场,这样的金龟婿、潜力股,谁不想要呢?   戚昌国请妻子入内院和小妹说清楚,心里盘算着下聘礼的时候能不能有对活雁啊,那才涨面子。已经打好腹稿,等送走柳娘,马上给老家父母写信,把这难得的婚事敲定……   想得正开心了,却见妻子一脸为难的走出来,戚昌国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小妹不愿意吧?   “妾身无礼,家中小姑有疾缠身,得相公青眼,本当欢欣鼓舞,只小姑坚持要见相公一面。实在斗胆,还请相公见谅。”   “说的这是什么话,未婚男女,怎能私下见面!”戚昌国怒道,“小妹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戚昌国是怒给柳娘看的人,生怕柳娘以为戚家故意怠慢他。   “戚兄,不必动怒。看来戚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恰巧小弟也是,见上一面无妨。戚兄与嫂夫人也同去,我等算作同好之家交往,不必守这些虚礼。”若说柳娘先前只是挑选“合适”人选,现在真有点儿兴趣了。评价一个人,要看他所处的时代,要求与未婚夫见面,对此时的大明女子而言是十分大胆出格的举动。   “还好一德贤弟不见怪,不然为兄真是无颜见你。”戚昌国再次致歉,完全没有了刚刚向抻一抻柳娘的想法,亲自带他去了内院。   戚昌国与其妻子坐在院中石桌上,透过窗户,可见柳娘与戚姑娘对坐在窗前。   柳娘唤下人把茶水换成白开水,轻轻给戚姑娘注满一杯,温言道:“姑娘有心疾,不宜饮茶、酒等刺激性东西,白水就好。”   戚姑娘听到心疾二字忍不住抖了抖,放开咬白了的嘴唇道:“相公知我有心疾,怎还愿意娶我?”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脸霎时通红一片。   柳娘微笑道:“刚开始见姑娘于层层人群中,家兄有难,你身体不适,仍旧挺直脊背,努力不动声色,不肯让兄长为难。我习医,一眼就看出你有不足之症。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素昧平生,叹一声可怜,也就过去了。后来在医馆,见你兄嫂听说你将要不治,涕泪横流,心想,见微知著,能得兄嫂如此心疼的姑娘,定然是个好瓜娘。这才主动请缨,为你治病。”   “治病有损姑娘名节,可对大夫而言,男女老少、美丑贫富都是一具皮囊而已。姑娘生的花容月貌,却不是打动我的地方。后来又见过姑娘一次,落落大方,不因久病缠身而脾气古怪。我做大夫,也见过很多病人,病人大多脾气古怪,并不是他们生病连脾气都病了,而是身体的疼痛折磨着他们的精神,身不由己。姑娘应该是从小有疾,长这么大,依旧有这般温和良善的个性,可见人品。”   “好感是慢慢积累起来的,秀外慧中、处事大方,德言功容四者齐备,身体不好,这能稍稍拉分,怎么会放弃如此大好女子。”柳娘笑道,“姑娘对我想娶你如此惊奇,是我什么地方坐的不到位吗?”   “不是,不是……”戚姑娘声音有若蚊蝇,“非是相公不好,是小女自己过意不去。生怕相公因自责损了小女名声刻意求娶。天下没有好心帮忙,反而要被赖上的道理。此等事,戚家人不可为。”   当真是心明眼亮的好姑娘!何其难得!   “如今知道我为姑娘本身而来,姑娘可愿应允?”柳娘笑问。   一个才貌双全的探花郎风度翩翩的问你,是个人都把持不住啊!可戚姑娘仍旧攥紧手帕,再问:“相公所言灵魂伴侣,令小女动容。可世间规则千万,令慈……”   “规则千万束缚不住心,我早已立志寻一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若找不到,坚决不肯将就。我母亲十分开明,也支持我这样做。姑娘放心……”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戚姑娘得到答案,先时鼓起的勇气消散得一干二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大胆,居然敢当着男子的面问这些问题。戚姑娘一张脸红到脖子根,起身就要走。   “等等……”柳娘也跟着起来,从怀中取下一枚凤团纹玉佩摆在桌上,道:“还请姑娘不弃。”   戚姑娘红着一张脸不敢看他,一把抓了玉佩疾步而走,进了小门喘息不已,不过屋中几步路,却向走了几十里似的。“心平气和,心平气和……”戚姑娘默念,努力平复心情,她不能太过激动,不能太过激动!   屋里两个人站起来的时候,场外的戚昌国也情不自禁跟着站起来。见柳娘缓步出来,戚昌国焦急问道:“如何?”   “见相公满面红光,想来定是好消息。”戚昌国妻子捂嘴笑道。   “见过三哥,见过三嫂。”柳娘可不是被人一打趣就红脸逃跑的年轻人,他这一招呼,反倒让戚昌国妻子羞窘不已。   “好!”戚昌国一蹦三尺高,“我这就去给父亲写信!”   大事得定,柳娘也要写信给黄氏,请她上京。不是让闽商们带信,而是直接打发下人快船而去,争取早日去的黄氏的同意。   柳娘在心中介绍得很清楚,“心疾,恐不能行房,诞育子嗣。然儿深慕之,此生求一灵魂佳偶而已”。   戚昌国写回山东的信回来得更快,这样的好人选,戚老将军没什么可挑剔的,把他的名帖和戚姑娘的生辰八字都发人送来了,让在京城走礼。只有一个要求,戚姑娘要从山东老家出嫁。   不过是金钱上的花销而已,柳娘甚至愿意在女方家中办一场,以全女方的面子。   纳采、问名请的是京城最有名的官媒,纳吉是京城皇觉寺高僧推算出的天作之合,这三样都做足了礼数。尔后请了两日假,和休沐一起合成三天,正式办了纳征,即送聘礼的小宴。   翰林院同僚和留在京城等下一科的闽南举子大多都来了,笑道:“著名光棍儿也娶妻了,可喜可贺啊!”   “大器晚成,好饭不怕晚。拙荆秀外慧中、心灵手巧,非一般俗妇可比。”   “听听,听听,还没娶过门儿呢,就叫上拙荆了。这种人不罚酒,可罚谁去啊!”同僚纷纷起哄,早就听说黄柳要求高、眼光挑,也不知这戚家姑娘是什么天仙样儿?   其实也有人不明白,黄柳一个好端端的探花郎,日后文官的中坚力量,怎么跑去娶一个过气武官的女儿。是,咱们心里都明白戚老将军的威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可文官武将系统不兼容啊,就算老将军威望再高、遗泽再多,也落不到黄柳身上啊!黄柳也不像是个傻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众人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归结为:“美色误人”。   六礼过了其四,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黄氏来信说黄老太太身体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她们就不上京了。等日后有空,再回乡祭祖便是。   既然做了未婚夫妻,柳娘跑黄宅的次数就更勤了。每次带些泥人小风车、竹雕小石刻之类的小东西讨未婚妻欢心,喜得戚昌国妻子直叹“没找错人”。   此时风气严谨,官宦人家未婚夫妻并不会见面。柳娘送了东西,戚昌国也不能当场赶他走啊,只能请她道书房闲谈、消磨时光。   柳娘每天总在戚家打发时间,就为了等到晚饭之时,见一面戚姑娘,哪怕说不上话儿呢!戚昌国夫妻心里明白,不仅不点破,还刻意帮忙呢!   “三哥也不必特意照顾我,我随意找本书看就是。你是来考武举的,专心攻读为要。骑马射箭我不擅长,但武举也有文试,若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能帮着参谋一二。”   “有探花郎辅导,我这武举该是手到擒来才是。”戚昌国笑道,他现在最喜欢听的称呼就是“三哥”了。刚见面的时候柳娘也是一身清贵,熟悉了才知道,她为人风趣幽默,可不是寻常酸儒。   妹夫大舅子二人性情相投,颇能说到一起去。   “你这书房的书都能看吗?若是有戚家秘传兵法,你可先捡起来。我这人书虫一只,见着是书都想一览风采。若是坏了你家规矩,就是我的罪过了。”   “嗨,能带出来的都是些大路货色,只我家乃世袭武职,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并不多,恐你看了无趣。”   “读了几十年四书五经还不厌呢?我也刚想看看兵书是什么样儿的。早就听说戚老将军写过《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若能一睹当世军神的风采,无憾矣。”   “都在南边第二路的架子上,一德随意就是。父亲常说兵书写出来就是让人看的,只要不是倭寇外敌谁都能看。可惜我们几兄弟天分不够,都没能领会父亲兵书的真意。”戚昌国让他自己拿。   “我近日交往一位泰西儒士名唤利玛窦,他的带来的数学和锻造之法十分有新意,能量化标准,精确数据,做到统一生产。对改良兵器、推演阵法十分有用。”   戚昌国大吃一惊:“兵器可不是随意能改良的!”私造兵器那是死罪!   “知道,知道,我小心着呢。若是铸刀,每次只一把,都在律法范围内,且我这就是试验,一次次试,都记录好数据,直至做到最佳。成品不是个关键,重点是记录数据。”柳娘笑着安慰他:“再让我这么专研下去,翰林院散馆的时候,我非得入工部匠作司不可。”   “那等我授了武职,兵器铠甲就全靠妹夫了。”戚昌国笑道。   “说到铠甲,岳父在我们南方抗倭的时候,总有撒豆成兵,以纸做甲的传说。开始我以为真是传说,后来读了书才知道,纸甲历史之悠久,从唐时就有。我等书写之纸何其脆弱,就是厚一点的牛皮纸也是用力就烂,怎么能做铠甲?我看《纪效新书》里的确有记载做纸甲的事情,不知是如何造的?”   “这便是家父的一大改进了。纸甲原本就是用在南方水战上的,用无性极柔之纸,加工捶软,迭厚三寸,方寸四钉,如遇水雨浸湿,铳箭难透。最重要的是轻便!南方与北方不同,湿热无比,铁甲容易生锈,若是士兵伤口在锈铁上一蹭,更是要命。那么重,士兵有时还要下水,十分不方便。好的纸甲被海水浸透之后,反而更能防御箭矢,造价也便宜。说起来都是军费不足闹的,若是能打造既轻便又不生锈的铁甲,还费心造纸甲做什么。即便是海战,主帅和各位将领穿的也是铁甲。”   “三哥,你不老实啊。说了这么多,把最关键的藏起来了,什么是‘无性极柔之纸’,我只知道宣纸、草纸、牛皮纸,还从未见过纸甲呢!”   戚昌国神秘兮兮道:“这可是家传之秘,你若想知道……”   “知道,用狗皮纸混合着棉布捣烂而成,外面在贴一层硬绢布,这样做出来的纸甲,不生锈、不腐蚀,能防范火铳和箭矢,对刀剑直接砍杀也有很好的防御效果。只是耐用度不行,不然早就在全军推广了。”柳娘侃侃而谈,根本没把这当成秘密。   “你怎么知道的?”戚昌国大惊,“这真是我家秘传之法!”   “傻!这些东西都写在书里,就是岳父没写,史书上也写得有。最关键的技术是狗皮纸怎么和棉布混合捣烂,比例是多少,具体厚度,成型温度之类的东西才是核心技术。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知道有什么困难的。”   “唉,怪不得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呢!我还想摆一摆大舅子的威风呢,都摆不起来了。”戚昌国笑道,“我自己也没做过,若是你做出来,让我瞧瞧可好?”   柳娘一口应下,过了几天却把材料一股脑送到戚昌国宅子里。“好家伙,我连夜翻了律法,私造纸甲五领者绞!利玛窦一个洋和尚,我一个文官,都不适合做这东西。还是放在你这里吧,我再好奇也只能休沐老过过干瘾。” 第184章 渔家傲   武举会试在五月举行, 戚昌国此来, 就是为了能一举上榜, 授官封职。大明武官一直是军户世袭, 武举只是补充, 因此大家对武举的重视程度都不够深。但这也是相对于文举而言, 对平常人来说,国考和省考也没太大区别,考上了都是国家公务员。   在柳娘的建议下, 戚昌国提前一个月就按照武举会试那天的行程来要求自己, 还租了西郊的马场练习, 柳娘也去做过陪练。这样做一是熟悉考场, 二是调整作息。等到考试的时候才发现, 来应考会试的大约五百人, 从其中选出一百人来,五比一,比文举的得中比例高太多了。   第一堂考试先考策论,策论不过者不许考弓马。有柳娘这个开挂的妹夫加持, 戚昌国顺利过了策论, 排名靠前。   然后是弓马,骑马射箭考察做骑兵的能力,舞刀、举石、拉硬功, 考察力气和技巧。戚昌国将门虎子,这些也难不倒他。   最后综合成绩,会试第三。大明武举是没有殿试的, 会试成绩就是最后成绩。这下好了,文探花武探花结了亲家,当真是一段佳话!柳娘和戚昌国两人都常被熟人打趣一句“双探花”。   得中武进士的人,只分前三甲和普通进士,并不像文举分的那么细致。朝廷授予戚昌国百户职位,赠蟒玉佩、腰刀和铠甲。   戚昌国在京城认识的人少,中武进士后,摆宴也不那么热闹。   不过大舅子和妹夫的感情那是相当好,戚昌国中进士之后,就依依不舍带着家眷返回山东了。   “嫂夫人才出月子不久,孩子也小,不如留在京城,我帮着照料。这么个小人儿上路,我可怎么放心。”柳娘叹道。   “大哥来信,家父病重,我这做儿子的也该回去尽孝了。”反正功名已经到手,回去也不必看谁的脸色。戚昌国笑道:“我儿也留着武将家的血,糙惯了,不必担心。至于小妹,就不用担心。回去禀明父亲之后,你开春便来迎娶。”   “好你个戚昌国,我好心提醒你,你却倒打一耙。去去去,去吧,懒得见你了!”   “哈哈,恼羞成怒!”戚昌国笑道:“房子还有半年才到期,一并交给你了。”   戚昌国带着妻儿妹妹返回山东,柳娘也以为开春便可解决自己的婚姻难题。未料六月就接到了闽南来的书信,黄老太太病亡。   丁忧是肯定的,柳娘还特意上书礼部,申请为老太太颁发敕命。柳娘如今是六品,按照惯例应该等到朝廷空出时间,统一颁发。可现在来不及了,柳娘一边上折子丁忧,一边为老太太请封。   这是孝行,理应得到褒奖,柳娘找人疏通,礼部很快就把□□人敕命颁下来了,连带黄氏的安人诰命也一起下来了。   柳娘带着朝廷的五花卷轴敕命赶到家乡,黄氏已经停灵近一个月了。柳娘拿出敕命封诰,把寿衣换成凤冠霞帔的命妇服,黄老太太如今要称老安人了,葬礼随之水涨船高。   这个小渔村从来没有这么高级的葬礼出现,村民们每日都守着看仪式,相当热闹。柳娘回来之后,还惊动的当地官员,县令亲至悼念,知府也遣心腹送上奠仪,周遭乡绅、贤老闻讯,纷纷送上厚礼。   原本众人以为柳娘半路认回来,和黄老安人感情不深,应该不会回乡。一般祖父祖母去世,也是去职丁忧,但不是回乡居住,而是在京城守孝,谋划起复。谁能想到黄大人是这样孝顺的人呢,好好的京官都不做了,跑到这偏僻乡下守孝。   柳娘回来的第一个月,在各种人情走礼中度过。   等把黄老太□□葬了,柳娘才有空好好打量黄氏和草儿。黄氏这些年养尊处优,看着反而更年轻了,草儿也从到她腰高长到她胸口高。   “娘,草儿今年虚岁该有十四了吧?”   “可不是,该找个人家了。这丫头命好,从小锦衣玉食的,比你当年都过得好,找个人家赶紧嫁了,老娘这一辈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草儿听这话却不伤心生气,生活在一起这儿多年,她早就明白黄氏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抿嘴一笑,掀帘子就去了。未婚女儿家可不该听这些话题。   “你是不是有好人选了,若是有,就嫁了吧。我们养她到这么大,又陪一副好妆匮嫁出去,能为你添点儿助力也好。早就听说官场上讲究联姻,你寒门出身,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怎么行!”   “哦,暂时还没合适的人选,我会留心的。”   “嗯……”黄氏迟疑了一下,又道:“也别选太差的,光拿她做人情,也容易让人看轻你。”   柳娘失笑,她这老娘啊,真是一辈子改不了的脾气。   “行!我知道了!”柳娘脆声应下,道:“我这守孝闲来无事,给你画几幅肖像画吧。我如今不仅会工笔,也会西洋油画,材料我都带来了。好好画几幅,留给后世儿孙瞻仰。”   黄氏眉开眼笑道:“那我去换命妇服。”命妇服,这名字听起来就高档!   大红衣衫、云霞练鹊纹霞帔、红线罗大带、大红缘襈裙、玉革带、玉花采结绶……一套整齐的命妇装扮,只重量就让人望而生畏。还有凤冠,在六品外命妇头上的鸟雀,大约只能叫鸾了。比之皇后、公主的凤冠小巧很多,可黄氏依然乐滋滋的带上,每每看都这珠光宝气的凤冠,就忍不住喜上心头。   黄氏端坐在椅子上,让柳娘细细描画,一边道:“成亲时候就听说,可以带凤冠,可那时候哪里带得起,让那短命鬼去镇上租一套最简单的他都舍不得,谁能想到老娘这辈子有带凤冠的福气?这玉带可真漂亮,我这么坐会压着它吗?若是压坏了岂不心疼死?”   “娘,你别乱动,我正作画呢!”柳娘见她僵硬板正的坐着,笑道:“放轻松,你什么样子都在我心里,看着你的样子主要是画衣裳。”   “对对对,就是画衣裳,一张老脸有什么可画,把这凤凰啊、云纹啊多多画进去!”黄氏废这老鼻子劲儿可不就是为画衣裳吗?   “成了,我先勾一个轮廓,剩下的是细功夫,一点描一点,可以去把衣服换下来了,这初秋的天气也还热着呢!”   “不急,不急,等你画好了再说,老娘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   柳娘知道黄氏这是舍不得脱下来了,可惜她们守孝没人来串门,不然黄氏可找到炫耀的了。罢也,爱炫就炫吧。   这一身端坐还真受不住,黄氏虽然享受,可扼要起来走动走动活动身体,见着桌上居然有两幅一样的图,问道:“怎么还画两幅?难不成要带去京城?等出孝了我和草儿肯定跟着你走,画一幅就行了。”   “这是给戚姑娘的,她远在山东也该见见未来婆婆长什么样儿了。”   黄氏做贼似的看了看周围,问道:“你该不会真看上她了吧?和男人好男风一样?”   “咳咳,娘,你也太放得开了。我不过是可怜一个难得的好姑娘罢了。她生下来就有心疾,不能跑不能跳的,本十分辛苦,可依旧能体谅兄长,连我这个陌生人一起体谅了。”柳娘把戚姑娘坚持面谈,说清楚心疾、责任和好意的事情讲了,叹道:“是个好姑娘,和我在一起辜负她了。”   “呸!辜负个屁!就她这样的药罐子,哪家敢娶?没成亲的女人,夭折了连祖坟都进不去,嫁给你,六品安人就当上了,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黄氏颇为自己的孩子抱不平:“有什么难得的,老娘就见不得这见风了流泪、对月伤怀的主儿,多半是有钱有闲闹的,饿她三天试试,看到月亮只能想到月饼,迎着北风都要多吸两口饱腹呢!”   柳娘哭笑不得,“戚姑娘心疾已深,恐年寿不永,我说好好调理可活得长久,其实是骗人的,就是一个安慰。那姑娘大约也就二十五左右的寿命,我娶了她,也不可能她同房。那是个聪明姑娘,我想等她熟悉咱家,确定可信任之后,就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反正是一家子,她以后是冠我的姓氏葬在黄家祖坟的。”   “娶这么个短命鬼不会影响依你运道吧?”   “如你所说,一个女子若少年夭折,连祖坟都进不去,孤魂野鬼飘零世间。这样的好姑娘,我给她一个名分,自此之后不再娶。她生死都有个寄托,也算做好事了吧。既然是好事,老天爷想必不会怪罪!”柳娘真觉得这是双赢的打算,笑道:“你也别一口一个短命鬼的,不好听。”   “好啊,我就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这媳妇儿还没过门儿呢,就挑起老娘的不是来了!”黄氏骂道:“老娘这是为了谁啊!”   “我我我我,为我!”柳娘赶紧举手投降。黄氏是真刀子嘴,刀刀刺人心,心里估计也有数,自己就不自讨苦吃了,赶紧转移话题道:“画儿,画儿才到一半呢,赶紧坐回去,我接着画。”   “你不是说不照着都能画吗?自个儿画去!”黄氏拎着两边裙子,大踏步走了。 第185章 渔家傲   明年开春举行婚礼的计划被打破了, 不仅因为黄老太太的去世, 更因为翻年之后传来一个噩耗, 一大名将戚继光在新年一月五日, 病亡!   用将星陨落来形容戚继光的离世是毫不夸张的, 在大明与倭寇抗争的二百年历史中, 戚继光无疑是最光辉灿烂的那一个。   柳娘悲伤不能自抑,红着一双眼睛道:“我亲自去致祭!”   黄氏不懂一个素未蒙面的人为何能引得她这般伤心,可黄氏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只为她准备行囊。一个人应该有偶像, 曾经的于谦, 而今的戚继光, 都是柳娘心中的偶像。可时光太过久远, 柳娘不知道戚继光这么早就病逝了。   不敢走水路耽搁, 一路快马加鞭入了山东。此时来致祭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自家人。   “一德,你怎么来了?”听闻门口有人递上黄柳黄一德的名帖,戚昌国马上迎了出来, 本以为是心腹下人, 没想到起柳娘自己来了。“你这是没日没夜快马加鞭来的吧,我先扶你去休息……”   柳娘这一身实在太过狼狈,灰扑扑的披风已经看不出原色, 头发纷乱,嘴上、脸上全是小血口。在二月份赶路,寒风能要你半条命。   “先带我去上香!”柳娘紧抓着戚昌国的手臂道。   戚昌国感念她一片真心, 扛着她的右臂,把她扶了进去。   到了门口,柳娘示意戚昌国放开,整理衣冠,把纷飞的柔软细碎头发别在耳后,庄重的走了进去。即便她一身狼狈,也无人会轻视她。   柳娘先拈香三拜,谢过戚继光为沿海百姓所做一切,若不是他,柳娘可能穿过来就被倭寇杀了,没有这些年的太平日子可过。   而后,柳娘又跪地磕头,以半子的礼仪,送岳父最后一程。   王夫人跪坐在一旁,柳娘行过礼之后,上前致哀。柳娘眼窝深陷,脸上、嘴上全是小口子,王夫人追随戚继光在北国边疆抗击蒙古多年,太熟悉这样的伤口了。   “岳母大人节哀顺变。”   “起来吧,你是个好孩子。老爷看到老三写回来的信十分宽慰,他离开海疆十余年,还有人记得他。”   “南征倭寇还沿海太平,北御蒙古保家国安定,如此功勋,小婿不敢忘、百姓不会忘、青史不能忘!”柳娘再赐深深鞠躬,内心后悔和痛苦搅动着,怎么就忘了戚继光的病!明明戚昌国都说他是“父亲病重回乡”,可当初愣是没有这根弦儿!   弯腰鞠躬血液倒冲,柳娘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柳娘不愿失礼,努力站直身子,可天旋地转,神志不清,瞬间软了身子。   王夫人惊呼一声,戚昌国和小宇赶紧跑过来扶住。   “怎么回事儿?”戚昌国问道。   “戚三爷,我家少爷自接到信之后,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只用了十天就到。我们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呢,少爷这是又累又饿……”小宇眼泪都下来了,刺痛脸上的伤口,他也跟着奔波数日。   王夫人轻叹,她家老爷果然没选错人,是个好孩子。   “请下去歇息吧。不要怠慢这位哥儿,也是忠仆。”王夫人吩咐戚昌国道。   小宇坚持守在柳娘身边,柳娘早定下规矩,在她不清醒的时候,不能动她的衣裳。   柳娘只是暂时性休克,很快就醒过来了。只见小宇守在床边吃饭,柳娘叹道:“去歇着吧,你也不是钢筋铁骨。”   小宇知道主子心疼他,谢过退下。   柳娘刚醒,门口丫鬟就通知了主人家。戚祚国和戚昌国联袂而来。戚家老二早夭,现在能主事就他们两个成年男人。   “失礼得很,也不知怎么进门就倒了。”柳娘撑起身子,十分不好意思。   “快快躺下,一德贤弟为父亲呢千里奔波,我们兄弟感同身受,还未谢你呢!”戚祚国叹道。   “我与小妹有婚约,也算半子,来送送岳父分内之事,大哥过誉了。”   “你可快些好起来,小妹也担忧你呢。”戚昌国叹道。   “一德疲累,我们就不多打扰,你有事直接吩咐门口丫鬟就是。母亲有交待,如同到自己家中一般,万勿客气。”戚祚国代表戚家关心过他,又去忙外面的事了。戚继光一声转战多地,旧部、同僚多不胜数,如今他归天,来送的人络绎不绝,即便停灵已经超过一个月,可仍旧陆陆续续有人来。   柳娘让人送来热水,沐浴后换上新衣,又给自己开了药方,请厨房煎药。吃过晚饭之后,顺带把药吃了,这样透支式的奔驰,太伤身体了。   第二天一早,柳娘在花园见到了王夫人。   相传戚老将军惧内,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污点”。柳娘未见之时,也以为王夫人当是一位武功出众的侠女。见面才知她是一位精瘦干练小妇人,内敛、厚重,即便是亡夫这样的大事,脸上也不曾有浓重的愁容。但柳娘看得出她的悲伤,伤心到极致,反而流不出眼泪。   “小婿拜见岳母大人。”柳娘拱手为礼,上前搀扶。   “我还没老到要人搀的地步。”王夫人十分不给面子,对第二次见面的岳母女婿来说太不友好了。   柳娘却并不在意,只轻声道:“伤心催人老。”   王夫人没再阻止,让柳娘扶着往前走。柳娘这么些年锻炼加饮食,长得非常高,七尺有余,在北方人里也是大高个。而今却微微躬身,恭敬的聆听王夫人教诲。   “老爷去了,你和小妹的婚约要么趁着热孝百日办,要么再等三年……”   “守孝三年再办。”柳娘马上做出选择,“小婿对岳父仰慕已久,未能见上一面,已经十分遗憾,请岳母允小婿尽一份心。”   作为女婿,柳娘的礼节性守孝只有几个月,等同于子侄,女婿不同姓,终究是外人。岳父不是直系亲属,柳娘甚至不需要去职守孝。   “都依你们,老身没意见。”   “岳母放心,我会对小妹好的。即便再等三年,也不会置婢纳妾。”   “你已二十了吧,还不想要儿子?”王夫人惊讶问道。   “小妹患心疾,强行受孕,有母子俱亡之忧。小婿是大夫,早知如此,再来求娶,便有一生无子的打算。”柳娘平静道,仿佛这只是出门忘带雨伞之类的小事儿。   王夫人这才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露出自见面以来的第一缕笑容:“小妹比老身有福。”   只这一句,柳娘把王夫人扶道灵堂,她也未再开口。岳母、女婿两个,第二次见面就谈这样深入的话题,有些奇怪。 第186章 渔家傲   戚老将军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再葬入祖坟, 他们这一支原籍安徽, 可早已牵宗到山东过活, 根就在山东。朝廷方面的旨意也下来了, 没有追封、没有遥赐, 一代名将犹如庶人一般, 安安静静走完了最后旅途。让戚家人唯一感到安慰的,大约是长子戚祚国承袭登州卫指挥佥事,这是戚家祖职, 从太/祖之时就传承下来。也就是说, 戚老将军死后, 朝廷没有因为他的功绩有任何嘉赏。   柳娘为戚老禁军抱不平, 可又能奈何呢?   过了停灵葬礼, 戚家开始收拾, 把那漫天的白布白幡取下来,安静进入守孝期。   柳娘趁机请求与小妹见面,用看诊的名义。谁都知道她是个医道高手,自己开药给自己用呢。王夫人自戚老将军过身之后就不太管事, 而今内宅做主的是戚祚国妻子。作为长嫂, 她乐见小姑有个好归宿。   戚姑娘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白事最是磨人,健康人都经受不住, 更何况她这种需要娇养的病症。   柳娘见戚姑娘床边有一位中年妇人照看,衣着甚是简朴,戴孝, 可容貌娇美,显见不是一般仆妇。柳娘对其微微颔首,那妇人会意福身回礼。   诊脉、开药,一气呵成。柳娘笑道:“好好吃药,可以缓步慢行锻炼身体,饮食清淡。不要剧烈运动、不要大喜大路,不要悲伤过度,也不可……相思过甚。”   戚姑娘脸色又是一红,还记得鼓起勇气瞪她一眼。   “我已与岳母大人商议妥当,待岳父三年孝期期满之后再成亲。你不必担心,好好养病,到时我用大红花轿来接你,说不得我已做到了五品,能给你挣一顶宜人凤冠。”   “为父亲守孝乃儿女应尽孝道,何必逗我开心,便是你一名不闻,我也……”   “哦,就这么盼着我一名不闻呢!”柳娘挑眉,一脸戏谑。   “我不理你了!”戚姑娘偏头不看他,半响没等到她说话,又忍不住回头来看。视线恰恰相交,刚刚消下去的红晕又爬上了脸。   “你上次感慨养在深闺,不知天下之大。我这次带了许多画儿来,有我朝工笔、写意山水,还有西洋油画、素描,你平日里无聊可打发时间。这三年,我先代你看看这壮美山河,日后你我可能宦游各地,到时可不能叫苦。”柳娘指着自己送过来的两个箱子道,这是仆人后面通过船只运过来的礼物。“里面有我母亲和妹妹的小像。”   戚姑娘大胆拉了她的袖子,声偌蚊蝇道:“谢……”   柳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出去了。虽一屋子丫鬟婆子看着,也终究是未婚夫妻,待久了不好。   等柳娘一出门,先前立在床边的中年妇人就道:“你哥哥好眼光,黄相公眼见是个疼人的。”   戚姑娘让屋中下人退下,才道:“是女儿之幸,本以为此生就是病死闺中,哪知能遇这样的君子。”   “好孩子,放心吧,他是大夫,日后夫妻相携,定能调理好你的。你会长命百岁的,日后生上几个孩子,一生就圆满了。”那妇人抚摸着戚姑娘的手背,叹道:“若是你身子骨不能承受,就挑几个妾室吧。不过生了孩子一定记得把人打发走,不然……如今戚家就是前车之鉴。”   “姨娘也是好人家的闺女,若非阴差阳错,断不会委身为妾。于夫人而言,我等是罪人,于老爷而言,不过借我的肚子,为了给孩子们脸面,才有我的体面。如今老爷已亡,我打定主意跟着你哥哥过活。你也有了归宿,姨娘一辈子都放心了。刚刚看黄相公,温柔体贴,眼中都是笑意,对你定然不差。”沈姨娘只有戚昌国和戚小妹这一儿一女,儿女们好了,就是她好。戚老将军以惧内闻名,却私纳了三个外室,等王夫人知道的时候,孩子都生五个了。这对王夫人而言,何其讽刺。   沈姨娘絮絮叨叨和戚姑娘说了好些夫妻相处之道,有她自己的经验,也有她观察主母和老爷相处总结出来的教训。   看小妹困倦了,沈姨娘慢慢退出房间,今日说这些话已是逾矩,好在主母对小妹一向管得少,如今更不会说什么了。   沈姨娘走到小院客厅,却见戚昌国呆呆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唤他都听不见。   “姨娘……”   “可是差事出了问题?”沈姨娘看戚昌国脸色难看,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难道守孝要撸去他身上的百户职位不成?   “姨娘,一德说小妹,小妹调养得不好,妨碍寿数。”戚昌国都要哭了。   沈姨娘跌坐在椅子上,半响才反映过来,自我安慰道:“不怕,不怕,我们当时都以为她长不大,现在能看着她嫁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寿数有碍而已,谁有能长命百岁呢。”   戚昌国苦笑,一百岁和八十岁好像没什么分别,五十岁也能接受,可……“一德说,二十五!”   沈姨娘抱着取暖的茶盏都拿不住,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姨娘,别在小妹面前漏出来。一德说了,我等亲近之人的态度也至关重要,每日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好人都憋闷坏了。就让小妹以为自己只是得了风寒,慢慢调养就是。她才十五岁,过了孝期也才十八,还有好几年,够她与一德夫妻情深,诞育子嗣。”戚昌国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再请大夫来看看!”沈姨娘叹道,“白事过后,请大夫也名正言顺。”   “常为小妹看诊的苏老先生近日回来了,等一德走了,我即刻去请。”   戚老将军的葬礼已经走完议程,柳娘没有再留的理由,采买了一些当地特产,坐海船出发,到天津,再沿大运河而下。走海运是最方便、最快捷的,可谁让如今海上仍旧盘踞着倭寇和海盗,刚刚从一代抗倭名将的葬礼中走出来,这样的情形让人忍不住心生悲凉。 第187章 渔家傲   黄老太太丧期过后, 柳娘谋划起复。柳娘在初入仕途的时候守孝一年, 对自身的影响是巨大的, 她的同年, 直接外放的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可供挑选的职位很多;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继续学习的, 已经散馆,被各部门挑去。而新一届进士已经考完,正在重复上一届前辈的命运, 朝廷也不缺人才。   柳娘在这四六不靠的时候突然想起复, 不容易啊。   柳娘致仕的时候, 是从六品翰林院编修, 若要起复, 降等、外放, 机会会更大些。京官,尤其是六大部门、翰林院这种热门岗位,想都别想。   “你去试试吧,就是现在辞官回乡做个富家翁, 也没什么不好。谁能想到能有今日呢?看看老太太的葬礼, 十里八乡百十年来,最风光但就是她!”黄氏知道柳娘的处境后,十分开的开。正好柳娘情况特殊, 何必去冒险。   “听娘这么一说,退路都有了。”柳娘微笑,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闯荡官场, 难,但她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迎难而上,才是本色!   柳娘入京城疏通一番,找了一些同年、旧友和曾经赏识她的上官。在官场,什么脸面啊、尊严啊,为了求一官半职,还真比不起清高的架子来。   最后,他们这科的副主考,翰林院侍讲学士姚大人出力帮他某得了一个职位,大理寺寺副,依旧是从六品京官。在京城折腾了近一个月,能某得和从前一样的品级,费了多少功夫,搭了多少人情,可今天,柳娘却又找到姚大人家中致歉,因为——   “大人恕罪,下官来向您辞行了,下官已决定外任广东省广州府香山县县令。”柳娘躬身致歉,“为补职一事,劳烦大人良久,大人帮扶之情,下官铭感五内,辜负您一片心意,下官愧甚。”   姚大人原本一脸怒容,听柳娘和缓说来,慢慢也平静了。在京城见过多少大事,岂能为这点儿事情动容。   “香山县县令,正七品,蛮夷之地。大理寺寺副,从六品,京官。利弊得失如此明显,老夫不信你会选错。香山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奋不顾身去做?”姚大人不解。   “下官乃是泉州人,世代临海而居、捕鱼为生。大海宽广无边,还有鱼虾珍宝无数,仿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气候温热,一年稻米可有三熟,如此天赐宝地,可渔民的生计仍旧艰难。下官之父,便是出海遇难而亡,为了糊口,付出性命也不可得。若非机缘巧合,下官不会科举入仕,步入官场。可既然入了官场,下官便想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大理寺很好,京官也是人人艳羡的存在,可下官还是想到海边去。因避讳原籍,不能回泉州府,能去广州府也是一样的。若是下官在那里能多造几条抗风浪的海船,能为百姓修桥铺路,能让他们逢年过节有肉吃,有新衣穿,那便足够了。京官远离百姓,务虚为重,下官能力有限,在京中反而不知该做什么了。”这个年代,务虚才是最清贵、最令人羡慕的。若是朝廷开会能拉一横幅,保证书还XXX务虚会。干实事的人免不得被嘲讽一句,忙于名利、汲汲营营、落入下成。   “你们年轻人,有闯劲儿,老夫十分欣慰。前程是你的,你已定了主意,老夫又能奈你何呢?”姚大人摆手叹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柳娘起身恭敬行礼,“下官不悔,却独愧对大人。”   “唉,你们这科,我最看重就是你,翰林院也是手把手带着教,对你的期望,你难道不明白吗?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就去吧。等二十年后回首再看,你不后悔才好。”姚大人重重叹息,无奈道:“你在广州府人生地不熟的,香山县又靠海,怎么想到那儿去了。”   “广州府知府林峰大人是下官同乡,林大人邀下官入香山县。”   “哦,那便去吧。”姚大人突然意兴阑珊,端茶送客。   柳娘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和遗憾之情,知道难免得罪姚大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姚夫人来给请夫君用饭,不小心听了几句,笑道:“难得一个上进后生,有志气为民办事,也是知礼懂事之人。不论在京城还是在老家,都不忘孝敬你这老师,你又何必强人所难,瞧你这一张黑脸。”   “你懂什么,他若是真一心为国为民老夫难道会拦着吗?为什么跑广州府那穷乡僻壤去,还不是为了林峰!林峰当年可是和他住一个院子的!闽南来的男人啊……哼,儿女情长,难成大事!”   “不会吧,不是说他已经和戚将军幼女订婚了吗?”姚夫人难以置信道。   “订婚和喜欢男人有什么关系!别说扫兴话,吃饭,吃饭!”   姚夫人目瞪口呆,跟丈夫一样摇头叹息大好青年就被情情爱爱毁了。   甭管别人怎么议论,柳娘包袱款款带着老娘妹妹下广州了。   “早知道就不与你上京城,还要再南下,从老家直接去香山,省多少银子啊!”黄氏嘟囔道。   “钱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赚。忘了看到京城城墙时候的震撼啦?读书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你们跟着出来,也长了件是不是。您如今可是六品安人的敕命夫人,别这般舍不得银子。”   “我儿子都成了七品县令,我还有安人敕命?”黄氏翻白眼道,“你是猪油蒙了心吧?吹了一辈子海风,都熏出鱼腥味儿了,还来!”   黄氏气不过,伸手给柳娘两巴掌!好好的京城官老爷不做,跑到这穷乡僻壤来。   “娘,别打,别打,马上就要进城了,注意影响,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同僚呢!”柳娘抱着头在马车里哀嚎,他们已经到了广州府,待拜见上官之后,就要到县里赴任了。   先送黄氏和草儿去客栈歇息,柳娘肚子去府衙拜见知府大人。   刚在门口下去,却见林峰带着几个随从等在门口呢。   好家伙,柳娘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上前就要作揖,林峰大笑:“你还和我闹这些虚文?”说完一把抱住柳娘,狠狠在她悲伤拍了两下,“好兄弟!”   还是以前的模样,柳娘白了他一眼,努力做出恭敬模样道:“劳烦大人亲临,下官不胜感激,您先请!”   “都是自己人……”林峰嘟囔一句,让柳娘瞪了,规矩走在前面,领他进了衙门。   挥退喜人之后,柳娘才叹道:“哪儿有上官跑到门口迎接下属的,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这哪儿是找麻烦,是给你撑腰。你不知道香山县有棘手,我找你来帮忙,怎么能不表明态度。没有这个知府大人撑腰,你轮的转香山县吗?”林峰笑骂:“若不是看在你舍了大理寺寺副的份儿上,我能弯腰给你做脸面?”   “是是是,您现在可是知府老爷,下官哪儿敢啊?你说说,你就比我早四年的功夫,怎么就升到知府了,这也太快了!”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当年你不是说外放好吗?我挑了宝安县县令,我在京中已经是正七品,按例外放是要增半品的,当时也没实职,就挂了个通判衔儿。三年考核皆上等,按制该升了,先前已经是六品,直接升做同知。广州府贪污案闹得沸沸扬扬,你刚好守孝,消不太灵通。好家伙,当时官场上下去一大批人,我这个空降同知捡漏,成了知府。”   “怪不得叫你过来帮忙呢?我于广州也不太熟,手下就几个人,能掌控的是宝山县等少数几个,我把信得过的人都提了品级,分散各方,最重要的几个临海县反倒没了领头羊。你来正好,不仅要主持香山县政务,更要挑起领头的担子,不然都都怕被底下人架空了。”林峰笑拉他到舆图钱看自己的规划。   “你是怎么个想法和我说说,别说没想过啊!”林峰笑问。   “现在你是上官,我的想法该配合你。”柳娘笑道,:“你怎么想的?”   “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没意思了啊!我的想法,我就想天天混吃等死,干脆辞官回乡,反正现在家里品级最高的是我。入仕之前就想五品致仕就阿弥陀佛了,而今都做到了四品,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峰还是那个林峰,柳娘指着舆图,笑道:“那你仔细说说能调动的是哪些?”   “这次贪腐下去一大批,新上来的我都能说上话,相邻的肇庆府、惠州府、韶州府关系都不错,韶州府知府还是我同年。广州府南边狭长这一溜儿,基本没问题。关键还在入海口这段,以及香山、宝安几个伸出海去的半岛。”外部没有政敌,内部基本安稳。说白了,内陆虽然面积大,可按部就班即可。沿海这小小的地盘,势力掺杂无数,斗争最为激烈。   “这广州府,大多数都靠着出海打渔为生,最赚钱的还是海贸。去年贪腐大案,陛下震怒,下旨禁海,严令渔船可下海,不许商船出入,能贩卖东西二洋货物的,只有福建月港。咱们沿海这些府城,什么泉州、广州,甭看现在多风光,都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唯一明文规定,合法出海的只有月港。如今陛下下令严查,都得玩儿完。我不过知府,管不到那些个卫所,还有提刑按察佥事,也是具体负责广州府的。”林峰苦恼道,他嘴上说自己的目标就是混吃等死,可若不是才干非凡,他怎么会先前三年连续考核上等,还能保持清白,没被贪腐台风扫到。既然做了官员,就要为百姓办实事,而沿海最大的实事就是在禁海的前提下,给百姓们找一条出路。   “说漏了一条吧,广州府还是广东这一大行省的首府,都说三生不幸,附会城郭,这广州府也不是你这个名义上的上官说了算的。”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布政使张大人是个妙人,你见过就知道。至于提刑按察使并不在广州府驻扎,而在肇庆府,除此二人之外,品级最高的就是我了。只要搞定卫所这边,就能放心行事。”林峰憨笑。   “我云里雾里听了半天,你其实还是想干海贸的吧?”柳娘小声问道。   “谁不想呢?海贸多大的利润,你那便宜徒弟张顺,早就搭上我这儿的路子,我也跟着受惠。你能行止由心,不也是因为白花花的银子做底气。”林峰给柳娘一个手拐子,笑问:“怎么,气我挖你墙角不?”   “也要你挖得动,张顺是我介绍给你的,就盼着你们处得来呢。”   “成,有你这一句,哥哥就放心了。咱们心照不宣,待吃过中饭,我去引你见布政使大人去,见了你就明白了。”林峰笑道。   “求之不得!”柳娘笑应,短时间内也商量不出什么,她在广州府还有停留几天,多的是时间。   “不是说带着大娘和小妹一起赴任吗?怎么没见她们?”说完公事,林峰笑问私事。   “在客栈……”   “接过来,住什么客栈啊!我当年住在你家院子,家里人来看,你也没让我住客栈去!赶紧的,和我见外起来了?”林峰笑骂,“该有五六年没见大娘了,想的紧!”   “我看你是想我娘做的羊肉汤了吧。”   “羊肉汤也好,大娘好手艺,想也不丢人。对了,草儿快及笄了吧?怎么想的,想看好人选没有?”   “还没呢,我有心多留几年,也没遇上合适的青年才俊。”柳娘笑道:“你不是想打草儿的主意吧?”   “呸!那是我妹妹!老子喜欢的是男人,女人犹如浮云……”   “你也别光问我了,你怎么样,既然喜欢男人,可有重新找一个,别说你还惦记着顾行舟啊!”   “屁咧,老子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自从入了广州府,多少人巴结还找不到门路,送上门儿来的,我又何必客气。”林峰眉毛扬得高高的,十分自豪。   “别是吹牛吧,我怎么没听说呢?”柳娘一脸不信。   “你蹲在乡下守孝,能知道什么?要不今晚带你见识见识?”   “敬谢不敏!我可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洁身自好,洁身自好。”柳娘连连摆手,她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   “哼!就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成了,赶紧用饭,你和我去拜布政使大人,我派人去接大娘和草儿。”   “我发现你来的广州府之后都学坏了啊,这满口粗话是怎么回事儿?还有,体统,体统!别以为咱们熟就能不讲究了,刚刚看门的兵丁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我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啊,等着娶媳妇儿呢。我可不想新婚夜上不了床,先解释和你没关系!”柳娘笑把话说出在前面。   林峰上上下下大量了她一遍,跟挑猪肉似的,尔后一翻白眼,“放心吧,我眼光高着呢!”   被嫌弃的柳娘,甩袖而走。   吃饭的时候,林峰又殷勤的往她碗里夹菜,“新鲜海鱼,在京城想不想这一口儿,比你做的好吧?”   柳娘夹起尝了尝,道:“海鱼清蒸太寡淡了,还是得下重调料。老姜压不住味儿,海上不是海椒传过来吗?用哪个提味最好。”   “二两老姜了,还不够辣?”林峰也尝了一块,嫌弃道:“你那是什么品味,只吃一个死辣!”   两人就海鱼该怎么做展开一场激烈辩论,期间还夹杂着各种人身攻击。   站在他们身后服侍的嬷嬷笑得一脸欣慰,那是林峰的奶嬷嬷,从小看着他长大,也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的,只要自家哥儿高兴就是。原本奶嬷嬷听看好顾行舟的,没想到自家小主子和他掰了。现在又来了个黄柳,比当初顾行舟瞧着还体贴呢。   什么?你说黄柳和她小主子没那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吧,没瞧见两人快为一块鱼肉打起来了,不是至亲至密之人,能干出这种事儿?   柳娘如今只是七品县令,想做事,自然要借林峰的势,不免表现得亲密些。男人的亲密在有心人看来自然猜想万千,而今柳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午饭过后,林峰领柳娘去见布政使张大人。   “张大人乃是英国公府近枝,家世优渥,为人宽和,不过有些小毛病,你见了就知道了。”   “你打定主意要卖关子,我也不问。只英国公乃是武职勋贵,怎么会来广东担任布政使。别瞧不起广东啊,好歹是开国十三行省之一。”英国公乃是大明最高爵位,世袭罔替,不论朝中出了什么样的新贵,也没想扳倒张家这样的百年大树。   “张大人祖父是前前任英国公的兄弟,这关系够亲密吧。英国公府的爵位只有一个,其他子嗣也得各谋生路。不过人家这种含着金汤匙的人,谋生大越也是三以下瞧不上。”林峰随意解说几句,两人的马车就到了布政使衙门前。   林峰也不从正门递帖子,直接把车赶到后门,下人们熟门熟路的把马车放进来,林峰拉着柳娘穿过庭院,在路上就听到丝竹之声和戏子咿呀。   柳娘心想,林峰卖关子一路,难道这位张大人喜欢养戏子?林峰并不多提点,可见张大人的确是个宽容的,因此林峰不怕自己得罪人。   林峰和柳娘穿过庭院,没被领到正厅,反而到了花园一处戏台。上面一位花旦正在和一个正生对戏呢!戏台上还有端坐有正旦和暂留等戏的小生,戏台东侧曲乐班乐曲声高昂,而戏台下却只有椅子,一个看戏的人都没有。   林峰走到戏台前,恭敬一拱手,尔后站立不动了。   所以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大人,不是喜欢听戏,而是喜欢唱戏!唱的还是粤剧,听来有模有样,功力深厚。   柳娘微微抬头仔细观察台上的诸人,想来做到二品布政使,也该是四十岁往上了吧,柳娘在正生和小生之间打了个转儿,又把目光投向了花旦。戏台上正是花旦和正生对戏的时候,花旦饰演丫鬟,正生乃是姑爷,斜坐着的那个是正旦。台上诸人都上了正装,油彩浓烈,看不出模样来。   只是……这正旦即便坐着,身高也有些微妙啊。   铿铿锵锵、咿咿呀呀有一出戏唱完,收工的戏子们鱼贯退出,只有那正旦青衣站起来,笑问:“汝来何事?”声音颇有些尖利。   “回禀大人,香山县县令黄柳到职,特来拜会大人。黄柳乃是下官同乡,前科探花郎。”   “下官黄柳见过大人。”柳娘上前作揖。   “探花郎啊,正该是风流人物,且点评点评方才这戏如何?”青衣花旦笑问。   柳娘毫不怯场,笑道:“唱念做打,精彩纷呈,大人技法纯熟,唱腔婉转,是出难得的好戏。”   “是吗?那可有改进之处?   “已然十分出众,若要精益求精,当兼容并包才是。方才听那唱腔有些单一,若能引进广州府流行的海阳腔和弋阳腔,层次当更加分明。打击乐也不够清越,若少用铜锣改为梆子,当更贴合贞妇烈女的主题。”   “果然是个懂戏的,我瞧着十分不错。林大人引见的好人儿,且放心去吧。”青衣起身,婷婷袅袅下了戏台,果真有几分女态。   柳娘被“好人儿”麻得一个激灵,所以说啊,柳娘还担心自己被看出女儿身做什么,瞧这位二品大员姿态,柳娘比谁都像汉子!   林峰谢过,带柳娘出门上了马车。这时柳娘才问道:“这张大人怎么回事儿?他不仅喜欢唱戏,还喜欢反串?还是贞洁烈女挂的?”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啊?正旦贞烈温婉是符合时代审美的女主角,花旦俏皮可爱,略带喜剧或丑角意味,堪称女二号。   “激动什么,你刚刚不挺淡定的吗?答得多好啊!”   “合着这还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爱好有够特殊,怎么没听到风声呢?”柳娘不解。   “也就我们几个知府有资格觐见布政使,底下县令都不知道,谁敢传出去?片刻就能找出人来!张大人背后靠着英国公府,谁无缘无故的得罪他呢?你以为张大人喜欢串戏就是个糊涂人吗?糊涂人且坐不稳官位。你看衙门口都没人来找,他基本不办公务。可他高高在上自在唱戏,下面自然就有人把事情办了。先前朝廷查得不严,海贸也不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只要交了份子钱,张大人也不管,接近无为而治了。把他弄下去了,换个上官能比他更好?我们几个知府,有哪儿有张大人的背景,踩着他上位?这样的上官,可不能小瞧,若不是咱们关系好,我能带你来见吗?”   “不过张大人扮的旦角挺有味道的?”林峰猥琐摸着下巴道。   ——————————   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鲁迅先生诚不欺我。By 柳娘内心独白。 第188章 渔家傲   “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柳娘嫌弃, “还有, 别总摸两撇小胡子, 年纪轻轻留胡子干什么, 看着特别猥琐!”   “猥琐吗?”林峰不信, “广州府这边最流行的样式啊!好些人都说我留着好看。”   “好些人是谁?能介绍我认识吗?”柳娘笑问。   “怎么, 想认识我的新朋友?放心吧,有了新人不会忘了你这个旧人的。”说着还把手搭在柳娘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是挺想认识的, 我得看看他是不是瞎的啊!”柳娘吐槽道。   “张大人真有这么省心?别是扮猪吃老虎吧?”柳娘把话题回转到布政使身上。   “张大人做广东布政使已经七年了, 去年的贪污大案都没牵连他。按理来说, 下属出现这种成片贪腐, 他怎么也得是‘失察’吧?英国公府就要这样的能耐, 生生把他绑在布政使的位子上, 谁也别想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只蛰伏了三年,谁还用七年时间扮猪啊?再者说了,全广东省有哪头大老虎值得张大人卧薪尝胆?”林峰笑道,反正他是相信张大人真喜欢唱戏的。“这些年他只管唱戏, 下面的孝敬也不敢少他一两, 何乐而不为?”   柳娘想想也是,人和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张大人出身好, 又有独特爱好,做官的目标就是银子。他的好出身也限制了他不能入内阁,既然如此, 何不一边搂银子,一边沉浸与爱好之中。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就算只有几个知府知道,也不保险啊。难道你不会送戏子给张大人吗?一来二去的这消息还怎么保密,七年未泄露啊!”柳娘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总让人担心张大人是不是另有所图。   “你以为张大人的戏是和谁学的?张大人是真喜欢唱戏,颇有造诣,等闲人他瞧不上。知道消息,有能力送戏子的人,必须挑选真有料的送进去,且带着卖身契。”   “那你和张大人走得太近会不会……”   “会什么?名声有碍?放一百个心吧。先别说这事儿密不透风的传不出去,就说知道这事儿的人,谁没给张大人送过东西,老鸹落到猪背上,谁也别笑谁黑!”林峰哈哈大笑,“等出来做官我才明白了,官场啊,就得脸皮厚!”   柳娘挑眉,看来林峰当真变化不小,不仅仅是会说粗话了,连官场都体验出其中三味来了。   回到知府衙门,黄氏和草儿已经被接过来了。林峰依然犹如当年一般,口称“大娘”“妹妹”,并无半点儿生疏。黄氏也知机,特意去厨房做了一锅羊肉汤来,让柳娘陪他好好喝几杯。   与林峰商议妥当之后,柳娘带着黄氏和草儿,入主香山县。   为何挑香山县作为官场第一站,如今香山县包括后世中山、珠海和澳门,天然的深水港,最便利的海贸条件、更神奇的是,广州府此时有九大卫所,没一个在香山县境内。   柳娘到了衙门,蒋县丞领着众人在入县城的主要路口迎接。柳娘一家子来本来只有几辆马车,林峰又送了许多东西仆人,拉拉杂杂一起十几辆把车。在香山县,十几艘船多见,十几辆马车那可是富豪加清贵配置,谁见过?县里的人也知道新任县令到了,赶紧去路口迎接。   黄氏还享受过这种待遇呢,原来一地主官在地方上是这样的威风凛凛啊!   “娘,你们安坐就是,我下去应付。”   “县丞蒋/县尉江……”   “蒋县丞、江县尉不必多礼,咱们边走边说。”柳娘没等两人自我介绍翻身上马,让随从另外牵了两匹马过来递给两人。两人也只能弃车上马,一路和柳娘解说沿途风光。   这马还是知府衙门里现牵来的,蒋县丞心眼儿多点儿,看着马鞍上的记号,更添三分恭敬,心想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和上面有交情的主官,得伺候好了。   一路从香山县最繁华的码头走过,这里人们衣衫单薄,皮肤黝黑,就是女娘也是小麦色的皮肤,看着十分健康。只是太过整洁肃静,柳娘问道:“清道了?”   “大人之前传令,不让扰民,下官怎敢。”   “那街上怎么空了这么多,看那招牌还新着,不是无人打理的模样。”柳娘指着旁边一家店的酒旗道。   “大人有所不知,禁海呢!原先繁华的港口如今都走空了,百姓们没了生计,自然就不开店了。”   “是吗?”柳娘不置可否,又问,“每年□□月都会来台风,今年有预兆了吗?”   “有经验的渔民耆老看过,言是今年台风小,不会上岸。”蒋县丞答道。   “街面上这么干净,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是,是。”   “那谁扫?”   “啊?”   “谁扫,大街上总不会扫一次就一年不脏吧。”   “商户扫,商户扫。”蒋县城点头哈腰道。   “商户好些都关门了,他们愿意扫不是自己的地盘儿?更何况商户也就扫自己门前那块儿吧?正街谁扫?”   “这,这,清道夫,由清道夫扫。”   “那清道夫是衙门出钱吗?”   “是衙门出银子,清道夫都是些老弱病残,也是衙门的德政。”蒋县丞笑道。   “哦,那回去我看看账本,扫得这么干净,得嘉奖才是啊。”柳娘笑了笑,不理会蒋县丞突然绷不住的笑脸,转头问县尉道:“江县尉和蒋县城可是亲戚?”   “回大人,不是,下官乃山东人,姓江,江河之江。”江县尉抱拳道。   “我大明不设县尉,江县尉这职位是怎么回事儿?”   “下官原是卫所小旗,因香山不设卫所,也不可无人护卫,因此担了主薄。县尉不过同僚戏称,下官一时紧张,叫错了称呼,还请大人恕罪。”   “哦,原本是卫所军户啊。怎么没跟着迁走?原在哪位千户手下效力?”   “回大人,下官原是在戚家军中。”   柳娘突然露出大大的笑脸,“哈哈,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本官已与戚老将军爱女订婚,你是戚家军旧属,当真巧得很啊!”   江主薄终于露出笑意,连连拱手,并不说话。江主薄在香山也尴尬得很,戚老将军在时,他自然显赫,跟着发财,得了实惠。当年留他在香山县,是因为戚老将军有新建卫所的意思。可老将军一走数年,他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处着,身份依旧是军户,可又入不了哪个卫所。为了生计,身份一降再降,最终谋了个主薄的职位,勉强度日。   一路来到县衙,柳娘看了看这外观,笑道:“香山县是个好地方啊,走了多少地方,都没见这么整齐的衙门。”   “大人有所不知,香山苦啊,天灾有台风大水,人祸有海盗、倭寇,常常上岸侵扰。县衙也经常攻破,不得已必须重修。”蒋县丞哭着一张脸道。   太/祖为贪污制定了严刑峻法,因此大明素来有“官不修衙”的传统,就是内阁这种国家核心机构,听起来高高在上,可内阁用的都是烂桌子、烂椅子,地势还低洼,要是下雨还容易倒灌积水。就是这种破地方,文臣门打破脑袋拼了几十年,只有运气才华最好的人尖子,才能进去坐一坐。   香山县县衙的建筑水平,比内阁还高呢!   柳娘暂时未娶妻,也没妾室随行,安排老娘、妹妹住下,柳娘就拉着两人又到街上巡视去了。完全没给两人休息的时间。   县城路口一同去拜见的人没与主官说上话,县衙里等着拜见的一干人等也没见着真龙。要知道,一个县正经官员只有县令、县丞和主薄,剩下的都是吏,由县财政自行供养。换句话说,就是县令自己班子,由县令掏钱养着。如今连面儿都见不上,这些小吏怎不着急。   “这强龙不压地头蛇,难不成还没见面就要给个下马威不成?”   “人家可是知府大人的同乡,据说穿开裆裤的交情。来香山之前还从布政使衙门出来,布政使大人都发了话儿的,全广东这么多县令,谁能有幸蒙布政使大人召见?”   下面吏员的消息灵通,来源广泛,不与一会儿就黄柳生平都翻了个底朝天,还夹杂着各种坊间奇谈。   县城街道也没啥看头,一路上柳娘把两人问得打不上话来,过了把当官干瘾。柳娘请两人在街边酒楼吃了顿便饭。蒋县丞诚惶诚恐的看着柳娘把帐结了,恭送她离开。   柳娘一回县衙,小宇就迎上来道:“少爷,账本都清点好了,您什么时候看?”   “现在!把账房们都叫来吧,从今年的账本开始清。” 第189章 渔家傲   “今日见县令大人如何?”主薄江星移回到家中, 妻子为他褪去官服, 换上常袍。   “还好。”   “好就好, 不好就不好, 还好是怎么个说法?你把与戚将军的关系说了吗?县令大人怎么回的, 可有说你的军户身份和主薄职位怎么办?”江星移妻子担忧的问道。   “我假装口误, 把那人小人刻薄我的县尉用作正式称呼。果然县令大人一下就听出来了,问了我的身份,也说了他与戚家渊源, 笑称我是一家人。”主薄江星移押了口浊酒, 叹道:“可我总觉得不踏实, 县令大人好像早就知道我与戚家君的关系。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 根本未曾上心。”   “这位大人堂堂探花出生, 听闻远海船队的东家张顺张远海是他的弟子, 这样有才干又不清高的人,怎么会让我那三言两语唬住。指不定心中转着什么主意呢?”江星移越想越不对,他们能打听新县令,新县令在广州府这么多天, 难道是为了游山玩水吗?   “能有什么主意, 县令虽有种种不凡,可到了香山也是要用人的,与其让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光了旧日同僚, 不如奋力一击,先博出位。”江星移妻子比他更果决,道:“你是军户, 若再不能解决身份,儿子们也该入职了,到时候你让他们去哪里?不去是抗旨的死罪,去了,谁来教导他们、庇佑他们?”   “别催,别催,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江星移也十分头痛。   正在这时,江星移留在衙门的人回来禀告,“江头儿,新来的县令正在查账,十几个账房算盘拨得啪啪响,看那架势,全都是老手。咱们县这点儿东西,一夜就能扒拉干净。”   “什么!查账!”蒋县丞拍案而起,上任县令铃铛入狱之后,香山县县务由他暂领。上一任可是贪腐进去了,香山县上上下下谁也不是白纸一张,欺上瞒下,让罪责不足以入刑,也就放过了。如今账本一查,他们可就无所遁形了。   “大人,咱们可要下下手为强。”蒋县城麾下的小吏问道。   “没事儿少看话本,省的带坏脑子!下什么手,那是堂堂探花郎,和知府大人、布政使大人关系密切,下手?你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太牢靠了,还是怕一家子死不绝!”蒋县丞没好气骂道。   “那我等该怎么办?若是新明尊是眼睛揉不得傻子的人,咱们都等着送死吗?”   面对下面人的担心,蒋县城咬咬牙,道:“先别自乱阵脚,不管新县尊是什么个性,他来香山也没带几个人,总不会把人全都打压贬斥,只要县尊要用人,还怕没机会吗?尔等世代为吏,在民间声望非同一般,没人能取代你们!且安心……”   怎么能安心呢?打发走下属的蒋县丞坐立不安,在屋里还会不停走动,不能坐下。因为一安静下来,他仿佛就能听到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催命。   蒋县丞在正厅丈量屋子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天一亮,蒋县城准备去下压探探虚实,按照这些账房老手的速度,账本上的猫腻,不可能瞒得太久。   蒋县丞到县衙的时候并未见着人,只有厅中打着哈欠的仆人还在收拾算过的账本,这些仆人都是柳娘带来的。蒋县丞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小哥,不知明尊可在府中?”   “哦不在,少爷接人去了。”   “接人?”   “是啊,我们少爷的大弟子张顺张东家今日到香山县,少爷和他多亲近啊,亲自接去了。”小哥一边说话一遍大哈欠,掩不住的疲态,一个错手,抱好的整摞账本就摔了一地。   蒋县丞从未如此平易近人过,弯腰帮仆人捡起掉落的账本,只见摔开的一页中,用红笔添改过许多地方。蒋县丞一眼就看出这是做假账的地方,因为这些账都是他领着人做的。   “甲三十五!甲三十五号的账本呢?!”突然后院有个人在喊编号,刚刚和蒋县丞交谈的那个仆人立刻高声应答,“在这儿,在这儿,就来!”说完抱起账本就跑。   留下心思重重的蒋县丞不知如何是好,蒋县丞想了想,立刻上马往码头走去。在码头上却未见着人,张顺的远海船队,这样赫赫有名的大船队,进香山居然不是乘吃水深的巨船而来,而是骑马坐车过来,从广州那边过来。   蒋县丞又从码头巴巴赶回来,县令已经把大弟子请进屋详谈,门外是绵延的车队和沿海最少见的金贵物件——马匹!   “县丞蒋鑫拜见明尊。”蒋县丞一大早来看,原本就有求和的意思,眼见明尊的帮手来了,更加胆怯。蒋县丞不敢自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以为明尊一定要用他。   “快快请起,蒋县丞怎么过来了。本官还未开始办公,有什么公事你先处理着,本官先熟悉熟悉情况,等弄清楚了,再接手。”柳娘没给蒋县丞说话的机会,笑道:“这几日就先辛苦县丞了。来人啊,把那紫檀木盒子拿上来。这是本官辛苦蒋县丞的谢礼,县丞不要推辞。”   蒋县丞在家中,对着一尊三面镜琉璃镶金菩萨无语。   “这可真是宝贝啊?谁送你的。你看看这雕工这色彩,还有三面环绕的玻璃镜子,一尊菩萨都成四尊了,镜子后面是镶金的吧?这雕刻的花纹是暹罗的还是天竺的,怎么以前没见过。”蒋鑫妻子赞叹不已,这尊三面镜琉璃镶金菩萨,就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谁送的,县令大人!”蒋县城冷笑一声。   “怎么上官不收礼,反而给属下送礼呢?这可真是稀奇!”   “是啊,稀奇。我若是想不明白,还不做决断,这就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后的礼物。就算一时不幸,也无人为我伸冤,说不得知府大人还要来割肉尝鲜呢!”蒋县丞连连叹息,佛像再精美昂贵,也比不上性命啊!   蒋县丞看着这慈眉善目的菩萨,仿佛看到了自家被抄的惨烈景象,蒋县丞收拾好以往的账本和乞情书,忐忑不安的走向县衙。   县衙内,柳娘正在试用臂弩,只见小巧的臂弩绑在手小臂上,可连发十箭,上靶精准。文弱单薄的县令大人,手抖不曾颤抖一下,可见这弓/弩的威力。   蒋县丞被引入后院,恰巧见这一幕,对自己来投的决心又更深了一层。若非自己见机快,这是被钉在靶子上的,就是自己了吧!   “嗯,改的不错,不仅在战船近身交战的时候能用,陆地上用起来也合适。”柳娘与张顺小声交谈道。   “下官蒋鑫,有要事禀告明尊,还请明尊拨冗相见。”蒋县丞现在恭敬多了,不像第一天在县城门口迎接时候那样,外表尊敬、内心倨傲,还满嘴谎话。   “不是说了公事先由你处理着吗?本官暂时没空,朝廷规定的交接日子也还没到。”柳娘皱眉道。   是啊,朝廷交接的最迟日期在三日后,三日,足够名声在外的张顺准备好一切,那时候投诚就晚了。   “下官有机要之事禀告,十万火急,还请明尊容下官细禀。”蒋鑫行大礼请求。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柳娘快步上前扶起蒋鑫,“好吧啊,既然蒋县丞说如此重要,就到屋中来说吧。远海,你先别走,等会儿有事说与你。”   一进屋,蒋县丞再次扑通一声跪下,献上真账册,声泪俱下道:“下官有负明尊信任,交给明尊的账册并非全然实账,下官有罪!并非下官刻意期满,实乃前任留下太多死账、坏账,县衙这点儿税收根本填补不上来。请大人明鉴啊!”   “你们就都没拿?”柳娘嗤笑。   “这……这……都是小数,不曾到入刑之数,不曾!”蒋县丞支吾道。   柳娘却毫不在意,拿起账册翻了几页,道:“成了,你拿没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前事既往不咎,只要你们肯说实话,愿效死力,本官也懒得大费周折,新人再怎么聪明也要多调/教叫几年才能上手。有用有才之人,在谁手下都一样受重用。”   “是,是,下官明白,今后一定为明尊马首是瞻,绝不敢有半点敷衍。”蒋县丞匍匐在地,表示臣服。   “行了,去吧,本官知道了。”柳娘斜靠在椅子上,悠闲自得,仿若一切均在掌握之中,蒋鑫历经挣扎献上的真账册也都在一旁,看上一眼都嫌多余。   蒋鑫恭敬退下,到了门边才赶擦冷汗。   下人把蒋鑫送出院子,张顺才进来道:“师父好手段,几招就唬住了蒋鑫这老油条。”   “唬住也是暂时的,不真金白银拿点儿东西出来,这群老吏是不会松口的。刚好,你说你的船队这次能入港,直接开到珠海来,码头都是能用的。”还是要把香山县的海外贸易再恢复起来,不然经济发展不了,这群官油子,也足以拖后腿。   “是,师父放心,保证误不了您的事儿。”张顺笑道:“按照您给的宝船图纸,已经造好了主体,正在进行最后调试。宝船吃水太深,若是造成,最大的宝船都开不进珠海来。”   “所以,我需要他啊!”柳娘拿着刚刚射过的箭支把玩,端正指在舆图上一点,这里用最小号字体标注着“澳门,葡占”。   小宇在门外躬身道:“少爷,主薄江星移求见。” 第190章 渔家傲   江星移进来, 不等行礼, 柳娘赶紧招呼他过来坐。介绍到:“这是我大弟子张顺张远海, 远海船队的东家。这是香山县主薄江星移大人。”   “不敢妄称大人, 张东家唤我星移就是。”   “客气客气, 一介草民, 若蒙不弃,叫一声远海老弟就是。”张顺拱手,请他落座。   “好了, 你们都是我左膀右臂, 可不能虚客气。”柳娘笑着让二人分列她左右, 相对而坐, 而她的正前方小桌上, 正放着一张舆图, 上面星星点点标注了许多路线。“星移瞧出这是什么了吗?”   江星移不敢置信的问道,“香山卫拟建制图?”   “是啊,从岳父旧档里翻出来的,听说当年岳父已经考察清楚, 想在香山县建卫所, 拱卫沿海百姓,护卫来往船只。只可惜岳父大人走得急,未曾完成的遗愿, 就由我这个做女婿的来接手了。”柳娘笑问,“星移好好看看,若是建制, 香山县何人能达此重任?”   “非某大言不惭,整个香山县,除某之外,尚有何人?请大人下令!”江星移惊喜交加,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翻身起来,单膝跪下请命。   “起来,起来,你可是武将,不要随意跪拜,损了膝盖,可如何是好。”柳娘对江星移和蒋鑫判若两人,态度天差地别,笑道:“喝口热茶,别因为年轻就不知保养。”   “多谢大人爱护。”江星移抱拳应下,激动过后,理智回来了,实话实说道:“卫所建制,非一日之功。况且此乃武勋事,戚老将军筹谋多年,未及建成,便远赴西北……不易啊!”   “正是有岳父的前人之功,我们这些后人努力起来才有方向,不能因为他不曾做到,咱们就不做啊。”柳娘笑道:“要建卫所,一要有朝廷批准的建制,二要有人,三要有兵器。本官已向知府大人递了折子,经他允准,可先自建护卫队。我也带了一队专门打造兵器的匠人,星移要有相熟的匠人或者原戚家军同袍,均可引见与我。请求批准建制的折子已经呈上去了,知府大人、布政使大人都同意了。凡是未雨绸缪,咱们不能等着朝廷建制批下来再行动,早预备起来才好。”柳娘顿了顿,严肃问道:“交给你统领,可行?”   “下官领命!”既然三级上官都有这个想法,他一个执行人还怕什么。建制暂时没有下来,他可以先拉一个草台班子,尔后慢慢驯化成正经军队。   “咱们这卫所,建来是为了保卫海上、陆地两栖安全的,哪一方都轻忽不得,既要练陆战,也要练海战,重点是海战。张顺出海多年,经验丰富,星移要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可请张顺帮忙。”柳娘笑道。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拱手为礼。   江星移没想到自己来投诚,表白忠心的话都没说,就被迎头砸中这样一个大饼,欢喜应下,开始联络先时旧友。   “江星移办事能不差,原本是戚家军中百户,参战多次,也是时运不济,原本想让他到香山县做卫所千户,升官发财。可惜事与愿违,岳父走的太着急,没顾得上他。你多协助他,手下有想谋个正经出身的,尽管放出去报名,就是拼着今年不出海了,也要把底下孩儿们教好。”柳娘如是叮嘱张顺。   柳娘一文一武暂时拿下香山县领头势力,张顺的船队就顺利靠岸了。远洋带来的商品,精美、廉价、质优,没有人能阻挡这样的魅力。   柳娘第一天来看见街道两旁关门闭户的店铺都开门了,店主都忙着抢购呢!   张顺的的船队靠岸,是要正经交税的,如今有柳娘这个主官坐镇,没人敢敷衍的最张顺。柳娘把这些正经税收抽出一部分作为办公经费,她名下的县衙诸位小吏才过上了顿顿有肉的好日子。   江星移的草台班子也拉起来了,有原本戚家军中同袍子侄,有张顺船队上想谋一身官皮的商人,也有社会上召来的闲散人员。人员鱼龙混杂,号令难行,唯一的好处只有都是青壮,绝无老弱病残吃空饷。   这样一支杂牌儿军,怎样才能达到柳娘想要的效果?   “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当初我就问了你的志向,既然想上阵杀敌,为父母报仇,就从现在开始吧。练兵的法子我教你了,你是我身边出去的,旁人也高看你一眼,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柳娘把小宇拎出来单独提点,他们一个县,最后能保持五百人的常规部队,就阿弥陀佛了。“我已去老家把你的户籍改过来了,这几年跟在我身边就当时雇佣,这是你的户籍,拿好了。”   “谢主子恩典。”小宇哽咽,跪地磕头。在做奴仆的时候他都只称“少爷”,恢复了良民身份,反而愿意叫一声主子了。   这些召入军中之人,用的是筹建香山卫的名义,柳娘让人划了一块地方,掏私人腰包给他们整治军备、保障后勤。大明没有募兵的说法,只要入了军队,就是军户,世代承袭。军户也是个围城,里面的想出去,只因每逢打仗,军户总是死得最多、最快的;外面的人想进来,相比朝不保夕的出海或者更加穷困的打渔,军户已经是底层百姓能想到的最好出路。   现在这些人,由江星移统领,还要加一个“权”字,暂时统领,因为建制还没下来。   入军中第一件大事就是甄选中层,也不看其他,只看功夫!小宇自小跟着柳娘,吃好穿好,体格健壮,武艺超群,如今顺利进入军中高层。尔后的事情不必柳娘面面俱到的关心,小宇自会配合江星移把不合格的人都剔除出去。而今军中待遇堪比衙门吏员,谁愿意出去呢?   在经济上,有张顺的船队做榜样,其他船队也知道香山如今肚量大,能吃下的货物非同一般,且价格公道,许多船队都愿意到这里来。   柳娘端坐上首看报告,蒋鑫和江星移分列两旁。   “咱们县中都是知情识趣之人啊,你调/教的好,本想着杀鸡儆猴,看来是不用了。”柳娘笑道。   蒋鑫夸张擦了擦额头,赔笑道:“大人吓着下官的,县里都是老实人,绝不敢坏了大人的事。”   “嗯,本从知府大人那里借了许多兵丁差役过来,你这处用不上,就帮衬星移吧。”柳娘时刻敲打着蒋鑫着老油条,笑对江星移道:“船队来了,嗅着腥味儿的鲨鱼也来了,香山卫准备着,随时有一场硬仗。咱们干脆来个杀猴儆鸡。宰了倭寇和海盗,别家也就不敢打主意了。”   “请大人放心,香山卫随时准备出战。”江星移穿着新式铠甲,别有一番利落英姿。   县城里的事情大多走上正轨,柳娘这才有心情回后院消遣——可怜她的后院只有老娘和妹妹。也不知哪个脑子有病的给柳娘送了几个男人过来,真以为柳娘好男风呢!气得柳娘把后院把持得更严,只留原班人马伺候。   “总算能喘口气了,娘,山东那边来信没有?”柳娘瘫在软榻上问道。   “来了,放在你手边盒子里呢,你这比孝敬老娘还准时啊。见天儿给小媳妇儿写信,也不怕累着她!”黄氏撇嘴,“不是说她看信都累吗?”   “戚姑娘不过挂个名儿,正事是和三舅兄商议海货销路,不勤快些怎么行?码头上的东西越堆越多,张顺主要精力还在海贸上,该挑个人出来主持内陆河运了。这山高路远的,没个可信的人,还是不妥。”柳娘叹道。   “这些和老娘说有什么用,你自己看着办就是。县里各户太太还有各大商号、船队的娘子都来我这里奉承,老娘听你的,只受用就是,准话一句没有。当年陈林最风光的时候,老娘在县令夫人宴席上也是敬陪末座的小角色,如何能想到今天呢。”   陈林啊,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柳娘有一瞬间的怔仲。   “听多了看多了,这官场上的事情,和做生意也没差什么,就是名头更好听些。”黄氏笑道。   “哟,多少人一辈子看不明白的事情,您这才多少功夫就看出来了。这就是我总和你说外面事情的道理,你还年轻,四十岁男人们正是壮年,最得用的时候。女人也不差,你帮我挑起内院来,女眷们也是各家男人态度的延伸。”柳娘打趣道。   “这些等你那小媳妇儿来了,让她操持去。”黄氏笑道:“老娘也该享享老封君的清福了。老娘可是正六品安人,安人,知道不,你不过个七品县令罢了!”   “是,是,其实香山县是您领头呢!”留了娘竖起大拇指,突然问道:“草儿呢?”   “我们说正经事,让她听去了怎么办?打发她出去玩儿了,现在你是老大,她上哪儿都有人捧着,且不必担心。”   “娘,我不是说让你交际的时候也带着草儿吗?”柳娘严肃道,“她去哪儿了,找回来!”   “你唬着一张黑脸做什么,老娘怎么没带了。你带回来的嬷嬷教她的时候,老娘都没拦着,不过出门一趟,你着什么急,比皇家公主还金贵呢!”黄氏骂道。   “不是我着急,是想问问草儿这亲事。她也大了,亲事总要她自己愿意才好。” 第191章 渔家傲   柳娘开始关注起草儿的日常生活, 发现她近日总爱外出游玩。草儿是个比较文静内向的姑娘, 教养嬷嬷也说, 她性贞静。再问黄氏, 黄氏也说最近的宴会, 草儿显得热衷。   世上只有三件事情无法掩藏, 咳嗽、贫穷和爱。   这日下午,草儿游玩归来,刚走到门口, 侧门就无声开了, 柳娘站在里面。   草儿一惊, 问道:“哥哥怎么在这儿?”   是啊, 柳娘平时工作特别忙, 早出晚归, 中午就歇在衙门,不可能在下午闲暇时光回来。黄氏早上开始应付每日来访的客人,午间歇息,现在大约刚起床, 还没缓过神儿来。草儿每日出去游玩都这个时候回来, 自然无人特意关心。   “来香山许久了,一直在忙,没好好关心妹妹, 觉得过意不去,今日特意等着。如何?玩儿的开心吗?可有人欺负你?”柳娘不动声色笑道。   “没有,挺好的。”草儿微微低着头, 红着脸道:“劳哥哥操心了。”   “没关系,你是我妹妹嘛!”柳娘往外探了探,问道:“外面好像不是咱家马车,谁送你来的?请进来坐一坐,不要失礼才好。”   “不用!”草儿立即反对。   “嗯?”   “不用了,都是小姐妹,哥哥也不方便见。”草儿低声道。   “也是,男女授受不清。这样吧,你说是哪家的,让娘备一份礼过去,也是礼数。”柳娘依旧坚持。   感觉柳娘每说一句,草儿的头就低一寸。   侧门和外面马路中间只隔着一扇打开的门,马车里的人也听到了。一个小姑娘掀开帘子,脆生道:“小女江月见过县尊大人。”   柳娘一扫车内,并无可躲避的地方,心中微松,笑道:“原来是江侄女儿,多谢你送小妹回来。”   “县尊大人客气了。”江月抽了抽嘴角,不明白自己的辈分怎么一下子降了这么多。   寒暄几句,各自散了。   柳娘送草儿回内院的途中闲谈几句,透露一个重要信息:“你也大了,娘正在为你留心夫婿人选,你近日先不要外出,等选好了人,就在家备嫁吧。”   尔后不管草儿突然苍白的脸色,施施然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二天中午,黄氏午睡,草儿又叫了马车准备出府,并且体贴的“不要打扰娘亲午休”。下人来报的时候,柳娘点头,让他们配合放行。昨天才说了不要外出,今日就等不及了,果然还是有事的吧。   柳娘依然当成没事儿人一样,上衙下乡,和张顺商议如何加大海贸规模。   晚上,柳娘正在吃完饭,下人进来禀告:“江主薄求见。”   同桌的黄氏和草儿人已经停筷,柳娘问道:“哦,问他用过饭没有,没有就一起来用一些。”   “回大人,江主薄自称是来请罪的,还带来江家大公子江望,江大公子被打得后背开花,正跪在堂上呢。”   “啪!”草儿一紧张,打落了汤匙。   “哦,那先让他等着吧。”柳娘挥退下人,继续吃饭,关心草儿哦啊:“别怕,亲爹打儿子,难道会往死里打吗?做个样子罢了。快吃饭!”   黄氏在儿女之间扫了个来回,基本就明白了,施施然重新端起饭碗,还提醒道:“死丫头,赶紧吃饭。”   柳娘慢条斯理的吃着晚饭,草儿数着米粒度日如年,草儿来回想了数遍,终于忍不住问道:“哥哥,他们还在外面等着……”   “真是个傻丫头,能让江主薄大义灭亲,显然是有事儿,我又何必着急。”柳娘吃的十分有风度,一勺一勺喝完了这碗汤,叹道:“厨房水平有提高,今晚的汤不错。”说完又舀了一碗。   草儿备受打击,看那碗汤简直和看仇人似的,一咬牙一狠心,起身跪在地上道:“哥哥,江望是为我来请罪的。”   柳娘放下汤碗,拿帕子擦嘴,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都折磨着草儿备受煎熬的心,她不愿违背兄长母亲,可她的心上人在受苦啊!   “哦?”   终于得了柳娘恩赏一个字,草儿立刻竹筒倒豆子,把事情都交待了:“哥哥,我在宴会上结识了江月妹妹,她家玩耍的时候见了江望。江望在我惊马的时候救过我,有救命之恩!我们……两情相悦,求哥哥成全。”吧啦吧啦将他们相识相知的过程都说了一遍,重点突出江望的勇武、体贴等等品质。   “两情相悦?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婚事是两情相悦就能定下的,父兄呢?长辈呢?你们两个私定终身?”   “不是的,江望已经准备和家里说了,等哥哥忙完就上门提亲!”   “也就是说名分不定的时候,你们已经相知相许了?”柳娘痛心疾首道:“草儿,你我从小也是苦过来的,可家里再苦再难也没委屈过你,我对你的期望你难道不知道吗?谁家姑娘能识文断字、自由出入,哥哥教导你,就是让你与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男子私定终身的吗?”   “草儿自知有负哥哥重托,但我们真是两情相悦。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僭越,哥哥不要误会。”   “误会?若不是我昨日撞破,他还装模作样不肯挑明吧,也就你一个傻姑娘当真。你既然是再江家游玩时候遇上江望的,那他家里人肯定知道。既然知道,还放任这样无礼的事情发生,一家子欺负你一个,偏偏你不懂反抗。唉,让他在外面跪着吧。有这样的儿子,当爹的品行,我也不敢信了。”   这是迁怒她心上人的父亲啊,草儿不淡定了,哭道:“哥哥!哥哥!你小时候教过我,遇到自己喜欢的,就不要放手。我就喜欢江望!你还答应过我,以后让我嫁给喜欢的人!”草儿一说到心上人判若两人,全然没了以往的文静、   “可我还有后半句,只要他配得上你!”柳娘咬牙切齿道:“江望有什么,能文还是能武,可有立身的本事?凭什么娶你?他爹还是我的下属,焉知他不是为了拉进我上官的关系娶你。”   “他不是这样的人……”   眼见就要发展成伦理剧,黄氏一拍筷子,“行了!都闭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才过两天好日子,你们就矫情上了。什么喜欢不喜欢,青天白日的说这些下流话,也不怕别人耻笑!”   “你跟她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娘娘和你就能做主的事情,她插什么嘴。你若看的上那江望,应下就是。若看不上,重新选个,老娘就不信不能嫁。从小到大,吃家里的穿家里的,临头了还不听家里的话。予取予求,当主子都没这么对奴才的!”黄氏怒怼柳娘,只享受供养,不履行义务,奴隶主就是这么对奴隶的!   “你也别生出歪心思,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在老娘这儿没用!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死了,老娘是舍不得这白花花的银子。可现在家里不缺你这几两,你这要不想活,出门就是海,死远些就当报答家里从小把你养大的情义!”黄氏骂得跪在地上的草儿呜呜直哭。   “至于外面的,江家要是懂事儿,就不会放任儿子勾引上司的妹妹,现在事发才来请罪,晚了!你若是还瞧得上江主薄的能耐,就抬手放了他儿子,江主薄自然投桃报李。若是瞧不上,一家子都撵了,卫所里就只他一人能挑大梁不成?”   “娘说的是,儿子受教了。”柳娘恭敬起身作揖,在草儿看不到的角度,给黄氏一个眼神,黄氏淡定一笑,并不居功。   草儿哭哭啼啼,现在别说是死了,就连跟着柳娘走到勇气都没有。   柳娘到了厅中,江星移立刻请罪道:“犬子有罪,请大人责罚。”   “什么事儿这么兴师动众的,星移你快起来,你是我最看重的左膀右臂,不要没事儿行这种大礼。”柳娘拉起江星移,将他按在座位上。   “孽障!还不一五一十禀告县尊!”江星移喝道。   “江望拜见大人。小子江望,特来向县尊求娶……”   “你还敢说,老子不打死你!”儿子话还没说完,江星移就跳起来抽人了,一个巴掌过去,跪久了的江望立刻被打得偏到在地。   真打啊,柳娘看江望被缚在地,背上是纵横的血条,看样子是鞭子抽的。   “唉,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武。小孩子家家,一时魔怔也是有的。星移不必动怒,不必动怒。”柳娘拦下江星移,问江望道:“你来求娶,若是堂堂正正请了你父亲来,就是不中,本官也不会瞧不上你。看你如今的模样,显然也知道自己坐的不对,才有此一遭。”   “小子知道错了。可我对草……黄姑娘是真心的,我若娶了她,保证对她一心一意,绝不……”   “好好,本官知道了。要论发誓,本官知道许多好词,什么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之类的。本官听得多了,论文辞,你还真没古人震撼、优美,发誓的话不用说了。本官就问问,你为什么不先禀明父母呢?你父亲是本官麾下爱将,有他出面,本官难道会拒绝不成?”   “小子……小子……”   “好吧,本官当你一时糊涂没想清楚,少年人冲动,就原谅你一回。那本官再问你,你拿什么来娶县令爱妹,你有科举功名在身,或者武艺超群有军功,再不济精通商贾货值,能让她过好日子?”   小少年江望一战脸惨白,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别柳娘羞辱的。   “什么都没有,空口白牙就凭一颗真心娶妻?这真心可真值钱啊!”柳娘嘲讽道。 第192章 渔家傲   “星移, 给他解开吧。一件小事, 不要坏了你我的情义。”柳娘示意江星移把江望解开。   江望本以为被这么羞辱之后, 婚事肯定告吹, 说不定还会连累父亲。没想到县令大人突然平和起来, 跪在地上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起来吧, 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不要在我面前晃,我也懒得为难你。”   “小子……我……我还是想娶她!”江望不起来, 眼巴巴的看着柳娘, 磕头道:“求大人成全, 我知道现在自己没资格, 可我会好好干的。我保证……, 我会好好对她的!”   江望本想保证赌咒, 可又想起刚刚柳娘说不信誓言,只能呐呐闭嘴。   “明尊不必为难,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回去再教训他!”江星移起身赔罪。   “哎, 不必如此。若是他正经来求亲, 我说不得就应了。可年轻孩子不懂事,总要闹些故事出来。既然他们愿意凭自己的本事,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江望如今做什么营生?”   “回明尊, 在卫所做一什长。”   “入军中了啊!”柳娘叹道:“小儿女有情义,我也不是不开明的父母。这样吧,三年为期。你若能立下军功, 升做百户,我便应允。星移啊,你可不能徇私。”后一句是和江星移开玩笑呢。   “不敢,不敢……”江星移连连拱手。   柳娘看一脸伤痕惨不忍睹的江望,笑咪咪道:“你这职位,也是看你爹的面子才有的。若是嫌军功太难,考上秀才,我也应。若是在文武之道都没天赋,白手起家经商能有两千两银子的收入,我也能应。三年期间,要是有更出色的青年才俊,我会直接给妹妹定亲,人选保证让人心服口服。怎么样,不苛刻吧?”   “我会回来娶她的!”江望挺直脊背道,几乎可见身后有火苗在燃烧。   打发了江星移和江望父子,柳娘回到书房继续处理政务,小女儿的情思只是生活中很小一部分。   刚到书房没多久,顶着一双兔子眼的草儿就带着宵夜过来了。   “哥哥……我煮了宵夜,你多少吃点儿,生气伤身,别为我上火。”草儿莲步轻移,把汤盅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我生气啊。”柳娘黑着脸道:“我还以为你只要情郎,不要家人了呢!”   “先前我是一时着急,不是不顾和哥哥顶嘴的,娘已经教训过我了,我知道错了。”草儿撒娇道:“原本哥哥最疼我,何不再疼我一次,我是真喜欢江望。”   “一时喜欢不能长久,草儿,你要相信家人不会害你。”柳娘叹道:“我已经和他定了三年之约,他若真有心,自然会为你拼命奋斗。若只是个嘴把式,何德何能娶你,就当花钱买教训了。太容易得到的都不会珍惜,你是我的妹妹,被太上赶着了,不能让他这么糟践。”   “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哥哥放心吧,我会督促他上进的。”草儿终于放心下来。   “行了,回去歇息吧。”柳娘看她一脸憔悴,心有不忍。   等草儿走了,黄氏又来了,问道“怎么样?亲事怎么说?”   “我原本就想在下属中挑一个,许以亲妹,也是对下属的看重拉拢。草儿自己选了江望,我也不会为难。只他们事情办的不对,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倒显得我这个上官心慈手软。先这么拖着吧,到时江望有本事娶,没本事就罢了。”   “你就是太惯着她,婚姻大事有她说话的份儿吗?咱家金尊玉贵养她这么大,还陪嫁妆打发出门,这样的好人家上哪儿找去。倒让你惯成了千金小姐,真把自己当掌上明珠了!”   “娘,草儿能这么与你我争辩,可见是真把自己当家里人了。她才三岁就跟着我们出来,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你把她当女儿娇养,又何必说这种戳人心的话。我这把他拿去当人情,放心不下的又该是你了。”   黄氏哼哼几声,绝不承认自己会心软,骂道:“反正都是你幺蛾子多,让她读书移了性情,总教她些稀奇古怪的,不然能有这么多歪理?”   “女人立身不易,有条件,自然多立起来几个是几个。”柳娘摇头,大约是同病相怜吧。草儿可没有自己的作弊手段,真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错一时半刻的,柳娘还是能包容的。   “懒得管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黄氏确定这场风波不会影响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放心走了。   早就说过,男女之间的感情,只是很小一方面,柳娘的生活要波澜壮阔得多!   夏季是海贸旺季,虽偶有台风肆虐,可顺风顺水在这个以人力和自然力为主要动力的年代,此时出海贸易才是最划算的。   海上一片忙碌,柳娘却接到了斥候来报,尾随商船而来的,还有嗅着腥味儿的鲨鱼。   “终于来了!”柳娘轻叹一声,立刻着急诸人前来商讨。   “这次海盗有三艘大船,其中一艘上有火炮,威力巨大。还有七八来艘小船,专门进浅水区抢劫商船,有时候还会上岸。一共有两百人左右,是势力极大的海盗。”江星移对着舆图分析道,“这些船队挂的是海盗的旗子,可据线人来报,后面有倭寇的影子。”   “你想怎么打?”   “海盗的大船不能进浅水区,火炮只能是威慑力,若要留下这些海盗的人头,一是让大船搁浅,二是在登陆战之前消灭小船上的人。我们演练过,在海上封堵船只不易,最好能诱敌深入。在岛屿之间设防线伏击,我们有地势之便,海盗讨不了好。”江星移把他准备好的作战计划详情折子递给柳娘,他们之前的演练柳娘也是每场必到的,情况她很熟悉,而今再看一遍,与她预想的差不多。   “想过万一防线溃败怎么办没?”   “有大人装备的兵器,下官自信不会败!”江星移先表决心,然后到:“若是有台风、巨浪、龙吸水一类天灾不可测,防线退回浅滩,改用自杀式小船撞击,至少能保证海盗不登陆。”江星移又针对最差情况,讲解了一遍作战计划。   “嗯。考虑都很周详,只有一点,我想让溃败的海盗往这里逃去。”柳娘指着地图上的澳门道。   “澳门,那是葡人的地盘。”张顺不解,“葡人肯定和海盗谈好了互不侵犯条件,说不得还有勾结,万一引过去他们联手怎么办?”   “打仗和做生意一样,都是为了利益。现在和和气气能发财,自然能互不侵犯。等船队溃败,保命就成了最重要的。若是能用荷兰人做炮灰,这些海盗求之不得。”柳娘摇头,“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这里不是葡人的地盘,是我们的!大明从来没有允许他们永久居住,他们当年也只说借地方晾晒货物。这些年,他们上贡的银子多,广州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你们想想,他们能上贡这么多银子,证明自己得的更多。见能直接抓母鸡,怎么就让几个鸡蛋迷了眼?”   “此时我已与知府大人和布政使大人汇报过,两位大人都同意由我等见机行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柳娘环视一周,没人有对祸水东引有什么“道德包袱”,反而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海盗现在就来。   “蒋县丞,后勤可能保障?”   “大人放心,甲胄、刀兵全部如数发到士兵手中,火炮、弓/弩和箭支也装备完毕。膳房正在抓紧赶制干粮包,在明日午时之前能全部完工。”蒋鑫躬身回禀,言语中全是兴奋。   “好。张顺你负责通知和顺服商人们把船开进来,不要挡着水军和海盗交战,若是停在中间,一律视为敌人。”柳娘道。“我让小宇协助你,别走漏消息,不要让海盗知道我们有所准备。”   “是,大人。”在正式场合,张顺也不叫师父攀关系。   “星移,这一战,指挥权在你,香山卫能否建成,全在这一战上了。”   柳娘准备了那么多,等的就是这一天。卫所水军训练时间还比较短、最适合海上作战的兵器还没大规模装备、香山卫是不具备主动出击资格的……问题还有很多,可实战是最磨练的人的,是磨得更锋利,还是磨断,也全在这一战上了。   “是,属下定不负所托。”江星移抱拳应下,柳娘对他的知遇之恩,恩同再造。小儿女的婚恋小事完全没有影响两个大人之间的信任。   柳娘本以为说服商人会有困难,把小宇都派出去了。没想到这些商人听说有可能打仗,跑得比谁的都快,直接过了香山县的区域,把穿往广州府开,还有,直接北上泉州的,丝毫没有与香山县同患难的意思。   海盗们选在黎明十分进攻,此时海上还是一片漆黑,太阳还在水面之下,这是人是最疲惫的,也是警惕最松懈的。   柳娘手持单眼望远镜,仔细观察对面的情况。   海盗船的桅杆最先露出头来,大多数香山水军沉住气,第一个上场的不是他们。   这是仿佛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比赛,对面海盗船以为自己是隐蔽向前,默默的靠近。   第一艘大船上的旗子正在挥舞,表示准备好了。   江星移下令,最大楼船上的火炮砰砰几声,拉开这场大战的序幕。 第193章 渔家傲   炮声一响, 双方都知道, “我们被发现了”, 尔后就是炮火连击。海盗也装备火炮, 对着战船猛轰。海盗很快就发现, 岸上官府的火炮射程比他们远, 船长立刻下令,炮轰近处岛屿。岸上一切都是官府的,破坏比建设容易, 他们不心疼, 官府肯定想法援救。   炮火战就是双方不管不顾的开火, 此时对海盗而言正是顺风, 船长下令快船过去。此时, 炮火校准并不是这么容易, 对方已有短兵相接的意图,己方装备炮火的高大楼船也只能在后面作为远程攻击辅助。   到底占了武器和事先知情的便宜,海盗派出来的四艘快船被击沉两艘,剩下的冲到岛屿周围, 正在防卫线上。江星移下令己方快船跟进, 耗尽箭矢之后,俘虏整船的人,快船也被己方控制。   “头儿, 海盗想跑,这些是弃子!”   江星移再用望远镜确定后,让传令兵打旗语, 命令炮船开火,逼迫海盗船沿着海岸线走,尽量往澳门方向赶。   “先把海盗船开过来,落到水里的人不用管,不能让他们碰船!”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神经病,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和官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   柳娘站在远处的高楼上,用千里眼观看战场,犹如3D电影,只是此时心情之激动难以描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这样真实的触感震撼无比。   柳娘开始还能猜到江星移的动作,可战场变化多端,江星移随之变化,与先前商议的相差甚远,站在外围已经看不清了。   指挥权完全交给江星移,柳娘在这里不过压阵观望,稳定军心。   很快指挥船上便打出了旗语,他们要追击了。   海盗船和己方战船都很快开出视线,只有轰鸣的炮声还能远远听见。   俘虏的两艘海盗船却犹如后面鬼在追一样,在己方三艘船的护卫下,拼命往回赶。   己方派出船只去追击,防线依然保持建制。柳娘远远望着海岸,果然不一会儿又出现了桅杆和旗帜。世上自以为聪明的黄雀从来不会少,这不,捡漏的来了。   己方还剩一艘炮火船隐藏在防线之后,防线上的快船刚刚被冲击一番,看着有几分破烂,引得趁虚而入的小角色一哄而上。等到入了射程,炮火齐鸣,来捡漏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有了前面的船只做例子,后面还没追上来的赶紧掉头,顺风顺水之下跑的太快的来不及,直接冲了上来,成了县城的俘虏;更远的则有更富裕的时间空间回头,幸免于难。   看到这里,此战的目的达成一半。柳娘收了千里眼,退回房中坐下。   “怎么样?”林峰紧张问道。   “一切都在掌控中,等江星移追击回来就可见分晓。”柳娘叹道,这次海战,不仅有香山卫这边的六百多号人,还有林峰的士兵,加起来近千人。现在留守的大约在三百人左右,剩下的都一股脑追了出去。若是江星移指挥不利,两人的家底算是赔干净了。   “我是说你怎么样!”林峰指着柳娘颤抖的手问道。   “没事儿,托千里眼时间太久了。”柳娘笑道,她从战争一开始就举手托着千里眼,纹丝不动保持姿势,再加上心情紧张,骤然放松,手都不听使唤了。   “你研究这个研究那个,怎么没研究出一个架子放千里眼。”林峰翻白眼道。   “研究出来了,装备在指挥船上呢!能看的距离更远、清晰度更高,现在紧着战船先用。”柳娘大力甩手,指望通经活络,笑道:“江星移虽是头次担任指挥,但作战经验丰富,前几次演习我都和你说了,表现优异,不会有问题。所以,你是不是先回去。好好的一府长官 ,莫明跑到香山来,等江星移回来还不的眼珠子脱眶。别把官府扯进来,我们这是被动防御,你一出现可就掩盖不住了。”   “行行行,就知道你嫌弃我!”林峰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我先回了,到时候报上来的不是捷报,我生吃了你~”   柳娘做出害怕的样子,神情十分浮夸,气得林峰又是一个冷哼。   林峰穿着大兜帽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飞马离开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江星移才拖着海盗船满载而归,香山进入狂欢时分。   “怪不得海盗喜欢打劫别人呢,瞧这收获。”柳娘登船看着这些金银武器,问道:“问出老巢没有,最好带兵过去一并剿灭。”   “大人放心,黄宇带兵过去了。这些海盗老巢就在附近岛屿,海盗倾巢而出,老巢不过老弱妇孺,留守青壮很少。”黄宇说的是小宇,他脱离奴籍之后,却不愿改回旧姓,柳娘便让他跟着姓黄了。   “好,此次一战定乾坤,星移功不可没。香山卫千户之职,非你莫属,我已向知府大人请命,朝廷封赏最多迟三月就要到。”柳娘拍着他的肩膀道:“统计死伤名单,从重优抚!金银武器也登记造册,别放纵兵丁随意掠夺,这些东西如何用早有计划,不可短视。”   “是,谨遵大人吩咐。”江星移如今对柳娘是俯首听命,不违背她任何命令。   “统计军功,按制封赏,这是将士们该得的。我让蒋县丞和张顺清理战场,你也派兵配合。海上心思变化莫测,就算胜了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时刻注意巡逻,别在水沟里翻船。”   “是!”   柳娘视察过水军,安抚受伤士兵后,马上转回岸边一处不起眼的院子,刚刚士兵来报,他们救下的人醒了。   “哦,我亲爱的神父,您终于醒了,太让我担心了。”柳娘一进门就是葡萄牙语。   “你是?”   “我是柳.黄,曾经与您通信的中国官员啊!约瑟夫神父和玛缇欧神父都向我引见过您,您忘了吗?我到香山县任县令之后,曾与贾尼路主教通信,您记得吗?”   “黄大人,我记得,您是葡萄牙人友好的朋友。”神父被扶起来,不解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同伴呢?”   “我们在海水中救起你,先前发生了什么?我们突然遭受海盗袭击,你知道的,大明没有皇帝陛下的旨意,是不能随便出海的,更何况香山也没有像样水师。等我们组织起反抗的时候,他们已经掠夺一番,开船远走。我方士兵追过去的时候,却远远看见有两支船队在互相攻击,双方都未悬挂旗帜,并不知是什么人。我们也没有上前,等到他们走远,发现漂浮在浮木上的您。”   神父理智回笼,骂道:“该死的扶桑人!他们说停靠码头修整,却引来的……追击的船队,他们说是大明的海军!”   柳娘做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生气道:“神父,您自己想想,可能是我们的船吗?我们若真有那样的本事,何至于现在这样!”柳娘让人推开窗户,这户人家的院子已经没有了围墙,远远可以看见被炮火轰毁的街道、城市。   “我是香山县肖县令,这里就是我的落脚地,连我都只能住在这里,百姓遭受怎样严重的损失不言而喻。”柳娘气愤道:“扶桑人向来不讲信用,戚继光老将军在的时候已经把他们打败了。自此,这些小人不敢明目张胆的进犯,总是假借海盗的名义,上岸烧杀抢掠!唉,没有陛下的旨意,大明的军队并不能出海,这些您是知道的。这次为了反击,我已经违背了陛下命令,若是如此,您还要怀疑我,那可太伤我的心了。”   “黄大人,当然不会,你一直是我们葡萄牙人的好朋友。两位神父向主教引见过你,你也一直与澳门保持着友好往来。”   “是啊,是啊,年初你们说地租还没凑齐,我不也愿意让你们延后缴纳吗?”柳娘赶紧找证据证明自己的友善。海贸是怎样巨大的收入,澳门这个天然深水港,这么大一块地盘,葡萄牙人每年的租金只有五百两。她刚来的时候,还欺负她人生地不熟,特意遣人来告罪,说今年受大风影响,生意难做,五百两地租都付不起,要求延迟。   “是的,黄大人是最友好亲善的人。”神父现在也判断不出,这次是扶桑人还是大明人或者只是流窜的海盗作案,不过他既然活着总有查明真相的一天。“不知道澳门怎么样了,主教大人和市政厅官员呢?他们可安好?”   “这真不知道,两方正在交火,我们不方便靠得太近。等他们走了,澳门人们已经组织起防卫,为了避免被误会,我们并没有靠岸,是在回程的路上发现您的。”柳娘解释道,“请你安心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之后,我会派人送你去澳门的。”   “感谢你,慷慨友善的黄,主会保佑的你的。”神父虚画十字架,十分感谢。   柳娘毫不客气接受了这份谢意,让心腹充作仆人在被海盗损毁的房屋里照顾神父。   凌晨,小宇一身腥味儿走了进来,单膝跪地道:“主子,不负所托,澳门葡萄牙人已经尽数剿灭。教堂损毁,市政厅损毁……我们穿的是倭服,使的是倭刀,若有漏网之鱼,也肯定认为会倭寇干的。” 第194章 渔家傲   “做得很好!”柳娘起身扶起小宇, 道:“待统计过后军功论功行赏, 你当为百户。香山卫中, 你明面上也只在江星移一人之下。”而实际上我最信任的是你!柳娘这句话没说, 但相信小宇能懂。   “谢主子。”   “你先去洗漱修整, 剩下的情况, 晚上再来找我汇报。”柳娘先请小宇回去休息、   幸存的神父在柳娘的控制下养伤,澳门已经没有了葡人的踪迹,这场持续两天一夜的海战就此结束, 柳娘相信, 有这样的战况打底, 筹建香山卫不成问题, 甚至在自己的履历上, 也是一笔大大的光荣。   由林峰代呈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柳娘等着京中传来好消息。在此期间,她一边从重优抚死伤者,一边接连带人忽悠幸存神父。   等神父伤好的差不多,柳娘提出送他回澳门。结果澳门残垣断壁, 整个澳门幸存的只有少数走亲戚躲过一劫, 或者面容特征不明显的葡人。   “是扶桑人!是扶桑人!”好不容易看到本国神父的人们纷纷围在神父身边诉说,“主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是恶魔, 他们会下地狱。”   被精心照料这么久,神父在感情上本来就偏向柳娘,能坚持调查取证已经是难得的谨慎, 而今看这满目疮痍,听着幸存亲人同胞的哭诉,便是神仙也忍不住,更何况他只是个神父。   “黄大人,我要向教皇告发扶桑人的无耻行径,我也要向国王申诉,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神父含糊骂道:“这些该死的犹大!”   柳娘假装自己听不懂,问道:“啊,神父,我对您的遭遇万分同情,可之并不是我的管辖范围。我能帮您作证,其他的不能再做更多。您知道,陛下并不喜欢官员过多干涉别国政务。”   “黄大人,我明白,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神父叹道,“我要马上回国,带着我的国人一起,谁知道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会不会再来报复!”   “好的,我完全理解您!虽然没办法和您战在一起对抗敌人,但我能送您一艘快船,希望您能早日回到故乡,为死难同胞讨回公道。”   “慷慨的柳,你是如此友善,果然和约瑟夫说的一样!主会保佑你的!”神父再赐虚化十字架。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柳娘笑道,“我的朋友,那你准备怎样安置遇难者遗体呢?要知道海边太热太湿,尸体并不能长久存放。”   “都葬了吧,我来主持葬礼。”   “神父,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围在神父身边的人听了,立刻关心起自己的切身利益来。葬礼是一系列复杂的仪式,若是神父坚持主持完葬礼再走,就会错过季风季。他们势必要在澳门多留一年,这个鬼地方,他们多待一天都不愿意!   神父为难的看了看幸存同胞,又看着临时被收拢的尸身,不知如何是好。   “神父,您觉得这样可行吗?您做一场大型的祈福,为死难者祈求主的祝福,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做,说起来澳门还是大明的领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难辞其咎。请让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赎我心中罪孽。”   “我慈悲的柳,你真是个好人,这些繁琐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当然,乐意效劳。请神父为我写一封委托书。现在主教罹难,按理就该是你来接手主教的职位。有您的亲笔信,我也能更从公的处理死难者的遗体。毕竟风俗、文化不同,我并不像触犯任何禁忌。”   神父想了想,同意出具一封委托书,把澳门死难葡人的玉体交给柳娘安葬。   作为一地主官,柳娘也很有组织大型工程、活动的经验。调集一百名卫兵过来,挖了坑把棺材放进去,并计划在这些棺材的上面竖一面石碑,讲述这次战争的前因后果,纪念这些死难的人。   神父感动的热泪盈眶,直称:“我善解人意的朋友,愿主保佑你。”   能建碑,顺带再建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永远不要小瞧的大明人的基建能力,在神父乘船离开之后,柳娘立刻接管的澳门。拆除损毁的教堂和市政厅,重新建造民房。民众愿意信仰宗/教的,也能自己筹资修建场所,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妈祖……爱信什么信什么!但是,不会有任何一种宗教成为国教,国家政/治生活永远凌驾于宗/教之上!   一切顺风顺水,就等着朝廷正式下香山卫建制批文,香山县也要结束没有卫所的历史了。   林峰在护卫的簇拥下来香山县检查战后恢复情况,两人没等官员们汇报,先坐在书房里,单独谈了几个时辰。外面的人见怪不怪,黄柳和林峰还有桃色绯闻,单独待一会儿而已,大惊小怪做什么!   “朝廷是疯了吗?皇帝脑子有病是吧?”柳娘抖着手里的公文,气得浑身发抖,她在香山谋划这么久,打了这样一场胜仗,本以为要加官进爵,没想到朝廷居然给出这样的回复。   “擅启战端,祸延百姓,念初犯,不与追究。香山卫不可建,驳!”   “你喊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啊!”林峰低声嘶吼,“你问我我去问谁?朝廷有朝廷的想法,既然不让建,你不建就是。前些年没卫所不也过下来了。”   “你也说这种丧气话?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来哄我,现在澳门已经回都我手上,只要海贸一启,利润千倍百倍,引来的鲨鱼难道都是没有牙齿的吗?没有卫所,香山就是三岁幼儿抱金砖过闹市!”柳娘气呼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骂道:“你要做这个缩头乌龟,我是不干的!”   “我好心好意提前来报信,我倒成缩头乌龟了?”林峰也生气了,“我走还不成吗?”   “谁稀罕呢!”柳娘冷哼。   林峰气得转身就就要走,外袍下摆却被柳娘坐着。   “起开!”   “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么?”   “你压着我衣裳,我怎么走?”   “要走就走,别找这些借口!”   林峰突然哈哈一笑,“得了,大爷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一般见识。”   柳娘这才起身让出他的袍角,笑道:“卫所是一定要建的!没有兵,和没穿衣服走在街上有什么区别。”   “我也想建,问题是朝廷不许啊!我都打听了,陛下现在根本不上朝,沉溺在后宫丝竹歌舞之中,朝廷大员、内阁辅臣想见陛下一面都难上加难,现在好多消息都是通过谕旨来的。陛下当真把天威难测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朝中大员对广东了解多少,对广州何曾看重,遑论一个小小的香山县?”   “我靠进士那年,陛下还亲自出廷,考校诸人,琼林宴还受了新科进士敬酒,怎么突然之间变化那么大?”柳娘问道。   “得,又问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林峰猛翻白眼。   “行了,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是个什么章程,若是肯老老实实接旨,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柳娘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也知道林峰不会无的放矢。   “卫所、水军,必须要有,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既然朝廷不让,那咱们偷偷养如何?”   “怎么个偷法儿?”柳娘问道。   “张顺不是你的挂名大弟子吗?他在海外有规模弘大的商船,在海外靠近之地,建一军营,护卫过往船只,保护香山安全,朝廷也看不到。就算这有见不得人好的小人往朝廷递小话,钦差来了,隔着宽广无边的大海,他们能有什么法子?”林峰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养私兵,这被发现了,以谋逆论处,诛九族!   “我要再想想!”   “想什么呀!你要是个胆子小的,不能先下手为强打得海盗个措手不及,不至于没有建制就敢先练兵,还有什么可想的?”林峰跳脚。光柳娘来的这段时间,他就看到了海贸给地方经济带来的巨大好处,让他放弃嘴里的肉,妄想!   柳娘之戏谑的看着他,不说话。   林峰马上就明白了,“好,好,想吧,你小子肯定憋着坏水呢!使劲想!”   已经相识这么多年,柳娘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信任林峰,想必林峰也一样。没有走到半路,各自为政,当真可喜可贺。   谈完之后,柳娘装模作样领着上司到海边码头、商业区等各处思考考察。宾主尽欢的晚饭过后,林峰被安排在衙门后宅。   柳娘婉拒了秉烛夜谈的好意,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不过他也没有偷懒,第二天一早,柳娘给了林峰一份新的朝廷谕令。   只见兵部批文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准建香山卫,千户所。核千户一、百户叁、总旗小旗按制,归辖广州府。”这是下千户所该有的规模和定制。   林峰抚摸着栩栩如生的花纹,羊癫疯似的跑到书房拿了放大镜来看,沿着印章的纹路一点点儿看过来:“看着和真的一模一样!你怎么办到的?”   “在翰林院又不是白呆的。”其实是做公主的时候,签署过很多新建、重建卫所的命令。   “朝廷不让建的命令你知我知,广州府在你掌控之后,以布政使大人的性子,不会管这些琐事。咱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的摆出来,谁能想到卫所建制是假的?”   林峰星星眼,原来还有这种操作啊!   “唯一的问题!”林峰竖起食指,装高深莫测,问道:“千户所可是正五品,你凭什么指挥江星移?”   “哼!我能建这个香山卫,自然能把他笼络在手,和品级无关!” 第195章 渔家傲   柳娘想到的是“中国人民督查”的旧闻, 在曾经那个信息发达, 世人普遍拥有判断能力的时代, 仍然有冒用国家机关名义的事情出现。与许多部门打交道, 从为未拆穿, 甚至纳入了财政预算, 也不知他们是怎样办到的。   如今这香山卫有大战功勋在前,沿海州县一清二楚,正式建制说起来顺理成章;有林峰这个知府做担保, 谁会想到它是假?灯下黑和反其道而行之, 柳娘信自己能应付过去。   “这事儿就你我知晓。”林峰确认道。   “难不成你还要广而告之?”柳娘保证不告诉第三人。   林峰一击掌, “干了!”   “那我去出任命书了, 江星移做千户, 百户由黄宇、丁石磊和陈顺担任, 你看可否。”   “丁石磊我知道,张顺的心腹。陈顺是谁?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林峰问道。   “本地人,是个有本事的,此次还斩首数十, 还是第一个登上海盗快船的人, 立了大功。不过乃是募兵。”   “这么说江星移手下一个直系都没有?”   “军队中可不能这么看,长官何须培植心腹,整个军队都是他的心腹。”   “呵呵……骗鬼呢!”正常情况是这样, 可周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柳娘在,江星移不培植心腹肯定被架空。   “我可是守法良民啊,没事儿和江千户为难做什么, 人家品级比我高那么多。”柳娘挑眉,坚决不认这个罪名。只要江星移不违背自己的计划,她懒得与人结仇。   两人胆大包天定下这样的计划,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果然,江星移在收到认命之后并不骄横,反而更显谦恭了。而且带了他的儿子江望来,请柳娘指导。   “此次海战中,这孽障斩首十人,还算有出息,没辜负某这些年苦心。还请大人不吝指点。”江星移拱手道。   “我不过文官,哪里武将的事情,既然斩首有功,自当按律授职,不知在军中任了何职?”   “先前跟着某任着小旗,现在拟做总旗。”江星移从怀中掏出请封的文书来。   柳娘不避嫌的接过,道:“近期军中要提拔一批新人,我看他就很好,不如做个试百户,也好为君尽忠。”   “当不得,当不得……”江星移还想推却,柳娘却直接在文书上批了试百户的任命,盖上大印。   见江星移惊疑不定,扬了扬手里的印章,笑道:“知府大人的私印,保证有效。”   江星移双手接过任命书,谢了又谢,方带着儿子离开。   今日江家父子却难得没有骑马,一同坐进马车,刚刚坐定,江星移问道:“怎么,服气了吗?”   江望长叹一声,苦笑道:“父亲说的对,是儿子看不清形势。本想着大战赢了,父亲也得了千户的职位,品级比县尊大人高了两品四级,怎么也不用受他的辖制。”年轻的江望甚至在心中设想,若是这个时候自己去求亲,先前势利眼的黄柳肯定忙不迭的把妹妹嫁给他,到时候他就昂着头不答应,也让他常常被人看不起的滋味儿。若不是舍不得草儿妹妹,他绝对要这样打脸。可惜这仅仅是少年人的意/淫,权势并不只体现在品级上。   “看他拿着知府大人的私印,就和自家碗筷似的,可见知府大人对其信重。今日我带去你亲字求官,也是试探黄大人对这桩婚事的态度。黄大人已经暗示了,回去之后就置办起来吧。当初也是你们两情相悦,日后过日子需得相互扶持,白头偕老才好。”江星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对他寄望甚深。   “父亲放心,我会的,我是喜欢草儿妹妹的。”江星移保证道。   “那就好。你也别记恨黄大人,不说黄大人对为父有知遇之恩,就是黄大人考验你,让你必须有所成就才能把妹妹许配给你,这事儿也是他占理。你们小年轻说话做事不守规矩,大人们少不得帮你们描补。你想想,若是你的妹妹、女儿,突然之间拉一个陌生男子,什么成就都没有,就说要成亲,你能应吗?且大人也未故意羞辱,万不可心里存气!”江星移叮嘱道。   “放心吧,爹!我都知道!”江望保证道。   有了柳娘首肯,江望不仅品级高了,顺带把娶媳妇儿的人生大事也解决了。草儿这些日子在家中十分听话懂事,本就是一家人,没听说过哪家女儿和父兄拌嘴几句,就老死不相往来的。柳娘十分愿意让草儿风光大嫁。   文有蒋鑫,武有江星移,在外还有张顺,黄宇扶持,香山自此进入平顺发展时期,柳娘无忧矣。   朝廷既然不承认海战这样的功勋,柳娘也不可能一辈子等着熬资历,只能想些朝廷能接受的法子——人口和赋税。   年终,林峰述职的时候,顺便把香山县人口赋税增长的事情报上去,按照规定,柳娘梳理成长升了正六品通判。因香山县县令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替,仿照几年前林峰的例子,柳娘依旧担任县令,只担一个六品的虚衔。   “来广州府已三年,终得升迁,总算不负当初破釜沉舟来广州府的决心。可惜当初承诺小妹代五品凤冠出嫁的话食言了,还请小妹勿怪。日后定当勤于政务,上报君王隆恩,□□小妹眷顾,为尔挣得五花诰命。”沈姨娘轻声慢语念着信,叹道:“我儿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夫人去了,我们母女随你哥哥出来,也能当家做主了。闺中日子过得舒坦,婚后也不愁。瞧黄相公对你何等深情厚谊,才二十出头就有六品官位,比你哥哥当初也强上不少。你接连守孝,难得他不嫌弃。派去的人回来都赞,嬷嬷也说如今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可见对你一心一意。儿啊,福气就在眼前,你可要好好保重才是。”   “咳咳……”半躺在床上的戚姑娘咳嗽数声,叹道:“人这一辈子,福气是有限的。我有幸生在富贵之家,得姨娘、兄嫂看重,又得了这般情深义重的夫君,此生当无憾矣。上天为显得公平些,才给了我这么一副破败身子。”   “又说胡话,年纪轻轻怎么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的福气且在后头呢,日后凤冠霞帔,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沈姨娘轻声安慰道,“你不心疼我这亲娘,不心疼你哥哥嫂嫂并几个侄儿,总该心疼心疼等了你几年的黄相公吧。”   “心疼,谁都一样疼。”戚姑娘心中喟叹,姨娘不让她叹气,总说女儿家叹气会折损福气,可这福气乃上天注定的,怎么会随叹气而走呢。“姨娘,我想瞧瞧信。”   沈姨娘斟酌这女儿的脸色,把信递给她,叮嘱道:“就一炷香的时间,看过之后姨娘给你收着。别太耗费精神,山东的冬天还是太冷了,等开春就好了,到时候你也能亲自做些东西回礼。”   “嗯。”戚姑娘随意应了,迫不及待的把信接过来,看着熟悉的字迹,闻着上面的墨香才放心下来。   一炷香的时间不怎为何这样短,戚姑娘还没把信看完第三遍,沈姨娘就不顾她撒娇抽走的信纸,装进信封,放在了盒子里。那盒子一年一换,如今第四个盒子都快装满了。   戚姑娘看着那盒子出神,她刚刚定亲就遇上父孝,刚出父孝,又撞上嫡母去世,接连收四年,多亏定亲早,不然定会错过花期。即便这样,戚姑娘也十分愧疚,让黄郎等了好几年,孤零零一个人。   “听说黄妹妹要成亲了,我秋日里做的荷包和帕子,姨娘帮我选几份好的送过去。屋子里有什么金贵的也不要吝啬,帮我一并带给她。本以为我们还有相处的缘分,没想到不曾见面,就要分开了。”戚姑娘突然想起黄柳在信上交待的事情,着急表白自己的心意。   “儿啊,你放心,姨娘必会办妥当的。我儿的针线女红放眼整个山东也是数一数二的,黄相公看了必定喜欢。也是你这身子拖累,不然早就扬名了。”沈姨娘快嘴说完,才觉不恰当,想要补救,又不知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姨娘放心,我总觉得我的运气没那么差,至少能等道做他的妻子,这辈子才算无憾呢。”戚姑娘望着书桌上放着的那几个大盒子,心中熨帖无比。   “好,好,你这么想就对了。”沈姨娘连连点头,让她躺下休息,慢慢退出了病房。   戚昌国今日下衙的早,午饭也回家来吃,见沈姨娘来了,问道:“妹妹今日可好些了,可有胃口?”   “还是和往常一样,只说些不详之语,我也不和你说了,免得伤心。”沈姨娘对女儿的病情十分担忧,道:“你总说在她面前不要露出哀容来,我听你的,就是看大夫也只说是调养身体。可这几年下来,她身子越来越弱,哪儿是我们不说就能瞒得住的。”   “那有什么办法,济南的大夫都看遍了,连回乡养老的老太医也请上门来,可妹妹这病只能调养!妹夫不是送了养身的丸子来吗?他是国手,医术不必供职太医院的御医们差,多给妹妹用些,兴许有效。”戚昌国也无奈。   “黄相公的药自然好,可越来越没效果,先前三天吃一粒,后来一天吃一粒,现在一天三次,一次三粒,也只能勉强保持清醒。”沈姨娘忧心忡忡,这明显就是身子破损得太厉害,药都止不住了。   “唉,我再写信给妹夫,让他再送些丸子过来。” 第196章 渔家傲   草儿出嫁的红喜字还没撤下, 山东就有仆人腰系白布, 千里迢迢来报丧。   “奴婢给黄大人请安, 我家小姐……去了!”来的是从小照顾戚姑娘的奶嬷嬷, 风尘仆仆, 满脸憔悴, 一见黄柳,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我半月前才送了药丸子去, 上次不是还说能坐起来写字了吗?”   “本来是好些了, 那日大雪初霁, 小姐外出赏雪, 穿得厚厚的, 却仍旧着凉了。家里精心养着, 不敢怠慢,连老太医都请来了,谁知,谁知……请黄大人节哀!”奶嬷嬷哽咽道。   柳娘皱着眉头, 她早知戚姑娘身体不好, 也大胆推测过她的寿命不过二十五岁。结果她才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仍然令柳娘心疼不已。柳娘把戚姑娘当成妹妹、女儿,好姑娘青春年华去世, 如何让人不遗憾。   柳娘也注意到了奶嬷嬷的称呼,以往她代戚姑娘过来送东西的时候,一口一个姑爷, 千里奔波不嫌劳累,真正的忠仆。此时突然改了称呼,没有主人家的授意,绝不可能。   “三舅兄是什么意思?小妹的身后事如何办?”柳娘哀戚问道。   奶嬷嬷哭得更大声了,未出嫁夭折的女儿,连祖坟都进不去,日后连个香火都没有,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苦!   “回黄大人的话,少爷已经把小姐香躯寄放在济南最富盛名的寺庙,等超度过后,再为小姐择一福地,保佑小姐下辈子投一好胎,无忧无虑……”   “三舅兄考虑得很周详了,可我却不能见小妹身后事如此凄凉。我与小妹是三媒六聘定下的夫妻,早已交换了婚帖,只差亲迎。当初戚老将军也点头应允,家母也赠了凤头钗,两家早已定下婚事。小妹虽香消玉殒,这关系却没有断,她依旧是我黄某人的妻子。我遣人送迎亲礼过去,婚礼照旧,赶在百日内迎小妹过门。人就是去了,小妹也该葬在我黄家祖坟!”   “姑爷!”奶嬷嬷放声大哭,这是她家小姐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冥婚,冥婚,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夭折,父母舍不得儿子受苦,才会结这样的亲事。谁听说过好端端的六品官,会迎娶早夭的未婚妻过门的。是,这的确是有情有义,可谁家父母愿意儿子受这样的委屈呢!   奶嬷嬷乍一听,欢喜得没了分寸,等哭过之后,也反应过来此事的不妥之处。哭道:“姑爷厚德,有情有义,老奴感激不已,只能给姑爷多磕几个头,表表心意!”   砰砰磕过头之后,奶嬷嬷才哭到:“姑爷情义,奴婢知晓,可这事只能少爷做主,奴婢不敢应承……”   “罢了,我修书一封,快马送去济南,三舅兄会明白的,你们先安顿在府里,迎亲礼押运过去的时候,你们一起跟着回去。”柳娘长叹一声,让人送奶嬷嬷一行下去休息。   回到后院,柳娘把自己的打算和黄氏说了。黄氏也听说未过门的媳妇儿去了,哀戚的同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放松。柳娘情况如此特殊,黄氏日日听柳娘说戚姑娘如何蕙质兰心也阻止不了她的担心。如今戚姑娘去了,再也不必冒险,如何能不松一口气。   “真要结冥婚,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你想清楚了?到时候放一口棺材在宅子里,我可没那么大心眼子,肯定吃不下睡不着。”黄氏拍着胸口道。   “娘,你能别说的这么可怕吗?戚姑娘的遗体自然要安葬在黄家祖坟,拜堂不过一方牌位罢了。”柳娘黑线,为什么黄氏的关注重点总是这么与众不同。“娶了戚姑娘之后,我不准备再续娶了。对外就宣称我难忘亡妻,不再续弦。这样也没人来催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一辈子。日后老了,收养接儿子就是,或者收徒弟也行。实在没遇到合适的,梅妻鹤子一辈子也过得。”   “这可真是现成了有了媳妇儿忘了老娘,你娘还活着呢!就说什么一辈子!”黄氏复杂的看着柳娘,她一辈子不娶妻,自然没有秘密暴露的危险,可怎么感觉自己的儿子被抢走了呢?怪不得自古婆媳关系难处呢,这还没进门,心理就有些微妙了。黄氏庆幸自己的女儿能干,让她脱离穷苦,过上好日子。有时又哀叹她怎么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这一辈子就再无缺憾了。   “娘……”柳娘叹道,这事儿要成,必须取得黄氏的同意。   “你把那戚姑娘埋到黄家祖坟,也不怕黄家先人气得跳出来,至少要令择福地吧?”黄氏可没忘了,她们的身份都是假的。别看黄氏平日里说话不眨眼,整天掉节操,可她和世人一样,把身后事看的无比重要,侍死如侍生。   “娘,黄家人若是泉下有知,肯定早知道我们的身份。有句话叫做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们的身份是假的,可情义是真的。我代黄一行赡养两位老人,让其风光大葬,清明寒食,祭祀不曾少过。这样的情义,应该能让黄家人释怀。”柳娘自己却是不信这些,她这个特殊的灵魂飘荡这么多年,也没见谁死后有灵魂滞留。   “随你,随你,反正老娘是要走在你前面的。到时候两眼一闭、两腿一蹬,还管得到什么呢?”黄氏摆手摇头,答应娶戚姑娘牌位过门。   柳娘派人把早就按照结冥婚的礼仪送东西过去,聘礼早就送过,现在只差履行亲迎的环节了。柳娘还是官身,无法请假,只能让仆役带为上门。   戚家怎么会挑剔这些小细节,事实上戚昌国接到妹夫的信泣不成声,“你看,妹夫在信上说了,这辈子不再娶妻,日后过继个孩子在小妹名下,小妹在地下也有香火可享了!”   戚昌国妻子也忍不住惊叹,“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可不多!”她也忍不住羡慕起小姑子的运气来,虽是多愁多病身,可能得这样一位情深义重的夫婿,说句难听的,死了也值得!   “谁说不是!”戚昌国擦了擦眼泪,道:“婚事要大办!大办!小妹用过的东西,一应封存送到广州府去,妹夫送过来的聘礼也原样带回去,嫁妆就按我们商定好的办,一定不能委屈了妹夫!”   结冥婚已经是最大的委屈,这点儿黄柳都不在意,其他更不放在心上了。   柳娘这门亲事结得轰动,士林和官场交口称赞,都夸他有情有义。甚至有人已经准备着,等他守完一年妻孝,就把自家侄女/孙女许配给他,这样一位君子,嫁过去也不会吃亏!至于柳娘说的一辈子不娶妻的誓言都没人当回事儿,年少易专情,年轻人的世界里,感情就是一切。等到中年、老年,没有子女承欢膝下,就知道着急了。   柳娘把戚家送来的嫁妆礼,挑选有用的折算变卖成银子,准备投入海贸,单独作为一股。若是日后真有过继子嗣那一天,肯定是过继在戚姑娘名下,这比银子就算是她留下的遗产了。剩下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运回泉州府老宅,妥善保管。   人说,真正伤心的时候,不是你听到死讯的那一刻。而是你照常生活,在平常日子的某个瞬间,突然发现人已经不在了。那种悲伤铺天盖地的涌来,悲伤让人窒息。   柳娘到府城和林峰商议春耕的事情,夜里突然醒来,看见外面的月亮,再也睡不着。   柳娘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可依旧为戚姑娘的死伤怀。她甚至总梦见她死时候的模样,是拿着她写的信含笑而去,还是望着远方不甘远走,亦或者痛哭流涕,留恋着繁华人间……   想起那年分别之时,她说自己最喜欢的乐器是笛子,可惜久病气息不匀,无法演奏吹奏乐器。   柳娘住在知府衙门客房,恰巧墙上就挂着一支笛子。柳娘漫步到院中,几个纵步爬到院墙上,摸出怀中的笛子,呜呜吹了起来。   戚姑娘啊,希望你一辈子不知道我的谎言,这样你就能安心的走了。盼你下辈子拥有健康的身体,生在一个自由和平的国度。你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姑娘,你写的那些信,画的那些画儿都都收着,只盼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让后世人也瞧瞧,大明有这样一位才女,书画双绝、钟灵毓秀。   笛声悠扬,先是沉郁,复而哀伤,最后终于转为淡淡的祝福。   深夜,笛声在知府衙门后宅散开,下人们偶尔听到一两笛音,也以为自己在做梦,翻身过去又睡着了。   柳娘把玩着笛子,突然间却发现院门口有个人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林峰。   “半夜不睡,跑我这而来做什么?”   “正要问你呢!大半夜吹笛子,显见是不想让我睡觉!”林峰也学着柳娘,几个纵步跳上院墙。横坐在墙上,两条腿荡秋千似的晃荡,“你还没忘了她呢,这都好几个月了。说来你们也就见过几次面,相处还没有半年,怎么就这么深情。我开始还以为你是看中了戚继光老将军的名声呢。”   “我也不知道啊。接到丧讯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都以为自己不伤心的。没想到今日看见这月亮,就突然睡不着了。”   “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等她这么多年,仁至义尽了。更何况你还发誓不再续娶,简直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现在花街教坊都不演才子佳人的戏码了,黄留大人一片痴心才是流行剧目!”林峰揶揄道:“你真的不准备再娶了吗?”   “别总盯着我,你不也是光棍一条!”柳娘笑着转移话题,嘲笑道:“还骗我说什么万千人爱慕,男宠成群,真以为我还是刚来的不懂行情!”   “你难道比我强了,还不是个没皮娘的单身汉。我至少享受过,你如今还是童男子吧?”比刻薄,林峰难道会认输?   柳娘苦笑,“我们这么互相伤害有意思吗?”   “没意思!”林峰摆手,出馊主意道:“既然咱俩都是找不到伴儿的小可怜,不如凑合过算了!”   柳娘斜眼瞥他一眼,嫌弃道:“我不是断袖!” 第197章 渔家傲   相伴为生只是戏言, 但柳娘真挺好奇的, “怎么不再找一个, 你不是走不出来的人啊?”   “唉, 现在应该给我一杯酒啊。问这些羞于启齿的话, 难道不该喝酒假装让自己醉了吗?”林峰上望天下望地, 就是不看柳娘。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正是谈人生谈理想的时候, 无酒人自醉。”柳娘突然想到一个很老的笑话梗, 笑道:“嗯, 你醉了。”   林峰一翻白眼, 笑道:“是啊, 醉了。”   “人的感情, 少年时最纯粹,到如今这个时候,反而顾虑重重。快到而立之年,无妻无子, 连个伴儿都没有, 我已经想好了老病时候的日子。若是能好运收个孝顺徒弟,就能安享晚年。若是运气不好,就过糊涂日子。我少年时曾在乡间生活过一段日子, 看着那些老得走不动的老人靠儿孙的怜悯活着,甚至怜悯都没有,被儿子感触家门, 潦倒病死。当时我就想好了,我老了之后身上时刻带着刀,若是我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就直接自尽,免得丧失为人的尊严。”   “放心,不会那样的,我比你小几岁,至少葬了你才去死吧。”   “哈哈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峰对月吞吐,好似自己真的在喝月华琼浆一样的美酒,笑道:“官位越来越高,却越来越不敢与人说话,先前还有几个人作伴,现在终究是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我这种性子,大约是孤独终生的命,前几天我突然找到《雉朝飞》的古曲,引古人为知音啊!我突然有些理解陛下了,你说与其干这些缥缈虚无的政务,百年后肯定无人记得,不如丝竹歌舞,一醉方休,至少自己快活。”   “人家《雉朝飞》是五十未有室,时将暮奈何,你是眼花挑不过来。每年到你这儿献殷勤的有多少人?不是你自己瞧不上吗?”柳娘嫌弃道。   “满大街的男人,一个合我心意的都没有。不说进士及第、金榜题名,至少得有个人样儿吧?容貌不需要绝色,至少整齐干净。才学不需学富五车,至少知礼懂文。或者有一技之长,能立于世间,再退一万步自尊自爱。这要求不过分吧?可来我府上讨好的是什么东西,奴颜婢膝靠裙带往上爬,这样也配称做人?”林峰长叹一声,问道:“你难道就不着急?你找弟妹也等了多年吧,你我都是宁缺毋滥的人,说起来男人还好些。女人养在深闺,你上哪儿了解性情去,娶回来不合心意又退不得。哈哈,想到你,我也没那么惨了。”   柳娘再次猛翻白眼,觉得自己开解他就是多余的。   “成了,回吧,你这醉得不轻,小心明早起来得风寒,广州府官场还不得地震啊!”   “不回!被窝里又没人等着,老爷我今晚夜游后园,独醉明月!”   柳娘跳下院墙,扯着他的下摆,道:“下来!”   林峰无奈一个纵步跳下,跟着她走。   “不养好身子,哪儿等得到有缘人。”柳娘走到院子门口,林峰的心腹管家正等在月亮门边:“温之兄醉了,劳烦管家送他回房歇息。”   “是。”老管家是一直跟着林峰来的,自然知道他没喝酒。不过柳娘说他醉了,那就醉了吧。老管家扶起林峰,告辞了。   都怪昨晚月亮太漂亮,林峰起床之后,抱着脑袋后悔不已,怎么就说了那样羞耻的话!啊啊啊!不行,短期内不能见面,不然这脸往哪儿放?   尴尬的林峰不等柳娘当面告辞,扯了个视察的闲篇鬼话,跑得不见踪影。   柳娘好笑之下,也没在意,各自回去不提。   太天真啊,大半夜的吹笛子,真以为满府人都是聋子吗?老管家横跨整个院落去接人,据说是扶着林大人回来的。高,实在是高!没想到这位黄大人是个深藏不漏的,居然占了上风。听说知府衙门消息的人都忍不住反思,难道林大人喜欢在下面?这些年他们是不是送错方向了?   府城马上掀起了一副模仿风潮,装作文质彬彬或者孔武有力,总之要让林大人看到像香山县黄郎的地方。   这无风三尺浪的官场哦,柳娘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已经人尽皆知了。   黄氏都忍不住来问:“你看上知府大人了?”   “娘,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当年他住在咱们家的时候,你也是见过的。他天生喜欢男人,不能与女人欢好。我们是好友,是知己,是同伴,偏偏做不成夫妻。”柳娘无奈,你说这要是两个大男人,抵足而眠都没人说佳话,反而要叹友谊深厚。偏偏林峰断袖的名声太响亮,柳娘又阴差阳错没有成亲,市面上都出了“苦思量各守清规,难自持笛声传情”的折子戏。   “唉,我这不是问问吗?你这么激动作什么!”黄氏习惯性倒打一耙,叹道:“人家都是越过越昌盛,我家倒是越过越凋零。草儿嫁了,家里就只剩你我。你这样子,这辈子约摸也不会生子了,这日子孤零零的又有什么趣味。早知如此,当初咱们有了银子,就该让你把户籍换过来的,有个人伴着,也不会这样。”   “这是您会说的话吗?您可是一直一往无前,还教训我不能走回头路的啊!难道你也后悔了?我若不考科举,咱们那些卑微银子,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嫁人和投胎一样,好坏由他人,您放心我还不敢呢!”柳娘笑道:“若是您觉得孤单,就领养几个孩子吧。战后孤儿、被丢弃的女婴,那么多人,总要有人照管。前几年香山条件不好,衙门的济慈院犹如空置,娘你有兴趣,就负责这事儿吧。钱官府出,实在不行,我私下补贴。”   “旁人的孩儿,我心疼什么,没流着你的血,老娘才不管呢!”黄氏傲娇道。   柳娘却不再劝,黄氏这人,惯爱占个嘴上便宜,抱怨过了,依旧勤恳得更老黄牛似的。所以和她相处啊,不管她说的话只看她做的事就对了。   妻孝是不用辞官的,柳娘依旧做着她的县令。再三年,依旧是上等,按制又该升官了。刚好,隔壁惠州知州老病致仕,柳娘想谋这个实缺,林峰也管不到,柳娘只能去找布政使大人求官了。   张大人的爱好数十年如一日,柳娘不必费心张罗金银财宝,携了一叠院本过去,就能投其所好。   人家张大人既然能把爱好这么明目张胆的显露出来,自然不怕有人针对他的爱好设陷阱。毕竟是真人,不是NPC,由着你刷经验。   张大人接了院本,还是讲述女子跌宕起伏一生的传奇故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大女主戏,刚好贞烈、聪慧、勇敢、博学,什么元素都有了,足够张大人发挥。   张大人笑道“果然是好本子。本官还不知两广有这样的大家?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敢当大人夸赞,正式下官拙作。”柳娘拱手道。   “哦?”张大人性质更浓了,“难得一德人品风流,做得这样绝妙好曲,既是作者,何不一同登台,共演此曲?”   “下官五音不全,可不敢造次。”柳娘推辞,现在戏曲还是下九流的勾当,他一个官员沾了,名声迎风臭十里。   “哎~~”张大人一声三叹,道:“做戏在诚心不在外物,有心就成。”   听得这句话意有所指,柳娘来求官的,能说什么,笑道:“还请大人帮下官择一角儿。”   “好说,就这刘娘最好,还切合你的名字,当真贴切。”戏曲里的是刘娘,花旦。   柳娘从容笑道:“谢大人,且容下官去换装。”   不就是演女二号吗?她不怕!   柳娘没用下人帮助,自己换了衣裳,戴了头饰,画了妆容,从哪些浓重的油彩中,画出了精致合宜的妆容。   莲步轻移走上台,张大人惊吓之下抚掌赞道:“果真国色天香,和戏里写的一模一样。”   “浓妆艳抹,失之天然。不及小姐清丽,清水出芙蓉,人间第一流~”柳娘甩着袖子,张嘴就来了女一、女二初见时候的戏词。说话的时候运用真假声,高亢婉转,活脱脱一个风流俏丽的女娘。且柳娘就是女人,女人该如何展现自己的躯体、声音和容貌,她比这个装了几十年的张大人还清楚。   张大人原本就穿着戏服,见她配合,兴致更浓,接着唱了下去。   一出戏过,柳娘回去歇息,用过午膳,惠州知州的任命书就放在客房的小几上了。   柳娘顺利得了官位,对上有所好下必行焉,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张大人幕僚劝道:“不过一出戏,大人怎么轻易就给了黄柳官位。”   “怎么能叫轻易,近十年来,有谁为了官位扮过戏吗?有谁扮戏这么惟妙惟肖功底深厚吗?有谁唱戏却一脸坦然,仿佛完全融入戏中,半点儿不觉羞辱吗?”张大人历数柳娘扮戏时候的一举一动,仿佛真是个戏子似的,一颦一笑皆是戏中人。“他若是早有预谋,这般低得下身子,日后也是个人物。他若是真喜欢唱戏,本官求之不得!”   “只怕心机深沉,难以掌控。”   “心机深沉在官场可是夸奖之语。他若有这个心机,本官更欣赏了。本官在广东已经十年了,英国公年老体衰马上就是我那大侄儿继承爵位,关系又远一层,正式出了五服。公府不会继续为我保驾护航了,黄柳既有此心愿,本官何不顺手推舟。日后不管是谁来广东,也要承一承本官的情!” 第198章 渔家傲   柳娘如愿以偿坐上了惠州知州的职位, 戏没白唱。还未而立, 便已是五品高官, 人人称羡。按照这样发展下去, 柳娘的人生就该是一路青云, 等到年老致仕, 回乡教书育人,到死的时候,还有天子遥赐名号追封散阶, 生死哀荣, 足矣。   可世事哪儿能如此顺心如意, 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张大人的预料不差, 在柳娘升任惠州知州后不久, 英国公病逝, 张大人被调离,截至调离,也无人知晓他唱戏的爱好,也要算功德圆满、全身而退。新来的布政使马大人是原左都御史, 外放攒资历, 直接升了一品两级,做了广东的布政使。   “瞧瞧这位马大人的经历,考中进士, 直接入翰林院,升到侍读学士之后,又入了都察院, 再无别的。写得一手好清词,人却从未到过地方,端的是以为飘在云端的老爷啊!也不知怎么就选中了广东,真是不服气啊~”林峰抖着手上的资料,一句三叹。   “成了,服气不服气的,难道你还能直接做布政使不成。早几年你的评核绩考不也是上等吗?谁让你不升迁,非守着广州府这破地方,你能怨谁?”柳娘骂道。   “这不是为了陪你吗?”林峰抛媚眼。   柳娘侧身吐了吐,恶心道:“正经点!马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脾气耿介、铁齿铜牙,最看不得官容不整。你这见谁都要调戏一番的毛病,赶紧改了。”   林峰偷笑,他在广州府知府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六七年,因是超拔,开始几年算作“以观后效”,接下来考核再是上等,林峰却不愿意走了。如柳娘当年所说,他的才能只能做个亲民官儿,让他去京城熬资历,他做不来那种往故纸堆里揪字眼的事情。   “不改,就冲这海贸收益,我就一辈子老死在广州府了。”林峰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生动演绎了任你风吹雨打,我自烂泥一滩的“顽强”精神。   “广州府什么时候有过海贸,如今都禁海了,这些年增长的人口和赋税,都是发展耕织的结果!这位马大人是出来名的忠君爱国,为陛下之命是从。万一要是抓着你我小辫子,呵呵……”柳娘义正言辞的说瞎话,私自下海,也是足以丢官丧命的罪名。   “他初来乍到能犯众怒?”林峰不信,“整个广东,你我不说,肇庆、雷州、高州、惠州、潮州,只要临海的,都干着呢!就是没港口的韶州、南雄还要组织了车马队、船队,做个二道贩子。整个广东,不,整个两广,甚至沿海的全部州县,谁不干啊?”   “等着瞧吧!听说天津卫那边卫所下海练兵都得了罪名,更何况你我明目张胆的做生意。我已经吩咐手下人收了,你也别大意。”   “成,听你的,先看看这位马大人是牛头还是马面。”林峰点头应下,说起另外一件事来,“香山卫怎么办?”   是啊,林峰提醒柳娘才想起来,香山卫的编制可是假的。马大人出京城出来,不可能不知道。   “还瞒得过去吗?”柳娘侥幸问道。   “你说呢?”林峰把皮球踢回给她。   “难!”柳娘叹道:“先见布政使大人,其他押后再说。”   新来的马大人不负柳娘和林峰的猜想,果然是以为严肃古板的老大人。看样子得有六十岁了,大约在京城品级太难升,跑到广东来镀金了。不柳娘恶意揣测,实在是这人一口一个“蛮夷”“偏远”,还总说“鱼腥”“恶臭”。   接见他们几个知府、知州,花厅里燃着香味浓重的香饼,不知把自己看的多高贵。柳娘就不明白了,这种情商低下的家伙,怎么能爬到正三品高官?皇帝是瞎的吗?   “阴阳调和,男女大妨,天地至理。”马大人指着外面的太阳,从三皇五帝说到当今是圣明,从帝后和睦说到男耕女织,每一句无不在敲打林峰和柳娘,看来是真把两人当断袖了。林峰断袖断得轰轰烈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柳娘却是被他连累的无辜池鱼。   以往上官、同僚、下属就算知道了林峰的性向,也不会多说,自恃关系亲近的,也最多提醒林峰先蓄婢妾生个儿子,妻子娶不娶也无妨,后世香火不能断。哪儿有马大人这样的神经病,一上来就专门揭短来了。   好在能在花厅有座位的人,都是历练沉浮多年的,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专心听布政使大人的演讲,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林峰和柳娘,好似这话题与他们全无干系。   马大人完全继承了官场的优良传统,有稿子讲一个时辰,没稿子讲两个时辰,茶水续了五遍,都泡成白水了,他才意犹未尽的停下。   “本官蒙陛下隆恩,觍为广东布政使,既到了地方,就要了解地方情况,好汇报给陛下。本官从肇庆府开始,挨个造访州府,亲眼看过,才能给陛下上万言书。丑话说在前头,本官在都察院多年,干的就是铁面无私的活计,若有什么请客送礼求情的,统统赶出去,反治一个行贿之罪!”马大人声色俱厉,下属官员个个抱拳应是。   经过下马威、畅谈施政理念和布置目标任务的三重奏之后,新任布政使见面会到此结束。   若是马大人真要亲自到地方视察,他们这些人都跑不了。海贸规模最大的是广州府和惠州,其他州府的人见林峰和柳娘快步出来,赶紧拦住。   “温之老弟、一德老弟,难得有缘相聚,不如一起去喝一杯?”肇庆知府笑道。   柳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道:“大人,别说喝字,先走一步。”柳娘不等他反应,快步而走。   “干什么去?”肇庆知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茅房!”旁边林峰补充道,也快步跟上了柳娘的步伐。刚刚在花厅里,可是喝了无数茶水,在上官面前又不好请假更衣,快憋不住了。   不说不觉得,一说肇庆知府也忍不住加紧双腿,跟着他们快步而走。   幸亏布政使衙门的茅房是全封闭式的隔间,地方大,东西一应俱全,人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更衣间。   出了更衣间,柳娘和黄柳没给同僚堵他们的机会,携手溜走。   “香山卫不能留了。”柳娘叹道。   “回去之后就让江星移他们搬!”林峰黑着脸道:“江星移留下,黄宇等人都离开,随张顺的船队到岛上去,我就不信马大人能渡海去看!刚建好的军营先当做训练场吧,对外宣称是为衙役们备的。再装模作样租给商家一些,就说是帮助百姓强盛健体的。多拉几个老阿公过去,最好胡子一把,让他们找茬儿说是军队化整为零都没借口。”   柳娘听了万分心疼,“军营可是新建的!”她也投了银子,被拖成民用之后,就收不回来了,至少在马大人走之前收不回来。   “真是见鬼!我马上写信上京问问恩师,这个马大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就敢三把火烧得这么旺!”林峰气得拍桌子,他连升迁都不要,不就是舍不得海贸的巨额利润吗?这马大人来断他的财路,犹如杀他父母啊!   “成,各找各的门路,先把路数打听好。只盼着这是个外强中干的,说说而已,若是当真逗硬,想办法调他走!宁愿送些功绩让他高升!”   “你人面儿广,也打听打听这马大人有什么爱好没有,子侄都在什么地方,有能帮忙的不?”林峰提醒道。   忙着商议如何躲避这次检查,各出奇招,这样的场景也在每个州府发生着。   林峰和柳娘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这位马大人先检查了肇庆,定了“渔民违禁入海”“官员渎职”的罪名。布政使自己就下了政令训斥肇庆知府,还连上折子,吏部也发文批评,肇庆知府今年的考评最好也就是个中下了。   肇庆知府都这样,被看不惯的林峰和柳娘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连着准备了一个月的资料被来来回回的找错误,马大人带着心腹在城里一家一家的看,看见关门闭户的商铺,却不信是早就关门。检查兵营也对老弱病残视而不见,只说是违规建筑。林峰柳娘应对迅速,没让找到证据。可这是人治社会啊,上官说有毛病,自然就有毛病。   马大人发公文训斥广州府和惠州,“惑民于利,失之教化”。你说说,带着老百姓赚钱都是不对的,难道要一州一府的人都穷得要饭才光荣吗?   这种蠢货清官,还不然来个有能力的贪官让人放心呢!柳娘让这马大人气得三观摇摇欲坠。   柳娘以为这样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没先到朝廷总能在犯蠢上刷新柳娘的认知。今年台风来的又快又突然,海边渔民多受灾,又有海盗趁机掳掠,广州和惠州的军队都在外面岛屿上,不能及时救援,伤亡惨重。   马大人估计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风,居然上折子给朝廷,建议渔民内迁三十里。   这种拍后脑勺想出来蠢主意,朝廷居然同意了! 第199章 渔家傲   “怎么办?”气到极致反而不会大吵大闹, 柳娘冷静问道。   “不知道, 别问我。如果我是个能下决断的人, 当初不至于问了你才决定来广州府。”林峰仰面长叹, 绝望的捂着眼睛。只有亲临, 才知道真相。京中高层大佬们想当然做出了内迁的决定, 可百姓的生计怎么办?离人骨肉,不人道,这是其一。渔民们世世代代靠海为生, 他们没有别的求生本领, 内迁就是要他们的命。内迁难道是把人赶过去就算了吗?不妥善安置, 这些人肯定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造反、土匪、闹事, 随之而来的问题太多。内迁的人也不可能分到其他州府去, 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谁肯自己找罪受?   “你有办法吗?”林峰反问。   “等。”   “等什么?”   “等别人的动作,等京中的反应。你我都和京中同僚好友联系了,若是有赶马大人回京的办法当然好, 退而求其次也要有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柳娘叹道:“肇庆府已经开始内迁了, 我们先等一等。看着肇庆府如果能够顺利实施,也许我们也能。”   柳娘万分痛恨这样不切实际的命令,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生活在体制内, 刚开始的时候痛恨高墙,后来却发现自己依靠高墙而活,这就是体制化。柳娘在这里, 有亲人、有朋友、有事业,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好吧,听你的,我们等一等。可马大人不会给我们时间。”林峰道。   “你写一篇文章,好好阐述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重要性,事关民生,不得不谨慎。就说最大的肇庆府已经开始实施了,参考肇庆府的做法,总结经验教训,我们才能避免前车之鉴。总之往百姓啊、天理人伦啊之类高大上的靠。”   “你怎么不写?你可是探花,你的赋文乃当世一绝。”林峰挑眉问道,若不是现在情况太紧急,林峰都怀疑这又是一个陷阱——让他出丑的阴谋。   “我怕自己把上书写成了檄文。”柳娘轻描淡写瞟了他一眼,林峰顿时闭口不言。   檄文,这是憋不住要开骂了啊!好吧,还是他写的好,若是骂了上官,等同于骂了推行这个政策的京中大佬,说不得皇帝陛下也在里面。为了大家的小命着想,还是他这个二甲进士来吧,现在就别挑剔名次了。   林峰的上书送到布政使衙门的同时,给肇庆府知府衙门也送了一份过去。既然肇庆府知府这么积极,身先士卒,第一个开干。证明他是想要出这个风头的,想要给新任布政使留下好印象的吗,那他不愿意有人抢他的风头。   果然,肇庆府知府也给布政使大人上书,表示自己愿意“率先垂范”,给同僚们做榜样。   马大人通盘考虑,同意了。但只给了广州府三个月的时间,整个广东的州府排着顺序,一个一个接着来,谁也别想跑掉。   …………………………   “怎么样?肇庆府怎么样?”林峰着急问道。林峰和柳娘而今都在香山县,香山县是整个广州和惠州最西边的一个点,若是要内迁,当从香山县开始。他们也试着实地来看一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自从马大人给了三个月期限之后,肇庆府的动作更大了,这个期限不仅仅是给广州府的,也是让肇庆限期做出成绩。林峰和柳娘让人一天三报肇庆府的动作,整个广东都看着呢。   柳娘眼中遍布血丝,含泪欲泣,经过这么多世界,柳娘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再也没有人能骗走她的眼泪。可看着纸上短短几行字,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柳娘偏过头,不让林峰看她狼狈的样子。   林峰一把抢过信,只见上面写着:“知府命卫所驱赶百姓,死伤过百,兵士不忍,反杀之。有白云村四十五户,不堪□□,跳海。老者七十,幼者襁褓。海崖下鲸鲨盘旋不去,水淡红。”   “王八蛋!”林峰拍案而起,“他这是为了政绩,连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啊!这个混蛋,枉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衣冠禽兽!”   林峰气得在屋里团团转,来回走都没想出个办法来。   “你就这么干坐着,那可是人命啊!你怎么不想想办法!”林峰怒吼道。   “老子不正在想吗?你学驴推磨这么久,想出来了!”柳娘不甘示弱吼回去,柳娘现在心里完全被激愤填满,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两人对坐怒吼,江星移却大步跑进来道:“倭寇来袭!还有海盗!”   屋漏偏逢连夜雨!   林峰、柳娘猛得站起来,不约而同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有多少?”   “瞭望塔上已经能看见桅杆了,至少有百艘快船,很快,不超过一个时辰就能到。”江星移沉重道。   柳娘和林峰同时偏头对对方道:“打!”双方都能看到对面人眼睛从忐忑到坚定的过程,很好,他们都怕对方不同意。没想到两人想法一致,都不怕,打!   “唤卫所各总旗来听令!叫县令来!”林峰下令道。   江星移也早有准备,总旗们就等在外面。   “甲一旗做先锋迎战,甲二旗两翼略阵接应。炮火营后方用红衣大炮、虎蹲炮远攻!江千户,你是指挥!”林峰迅速下令,各总旗抱拳应下,各自去备战不提。   “蒋县令,你马上通知百姓固守家门,不要随意外出。县衙门做好安抚和后勤保障,治安也由你负责。”   “是下官遵命。”自柳娘升之后,蒋鑫便做了县令,几年间攒下偌大家业。   “一德,你马上回去。”林峰补充道。   “人跑不过船,先飞鸽传书回去,我随后就回。”柳娘快速道:“光凭岸上的人没办法打赢的,要调黄宇他们回来。”为了应付马大人大检查,不符合应有建制标准的军队都撤到还上去了,且柳娘下了严令,让他们不要擅自开战。一切以低调为主,免得给马大人把柄。   “你去!”两人又异口同声道。谁都知道,出去才是最安全的,留守的那个人把性命寄托在出去那个人的身上。   “你听我说!”柳娘快速道:“香山卫就在最前线,我做过县令,情况比你熟!整个广州府的县份我都打过交道,上手最快!惠州那边卫所也只有我能调动!我还打过海战,我比你更能胜任!”   “可黄宇最信任你,你去才能取信于人。”林峰找借口道。   “难道里面没你的心腹?赶紧的,被说了。我至少还习过武,比你这文弱书生强多了。真有万一,我活下来的几率比你强。别忘了,我是戚家的女婿,惠州平海所、捷胜所、碣石卫统领都受过老岳父大恩,保我一条命没问题!”   “可是……”   “别他妈废话了?要等人打到家门口吗?”柳娘暴躁道:“赶紧滚,香山炮火弹药充足,我尽量撑三天!”   “我马上回来!”林峰跑步到内室,飞快换上轻假,出来的时候柳娘正在和江星移安排战术,舆图和沙盘都搬了出来。   “我马上回来!”林峰再次强调。   “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柳娘头都没抬的嘱咐道,若是他不幸回来得太慢了,也别硬拼,保存实力,总为为她报仇第一天。   “我马上回来!”林峰大吼一声,在亲卫的簇拥下,快步出了香山县县衙。   说时迟那时快,从江星移进来禀告到林峰冲出去叫人,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一切尽在不言中,所有的默契、挣扎和考量都在瞬间完成。   “别怕,我们早就预想过若是有倭寇来袭该怎样打,现在不过是来得早一些、多一些,照以往演习的时候打就行了。”柳娘安慰道,只是当初的计划里,兵比这多,将比这多,现在和当初柳娘未来之时实力差不多。   柳娘笑道,“星移,又是一个立功的机会,等这场仗完了,你又得高升。好不容易和你平级,马上又要被你压过去了。”   柳娘故做轻松转移话题,江星移配合道:“大人可别赖皮,上次说好谁的品级先升,谁请吃霸王楼的。”   “霸王楼就霸王楼,美酒美食管够!”柳娘拍胸脯保证。卷起舆图,与江星移一起出了衙门,他们要到前线去。   当年演练的时候,香山卫是建制齐全的卫所,巅峰时期人数达到两千人,船只遮天蔽日,可在近海称王。现在为了躲避检查,港口上停的船只不超过五十艘,还有民用渔船!倭寇和海盗的船只数量是他们的一倍,这仗怎么打?   “红衣大炮和虎蹲炮有几尊?”柳娘问道。   “装备在船上的有四尊红衣大炮,六尊虎蹲炮。”江星移指了指具体方位,柳娘也有许久没登船了,毕竟这已经是林峰的管辖范围。   “城楼上的呢?匠作营的呢?”   “东南西北城楼上各两尊红衣大炮,匠作营里完工的有四尊,还待最后调试。”   “全部搬来!”   “全部搬来?”江星移劝道:“城楼还要守啊!”   “现在最大的危险来自海上,守城楼用不着火炮。搬的时候大张旗鼓,我就是要让百姓们都是到,现在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了!”他们背后又没有敌人,炮火这样的大杀伤性武器,应该用在大规模战争中。   “是!”江星移应下,吩咐亲兵马上去办。   “把城中倭寇奸细都杀了。”柳娘下了第二道命令。   “需不需留传递假消息的?”江星移为了保险,多问一句。   “一个不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人头悬城墙,警示士绅百姓!” 第200章 渔家傲   “通告全城, 进入战时戒备状态。”   “传令匠作营权全力制造炮/弹、箭/矢、弓/弩, 三班倒, 日以继夜, 十二个时辰开工。”   “去死牢调死囚出来, 组成敢死队。让他们驾驶满载火药的尖头船去撞敌船, 战死三倍抚恤,从衙门库银出。侥幸或者,免除死罪, 赏良田!”   ……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的发了下去, 城中慌乱的军民百姓也有了主心骨, 老县令还和他们在一起, 人家已经是知州了, 这样的大官都没走, 他们肯定没事儿,香山县守得住!   柳娘这才是身先士卒,给百姓打了强心针。   第一轮攻击从死囚敢死队开始,不需要培训, 这些人天然就是水上好手。驾着尖头船, 悍不畏死的冲过去,爆炸的时候,能带累两艘左右敌船沉没。   倭寇和海盗被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吓了一条, 攻势暂缓,没等多久,又重新组织好阵型冲了过来。   第二轮攻击是红衣大炮和虎蹲炮。大炮响声大、威力更大, 柳娘只觉得脚下土地在抖,耳朵嗡嗡一片听不清声音。靠的太近了!柳娘揉揉耳朵,继续透过支架望远镜看远方的战局。   大炮基本压制了敌船的进攻,有少数漏网之鱼,也被弓/弩所击退。一时之间大炮轰鸣、箭/矢齐飞,尚未短兵相接,但两方都能听到对方士兵的哀嚎。   战局一时僵持住了,但这对柳娘来说是不利的。香山县人口少,军队更少,打不了持久战。倭寇和海战都是走闪电战路子的,现在就看谁耗得过谁了。柳娘只希望第一战不惜代价狠狠挫了他们的锐气,能让们占缓攻势,等到林峰回来。   第一场遭遇战,双方都没有留手。倭寇和海盗见不能一举攻克,暂缓局势,退到大炮射程之外。远远看着船上搭出舷板,有人通过,应该是相聚商议接下来的战术了。   柳娘长出一口气,第一场没输!   船上和岸边都传来士兵的欢呼声,开门红!城中士气高昂,对柳娘这个老县令也更加佩服、敬仰了。   柳娘趁机让医护营来搬死伤者,轻伤之人仍旧留在前线,死难者由家属领回尸体,重伤者统一在医护营接受治疗。   “老蒋,粮食还够吗?”柳娘小声问蒋鑫道。   “还够,就是全城人吃,也至少能供应三天。从海外拉回来的好米,准备卖给北方人的。”这里海贸发达,码头旁边就是仓库,存放了许多货物。   “都记下来,等到战事结束,照价赔付。”柳娘叹道,蒋鑫肯定没征得主人家同意就私自征用了。   “老大人放心,这些商人巴不得呢!原本朝廷打仗,就该找他们摊派军饷。大人仁慈,不但不摊派,还要赔付呢。咱么还顺带帮他们保护了货物,都没找他们要镖银啊。”蒋鑫刁钻道。   “哈哈,老蒋啊,几年不见,你长进了啊!”就能把抢人家的东西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可见这几年没白当官。   “全靠大人提携。”蒋鑫拱手道。   “不开玩笑,保护好粮仓。”柳娘笑过,重新严肃神色,叮嘱道:“城里的奸细肯定没有清完,若他们孤注一掷,宁死也要烧粮仓,咱们就断了后勤保障了。奸细防不胜防,千万不能让人得逞。”   “老大人放心,下官都安排妥当了。”   柳娘挥手让蒋鑫回去忙了,心里却不住咂摸着“老大人”三个字,蒋鑫的岁数几乎能做自己的爷爷,他是怎么能够这么自然的喊出“老”字,自知之明呢?   暂时休战,柳娘他们也有功夫讨论战略、战术了。   再次推演过后,江星移抱拳道:“大人,来犯的倭寇和海盗本来就是利益联盟,且十分松散,此时当派出使者,若能挑动他们的矛盾,自然能令其分崩离析。”   “说的对,但派谁去?你也知道倭寇和海盗都是草台班子,他们可没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肚量。想做使臣,慧心铁胆、唇枪舌剑缺一不可,这样有本事的人,我舍不得,我冒不起这个险啊!”柳娘长叹,眼前他们还有余地,柳娘舍不得而这样的人才去冒险,更关键的是她也没听说香山县有这样的人物啊。   “大人,总要试一试。我们如今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等林大人回来。林大人走的时候,并未绕路,从侧翼突围,不知什么时候倭寇和海盗就反应过来了。派使臣去,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不会更坏了。”江星移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   “你这样肯定,难道是有人选了?”柳娘问道。   “大人看小儿可否?”   “你儿子?哪个?”   “长子江望!”江星移斩钉截铁道。   “小妹还有身孕呢,你舍得儿子,我舍不得妹妹,再等一等吧。不必使臣,到时我猛攻一侧,认着一家打,肯定受挑拨,自己就能乱起来。”柳娘摆手不同意,转瞬间想出了替代招式。   “大人,正是江望请命!”   “小妹知道吗?”柳娘问道。   “知道,她也同意。”   “成,先叫江望来吧,我先试试。”   柳娘叫了江望来,同时派人去通知黄氏和草儿,他们也该有知情权。   江望已经穿好了甲胄,英姿飒爽的走进来。   “你父亲说你请命出使,我不同意,小妹还怀着孕呢。你不心疼媳妇儿,我心疼妹妹,这事儿人就此作罢。好好在家伺候孕妇不好,非跑那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本官且要敲打敲打你,不要以为娶了人就万事大吉,你若待她不好,本官随时可令你们和离。”柳娘摆出一副棒打鸳鸯的架势出来。   “会打人,拙荆已经同意了。”江望几年不见,越发成熟了,听了这般诛心之言,也不生气,就温和解释。   “没用!她以夫为天不知道怎么拒绝,本官自然要为她做主。况且,本官也信不过你的才干,不敢任你做使臣。”   江望静默半响道:“任凭大人这样说都不生气,可见下官还是有本事的。”   柳娘苦笑,“劝不住,骂不改,你就真打定主意了?”柳娘当然是故意的!当初只因为不同意两人婚事,江望就暴躁道如同被点燃尾巴的猫,现在被人骂道跟前,却有了唾面自干的本事。   “打定主意了!”   “你出事,我救不了,可能连全尸都保不住。”柳娘长叹。   “下官愿意!”   听他连连保证,柳娘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果然是长进了。”柳娘请他到旁边坐下,写了亲笔信交给他,附带广州知府的印信。林峰走的时候,把一切大权都托付给他,包括官印等信物。   黄氏终究没来,只差人传话,说“一切由你做主”。草儿也没来,递了一张便条过来“我信夫君”。   柳娘终于下定决心,派江望出使。   柳娘对江望集以厚望,在交战中,正是辩臣扬名立万的时机。苏秦张仪这样的纵横家,不也考一张嘴皮子打天下吗?江望以往是做武将的,希望他凭着做武将的危险直觉,能挑拨他们松动的联盟。   战争并没有停歇多久,第二天一早上,冲锋的号角又响了起来,敌军已经组成了三角箭头阵型,向岸边扑来。   江望呢?   柳娘不知道,她一见敌船,马上命令开火。   几声过后,炮声突然停了,小兵跑过来传话道:“大人,江百户的尸身挂在桅杆上,还打吗?”若是继续打,牺牲英烈的尸身无法保全,只能随着敌人一起沉于大海。   柳娘拽疼了手腕,坚定道:“打!”   “大人……”   “打!本官说打!”柳娘红着眼睛吼道!眼中血丝遍布,犹如噬人恶魔。   小兵连摔带跑的去传令,柳娘把眼睛凑在望远镜跟前,果然是江望!   这个傻子,不让他去,他偏去!   柳娘激动哀叹之余,还要主持战争,只额外派了一名大夫到江家,为江太太和江大奶奶诊治。如今城中大夫多么稀缺,能为两位女眷单独请大夫,已经是柳娘最大的关心。   没过多久,江星移也红着眼睛走路进来。两人都没说什么,柳娘拍拍江星移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天依然延续着昨天的模式,后勤保障坚实,至今已经处理了三批烧粮草的人,粮仓依然保护完好。在战场上,重型火器最后方压阵,中间是弓/弩、箭/矢等远程攻击武器。最前面是敢死队的尖头船队,做为威慑性武器。   这是他们现在能做出了做完美阵型,对面的倭寇和海盗经过一夜的商议,却想出了更好的办法。   倭寇和海盗选出一艘炮灰船,开到中间之后,下锚横摆在海上,刚好挡住双方炮火攻击。柳娘这边靠近海岸,海水较浅,开动不如敌军灵活。三角箭头两侧的倭寇和海盗开始利用这短暂的空隙时间,发动猛攻。船开得特别近,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敌军的脸庞。   “一号、三号轰掉那艘船,其余火炮集中到两侧!”柳娘迅速下令。   但只这一瞬间,己方士兵就死了一片,热武器的杀伤力就有这样强! 第201章 渔家傲   “让尖头舟撤回来。”柳娘下令道, 被倭寇和海盗推出来的炮灰船, 在双方炮火夹击之下终于撑不住了。沉没的时候带起巨大旋涡, 冲锋用的尖头舟体积太小, 只会被吸进旋涡里。   柳娘撤兵, 对面也开始减速、收缩阵型。第二波冲锋, 以倭寇和海盗一艘主船的沉没为终点。   柳娘疲惫坐在瞭望室的地盘上,吩咐道:“派人统计死伤人数,让医护营抓紧时间!”   命令被快速传达下去, 有小舟冲到海上力所能及的捞人, 各方也尽量快速、准确的报上人数。   “大人, 死一百零二人, 重伤八十七, 咱们能用的士兵只有五百人左右, 已经把城中大户家丁、护卫算上了。”江星移禀告道。   “惠州几个卫所的援军呢?”   “平海所的飞鸽传书已经回来了,说是已经出发,想来不日便能至。”   “不日是哪日?”柳娘暴躁得怼了一句,很快便反应过来坏脾气没用。   “平海所离香山县最近, 只盼着他们赶得及。”柳娘叹道, 胡乱抹了把脸,不知不觉汗水湿透鬓角,放松下来才感觉到后背全是冷汗, 冰冷的衣服贴在后背十分不舒服。柳娘没有上场搏杀,可承受的压力一点儿不比前线士兵小。   一直到晚上,倭寇和海盗都没有发起像样的进攻。柳娘也没走, 合衣倒在软榻上补眠,手上的还拿着望远镜呢,半梦不醒之间,突然听到旷远的号角声。   柳娘猛得惊醒,敌袭开始了!   远处的天空呈现出群青色,像极了她最爱的颜料,天边的太阳光没有带来光明,反而让这样美丽的颜色渐渐变得灰暗。   “该死的!起雾了!”江星移也在这指挥室待命,号角声也惊醒了倒在椅子上的他。   “不急,传令按计划行事。倭寇的船再厉害,也不能飞过来,照打不误。”柳娘先安抚指挥官的情绪,再道:“派瞭望者驾小舟过去,用火把传信号。”   “是!”江星移抱拳应下,在这样的大雾天气,最怕的是看不清敌人,盲目攻击,消耗箭/矢、炮/弹。瞭望者用的火把是特制的,外表是蒙着不同颜色的布料,乃是琉璃灯罩,灯光传得远又稳定,依旧是其老将军发明的信息传递系统。   大雾在海上蔓延,柳娘这边一共派了三艘瞭望者小船指引方向,很快中间那艘就被倭寇和海盗击沉了。那么明显的火光,不止己方看得到,敌方更清楚。   “再派!”柳娘一拍桌子,下令继续派船。瞭望者小船就是眼睛,打仗不能没有眼睛。   己方的炮火发声的时候并不多,可见倭寇和海盗也学乖了,没有一上来就证明对抗。借着这天时地利的便宜,都盼着消耗空柳娘这边的武器储备呢!   对面瞭望者小船上的红光突然连连闪现,只见浓雾中冲出一艘主炮船。难得倭寇和海盗如此抑制,到了面前才露出獠牙!   “打!”柳娘话音未落,双方已经交火!周围的己方快船接连沉没,主船也发出哀鸣,用近十艘快船沉没的代价,才拉这对方的炮船一同沉底。   “大人……”   “无妨,不过一次意外,我已经看清了对方炮船的射程和间隔时间。传令下去,把快船移到两边,中间只留主炮船和尖头舟,等对方冲出浓雾再打,不要过多消耗弹药,我们时间完全够用!”柳娘十分自信的下令,转身到书桌上三下五除二算出开火最恰当的距离,让各炮手传阅。   柳娘在镇定感染了指挥室诸人,外面船队开始变阵,柳娘取出几份汇报放在案头前,用镇纸挡住了匠作司报上来的数据。匠作司囤积的原料已经用完了,柳娘下令让他们抄了烟火铺子的仓库,希望能补充一二。这些就不必让别人知道了。   “大人,惊雷号主船前身破了一个大洞,匠作司已经派人去修了,说是材料不足,时间太短,修补不好。”不一会儿,有个传令兵上来禀告道。   “尽量修!”   柳娘能有什么办法,香山县地方真的太小了,隔壁的肇庆府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今没听到他们驰援的消息。或许是肇庆府动作太快,沿海三十里之内都没有人烟了,因此没有发现海盗和倭寇大规模来袭。   变换阵型之后,再派瞭望者,能坚持的时间太短,总让敌方飞速射杀。柳娘只能打盲仗了。顾忌着对手的牌,尽量有压制性的!可手里的牌就这么多,别人牌面小,自己用最大的压制,后路尽绝,可一还真不敢往小了里估量,万一压制不住呢?   好在上天还是站在柳娘这一方的,两刻钟后,太阳终于挣脱的海水、浓雾、云层的束缚,一举照亮人间。浓雾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倭寇和海盗离岸边已经很近了。   “大人,惊雷号修不好了,底层船舱开始灌水!”传令兵再次跪倒在地。   柳娘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继续看了看外面的形势,敌军来得太密太快,她现在若是能有一个□□就好了。   “再选敢死队,驾着惊雷号,填满□□,撞敌方船队!”惊雷号只能如此废物利用了。   “是!”传令兵抱拳下去,江江星移道:“此战术高深,兵士悍不畏死,下官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辛苦千户了。”柳娘点头,与其说去送行,不如说去动员。这些士兵和驾尖头舟冲锋、当人体/炸/弹的死囚不同,他们是正经良民,募兵,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誉,拼上血肉之躯的!   江星移也怕啊,他怕士兵们不理解战术,怕士兵们不敢冲锋,更怕舍弃了这艘主船之后,己方实力大减,敌军下一波攻击,如何应对?可出了指挥室后,江星移抛却一切怀疑和担忧,全身心坚信主帅。江星移马上恢复了肃杀连脸,端的体面无私。与士兵讲话动员的时候,更是心坚如山,说明主帅是千难万险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香山不会忘记你们!大明永远铭记英雄!”   主船上的火炮被卸下三尊,只剩一尊红衣大炮和两尊虎蹲炮。即便让他们去送死,江星移也不敢把全部炮火都拉去陪葬,香山现在底子太薄了!敢死队六个人驾着这样的破烂船只,冲向敌军。   开始的时候还是炮火攻击,后来敌军发现这艘船仪仗的并不是炮火。倭寇和海盗开始打旗语散开,可是来不及了。一方高大的主船撞在敌军船上,巨大的推力,连撞几艘才停下来。被撞得歪歪斜斜的敌船难以保持平衡,随着一声巨响,己方的船只断成两节,一起沉入海中。   沉船带起巨大的旋涡和海浪,周边十多艘敌船,纷纷被拉入这样的旋涡中,跑都来不及!   这是用性命换来的短暂胜利,敌方的攻势暂缓,可没有一个士兵欢呼得出来。江星移探出身子望向远方,仿佛脖子伸得长一点,他就能更清楚战况一样。突然,江星移觉得手上有水珠湿意,回头一看,柳娘早已泪流满面。   敌方暂时退了,柳娘也有了清点损失的时间,怪不得海战难呢!在陆地上能用的东西,在海上必须有载体——船才行。所以很多时候海战都是以破坏船只为目的。现在他们所剩家底不多,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柳娘看着县令衙门、匠作司、西香山卫等各处报来的汇总信息,愁眉不展。   海盗们退了不超过一个时辰又卷土重来,太阳此时刚好从海盗和倭寇的背面升起,现在又没有墨镜,很多士兵被刺眼的阳光照得睁不开。   倭寇和海盗,对天时的利用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在这一片刺眼的亮光中,远处桅杆上的红底林字旗让柳娘忍不住惊叫!   “是林大人!是林大人!”江星移更是喜极而泣,脖子伸得老长,跟被人提着脖子的鸭子似的!   “传令下去!全军出击,与林大人配合,包围这群狗/娘/养的!”   柳娘眼中晶莹,看着对面事先约定好的旗语,虚脱似的软瘫在椅子上。   他们被动打防御这么久,终于能一往无前,尝一尝主动出击的滋味!   两方军队用炮火开路,不再吝啬炮弹,终于痛痛快快打了个翻身仗!   林峰带着黄宇、丁石磊回来了,脸上还带着海水,下船后,两人相视一笑,共庆这劫后余生。   “张顺和陈顺留在岛上,我分了一半人过来。”林峰交待道。张顺是柳娘的大弟子,陈顺是当初建立香山卫时招来的募兵,早已升做香山卫百户。因两人名字都有个顺字,在柳娘和林峰的嫡系中,合称“二顺”。   眼前全是船只残骸、炮火遗迹,还有士兵的呼痛声、哀嚎声,这就是战场啊。   柳娘环视一周,道:“我们到衙门说话吧。”   清理战场的事情交给黄宇、丁石磊,林峰和柳娘带着几天没阖眼的守城军将领先回去歇息。   柳娘本想把一切事情都交待清楚的,可到了衙门,黄氏已经把洗澡水烧好了,柳娘换洗过后,躺在床上瞬间睡过去。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林峰来了,放心把一切交给他。   柳娘睡醒之后,迎接她的同样是坏消息。   “布政使马大人有请,这是公文。”林峰在柳娘喝稀饭的时候闯了进来,递给他一纸书信。 第202章 渔家傲   “他怎么有脸啊!”柳娘提溜着一只角, 把信纸抖得刷刷作响, “这是要叫我们去兴师问罪呢!林峰啊, 我从来没这么肯定过, 大明果真是天佑之国。不然这么多蠢货, 怎么还没亡国呢?”   “闭嘴!”林峰暴躁道, 柳娘以为他要为神圣的大明帝国发言,没想到林峰只道:“不许直呼我的名字!阿黄!”   林峰说完又西里呼噜往嘴里倒白粥,他也忙了一天, 也没吃饭呢。在柳娘休息的时候, 他一个人拆成三个人使。   多么熟悉的称呼啊, 当初两只菜鸡互啄的场景历历在目, 当初的日子多美好啊!   “如玉,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柳娘问道。   “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子不怕!”   “不怕连累家里人?”柳娘试探道。   “早就被族谱除名了, 为这四品官的高位,没有宣扬罢了。再说我娘早死了!”林峰一个声名在外的断袖,且不愿为了家族妥协纳妾生子,早已被主流所摒弃。   “带黄宇、丁石磊去觐见, 把这里交给江星移。”柳娘道。   “黄宇带队, 点十人贴身随行,丁石磊领卫队在府衙接应。”林峰补充道。   “再来一碗!”柳娘把碗递给林峰,饭盆再他那一边。一点儿不像商量生死大事的样子, 二货到了极点。   “平海所、捷胜所和碣石卫的千户来了。”林峰交待柳娘休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问道:“你要见不?”   “等我吃完饭。”这些人也是,打仗的时候没有踪影, 战事完了,倒是一个比一个出现得快。果然警察总是姗姗来迟的定律又发挥作用了。   高出几个级别的上官有召,林峰和柳娘没有别的选择。   临走之前,柳娘蒋惠州所辖几个卫所千户都留下,让他们帮助清理战场,重建香山卫。现在几乎和张大人撕破脸,柳娘也不再藏着掖着。   李峰和柳娘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布政使衙门,马大人端坐上首,肇庆知府坐在左上首,雷州府、高州府知府依次列坐,左边给两人空着呢。   两人刚作揖,马大人就迫不及待放下茶盏,十分不客气道:“林知府、黄知府,本官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不可与海盗交战,为保民生,尽快内迁!你们听不懂是不是?如此藐视上官,意欲何为?”   “大人容禀,此乃误会。并非下官有意挑衅,可海盗已经打上门了,应战也是迫不得已。大人说的对,都是为了百姓,身为一地父母官,总不能看着百姓被海盗劫掠吧。”   “还是林大人慈悲为怀,怪不得放纵得那些升斗小民忘乎所以,走私泛滥。”肇庆知府不阴不阳道。   “多谢大人夸赞,不甚荣幸。”柳娘毫不客气噎了回去。   “黄大人与林大人当真是感情深厚,连话都能帮他答了。”肇庆知府再挑衅。   “够了!”马大人一拍桌子道:“圣命早已下达,收兵甲,内迁三十里,不可擅起战端!尔等身负变下隆恩,怎能如此胆大妄为。曲曲海盗算什么,我大明地大物博,便是任由他们抢掠,能掠走多少?”   柳娘怒气反笑:“大人的意思是,海盗来袭,我等不但不改抵抗,反而该双手奉上钱财妇女吗?”   “有何不可?我大明大大物博……”   “啪!”柳娘比马大人还激动,这样的言论完全刺激了柳娘的敏感神经,她不想再见一次百年国难了!   “大人才该慎言。寸土皆为王土,我等守境安民,守土有责,谁敢肆意枉谈,慷陛下之慨。”林峰黑脸道。天下是皇帝的,土地也是皇帝的,谁能代皇帝决定把土地给谁?地方官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失土”!   “休得曲解马大人好意。马大人问的乃是尔等为何不请示不上报,私自开战,你们把话题扯到守土安民上做什么?”肇庆知府帮腔道。   “正是!为何不报?”马大人端正身子,叱问道。   “大人明鉴,当时情况紧急,海盗来的又快又多,并无时间。待局势稳定后,下官第一时间上报布政使府衙。”林峰躬身解释道。   “林大人此言乍听合情合理,只是不知这仗一打几天,都没有时间吗?不过一封短信公文的时间都没有?香山海战乃是黄大人主持的,你不给马大人上书,这几天干什么去了,难不成在炮火声中睡觉?”   “大人当真善解人意,就是在睡觉啊。香山条件简陋,我等官员将士为了应战,更是几天没阖眼,生怕一眨眼,让海盗打上岸,百姓遭殃啊。”林峰顺水推舟趁人道。   “温之兄,别说了,大人又不知道这些。肇庆府海边早已无人,只留当初跳海百姓染红的石头。”柳娘讽刺道。   “行了!都别说了。”马大人见这几人有从体面官员变成菜市场泼妇的趋势,赶紧叫停。“林知府、黄知府,你二人可知罪?正如肇庆知府所言,林大人这几天去哪儿了?黄大人又为什么在香山,那而不是你的惠州。”   “下官去香山探望旧日同僚,且下官小妹嫁在香山,不过是去走亲访友,恰逢其会而已。再说林大人的去向,林大人这些天一直在战船上指挥海战。指挥室是保密的,并未被外人知晓。”临娘一并解释了,道:“倒是肇庆知府大人神通广大,我等身在其中之人都不知晓,你倒一清二楚!”   “祸水东引也无用,马大人英明,岂会被这些小把戏蒙骗。”肇庆知府得意道:“大人,既然二位同僚死不认账,必须带人证了。”   马大人颔首,旁边官家会意拍手,门外有两个士兵压着一个穿着短打的人进来。把证人粗鲁扔到地上后,两位士兵出了院门。柳娘趁机看了一眼,确定两个士兵真的出了院子。   “黄大人,你可知此人是谁?”马大人威严味问道。   “不知。”柳娘平淡达到,自动自觉的走到旁边坐下,把右上首第一的位置留给林峰。林峰也会意坐下,来了这么久,布政使大人高高在上,全没给他们看座的意思。   马大人深吸一口气,心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体面,读书人的体面,都是中过进士的官身,在小民面前矜持一些是应该的。   “下跪者何人,还不报上名来。”马大人把手中茶杯当做惊堂木拍了。   “回大人,小人乃是香山县匠作营学徒。黄大人还是香山县令的时候就下令兴建香山卫,且大量铸造兵器。后来林大人也接着干,我等匠户日夜赶工,累死者不计其数,实在不堪忍受,才起意状告此等无良上官。此次海战,小人的兄弟也在香山,是黄大人指挥的,林大人到海外去搬救兵了。为了躲避大人检查,香山卫的士兵都搬到海岛上去了。”那人犹如排练过的一样,几句话把林峰和柳娘的老底都抖落干净了。   “荒唐!大胆!想不到你二人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养私兵,尔等是要造反吗?”马大人气急败坏,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来,本官绝不包庇!”   “大人,您可曾知晓香山卫建制并无兵部批文,这明明是林峰、黄柳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私自养兵,意图谋反啊!”肇庆知府情真意切道。“这二人不仅养私兵,还放纵走私。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供自己享乐,残暴、骄奢之名远扬,这才引来海盗。归根究底,此战,都是这二人引起的。还请大人为民做主啊!”   “香山卫本无兵部批文,尔等私建卫所,也是谋逆大罪!”马大人喝到:“尔等还有何话可说?广州、惠州官场上下勾结,果真是无一人清白。广州贪腐大案才过去几年啊,尔等就忘了教训,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林峰扬眉一笑,“哪儿有我等说话的余地,凭着一个不知身份的市井小民,便想定我四品大员的罪。我二人皆在此地,后续的证据恐怕都炮制好了,由不得我们不认。”   “放肆,你是说本官……”马大人还想耍一耍威风,柳娘接到林峰的暗示,一个健步跳到上首,右手抽出腰间软剑,将马大人身边心腹官家砍翻在地,左手一把拎了马大人衣领,推他到墙上。   林峰也几乎在同时发动,抽出袖中剑,挟持了肇庆知府。   “闭嘴!胆敢出声,当心小命!”柳娘沉声喝道,阻止他们惊叫,马大人脖子被划出血痕,顿时安静如鸡。   原本就是来打酱油的雷州知府和高州知府面面相觑,动作和缓的站起来,小声道:“二位同僚,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胆!你们真敢造反不成?本官可是圣上亲命的广东布政使!”马大人被刀架在脖子上,依然毫不畏惧,颇有勇士风范。   柳娘反手一个大嘴巴,骂道:“闭嘴吧!自己贪生怕死,却在这儿文过饰非,仗着读了几本圣贤书,歪曲事实、蒙混视听,把圣人言都读成了毒草恶毒物!你也配披一张人皮?”   刚刚跪在地上的那个证人见势不妙,正要悄悄退出去,柳娘从腰带处拔出飞刀,后发先至,插在他心脏处,那人抽搐几下就死透了。   雷州知府和高州知府见状,更加战战兢兢,柳娘两把刀证明,她是不怕杀人的。受威胁不敢高声说话,两位只道颤抖着轻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对,对,好好说,好好说……”牙齿还在大家的肇庆知府结巴道,舌头被咬都没发现。 第203章 渔家傲   “我前你后!”   柳娘左手抓紧马大人的头发, 右手持剑横在他脖子上, 马大人脖子已经被勒出血口, 血顺着软剑往下滴。“马大人, 得罪您了, 别动好吗?”   马大人哆嗦都不敢幅度太大, 结巴道:“好……好说……”   柳娘挟持着马大人往外走,林峰会意挟持了肇庆知府,林峰和柳娘背对背移动, 刚好防备住各方。   正厅外的士兵正在和柳娘、林峰带来的人交战, 估计马大人也有拿下他们做下马威的意思, 可惜为了“名正言顺”装一装风度, 被柳娘他们抢先一步。马大人也没料到两人这样大胆, 瞬间就做了决定, 直接挟持上官。   走到正厅外,林峰快速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竹筒,用牙齿咬开引线,反手抛在空中, 天空中顿时响起一阵破空声, 大红色烟花爆裂开来。   “布政使衙门诸人,放下武器,缴械不杀!放下武器, 缴械不杀!”柳娘和林峰挟持着两位上官走出来,布政使衙门的士兵与柳娘、林峰带来的人战成一团。见上官被挟持,布政使衙门这一边士气略有凝滞。   黄宇带队趁势反击, 很快便平定了混乱,大部分士兵被砍翻在地,小部分人被缴械驱赶到墙角,有士兵正在给他们绑绳子。   高州知府和雷州知府也是背晦,好端端的马大人要他们站队,柳娘、林峰犯上作乱也要牵扯他们。   雷州、高州两位知府缓缓跟着移到院子里,两队士兵已经分出了胜负。他们一介文官,也无以身试法的打算,安分退到一边。   一身是血的黄宇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地道:“主子,都料理干净了!”   “去菜市口,召集百姓!”柳娘吩咐道。   “是!”黄宇领命便走,剩下的人在林峰的吩咐下接手了马大人和肇庆知府,雷州知府和高州知府也被“礼貌”请到了厢房中。   两人热挟持着人质出来,本是想威慑布政使衙门卫兵,没想到黄宇等人战力如此之强,飞快结束了战斗。   获得短暂的安宁,林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有些反应不过来的问道:“咱这就算反了?”林峰有些懵,还没来之前他们就知道这关不好过,当初商议的是尽量忍气吞声熬过面见这一关,事后再宰了马大人,嫁祸给海盗去。但刚刚柳娘一动作,多年的默契让林峰瞬间配合,也忘了之前的商议。   “可不就是,咱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是连烟花信物都带着吗?”柳娘陪他同样坐在台阶上。   “可那是最后一步啊,我以为……”我以为还有许多路可以走,怎么就反了呢?   “温之,我们没有别的路!看马大人的准备,肯定也想把我们拿下,不然这院子里的卫兵是摆着好看的吗?我们当然不想这样,可马大人对我们早有成见,肇庆知府推波助澜,我们只能反了。他俩是什么人,你知道的。若是我们能不顾百姓,跟着肇庆知府学,逢迎媚上,我也能。可人总要有所坚持,我们想护住无辜百姓,就不能对这些人心慈手软。”柳娘双手压着林峰的肩膀,诚恳道。   林峰妥协的抹了把脸,在脸上胡乱秃噜,好像要把后悔、后怕全都擦掉。林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马大人来这大半年,绝大多数海贸都停了,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连出海捕鱼都不准,多少人生计成问题。再加上肇庆知府暴力迁徙,影响恶劣。百姓也不是傻子,我去召集人,光明正大把旗号打出来,更能收拢人心。”   “口号是什么?”   “打贪官、斗恶绅,迎文曲,享富贵!”柳娘把自己早就琢磨过的口号喊了出来,“不能太文绉绉,最好朗朗上口,传唱度高。我已经吩咐丁石磊,在城外军营里拉拢将官,鱼腹里没少放帛书。再等等,等军营那边稳妥了,就在菜市口杀了马大人和肇庆知府立威。自古造反就这么几个把戏,陈胜吴广有鱼腹帛书、汉高祖能斩白蛇,原本淮右的太/祖也要自称朱子后人。我不仅让人放了帛书,独眼石人,震动的妈祖像,寿龟……都准备好了。你我本是进士出身,本也是官员,造访不必再借用其他人的名字,自己就成。你品级比较高,文曲就你来吧。”   “还是你来吧。”林峰摆手,严肃道:“别和我争!我是什么性子,你清楚的,实在不是善于决断之人。今日这一步迈出容易,可日后千难万险,我带不动!你性子杀伐果断,正该你来。你也别说什么品级,你我相交,从不看官位,这以后,官位也没用了。我把性命交托在你手上,若是能闯出个什么天地来,封我做个异姓王就行。我真是受过了这没完没了的争斗,若是有一日太平了,我就做个富贵闲人。”   柳娘苦笑,“咱还没走出第一步呢,你别丧气行不行?我们手上有香山卫、平海所、捷胜所、碣石卫四个卫所,兵力充足。朝廷不善水战,自我岳父过世之后,世上再无人可称海战名将。就算本地打不转,我们在海外还有岛屿,最差不过占岛为王。张顺的船队最远一次到过耶路撒冷,和当年三宝太监一样,远海、近海都有开辟好的航线,与欧罗巴各国也有贸易。你忘了,通过约瑟夫神父和利玛窦,我认识许多传教士,哪个国家都有,我们早就有了完美的退路,不必忧心。再说,我们也不一定败!”   “你别忽悠我,你是不是早有此心?现在回想起来,你总是把大量精力放在海外,好似对面面的世界无比好奇。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好奇蛮夷文化,平日就爱捣鼓油画、小提琴什么的,后来你却把船队、大量物资和人手投进船队。若说都是无心之举,我不信。可若你真有这个心,天啊,你收张顺着做大弟子的时候才十几岁吧,这么多年前你就谋划着了?怪不得当初那么多人去劝你慎重你都不听,执意收张顺做弟子。”既然要踏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林峰也不愿糊里糊涂的,叹道:“我本就觉得你才华不再这陈腐官场上,海上那些开先河的事,你总是能做到最好。”   “我不是神仙,没想过那么远,收张顺的确只是为了参股生意和对海外的好奇。认识那些海外的人,组建船队,到广州做官,都是当时环境下最好的选择。我没有想那么远,可事情就这么鬼使神差的到了这一步。我是个暴脾气,每每遇到些不动脑子蠢钝如猪的官员,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也会想辞官算了。”   “一只蜡烛要站在高出才能照亮更多地方,可我不能为了站在高处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这岂不是本末倒置。辞官保不住我的安宁生活,我不愿再向任何人屈膝。像马大人,他有能力吗?他向朝廷建议的内迁三十里,想过百姓怎么生活吗?这么大的海贸利益都不要了,对朝廷而言又是怎样的损失。嘴里总念叨地大物博,再宽广博大也经不住这些官员败家。还记得澳门吗?当年被葡人占据,一年给五百两的地租,还总是找各种理由拖欠。被我收回来之后,第一年光税收就是五万两,那么大的港口,他们就这么白送人了!”   “还有肇庆知府把百姓逼得跳海,士兵们看不下去,他连士兵都杀。这样的人,全无一丝怜悯百姓之心,因为会读书,就能为所欲为,鱼肉百姓吗?还有太多太多!太多的例子,你我都见过。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我要打他个天翻地覆,开辟新天地!”   柳娘神色激动的诉说自己的梦想,一个老妖怪说梦想太矫情了,可除了这个词,她真的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自此此时的激情澎湃。   “所以,你造反不是心血来潮。”林峰肯定道。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我这样头生反骨的人,总有一天!”柳娘斩钉截铁道:“温之,你不过喜欢男人罢了。咱们闽南有多少人喜欢男人,他们都平顺过活,你唯一的不同就是不肯妥协,你不愿意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扯进来,也瞧不上纳妾蓄婢。你活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可依旧被家族除名,秘而不宣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官位。正直坦荡的人不如苟且卑劣的人活得好,是这个世道的错。”   “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度,自由之国!哪里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喜欢谁都能自有结为夫妻。没有人会嘲笑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若是让别人会知道,咱们造反就是为了男人和男人能成亲,肯定笑掉大牙。”林峰这样嘲讽,却还是站起来冲柳娘伸出手。   “啪!”柳娘把手种种放在林峰手里,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   “不过,那个口号得改一改,既然你想建国称王,就别那么小家子气。打贪官、斗劣绅,迎明主、享富贵!这条给百姓说。驱除蛮夷,还我家园,这条可说给将士。”林峰自信一笑,道:“招抚之事交给我吧。” 第204章 渔家傲   半个时辰之后, 黄宇来报, 菜市口的法场已经准备好了。   柳娘和林峰都换了一身素服, 压着依旧穿着官服的马大人和肇庆知府到了高台上。   “乡亲们, 在下原广州/惠州知府林峰/黄柳, 台上这两人, 就是臭名昭著的马奎和赵一伟!”   自我介绍完毕,林峰退后一步。柳娘上前,声音洪亮而高亢, “乡亲们, 我与林兄本好好做着官, 谁知道今天被叫到布政使衙门, 险些被杀!为什么?只因我们不肯与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不肯学赵一伟把百姓当猪狗, 活生生打死、烧死,不让下海,他们就向商人,容不下一个对百姓好的官儿啊!”   “乡亲们有海边的吗?知道赵一伟吗?”柳娘高声问道。   “我知道, 赵老狗最残忍, 西韵村一村子人都让他赶下悬崖,跳海自尽了!”人群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   “是啊,全村的人, 上至八十老辈子,下到襁褓婴儿,没一个活下来!这还只是赵一伟种种残忍恶行中的一桩。这些年来, 赵一伟的官服是百姓的血染红的啊!”柳娘长叹:“大家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杀了他!”人群中顿时响起愤怒的呼声,赵一伟在当地的名声,早就差得和街上的狗屎一样。赵老狗的外号,没有叫错。   “今天,上承天意,下顺民情,我黄柳,替乡亲们做主,杀了他!”柳娘高高举起的手瞬间落下,围观者的心也随着他的手势落下。   肇庆知府赵一伟的性命就此终结,血水喷溅,人头咕噜咕噜滚到一边。   高台上突然传来一阵尿骚味儿,被塞着嘴巴押在一边马大人也吓得失禁了。   “乡亲们可知,这又是谁?”   “是马面,比阎王还难缠的马面!”人群中也有人呼应。   “是啊,马面,布政使马大人。才来咱们广东半年,生意不许做,打渔不准下海,大姑娘小媳妇儿出门也要被挑剔,就是这个狗官!我们惠州府往年人人都能吃肉穿新衣,今年连饭都吃不起了。几年的积攒,一朝都落回去了。不让我们赚银子,他马大人的船在海上倒是跑得欢!”柳娘呸了一声,问道:“大家伙说,他怎么办?”   “杀了他!杀了他!”   “他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活!”   “杀了他!”菜市场最不缺的即使烂菜叶子,群起激愤之下,什么东西都往马奎身上砸!石头之类的重物也飞上高台,砸得马奎满头的血。   “应乡亲们的呼声,杀了他!”柳娘再一挥手,马奎的人头也咕噜咕噜滚着去和赵一伟作伴。   解说通俗,干脆利落的砍了两个人之后,百姓的情绪被调到最高处,柳娘双手虚压示意安静,道:“父老乡亲们,当官的不把百姓死活放在眼里,这是官逼民反,咱们是被逼上梁山的!咱们没错!”   “没错!没错!”   “可朝廷不这么想啊!朝廷肯定很咱们杀了当官的,肯定会报复咱们!”   “乡亲们,不要怕!不要慌!还有我在,还有林大人在,我们都陪着大家,有难一起当!肇庆、广州、惠州的卫所和我们站在一起,有士兵保护,朝廷打不到我们。乡亲们,除了朝廷,还有倭寇和海盗,广州香山前几天才遭受了海盗袭击。我们的家园啊,这是我们的根啊!越是困难,咱们约不能放弃!乡亲们,团结起来,谁都不能打到我们。打到贪官,保卫家园!打到贪官,保卫家园!”   柳娘振臂一呼,台下群情响应。   “打到贪官,保卫家园!”台下的人也跟着镇臂高呼,红扑扑的脸蛋上全是热血!   明正典刑杀了马奎和赵一伟后,柳娘吩咐把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   高州知府和雷州知府本是打酱油的,如今被人挟持,躲在旁边的马车上全程观看。等百姓们振臂高呼完了,马车才徐徐回转。   等到了布政使衙门,两位知府又被投进了厢房的一间小屋中。   雷州知府牙齿打颤,小声道:“明正典刑啊!”没有人比官员更知道名正言顺的重要性了,若是一般土匪,趁着人多势众杀了官员,也终究是乌合之众,只会受到朝廷的追杀和通缉。可黄柳和林峰不一样,明正典刑,让百姓以为他们才是正确的。没有重新拉草台班子,而是把整个官员体系改造成他们想要的。刚好,两人都是广东省最有威望的官员。肇庆知府资格最老,都不能与他们争锋。这些年广州和惠州海贸利润巨大,两州百姓富足安康,在整个广东数一数二。   威望就是个神奇的东西,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关键时候,有威望的人说话,就让人忍不住信服!   “我们怎么办?”高州知府最关心的还是自己。   “总不会也杀了我们吧?”雷州知府心里清楚,若是要杀自己,今天的高台就是最好的机会,既然今天没被杀,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了。即便这样安慰自己,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依然让雷州知府害怕得浑身颤抖。   “怎么才能活命!”高州知府看得更清楚。现在他们的性命只是暂时保住而已,估计黄柳和林峰也知道他们俩是无辜受牵连的,看在往日同僚的份儿上,待遇还不算差。可日后要怎么保住性命,只能看他们手里有多大的筹码?   “筹码?难道要把雷州送给他们吗?”雷州知府听高州知府碎碎念,不小心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高州知府两眼放光,笑道:“未尝不可!”   “家里人怎么办?”为了避嫌,两州知府都不是本地人,可也离得不太远,不然谁会跑到偏僻广州做官?两人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一大家子人,降了黄柳、林峰,朝廷大军打过来,他们交不了差。若果死硬着,马奎和赵一伟的血还没干!   “若是我们死了,朝廷能赦免家人吗?黄柳、林峰能不迁怒家里人吗?”高州知府问道。   “肯定不能!”雷州知府斩钉截铁道。两位知府胆小,性格却有更多温存的东西,在乎家人比在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可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小人之心,既然死不能保全几人,他们又为什么死呢?   若是想自杀,两人早就在失手被擒的时候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他们也舍不得尘世荣华富贵!   没给百姓们冷静思考的时间,菜市口明正典刑之后,柳娘下林打开惠民仓对持有户籍的人发放免费粮食。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人人都偶说这次他们遇到了好官!   林峰正在给吏部写折子,控诉倭寇和海盗冷酷无情,在香山登陆作战,当时布政使马奎大人正带着肇庆知府赵一伟、惠州知府黄柳在广州府香山县视察。海盗凶恶,杀了马大人和赵大人,毁坏香山城市、抢掠无数金银。林峰请求兵部同意增加军事卫所编制,取得下海资格,抵御倭寇和海盗,否则下一次就不知道烧杀抢掠多少人,卷走多少珍宝!   柳娘也向京中哭诉受了广州府的连累,惠州受到还到过攻击报,毁坏良田多少多少、烧毁房屋多少多少,杀死百姓多少多少,总之特别惨!   柳娘刚落笔,惠州知府和高州知府就进来了。柳娘吹了吹手中的折子,盖上自己的官印,递给两位知府。   两位知府瞪大眼睛看着着他俩睁眼说瞎话,沉默半响,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柳娘起身把位子让给两人,两人也一自己的名义写了折子,一起瞒天过海。   柳娘检查过两人的折子,又当着两未知府的面,把折子重新抄写的一回,笔迹几乎一模一样,再盖上官印。折子柳娘会请专人分析过,不会暗藏信息才发出去。自从两人做了人质之后,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能自杀,又不能买通看守之人,两位知府几乎要绝望了,好在黄柳和林峰终于找他们了。   高州、惠州两位知府几乎要生出感激来,两人相对而泣,这条命总算保住了。朝廷的诘难算什么,不先投靠黄柳和林峰,现在就就要和家人说再见了。   有当地知府配合,柳娘和快就收拢的五州的兵权,造反性命至关重要!枪杆子至关重要!   仅仅靠一省五州,打不赢朝廷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源源不断的兵力、后勤部补充,光是资源消耗耗也能把柳娘和黄柳耗死。   柳娘佯装表面平静,先送信稳住京中,不管他们信不信,总要拖延一段时间。然后柳娘清点四州赤贫人口,送他们到海外去,那里分田、分地、分女人,最重要的是头三年免税!   无数赤贫人家被天花乱坠的广告宣传吸引,搭着船离开了家乡。大半个月之后有人回来,像乡亲们宣传新地方哪儿都好,宽广的地盘都是无人居住的野地,直接占据就是自己了。摆一个石头,就能圈占大量地盘。土地情节是国人最朴素的情怀,有土地,就足以吸引绝大多数人。   口吃伶俐的人天花乱坠的说着外面都好,可依旧有人冥顽不灵。可一听说村里最老实的人,回来就是接爹娘走的,这些老固执也坐不住了,话说得再漂亮也不管用,真接父母过去,那就证明是真好。   不用如何宣传,这样沉默的行为,更吸引无数人跟着船队到新世界去! 第205章 渔家傲   “大人, 第一批到炎洲的人已经回来了, 靠海的几个港口已经修整一新, 北岸几个大的城镇也基本建设完工。”陈顺禀告道。   “很好, 我对弟兄们基建的本事是最放心的。”十个人三天起一层楼, 成百上千人同时动作, 一座城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土人怎么样?”   “我等均尊大人吩咐,并未与土人起大规模冲突。炎洲土人渔猎为生,有愿意与我等合作, 由我等提供食物酒水的, 也有不愿合作的。可我等兵强马壮, 人员众多, 又不肆意□□土人, 土人即便不愿意合作, 也没到干仗的地步。这些不愿意合作的人,只能往森林更深处迁徙。土人整体对我等并无威胁。”   “那就好。还是那句话,尽量不要发生冲突。时间是最神奇的力量,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那么久, 总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经验。现在看似我们占尽上风, 可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听闻炎洲生物众多,有毒的不少,他们熟知动植物毒性, 若是使坏,防不胜防。”柳娘叹道。   “大人教训的是,我等定当遵循。”陈顺拱手, 再道:“此次前来,便是此事还请大人恩准。炎洲毒物太多,即便是建好的新城里,也时常有蛇虫鼠蚁出没,不利日常起居。医护营有两位大医士更因毒物殒命,而今炎洲最缺的就是医士大夫。还请大人再拨百人!”   “百人?你胃口可真大,一口气要了我一半儿去,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医护营是我最好的盾牌,不能都给你了。新城建设的确重要,这样吧,再给你五十人。”   “大人,五十哪儿够?至少……”   “再说就连五十都没有了啊!”柳娘笑骂:“真该让你留下听听,多少人来诉苦,你就知道我对你有多慷慨大方了。”   陈顺憨笑,假装自己是个傻大个儿,笑道:“下官不敢,下官告退。”   陈顺拱手退了出去,柳娘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叹道:“叫下一个。”   “大人,今夜已无人等候。”柳娘的贴身侍从禀告道。   “哦,那你也下去休息吧。”柳娘起身走动,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可把她累坏了。   “小人告退,请大人安歇。”侍从退下,心中担忧不已。他一个做侍从的,还有几个人轮班,大人确实一直坐在书房处理事务,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侍从却不敢劝,看了看周围,往东院走去。   柳娘一移动,感觉脖子、脊背的骨节咔咔做响。这些日子,一面应付京城,搅乱浑水;一面安抚当地百姓,安排迁移;还要主持新城建设。一根蜡烛三头烧,神人也支持不住啊。   随意收拾了桌案上的书信、奏报,柳娘起身,却见林峰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她。   “你倒清闲。”柳娘笑道。   “刚忙完,见你这边灯还亮着,过来瞧瞧。”林峰扬眉笑道:“现在谁敢在你面前说自己清闲,都被山一样的公务压垮了。”   “我却知道你是压不跨的,人的潜能比自己预想的要大。”   林峰撇嘴一笑,不接这个话题,扬了扬手中的酒瓶,笑道:“来一口不?”   “走吧,去院子里瞧瞧,月华如水,我却好久没仔细看过了。”柳娘接过他递来的酒瓶,施施然走了出去。   两人慢慢在府里散步,他们如今占用了布政使衙门做办公地点,一应事务均在这里处置。   “刚刚见陈顺红光满面的出去,想必又从你这儿要了不少好处吧?”林峰笑道:“真不敢想当初见他是什么样子,当时记得黑黑瘦瘦的,却又灵活至极,简直像猴子。”   “他当初是太阳晒多了,又吃不饱,现在不养回来了吗?你这爱给人取外号的脾气怎么还没改,我都生怕你一不小心叫出来。”柳娘笑道。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在属下面前丢脸的。”林峰道:“我只是感慨物是人非啊,你说要造反,我还担心手底下的的人接受不了,不知怎么和他们说,别给吓坏了。没想到时移事易,他们非但适应良好,比你这个牵头做主的还想得长远。”   “我有了这样的实力,不必特意说,他们自然就懂了。以往请示汇报,只会说哪里风浪大、哪次收获少,现在讨论的却都是航线开辟维护,船队阵型士兵训练之类的大事了。”柳娘也十分感慨,这些事情她做了许久,可只有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属下们才如此敢想敢干。“说实在的,他们如此激动,满腔热血,我却没什么感觉。当初下决定的时候,我就料到了有今日,内心反而十分平静。”   “形势一片大好。”林峰总结道。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戏台,张大人斥巨资修建的戏台,雕龙画凤尤在,却明显让人感到落败。继任的马大人并不喜欢听戏,戏台隐秘的地方都结蜘蛛网了。   柳娘指着这高台道:“我以前陪张大人唱过戏,我和你说过没有,能有这惠州知府的官位,多亏这出戏。”   也许是今夜月光太好,也许是谈话气氛浓郁,林峰总有月光下剖白心迹的毛病。林峰仰头饮酒,喝得足够多,才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演戏吗?而今你又向张大人求援,说惠州受了海盗袭击的连累,又把马奎的所作所为报了上去,搅乱一池春水。朝廷为了特使人选已经打过几轮肚皮官司了,迟迟无人来广,等到他们来了,你恐怕早就准备好一切了。”   “这不好吗?”   “当然好,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重心直接往海外移,我们此时占尽上风,别说朝廷没那么容易查出真相,即便知道了,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就这么跑了,我真觉得窝囊!”林峰又饮一大口酒,喝光了自己的酒,拿瓶子拍着栏杆,叹道:“为什么去要去海外?广东不好吗?我们已经掌控五个州了,还有那么多金银财富,太/祖起兵的时候都没这么好条件。先前投入了那么多,就这么放弃,一切都打水漂了,我不甘心!”   “温之啊,你瞧,咱们在广东投入的东西,就像这瓶子。”柳娘和林峰正在在戏台前的回廊上,这九曲回廊刚好建在一池活水之上。柳娘拿了林峰的瓶子,一松手,瓶子就掉进池水,咚得一声,沉没不见了。“瓶子还在吗?在的。现在不捞,就等同于放弃一切,可现在捞,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投入的东西、沉没的成本,于我何用。在做决定的时候,我从来不想以前投入了多少,那都是无用功。若是分析日后的前景、手头的资本还有些作用,这些过去的事情,不值得我纳入考虑的范围。总要及时止损,才能图谋日后。”   “我现在退向海外,是全盘考虑,种种对比之后的最好结果。假设我们留守广东,以这五个州为起点,北征扩宽地盘。地势上,这里一马平川;军备上,朝廷数量就占压倒性优势;还有物资,论起持续战力,这五个州抵什么用?锦衣财宝这种死物又有什么用?朝廷大军压境,我们毫无胜算。与其被打得仓皇后退,还不如主动退一步。如今朝廷守成为主,陛下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我们不在这个‘率土之滨’,朝廷估计不想理我们吧。就是想动我们,朝廷也没这个能耐。自三宝太监航船资料被焚毁后,大明自己更没有远航的能力了。”柳娘笑道:“你不会天真的以为,如此大事,我们真能躲过去吧。就凭那些扰乱视线的小手断?”   “朝廷不屑理会又无力理会的这段时间,正式我最需要的。我们在炎洲的新城建设还在起步阶段,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天灾人祸不断,土人也不是全然柔顺。这栋房子,刚刚打了地基。地的主人来驱赶我,我宁愿放弃这些地基,趁着投入不多,及时止损,赶快离开。”   “你说的我也想过。若是我们与朝廷开战,的确没有胜算,可那些想过没有,依旧有人不愿迁徙。我们迁徙人口,又不是什么秘密大事,总有人能循着蛛丝马迹来。迁徙的百姓,与留守的百姓也是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为了让家里人安心,迁徙的人至少会留一个口信吧。一个个口信汇集起来,足够把我们的老巢摸出来。”林峰还是很担心。   “所以我准备最后全都打包带走啊!”柳娘眨眼道:“嘘——保密,看在你具体负责安抚留守百姓的份儿上,我才把这样的机密告诉你。”   林峰翻白眼道:“得了吧,难道我今晚不来,你就不告诉我了不成?”   柳娘耸肩,林峰抢过她手里的酒瓶,又是一大口。   柳娘问道:“难道还没想通?”   “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气不顺,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个轰轰烈烈!一抢不发,一滴血不流,就这么走了,这样大好基业拱手让人,我怎么甘心!”林峰狠狠拍着栏杆。   “怎么能说是拱手让人呢?最大的财富不就是人口吗?人口都全部迁走了,广东又恢复到以前的不毛之地。放心啦,有我们炎洲肯定建得比广州好!”柳娘笑着拍他的肩膀。   林峰把喝干的酒瓶子扔进池水里,叹道:“好吧,沉没的东西,就不计较了。” 第206章 渔家傲   人人都盼着计划顺利实施, 平顺的迁往海外。可这是造反啊, 若是不留一滴血就能开/国, 那是个人都能做太/祖。   得到线报京中特使已经出京, 还带着军队, 柳娘就安排人全部迁走。   “大人, 有老人宁死不愿迁徙。”下属为难道。   “统计上来没有,有多少人?”柳娘问道。   “近百人。”   哦,那不算多, 与这庞大的人口基数比起来不算多。自愿走了一大批, 强制了一大批, 拼着性命也要留在当地的, 只有这百人。   柳娘摩挲着手指, 咬牙狠心, 最后下决定道:“来人,把这些人都集中在一处,就说集中供养,免得他们恩衣食无着, 病痛缠身。待……”   “大人!”林峰突然开口阻拦道:“大人, 安抚百姓乃是我的职责,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温之,我的意思是……”   “大人放心, 下官必定处理妥当。”林峰提高声音,挥退了那名禀告的小官。   “你明明知道!”柳娘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能让林峰去做这种事, “你脑子有毛病是不是,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倒是急着往前凑!”   “嘘——宁为人知,不为人见,你不曾下令,也是事后知晓,是我这个主官自行做主。”林峰笑道,“能自己做主的滋味儿不错,我这辈子说不得就这一回,你别和我争了。”   “闭嘴吧!我不至于让人背这样的黑锅,该我担负的,谁也帮不上忙。今天就不计较你抢话了,先去休息吧。”柳娘挥手找来两个士兵,道:“林大人身体不好,现在回去休息,你们贴身保护,不能有丝毫错处。若有事,不论大小,及时向我禀告!”   柳娘不由分说,直接派人控制住林峰,怕他冲动。   林峰黑着一张脸,甩袖而走。   到了晚膳,林峰都气呼呼的没和柳娘说话。两人素来亲密,一起在厅堂用饭的文臣武将都稀奇的看着他们闹别扭。现在人员全部集中准备做最后撤离,气氛如此紧张,有个八卦让人放松一下,还是十分不错滴~人人都关注着呢!   柳娘看林峰还是生气,笑着让吃完饭的众人都先去做事,自己屁颠儿屁颠儿的移到他身边,笑道:“还没消气呢?我这也是为你好。这些不愿迁走的人,都是手下的老阿公、老奶奶,你杀了他们,懂事儿的人知道是为了大局,不懂事儿的还不得跳起来啊。人就是这样复杂的动物,在道理之外,还有感情,感情上谁接受的了?你这么干,等同于把把柄交到别人手中。我不能坐视你干这样的傻事。”   而这些人是必须杀的,他们的迁徙路线这些人知道,决不能把他们留给朝廷!   “那你就能干了?”林峰气道:“你是君主,一国之君!别以为现在大家叫你大人,你就真当自己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黄大人!将士们在外卖命,主君杀了被他视为累赘的老人,这又是怎样的污点。你才是最不能做这件事的人!别说什么敢作敢当的蠢话!”   “你去和我去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你去了,别人就不知道是我的主意?依然要受人质疑,何必把你拉进来?我好歹还有个主君的身份,旁人就算非议我,难道还能伤我一丝一毫。你就不同了,这是给了他们发难的借口。咱们现在创业,万众一心,可到了最后排排坐分果果的时候,什么脏水都恨不得往对手头上泼。哪里还记得曾经共患难呢?不是我信不过如今可交托后背的兄弟,可人心难测,道理就在那里摆着,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啊!”柳娘知道林峰是为了自己好,作为君主,德行上不能有任何污点,至少不能为人所知。可她不能放任林峰为她背锅,从来真心换真心,若是她连林峰都能舍弃,日后又有什么不能舍弃?做人失去了底线,又有何意义?   林峰终于屈尊降贵的偏过头来,“就你道理最多,总是说不过你!”   见林峰妥协,柳娘笑道:“成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会忘!咱们患难与共,同享富贵!来来来,刚刚和我赌气,饭都没好好吃吧,多吃!”   林峰翻白眼道:“好似你吃了似的。”林峰嫌弃的把柳娘最喜欢的菜往她身边一推,又给她倒酒。   “明晨就要迁徙,饮酒误事。”柳娘制止他倒酒。   “放心,蜜水而已,知道你讲究!”林峰还是十分嫌弃的模样。   柳娘哈哈一笑,一口干了。   明天卯时出发,柳娘临睡前交待侍从:“寅时叫我起来。”她还有最重要的准备工作!   柳娘被窗外的日光晃得眼睛疼,怎么不知道拉窗帘……不对!柳娘兀得翻身起床,定睛一看,是太阳光!现在什么时候了?   “来人!来人!”柳娘赤足、披发,发狂大喊。   两个侍从小跑进来,忐忑道:“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我不是让你寅时叫我起床吗?现在什么时辰了?”柳娘怒不可抑,拔出床边长剑道:“当真是本官以往太仁慈了不成?”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昨晚交待,小人自然听从。可林大人昨晚与大人秉烛夜谈,林大人交待大人饮酒过多,已经安歇。吩咐小人出发之时,直接送大人说上船,不必叫醒。”   “他说你就信,你到底是谁的侍从?”留那过再看这船舱中充足的光线,绝望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两个侍从低头禀告。   “一夜一天都过去了……”柳娘苦笑,叮咚一声长剑落地,叹道:“果真是个傻子!”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峰自己去杀人了!怪不得昨天下午他那么容易妥协呢,柳娘会以为他被说动了。指不定那杯蜜水里有安眠药,自己那么信任林峰,侍从也不会防备他,这就让他钻了空子。   这样的空子又有什么好钻的呢?林峰如今身份颇有尴尬之处,他曾经是柳娘的上峰,现在又成为了下属,威望只低柳娘一筹,不是没有人替林峰抱不平。只柳娘能干,也不曾辜负任何人,属下们的利益没有出现裂痕,还有他俩影影绰绰的绯闻,这才让关系不至崩溃。现在林峰自己跑去杀有那样重要意义的人,简直是自己作死,日后但凡一个苗头,就有人用这件事做刀,掀翻林峰!   柳娘挥退侍从,这件事,只有林峰和侍从还做不到。这么多属下,自己睡着被搬上船,难道就没人问吗?他们肯定也对此心照不宣,默认让林峰去送死了。   柳娘推开房门,果然,门口跪着一堆人。黄宇、张顺、陈顺、丁石磊、蒋鑫、江星移……   义愤填膺的柳娘看着这样的场景,又忍不住泄气了,这世上最难处置的就是“为你好”。   柳娘装出勃然大怒的模样,怒斥他们替自己做主,骂了一通发气,又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生气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这样了。   现在还没有全然安全,柳娘甚至不能多耽搁时间。   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到了澳门。   澳门是天然的深水港,所有人都登船了,不能经受大浪的小船也已经凿破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柳娘上船了。   “再等一等。”柳娘叹道。   “大人,不能再等了,朝廷大军马上就到,不能再等了!”黄宇着急劝慰,“大人,你先上去,我去接林大人,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少的接他回来!您先上去!”   “也不只是为了林峰。朝廷大军来的比我们现象中快,总不能不留断后的人。不能让他们循着味儿摸到炎洲去,就让我来断后吧。”   “大人!”黄宇猛得单膝跪地,双手紧紧拉着柳娘道:“从来没听说过主君亲自断后的!臣请命!请您允准!”   柳娘怔怔的看着他,黄宇跟着自己时间最久、学得东西最多,若说能有什么人放心托付,大约只有黄宇了。   “小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柳娘请拍黄宇的头,扬声道:“诸位将官听令!”   “属下在!”围在周围的官员、将士抱拳应和。   “全体登船!令黄宇为总指挥,张顺、陈顺为前锋,江星移领左路,丁石磊领右路,我来断后!调香山卫前锋营听令,随我阻拦朝廷大军,为大部队护航!”柳娘慷慨激昂下了命令,再道:“若我不能回来……此令牌交与黄宇!”   草儿的孩子太小,其他人只专精一面,只有黄宇有本领、有资格统领大局。即便他曾经是奴仆出身又如何,他最完整的学了柳娘的本事,已经凭自己的能力坐上了如此高位。主君的位置托付给他,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所有人的利益。   “大人!”   “闭嘴,这是军令!全体都有——登船!”   柳娘一声令下,在场诸人皆泣不成声。黄宇领头给柳娘磕了三个响头,带着人登船了。   香山卫前锋营本就是精挑细选的精英,本就打算由他们断后,现在只是临时换了将领而已,没关系……吧。   黄宇执意让柳娘留下一艘带红衣大炮和虎蹲炮的主船,又有一艘快船,五艘尖头船。   帆张满,船满舵,主船上高高飘扬着“黄”字旗。柳娘看见黄氏突然冲到甲板上,够着手呼喊,绝望极了。   柳娘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尔后站起来,就这么平静的看着黄氏涕泪横流,听着黄氏的哭喊声飘散在海风里。   周围能砸的都砸了,只有柳娘的船静静等在这里。柳娘让所有船都熄灯,只有码头的高杆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黄皮灯笼。   被人一路追杀的林峰已经多处受伤,被幸存几个手下护着,乘着一艘速度最快的尖头船,顺风顺水而下。   林峰倒在属下身上,突然就看见了码头上那个黄皮灯笼。黑暗中林峰裂开嘴,笑道:“只管冲过去!” 第207章 番外1   都察院监牢乃中央三大监牢之一, 规矩森严, 法度苛刻。   在这监牢中做小吏狱卒, 也需要三代清白, 家无犯法之男。   新进监狱的狱卒小新随他的堂兄走到甲字号天牢, 见最里面连着的三间囚室内, 关押着三个瘦弱的男人。   小新是第一天来上工,问道:“大哥,他们是谁?看上去不像作奸犯科的样子, 也不像官老爷, 怎么在我们都察院监牢?”   大明中央有三大监牢, 自弘治之后, 大理寺作为国家最高司法机构, 只留审案阅卷之权, 囚徒俱不到寺。实际上就只剩下了都察院监牢和刑部监牢。刑部收押的都是地方上报中央朝廷,准备秋绝的犯人,无一不是凶狠残暴、身负人命的罪大恶极之人。而都察院监牢则以曾经的官老爷们居多,毕竟都察院干的就是这个行当。   而这两个人看上去既不凶恶, 也不冠冕堂皇。若是官老爷们入了监牢, 也讲究个衣冠整洁,断不会如此形容。若不是官员落马,又怎么轮得到都察院来收押。   小新问话的声音回响在空阔而寂静的都察院监牢内, 泛起阵阵回音。他的堂兄没有回答他,他不自在的看了看那三个犯人,若不是他们还睁着眼睛, 小新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半响,小新的堂兄才道:“叔父是怎么交待你的,入了都察院监牢,你我就是瞎子、聋子、哑巴!不看、不听、不说!”   “大哥,你就和我说说呗,反正这儿也没人。”小新指着那三个瘦弱的男人道:“他们可算不得吧。”   “唉,看来今天非交你一个乖不可,能入都察院监牢的,哪里会有普通人。”小新的堂兄叹道:“那是十年前广东谋逆案唯一抓到的三个人。”   “广东谋逆案?”小新惊呼一声,“就是十年前,逆贼黄柳叛出大明的案子吗?据说整个广东都走空了,偌大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地狱!原来朝廷抓到过人!”   “知道了?别看他们心在看着瘦弱,那是在牢里关了十年,当年可是个个不要命,断后的百人,死的只剩他们三个。一路押回京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一年也没审出什么来,为了防止他们自/杀,牙都敲了的,你看他们面容塌陷,那是旧伤。”   小新仔细观察了一下,又问道:“那怎么没杀了他们啊?”   “谁知道呢?当年原本轰轰烈烈的,后来突然之间审讯也停了,好似没这回事儿一般,大家都不再提。这三人也回了监牢,刚开始的时候待遇好得很,真当官老爷伺候了,又给裹伤,又给酒菜的,当时还是叔父带着我。后来过了一两年,上头没动静,慢慢就和普通犯人一样了。上面不说,就这么关着吧,反正饿不死就成。”   小新叹道:“还是不一样的,普通犯人可不能在都察院监牢待这么久,早就被杀头了,上面人怎么想的真不明白。”   小新的堂兄哂笑,“不明白的是这三个人,软硬不吃,十年也没能让他们松口,我到想知道他们靠什么支持这么久。”   想兄弟打扫完这个区域,提着水桶和扫把走远,没看到三个人缓缓转过头,心有灵犀的那一眼。他们现在很瘦、很虚弱,可眼睛依旧有光彩。这十年的监牢生涯,没有压垮他们!   靠什么支撑过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叶红林也在想这个问题。   叶红林乃是当年香山卫前锋营一名小旗,香山卫百里挑一,前锋营万里挑一,能在香山卫前锋营做小旗,放出去也能统领任意卫所,做一千户的人才。   叶红林回想起十年前那场血战,主上亲自带他们断后,林峰大人尖头船冲过来之后,他们的楼船马上开炮,以码头为掩护,与追杀敌军展开殊死搏斗!没想到敌军人这么多,他们的炮弹都快打完了。众将士护着主上和林峰大人搭快船先行离开,最后留了百人断后。这百人,都是百战之师,骁勇无比。叶红林的兄弟们是看着主上的快船融入天边月亮之后,才放心断气的。   战至最后,几乎全部陨落。叶红林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中箭昏死的他又被救了回来,还有两个同样昏死过去,后被俘虏的兄弟。   被俘之后,叶红林就没说过话。刚开始的时候是分开提审,叶红林相信自己的同伴,他们一定不会说,因为自己也不会。   尔后就是漫长的、无休止的拷打,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突然有一天,他的牙关被卸掉了。叶红林猜想到可能是有某个兄弟咬舌自尽,这些人为防自己也自/杀。从这天开始,这些人也知道他们骨头太硬,拷打是没有效果的,而他们孤零零陷在这监牢内,没有可供威胁的弱点,三人都有死志,相互威胁也没用。   这些人不再管他们,任由他们带着重伤,准备拖死他们。当时三人还关在同一间监牢内,有个兄弟夜里在他手上悄悄写了个“值”字。问他值得吗?   值得吗?   叶红林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这一生似乎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值得不值得这样深奥的话题,是读书人、是大人物们才该想的。   叶红林就是个普通渔民,即便小时候老爹出海遇难、亲娘改嫁,这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经历,在海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他继承了父亲的好身板儿,水性极好。靠海吃海,小时候他就这么流浪者长大,靠海里的鱼虾果腹,居然也活下来了。   后来,他们广州来了位好官,林大人大力扶持海贸,叶红林也在船队里找了份儿活计,跟着跑船。有人问他:“你爹就是死在跑船上,你怎么还去啊!”   叶红林笑而不答,他们海边人不葬身鱼腹,又能葬身哪里呢?天下人在床/上死得最多,也没听说哪个不睡觉啊!   当时叶红林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重复父亲的命运,等攒够了钱,有个婆娘,有个儿子,至于婆娘是租来的还是买断就要看钱多钱少了。过一段逍遥日子,然后在某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落海而亡。   本该是这样的,可叶红林没想到自己会遇见主上!   主上在香山那几年,是香山有史以来发展最快的时期,香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好。曾经吃不上饭的人能过吃饱、吃好,曾经破烂的街道拓宽、加固,曾经打光棍的汉子能娶上老婆,那些老病的老人不用一个人偷偷跳海担心拖累儿孙……一切都在变好,他也机缘巧合入了香山卫。   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此生追求所在。不是和父亲一样,求生、求子、求死……他开始识字、开始练武,懂得配合,有了兄弟,有了……追求!他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奉献给主上,即便他看不到主上口中那个美好的世界,他有儿子,他的儿子能看到!   所以,当需要有人最后留守的时候,叶红林第一个站出来求死。他知道,他死定了。老天爷却总爱开玩笑,求死的人还活着。   叶红林缓缓向那位问他的兄弟点头,值!即便此刻死了,也值!   大战不死、刑讯不死,就是这伤病,也没要他的命。在他以为自己熬不过去的时候,狱卒们突然给他们上药了,说是上头的命令。叶红林茫然了,难道还有什么阴谋等着他吗?叶林红在同伴的提醒下才看到了给他们裹伤的其中一个狱卒袖口,有他们香山卫的标志。   那位卧底的狱卒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消息,主上正在想办法营救他们,千万不要放弃,不管多久,一定不要放弃!   好运气不会总是眷顾他们,没过多久,那位狱卒的人头就被官员拎着过来威胁他们。审讯的人从他们嘴里撬不出一个字,因有那位不知名兄弟的存在,刑讯官员以为他们三个还有诱饵的作用。为此,他们得以苟延残喘。   叶红林慢慢呼吸,努力活着,盼望能有一天再见主上。这一口气,一吐就是十年。   天牢只有一个小窗,小窗只能保证一天两个时辰的光照,叶红林看着阳光下的浮尘,以为自己也要同这浮尘一般,轻如无物。   突然有一天,叶红林和他的是三个同伴被提出天牢,被粗暴梳洗过一番之后,带上了大殿。   被粗暴对待,叶红林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狱卒们的抱怨。   “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对这还海外小国如此客气。什么炎洲,挺都没听说过,还要把他们的人还回去。不是说了吗,那就是逆贼!”   “你不要命了,现在朝廷说那是友邦,咱们就要以礼相待,逆贼的话不许再提!”   尔后,狱卒们再说什么,叶红林都听不见了,炎洲二字,足以让他热泪盈眶!   被扶出都察院监牢之后,三人被塞进同一辆马车。叶红林和其他两位弟兄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的眼泪。   叶红林被扶上大殿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主上,穿着类似曳撒又类似长袍的衣裳,红色、金色交杂,威严而庄重。十年过去了,他的主上容颜未变,而他却老了。叶红林想着自己梳洗时候看到铜镜中的塌陷的面容,早已苍老得不成样子。他曾经作为勇士,昂首挺胸的站在主上身边,如今在这样的自己,还有资格站过去吗?   没等叶红林动作,主上就站了起来,稳步走向他们。   叶红林挣脱侍卫的搀扶,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叶红林/白封/于秋水参见主上!”不知不觉间,这十年同囚的三人,生出如此默契。   “叶红林、白封、于秋水,朕的英雄,平身!”   主上扶起他们,叶红林激动地想说什么,口水却情不自禁流了下来。被拔了牙齿,他不仅面容塌陷丑陋,连口水都管不住了。叶红林瞬间自卑极了,自觉无脸见人。   主上却从袖中取出丝帕,为他们三人轻擦口水,安慰道:“不急,先去休息,随后再详叙。”   叶红林又被扶着出去了,他听见皇帝悄声道:“十年,一字不发,见下属便知主君,卿果真不俗。”   即便这样的自己,也为主上赢得荣耀吗?   叶红林闻言,努力挺直脊背,缓缓走出大殿。 第208章 番外2   “大人, 林大人失血过多, 咱们这儿没有军医……”林峰被救上主船之后, 负责照料的士兵赶紧来报。他们甘冒奇险等在这里, 与其说是阻拦敌军, 不如是等候林峰。这样重要的人, 怎能轻忽。   “拿我的药箱。”柳娘吩咐侍从,又把战斗指挥权交给前锋营百户,道:“如今我们在暗处, 不忙短兵相接, 先用炮弹轰一阵, 等人员全部撤走之后, 再做打算。”   不必军医, 柳娘自己就是国手。   林峰肩上、腹部、胳膊、大腿, 全身都是外伤,柳娘来的时候,前锋营的兄弟已经帮他裹伤了。医生是紧缺资源,柳娘做主让大部队都带走了, 反正她一人, 胜过所有人的医术。柳娘检查伤口之后,道:“无碍,待我重新裹伤, 只留我们主仆在此就好,你们都去帮忙。”   柳娘把士兵全部安排去抗敌,外面炮声隆隆, 实在不是可以说话谈天的地方。   柳娘让侍从把油灯点亮,拿镜子折射,照亮伤口。先给林峰服了麻药,尔后用干净棉布把士兵们上的药擦干净,这些大伤口,单单是药粉还不足以救命。柳娘从药箱里翻出羊肠线,仔细缝合他较大的伤口。   “主子!”侍从突然一个惊呼,好似有炮弹打到他们船上了,整个船身剧烈摇晃了一下。却见柳娘纹丝不动,双腿微曲,半扎马步,死死踩着地板保持平衡,手上动作一刻不停。侍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慌张,立刻闭嘴,赶紧拿帕子给主子擦脸,她的脸上全是汗珠。   以最快的速度给林峰处理完外伤,柳娘横抱着他往快船上走,这艘主船最后是要作为撞击工具,与敌人玉石俱焚的。   刚刚把林峰安置好,前锋营试百户就来禀告,“大人,支持不住了,撤吧。”   “好,我方还有多少人?”   “不足五十。”试百户苦着脸道。   “走吧,都撤上快船。”柳娘轻叹。   “还请大人先行,只留重伤弟兄驾船撞击恐不济事,属下留守,再拖延一段时间。”   “我们都没想到朝廷能有这么多人追过来,先前的计划也有缺失。王百户呢?”   “王头儿已经战死了。”试百户轻声道。   而今的情况,不允许儿女情长,柳娘只重重拍了拍试百户的肩膀,未发一言。   三十多人护着柳娘和林峰上快船,剩下受伤的百人断后。   柳娘站在甲板上看着楼船最后冲向敌军沉没,自己也沉默了。   逝者已矣,生者向前。等入了大海,几天之后,船上的人就放开了,好似全然忘了战死的人。不是他们冷漠,实在司空见惯,在随时准备着和未知的敌人拼命的时候,并没有矫情的时间。   林峰的伤都是外伤,失血过多引起虚弱,好在他年轻力壮,苏醒之后,只需好好调养便可恢复如初。   “和我说句话呗?”林峰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叹道:“自我醒来,你就没和我说过话。当真是要做皇帝大王的人了,现在就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柳娘恍若未闻,继续换药。她做左手都有些不灵活,在昨日撤退到时候,被掉下的船板砸上了左臂。林峰挑眉,难道激将法都不管用了?林峰立刻呻/吟不止,直呼疼。   柳娘一惊,立刻伸手诊脉,脸色越来越凝重,装模作样的林峰反而给吓住了,“不会吧,真有事儿?”   柳娘沉重道:“我没想到,你伤好的这样快。”   林峰被耍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笑道:“总算肯说话了?”   “少招我,还没气过呢!”柳娘没好气道。   “好了,好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还是有分寸的,知道你肯定留人在岸边的等我,只是没想到你亲自等着,他们也肯?”柳娘现在是领头羊,黄宇、江星移那些人肯定不愿意的。   “我把令牌给了小宇。”   “我的老天爷,别这么轻描淡写的说这种要命的话成不成?你选定黄宇了?他可是奴仆出身,好吧,英雄不论出处,他本身没多大毛病。可你还年轻,真不打断传位给自己的亲儿子吗?现在咱们都知道事且从权,应急而已。若是日后你的亲子有什么,黄宇就是最有威胁的。你也被太大意,自古权欲动人心,小心为上。”   “安心,我知道的。”柳娘毫无诚意的安慰道。   “你知道什么呀!你若知道,还把令牌给他。就算要给,也该给你外甥啊,让黄宇、江星移几个辅佐着,不仅出了不了问题,还能平衡各方呢!”   “少来试探我啊!大业未成,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担当重任。”柳娘不否认在江望死亡之后,柳娘曾经有这样的心思,可时机不对。   “难道你就真不在意血脉传承了?”林峰难以置信的问道。   “草儿也不是亲妹妹。”柳娘淡定道。不顾林峰眼珠子脱眶的模样补充道:“她原本是父母收养做童养媳的,后来世事变迁,娘就当她是女儿了。所以,对我而言,传给谁都没血缘,一视同仁。”   “渣啊,真渣,枉我还以为你是专一好男人呢!我看错你了~瞧不上青梅竹马,令娶她人……啧啧!”林峰一脸喟叹,装模作样的谴责渣男。   柳娘同情的看了他一眼,“以后少看点儿话本,对脑子不好。还有,谁说我是男人了!”   林峰一口茶喷出来,当真是让海风吹木了脑子吗?话都不会说了,什么叫“谁说我是男人!”只好应该加个“好”字吧。少了一个字,意思可就全变了。林峰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嘲笑她口误,说自己不是男人,哈哈,太好笑!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柳娘赶紧跑出去,只见甲板上挤满了人,远处有“龙吸水”的奇景。龙卷风呈逆时针旋转,气旋所到之处,带起巨浪!   这就是柳娘说没有时间矫情了,他们随时面临着又一轮生死考验。柳娘几下爬上桅杆眺望了一下,指挥道:“都起来,别拜了!舵手!满舵!往左!快!水手!拉帆,满帆!”   那些傻愣愣看着,或者叩拜不已的人这反应过来,马上开始动作。   龙卷风速度太快,他们能做的是尽量避其锋芒。事先判断就很重要,柳娘判断龙卷风是往东边移动的,马上让人把船往西边开。多亏他们是一艘快船,体积小、重量轻,若是楼船,还真是无法!   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渺小至极,无能为力。   柳娘指挥船工开船,只信自己不会如此倒霉。她可是收过小弟、中过探花、身负主角光环的人啊。   也没有人在龙卷风面前能有什么有效的防御措施,现在只能赌一把了!   快船飞速往西边移动,龙卷风的确往东边而去。即便还是在远方,可过境的龙卷风引起的巨浪,依旧铺天盖地而来。危机还没有结束,柳娘指挥着船工不敢懈怠不停往西边飞速移动。调□□帆的水手,被麻绳磨破手掌,强劲的大风刮过来,人力难以撼动。   一个人拉不动十个人拉,柳娘也帮着近处的人拉麻绳控制风帆保证方向,手掌鲜血淋漓。   巨大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这艘原本可以越洋远航的快船犹如一叶扁舟,轻若树叶,随着海水上下颠簸!   “轰隆”一声,巨浪的咆哮比□□爆炸还惊人。巨浪打在船身上,船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海水猛得倒灌进来,淋得所有人一身湿淋淋的。   不幸中的大幸,这次龙卷风只是过境,让他们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奇观而已。   远远的龙卷风终于过去了,幸存之人,忍不住脱力跌坐在甲板上,傻笑着庆祝劫后余生。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众人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哈!老子就说,绝不会有事!有大人在呢!龙吸水都能安然无恙,大人这是有真龙在庇佑呢!”   “肯定是!说不定这龙卷风就是天上的神龙在打招呼,不然怎么咱们都没事儿!”   在海上遇上暴风雨、大风浪都是能要人命的大事,更何况龙吸水这样罕见的场景。他们能死里逃生,全靠柳娘判断准确,及时发令。不然,肯定会让巨浪掀翻船只。众人都觉得这完全是神迹,和汉高祖斩白蛇、历代皇帝生母梦龙而生的伟大神迹是一样的!   心思活络的几个甚至相互打着眼色,等会儿商量一套漂亮的说辞,一起恭请大人称王称帝!就算在船上条件简陋,至少也要先把称呼改了。   “大人,逃过一劫,这样的大喜事儿您怎么愁眉紧锁的啊?”老贾问道。   “他们只比我们多一天一夜的路程,说不定刚好遇上龙吸水,怎能不忧心。”柳娘估算着行程,大部队很有可能正面撞上龙卷风,若是那样,她近十年培养的人才就全都完了。   “大人不必担忧,有您庇佑呢!肯定没事儿!”都是大人的船队,他们能脱险,先头部队也一样!   “就是,最后的船上可没有女人。头回带女人渡海,不就翻船了吗?这回肯定没事儿!”不知是不过脑子的说了这一句。   “谁说没有女人,我不是?”柳娘没好气怼了一句,转身回了船舱,手疼得发麻,也该回去上药。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和刚才林峰一样摸不着头脑,有人不自在的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口误了?”   “口误个屁!”老贾一巴掌拍在刚刚乱说话的小子头上,骂道:“大人向来主张一视同仁,女人里都要挑出高子来当女官,最讨厌把胡乱骂女人、怪女人了。你倒好,专挑大人不喜欢的说,瞧把你能的!”   众人长吁一口气,老贾说的对,这个解释才通啊!自己刚刚想的那是什么,大人怎么可能是女人,那可是科举一步步上来,科举有多严,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啊!再说,哪儿有女人这么能干的!真是自己吓自己,众人使劲儿摇头,把那些不折边际的胡思乱想甩出脑袋! 第209章 番外3   十年, 意味着什么?对孩童而言, 变化巨大, 由垂髫到舞勺, 长大成人;对成人而言, 白驹过隙, 回想起来只留短暂印象;对国家而言,须臾刹那,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这十年, 对一个新兴的国家——炎国而言, 是发展变化的十年, 高速运转的十年, 是从无到有、从有到优的十年。   这是十年, 柳娘恢复了女儿身, 称帝,建国。鼓励生育、开发土地、盘活经济、建设军队、发展文化……   这十年也打醒了自认为□□上国的大明,打醒了沉迷后宫丝竹、怠慢国政的万历皇帝。   自两三年前,就有自称炎洲炎国的使臣出访中原, 想要建交。大明人也不是傻子, 自然查清楚了,这个所谓的炎国,就是当初叛出大明的黄柳一干人等, 自然坚决不答应!   两国建交是建立在利益、平等和友好上的,如今这两个国家,百年之间恐怕很难达成何解, 友好是别想了,但利益总是要顾及的。   自柳娘把广东人口带走一大半之后,整个广东恢复到唐宋之时的不毛之地。人是一切的基础,没有人整个广东基本荒芜起来。当时有大臣建议严密封锁沿海地区,刚从后宫被惊出来的万历皇帝脑袋一热答应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又取消了这样的政令。   沿海,可不止广东一个省,大明那样绵长的海岸线,都封锁了,财政收入锐减,百姓生活质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各大海商也找了自己在朝中的靠山或代言人,纷纷向皇帝进言,这海,禁不得啊!   皇帝也知道不能禁,当时只试验一年的时间,北边防范蒙古、满人的军费就吃紧,更别说全国上下一会儿这受旱灾,一会儿那受水涝的,都需要银子!张居正主持的改革,就是为了力挽狂澜,拉住大明这辆往悬崖跑的马车。万历皇帝之所以放开阶级逾制的罪名,允许商人穿绸缎、做轿子、着蟒袍,就是为了盘活经济,为苍老干枯的大明注入新鲜血液。   况且,禁也禁不住啊。财富这东西,若是一直没有,大家都穷,好似也能活下去。若是得到之后在失去,没有人能经受这样的打击。广东的前车之鉴不就是这样吗?一个马奎,疯了一样禁海,搞得百姓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导致广东五洲叛乱,直接叛出大明。有了黄柳一行做“榜样”,大明的百姓也不全都是温顺如水的羔羊。禁海这一年,沿海叛乱频发,感受到财政和稳定两方的压力,万历皇帝不得已,重开海禁。   若论海贸,谁会比以海贸发家的柳娘更有优势?柳娘组织船队,以炎国的名义与欧洲各国、暹罗、交趾等各国都建立的商业联系,再由商业联系发展成政治建交。   不过大明还有优势的,大明有许多属国,这些属国向往中原文明,历代王室都接受大明的册封。在利益面前,有见风使舵的,也有坚守传统的。   这个时候,用利益打动不了时候,就只能出动枪炮了。每一个国家都建立,都伴随着血与火。   与土人交战、与贸易冲突国家交战,甚至与大明交战,这十年,炎国几乎都在对外战争中度过。   这次大明以国家访问的名义,邀请炎国皇帝入京,就是建立在战争的基础上。炎国的海军打到了广东,占领几个州的地盘,要求和谈。对于战败者而言,这样的和谈必须接受。皇帝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想接受这城下之盟,可他不能放弃广东那么大的地方,那是的大明的国土。即便曾经沉溺于酒色之中,但黄柳的叛乱让皇帝一下子惊醒,大明皇室“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教诲一直都在。不能失土,必须和谈。   “陛下,此次炎国来访,该用何等礼仪呢?”早朝,礼部上书胡子花白,弯腰请示道。大明从来没有接待过平等国家皇帝访问。以往来大明的都是属国之王,甚至有故意住在大明骗吃骗喝的,这些人是臣属。最让大明人难堪的是当年土木堡之变后,瓦剌派来的使臣。可瓦剌时辰再趾高气昂,也只是“臣”,这次来的是王!是皇帝!   “我大明□□上国、礼仪之邦,尔等小国胆敢挑衅,国王入京请罪,陛下天恩宽恕已是慈悲,还需什么礼仪?”一位御史出列,慷慨激昂道。   皇帝一捂头,这又是哪儿跳出来的神经病。会说这种话的不是傻子,就是哗众取宠。怪不得皇帝不愿意上朝呢,总要面对这样的傻子,神人也受不住啊。皇帝也懒得和这样的傻子讲道理,挥手让人拖下去。   皇帝一挥手道:“退朝!内阁、大理寺、都察院、翰林院和左右前后都督府留下。”   皇帝结束了仪式性的大朝会,叫真正能议事做主的臣子叫到御书房仔细商议。   “礼仪按藩属国王觐见升一级,免跪礼,朕率文武百官在乾清宫正殿迎接。”皇帝平静的吩咐道。   “陛下!如今情势,臣等悉知,不得不抬高规格。可跪礼不能免,一介叛臣,怎能让陛下亲迎!”礼部尚书无奈跪地,痛哭道:“君辱臣死,都是臣等无能!”   “都是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众臣一起跪下请罪。   “那你说怎么办?”皇帝问道。   “臣,愚见:依属国国王例高一级,但护卫军不得超过百人,必须行跪礼,国王入皇城后下马下轿步行觐见陛下。”具体的礼仪规定还有很多,但这些是不能让步的大条件。   皇帝面无表明的把炎国方面的国书递过去,礼部上书一看就要晕,摇摇欲坠的稳住身子,破口大骂道:“乱臣贼子!狼子野心!竖子小儿!岂有此理!”   在场的大臣没见过老同僚这样不顾形象,纷纷传阅起国书来,看过的人都不好受。原来炎国的国书上要求陛下到天津卫迎接,还说若是陛下要出访炎国,也必定在港口城市,一登陆就亲自等候迎接。   “厚颜无耻之徒!”首辅大人也火了,“陛下此等无理无耻的要求,万不可应啊!”   “朕看你们还在梦里。现在不是尔等摆架子的时候,广东诸州还捏在炎国手里,别忘了黄柳煽动人心的本事。当年不过一地主官,就能煽动百姓跟他九死一生跨海而去,更何况如今名正言顺的占着地方。听闻对广东百姓甚为体贴,常施恩于民。这次出访,是为谈判,谈判是为了要回被占的几个州府。黄柳没有要吞并的意思,不然不会发国书来。既然他身为一国之君亲自前来,朕也不能吝啬表达诚意。就按朕刚才说的做!都察院监牢里不是还关押着三个当年的逆犯吗?派个太医去条理,别让死了。”   “陛下……”众臣语带哭腔,跪地哽咽不已。   “成了,有事儿说事儿!”皇帝不耐烦挥手,让他们赶紧起来。若是前头一两年,皇帝的反应比他们还大,这这些年他已经看清了。怪不得他能做皇帝呢?皇帝比谁都识时务。说实话,皇帝也谢黄柳一个惊雷惊醒梦中人。若非他的叛乱,皇帝还以为天下承平,纵有战火都是小打小闹。从一开始的恨之入骨,到后来的另眼相看,皇帝也好奇,一个文人书生,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曾经匍匐在他的脚下祈求施舍的卑微之人,怎么走到今天能与他平等而立的地步?   能不能出访、谁来出访、什么时候出访。光定下这三个问题,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尔后又是漫长的拉锯战,每一个细小的礼节都被反复讨论,双方都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君王。还有签订的条约,这条约已经起草了一年有余,反复论证过多次,双方君主要在此次会晤中签署。这些事前的准备工作繁琐得让人抓狂。   终于,等到了出访的日子。柳娘从炎国乘船到广州补给修整,再沿海岸线北上,在天津卫登陆。   为表重视,皇太子朱常洛在天津卫迎接。大明原本旷日持久的国本之争,因为黄柳的横空出世突然被腰斩。皇帝不敢再躲在深宫逍遥怠政,自以为掌控一切。东林党人也不敢掀起大规模党政,自己人党争能有遮羞布,亡国之耻他们也经受不起!皇帝和朝臣们快速找到平衡点,皇帝不在因私宠偏爱破坏法度,大臣们也不敢携“祖宗家法”威胁皇帝。长子朱常洛在九年前被立为太子,完全是受炎国横空出世的影响。   柳娘穿着一身红色打底、金色勾边的正装大礼服龙袍,头发高高盘起,带着九龙盘踞的王冠。   太子朱常洛一见就愣住了,只因这打扮是……女人啊!朱常洛失礼的反复确炎国皇帝耳朵上带着耳环,难以置信,怎么没人和他说炎国皇帝是女人啊!再看一眼,真是女人!难道这又是二弟的阴谋,他居然能把手伸到这样的国家大事上?这些官员是干什么吃的!   朱常洛内心十分愤怒,但还是忍着彬彬有礼的和炎国皇帝互相致礼。   其实太子殿下冤枉官员们了,他们也是一头雾水啊!谁都知道,现在的炎国皇帝就是当初的叛臣黄柳。皇帝性别谁会单独提出来说,这和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一样,明摆着的事情,还需要说吗?一个经过科举考试上来的官员,任谁脑洞再大也想不她是女人啊!皇帝的身份又模糊了性别区分,当初官员们在准备一切礼仪的时候,都是从国家荣誉、君主威严的角度出发的,谁能考虑到男女之别呢?   太子朱常洛沉浸在震惊之中,按照实现安排,请炎国国君在特意修建的国宾馆休息,明日一早出发。   “不必,先去京城吧。朕久不见陛下,亦十分想念这位旧友。”柳娘含笑拒绝,这话中的信息量又让太子和大明官员们的大脑死机了。陛下,您和这位叛贼/皇帝居然是认识的吗? 第210章 番外4   太子赶紧安排人去准备, 人家皇帝想早点到京城, 合情合理的, 太子也没理由阻拦。更何况, 她与皇帝相识的新闻着实震撼了太子, 太子忙不迭请她歇息片刻, 再行登车。   原本安排的是,在天津卫一天,赶路一天, 正式典礼定在第三天。现在突然提前一天, 朝廷所有部门都被拉着加班家点的干, 没谁跑得了。大佬们要根据炎国皇帝的态度重新推演两国关系, 礼部要冲击检查, 彩排突击, 就是看似不沾边的钦天监都被拉出来反反复复确认了三次天气!   柳娘在京中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展开全套仪仗,从正门进了宫城。炎国的仪典是根据大明草创的, 又加入了当地民族特色, 看上去和大明的仪典相差不大。   轿子直接抬进了宫城,皇帝在皇极殿门外迎接。到了广场,炎国皇帝带着官员和仪仗步行过去。   炎国皇帝带着属官朝臣, 从白玉阶一步步走上来,恰好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他身上,太阳在她身后做最完美的背景。   大明这边君臣把钦天监骂了三百遍, 这样的巧合怎么能发生!这不是给那些愚民借口,以为炎国有上天庇佑吗?龙吸水奇景、九龙庆贺的谣言已经传成了神话,炎国皇帝不需要任何光环加持尤其是是从大明来的!   万历皇帝和朝臣这边正对着阳光,炎国皇帝又是金红二色正装,彩绣辉煌,阳光下更是熠熠生辉。一群人都有眼睛被闪着的感觉,可别忘了,大明内阁有多少老年人。   等到炎国皇帝站在高台上,脱离了阳光的干扰,万历皇帝才目瞪口呆的发现,炎国皇帝居然是女人!   不是?这难道是炎国皇后?也不对啊,说好来的皇帝,不可能半路换人啊!在炎国的队伍里找了找,也没见那个打扮更像皇帝的。   万历皇帝不淡定了,斜眼看自己的臣子,发现这些臣子更丢人。脑子转的快的看一眼就低下头,只嘴角不住抽动泄露情绪;脑子转的慢的,直愣愣盯着人家皇帝,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不可直视龙颜。   只有太子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万历皇帝气极,他就说,这个儿子就是不贴心。炎国皇帝是女人这样的大事怎么不知道早点来信禀告,看他这个父皇出丑有意思吗?   要不怎么说这是亲父子呢,都爱冤枉人。太子现在还腹诽他父皇呢!既然和炎国皇帝相识,怎么不早提点他,难道是想让他在国家大典上出错,为二弟铺路吗?不是太子不敬,实在是这些年遭遇,让他不敢相信他的父皇。   还是万历皇帝反应快,朗笑道:“君请~”   “陛下请~”   两国皇帝进了皇极殿,炎国皇帝跟着万历皇帝从中丹璧而上,他们的座位也平等列在同一个阶位上,只是万历皇帝在正中,炎国皇帝在偏左。   众人看着炎国皇帝一点不出错了礼仪,心里遗憾的松了口气。实际上在皇帝走的丹璧、坐的位置等等问题上都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差距,大明这边没让礼部的人引导,都等着给炎国皇帝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呢。   等炎国见过的消息传来之后,黄柳在大明的生活而混迹一丝一毫都没放过,全被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研究。大多数人也明白,想要在礼仪方便为难他是不可能的。正经科举出身、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专精礼仪!   不对,这么一想,大家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位可是科举过来的啊,怎么可能是女人?女扮男装?她考秋闱那一年尤其严苛,可是脱光了泡过澡的!这点小细节,随着对黄柳研究的细致,高层大佬们早就熟记于心。难不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眼瞎了?还是这黄柳到了炎国之后才变性的?大明没有人总结出“异装癖”这个名词,但市井闲谈里不乏这样的怪人。或者黄柳其实是入赘的,这位女皇帝才是炎国真正的出人,先前的消息都是障眼法?   大臣们一个个脑洞开得大,就是不肯相信黄柳本来就是女人。一个臣子叛出大明,最后成了他国皇帝已经够传奇了,别再为她的传奇故事增添色彩!   皇极殿是举行国家大典的地方,基本上说不上话。万历皇帝欢迎炎国皇帝进行友好访问,炎国皇帝对大明表达深刻的赞叹之情。双方臣子拜见过后,又是一系列的花架子走过场。等到把这些表面功夫做完了,外面广场上“共襄盛典”的小官们也退下了。   万历皇帝请炎国皇帝到乾清宫“闲叙”,双方高级官员陪同。   “多年不见,陛下风采依旧。”柳娘含笑道。   “朕与君何时见过?”万历皇帝是真不知道。   “万历十四年琼林宴。”   “君倒不忌讳。”万历皇帝挑眉,这是人人都知道,但有人人不会宣之于口的事情。   “事实如此,何必忌讳。”到了柳娘这个程度,别人的眼光和议论,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全然不必放在心上。   “君坦然。”这样轻松的开场白让万历皇帝也放松了一些,玩笑道:“本有满腹言语欲与君诉,今日一见,反最好奇这装扮……”   柳娘灿烂一笑,“陛下是问朕男女吧?”   “如陛下所见!”柳娘张开双臂,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耳朵上带着耳环,胸部鼓起,腰肢收紧,怎么看都是女人。   “礼部那群瞎眼的东西!”万历皇帝轻声骂道。   “陛下可错怪礼部官员了,朕少年中举,身形本就不显,中探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说来这个探花,还是陛下点的呢。”柳娘毫不在意。   “这女扮男装总有窍门儿的吧?”万历皇帝好奇问道,他只在戏文里听过花木兰替父从军是女扮男装的。   “有的,一是自身修饰身形,二是辅助外物。朕当时喜好练武,吃得多、动得多,身形就犹如武者。再有,那是海边传来橡胶,可塑性遮掩。”   “就是传入大明可做车轮,绝不颠簸的橡胶吗?”万历皇帝问道。   “是,橡胶也分各种各样的,有做车轮的,有做假肢的。”   “怪不得呢!”本人好强,有内因;离海近,有东风。怪不得黄柳这个人能成就如此功业呢!   有了舒心的开场白垫底,皇帝也终于把自己好奇已久的问题问出来了。   “此次闲谈,不入起居注,君可随意。朕亦有心请君解惑。”万历皇帝诚恳道,“若君有顾虑,可屏退左右。”   “何必如此,既然来了,朕就打定主意坦诚相待。陛下请讲。”   “当初广东究竟发生了何事?”万历皇帝严肃问道。   “陛下没有查吗?”   “查了,片面之词、不详不实,难以取信。何人能比身在局中之人更清楚呢?朕想听一听君的见解。”当然查了,可是当初广东参与进来的人都被带走了,唯一抓住的三个人,现在还关在都察院监牢内,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其他人都是影影绰绰的听说,要么敷衍、要么一味推脱责任。   “陛下信朕,那朕就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说。”柳娘道:“陛下可记得当时朝廷下了禁海令,谕令沿海百姓内迁三十里。”   “是。乃为防倭寇海盗。”万历皇帝没说的是,还有防止外来势力打破国门的意思。当时已经有火器攻击的先例了,火器是大明严格控制的武器,在外国人手中却是人人都配备的。若是这样的外国人再多来一些,大明的海防怎么办?当时北方还有蒙古人和满人骚扰边境,海防和北方边防一比,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事实证明,这样防,是防不住的,这不是有炎国打过来了吗?   “陛下乃是好意,可惜让歪嘴和尚念坏了好经文。马奎当政,暴力搬迁。沿海渔民世世代代以海为生,远离家园已是人间惨剧。当时肇庆知府派士兵逼迫,整村人跳海而亡,还有诸多百姓为此丧命,常常抛尸的海崖鲨鲸盘踞不去,都知道那里有鲜肉吃。先前朕主政的时候,百姓和乐,富足安康,有马奎这一对比,差距何其明显。当时已经有零星反抗官府之事,是朕做引线,点燃了这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柳娘靠近万历皇帝,轻声道:“当时我参与海贸,再不走,就该被砍头了~”   说完两位君主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柳娘也有没说的,外因当然是马奎苛政,可柳娘的作用才是最大的。若是旁人遇见怎样的苛政,可只能自认倒霉。可她有本事、有渠道、有毅力,能领导百姓干出叛逃大明的事情来。   万历皇帝当政多年,难道没遇到过叛乱吗?太多了!低级一点攻击当地衙门、乡绅,不等朝廷大军压境,自己就因为富贵权势闹起来,几个月就被平定下去。高级一点的以白莲教为代表,煽动百姓,藏兵于民,可也未成气候。从来没有柳娘这样的!万历皇帝敢断定,若是当初柳娘带着人留在广东,迟早被朝廷大军剿灭,哪儿能有今日平等对话的局面。   “君不俗。”万历皇帝感慨道。   “若能于陛下有一二启发,甚为荣幸。”柳娘谦虚道。   皇帝不看她含笑的面容,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万历皇帝忍不住想,他这一生,难道是为了见证诸多能人的吗?少年时有张师傅在,让他明白了他虽然是君王,可论能力、论聪慧、论智谋,他比不上臣子,张师傅至今仍被视作大明神相。即便他抄家又如何,公道自在人心。而今又出了一个黄柳,不知后世史书该怎样书写。   张师傅去后,万历皇帝重握天子权柄,以为天下尽在掌握。而今又有了黄柳,万历皇帝再次认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为君者,从来不敢懈怠! 第211章 番外5   炎国皇帝出访是近期京城的大热闹, 随着皇帝使团来的, 还有炎国的商团, 带来了炎国的特色产品。这与以往的属国还不同, 这是与大明正式建交的兄弟之国。官方宣传中, 这是一个外来的新国家。与大明友好建交, 至于来龙去脉,除了官员和局中之人,谁又在乎呢?   而今京城的百姓都流行上街看热闹, 炎国商团带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曾被当做麒麟瑞兽进贡的却被炎国人称作长颈鹿, 还有脸盆大在蜘蛛、肚子前面装孩子袋鼠和黑白条纹马——斑马。除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动物, 还有温和柔软犹如肌肤的棉布, 若不是炎国人说这是棉花做的, 谁能想到呢?那样贴身,那样柔软,当真是技艺非凡。还有工艺出众的提花织锦,三丈见方, 比江南锦缎分毫不差。这样大型的织锦那么多, 也不知炎国人是怎么造出来的。作为□□上国,大明人忍不住腹诽,别是忍嘴待客吧?   大佬们在为国家大事忙碌, 百姓们只能看见八卦和热闹。   京中人人都拥挤这去看热闹,炎国有许多人也是曾经的大明人,他们也想念这故土。   林峰近二十年没到过京城, 此时到了,京城乡音故土熟悉无比,却忍不住感慨自己老了。   林峰站在一家瓷器店外,听着伙计唱戏一样解说自家瓷器,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第一次到京城的时候,也被这样的买卖方式吸引了,围着听了半天,几乎把词儿都背下来才满意离开。看着瓷器店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林峰心想,京城人的品味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变啊。   林峰出走人群,却见对面有人热辣辣的盯着他,林峰一看,有些不敢认,这是……   “温之!”对面的人走了过来,这不是顾行舟吗?   顾行舟已经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蓄着山羊虚,背微微佝偻,眼袋浮肿,皱纹重重,典型的京官形象。   林峰没先到再见会是这样的场面,顾行舟也是感慨万千。顾行舟早就看见了林峰,林峰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不是因为他没有蓄须,面颊光滑红润,而是他身上那股劲儿,看着就是朝气蓬勃的样子。   顾行舟快步走过来,几个汉子突然闪身,重重把林峰护卫起来。林峰在大明京城出行,怎么可能无人保护。不止炎国方面派了人,大明这边锦衣卫、东厂和京都府尹都加派人手看着呢!   “无妨,旧识。”林峰挥手,这些人才退开。林峰看着顾行舟苍老的面容,笑道:“多年不见,可否一叙。”   “顾所愿矣,不敢请尔。”顾行舟弯腰拱手。如今林峰乃是炎国丞相,又有王爵在身,顾行舟为官日久,习惯使然,不敢放肆。   两人就近在茶楼找了一间包厢坐下,林峰吹着茶叶轻抿一口。这京城的茶水还是往日味道,可惜物是人非啊。   “磐石兄别来无恙。”林峰笑问。   “侥幸安好,卿呢?”刚问完,顾行舟又自嘲的笑起来,“瞧我,明知故问,自然是很好的。”   “这些年过的辛苦,却也值得,只觉往日抱负尽皆实现。看着国家在自己手中一天天变好,再苦再累也觉值了。”林峰笑道:“当初磐石兄就在吏部任职,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吏部是所有官员最好的起点。   林峰身为一国之相,这次出访名义上是柳娘为首,但柳娘只抓大方向,具体事情还不是他来办,简直忙成狗。这么忙,哪儿有时间打听前情人的状况,如不是今日大街上偶遇,林峰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来。   “还是在吏部。”顾行舟避重就轻,尴尬的端起茶水。   见此情形,林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混得不尽如人意吧。也不知有没有自己影响的原因,林峰还是有些愧疚的。他们一走了之,往日旧友多少受了点累。柳娘当初假凤虚凰掩盖身份娶了戚家姑娘,戚家受连累就颇多。这十年官职全无,生活在朝廷的监管之下。若非此次出访,还不知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这也是柳娘坚持与大明建交的原因,除了国家层面的考虑,柳娘也不想再连累这些故旧了。柳娘正和皇帝商议,为戚家请封爵位,作为两国交好的见证。   当然身为女人居然娶妻,这又引起了新一轮的炎国皇帝性别之争和性取向之争。   “可是被我连累的缘故?”林峰歉意道。他们俩当年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认识的也都知道。   顾行舟更是呐呐不能言,他哪能说自从黄柳、林峰叛逃的消息传来,他是最积极与之划清界限的吗?上本参奏用词比谁都苛刻。本来他们之间就是少年意气,自他娶妻之后,更是形同陌路。两人闹翻的事情也不是秘密,可当时顾行舟太害怕迁怒到自己身上了,这才拼命撇清。   这些年,顾行舟一直是吏部主事,多年未曾升迁,后来干脆升了一级半品成了员外郎,不干涉实务,与那些捐官的乡绅富豪、世家子弟无别了。开始的时候,顾行舟愤恨无比,以为是与黄柳、林峰的关系耽误了他,更加变本加厉的参奏两人。最近这一二年才明白过来,本来就与自己无关,自己非要跳出来,吃相太难看,这才碍了别人的眼吧。   若说升迁,当初两人未曾叛逃之时,不也没升迁吗?以往看着两人品级上涨,顾行舟还能安慰自己吏部“天官”位卑权重,而今年过半百,顾行舟也慢慢醒悟,自己大约真的不适合官场吧。或者他这样的人官场太多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顾行舟看林峰坦荡的眼神,明白他是真不知道。想来也是,日理万机的他国丞相,怎么会关心一个过去的卑微人物呢?顾行舟忍不住心里发酸。   接连两次发问,都问到了死胡同。林峰也明白顾行舟在官场上确实不如意,转而聊起了家事。   “三子一女,又有五个孙儿,只有长子入了国子监,其他都是白身。京都居,大不易,潦倒狼狈,让你见笑了。”顾行舟自嘲道。   “个人际遇不同,你我乃是旧识,说这些就见外了。”林峰笑道:“果真人丁兴旺,恭喜了,希望这声恭喜没来得太迟。”   “不迟、不迟,多谢。”顾行舟拱手谢过,问道:“你呢?”   “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子在海军服役,女儿在民政司。我们炎国与大明风俗不同,男女皆可为官。”见他惊讶,林峰多解释了后面一句。   不细说顾行舟也能猜到,“服役”之类的词语自然是谦称,父亲是一国丞相,儿女怎们平庸。顾行舟忍不住想起他们刚来京城时候,见证了张居正首辅和申时行首辅两家子孙,当真是赫赫扬扬啊。   看到林峰自豪的脸庞,顾行舟心中却有些憋气,冲动问道:“你不是说不成亲吗?”问完又觉得太莽撞了,多年不见,一句话把场面都搞砸了。   林峰愣了愣,莞尔一笑,解释道:“儿女都是收养的。”   “你没成亲?”顾行舟突然升起隐秘的期待。   “成亲了,炎国风俗与大明不同,不计较男女,皆可成婚,我的伴侣,乃是炎国海军司令,相当于大明左军都督。”   这人当真是说不得,刚才说到,就有人来禀告道:“大人,司令在楼下。”   林峰推开窗户,果然见一身紧身服帖军装,身后一袭长披风的伴侣站在楼下。当林峰推开窗户的时候,他也心有灵犀的看过来,阳光下的面容熠熠发光。   林峰会心一笑,微微向他挥手。   林峰回过头来,歉意道:“不好意思,今日还有些事情,改日再上门拜访。”   “不敢,不敢,扫榻以待……”顾行舟多年没见到过这样简单纯粹的笑容了,没想到再次看到,是在昔日情人脸上。见他满足的笑脸,就只知道他和伴侣的关系相当亲密。   林峰却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推开包厢门走了。   顾行舟从门缝里见那人等不及,已经走到楼梯一半了,见林峰下来,自然的伸手牵了他下,两人并肩走下去。相互之间说着什么,用的不是大明官话,他听不懂。不过不需要听懂,只看那样满足、灿烂的笑容,缠绵专注的眼神,就足以明白两人间的浓情蜜意。   顾行舟有些难受,这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嫉妒心思,也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顾行舟只是突然想到当年他成婚,林峰还小,愤然痛斥他背弃承诺。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呢?顾行舟回想,“你难道能一辈子不成亲,一辈子不要孩子吗?”   “我能!不是我心爱之人,我一辈子不成亲。我宁愿去养生堂收养弃/婴,也不要这样妥协屈辱的血脉!旁人有的,我就必许要有吗?你就是这样一步步沦为庸俗!”   顾行舟此时想来长叹,环视四周,再看自己苍老古板的模样,自己果然如他所说,沦为庸俗。   那林峰到底和他的伴侣在说什么呢?炎国的官方语言就是汉语,怎么还需要用其他语言掩饰。   “一眨眼你就跑来会老情人了,你说,你对得起我吗?”   “天地良心,真是偶然遇上的,总不能装不认识吧。再说了,都多大年纪的,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自信点啊,你比我年轻十岁,该担心的是我吧!”   “哼!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世上眼光好的人还是有的,我要把你看牢了,免得你跑掉!”   “喂,讲点儿道理,是你要去兵部参观我才自己出来的……”   “以后他们邀请我,我都让他们必须邀请我的伴侣,不然我哪儿都不去……” 第212章 番外完   大夏天的, 阿安顶着一头汗水快步进了寝室, 叹道:“这鬼天气, 快热化了~”   “你这么大中午的上哪儿去了?”同寝室的朋友问道。   “取票!上回在网上抢的国家博物馆特展门票啊。”阿安笑着从包里取除精致的门票, 得意的扬了扬。   “给我看看, ‘帝王、将军、母亲’, 这是炎国开/国皇帝特展吧。听说这回有许多从未面世的好东西,件件堪称国宝,国家博物馆和炎国沟通了好几年才定下的项目。”阿安的朋友翻看了票面上的说明, 赞道:“真厉害, 可惜我没抢到, 不然咱们可以一起去看。”   “赶不上这回可以等下回嘛!大不了暑假的时候去炎国一趟, 据说他们哪里还要再搞一次, 展品应该大致相同, 现在都免签了,特别方便。你要是想去,我们也可以约啊,这回去看了若是不过瘾, 我还想再看一次呢。你知道的, 文物特展这种东西,还是要看解说。从不同的角度阐释,完全是不一样的。”阿安笑道。   “好吧, 好吧,可别炫耀呢,否则我抢票了啊!”同寝室的朋友佯装不忿道:“我也特别想去看看呢, 历史上说的清清楚楚炎国开/国的乃是女帝,可市面上关于她性别的争议却一直都有,特别想看看这次的解密呢!”   “我也听说了,这次有三件宝贝是必看的,一个是《海上旭日升图》,贯通中西。一个是当年炎国与大明正式建交签订的国书,这可是炎国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连这个都借出来了,可见国博这几年的功夫没白费。第三件宝贝据说是神秘大礼,连神通广大的记者都没探出来。我真的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了!”阿安对特展如数家珍,看来网上真真假假的消息没少看。   等到了参访当日,阿安早早的起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够早的了,结果国博的门口,已经排长队了。等到大门一开,排在最前面的人百米冲刺,飞人一般往里冲。知道的是去看展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捡金子呢!   阿安原本还注意维持形象,可见大家都在跑,生怕自己落到后面去了,也赶紧跑了起来。一不小心没刹住车,撞上了前面的小姐姐。小姐姐高鼻梁、白皮肤,身材高挑,顺手拉住她,笑道:“小心~”   “对不住,对不住!”阿安连连道歉,小姐姐却道:“快走,不然占不到好位置了。”   两人一边快走,一边沟通,“你好,我叫阿安,你是留学生吗?也对女皇大大感兴趣?”   “嗯,炎国来的,娘可以叫我阿碧,来看看女皇大人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小姐姐玩笑道。   “我觉得她还是喜欢女人的。毕竟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通过同性婚姻法,当年首相林峰的人就是男同性恋者。女皇干嘛千方百计的推出这样的法令,肯定因为自己也是啊。还有戚皇后,女皇登基之后,可没有再娶,肯定是因为怀念戚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女皇大大是真做到了的!真不愧是女皇!”阿安毫不见外的分享自己的见解。   “戚皇后是民间称呼,当时女皇可没有正式追封她为皇后。我觉得女皇大大在性取向上还是偏向异性恋的。若要说她怎么一生不婚,肯定是女皇大大嫁给了国家,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分享她的荣光、增添她的威仪。《平海注》上写了,女皇当时推行发令,鼓励生育,兴办孤儿院。她亲口说了,同意同性婚姻是给少数人的平等,是马路上的盲道。大马路上,盲道又占多大的比例呢?可见女皇大大的心意。”这位外国小姐姐可不赞同她的说法。   阿安情绪有些低落,好不容易碰见个同龄人的同好者,结果不是统一战线的。阿安简直要伸着脖子喊,“不许拆我官配”!   不过看小姐姐随口就能引用女皇的原话,肯定也是为“女皇粉”,依旧高兴道:“宣传上不是说了吗?有神秘大礼震撼面世,说不定能有答案呢?”   外国小姐姐也赞同,笑道:“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并肩快走,等到了展厅入口,正面墙上挂着的就是久闻大名的《海上旭日升图》。阿安颇有兴趣的左右看了看,腹诽道:“博物馆真奸诈!”   这幅图挂在这里,吸引了很大一部分人/流,左右两侧的通道突然之间就轻松起来,许多人都选择先去看其他的了。   “三百多年过去了,画上的颜色还是这么鲜艳。据说当时画画的时候,颜料是用宝石磨成的,在西式颜料之外,还有中式颜料画龙点睛,怪不得说它是国宝呢!”阿安轻声感叹道。   “是啊,据说这幅画是国博从意大利国家博物馆借来的,为了借这个,我们以前从不外界的国宝的借出去展览了。”外国小姐姐阿碧叹道:“你看,旁边还有收藏谱系。”   阿安走近细看,因为时间只过了三百多年,很多信息保存得十分完整。炎国开/国女帝画这幅画的时候,还只是大明的一个小官,与当时来大明传教的天主教传教士约瑟夫神父交好。这幅画是给约瑟夫神父的临别礼物。随画展出的还有约瑟夫神父与还是官员的女皇大大的通信,足以证明它的身世。尔后是继任收藏着的签名,等到第三人收藏者的时候,上面就写满了感叹,因为那时候女皇大大已经称帝建国了,连带画也身价倍增。从这个时候开始,这幅画的地位不断提高,后来才成了国宝。   阿安不是专修美术的,但身为帝都人民,看多了艺术展,对油画也有一定的欣赏水平。别看专业鉴赏师说得头头是道、专有名词一大堆,好像油画成了一门专业又艰深的艺术。在一定创作上可能是这样,可艺术是相通的、是感染人的,只有让人发展美、感受美,感同身受才是好是艺术。鉴赏油画不需要说出专业的名词,只要能感受到《海上旭日升图》那喷薄欲出的蓬勃生命力,就是感受到了精髓。   阿安回头刚好听见一位讲解员在小声的和旁边的参观者讲解道:“这幅画手法精妙、光影协调、用色大胆又层次分明,表现力十分强劲,是一幅难得的艺术佳作。更重要的是它运用手法的东西方交汇,象征着东西方的交流和世界文明的碰撞。把这样弘大深远的意义囊括在一副小小的画里,需要多美精湛的技艺和非凡的创造力。您刚刚问《海上旭日升图》几乎成了女帝陛下的代名词,甚至还有了第一的美誉,到底是这幅画成就了女帝陛下还是女皇陛下成就了这幅画。就我个人见解而言,绝对是女帝陛下成就了这幅画!”   “若是没有女帝陛下,或者我们假设这幅画的作者只是大明的官员黄柳。多年以后,我们会惊叹这幅画的技艺是多么的纯熟,感染力是多么震撼,但绝对不会赋予它如此深刻的意义。它而今成为东西方文明碰撞、交汇的见证,是女帝陛下赋予它的。文物、艺术品之所以如此珍贵,并不仅仅在于年限和本身,更重要的是它承载的历史、肩负的寓意。”   阿安听了不住点头,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这样的大型展览,并没有安排统一讲解员。说实话,能第一时间抢到门票的,谁不是女皇铁杆粉,说不定讲解员所的那些,自己都门儿清。可阿安还是赞叹国博的讲解员,讲解深入浅出,说得清专业,也能引申出小故事,还能升华主题,不愧是我国博的讲解员呢!阿安情不自禁挺了挺胸脯,也不知在自豪什么。   等看完了这幅画儿,阿安和阿碧小姐姐就分开了。   “我想先去看国书,你呢?”阿碧问道。   “我已经在网上看过影印版本了,现在心里猫抓似的就像去看神秘大礼。”阿安轻声道,对炎国的阿碧小姐姐来说,国书自然有不一样的意义,可阿安已经按耐不住心里的激动了啊!   “那好吧,我们在这里分手,等会见~”阿碧小姐姐挥手作别,当然这话也是客气话,这么大的展厅,谁知道还能不能碰上。   阿安从左侧通道走,顺着人/流往里面走,虽然阿安很想快些到最里面去看神秘展品,可两旁的小妖精们总是吸引他的实现。当年的海图、当年的战船图纸、当年精美的衣饰品……天啊,还有当年炎国的《群臣图》。油画!写实的!阿安在网上多次看到过影印版本,这可是头一回见真迹。   女皇大大威仪无比,年轻的容貌和高挑的身材都不是重点,她站在这幅画里,就没人能忽视她。事实上女皇大大并没有站在画的正中心或者黄金分割点上,这幅画原名叫《佳儿佳妇图》,是炎国首相林峰和海军司令亚历山大的儿子的婚礼留念。画的主角是两位新婚人,可是女皇站在那里,自然而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绘画者还记得主题,没把女皇往最佳位置画,可依旧情不自禁在她身上着墨太多。   因为这幅画几乎汇集了当时的名人名臣,多大家就把它叫成了《群臣图》。   “女皇大大果然胸不大,怪不得能女扮男装呢!”阿安听到旁边一个男人轻叹,嘴角又抽搐起来,心说,仁兄你抓重点的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阿安还待细细观赏,可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短促的笑声和惊叹生。阿安的好奇心又被挑起来了,参观时候轻手轻脚,不大声喧哗,这样的基本素质帝都人民还是有的。是什么惊喜让人们忍不住发声,一听声音传来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份神秘展品了吧?   阿安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最后一个展厅,这里就是所谓的神秘展品所在。   一进来,阿安就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了。原来最后一个展厅展出的居然是女皇大大的《告后人书》。原件是小小的一页纸,被投影放大在墙面上。   女皇大大说她有一次微服私访,在剧院里看到了以自己为蓝本的戏剧,她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女人,一会儿能降妖除魔,令九天神龙以龙吸水相庆;一会儿又温柔如水,俘获了诸多美人的芳心。妖魔和神仙集于一身,还有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好像因为沾了女皇二字,就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女皇大大赞叹大陆唯一女皇帝武则天的气魄,说自己实在害怕受人的想象力,不敢立无字碑,所以一定要说明一下。   阿安读到这里,以为女皇陛下是不放心史书对她的评价,要先自我评价一番呢!没想到转到另一个投影上,第一句话就笑喷了。“我是女人!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我身边的人好像有些歧视我这个没有伴侣的人!”   旁边有佐证啊,是当年首相林峰写给好友的信。好友问他,他和女皇大大患难与共、生死知交,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呢?林首相回答,性别不对。好友又问,难道多年相依相扶的感情,不足以冲破性别阻碍吗?林首相的回答十分幽默,说,他这个同性恋者曾经被备受大多数异性恋者排挤,所以他决定歧视异性恋者。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林首相不妥协的精神,让他从大明中层官员成为炎国开/国首相,也是历代学着百说不厌的话题。   林首相还说,女皇大大虽然在国事上说一不二,但生活中经常被“嫌弃”。当时有一位从法国来的宫廷主厨酷爱做甜点,每次都做双份,因为他认为甜点必须和爱人分享。据说每次上的时候都没有女皇大大的份儿,如果她不特意说明的话。女皇大大有好几次都说,她再也不想在宫内看到情侣了,总是刺激她的小心脏。   阿安看得会心一笑,原来三百年前,女皇大大也是狗粮受害者啊!   林首相的好友还问他,为什么女皇大大一直没有立皇后或者皇夫,难道和传言一样,真的忘不了原配妻子吗?林首相回答道:“戚姑娘有心疾,恐其身后无尚飨之所,故怜之。”   因为当时的风俗,没有出嫁的女子,是不能葬入祖坟享受香火的。那时特别重视香火祭祀,女皇大大完全是出于同情和怜惜才娶戚姑娘的。阿安心想,估计还有掩盖身份的也是,毕竟当时谁也没想到黄柳会成为女皇大大!   阿安看到林首相和好友通信节选的最后一段十分绝望,因为上面说了,女皇大大一直称呼戚皇后为“戚姑娘”。当年为戚家请封友善伯的爵位,也只是为了补偿他们被自己连累的十年。阿安心里苦,被拆了官配,还是官配自己动手,心痛到无法呼吸。   阿安又看向第二块投影。投影上是女皇《告后人书》的第二段,说自己毕生遗憾便是没有找到可相依相伴的灵魂伴侣,所以后人不要给她搭配任何的恋人。   哈哈,原本正儿八经的申明,怎么加了后面一句就变了滋味儿呢?这次给这句话的注解,是当时最有名的几部戏剧稿本。那些剧情里,女皇的恋人有在海战中为保护她而丧命的将军,有一直隐于幕后为她出谋划策,身份不为人知的谋臣,甚至还有下凡历劫的神仙,或者干脆就是神龙,连地底的魔鬼都没有放过。在众多赞美女皇的剧作中,也有诋毁她的,女皇在位时期,对炎洲土人实行压制,对外战争频繁,甚至有人创作《魔鬼献城》的画作,讽刺她与魔鬼做交易。   当然,我们女皇大大是谁啊!根本不在意这些好不好,最后《魔鬼献城》的画作还收藏在她的私人藏品中。阿安只要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更加敬佩女皇大大!   扯远了,总之女皇之所以留下这句话,是怕了当时人们的脑洞,什么稀奇古怪沾边不沾边的搭配都能配出来。   阿安心想,今人也不逊色于古人啊,尤其看看近年的改编!   第三块投影上的字更少了“黄宇不是我的儿子!更不是我的恋人!”   噗嗤,阿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年初播的那部大热剧,就说炎国的第二任皇帝是女皇的儿子!女皇恋人为救她而死,赚足了观众的眼泪,而黄宇掩人耳目,以奴仆的名义养在身边,实际上是她的儿子。电视剧里还举出许多例子,说当时有人就感慨,还只是秀才的黄柳对奴仆太好,不仅教授各种本领,还教他读书认字,要知道读书是当时士人阶层的特权。   当时电视剧宣传就是用这些“证据”,说明黄宇身份不一般的。女皇大大也亲自书说过,她的本事学得最多、最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就是黄宇!   现在被当事人打脸的感觉怎么样?阿安简直迫不及待想出去刷一刷网页了。现在电视剧“改编”力度越来越大,真以为人家死了就拿你没办法吗?这回可好,棺材板儿都压不住了!   博物馆为这句话配合展出的是当时史官的记载。史官记载,在女帝陛下晚年,发生过皇位之争。有两位继承人脱颖而出,但谁也不服谁。一位当然是最后的胜利者,炎国第二任皇帝黄宇。另一位是女皇大大的外甥,曹国长公主的儿子,威海公江星移的外孙,江洋。   江洋在当时是更被看好的人物,他自身血缘就是最强大的武器。加上他还有母亲、外公等强有力的臂助。据说当年太后在世的时候,最疼爱的也是他。众所周知,女帝是个十分重情的人物,若非机缘巧合、形势所迫走上了帝王路,应该是一位多情才子才女才对。女帝对母亲和妹妹感情十分深厚,与危威海公江星移也是君臣相得,正史上多次有女帝解衣推食的记载。据说女皇陛下得到大明使团进贡的精美丝绸之后,都是先封赏大臣家眷,才用在自己身上。   “女皇有皇帝光芒做衣裳,不必任何精美织物为她增添光彩。”这是当时炎国宫廷尚服局一任官员的原话。   江洋是女帝陛下唯一的外孙,从小长在宫廷,也深的女帝陛下喜爱。按理说,他怎么都会是最好的继承人人选。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江洋三十多岁,黄宇四十多岁,女皇陛下又一样喜爱任用年轻人,很多人都认为江洋是必胜的。   何曾想是黄宇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拔得头筹!   由结果倒推原因,也不是没有道理。后人也有很多分析,为什么黄宇能打扮江洋成为继承人。大约还是在感情和本事上吧。   若论感情,黄宇不必江洋差。江洋是女帝陛下一手教养长大的,这句话有水分。当时女帝陛下已经登基,每日朝政繁忙,教导的师父是女皇专门安排的,女皇只是检查监督而已。而黄宇不一样,黄宇是真由女帝陛下亲自教导长大的。当时女帝陛下还只是一个士绅,就把自己所有的知识毫无保留的教给黄宇。   言传身教最重要,黄宇一直跟在女帝陛下身边,陪着她经历过太多事情。女帝陛下一路走来,等能看到黄宇的身影。这样资历老、战功多的黄宇,如何能不脱颖而出。   黄宇值得人诟病的地方,也只有出身了,他曾经是女帝陛下的奴仆,不是谦称,而是真正签下卖身契的奴仆。现在人人平等没有这些讲究,当时却是他最大的污点。可黄宇的户籍是女帝陛下亲自安排的,连姓氏都跟着女皇陛下,这个污点相当于被女帝陛下亲自抹平了。   黄宇在炎国开国之前就立下无数战功,后来为保卫疆土、抵御入侵也立下无数赫赫战功,堪称炎国的战神。   反观江洋,他最大的助力和最大的缺点都是出身吧。因为出身和女帝陛下有天然的亲密,也因为出身只能在都城从事文职,曹国长公主不允许他以身范险,他的父亲就是在战争中牺牲的。   女帝陛下挑选继承人,看的是能力和心性,怎么可能因为宠爱而置国家于不顾。看完了史官的记载,阿安对女皇大大更是敬佩,铁杆儿程度更深,虽然她亲手拆了她的官配。   本以为严肃的《告后人书》要为自己的功绩做说明呢,没想到女皇大大这么调皮,说的全是八卦。阿安心想,这和则天陛下相比也是毫不逊色呢!女皇大大这样,又何尝不是立了一个无字碑,我的功过任你评说,我在《告后人书》里只说这些小事,因为我知道历史会对我的功绩有公正的评价。   阿安对这次展览十分满意,相对于女皇大大取得怎样的成就,普通人更关心的还是名人八卦。这次女皇大大的《告后人书》现世,拍死了影视书画作品。想想那些人生无可恋的脸,自己被拆官配的郁闷都减少了呢!哈哈! 第213章 老太太   “太太, 您要撑住, 少爷还没入土为安呢, 您要撑住啊!”嬷嬷悲戚不已。   柳娘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作为开/国女帝寿终正寝, 在万人仰望中走完一生, 现在去投身到一位中年丧子的老太太身上,这位老太太闺名亦有一个柳字。   事情很简单,老太太为人继室, 膝下只有一个亲子, 亲子今年刚刚成亲, 还未育有子嗣就去了。他是为什么丧命呢?为了侄儿。   张家老爷只有两个儿子, 原配嫡出、继室嫡出, 两个儿子相处的还好, 虽说不亲密,但也未反目成仇。张家大少爷成婚十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据说大少爷身子骨不好,这些年也纳了好几个丫头, 可惜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于子嗣单薄的家庭而言, 没有比孩子更加弥足珍贵的了。   柳娘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床帐,眼泪情不自禁留下来, 这是原身留给她的最后感情。   “太太,您哭出声儿来吧,您哭一哭, 别憋着啊!”嬷嬷哭着劝慰,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悲伤是哭不出来的。   “哭什么?”柳娘拿袖子胡乱抹干眼泪,坐了起来。   “老爷~”门外丫鬟福身见礼,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大人走了进来。   嬷嬷背过身擦干眼泪,低头福礼,唤了一声老爷。   柳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她如今是个可怜的失子妇人,就算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想必也无人怪罪。   张大人看着妻子麻木悲戚的脸,往日他进来,妻子就算再怎么不舒服,还是要起身见礼的。就算身子不适,嘴上问一句也是能的,可如今……唉,张大人叹气,造化弄人,徒呼奈何!   “都下去吧。”张大人挥手,丫鬟仆妇鱼贯而出。   张大人坐在床边,重重叹息,“和哥儿去了,我心亦是伤悲,我都五十的人了,黄土埋半截,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伤心?你瞧,就这几日功夫,头发又白了一大半。”   柳娘不说话,当然是伤心的,毕竟是儿子,可他不止这一个儿子啊!   张大人看她没反应,心里也明白丧子之痛,不是三两句话能平复的。张大人严肃着一张脸,讲事实摆道理道:“和哥儿此去,大孙儿有责。可大孙儿才八九岁的年纪,毕竟还是幼童,又懂什么呢?海哥儿快三十的人了,膝下只有这一子,说不得这辈子也就这一子。我有心让他赔罪,等送走了和哥儿,就让他去跪祠堂。你要体谅我,大孙儿是我张家唯一的后嗣,子孙香火系于一身……”   “和哥儿到底是怎么去的?与我说实话!”柳娘沙哑着声音开口。   “和哥儿与大孙儿在池塘玩乐,一时踩空掉了下去。大孙儿当时是吓住了,这才跑去躲着,等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事儿大孙儿有错,可并非全都是他的过错……”   “池塘四面有围栏,要怎样不小心才能踩空?郑氏把儿子当眼珠子,怎么会让他去池塘玩耍?和儿身边的奴才呢?我安排两个人贴身跟着他,现在人呢?池塘就在后院正中,前后左右都是仆人,怎么呼救都无人去救?”柳娘连连发问,见张老爷不答,拍着床板道:“你说话啊!”   “和哥儿在假山上玩耍,一时不慎才掉进去的。假山上哪儿有围栏?这是和哥儿的家,你疑神疑鬼的做什么,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为何不问?头七没过,和儿的神魂还没走,我叫他亲耳听一听,他的亲爹是怎么待他的!虎毒不食子啊!他是你的亲儿子,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喊冤蒙屈,短折而亡?杀人凶手还在逍遥快活,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柳娘痛苦流涕,哭喊不停。   “阿柳,阿柳,当真是你想岔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这是生生挖我的心肝啊!若说这件事有错,最大的错在我。若非我德行不修,老天怎会如此惩罚我。你怪我,我受着,可大孙儿受不住啊!”张老爷眼泪也下来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让大孙儿给和哥儿偿命吗?此时并不是大孙儿一个人的错!若是一条命能换他回来,拿我的去!拿我的去!阿柳,自你嫁入张家,我何曾薄待过你,都没红过脸,本是一辈子相依相扶之人,我又何尝料到有今天?”   “相依相扶,别恶心我了?枉我日日精心照料,生怕不周,唯恐继室受人诟病,你们张家就是这么待我的?小小年纪就如此恶毒,是谁教他的?若不是有大人言传身教,他怎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呜呜……我和儿去了也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再遇上这种衣冠禽兽做父兄!”柳娘涕泪横流,哭得不能自已。   “来人!来人!”柳娘大喊,原本等在门外的嬷嬷,快步走了进来。   “华嬷嬷,去出月庵定一所院子,拿我的嫁妆银子。我要去为我儿祈福祝祷,盼他来生睁大眼睛,投一个好胎!”柳娘拉着华嬷嬷的手骂道。   “太太……”华嬷嬷看着一旁脸色铁青的老爷,一时不敢动作。   “怎么,你现在连我的吩咐都不听了?”   “是,是,老奴这就去,老奴这就去!”华嬷嬷福身,马上退下。   张老爷站起,身子都晃了晃,叹道:“你在病中,出言无状,我不与你计较。和哥儿停灵七日,就要葬了,你……唉!”   张老爷被下人扶出院子,刚出了院门就听见呜咽声。张老爷一而看着天上这一轮烈日,痛苦闭眼,心中苦笑,老天不知人心,这般悲苦之时,也不知落几滴泪来。   柳娘痛快发泄过一回,安静躺回床上。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及时”接手别人的人生,以往最差也是从幼年开始谋划,这次来的如此突然,非比寻常啊!   柳娘隐约有预感,这次与其他都不同。也许终点,或者新的转机,就该在这一世出现了。   老太太因独子夭亡悲伤过度,又因夫君不肯未自己做主,万念俱灰之下,神魂俱灭,只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柳娘。既然接手了,柳娘只会按着自己的心意走。   柳娘睡到傍晚,华嬷嬷轻声叫醒她:“太太,睡了一整天了,先喝点粥吧?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   柳娘轻哼一声,被扶了起来。   华嬷嬷拿了一碗白粥仔细喂她,柳娘也感到腹中饥饿,很快一碗白粥就见底了。   “好,好,太太终于有胃口了,二少爷见了,不知多高兴。”华嬷嬷喜极而泣,刚说完又打嘴道:“瞧老奴,嘴笨,不会说话,又惹太太伤心了。”   “我自然要好好的,我儿走得冤屈,我且要活着,看着一干恶人的下场呢!”柳娘恶狠狠道。   “太太,这话不能说。”华嬷嬷看了看周围,放下粥碗,又端了一碗漆黑的药过来,道:“太太,喝药吧。”   柳娘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剧烈得咳了起来,药汁吐得满床都是。   华嬷嬷一惊,赶紧让人来收拾,慌忙中又打翻的药碗,泼洒得更厉害了。一晚上,主院的人就为了收拾床铺忙碌。   柳娘有病在身,经不得吵闹,寻了一间屋子,随意歇下。刚好,她选的屋子,就是刚刚去了的和哥儿幼时卧房,后来长大了,就改做书房和衣帽间,一直给他留着。深宅大院里的女人,都忌讳这新丧之人,见太太住进去,不敢去服侍,也不敢不去,战战兢兢请示了华嬷嬷之后,留在房外伺候。   和哥儿乃是晚辈,又是短折而终,停灵七天,都是张老爷为了安抚柳娘。外界如今对张老爷慈父之心多有赞叹,肉眼可见,张老爷头发花白了一大半。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可惜和哥儿老母、娇妻都病倒在床,不能前来致礼,又没留下个子嗣血脉,一辈子算是到此为止了。幸亏有侄儿充作孝子,摔瓦捧幡。   今天是停灵的第三天,第一天老太太是晕过去的,第二天柳娘初来乍到,第三天柳娘已经可以起身,慢慢在屋子里转着了。   “太太,大夫说了,你这病要静养,可不能吹风,快回屋歇着吧。”华嬷嬷刚忙完回来,见柳娘在廊下吹风,关切极了,赶紧让她回屋。   “无碍,吹吹冷风,心里清明。灵堂上怎么样了?”柳娘轻声问道。   “太太放心,一切顺利,都好着呢。孙少爷做了摔盆的孝子,老爷已经宣布,日后孙少爷兼祧两房,日后给二少爷过继一子已承香火。”   “呸!”柳娘险恶的呸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院去,刚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扶着回廊柱子急喘气。   “太太,太太,您做什么?”   “我去告诉那老不死的,他怎么有脸,怎么有脸,也不怕阴私报应……报应……咳咳!”柳娘抚着胸口直咳嗽,话都说不完整。   “太太,太太,你怎么样,可别吓老奴啊!”华嬷嬷十分着急,回头对那些留在远处的丫鬟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过来扶着太太啊!快去禀告老爷,就说太太旧疾又犯了,快请大夫!”   柳娘身子疲软的被丫鬟仆妇们扶回房间躺着,不一会儿大夫就过来了,重新诊脉开了药方,嘱咐不可令病人动气,一定要好生修养。 第214章 老太太   柳娘轻叹, 这身子骨实在太弱了!   刚刚清醒, 华嬷嬷就端着药过来了, 劝道:“太太, 就算为了让二少爷走到安心, 您也好好好保重自己啊, 来,先喝药吧。”   “我不喝!只要一想到我儿走的不安宁,我就喝不下。”柳娘苦着脸摇头, 道:“嬷嬷, 你去, 你看和儿灵堂看着, 不许让那恶毒之人玷污他的灵堂。”   “太太……”华嬷嬷不赞同的轻声劝道:“您是不是想多了, 老爷都说, 二少爷是失足掉下池塘的。您也知道,假山那么高,难免……”   “难免什么?不可能!和哥儿何等稳重,怎么会爬假山?肯定是有人害他!我现在还没找出证据来, 等我找到了, 张家一个都别想好过!”柳娘哭到:“去告诉那老不死的,别在我儿灵前哭,省得脏了他的轮回路!”   这般严重的话都说出来了, 华嬷嬷惊得碗都拿不住,半响才勉强镇定心神,苦劝道:“太太, 您先喝药,老奴这就去。二少爷泉下有知,也不忍心您如此自苦啊!”   柳娘接过药碗,仰头几大口干了,骂道:“还不快去!”   “是,是,太太,你保重身子,千万好生养着。”华嬷嬷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十分不放心自家主子。   待华嬷嬷一走,柳娘就要下床,旁边的丫鬟连忙拦着,“太太,您要什么,奴婢给你拿。”   “我要我的儿子……”柳娘幽幽一叹,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拦她的丫鬟。   丫鬟被这一双眼睛看得汗毛直立,不敢再拦,猛得退到一边,呐呐不能言。   柳娘起身,又走到了和哥儿曾经的屋子里,吩咐丫鬟们:“我等我儿,你们不许进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跟进去,能做主的华嬷嬷又不在,只能等在外满了。自从二少爷去了之后,太太越发不正常了,丫鬟们也不敢违背太太的命令。   柳娘毫不留情的关上门,转过屏风,找到一个等人高的大花瓶,哇的一声,药汁全部吐在了花瓶里。作为中医大国手,药汁里面的问题,如何瞒得过她。柳娘吐得头昏眼花,坐在地上歇气。这身体实在虚弱,走几步路都成问题。   等歇过了气,柳娘拿帕子把瓶口的秽物擦干净,又把瓶子扳回原位。柳娘在屋子里细细查看,脑海中犹如走马观花一般,闪现过张肿和的一生。毛笔是他小时候用过的,桌角是他调皮刮坏的,一纸一墨皆是情。丧子的悲痛,柳娘堪堪能体会三分。   等到中午,柳娘出来,让人摆了午饭,自己一个人默默吃了。又叫人备了笔墨纸砚,她要给儿子抄经文。   丫鬟们忙不迭的去准备,只要太太不说一些让她们跪地磕头不止的话,或者总去二少爷的屋子里,她们就阿弥陀佛了。   柳娘默写心经,现在她最需要的是平静自己的心绪,也许是太能“感同身受”了,即便自己有强大的情绪管理能力,也有被情绪牵着鼻子走的时候。   柳娘一日三餐在照常饮食,药汁也照常服用,就是每天三次的到和哥儿房里坐着,喝进口的药汁都在这里被吐了出来。华嬷嬷有时候透过敞开的窗户都能看见,柳娘就这么呆呆愣愣的坐着,抚摸着和哥儿身前用过的东西,一坐就是一个半天。   等到第六天晚上,华嬷嬷服侍柳娘吃饭用药之后,劝道:“太太,今日就不去二少爷房里歇息了吧?明日就要送二少爷入土为安了,您好好歇着,还要送二少爷最后一程呢!”   柳娘沉默半响,幽幽一叹,道:“你说的是,还要送他最后一程呢。你把我明日要穿的衣裳找好,先给我看看。”   华嬷嬷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素服,连明日用的银簪都准备好了。   柳娘抚摸着衣裳半响没有言语,心想,这就是她明日的战袍吗?   “太太?您说什么?”   “下去歇着吧,明日要送和儿呢!”柳娘挥退华嬷嬷赶紧闭上眼睛。   这一夜,张府的奴才几乎要通宵忙碌,才能支应起明天的出殡大礼。张老爷为表对儿子的哀思,葬礼办得尤其大,一府的奴才都忙得脚不沾地。   华嬷嬷服侍柳娘歇息之后,又去了张老爷的院子,向老爷禀告太太的情况。这满府的人都是知道的,老爷一直关心的着太太,别以为太太独子去了,就能轻贱,老爷还看着呢!   华嬷嬷福身道:“太太如今能略止悲痛,只今晚太太抚摸着衣裳不语,看上神态有些癫狂,好似要做什么似的。”   张老爷闭眼,叹道:“太太伤心过渡,明日卧床休息,不能去送和哥儿最后一程了。”他仿佛不忍心说这话,说完赶紧把头偏过去,眼中有泪意。   “是。”华嬷嬷恭敬应声。   第二天一早,柳娘被喊了好几声才叫醒,迷糊道:“扶我起来,我要去送和儿。”   “太太,时辰还早呢,你先歇一会儿可好。”   “不必,先摆膳,别耽搁时间了。”柳娘有气无力的挥手,让丫鬟们传膳。   华嬷嬷看了看天色,道:“那太太先用药可好?估摸着时间,等太太用了早膳,就该去灵堂了。”   “嗯,把药给我。”柳娘接过药碗,不用人喂,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这些日子她喝药都是这个风格,华嬷嬷曾问,她便说:“比药更苦的都咽下了。”   柳娘喝了药,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摆手道:“早膳放着不要动,我眯一眯,一刻钟后叫我。”   丫鬟们恭敬福身表示听令,把早膳放在桌子上。华嬷嬷一挥手,丫鬟们就鱼贯而出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华嬷嬷出来道:“太太歇着,你们不许去打搅她,留两个三等丫鬟听令,其他人都跟嬷嬷我去灵堂。嬷嬷可告诉你们,别看二少爷去了,可太太依旧是太太,把你们的小心思收起来,若让嬷嬷瞧出一丝半点儿端倪来,定不轻饶!”   “奴婢不敢。”丫鬟们战战兢兢排成几行,躬身听华嬷嬷教训。华嬷嬷是太太的心腹嬷嬷,更是内院总管事,是张府内所有女性仆役的大总管,向来威名远播。   华嬷嬷敲打过后,领着丫鬟们浩浩荡荡去了灵堂,用她的话来说,伺候过的丫鬟也要来磕头,最后尽一份心意。   留在主院的两个三等小丫头,是刚刚提拔上来的,见华嬷嬷领着姐姐们去见识外面的大场面,自己在院子里枯等,十分不耐。开始还顾忌着府里规矩,后来见卧房里没有声音,整个院子都寂静无声,又听见外面乐声阵阵。两个小丫鬟耐不住,商量了几句,蹑手蹑脚的跑到内院和外院的隔墙那里看热闹去了。   两个小丫头刚走,柳娘就搭这一个小包袱出来了。包袱里装着柳娘的户籍,她趁抄经时候写好的状纸和当初出嫁的嫁妆单子。   柳娘往后罩房小厨房而去,这里人都走光了,早上她喝过的药还在炉自旁边的灶台上。柳娘闻了闻药材,把剩余的水倒了,包了药渣塞进包袱里,往后门而去。   今日府中大丧出殡,哪里都忙的一塌糊涂。柳娘穿着素服,搭着一个小包袱过来,取下腰牌给看门的小厮看过,道:“大奶奶派我出去办事。”   小厮验顾过腰牌的确是内院的管事腰牌,立刻放行了,言语之间十分殷勤,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出殡,不知陪多少笑脸奉承内院管事嬷嬷呢!   张家正厅,四十九位僧道同念经文符咒,水陆道场排场十分盛大,就是老人家去世也只有这样的规模了。张家唯一的孙子跪在孝子位上,答谢各位来致礼的宾客。   今日乃是正日子,来的人也是张老爷的同僚,前几日都是家中子侄或张老爷部中下属,如此更显葬礼盛大。   “张兄,节哀。”张老爷同僚见他拄着拐杖,头发也花白得更厉害了,心有不忍,劝了又劝。同时也忍不住感慨,张老爷慈父心肠,这种悲剧,谁忍心见呢?   等到走过了诸多礼节,司仪唱喏道:“时辰到,起灵!”   张家大孙儿正待起身摔盆,一堆衙役气势汹汹得带着公文闯进了灵堂,喝到:“且慢!”   张老爷十分不悦的被长子扶过来,喝道:“此乃官宦之家,本官工部主事,尔等何人,胆敢擅闯!”   “在下帝都府尹大人麾下捕头,见过张大人。”   “尔等说来,所为何事?”张老爷斥问道,然后又不听他们解释,摆手道:“不论何事,等过了今日再说。今日乃是我儿出殡,不谈公事。”   “张老爷见谅,今日出殡恐怕是不成了。”那捕头十分不给面子。   张老爷长子张伯海怒斥道:“你什么意思,小小差役……”   张伯海还没训斥完,那捕头就面北而立,从怀中取出公文道:“府尹大人有令:今工部主事张辽之妻孟氏,状告其子死于谋杀,状告自身被投毒,已立案。着张仲和不得下葬,待仵作验看。”   读完公文上的文字,捕头道:“请张大人见谅,今日这殡出不成了。”   张辽一张脸涨的通红,指着捕头说不出话来。   整个灵堂也突然沸腾起来,议论声不绝于耳,都说家丑不外扬,这要闹到怎样不可开交的地步,才会对簿公堂。来的都是官场中人,也明白帝都府尹不会无缘无故立案,没有初步证据,怎么可能来官宦之家放肆。   众人的眼光突然微妙起来,刚刚还以为是父子情深,看来这其中还有诸多不可告人之处啊! 第215章 老太太   张家的混乱柳娘是不知道的, 递上状纸之后, 帝都府尹刘大人就请了大夫来给柳娘诊脉。   这些大夫都是与衙门有长期合作关系的, 说话并不委婉, 道:“这位太太体内确实有毒。”   “药渣检验过了, 只能检出迷药来, 其他的还不能断定。”检查药渣的人也回来禀告道。   “张安人请了,这案子本府接了,张安人回去等消息吧。”刘大人颔首道, 作为六品官眷, 柳娘身上还有安人的敕命。   “多谢大人为老妇做主, 老妇感激不尽。”柳娘恭敬行礼, 退了出去。   等把人都打发走了, 张大人的师爷不解问道:“大人, 怎么就接了,这可是官眷啊,还是杀人大案!”   “不接能怎么办,这么多年刑名经验, 你看那妇人可是善罢甘休的主儿?若是肯息事宁人, 都是一家子,一床大被掩了真相,又能如何?等着吧, 若是本府不接,那妇人就有胆子往更高了里递,谁能拦得住。到时候翻出来, 本府都有了罪过。”   “那是不是先和张主事同个气儿?衙役就这么上门,会不会伤了和气。当时官场中人,大人还是要小心官声啊。”师爷十分为自家东翁着想。   “放心。等张主事想清楚了,定会谢我的。”刘大人今日围了张家,若是能查出什么来,张家跑不掉,也不必担心日后。若是没查出来,反治张太太一个诬告,张家反而会感谢他这个明察秋毫的青天。现在的些许得罪,又算的了什么。   师爷脑子一转,就想清楚了刘大人的用意。   刘大人继续吩咐道:“找两个衙役,盯紧了张安人。”   “东翁是怕她被人害了吗?”师爷鬼鬼祟祟道。   刘大人摇头失笑,“你呀,莫小瞧妇人。都说最毒妇人心,她既然能走出深宅大院,状告子媳,就知是个狠绝之人。这案子肯定轰动一时,本府要圈起来慢慢审,若是她没点儿本事,连自己都保不住,那案子可就小了。”   柳娘也不管帝都府尹是如何评价她的,有句话说的好,只要你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情,全世界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不是你客观上得到了什么帮助,而是你坚定信念,世上就没什么能够阻止你。   柳娘出了帝都府衙门,先往当铺而去。她包着小包袱出张家的时候,带走了自己所有值钱的首饰。   柳娘入了当铺,把所有首饰死当,换了银票在身上。   柳娘一身素服,七拐八拐的在街上走动,最后进了成衣店,一两个时辰没出来,后面跟着的衙役觉得不对,进去找的时候,听店家说那就是个来借地更衣的妇人,早就走了。   摆脱了盯梢之后,柳娘来到镖局一条街,冲着门脸最气派的那家走了进去。   “兀那妇人,这看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去了,大爷不与你计较。”门口看门的看柳娘一身素服过来,心里忌讳。仔细打量她不是周遭居民,看样子也不像是大家奴仆,毫不客气驱赶道。   “长盛镖局便是这般做生意的?”柳娘反问。   “你这妇人,难不成是来做生意的?且去,且去,……”   “我是来托镖的。”柳娘不愿和他掰扯,直接了当说了来意。   那大汉能做守门人,也不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儿,看自己怎么粗俗这妇人也不在意,十分认真的模样,难不成真是来托镖?大汉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他见识短浅,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你若做不得主,不如请能做主的出来。”柳娘补充道。   “娘子进来说话。”看门大汉请柳娘进门到偏厅奉茶,把她当普通来托镖的人一般对待。安置好之后,走出她的实现,撒丫子就往内堂跑。   “大当家的,今儿出奇闻啦!您快去瞧瞧?”   “又来什么了?这回是托了猫狗还是豹子?别大惊小怪的,托什么我们长盛镖局都接的下!”大当家的四平八稳坐在官帽椅上。   “嗨,来托镖的人太奇怪了,孩儿都忘了问。”大汉憨笑道:“你不知道,来了个俏寡妇,一身素服,也没说来托什么镖。那妇人衣着精良,可也不像是大家仆妇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威严。孩儿在镖局里长大,还没见过这般威严的女人,惊得都忘了问。”   大当家的闻言来兴趣的,他们走江湖的,最重要的就是有眼力劲儿,能放在门口做脸面的,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心眼儿可不粗。既然他这么说,难不成还真来了问有来历的?大当家的在心里过了个圈儿,心想威严的妇人,难不成和官府有关系?他们打点好了的啊?   大当家的决定亲自去看看,等到了偏厅,才发现手下孩儿说的“威严”是什么意思。只见偏厅那位素服妇人坐在椅子上,也不见她摆什么姿势、做什么情态,只随意坐着,既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不敢放肆。   “长盛镖局镖头王大年给这位夫人见礼了。”   柳娘起身,微微颔首,道:“夫家姓张,王镖头客气了,唤我张太太即可。”   “张太太客气……”王镖头笑道,想他老王也是走江湖小二十年的了,可说话怎么这么别扭。他一大老粗什么时候和大户人家女眷打过交道,能看得上他们镖局的,最多派个管事嬷嬷来,不能更多了。   “今日来,是有一笔百两银子的贵重之物,要托给贵镖局。”   一听百两银子,看门的大汉眼睛都在放光!王镖头却神色严肃的问道:“敢问是何贵重之物?”银子越多,东西越烫手,若是说得不好,王镖头可不敢接啊!   “我!”   “啊?”   “我!”柳娘笑道,“我本人,王镖头可听明白了?”   “我乃工部主事张辽之妻,七日前,我儿掉落池塘,不是意外,是为谋杀,凶手就是他那不同母的兄长。此事我已告到了帝都府,刘大人已立案,此时应当包围了张家。我虽是苦主,可张家俱是男丁,杀人都敢,若是再有鬼祟手段,不可不防。”柳娘微微一笑,“此时整个京城都快沸腾起来了吧?”   “这……张太太啊……”王镖头一听有官员介入头都大了,根本不想再听下去。   “刘大人派了两位衙役保护我的安全,可衙役能防皮面上的,私底下还要劳烦王镖头多费心。”   “张太太……”   “有多大风险,得多大回报。母告子,还是官员内帷,京城的说书人,不缺段子了。”若是长盛镖局能踏进来,完全就是免费的广告。   王表头苦笑问道:“张太太稍后,粗人且和弟兄们商量商量。”   王大年退到内堂,马上让人去打听消息。长盛镖局的人都被这西洋景儿吸引来了,从没听说过有女人上门托镖,镖还是自己的。镖局里的人有被一百两银子晃花眼睛的,也有怕沾惹官府的,更多的是来凑热闹的。   张家今日出殡,却让官府衙役挡了。失足落水变成了故意杀人,慈父之心也成了别有用心,事涉官员,可以预见,这是本月京都最火爆的话题。市面上已经有流言出来了,长盛镖局想打听的事情并不是秘密。   王大年听着各方消息,思量许久,一咬牙一跺脚道:“接了!”   “大当家的,这可是和官府打交道啊!一个妇人,岂斗得过当官的?”   “那可不是普通妇人。市面上的流言都说是官老爷怕继妻给儿子伸冤要毒死她,可她告到府衙的却是继子继媳要杀她。甭看只是告的人变了,可官府只要接了状纸,就非得把这个人查出来不可,告谁不重要。妻告夫加刑,母告子就没这说法了,轻轻一避,端得巧妙。再想想,一个深宅妇人,娘家又不在身边,从儿子死了到现在也才七天,这就下定决心了?往日可没听说张家老爷内宅不睦,这般有决断的人,跑江湖都是一号人物!心里有决断,手上有本事,这种人,可不是普通妇人!”王大年对围在厅堂里的人解释道。   “听大当家的。”镖头抱拳道。王大年是他们中心思最缜密、本事最好的,听他的准没错。   “孩儿们也听大当家的。”底下的小镖师们也摩拳擦掌的主动请缨,以往他们镖局能押运护送就是些货物,稀奇点儿的能有活物。真正的大户人家有自己的护卫队用不着他们,镖局能打交道的就是中层百姓。如今能参与进这样的大事里,说不定接下来几个月里,京城人嘴上说的、口里谈的就该是他们长盛镖局扶危济困的大仁大义了!   搞定了安全事宜,柳娘又到牙行买了一所小小巧巧的院子,就在衙门旁边,买断,花了当铺带出来银子的一半。那房子在衙门旁边,做生意之类的都没人敢来买,房子又小,普通一家五口都住不下,可地段实在好,这么不上不下的一直空置在那里。   赶巧柳娘赶上了牙行处置“不良资产”,干脆买断了。不是柳娘非要逞强,实在是她必须有个落脚的地方。柳娘在京里还有一处院子,郊外也有零散两个庄子,可她是张家太太。当初为了融入张家,她的陪嫁大多和张家奴仆成婚,已经张家连在一起了。现在去嫁妆产业居住,完全就是送羊入虎口。   柳娘在府衙旁边买房子的消息,也瞒不过帝都府尹。 第216章 老太太   柳娘接下来的行为, 也证实了王镖头的猜测, 这的确不是一个普通妇人。   在镖局的保护下, 柳娘散了几份的东西给各大茶楼、酒楼的说书人, 张家大案还未开审, 京城就已经沸沸扬扬传出许多消息。帝都府迫于舆论, 也加快了勘察步骤,加班加点围着这个案子转。   舆论是把双刃剑,柳娘能用, 张家也能用。张家老爷到底是官员, 同年、同乡、同僚颇多, 看在他的面子上, 怎么也要留几分香火情, 更何况张老爷亲自联络说情。现在官场上, 倒是普遍同情张老爷。这个世界真正掌权的是男人,而男人们都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张太太这种类型的。一言不合,玉石俱焚,太烈了!   张老爷博得了官场上的同情, 柳娘有了普通百姓的关注度, 看上去旗鼓相当。可话语权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柳娘该做的,是把关注转化为支持力量。   双方各显神通, 等到开审的时候,帝都衙门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人。还有会做生意的商家,派来好几个人轮流听着, 第一个人回去报信,第二个接着听,保证不漏听一个字。而在茶楼已经开了专门的说书会,众位感兴趣的看官,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等着前方传来的第一手消息。酒楼、茶楼倒是趁机赚了一笔!   刘大人一拍惊堂木,周遭围观人员立刻安静下来。衙役们杵着杀威棒,嘴里高呼“威武”。这样的仪式过后,大堂仿佛就有了威严公正的色彩。   刘大人再拍惊堂木:“带原告!”   柳娘还是那一身素服,看上去柔弱弱弱,因她有敕命在身,不必下跪,只福礼。   “下站者何人?所告何事?”   “启禀大人,民妇乃是工部主事张辽之继妻,状告继子谋杀我儿张仲和,状告继媳毒杀婆婆。”虽然早就听说过案情,可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周遭还是忍不住一阵议论。   “肃静!”刘大人一拍惊堂木,喝止住众人议论,威严道:“详细说来。”   “冬月初三,我儿掉落家中池塘淹死。据说我儿张仲和调皮爬上假山,失足掉落淹水而亡。可据民妇所查,当时我儿与长孙在一起,我儿乃是被长孙推入池塘而亡。长孙犯事后不加悔改,阻拦仆妇救人,错上加错,这才导致我儿淹死。长孙今年九岁,乃是幼儿,幼子何辜。能做出此等伤心病狂之事,乃是其父养而不教,在其面前诋毁弟弟,才让幼儿生出恶心。因此,民妇状告继子杀了我儿。”   “肃静!肃静!”这个情况倒是头一回听说,周围又响起了嗡嗡声。   “你可有证据?”   “回大人,证据有三。一是地形,张府池塘在后院,四面都是房屋,冬月初三,府中并无热闹喜事,并无喧哗之声。若是我儿落水,必然呼救,若无人阻拦,何以奴仆救治不及?此乃张府后花园地形图,这样短的距离,必定有奴仆听见呼救声。请大人明鉴!二是个性,我儿乃是进学的童生,今年正预备院试,若过了,就是秀才公。我儿平日里为人稳重,怎会如三岁小儿一般攀爬假山。他的个性,诸多同学同窗皆可做见证。三是尸身。这世上,人会说谎,尸身不会。我儿夭亡,尸身还未经过检验,他若是被人谋害,身上必有痕迹!”   “你这恶毒妇人,和儿已经夭亡,你还有侮辱他的尸身,令他死后都不得安宁吗?”站在衙门围观人群最里面的张老爷忍不住怒斥。他不是被告、原告,可又关系亲密,忍不住过来听审。此时有验尸为侮辱的说法,若是表面查验还好,若是要开膛破肚,那就是尸身不全。当年有一孝子,宁愿背负毒杀老父的冤屈,也不愿老父尸身受损,这样的情节,别编为“孝子传”,广泛流传,可见一斑。   柳娘沉默不答。   刘大人问道:“怎么不答话。”   “回大人,公堂之上,只认主审官员,旁人胡言乱语,何必应答。”中式审案就是这点不好,人情味儿太重,张主事身为局中人,哪儿有资格插话?“幼子含冤而死不为其讨回公道,老妻被毒杀不见关切,此等人,又有何可答?”   “岂有此理,老夫……”   张主事还想说什么,刘大人已经又拍惊堂木了。   “你说毒杀,又有何证据?”   “回大人,民妇的身子就是证据。民妇自独子夭亡之后,就觉身心俱疲,常常神情恍惚,开始还以为是伤心过度,后来却发现每每喝了所谓定惊安神的汤药之后,精神头更不好。民妇留了个心眼儿,药汤都是当面喝,背后吐。等到我儿出殡那日,民妇更是被灌了迷药。民妇催吐之后,在小厨房找到药渣,已作为证据呈给大人。大夫也为民妇诊脉,却是被人下毒。”   “确实如此,脉案、药渣都已被作为证据收纳,那你怎么知道是你儿媳毒杀你?”   “张府内宅已交给长媳照管,有机会行此后宅手段的,只有长媳。且这些药汁都是民妇奶嬷嬷亲手端来,良言劝慰喝下的。民妇奶嬷嬷的孙子,娶了长媳陪嫁的女儿。长媳也知我儿死得冤枉,为防民妇为子伸冤,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我们母子地下团圆。长媳有动机、有能力毒杀于我。”   刘大人颔首,再拍惊堂木,道:“带被告。”   被告张家长子长媳相携而出,张伯海也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人,见官不跪,只有长媳一人跪下磕头。   “张伯海夫妻,对张孟氏的指控,你二人可认罪?”刘大人问道。   “大人,学生冤枉!二弟确实是失足落水而死,母亲伤心过度犯了癔症。”   “那张孟氏所说的那些证据,你作何解释?”   “二弟性情的确稳重,可稳重之人也有跳脱之时,二弟年轻,在假山上登高望远也在情理之中,性情一说不足为证。再说呼救,溺水之人,常有呼喊不出的时候,花园地形宽阔,又有花木遮挡,仆人听不见也有可能。学生幼子当日并未与二弟玩耍,这都是母亲病重呓语,当不得真。”张伯海作揖道:“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学生清白。”   “自然要明察。传仵作!”   衙门仵作被带上堂,还没问话,柳娘就阻止道:“大人且慢!民妇敢问,这位仵作可是先前核查死因的那位。”意外死亡之人,都需要禀告官府,由官府确定是意外死亡,才能办葬礼,入土为安。   “是,则如何?”   “大人,若是,仵作当回避。既然有疑,则不能由原仵作验看。民妇私下查问过奴仆,为我儿核定死因的仵作,乃是张伯海旧识。”   “可有此事?”刘大人威严问道。   “回大人,小人兄弟和张秀才乃是同窗。若说认识,都是多年街坊邻居,可小人敢担保,眼看尸身之时,绝无偏袒。”仵作躬身道。   “《大明刑律》释疑有言,凡三代血亲、姻亲、同僚、邻里百丈内当避嫌。民妇再请,仵作已断错过一次,此次当避嫌。”柳娘寸步不让。   刘大人斜眼看了看师爷,师爷微微点头,表示释疑里的确有这么一句。刘大人更明白柳娘是有备而来了,就是他这个做主官的,都不会这么熟悉《大明刑律》,自来《刑律》宽泛,无律按例。官府把各可堪参考的例子汇集成《释疑》指导官员断案。若是生疏些的刑名师爷,连《释疑》都没读完。   京城不缺“能人异士”,能来凑这个热闹的都是见多识广、好奇心中的人,还真有熟悉《刑律》《释疑》的,当即高喊。刘大人再拍惊堂木稳住场面,换了个仵作来。   等新仵作检验尸体的空挡,审讯暂停。刘大人带和师爷回去商议对策,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刘大人没料到柳娘知道的这么多,也没料到张家这般能言善辩。   等仵作验看完毕,重新开审。   新仵作回禀道:“回大人,死者张忠和口鼻中全是泥沙,尸体肿大,确是淹死的症状。其指甲中,有细小碎石泥土未清理干净,经比对,乃是张府假山碎屑。死者肩部、颈部有圆形淤痕,为身前被钝器所伤,后脑有撞击伤痕。”   “这还有什么说的,肯定是被打伤了脑袋推到池塘里的啊。”   “就是,张忠和身前曾攀住假山求救,被竹竿、木棍一类推入水中,不然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怪不得张娘子要来告呢,这种杀人犯就住在自己家里,谁放得下心?”   围观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大人明鉴,我儿才八岁,哪里能重伤一个成年男子。二弟本就是从假山上掉落,指甲中有基三碎石泥沙太正常了。至于身上淤痕,怎么能肯定是当时就受伤的。也许是走路撞在门上也不一定……”张伯海辩解道。   仵作看了一眼张伯海,心说,到底是读书人,就是会说,尸体早没送来检验,现在都过了最佳时间,的确检验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肃静!肃静!”刘大人喉咙都有些沙哑了,审这种关注度高的案子就是麻烦,不仅承受巨大心理压力,就是审案过程也跟卖唱的似的,声音都吼哑了。 第217章 老太太   审案自然不能仅凭原告、被告互喷, 司法机关也要尽职尽责做到“公诉人”的责任。   刘大人喝令肃静之后, 又传了负责此次案件调查的捕头。   捕头上堂, 朗声道:“回禀大人, 自接到报案后, 小人立即带队在周家上下展开调查, 花园水池在捞尸的时候已经破坏过一次,时间过去太久,许多线索都已湮灭。”   捕头话音未落, 周遭就响起一阵嘘声。   “然!为还原真相, 小人找了与死者身形相似的人重新模拟死者落水的场景。张家假山并不高, 成年男子攀爬难免有束手束脚之感, 只能手脚并用、放低重心, 才不至于摔到。假山并非突兀直立, 在假山之下的青石上有苔藓。试验之人模仿失足跌落,只能摔在苔藓上,不能直接掉入水中。若是死者真是失足跌落则五脏六腑皆有损伤,体表必然有伤痕。”捕头高声打断的众人的议论。   “仵作, 张仲和体内可有伤?”刘大人问道。   “回大人, 并无,死者乃是溺水而亡,口中多有泥沙, 体表只有少数擦伤和形状规整的淤伤,并无跌落撞击伤痕。”仵作躬身答道。   “回大人,若是失足跌落摔在苔藓石上, 衣物、头发、指甲或多或少会沾染一些,张宅花园景致特意修整过,只有假山周围一圈有苔藓,乃是江南水乡特有之物,多为官宦人家布景所用,张宅并无其他地方发现此种青苔。”   “仵作……”刘大人唤道。   “大人,逝者身上并无苔藓痕迹,反而口中有水草,乃是池塘水底生长的。”   “啪!”刘大人又一次拍响惊堂木,“张伯海,你还有何话可说?尸体不可能说谎!张仲和明显就是死于谋杀!你还不如实招来!”   张伯海紧皱眉头,马上改口,拱手道:“回大人,学生确实不知。冬月初三,学生与同窗好友相约郊游,回家后就接到了二弟溺水而亡的消息。一路上有十多名同窗作证,家中马夫、小厮、杂役等也均可作证。学生不可能加害二弟。”   “张孟氏所告,乃是你纵子行凶,或者……教唆杀人!你认是不认?”张大人喝问道。   “大人明鉴,就算二弟乃为人所害,也不一定就是小儿。就算是小儿,这又如何能怪到学生头上。学生熟读圣贤书,乃圣人门徒,行事光明磊落,与二弟关系亲密,这些年,可有谁听到我们兄弟不和的消息?学生怎会教唆小儿行凶,望大人明鉴!”   “本官自然明鉴!”刘大人一挥手,捕头继续道:“小人听仵作先生所言,逝者后脑勺有伤,为钝器所击,膝盖处有擦伤、小腿有淤伤。小人找人试过,若是一个成年男人,想要在张家观赏假山上站直了打伤死者后脑勺,那假山上是没有可供站立位置的。若是蹲着、趴着或跪着,则没有一脚踹伤小腿,让死者跪地擦伤的可能。小人比照张家长孙身形,再找一个孩童来,发现刚好够这样身量的孩子站着打伤人。小人已传唤过张家诸位仆役,张家目前没有和长孙身量相近的人。原来伺候张家长孙的小厮和奶嬷嬷共有两人找不到,据说赎身回乡了,依照线索回乡传召的差役尚未回来。”   “据现有仆役所言,冬月初三那日,的确有下人看见叔侄两人在池塘边玩耍观鱼,后便无人知晓具体情形。口供已让人证签字画押,请大人查阅。”捕头把他们查到的信息都说了。   “这么说来,这位张家长孙倒是身在局中。不管多大年纪,胆敢杀人,就要承担后果……来人呐,带张光宗!”   “大人!大人开恩,大人开恩,我儿才八岁,如何能上公堂。一个小孩子,岂不被吓坏了?大人,大明律例有言,未满十五岁者不着死罪,不着死罪啊!”一直跪在堂中没有说话的张杨氏着急了,连忙求情,她这求情听着都像是不打自招。   “今日倒是稀奇,人人都是熟知大明律例的。”刘大人嗤笑道:“不错,律例上是这么写的。可案情不清,自然要审,等审清楚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未满十五,可酌情减刑,不会判死罪。”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杀人,还是下克上,侄杀叔,最好的结局就是刺字流配,此生算是毁了。   “张杨氏,你乃是张光宗的生母,若是知晓什么,赶紧招认。坦白从宽,主动交待案情,看在他年幼的份儿上,本官可从轻发落。”刘大人循循善诱道。   如此一说,张杨氏反倒闭口不言了。   不一会儿,去张家传人的差役就来禀告道:“回禀大人,张光宗此时正在惠民堂,大夫说惊惧过渡,有风寒入体,现在正昏迷不醒,无法过堂。”   张大人看了看天色,一拍惊堂木道:“此案推后,待张光宗身边小厮和嬷嬷来了再审,明日先审儿媳毒杀婆婆的案子吧。”   “威武”的呼声响起,围观的人热热闹闹议论着退开,今日的大案于他们而言就是一桩非凡的热闹。   被告、原告被分开押送到牢中,柳娘轻拍牢门木杆,这就是此时的司法现状,自己这个受害人,倒要陪着一起坐牢了。   柳娘娘家远在边关,仆役下人都在官府监控中,孤身一人,无人探望照看。隔了几个牢房的张杨氏和远在男监的张伯海就没这么清净了。   张杨氏被关在女牢中,她娘家大嫂亲自来看她。   “妹妹,自从出了你的事,母亲已经病倒在床,家中一切,暂由我们几个妯娌照管。今日审案我们也在对面茶楼听着,你老实与大嫂说,张仲和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真有毒杀张孟氏吗?”杨家大嫂沉声道:“放心,我已经打点好差役,绝不会有人偷听,你放心说。”   “大嫂,我真不知道啊!”张杨氏哭到,“我一个内宅女人,二叔去世的消息还是下人通知我才知道的。光宗是调皮,可也不敢杀人。大嫂,你信我,绝不是我的光宗!”   “衙门的证据一套一套的,你光在这儿狡辩有什么用?不是你?那光宗身边的小厮和奶嬷嬷呢?你不说实话,让我们怎么帮你!”杨家大嫂一巴掌拍在木牢门栏杆上。   “我……大嫂,这一切我都没有经手,那是光宗晚上的确是匆忙慌乱的跑进来。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后续都是夫君和公公收拾的。我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真的?”   “真的!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张杨氏连连点头。   “那你毒杀你婆婆做什么?”杨家大嫂问道。   “这也不是我!我都说了,连光宗的事情我都没掺和,更何况婆婆那边!那个华嬷嬷虽和我的陪房有亲,可这桩婚事已经多少年了。当初还是婆婆主动挑的头,就是为了平顺过渡内院掌家之权。婆婆是继室,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又没有深仇大恨,我平白无故杀人做什么?”   “怎么算平白无故?你儿子杀了她儿子,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伸冤,你的儿子就要搭进去,明摆着的仇!”杨家大嫂冷漠道,“你什么都推脱不知道,难道青天大老爷能放任你不知道吗?”   “不是光宗!大嫂,绝不可能是光宗。光宗是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他吗?他若是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不会看不出来的。肯定是有人陷害他,他才几岁,他懂什么?”   “他什么都不懂?现在怎么会‘惊惧过度’,他在惊惧什么?”杨家大嫂蹲在地上,凑近,眼睛死死盯着张杨氏道:“有你做榜样,咱们杨家现在的女儿都快无人敢娶了。若是你的罪名下来,公婆必定将你逐出家门。你要想清楚!”   “大嫂……”张杨氏哀鸣一声。   “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势,一旦经了衙门,再无隐瞒的机会,有什么说什么,别以为自己能护住谁。如果你是清白的,你儿子是清白的,只有你实话实话,才能洗清自己。官老爷难道不比你聪明?你若是真聪明,就该看明白了。”   “可光宗毕竟姓张啊!”   “你想想今日过堂,那姓张的可有为儿子顶罪的意思?张孟氏为何一口咬定光宗杀人,告的却是张伯海?她也知道告一个小孩子,刘大人很有可能轻判。若是告张伯海,过失杀人、冲动杀人,就成了教唆杀人。若是被教唆,教唆者又是至亲,光宗的过错就不这么大了。”杨家大嫂缓和了神色,循循善诱道:“就像你说的,光宗还这么小,父亲的话怎能不听呢?不听就是不孝!因为愚孝而做了错事情有可原,这错事他也不知道后果,你说对不对?”   “妹妹还不知道吧?张伯海之所以不愿为儿子着想,是因为他养在井水街的外室有孕了,已经七个月了,大夫和稳婆都说是男孩儿。”   “什么?”张杨氏猛得抱住牢门栏杆,头几乎从栏杆缝隙中钻出来:“不是说张伯海很难让妇人有孕吗?”   “是很难,又不是不能,你不就怀了光宗?男人啊,能指望什么。你早知他养了外室,因着难有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呢?你的儿子,马上就要为他还没出生的儿子铺路了!光宗若是被判刑,一辈子就毁了。再退一步说,张伯海是顶顶好男人,愿意养着着这个废人儿子,他的儿子愿意吗?你愿意让光宗一辈子仰仗一个外室子的鼻息过活吗?宁跟讨饭娘,莫跟做官爹,有后爹既有后娘,这些谚语,还要我一一列举吗?你觉得张伯海是慈父心肠的好男人吗?”   杨家大嫂紧紧抓住张杨氏青筋暴露的手指,“妹妹,一步错步步错,你可要想清楚了!”   与此同时,男监里的张伯海暴躁道:“爹,您别总拿恶意揣测我行不行?不是我干的!” 第218章 老太太   “不是你难道是光宗?你们两人中间总有一人杀人了, 不然今日不会在这公堂大牢之内!”张辽心中咆哮, 可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清楚, 自己为了儿子、孙子, 放弃妻子的事情, 张伯海也清楚。   张辽心中苦闷, 我不过是想尽量保全大局,难道我不伤心幼子夭亡吗?难道我决定放弃相伴二十年的妻子不苦闷吗啊?我的心也在滴血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张辽叹道,头上花白的头发四处飞散, 一下子苍老许多。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 父亲可有良策?”张伯海满怀希望的问道。   哪儿有什么良策, 他只是一个六品小官, 在京城里名不见经传, 这次到时出了名,可惜是恶名。当初答应要为他说话的同僚,此时都哑口不言,生怕惹火烧身。倒是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死死盯着这件事, 准备拿这件事当做一次“例”, 日后审案判案的“例”。   “为父想了想,你二弟应该是光宗不小心杀人,他年纪还小, 不会至死。你身上也不过教导不严的罪过,从来没听说教导不严会是死罪。如此,罪责最轻。”最后一句, 张辽几乎是贴着张伯海的耳朵说的。   “父亲可有把握?”   “为父这就去惠民堂,等着光宗醒过来。儿啊,你在牢中也好好好的,相信青天大老爷会还你清白的。”张辽怕牢中会有监视之人,与张伯海大声说了几句“问心无愧、坦荡无私”的话之后,才施施然离开。   离开男监,张辽也并不是如他所说马上去了惠民堂,而是转到女监来。   女监这边,看望张杨氏的杨家大嫂刚刚离开,张辽过来,隔着牢门就是一个弯腰深鞠躬,道:“辛苦儿媳了。”   张杨氏心里悲苦,却也被这样的大礼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公公何出此言?”   “家门不幸,出此大事,连累你了。”张辽痛惜无比,眼中含泪道:“儿媳宽心,老夫相信光宗是清白的。老夫承诺,不论结果如何,光宗总是姓张的,一辈子都是我张家人。”   “光宗……”张杨氏喃呢道,她之所以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张光宗吗?   “儿媳放心,老夫在外还有几个知交好友,必能使得上劲儿,光宗必定性命无忧。他年纪幼小,不会重判,到时张家自会接应。等过个几年,等到大赦,光宗就能安然回来了。”张辽语待深意道:“光宗不会有事,伯海也只有一个教导不利的小罪名,儿媳要知道才好。”   张辽一口一个张家,不过是在暗示张杨氏,张家在她的儿子就在,他在张家就在。为了儿子,毒杀张孟氏的罪名,她必须背在身上。这个世界,终究是以家族为基本单位联合在一起的,没有家族扶持,一生走得必定辛苦。   张杨氏凄惨一笑,道:“张家也不止光宗一个孙子,张伯海在井水街的外室,不就怀孕了吗?”   “胡说八道!老夫怎不知此事?”张辽勃然大怒道:“儿媳万勿听人挑拨之言,张家的孙子只有光宗一人,这个老夫可以担保。别说外室有孕,就是生下来也入不了宗谱。一个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长大的孽障祸胎,怎可与我长子长孙相提并论!”   张杨氏不说话,她现在也辨别不清楚大嫂和公公到底谁说了实话,不过没关系,案子明天才开审,她有时间慢慢想。张杨氏心中长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后悔无比,平日怎么不多看看律例条文或者审案断案的话本,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茫然。   张辽探望过张杨氏之后,又转过几个拐角,到了柳娘牢门之前。   柳娘盘膝坐在干草之中,依旧是一身素服,一根银簪,完全是守寡戴孝的打扮。   这幅装扮太不吉利,孤零零坐在这安静、阴冷的大牢之中,干冷寂寥,张辽一瞬间没反映过来。   “唉,你受了委屈,为何不与我说?我何时不为你做主了?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我清楚你为仲和伸冤的好意,可事情过后,你又如何生活?你我夫妻多年,老夫怎忍心呢?”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你娘家不在身边,仆役又不敢信,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为夫可以带劳。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夫也是盼着你好的。”   “儿媳那边我也去看过了,她正痛哭流涕后悔不已,悔不该一时冲动,在你饭菜中下药。她一个妇道人家,听着府中下人几句流言就吓住了,才有此恶行,此时也悔得跟什么似的。若是你说出来,事情在府里就能解决,何必闹成这样,你此次的确太过莽撞了。”张辽又是一声长叹,“不过,你我夫妻一场,总不能看着你日后没有着落。你还是张孟氏,日后也是要葬在张家祖坟的。”   张辽见柳娘盘腿闭目,也不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絮叨。   柳娘听得烦闷,忽然睁看眼,定定看着他,幽幽道:“我知道谁要杀我。”   张辽看着这双洞悉世事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走出张家大门的那一刻,就不是往日的张孟氏了。此时她已做出选择,心中清明,心志之坚,非几句话能动摇。   张辽干脆闭口不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牢里的热闹府尹大人也是知晓的,师爷不解道:“东翁,真不派人听着吗?”   “派人做什么,他们敢这个时候冒风险,肯定有办法让旁人听不到,这时候去没用!”   “万一他们私下里说真话了呢?”师爷还是不甘心放弃。   “这回审的,可不是偷鸡摸狗的小罪名,也不是草莽百姓,一个个也是读过圣贤书,张口闭口还能拿大明律例来堵老爷嘴的人。往日那些小手段也用不上了,他们比谁都精明。”府尹大人叹道。   “既然如此,正该了解真相,便于审案啊!”   “都说了那些是聪明人,你就不怕被他们反着利用?”府尹大人笑道:“不管谁去探望、说了什么,最终都要在公堂上表现出来的。多说多错,但凡出手,必定会留下痕迹。本府不急,总有他们露马脚的时候。”   “东翁高见!”师爷拱手叹服。   “当初伺候张光宗的小厮和嬷嬷找回来了吗?”刘大人更关心但还是案情本身,等把真相调查清楚,这些人各自谋算,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大人恕罪,那小厮的尸身已被找到,在护城河里捞出来呢!”   “又是一个淹死的,那小厮才八九岁的年纪吧?家里人呢?”   “一个被拐子卖掉的孤儿,无父无母。”师爷答道。   “这样一个孩子,是不可能赎身的,也就是说,张仲和的死,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了。只是不知道这杀人的是谁?张伯海兄弟相残,张光宗过失杀人,张辽狠心害子,再或者张孟氏贼喊捉贼也有可能。”   “奶嬷嬷呢?”刘大人再问。   “还未找到,张家下人说的奶嬷嬷老家并无人。不过奶嬷嬷确定是有一家子拖累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小的们正在抓紧查问,想必三日内必定有结果。”   “这就好!纷繁众生相,熙攘为利来。”刘大人敲着桌子笑道,“真期待明天过堂啊!”   张大人身为主审官,从来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能进衙门的刑狱大案,谁敢说自己全然无辜。   张仲和被杀一案暂且搁置,先审张孟氏被毒杀一案。   张孟氏带来的药渣和她的身体本身能说明她的确中毒了,刘大人又传了捕头来问。   “张孟氏素来身体康健,张家近一两年只有请大夫看咳嗽、打喷嚏之类的小病,都有脉案记录,张孟氏并无宿疾。自张仲和死后,张家对外宣称张孟氏伤心过度病倒,请的是惠民堂的大夫,只在张仲和死的第二天看过一次大夫,开的是定惊安神的药物,日后都是卧床修养。脉案、药方、药材都已核对清楚,确实如此。张孟氏身边丫鬟仆役都审过了,没有为张孟氏买药的事情。出殡那日,衙役们去的及时,在张孟氏房中,也未搜出对症药物来。”衙役逻辑清晰的说明了这几点。   “张孟氏自残诬陷的可能基本排除,还有其他的吗?”刘大人问道。   “张孟氏仆役华嬷嬷身上随身带有药粉,经查,正是张孟氏所中之毒。厨房药材均来自张家公中库房,张府管家交待,他是受老爷张辽之命抓药的。”   “哦?张辽今日可在?”刘大人环视一圈问道,昨日张辽十分热心的挤在门口观看,今日却不见踪影。   “大人,张辽在惠民堂守着生病的孙子呢。”师爷再去刘大人耳边轻身道。   “既如此,派人去传唤张辽,捕头继续。”   “张家内院皆由张杨氏打理,张孟氏每日药材都是由府中丫鬟领来,在厨房煎煮好之后服用的。平时在张孟氏院中还有一个茶水房,可供热药。抓药、煎药、服侍用药的奴婢都已收押审问,请大人明察。”   口供刘大人已经熟记于心,此时还是装模作样再看了一遍,又拍惊堂木道:“带人证!” 第219章 老太太   “回大人, 奴婢是负责保管药材的, 太太一应物品都是奴婢负责照管。大夫第一次开了十二幅药都吃完了, 第二次又开的十二幅, 就没经奴婢的手, 剩下的药是华嬷嬷负责照管的。嬷嬷说, 此药难得,不必奴婢费心。”   “奴婢是大厨房熬药的,二少爷去后第二天, 华嬷嬷就吩咐熬药移到太太院中小厨房, 不在大厨房淘神费力了。”   “奴婢是小厨房负责煎药的, 药开始是春雨姐姐送来的, 后来是华嬷嬷送来的, 奴婢只管熬药而已。药好之后, 都是由华嬷嬷送给太太的。奴婢发誓,全都是安大夫叮嘱做的,绝无错漏。”   ……   众多丫鬟的供词合起来,隐约拼凑出的真相, 关键在华嬷嬷。   “带华嬷嬷!”   刘大人传唤华嬷嬷过堂, 华嬷嬷已经遭过刑讯,是让两个衙役拖上来了。   “华嬷嬷,你为何毒害主母, 说!”   “启禀青天大老爷,奴婢乃是太太的贴身嬷嬷,素来受太太倚重。可奴婢的男人是老爷长随, 太太嫁进张家之后,为尽快融入,才让那奴婢嫁了。奴婢男人福薄,多年前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儿子因烂堵,家也败了,媳妇儿也跑了,只留下一个孙儿与奴婢相依为命。奴婢的孙儿一直在老爷安排的庄子上过活。二少爷落水去了之后,大老爷令奴婢在太太饮食药汁中下药,不然就杀了奴婢唯一的孙儿。”华嬷嬷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柳娘,嘭嘭三个响头,哭道:“太太,是奴婢无用,奴婢也是逼不得已。老爷说那些药材是平心静气的,只是让太太安静过完少爷头七,奴婢这是误信了……”   “一派胡言!”正在这时,张辽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衙役。张辽现在还是官身,衙役去请,他自然要来配合调查,可也不是像犯人一样押解回来,衙役反而成了他的护卫一般。   “张主事来了,设座。”刘大人吩咐衙役看座,这是对未定罪官员的基本礼遇。   “张主事,先前审了贵府丫头,人证物证一致指向华嬷嬷。华嬷嬷供述,毒害张孟氏乃是受你的指使。张主事,可有此事?”刘大人好整以暇的问道。   “大人明鉴,下官怎会做出这等事情!下官刚才也听了两句,不过这老奴一派胡言,大人可派人搜查我张府名下田庄铺子,绝无囚禁之事。下官不知这奴婢是受了谁的指使,居然有胆子污蔑朝廷命官。”张辽义正言辞道。   “华嬷嬷,自你被带到府衙之后,本官就查了,你的孙子并不在庄子上,而是在张家大奶奶的陪嫁铺子上做工,你可知道?”   “大人明鉴,奴婢孙儿一直在田庄上,奴婢一月前还见过。后来二少爷落水之后,奴婢就没见到人。老爷拿了孙儿的贴身银锁威胁奴婢,奴婢才不得已下手的。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华嬷嬷跪地叩头不止。   “传张杨氏陪嫁绸缎铺掌柜、伙计。”刘大人喝道,这些相关人证,早就等在后堂了。   不一会儿,绸缎铺掌柜和伙计就来了。   “华嬷嬷的孙子,是多久到铺子去的?”   “回大人的话,是一月前去的。一个月前,小人入府向大奶奶禀告铺子经营状况,大奶奶亲口交待有人会拿着信物找小的,让小的以远房侄子的名义安排在绸缎铺。小人虽不解,可还是应下了。”掌柜的一脸和善,长得就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何时吩咐过你!”跪在一边的张杨氏破口大骂。   “肃静,肃静!”刘大人一拍惊堂木道:“本官没问你话,你不许答!”   张杨氏安静之后,刘大人继续问案:“伙计呢?”   “回大人,掌柜的的确一个月前把远房侄子接到了绸缎铺,让他一个人住在后堂,只做熨烫、检查的活计,十分照顾。那人也不出屋,绸缎铺连通小的一共三个伙计,小的们还议论过掌柜的偏心呢。”伙计十分不好意思道。当初那人躲在屋子里做轻省活计,他们却在寒冬腊月的浆洗晾晒,本来就有怨言,碍于掌柜的身份没说。现在想来,幸亏没说,谁能想到这是主子们在斗法,谁能想到这里面居然牵扯着人命!   绸缎铺两人说完供词,又被请了下去。   张辽长叹道:“大人,事实如此明显,就是有人蓄意诬陷老夫。老夫与拙荆相伴二十年,这情分岂是作假的?老夫有何理由,非要致枕边人于死地?再这说了,这奴婢言辞前后矛盾,老夫乃是张家主子,想要吩咐一个奴婢做什么,直接吩咐就是,还用拿什么子嗣威胁?简直是笑话!”   “华嬷嬷,还不如实招来!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说!”刘大人一拍惊堂木,本就跪在地上的华嬷嬷吓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架道:“奴婢,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老爷自然不会明目张胆的拿孙儿威胁,可孙儿的银锁在他手上,奴婢是签死契的奴仆,怎能反抗?”   “你这刁奴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刘大人喝问道:“你说你媳妇儿跑了,她明明是张杨氏的陪嫁丫鬟,怎么跑得了?你的孙儿在张杨氏的陪嫁铺子里被搜到,你又如何解释?”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啊!”华嬷嬷吓得软瘫在地上,磕头入捣蒜。   刘大人不再一个死犟的奴婢身上废功夫,问道:“张杨氏,掌柜的指认你让华嬷嬷之孙躲在绸缎铺,你可认?”   “不认!”张杨氏斩钉截铁道:“民妇不认!一月前掌柜的确入府禀告过嫁妆收益,可民妇绝未指使什么。一月之前,二弟健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民妇岂能未卜先知,事先安排好一切。”   “唉!终究是妇道人家!”这时,张辽叹道:“回禀大人,此事下官倒是知道一些,也是下官内帷不修、治家不严的过错,而今却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了。下官而今之妻乃是继妻,长子是原配所出,男人们心胸宽广,并不以血脉为念,两兄弟十分和睦,都是我张家子孙,不分彼此。可女人们心思细,总有些小想头。为了内宅管家之权,老妻与儿媳多有不睦,下官一向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准则,不爱过问内宅之事。连下官都听说的事情,可见内宅之争激烈到什么地步了。因此,下官猜想,儿媳……唉,张杨氏多半也是未雨绸缪,想用华嬷嬷做些什么。可没想到内宅之争没用上,就出了这样的丑事。”   张辽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周围观看的人也是一阵嘘声,婆婆媳妇儿斗法这是常有的事情,但斗到杀人的地步,那就太过分了。   “张杨氏,你可认罪?”刘大人问道。   “民妇不认,民妇从未做过的事情,不论旁人如何栽赃,民妇都不会认。民妇与婆婆相处甚好,绝不是老爷污蔑的那般。民妇从未做过毒杀婆婆的事情,请大人明察!”张杨氏还是咬死不忍。   “张孟氏?”刘大人唤柳娘。   “回大人,民妇与儿媳关系确实还不错,并未有大矛盾。可民妇不敢肯定下毒的就不是她,民妇的儿子死了,凶手是她的儿子或者丈夫。女子为母则强,为了夫君、儿子杀人,也在情理之中。”柳娘福身道。   这么说,毒真是张杨氏下的吗?刘大人玩味一笑,大拍惊堂木道:“张杨氏,你还不认罪?”   “大人,民妇冤枉!”   周围众人几乎已经认定这是例行喊冤,自来被判刑的人,没一个不喊冤的。刘大人却兴致勃勃的停了下来,问道:“张杨氏,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若是不能,本官就只能判你一个绞刑了。”   张杨氏还没回答,张辽便掩面痛苦,“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儿媳,大孙儿日后如何有脸面在京城过活?一家子只能迁去老家乡下度日了!”   张杨氏愣住了,呼吸都在颤抖,神情变幻莫测,显然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张伯海在后堂,也听见了前面审讯的声音。今日审的是毒杀柳娘一案,他不是案中人,只在这里等候传讯。此时张伯海也紧张得拽紧了袖子,只盼张杨氏能认罪。   半响,张杨氏仿佛被抽了脊椎骨一般瘫软在地,喃呢道:“民妇……”   “大人,学生有证据!”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声高呼!   轰得一声,众人闻言散开,今日的庭审十分精彩,简直和戏台上一般,高/潮迭起。先前已经有一个关键时刻到来的张辽,现在又有了一个“力挽狂澜”的。   只见一个头戴儒巾、身穿长袍的读书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家丁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之人。   “学生杨岚,乃国子监监丞之子,被告张杨氏之弟,辛丑科秀才,见过大人。”杨岚大方介绍自己,躬身行礼。   “起来吧,你说你有证据?”刘大人问道。   “是!”杨岚一挥手,让家丁带上那个被绑着的人,禀告道:“大人容禀,此乃在逃逃犯汪澈,犯了偷盗罪。学生机缘巧合抓住了,特来交与衙门。”   “一个在逃逃犯,他能证明什么?”难不成他知道张家的恩怨?   “回大人,这个逃犯乃是家姐嫁妆铺子上掌柜的侄儿。掌柜的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子,向来爱若珍宝。这汪澈一直养在京郊乡村中,受掌柜的供养,日后为掌柜的摔瓦扛幡,名为侄儿,实比亲子。学生昨日游猎到张家田庄,偶然遇上了此人鬼鬼祟祟,觉得可疑,抓一起来一看,各村还有他的缉捕画像呢!” 第220章 老太太   “大人明鉴, 一月之前躲在家姐铺子中的, 真是掌柜的侄儿——汪澈!伙计们并未见到真人, 还请掌柜的辨认一下吧。”杨岚挥手让家丁取除汪澈口中的布巾。那汪澈疯了一般扑到掌柜的跟前, 痛哭嚎啕道:“叔叔, 救我, 叔叔,救我!”   掌柜的看了一眼张辽,又看了看自己这涕泪横流的侄儿, 长叹一声, 萎靡在地:“回大人, 小人说谎了, 一月前躲在铺子中的人, 的确是汪澈。他在村中偷盗, 被衙门判刑,却不愿坐牢。小人为保他平安,便藏他在铺子中。十日前,张老爷找到小人, 说侄儿在他手中, 并教了小人方才那套说辞。小人有罪,请大人责罚。”   见掌柜的如此轻易就认了,张辽一张老脸胀得通红, 骂道:“出尔反尔、反复小人,你的话,岂可取信!大人, 下官冤枉!”   “回大人,学生抓住汪澈之后,居然有人胆敢拦截。学生起先以为是汪澈同伙,后来才发现居然是张府家丁!”杨岚真的是有备而来,一挥手,又有两人被缚押上来。   张辽见了,登登后退两步,险些站不稳。   “你二人是什么身份?为何袭击杨岚?为何抢夺汪澈?”刘大人问道。   “奴乃是张府家丁,奉老爷之名,看守汪澈。”那家丁看了一眼场上局势,十分干脆道:“老爷吩咐,不得放汪澈出庄子,待案子完结之后,再行处置。”   刘大人连连点头,这桩案子马上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时,师爷在刘大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大人顺势传捕头上堂。   “回禀大人,小的在张大人房中搜出一张烧断的纸张,上面沾有药粉。经大夫验证与张孟氏所中之毒吻合。小人查问了全城大夫,在南城小药铺里,找到了药粉。药铺大夫已被带回。”   刘大人又传药铺的大夫,大夫颤颤巍巍上来,叩首道:“青天大老爷恕罪,小老儿这药原本是用来毒耗子的,小老儿并不知有人用它来害人啊!”   “你可还记得是谁买的药吗?”刘大人问道。   “记得,正是这位大人。”大夫指着张辽道:“城南乃荒僻穷困之所,都是平民百姓买药。那日有一位衣着光鲜的老爷恰巧路过,又买的是□□这种东西,所以,小老儿记得十分清楚。”   “张辽!人证物证聚在,你可还有什么可说的?还不速速招认!”   刘大人的喝问犹如惊雷炸响在张辽耳边,他能说什么?事情如此急转直下,完全出乎张辽的预料。张辽没想到杨家动作如此迅速,居然找到了汪澈,看来终究是娘家陪嫁过来的铺子,怎会让他一个外人得了先机。还有衙门,张辽也没想到衙门居然能不厌其烦在京城药铺中搜寻,这可是京城啊,那么多铺子,怎么就能在短短十多天内找到。这……这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自己面面俱到谋划了这么久,怎么过堂才两天,就让人给拆穿了呢?张辽原本还想,让张杨氏背了这个罪名,自己从容而退,也可谋求日后。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没想到啊!   “下官……噗……”张辽刚想说什么,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摇晃两下,摔到在地上。这么多年的心血煎熬,寒门子弟一步步往上爬的艰辛,家族的兴衰荣辱……什么都成泡影了。   张辽倒在地上,恍惚中看见柳娘似乎冲他笑了一下,那微笑真渗人啊!   柳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倒下的张辽,但凡出手害人,必定留下痕迹,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   “来人,把张辽押下。待本官向吏部、都察院请示之后,再做定夺!”   威武声过后,围观的众人都散了,事情如此出乎预料,这样直接了当的结束了,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仿佛一段说书正在高/潮处,突然就结尾了。张辽杀/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只是张辽还没认罪画押,晕得恰到好处。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张辽杀/妻的原因,你说要是和刚刚一样说婆媳关系还能理解,虽然少见可也不是没有,可张辽图什么?   “肯定是外面有人了?让想让老妻腾位置呗?”有人猜道。   “放狗屁!谁家能为了一个外室杀嫡妻!就算外面真有人来,接回来就是,那张孟氏娘家远在边关,难道还能给她撑腰不成?女人最要紧的就是贤惠,用得着杀/人吗?”   “嗨,老兄这是正常人的想法,能杀/人的会是正常人吗?谁知道那些疯子想什么?”   今日这桩儿媳毒/杀婆婆案最终成了丈夫杀/妻案,都是人伦惨剧,围观之人心满意足的去了,决定再次开审,还得来听。   柳娘既没有向被冤枉的张杨氏致歉,也没有去张辽面前耀武扬威,她只是默默被差役带回牢房。她状告了两个案子,一是谋/杀张仲和,二是毒杀/自己。毒/杀的事情现在基本尘埃的落定,谋/杀张仲和的案子却迟迟没有进展。   坐在牢房干草上,柳娘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的当机立断。对她而言,只要走进了衙门大门,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国家机关力量强大,渴求真相,报案之后,刑事案件就是国家司法机关的责任了。自己站在干岸上,让那些身在局中的人去撕扯,让国家机关去抽丝剥茧,自己只需要等待结果就行了。   “婆婆,今日之事您可看见了,非……”柳娘和张杨氏在衙役的陪同下回到女牢,在路上,张杨氏忍不住搭话。案情基本清楚,可张辽尚未签字画押,衙门也未正式宣判,张杨氏还不能离开。   柳娘看病人一样看了她一眼,叹道:“一如既往的拎不清,我儿的案子还没结呢。”她们之间终究隔着一条人命,现在就来搭话,不嫌太早了吗?难得娘家给力,免除劳役之灾,还没出狱呢,就忍不住耀武扬威起来。   晚间,师爷小跑着去书房找刘大人,“东翁,好消息!惠民堂传来消息,那张光宗刚刚醒了,虽片刻之后又昏睡过去,可病情已有好转,再等一等,就能听他亲自说了。”   刘大人捋着山羊胡,自豪道:“看来本官先审毒/杀案,做的不错,张家大小主子都被关在牢中,无人在外奔走,事情也就更明朗了。”   刘大人对自己的谋略十分自得,师爷奉承道:“大人高明!”   “对了,张仲和之妻呢?”刘大人问道。   “大人放心,底下人看着呢!张仲和与娇妻新婚不到三月,张家出了这种事情,马上就让白家接回去了。一直待在白家从未出来,白家也注意避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师爷回禀道。   “不可大意,一家子都牵连进来了,张白氏虽然嫁进去日子短,但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她不说而已。如今她安分守己,本官也找不到传讯的理由,一旦她出手,你们必定抓住!”   “是,大人放心!”师爷保证道。   刘大人揉了揉眉心,又整理起桌案上的文书来。他近日真是痛并快乐着,这样的人伦大案最是考验人性,每走一步,都让他兴致勃勃。可这桩案子影响深远,不仅全城百姓都关注着,刘大人还在围观人群中找到了乔装打扮的官场同僚。御史、六科给事中、刑部、大理寺……这桩案子,完全有可能成为审判模板的“律”。刘大人更加小心,宽严相济,不骄不躁,争取圆满结案,快到年底了,这也是一笔政绩。   毒/杀案基本尘埃落定,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一是病倒在惠民堂的张光宗,二是押解在牢中的张伯海,三是今日刚收押进来的张辽。根据证据推断,这三人之中,必定有一人是凶手。只是动机呢?   刘大人也盘问过许多人,张家就是普通官宦之家,称不上父慈子孝“感动大明”美好家庭,但也没有深仇大恨,是什么激化了矛盾,突然之间就出手杀/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被自己疏漏了!   刘大人苦思冥想,把诸人供词又翻出来看。突然,刘大人指着张伯海同窗的供词问道:“有张伯海同窗的供词,张仲和的同窗嗯?”   “回大人,张仲和是今年才考中秀才的,先前就读的私塾已经不合适,半年前就退了,在家自学,又忙着新婚,同窗来往有些疏远。”   “秀才?”刘大人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关键,问道:“那张家是怎么打算的,张仲和计划在哪里继续求学?他还年轻,总不会不考了吧?”   “这……”这师爷怎么知道,与案情无关,他关心一个小秀才的前程做什么。“大人恕罪,是在下疏漏,明日便去盘问。”   “嗯,再问一问当日和张伯海一同出游的学子,重点问张伯海和张仲和的兄弟关系,再查一查张伯海是否有中途脱身的时间。本府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刘大人揉着眉心,他直觉自己正在靠近真相。 第221章 老太太   只要政治清明, 个人很难与国家机器对抗。   张家乃是寒门新荣之家, 显贵从张辽一人起。或者说, 在京城这至尊至贵之地, 张辽的存在也不过堪堪进入官僚阶层, 可轻蔑的称为:一小吏尔。   张辽入狱、张伯海入狱、张仲和丧命、张光宗昏睡在惠民堂, 张家的男人没一个走脱。张杨氏还在大牢等待最后的程序,张白氏已被娘家接回,张孟氏就是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主事者, 张家的女人也都无一自由。在这样的情况下, 张家已呈树倒猢狲散之势, 若非官府围了张宅, 那些仆役, 恐怕早就卷款私逃了。   如今主动权, 牢牢掌握在刘大人手里。   第二天,收在惠民堂的衙役来报,张光宗醒了。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八九岁小孩儿,刘大人不屑为难, 着人带他来府衙, 并叮嘱大夫随行。   张光宗身为官宦子弟,以往在家也是万千娇宠之人,只这短短一月时间, 就瘦得脸颊凹陷,面色发黄,只有手掌白皙, 手背略有肉窝,圆润可爱,依稀可窥见当初的娇宠生活。   “张光宗,说吧!”刘大人端坐高堂,冷声道。   “大人……我,不是我杀了二叔,不是我!”张光宗挣扎着从软凳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二叔和我在花园玩儿,我的毽子被抛到了假山上。我想去拿回来,二叔看见了想帮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假山那么小,我没踩稳,就把二叔踢了下去。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张光宗详叙了一遍当初自己不小心把毽子踢上假山、偶遇二叔、不小心踹倒了他。一段话强调三五次自己的无心,语无伦次,慌张至极。   “怎么让你二叔给你捡毽子,下人呢?”   “我……我不敢让下人跟着,爹娘不许我玩儿毽子,说那是玩物丧志,只有二叔愿意陪我玩儿。”张光宗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刘大人。   “你把你二叔踢下去之后呢?”   “我跑了,我太害怕了……可我只跑到了圆拱门就碰上了爹爹,爹爹说会找人去救二叔的。我真的不知道二叔会死,真的!”   “你确定你二叔摔下去之后还活着吗?”   “二叔的手在动,他还喊过我。我拉不起他的,我拉不起来的!我不是故意的,大人,求您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张光宗才八九岁,甚至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他被这些日子祖父、父母的反应吓怕了,他下意识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可到底为什么严重、严重在哪里,他一概不能理解。他以为这是逃学之类的让家人非常生气的事情,只要求得“原谅”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你还向谁求救过?”   “求过爹爹和娘亲。”   “只有你爹娘吗?”   “嗯!”张光宗点头,泪珠滑落腮帮,茫然不知所措。   “你爹娘还教过你什么?”   “哭!娘说哭,让我跪着哭,不能说见过二叔。爹爹和祖父都说是二叔自己摔下去的,不关我的事。大人,光宗不是故意的,光宗听得祖父、爹娘的话,您原谅光宗好不好?”张光宗仰着头问道。   “你不是说只告诉过爹娘吗?怎么还要听祖父的话?”   “祖父也知道,大人们都知道的……”   “本官也知道了,你回惠民堂养病吧。”刘大人挥手,让衙役和大夫送他回去。   “大人,大人,我能见见爹娘吗?祖父和祖母能见吗?”张光宗跪着爬了几步,就要去拉刘大人的下摆。   刘大人快步退开,让人赶紧送他走了。   待问过张光宗之后,师爷叹道:“张光宗也是可怜。一时失手,别说孩子,就是成人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能及时叫人求救,已是弥补。谁知遇上了这般狠心的兄长,定要至张仲和于死地。这张孟氏状告还真没告错,张伯海的确有罪。”   刘大人看了自己的师爷一眼,十分嫌弃道:“再审一审当初的仆役,看能否与张光宗这番说辞合得上。若是能找到他的奶嬷嬷就更好了,已经找了近一个月,怎么还没找到?”   “大人宽心,下面人一直奋力不歇,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师爷先安慰刘大人,又道:“大人竟不相信张光宗吗?一个八岁小儿,不会说谎吧?”   “我等办案之人,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年幼犯案,难道不曾有吗?查验证词,不看年龄大小,只看情理是否合宜,诸多证词是否有冲突。”刘大人正色道。   “大人谨慎持重,小人不及。”师爷躬身叹服。   刘大人向来如此,在柳娘告状的时候,他不也没排出柳娘苦肉计诬陷的可能吗?   经过比对证词,现有的仆役证词与张光宗的证词并无冲突,可也不能直接证明张光宗没有说谎。关键证人奶嬷嬷不在,这案情难以办成铁案。   “再等一等,张辽宁愿吐血晕倒,也不愿马上签字画押。有其父必有其子,张伯海想必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人证物证齐备,再行过堂。”刘大人吩咐师爷道:“叫人盯紧了惠民堂。张辽在的时候,张光宗一直昏睡高烧不退,别让心怀叵测之人伤了张光宗这个人证。”   “是,大人放心。”师爷拱手保证,心中忍不住长叹。虽常年与犯罪打交道,可这种骨肉相残的人伦大案,终究让人叹息。   从牢中醒来张辽冷着一张脸,坐在干草上沉思。他以为自己不认罪画押,又还是官身,怎么也会有客房客院的待遇,没想到刘大人如此不顾同僚情义。这可怎么好,一旦关在牢中,外面的事情,就难以把持了。外人都猜张辽是故意装晕,天知道张辽是真晕了!计划泡汤,家族子嗣快成泡影,他怎么能不伤心晕倒。   与刘大人腹诽的不同,刘大人认为张辽等人案发之后四处做手脚,简直是自投罗网、愚不可及。对张辽而言,那些疏漏若不堵上,就是坐困愁城、坐等落难。   张辽进了大狱,也在思考怎样能与外面联系上,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后手有用。张辽虽不才,依旧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书童值得信奈,曾经的书童早已充任管家,他应当能帮自己渡过难关。   讽刺的是,张辽寄托最后希望的官家和此案最关键的证人奶嬷嬷,此时居然坐在一起。   京郊,荒院。   这里是管家找到的废弃宅院,主屋勉强可遮风挡雨,这一月来,奶嬷嬷一家就在这里躲避。张家虽是小门小户,但庙小妖风大,能做张家独苗的奶嬷嬷,这位奶嬷嬷在张家的下人中,也是一号人物了。   “周叔,现在怎么办?”奶嬷嬷的丈夫问道。他的父亲与周管家曾经同为张辽小厮,可惜他父亲早亡,在张宅中,他也一直受周管家照顾,两家人亲密如同一家。出事之后,张辽令周管家处置好知情的小厮和奶嬷嬷。周管家回禀张辽,小厮掉落护城河,奶嬷嬷一家发卖去了矿山,命不长久。   可实际上,周管家却把奶嬷嬷一家安置在京郊荒院,准备等风头过去,再安排跑路。   “老爷也被关了进去,张家真的要完了。”周管家捋着胡须道:“让老夫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奶嬷嬷依偎在丈夫身边,搂着儿子啼哭不已。她的儿子才九岁,与张光宗年纪相仿,已经在这荒院中待了一个月了,脸都凹进去了。他们缺衣少食,此时又正是寒冬。开始,他们晚上不敢烧火,免得引人注意。在这荒院之中,穿多少衣裳都不暖和。现在寻了些黑布把门窗封死,在这屋里白天都必须点灯,阴影重重之下,人都活在黑暗地狱一般,压抑得紧。   “这可怎么办?太太怎么这般狠心?这是要让张家分崩离析啊!”奶嬷嬷不禁哭道。   周管家兀得扯断几根胡须,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却让周管家下定决心道:“不躲了,我们去官府自首吧!照实说,老爷想卖你们到矿山上,老夫碍于往日情义,偷偷藏下你们,后来听说主家犯了大案,不敢再躲,特去自首。”最了解老爷的就是太太这个枕边人,若是张家从内部分崩离析,那就真的没救了。   “可……可……我们这般会不会算成逃奴?若是老爷被营救出来,我们可活不成了?官老爷哪儿那么容易下大狱,京里好多官儿都是进去几年又出来了。若是老爷有出来第一天,我们……”奶嬷嬷的丈夫越说越害怕,不敢和主家作对。   “奴告主,有理也要杖五十啊!”奶嬷嬷补充道。   “又不是让我们去告状,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周管家想来想,道:“要不我们装作无意被村民发现,报到府衙之后,就能把真相说出来了。孙少爷并未杀人,是大爷杀人,老爷知道后帮着收尾的。主家出了命案,我们做奴才的不能首告,但若是官府盘问,也必须实话实说。况且我们是受迫害在先……对我们是受迫害的!若是大人问起来,就说我们开始躲的是老爷,后来忠义两难全,不敢叛主,才没及时投案的。”   “我们并未参与其中,只是凑巧知道真相而已。这样应该不是死罪吧?只要能活,又怕什么呢?都是奴仆,再发卖一次而已。”奶嬷嬷的丈夫也是个能拿主意的,“这荒院躲不了多久,与其做个没有身份逃奴,不如主动投案。”   周管家又捋着胡子沉吟半响,叹道:“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第222章 老太太   奴仆也是人, 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太正常了。判断出张家难以为继, 周管家便带着奶嬷嬷一家被官府发现了。忠仆之所以让人传唱, 不就是因为少见吗?不幸的是, 张辽并没有遇见忠仆。   有了关键人证的指认, 刘大人也能名正言顺的提审张辽、张伯海父子了, 刘大人到现在也没闹明白动机。   “为什么?父母疼幺儿,二弟已是秀才,父亲明年可升任五品, 国子监的恩荫名单想必也在他身上吧?谁还记得我是原配长子, 自古哪儿有后娘好心的?”张伯海破口大骂:“小小年纪仗着中了秀才就不尊重我这个大哥, 我才是原配长子, 张孟氏在我娘的牌位面前也是要执妾礼的!”   “荒唐!你们兄弟相差十多岁, 正该是你长兄如父做榜样的时候, 怎么这般心胸狭窄。”十多年的差距,这几乎是一代人了。张伯海若是娶妻早些,儿子能赶上张仲和的岁数!张伯海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张家的资源在两兄弟身上完全没有冲突。   “大人知道什么?我日日过的是什么煎熬日子!每日要听父亲数落我不如二弟, 继母看我的眼神也和蛆虫无异, 就连同窗都瞧不起我,与我结交不过想踩着我做梯子,结交少年秀才公罢了!哈哈哈, 谁还记得我也是少年进学?都是些势力小人,势力小人!”   “你犯事之后,你爹不还帮你善后吗?虽是非不分, 不辨善恶,可对你并无慢待啊!”刘大人提醒道。   “不过是逼于无奈罢了。他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再报官杀我,就无人为他送终了!”张伯海哈哈大笑,不是自己行差踏错,而是他们逼迫自己,不是自己的错!   刘大人摇头,一个让嫉妒心蒙蔽的傻子,读书读迂了的丑陋之人。   张伯海让嫉妒蒙了眼睛,张辽又是怎么干出帮大儿子清扫杀小儿子痕迹的?怎么忍心下手毒杀陪伴多年的妻子?   “大人也是有妻有子之人,何不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最重要的是把损失降到最低。老二已经去了,难道还要搭上老大的性命吗?谁都是老夫的骨肉,为了手心便剐去手背的肉,谁能不痛?老夫原本打算好了,让大孙儿兼祧两房,或者日后过继一个孙子给老二,二房也就香火有继了。谁知道这贱人,不安于室、妄行悖逆……”   得得得!即便是大人这样惯与犯罪打交道的人,也受不了张家父子的神逻辑,倒是柳娘这个局中人,眉头都不邹一下的听着这些诽谤,仿若无事人一般。   刘大人再次核查人证物证,谋/杀张仲和乃是嫉妒冲动杀/人,张伯海在与同窗聚会中受了刺激,回家刚好遇到张张和落水,于是起了歹念。张杨氏知情,并教导自己的儿子隐瞒真相。张辽更是帮助大儿子扫尾,企图瞒天过海。毒杀张孟氏则是张辽一人所为,为了“保全大局”。张伯海和张杨氏知情,却并未阻拦。   张家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刚刚嫁进去三个月张白氏了。张白氏也是倒了血霉,刚出嫁就是遇上这种事情,长舌妇该挑剔她的命格了。柳娘在案子完结之后,马上递上和离书,帮助白氏拉走嫁妆,恢复自由身,廖做补偿。   吏部和都察院的批文已经下来,张辽被剥夺官职和功名,案子进入判决程序。   刘大人结案宣判,张辽流放崖州,张伯海斩立决,张杨氏囚一年,判与张伯海和离;张光宗无罪释放,张孟氏与张辽被判和离,取回嫁妆。   张家奴仆除帮助看守汪澈妄图杀人的那两个获罪外,其余人等都被集中发卖,并未苛责。   一场大案就此尘埃落定,京中关于张仲和案的讨论并未消散,官场中人以此案为例,正在进行一系列考证编纂。酒楼茶楼继续热闹了三个月,人人都想从这桩热闹里找到自己的消遣。   无人关心一个老妇人去哪里了,连张光宗的去向也无人关心。   柳娘此时已经三十八岁了,在这个平均年龄三十五岁的年代,足以自称一声“老身”。柳娘变卖了嫁妆产业,依旧住在衙门旁边的那个小院子里。辛亏自从开审之后,她就住在大牢,这个小院也没引来太多人注意。   一个失子的老妇人,又遭遇丈夫毒杀这样的惨剧,衙门的人也同情她,并不随意泄露她的消息,让柳娘总算有了安稳日子可过。   结案之后,柳娘领了张仲和的尸身,寄放在寺院超度。马上就是新年,初一的时候京城贵眷都要出门上香,寺院也不乐意接待这样的晦气事。柳娘只得草草超度完毕,将张仲和归葬西山。因张仲和之故,引出了张辽、张伯海的一系列事情,老家族长已经派人来发表断绝关系的申明,并把他们这一支除族。   族人仿佛忘了当初是怎样巴结考上进士的张辽的,现在落井下石不够,还想抢占柳娘的嫁妆。可惜只看柳娘住的这位置,就不敢放肆。柳娘一两个小手段,逼得张家族人灰溜溜回了老家。   柳娘以为第一个死的人会是张伯海,可惜恰逢过年,年节下不杀生,春天万物生长、顺应天时也不杀人。若是张伯海运气好,赶上大赦,甚至能把死刑拖成长流。一个长痛一个短痛,也不知他盼哪一个。   没想到第一个死的张家人是张光宗。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张光宗被他的外家——杨家接了回去。新年还没过完,张家角门就低调抬出了棺材,停灵柩于寺庙中,待官府验看过,确认是病亡后,依旧只能归葬西山。   这两叔侄也算有缘,张光宗乃是无意,可终究为自己的无意付出了代价。一个小孩子,杨家若是真想他死,哪里需要酷烈手段,只需不给他吃药,自然就拖死了。   柳娘长吁一口气,她的任务完成了。   自她过来之后,最难的不过是下定决心和逃出张家,这些对旁人而言很难,对她来说却是易如反掌。这些日子柳娘只需沉默,事情已经按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柳娘上至帝王下至妓/女都做过了,此生也是奔四的人了,没什么可折腾的,准备就此消失在世人眼中,独自去看看世间美景,也算为此生画上圆满句号了。   柳娘辞退了帮佣,收拾好行礼,小院却迎来了不速之客,一对父子风尘仆仆赶到她的院子。   “小妹!你受苦了!”来的是柳娘的娘家人,张辽之所以胆大包天敢毒杀柳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柳娘的娘家远在边关,不可能发现其中手脚。   柳娘大吃一惊,她都准备云游天下了,怎么还会有娘家这样未了解的因果。   “大哥?”柳娘从记忆中翻找出那些少的可怜的记忆,不确定唤道。   “小妹!”孟长远一个魁梧大汉几乎要落泪了,叹道:“小妹受苦了,怎么也不知写封信回去,我们好帮你撑腰啊!可叹我们远在边关,不知你受了这样的委屈!该死的张家贼子,当初娶你的时候说的千好万好,你小他十多岁,当初大哥就说委屈你了。爹娘偏说老夫少妻知道疼人,又是进士老爷,执意让你嫁了!哼!读书人最会骗人,老夫少妻也要看神品,张辽!呸!不是个东西!”   孟长远进门先是一阵数落,骂得还在牢中的张辽狗血喷头,尔后才指着和自己一起来的青年道:“这是你侄儿。”   “侄儿孟博拜见姑母!”说着就是三个响头的大礼。   这两人进门就没给柳娘说话和拒绝的机会,柳娘心中轻叹,世间娘家对出嫁女子的态度迥异。有如杨家那般冷血的,坐视侄儿病亡的;有如白家那般明哲保身的,自张家出事之后,再未露面的。也有像孟家这样有情有义的,远在比边关却千里迢迢奔袭而来。   柳娘笑着叫起,迎两人入堂屋落座。   孟长远四处打量一下,脸色难看,却也没说什么,默默灌茶。   柳娘看出他的未尽执意,笑道:“大哥不必担心,小妹已经拿回了嫁妆,日子也不拮据。本是收拾好东西,准备……”   “多亏你没自己回去,不然就和我们错过了!”孟长远叹道:“你从小懂事,不愿给家里添麻烦,可我们哪儿放心的下。消息传得慢,到边关的时候,张家的案子都尘埃落定了。不然哥哥定帮你揍死姓张的。”   柳娘噗嗤一笑:“这么多年了,哥哥还是以往那样。”   “我们武将人家,素来直来直往,和满肚花花肠子的文官不同!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大同的!哥哥出来之前,母亲还叮嘱了,一定接你回去!”孟长远眼巴巴的看着柳娘道:“你不会在京城住了几年就忘了大同的好吧?京城人总觉得其他地方都是乡下,瞎说!咱们大同虽说是边关,可往来胡商众多、贸易发达,繁华一点不必京城差!关键是能跑马,能打猎,你是武将家的女儿,这些年,没忘了弯弓骑马的畅快吧?” 第223章 老太太   晚间, 柳娘留孟长远父子在小院歇息, 院子小巧, 只有委屈他们在厢房歇息了。他们来得不巧, 柳娘刚把帮佣雇工都辞了, 烧水、起炭盆都得柳娘自己来, 少不得劳烦他们搭把手。   孟博先回房洗漱,在房中静候他爹回来。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响了。   孟博先服侍孟长远洗漱, 尔后才问道:“姑母怎么说?何时与我们一同回去?”   “我们先回去, 她预备贩些货到大同去, 不与我们同路了。”孟长远叹道。   孟博叹道:“此去大同山高路远, 姑母一介女流, 太危险了。不如……我留下护卫?”   “你还有军职, 此次能来,已是不易,哪儿能跟着到处走。”孟博道:“我留几个亲随给她,都是军中退下来的人, 比普镖师的江湖把式强得多。”   “爹!”孟博觉得老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 “咱们千里迢迢来,不就是给姑母撑腰的吗?没赶上案子,也该护送姑母回去啊。若让人见着姑母一人上路, 岂不欺负她孤苦无依。到了大同,咱家虽说不富裕,也不缺这一口吃的。走商可不必打仗太平, 这些年在大同榷场贩货的,哪个不是自己一身横肉,背后有人。”   “别说了,你姑母不是这样的人。咱家是不缺那一口吃的,可寄人篱下与当家做主还是有区别的。”孟长远虚压两下,制止儿子辩解,笑道:“你姑母这些年与家里礼节来往没断过,虽多年未见,但情谊不曾疏远。不要怪你姑母小人之心,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就拿你来说,你是长子,自然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们,可家里头鸡零狗碎的开销,情谊不能当银子用,日子久了,岂不影响亲戚情分。你姑母嫁妆有限,长此以往,难免捉襟见肘。她是个有本事、有决断的人,既然有了主意,咱们任她施展,为她护航便是,这才是亲人该做的本分。”   即便被老爹打算了,孟博还是要表个态:“我可没有嫌弃姑母的意思。”   “我知道,咱们谁都不会有这个意思。我也不在乎外人的流言蜚语,不过你姑母既然有这个心志,又何妨成全她呢?”孟长远笑道。   孟博还是觉得姑母伤了他一片好意,嘟囔道:“这也太冷淡了。”他们家历来行动风风火火,性情飞扬跳脱,没想到遇上个冷淡自持的人,讲究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套。他们千里迢迢而来,除了见面的时候微红眼眶之外,孟博就没见他姑母的嘴角向上翘超过三度!   “不是冷淡,是自尊自爱,我倒希望你妹妹能学着些,就是真冷淡也无妨,总比每天白日做梦。”孟长远笑骂一句,叮嘱道:“成了,赶紧歇下,明日还要早起呢。”   说到小妹,孟博也不顶嘴了,转移话题道:“是,爹。我床头床尾各放一个火盆,您起来的时候小心。”孟博服侍孟长远歇下,自己才上/床睡觉。   孟长远躺下,脑子里想都是刚刚妹妹对自己时候的话:“多少人都盼着,亲人就该无限包容自己。就是现在的模样,丑陋而颓废,不求上进、不加改正,无论什么样亲人都能理解。这是绝好的亲人,可我不能容忍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孟长远由此及彼想到自己的小女儿,都怪家里宠坏了,看多了戏台上的胡言乱语,总盼着将来能加一个位高权重又专一体贴的男人。可她却依旧是那幅小霸王模样,不学武艺,也不学诗书,总盼着有人能无限包容她。这都是小女儿家的天真心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自己又不是手握重兵的重要人物,连让人家看在家世的面子上包容的资本都没有。   因此,孟长远格外欣赏自己这个妹妹,“我不能容忍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只有自尊自爱,才能立身存世。   孟长远和孟博父子在京中只待了三天,柳娘也绝口不提什么贩货走商的话题,带着他们父子在城中闲逛。京城有许多特色吃食和可供人参观的寺庙、园林,都去瞧了个热闹。等他们走的时候,柳娘还采买了一些实用东西东西送给他们。   “京城时兴的料子、首饰,剩下的是我给几个侄儿、侄女、侄孙、侄孙女的礼物,劳烦哥哥帮我带回去,千万不要推辞。”柳娘笑着把包袱往他们马上挂,“都是不占地方的轻便东西,不妨碍你们赶路。”   孟长远本是怕她忍嘴待客,委屈自己,见她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又把想说的话都收了回去,只暗下决心,等她道了边关,多关心、多照顾才好。   送走了孟家父子,柳娘长吁一口气,多亏多年不见,父子俩也没觉出异常来。   柳娘的嫁妆经过近二十年的经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加之张家是加害者,官府判处张家赔偿了她一笔银子。张家的产业都是她处置的,除了取走自己应得的部分之外,剩下的都存着,留给张家人。   柳娘之所以不跟孟家父子一起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等着把这笔银子交给张家人,可惜张光宗是用不到了。开春之后,张伯海运气不好,没等到大赦,入了二月,就被砍头了。柳娘找人葬了他,也算有始有终。   尔后就是张辽流放,柳娘在城门口见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先前富贵安康不显老,而今头发花白,四散杂乱,背也佝偻了。   “官爷,民妇有几句话想说,劳烦二位了。”柳娘借袖子挡着,给两位押送的官差塞了铜板。   “知道了,别动手啊,免得我们不好交差。”两位官差也是认识柳娘的,真怕她是来寻仇的,她若是撒泼胡闹,他们俩也不好交待。   柳娘颔首微笑,保证不伤人。   官差退到城门边上的茶寮歇脚,把时间留给这对反目成仇的夫妻。   “张家家产由我处置,张伯海我已经葬了,灵位安放在西山寺,留了百两银子,托寺里的师傅诵经超度,盼他来世重修,莫蹈覆辙。”柳娘心平气和道,指了指手边的包袱,“这里面是两套换洗的衣裳和张家剩下的银子,你路上带着,多打点两位官差,到了地方也要过日子,盼你顺利吧。”   张辽怔怔看了她一眼,沙哑着问道:“光宗呢?”   “被白家接去,没出正月就去了。”柳娘干脆把他可能想知道的事情都说了,“杨氏还在牢中,已被判了和离,出来肯定是要改嫁的。白氏我做主把嫁妆发还,替仲和出了放妻书,允她再嫁。”   “张家就此烟消云散了……”张辽长叹一声,眼角有泪。   “难得你还愿意来送我一程,我以为你是恨不得我下油锅、入地狱的。”   柳娘淡淡一笑,没说话,她为什么来?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我也不知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当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张家前程、大局着想,现在想来,的确委屈你和仲和了。你当时一意求个明白,我一时慌乱,真怕失了一个儿子,还要再失去一个,说不定连孙子都保不住,才下了狠手。现在想来,就和猪油蒙了心一般,我都不明白当初怎么就能狠下心。我们二十年夫妻,你嫁进来的时候才十几岁,样样都是我手把手教的,我还记得当时你想烤全羊,想的都哭了,孩子都没你这么挑嘴。京里的烤羊肉多贵啊,我一月俸禄就只够去一回三羊泰的,还是带你去吃了。还特意瞒着渤海,就怕他心里不高兴。”张辽回想起当初了欢快日子,忍不住露出笑意,他们老夫少妻,也是有过欢乐时光的。   “没教好孩子,你我都该引以为戒。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路上保重。”柳娘却不愿回忆了。   “你一个人怎么办?不如和我一起走吧,这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什么恩啊怨啊,都比不过是时间催发……”   柳娘摇头失笑,她这才明白张辽发那一通感叹是什么意思。是,女人立身艰难,尤其是她这种可称“老身”的老太太,可张辽哪儿来的信心自己能原谅他。原身气愤交加而亡,自己踏进衙门把一切撕开,就重没想过回头。   柳娘笑了笑,“我要回大同了,保重!”   柳娘福身一礼,希望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张辽愣住了,痛恨、悲愤、悔恨和茫然在脸上交替出现,一张脸都扭曲了。   用了茶水、馒头的官差走过来,催促道:“走了,走了,对薄公堂还能来送你一趟,够有情有义的了,还愣着干什么?崖州那般远,一去就是小半年,别耽搁了!” 第224章 老太太   柳娘怎么都想不到, 自己这辈子会成亲。四十岁的女人, 看惯了世间风云, 又无儿女牵挂拖累, 怎么会想不通又进了婚姻的坟墓呢?   这话真是小孩而没娘, 说来话长了。   柳娘和兄长、侄儿约好了, 要回大同定居,可真正到大同,已经是当年的冬天了。   冬日的大同府一切都包裹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仿佛时间都禁止了。   柳娘在进城的时候, 还顺手救了个嬉冰落水的少年。   柳娘带着一车的礼物去拜访她兄长, 而今家中是他兄嫂当家做主, 二哥、三哥都分府别居, 老太太见独女回来, 泣不成声,一个劲儿的后悔:“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京城!”   “好了,好了,娘,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日后就承欢您膝下, 哪儿都不去了,再也不离开您,好不好?”柳娘拍着老太太的手安抚道, 这位才是真正的老太太,头上一片银丝,眼睛都不太好使了。   大嫂一惊, 反应迅速道:“那敢情好,一家子又团圆了,我把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小姑住着就是。”   柳娘灿烂一笑道:“辛苦嫂子了,不过我已经在城里买了宅子,怕是不能在家常住……”   “你一个女人,住外面做什么,安心住在家里了,一切有你哥哥嫂嫂呢!”老太太紧紧拽着柳娘的手,坚决不放她离开自己的眼前。   “娘,我真是巴不得住在家里,可我手上还有一大摊子事情。我跟您说,我组了个商队,才一年的功夫,就已经能挣一个大院子了。您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柳娘取东西,趁机脱了身,抖开一见柔光闪动的绸缎袍子道:“这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我估摸着身量给你做的,您可要赏脸啊!”   老太太老花眼一个,扯着脖子退远些才看得清上面的万字福纹,咧嘴笑道:“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穿这么亮闪闪的做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娘不喜欢这个,我还带了不闪的呢。您瞧瞧这大毛衣裳,上等的狼皮,请大师傅削治的,雪落在衣裳上自动滑落,领子一圈还是白狐狸毛,女儿亲自猎的,您瞧瞧看的上眼不?这个就不闪,里衬都是稳重的酱色,可懂行的一看,就是到是好东西!”柳娘又让随行丫头打开箱子,扯出一件大毛衣裳来。   “好,好,都好,都好!”老太太心里吐槽自己女儿没眼色,自己不过是谦虚一下,怎么就不喜欢闪亮亮的了?赶紧说“都好”,闪的和不闪的都好,自己换着穿就是了。她可是大同府最时兴的老太太,就该享这儿孙福。   “这衣裳要不少银子吧,你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别想着我老婆子。”虽然喜欢新衣裳,老太太最喜欢的还是儿平安富足。   “你闺女是什么人?一身本事,还能给你再挣几箱子衣裳首饰呢!”柳娘夸张逗趣道。   把老太太哄高兴了,她也就忘了住不住的事情。   老太太去试穿她的衣裳,柳娘才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托给大嫂分配,笑道:“大嫂一片盛情,我本不该却,可我有个商队,人员鱼龙混杂,还真不放心带到家里来。我在胡杨街买了宅子,离家也不远,到时候时常来串门儿!”   “我巴不得呢!”大嫂子见柳娘不是落魄来投,心里已经十分高兴,再见着这些华丽衣裳首饰,再听说柳娘名下有宅子、商队,喜得更什么似的。这倒不是大嫂子势力,若是柳娘落魄来投,大嫂子也要收留她。可一个有出息的亲戚和一个落魄的亲戚,正常人都会喜欢有出息的人吧。“西院还是要整出来,就给你住了!”   “我一年到头不着家几天,住西院浪费了,大嫂子看客院哪里有房间,不拘什么布局,收拾两间就是。”西院应该是她那最受宠爱的小侄女的院子,初来乍到的,就别和小孩子抢院子了。   “那不成,你又不是客人!”大嫂子为难道,这当然是最妥帖的处置,可孟长远不会同意的。   “大嫂别和我见外,就这么定了。大哥要是有二话,我找他说去!”柳娘“独断专行”定下了房间,准备和大嫂多说几句,联络感情,结果自己的随从却请她赶紧回去。   “大嫂见谅,在城外捡了个落水的少年,估计是家人来找的,我的去一趟。”   “快去,快去,这个天落水,性命堪忧啊!有事儿先去忙,晚上回来吃饭就是,到时候你大哥、二哥他们也该下衙了。”大嫂子热情的送她出门。   柳娘到了客栈,这大冬天落水的孩子已经醒了,问是哪家的也不说话。柳娘能让一个少年糊弄了?几下打听,不到一个时辰就查到了,是大同指挥佥事的侄子。   柳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着于仙山的,名字取的超凡脱俗,人却相当的沉默寡言。   柳娘初来乍到做生意,面对实权佥事,自然是顺杆儿爬,只当给自己找后台了。有这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在,于仙山也不好拒绝,柳娘的生意顺利在大同落户。   与娘家的关系保持在愉悦的状态上,既不疏远,也不是亲密无间,颇有些自持冷静的“淡如水”风范。成年人的交际里,这样的关系最让人省心,也许远香近臭的原因,最后居然还相处的不错。   于仙山和柳娘有了生意上的合作,自然就慢慢熟悉起来。柳娘也知道了他一生未婚,这武职也是要传给侄儿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柳娘这岁数,也没那么多避讳,相处甚是融洽。于仙山名字仙气,人也一样,真正秉持着君子之风为人处世。   过了这么多年勾心斗角的日子,这样一身正气的人,谁不喜欢。柳娘觉得于仙山人品靠得住,在他身上的投资更大了。生意上的牵扯越来越多,真有把他当靠山的架势。   做生意并非一帆风顺,就算柳娘有多少经验,还是得一步步来。有时候柳娘都发现有人找茬儿了,结果没等自己处置,就有人动手了。顺藤摸瓜一查,自然查到了于仙山身上。柳娘带着东西去谢,于仙山却说是履行“合作伙伴”的义务。   于仙山这么三番五次的出手,柳娘也不敢真信自己遇上了如此慷慨的合作伙伴,挑个日子把话说开了。   “您是不是喜欢我?”柳娘坦荡问道,“不是我自作多情,只是男女之间这般无私援手,我虽敬佩大人的品行,却也不敢完全相信这是出于品行。”   “是的,喜欢。”于仙山也不含糊,“孟娘子不必忧虑,此心发乎情止乎礼,本想等时机成熟才告知你,没想还是吓到你了。”   “我何曾被吓到?”柳娘挑眉。   “郑重其事来说,岂不是被吓了一跳。”于仙山笑道:“那孟娘子觉得我如何?”   柳娘不解问道:“你这么多年未娶,怎么突然就?”   “年轻时候不屑妻子管束,后来却是没有志同道合之人,慢慢就拖到了如今。”   “你有官职在身,完全可以娶一个妙龄少女,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心力去教另一个孩子了。我若是贪图年轻貌美,就不会拖到如今。”于仙山叹道:“你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自然有故事,你没听说我在京城的往事吗?我以为商场上的朋友已经把我的狠绝作风传便了。”   “这才是令我最钦佩的地方,一般女人遇上这种情况,只能束手无策,等待摆布。你能绝境求生,岂不让人赞叹。”   “一般女人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却是要人家一户口本儿的命!你敢碰这刺玫瑰?”柳娘自嘲,这种攻击力十足的女人,也不是一般男人敢碰的。   “我不会给你取我性命的机会。”于仙山意有所指道。   柳娘又想了想,问道:“你不是是因为于小郎亲近我吧?”于小郎是他侄儿,父亡母改嫁,跟着他这个叔叔过活。一般中年男人娶妻,最重要的还是为孩子打算。   “并非为了小郎,不过我也问过他,他也盼着你做他的婶娘。”   “什么?你居然和孩子说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柳娘瞪大眼睛,“怪不得最近他看我的眼神不对呢!你怎么能说呢?”   “放心,放心,我不过虚虚提了一句,小郎有分寸,不会说出去了,必不影响你名声。”于仙山解释道。   “名声不名声的我也不在乎,我喜欢做生意,也不会把日子寄托在男人身上,你不必多费心思了。我郑重与你说清楚,我并无再嫁的打算,你也忘了这事儿吧!”柳娘欣赏于仙山的品行、钦佩他的能力,可说到嫁人,那就敬谢不敏了。此时嫁人可真是第二次投胎,男人几乎拥有所有权利,若是嫁了,能不能合离,都要男人做主。真是一旦进去,就是踏入监牢,柳娘无法付出这样的信任。   是的,信任,说到底,婚姻的基础还是信任,柳娘恰恰最缺乏这个。   “我知,日嫁我,依然可以继续做生意。若是……我日后不会打搅你的。”于仙山颔首,貌似有些失望。   柳娘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像于仙山这样的男人,被拒绝过一次,以他的自尊,是不会允许第二次发生的。   于仙山真就躲着她了,合作依旧,碰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可一旦遇到什么事情,他还是冲在前面,任怎么说都不听。   柳娘不得不再次提醒他,于仙山却道:“即便如此,也会困扰你吗?”   看那突然暗淡下去的眼神,柳娘总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没有困扰,我只是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你我都是快半百的人了,与那些小年轻不同,平平淡淡才是真,我不想日子再起波澜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十分克制不愿惊扰你,可一听说你遇到困难,就忍不住帮忙。于我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拿官场上人情去换,这可不是举手之劳!”柳娘叹道,她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几辈子的经历让她几乎无视所有的困境。可依旧挡不住这样一心一意对你好,不求回报的人啊!   “唉!”柳娘长叹一声,“我这个年纪,甚至不能为你孕育子嗣。”   于仙山的脸突然就红了,结巴道:“不是……不是为了孩子!”   于仙山不是为了现有的侄儿于小郎,想要有个女性长辈照顾他,也不是为了未来虚无缥缈的孩子,在遇到柳娘之前,于仙山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娶的。   “我非贪慕颜色,亦非谋划钱财,独为你这个人罢了。”于仙山长叹,“我的心意不会变,若是与你有困扰,我……先调任吧。你安心做买卖,我有几个下属,也会照顾……嗯,有你大哥在,想必不会有问题。”   柳娘泄气了,她还能说什么:“不必调任,只是先说好,我不敢保证能给你回应。”   于仙山腼腆点头,好似不习惯和一个女子说这些。   开始是断然拒绝,现在是不敢保证能给回应,日后就是勉强接受了。于仙山兵法用的很好,步步逼近、以退为进、单刀直入、一举成功!   四十二岁的时候,柳娘再次走入了婚姻,听其言,观其行,柳娘居然能对这个人付出信任。   等到这桩惊掉大同人下巴的婚礼举行时,柳娘还是迷糊的,“我怎么就答应嫁给你了呢?” 第225章 女菩萨   “柳儿, 你看开些, 你爹娘去了, 还有你林三哥呢!他不会不管你的!”柳娘醒过来的时候, 床边坐着一个包蓝布头巾的妇人, 正在轻声劝慰她。   “嗯……”柳娘□□着坐起来, 环视四周,这是最简朴贫困的农家房屋,低矮而潮湿, 光线透过窗户照着屋内浮尘在光影下游动。   柳娘正想说什么, 门外突然一个姑娘冲进来, 哭道:“三哥让官府的人打死了!”   “什么?”包蓝布头巾的妇人惊讶得站起来, 条件反射式的去看柳娘, 却见柳娘双眼瞪直, 面无表情,好似傻了。“柳儿,柳儿,你别吓大娘, 你说话啊, 柳儿——”   柳娘如遭雷击,一个慌神便晕了过去。   蓝布头巾大娘哭道:“可怜的柳儿,爹娘刚去了, 丈夫也去了,这让她一个女人可怎么活?”哭完又骂刚刚进来的那个小姑娘道:“你个死妮子,直突突得冲进来做什么, 不知道你柳儿姐还躺在床上吗?”   “娘,我也不是故意的。”那姑娘蹭过去道:“你别担心,柳娘身子壮,她可是跟着唐大叔学过武的,肯定没事儿。”   “就盼着她想开些,赶紧振作起来。”蓝布头巾大娘擦了擦眼泪,反应过来喝道:“什么柳娘,叫柳儿姐!没规矩的死丫头!”   “什么嘛!她就大我一个月。”小姑娘嘟囔道。   “大一天、一个时辰也是大!死丫头,给我好好照看柳儿,屋里屋外收拾利索了,我找你爹合计一下,把林三儿的尸身拉回来安葬才是。”蓝布头巾大娘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脆生生、响亮亮,利落极了!   柳娘再次醒来,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她有回到了明初,此时正是靖难之役,山东又是主战场,青年都被拉壮丁了,老弱病残的男子也编入后勤队伍,保证后勤补给。柳娘的父亲唐大叔是个跑江湖的,颇有些江湖把式,被当地小军官看中,直接拉到军营里。唐家人辩解律令,朝廷不让征召五十以上老人,可官府现在兵源紧张,哪里顾得上这些。军官打骂了去劝解的乡亲,还是把唐父拉到军营里了。   唐母如何受的住,回来就病了。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此时当兵那是九死一生啊!   唐父并无死里逃生的运气,入伍三个月,便传来了死讯。唐母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去了。柳娘乃是唐父唐母独女,忙完二老的丧事,便听说此次唐父惨死,乃是因为上官令他们做炮灰,让他们孤军深入诱敌,主力部队却怯战不出,直接导致唐父等先锋营将士死亡。   前有强征之恨,后有杀父之仇,柳娘恨得牙痒痒,她的新婚丈夫更是血气上涌,非找官府要个说法!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柳娘一睁眼,看着这朴素到简陋的农家房屋,心中依旧义愤填膺,心里那股怨恨悲愤还在翻滚沸腾!   “柳娘,你醒了?”听娘亲吩咐照顾她的小姑娘高兴得蹦过来,却又突然想起她家中惨剧,笑容急刹车,歪成一个不哭不笑的表情,道:“我娘给你打了糖鸡蛋,我去给你端!”   柳娘坐起来,一看自己的双手哦,粗糙得不想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新茧叠旧茧,手上还有细小伤口。   不一会儿,糖鸡蛋就来了。糖稀少昂贵,鸡蛋是农家最能拿得出手的礼品,这两样东西都是难得的补品,至少在小姑娘眼里是这样。   柳娘笑道:“丁香,你喝一口吧!”   “不,不,我娘说了,这是给你的!”丁香小姑娘连连摆手,道:“你吃吧,你吃吧,我最近常吃鸡蛋呢,一点儿都不馋!”   柳娘看她眼睛都落在糖鸡蛋里的表情,这话可没有说服力。糖鸡蛋表面是一层猪油,糖放得多,鸡蛋也多,稠糊糊的一碗下去,不仅不腻味,反而觉得滋补美味,可见这具年轻的身体多么渴望营养。   “厨房斗柜第一层还有十多个鸡蛋了,你别客气,自己打来吃。今天多亏丁姨和你照顾我了。”   “嗨,邻里邻居的,说这见外话做什么。我爹已经领着村里人去衙门要林三哥的尸身了,鸡蛋还是预备着谢帮忙的人……吧。”丁香快人快语,刚说完又想起她娘的叮嘱来,柳娘还躺在床上,自己这么大大咧咧说三哥的后事,是不是不太好。丁香在心里猛捶自己,怎么就是记不住,总要等说出来了才后知后觉!   柳娘勾了勾嘴角,道:“你说的对,还是你有成算。这回不仅要谢你和丁姨,更要谢丁大伯!”   柳娘吃了一碗糖鸡蛋,觉得身上也来劲儿了,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哎哎,你能起来不?我娘说你最好多躺躺。”   “庄户人家,没那么娇贵。家里家外一堆事儿呢,放心,我心里有数儿!”柳娘笑着蹦了两下,以示自己无碍。   丁香一看也放心啦,多叮嘱她两句,就转弯儿回自己家了。   柳娘翻看了一下唐家的积蓄,唐父被拉壮丁,丢下五两银子买命钱,唐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也花了不少。以往的积蓄加在一起,不足二十两银子。柳娘再翻了翻布料、吃食,家里的粮食还够吃三个月左右,白布也剩了些,毕竟刚办过丧事。   柳娘把银子翻出来,转身就去找丁姨了。   “我这情况丁姨也是清楚的,三哥也没个亲缘,就我一个人独守着,等丁大伯把三哥的尸身要回来,总要让他入土为安的。跟着丁大伯去的乡里乡亲,我也没什么能谢,可一顿饭总是要管的。我今儿个来,就是请丁姨帮我张罗饭食,家里的粮食、米面您尽管用,我呢……我还得去镇上买口棺材、纸花之类的不能少,这世道,也就棺材铺最红火了。”柳娘垂头,摸出一个银角子递给丁姨,道:“这个您拿着,帮我向乡亲们买两片肉,不要亏了他们帮我这一片心。”   “收回去,收回去,都是土里刨食的,不讲究这些。家里就你一个人了,更要俭省着用!”   “丁姨,您就别推辞了。现在我什么也报答不了乡亲们,做顿好饭食,就是我的一片心了。多退少补,若是缺了什么,你先帮我垫上,我回头再补给您。”   “不缺,不缺,乡下地方一年到头看不见银子影儿!放心,既然你有这份心,丁姨把话给你撂这儿了,保证妥妥当当的!”丁姨拍胸口保证道。   柳娘再三谢过,告辞而去。   棺材铺果如柳娘所料,进出的人极多。往年他们这里的棺材铺,一年出不了几口棺材,现在倒好,一天的销量赶上往年一年的了。可棺材铺的老板却不见笑颜,这打仗打到家门口,绝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还不如以往一年卖不出去几口呢,好歹有口太平饭吃!   柳娘挑了一个中不溜的棺材,有添了些花圈、纸花之类的,花费一两银子,棺材铺老板也知道她家里情况,乡里乡亲的,谁家出了红白喜事,消息都传得飞快。老板令活计用绳子兜底一捆、左右一勒,就做成个简易的背负带,伙计当即给她送家里去。   柳娘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铺排开了,灵堂已经搭起来了。棺材铺活计把棺材往堂上一放,摆好花圈、纸花、纸扎。柳娘本就穿着孝衣出去了,而今走进来,见她的人都满脸悲痛,向她道恼,请她节哀。   灵堂上,用简易木板做的担架上躺着一个额头血迹未干的年轻人。柳娘见多了生老病死,并不觉得可怕。到厨房舀了盆热水过来,给他擦拭干净脸上血迹,又在丁姨的帮助下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农家小子,突遭厄运,连凑一套下葬的新衣裳都不能。   见她们忙完了,丁大伯叫几个人来帮忙把林三的尸体放到棺材里。结果没等他们动作,柳娘拦腰横抱,直接把人送到棺材里去了。   丁大伯愣了愣,招呼他们几个男人合力,把棺材抬上两条板凳搭的架子上,灵堂的最后步骤也完成了。   此时的吊唁也很简单,乡亲邻里说几句节哀顺便的话,看灵堂上没有需要他们帮忙的,也就出去等着吃饭了。丁姨带着几个大婶帮忙做饭收拾,战事就在身边,并不敢铺排讲究。   柳娘跪在灵堂垫子上,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林三哥,我非你的妻子,但我会为你报仇的。”   “你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居然占了我的身子!”一个声音突兀的传来,柳娘定睛一看,在林三棺材的上方,浮着一个浅白色的人影。盘头、柳眉、琼鼻、酒窝,还有那身衣裳,不就是柳娘刚刚醒来时候的形象吗?   柳娘扶额,穿了这么多回,居然真看见灵魂了,她就说自己的感觉没错。   上辈子柳娘就有影影绰绰的感受,九为极数,柳娘已经轮回九次了,总感觉要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而今一见这虚浮着的灵魂,心中突然就明白了,经过这九世的历练,她的精神力量足够强悍,已经能够看见鬼魂了?   难道还要转神鬼异志不成? 第226章 女菩萨2   柳娘看了看屋里, 只有她一个人, 便笑了, 试着用意念沟通, 不都是说了吗?神仙妖怪法力无边, 她试试能不能遇上个读心的。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妖怪, 还是神仙?”漂浮在棺材上空的女子试探着问道。   得,她还想问你是不是妖怪神仙呢!   看来还是那句话说的对,做人的时候都不能傲视群雄, 难道成鬼了还能独领风骚不成?   柳娘见四周无人, 对她招了招手, 示意那姑娘飘到她身边, 那姑娘连连摆手, “我不能靠近你三尺以内, 你身上有金光照的我疼。”   金光?难道真有神仙志怪?金光自古与荣华富贵、功德善行相连,难不成自己还真能踏上修仙路不成。柳娘闭目静心,仔细回想当时的感受,感觉到不同只是那一瞬间, 并无人点拨、也没什么特殊事情, 就是水到渠成的能感受到,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顿悟吧。   “姑娘误会了,我既不是神仙妖怪, 也不是孤魂野鬼,只是这慢慢求仙路上的普罗大众,姑娘可称我为修仙者。”柳娘马上为自己编撰了一个身份。   “修仙者?你是仙人?”那姑娘激动道。   “只是努力成为仙人的人, 本质上还是人。”柳娘强调。   “不,不,仙人,求你为我爹娘夫君报仇,那狗官无良,还得我一家丧命,家破人亡,求仙人施法,让那狗官不得好死!”那姑娘激动极了,就要跪地磕头,可她并不能接触地面,歪斜着哭求不止。   “我机缘巧合占了姑娘的身子,就与姑娘有缘。姑娘还有什么要求,我若能办到,必不推辞!”柳娘啥时候都不忘抖机灵。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小女没有别的愿望,只盼能为父母夫君报仇!”那姑娘面容坚毅、斩钉截铁道。   “我应了。”柳娘颔首,虽还在村姑的身体里,可自有一番气度。那姑娘见此情景,真信了面前的这位是仙人。   “我……我还想问问,为什么没见到我父母和夫君的魂魄,若是要到地府走一趟,我们也该一起走的。”   “世间灵魂,能脱离身体存在的万中无一,姑娘能存在,是因我的缘故。这么半天,姑娘大约也发现了,除了我无人可见你。特殊的是你我,你的父母夫君,早已投胎转世,再世为人,自然看不见了。”   “这么快,不是应该有黑白无常来接引,一起走过奈何桥吗?”   “神仙手段、妙不可言,对姑娘来说是大半天,对其他灵魂而言,已经是大半年了。”   “这就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吗?”那姑娘还沉浸在民间志怪传说中。   “姑娘还有别的愿望吗?”柳娘笑问。   “也不不知我还能存在多久?若是我在这里呆久了,三哥会不会等不到我?最近打仗死了这么多人,奈何桥会不会排班,我还能赶上他吗?”那姑娘不理柳娘问话,独自嘟囔。   “姑娘,姑娘……”柳娘连唤几声她都没反应,一阵风传堂而过,这位发白的灵魂就这样消散了。   柳娘起身,四处看了看,又走到棺材旁边,站在刚刚那个灵魂漂浮的地方——什么也感受不到。看来刚刚的话不对,特殊的不是那位姑娘,而是自己,是自己占用了她的身体,才让她有漂浮这大半天的处境。既然有灵魂,那世间是否有神仙妖怪呢?柳娘不确定,柳娘正试着锻炼自己当身体和精神力量,能不能做到如神仙一般隔空取物、伤人于无形?   “柳儿,你这是做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有乡亲们帮衬你呢!”丁姨路过灵堂,却见柳娘神思缥缈的站在林三棺材前,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一下子就想歪了,大吼一声,冲过来抱住柳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要看开些啊!”   得,什么神仙法力,自己连一个大婶的拥抱都挣脱不开,依旧是肉体凡胎啊!   柳娘转身,哭笑不得道:“丁姨,您想到哪儿去了,我这是在和三哥最后道别呢!没看着那狗官最后的下场,我怎么会有事儿!”   听她这么一说,丁姨更担心了,自古民不与官斗,狗官虽可恶,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能对付的。   “柳儿啊,这都是命,你别硬碰硬,你爹娘和林三儿泉下有知,也盼着你平安呢!”丁姨劝道:“不如去庙里给唐大哥、唐大嫂还有林三儿多烧几炷香吧!”让大师们佛法化解一下,也就不天天想着报仇、报仇。   “丁姨说的对对,待三哥入葬,我就去。”柳娘心想,在这个世界,最靠近神仙的大约就是寺庙道观了。   农家的葬礼很简单,林三哥又是遭毒手横死,停灵三天,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柳娘安葬他在原身父母身边。林三哥乃是孤儿流民,为唐父唐母收养,算是义子。而今一家人团聚,此生就算是了结了。   柳娘说要在附近寺庙给父母丈夫跪经祈福,乡亲们也没怀疑,只几个关系亲近的叮嘱她一个妙龄女子孤身在外,千万小心。柳娘感激应了,送乡亲们下山,独自一人往山里去了,却恰巧避开了寺庙。原先到庙里点长明灯的时候柳娘已四下查探过了,这座山野小庙并无什么神仙鬼怪的迹象,佛祖也不曾显灵。   柳娘能感受到她在这天地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她,柳娘干脆遁入深山,寻找到自己身体的秘密。   山中物产丰饶,靠着野菜野果、野鸡野兔,柳娘这一个月过得不错。仔细梳理自己的身体,柳娘却依旧没找到法门,并未修炼出神仙法力,连门儿都没摸到,倒是把武功捡起来了。原身本就是习武之人,柳娘多世经历,得到的所谓“武功秘籍”多不胜数,选几个契合此身的,短短时间便有不错的进展。   柳娘换了一身男装,束发、短褐,一副穷苦人家小子打扮。从山的另一面下山,身后还牵着一只野鹿。   一头野生公鹿,往大酒楼换了二十两银子,是唐家原本资产的全部。柳娘又在成衣铺子定了几件衣裳,人还是要活在群体中,这么几辈子,柳娘依旧没点亮女红技能。   住在客栈修整,顺便等衣裳做好,柳娘在客栈二楼突然听见外面有喧哗之声。   “小二哥,外面是怎么了?”柳娘问道。   “嗨,官爷们拉着兵丁过。”   “怎么还要拉着?”   “客官不知道吧,这是从下面县里抓的壮丁,自然要拉着,不然早跑干净了。”小二鬼鬼祟祟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拉到府城来了,这客栈的生意,想必也做不久了。”   “原来如此,多谢。”柳娘数出三个铜板递给他,喜得他连连作揖,又奉承了许多好话。柳娘推窗一看,果然有许多衣衫褴褛之人,被缚手臂,如猪狗一般串一起,被官员的打扮的人拉着走过。   突然,柳娘突然看见走在队伍旁边来回警戒的一个军官身上,有隐约的黑色雾气。黑色?柳娘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没错,就是黑色!难道自己的特长在观望别人的“气色”吗?那黑色本能给人以凶煞之感,一看就知道身负人命,并非善人。   柳娘再看旁边的人,小二哥、掌柜的、客栈里的食客,没一个有反应的,身上什么都没有。柳娘又把视线转到窗外,那一大队人里,只有骑在马上的那位军官能看到隐约的黑气,其他人依旧什么都没有。   柳娘又叫住了旁边的小二哥,指着窗外那人问道:“小二哥可知道,那人是谁?”   小二伸头看了一眼,连忙按住她的手指,告饶道:“我的客官啊,怎么能用手指那杀神!上回有人多看两眼,就被活活抽死了!”   柳娘会意压低声音,问道:“那是谁?”   “活阎王!”小二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朝廷正和逆王打仗呢,那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军头儿,就是在战场下也不吝啬杀人,就是个活阎王!”   “小二哥还没说他的名字呢?”   “那等杀□□字哪儿是小的能知道的,不过听说是个朝廷的将军,叫活阎王,大家都知道说的是他。”小二哥鬼祟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可是惹不得的人物。”   “看着高头大马的威风,问问而已。”   小二见她不高兴了,赔笑道:“威风,威风……”   甭管小二说得再怎么夸张,柳娘也一眼就看出那位军官身上穿的是绘熊青袍,也就是个五品军官,完全达不到小二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威风凛凛小儿止啼的杀人狂魔形象。但他身上的黑色是自己亲眼所见,这是自己在此时第一个看到不同于旁人的人,柳娘十分感兴趣。   等到晚上几套赶工的衣裳做好,柳娘打了个小包袱,揣着干粮银子跟上了那只队伍。   越到军营,知晓那位“活阎王”的人就越多,柳娘一打听,钱明,不正是当初强征唐父,又指使人打死林三的军官吗?   这可真是踏破提携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待弄明白这位钱明身上为何会有其他人都没有的黑色雾气,柳娘也能了结此生因果了。   柳娘此时功力颇深,把包袱藏在军营外大树浓密的枝叶中,独身一人怀揣□□、背负弓/弩,偷偷摸进了军营。她不是来杀人的,她是来“望气”的,看过那么多志怪小说,望气观风水一类的专有名词还是听说过几个的。   柳娘在军营转了两圈,没看然旁人身上有雾气,倒是试探清楚了自己的本事。在这一府军营之中,来去有如无物,看来她的本事的确不错。   没有找到如钱明一般身上带气的人,柳娘却不甘心,钱明到底有何特殊,柳娘好奇极了。柳娘把上次没找到归结于晚上黑灯瞎火,决定白天再去军营里看看。 第227章 女菩萨3   柳娘再是艺高人胆大, 也没想白天进出军营, 想着要修仙, 本质上依旧是个凡人, 经不起刀枪剑戟。   找人混进去也会因身份限制不好施展, 柳娘目前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柳娘干脆先回府城, 光顾了军需库,找了一只单眼千里镜,尔后便一直待在军营外山中的大树上, 远距离观察。透过镜片和裸眼看上去, 并无差别。在整个军营中, 柳娘看到有三个人和钱明一样, 身带黑色雾气, 而最高将领指挥佥事身上, 有淡淡的红色。即便毫无基础,不识气运,也知这是功德之气,令人望而心生好感。   整个军营数万人, 真正特殊的就他们五个。   柳娘收了千里眼, 乔装打扮一番,去探听这五个人消息。   果然不出所料,指挥佥事陆明乃是有名的虎将, 行军时候不说爱民如子、秋毫无犯,但也不会故意损毁百姓家业,征粮之时, 也是给钱的。   其余和钱明一样的人,名声就迎风臭十里了。烧杀抢劫、□□掳掠,堪称无恶不作。这军营身上有功德之气的只有一个人,身上黑气缠绕的却又四个人。指挥佥事陆明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挡不住手下人作死,带累军队名声。   柳娘也根据打听情况估算过,身上能有黑气缠绕,做下的冤孽少说两位数,都是枉死无辜之人。你看整个军营的士兵,那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他们杀的人不算少,可谁身上会有黑气呢。   柳娘在这军营外整整耽搁了一个月,打听清楚,确定无误之后,趁着夜色摸到军营,结果了这是个身带黑气之人。过程干净利落,不负多年所学。   柳娘如今独身一人,绝无旁累,也想趁此机会验证什么,干脆在几人身上都留下柳叶和一张观音像。柳叶是从山中顺手编成的帽子上摘的,观音像是府城里书店街上派送的大路货色。若是有人知道她杀这几个人的原因,也许柳娘能顺着这个方向,查出什么来。   柳娘回到府城等消息,果然不出三天,军营是个臭名昭著兵油子惨死的消息,就在整个府城就沸沸扬扬的传开来。   柳娘在街上随意找了家瓦肆,站在门口听说书先生口若悬河:“那钱明平日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可在菩萨面前,又怎能推脱。只见观音菩萨拿出玉净瓶中的柳枝,轻轻一挥,那钱明就如同被定住一样,半点动弹不得。菩萨为了惩戒他,还让他梦中重温害人之举,不过这回他是作为被害人的。被折磨一番,知晓当初他折磨旁人的痛楚之后,菩萨才给了他个痛快。像钱明这种人,是不能转世投胎的,非要下地狱受苦受难,赎罪之后,才能转世为人。他的尸身也带着不详,这就是菩萨用杨柳枝净化他身子的原因!”   “菩萨果真慈悲心肠,为世间除此大恶,也不忘扶照旁人!”   “就是,我听卫所里的人说了,就是住在钱明隔壁的人都没听到什么响动。钱明心肠恶毒,可本事也不小,若是出事儿了,至少能呼救打斗,弄出点儿声响来。这么悄无声息的,显见不是凡人,当真是神仙手段!”   “那留下的观音像和柳叶,不就是菩萨手中的杨柳枝吗?错不了!钱明一脸痛苦的倒在床上,就是菩萨在施法让他经历过去作过的恶呢!”   “阿弥陀佛,菩萨慈悲!”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结束了今天的表演。瓦肆旁人的人轰然叫好,有跟着念佛号的,也有打听详细情况的,真想亲眼见一见菩萨显灵呢!   钱明等人恶名远扬,又死得如此富有传奇色彩,瓦肆里、酒楼里,说书人、唱戏人不遗余力的宣传,这四人的死亡,犹如一出轰轰烈烈的大戏,在府城喧嚣开来。   指挥佥事陆明却不这么看,“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样的手段,倒像是江湖人寻仇或者刺客所为!去查一查,这四人身前都有哪些仇人,军营周边也查一查,来人未惊动任何人就进来了,显见对军营换防、布局了若指掌。若若不是军中有内鬼,就一定在军营旁边观察良久!”   手下抱拳而去,陆明摩挲着下巴心有忧虑更深。幕僚进言道:“大人可是担心,此乃逆王所为,意欲扰乱军心,攻击陛下圣明德政。”   “是啊,这样的手段,非一般江湖术士,若是高门大户圈养,这就难了。逆王乃多年藩王,根深叶茂、实力雄厚,不然也不敢和朝廷叫板。逆王手下有诸多谋士,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不足为奇。逆王自己也是几出塞外,抗击蒙古之人,善于用兵。两两相加,我们的处境不妙啊!”陆明叹道。   “这柳叶、观音像,都出自佛门,逆王手下有一谋士,法号道衍,说不得就是他为提升佛教势力,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谋士分析道,这莫名其妙出了一张观音像、杨柳叶,总要有个出处。   “有道理,不过也不能肯定,先查,仔细查!城里的谣言也别放过,说不得那凶手,就要通过这些谣言验证自己的作为。”陆明叮嘱道,“等查出钱明等人的仇家,列个单子,看看哪些人最有可能,说不得这些人,就是和逆王有联系的细作!”   这可要让陆明失望了,陆明派去查验的人回来,手上拿着厚厚的单子,都是和钱明等四人有仇的。陆明晃眼一看,这与其说是有可能害了钱明等人的名单,不若说是这四人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受害人!这么多人,个个都与他们有仇,这还是仓促之下,粗糙查证的,若细细论起来,受害者又岂止这些。   陆明长叹一声:“若是早知军中有如此害群之马,何需等这装神弄鬼之人动手!耻与此等人同名!”   除了查动机以外,陆明派去搜错军营周边的斥候也回来了,回禀东面山中有异常。   陆明亲自带队去山上查验,只见那可大树底下草都被踩平了一圈,树皮也有剥落,很明显是被蹬掉的。陆明一个纵身,手脚并用就爬上了树,举目眺望,这棵树上最好站人的枝丫,恰好对着军营!陆明又往大树更高处爬了爬,在阳光下发现一根头发丝,很长,黝黑的,不像是佛门子弟。   “大人,在树下深沟荆棘里,发现啃过的骨头!还有馒头皮!”不一会儿,吊着绳子下到深沟里察看的士兵也上来了,白布上拖着鸡骨头和馒头皮,上面还有蚂蚁。   陆明看了一眼,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这应该是江湖游侠儿做的。若真是逆王门下道衍和尚所谓,他派的也该是佛门中人。看着白面馒头还有揭一层皮不吃的纨绔做派,只能是家里有钱有权的人才能做出来。有闲钱、有权势、会武艺,这就不是典型的游侠儿吗?   可这游侠儿就更不好抓了,来去无踪,管这闲事儿也是心血来潮,怎么查的出来。陆明十分恼怒,不管钱明等人如何可恶,游侠儿所为都是私刑代替公处,破坏国家法度!   老百姓才不管什么私刑、公论呢,四个臭名远扬的贪官交待了,老百姓拍手称赞,连佛教都跟着火了一把!   两军对垒,对敌方的关注是本能,燕王这边的探子,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道衍和尚在燕王未曾起兵之前就多次劝他,原本就是靖难之役的主要谋划者。起兵之后,情报、间谍之类的秘密事务,在士大夫看来不上台面又无比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了这位“方外之人”。   “此等妙事,当真是佛祖佑我。不必禀告殿下,派山南细作多往瓦肆去,给这沸沸扬扬的杨柳菩萨显灵记,再添一把火。”道衍和尚笑道,一定要把偶然事件演变成上天的旨意。   柳娘却是不知道这些后续的,柳娘扛着包袱,原路返回山中,又从山的另一面,回到了她原本应该在的小村里。   丁姨见她回来,激动的跑出来,看她手脚健全、脸色红润,不像有事儿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道:“可算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娘一听就知道她去找过自己,赔罪道:“让丁姨担心的,是我的不是。可当时走得及,来不及和您说一声。也是我的机缘到了,在山里遇见一位高僧,教我本事,我拜了师父,自然要跟着师父弘法,没时间回来说一趟。对不住丁姨。”   “有什么对不住的,说不定是你爹娘保佑你呢?那片荒山,野味儿都没说多少,就一间不死不活的小庙,平日里都不稀罕去。话说转回来,人人都上去过,怎么就你得了机缘,遇上高僧?肯定是你爹娘保佑你呢!高僧也是看你孝顺才对你青眼有加的吧?”   “丁姨说的对,都是爹娘的福气庇护这我呢。”柳娘笑道:“师父待我好,还留了银子给我。只是我要跟着师父天涯海角弘法去了,家里的屋子就托给丁姨照顾了。清明、寒食,我若来不及回来,劳烦您给我爹娘坟前上柱香,三哥也是。我在庙里捐了百十斤香油,够点两三年了,也劳烦丁姨帮我看顾着。”   柳娘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二十两银子,这是农家出身的丁姨从未见过的巨款。   丁姨猛得把银子藏围裙里,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十分机警道:“你这傻孩子,财不露白啊!进屋说,进屋说——哎,去你家,你家清净没人!”   虚构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高僧,总算把自己要离开家乡这件事有理有据的讲清楚了。   柳娘带着祭品,再次到唐父唐母坟前拜祭。柳娘沉默着磕了三个响头,替这具身体拜谢生身之恩,若是他他们泉下有知,当明白自己为他们报仇了。若是无人知晓,天地为证,自己已经了结因果,日后皇皇大道,任我遨游! 第228章 女菩萨4   柳娘出门, 着的是一身干净利落的修身武将袍子, 大约是艺高人胆大, 柳娘也没特意掩饰女子身份, 耳朵上带了金耳钉, 腰玄宝剑, 身骑骏马。上辈子创业艰难,她宁愿爱艰难一点,也要恢复女子身份, 更何况如今身无挂碍, 更不愿为了世人眼光委屈自己。经过这么多世界, 她还没做过江湖侠客呢!总是考虑着家国天下, 什么时候才能有仗剑走江湖的豪迈气概?   好不容易做了回“刺客”, 就让她继续做侠士吧!   此时法律疏松, 又逢战乱,更是无人理会。柳娘一身耀眼装扮,对自己不自信的,都不敢来找她的茬儿。   出了山东, 越往北走, 情势越发恶略。“靖难之役河北乃主战场”,短短几个字,道不尽的是骨肉累成了尸山, 流血漂橹,令人见之不忍。   柳娘不是心肠软弱之人,但见到这样的修罗场, 也忍不住胃里翻涌。柳娘击杀钱明等几个人渣之后,冥冥中能感觉自己身心舒畅,也许她的出路,就在行善积德、以杀止杀上。柳娘决定横穿战场,寻找机会。   柳娘骑着骏马在前面走,后面有流民组成的队伍缓慢的跟着她,柳娘快他们就快,柳娘慢他们就慢,连柳娘特意改道,他们都跟着。   突然柳娘调转马头,扬鞭催马,直到流民领头之人面前才快速勒住缰绳。骏马嘶鸣,高昂着头,前半身都直立起来了,十分具有威慑性。   领头几个流民噔噔往后退,还是让马喷出的热气,呼了一脸唾沫星子。   “你们跟着我作甚?”柳娘冷声问道。   “女菩萨容禀,小的们都是无依无靠之人,听闻女菩萨往东边去,就像跟着去讨口饭吃。小的们远远坠在后面,不敢耽搁女菩萨行程。”流民的头子恭敬道。   柳娘冷笑一声,“帮你们一回应急,还赖上我了?这世道果然当不得好人?”柳娘中途遇上这群流民,本是萍水相交擦肩而过的关系。他们队伍中有一老者病重,柳娘看他身上有罕见的红光,肯定是行善积德之人。下马一问,果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家业被战火摧毁,子女罹难,带着孙子孙女逃难。即便老病,孙儿亲朋也不放弃,一直带着他跟着队伍走。   柳娘此生一心往修仙大道上走,见此情景,也盼着为自己积累功德,遂出手救人。以她大国医的身份,随意指点流民采些草药,就稳住了那老者的病情。一群流民见她素昧平生的人都肯帮助,又是个有真本事的,也不愿离了她,一直跟在她后面。   “女菩萨息怒,小的们并非无赖之人。只是世道艰难,我等跟在女菩萨身后,沾女菩萨的光,那些人见着您在前面,也不敢过分问难我们。这里有老人、有妇人,还有孩子,求女菩萨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等。”流民头子见柳娘把话挑明了,无奈哀求道。   “别叫我女菩萨!范建啊范建,你这名字没取好,着你为人人都和你一样犯贱吗?我还有事,带不动你们这一大帮人,都别跟着我了!”柳娘丢下一句威胁就跑,四蹄振奋,须臾间就不见踪影了。   范建被扬起的灰尘糊了一脸,转身回去找柳娘救治过的那名老者商议。   “邱叔,那姑娘不肯让我们跟,好话都说尽了。”范建哭着一张脸,把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   邱叔坐在驴车上,闻言跳下来,脸色难看到:“招呼一声,赶紧走!”   范建是知道邱叔能耐的,也不多问,马上把消息传下去,让人跟着走。   流民队伍里马上传出动静,老实人听了领头的话儿,收拾细软,也不磨洋工,利落跟着走。也有抱怨道:“上回就跟着赶路,做饭的铁锅都丢了一口,那可是熟铁,吃饭的大家伙,送当铺里去还落二两银子呢!就这么白生生丢了!人又不会跑,慢慢走就是了!”   柳娘忽快忽慢甩开他们的时候,流民也跟着急行军追赶过柳娘的步伐。   “就是,女菩萨心善,总会的等着我们的。”旁边也有人附和,“女菩萨”三字,愣是让他念成了讽刺调。甭以为底层小老百姓就好糊弄了,在他们看来,一个小姑娘,有本事有能耐,可在人情世故上还是差些的。让那几个领头的几句好话就糊弄住了,若是他们来领头,不比现在的人干的差。   已经成了流民,在流亡途中了,一个小队伍,还不忘争个领头的。人性之恶劣,可见一斑。   有人挑事,也有人看不下去:“都消停些吧。女菩萨有马,真走了你我两条腿能追上吗?”本来是人家善心让跟着,不仅不感激,反而想拿捏旁人,也不知是怎们想的。有本事的人,何曾自已过他们这些蝼蚁的想法?   最终队伍还是拉拉杂杂被分成两段,听指挥的,都快步跟上了,怕麻烦的都拖在后面。   范建和邱叔指挥着队伍急行,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队伍就完全分成两截,后面的连前面的后背的看不到了。   邱叔一把年纪,大病初愈,此时也不敢占用驴车,下来扶着驴车步行。范建估摸着大家的体力,走到一处开阔地带,把人带到树荫底下休息。“邱叔,咱们为何走得这样快?”停下休息,范建才有功夫问道。   “这一路上,盯着咱们的不是少数,等庇护的人一走,那些豺狼还能看着肥羊从家门口过不下口的吗?赶快走,最好能给那些山大王误会,以为咱们和贵人还是一路的,就是不能,也尽量多逃些人出去。山寨也是画地盘的,从这个的地盘跑到那个的地盘,只盼着运气好,中间有个缓冲。”邱叔如是解释道。   “邱叔说的是,还是您老人家有经验。我去和大家伙说一声,别埋锅造饭的耽搁时间了,啃点干粮,马上走!”范建点头,自去安排不提。他们的队伍在流民中还算是不错的,少数人有牲口,身上的衣裳异能遮蔽身体,还有带着自家铁锅出门的,显见原先也是小富之家。   “真有不幸,你赶紧去求那贵人。”邱叔叮嘱道熬。   “有用吗?贵人都没理我们……”   “若是真不想理我们,贵人就是一言不发走了,我等难道还能问不成,何必找借口说什么‘我还有事’贵人嘴硬心软,是咱们的运气!”邱叔笑道。   范建点头,也盼着用不着去求这善心。   自流亡以来,好的不灵坏的灵,范建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们还没把重新出发,就看着远处有三四人骑着驴子飞奔过来,带起阵阵烟尘。   “土匪,土匪,在后面!快走,快走!”骑着驴子的几人来不及多说什么,从他们歇息的大树旁边疾驰而过。这是原先流民队伍里磨蹭着耽搁时间,被留在后面那队的人。   范建猛得打了个寒颤,大声吼道:“土匪来了,快!跑!”   范建招呼一声,马上跑回邱叔的驴车。邱叔不用他招呼,已经坐在驴车上,鞭子一扬,立刻撒开四蹄跑立起来。   年轻力壮的范建跟着队伍跑了起来,大家四散逃命,谁也顾不上谁。只有范建跑前跑后的照料,招呼所有人都跟上,他们人少,只有聚在一起,才勉强有一战之力。   “还捡什么!不要命了,快跑!”范建怒吼一声,把一个翻车下来捡饼子的小孩儿扔进车内,怒瞪赶车的大人一眼。   赶车的大人也不说话,那可是一块好好的杂粮饼子,从小就是这么教孩子的,粮食可贵!不怪孩子把粮食当贵重物品,逃难也不能掉,掉了冒着性命之忧去捡。   小孩儿被一声怒吼吓得眼泪汪汪也不敢回嘴,委屈巴巴的把饼子贴身放在怀里,关键时候,这饼子能救命!   这么大的动静,给后面追击他们的土匪提供的再明确不过的指示,土匪们嗷嗷叫着,污言秽语不断,恐吓前面的人停下来。   范建回头一看,脸都白了。马!这伙土匪居然有马!两匹高头大马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土匪举着手上的简易武器嚎叫,眼看就要追上他们了。   范建此时再也顾不得旁人,拼命往前跑,往前跑!   “邱叔,去求那位贵人!”范建吼道。   “你去!”邱叔呛了一口冷风,咳嗽不停!   范建回头看了一眼,发足狂奔!决定在瞬间做下,再所的解释考虑都不必说,两句简短的话,范建已经明白邱叔所有的顾虑和期盼。   可后面的马匪不会给他们求救的时间,领头骑马的两个已经冲进流民群了。马匹巨大的力量把流民群冲开,躲避不及的人抱着腿哀嚎!怪不得骑兵是重要杀伤力呢,马匹一冲击,整个流民队伍就崩溃四散,人们哭嚎着逃命!   范建看着有落单的驴子,纵身一跃,骑上驴子赶紧往前跑。   邱叔也不停扬鞭子,心里默念,再快些,再快些!   土匪已经冲上来了,邱叔回头一看,大喝一声,“扔东西!”   驴车上是邱叔的孙子和孙女,闻言毫不犹豫,把板车上的东西朝追来的人兜头兜脸扔去!   驴车终究负重三人,再厉害的驴车也不能和马匹相比。马匪领头的两个已经在旁的流民身上找足了存在感,又催马狂奔,往他们这里跑来。   邱叔要紧后槽牙,喝道:“爬过来!”   他孙子孙女赶紧爬到他身边,“爬到驴身上!快去!”   疾驰的驴车可不容易掌握平衡,他俩个孙子孙女好不容易颤颤巍巍爬到驴背上,邱叔抽出坐凳底下的两把菜刀,双手同时用力,驴车两边拉扯的绳子同时断裂,驴子带着他孙子孙女狂奔跑远。邱叔因为要砍断绳子,没有时间跳车,巨大的惯例让板车直愣愣往地上摔去。   邱叔临终爆发最大的潜力,刷刷两把菜刀往后扔去,尔后抱着脑袋滚下板车,闭目等死。 第229章 女菩萨5   邱叔抱头等死, 可死亡终究没有来临, 一截横木阻止了马匪的长刀。邱叔抬头一看, 那位贵人正骑着马, 在马匪中腾挪周转, 来回自如, 三下五下,救下不少流民。   马匪头子也看出来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是硬茬子, 顾不得屠宰那些猪狗一样的流民, 催马往柳娘的方向驰去。   柳娘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中长剑, 上战场, 她一向喜欢用大刀, 只看大明给武将配刀, 却不许民间私用就知道,大刀的威力比剑大多了。剑就是个装逼神器,仪式性用品。单人打斗用剑看着漂亮、威风,战场上大规模作战, 用剑可不是个好选择, 尤其是柳娘这样的软剑。   多亏柳娘这辈子精神力突出,找准点的技能不差,总能把长剑准确送到没有防护的致命位置。   那马匪头子冲过来, 手上抡的是狼牙棒。柳娘矮身躲过当头一棒,像跳马鞍一样,单手撑着马鞍, 双脚在马匪手臂、胸前几个连环脚。狼牙棒应声落地,柳娘长剑一横一拉,马匪的脖劲飚出一股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柳娘长剑一挑,狼牙棒就到了自己手里。柳娘嫌弃的把长剑回鞘,颠了颠手里的狼牙棒。“我就说嘛,上战场还是得打击乐器!”   狼牙棒好用多了,砰砰砰直往人脑袋上砸,轻松顺手,分分钟扫开一大片,另一个骑马的马匪头子让狼牙棒敲扁了脑袋。   柳娘跑马到了邱叔身边,用狼牙棒把他的菜刀挑回他跟前,冷笑道:“站起来打啊,抱头等死谁不会?”   说完不顾愣住的邱叔,自己又打马去为那些妇人解围。   这个时候,刚才跑去求救的范建才跑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邱叔着急道。   “我跑到半路,贵人已经掉头了,我停不下来,可也马上掉头回来!”可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局势就逆转了呢?范建看着这周遭情景,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可表情已经出卖他了。   “说时迟那时快,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邱叔捡起地上的两把菜刀,分一把给范建,道:“贵人让我们杀敌,你敢吗?”   范建推回邱叔的菜刀,笑道:“我敢,不过我用这个!”范建捡起马匪扔掉的长刀,脸上全是煞气!   柳娘没管其他人,只专心解救那些妇人。土匪散漫目无法纪之处也在这里,前面的人还在攻击,后面的人机已经开始享受“胜利果实”了。后队的土匪已经扯着妇人往草丛里脱衣裳了。   万恶淫为首,柳娘身为女子,最见不得这等仗着男人体力强健欺辱妇人的人渣,专挑这等精虫上脑的蠢货打。骑马奔袭,一狼牙棒一个准儿!不过也说不好这些男人和柳娘,到底谁给妇人的冲击力更大。狼牙棒砸下来,脑浆都出来了。柳娘听见几个妇人被她解救之后,尖叫声再创历史新高。   土匪看大势已去,剩下的赶紧丢了兵器,磕头求饶:“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小的们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被那些土匪胁迫的啊!”   被柳娘横穿扫荡,一大队浩浩荡荡的土匪,只剩下十来个了。   柳娘骑着高头大马,狼牙棒有铁刺一头砰得一声砸在地上,溅起阵阵烟尘,吓得跪在地上的土匪又抖了抖。   “这些家伙是被土匪裹挟的?”柳娘懒洋洋问道。   “回女菩萨的话,这些人都是惯匪,早就盯上我等,趁着女菩萨前去探路,趁机袭击我等。”范建小跑过来搭话。   “哦~”柳娘应了一声,打马走开,四处看了看。   范建不解,等了半响看这位贵人没有命令,期期艾艾问道:“女菩萨,这些人怎么处置?”   “既然是惯匪,那就杀了吧!”柳娘轻描淡写道。   范建瞪大眼睛,他当然也想手刃土匪,为死去的亲友报仇,可话本演义里不是说了吗?行侠仗义的侠客,是不会滥杀无辜的,范建还想着自己要怎么取信这位贵人呢!   “看我做什么?土匪杀的不是我的亲人,侮辱的不是我,我能帮你们一回,还能帮一辈子不成?想杀人自己杀,都抱头等死,世上哪儿来那么多菩萨!”柳娘冷哼道,遇到困难不想着解决,甚至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抱着脑袋撅着屁股,等着被砍头,等着天上万一掉菩萨,这种好事儿哪能天天有!   旁边邱叔被臊得一阵脸红,颠了颠手里的菜刀,心中悲愤,可还是不敢下狠心杀/人。   那十来个土匪也不是肉鸡,听得柳娘没有饶他们性命的意思,突然暴起发难。兜头扬了一脸泥沙遮挡视线,有找兵器和柳娘同归于尽的,也有发足狂奔,往草丛里跑的。   柳娘冷哼一声,狼牙棒再度高举,让这些土匪瞧瞧什么才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跑到远处的土匪也不是事儿,菜刀、长刀、长剑,这些都能得当标枪用,投掷过去,总能命中目标。那些被击倒在地的土匪,哀嚎不止,血流一地。   柳娘看所有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再无力对流民造成伤害,施施然打马便走。这辈子她打定主意快意恩仇,做一个“慷慨悲歌之士”,做事仅凭本心,什么考虑周详、算无遗策,都不想再考虑了。   柳娘刚回转马头,却被一阵嘶吼声唤回了头。只见一个穿着嫩绿色衣裳的女孩儿,第一个向受伤的土匪跑去,手上的长刀狠狠扎入土匪身体。可惜她力气太小,频死的土匪爆发力太强,反而把她掀翻在地。   柳娘饶有兴趣的看着,摸出怀中飞刀戒备,眼光扫向四周流民,她倒要看看,谁还能有点儿血性!   范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拎着捡来的长刀,赶紧跑过去支援!合两人之力,才杀死了那个让柳娘投掷“标枪”断腿的土匪。   土匪已经死透了,那个穿嫩绿色衣裳的女孩儿还是狠狠往土匪身上扎,鲜血飞溅,她嫩绿色的衣裳都让血浸透成墨绿色了。   范建试探着按住那个女孩儿的肩膀,小声道:“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那女孩儿好似突然被唤醒,猛得丢了手中长刀,环抱自己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   “乡亲们,这些土匪无恶不作,杀害我们亲人,我们也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范建转身过来,振臂高呼,见贵人还没走,反而兴致勃勃的看着她,声音更大了,“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流民中剩下的人,有一部分跟着振臂高呼,捡起地上的长刀、石头,嗷嗷冲向那些受伤的土匪,也有默默后退一步,掩住自己妻儿眼睛的男人。   都是自己的选择,柳娘也不是杀人狂魔,非逼着人自相残杀不可。   见事情告一段落,柳娘收回飞刀,真准备走了。   “求女菩萨慈悲!”邱叔是第一个跪在柳娘身边的人。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跟着邱叔跪下,高喊道:“求女菩萨慈悲!”   “想要我怎样慈悲?”柳娘好笑问那个邱叔。   “我等手上沾了人命,恐为官府不容……”   这开头柳娘就不爱听,战乱之中不沾人命,还想活下来,做梦呢!这些土匪死有余辜,难道还能怪到自己头上来吗?   “滚吧,趁着姑奶奶心情好,还真把好心当狗屎了!”柳娘骂道,骤然翻脸!   “女菩萨!求女菩萨收留我等!收留我等!”见柳娘生气,邱叔也不敢铺垫了,赶紧说了最终目的。   “成了,你那些小九九不说姑奶奶也知道。跟着我是别想,你们这些人,我只瞧得上她一个!”柳娘指了指那个缩在人群后面,第一个杀人的小姑娘。   “女菩萨,这些乡亲们都是芊芊弱质,妇人、孩子居多,连男人们都是老弱病残,强壮青年都被抓壮丁了。我等实在无法,才冒昧求到女菩萨跟前,求女菩萨慈悲,救救我等。”范建跟着磕头帮腔。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你们组织武装起来,也不一定就输给土匪。我不是女人?女人也能杀敌!还有你们这些男人,就算身体弱,做个弓箭、做点儿□□,不也一样杀人吗?端看下不下得了决心罢了!”柳娘做了很久的救世主,已经对这个设定不感兴趣了。   “女菩萨说的有理,我等定当照办,武装起来,不让人再欺负!”邱叔反应很快,连忙道:“只是我等粗粗连在一起,就怕有人趁虚而入,恳请女菩萨再扶照我等几天,待安断下来,再不敢耽搁女菩萨!”   柳娘闻言好笑,不是说这位邱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吗?若不是他身上的红光不能作假,柳娘都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个伪君子,扮猪吃老虎了。   柳娘翻身下马,走到一旁,邱叔和范建会意起身离流民有段距离,小声说话。   “你们都认识,相互包庇一下,官府不可能查得出你们杀人。跟了我,就当真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了。”   “求女菩萨收留,我等求之不得。”   “你求之不得,我还不肯呢!”柳娘笑骂,“跟着我没好处,就算现在有好处,将来也是污点。听闻你也是乡里间德高望重之人,考虑问题不能目光短浅啊!” 第230章 女菩萨6   邱叔诧异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确定这位贵人不是虚言推脱, 才苦笑道:“今日断头颅, 何来明岁忧。”对流民而言, 生死不由自己做主, 若是今天就埋骨荒野, 明天好与不好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得!柳娘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正是战乱, 刚经过蒙古人的统治和几十年的战乱, 百姓们对战争的记忆很深刻, 谁也不知道大明有两百年国运, 太平即将来临。谁会妄谈日后, 百姓们目前能做的不过是填饱肚子而已。   “女菩萨身边也要一二服侍之人, 我等一行,还有几个女子,可供女菩萨差遣。”邱叔笑道。   “小人也盼着女菩萨差遣呢!”范建拍着胸脯道。   柳娘想了想,做世外高人, 也要摆得起排场啊, 这群人眼看就是三四十号人,也不是全都要跟着自己走。自带干粮上门投靠,只需自己给予庇护, 想想还是划算的。   “成,你们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柳娘终于颔首同意。   邱叔和范建十分高兴,连忙跑到流民那边, 把还跪着的人叫起来,说明了贵人愿意搭他们一程的好消息。众人听了忍不住喜笑颜开,只看贵人在土匪群里来去自如的模样,就知她的本事,有贵人庇护,他们总算能保住性命了。   邱叔和范建指挥众人收拾残局,把散落的值钱东西捡起来,归置好马匹,再把死难的乡亲尸身抬到一边,准备安葬。什么都不用柳娘操心,她只要躲在树荫下,安心等着就是。   “别埋我,别丢下我!”柳娘突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吼声,原来一个绾妇人头的女人正在惊声尖叫。   柳娘快步过来,骂道:“都别动,这伤了腿怎么能随便抬,腿还要不要了!”   周围的人赶紧停下,就是那妇人听了柳娘的话也愣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柳娘,她的腿,还能保住?   柳娘抬手就给范建后脑勺一巴掌,“还以为你有组织才能呢,外伤伤员不能轻动,至少弄个担架吧。”   范建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解释,喏喏几句,马上退开了。   柳娘蹲在这妇人身边检查了一下,疼得那妇人冷汗直冒。“成了,我去削几根木头过来,上了夹板,这腿三个月内不能跑!”   “女菩萨,我这腿没事儿?”那妇人惊喜万分的问道。   “怎么可能没事儿?伤筋动骨一百天!”柳娘见那妇人脸上神情扭曲,不像高兴也不像悲伤,补充道:“我们还要赶路,你自己拄拐跟着啊,可别想有人抬你!”   “女菩萨!”那妇人大吼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柳娘吓一跳,这更喊仇人似的喊她是什么意思?柳娘赶紧转身就走,还拉了范建帮她进小士林削木头。   “啧啧,伤心惨了,三个月不能用左脚,还要赶路,真是太惨了!”柳娘啧啧撇嘴,在他们捡成一堆的兵器里挑能砍树的。找了半天,最好用的居然是菜刀。“真是一群不识货的,连用斧头的都没有!”   范建全程懵逼脸他,他想解释的。伤腿的王大嫂不是伤心,是高兴的。她那腿骨是断了,队里的大夫看过,只能等死。这么一个腿脚不便又治不好随时可能丧命的人掺和在队伍里,对他们而言是拖累。她丈夫也死了,旁人就劝她早死晚死不过一个死字,到时还要受断腿之痛。还不如现在殉情跟着丈夫去了,地下阎王爷见她德行,也能判她投个好胎呢?这才有王大嫂惊声尖叫,“不要埋我”,没想到女菩萨理解错了!若是能活,谁愿意去死呢!王大嫂不是伤心,她是喜极而泣啊!   以往叫女菩萨是尊称,是奉承,今日的事情,女菩萨当真是菩萨心肠,若是王大嫂的腿能好,那就是菩萨手段了。   范建突然觉得精神百倍,自己没投错人!   柳娘颠了颠手里的菜刀,到小树林里砍了树枝,做简易夹板和拐杖。   “唉,一点儿都不顺手,不是说土匪都是粗鲁汉子,最爱用斧头做兵器吗?怎么都没见着,真是群不识货的!”柳娘一遍砍树一边骂道。   范建在一旁满头黑线,心说,我可没看出您哪儿不顺手了!两人用的都是菜刀,范建一棵小臂粗的树还没砍倒,柳娘三棵都倒地了,正在剔除枝叶。   柳娘把树削成光溜溜的几根树枝,砍了堆在地上,随手扯了身边树藤,一抖、一捆、一挽,就这么简简单单把近十根树枝树干捆成一团,还留了拖拉背负的树藤!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范建发愣的功夫已经捆好了,见柳娘要自己动手背出去,范建终于后知后觉跑上去把树藤接过来,“女菩萨,使不得,使不得,我来就是,我来就是!”技术活不敢和女菩萨抢,体力活可不能再劳烦女菩萨了。   范建想把树枝理好扛起来走,一抬……没抬动,好吧,看来女菩萨不仅仅是菩萨,还身带金刚之能呢!   范建拖着树藤,把树干往外面拉。流民见状,分出两个人来帮忙,很快就就把树枝、树干搬了回来,柳娘砍了小跟的做夹板,用树藤固定,大根的做拐杖,一副简易拐杖,不用雕龙绣凤,不用打磨光滑,能用就成,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就好了。   忙完了王大嫂这边,流民队伍里还有几个伤了胳膊腿的也乖乖等着柳娘施展神通。   “看明白没有?谁敢上手试试?”柳娘检查了一个伤势最轻的,问周围围着看热闹的几个人道。   众人面面相觑,女菩萨这是要现场施法授艺啦?怎么办,幸福来得的太突然,我还没准备好!   还是刚刚第一个杀/人的姑娘抓得住机会,出列道:“我敢!”   柳娘笑着让出位置,指点她怎么正骨。没错,这个伤势最轻的只是骨头错位,压根儿没断。   “叫什么名字?”   “田大妞。”一身嫩绿色衣裳的小姑娘抿嘴道。   呵呵,名字和人可真不搭啊!   “一鼓作气,不由犹豫,你手劲不够,用全力,别怕!”柳娘做最后叮嘱,就让她上了,这培训简陋至极,也就她有这个信心了,就算给正错了,不是还有她这个大国医在侧吗?   “嗷——”伤员狼嚎似的叫了出来。   柳娘一巴掌拍得他险些岔气,“嚎什么,起来!别想赖在地上装伤员啊!”   说完就指着田大妞小姑娘往外走,真是个好苗子,沉着冷静、胆大心细,第一次上手却毫不犹豫,天生一个学医的好苗子。   范建见人都走了,赶紧小跑跟上,问道:“女菩萨,他这就好了?”他问的就是众人想问而不敢问的。   “本来就没事儿?是错位不是断腿,真断腿的都没他嚎得这么厉害!当场就能动的事儿!”柳娘不耐烦说这个自己吓自己的,挥手道:“别围在一起看热闹,东西收拾好没有,走了!”   “女菩萨放心,收拾好了。请您看看,可有需要调整的地方。”范建神情更加恭敬了,眨眼之间真能动了,甭管是医术还是仙术,总之是神仙手段!范建再次感谢自己的好眼光!   范建指挥流民们结队行走,收缴的铁器、粮食、布匹都堆在中间几辆驴车上。青壮前面开路、后面垫底,老人和妇人走在中间。   柳娘点了范建和流民队伍里一个身体素质不错名叫百世兴的骑马,三个人骑着马来回警戒,一队流民,突然有了整肃军队的味道。   队伍里一共就三匹马,有两匹还是土匪的呢!先前忙乱的紧急关头,范建骑驴子英姿矫健,不要命似的抱紧驴脖子,只管往前跑。现在正经上了马,他却战战兢兢、紧张兮兮,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放松,放松,褪不要夹得太紧,马不舒服!脚不要全伸进进马镫里,前脚掌虚虚踩着就是,不然真出事儿跳都跳不下来!”柳娘指点两人骑马,两人在刚才的混战中表现得可圈可点,先在却傻了。“我说你们成心的吧?这么简单怎么可能学不会?家里没马也有驴子、老牛吧,这些总骑过的,一个道理不是?马也欺生,你们这般,不仅大腿得磨破皮,马都要故意颠你们几下!”   两人可怜巴巴的骑在马上,屁股都不敢放结实了,满脸通红的看着柳娘。柳娘骂着骂着也不得劲,人家不是不努力,实在是一下子不适应,态度端正成绩差,还是可以原谅的……吧!   原谅个鬼哦!“懒得管你们,三天之内骑熟了,要是不行,就换人!”柳娘骂了一句,催马往前跑,到前面巡视开路去了。   百世兴见柳娘走了,长出一口气道:“范兄弟,这腿要放松到什么程度啊,我总怕太松了会掉下来。”   “不会,不是坐在马背上吗,你试着先放放……哎,手上别用劲,你手上拿着缰绳了,稍稍一动,就牵扯着了!”范建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就敢指导别人了。   “嗯,是好点了。”百世兴笑道:“刚刚女菩萨在身边,我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就怕惹女菩萨不高兴。还是范兄弟能干,你是怎么能这么轻松和女菩萨搭话的啊!”   范建看着百世兴一脸崇拜的模样,心说,你是没见我手足无措的时候。   柳娘带着流民赶路,刚巧找到先前洗劫他们的土匪老巢。老巢里已经没有青壮了,只剩下几个看守的老人,和被抢掠来的妇人。   柳娘砍了土匪,放了妇人,把他们也归置到流民了,尔后道:“先不走了,养伤修整,再做打算。往前走两百里就是镇子,想去的我派人护送过去。”   “我等愿意追随女菩萨!”柳娘话音刚落,一堆人又跪下来了。   “跟着我可就落草为寇了!”柳娘恐吓道。   “我等愿意追随女菩萨!”这些人还是同一套说辞。   柳娘看了看四周,自己坐在原土匪头子的狼皮椅子上,四周点着火把,中间的大厅一群人跪着,这灯火隐隐重重的,还真有几分做山大王的气势。   看着满地的人,柳娘就不明白了,刚开始的时候,柳娘让他们杀人,想激起他们血气都无几个人应答,怎么现在突然这么积极了? 第231章 女菩萨7   在山寨暂时安顿下来, 柳娘又成了甩手掌柜, 当初一群人跪在她面前说愿意追随, 可柳娘不愿意啊。她今生的梦想, 是做一位行侠仗义的女侠, 没听说女侠背后还有一大堆拖累的。柳娘只想把自己看好的那个苗子带走, 说不定能收为徒弟什么的。柳娘啊柳娘,光占便宜不出力啊!   山寨的事情还是邱叔揽着,范建和百世兴总管防务。虽然想做甩手掌柜, 可柳娘也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指点着布置好防务之后, 才撒手不管的。   流民一行大约有三十多号, 加上原本掳掠到山寨里的妇女, 总共五十号出头, 男的就那么十几个,防务不能全压到他们身上去。有柳娘这个现成的例子在,女人们也敢想敢干。尤其是那位险些被活埋殉葬的王大嫂,更是逢人就说“女菩萨法力无边, 否则哪儿有我的今天!嘿, 腿早就好了,不疼不痒,女菩萨心善, 怕几十年后有影响,还让我歇着呢!不影响,不影响, 没有女菩萨,我都不敢想有几十年后。”   王大嫂腿伤一好,自动拉起了一支巡逻队,与男人们换防。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要争个什么,就是见男人们辛苦,不忍而已,又有女菩萨做榜样,总觉得女人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而已。他们这山寨占据整座大山,易守难攻,不出去抢劫自己作死,基本不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一心把自己当成落草为寇的土匪们暂时没想到这一点,依旧兢兢业业巡逻。被掳掠来的夫人,还会根据自己以往所见,积极建言献策。   柳娘也没有提醒他们的意思,反正早晚要带着自己的徒儿离开,他们多学些本事,日后也好安身立命。   山中药材丰富,柳娘有意把田大妞培养成医药大家,自然不能想当初那样简单粗陋,而是从汤头绝开始慢慢教她。发现她居然不识字之后,就从识字开始了。   “你这每天黑眼圈这么重,夜里做贼去了?”柳娘看着田大妞萎靡不振的样子心下不悦,上课打瞌睡的学生可不招老师喜欢。   “先生恕罪,我……”田大妞看了一眼气质高华的女菩萨心里忐忑,若不是跟着女菩萨读书人字,她不知该用气质高华来形容她。田大妞深觉自己是有福气的,否则不能这么否极泰来,得了女菩萨的指点。可……那些也是她的亲人啊,谁都知道识字的可贵……田大妞再看一眼女菩萨含笑的脸庞,眼睛洞悉一切的光,似乎什么都知道。   田大妞扑通一声跪下,“先生恕罪,我……我把您教我的认的字,交给别人了!先生,我只教了认字,您传我的汤药口诀,我一句都没泄露!”   说完田大妞就深深匍匐在地上,等待女菩萨的裁决。到目前,女菩萨都只让她称呼“先生”,不让她唤一声“师父”,邱大伯说女菩萨正在考验她呢,日后会收她做徒弟的。而现在,自己把什么都搞砸了!田大妞趴在地上一抖一抖的哭了起来,压抑着哭声,不敢惊扰了女菩萨。   “我当什么事儿呢?”柳娘灿烂一笑,“想学认字?每日早上跟着学就是,何必你回去点灯熬夜的。去吧,和那些想认字的说一说,每日早上等在偏厅,我自会一视同仁教导。你没教他们汤药口诀是对的,入口治病的东西,就你这半吊子,小心教错了。”   “女菩萨……”田大妞急得都忘了称呼,把自己心里的尊称喊了出来,在田大妞心里,没有比女菩萨更慈悲的人了!田大妞眼泪依旧止不住的往下掉,不过这回是欣喜的眼泪。   “成了,看你这模样也坚持不了,回去休息一天,顺带把这事儿办了。统计好有多少人,把偏厅布置好!”   柳娘心想,来的人多也好,田大妞跟她名字一样,粗糙的很,总是不明白自己心意,这么久了依旧叫先生,让她改口叫师父怎么这么难!来的人多,总有情商高的,能看出自己想收徒的意图,点破了最好,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   柳娘以前也是开过扫盲班的,强迫来学的人总有些学得痛苦不堪,不愿再来的。这吊着不放,愿意求学的人反而更加珍惜。   柳娘从学认字这事儿也感受到了物以稀为贵、强扭的瓜不甜以及上赶着不是事儿,自己可是要做女侠的人,范儿不能丢!   把田大妞赶去休息了,柳娘早上的时间就空出来了。把书一扔,柳娘施施然在山里乱转,总算能好好享受这山色美景了。   到了山寨后面的斜出平台上,远远就听见有人嘿嘿哈哈的短促呼声,像在练武。柳娘走近一看,果然,范建正在舞刀,舞的就是自己当初在路上随意交他的一套大路货色刀法。   范建练得投入,清晨的早上口中雾气能隐约见着些白色,头上也在冒汗。等练完了一套,范建才发现柳娘站在他身后。   “先生!”范建惊喜得唤了一声,原本大家都叫女菩萨的,可女菩萨不愿意,让他们称呼先生。先生就先生吧,听着就文雅,女菩萨的尊称,他们只能放在心底了。   “晨练呢?来多久了?”柳娘笑着寒暄。   “回先生话,来半个时辰了,刀法练了三回。先生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您说那个一天出剑一千次的那位侠客,最终被人们尊为剑神!小的,不敢和剑神比,只能一天练上十回二十回,下次不会让人欺负了!”范建又恢复的老实人本色,柳娘随意寒暄,他却噼里啪啦把什么都交待清楚了。   “嗯,勤快是最重要的。”柳娘颔首,“让我瞧瞧你练到什么程度了。”   柳娘随手挑了他放在旁边的大刀,做了个请的手势。不是柳娘不想装逼,演绎一下空手夺白刃,柳娘是怕自己压抑不住本能,见着威胁性武器就出狠招,人范建又不是真想杀她。   范建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劲儿。山寨里得到过女菩萨亲自指点的就田大妞、自己和百世兴,田大妞一个女娃子,又是学医的,不具可比性。可他和百世兴还私下里比着呢,一定要让女菩萨看到他的勤奋和天赋!   范建后腿借力一蹬,人如弦上快箭一般冲了出去,手上大刀亮得晃眼睛。   柳娘不闪不避,正面迎了上去。刚开始的时候,范建一鼓作气,气势恢宏,柳娘不想打击他,且战且退,等到后面范建发现自己怎么打都不能近身的时候就怯了,招式慢慢回到套路。   柳娘这时才发力,换了招式,暴起发难。范建招架不住,总觉得身上哪儿都疼,可就是躲不开!被打疼了打多了也是会毛的,范建越来越憋屈,想赢的心思占了上风,什么都不管了,反正自己也伤不到女菩萨。   一身悍勇的冲了过去,柳娘这才含笑后退一步扯开距离,重新和他对战起来。等到范建体力不支,柳娘才一个刀花儿挑开了范建手中长刀。   “多谢先生指点!”范建喘着粗气,抱拳谢过。   “是指点,不过你这刀法没什么可指点的,熟能生巧。该改的是态度,你骨子里就有一股悍勇之气,中间那段处处不顺就是丢了这份血气,后来一股劲儿上来,打得就挺好。与人过招就是这样,狭路相逢勇者胜,永远不要怕!”   “是,我听先生的!”   “还站的住不?我看你体力比当初好不少,再传你一套威力大些的刀法,配合着双手握的重刀用,我记得库房里有几把。开始练的时候别逞能,一天一回就行了,等体力再涨了再跟着涨。”   范建原本腿软得站不住,一听有新功夫可以学马上兴致勃勃道:“站得住!请先生教导!”   柳娘笑了,双手握长刀,轻轻的长刀在她手里,此时似乎有千斤重,挥、砍、劈、拉,腰劲儿和腿劲儿用到极致。双手刀是借助重刀的力量打击敌人的,有钝器之力,又兼具利器之锐。   范建手情不自禁跟着比划,眼睛却舍不得少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完了整套刀法。待柳娘收势后,再三谢过,才期期艾艾问道:“这刀法,老百能学不?”   “若他的体力到你这个程度,自然能学,不过他怎么没来晨练?”柳娘笑问,她是什么运气,捡的人都挺好学的。   “我和老百一人一天,还要巡逻呢!”范建心想,这么好的刀法得给老百分享,不然日后胜之不武啊!   “哦,那你让他抽空来找我吧。从明天开始,早上我都要在偏厅授课,怕没时间过来。”   “授课?先生要公开授课吗?”范建眼睛又亮了一度。   “啊,听大妞说,晚上回去还有人找她识字呢,又不是什么机密东西,想学就一起来吧。”   “先生真是菩……慈悲心肠!”范建话都出口了才想起女菩萨不喜欢旁人用菩萨称呼她,赶紧换了个词!   柳娘看他一个大高个儿却高兴腼腆得犹如一个小学生,打趣道:“你也喜欢上课?”   “不瞒先生,我也是每晚跟着田家姑娘学字的人之一。”   “巧了!”柳娘挑眉,“那就跟着一起学吧。可惜你早上练不成了!”   “没事儿,没事儿,先生几时开课,我赶着开课之前打几遍就是,保证不误了学字!”范建连忙表决心,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能不抓住呢? 第232章 女菩萨8   技艺传承、知识传授对柳娘而言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只要用心, 学精学透难, 入门略知皮毛容易。但这对流民而言, 就是女菩萨再一次普降恩德。   流民们学得越多, 柳娘越高兴, 而邱叔在高兴的同时,还显得焦躁不安。   “邱叔,这大好日子, 您着急什么?是怕旁人攻上来吗?您放心吧, 不说官府和逆王正在交战, 抽不出空来管我们, 就是来了咱们山寨布防也不是吃素的。若实在顶不住, 弃寨跑路就是!”百世兴见邱叔愁眉苦脸, 连忙安慰。   他们此时正是听了早上扫盲课出来,范建跟在后面也听见了。邱叔看了一眼这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拉着二人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双方落座之后,邱叔才长叹一声道:“我是担心女菩萨要走啊!”   “什么!”百世兴惊讶得站起来。   “不可能吧, 这欣欣向荣的, 为何要走?”范建也觉难以置信,“女菩萨不还收了田姑娘做徒弟,这……这……不会吧?”   “女菩萨乃坦荡之人, 要走不会不和我们说的。邱叔啊,会不会是您瞧错了?”百世兴追问道。   “正因女菩萨坦荡,才让我这老汉看出了端倪。我瞧过女菩萨准备的认字班的教材, 开始是照着三字经、百家姓认字,而后是对着农书学,还有女菩萨自编的教材。可这些教材都快教到底了,若是想继续留在这儿,女菩萨怎么可能不编新的教材。”邱叔点出了第一个疑点。   “嗨,庄户人家学这点儿就够用了!”也许女菩萨是觉得没必要教了呢?反正百世兴觉得能认识街上招牌,日后签约签契不会被人骗就足够了。   “对你是足够了!”邱叔没好气瞪他一眼,“女菩萨还连夜抄写好几本书,送给那些有心继续学的。小丁来和我说,女菩萨交待得又细致又密集,好似再也见不到一般。”邱叔点出第二个疑点。   “这……还是去问问田姑娘吧!”范建迟疑了一下,觉得邱叔说的有理,但又不好贸然打搅女菩萨,还是先问问田姑娘保险。田大妞自从跟了女菩萨学医,地位直线上涨,后来被女菩萨收做弟子,改名田采薇之后,更是无人直呼她的名字,说到她也要尊称一声田姑娘。   邱叔和百世兴觉得有道理,点头附和。   “你去吧,刚好你们年轻人有话说,又是同乡,一路走来相互帮扶,也好说话。”邱叔拍板道,不顾范建反对,拉着百世兴就出了门。   “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去说吗?”范建这话已经到了嘴边,可邱叔已经健步如飞的出去了,又咽了回来。   “师父的心意我不好乱猜……”   “田姑娘,我们也算患难与共了,若是女菩萨要走,你这个徒儿自然跟着走,可我们又何以为生呢?你就看在我们这么多年乡里乡亲的份儿上,给我句准话吧?”范建叹道。   “怎么就没有生路了?师父教你们识文断字、武艺兵法,半山开了梯田,圈里养了牲畜,还教了大家如何辨认药材、山货,就是现在放你们出去,谁又真活不了呢?”田采薇不高兴了,一切都院子她师父的慷慨,怎么还要被人指责呢?   “田姑娘,你小声些!”范建惊道:“我不是这意思,咱们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女菩萨人好,我们自然盼着她长留。可她若真打定主意要走,我们也不会强留啊!现在事情还没个说法,我们自然是依依不舍,盼她留下的。”   田采薇松了口气,“是我太紧张,误会范大哥了,你别见怪!师父从未说过这事儿,不过我近些日子的课程也差不多是复习山中草药,熟记药性,并未有新内容。师父大约觉得这山上药材太少,应该近日会与大家道别。”   “范大哥,你也别难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而今山寨里什么都好,大家安居乐业,师父就是走了,也是放心的。”田采薇安慰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山寨固然好,可对师父而言就是游龙困浅滩,咱们不该让这凤凰落脚山窝窝啊!”   “是啊,是啊。”范建应和几声,又问:“可是女菩萨亲口说的。”   “师父曾说,‘他们这般勤奋好学,日后离了我,也无大碍。’师父对你们寄已厚望,范大哥可不要让师父失望啊。”田采薇意有所指道。   “田姑娘放心,范建岂是那等人!”范建拍着胸口保证,又闲谈几句,才回去和邱叔他们说明情况。   范建刚一走,田采薇就把范建的来意和柳娘说了。   “也好,让他们先有准备,再等等,等秋收过了我们就走。”柳娘轻声笑了,不知不觉之间,她来这个山寨已经大半年了,山上的叶子开始变红变黄,山下建文和朱棣的战事还胶着着。山上众人生活已经上了正轨,柳娘此生只愿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剩下的事情不愿多参与。   柳娘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默认山寨众人私下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劝他们的台词都想好了,可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提前找她告别。柳娘就纳闷儿了,现在的人都这么出其不意吗?这回遇上的人,从来不按牌理出牌。   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没过几天,百世兴急冲冲的跑来禀告:“先生!我们在山下俘虏了一群流民,范兄弟想拉上山来,您看这可怎么办?”   “流民?多少?可有危险?”柳娘着急问道。   “不多,不多,就七十来号人,是五队不同的人,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被马匪一直追到我们这边,刚好让范兄弟截住。杀了那些追击的马匪,流民可不就成了我们的俘虏吗?”百世兴挺了挺胸膛道,“咱们护卫队十几个人,打得他们四五十号马匪屁滚尿流!王嫂子更是一马当先,狼牙棒舞得虎虎生威,是这个!”   百世兴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赞王嫂子巾帼英雄。自从柳娘在战场上用过狼牙棒之后,山寨里的人对狼牙棒就情有独钟起来,除了范建、百世兴这两个让柳娘指点过刀法的,其他人都爱狼牙棒。每每练武的时候,狼牙棒都是抢手兵器,跑得慢一点儿就抢不到!   “流民是什么情况?”柳娘又问,见他这么兴高采烈的,也不像有事儿的模样,柳娘也放轻松了。   “男女老少都有,想必是举家迁徙,被马匪打劫的。范兄弟已经看过了,不像别人的探子,流民们听说了女菩萨的威名,也愿意上咱们山寨来!”   “等等……等等……我的威名?我什么威名?我怎么会有威名?”柳娘连连发问,她不是安安静静待在山上种田吗?怎么就有威名了!   百世兴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先生不是画了幅杨柳观音像吗?先生的容貌和观音娘娘一模一样,大家感念先生恩德,都私下唤您女菩萨呢!咱们山寨又不劫掠过往行人旅客,遇上马匪山匪打劫捞过界,还反手帮一把呢!这不,您的威名就这么传出去了!”   所以她不知不觉已经是“著名”土匪了吗?   柳娘扶额,来不及管这些,问道:“范建想把流民带上山来?”   “是啊,范兄弟素来有主意,我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还是想着先问问先生的意思!”   “行了,范建既然有主意,就让他带上来吧。”柳娘一向都是放手让他们自己干的,心想范建既然有了决定,肯定想好了以后如何办。现在山寨的空余地方也多,再多装两百来人不成问题。   百世兴朗声应了,兴高采烈自去和范建说这好消息。   山下领着护卫队看守流民的范建咬着草茎皱眉不语,王嫂子见他这样,小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瞧你这黑脸!”   “没!就是担心养不活这些人!”范建随口答道。   “难道养他们吃白饭吗?别看他们人多,肯定不是咱们的对手,再说,还有女菩萨呢!”王嫂子对柳娘是百分之百信任和崇拜。   “是啊,有女菩萨呢!”范建笑道。   不一会儿,百世兴就兴冲冲的下山了。范建一听女菩萨同意了,顿时大笑,吐掉口中草茎,大笑道:“天助我也!走!上山!”   百世兴不明白范建为何这么高兴,不过自家山寨补充新鲜血液,他也跟着开心。百世兴笑道:“女菩萨听说流民是自愿入咱们山寨的,可高兴了,还赞你有决断呢!嗨,你怎么不亲自去,让我白领了这功劳!”   “你我兄弟,说什么功劳不功劳,都是为了咱们寨子啊!”范建心想,他这人思虑多,说话做事不如百世兴疏阔爽朗,这话还真只能让百世兴去说。   “就是,就是,咱们这也算欣欣向荣了!”百世兴笑道:“欣欣向荣!对,四个字的,没用错!”百世兴以前也不识字,现在就爱四处显摆“四个字”。   流民上山之后,管理本来该邱叔来的,可邱叔年纪大了,又恰逢他孙儿病了,内务移交到范建手上。大约是范建刚接手不熟悉,一天三趟往柳娘这里跑,总有大事儿让柳娘帮忙出主意。   柳娘等了十来天,见范建还是这幅模样,不得不把话说开了。 第233章 女菩萨9   “范建啊,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柳娘看着范建恭敬递上来的纸张, 上面歇写着此次流民归入山寨的一些琐事, 都是范建需要“请教”的。“今日先不说这些, 你陪我到后山走走。”   “是。”范建虽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朗声应下。   范建一路都在等着柳娘说话, 可柳娘沉默着慢慢往后山走,一路上走的非常慢,让习惯了大步走路的范建十分不自在, 放缓脚步之后, 范建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范建开始观察周围的山林, 这后山是他们打猎、采药的地方, 半山以下是没有大型猎物的, 野鸡、野兔都要上了山顶才有。这条路通向范建、百世兴等人平时练武的平台, 范建走过太多次了。可重没像这一次这样仔细欣赏周围的风景,因为……柳娘走的太慢了!   往日范建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早上的那趟他要带几个徒弟,赶着练完要么去听课、要么去巡逻, 晚上的那趟也要压缩着时间, 回去休息准备应急而第二天。上山、下山都是小跑着,还美其名曰练脚力。日子如同上好了发条的钟,有条不紊又匆匆而过。   两人一同走到半山腰那个平台, 平台外侧是天然的石头,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这块平地犹如被刀斧削琢一般平整。内里是原来山寨的人挖出来用泥土夯实的平地。整个平地成了天然的练武之地。   “瞧,今日雾气浓重, 云海翻涌,苍山隐匿于白雾之间,宛若仙境。可惜没有太阳,等到太阳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彩照射下来,上下皆是云海,该是怎样的美景啊!”柳娘站在平台边缘,指着远处的景色叹道。   “是很漂亮。”范建干巴巴道。作为一个生在山脚、长于山村的人来说,完全不觉得让文人墨客赞颂不已的大山、云海有什么只得赞美的,那就是每天都要看见的景色,毫不出奇。   “你知道这连绵的大山之后是什么吗?”柳娘笑问。   “不知道。”   “是北平。如今燕王王府所在之地。当年是元朝的大都,中山王徐达攻克之后,太/祖更名为北平,意欲平地北地,一统天下。”   “就是如今正在和朝廷交战的逆王吗?”范建十分感兴趣的问道,眼睛里都是精光。   “逆王?成王败寇而已,如今朝廷还能称一声逆王,若是燕王得了天下,如今的皇帝恐怕连姓名都不能名正言顺的立与宗庙之中。”柳娘又问,“你知道北平再往东边走,又是哪里吗?”   “知道,先生教过我们,是山东,孔夫子在的地方。”   “是啊,山东旧称鲁国,文风昌盛。那山东再往东呢?”   “不知道?没了吧,山东山东,已经在最东边了。”范建摇头。   “山东以东是海,大海以东是高句丽和扶桑。你最爱听隋唐演义,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扶桑拍遣唐使来大堂学习,你知道吧。”   “知道的。”范建不明白,难道今天真是来讲古的吗?虽然这些见闻他的确很感兴趣。   “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柳娘不待他答话,笑道:“山后有征伐不断的北平,北平以东是文风昌盛的山东,山东以东有广阔无垠的大海,大海之外还有你我从未到过的国家。那这些国家以东呢?渡过茫茫大海之后,肯定还有更辽阔的世界等着我们。我们山寨不到百人,北平数万人,山东数十万,海外之国数百万。你能站在这半山腰都看见吗?所以啊,人不要只看着眼前这一点地方,天高海阔,高飞的空间这么大,怎么能囿于一隅呢?”   “先生?”   “你这些日子总拿鸡毛蒜皮的小事请教,不就是想用这些人拖慢我的脚步。若是我能接受这些人,后续能接受的更多,这世道从不缺流民。那我是不是就要一辈子留在这里了?”柳娘笑问。   “先生恕罪!先生恕罪!”范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羞愧得满面通红。先生口中的世界已经如此精彩,若是这能去这精彩的世道走一遭,不枉此生!他怎么能为了自己卑劣的想法,可以算计先生了?不过是仗着她菩萨心肠,不忍心罢了。在先生为点明之前,他还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而今……愧煞!   范建并非是非不分恩将仇报之人,只看他在尚不能自保之时面对凶残土匪,也不忘护卫乡亲,就知他重情重义的性子。有心机从来不是坏事,用到正途上,那叫“精明”。   只是范建终究脸皮薄了些,被柳娘点破心中所想,又回忆起柳娘“女菩萨”的身份,看着眼前这起复的云海,心中愧疚极了。   “范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范建跪着就开始检讨。   “好了,好了,起来说话。”柳娘身手虚扶,范建赶紧站起来。   柳娘是什么人?按年纪算,称一声老祖宗不为过。见着每个可塑之才,都有慈爱之心。范建这种重情重义、能力突出的人,只是心中有小算盘而已,这样的小节,她难道不能包容吗?   “好好和我说说你的想法,你若想的有道理,我帮你。”柳娘鼓励道。   “我……我不想当土匪!”范建迟疑了一下,最信任占了上风,对柳娘吐露心意。“我不是说先生给我们找的出路不好,可天下总要太平下来的,我们不能只在山上等着啊。更何况闲山上的人也太少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那你想做什么呢?”   “做个人,做个能自保的人!”范建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想再像父辈一样,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村长、里长的话就是圣旨,天灾人祸来了只能抱头等死,一辈子也看不到这样高远的天。”   “所以,我们要练兵,要巡逻,让那些觊觎我们山上粮食的土匪不敢来打劫。我们还要树立威名,让过往的商贾主动上贡银子买平安,让过不下去的流民敢来投靠山寨。还要教大家更多东西,让我们能立足,还要有更多的人,还要买马,买骡子……”范建激动的诉说着他的计划,慷慨激昂后又转为低沉,“可现在我们还办不到,先生把做生意的法子都交给我们了,银钱也回来了,可我们用不转。我虽有求先生留下的意思,可这些事情也是真不会!我以前以为有银子就行了,没想到银子居然不是万能的!真是操/蛋,还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管理是一门不必赚钱更容易的学问。   “这山寨做多能容三百人,等到有了三百人,你也能管理好之后,你又准备做什么呢?”柳娘笑问。   “把附近的山寨都联合起来,山寨里也不全都是穷凶极恶的人,大家都是没饭吃,逼不得已跑到山里避难的。怎么联合起来能自保了,就欺负商人百姓呢?那些土匪曾经也和百姓一样的啊!”范建叹道,“若是遇上强人组建起来的山寨,那就打杀了,咱们有先生教导庇佑,难道还干不过一群莽夫吗?王大嫂都不答应!”   柳娘笑笑,还是爱拿女人作比喻。   “然后呢?”   “等我们把附近的山寨都收编了,人数也就该过五千了,肯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不过现在朝廷正在和逆……燕王打仗,顾不上我们。听说城里的知府贪财,送份厚礼,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若是为难呢?”   “那就让他们知难而退。我都想好了,若是被打上来,哨所设在这儿、前锋埋伏在这儿……”范建抽出随身携带的腰刀,在松软的泥地上比划着简易地形图。   “好!”柳娘抚掌大笑。   范建突然被打断,才反应古来自己说了多少大话,不好意思道:“都是没事儿瞎想想,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谁还没个瞎想的时候呢?小时候看着里长威风,他也想做个里长。后来看着秀才公受人尊重,他也想做个秀才。可长大后才发现,他既当不了里长,也考不上秀才,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而已。   “敢想敢干!敢想敢干!只有想了才有余地干,且我看你的想法并非不切实际。你自己有这样的雄心,我又岂会吝啬于提点你一二。只是……以后别干这种背后计量,说的不好听就是算计,容易让人新生误会。”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范建喜出望外,既谢先生不怪罪他,又谢先生还肯继续教导他,“那先生不走了,对吧?”   “还是要走。”柳娘含笑打破他的希望,道:“不过不急于一时,我正式教你怎么用人御下,行军打仗的兵法、处理内政的手段一起教你,能学多少看你的本事。若是我走之前你还没学完,或是日后又遇上什么难题,都可写信与我。我走了,也不是不回来,安顿好之后。会给你传信的。所以,你要把这里建设得更好,至少让带信的人敢来。”   而今这里不是山匪就是流民,普通客商谁回来,想让人带信都找不到“不要命”的傻大胆。   “是!一切听先生的!”范建朗声应道。自此,他的世界,又进入了一个新天地! 第234章 女菩萨10   如此再待了一个月, 柳娘还是走了, 除了带着她的徒儿田采薇, 其他财物一概不带。   “先生, 这是我们的心意!”范建如今成了山寨的领头人, 再三请求柳娘收下。穷家富路, 远行必定要准备这些东西。   “不必,孑然一身,什么都会有的。”柳娘潇洒来去, 终于明白坦腹晒书的骄傲、重兵围城不带金银逃亡, “我最贵重的就是脑海中的知识”的自豪。   “师父, 我们一定要走吗?”相比柳娘的洒脱, 田采薇就十分恋恋不舍了。她的父母已经死在了流亡中, 山寨中的人, 就是她最后的亲人。   “为师有不得不走的理由啊!”柳娘长叹。她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是为邱叔身上的红色光芒。待在山上的这些日子,她再也没有当初那种玄妙之感, 想来也是, 自古神仙名士都是在名山大川之间感悟天地自然之道,而这样的道是历经世事之后,看山还是山的第三重境界, 柳娘如今窝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自然不能有所进益。   此时柳娘怎么也没预料到,日后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将会何等有名,完美验证了“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的古语。   除恶扬善,积德积福,这是柳娘在山寨这段时间,想出的增强自身实力的办法。   柳娘原本是从山东出来的,一路走到了这里,此时的甘陕之地实际控制权很多还在蒙古人手中,蒙古各旗分裂严重,南边蒙古人瞧不起北边蒙古人,北边蒙古人骂南边蒙古人数典忘祖,还经常为了草场、水源、牛羊起争执,也不知是不是朝廷分而治之的策略起了效果。此时蒙古人也瞧不起海特(汉人)小白脸,柳娘一个女人,就不去凑热闹了。   柳娘随即转身往回走,她是从山东出来的,又回到了煽动。此时北平、山东一线还是战场,百姓流离失所,流民遍地。   途中遇到流民,也参考范建一行的做法,找个山寨或者大庄园让他们安身立命,资质好的待在身边教导。安顿好之后,又传信给范建,令他派人过来帮忙。   因柳娘裙摆上绣着白莲,人又慈悲为怀,常有被救之人称她为白莲菩萨。又因柳娘手帕上有柳枝,叫她杨柳菩萨、观音娘娘的也不在少数。这么多称呼夹杂着使用,知情的人都知道,就是那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慈悲为怀的女菩萨。   在这乱世,最缺的就是大夫,田采薇跟着一路实践,医术大长。范建也没闲着,当初柳娘交给他的用人之法,他举一反三,用来联络柳娘在各地救过的流民,组成联盟,号称“白莲教”,供奉“观音娘娘”“杨柳菩萨”,菩萨在人间的化身正带着徒儿四处施法行善。   柳娘对这些流言没放在心上,这么多年,她身上的流言还少吗?她已经习惯过耳不闻了。再次回到山东,这里已经是面目全非。   “先生,不能再往前走了。朝廷有六十万大军正和燕王对峙,决战就在眼前!”柳娘身边一位少年建议道。少年名唤乔榛,是柳娘救的读书人,为这世道所累。后来一直跟在柳娘身边,充当联络员,联系柳娘救过的人,深受她影响的人。   “我知道。”柳娘拢了拢衣衫,极目远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次战役对大明朝局的影响,曾经她困兽王府,日夜盼着军报,这是燕王一系命运的转折点。靖难之役开始时,没有人看好燕王,就算是孤注一掷帮忙的宁王,也是“兔死狐悲”“拼死一战”“远遁沙漠”,他们从没指望能以一地之力对抗坐拥天下的朝廷。燕王素来知兵,先期固守内线,飞快扫荡北平周边,这才有精力与朝廷一战。可终究燕王兵寡、朝廷势重,是李景隆这个草包将军葬送朝廷六十万大军,才让这场靖难、谋逆有了分明。   人往往站在历史的分水岭上而不自知,柳娘看明白了这一点,却也不准备做什么。侠女,才是她此身的目标不是吗?   柳娘自以为低调的进了山东境内,却不知各方势力都关注她这个新冒出来的白莲教。朝廷、燕王、地方豪强,都没放过白莲教这新生的肥羊,各地的山寨都被围剿过,可无一胜迹。这是什么概念?就是绝世名将刚刚上战场的时候,还有吃几场败仗长经验呢!白莲教凭什么这么厉害,无视所有势力?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白莲教的灵魂人物。   而今大明开国不过三十年,绝大多数人都记得,大明是靠红巾军崛起的。红巾军最初也是明教、弥勒教、白莲教等联合组成的军队,因头戴红巾、常年聚众焚香,又被称为香军。大明的崛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又因太/祖曾出家做过和尚,民间对佛教推崇万分,佛教的变种秘密结社也十分盛行。   柳娘以为自己不过救了一些人,一路的正事是行医治病、除恶扬善,光明正大,不惧人言。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一个有这滔天野心、崛起迅速的大势力。   军营,大帐。   “父帅,白莲教唐柳娘入山东境内了,按脚程算,十日后可入白河沟。此时来,总不会只来瞧个热闹,咱们如何应对?”瞿能禀告道,马上朝廷大军就要和逆王决战了,有这么一股大势力在身边,瞿能坐卧不安。   “依我儿之见呢?”瞿通问道。   “儿想见一见这位唐柳娘,观她行事,不是不能拉拢到朝廷一边。”瞿通有理有据道来自己的想法:“唐柳娘出身来源不明,儿查了多次也未能查到,多半也是贫苦人家出身。看她一路行来,并不往高门大户撞钟,多关心百姓民生,心中当真有几分狭义慈悲。朝廷乃乃大义所在,却因天生威仪,难免高高在上,与百姓接触不多。若是能拉拢这唐柳娘,令百姓归心,不为逆王所惑,对朝廷声望,也有好处。再则,就算不能为我们拉拢,也不能被逆王利用了。”   “说的有理,只你如何拉拢?你能许她什么?她敢信你吗?”瞿通连发三问,叹道:“我等只是北军,此次出征由曹国公挂帅,南军已经先立战功,我等若是再不用命效死,恐有闲言。拉拢唐柳娘不是你我从军为将之人该做的,你需想的,是如何铲除此等秘密结社、危害江山的逆贼。”   “父帅!父帅心有日月昭昭,儿臣既感且佩,可父帅曾教导儿子,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如今朝廷和逆王决战在即,实无法腾出手来。如今不过权宜之计,等平定逆王,再议不迟。且这白莲教多年前就有了,此时再冒出来,许是托名、假做,当不得真。趁着现在的首领唐柳娘还有止戈爱民之心,谈一谈也是可以的。”   瞿通闭目摆手,道:“唐柳娘能迅速崛起,由弱而强,想来定非易与之辈。你若是虚言哄骗,骗不过去,反而伤了自己的名声。就算能劝动,她又能做什么呢?治医疗马吗?大材小用了,而你我是没有什么大才职位可供虚位以待的。”也就是说,请不一定请得动,请来了,你也没有合适的位置安置,还不如就这样吧。   “父帅,时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是让逆王抢了先手……”瞿能急了,他见唐柳娘,如何会有私心,完全是一片丹心向朝廷,这样的民间势力,理所当然应该有朝廷收编。   “为父如何不知你的心思,可我已经说过了,此次出征,乃是曹国公怪帅!你可明白!”话不必说的太透,曹国公并非虚怀若谷之人,若是让他误会,瞿家父子认为一个女子能够左右战局,误会这是瞧不起他曹国公的文治武功,岂不糟糕。   “那儿臣手书一封,快马奉给曹国公,请曹国公定夺。”瞿能退一步道。   瞿通颔首,语重心长道:“为父来写,你从旁磨墨伺候吧。再有,军中不称爵位,称呼曹国公为大帅即可。”   瞿通面色复杂的应了。   柳娘如今离决战场白河沟还远得很,战场上是不会有普通百姓的,那里的百姓都成了流民,在离战场百里开外的地方,流民扶老携幼,满面悲痛的离开家乡。   柳娘和身边人就在这里搭了临时帐篷,为过路人诊病,免费发放预防汤药和米粥。这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活命之恩,朝廷也顾不上管她这“示恩于民”的举动。   柳娘走的是靠近朝廷控制区域这一边,柳娘想来,若是有人看中自己身后这庞大的山寨组织,怎么也该是朝廷的人先过来。   没先到刚刚用过早餐之后,一个不速之客就登门拜访了。   “贫僧有礼。”来人一把银白色长胡须,脑门光亮,一身□□——和尚。   柳娘定睛一看,他身上的红光有如实质,凝稠而紧密,看着就是十世行善的大功德。   “大师此来,蓬荜生辉,请上座。”   “阿弥陀佛。”来人正是道衍和尚,“施主好似不意外贫僧这冒昧来访。”   “我等大师许久了,只是我不知道,一个撺掇藩王谋反,窃取国运之人,居然也是满身红光,原来天道是这般可欺的吗?” 第235章 女菩萨11   “天道不可欺, 公道在人心。老衲如今一身皆是修行所得, 幸甚。”道衍双手合十, 低声颂扬佛号。   柳娘挑眉, 并不言语, 笑道:“大师屋里请, 穷家小户,寒门鄙陋,还请大师不要见怪。”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 有亡秦之功;先帝建不世功业, 亦淮右布衣而已。唐姑娘, 妄自菲薄了。”道衍微笑看着他, 仿佛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他们此时正在一间农家土屋之中, 屋顶低矮、光线昏暗, 正如道衍所说,瓮牖绳枢,贫困异常。可有他们几人站在这简陋的茅屋中,好似光亮聚集在一起, 逼仄简陋的环境只能增加他们的高度、衬托他们的威仪。   柳娘不接这话茬儿, 挥手让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人出去。道衍亦挥手让自己的两个徒儿退下,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柳娘伸手做请的姿势,请道衍炕上坐, 三月的山东,依然冷得紧。   “大师心志之坚,天下少有。”柳娘坐在道衍对面, 用粗陶碗给他斟上一碗茶叶沫子泼出来的陈茶,简陋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此话怎解?”   “我行走北方,见过许多人,却从未见过和我一般的人,大师是第一个,想来世间如大师与我这般的人并不多。本以为大师就算不太瞧得上我,大约也不会对我有恶意。一个人走在这茫茫荒原,眼前皆是异类,好不容易见了个同类,怎么也该心生欢喜吧。大师倒好,真怕我活得太好了。”柳娘含怨带笑的埋怨道。   道衍也半真半假道:“我等修行之人,本是逆天而为,有同伴固然心神欢喜,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唐姑娘的指责老衲不敢认领,此番求见唐姑娘,不正是向而往之吗?”   “倒是姑娘镇定一场,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道衍反着赞回去。   “此话怎解?”   “姑娘见了老衲,面无惊诧之色,看来是预料到老衲这坐不住的肤浅之人,定当前来拜访。”   柳娘莞尔一笑,“想着有人要来,本以为是瞿通父子,没想到是大师。看来我装相的本事不错,连大师都瞒过去了。嗯……以后行走江湖,能忽悠更多人了。”   你来我往两个回合,道衍和柳娘都对对方的书评有了直观的认识。   道衍端起矮桌上的粗陶碗,笑道:“借花献佛,敬姑娘。”   “大师客气,您先请。”柳娘也做出回敬的姿势,干了这陈茶,一切尽在不严重,两人已经有了默契。   一碗粗茶下肚,两人简单气氛突然轻松起来。   道衍从怀中取除一册泛黄旧书,递到柳娘面前,道:“这是我机缘巧合与寺庙中发现的,可惜此卷经文与佛法无缘,老衲修习不得,赠与姑娘,也算是它的造化。”   柳娘接过一看,是一本讲述有仙缘的人如何增进自身修为的办法,偏于借力,正是道衍走的路子。柳娘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翻过一遍,也就记住了,不解问道:“不正是大师正在做的吗?”   “非也。老衲一生,虽是逆天而行,祈求长生,却更懂顺势而为的道理。燕王殿下雄才大略,有龙气加身,当为天下共主。”道衍是好不掩饰他的想法,他就是走扶住天子登基,从而获得信仰,以国运供养自身的路子。从龙之功这四个字的诱惑,不仅对凡俗众人,对走入修行之路的人同样具有吸引力。   柳娘摇头,“自古求贤问道之人,从未有过帝王将相之尊。此消彼长,天道平衡,此乃至理。”何曾见过坐在龙椅上的帝王长生不老,真有健康长寿之人,也是隐逸于山野间的得道高人。据柳娘所知,道衍也不过耄耋之年就去了,从没听说他羽化登仙,依旧是凡人一个。   “姑娘见面就叹天道可欺,怎么此时却又如此笃信什么至理。”道衍笑道:“彭祖寿八百,乃彭国始祖,类于今日坐龙椅上的,这姑娘又如何对天道说?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却又追求天道平衡,祈求天道的认可、宽恕,如此谬论……啧啧。”   别“啧啧”啊!本来是一带高僧,一吧唧嘴,形象都崩了!   “为何会不信呢?若是今天大师一身黑气缠绕走进来,我可是早就长剑出鞘,不敢耽搁,先保命要紧了。”柳娘笑着绕开最开始的话题,她是想做一个女侠或者修道有成,可她依旧生活在世俗中,谁也不能容忍一个有称霸野心的民间组织存在。可柳娘也知道这样野心是说不清楚的,道衍不会听她的解释。   “姑娘还会武?”道衍挑眉,他自己精通儒道释三家,当时名士大家,还以为求仙问道的都是博学大家之才呢。   “学过皮毛,当世大约能排前十。”柳娘毫不谦虚道。   “这话老衲坚信,毕竟能于重重军营中去钱明等人首级,非武功高绝不能为。”道衍垂下眼睑,他还以为当初夜闯军营的是柳娘的属下呢。现在想来,一年之前,她恐怕还是孤身一人吧!这样一想,危机感更重了。短短一年,就从一个什么都需要亲力亲为的刺客、莽夫,变成了号令三省绿林的掌教,如此迅速崛起,怎能不让人心惊!   钱明?道衍和尚不说她都忘了,此生一过来,她最先做的,不就是为原身复仇吗?正是杀了钱明等几个身上冒黑气的人,让她修为大涨,柳娘才会定下积德行善、以杀止杀的方法论,准备一路杀到修行这条康庄大道上。奈何这条路上人怎么少,现在一切反而都要自行解决了,连个参考都没有。   “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谈谈您的道,老衲洗耳恭听。”若是他的查的没错,这唐柳娘在一年多以前,还只是一个会些粗浅拳脚功夫的普通农女,怎么可能突然之间拉起这样的队伍来。可惜唐柳娘的父母都去了,家里又是逃荒过的,五服以内的亲戚都每一个,端的是滑不留手。这样一个人,一年期间几乎让北境几个省都改了姓,如何能不让道衍忌惮。   “坐而论道,相互印证,是我的幸运才是。”柳娘笑道。柳娘讲了她的体会,在修行的路上,道衍才是前辈。虽然柳娘讽刺他窃取国运、期满天道,为一己之私鼓动燕王发动靖难之役。不过柳娘坚信自己的道偷不走,删繁就简、去伪存真之后,天下道理就那么几条,可每个人从中衍生的意思都不一样!道是柳娘自己的,谁也偷不走,谁也抹杀不了。   道衍听了摇头,道:“黎民黔首不可依赖,今日信我,明日信他,懂什么道义。即便你今日救了他们,不过这三五日的感激涕零,再过三五年,恐怕此时为你立的长生牌位都砍了当柴烧。你既然也走这惩恶扬善的路子,何不与我同行。”   柳娘就说,什么值得阎王坐下第一谋士亲自出马,原来是想为燕王招揽她这个人啊!柳娘心里好笑,堂堂化外之人,掺和进朝廷权力斗争中,怎么可能对修行有好处!   “大师放心,我心宽得很,并不因此气馁。我做的,问心无愧,他日是永堕阿鼻地狱,还是飞升西方极乐,都无甚挂碍。”那些或忘恩负义、或感激涕零的人不过凡人,会对她有什么影响不成。   “绿林、黄巾、赤眉……千百年来,百姓重未消停过,难打姑娘要把自己一生功业,即若在这些人身上吗?”   “哈欠——”柳娘长打一个哈欠,笑道:“不好意思,大师刚刚说什么,一下子走神了。无礼得很,请大师恕罪。”   现在就桌上一碗粗陶茶水,想端茶送客都找不到理由,柳娘当机立顿大了个哈欠。   道衍会意,起身道:“老衲今日叨扰了,姑娘若有决定,可来延寿寺寻我,此乃信物,若是便,也可直入军营。此次大战,乃是燕王殿下亲自指挥。”   柳娘不接话,只把道衍送的泛黄古籍还给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师请。”   道衍已经出两步了,突然又回到问道:“姑娘笃定我家王爷一定会输?”   “不,正好相反,我信燕王殿下必定以弱胜强,中间一二曲折,不过是光明前途上的崎岖坎坷,很快就会过去。”   “既如此……”   “大师请——”   见柳娘如今坚定,道衍突然改了主意:“今日已晚,厚颜请唐姑娘收留几日。我等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适合晚上赶路,还请唐姑娘宽容,容我日后还有与掌教切磋的机会。”道衍厚脸皮道:“姑娘把我们当一般流民便是。”   得,还开始耍无赖了!   柳娘心想,这人刚刚进来,不是分分钟想走吗?现在怎么赶都装不明白了呢?   柳娘扬起礼貌的微笑,请人安排他们休息了。唉,请说瞿能已经快马朝这边赶了,得在瞿能过来之前把人赶走,不然这事说不清立场了。   田采薇等人走路之后,悄悄问道:“师父,你们说什么了?我站在门口,一句也没听懂。”   “哦,我也没听懂,装个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他自己去猜吧。” 第236章 女菩萨12   “师父, 您可不能冒险留下这里。出发的时候殿下说了, 无论如何保证你的安全, 一个山野村姑, 可不值得劳动您。”道衍的亲随弟子戒贪奉承道, 只想劝他赶紧走了了事。“据说瞿通已经快马加鞭赶来, 若是碰上岂不糟糕。”   “瞿通还有多久到?”道衍问道。   刚刚奉承他的弟子戒贪不能答,旁边一位稳重青年和尚拱手道:“还有两日。”   “那好,我们明日再留一天, 若是这唐柳娘仍旧不肯为殿下效力……为师便先回去了。”道衍叹道。   “师父, 那村姑虽说粗鄙, 可有有不少村夫愚妇上当, 若是任由她不管, 煽动百姓对抗殿下可怎么好?不如绑……”戒贪正想出馊主意, 道衍厉声喝道:“戒贪啊戒贪,为师给你取的名字,你终究没有顿悟!罚你今晚抄经一卷,退下吧!”   戒贪不服的嘟囔几句, 刚刚圆场的沉稳青年给他使了个眼色, 戒贪才愤愤不平的退下了。   “师父,戒贪还小,慢慢教就是。”   “戒痴啊, 还是你稳重。戒贪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担不起这份责任,少不得要你多承担。”   “师父说哪里话, 都是戒痴该做的。”戒痴双手合十再诵佛号。戒贪身为大师兄,在经文、佛学上的确能折服众人,若是他们的师父仅仅是一位高僧,那这位大师兄名正言顺、最能服众。可惜师父搅进了朝局,戒贪师兄的直便成了蠢,真便成了愚。只有他这般心思深沉的人,才能代替戒贪师兄,担起责任来。戒贪神色晦暗的看着自己的手掌,这一双标榜不杀身的佛手,已经有多少性命,葬于此手。   “我观唐姑娘质朴纯粹,是一位真正以修行为要的化外高人。为师此来,一是为殿下三顾茅庐,招纳贤才;二是为探望道途同伴,修行大道万千,能有一二可见项背之人,亦为幸事。戒贪身在佛门,却犯了浮躁的戒律,你不许为他求情。为师与唐姑娘虽立场不同,终究是同道中人。你去约束门下弟子和护卫,万不可对唐姑娘无礼。”   “是,师父。”戒痴应了,问道:“师父不怕唐姑娘与殿下大业不利吗?”   “你这小东西,倒套起为师的话来了。唐姑娘乃是化外之人,这凡间纵有千变万化,与她何干?唐姑娘的修行路,与我等不同。这样妄自揣测的话日后不要再说,戒痴,你可不许痴了。”   戒痴再次双手合十,谨记师父教诲,出门叮嘱了其他几个庆寿寺门下僧人和燕王府随扈的侍卫。   重新回到屋中,道衍让他在炕桌对面坐了,道:“今日冒犯唐姑娘,亦是佛法不提倡之恶行,你与我来抄经文,抄好之后烧了,给唐姑娘祈福,算做老衲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是,师父!”戒痴恭敬领了纸笔,坐在道衍对面,开始书写。   “一切俱已安排妥当,屋外无人监视。”戒痴在白纸上龙蛇走笔的写下这一句。   道衍看了颔首,添了两个字“戒贪”。   “抄经。”戒痴微笑点头,示意大师兄无碍。戒痴不知道什么事佛性灵性,大约像大师兄戒贪这样的就加有灵□□。把世间一切都摊开来说,黑白分明,于佛法上的造诣高深,于世间规则犹如小儿。   “唐柳娘。”道衍写下这几个字。   “权欲淡薄,可争取。”这是戒痴的回答。   “你试试。”   戒痴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道衍,道衍仍是古井无波的模样,轻轻点头应下。问道:“若是不通?”   “兰芝当庭,不得不除。”纸上只有道衍这浓墨重彩的八个大字。   戒痴身子微微一颤,沉默收起两人书写对话的纸张折叠好放在炕桌上,另起一张白纸,低声颂扬佛号,正式开始默写经文。也不知心里念叨的是什么,不过笔端流淌的的确是劝人向善、平心静气的好经文。   等到两人抄经完毕,戒痴寻了一个铜盆,把所有有字迹的东西,都焚烧干净了。一边焚烧,一边对着火焰默念经文。   第二天早上,用过简易的早饭,道衍又与柳娘进行了更深入的谈话。   “我并不渴求赫赫皇权的庇佑,为我增添光彩,不管是谁,我都不会靠拢。我此生只愿躬耕于乡野之间,造福世人,积德行善。”柳娘还是那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此为捷径。”道衍最后劝了一句。   “捷径、远途,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不如大师走一走便利捷径,我走一走这崎岖远途,到最周到了终点,再回过头来看一看,到底远途与捷径如何区分辨别。”柳娘微微一笑,丝毫不带烟火气的说道。道衍去走他的上层路线,留那过就愿意从平民百姓入手,结果终将能够证明,谁是正确的。   “大善,那就如此约定了。”   “敢不从命。”柳娘笑着应下。   道衍见她意志坚定,无法再劝,吃了午饭之后,由柳娘送出村口。柳娘静静站着,见他背影远去,才回到茅屋中。   “先生,我们何时动身。”乔榛进来禀告道。   柳娘不答反问:“采薇呢?”   “田姑娘昨晚已经连夜给预定好的病人诊治完毕,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那好,走吧。”柳娘在乔榛等信徒的护持下翻身上马,抬头看了看正在当空的日头,好烈的太阳,必须用手遮着阳光,否则看不清前路。   道衍一行也在这样到了烈日下赶路,十多匹战马齐齐狂奔,一路往北平而去。春日的太阳,早晨太冷,中午太热,当真不是个赶路的好天气。等到入了草丛,笑路都被新发的茂盛草叶遮挡一半,越发显得荒凉了。   “吁——”被护卫在中间的道衍突然勒马停下,护持在他身边的戒痴问道:“师父,怎么……”   话音未落,道衍已经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马背,马鞍上一支长箭端正立着。道衍坐骑吃痛,悲鸣一声,撞开道衍身前两名护卫,发足狂奔而去。   这只长箭就是发起进攻的信号,原本埋伏在草丛中的士兵,掀开身上的伪装,站起来大声呵斥,为前排的箭兵助威。   能护持道衍千里奔袭之人,自然不是易与之辈。只见那几人飞快组成阵型,把道衍护在中间。被视为“蠢、真”的大师兄戒贪耍得一手好大刀,在人群中几进几出,飞快扫倒一大片箭兵。   埋伏着的后续士兵源源不断,喊杀声声震云霄,戒贪打前锋,戒痴护着道衍飞快往后退。戒痴清扫赶紧身边士兵,护着道衍上马,从旁拉出一匹没受惊的马,护着道衍,冲出包围圈。随着道衍出来的十几个人,在短短一瞬间,默契的分为几个小队,有殿后的,有做前锋的。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无惧色,悍不畏死。   戒痴护着道衍一路狂奔,跑过这段青草遮掩的小路。后面有追兵的马蹄声,前面就是一片树林。   “师父?”戒痴征求道衍的意见。   “进!”   道衍一声令下,他们突围出来的一行四人冲进树林。俗话说逢林莫入,那是对好人家而言,对他们这种被人追杀的来说,树林反而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四人都是骑马奔行,山林中马匹难以行走。走了一段之后,道衍一个手势,跟来的两名护卫,一人领着两匹马,从左右两个方向跑开,道衍和戒痴反而从中间步行疾走,直往深山里去。   戒痴身上有些功夫,道衍亦在壮年,山林中走路尽量不破坏植被,两人走的颇为辛苦。走着、走着,后面的喊杀声慢慢听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从被人伏击到突围遁入山林,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在这一刻钟里,当真是性命只在方寸毫厘之间。暂时安全之后,戒痴忍不住说话了。   “师父,徒儿认识居中指挥的将领,是瞿能,瞿通未至。”戒痴小声道。   “有事儿子服其劳,正常。若是瞿通来了,我可就跑不出来了。”道衍喘着粗气道,自成名之后,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狼狈经历了。   “师父吉人天相,殿下真龙之气庇佑!”戒痴这话说的又急又快,万分肯定,仿佛这就是真理。   “瞿能到的这么快,还能在半路伏击,若说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老衲不信。看来这位唐柳娘倒真是个人物!”   “师父以为是唐柳娘通风报信?”戒痴难以置信。戒痴生得一副好模样,在庆寿寺做讲经师傅,常与女眷打交道,颇受欢迎。这倒不是私相授受,只是男女异性吸引,谁都喜欢看美好的东西不是?戒痴受女性欢迎,对她们的心理、神态揣摩也十分精准,他与唐柳娘交谈的时候,分明能感觉到这是一位脱俗出尘的女子,一心向善,绝无参与朝廷斗争的趋势。连师父也在一旁看着,难道他们师徒两双洞悉世事的眼睛,还被这样一个小姑娘骗了吗?   “不是她,有能是谁?”道衍嗤笑一声,“你还不忍心除这当庭兰芝,兰芝已经举起宝刀,要取下我等项上人头了!” 第237章 女菩萨13   也许是人在危机时刻会爆发强大潜能, 也许是引开追兵的两人太过卖力, 道衍和戒痴两人居然靠两条腿翻过了大山, 甩掉朝廷追兵。   “师父, 您歇一歇, 大难不死必后后福, 远处有炊烟,肯定有人家。借宿修整后再与殿下联系,安全必定无虞。”戒痴安慰道。   两人在山脚下歇了一阵子缓过气来, 略微打理了一下, 往炊烟的方向走去。   山脚下只有五六户人家, 组成一个小巧玲珑的村子。每户人家都是大院子十几口人聚居。戒痴快步上前说明情况, 只说他们师徒传道弘法在山中迷失路途, 请求善众收留。戒痴在身上扒拉了几遍, 大军追击中,什么值钱东西都当累赘丢了,最后只能把手上的佛珠递过去。佛珠结绳的坠子是两粒金珠。若论价值,自然是庆寿寺开光的檀木佛珠价值更高, 可戒痴也明白, 和乡野山民说庆寿寺的名气、说檀木开光,他们是不能理解的,还是金子最实在。   果然, 那山民接了金子,态度顿时好了起来。也不嫌弃他们师徒一身破烂,更不担心他们是匪徒了, 一个劲儿往家里请。   到了家中,还把最好的房间腾给他们住。   晚饭的时候,这两个光头果然真的只吃素,一点儿荤油都不沾。知道他们农家没有素油,干脆吃了些麦饭和水煮菜混个肚皮饱。看在金珠面子特意为他们杀的鸡都没动一筷子,便宜了那家几个小孙子。   “我就说两位大师肯定不是坏人!”肯给金子,又不吃肉,这样的好人肯定不是光头,那是大师啊!   “还是防范些好,终究是两个大男人。我看他们衣裳不是山里倒刺勾坏的,倒像是什么尖利东西割开的,小心为上,还有孙孙们呢!”当家老爷子抽着旱烟叮嘱道。   “爹放心,这一晚上我和弟弟们都不睡了,轮流值夜,等送走了两人再补上。”大儿子拍胸脯道,取下墙上的猎刀和箭支,道:“就算真是强人,也奈何不了我们几兄弟!”他们都是猎户,可不是那么轻易被拿下的。   “媳妇儿一定看好孩子们,一晚上不睡也不是大事儿,等人走了再说。今晚孩子们都到大炕上睡,我和弟妹们边上坐一坐就行!”大儿媳也代表媳妇们发表的了意见。   老太太一看家里人都有了分工,笑道:“我去求求菩萨,菩萨知道了,也保佑我们呢!”来的是和尚,拜菩萨正是拜对门了。   主家一大家子人提心吊胆的,道衍和戒痴也不放心,这荒郊野岭的,山民真起了什么歹心,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也危险。为此,戒痴服侍道衍歇下之后,暗自戒备,悄然起身去想去探个究竟。   戒痴走到窗边,矮下身子听屋里说话。农家灯油宝贵,柴火也是有数的,平时不会在夜里浪费照明光源。   戒痴趴在窗户根底下,听着里面老夫人神神叨叨念什么“菩萨”,语速快话音又含糊,听不太真切。戒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怕是白莲教作祟,悄悄捅破窗户纸一看,好家伙!房里供的可不正是白衣菩萨庄严站与白莲之上吗?旁边还提了字呢!   不他们这是刚出狼穴又入虎窝啊!戒痴小心翼翼掩藏行迹,跑回卧房,心想,怪不得要把最好的房间腾给我们住,还以为是山民好客。现在才明白,最好的房间就在正中,刚好被包围在中间。   戒痴叫醒道衍,把这紧急情况说了。道衍道:“可看清了,别重演魏武与吕伯奢旧事。”这是说曹操投奔有人吕伯奢,疑心病太重,把人家磨刀宰羊款待他误以为是磨刀杀他,误杀吕伯奢一家的旧事。   “师父,绝不会错,这家孩子全部集中到一个地方,男人们枕戈待旦,那老妇人正在求白莲娘娘保佑呢!”戒痴低声道。   “敌不动我不动,今晚不睡了,警醒着。”这家正直壮年的男人就好几个,硬拼不是办法,道衍心想,若是他们要向上回报消息,肯定会耽搁一段时间,打个时间差跑掉才是最好的办法。   凌晨,鸡叫三遍,天还没亮。一夜没睡的双方都有些撑不住了,当家的老爷子起身,准备去山上割草喂牛,农家日子长,通常天没亮就起了。   “两位师傅,可起来了?”老爷子敲门。   “师父,他身后藏着弯刀。”戒痴小声道。   道衍下令:“先下手为强!”   “老丈,来了!”戒痴扬声答道,抽起墙角的竹竿,心想不过一个山民,还懂点儿谋略,居然用老人来降低防范心理。若不是自己若丸警醒去转了一圈,说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   戒痴推门发难,刚好老丈也不是全然信任,虽被砍翻在地,但还是惊呼出声。   本来就戒备着的儿子们自然听到了声音,举着猎刀、菜刀、锄头嗷嗷往前冲。女人们顿时惊叫起来,整个小村子都被惊动了!农家女人也不是吃素的,见着个空隙,举着铁钉耙趁机下黑手。   村里人合力砍到了两个“强盗”,天才麻麻亮。老妇人跌足长叹,哭道:“这杀千刀的土匪哦!老头子才和我说上山割草喂牛,转眼就不在了,菩萨不长眼啊!”老妇人哭得不能自给,心想,果然免费的就没好东西,上次在山下免费拿了菩萨画像一点儿都不灵验,她昨晚拜了半宿,一点儿都没保佑!   五日后,燕王行军大营主帐爆发出一阵怒吼:“孤失肱骨矣!”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道衍大师蒙难,正当王爷为其报仇雪恨,王爷切勿气极伤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幕僚劝道。   “是啊,王爷,看来这白莲教是铁了心要与王爷作对了!”也有心腹爱将哀叹,“白莲教在北方百姓中甚为流行,若是他们煽动百姓抵抗王爷,使王爷尽失民心,可如何是好啊!”   “民心?民心!孤王起兵之日,就抛了民心名声。待孤王打下京城,当知这天下民心归顺于谁!”燕王斩钉截铁道。   道衍的去世在此时不过是千层浪中的一朵小浪花,丝毫没有撼动时局的力量。不过亚马逊深林里一只蝴蝶震动翅膀,可能引起海上的风暴,日后的事情,谁又说的清楚呢。   柳娘带着追随者转移之后,乔榛不解问道:“先生不是说燕王有可能是最后的胜利者吗?怎么……”   “怎么还要杀了他的心腹谋士是吗?”柳娘微笑望着他。如今柳娘的追随者中,只有乔榛最爱动脑子,在谋略方面有兴趣,柳娘也爱培养他。范建正在成为合格的领导者,百世兴一心奔着武功高手而去,田采薇则立志做一位医道大家。   “难道……先生准备取而代之?”乔榛鬼鬼祟祟凑近,小声问道。既然已经推算出了燕王可能是最后的赢家,当然要早日上门投靠。以先生的名望,完全可以高卧隆中,等待贤主三顾茅庐,可到了燕王麾下,如何发挥自己的实力,如何定位自己的位置,不也该是先考虑吗?   柳娘哭笑不得,难道自己在乔榛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我何曾说过要投靠燕王?”柳娘反问。   “那……”   “别说他如今还只是困于一囿的造反藩王,就是有早一日身登大宝,我也不会与人间帝王有所联系。我修的是道,荣华富贵窝、声色名利场,没有大道。”柳娘宝相庄严道。   “那万一……”乔榛着急,他不信有人能在赫赫皇权之下逃得性命,就算是他素来崇敬的先生也不敢寄托太多希望。退一万步说,先生乃是世外高人,自有金蝉脱壳的法子,可他们这些人生活在凡间,就要受这人间帝王的统治。还是说……“先生,咱们也要举事吗?”   柳娘好笑的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笑骂道:“越发不着调了,他日无论谁夺得皇位,你们子安心做百姓就是。别自己吓自己,都说白莲教势众,那可都是你们搞出的。况且这是秘密结社,绝大多数人还是山民百姓,放下香火,拿起锄头,就是百姓。任何人做了皇帝都不会与你们为难,而我自有保全自身的法子。”   乔榛对柳娘这吊胃口的说法十分不满,看似说了一大通,可关键的东西一个字都没吐露。“那您费这么大功夫弄死道衍和尚做什么?”乔榛嘀咕道。   “是他先想弄死我!”柳娘直言不讳打道:“旁人杀我,还不许我还手了?”   “那代价也太大了。”乔榛还是想不明白,他习惯忍耐,“万一燕王日后登位对付先生怎么办?”   “到时自然有更大的利益可以交换。我已经把道衍谋算我的经过去信告知燕王,生在这杀伐场,擅杀者必毙命于刀下。燕王若是连这样的心胸和准备都没有,那我当真是看错了,他不会成为赢家。”柳娘微微一笑,道:“燕王是枭雄,不是街上卖豆腐的王小二。”   乔榛还是不太能参悟明白,不过柳娘依旧挥手示意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乔榛也不好打扰,略略退后几步,和柳娘错开一个马身,请她先行,他们正骑马赶往下一个据点。   乔榛愁眉苦脸想不开,田采薇打马赶上,笑道:“何必这般,万事有师父呢!”   “可先生什么都不告诉我啊!”   “这还叫没告诉你呢?师父最看重就是你好不好?教你功课,教你分析时局,忙起来的时候连我都退了一射之地。你真该去看看人家学徒是怎么伺候师傅的,到时候你就不会抱怨了。”田采薇笑骂。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乔榛嗔道:“我是怕先生万一有没想到的地方。”带累他们的性命。   “师父算无遗策,不会有遗漏。既然师父不说,必定是要你自己捂,你先看着呗。就算如你所想,有什么大灾大难,一时半刻也来不了,不必提前这么些年皱眉头。”   “哈哈!你呀,真是和先生学了个十成十,放到春秋战国都是纵横家。”乔榛笑着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总觉得先生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   到了安全的地方,柳娘打坐入定,感受那神奇而玄妙的天道。   她给赶来的瞿能传了消息,堵截道衍,就是想试一试,狙杀这满身红光的天道宠爱之人,于她有无危害? 第238章 女菩萨14   “先生, 怎能不带人呢?若您嫌人多累赘, 不如我陪您上去。”乔榛一听说柳娘要甩开众人, 独自往山上寻访仙人踪迹, 整个人都不好了。“朝廷在找您, 燕王那边也必定不会放松, 您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道法自然,想要求贤问道,理所当然该在名山大川中修行。这山有灵, 我这心里早已迫不及待。”柳娘安抚道:“朝廷、燕王都自顾不暇, 怎会在我这等草莽身上做文章。你放心, 我的安全无虞, 你们也不要只等在这山脚下, 该济世救人的继续行医, 该赈济百姓的继续赈济,多发展信众为要。我在山中若是遇到危险,就放红色烟火信号,沿途也会留下标记, 真有事儿也联系得上你们。”   乔榛还想再劝, 柳娘却抬手虚压,道:“就这么定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在三丈之外, 田采薇惊呼一声,只见她师父眨眼功夫,已经融入这山林之中, 再也看不见踪影。   田采薇喃喃道:“果真是神仙。”往日他们用女菩萨来称呼,只是为着这份菩萨心肠、出神入化的医术和仿佛无所不知的博学,而今显露出这一手功夫,田采薇才更加深切的认识到,她的师父,非凡俗之人。   乔榛也愣住了,之前他与范建、百世兴有过接触,十分佩服这两人的功夫,听说是先生教的,还以为先生博览群书,足以调/教他们。自己不会武功,却能教出绝顶高手,这不是智计无双,又是什么呢?没想到先生不仅聪明绝顶,还自己就是武功高手。乔榛心中的小九九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再提不起占便宜的心思。   而跟在田采薇和乔榛身边的人,更是早已跪地磕头,直呼“白莲娘娘保佑”。这些信众才是对柳娘的菩萨化身最坚定不移信奉的人。   旁人的敬仰和崇拜柳娘已经无暇关心,柳娘在山中发足狂奔,眼前景色不断后退,依稀可虚影,可想而知她的速度有多快。   还没到山顶,柳娘感受到胸中一股热气喷薄而出,忍不住长啸,“啊——”   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半响,柳娘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被削平了一层,植被早已被掀开,漏出黄色的泥土。   心中与天地自然的感觉更加亲密,柳娘能明显感觉到这种亲密。若说刚刚来的时候,感觉到的是隔着毛玻璃,那现在就是隔着透明轻薄的塑料膜。柳娘检视自身,身上仍旧红光加持,宝相庄严,并未感觉到狙杀道衍给自己带来的不良影响。   柳娘不知这是不是天道可欺的一种表现,或许道衍能够短时间蒙蔽天地规则,但本质终究不会变,所以柳娘借刀杀人,才不会反击到自己身上。也有可能是天道真的能够被蒙蔽,道衍曾经逃脱规则制裁,柳娘也是。   不管如何,自身修为上涨,突破瓶颈,是自己乐意见的。具体规则适用,等到日后再说。柳娘现在无限欣喜,山中草木走兽,看着十分亲切舒心,几乎能感受到这些山林草木身上的灵气,不断往身体里涌。   柳娘如今走在山林中,如履平地,潇洒自如。看见悬崖边的石斛、隐藏在腐叶之下泥土之中的人参、孢子还未被吹散的灵芝,这山中天才地宝,在柳娘眼中无所遁形。   刚好,上山采药事实她做熟了的事情,在山中随意找一山洞落脚,每天采药、炮制药材,遇上大型猛兽也要在它身上留个标记,等下山的时候,一并带走。   柳娘在山中的日子不亦乐乎,这日天刚黑,就看见远处山下有红色烟花直冲云霄,连发三响。这是柳娘和乔榛约好的暗号,本是为了方便柳娘求救,怎么反而是乔榛等人先用上了。   柳娘从怀中掏出烟花棒和火折子点燃,红色烟花连放,给山下回应。   回到山洞里,柳娘见自己这几天炮制的药材十分满意,拿着外袍改成了包袱皮,把好东西直往包袱里塞。既然山下已经发信号了,柳娘分分钟收拾好东西,连夜下山。   她功夫早已进步,走起山路来十分顺畅。都说望山跑死马,柳娘却正好相反,心随意至,如臂使指。柳娘早已深入重重群山之中,可出来的时候仍旧十分轻松,山中没有什么能阻拦她的脚步。   原本三四天才能走出群山,柳娘却只用了一夜,在月光的照耀下走到山林边缘。远远就能看见白莲教的据点有众多身着甲胄之人看守,难道是驻军了?朝廷还是燕王的人马?乔榛发信号是被挟持了吗?   柳娘心中疑惑,平地拔起,飞身上树,把带出来的包袱藏在树冠中,自己则小心潜入。   柳娘在山林中生活多日,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她还拿外袍做了包袱皮,进山的时候是谪仙人,出来的时候是叫花子。衣裳早已改成短打,袖子和下摆被割成布条,可为衣衫褴褛。   这样的衣裳也便利,柳娘右脚借力,飞到房顶上,一个倒挂金钩,身体支撑在窗户和走廊顶棚的柱子之间,刚好能从最上面一层窗户,看到屋中情形。   “田姑娘不必生气,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谁人不知田姑娘深得唐先生医道真传,若是解了你身上迷药,恐怕在下夜里都要睡不安稳了。”屋中一个白袍小将背对着柳娘侃侃而谈,“在下此来只为请唐先生出山,又怎敢对她的高徒不敬。田姑娘放心,等说服唐先生,在下自然给你解药。”   田采薇软瘫在椅子上,怒目而视,却手脚无力,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眼神杀死对方。   “瞿将军,你答应过我,只需我联系先生,你不会对我们不利。”乔榛脸色难看的挡在田采薇身前。他们到据点安顿好,赈济百姓、行医施药才刚开了个头,就被瞿能率大军包围了。瞿能嘴上说的客气,实际就是拿他们这些人威胁不知身在何方的唐柳娘。乔榛不吃眼前亏,发信号找柳娘求救,可良知未泯,并非故意翻反叛,瞿能明明答应过他不伤害据点中人。   “这是自然。”瞿能抚掌道:“既然两位不愿听在下絮叨,在下就告退了,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位心里要有数才是。”   柳娘听他们谈话,再结合这年轻人的年纪、相貌,也猜出来了,他就是无形中配合柳娘狙杀道衍的瞿能。两人神交已久,未曾蒙面,只是瞿能这么又盯上了他们呢?燕王还没反应,她帮的人倒是先学会了倒打一耙。   瞿能推门而出,乔榛叹息一声坐在田采薇边上,给她擦拭赶紧应愤怒而憋出的汗水。   “采薇姐,你放心,我只是发了信号通知先生回来。先生有大能耐,就算到了,也会先查探清楚,不会误入圈套的。相比我等硬撑,把事情推出去才是正理。先生也教过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做无畏牺牲。我从未透露其他消息,不会对先生不利。”乔榛反复强调自己的无可奈何和这样选择才是最好的,“你就当我用了拖字绝,若我们真的拒不配合,不给瞿能尝点儿甜头,他肯定不介意杀鸡儆猴,除了采薇姐,又有谁能震慑住信众呢?我也是为了保全大家的性命,我想先生不会怪我的。”   乔榛解释了一通,田采薇还是怒目瞪着他,乔榛再次长叹一声,“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采薇姐再想想,先生若在,她会怎么做。”   田采薇闭目不语,乔榛无奈,转身出了房间。他能在瞿能的重兵包围下有一定的行动自由,想来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等他离开,柳娘分明看见,田采薇眼角有泪水滴落。   看清楚了情况,柳娘就放心了。   柳娘跟在乔榛身后,来到偏院,瞿能住在这里。   “我已经按将军的吩咐做了,还忘将军信守承诺,不要为难我白莲教教众。”乔榛黑着一张脸道。   “当然,只要肯配合,都是朝廷治下百姓,本将军又何必为难。只是你要清楚,本将军此来是为了请唐先生出山,若是先生不愿配合,你这个亲近之人,还要跟着敲敲边鼓才是。”   “先生之能,非你我凡俗所能想见。我知道去将军看不起我们江湖草莽,可民间多奇人,将军可不要阴沟里翻船才好。”乔榛恶狠狠道。   瞿能微微一笑,并不相信,道:“现在说着这些不嫌晚吗?所有人都能作证,是你主动配合本将军的,不说唐先生能否及时回来。就算回来了,她是相信徒儿、信众,还是相信你这个半路来投的陌生人。”   “这就不劳瞿将军费心了。”乔榛脸色更难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可没关系,先生终有一天会明白。这种悲情式英雄,被所有人误解的伤心反而让他有另类快感。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所有人都会想起他,永远记得他。 第239章 女菩萨15   瞿能嗤笑, 他当然不是为了乔榛这江湖草莽来的, 若是太平年月, 他这样秀才都中不了的人, 如何能入瞿能的眼。“本将军就在这里恭候唐先生了……”   话音未落, 门外突然响起“砰砰砰”三声整齐的敲门声。瞿能大惊, 外面布置有亲卫,他的亲卫从不如此敲门。若有武艺高强神出鬼没者,为何敲响门窗提醒自己。   瞿能瞬间心思百变, 不过仍旧稳住心神, 来人既然敲门提醒他, 就不会立刻对他不利。   “来者何人?”瞿能右手扶住刀柄, 沉声问道。乔榛已经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默默后退三步, 让瞿能挡在他面前。   “吱呀——”一声,门无风而动,逆着光,瞿能发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站在门外。那女子缓步踏入, 光线被门窗遮挡, 瞿能才看清来人。   只见她一身白色衣袍,只在裙摆处绣了白莲暗纹,头发用一顶莲花冠挽起来, 余下披散在肩膀上。耳边珍珠明月珰是仅有的装饰,手中持一串暗色檀木纹佛珠,是身上除了白色以外的第二色彩。周身气质缥缈, 细看有宝相庄严之感,圣洁无比。   “瞿将军别来无恙,听闻瞿将军为在下而来,不甚荣幸。”柳娘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十分有礼。   瞿能把抽出三寸的腰刀回鞘,展颜一笑:“在下瞿能,唐先生有礼了。虽未见过先生,但神交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既然如此有缘,当做旧识重逢也未尝不可。”柳娘微微一笑,走到主位坐下,心想,论装逼,还没人比得过她。柳娘做足了主人的姿态,伸手做请:“瞿将军请坐。”   瞿能不在意这些小节,端正坐在下首。乔榛出列跪地道:“先生,小的去奉茶。”   “不必,退下吧。”柳娘挥手,乔榛情不自禁往屋外飞去,身体还保持着跪地顿首的姿势,乔榛大惊,不等他挣扎,人已经重重的摔在房外青石板上了。门再次无风而动,砰得一声合上。“我与瞿将军一见如故,清谈胜却无数好茶,瞿将军说是不是?”   “正是!”瞿能心里思绪万千,不耽误他附和柳娘的话。瞿能是亲眼看见山中红色信号的,从信号远近来推算,日夜兼程也要三天才能到达,因此瞿能想着再布置一番,万无一失才撤离。没想到这位唐先生,真有几分功夫,不是专骗愚妇愚夫的山野骗子。来的如此之快,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再看刚刚漏的那一手功夫,他从未曾见过。瞿能可是军旅之家出身,世上功夫最好的人都围绕在“真龙”身边,或成了开国大将,或享受皇家供奉,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居然从未见过。   瞿能忍不住把他击杀的道衍与眼前之人比较,道衍也是赫赫有名的高僧,年轻时就在金陵帝都闯下偌大名头,后行差踏错辅佐逆王,但他的能耐是不容置疑的。至今仍有不少儒释道三家顶尖人物,不肯相信他附逆。若是天下真有修行长生之道,那这位唐先生比他想像的还要重要。   嗯,道衍也不算他杀的,他只是一个助攻,是山民杀了这位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再结合山民家中白莲菩萨画像和戒痴临终谩骂,瞿能不得不感慨。也许白莲教的势力比他想的还要深广,天命在它那一边。   “先生慈悲,想必已知小将因何而来。如今逆王为乱,黎民遭难,先生乃世外高人,慈悲为怀,必定心念天下百姓。何必出山助陛下一臂之力,匡扶正统。先生有此大能,埋没于乡野之间,岂不可惜。”瞿能劝道,“若是先生肯垂青眼,朝廷必定厚赏加封,助先生享受万民香火。”   柳娘诧异看了他一眼,果然能青史留名者,没有一个是简单的。瞿能年纪轻轻却一语道破柳娘最想要的——香火愿力。不过……   柳娘摇头,瞿能也只是个画大饼的,军中尚且不由他做主,更何况远在金陵的皇帝。如今的皇帝最倚重的文臣,太/祖为收拢权利,已经把最优秀的武将和最顶尖的文臣都杀得差不多了,就怕继任者能力不够,压服不了臣子。可惜被燕王横插一脚,天下顿时有了分崩离析之态。   “瞿将军说笑了,山野之人,无意涉足朝堂。我所创白莲教,出于民,溶于民,化外之人,不涉足朝堂之事。”柳娘终于第一次正面承认白莲教是由她统领。   瞿能在心中嗤之以鼻,白莲教已有几百年历史,何来“所创”,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不过有什么办法了,百姓如今就团结在她周围。什么不涉及朝堂,瞿能是一百个不信的,若是真无意建功立业,如何会传出这样大的名声。大明开/国不久,太多由草莽一跃成为公卿的榜样,唐柳娘一介女子,不能入朝为官,想必就要走僧道高人的路子。每年有太多企图从江湖走入朝堂的野心家,瞿能见多了。   “先生真爱开玩笑,可是先生主动传信,才令小将顺利击杀道衍。这道衍乃逆王心腹谋臣,正是朝局众人,先生这话,可不尽实。若是逆王知晓道衍死于先生计谋之下,恐怕……”瞿能微笑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佛家慈悲为怀,亦有怒目金刚。”柳娘微微一笑,低声颂扬佛号。“燕王殿下乃当世豪杰,想必能理解的。”   瞿能挑眉这唐柳娘对逆王依旧用尊称,难道是偏向逆王。不可能啊,是她主动联系,击杀道衍的。瞿能心思急转,思路和范建不谋而合,难道这唐柳娘是在为自己日后投靠逆王提前扫清障碍?   “逆王谋逆,反书至京,陛下敬告太庙,削燕属籍,声罪致讨。或难之,曰:‘明其为贼,敌乃可克。’”定议伐燕,布告天下。拜耿大人为征虏大将军,家父与在下亦名列其中。大明建/国三十年,精英名将尽在朝堂。逆王名不正言不顺,以藩王之身觊觎大位,以贫瘠燕地对抗朝廷,实为不智。先生乃是世外高人,想必精通史书,试问,天下可有以藩王之身谋逆得位,坐稳朝堂者?”瞿能图穷匕见,他代表朝廷一方大多数人的观点,燕王太莽撞了。在如今形势中,他反不反都会被削藩,但反了是最为不智的。这几千年历史,从有文字记载以来,谁能以藩王之身谋逆成功?往往都是“几王之乱”,拉开天下征战的混乱局势。   “天下纷乱百年,我汉人受鞑子奴役已久,燕王谋逆,致使国朝动乱,鞑子趁机而入,侵略百姓。逆王此举,把天下百姓重新推入战火之中,与卖国贼何异?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先生既有体恤民情之心,当知天下百姓最盼太平!”瞿能继续劝导。   说完了天下大势,又说白莲教的处境:“先生创下这番基业也不易,尾随逆贼,则名声尽毁,机遇难料,何不为我正朔供奉,安抚天下百姓。”   瞿能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柳娘好脾气含笑听着,等他表达完了自己想要说的,才笑道:“瞿将军言之有理,可惜山野之人,享不了荣华富贵,做不得朝廷供奉。”   “此地朝廷与燕王交战,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还请将军早日回城。”柳娘不等瞿能再劝,反而让他赶紧走。   瞿能不明白,“先生何以弃朝廷正朔不顾?”   柳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天下人都以为以藩王一己之力攻击朝廷是以卵击石,可在太/祖北伐成功之前,天下也从未有过由南统北的先例。朱家人才众多,若说谁真正继承了朱元璋的才干与心狠手辣,那就只能是燕王了。   更重要的是,柳娘不屑走道衍曾经走过的道路。柳娘击杀道衍,而后又走了他的老路,不正是落入俗套,真成了汲汲名利之人。柳娘要的是天下万民的真心拥护,朝廷显贵,不再她考虑之中。   瞿能眼看劝不住,也如道衍一般,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来。只是想像她一夜就到了这里,当真是夜行千里,还有刚刚露的那一手功夫,瞿能不敢造次。他带来的精兵强将,恐围堵不住。   瞿能笑道:“先生依然决定,小将不敢再劝。在下军中亦有俗务,便不多打扰先生了。”   瞿能告辞,柳娘送他出门。在院中,瞿能的亲兵歪斜躺在地上,田采薇和乔榛一人站在一边,泾渭分明,身后还有据点里的信众拱卫着,也是田采薇身后站一些,乔榛身后站一些。信众们一见柳娘出来,顾不得那些小心思,马上站成一堆,躬身行礼。   瞿能微笑看向柳娘,心中高兴,看来白莲教也不是铁板一块。柳娘对田采薇颔首,田采薇从怀中取除一个小瓷瓶抛给瞿能,冷声道:“嗅药,即刻见效。”   瞿能给十来个亲兵都嗅了解药,风度翩翩的离去。他们刚走,田采薇和乔榛就跪在院中青石板上,叩首道:“请师父/先生责罚。” 第240章 女菩萨16   “师父/先生……”两人着急辩解, 柳娘却抬手压住他们想说的话。   “不必说, 菩萨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柳娘站在走廊上, 居高临下的望着院中青石板上跪着的众人, 高傲而威严。田采薇等人闻言, 头埋得更深, 白莲菩萨的法力无边。   “乔榛,自即日起,你被逐出白莲门墙, 日后在外行走, 不得自称白莲教人, 不得以受教于本座自称。念在你一路勤于庶务, 兢兢业业, 不追究你其他过错, 一身功夫亦不废除,且去吧!”   “先生,乔榛从未有过反叛之念!先生有大能耐,小小朝廷将军, 你有何惧?乔榛只是保全实力, 您说过……”   “且去!”柳娘怒喝一声,不待乔榛说完,他的身子就飞出院子, 重演了刚才的那一幕。不是实力强就活该被坑的,别给自己的反叛找借口。柳娘顾忌名声,也不愿滥造杀孽, 损毁一生修为,颔首道:“有愿意追随乔榛者,随他走吧。”   柳娘长叹一声,先前站在乔榛身后的信众,却只有三个人站出来扶起他。乔榛泪流满面,领着那三人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被扶着出去了。柳娘虽说未曾另外责罚他,但两次重重摔出去,后背、腰杆也摔得钝痛不已。   “师父……”田采薇还想再说什么,柳娘喝道:“我走之前,据点布置严密,怎会轻易让人攻破?巡防呢?百姓呢?为何无人报信?”   田采薇低头,呐呐不能言。柳娘走后,最高主事者就是田采薇,是她疏忽大意,不重视巡逻,才让瞿能有了可趁之机。据点内诸人没来得及反抗,全被药倒。若非瞿能不想结仇,不然他们性命堪忧!柳娘在时,百姓就是他们的耳目、眼线,轮到田采薇主持大局,她却不能得百姓信任。   “偷奸耍滑,都去领罚!田采薇跟进来,说一说你们是怎么败的!”柳娘冷声打发了跪在院中的信众,把田采薇单独拎进了房间。   “师父!”田采薇跪地痛哭,一边哭一边道:“师父容禀,是徒儿太过大意,放松了境界巡逻,才让朝廷一锅端了。多亏师父回来的及时,才让徒儿等人幸免于难!师父,求您灌输徒儿失职!乔榛是被瞿能胁迫才不得已答应给师父传信,徒儿深恨乔榛,可也不敢说谎,他当真不是有意反叛。”   “你还有心思给别人求情,先想想你自己吧!”柳娘冷声道:“你是为师从土匪手中救下,一心栽培至今,在谁身上花的精力都没有你多。你难道以为跟着为师,学的只是医道吗?你若还是如此妇人之仁,分不清轻重,也和乔榛一样,自立门墙去吧!”   “师父,徒儿不敢!徒儿不敢!”田采薇吓得磕头不止,她之所以为乔榛求情,就是觉得逐出门墙太过惨烈。天地君亲师,被师父明言逐出之人,道德品行受疑,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   “不敢?你也是跟着一路走来的,巡逻布防之重要,你比谁都清楚,怎会擅自放松警惕?”   “徒儿……徒儿……”田采薇呐呐不能言。   “说不出来了?本座替你说吧!你自大了,被人称一声田神医,被百姓顶礼膜拜就以为天下人都信服于你。为师尚不敢妄自尊大,谁给你勇气膨胀若此!为师当年之所以收你做徒弟,就是看重你在乱军中不甘沦为草芥的勇气。你的勇气若是只用在夜郎自大上,你也学着乔榛,走吧!”柳娘气道,在这个世道,想要找一个不甘于女子之身束缚的女人,播下一颗种子是何等艰难,可若是这颗种子长歪了,柳娘也不会优柔寡断。   “师父!师父!徒儿知道错了,求你别赶我走,师父救徒儿性命,传徒儿技艺,实为再身父母。被父母厌弃,徒儿有何颜面苟活于世!”田采薇膝行几步,拉住柳娘的下摆,苦苦哀求道:“师父,徒儿改,徒儿改!虚心纳谏、宽和待人,再也不会自骄自傲了!求师父给徒儿一个机会,求师父给徒儿一个机会!”   柳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涕泪横流,半响才道:“若是再犯,则如何?”   田采薇愣住,半响才顿首道:“徒儿自请逐出门墙!”话音未落,便呜呜哭了起来,仿佛不能承受生命如此残酷的现实。   “为师给你这个机会,不过这是以后,现在犯的过错不能不罚。此地已被朝廷发现,燕王肯定也会收到消息,等到了新据点之后,你为千名百姓免费诊治,什么时候治好了,为师再传你更精深的医术。”柳娘叹息道。   “多谢师父,多谢师父!”不过是义诊罢了,她一直在做。   “而今跟着普通门人一起步行赶路,也回忆回忆当年的艰难。若不忆苦思甜,你怕是真要飞上天去!”柳娘冷哼道。   “谢师父!”田采薇顿首再拜,目送柳娘回主院歇息。一众留下来的人等在田采薇院子,看她额头出血,都十分担忧,问道:“白莲娘娘怎么罚你了?我们帮得上忙吗?”   田采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叹道:“没什么,你们帮不上忙,都回去吧。师父有意尽快迁移,你们也做好准备。”   “白莲娘娘消气没有,我等还想向娘娘当面请罪呢。”   不等田采薇答话,旁边就有信众道:“你跟着乔榛作乱的时候,可没想过娘娘!”   先前站在乔榛一边,柳娘逐乔榛出门墙的时候,又不愿放弃柳娘庇护的几人呐呐不能言。心想,还不如和乔榛一起走了呢,留在这里被人嫌弃。日后若出什么事儿,他们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隔离的。   “行了,都回去收拾,别打嘴皮子官司!”田采薇板起脸,拿出白莲娘娘首席大徒弟的威严来,喝退了众人。   众人离开,田采薇看了一眼她院子的月亮门,现在只有竹枝颤动,可她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乔榛躲在竹林中,避过了田采薇探查。跟在乔榛身边有三个铁杆,其中一人道:“乔老大,咱们快走吧,女菩萨发话了,我们若是不走,女菩萨可不会慈悲第二回。”   “嗯,走吧!”乔榛吐了口中嫩竹叶,他之前还想多拉拢几个人一起去投奔明主,可那那些人奴颜婢膝的模样,肯定也是担不起事情的。   “乔老大,咱们往去投奔谁?瞿将军走的时候,丢了一个香囊在我怀里,你瞧,有两个大元宝呢。出手这么大方,咱们去投靠朝廷吧。和戏文里一样,也算招安了。”一人拿出怀中荷包,道:“瞿将军丢的时候背着人,保证没人知道。白莲娘娘慈悲,允咱们带走自己的东西,可钱多不压身,总要为日后考虑啊!”   乔榛接过元宝看了一眼,又反手投给他,轻声道:“去投燕王!”乔榛虽然形同反叛,但这是建立在绝对相信柳娘实力的基础上。虽然不被柳娘所容,但乔榛依然相信柳娘的判断。柳娘曾说燕王会胜,乔榛深深记得这句话,没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重要了。   “哎哎,可这金元宝……”   “拿着就是,有人给咱们送钱,还嫌多不成!”乔榛猫着腰跑出竹林,拿着打包好的行礼,带着自愿追随的三人,一路往北而去。在走之前,还在大门口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谢过这一路来,唐先生的收留、教导之恩。   即便被逐出门墙,他身上也带着白莲教的痕迹,乔榛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准备去燕王哪里碰一碰运气。   等柳娘从据点转移之后,燕王通过安插在朝廷军中的眼线也得到消息,重重派人赶来,扑了个空,在半路上遇到等候多时的乔榛等人,也算有交差的了。   瞿能快马加鞭赶回军营之后,再也无暇他顾,朝廷和逆王正式展开对决。朝廷大军数倍于逆王,逆王处境艰难,甚至要亲身下场指挥作战,亲冒箭矢,身先士卒。   把逆王逼到了这个地步,朝廷大军都以为胜券在握,剿灭只是叛乱部队只是时间问题。   柳娘率领信众跟在大军之后打扫战场。朝廷号称百万大军,其实不过十多万,这十多万人,排开阵势,也需要开阔的空间。柳娘跟在大军之后,掩埋战死之人。挖大坑填埋,在坑边树石碑,超度亡魂,也是减少疫病的方法之一。   处理战败者尸首,是胜利者的权利。可朝廷和燕王激战正酣,谁也没有这个功夫,连筑京观这等威慑敌军的好办法都无人采用。柳娘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火烧尸体,只在战胜者掠夺走大部分可用兵器、铠甲之后,让士兵入土为安。   大战中,谁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管柳娘的闲事,柳娘顺利安葬战死士兵,在民间赢得巨大声望。   柳娘一路往北,在太行山脉中小五台山落脚,并派人向燕王讨要此山地契。这里已经被燕王实际控制,柳娘派人去的时候,顺带带着他们在战场上收拢修整好的兵器、大宗药材和柳娘的亲笔信。   这是投诚,也是资助,柳娘在信中再次解释了当年道衍之死,又带了兵器和大量伤药给燕王。即便燕王深深愤懑道衍蒙难,也不得不亲笔书写了允诺函和地契,送到柳娘手中。   “师父,你不是说燕王有人主之像吗?这样要挟他,万一他日后翻脸怎么办?”田采薇心有余悸的问道。   “难道我日日恭顺,他就会放过我不成。至于日后,就看你们的了。”至少在柳娘活着的时候,燕王不会出尔反尔。   “是,弟子必定勤加练习,必不负师父所托。”田采薇顿时觉得肩上担子沉重,抱拳应下。   “嗯,多教导你师弟师妹们,负起大师姐的责任来。”柳娘笑道。她在路上也收了几个资质不多的孩子,只是暂时未收入门墙,有了乔榛的先例,柳娘对人品更看中了。   柳娘看着小五台山的清幽景色,她终究还是过上了开宗立派的生活。不是柳娘不想过潇洒自如的独行侠日子,可她既然做了这“白莲菩萨”,就不愿白莲教昙花一现,因她而盛,由她而衰。自古以来,宗教对都在与政治寻求平衡。柳娘一个人太容易受人尊崇仰慕,可她要建立的是即便她去了,也能运行不衰的制度。   柳娘望着小五台山上初生的太阳壮志满怀,若能有少林武当之盛况,就不枉她为之奋斗了。 第241章 番外   柳娘未曾改变历史, 靖难之役终究还是燕王赢了, 在金陵住了近二十年之后, 皇帝迁都到北平。北平一跃成为政治经济中心, 周边地价都贵了几番。柳娘站在小五台山上, 望着北平城的方向, 在这崇山峻岭之中,根本看不到那座兴建近二十年的赫赫皇城。胜利者似乎有资格对历史装扮修饰,而人们对帝王将相总是过于宽容。二十年过去, 人们仿佛都已经忘了如今的陛下是打着靖难的名头, 谋逆登上皇位的。   一位梳着总角的女童恭敬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柳娘身边, 托盘上是几个细小竹筒, 这是绑在信鸽腿上的传来的消息。   柳娘展开一看, 皇帝召集天下有名术士, 破解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遭雷击对皇权的威胁。刚刚般到新皇宫,老天爷就这样不给面子,即便是一生铁血的皇帝也禁不住沉思,难道天命果真不在北平。不过这位一向是逆天而行的人, 当年谋逆都做得, 更何况一个虚无缥缈的天谴。   童子退下后不久,柳娘的小徒儿蒹葭快步上前,拱手道:“师父, 陛下的使者已经到了,请师父出山做法,镇压气数。同时邀请的还有武当、少林的能人。”   柳娘摇头, 道:“就说我出去云游了。”柳娘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扔给她,道:“若是使臣执意逼问,就把这个给他。”   蒹葭躬身应下,她是柳娘最看重的徒弟,准备把白莲教教给她来打理。若是有如柳娘一样,以功德锤炼自身的人,几乎要被蒹葭身上的红光闪瞎眼。不过一个聘婷少女,身上的功德之力就让人咋舌。所有蒹葭才能躲过了战乱、水灾,一路遇难成祥,遇上柳娘,得她赐名。   “师父,徒儿不明白,你不是说不可闭门造车吗?据徒儿所知,武当山、少林寺都有道长高僧进京,我白莲教身为信徒最广的,怎能示弱。当今陛下可不是仁和之主,就算不出力,去长长见识也不错啊。”蒹葭不解问道。柳娘鼓励她随时发问,她终究是要接掌白莲教,她是将白莲教从一时之教变成为永世之教的人。   “大约是不甘吧,史书不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家谱。”柳娘站在山腰平台上,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说了一句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柳娘奉行从普通百姓中得到信仰愿力,常年赈济百姓,可以说有时候朝廷的反应速度,还不如白莲教。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百姓必定顶礼膜拜白莲娘娘。为白莲教长盛不衰,柳娘刻意与朝堂拉开关系,是给自己留的余地,也是知晓皇帝一直没忘当年道衍之死。柳娘也没忘记以杀止杀,弘扬功德,能为祸一方的,肯定有背景,大多数是官员。监察官员是都察院和锦衣卫的职责,白莲教走江湖野路子,不免捞过界,并不为官员所喜。皇帝也怕这样细致入微的侵入,瞧不上官员信奉白莲教,若是查清楚了,定会贬谪。   可柳娘去武当少林走一圈,才发现帝王将星、才子俊杰的宣传和看中是多么重要,能在这两处做主持、掌教之人,身上愿力也十分惊人。好似平凡的山川河流,得了帝王将相青眼,就能自豪的宣称“某某曾一日游”,用以吸引普通人,以他人赠与的荣光而自得。   柳娘却始终不愿妥协,一直坚持这自己的修行之道。如今白莲教已经遍布中原大地,核心弟子有诚心有手段,若能沿着她铺好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当可成常法,流传后世。   “徒儿让师父忧心了,这就去回复使者。”蒹葭躬身告退,自去应付使者不提。   远离的朝堂,虽有诸多不便,但也远离的那些杀伐斗争。“我们白莲教从未因朝代更迭而衰落过,一直不间断传承至今。”蒹葭作为第二代掌教,幻想着后世之人,能如此自豪的宣称。   ………………………………   乔榛   乔榛从一介落第秀才,弃笔从戎,坐到了四品高官的位置十分自得。早年他以白莲教弃徒的身份加入燕王军队,颇受排挤。不过乔榛是个忍得让得的人,跟着柳娘学了一身外家功夫,在军队中战力在中上游。又因识字,受到上官看中,在靖难之役时以战功晋升为五品武将,又带着发的战争财,在金陵帝都过的十分潇洒。   有谁能和他一样半路出家,却一路青云直上?乔榛觉得自己的经历,足以写一篇传奇小说,被人传唱了。迁都北平“行在”之后,乔榛已到了提拔的年限,准备一鼓作气攀上三品,日后也能称一声朝廷大员。   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皇城三大宫殿被劈,陛下明发诏书,白莲教掌教唐柳娘居然未到,大大扫了陛下的面子。   乔榛向来以白莲教人自居,当年被逐出门墙之时,唐先生的确不许他借白莲教名头招摇撞骗,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莲教不曾有人来澄清流言,就算多数人知道他是弃徒又怎么了?他是有白莲教背景官职最高的人!乔榛洋洋自得道,白莲教肯定也舍不得他这样背景的人从朝堂陨落。   朝廷看在白莲教信众广泛,又安分守己的份儿上,也从来不曾为难他。现在这事儿,乔榛也想不到会连累自己。   乔榛还盼着升官发财,可下诏狱的圣旨突然就来了。四品官,在这京城公卿多如狗的地方,居然能得陛下降旨,算不算另类殊荣?乔榛突然大开脑洞。   被抓进诏狱之后,锦衣卫翻来覆去问他关于白莲教的事情。乔榛已经多年不曾接触白莲教核心,白莲教也随着时间略有微调,乔榛知道的并不多。   乔榛十分以出身白莲教自傲,等到鞭子打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发现事情不对。   “我是白莲教的人!白莲教的人!”乔榛挣扎咆哮,锦衣卫却视若无睹,继续用刑,看他实在招不出什么了,才把软成一滩烂泥的乔榛丢在牢房的干草上。   “回禀陛下,乔榛吹嘘出自白莲教,所知尤不如臣知道的多。江湖上早有传言他被逐出门墙,看来不是谣言。”锦衣卫指挥使跪地禀告,此次天子下诏白莲教掌教拒不应招,让陛下十分恼怒,经过这么多年的明察暗访,也是时候收网了。   “朝中有多少人信奉白莲邪教?可掌握清楚?”皇帝不辨喜怒问道。   “回避下,三品以下官员全部探查清楚,三品以上还需半年。臣请旨,待查探清楚之后,一并处置。”   “不必,查到多少杀多少,先拿乔榛开刃吧。一欺师灭祖、背信弃义之人,人头送给唐掌教!”皇帝冷笑道,朝中都是人尖子,看到他这个君主不喜白莲教,就算心里信奉,也不敢表露出来。都是踩着无数人头才立在朝堂上的人,皇帝不信他们敢与天子作对。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信仰,与赫赫黄全做对。皇帝心疼三品以上高官培养不易,准备敲山震虎,相爱这些人会迅速抛弃白莲教,重心转回朝堂。   乔榛被杀,朝堂空气突然紧张,朝廷大员都回去叮嘱妻子、老娘,这段时间就不要烧香拜佛了。谁这道锦衣卫躲在哪个角落,等着抓他们的小辫子呢!   迟到多年,乔榛的惩罚依旧来了。   …………………………   田采薇   田采薇最终在三十岁“高龄”嫁给了武当山一位道医做妻子,柳娘的几个徒弟十分尊敬大师姐,也知道柳娘素来疼爱她。众徒儿说不出“不许带走白莲教医术”这样的话来,可私下里仍旧不太开心。   柳娘的弟子并非清一色女子,也有几个男徒弟:“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大师姐辜负师父一番厚爱,当真让我不快。女子容易沉湎于情爱,把白莲教教到一个女子手上,是否太过儿戏。”蒹葭一向得人心,也忍不住有人嘀咕。   “你小声些,师父难道不是女子吗?”旁边有人提醒他。   “师父怎能用男女来界定,她老人家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柳娘的男徒弟用手掩嘴,嘀咕道:“你想想,若是师父成亲,这白莲教是听她老人家的还是听那不知所谓的夫君的。幸好师父没成亲!”   “仗着师父疼你就胡说八道,这是大师姐的选择,师父都未曾多言,你嘀咕什么。”这样的言论在小五台山还是比较有市场的,人人心里都不太舒服,可谁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说。   田采薇出嫁之时,蒹葭作为内定继承人代表白莲教来送她。明天就要上花轿了,田采薇突然紧张起来,握着蒹葭的手道:“我不嫁了,来得及吗?”说完不等蒹葭回话,又低头道:“我说胡话呢,师妹不要放在心上。”   “大师姐放心,师父亲自为你准备了嫁妆,你这些年读过的医药典籍、药方工具都打包好了,一并送到武当山。师父还嘱咐,道医博大精深,若大师姐想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不妨婚后多向夫君学习。”   田采薇惭愧地头,“是我愧对师父教诲,还连累师妹。”   “你我同出一门,何来连累只说。”蒹葭客气一句,终究没忍住道:“倒是大师姐可惜了。”   田采薇缓缓摇头,“此生得遇师父,是我积了几辈子的夫妻,何来可惜之说。往日我曾腹诽,师父不曾把我立做继承人,而今见你如此沉稳,我亦放心了。我婚前就爱胡思乱想,免不得问师妹一句,你日后不想成亲吗?如此牺牲可值得?”   蒹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平淡道:“我不会成亲。”尔后不等田采薇说什么,便径直走了,怪不得师父从来不曾把大师姐做继承人考虑,如此眼界,如何能带领白莲教再临顶峰。   蒹葭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对外界那些言论常有免疫之感。一个人,不论男女,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最重要的品行之一就是专心,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的投入某一项工作中,才能出成绩。而世道对女人苛责,只要成婚,几乎围着婆婆、丈夫、孩子转,再难有发展个人技艺的时间精力。蒹葭有幸生在佛门,有机会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高兴不已,何谈牺牲?   蒹葭一时之间对田采薇这个大师姐失望不已,不知师父是怎么忍受她带走白莲教医典的。   看着蒹葭甩袖而走,田采薇突然想到当年乔榛明为反叛,却虚言矫饰的往事。当时她被乔榛痛哭流涕、牺牲自我的言论所感动,还是师父看的明白,直接逐他出了师门。事实就在这里,任怎样华丽的语言,都不能掩盖事实。田采薇后知后觉悟出这个道理,看着这满目红色长长叹息——终究是错过了。 本书由 moni336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