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惡魔o0絕愛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当女博士重生到民国守旧家庭 作者:唯刀百辟   【文案】   种田、慢热。   主讲一些民国前中期香港上流社会家庭的琐事;   及香港家庭中西结合的种种奇怪生活方式。   ——   如果将任何一位二十一世纪优秀的物理学生送往二十世纪初页,他们会成为什么?   他们人人都是惊世武器,是绝世神功,怀揣惊才绝艳的宝藏。   他们思想即是利刃宝刀。   往后数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会用这把武器。   ——   两个待定文名:   《生似蜉蝣》——生似蜉蝣,消失了,地球会转得更久。在这洪流中人人都是蜉蝣,该如何往前走?   《它来时》——当它萌芽时,这个国家被视作一个美丽而羸弱的女人,只要是喜欢,谁都可以上她的床;它诞生时,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于轻言对其开战。   ——   本文中所有政党皆为架空。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穿越重生   主角:林楚望(林致),谢择益 ┃ 配角: ┃ 其它:香港,民国,名媛,交际花,种田,致敬张爱玲 ==========================   ☆、〇〇一 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人物架空,政党全是虚构,文下也切莫议政。 家庭构造: 大姑妈林斐,如今是乔太太 林俞:大哥林梓桐(庶出),二姐林允焉(庶出),老三林楚望 小姑妈林堇,是葛太太 另:看到三十四章之前本人谢绝一切指责女主“圣母”的行为。 本文没有标“爽文”两个字,也没有要让女主讨您们所有暴脾气好性格的喜欢,我只是想写写这个时代。 否则统统视为扒榜,详情请参见文案。 别看到第五章跟我说好圣母啊拜拜 祝看文愉快   听说林博士昼夜颠倒,咖啡当饭吃,作息极差,猝死在了一个做教案的夜晚,时年二十五。   消息使得A国最顶尖的大学学生哗然不已。   而英年早逝的二十五岁理工科女博士林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1924年,一户绍兴的书香门第,惊讶之余不免有些大喜过望。   惊的是自己一天五杯咖啡一包烟,终于把自己熬死了;   大喜过望这件事就要慢慢说起来了。   重生对象叫林楚望,是著名学士林俞的三女儿,也是唯一的嫡女。   林俞在晚清时期中了进士,尔后并未为旧帝国做事,转而辗转去了日本留学,归国后则在绍兴创办了一所学校,任了校长。   林俞一辈子发妻膝下无子,妾室先生下一双儿女,都记在正室名下。这一双儿女虽然出生不好,但是运气很好,作为半个嫡子女,被人捧在手心里,分别长到五岁和两岁。哪曾想这位正室忽然有天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林楚望。   林楚望她娘难产死了,林俞也没有再续弦。但是嫡女的出生,生生的威胁了这两人的未来命运,此后十余年便一直被仅除了进士之外的举家上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林俞虽曾留学日本,但骨子里是个颇为传统的人。   所以他将二女儿林允焉(庶女)许给了故交之子——绍兴小康家庭出生的才子郑亦民。   为二女儿订亲后,林俞却把三女儿许给了前朝同中进士的好友、如今北方政府第一心腹人物——斯应的嫡子斯言桑。   如果说郑家和林家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书香世家,两家勉强门当户对(还时而需要林家扶持),斯家如今却能算得上全国上下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喜出望外就要从斯言桑讲起了。   虽然林致生前是个理科生,那一点点近代史知识基本上算是还给老师了。但是斯言桑这么个响当当的人物,恐怕连五岁小孩都知道。   若是说他是民国第一大才子也不为过。   林致之所以记得斯言桑,是因为她高考前,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叹惋的道,“数学英文理综接近满分,语文差点不及格,你这偏科实在有点严重啊林致。如果高考语文还是拖分这么严重,恐怕你是过不了博世大学的招生线了。”   林致对此也颇为无奈,总觉得汉语是个天性的、感悟性的东西,春花秋月、诗三百首,她统统没法把里面的具体事物感性化。   班主任则丢给她一沓斯言桑传记和诗集,说,“这两个月把这些都背下来。如果高考作文是感怀伤情类,你就写他的一生坎坷情路,引用他著作的情诗;如果写励志类,你就写他少年随父亲海外颠沛,青年求学终成大器的一生;如果写时代变迁,你就引用他对新时代文学革/新中起的决定性作用……”   总之此人人生阅历之丰富,每一种经历取而用之都能写成一篇洋洋洒洒的作文题目,十分万能。所以高考前林致什么都没干,专门研究斯言桑了。   不过研究了不到两周,林致就因为物理竞赛全国第二被提前录取了,所以其实斯言桑也并没有在她人生转折点上起到多大作用。   但不论如何,对毫无文学素养的林致而言,斯言桑其实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物。除了发黄黑白照片上的英俊容貌外,这种魅力,就好比土大款仰慕女硕士,矮丑挫最爱高美富,文科班的女生津津乐道于工科男的内敛、沉稳、会装电器修电脑一样,都是围墙效应。   林致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围墙效应被跨时代大文豪斯言桑吸引了。   林致是怎么知道自己重生成了林楚望,源于重生万有三大定律:   A:重生过来时,身体一定是卧床抱恙的;   B:醒过来的场面,要么是某个大场面:诸如丈夫休妻,正房和妾室吵架,逢年过节;或是某个凄楚寂寥,无人问津的场景:所以才会死了被魂穿了都没人发现;   C:一定会有一群多嘴多舌的丫鬟仆妇,嚼主人舌根,一不当心就被魂穿过来的人听到。   ABC三个选项,林致都选对了。她此刻全身乏力、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恰逢春节,外面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一群丫鬟忙的头昏脑涨,在她屋子外面抱怨,压根没发现她们家三小姐已经换人了。   丫鬟甲说:“今天倒是与往年不同,该来的亲戚都来了。”   丫鬟乙说:“可不是吗?连出嫁时便娘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从前林家四小姐……不,如今该叫香港富商遗孀的葛太太都来凑热闹了。你们看到她和老爷,还有从前的林大小姐,如今的乔太太,在席间那个剑拔弩张的气势没?要不是老爷大喜的日子,怕是两位太太直接就要打起来了。”   丫鬟甲说:“听说葛太太,丈夫死后,如今就做了上海数一数二的交际花?”   丫鬟丙说:“乔太太当年可是极富盛名的大家闺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然老死不相往来了。”   林致听一群丫鬟数落她未来的大姑妈和小姑妈,觉得十分有趣。一个是名媛,一个是交际花,这个嫌那个沉闷无聊,那个嫌这个风流不守妇道,这二者被放到一起并议了百年之久,当然剑拔弩张了。   过了会儿,丫鬟甲说:“听说今天斯家那位公子也来给老爷贺寿了。”   丫鬟乙说:“是啊,若不是一早老爷便将三小姐许给斯公子了,不然如今政府不知道多少军官太太想把女儿许给他。啧啧,三小姐也是天大的好福气。”   丫鬟丙压低声音道,“其实老爷并不因为最疼爱三小姐,才将她许给斯公子的。”   丫鬟甲说:“老爷平时是对三小姐严苛有加,但天底下第一等好的婚事也给了三小姐,还能叫不好吗?”   丫鬟丙道:“当初斯老爷和咱家老爷是故交,起初新政府没成立时,斯家颠沛流离,连普通人家都不如。老爷在那时就把才四岁的三小姐许给斯家了——想想那时斯家什么光景,谁会把自己疼爱的女儿许给罪臣的儿子啊?”   丫鬟丁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也幸而是三小姐命好,三年前新政府成立后,斯家一路青云直上,如今于咱家已经是高不可攀了。若不是念在雪中送炭那份情谊,斯老爷那肯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娶名不见经传的林家三小姐?”   丫鬟甲叹息道:“难怪今日宴请宾客,老爷把大少爷和二小姐都带去见客人了。三小姐感了一夜伤寒,却无人问津。你们听,三小姐咳得多厉害?怕不是肺痨了吧。翠屏,快去给三小姐把药热好了端过去。”   丫鬟乙:“我可不去,要去你们去……我还年轻,可不想也染上肺痨。”   丫鬟丙:“要不咱去把药放在窗台上就走,免得被老爷责怪。”   林致看着地上小火炉里燃的煤球再这么烧下去,恐怕就要在缺氧环境里生成一氧化碳了。林致只是想引起一下这些丫鬟的注意,好让她们来拨一拨。哪想她咳得快断气了,那丫鬟们却跟见了鬼似的一溜烟儿跑了。      ☆、〇〇二 斯公子   江南的宅院二月免不了就有些阴冷潮湿,一众人熙熙攘攘挤在屋里,喧闹嘈杂免不得有些使人气闷。   少年在院子里四处晃荡,突然听得巷弄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女童咳嗽声。他有些疑惑的停下脚步,却突然见一群丫鬟一边嘴里议论着“别被传染了”,“药放在窗台上就快走”,“怪晦气的”之类的闲言碎语。   少年听闻,不禁有些怒火中烧。他大着步子去寻那咳嗽声的来源,便在一间晦暗的屋檐下停下脚步。   青石墙上洞开窗棂,高高地放着一碗药。他透过窗棂往里看去,只见那着了中衣的九岁女童,脸颊红润,步履沉稳,却哪里还在咳嗽?女童慢悠悠从床上滑了下来。往窗边走过来。少年正待要躲,却发现那女童的个头,刚好能使那高高窗沿将她挡住。不见其人,那碗却“咕咚”一声给她端走了。   少年再看时,却见女童将那药放在炭火旁的地上。她双手端着火钳,将炭盆里的炭一颗一颗夹出来,放进药碗里熄灭了。   少年不禁一笑,转身走了。   ——   林致浇灭那盆火后,终于放心的躺回床上。她腹中空空,正想着,如果现在摸出去,问丫鬟找吃的,是不是略有些诡异?   正这么想着,突然两个丫鬟就折回来了。林致一边心里想着“怎么这下又不嫌我肺痨了?”一边那两丫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给她披上外衣,船上鞋袜,一溜烟抱到正厅里去了。   一到正厅,林致便见屋里乌压压一群人。上座坐着一个面目严肃,长山羊胡子的中年人,此人目测三十五岁。林致觉得,如果他把胡子刮掉,应该会年轻帅气许多。   长山羊胡子中年人应该就是她老爹林俞了。林俞看了她一眼,便同屋中众人说,“家中就属三丫头最调皮。”   屋中一行人立马乐开了花,笑声此起彼伏,林致则满脸问号。   这时林俞侧面首座上一个略上了年纪,却端庄大气,着一身黑色长袄的女人则嗔笑道,“三丫头怕生,只好提前装病躲着不肯出来见人。”   林俞另一侧坐了位中年男人,听闻也沉声笑说道,“言桑说他楚望妹妹最机灵,小小年纪,却懂得一些旁人不懂得的道理。”   林俞脸色微微有些严肃,这才往林致看过来,对她说,“还不快喊大姑妈和斯伯父。”   原来是那位闺秀大姨,和未来的公公。林致小小声的喊,“大姨姑妈,伯父。”   随后林俞又嗔怒道,“还有你言桑哥哥。”   林致忙不迭的四下去找,眼珠子在人群里扫了半天,林俞恼火的朝她伯父身旁努努嘴使眼色,林致这才发现,原来她从前的偶像竟才是个十六七岁少年。   少年梳着那时最时兴的背头,衬得本就俊秀的五官越发俊逸;白衬衫黑西裤,衣架子一样的身板挺直。少年冲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一颗调皮的虎牙。是了,这就是斯言桑少年时该有的模样,看得林致不由得一呆。   斯言桑还未开口,大姨身旁的十一、二岁少女用细细软软的声音说道,“三妹妹明知道言桑哥哥今天要来,就偏端着架子不肯出来见人,非得让人去寻他。”   这时斯言桑却开口了,似乎听完颇为开心,探过头来柔声问,“是这样么,三妹妹?”   林致来不及作答,她大姑妈又笑道,“言桑,你来说说,三妹妹都做什么给你发现了?”   斯言桑还没说话,二姐姐林允焉倒先开口了,“装了一宿病,骗走一干子伺候她的丫鬟仆妇们,药不肯喝,全在屋里拿炭玩水。”   斯言桑摇头道,“二妹妹说的不全对。”旋即他抬头,冲林致笑出一颗灿烂的虎牙,“那几个丫头,换成是我,我也索性一气赶走了,免得看着生气。”   林致只觉得抱着她那个丫鬟手里头一僵,忙不迭解释道,“斯少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姑娘赶我们走,我们也不好在别人跟前惹人心烦。”   教养在那里,斯言桑不好发火,神情里闪过一丝不悦,却又朝林致笑过来,说,“若不是三妹妹聪慧过人,怕就给不懂事的丫头害死在屋里了。”   林俞喝斥了一声,那抱着林致的丫头忙忙跪了下来,林致也顺势从她怀抱里钻了出来,站到一旁。   小丫头一口一个奴婢不敢,呼喊得林致头痛欲裂。   旁人一人一句的数落着,林致心想:原主已去,凶手其实可能是堂上这位冷漠的父亲,这丫鬟顶多算个帮凶。大过节,也不至于为了她的事一直指责这丫头,不如就说些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好让大家都下的来台。   林致便开口道,“她们担心我病着,怕我着凉,不肯灭炭火。我这病原本就是装出来的,便把她们遣走了,好自己灭了炭凉快清净,与人无关。”   她话音一落屋里众人复又大笑起来,三两句遣走了丫头。林俞正要谴责林致,斯言桑便先开口说,“妹妹这灭炭的本事,倒是从前跟父亲在英国念中学时,老师讲过。往日在老家,都是丫鬟端到屋外土里埋灭了;三妹妹自知力气小,便用了更取巧的法子,就地取材,你说机不机灵。”   林允焉一听完,小脸便沉了下来,“往日父亲教功课,就属三妹妹学的最慢,要说机灵,不如说凑巧罢了。”   她语毕,林俞倒也笑了,“家中最伶俐乖巧当属二丫头了,小小年纪,作诗倒是比哥哥还要好些。”   大姑妈也点头称赞道,“允焉的才识我也见识过,这般机灵的孩子,不夸张的说,百年间也难出第二个。如今时代不同了,从前都说‘无才便是德’。如今上海的大户人家,但凡有些钱,谁不是上赶着将子女送去留学。”   林俞便转头问斯应,“这开春之后,大公子也要去德意志了吧?”   斯应回头慈蔼的看了一眼儿子,斯言桑便笑着点头道,“多耽搁一年,等高中肄业回来一次……再过去念大学。”   于是林致她大姑妈笑着打趣道,“高中毕业回来,你三妹妹也才十二岁呢。倒不如一口气念完,大学回来便好直接成亲了。”   这话一说完,几位大人都笑了起来。林致便抬头去看另几位少年,言桑未置可否,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二姐允焉缩在藤椅里,眼神却往她和斯言桑中间来回扫动。   一片笑声里进来一个年轻人,和斯言桑年纪相当。他远远就听见刚才的话,进来也便接话道,“这一来一去六年光景,可别忘了要多给三妹妹写信,说说经历见解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强调:大姑妈乔太太,小姑妈葛太太 —— *答疑之一:这个年代男子可以进内宅了,具体可以参见梁再冰回忆父亲初遇林徽因:“父亲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老朋友林长民家去见见他的女儿……父亲明白祖父用意……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书房来”。 *答疑之二:宠妾灭妻。这个时兴“崇洋媚外”的年代内宅观念很薄弱了,特别是新式家庭。具体可以参照当年诸多受了新思想教育的才子,公然带外室回家,宠外室灭妻,为外室抛弃妻子等等…… *答疑之三:为什么允焉会格外撒泼,甚至觊觎妹妹的未婚夫,某种程度也属于时代特色。本要许给徐大诗人的是乃张幼仪的姐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嫁入徐家门的却是张幼仪。这个故事里也有它的原因,后文会叙述。   ☆、〇〇三 作诗   这位进来的清隽挺拔少年,便是林楚望同父异母、林允焉同父同母的哥哥林梓桐了。   他进来后,林允焉便十分乖觉的为他让出位置,坐在他下坐去了。尔后允焉又冲林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去。而这时,斯应却发话了。   斯应看故交之子的眼神似乎颇为赞赏,“听闻林家大公子满腹诗书,不亚于他爹当年。”   林俞早年全心栽培长子,如今也十分满意,但却谦虚笑道,“不过教他略略读了些书,见识广博远比不上言桑,满腹诗书更是谈不上。”   这时大姑妈发话了,“林家这三个孩子都不错,去年年关时作了些诗,字也写的十分讨喜。不知言桑会作吗?”   斯应则笑道,“他?他三年前才随我回国,如今勉强讲话讲个利索,作诗就算了罢。”   斯言桑便羞惭道,“不如林兄、二妹妹三妹妹作两首诗,许我观瞻观瞻?”   不要啊!   林致转头,便看她大哥和二姐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心中便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林俞目光在他们三兄妹之间巡视一番,便名人去取了文房四宝过来。   丫鬟研墨时,林俞便拟题道,“今日开年第二日,你们便以‘春’为题作五言绝句吧。”   林俞话音一落,林梓桐便似已陈竹在胸,执笔一番挥洒,稍时便停笔落座。   林梓桐落座后,林允焉也款款起身去案前了。   只剩下林楚望:“……”   此情此景,使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噩梦来。   逢年过年,一干亲朋好友上桌吃饭,将她赞扬一番,她爹便会挖空心思去想她的优点。待称述完优点之后,那一杆子七大姑八大姨便会说:“小致,来,给我们唱一首《海尔兄弟》/跳一个《四小天鹅》/背一首《鹅鹅鹅》。”   本以为上了大学,就不需要再以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讨好长辈,哪想一个重生,竟要让她经历一个进阶版的。   此时一众人热辣辣的目光看过来,林楚望不禁绝望的别过脸。   作诗?别想了,我那点文学素养,顶多背一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给你们听,还怕你们不听。   林楚望在众人巴巴的目光中,一步一个挪移的蹭到案前,拿起毛笔时,不免又心一沉。   不仅不会写诗,连字可能都不会写几个……生存环境实在恶劣啊。   这时大哥开口了,“三妹妹想好了吗?”   二姐也接话道,“三妹妹酝酿这么久,作出的诗怕是要艳惊四座罢?”   这一个两个火上浇油的,楚望不禁咬得痒痒。   这时斯言桑柔声宽慰道,“三妹妹不是怕生么,不如让梓桐兄和二妹妹先将诗作念了,三妹妹好趁没人注意的机会静下心作诗。”   众人的点头,觉得这个注意好。   于是林梓桐便摊开宣纸,念道:“昨夜晓寒尽,今朝气象和;无复思千里,挑灯看山河。”   一众人称赞了一番,连连称赞“波澜壮阔”“浑然大气”“以诗明志”“梓桐日后必能大成”云云。   得了赞赏的林梓桐满意归位,随后允焉起立,站到呆滞状的林楚望身旁。   林允焉:“一星应如月,两剪作新罗;三针描金画,千树夜放花。”   一众人又纷纷陈赞“数字用得好”,“待字闺中绣花的画面跃然纸上”,“从三到千的变化淋漓尽致展现了‘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景色变化”云云。   得了这许多赞赏,林允焉也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的纸。   而一旁依旧呆滞状的林楚望,完全没注意到家姐经过她身旁时,瞄到她依旧空白纸业而露出讥诮的神情。   这时不知谁问了句,“三妹妹呢?”   楚望完全沉浸在哥哥和姐姐颇有节奏感的五言绝句里,虽然能听懂,但是说不出好来。但这五字一句,二十字一首平仄押韵的诗,仿佛一首一首流行歌一样在她脑子里回放。   循环着循环着,林楚望不知怎的就没头没脑的脱口而出了二十字。   楚望:“……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林俞:“??”   大姑妈:“???”   梓桐及允焉:“????”   斯应:“……”   斯言桑:“……噗。”   林允焉便问道,“三妹妹在胡乱说什么?”   斯言桑:“三妹妹在作诗啊。”   林俞便问道,“楚望,我且问你,这诗每个字都是那个字,作何意?”   斯言桑憋笑得略有些辛苦:“这诗倒是极好的诗。”   林允焉一听便恼了,“言桑哥哥笑什么?三妹妹信口胡诌的你也为她圆谎,方才我看她压根一个字都没曾写。”   斯言桑摆摆手道,“三妹妹这诗下句我也会接,‘钪钛钒铬锰,铁钴镍铜锌’,你道对不对?”   在楚望呆滞的点头中,众人都去问斯言桑这诗何意。   斯言桑则笑着说,“这是1869年俄国人Dmitri Mendeelev提出的六十三种化学元素周期表——这些是前三十种元素的中文音译。三妹妹这么编个口诀,倒是个方便记忆的五言绝句。”   斯应不禁向林俞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没想楚望小小年纪,便能知道这些新潮知识,林兄实乃教子有方。”   林俞被上司突然一通赞誉,心也有些飘飘然,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元素周期表,也不知道自己三女儿哪里去学来的,但这夸耀听着着实是舒坦的。他面色红润的朝案前的小女儿投去严厉的目光,道,“你这丫头,倒是会投机取巧。”   她姑妈也夸赞道,“这机灵劲,倒是像足了她娘。”   楚望刚以为爹地就这么放过她了,刚舒了口气,却听得林允焉一声:“三妹妹这么机灵,想必正经作的五言绝句,便更有一番辞令精彩。”   她这话一说,屋里一众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很想听她作一首诗。   楚望再度陷入绝望。   从小文科类课程几乎就没及格过,终于熬到高一文理分科。分科之前那次期中考试,总成绩前一百名才能进实验班,文科成绩依旧算在内。历史最后一道价值三十分的大题,问:“新中国成立的意义是什么?”她绞尽脑汁,写了个“chairman Mao 万岁”,结果试卷发下来就被历史老师罚站了一节课,使得她记忆犹新。   楚望旋即灵机一动,心想,这时伟大领袖的诗应该还没问世吧,那我在家中关起门稍稍借鉴一下,不给外人知道,问题应该不大吧?   于是她想了想,便朗声道,“万山未红遍,层林待尽染;漫江已碧透,百舸竟争流。”   她话音一落,林梓桐率先站起来鼓掌道,“冰消雪融,波澜壮阔。好诗!”   楚望没忍住腹诽道,当然好啦,这可是老毛的传世名作,能不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关于名件、名媛与交际花之间关联与矛盾的故事的种田文?。。 —————— 看到这条下面的评论我真的很火大。 被逼到绝路上了,自己家,关起门来,人设。 来,我们背一背抄袭侵权的害处: 抄袭侵权与其他侵权行为一样,需具备四个要件: 第一,行为具有违法性; 第二,有损害的客观事实存在; 第三,和损害事实有因果关系; 第四,行为人有过错。 由于抄袭物需发表才产生侵权后果,即有损害的客观事实,所以通常在认定抄袭时都指已经发表的抄袭物。因此,更准确的说法应是,抄袭指将他人作品或者作品的片段窃为己有发表。 —— 1.违法没有? 2.违法客观事实存在没有?署名了吗? 3.没有。 4.在本文里没有。 5.她哥哥姐姐那两首诗是我本人创作,这是符合她兄姐人设的。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为女主原创一首,但是这样你们不觉得OOC了吗?点在哪里? 以上。 黑的没脑子,黑的莫名其妙,心中一万句mmp不想讲   ☆、〇〇四 交际花风采   这时连林俞也不禁看着自己不足十岁的小女儿,满脸的讶异。她过分白的皮肤,端正秀丽的五官,像极了自己从前那个妻子,林俞承认这辈子并没有给她多少爱——只有尊敬 。若不是为了给宠爱的妾室遮风挡雨,他此生断然不会娶妻——因为那个时代不允许他将一个出身如此微贱的女子纳为正室。   她也如所有大家闺秀一般,举止得体大方,端庄有余、可爱不足,所以终其一生未曾得到林俞一丁点的疼爱。可她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母亲,至少梓桐与允焉寄养在她膝下时,她是尽了十二分主母的诚意去教导疼爱的。   若不是楚望的出世,他为梓桐与允焉悉心经营的完美温室也不会破碎……   当初说要将嫡女许配给斯家的许诺,本以为永不会实现。楚望出生后,他看着那个同时也带走了他妻子生命的婴孩,没有一粒花生大的脚指,心里不由得此生唯一一次生出对已逝妻子的一丁点疼爱,但这一丁点疼爱却不足以支撑他取消楚望与时年仍在外颠沛流离的斯家的婚约。   可没想到,他硬着心肠作下的决定,如今却成就大江南北的一段佳话:林家于斯家有雪中送炭之恩,斯家青云直上便也依旧不忘扶持林家一把。   此刻他盯着小女儿的眼睛,不由得心想,难道真的是亡故发妻在天之灵在护翼庇佑她唯一的骨肉?   待林俞嘱咐林梓桐携几位弟弟妹妹去院子里玩耍后,乔太太便给林俞使了个眼色,道,“三丫头确实很像她娘当年。”   林俞也点头,碍于挚友在一旁,说道,“确实很是聪明。”   斯应似乎对未来儿媳颇有些满意,便问道,“此去北平,你便只带上梓桐一人?若是林兄放心将楚望交与我,便不如我出资送她与言桑一同去留学,待言桑大学毕业,楚望也高中毕业,便一同回国举行婚礼。”   林俞脸色一沉,摇摇头道,“三丫头尚且还太小了,语言也不通。你此行不同去,言桑也是个半大孩子,怕是自己也未必照顾得好。况且三丫头最淘气,只会徒然添乱。”   斯应便又问道,“那这两个丫头……”   林俞道,“这两个丫头没母亲,渐渐大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未必能教的好。绍兴是个小地方,便想着这两年将她两托付给大姑母,学些香港上流人家女孩子应该学习的。英文,法文,钢琴,待人接物等等。再有几年二丫头也该嫁人了,那位亲家儿子也在日本留学,便也使那位少爷不至于学成归来,便嫌弃我们守旧人家的闺女思想过于陈腐,跟不上时代。”   他这话说的是另一位亲家,斯应便也听到心里去了,不禁也陷入沉思。   乔太太便道,“恰巧我家先生那边的侄女,也过来我这边念书,便也借住在家。三个女孩年纪相仿,一起学东西便好互相督促,互相陪伴,学的更快一些。”   她话一毕,另两人都觉得十分妥当,便也点头应允 。   “只是……”乔太太想起那一脸骚情的女人,便不禁拧紧眉头,“我那离那位很近。二丫头素来乖巧,明事理,我倒也不担心。只是三丫头,心思活络,住得这么近,日日声色犬马的,但愿别叫人教坏了。”   “心思坏的,不用教也坏。教不坏的,便是打从下雨天鱼市里过,鞋底儿也不带泥。”   一个低沉却娇媚的性感烟嗓,隔着一条巷弄,不远不近的飘了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一位大冬天里也着一件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白狐毛大衣,一双高跟鞋恨不得直接脱下来就能行凶作恶的妙人。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林楚望不由得被这声音吸引了,便那声音的主人望去——如丝媚眼藏在渔网帽下,只露出半截高挑鼻梁,和涂了暗红色口红的性感双唇。   这时屋里的林俞略带怒气的声音也穿堂而出:“当年谁说的,若不是我死了,便绝不来见我的?”   妙人飘到一半,便远远斜靠着圆拱门,笑道,“哦,原来你还没死啊?”   那屋子里沉默片刻,女人便又笑着说道,“不过是想着二夫人十年忌日快到了,但我下月去马来亚抽不开身,便提前过来给她上柱香,同她说说话,没想顺道撞见了你。哎,早知便不走这条路了,怪使你们尴尬的。”   还没等林俞开口,林梓桐和林允焉便似见了鬼一般,拉着林楚望离这女人远远的。林楚望被拉着逃离这个妖精,一边却在心想,好美的女人啊,简直满足了她对民国时期风华绝代、风情万种女子的种种幻想。就这样一边被拉着跑时,她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此时那女子也斜倚着墙,嘴里叼着一支香烟。见她看过来,眼波也低低地朝林楚望扫过来,两只指头取下香烟支在指尖,微笑时,淡淡烟圈便轻轻从嘴角呵了出来。   林楚望不禁看呆了:此等尤物究竟何人能招架得住?!   斯言桑一路跑着,便也疑惑的问道,“我们这是在跑什么?”   允焉道,“这是我们那位多年不见的小姑妈,是十里洋场上的风云人物,是一位著名交际花。我爹从小便教我们往后千万别像她一样,见到了便离得远远儿的,有多远离多远。”   楚望跑的气喘吁吁,忍不住停下来歇了口气,“可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们为什么还在跑?”   梓桐也停下来,一脸不悦道,“三妹妹,那可不能叫美,好人家女孩断断不是那样的。”   楚望点点头道,“我知道,好人家的女孩除非受了重大挫折,否则绝不可能成那样。”成那样有故事有味道的香艳女子。   允焉道,“你方才没听见大姑妈说吗:最担心你跟着小姑妈学坏了。大姑妈的担忧也不是全无道理。”   楚望莫名其妙得了一通奚落,却又不能同这个时代的小破孩讲道理。白人随便长长,也长得高鼻大眼长睫毛瞳孔深邃。因为长得张狂居多,所以物以稀为贵,白人的美人中却属带着些许内敛风情的最出众,诸如赫本和波特曼;而黄种人却刚好相反,端庄典雅的多了,妩媚得独树一帜的,诸如张曼玉邱淑贞之流,全胜在风情与气场上。喜剧之王时代的张柏芝,却偏偏水手服的清纯和吸烟发廊女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能成就这个角色的美感……她十分想说,你们品味着实不佳,实在迂腐!可是这事却没法解释,只好自我宽慰道,可能是我文化程度不够,所以连品味也不到家,赶不上你们文化人的潮流。   斯言桑略略想了想,则道,“我在国外时,白人男孩子有一些十分喜欢东亚与东南亚的女孩子,甚至有些与我同龄的男同学,认为亚洲女性,不超过四十岁,许多都是很美的。我曾问过,他们说:因为她们性感又不失内敛,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看着她们便觉得懒懒的,甚至懒得老去懒得发胖——我想他们指的大概就是这一种。”   斯言桑说完,林楚望不禁热烈的为他一番言辞鼓起掌来。说得好,说到她心坎里去了。斯言桑则好似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发表这种言论,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林允焉则红着脸道,“言桑哥哥,你怎好胡乱品评女孩子?”   斯言桑则一愣,“我……我在国外呆久了,规矩没有学好。冒犯妹妹了,真不是有心的。”   梓桐亦道,“虽说我们两家从小就有往来,你与三妹妹有婚约在,又因你自小受的国外教育,便能时常与两位妹妹一同走动。要是放在别人家,男人可是不准踏步进闺阁门半步的。若是说话还没个遮拦,被人听了去,两位妹妹可要被外面人说闲话了。”   斯言桑红了脸,连连道歉。   楚望看斯公子被这两兄妹你一眼我一句的指责,竟都还谦虚认错低头道歉。心想着,斯家家教可以说相当不错了。别人来了是客,被两兄妹闹得到让林楚望觉得有些欺人太甚。四人在穿过巷弄通往花园时,林楚望不经意间走到斯言桑声旁,小声说道,“你别理我哥哥姐姐他们,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有些美是阅历美,那种美是经历一番摧折后才有的,也是暖房里的花儿决计长不出来的,所以特别使人着迷。”   斯言桑一听完,微微睁大了眼睛,压着声音笑道,“这话我都不敢说,你也敢说!不怕你爹爹骂你?”   “我不说你不说,我爹爹怎么会知道?”楚望眨眨眼,笑眯眯的说,“我当你是友军!你可别出卖我。”   斯言桑被她的说法逗乐了,“那我们是同盟国还是协约国?”   楚望回忆半晌,也回忆不起一战时哪些国家是同盟、哪些国家属于协约。   斯言桑看着她仰头认真思考的笑脸,湘妃竹叶的影子斑驳的落在那张白净的小小脸颊上,风吹得竹子沙沙作响,那点点亮光也跟着晃。明明灭灭的,映那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丁点星光。   “不如三妹妹和我一同去国外念书,山高水远的,也不用担心我写信回来告状。”   “我与你同去,你便能捡我更多说话的漏洞,写信回来告状。”   斯言桑便笑了,认真去看她,“我同你说认真的。若是你愿意去,我父亲也会很高兴,林叔叔也不会阻拦。”   出国吗?   楚望心中略作权衡,很快就有了结果。片刻,她笑说道:“你我年纪尚小,漫漫长途,恐无法照顾彼此。我如今便在家乖乖等着,只盼着你学成归来莫要忘了我,嫌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现有个称谓错误:爸爸的姐妹应该叫姑母不是姨妈,脑子混乱了,之前也都更正过来。 乔太太=大姑母=香港一位OBE官佐勋章爵士太太(也是来往英、港的贸易商人) 葛太太=林四太太=小姑妈=香港一位富商姨太太 ——— 我想说的是,这里女主这句话无关感情,无所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里,若是她没有独立获得更好归宿的能力,这就是她目前来说的最好归宿,是救命稻草。斯目前来说没什么不好,但是她知道那段历史,所以这里几乎是带着一点能改写历史的期盼 ———— 至于为什么不去德国……原因会有所剧透。权衡其实权衡了很久,请暂且不要质疑这个选择。   ☆、〇〇五 新征程   送斯家父子离开绍兴后,兄妹三人便被叫到林俞近前,同他们讲未来的计划。   对于要随父亲去北平,林梓桐是一早便知晓的。但讲到姐妹两要随大姑妈去香港这件事,允焉显然吃了一惊,然后大哭了一场,表示非常不愿意与父亲和哥哥分离。   楚望从斯言桑传记里,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未来。听到这个“噩耗”她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乐,总之服从命运安排而已。这使得哭的几乎晕倒过去的林允焉,竟当着父兄和大姑妈的面,抽了十秒宝贵的表演时间,指着楚望大喊:“就属三妹妹最冷漠,最铁石心肠!”   楚望表示很无奈。她能怎么办呢?她要是戏也能那么足的话,一早就去考北影上大荧幕了,不然也不至于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跟微生物较劲。   她大姑妈则打趣道:“斯家公子上了船还依依不舍的说了好几次次,让三丫头‘一定要乖乖等他回来’。三丫头现在偷着乐还来不及呢,哪有空陪你舍不得爹爹?”   允焉听完哭的更厉害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林府上下众人忙的脚不沾地。一些不愿离开老爷与大少爷的,便都随了他们一同去北平安顿。两位小姐这边,林大太太吩咐了,香港那边不用带丫鬟仆人过去了。她手底下人手够,况且路途遥远,到了那边习惯便又不一样了,便结了工钱,将伺候两位小姐的丫头都遣了。为此,允焉又险些哭晕过去一回。   几位伺候了三代人的老管家留下来守宅子,差不多折腾快一月,基本东西也都打点好了。北上去的林俞与梓桐走水路,收拾出来的箱子装了约两船;允焉和楚望的家伙们相比之下就显得可怜多了——来接她们去上海码头与大姑妈会合的只有两辆小汽车,塞满允焉的行李之后,楚望一看:哪还有塞她箱子的位置?   楚望统共只有一个皮箱子,里面就一些换洗衣物。虽然她很想劝家姐:要懂得取舍,不然有一天终要深受其害。但她姐姐看起来似乎有很严重的恋物癖——生生的守着她那堆塞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箱子,不肯任何人靠近她的行李三尺。   楚望只有作罢,妥协的将自己可怜巴巴的小皮箱塞到后座上。   两姐妹先于父亲和兄长出发,打点好一切后,几个人在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树梨花,这时正值盛放。林俞看着这棵树,似乎颇有感触,便也想让自己三个孩子以此抒怀。   梓桐道:“很快梨花凋零了,又能有好吃的梨子吃了;可是今年的是吃不上了。”   允焉则眼泪汪汪的说:“爹爹的梨花儿要谢了,允焉也是个大人了。”   于是三人又齐刷刷的向林楚望看过来。   楚望:“呃。重力加速度为9.81m/s2, 目测此时梨花飘落的速度为0.08m/s,飘落方向为西南方;这个季节空气密度约为1.3kg/m3,花瓣垂直方向受力面积4平方厘米,则此时风速约为3.6m/s。”   父亲兄妹三人:“……”   楚望无语望天:“此为微风,伴随有小浪。所以爹爹和大哥,一帆风顺。”   不论如何,父亲大人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她这个不伦不类的临别寄语,随后便送姐妹俩上车了。   上车后,林允焉就开始可劲哭。一开始林楚望还能安慰两句“香港有海滩”“海滩上有很多衣服穿很少的人”“有很多西仔”云云,没一会儿她就在允焉没休止的独奏里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懊恼的发现,她竟然错过了著名的租界风景,这么一气儿只剩下外滩码头风景可以看了。待她被叫醒时,允焉也不哭了,十分乖巧可爱的冲车窗外喊了:“大姑母好。”   楚望拎着自己的小行李下来之后,两个伙夫便一气儿的在帮允焉卸行李下来。这时大姑妈身旁站的那个十一二岁小姑娘忍不住拿上海话吐槽道:“怎么不把房子也一道搬来哇?”   听完这句吐槽,楚望不由得有些欣慰且赞赏的往那小姑娘看去——应该属于民国时期标准的少女长相,白皮肤,略略几个雀斑,微微有些凸的脸,一身鹅黄色格子旗袍袄裙衬外面罩了藏蓝色的大衣,整个人都十分娇俏可爱。   这时她姑母也笑着同人打趣道,“允焉若是将家搬过来,前两天想将薛公馆里一众丫头仆妇厨子都带去香港的薛真真呢?”   薛真真脸上红了一阵,突然发现了允焉身旁拎着一只伶仃箱子的林楚望。于是她便指着林楚望道,“舅妈,凭什么她能带丫鬟,我却不能?”   楚望:“……”   乔太太:“……这是林家三妹妹。”   其实也不能怪薛真真看走眼。此时的林楚望,过分瘦小,看起来颇为营养不良的身子藏在一件极为朴素的袄子里,那厚重的袄子竟然也轻飘飘空落落的。小丫头拎着一只孤苦伶仃的箱子,跟在虽然才十二岁,但发育已颇为良好的林允焉身后,可不是像极了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小丫头?   这话讲完,薛真真没忍住上下打量她一通,轻轻淡淡的嗤笑了一声,便将头仰到一旁去了。林允焉看在眼里,她向来骄傲惯了,虽然是自己平素最不喜爱的妹妹,但是也禁不住她这样丢自己家的脸。索性假装没听见,并假装不认识林楚望这个人。   不过此时的楚望眨眼就忘了别人,一路看着港口四处的风光来:荷兰轮船,英国轮船,日本轮船……;码头上乘电车来的,乘黄包车来的,坐自家小轿车来的……   他们要坐一艘日本轮船的头等舱位。这艘船从神户出发,在上海只是经传,再前往香港,马来亚,最终到新加坡。三等船票本已所费不赀,不大是如今物价下普通人家能消费的,更遑论头等舱。因此,在姑妈的贴身仆妇将船票出示上船时,她留了个心眼看了一眼,便看到了38银元这样可爱的数字。   在几乎同时代背景下,从英国出发前往纽约的泰坦尼克里,杰克靠赌资赚来的那张三等船票,于他这种普通市民而言已如中了头彩;以及海上钢琴师里,维珍尼亚号上,简直是个欧洲上流社会的缩影……   楚望大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民国前中期,一银元能买18-20斤大米,按如今一斤米八块钱来算,一银元约等于360元。因此,一张船票等于13680人民币……思及此,她不禁想到自己留学时期买机票的经历,这样的价格,就是从上海飞美东买商务舱不成问题,运气好头等舱也是能买到的。   所以楚望估摸着,自家老爹要么是在新政府里谋了个相当不错的差事,要么就是这位大姑妈家里也着实十分阔绰,对自己三个侄女自然出手也大方。   头等舱有专门乘船通道,所以不必和其它舱位的乘客挤,自然也从容不少。从上海坐头等舱的乘客并不太多,她们上去找到自己的包间后,便见头等舱里其他房门都紧掩着,安安静静的。想必海上晃晃悠悠的,此刻都在睡觉。虽然是日本船,但是舱内布置陈设都是古典欧式。就空间的俭省程度和规划得体上来说,别的欧洲船是会自愧不如的。   总的来说,套间小是小,但五脏俱全,五个人也不嫌拥挤。三间房间,六张床。林允焉非哭闹着要和大姑母住,不然夜里会怕,姑母的仆妇住一间小单间,另一间三张床的屋子就只好让薛真真和林楚望挤在一起。   等行李都归置好了,去餐厅早早吃过晚饭回来,林允焉在舞厅听到了华尔兹的声音,便说想去看看;而薛真真又嚷着想乘天没黑先去甲板上看看海上日落。所以最后大姑妈商量决定:先去看日落,再回去舞厅看人跳舞。   刚吃了饭,海上风又大,加之林允焉第一次坐船出海,没一会儿就晕船了,在甲板上就吐了个稀里哗啦。薛真真看在眼里,嘴里又就“果真是小地方来的”这事又嗤笑了她一番。过了会儿,大姑妈吹了阵风,也觉得不大舒服。仆妇便扶着她两回了舱里。   这时甲板上便只剩了薛真真和楚望两人。   海风将薛真真的自然卷吹到脸上糊作一团,她瞥了一眼岿然不动的楚望,“你姐姐吐的连舞会都不想去了,看来是真的晕船晕得厉害。”   那小人儿的袄子,在风里被吹得像个风筝,几乎要将里面的人也掀飞了一般。小人儿的眼睛也被吹得眯了来,过于细密的睫毛便在脸上皱作一团,但也只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薛真真看她不搭理自己,有些恼了,气呼呼的说,“别人同你说话,爱答不理的,真没规矩。”   忽然小人儿嘴里嘀嘀咕咕的,吐了一长串数字。   风很大,呼噜一阵,那串数字就被吹散在了风里。薛真真理了理头发,大声问道,“你说甚么?!”   楚望看了她一眼,待风小了些,才说,“大浪就要来了,快些回去船舱里躺着。”   薛真真有些不屑的说,“又不是第一次出海,我可从没晕过船。”   楚望估算了一下那个离心力的大小,觉得并非自己这种普通人能承受的,便也不再劝她,自顾自的跑回船舱里了。待她回去没多时,船上开始鸣笛,用日文、英文、广东话和普通话分别播报一次,说大浪来了,请甲板上的人都回船舱里。   楚望刚躺下,没一会儿,薛真真也黑着一张脸回来了,躺在她旁边那张船上一句话都不说。再过了一会儿,船便晃得厉害了,屋子里稍微轻便一点的东西都开始四处乱荡。行李箱倒下来,如保龄球般顺着地面滑得老远,拍打到另一面墙上。   隔壁屋子呕得此起彼伏,连这边也能听到。她心想,幸好大姑妈带了个仆妇,不然这一屋子老弱病残也不知道要谁照顾。   不过她才庆幸了没一会儿,突然侧过头,薛真真一脸惨白的望着她,哀求道,“快帮我拿个痰盂。”   楚望立马一个弹跳起来,摇铃让船上仆欧取痰盂过来,不过仆欧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林楚望和薛真真床中间的走道早已遭殃。那仆欧倒是面不改色,又叫来几位仆欧,拖地,换床单,取晕船药丸过来……过了会儿,又有位管事过来道歉,用生硬的中文说,“这风浪会维持两小时左右,非常不好意思。”   说着连鞠了好几躬,鞠到楚望都有些想跟他对鞠躬了,这人才关上门,看样子是去下一个房间道歉了。   仆欧走后,楚望又躺了下来。毕竟,在强大外力作用下,维持身体稳定最轻松的方法,就是降低重心,增加身体与外物的摩擦力(也就是增加身体与床的受力面积)。她可不想自己的胃内容物和体|液,像果汁一样,被一台离心机搅成一团浆糊。   没一会儿,风浪果然小了不少,走廊外的走动和笑闹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也挺想去舞厅看看,这个时期的上海轮渡上,会不会也有海上钢琴师那般的人物。但是无奈屋里几个人纷纷倒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起来,船只要稍微晃荡几下,就吐个昏天黑地。尤其是隔壁那间屋子,属林允焉吐得最厉害;一阵一阵的呕吐臭味,熏得连那老妈子身子也有些不大舒服起来。   楚望不禁喟叹的想:自己从前坐长途飞机,一飞超过十小时,整个人待在飞机上,就仿佛是在风干一串葡萄一样——自己就是那串葡萄。不仅屁股墩坐的发麻,小腿发肿,空气干燥到脱皮流鼻血。所以她可以说是相当讨厌长途飞行。   如今仅仅是从上海到香港,一坐就是四天的轮船。那种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铁皮盒子中,飘在大海中央,脚下方十米以下,便是深达数千米的海盆海沟……光是想想,就觉得憷得慌。   若是要让她一气儿穿越欧亚大陆……楚望简直不敢想象。所以这个时期出洋留学,真的算不上什么很值得羡慕的差事,作为一批先驱,楚望不禁觉得他们勇气着实可敬可畏。   总之这几天里,楚望委托仆欧,让厨房每日做些清淡的食物送过来,她也将就着吃。屋里几个人吐,她就帮着仆妇照顾着;不吐了,她也就清闲的躺在床上大字型增大受力面积,没去好好看过海上风光,也没去船舱下面几层考察一下这个时期的游轮风貌。   不知不觉间,船便悠悠驶入了维多利亚港,随着一声声轮船的轰鸣声,众人纷纷跑到了甲板上,对着海岸鼓起掌来。      ☆、〇〇六 香港   楚望听着那一声声欢呼声,腾的从床上坐起来,鞋子也没穿妥当,蹬蹬蹬的往甲板上跑。   在昏暗的屋子里躺了四天,陡然见到外面的天光,晃得林楚望都要睁不开眼睛。   她眯着眼睛去分辨,只见大海后面的陆地上林立的,全是配色极度浮夸的广告牌。粉的绿的蓝的红的,总之怎么鲜艳怎么撞色怎么来,仿佛一片蛮荒大陆里的陡然出现的绿洲城,海市蜃楼一般。   但是此情此景,楚望又觉得似曾相识。有些像南法的海滩,不是戛纳那种冷寂,而是二月天气里的尼斯海滩,但是又少了那股浮夸劲……这里阳光更充沛,是加州的那种,但是一切楼房与广告的风格,却又更像是加州隔壁银州的一片荒芜里,徒然人工修筑出来的一座拉斯维加斯。   是了,就是这时期的香港,竭尽所能的学英国,竟好似要将整个伦敦搬来这里,却又学了个四不像,跟日本浮世绘似的,色泽鲜艳夸张,里子却又空虚无比。楚望跟着人群欢呼了一会儿,便又有些失落的回了船舱里。   待她回船上,仆妇已经将一众行李收拾妥当了。林允焉小脸儿苍白,气若游丝的从床上探出头来,巴巴的问道:“三妹妹,港口上是什么样的呀?”   还不及林楚望回答,薛真真便没好气的插嘴道,“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个乡下地方,一条皇后大道比不上上海一条四马路。”   薛真真一说完,林允焉惨白的小脸又黑了一半。   听完薛真真的话,楚望没忍住笑了。   薛真真则斜睨过来,“笑什么?”   她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其实从理论上讲,薛真真说的没什么错。毕竟这一时期的上海可是东亚第一金融中心,香港人口仅是上海的四分之一。就经济而言,不论东京还是新加坡都难望其项背,但社会结构不一样,其实本不可同日而语。   仆妇在搀扶着大姑妈,楚望在后面搀扶着两个姐姐,大姑妈家中来的杂役一气上来将行李搬下去放在小汽车里。周围黑色汽车里,不少司机探头出来用粤语问,“浅水湾、红磡走不走?”   这种简单一点的,楚望勉强能听懂,微笑着同司机摇摇头。允焉连走路的力气都快没了,还腾出一丝力气来问,“三妹妹,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懂?”   林楚望不置可否。没一会儿,三个丫头就被塞进一部汽车里。这一次,反倒是另两人沾了座便开始睡觉,林楚望一个人寂寥寥的,头枕在车窗上。车驶出闹市,上了山又下山,碧绿的林子里,露出一截一截裸/露土坡壁,一会儿黄,一会儿红,有时又是花岗岩体。忽而一片红的黄的山崖里露出一片碧蓝色的海来,一会儿海又隐没在丘陵里。三月底的阳光正晒得她昏昏欲睡,没一会儿,汽车便渐渐停下来。   依旧是山和树,但是屋舍渐渐多起来。经过路牌时,楚望不经意瞥到了,上面写了CONTESSA A|VENUE。她四处看了看,只有树丛和山里零零星星几个白的黄的独栋小洋楼,哪里来的大道?   下了车,她也没见着房子,只有一条宽宽的石阶,一路往上通上去。两个车夫把行李悉数搬下来,两个皮肤黑黝黝的丫头也闻声,踏着拖鞋踢踏踢踏的下了石阶来扶乔太太。乔太太有管事婆子扶着,她吩咐了声“去把三位……”旋即瞥到了已然从车里溜出来的楚望,改口道“两位姑娘扶进屋子”。   跟在姑妈身后上了石阶,渐渐便露出绿色草坪,漆黑雕花铁栅栏,和栅栏后的玫瑰花圃来。花园后面再拾级二十,便是两栋淡黄色的三层小洋房,两栋洋房二层阳台连通了,一楼便有个天然的长廊,长廊下面又是个天然花圃,花圃中有个藤编秋千。   二楼上面隐隐传来钢琴声和女孩子笑闹声,有个少女从二楼探了个头下来,“哎唷”了一声,忙不迭道,“太太回来啦”。这时一楼门开了,黝黑的丫头微微侧身,让太太和楚望先进去了。进去之后,楚望又听见一系列光脚踩楼梯的“咚咚”声。大姑妈脸上一黑,走两步,在沙发上重重坐下来了。   行李搬进来堆在楼梯下,允焉和薛真真也半睁着迷蒙睡眼站在了楚望身旁。没一会儿,楼上款步下来个十五六岁女孩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材云亭,从碎花裙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光洁纤长;乌黑而略略卷曲的长发垂下来,耳侧簪了一朵嫩黄的小花;眼睛大而不失深邃,长长睫毛像一只蝴蝶似的,随她婉转的眼神温柔的扑扇翅膀。   楼下三个小丫头都不由得看呆了:美人啊……   林太太道:“玛玲,这是上海来的三位妹妹,真真——你上次见过了;允焉,舅舅家二妹妹;楚望,三妹妹”。   乔玛玲得体的笑道,“妹妹们好。”   这时楼梯上不合时宜的探出三四颗脑袋,极小声的嘀咕道,“三块刚出锅的粉蒸肉”。   声音极小,尽量压低了,但是还是让三个丫头听到了。这是最近流行戏谑女孩子的话:广东女孩子,肤色较深,但是黑的健康发亮,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孩子白的嫩嫩的,是粉蒸肉。   薛真真在上海时听说过,不禁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发作;林允焉没听过,微微偏着脑袋有些不解;林楚望本不该在绍兴听说过这种话,但是无奈她偶然看过张爱玲一些早期作品,听罢不禁莞尔一笑。   乔玛玲有些气恼,转头又讨好乔太太道,“妈,这些都是我在唱诗班的朋友,难得周末,便请大家一同来家里唱歌。”   乔太太显然有些头大,摆摆手道,“罢了,叫你来见过妹妹们。让赵妈陪她们去看过自己的房间吧,看完之后下来,我拣几个手脚麻利的丫头,让她们挨个挑。”   乔玛玲一口答应下来,便唤了赵妈过来,让她带三个粉蒸肉去自己房间。   一行人先上了三楼。三楼朝台阶和花圃这边,有一间中式布置的房间,一应事务,都是从前林允焉在家时的布置,几乎是从前房间的复刻。一瞬间,林楚望都以为绍兴那个允焉的房间,直接给乾坤大挪移了过来。   很显然,这间房间是林允焉的,也是一早就为她布置好的,她本人也是相当满意。   下了一层楼,二楼朝台阶和花圃的方向,有一间比允焉房间稍大的房间,带有阳台。房间是欧式布置,床上堆着一些穿着欧洲宫廷服装的小玩偶,看起来也非常华美。   这是薛真真的房间,她也非常满意。   随后二楼和薛真真房间相对的,朝向另一方向也有个房间。大小相当,也有个阳台。布置简洁大方:一应桃木书桌、梳妆台、大大的衣橱、桃木床,除此之外,还有个藤桌和藤椅。   林楚望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除了一点……   顺着她的目光,另外两个女孩子往窗外望去,都不禁“咦——”了一声。   窗外可以看见一个偌大的花园,非常欧式且华丽。所有葡萄藤白色大理石长廊、凉亭、泳池和花园都建在一片打理十分整洁的草坪上。稍稍远些,便是三栋洁白的洋房——比乔太太家的洋房还要宽敞许多。   三人疑惑之间,赵妈妈便先开口解释道,“那边是葛太太的公馆——花园也是葛太太的。两家公馆修的很近,前年花园又一路拓过来,拓到了这边楼下。”   赵妈妈一说完,三人都不约而同的从楚望的阳台往下望去。   林楚望:“……”   因为两座公馆建在山坡上,尽管这边已经尽量将洋房修高了,也依旧挡不住那边的花园还是比这边房子的地基高出了两米有余。虽然是坡行分布,那个坡到楚望房间楼下的一楼时,是刚刚好的。一楼外面虽然修了篱笆,但是篱笆也不过两米高,并不能挡住二楼。   而林楚望阳台,只比阳台外那个坡水平高出不到一米。   也就是说,如果那边花园里开趴体,坐在草坪稍稍远一些地方的人,就能将林楚望的闺房一览无余……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如果有个身高正常的成年男人,只要站在一楼的篱笆外面,稍稍扶着她的阳台边缘,便能从阳台跳进她的房间:这并不能费多少力气。   另外两个女孩子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真真笑着说,“这倒是个不错的观景台。”   允焉则道:“听说小姑妈院子里三天两头就有聚会,三妹妹别被吵着了才好。”   楚望心道,大姑妈不是一早还在爹爹面前担心自己被小姑妈带跑偏了吗?   如今这个一早就分配好的房间布置,不就是处心积虑的,生怕她没被带跑吗。   楚望又看了眼窗户的隔音:外面一层不透光的木头窗户,里面一层玻璃落地门扇——隔音与安全倒是考虑得十分周到,这样一来她连毛病都挑不出来了。   大表姐乔玛玲温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三位妹妹对自己的房间还满意吗?”   楚望不禁呵呵笑道,“满意。”怎么能不满意呢?满意的不得了。      ☆、〇〇七 开端   楚望随三位姐姐和赵妈又下到客厅中。这时姑妈已唤了六七个丫头,一字型排开站在楼梯前面。   乔太太在那几个丫头面前踱了两步,一扫疲倦,威严尽显。她说,“时代变了,家里的仆妇丫鬟们,一应都只盯着事做,不盯着人做事。我们公馆里,本来没这个规矩。但是念在你们从前在上海绍兴时,家里有些旧规矩。大户人家小姐身旁哪能短了三五十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所以这两年你们去教会学校上学之前,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一人身边备一个贴身丫头,方便照料着,也不至于太不自在。”   三个粉蒸肉都忙不迭,乖巧的点头。   乔太太又道,“这些丫头,都是我身边最得力最能干的,你们自己来挑一个吧。”   乔太太话一毕,允焉和真真都先上前去,又是摸又是问的,像上集市挑猪肉似的没个章法。   楚望则站在后面远远的观望着。   关于丫鬟这件事……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能照料好生活起居,便不需要添个人来自己身前晃荡。   但是对于她这种自理能力九级伤残来说,是打理不好日常生活的。如果有个人能给她洗洗衣服,打扫打扫房间,做做饭,倒个垃圾,做完就从她身边消失,便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在上一个世界里,领到第一笔薪水,就去同校师兄那里搞了个家务机器人——刚申请了专利,还没上市批量生产,她就率先做了内测玩家——这就是有学霸师兄的好处。   允焉和真真都挑好了,林楚望却还在发呆。乔玛玲问,“三妹妹在想什么?”   楚望沉思片刻,抬头来打量那五个丫头。她目光扫视过一圈,便问,“你们谁最勤快?”   五个人纷纷上前一步,随后有两个指着另两个,嘴里开始笑着用粤语互相打趣。   A:“你也敢说自己勤快?真不害臊!”   B:“我可至少比你勤快一丢丢!”   C:“得了吧!你两要是手脚能麻利点,我们也不至于昨晚一点还在拖地板。”   D:“……我以为你们会一致推选我,没义气。”   A:“哟哟哟,谁不知道但给姑娘做事会轻松不少?我们站出来的,都是个想偷懒的。”   B:“那是你自己!我们看姑娘年纪小,又可爱,你这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大懒王!”   C:“对,伯爵路第一耍浑偷懒就是你!”   ……   四个人吵吵嚷嚷半天,林楚望只是站在一旁听着,林大太太也没去劝阻。   乔玛玲便问道:“三妹妹能听懂广东话?”   楚望摇摇头,“听不懂。”   乔玛玲又笑道:“那你听这么半天是做什么?”   楚望:“广东话好听,我听她们再说会儿。”   乔玛玲:“……”   另两个粉蒸肉陪着她一起听这四个人鸡同鸭讲了半天,都有些不赖烦了。   这时林楚望便又问道,“你们当中谁话最少?”   她这话一问完,五个人都想举手。但是一瞬间,刚才吵个不停的ABCD就面红耳赤的将手缩了回去。硕果仅存的只有一个E。   这下连乔玛玲也看出些意思了,不由的将自己歪在栏杆上的身子慢悠悠的直起来,聚精会神的看自己这位不足十岁的小妹妹挑丫头。   楚望冲那个一直缩在角落里,存在感很低的E点点头,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E小小声的说:“我叫蝶儿。”   楚望点点头,“那你以后可愿意跟着我呀?”   蝶儿红着脸点点头,“愿意。”   ——   挑完丫头之后,乔太太又将三个丫头和乔玛玲一并唤到大厅里。   乔太太便道:“如今伺候的人是有了,规矩从了你们从前在老家的时候。等明年开学,真真和二丫头就该去上教会中学校了,三丫头要晚一年。在这之前,你们在家中,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学习的东西,一应从了我这边的规矩,与你们老家又大不一样了。”   三个粉蒸肉又齐齐的点点头。乔玛玲则站在一旁,颇有些同情的看向她们:她可几乎算是熬出头了,这些小家伙可才刚开始呢。   乔太太道:“你们从前在家时,老派的什么刺绣、作诗写字都学的差不多了,到我这里这些也没有了。”   楚望听完不由重重的松了口气。   “明天开始,家庭教师都会上门来教课。形体:先从芭蕾学起;乐器可以学钢琴和大提琴,老师我也联系好了;玛玲从前的英文老师,最近回爱丁堡了,夏天才能回来。在这之前,你们的英文就由玛玲来教。”   说完,三个丫头都齐齐看向玛玲。玛玲则微笑着看向她们三个,笑容得体而迷人,看得三个粉蒸肉又俱是一呆,随即都一脸发奋的表情,心里想:一定要好努力,到十六岁也能变成玛玲这般优雅美丽。   随后,乔太太又说:“一日三餐,几点早餐、几点下午茶、几时晚餐,都有非常精确的时刻表。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也统统是有讲究的——待明日裁缝来家中,再一一给你们讲解。”   三个丫头又纷纷不住的点头。   之后乔太太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听得楚望眼冒金星,这才总结陈词:今天太累了,先去歇着,明日再从长计议。   楚望站的小腿肚子都酸了,这话一出,如临大赦。蝶儿适时的出现,带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   乔太太端坐在沙发中央,眉头紧锁,一只食指揉了半天,却怎么都揉不开。   乔玛玲本来就因为今天请同学来家里的事有些心虚,忙不迭上去给她捶腿按肩,“妈妈辛苦了。”   乔太太摆摆手,“也不累,就是海上浪大,晕了两日的船。”   乔玛玲道:“那三个小丫头怕也是受了不少罪,下午看到时,魂都丢没了——其中两个。”   乔太太道:“也是啊。不过小的那个,看着最瘦弱,本以为这一路带着她要受不少累——本身不想带她过来的,无奈你舅舅一早委托了——结果这小的反倒照顾了我们一路。”   乔玛玲道:“三妹妹看起来瘦瘦弱弱,不言不语的,下午挑丫头那一遭,倒是能看出来是个有智慧的。”   乔玛玲一言宛如惊醒梦中人。林太太猛的一回神,道,“你也觉得她最机灵,是不是?”   乔玛玲察言观色,觉出母亲不对劲,便问道,“她……是那位的女儿?”   乔太太点头,“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她。平日看谁都笑盈盈的,同谁都不置气,其实她心里的帐可清楚着呢——就是有些聪明过了头,聪明反被聪明误……哼,隔壁那位可不也是,打小最喜欢那位,言行举止,为人处世,不也都同她学的?说是什么名动江南的第一闺秀,手把手教出一个名动上海香港的第一交际花!哈!可不是笑话?她骨子里本就是个不守妇道的……”   乔玛玲恍然道,“所以妈妈便把那间房间给她。”   乔太太有些痛快的笑道,“我偏要一样的教这三个丫头,绝不偏驳谁。要是她愿意追随她母亲的闺蜜,她也愿意将这丫头收作她麾下大将,教她作这香港第一交际花,我也乐的清闲!看笑话罢。”   乔玛玲一边帮母亲揉按太阳穴,一边心里松了口气,心中无比感激这位三妹妹。她的出现,为自己转移了不少母亲的注意力,到使她逃过一劫。   没想她才松了口气,她母亲突然一个眼刀使了过来,“倒是你!”   乔玛玲心里一惊,她母亲一个食指已经戳上她额头。   林大太太恨铁不成钢道,“你一天到晚请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道家里来作客,不知是自掉身价的事吗?”   乔玛玲捂着额头辩解:“妈!她们是教会的同学,周末同去唱诗班的好友,哪里是什么不三不……”   乔太太突然又想起一事,“那天赵妈同我说,上周末,那个姓谢的开车送你回来?”   乔玛玲心中大惊,忙不迭解释道,“那天去教堂,下雨了,我没拿伞。好多人排队打电话到家,我心里着急,刚好谢家二少爷也开车从教堂去浅水湾,顺路捎了我一程。”   “你啊你……”乔太太勉强接受了她这个说法,“那个姓谢的,他老爷子断不会允许他娶个中国人做太太!”   乔玛玲心下不高兴,又不敢为自己辩驳。   乔太太接着数落道,“但是你也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份!现在香港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哪一个能比得过你?你只要好好的,来提亲求婚的,那还不是从家门口排到码头上去,还怕挑不到一个满意的?”   “我从小就最听话了,”乔玛玲忙笑道,“跟谢少爷根本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妈妈您就别担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这些霸王,我要抠哎抠了   ☆、〇〇八 纨绔与闺秀之一   楚望果然没挑错丫头。待她洗完澡,给她擦干头发,铺好被子,倒了杯热牛奶,蝶儿就一声不吭的替她关好门下楼去了。   房间里还有股新家具味。她将阳台的窗户敞开,正准备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外面便嘈杂起来了。   有女人笑声,也有男人笑声;正经说话的有,不正经说话的也有;英文夹杂着粤语,其中还穿插着一些法语,楚望勉强能听懂——大部分都是调情的话。   她和衣起来,往窗户外面望去:大约是那边的牌局刚打完,一干人还没玩尽兴,又吵着要在花园里喝酒吃烧烤。一会儿一架大提琴便被搬了出来,一个混血女孩子在拉。花园后面几个举着红酒杯的人乱七八糟的簇拥在一起,随着调子轻轻晃着身子;花园里摆着几副白色躺椅,但只一张躺椅上躺了人,正被一干男男女女众星拱月的簇拥着——可不正是她那位小姑妈?   他们在院子里拉了灯,所以楚望在暗,他们在明。但是昏暗灯光下,楚望依旧看不大真切,只依稀觉得她这位小姑妈的礼服,在这夜里似乎有些冷了。   趴在阳台上望了一会儿,楚望也不由得跟着悠扬的声音晃荡起来。这时一男一女突然追逐打闹起来,追着追着,就跑到这边篱笆附近了。忽然那个女的发现了阳台上的楚望,便止住脚步,惊叫了一声,用葡萄牙语说了句:“楼上有个小女孩。”   女人声音很尖,立马引起了草坪中众人的注意。楚望自己是光明正大在自己阳台上玩的,倒也不急,笑着冲那女人摆摆手。白人大多都是自来熟,你冲她乐,她也冲你乐。乐着乐着,那一草坪的人都开始冲楚望乐了起来。   楚望不禁感慨道,这些外国人,有时候白天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到夜里就开始嗨,不管哪个年代都一样。一个人嗨还不行,一群人嗨才算嗨。总之就是——傻嗨。   但忽然,她看到她小姑妈也朝她看了过来。脸上看不见表情,但是能感觉到在暗处看了很久。这种被人在暗中观察的感觉并不太好,仿佛一只猎物被猛禽盯梢上了——楚望顿时觉得寒意上来了,这便回了屋子,将门和窗户都严严实实的锁上了。心里想着,找到机会,就跟大姑妈说,换一间房间吧,楼梯间也没关系……   ——   第二天七点,楚望死不情愿的被蝶儿从床上拉起来了。从穿衣、刷牙洗脸直至坐在餐桌前的一秒钟,楚望都是在半昏迷中度过。七点十五准点开饭,早餐内容是:蘑菇蛋、煎香肠和黄油面包一片,另热牛奶半杯,鲜橙汁半杯。   三人心中都有诸多抱怨,诸如真真的“粢饭四喜饺灌汤包”,允焉的“豆腐馒头”,还有楚望心中默念一万遍的“豆浆油条锅贴”。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还不是最闹心的,闹心的是,并没有筷子,只有刀叉勺三样。允焉和真真面面相觑了好久,终于在乔玛玲指点下,小手微微颤颤的吃了顿早餐。   更闹心的是,明明会使这三样吃饭工具的楚望,还得藏拙,装模作样的微微颤颤的吃了顿早餐。   八点,先来的是一位舞蹈老师。   老师的人种混了很多次,据玛玲所知,她知道的就有英德法西印中六种,其中中国血统已经很少很少了。看着她说着夹生的普通话,介绍自己姓“邵”,林楚望有种很奇异的微妙感。   本以为第一堂课就要来个下马威,不过老师还算温柔,只反复教了她们几个动作与步调,表示明天来验收,一上午就匆匆过去了。   吃过午饭后,裁缝上门来了。三个裁缝,三把尺子,把三坨粉蒸肉从头到脚量了个彻底,便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真真一脸不高兴:“才吃了饭就过来量,也不等消化一下,做出来的衣服腰身不知该多大。”   楚望:“饿着肚子量,你未来的衣服穿上之后恐怕一天都不要吃饭了。”   允焉:“……都没问我喜欢什么布料什么款式,做出来的会好看吗?”   就这么一气不停的,到了下午,乔玛玲便从音标开始教她们英文。   从前考雅思时,林楚望为了方便省事,便跟着美剧学了一口美式发音。后来去了英国,悔的肠子都青了:那一口一口伦敦腔,女孩子说起来可爱,男孩子讲出来性感得不行,根本不是美式发音能比的。可是要她拧过来,一来没时间,二来也没人教导。   说到这里,林楚望不得不有些佩服起这个时代的香港有钱人家的英文教育:从头便是请的英国老师教授,发音也是一对一,纯正的指导英式腔调。   于是这个下午,林楚望在她二十五年人生里,终于可以静下来,像个初学者一样从发音开始学习英式发音,因而也格外的认真。   中途林楚望赞叹了一句“乔姐姐发音好好听”,乔玛玲将头低下来,红着脸道,“我从前的老师是苏格兰的,发音还不够好听。我听过更好听的,是非常纯正的牛津腔,如果你们也有机会听听就好了。”   三个女孩子纷纷都问哪里可以听到。   乔玛玲便转移话题了。   结果没隔几天,这个“纯正牛津腔”不经间被林楚望听着了。   ——   自从那晚在阳台上远远观瞻了小姨的花园趴体,被捉了个现形后,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的有花匠过来,在她楼底下捣腾。   花匠在她阳台下面捣腾的这几日,小姑妈花园也没有什么聚会。   隔了三天,一早起来,林楚望往阳台下面望去,就惊呆了。   她阳台下面,围了一排一人高的篱笆,篱笆上种了满满的红色蔷薇;那一行蔷薇,像一睹风情万种的墙一样,种在她阳台外面,与她视线齐平的草坪坡上。刚好使那边山坡上的人下不来,坐在远处草坪上的人看不太真切这边阳台后面的情形,林楚望却能清楚看清花园里的一切。   就好像是有人专门为了保护城堡里的公主,而在城堡外修了一圈与公主的窗台等高的城墙一般:外面的人爬不进来,公主却能看清外面一草一木。   思及此,林楚望不禁对小姑妈的好感又上升了三度。   那天晚上,练了一整天形体,洗了干净的澡之后,林楚望坐在窗前书桌边,一遍一遍纠正自己的发音,篱笆那边的笑声便不远不近的飘了过来。   小姑妈今天花园里的聚会还蛮正经的,似乎是请了一个教堂的唱诗班过来,在花园里拉手风琴,一行女孩子穿着洁白的裙子在花园里就着音乐唱歌。唱到雪绒花时,就听小姑妈在那边吩咐人:“怎么将他放进来了,快去拦住别让他进来。”   林楚望便往小姑妈那边看去:只见小姑妈的三四个丫头纷纷去花园门洞处拦一个身量高阔的男子,可哪里是拦得住的?那男子进了院子里来。小姑妈又无奈的冲他摊手道:“你要是问我要人,我可是没有的。”   那男子背对着她这边的方向,但是声音又四平八稳的传了过来,“你不是就在这里?”   那声音非常温柔性感,正是林楚望所知的那个意义上的,温柔而性感的牛津腔。   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言谈举止来看,那男子应该不超过二十岁。可是他却又漫不经心、习以为常的和她小姑妈说着俏皮话。林楚望不禁提起了三分兴致。   只见小姑妈脸上忽冷忽热一阵哂笑,“找我?上周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好好的约老娘出去,竟是打着老娘的幌子方便约我姐姐那宝贝侄女!今天我请的可都是些教会里的正经人,你趁早走,可别来砸老娘的场子了。”   那男子视线陡然一转,在一群白裙子女孩子中发现了谁。林楚望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不是她的表姐乔玛玲还能有谁!   男子看到乔玛玲,不管不顾的撞开人群。乔玛玲也觉察到了,匆匆推开人群往这边逃。仿佛一只头狼,瞅准了白色羊群里的猎物,便穿过羊群盯着那只无助的小羊猛追不舍。   追着追着,两人消失在视野里了。林楚望不禁心想,以那个男人的步履来看,明明其实十来步就能追上她表姐,但偏偏你追我赶的追了大半个草坪,这是为什么?   两人从她视线里消失后,林楚望复又低头继续练习起了发音。练到flirt时,林楚望不禁露出个意会的微笑:大约是在调情吧!   此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草坪上也嘈杂得更厉害了。入夜了,大都喝了不少酒,白天绷着得,现在也都尽情的撒起   起野来。钢琴声和风琴声伴奏下,林楚望忽然不远不近的,听着自己楼下传来一男一女的窃窃私语。男人说:“你英文比我刚认识你时更好了。”女子说:“并不太好,最近家里妹妹过来,母亲嘱托我教导着,我自己也练习练习。三妹妹说我发音好——我说比起某个人,我差远了。”   林楚望不禁恍然道,这不正是她的表姐乔玛玲和她那位牛津腔么?   不过为什么表姐明知她就在楼上,还要把男人带到她楼下?   林楚望往外面往望了望,这才发现,蔷薇花圃的篱笆被拆开一块小小的洞,刚好能容一人毫发无损的钻过来。那个洞口用一只大罐子堵住了,旁的人也不会想要推开罐子钻进来。   所以总结起来,姐姐带男人来蔷薇花背后,一来:蔷薇花圃将里面和草坪隔开了,篱笆又将这里和自己家隔开了,不会被别的人注意到,非常隐蔽安全;二来:楚望最近装英文初学者,藏拙藏得太好了些,使得乔玛玲认为,以自己三妹妹的英文水平来说,应该是绝对听不懂他们二人的对话的。   牛津腔道,“若是你听过我讲德语,就不会这么说了。”   乔玛玲轻声笑了,“我还不知,你会讲德语?”   沉默片刻,牛津腔道,“不敢让人听懂的,才会用德语讲。”   乔玛玲道,“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话不敢讲?”   忽然两人都好长时间没说话。   林楚望尖着耳朵,突然也不敢说话了,心想,这两人该不会吻到一块儿去了吧?这么久不讲话。   她又想着,自己在这里偷听,是不是不太好?   转念又想,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非要在她墙根底下说话,她也不是那种六根清净的佛教徒,听也便听了,不告诉旁人就是了。   牛津腔道:“比如这句。”   随后那伦敦腔便低低的说了句德语。   这句林楚望是听懂了,不禁啧啧两声,心道,你们是在拍沉香屑第一炉吗?!在别人楼下虐狗不带害臊的吗?!   乔玛玲不懂德语,便问道,“你在骂我?”   林楚望心里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德语就是这样冷漠又呆板,别的语言说“亲爱的”都是温柔无比,德语的“亲爱的”倒像是在骂人傻子。“我爱你”这一句,若是不知道的,听起来也怪凶巴巴的。   牛津腔沉默片刻,用英文温柔的反问,“你听我的语气像是在骂你?”   上一句“ich liebe dich”不像情话,那后面这句便是非常高端上等的情话了。   乔玛玲没有说话,但林楚望觉得她一定是红了脸的。   牛津腔接着说,“怪我没有勇气用英文再同你讲一遍。”   楼下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乔玛玲跑开了,牛津腔追了上去。   乔玛玲不敢回头看他,“你没有胆量,你这个胆小鬼。”   牛津腔道:“可你不爱我。”   乔玛玲:“你不要逼我。”   牛津腔:“你不爱我……你叫我如何去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   乔玛玲:“……你逼我爱你,我母亲逼我不准与你来往。如今都这样了,你还非得逼我。Zoe, 你看看我。”   忽然之间,乔玛玲便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而伦敦腔只是高高大大的站在她身旁,静静的站着,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只是站着。   乔玛玲哭完起来,三两步的往花圃外面跑。   牛津腔手长脚长的,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倒也没有落下。   跑出去几步,乔玛玲便又带着哭腔说,“你别跟上来了。”   乔玛玲跑远之后,牛津腔便静静站在花圃里,没有真的再跟上去。   等乔玛玲消失在视野里了,他才慢悠悠的钻出花圃,离开了。      ☆、〇〇九 纨绔与闺秀之二   过了会儿,楚望才觉出味道来,不禁啧啧感叹道:这个叫Zoe的男子大概是不会娶她表姐的,但是却非要逼她表姐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才算擒获了猎物。   但是她表姐是偏不肯说的。   然后男子便说:“你都不爱我,我怎么能娶你?”   这句话便把乔玛玲逼到了绝路上。说了,又真的会娶吗?   还不是让他真正得逞了,满足扬长而去。   楚望不禁惋惜。过了会儿,便听见楼下传来关门声。   乔太太问了句:“去哪里了?这么晚。”   乔玛玲:“唱诗班有活动,要去唱一首排的新歌曲——我是领唱,脱不开身,妈妈你是知道的。”   乔太太顿了顿,似乎是叹了口气,“成天搞的这么累,女孩子家,虽然年纪还小,也要好好休息。”   乔玛玲敷衍道,“我知道了妈妈,我这就去睡啦,晚安妈妈。”   ——   不过一觉醒来,楚望便已无暇顾及她表姐。   因为她们的舞蹈课,在这一天进阶了:压腿正式加入每日舞蹈套餐。   因为一早就有心理准备,加之她在三人里面年龄最小,所以还勉强能忍着。   从正压开始进阶,到侧压,然后背压……   真真的哀嚎声也随着疼痛指数的加大而越嚎越凄凉。   允焉倒是没嚎,只是脸上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流,滴答滴答的往地板上滴,擦都擦不及。   如果这个早晨有人从伯爵路经过,恐怕会以为这里闹鬼了。   随着节拍二百七十度把肩胛骨往下一次次帖到大|腿|外|侧时,允焉蔫蔫儿的声音幽幽的从林楚望背后飘来。   允焉:“……我才不想要学跳舞。”   楚望:“……”   允焉:“好人家的女儿,又不出去交际应酬,学跳舞做什么……”   楚望:“……”   楚望很想以一个先知的身份告诉她:这是个赶潮流的时代。   国门开启之后,西方大量新潮的知识开闸放水一般涌入国内,旧思想日新月异的换。   像唐瑛,舞蹈英文绘画唱戏……国外的国粹的,哪样不会?任何一种技艺拿出来稍作展示,那都是艳压群芳的。   楚望只能说:“等郑亦民日本留学回来,谋了个极好的差事。他邀请你去舞会,你不会跳,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同旁的人跳了。用不用得着是一回事,学不学就是另一回事了。”   允焉瞪了她一眼:“谁……谁要和他跳舞!”   楚望狡黠的眨眨眼:“技多不压身嘛。”   不过林楚望这么讲完,允焉倒是真的肯拿出十二分力气好好学。那股子上进的劲儿,把另外两个人都吓得不轻。总之怎么折腾自己怎么来。   真真看她突然这么奋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越发收敛自己,不再哭嚎了。   楚望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这一番劝解是不是间接性的,又为人作嫁衣了。   ——   下午学英文时,四姐妹都丢了魂似得。   三个粉蒸肉是给上午的舞蹈课折腾的筋酥骨软,糖醋排骨乔玛玲姐姐则好似没睡好,神情憔悴,眼睛很肿,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是以当大姑妈拿着一堆信回来,宣布:“先来拿各自的信件,今天的英文课到此为止。”的时候,四姐妹都如临大赦一般,欢呼着去门口将林大太太迎进屋子里。   在一群小丫头的簇拥下,乔太太开始颇为无奈的分配信件:   “薛老爷给真真的——”薛真真便欢天喜地的取了信到一旁去读。   “林老爷给二丫头三丫头一起的——”林允焉动作极快的将信抢了过去,林楚望慢半拍的手在空中挥了挥,随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郑少爷给二丫头的——”楚望给林允焉使了个眼色,脸上带着笑;林允焉则全没了刚才的积极性,不情不愿的接了信过来扔在一旁。   “还有一封……是德国寄过来的,斯少爷给三丫头的。”   楚望一愣,允焉已先于楚望将信抢了过来。楚望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将信还给自己。允焉则将信背到背后去,冲她做了个鬼脸,索性将信藏起来了,嘴上说:“你猜在哪只手上,猜到我就给你!”   乔玛玲则有些疑惑的笑问道,“斯少爷,是那个北平的斯家么?”   乔太太则点点头,笑道,“是,是那个如今闻名大江南北,炙手可热的斯家。三丫头一早就许给了斯家,这位斯少爷是她的未婚夫。”   乔玛玲便一个小栗子敲了敲楚望的鼻子,“这么好的婚事,这小丫头倒是个命好的。知不知多少人一等一大户人家的姑娘得羡慕死你?”   楚望心系着她的信,只冲乔玛玲嘿嘿一笑,便转头要从允焉手里抢她的信。   允焉抄起信便往楼上跑,楚望咚咚咚的追在她背后,无奈短手短脚的根本追不上林允焉。林大太太和乔玛玲在后面笑作一团,一家子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的模样。   这时候赵妈妈突然推门大步的走了进来,脸色不大好看。她心里有事,没有看路;林允焉一路疾跑的躲林楚望,也没看路。忽然两个丫头就扑到赵妈妈身上,扑得赵妈妈一个趔趄。   赵妈妈哎唷一声,嘴上说着“我的姑娘们喂,没规没矩的,也不怕旁的人看到了笑话咱们家”。   乔太太听出话里有话,便忙问道:“旁的人?谁来了?”   赵妈妈脸色一沉,道,“还能有谁,隔壁那位——现在就在门口,躲也躲不掉。”   乔玛玲听完,似乎知道了是什么事,脸上一惊。   乔太太面露愠色,“她来作甚么!找我晦气么!”   赵妈妈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她说是——是为谢爵士的事。”   乔太太听完脸色大变,转头似乎不可置信的看了乔玛玲一眼。乔玛玲绝望的摇摇头,瘫坐沙发里甚是惊慌失措。   乔太太即刻便压下怒火,把丫头们遣到另一间屋子里,又让赵妈妈把三个丫头带回自己各自房间,将门关起来。   屋子里气压很低,三个丫头虽小,但也觉出事态严重,便也都乖乖随了赵妈妈上楼。林楚望本以为这时林允焉便会乖乖将信还给自己,哪想她伸手够了两次,林允焉依旧将信藏得远远的,带回她自己房间了。   ——   没一会儿葛太太便被引进公馆里来了。   林楚望的房间正下方就是厅堂,虽然隔了一层楼板和些许空气,声音还是不重不轻的能飘进她耳朵里。   乔太太:“你……你说罢!我听着。”   葛太太:“我不过为你女儿的事,给你来提个醒……你这样倒像是我找上门来欺负你似的。”   乔太太(忍辱负重的叹气):“甚……甚么事!”   葛太太:“你女儿,不只一次求着我为她制造一点机会——为她和那谢择益打掩护,作幌子,倒也罢了。这事不知怎的传进了谢老爷子耳朵里,要拿我是问。谢老爷子是谁?我可开罪不起……”   沉默良久。乔玛玲啜泣。林大太太忍了良久,便开始数落乔玛玲。   葛太太:“我找上门来,不是听你教导乖女儿的。你们倒是说句话给我听听,这事说起来也不是我家的事,我可拿不了主意。”   乔太太:“这事已经出了,我家老爷怎么说也是获勋爵士,在这香港也算的数一数二的家庭。谢家……谢家不愿意娶她?”   葛太太失笑:“谢老爷子巴结英国人那么多年,劳心劳力送他儿子去英国,好容易混了个头衔,摆明了就写了几个大字‘非英国贵族老婆不娶’。娶中国老婆?除非这打起仗来,将这香港岛夷为平地!娶?想都别想!不然你怎么以为,他肯纡尊降贵一通电话过来我府上,让我商量着怎么将这件事压下来,好让你家也不至于面上太过不去!”   楚望听到这里,不禁吐槽道:若是晚个十六七年,日军打过来了,那也不是没可能。   不过到那时,表姐也三十多了,怕是等不起的。不过倒是可以先嫁个人离个婚,做个白流苏二代,也未尝不可。倾城之恋不就这么讲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将这章添加入存稿箱时想的是:如果吃个饭回来有新评论的话,那就立马把它发出来,不等明天了。 给我一个加更的理由... 第二天更新时,上一章点击都约莫60左右 60个人一个都不愿意给点点意见/鼓励么??!! 宝宝要玻璃心了   ☆、〇一〇 纨绔与闺秀之三   正这么想着,突然楚望的房门很轻的响了一声。她将门开了一条缝,只见薛真真半蹲在地上,透过门缝小声说:“楚望妹妹,放我进来 。”   楚望进退两难,只得将门缝开大了一点,将她放进来,随后将门合拢。   她想,真真倒是个机灵的,知道她房间地理位置好,便寻了过来。   随后,两个丫头趴在地板上,继续听着。   乔玛玲:“妈妈,姨妈,我给你们丢脸了——我不要活了。”   葛太太:“好好的,怎么就要死要活的?一早你来找我时,姨妈便将道理给你讲明白了:那脱了缰的谢择益,恐怕没人拴得住他,你还太嫩,远不是他的对手。你驾驭得住他?别说他爹不准他娶中国女人,就是他自己——心性单纯一点的姑娘,便被他吃的牢牢的,玩几天就腻了,你指望他娶你?”   乔玛玲:“他对我……”   葛太太:“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恐怕连十分之一都没了解到。想嫁他,不如嫁给他爹给他做个第十房的小姨娘简单省事!”   乔太太:“什么小姨娘不小姨娘的,也不是人人都似你似的,肯嫁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作小,只盼着他死了继承他的家业!你说话也不要这么难听。”   葛太太:“今天若不是我念着你家姑娘平日里叫我一声姨妈,谢家那事我便不管了,随他去了。明天一早起来,你只管等着,你家姑娘恐怕连嫁人做小,别人还嫌弃是他Zoe Tse玩剩下的——让不让我管,就一句话。你若是不愿意我管你家私事,那我便走了,全当今天出来散个步。”   乔玛玲不则声,乔太太则声音颤抖着说:“我让她不招惹姓那谢的就是了,您……您也请救救您外甥女。”   真真瞪大了眼睛,一脸惶恐的望着林楚望,压低声音道:“那谢公子是谁?”   楚望艰难的辨认她的口型,道:“不知道——大约是个知名纨绔子弟。”   真真道:“寇准那样的吗?”   楚望不理她,趴在地上接着听。   乔太太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现在还念着姓谢那小子?”   乔玛玲啜泣。   葛太太叹气:“整个香港,这个年龄的姑娘里,就属你最出挑了,嫁什么样的不成问题?比他谢家有钱的,比他谢家家世清白的,比那谢家小子肯上进的,人才济济,哪一个不是嫁?也不知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楼下又沉默良久,只有乔玛玲的泣不成声和林大太太的叹息声。   真真道:“玛玲姐这么美,家世又好,为什么不肯娶她?”   楚望不禁摇摇头,能给个男人吃的这么死,恐怕对那人来说也失去了挑战性和乐趣。   她想了想,说:“你下棋吗?”   真真道:“偶尔下。”   楚望道:“假如说,你跟我,还有我姐姐博弈。和我姐姐下,你有输有赢,棋逢对手,每场都酣畅淋漓风生水起;而跟我下,每场不到五分钟后,我就被你打的满地找牙,毫无悬念可言。对你来说,你愿意跟我下,还是跟我姐姐下?”   真真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跟你下比较开心。”   楚望白眼翻到天上:“薛小姐果真不是一般人。”   真真得了赞赏,早将自己的困惑遗忘到一边去了,扬了扬下巴道,“那当然。”   这时楼下似乎已经商量出了对策,林四太太正在说:“行了,我这便去同谢爵士商量,将这事暂且压下来。你家这边也请把一干丫鬟仆妇,还有闲杂人等的嘴管严实些,别让我外面废了老大劲,你倒是家宅起火。”   乔太太应允道,“你放心,我公馆里规矩还是有的。”   葛太太哂笑一声,道,“一早便告诉你,你看得上眼的上等场所,也放她出去交际交际,如今也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十六岁,也不小了。你看得过眼的,她也称心的,早些嫁了也不错。若是挑久了,挑花眼了,倒不如一开始的好。”   乔太太应了一声。   葛太太交代完了便来去如风的抬脚走人。乔太太让赵妈去送,她婉拒了,高跟鞋踩得木地板踢踏踢踏的气势汹汹。   薛真真道:“这葛太太好凶啊,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过了半晌,乔太太便吩咐一个丫头:“扶小姐上楼去休息罢——另外,把那三个丫头叫下来。”   那丫鬟答应了一声。   林楚望赶紧推了推薛真真。薛真真如梦方醒,慌忙蹑手蹑脚从她房间出去,回了自己房间。   ——   三个丫头下楼来之后,端正的在乔太太面前一字排开。   乔太太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快,只单单略有些倦容。这表情管理可以说相当了得,林楚望深感佩服。   乔太太让赵妈拿来三支钢笔,一人一支。她说:“今天开始便不用毛笔写字了。趁着今天你们父亲都来信了,便给你们出个任务:用钢笔给父亲回信。回信下周交给我,我去替你们寄了。字难看些也别怕,好歹让长辈知道自己学了些新知识。”   三人纷纷点头。楚望看向姐姐,小声说,“父亲的信在二姐姐那里,我还没看。”   允焉这边将两页信纸扔给林楚望,“在这里呢,我早看完了,这不给你了么。”   楚望拾起信纸:“还有一封也在……”   允焉这才抬头去瞅林大太太的颜色,只见她揉着太阳穴,似乎并不想管这些琐事,便理直气壮道:“你向来丢三落四惯了,我不过替你保管着,你自己不来拿的。”   楚望说:“那我现在便同姐姐去取?”   允焉:“我……我锁在柜子里了,锁……锁坏了!”   楚望:“里面都是些要紧东西吧?那便找人撬开。”   这时连乔太太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脸上颇有些愠色,“允焉!”   允焉这才低下头,“我逗三妹妹呢,妹妹也太认真计较了……我去替三妹妹取信,三妹妹你跟我上楼来吧。”   乔太太摆摆手,便放她们三姐妹上楼去了。   跟在林允焉身后上楼梯时,林楚望摊开父亲的信纸看了看,不禁直呼头大:满满两页纸,一字一句全是艰深晦涩的文言文。   林楚望边看信纸,边大汗淋漓的跟着林允焉走到她房间门口。林允焉开了门,取钥匙开了抽屉锁,取出一沓信纸,脸上带着些微歉疚的递过来给林楚望:“三妹妹不好意思,刚才一路慌忙上楼,拆父亲信笺时错拆成了你的信……”   楚望接过信纸,心中不免有些火大。但是她又想起自己此刻有求于允焉,便连忙赔笑道,“二姐姐哪里的话?爹爹和大哥不在跟前,妹妹许多事情都要多劳烦姐姐多照拂了。”   允焉见她这么好说话,脸上也讪讪笑道,“那是自然。”   楚望便趁热打铁道:“姐姐看过父亲的信,不如同我讲讲,都写了什么?大晚上的,我也懒得看了,有些费眼睛。”   允焉友善的点点头,侧身一让,将她让进屋子里,“三妹妹请。”   楚望只说让允焉大致讲讲父亲都说了什么,哪曾想允焉如此好为人师,将信纸摊开来,一字一句的为她讲解起意思来。楚望听得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得了个机会学了一篇文言文。   好容易她讲完了,楚望再三谢谢姐姐,起身要走。哪想林允焉拉住她不肯松手,眼巴巴的问:“另一封信,不如我一同给你讲解了吧?”   楚望扫了一眼,正待要拒绝,允焉已经将信笺抢了过去,在桌上摊开来了。   她看了几行,旋即抬头冲林楚望莞尔一笑,脸上泛红:“这是一首新体诗。”   楚望不禁心头大骂:你倒是脸红个什么劲啊!!这是写给老娘的诗!!老娘都没脸红!!你红得倒是很起劲啊!!   允焉又看了几行,道:“有排比句,又比拟。‘有时只想做无忧宫花园里一只白鸽,或是勃兰登堡门前的积雨云,或是斯普雷河游船上情侣手中融化的冰激凌……或者该早一些种在绍兴林园中作一片湘妃竹叶,刚好可以透过春光里罅隙落入梦里。’”   楚望点点头,几乎哀求般:“我能看懂!”   允焉问:“可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楚望道:“都是勃兰登堡州和柏林地标……”都是些没有被二战炮火破坏的,斯言桑也是很会挑!   “哦……”林允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楚望又颇有些遗憾道:“他也不说寄些照片回来……”   允焉神情一顿,脸色渐红。   楚望:“……照片在你那里。”   允焉旋即死死护住她的抽屉:“没、没有什么照片。”   “照片是寄给我的,”楚望泠泠然盯着她,“不告而取,是为偷。还给我!”   允焉干脆趴在书桌上:“我没有偷,我没有偷!偷的是你……”   楚望知道自己力气没她大,没法将她从书桌边推开,便用言语激她:“他给我寄东西,我姐姐却要横插一脚,将他给我的东西抢了去,这是为什么?想要嫁他,你大可以到父亲面前说去。照片还给我。”   允焉索性站起来,狠狠将楚望往门口一掼。楚望身量瘦小,被她一推就摔到地上去了。   允焉一脸厌恶的望着楚望,恨恨的说:“怎么不是我的!料是父亲,也绝没想到你竟然会生出来!你怎么就出现在这世上了?全家谁都不希望你出世!若不是有你,将来要许给言桑哥哥的便是我!”   楚望怔怔的坐在地上,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恶毒的话,竟然会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嘴里讲出来,不免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很多次都不太满意 就当是……看一下塑料姐妹花的表演吧   ☆、〇一一 纨绔与闺秀之四   蝶儿、赵妈、乔太太闻声都匆匆上到三楼来。此时允焉一通发作后,趴在书案前嚎啕大哭。反倒被她推到地上的楚望,一脸惶惑的心想:大小姐,我这个被你掀翻在地的十岁幼女都没哭,你哭个啥?   蝶儿忙不迭将楚望扶起来。乔太太问明缘由后,愤愤的让林允焉将照片还给楚望。   允焉听完哭的更厉害了,猛的拉开抽屉门,从一只精致的匣子里掏出几张黑白照片,恨恨的撕成两截,便照着林楚望脸上扔了过来。   楚望:“……”   蝶儿慌忙将照片碎一张一张的拾起来。   乔太太一晚上猛的受了这么多刺激,简直有些受不住了。她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们当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这里是绍兴的集市?你们是乞儿?”   允焉低着头啜泣:“姑妈……”   乔太太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这时才想起还有个林楚望,“你们呀你们……赵妈!二丫头和三丫头,现在开始,禁足三天,不准踏出各自房门半步!什么舞蹈英文,也暂缓一缓!各自在房间里好好反省反省!”   刚刚闻着声响,准备上来看个热闹,穿着拖鞋脚步踢踏踢踏的薛真真也被林大太太捉了个现形。   “你也是!现在不好好在房间呆着,凑什么热闹?又有你什么事!”林大太太扶了扶额头,赵妈赶紧将她扶住,“薛丫头也跟她们一样,禁足三日!”   薛真真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哭都哭不出来。   ——   仅仅一晚上的时间,伯爵路就从欢歌笑语的艳阳天变成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蝶儿替林楚望将房门合拢,轻声安慰道,“姑娘别担心,我去向大小姐讨些胶水,替你将相片黏起来。黏好些,也还是一样的,你别伤心。”   林楚望感激的冲她一笑。   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林楚望以为是蝶儿,便说“进来吧”。   那人进屋,柔声说了句,“三妹妹,我听蝶儿说了,怪心疼的。”   楚望见来人竟然是乔玛玲,不禁一惊,连忙站起来,“玛玲姐姐!”   玛玲虚弱一笑,“从前在学校帮她们粘过旧圣经,想着我能替你粘得好些,便自己过来了。”   楚望受宠若惊,连忙让出位子,让她坐在书桌前。   乔玛玲一边细细帮她粘相片,一边随意问了些家常问题,一边眼睛时不时就往她阳台外面飘去……   楚望心中不由得微笑了:怪不得表姐突然善心大发,原来是心心念念着情郎,想来她这里碰碰运气。   想到这层,林楚望便很小声的问:“姐姐很喜欢那个哥哥吗?”   乔玛玲不答,但是听完她的问题,神思却好似不由得飘远了,脸上也浮现起微笑来。   楚望低下头嗫嚅道,“我不该问的,太冒失了。”   乔玛玲放下戒备,摇摇头,“没事,我和他……算是有缘无分了。我愿意同人聊聊他,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楚望将藤几搬过来,坐在她身旁,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乔玛玲抬起头来,“他很绅士,很温柔,也很会说俏皮话,却从不使人觉得讨厌。”   楚望点点头,感觉得到。   乔玛玲想了想,便又不自觉的温柔笑起来,“我知道他总成日介的和那些不入流的英国军官厮混,总把他爸爸气得吹胡子瞪眼。也知道他除了我之外,可能同时也对很多女孩子讲情话。但是只要和他一起时,便会觉得,我一定是最特别那一个。”   楚望不禁叹了口气,渣男的手段从古自今都是一样一样的:我虽然有很多女人,但是所有女人里面,我最喜欢你了……   这句话,看似很渣,但是对女人的魔力其实大的出奇。   首先,这个男人,你是爱他的。   其次,这个男人,身边有很多妖艳贱货,其中不乏姿色在你之上的。   再次,这个男人说:她们都不如你。   你跌落到尘土里,他再把你捧上云端里……   乔玛玲低头苦笑道,“听姨妈说,他就要去西点军校上学了。我妈刚和姨妈商量,也要将我许给别人了,听说是个法国华侨,在越南做生意,是个很有钱的商人。等他再回来……我可能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罢。总想着临走前,能不能再同他说句话,或是听他说句话,兴许我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说着说着,一粒豆大的眼泪便顺着乔玛玲纤长的睫毛,滴落下来。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便擦擦眼泪,转头冲林楚望莞尔一笑,“照片粘好了,斯少爷很可爱,也很英俊。妹妹,你真幸运。”   楚望接过照片,不免脸上一红,“谢谢姐姐。”   乔玛玲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又听不懂。”   楚望想说,我听得懂,我甚至可以做你的心灵导师,但是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出来。   毕竟你可以试想,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岁丫头,轻轻拍着你的背,对你说:“这天下的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他们甚至还不如你的胸|罩更懂得体贴你。”   目送乔玛玲离开后,楚望便去看斯言桑的信与照片。   三张照片,一张是无忧宫的花园,一张是柏林大教堂,这两张都是纯风景;还有一张是斯言桑在spree河的游船上,冲镜头十分新潮的比了个V,大笑出了一颗标志性的虎牙。   确实非常可爱。   比历史书和百度百科上好看多了。   信附在诗下面,亦只有寥寥七八行。   亲爱的楚望,   对于“亲爱的”三个形容词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一开始这封信与这首诗是德语起草,我们对不论是老师、父母亲、朋友或是写信去邮局办公室咨询,都称为“Liebe XX”。可是一但换算成中文,倒显得过分暧昧亲昵。   学校音乐老师带我们去大剧院听了《歌剧魅影》,如果有机会很想同你一起来听一次,在乘电车回家的路上,一起去教堂草坪上晒太阳,吃着香草冰淇淋去spree河上坐游船,在雨夜里撑伞坐马车穿行于菩提树下大街,亦或是周末去波兹坦无忧宫花园里闲逛……写下这封信时你应该在睡觉,啰啰嗦嗦写了一堆话,自己也不太满意,翻译过来后,找中文好的人删改了只剩下四句话。四句话也够了,多余的话,下次见到你时再讲。   言桑   02.04.   民国十三年于菩提树下大街   今天他写来的诗,楚望从前也读到过。可是她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这样一首传世的新体诗歌,竟然就是为了她本人写的。光是这么想着,楚望便不由得捂紧自己的小心肝,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这样想着想着,她便笑着扑倒在窗前。乐呵呵的,用她那可以笑死三百个广东人的粤语发音唱起歌来:   “情人若寂寥的出生在一九一四,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   她唱得正尽兴时,突然冷不防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子,幽幽的笑声的从她阳台下面飘来:   “你广东话讲得唔赖嘛。” 作者有话要说:  想说一下关于林楚望对于斯言桑的种种考虑:1. 斯于她,有些微偶像光环;2. 林楚望虽然是林家嫡女,但是处境可以说是相当糟糕:爹不疼,娘过世,兄姐对她虎视眈眈。父亲将她当做讨好斯家的工具,如今的栽培是为了趁早将她脱手出去。所以,斯言桑可以说是她在如今的处境下,唯一且最好的归宿,除非她能谋到更好的差事,从林家独立出去。但是如今她才10岁,不可能出去打工,别人也不可能招这么个童工。她目前能做的,就是利用现有的资源,多学些东西,多认识些贵人,为以后独立作考虑。 但如今少年时期的斯言桑,其实对她是非常好的。这便是除了独立之外的第二条路。但是人心易变,变了她也不可能抓得住。 另,蝴蝶效应大家都听过吧。既然林楚望的生命在林致过来时,已经算是从头来一次了,那日后的种种变数,会不会以秒为单位,呈次幂级叠加呢?也当再给如今这个斯言桑一次机会,看他日后会成什么样吧。 ——————————————————————————————————————————————————————、 And:给他一个机会意思是具备男主的海选资格!!!未必意味着他是男主!!! 再次加粗大写强调!!!男主这时候还在待定!!!   ☆、〇一二 纨绔与闺秀之五   楚望一个激灵,推开窗户,冲到阳台上,往下面望去……   楼下蔷薇和篱笆之间,站着一个穿黑风衣,个子高高的男人。   是的,是那个牛津腔无疑了。   但是又和楚望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些天,光听到他说话,没见过其人。又不断的从各种人耳中听说是什么伯爵的儿子,叫Zoe之类的。   加英文又相当的地道,所以潜移默化间,林楚望脑内便描绘出了一个英伦花花公子哥的画像:浓眉大眼的英国人,长相可能是华生那种讨喜小圆脸,也可能是卷福那种黄瓜长脸,也许有抖森那种典型英伦式内敛优雅也说不准。可能是混血种,眼睛可能是棕色,也可能是蓝色,也可能是鸭屎绿。皮肤因日照不足而颇为苍白,穿着黑色大风衣宛如雾都吸血鬼。   但是当楚望发现月光中站着一个黑头发黑眼睛,俨然纯天然无添加的东方人时,她疑惑了好半晌。   确实是高个、灰风衣、苍白无血色、眼窝深陷、轮廓分明挺没错。这样一个人站在夜色里的蔷薇花前面,可不就是宛如一个从中世纪东欧故事里走出来的吸血鬼吗?只不过这个吸血鬼长了张东方面孔。   楚望想了好久,便哆哆嗦嗦的用英文小声问:“你……你就是那个Zoe Tse是不是?”   这人笑着用粤语回了她一句话。   楚望见他对自己鸡同鸭讲,忍不住用笑死人的粤语打断他,“我粤语很差,不信你听我讲:类鸡母鸡窝黑冰果?”   那男人失笑了。旋即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一气回答她三个问题,“我不是很懂讲中文,或上海话。我是谢择益,我知道你是谁。”   楚望忙不迭点点头,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找我姐姐来。”   男人没来得及阻止,阳台上那个小女孩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楚望小心的敲了敲自己的房门,以为可以敲来一个蝶儿,没想到却凑过来一个赵妈。   楚望忙不迭的捂着肚子:“赵妈……麻烦您帮我叫蝶儿姐姐来一下。”   过一会儿,蝶儿来了,问:“姑娘,听说你肚子不舒服?”   楚望摆摆手:“蝶儿,麻烦你去找一下大姐姐过来,就跟她说,ich liebe dich在我这里。”   “一席什么在你这里?”   楚望:“一席梨北地席。”林楚望想了想,为了帮助她记忆,便又补充说明,“一种北方的梨花席子。”   过了会儿,蝶儿回来了,说,“大小姐说,太太头疼,在她房间里,她得照顾太太,走不开身。然后让我告诉你,有什么写给她就好。”   楚望怔怔的心想,真遗憾啊。   蝶儿走了之后,她关上房门,跑到阳台上。见男人还在刚才的位置好好的站着,便道:“你改天再来吧,姐姐走不开身。”   谢择益却问道,“你那里有笔和纸吗?”   楚望点点头,原来是要让我手传情书啊,“你等等,我去拿给你。”   拿了姑妈新给她的钢笔和纸,还没递出去,谢择益便又再问,“你会写字吗?”说完好似怕她听不懂一般,两手比划了一下,“写中文?”   楚望点点头。屁话,当然会啦。   谢择益道:“那太好了,我不太会写中文。我口述,你帮我写,好不好?”   楚望:“……”   我好好的一个祖国未来的花朵,莫名其妙的做了你们的爱神不说,为什么还要帮你手抄情书……真是太摧折了。   楚望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你要怎么感谢我?”   谢择益侧着头问,“想喝汽水吗?”   楚望自打来了这个世界,最馋的就是那一口碳酸饮料了。她想也没想就比出两只指头,“两瓶可口可乐。”   谢择益没忍住,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好。”   楚望十分满意这个筹码。但是两人楼上楼下这么明目张胆的对话,似乎目标有点过大了。   旋即她伸出手,“你先接一下纸和笔。”   谢择益长手长脚的接过了她递出来的纸与钢笔。   旋即楚望踮起脚,往阳台下面看了一眼,目测了一下那个高度。   谢择益看懂了她的意图,颇有些无奈。   楚望叹了口气,狗熊一样很怂的攀在阳台围栏上。她半个身子在围栏外面了,侧头一看谢择益还是一脸无动无衷,心里暗骂了一句“猪队友!”,嘴里说着,“你倒是接我一下啊?”   谢择益又被她逗乐了,忙不迭上前两步,拎着她的衣领,就跟拎一袋超市的菜一样,将她拎到地上。   楚望:“……”   要是他两晚生个一百年,被广大热心网友拍照到传上网,那么这一系列动作,和这二人组合都可以说是十分搞笑了。   楚望站到地面上,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安全,便找了个黑暗隐蔽的地方,和谢择益一起蹲下来。   蹲下来之后,因为身高差带来的威压减少了不少,这个人看起来也柔和了许多。   谢择益笑问道,“你这样从家里二楼上跳下来,不怕人知道?”   楚望想了想,说,“要是给人看到,我就说是你劫出来的。毕竟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岁小孩。”   谢择益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摇摇头笑了。   楚望旋即说,“你转过来,背对着我。”   谢择益蹲着身子转过身去,随即便感觉到一张纸铺在了自己背上。   现成书桌有了,高度也不赖,楚望便问,“说吧,要写什么。”   “Dear Marlin……”谢择益微微眯起眼睛,略略有些艰难的思索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旋即背后小人刷刷的便写起来,笔尖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痒痒的。   楚望匆忙写下:亲爱的玛玲。   趁谢择益思考的空档里,林楚望问道,“我能加‘见字如晤’四个字么?”   谢择益想也没想便应允了。   待楚望写下这四个字后,谢择益才问道,“你加了什么?”   “见字如晤,”楚望道,“加上去显得咱比较有文化。”   “是什么意思?”   楚望来这个世界后,文化水平每况欲下。一路被鄙视到现在,好容易遇到一个还不如自己的,瞬间便心情大好的解释道:“意思就是: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呸。看到这封信,就如见到了我本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文化水平捉急二人组。 这么做是为了讨好这栋房子里她唯一有能力讨好的人(在这里解释真的很煞风景,其实就是以免有人莫名其妙又给出什么女主圣母的言论) 另,斯言桑的来信中,有个小小伏笔,不知有没有历史达人看出来…… 另另:这个故事我尽量不拖沓,也尽量不赶时间线,尽快在确保符合史料的情况下保证剧情&日更&进度。 希望那时大家也都还在看。 另另另:再补充讲解一下。在原本林致没有穿过来时,斯家父子来访,原来的林楚望是没有到场机会的。 原本的林父也没有将她送去香港的打算(只打算送林允焉去),原本的林楚望是被放在绍兴老宅呆到16岁的,也因此……自由生长成一个土肥圆,而被抛弃。 但是偶然的,林楚望却到场了,而且赢得了斯言桑和斯应的欣赏。 所以林父送她去香港的决定是在斯父提出“送她和斯言桑一同去英国”时所作下的——为了笼络,为了作保底牌,但是他也不能确定她日后有机会了解到自己生母生前的事,会不会心生怨怼。所以其实如果嫁过去的是林允焉,林父的牌会更稳。所以,他拒绝了斯应“送楚望与言桑同去英国”的请求,转而将两个女儿都送去香港,以作为缓兵之计(?也不知这么用成语对不对)。 而大姑妈这头,也看出了斯应对三丫头的欣赏,所以暂时同意林父的提议。所以目前她也不敢妄动楚望,但是她的宝也是押在了允焉身上,以后也会倾更多栽培。 大致如此。 另,三个丫头目前年龄:林允焉(快12岁了)>薛真真(11岁有余)>林楚望(10岁)   ☆、〇一三 纨绔与闺秀之六   谢择益思考良久,陈伟霆式的粤普中间穿插着英文,像写小学生作文一样慢慢的措辞,“……很快我会离开香港,前往太平洋的另一头了,可能一两年之内,不会很快回来……”   楚望像做完形填空一般,艰难的理解着,“我将离开香港,去太平洋另一头,这一两年之内也许不会回来。”   觉察到她写完这句话后,谢择益便接着说,“……如今你我,不论婚姻,还是恋爱,都不是自由的,至少现在没有办法作为一个自由人一样为自己做主。不论接受多少西方的教育,你我的家庭,都是再传统不过的中式家庭……”   这句话基本是用英文说的。念在他声音和发音都使人十分心旷神怡的份上,林楚望勉强就当是重返校园,做了一次听写,刷刷的在纸上写起来。   “……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们二人都是自由的,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当然,于我这种人而言,‘等我’这句话太过奢侈。”   楚望匆匆写下一句话,谢择益却突然说,“这句不好。”   楚望笔一顿,问,“那我要划掉重写吗?”   谢择益淡淡道:“写了就写吧。”   楚望道,“没事啊,打两个叉叉而已,看起来只是版面略微有点有碍观瞻。一般长的越好看的人字越丑,所以在这个理论下面,你这封信打多少补丁其实我姐姐应该都不会在意。”   谢择益笑了,“这是谁的理论?”   楚望:“呃……现在还有待考证,也许一百年后有人会提出来也未可知。”   谢择益道,“划掉那句话吧。”   楚望点点头,钢笔头便狷狂不羁的在他背上来回横划了好几道。   谢择益旋即用夹生的普通话说:“祝幸福——看到月亮时,我便会祝你平安幸福。但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很快忘记我。”   楚望叹了口气,心想,这情话可以的,满分。这渣的也是很可以的,零分。总分:不及格。   写完这句话,谢择益便说,“Regards, Zoe Tse.”   楚望咬了咬笔盖,迟疑了一下,决定擅自做主改一点点:“永远是你最诚挚的:谢择益。”   终于做完英文/粤普完形填空的林楚望长长的吐了口气,摊开信纸,“要过目一下吗?”   谢择益却摇头,“不用了。”   楚望将纸折好揣进衣服兜里,往前走了几步,却见谢择益高高的个头,在她的阳台下面单膝跪了下来,像座小山一样峙立着。这个姿势非常优雅,如果换个人做,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气势和味道。   楚望正发着呆,心想,这个人这是搞什么鬼?   谢择益便微微偏偏头,示意自己肩膀,“上来。”   楚望望着他那件价值可能有些不菲的大衣,“啊?”了一声。   谢择益以为这个高度还是太高了,便又蹲的低了些。   楚望:“……”   谢择益抬头看着她,笑着说,“别怕。”   楚望进退两难,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踩着他曲起的左腿攀上了上去,坐上他肩头。   谢择益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肘。“坐稳了吗?”   楚望点点头,“稳了。”   旋即谢择益慢慢托着她站了起来。   楚望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升高的海拔,心想,长得高就是好啊,视野宽阔不少,看到的风景也更好。   “能够着么?”谢择益问。   楚望视线倒是可以和她阳台边缘持平了。如果她学过攀岩,这么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   她摇摇头,“我……没什么手劲。”   她说完这句话,便被人托着腰整个人抱了起来。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人放在栏杆上坐着了。   楚望:“……”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没什么分量的物件似的。   待她从栏杆上跳进阳台,再回过头来时,花园里已经找不到谢择益的身影了。   跑的真快……林楚望不禁挠了挠后脑勺,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   依旧在禁闭期里。蝶儿一早过来替她洗漱完,便给她下楼取早餐。   楚望洗过脸后精神了些,晃了晃神,便叫住蝶儿,“今天的报纸到了吗?”   蝶儿点点头,“《香港新闻报》刚才到。”   楚望道:“拿早餐上来时,也给我取一份好不好?”   蝶儿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蝶儿取了早餐和报纸上来,林楚望便将报纸摊开,端端正正坐着边吃边看。   蝶儿看她的模样,没忍住笑了。   楚望喝了口牛奶,嘴上一圈奶沫子,疑惑的问,“笑什么呢?”   蝶儿替她擦擦嘴,说,“姑娘这样子,贴个胡子,倒像哪户人家的老爷子似的。”   楚望吐吐舌笑了,便又去那报纸上找她想看的消息。哪想她想知道的,根本不需要找,赫然登在《香港新闻报》头版最显眼的地方。   那条新闻是:   “天作之合:香港乔士达爵士长女玛玲乔与法华侨黄兴先生二公子马克 黄,喜结良缘。”   里面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贺词,最后又用加粗特大醒目的字写:   “乔女士,出生时便生的伶俐,深得谢鸿爵士喜爱,便收作义女。喜讯一出,谢鸿爵士大喜,赠义女巴尔顿道房产一处作妆奁。”   林楚望不禁啧啧赞叹道,小姑妈和这位谢爵士真是有翻云覆雨手,一夜之间,玛玲姐亲事就这么定了,还直接上了个报纸头条。   玛玲姐的干脆直接有了个舶来的便宜干爹。不得不说,谢爵士为了撇清自己儿子的事,真是煞费一番苦心,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一处房产,实乃相当阔绰啊。   这么一说来,林楚望倒不知该同情玛玲姐,还是该羡慕她了。   蝶儿见她门窗紧锁了一夜,便去为她开窗透透气。刚刚推开窗,光线透了进来,蝶儿也不由得“咦?”了一声。   林楚望问道:“怎么啦?”   蝶儿冲阳台扬扬头,道,“姑娘你看。”   林楚望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   林楚望:“……”   阳台栏杆上摆了一圈花花绿绿的瓶子,仿佛她白色大理石栏杆上长出了一圈五颜六色的浮雕——全是一瓶一瓶的汽水。   林楚望推开门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并没有什么人。显然此人是入夜放上来的,或是起了个大早。   她又去看那一瓶一瓶的汽水,有各种牌子的沙示、玻璃瓶屈臣氏可口可乐,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汽水,看起来像是热带水果味啤酒。   一瓶一瓶的玻璃瓶,整整齐齐在栏杆上码了一圈,倒也是难为他了。   蝶儿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饮料?”   林楚望嘘了一声,便让蝶儿替她取一只箱子过来。蝶儿去楼道下面取来了一只从前海运搬家时的木板箱,上面因为潮湿而有些霉了。林楚望点点头,觉得能用,便让蝶儿帮她一同将阳台上的汽水齐齐的码进木板箱中。   光是做这个,两人都出了一头大汗。林楚望不禁想象着,那些汽水一瓶一瓶放上来,该费多少事啊?   不过待蝶儿将箱子推进屋子里,塞到她床下面时,林楚望便欢天喜地的大字形往床上一扑:“天啊,我真是太富有了,简直是一夜暴富。”   蝶儿颇有些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林楚望这才想起要紧事,便问道:“姑妈出门了吗?”   蝶儿点点头,“吃过早饭便出去了。”   林楚望道,“快!快去叫大姐姐过来!”   过了会,乔玛玲轻手轻脚的开了她的房门,进来便迫不及待的问,“他……他昨晚过来了?”   林楚望点点头,往床沿一旁挪了挪,为她让出一片位置。   乔玛玲坐下之后,林楚望便将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姐姐。   乔玛玲摊开信纸,便见纸上黑一块白一块,有些无奈的笑了,“写的真丑。”   林楚望吐吐舌,情势所迫嘛。   乔玛玲又有些疑惑道,“丑就算了,怎么还是横着写的?”   林楚望呆了一呆,对哦,这个时候从左到右的横版字还没有推广。她挠了挠头,说,“大概是从了英文的书写习惯。”   乔玛玲以为是谢择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理不由大为感动,“真是难为他了。”   自己的字迹又一次被鄙视了。林楚望撇撇嘴,不置可否。   乔玛玲将那信快速读完,神色黯然道,“如今是真的完了。”   林楚望眼见她又要流下泪来,忙不迭宽慰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嘛。兴许他过个三五年回来了,你也……”   她本来想说“你也离婚了,你两就能欢天喜地的上演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倾城之恋”。但又觉得别人才刚订婚呢,怎好咒人离婚,这么说似乎不大吉利。便改口道,“你膝下也儿女成群了,在人群里看到,倒是可以释然一笑。”   “释然一笑,”乔玛玲倒是挑挑眉,“嗯,这也挺好的。”   林楚望想了想,便又问,“姐姐有没有什么想要跟他说的?”   乔玛玲这才从衣袋掏出一封信,交给林楚望,“若是他再来,便将这个交给他。”   林楚望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将那一箱汽水从床底下拖出来,问,“姐姐要喝汽水吗?”   乔玛玲终于难得露出个微笑,“他倒是很懂贿赂小孩子。”   林楚望心中愤愤不平:我就是爱喝个汽水怎么了怎么就成小孩子了?   “三妹妹留着慢慢喝,”乔玛玲刮了她额头一下,“我,我得走了,若是妈妈回来看到,要责罚我两的。”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人很少。。 但是很想征集一个有内涵一点的名字   ☆、〇一四 学术式家书   禁闭期间,楚望像阿里巴巴一样守着她的一箱宝藏一样乐的清闲。玛玲姐的信,被她押在一瓶汽水瓶下面,放在窗台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要交回信的日子了,楚望却还一个字都没写。不是偷懒,是真的肚里墨水不够。   倒是林允焉,回信一早就写好了。这三天里,乔太太去三楼看了她很多次,每次她都乖乖的趴在书桌前,画画、练字、背英文和压腿一样都没落下,使得乔太太大感欣慰。   小人儿嘴上乖乖的喊着姑妈,喊过之后便不开心的头扭到一旁去了,显然还在为之前撕照片的事跟姑妈置气。   乔太太坐在她身旁,拉起允焉的手,撇撇嘴笑道,“还跟姑妈生气呢?”   允焉不答。   乔太太让赵妈把豆腐馒头端到她书桌前。允焉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书。乔太太叹了口气,“这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   允焉依旧不答。   乔太太替她将豆腐馒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嘴里说着,“姑妈最疼谁,允焉还不知道吗?”   允焉撅噘嘴,“姑妈可不是最疼三妹妹?”   “是是是,姑妈最疼三妹妹,你犯错我让她跟你一起受罚!”乔太太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这事你做的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怎么不好?”林允焉不高兴的低下头。   乔太太道,“爹爹和姑妈最疼你,允焉心里自己明白就好。你是占尽了优势那个,三妹妹除了有一门好亲事,她还有什么比得过你?你便要拿出高人一等的架势,不将她看在眼里。你前天当着这么多人同她置气,落在旁人眼里,只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不是,让姑妈也维护你不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林允焉觉得乔太太说的在理,但还是有些不开心,“她的亲事本该是我的……”   乔太太脸上略有愠色,刀叉落在磁盘上“啪嗒”一声,吓得允焉一惊。   “什么是你的不是你的?”乔太太正色道,“这门亲事如今这样,当初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这是你父亲一早就许诺下的,我们家怎可能临时变卦背信弃义?”   林允焉被她吓得脸色一阵阵发白,不敢吱声。   “但是你需得知道,我们家不变卦,不代表斯家不会变卦。这天长日久的,谁会知道这六年光景里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只需每日好好的,认真学姑妈教你的东西,不消几年自有你一番出色。等六年之后,你妹妹会长成什么样,斯家那小子又看不看得起她,或者看不看得上旁的什么人,这可是两说。”乔太太尽量压低声音,这番话却说得铿锵有力。   林允焉似乎也被她感染了,重重点了点头。   乔太太此时神色才稍加纾解,替林允焉将她头发拨至耳后,“所以,现在委曲求全一下,算不得什么大事。等下去给三妹妹道个歉,让旁人看看你这个做姐姐的姿态。咱们做什么事都要拿捏得当,不落人口实。”   林允焉这才脸上缓出一点微笑,糯糯的说了个,“好。”   ——   乔太太带着允焉过来道歉,林楚望正喝着沙示,忙不迭一脚将那箱踢进床底下藏起来。   林允焉道歉很诚恳,林楚望也表示:我不该冲撞姐姐,是我错在先。   这件事看似就这么完美了结了。   但是从初中毕业便开始长达数十年合租生涯的林楚望来说,林允焉这道歉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拎得非常清。   其实道歉这个东西,就是在经过某种权衡和思考后,作出的让步与妥协。   有一种人,是愿意放下尊严,为的是珍惜你,不愿失去你。   而有种人,将你的生活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之后,轻描淡写的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心的。”根本就是方便日后骑在你头上更愉快的为非作歹。   深谙此道的林楚望,甚至可以椎心泣血、头头是道的写出一篇论文:论室友傻逼到哪种程度才不值得原谅。   也是在乔太太带允焉过来道歉之后,林楚望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手里的牌有多差。   她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怎么都想不起东北易帜、北伐成功是哪一年的事。   她倒还没有圣母到要写信告诉父亲:这两年里,假使不能突然变换阵营来投靠广州政府,最好也早早撒手政事,一心办学,以免在失败的政斗中举家做了炮灰。   斯家到那时靠不靠谱还另说,但至少那时的斯言桑似乎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一手烂牌里,唯一一张王牌,还充满了太多不可控因素。   她自己有的技能,如今能干些什么?   翻译一些欧洲工业革命时期的丛书、欧洲近代史,还是美国那丁点独立革|命前的历史?   代写个学术论文?去大学里讲讲课?   至少以现在的年龄和文凭硬伤来说,不太现实。   重拾旧专业,搞生物成像……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现在是物理和化学工业的天下,生物顶多在战争里起一点反面教材般的威慑作用……况且现在电脑还没发明呢。   去学核物理,为未来的反法西斯联盟的战争而奋斗?   想到这一点,林楚望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在这个时代里,她的加入,只是瀚海中的砂砾,蜉蝣一般。这个时代有太多能人志士、英雄儿女,多少前赴后继、无可奈何。以她现有的知识储备来讲,她不能也不可能改变战争,只能身不由己的跟从和被牵引,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区别。   别的穿越者都在羡慕理工类穿越者,可是以一位理工类穿越者的身份来说,有些时候学术知识还挺鸡肋的,还不如多懂点历史知识的好。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十六岁被泼出去之前,她还是安全的。这六年里,有许多可以利用的资源。   假如所有都和林允焉一样的学,除了她重生过来之前自带的天赋,是不是还可以点一些别出心裁的特殊技能?   那一页空白了三天无从下笔的回信摊开在桌上,林楚望食指不住在上面焦躁的轻点。   只要不让她背诵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及写文言文,就算让她去学习表演徒手劈榴莲、胸口碎大石,也不是不可以的。   学什么再从长计议吧……   林楚望将笔盖咬来咬去,心道:不就是回信吗?那我就照着我擅长的来。   这样想着,她拟了个题目,便下笔如飞。   致父亲大人家书一封   林楚望1 林允焉2 薛真真3 大姑妈4 玛玲姐5   1. 父亲大人三女儿 2. 父亲大人二女儿 3. 乔姑父三侄女 4. 父亲大人大姊 5. 父亲大人大侄女   摘要:本文主要描述了林楚望来港数日诸多迹遇想法。在本文中,自绍兴至上海旅途中照顾哭泣二姐允焉,自上海至香港轮船上照顾晕船的二姐、姑妈和上海女孩薛真真的旅途经历将会被简略描述。另,在伯爵路乔公馆安顿后,一应衣食住行也会粗略介绍。再次,近一月来学习芭蕾、英文过程也将详细描写。此外,林楚望关于这三种经历见闻的种种思考与感悟也会在本文最后做出总结。   关键字: 伯爵路,乔公馆,芭蕾,英文,二姐晕船非常严重   (此处省略正文一万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感谢为此文提出诸多思路的:林允焉、薛真真、大姑妈和玛玲姐,按贡献程度分别列为第二、三、四、五作者。   被繁体字书写困扰了一整晚,于是写完这篇格式工整、内容充实且逻辑清晰的家书,林楚望便不由得的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在哈喇子流淌到“家书”上之前,蝶儿忙不迭的将她抱到床上,将信抢救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禁足结束了。林楚望半睁着睡眼,在蝶儿的牵引下坐到餐桌前,在截稿十五分钟前将回信交到乔太太手中。   三个丫头在乔太太披阅作文时,埋头沉默着吃饭。   乔太太:“允焉字迹娟秀,令人赏心悦目。足足写了一千余字,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采斐然,你父亲若是看到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林允焉抬了抬眉,继续神色如常的摆弄刀叉吃煎蛋。   乔太太接着点评:“真真这一手行草确实很漂亮,但草过头,着实有些狷狂不羁了些。”   真真不以为然,轻轻瞥了林允焉一眼,略带挑衅的说,“簪花小楷早就不时兴了,太小家子气。”   允焉气鼓鼓的,忍了忍,没有发作,生生将半个蛋黄吞了下去。   乔太太掀过薛真真的信纸,直奔下一篇作文,“楚望的……楚望的……”   她眯起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这、这是什么?”   允焉十分体贴的凑过脑袋来帮姑妈看,看着看着,噗嗤一声,“怎么是横着写的?这排版也不是书信体啊……三妹妹是睡糊涂了吗?”   薛真真见林允焉耻笑她家妹妹,也没忍住凑过头来,扫了一遍,脸上便带着颇为不屑的神情,“横版书写比竖版更贴近人的视觉习惯——这是我爸爸说的。好几年前开始,我爸爸他们就在《新青年》杂志上提倡写横版字了。只不过没推广到除了北平、上海和广州之外的地方。”   林允焉最气薛真真拿上海压她是小地方来的,便反驳道,“那你怎么不写横版?”   薛真真轻飘飘的说,“横不横着写,纯属看心情咯。”   林楚望憋着笑,噗一声,险些喷了对面的薛真真一脸果汁,被乔太太瞪了一眼。   林允焉一大早就被薛真真嘲讽了,不禁脸上讪讪的。   乔玛玲也好奇的凑近来看,“之前在教会时,有些香港大学的学生,也曾推广用拉丁文书写这种格式的论文。”   乔太太将信笺拿远了一些,觉得林楚望钢笔字写的还挺好的,排版也相当工整,便难得夸赞了一句,“三丫头倒是挺会赶时髦的。”   乔玛玲也笑道,“听蝶儿说,三妹妹每天早晨都看报纸,一天都不落呢。”   林允焉默不作声,轻轻掀起睫毛瞟了一眼林楚望的家书。   从那天起,林允焉突然也有了每天看报纸的良好习惯。   这使得薛真真又忍不住吐槽道:“得要等个三四年,你和郑公子的婚讯才会刊载呢。现在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心里有很多剧情要走,本可以一气呵成,一天5000-1w字左右,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多看看史料,尽可能的遵从历史来。所以存稿卡在十五章,从十五章开始卡了六七天,每天恶补一战到二战期间的各国历史。其中如果有些bug,欢迎指正。 ps:历史能对上,但大多数人物都是架空的,基本当个平行时空来看吧!!!相信大家都可以看出些著名人物的影子来。 pps:女主的学术技能有用,嗯。 ———————— 想说说林父和大姑母这两人,这两人是同一父母生的,也受了同样的教育,因而性格有些相仿,但也有些不同之处。 林父是一个创新者、办学者和政治者,一个野心家,但也是个父亲。可是他的爱是不那么对等的 对林梓桐和林允焉是:父爱>联姻。他可以为允焉未来考虑,将她许给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能光耀门楣,但是可以平安幸福一生的郑家。 对梓桐,他是一手带在身旁栽培,希望日后能子承父业。 对楚望,他对她的父爱要少很多了。加之楚望嫡女的身份可以加以利用,他从头开始便是做了打算将她作为自己家族能步步高升的牺牲品。也许有一些父爱,但是战胜不了他的野心。 —————— 姑妈这个人,其实对弟弟家的两个丫头,或是丈夫的侄女,都并没有过多疼爱,有的只是受人所托。 之所以对允焉格外好,是因为如今林父是个官,权利还不小。而她丈夫是个商,在这个对英国开放五口通商的年代里,她的丈夫还是个英、港、上海贸易商人,所以她不得不讨好与拉拢林父(请参照下属关照上司的女儿),便也对允焉更好些。 本来对楚望和薛真真几乎是一视同仁的,但是碍于乔老爷的面子,可能有时会对薛真真好一些。但是乔老爷照拂不到时,她对薛真真的关爱可能还会少于对林楚望的那一点忌惮。 ———————————— so...真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 这些不打算加入正文里,因为林楚望是个理工科生,考虑不到政治联姻,与官商结交的种种利益层面。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会以别的另辟蹊径的方法理解自己的处境。 ———————————— 关于林父和林楚望生母,以后可能会用一个番外来说明,也是有故事原型的,也许能帮你们理解其中的缘由。 ———————————— 男主绝不会使你们失望,但未必符合每个人的口味。短时间里不会出现,会虐,但是甜多于虐,HE   ☆、〇一五 姨娘与裁缝之一   乔爵士接到女儿婚讯后,便马不停蹄坐船从英国赶回来。   三个小丫头的新衣服先于乔爵士到了:春夏日的短袖羊毛衫,短袄套裙,西式长裙和睡袍,各式十余件。   还没来得及试穿,乔太太又来了个下马威:“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是有规矩的。早上吃饭之前,便将睡衣换成短袖羊毛衫,再坐到餐桌前。将来这些习惯要伴随你们一辈子;若是有客人来,在家待客时便要换西式长裙。若是穿错了,不止我会罚你们,还是会被人指点嘲笑的。如今还不是穿旗袍的年纪,便做了几身稍宽松些短袄套裙和低跟鞋。再长个几岁,出门便必需换下羊毛衫,穿旗袍和高跟鞋了。”   三个丫头都小鸡啄米式的点头。   这时赵妈便来报告乔太太:“去码头接乔老爷的车回来了,同行还有一位索米尔先生,是乔先生在巴黎请来,为大小姐订做婚纱的。”   乔太太严肃问三个丫头道,“那么,现在该换什么衣服?”   三个丫头齐声道:“西式长裙。”   乔太太表示孺子可教也。   濛濛的下着初夏的阵雨,门外车门砰一声关上,乔太太立马带着四个女孩子一字排开,候在台阶最高处。几个丫鬟站在后面,分别撑起伞来。   乔老爷第一个从台阶上方露出头来:因为在海上飘了近一月,缺少新鲜水果蔬菜,维生素摄入不足,因而厚实的嘴角有些溃烂了。发际线微微有些堪忧——看来这个年代的英国饮用水硬度依旧还是偏高。两鬓头发些许有些花白,个头低于英国平均水平、高于中国平均水平,西装革履的,些许有些啤酒肚,但还是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小帅哥。   他看到妻子女儿带着许多小可爱夹道欢迎自己,心里还是十分开心的。   众人分别“舅舅”“姑父”“爸爸”的招呼过后,都接受了来自乔老爷分外热情的拥抱。   随后乔老爷为他们介绍第二个人——曾是英国皇室御用裁缝的法国人索米尔先生。先生个头相当的高,和乔老爷站一块特别像是老夫子和大番薯。索米尔先生友善的和众人行了南法的贴面礼,把允焉和真真都吓得不轻。乔玛玲在一旁笑着安慰道:“别怕,他只是想和你们打个招呼。”   介绍完第二个人后,台阶下面又走上来一个年龄约莫二十四五、身姿丰润的白人女子。她头发是亚麻色,脸上有些许雀斑,饱满的唇因为缺乏维生素而有些苍白脱皮。她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深棕色头发,像风吹过海岸般碧蓝的眼睛,但是五官又可以看出来是个混血男孩子。   楚望立马就意识到,不好……   果然,在乔太太和乔玛玲的一脸疑惑里,乔老爷将头歪在一旁,冲白人女子招招手,示意了一下乔太太,说,“这位,你要叫她太太,中文我教过你的。”   白人女人用非常刻板的中文唤了一声:“太太你好……”   乔太太险些昏过去,被赵妈和乔玛玲一块扶住了。她勉强稳了稳身子,声音颤抖着问,“什、什么时候的事?”   乔老爷略有些无颜面对她似的,低着头抬抬眉,“前些年的事了。”   乔老爷脸色也不大好,不再看乔太太,转头冲乔玛玲勉强一笑,说,“玛玲,这是你小姨娘米歇尔,是葡萄牙人。这是你弟弟莱昂。莱昂,这是你姐姐玛玲。”   米歇尔脸色苍白的用英文温柔的说:“玛玲,我常听你父亲提起你。”   乔莱昂稚嫩的童音喊道:“姐姐。”   乔玛玲:“……”   林楚望看着大姑妈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的身影,不禁喟叹道:乔家平白添了个白人姨娘,真是家宅起火啊……   如今有客人在,又有晚辈在。客人们长途跋涉这么久,也不好让人在风雨里干等着。乔玛玲也知道妈妈此时心情必然十分复杂,但不论如何不能让外人觉得自己家失了规矩,便也勉强打起精神说:“索米尔先生,小姨娘,莱昂,外面雨大,别淋着了,先进屋来。”   她收敛起内心的郁结,吩咐赵妈带客人进屋。   一众人都进屋后,林楚望跟在赵妈身旁,听到赵妈劝乔太太:“谁家老爷还能没个三妻四妾的!”   乔太太:“……”   赵妈又劝:“何况您是大,她是小。来了香港,按规矩,她每天可是都要同你请安的。”   乔太太几乎丢了半条魂在风雨里,却颇为尖锐的“呵呵”干笑两声,“请安?我怕是受不起的!”   赵妈:“太太……横竖连孩子都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就忍了吧。”   乔太太调整了良久的情绪,脸上调色盘似的。   “很好……谁家还能没个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嘴角出了口浊气,唇角一挑,跟在众人后面笑着进了屋。   一众人在客厅坐下,乔玛玲便要去泡锡兰红茶,被林大太太制止了。乔太太冲她使了个眼色,正声道,“去将柜子顶上,你舅舅差人送来的碧螺春取过来泡上一壶。”   乔玛玲脸上微惊,“哪一罐?”   乔太太用绍兴话说了那碧螺春的俗名,“那罐‘吓煞人香’。”   乔玛玲立即意会,转头去取茶。   乔玛玲取了一套定窑白茶具出来,几个小孩子不能喝,便只取五个杯子斟了五杯。   看着乔玛玲提壶添茶,捻杯递茶,剑指托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的姿态,由一位姿容出众的东方妙龄少女完成,仿佛中世纪经过丝路流传到欧洲的仕女图拓本一般,一众白人皆看得叹为观止。   见姨太太米歇尔大而无神的碧绿眼眸,因为惊叹而微微收缩,乔太太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笑容。   乔老爷明白自家太太想要拿大造势的意图,只略一笑,捻杯轻嗅茶香,便转头细细教导米歇尔和索米尔先生如何持杯、如何品茶。   乔太太面色一僵,旋即正了正色,让乔玛玲带三位妹妹去换一身衣服。   换了白丝袜、芭蕾鞋和紧身短裙出来,三个丫头在客人面前一字排开。乔玛玲已经端坐在钢琴前,指尖落下之前,她冲三位妹妹微微抬头,温柔的笑问了一句,“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第一幕?”   三个小丫头齐齐点了点头。   沙发上的众人都不免端坐起来,打足精神准备认真欣赏爵士之家的女孩儿们,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准备的小小表演。   高脚杯舞曲从乔玛玲指尖倾泻而出,三个小丫头宛如三只初初长成的小天鹅一样,足尖鞋配合低声部踩得客厅木地板吧嗒作响,仿佛鼓点一般的伴奏着。舞姿整齐曼妙,些微日光从窗外泻入客厅,随着流水一般的肢体语言,光影也因而唯美的交叠穿插。   一曲舞毕,三个丫头在赞赏声中对客人们鞠躬齐齐敬礼。乔太太仰起头高傲的微笑,吩咐赵妈先带三个丫头回房学英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有没有这个背景下的香港同时期的文。。求推荐。。 写这个文的初衷其实也是想讲讲这个时期的香港。 种种中西方文化的矛盾、不协调、滑稽却又有趣的融合,觉得比同时代下五光十色的上海要有意思的多。 所以许多主人翁身上都会有残留的封建时代的守旧,同时又接受新鲜西方文化的洗礼。 两相碰撞,啪!许多故事许多火花 也欢迎多多指正,大家一起讨论   ☆、〇一六 姨娘与裁缝之二   气喘吁吁的回房后,楚望不由得又想起坐在沙发的男男女女,都是同一副嘴唇生疮、指甲缝长满倒刺的模样,不禁也替他们浑身不舒服起来。特别是细皮嫩肉的小孩子,外面都这样了,口腔里不只得溃烂成什么样。   她唤来蝶儿,小声吩咐,“去厨房拿支维生素泡腾片,用凉开水冲三杯端去给太太。”   蝶儿应了一声。   楚望想想,又说,“托盘里加一盘新鲜水果,切成瓣儿,要顶新鲜的。再寻一只指甲钳,让太太给乔老爷。”   蝶儿一脸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去取了。   这种长途旅行中,周身不适的滋味楚望再清楚不过。   大多数人,只要稍稍出远门,指甲缝里就容易长刺。这种刺因为干燥引起的,不疼不痒,但是你指头摸到哪,它刮擦到哪里,刮过去就是一身鸡皮疙瘩。而且旅途中,很难寻到指甲钳。这种折磨人的感觉,就好似有人拿指甲一直在你耳边刮黑板,刮刮刮不停。   曾经有一次,楚望在从天鹅堡返回慕尼黑市的火车上,遇到了四个出门旅行的中国人。稍稍聊了两句,一位女孩子便十分不好意思的问:“请问有指甲钳吗?”   若是换了别人可能不会随身带这种东西,但是林楚望是深受其害的。   将指甲钳递给女孩子后,楚望目睹了她剪掉手指上五六个倒刺,再递给下一个人……四人都剪完后,仿佛困扰多年的便秘得到纾解,一身轻松的冲林楚望感叹道:“来旅游第六天了,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寻到一把指甲刀。”   他们戏称楚望为救命恩人。   自此,楚望包包里随时都有一把指甲钳,以备不时救人之需。   蝶儿去送了泡腾片、水果和指甲钳回来之后,一脸惊异的站在林楚望身旁不走。   楚望便笑道,“你想问什么就说吧。”   蝶儿似乎还是不能从震惊中回神,“姑娘,你怎么料到的?”   楚望:“料到什么?”   蝶儿想了想,说:“刚刚我去送你吩咐那几样东西,被太太喝斥了一顿,说我‘不识趣’‘不懂规矩’,让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情形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碍事儿’。”   楚望也有点好奇,“然后呢 ?”   蝶儿道:“我刚准备将东西端走,只见那法国人眼睛一亮,忙叫我等等。太太看情形不对,也叫我站住。随后老爷就说,‘他们几人在轮船上寻指甲钳寻了好多天,好容易挨到今天到家,又找不到时机问太太要。毕竟一进门就讨着要指甲钳,还蛮奇怪的。’”   楚望噗嗤一声笑了,又追问后续。   蝶儿接着说,“老爷说完,太太脸色就变了,满脸堆笑将我手中托盘递上去。说来也奇怪,三人当着太太的面轮番剪指甲——哪里来那么多指甲?剪完之后又给小孩儿剪,然后开心的喝起泡腾片,吃起水果来。乔老爷面上似乎也很开心,便问我这些东西都是谁吩咐的。”   楚望忙追问,“你怎么说?”   蝶儿便说,“我跟老爷说,‘是一早太太吩咐姑娘的。姑娘见太太许久没见到老爷,心下一开心,便忘了这一茬,这才提醒我照着太太的吩咐送过来。 ’我说完后,老爷太太都乐呵呵的,现下正在楼下聊得开心呢。”   楚望看着蝶儿,觉得自己有这么个丫鬟,真是捡到宝了。只可惜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手边没有余钱,不然一定要赏蝶儿些许银圆。   ——   蝶儿出去没多久,薛真真悄没声息的一溜烟钻进林楚望的房间,毫不客气的在她床尾坐下来了。   并未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的薛真真,单刀直入便问:“那白人女人是舅舅在外面讨的小老婆?”   “……”楚望仰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是的,是个葡萄牙人,那小孩儿是他们在外头生的儿子。”   “哦……”薛真真若有所悟的点点头,“那就是个庶子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谁家庶子是个高鼻大眼的白小子。”   楚望:“呃……如今我们才来香港没多久,没怎么出过门。等几个月你去上中学,见得就多了。”   薛真真偏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又神神秘秘的端了脚凳,凑到林楚望跟前,说,“我觉得今天舅妈有些紧张。”   楚望便也来劲了,“怎么觉出来的?”   薛真真压低声音道,“那套定窑的白茶具,当年统共就出了三套,从前满洲正黄旗大学士家有一套,太平天国那会儿那套给摔了。剩下两套,一套我在国民博物馆见过,还一套竟在舅妈家?这一套茶具在公共租界都能买几栋楼了,放在别人家那可是要锁起来典藏的传家宝,怎的今天就拿出来招待客人了?”   楚望仔细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初中历史老师讲过,有一套是八国联军时期劫走了,后来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当然没啥可能在她姑父家。她便笑道,“是仿的。”   薛真真是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也不深究。她恍然一般“哦”了一声,思绪飘远了良久,又回神来问,“可是仿到这种程度,也很值钱呀。”   楚望点点头,“换几块金条没大问题。”   “所以,舅舅这个新接的姨太太,使舅妈紧张了,”薛真真又绕回了那个问题,“于是她今天又是碧螺春,又是白茶具,又是让我们跳舞的,是因为姨太太第一次上门,要给她娘俩一个下马威咯?”   “是呀。”楚望噗嗤一声笑了。不过随后她想想,又觉得很奇怪,“老爷子们有三五个姨太太,如今不是很正常吗?特别是在香港这地方,娶个小老婆生几个混血孩子也不稀罕呀。姑父这些年怎么就只姑妈一个太太,玛玲姐一个女儿长到十六七岁才添了个姨太太,回来还怕看到姑妈脸色?”   这次换薛真真一脸震惊的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楚望摇摇头,“知道啥?”   薛真真思索半晌,凑到她耳边说:“这时从前闹得可大了!那时我也还小,也是后来才听旁人说的,你别告诉别人!”   楚望点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薛真真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从前我娘和我们一般年纪时,我们家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权势,只能算一般般的小资家庭。我娘先嫁给了我爹,算是高嫁,从绍兴来了上海。后来听说我爷爷帮我舅舅,就是乔老爷寻了门亲事,那家姑娘是绍兴林家幺女,虽说是庶女,但是母亲早亡,便一早养在二哥林俞的正房妻子膝下……哦,就是你亲娘足下。”   林楚望点点头,原来小姑妈是林楚望的娘一手教导的。   薛真真接着说,“那位苏夫人,也就是你娘,是江南富甲一方的茶商苏家的嫡女,比林家有钱到天上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嫁去了林家,那时林家二少爷已经有了个妾,妾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就是你哥和你姐姐。”   林楚望一脸复杂的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是我哥和我姐,以后不用强调了。”   薛真真接着一脸羡慕的说,“那位苏夫人没出阁时就已经名满江南,不仅因为漂亮大方,总之是个很有名的闺秀。当时嫁到林家时,上海许多人家的少爷都哭了好几夜……好像其中还包括我爹。后来听说林家幺女是由她一手教导的,我外婆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其中好像还有个波折,是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允许林家幺女未来的夫婿纳妾,外公听完还有些不愿意,但是被我外婆骂了一顿,亲自带着我舅舅,就是乔老爷去林家,当着林家许多女眷亲口对天发誓说:‘他这辈子只娶一位妻子,绝不纳妾。’这件亲事才订了。”   薛真真便又凑近了些:“订亲之后,我姑父就去了京师大学堂,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刚好遇到新运动,第一批赴欧留学。四年后学成回来,爷爷在上海创办了学校,家中也富余了不少。加上姑父又争气……总之那时的光景,已经不是你们林家能比的了。”   林楚望听她不经意间又炫富了,便笑着点头道,“确实,但是后来呢?”   薛真真道:“当时听说林家老爷出钱,送舅妈和你爹爹都去了一趟日本留学,所以舅妈的亲事耽搁下来了。我舅舅学成回来,准备迎娶你小姑妈时,林家老爷却说:‘不行,还不是时候,我大女儿还没出嫁,小女儿怎么能先嫁?’可是那时舅妈留学回来,已经二十六了,又心高气傲的,一般人她还看不过眼。但是再耽搁下去,就成老姑娘了,嫁不出去了。”   薛真真回忆了一下,突然感慨道,“这事,我们家和你们家都做的实在不地道。”   林楚望不禁问道,“怎么不地道?”   薛真真叹了口气,“那时舅妈不知怎么的,谁都没看中,就看中了我舅舅,回去跟林老太太一通哭诉。林老太太就回去跟你小姑妈说:‘你看你姐姐都这么大了,不如你两一同嫁了,她做大,你做小。毕竟你们两姊妹一同长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时候你姐姐也不会亏待你。’”   “这……这也行?”林楚望大惊失色。   你当自家庶出的女儿是充话费送的吗,这结个婚还带买一送一啊?江南皮革厂倒闭了,黄鹤不是人带着老板跑了,老板娘跳楼大甩卖也没这等好事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看得人越来越少了…… 有点泄气   ☆、〇一七 姨娘与裁缝之三   “这哪行啊?”薛真真摇摇头,“听说你小姑妈当时就听笑了,说:‘敢情你就当我是个物件,是我姐姐的陪嫁是吧?’后来林老太太被她骂气了,当即就找了我外公商量,还找了相命婆算命,算出葛太太八字克我舅舅,大凶。”   “……当初订亲时没算八字吗?”   林楚望打心里眼觉得的觉得宣传科学还挺有必要的。一门亲缘全凭相命婆一张嘴,黑的给你说成白的,死的也能给你说活。所以也难怪十八世纪初页欧洲传教士在这片大陆传教之途几经坎坷,这才剑走偏锋,以办学扫盲为名义宣传教义,信仰洗脑从娃娃抓起。   “当初是林夫人为给葛太太寻一门好亲事,写信到我家府上求亲的。那时都觉得这是门好姻缘,一口就答应了,全凭我外婆个人意愿,外公向来认为我舅舅将来必有一番鸿途大业,心中其实不大认可这门亲事。外婆没等到舅舅学成归来就染病去世了,这门亲事更是悬而未决。这时林老太太携了相命婆上门,我二娘、你奶奶和相命婆在一间屋子里谈完出来都一脸幽戚之色,据说葛太太‘没有齐人之福’,否则会将丈夫‘克死异乡’。”   楚望撇撇嘴,叹了口气。   这种事于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诡异,跟天方夜谭似的。几乎恨不得开一堂课,将这些封建妇女组织起来,好好给她们宣传一下走近科学才是。   “大家都忧心忡忡时,你奶奶突然就说:‘反正是乔、林两家结亲,我这大女儿是嫡女,从小规矩教的也好,还去日本留过学,哪是我那小女儿能比的?我便将我这大女儿许给你。’神婆当场算了舅妈和舅舅的生辰八字,是一等一的大吉大利一生顺遂好姻缘,这门亲事就这么拍板了。也不知道那时我舅舅知不知道,反正八抬大轿将乔太太抬进了乔家,摆明了就是逼葛太太做小。葛太太哪里肯?那天晚上狂风暴雨的,她要找到乔家来闹事,被你爹绑了起来一顿打。听说你娘当时风雨里在你爹门外哭了一宿,求他放了你小姑妈。那时落下了病根子,身子弱,所以后来生你的时候见了红,禁不住,这才……”   林楚望被这个故事给震惊到了,怔怔道,“那后来呢?”   薛真真不由得一笑,“说来你小姑妈也是个有脾气的。那时我舅舅刚到香港,要处处与人打通关系,其中就有一位重要人士,姓葛,是个英国华侨,在香港、澳门和上海都有诸多产业。那时我舅舅临门一脚,就差巴结好这位葛先生了。然后你小姑妈不知怎的,半个月功夫就嫁给了这位六十多的葛老头子做了小。葛老头子有个老婆在广州乡下,鸦|片吸多了,已经不大中用了,但是毕竟是发妻,舍不得离。你小姑妈嫁到香港来之后,不知给葛老头灌了什么药,迷得他神魂颠倒的。不管外面的事家里的事,都要你小姑妈点头同意,他才应允,不然一应不答应。我舅舅当时怎么巴结葛老爷子,葛老爷子就是一句:不肯帮。”   林楚望不由得觉得有些痛快。   “后来舅舅走了好多弯路,几经周折,好些年过去了,那葛老头子过世了,才终于在香港扎稳脚跟。如果不是葛老头子,恐怕舅舅家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林楚望点点头,是啊。说不定谢家老爷子就肯娶玛玲姐过门作媳妇了呢。   “没想到嫁给葛老先生没几年,老头子便咽气了,老家那发妻隔一年也不大行了。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比你小姑妈还大十几岁,也早就嫁人了。葛老头一辈子几乎大半资产都落到你小姑妈手里。说来你小姑妈当年一时负气,那曾想竟将自己造就成了一位富婆?”薛真真望着窗外那偌大的花园,无比艳羡道。   “她故意将宅子建在乔公馆隔壁,也不知作何感想,”林楚望也怔怔道,觉得这位小姑妈的事迹可以去投天涯八卦了。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八一八我的奇葩爸妈》和《我的传奇逆袭人生》。   薛真真撇撇嘴,又叹口气:“不过我也是听来的,人多口杂,以讹传讹的,可能有些失真了。”   “我再同你说一事,”薛真真眨眨眼睛,“昨晚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偷偷听赵妈同一个丫头讲:巴尔顿道那栋房子作姐姐的陪嫁,其实不是谢家老爷子的意思,而是你小姑妈送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肯承认是她自己送的。你猜她为什么这么做?”   林楚望惊呆了,霎时间有些消化不了,只好摇摇头。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隔着烟卷看她,或是在草坪暗处看她的那双斜插入鬓的媚眼,不知那双眼睛究竟阅尽过多少豺狼虎豹,如今看着她时又在想着什么。   “你也想不出来是吧?”薛真真有些气,嗓子也变得尖尖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真是,枉我讲了这么多八卦,你这什么新鲜事都没有也就罢了,屁也放不出一个。”   她说完这话,眼睛不由得瞟到窗外什么东西,便“诶——”了一声,推开门扇走到阳台上去。   楚望大喊“糟糕”,却也来不及阻止薛真真。   薛真真拿起那只喝空了的可口可乐玻璃瓶,目光却被下面押着的信笺吸引了。她放下可乐瓶,摊开信纸来看。楚望伸手来抢,无奈抢不过,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将信举高来看。   玛玲姐信已经被取走了,这是封新留下的纸也不知是多少天前搁在这里的,被风雨打的皱巴巴的,但字还勉强能看。   薛真真皱眉看了半晌:“我……修……给你……什么意思啊?”   楚望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上面用英文写了一行字:“肋排:篱笆我已替你修好了,有缘再会,你诚挚的Zoe”。   她这才抬眼去看那蔷薇篱笆:之前罐子后面那个大破洞果然已经被新的木条和花藤补好了。   楚望松了口气,旋即回过神来,心中忿忿道:谁特么是肋排?   ——   另一栋洋房的二楼是客室,其中一间房住了索米尔先生,一间杂物间辟出来作缝纫室。关于米歇尔母女,乔太太的态度就非常高傲了。她表示一来乔先生并未事先通知她(有姨太太这件事),所以也勿怪她没有为他们准备房间。   所以米歇尔母女还是暂住在另一间客房。   小孩子不免好奇心重。家里突然多了三个异国风情的来客,两个小丫头都格外兴奋,每天学完芭蕾之后要提着裙子去隔壁二楼溜达一圈,吃饭时也忍不住多看几眼,学完英文便更有理由去骚扰索米尔先生了,美其名曰——练习练习英文发音。   对此林楚望腹诽不已:好好的,干什么要跟一个法国人练英文?你就是跟中国人练也不要跟法国人练啊!   允焉是最积极的那个。这几日除了早晨跳舞、下午学英文和一日三餐,楚望基本是见不着自家姐姐的。薛真真看在眼里,表示出了对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作风十分不屑。但是真真自己也奈不住对英国皇室裁缝、自己舅妈的白人姨太太及其混血小宝宝产生的好奇心,非要拉着楚望壮胆,陪她一起去隔壁楼研究一屋子外国人。   她从前曾发毒誓“一辈子都不要再听法国人讲英文”,如今莫名其妙的又破功了。   一开始楚望只是在一旁观望真真逗小孩,但是允焉和索米尔先生的对话不止一次挑战她的底线。   “索米尔先生你好,我是允焉林。”十次。   “索米尔先生,很高兴认识你。”索米尔先生不得不丢掉手头的剪裁工具,与她握手七次。   “你想要吃苹果/橘子/香蕉/梨子吗?”   虽然楚望能深刻感受到,索米尔先生一天吃三四个苹果香蕉之后,可能更想喝点椰汁,或者尝试一下榴莲。但是林允焉丝毫不给他一点吃别的水果的机会,因为那些单词她不会。   ——“您现在在做什么呀?” ——“我现在在……呃……切。”   索米尔先生可能想要说‘剪裁’,但是他只会说‘cut’。也许他想说点更专业的动词,但那些词汇的英文他也不会说。所以这一段对话,也重复了不下十次。   某天的下午茶时间,林允焉说,“索米尔先生,到吃(下午茶蛋糕——允焉不会说)的时间了。”   索米尔先生刚吃完她递来的第五根香蕉,听她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惊恐的反问,“吃什么?!我不吃了……”   林楚望终于崩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上学后进度条就能拉快了。 真的很爱积极留言的蓝胖胖、花开花落、良辰今宵等等宝宝们T T 殊不知留言就是我加更的原动力啊   ☆、〇一八 姨娘与裁缝之四   楚望灵机一动,决心将自己从这种李蕾韩梅梅式的对话里拯救出去。   她想了五秒,在林允焉去楼下拿甜点的时间,走到索米尔先生旁边,用法文非常小声说:“先生,若是您不想吃,其实可以拒绝的。”   米索尔这些天第一次从除了乔先生之外的旁人口中听到法文,虽然发音略微有些生硬,语法也不尽然全对,但也足以使他停下在人台上做标记线的手。   楚望看着那双略略有些浑浊的瞳仁,又慌忙压低声音补充,“不要担心会使她不开心,毕竟这是我们家失礼在先。实在不行,您也可以留给我吃。如果您愿意尝试一次,她之后绝对不会再三番五次请您吃水果。”   “那样我不是更失礼了吗?”   “我来做失礼的那个,不就好了吗?”   米索尔的神情这才由惊讶,转而为大人逗小孩子时才会有的眯眯眼笑容,透过眼镜片上方来看她,“……不怕被家长处罚吗?”   “太太不会惩罚我的,至少最近不会,”林楚望眨眨眼,“不信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索米尔先生?”   这时,林允焉吩咐自己的丫头端着红茶和布朗尼进屋来了。   楚望即刻噤声,退到一旁远远看着。   林允焉示意自己的丫鬟将红茶和布朗尼端给米索尔先生后,又一脸期待的说,“请吃。”   米索尔先生则微微偏过头,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林楚望。   楚望会意,偏着头乖巧的问:“二姐姐,有没有我的份啊?”   林允焉道:“妹妹自己下去吃自己那份不就行了?”   楚望笑道:“我实在太饿了,我先吃这份,我那份留给索米尔先生好不好?”说完她又抬头,用英文询问索米尔先生,“可以吗先生?”   在索米尔先生的点头应允下,允焉眼睁睁看着楚望取走她悉心奉献的红茶与布朗尼,坐到角落里开心的吃起来。   ——   果不其然,允焉马不停蹄的告御状了。   晚餐桌上,索米尔先生正在询问乔玛玲婚纱意见,乔先生正在同米歇尔,薛真真在一旁很认真的教莱昂用筷子。允焉则一边假装能听懂法文似的分外关注索米尔先生的对话,却又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去瞥林大太太。   林大太太用比往日优雅一百倍的姿势吃完最后半粒虾仁,高傲的抬头擦了擦嘴。调整了六七次表情后,她清了清嗓子以正视听,问林楚望道:“听说三丫头今天跟客人抢吃的了?”   林楚望正和芦笋较劲,抬头怔怔的、有点无辜的点点头。   林大太太要在姨娘面前维持风度,又要在三个丫头面前维持自己威严,便轻咳两声、声色俱厉道:“你来了香港这么久,还没有将规矩学明白吗?”   楚望忙不迭放下刀叉,规规矩矩立在桌边,小声道:“姑妈,是我不对。”   林大太太这一声威力远低于她的日均水平的喝斥,使得餐桌上的交谈都暂时停了下来。米歇尔本是佣人出生,一早听说过这个出生高贵、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正房太太的存在,向来对她敬畏有加。第一次听她正经训斥旁人,不由得也有些心中发憷,脸色发白的搂过同样脸色发白的莱昂。   一边是维护家规、威严毕现的正房妻子,另一边是金发碧眼却苍白娇怜的小妾。乔老爷见状,第一反应当然是去宽慰那位梨花带雨娇俏惹人怜的姨太太。   白人女人大多骨架生的大,这位米歇尔可能是奴仆出生,营养有些不良故而格外瘦弱些。林楚望心目中的白人女人是力拔千钧的,打起架来随随便便抓起你的头发往墙上狂撞,没想到一个世纪前的白人女人竟是此等异类,在本身不算高大的林大太太面前,相形之下竟显得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有人曾问:婆婆太挑剔怎么办?那就给她找个假想敌,比如:婚姻生活的第三者。她自顾不暇,自然无暇顾你。   说的就是此时的林大太太,好容易鼓足了一口气要对林楚望一通发落,在乔先生宽慰小娇妻的一瞬间便泄了气。她心中自然是有气的,但是不能现在发作,不然她可真就一败涂地了。   她旋即用温柔无比的声音说道:“女孩子小时候皮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只有一次,下次犯错,姑妈可是要罚你的。快坐下吧。……玛玲,刚才索米尔先生同你说到哪儿了,婚纱可是过几日便能出样?”她看了一眼乔老爷的脸色,转而又微笑着用英文问莱昂:“莱昂,现在会用筷子了吗?”   楚望得了大赦便赶紧坐下重新操起刀叉与芦笋继续作战。   林允焉并没有得偿所愿的看到林楚望被罚,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索米尔先生身上,索米尔先生虽则一直在用法语同乔先生,却不止一次听他提到了“Chuwang”这个发音,并言谈间两人都时不时向林楚望投去欣赏的目光。   于是晚餐的剩余时间里,允焉都有些蔫蔫儿的。   ——   晚餐过后,楚望散完步,便歪坐在花园的藤编秋千上哼着乱七八糟的流行歌小调。索米尔先生在楼上看到了她,没一会儿就下了楼来,坐到藤编秋千旁。   “嗯哼……我竟输给了一个中国小女孩,”索米尔笑道:“那么中国小女孩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呢。”   “晚餐桌上我听您说,”楚望歪着脑袋想了想:“完成我姐姐的婚纱之后,索米尔先生会离开乔公馆,在油麻地租一间店铺,找一两位学徒做一些帮工?”   “好几位乔先生的朋友都委托我为他们做一些礼服。我曾在法国见过一些中国的手工刺绣,希望能使用在一些西式礼服上。所以这次随乔先生来香港,目的也是想学些中国的手工刺绣。”   楚望点头道:“确实很漂亮,可惜我手拙,没有学会 。”   索米尔先生也有些好奇:“你为何从不在家人面前讲法文?”   “我和我母亲在家族中不是特别受人喜欢……”楚望决定撒个无恶意的小谎,“而我的法文和英文都是她教的。”   “噢,谁会讨厌这样伶俐可爱的女孩,”索米尔先生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那么,这样伶俐可爱的女孩,想要的奖赏和我今后的打算有什么关系呢?”   楚望狡黠的眨眨眼:“索米尔先生需要的帮工学徒,有没有可能是一位不会刺绣的东方小女孩?”   索米尔先生听完她的话,明显有一些惊异,却又十分郑重的问:“为什么会想要学裁缝?”   她很想说:因为先生您姓Luca,一百年后以您姓氏为名的高定礼服,可是以万为单位起步计价的。跟您这位鼻祖学一手,不管学到几分,以后都是黄金铁饭碗啊。   楚望当然不可能这么吐露自己的心声。想了想,她说:“我结婚时也想穿和我姐姐一样时尚漂亮的婚纱,但是我是肯定请不起索米尔先生这样厉害的裁缝的,所以……”   索米尔先生听闻不由得大笑起来。   楚望见他这么笑自己,更委屈道:“我甚至怀疑我未婚夫会抛弃我,娶一位更时尚的老婆。如果那时候我能从索米尔先生这里学到一星半点技能,也足够养活自己了。”   这句话是再真心不过的真话。   索米尔看着这个丁点大的小人,竟在愁眉苦脸的焦心自己的嫁娶问题,他不由得忍住好笑,正经道:“等到你结婚时,如果还在香港,一定来帮你做婚纱……不过,乔先生和乔太太会同意他们的宝贝侄女,在我这里做帮工受苦吗?”   楚望眼睛一亮:“只要先生您答应,我姑父与姑母那边绝对没有问题。”   ——   索米尔先生肯收楚望做学徒,乔老爷自然是没有意见。乔太太打心里眼觉得,在中国,裁缝实在算不得什么上得台面的职业。但是她还是装模作样的建议了林楚望一下,告知她,那位正经的英文老师马上就要抵达香港了,问她是否真的要放弃下午的英文学习时间,转而去索米尔先生油麻地的礼服定制店作学徒?   想到再也不用在以后每一个下午假装英文新生,林楚望当然是求之不得。   因为教会学校的老师都是英国人,所以入学考试会测试英文。乔玛玲因此替林楚望担忧了一下,允焉竟非常好心的替林楚望解围:楚望要明年才入学,还有一年有余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婚纱的雏形大致同玛玲姐商议好之后,索米尔先生也在油麻地寻到了称心的店铺。那位苏格兰老师到了香港,玛玲便能全身心投入备婚状态。伯爵路如火如荼的开始筹备婚姻大事的同时,林楚望在来到香港近半年时间,第一次成为了拥有半天自由的人:在蝶儿的陪同下,每天下午乘坐电车去索米尔先生店铺所在的市区九龙。   林楚望这个学徒帮工不用交学费,当然也没有工资,所以她依旧没有闲钱可使。虽然索米尔先生经常会买一些糖果之类的小零食,或是自制一些小玩意给林楚望。所以即使每天都来往穿行于让人购物欲极强的一百年前的香港商业步行街,林楚望也只能远远观瞻一下便带着蝶儿匆匆走过。   索米尔先生那里的另一位学徒,是一位嫁给香港人的越南女人,姓阮(Nguyen)。她十六岁来了香港,便在香港一家旗袍店学刺绣,一做就做到三十岁。因为在越南时,随母亲在法国人家做了十多年女佣,所以法语也说得相当不错。她有天从旗袍店下班回家,看到了索米尔先生在店铺门口张贴的广告,当即决定从旗袍店辞职,来索米尔先生这里做帮佣,和索米尔先生教学相长——当然这位阮太太是有佣金的。   阮太太非常寡言少语,基本都在角落里一丝不苟的为玛玲姐的婚纱做最后一步装饰——绣牡丹图样。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听索米尔先生被林楚望的毛手毛脚搞到几近抓狂,在油麻地街头暴走两圈后,回来又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继续教导林楚望一些最基础的剪裁机巧。   林楚望唯一一次使索米尔先生点头称赞觉得“孺子可教”,是在某一天,他发现这个小不点,竟然非常精准的用小圆和多边形剪裁大圆和椭圆,剪裁的结果是——非常精美的对称花纹图案,可以在其上进行刺绣。索米尔先生大感意外,连着三天拿着那张图形大夸林楚望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林楚望不禁有些懵逼。这些几何切割方法,是CAD和工程制图上再基础不过的制图要素,实乃为了方便手残理工科生。她完全没想到,在这个工程学才刚刚起步的时代,自己莫名其妙就开了个先河,实在令她有些惶恐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林楚望语言技能:主英、德,法西意听读写比较多,说得少。因为会西语,所以能听懂葡萄牙语。拉丁文只会学术词汇和专业词汇,不怎么会念。 要拉进度条了你们应该看出来了。觉得我拉狠了可以提出来,我就写慢一点。 —————————————————————————————————————————————————————————————— 从前的旗袍都是手工刺绣,不像现在都是批量印花和贴花。 —————————————————————————————————————————————————— 最近一更新就掉收是怎么回事……抓狂,很想知道你们想看什么。。。 T T不觉得这个年代中西结合的生活琐事很有趣么!! 哎就当我在自娱自乐吧……   ☆、〇一九 姨娘与裁缝之五   楚望偶然问起,索米尔先生为什么不再为英国皇室做裁缝了。索米尔先生说那时听说战争打起来了,他便向乔治五世请求返回巴黎参军,去步兵团打了三年仗。协约国胜利后,他便回到巴黎八区开了家裁缝铺。   这段谈话结束后,第二天索米尔先生便翻出一堆照片带到了油麻地,给她们展示自己参军前和胜利后的照片。照片里三十岁的索米尔先生穿着红马裤和灰蓝色军装,手持步|枪,神情坚毅。   在阮太太连连惊叹声中,楚望满脑子都是“握草第八区啊,三千欧起步一个月的房租啊”。一边心里默默的盘算:实在不行,就在三十一岁前好好赚钱,二战结束后去巴黎搞个两所房子,过上包租婆的生活了此残生算了。   虽然比起纳粹军装,法国军服是挫了一点,但是旧照片上,年轻的索米尔先生还是颇为帅气。林楚望问及他是否有太太和孩子,索米尔先生则快速转移话题。先是神采奕奕的向他们炫耀自己胳膊上的炸|弹碎片和背部的枪伤,又说起巴黎和会签署《凡尔赛条约》,几位英国外交官太太和几位法国外交官太太都到他那里做礼服,两国太太互相吐槽对方“老古董”“不懂时尚”或是“出格”“不够体面”等等……听得阮太太咯咯直笑。   说到凡尔赛条约,楚望便想起一个相当可疑的事情。作为一战战败国,德国的战败赔款直至2010年才还清,凡尔赛条约导致了后来长达十余年的德国通货膨胀,马克迅速贬值,几千马克只能买一块面包,也间接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一战初期,斯应作为坚决提议段祺瑞对德宣战一派的成员之一,为何凡尔赛条约之后,他反倒却要将斯言桑送去德国留学?   楚望向索米尔先生提出这个疑问:“一个战前强烈建议对德国宣战的人,为什么战后仍会送自己儿子去战败国、去一个在凡尔赛条约中挣扎着的地方?”   索米尔先生想了一会儿,便说:“也许是不想让他从政或是在最合适的年纪参军?”   以斯应如今在北洋政府的地位,如果让自己儿子也从仕途的话,不需多日便可青云直上如日中天。何必非要让他去德国吃这个苦?即使如今留学镀金浪潮大热,但是去英国法国、甚至美国,哪一个不是比德国更好的选择?   楚望的困惑至此又加深了一层。   ——   这两月里,乔太太每日为乔玛玲婚嫁的琐事忙的焦头烂额,时不时还要为米歇尔姨娘的事三天两头争风吃醋,搞得乔老爷自然也不大好过;香港女塾新生入学英文测试在即,薛真真和林允焉没日没夜的由史密斯老师进行一系列针对入学考试的考前密集辅导,有好些天连早晨的芭蕾课也没参与。看着只楚望孤零零一个学生,邵老师似乎也不大高兴。总之一干人也没什么功夫忙里偷闲来挑楚望的毛病,她倒是乐的清闲了好一阵。   楚望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比乔公馆里所有人先看到新郎。那天下午她刚学会抓褶,兴冲冲的想向索米尔先生展示成果,忽然许多人都吵闹着跑到了街上。   她也探头往街上看,瞬间就被震撼到了。   长长一列队,从离店铺很近的地方,一直排到街的尽头,还不算完——全是挑着一只只巨大箱子的挑夫。箱子上都用红绸绑出花结,箱盖的桌上和玻璃柜中均摆满了精美的瓷器、有些则摆着刺绣亚麻织品。挑夫队伍越到后面,更多的则是一些楚望说不上材质的家具,都是非常典雅的欧式家具,均可以看出价值不菲。挑夫也是精挑细选的,步调一致,脚步也异常沉稳,故而箱上尽管惊心动魄的摆着上等的瓷器,却绝无可能打碎一件。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姐姐的聘礼了。据她从路人耳中听到的传闻——这些东西,有些是从欧洲精挑细选的,有些则是从越南运来的。所有的聘礼先是船运过来——包了两艘货运驳船——然后在码头卸下,让事先雇佣好的挑夫一路从九龙仓头挑上山,在开车运往巴尔顿道——以好使香港一干市民们也见识一下这位黄兴先生的手笔。   几辆道奇缓缓的跟在挑夫队伍的尾巴上。其中一辆车开过时,阮太太突然非常激动的指着驾驶室里一位梳着油光发亮大背头、肤色略深,长得不算帅气却五官端正、神情坚毅的方脸男人。这人经过裁缝铺时,正好摇下车窗,伸出左手来抖了抖手中的烟头。阮太太指着他用法语说:“我认得他,他叫黄马克!”   楚望这才认识了她未来的表姐夫。   阮太太却借着说,“他在西贡很有名的!他爸爸是很一家很大的烟草公司老板,他们家在西贡势力很大!去年他谈了个法国人女朋友,给他爸爸捉住了,当场就是一顿暴打,那女孩子脸都打毁了,这事去年在西贡闹得很大!后来听说他爸爸给他寻了门亲事,也不知是香港哪户人家的女儿 ……”   索米尔先生当然也不知道外面这人就是乔老爷未来的金龟婿,只单纯调侃了两句“没骨气的怂包”之类的话。   楚望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神情复杂的看着阮太太手中即将成型的婚纱,又看了眼窗外暴发户一般无比高调的送聘队伍,回想了一下清纯美丽优雅高洁的乔玛玲,不禁有些莫名的怅然惋惜。   不过她转而又想,这两人,一个在出阁前私会浪荡英籍公子不成,另一个与法国女友约会被父亲当街痛扁,最后都是亡羊补牢一般,为了弥补两人的过错,乔小姐和黄先生都得到了这门轰动南洋商界的顶般配的亲事……   所以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多么不公平。   ——   伯爵路这边,入学英文备考和婚嫁已经进入如火如荼状态。作为一个珠三角贸易界大佬,时常会有香港和上海的商界名流借着庆贺乔玛玲婚事为由,上门和乔老爷结交一番。门廊上的贺礼拆都拆不及,乔公馆小花园里三天两头都有派对——不过三个小丫头是不被允许参加的。林楚望每天听着花园里的蓝调哼着小曲回屋练习裁缝技能,薛真真和允焉则在音乐伴奏下焦头烂额的背单词。   从小就有英文学习环境的薛真真学的比允焉快许多,而允焉大约是作了太久封建时代的才女,思维转换不过来,着实学的十分费尽。好几次林允焉都没有通过往年香港女塾的入学测试,薛真真则是个八十分往上的优等生。加上薛真真时不时三言两语、得意洋洋的给她施加压力,林允焉的学习环境更为恶劣了。   十月入学测试在即,允焉一心备战赴考连芭蕾课都停了,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再看报纸。十八日早晨上午报纸头版头条都被“北伐讨逆”“直奉战争”占领了,林楚望平静视察完所有新闻,确认自己父亲没有站错队伍,便淡定的放下报纸喝牛奶。   不具备未卜先知功能的乔太太便没有这么从容了,她放下报纸后偷看了一眼林楚望,脸色苍白的从餐桌起身匆匆上楼去找自己丈夫商议。虽然林楚望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大约也无非是“如果直系逆贼成功了,我们家要不要继续维护林俞,还是早一些划清界限”之类的。   乔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她的失态也只存在于十八日早晨的餐桌上,之后对待林家两位小女儿也还是往日模样。   而对自家前途丝毫不担心的林楚望,思绪早就飘远了。她想起那个民国四帅之一的张少帅,如今二十三的年纪已是旅长,长得还很帅,真真是少年英俊。如果不是早早结了婚,恐怕已是一众上流社会太太口中优质金龟婿的不二人选。那位赵四小姐现下应该是和允焉一般的年纪,也不知如今在不在香港念书,林楚望倒是十分想一堵佳人芳容。   也因此,当允焉提出“不如让三妹妹一同去参加女塾的英文测试,也好为明年作准备”时,林楚望想也没想双手赞同她的提议。毕竟,万一,入学考试时能与一荻小姐同堂竟考,未来在子孙后代面前,也能作为谈资好好吹嘘一番啊有没有!   乔太太和乔玛玲也都接受了允焉的提议。毕竟大家都对林楚望能通过测试不抱有任何希望。就当她是去给两位姐姐作陪考助阵,也方便来年能顺利通过测试。   入学考试前一日林楚望同索米尔先生请假时,收获了来自索米尔先生的一只红色小圆帽。据索米尔先生说是,听闻中国人觉得红色代表吉利,那红帽子就是“喜从天降”的意思。所以他委托阮太太在帽檐下面纹了一个小小的正楷体“福”字,后面还跟了个花体“Lucky~”。   这使得林楚望不禁想起后世那些无知的外国人,不知哪里学来的,流行在身上纹中文汉字,还是那种打印体的。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过一些德国小帅哥跑来跟她炫耀他们身上巨大的打印体“福”“吉祥”,甚至还有“囍”。   不过第二天林楚望还是非常开心的戴上了她的小圆帽,坐上了乔家的开往九龙山林道香港女塾的小汽车。   那天是周五,下午两点女学生们便早早放了学。女学生大多十五、六岁年纪,剪着一致的童花头,着深海军蓝与白色相间的水手服。裙子低过膝盖,下面则是过小腿的白袜和圆头小皮鞋。正在发育或已然发育完好的女孩们,周身都散发着受过良好教育,修养极佳的清纯气息,从矮了一两个头的小不点们面前笑闹着走过,手中拿着网球拍上了电车。三个女孩三颗脑袋随着少女们转了一圈,脸上全是艳羡的神情。   薛真真微微仰着头:“明年夏天一定要征求舅妈意见,带我们去浅水湾沙滩上多晒些太阳。肤色还是深一点,健康一点的好看。”   允焉嘴里念念有词的背单词:“B-e-a-u-t-u-f-i-l, beautiful.”   薛真真翻了个白眼:“t-i-f-u-l.”   林楚望则四处探着脑袋,逢人便问:“你认不认识姓‘赵’的赵家四小姐?叫一荻,或者Edith。”   最终林楚望还是没有寻到她的偶像赵小姐,允焉则随着考试时间逼近而越发小脸苍白。   新生有十二人,十二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由修女引进古堡一般的教学楼,到二楼的教室里分三列坐下。小女孩们都比修女矮一个头,林楚望则比她们都矮半个脑袋,因而得到了修女奶奶的特别照顾,坐到了日漫主角宝座上——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   两页A4大小的试卷,约莫一小时作答时间。包括听写、填空、阅读和看图小作文,难度可能与中考试卷相当,但是听力和写作会更难一些,包含一些圣经中的典故——比如作文则是玛利亚抱着耶稣的图画。听力是由那位修女奶奶以非常缓慢优雅的发音念一些简单句,只有最有一句是复杂句。   林楚望则飞快的写完试卷,再从头将一些正确答案改成错误的。她算了一次,将最后得分准确无误的控制在了五十九分上,便将试卷交给修女奶奶。其余十一个女孩子大约也都知道她是陪考,估摸着这试卷对这样一个小孩来说是难了一些,便也没放大在心上。   林楚望在天主教堂附近溜达了一小会儿,便回到校门外。乔家司机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先上了车,没一会儿真真和允焉也都出校门。两人相顾无言,沉默着坐上了车,但考试结果已经非常明显的写在了两人脸上。   两天后的午餐时间,乔太太拿着三份成绩单和两份通知书,盛怒的坐在了餐桌上。   她先抬眼看了薛真真一眼,“威尔逊先生对薛真真赞不绝口,是这一届女学生中英文最好的一个,百分之九十五。”   薛真真笑着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牛肉。   借着,乔太太狠狠的看了允焉一眼,“允焉,你……哎,你就差一分,虽说到时候让威尔逊先生通融一下也能过。你说你,与真真一样的学,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允焉撅了几次嘴,好容易将眼泪忍住了没滴进牛肉汤中。楚望心想家姐怎么好巧不巧的也卡在五十九分上,实乃时运不济啊。   这时乔太太突然看了林楚望一眼,看得她一个哆嗦。林楚望心想:难道我和允焉一样考五十九,竟还是会使你们不开心吗?或者说我的实力水平在你们心中其实是低于五十九分的?   这时乔太太叹了口气,继续数落允焉道:“比不过真真就算了……你怎么……三丫头都考过了,你怎么连三丫头都比不过?”   “咣当”一声,薛真真和林楚望餐叉上的牛排都落进盘子里。   “不会……不会吧姑妈,我多少分来着?”林楚望险些结巴了。她绝对不会算错的啊,最后得分绝对绝对是五十九。   “百分之五十过,三丫头得了百分之五十九。”乔太太平静的向眼泪汹涌的允焉陈述这个事实。   林楚望一拍脑门,大恨自己竟然搞了乌龙。西方的及格线不是六十分过,而是五十分,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了两本回忆录小说:张幼仪《小脚与西服》及严歌苓大佬的《金陵十三钗》 实在没找到天主教会学校入学考试考什么,就自己发挥了一下想想。 ———————————————————————————————————————————————————— 一战时法国第58地方自卫团列兵 ———————————————————————————————————————————————————— 1923年4月26日,伊丽莎白·莱恩夫人与阿尔伯特王子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结婚。婚纱是香奶奶本人设计的长礼服←v←,头纱是伊丽莎白婆婆用过的蕾丝头纱。 ——————————————————————————————————————————————————— 上一章留言达到了历史新高,超爱你们的T T如果不是你们的留言我很可能会坚持不下去了。。 我会加油的   ☆、〇二〇 童花头与德国来信   看着允焉的眼泪婆娑与薛真真的刮目相看,楚望忏悔了整整一宿。她长达半年人畜无害的伪装,在这一天似乎略有破功,并成功加深了允焉对自己的敌意(虽然本来就不少了)。允焉本不是什么十分争强好胜之人,偏生对林楚望的敌意格外的大,无非就是因为一门婚事。   但是这门婚事几乎是楚望的救命稻草。让她拱手让人?不可能。   楚望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盖过薛小姐的风头,一个区区五十九,倒也不至于就破坏了她长期以来在薛真真面前塑造的不思进取的懒散形象。   她本打算第二天餐桌上便同大姑妈坦白,自己其实只是凭着一点运气而已,日后很可能会学不懂,不如明年再来。结果那日早晨林大太太一早便出门去陪一位官太太打高尔夫了,林楚望打了一夜的算盘旋就这么扑了个空。   她本以为早早入学于她而言并无甚益处。晚一年入学,不仅可以大大的减少与真真与允焉发生正面冲突的概率,也能趁这一年时间里将缝纫专精点得更高级一点。没想那日下午的一件事,全盘推翻了她所有打算。   那个下午楚望刚做好平生的第一件款式简单的背心成品,收获了来自阮太太和蝶儿的连连称赞。索米尔先生出门去邮局了,满载而回时,从一沓包裹信纸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林楚望。   来自德国柏林的。   其实若不是因为乔太太一早就出门了,这封信不会滞留在邮局,而由带着白人光环的索米尔先生取回油麻地裁缝铺。也若非如此,这封信极有可能会先落入林允焉手中,林楚望也绝无可能会看到那封被斯言桑原封不动寄回来的、数月前由林允焉寄去的声情并茂的新体诗情书。   还附带有她的照片。   在这个年代的东方大陆,去照相馆拍照,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奢侈品——至少林楚望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   所以,要么允焉有来自父亲或是乔太太的暗中补贴,要么则是乔太太亲自带她去相馆拍了照,并亲自替她将这封附带了照片的信寄去了德国。   而斯言桑的来信中询问了为何没有收到三妹妹的回信,却反倒收到了二妹妹的。信中他还直截了当的指出了他想要了解的是林楚望的近况,并不是林允焉的。   她当然并没有寄回信的资金,姑妈与父亲也不会给她提供。就这么任由她做个不懂回信的失礼人,却让她姐姐热络络的弥补妹妹的过失,巴巴的把脸贴上去——结果人家斯公子并不承情,原封不动的将信寄了回来。   林楚望拿着那封信坐在人台旁边的桌上,被这滑稽无比的事气笑了。   索米尔先生非常关切的问起是否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楚望则无奈的摇摇头。她当然不可能告诉索米尔先生:我最大的困难是缺钱。索米尔先生已经待她够好了,不仅不收她学费、不计较她三天两头为自己添乱,还总买些小玩意逗她开心,她不可能不知感恩,不懂知足的向索米尔先生提更多不情之请。   楚望只是表达对往后一周只能来油麻地三天——没课的周三、周五下午与周六——不能每日都见到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的伤心,再次感谢阮太太为自己上学特别缝制的小书包后,她笑着扬扬手中的信笺说道:“要倍加努力争取才会得到和别人同等的权益,想想有些沉重。”   索米尔先生则肃穆的说:“那就更努力一点,做一个权益高于他们的人。”   ——   楚望只是将允焉那封被“遣返”的近体诗塞进乔公馆门外的信箱,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即便如此,姑妈与允焉日常举止一如往常,并不能看出丝毫挫败。   不过乔太太倒是略略小费了些周章,才使允焉能顺利入学女塾。往北平的去信中,她对此事大加渲染,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栽培他的女儿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三天后林俞便回信了。即使楚望只能将白话看个一知半解,但也能从这一知半解里观摩到父亲对二女儿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并在信的最后着了极少量的笔墨,稍稍夸奖了楚望两句,说“三女可造之材,乃林家之幸”云云。   入学前两日,三人的校服也都一应送到家中。这件非常新潮的校服,宛如允焉与薛真真人生某个重要里程碑似的,两人迫不及待的试穿上了,便不再舍得脱下来。   楚望看着那套水手服,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   她内心只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这老阿姨终于可以有正当理由装嫩了吗?!   傍晚,理发师到家中为三人将长发剪短成童花头。薛真真似乎早就想摆脱那头累赘的长发了,剪完后脚步也变得更加轻盈。剪头发的过程于允焉而言宛如上刑一般,好几次都从沙发上挣脱跑掉,又再次被玛玲和乔太太架回沙发上坐着。最后,她泪眼婆娑的盯着那一地头发哀悼好久,兴许这位才女在心中又作了一首诗。   而林楚望内心是欢呼跃雀的:老娘果真要开始愉快的装嫩了!!   说起校服,二十一世纪满满都是青春与荷尔蒙的气息,但是在从前的女校里,就只有一色的芳龄女孩子们之间互相欣赏了。女塾里的女学生有四个年级,统共不足五十人。一栋楼房辟作教学楼,一栋小楼作为家人不在香港的女孩们的校舍,都设在天主教堂背后。一个神学院,一个图书馆,外加一间琴房,大约是学校全部陈设。   第一年的课程以英文为主:每天都有一堂英文课,或为写作,或为语法,或为英译汉。此外一周三堂算术课,一周两堂地理课及科学课,一周两堂网球课,每周三、五放学前还有一堂神学课。作为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楚望在听说有科学课的同时竟还要听基督传教,不由得乐了好半天。   香港的女孩们大多都有自己的英文名,或者压根都没有中文名。其他女孩拗口的名字,搞得英文老师(也就是威尔逊神父)几乎崩溃了,第二堂课上便印了一沓常用名,让女孩们从中挑一个作为自己的英文名。真真挑了“Leonie”,允焉则是“Lina”,楚望则沿用了上一世的名字“Linzy”,音谐林致。   全班十二个女同学,有五名是香港本地的,有包括薛真真在内的四位上海女孩(另三位都在学校借宿),一位广州商贾家女儿,还有两位林家的绍兴姑娘。女孩子一多就容易变成一台小型班级宫斗剧,就如后世大学八人女生宿舍有无数个微信群一样,这个班级的女孩们有许多派别:借宿派和外宿派、粤语派和吴语派、香港派和内陆派……等等。毒嘴毒舌又开朗大方的薛真真立马成为诸多派别中领军人物一般的存在,林允焉也收获了不少吟风弄月的小姐妹。而在班中向来存在感极低的林楚望……什么派也没加入。大约是她三天两头在课堂上睡觉,块头最小、话也最少,看起来战斗力颇低的样子,两军互相对垒时,竟也没人来拉拢过她。   唯一与楚望多说过几句话的,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叫谢弥雅,是个混血姑娘。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皮肤极白,纤长细密的睫毛下,眼睛是漂亮深邃的灰蓝色。她坐在林楚望前面,每一次侧着头听课时,那个完美的侧颜便会不经意的落入林楚望眼中。她有时会盯着那张脸就走神了,总觉得不知在哪里见过另一张十分相似的脸,也许是上一世的什么英剧或者美剧里吧……   弥雅很快察觉到了楚望不加掩饰的欣赏。在有一天网球课上,两人被分到了一组,她一个球挥击过来,笑着说:“林兹,你课上老看我,是怎么回事?”   被篡改了名字发音的短腿林楚望艰难的接着她的球,气踹吁吁:“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弥雅噗嗤一声笑了,发过来一个更狠的球,“你这么讲话,像哪家的浪荡公子似的。”   楚望再度接球失利,嘿嘿笑着挠挠头发,发了个格外温柔的球过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总觉得你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次换弥雅没接住球了。她拣了球,气恼的扑在球网上方,冲林楚望丧气的皱眉道:“我猜你是见过我那大名鼎鼎的哥哥吧?人们总说我长得像他——搞得好像这样讲,我便沾了他的光捡了天大的便宜,会觉得分外开心似的!拜托拜托饶了我!”   楚望一惊,却怎么都想不起那个拗口的名字:“你哥哥是那个……呃?”   “Zoe, 香港岛大名鼎鼎的谢公子爷Zoe!”弥雅一脸丧气的翻了个白眼,背诵绕口令一样说着那个名字。   楚望想起这个人,再对比了一下弥雅与他的长相,确认是兄妹无疑了。那个萦绕许久的谜团得以解开,林楚望险些开怀大笑。   弥雅见她忍笑十分艰辛,作势一个球拍就要给她拍过来:“你还笑!我就知道你要笑我。”   已然发育良好的弥雅十分轻松的追上林楚望,勾着她的脖子闹作一团时,弥雅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其实我知道我哥哥与你姐姐的事。”   楚望惊异的抬头来看她,弥雅则笑着“嘘”了一声,“我保守这个秘密好辛苦,但是我知道除了我之外,你也知道对不对?!”她说完又自顾自的叹了口气,“玛玲姐算的上这香港数一数二的女孩子了,两人若是脱离家庭自由恋爱,倒也不是没可能步入婚姻殿堂。可我爸爸栽培他花了太多心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总不肯随意将他毕生心血拱手让人。光是为了送他去西点,竟不知上哪劳驾了两封将军级的人物给他写了推荐信——一位中华民国的,一位英国的,也算是下足了血本。”   楚望无比理解的点点头:“要是换作是我,我也是不肯的。”   谢弥雅则揪了揪她的耳朵:“你这小不点,讲话怎么老气横秋,也不知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要说:  索米尔先生讲的话与他自己的故事有关。进度条拉——拉——拉—— 另:想征集一个比较有内涵的书名,比如民国香港往事之类的……文艺一点的= =小的真的取名无能。 ———————————————————————————— 留言的小可爱们突然多了起来。。给你们爱的么么啾 ———————————————————————————— 那个为什么会看到更新了,点进来却还是昨天的章节,是因为,非签约作者发文的时候要先通过审核。如果我半夜12点发,那个审核人已经睡觉了,要等他8点睡醒起来我才能通过,大约是这样   ☆、〇二一 口红与婚礼之一   大约出于共享不为人知的八卦的心,楚望莫名的获得了“粤语派”及“香港派”领袖人物弥雅小姐的青眼相待。因此,楚望也莫名的受到了来自敌对阵营“上海派”领袖真真的拷问。薛真真不止一次在她周三、五下午网球课下课去油麻地的路上,或是在周末的芭蕾课上,亦或是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时突然出现,一脸严峻的问她:“你什么时候跟那个蓝死鱼眼关系这么好了?”   或者说:“你可是从上海来的,是我们这边的,怎么可以通敌叛国,去投靠香港派!”咦?不是绍兴派吗,怎么又成了上海派。   亦或是:“你若是现在悬崖勒马,我就不计前嫌的接纳你。”   甚至是:“你打入敌人内部,多给我们套点敌情!”   楚望认为,薛小姐日后若是没有成为优质特务,可真是大大的屈才了。   向来被薛真真欺压的允焉,竟也协同她的文学社小伙伴加入了弥雅同盟。她有时候无聊的紧了,便戏称弥雅、允焉和她是“奉系三角同盟”,薛真真则是万恶的直系军阀。以弥雅小姐和以薛真真为代表的两派,斗争日渐加剧,可以说打得比直奉战争和北京政变还要如火如荼。楚望本来隔岸观火的看热闹,突然被两派领袖夹在中间,一时间被推上了战斗的最风口浪尖。   在这段时间里她的缝纫技能也突飞猛进,在玛玲第二次修改婚纱时,林楚望已经可以帮上索米尔先生许多忙了。   索米尔先生和阮太太都以为她小小年纪,上学上得也比旁人辛苦许多,竟坚持要在裁缝铺给她开小灶。每周三五六下课之后,她时不时会吃到索米尔先生做的马卡龙、焗蜗牛等等甜点或者大餐,亦或是来自阮太太的牛肉米粉和鲜虾春卷。所以即使在学校里夹缝中艰难求生,在油麻地的小日子却也算过得颇为怡然自得。   民国十四年的春节来的格外早,作为一个容纳了中西方文化的地方,圣诞、元旦、春节挤在一块儿,从圣诞节前一周起,香港人民就开始了一个相当长的假期,这却是林俞最忙的一个冬天。   薛真真得了空闲回家过节,林家两姐妹却只得到了来自父亲的书信一封,被留在了香港过年。来信上并未提及北平战事,仅让两位丫头多听姑妈的话,好好念书。在信尾提及了长兄梓桐在斯应的建议下,放弃了北京大学的入学资格,准备开春入学黄埔军校。   乔太太对林俞此举十分不解,而林楚望则大感斯应与父亲实乃明智。   林楚望在乔玛玲的指点下学会了织围巾后,便织了两条非常简单的大红色围巾,送到油麻地作为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的新年礼物。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收到礼物都非常开心,又花了两个下午的时间,耐心的指导林楚望如何将旧衣物改作成巴黎这一季最流行的春季中性风背心马甲,林楚望做了许多礼物给乔公馆中每一个人——作为新年礼物。乔太太一开心,携众人去相馆拍了张新春合影留念;米歇尔悄悄做了一只布娃娃送给林楚望;玛玲听说她给自己的婚纱做了不少贡献,将她抱着亲了又亲,还说如果婚礼前她没有长得更高,一定要让她给自己做花童(林楚望心中则无比希望能快快长高一些);薛真真从上海回来时,听说林楚望给她做了小马甲,便慷慨无比的将她带回来一盒草莓味甜甜圈送给了林楚望(众人中只有她收到了薛小姐的礼物,林楚望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就连允焉也破天荒的赠诗一首,林楚望谢过并拥抱了家姐,虽然到最后她也没搞懂那首诗是什么意思。   开春之后,油麻地的一件小事,使得索米尔先生对林楚望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阮太太的新年礼物,是来自丈夫的一支CD珊瑚色口红。她开心的不得了,去哪里都揣在兜里,见谁都会拿出来炫耀一番——却不幸的在某次展示过程中摔折了。女人的口红不止为了涂在嘴上好看,更在于当众涂抹过程中的好看。一支折断的口红,不仅不好看,还不好涂。   阮太太悲怆的将口红尸体带到油麻地,索米尔先生则对此表示了沉痛的哀悼之情。林楚望看着那支断作两截的口红也觉得颇为可惜,询问了阮太太意见之后,她取了一只大铁勺、一只蜡烛和裁缝铺里盛金丝线的、拇指大小精致的铜盒子摆到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跟前。她将口红膏体放入铁勺中,在烛火上融化了,再盛入铜盒中冷却,自此变成了一盒涂起来更妩媚好看的胭脂。   阮太太看着那盒胭脂,无比疑惑的问道:“先是化作一滩水,再凝成这般形状,还能和原来一样吗?”   “没什么区别,”林楚望耐心解释道:“口红里面主要是着色剂、橄榄油、棕榈蜡、蜜蜡和羊毛脂,除了些许香精外,并没有挥发成分,也不会变性。”   不论林楚望怎么解释,阮太太就是不敢再用那盒胭脂。索米尔先生则看林楚望急的手脚并用,嘴里噼里啪啦一堆发音不标准的法文学术词汇,笑着不发一言。结果第二天,他就让帮工送来一套不知上哪儿搞的瓶瓶罐罐,在裁缝铺后辟出一方小天地来作为化学实验台。   林楚望盯那堆酒精灯蒸馏瓶眼睛放光。在索米尔先生的默许下,她当场给阮太太上了一堂化学实验课。   她先水浴加热蓖麻油、橄榄油,热溶蜜蜡和少量蜂蜡加入其中,再混合一点点正红染料和些微曙红,放入索米尔先生实现准备好的口红容器中,成型后递给索米尔先生和阮太太看,心中默念CD999,嘴上却解释道:“正红色口红。”   随后色素换做干胭脂虫,心里想着CPB12,口红成型后再次递给阮太太:“复古砖红色。”   在两人讶异的目光中,她“哦”了一声,才想起哪里有什么复古?现在就是古啊。   想起YSL12时,她又灵机一动,热熔80%左右的油类和少量脂、蜡类,少量细云母粉和珊瑚色。这次是一小支液状物,递给阮太太时,她笑着说:“它叫唇釉,比口红滋润,还闪亮。”   索米尔先生将三支林楚望自制的口红依次给阮太太试色时,林楚望再次将阮太太那盒胭脂融了,注入索米尔先生的口红模具中,冷却后固定在CD原本的铁制口红托上。   递给阮太太时,林楚望笑着说:“您看,是不是还是原来那支?”   阮太太手里拿着一堆口红,开心的嘴都合不拢。那天之后,索米尔先生和林楚望总是忙里偷闲的去试验各种类型的口红,后来又加入了一些更精致的金属模具与各色香精家族。爱美的阮太太莫名的成了这二人的小白鼠,却开心得咯咯直乐。   ——   春节后十来日,乔玛玲的婚期近在眼前。香港经历短暂的冷锋过境,渐渐迎来风和日丽的春日,林楚望做的时髦小马甲也能派上用场了。   最近的东征与孙大元帅逝世,林俞依旧忙得抽不开身,一众亲朋也纷纷表示理解。上海薛家来了许多十分热闹的亲戚,而近在广州的林梓桐便作为乔家娘家男丁的代表,来出席了这次婚礼。   婚礼前夜有一场聚会,大约是依据传统,新娘家人要请新郎家众人吃饭。黄家家谱兴旺,除了黄兴在越南经商外,大多数亲戚都在香港和广州,所以这一次参加婚礼新郎家人竟有八十余人。   而乔玛玲这边,除了人丁寥寥的绍兴林和三十位上海薛、乔家人,还有个不得不做做样子舶来的谢干爹家的亲戚。这个仅仅不让新娘及新娘家中十五岁以上的女眷参加的聚会,与会人员高达百余人——这么多人,乔公馆的小小花园可是装不下的。这时不知哪位不懂事的亲戚突然说起:“那位新娘家的小姨妈——不是号称据说有这全香港最大的花园吗?”   加之谢家本身与葛太太关系颇为交好,于是聚会地点就这么莫名的拍板定了下来。几个小丫头生平也第一次获得了参与家族花园婚礼派对与参观那位小姑妈花园的机会。   虽说香港风尚已较为开放,但毕竟诸多亲戚是广州、上海来的,所以派对当天,一众女眷还是只能待在葛太太偌大洋房里吃甜点、喝茶聊天。   三个小丫头下午睡过觉,才在各自丫鬟的带领下穿过伯爵路,花了十五分钟才走到葛公馆门口。刚进雕了北欧神话人物的大理石门柱,一个少女便笑晏晏的问道:“是薛家与林家的三位小姐吧?放心,我来带过去见各位太太就好。”   那少女着一件明黄色丝质旗袍,姣好的身形包裹在旗袍下;细长匀称的小腿下耷着一只厚底木屐,脚踝上系着红绳结着铃铛,走起路来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好似少女的娇笑——当然,这位少女长得也相当好看。   允焉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小姐,不仅落落大方,举止也甚是得体,不输于玛玲姐;薛真真立马一个眼刀喝止了她。   少女将三人带上实木楼梯上到二楼——那里一间宽大的厅堂,正对着一扇十余米宽、正好将整个花园一览无遗的落地窗户。厅堂中三三两两的女眷在低声交谈笑闹,好不热闹。再穿过一扇门,便是一间小一些的厅堂。其中的陈设更有一番精妙之处,但却只孤零零的坐着一个已算不上芳龄、背影却颇惹人遐想的女子。着一件黑丝绒的旗袍礼服;这肃杀黑色非得白到独树一帜的才穿的住;那女子背对着她们,纤长的小臂从一色的黑中倾泻出来,以很小的幅度轻轻晃动着。   少女敲了敲开着的门扇,低声唤了声,“太太,女孩子们给您带过来了。”   女子应了一声,只稍许摆摆手;只见那同样苍白羸弱的手指上,薄薄的涂了三颗指甲的猩红蔻丹,那少女便退下去了。林楚望这才发觉:原来她刚才背对着她们,是在涂指甲。一时间,她不由得想起《围城》里那个“一张红嘴唇,十点红指甲”的汪太太来。   此时的允焉与楚望都震撼到了——这位甚至能和乔玛玲媲美的巧笑玲珑人,竟然只是这位葛太太的使唤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婚礼会写详细一点,因为有重要人物要刻画。婚礼之后再拉进度条。 —————————————————————————————————————————————————————— 其实林大太太应该称作乔太太,林四太太作葛太太,但是为了方便区分,就沿用古代林氏之类的叫法。 —————————————————————————————————————————————————————— 关于林楚望对斯言桑的看法,你们可以参考以下:假如你是张少帅的颜粉,穿过去之后,突然告诉你张少帅是你的未婚夫,虽然明知道,于他而言,自己会成为于凤至或赵四小姐中的一位,恐怕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也没人会拒绝吧。←大概如此 —————————————————————————————————————————————————————— 我真的没确切的说过男主是谁,后面还会出现许多很优质的男子,甚至很可能张少帅本人也在我的YY范围内呢??所以那个喷男主的是什么回事。。。   ☆、〇二二 口红与婚礼之二   这三位也不算得没见过世面的,此刻却仿佛面对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魔鬼怪,竟不禁有些局促。加之葛太太遣走丫头之后,便继续专心致志的涂她那剩下两颗蔻丹,也不说搭理她们一下。   三个人站在门边,手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的好。林楚望一个激灵,拿胳膊撞了另两人一下,率先乖巧的开口喊道:“小姑妈下午好!”   薛真真也忙不迭的跟着林楚望喊了句“小姑妈好!”林允焉则一脸不悦,给旁边两人的胳膊一人拐了一下,才泱泱的跟着喊了声小姑妈。   葛太太这才舍得开金口了,却只淡淡的从吐息间哼笑一声,人慢悠悠的从椅子上转过半个身。正待要支起脑袋打量她们,林楚望忙不迭狗腿的喊了声:“小姑妈!当心指甲油没干透。”   葛太太轻飘飘的看了林楚望一眼,手便落在一旁的紫檀木几案上。食指指甲在那木头上轻轻敲了两下,抬眼来问:“怎么?这是出门前,你们那位大姑妈现教的规矩?”   另两人不则声,林楚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嘿嘿笑着。   葛太太支着身子,懒散散的站起来,抻了抻旗袍;她一举一动都像咿咿呀呀的唱片机,有她自己的章法可循,分外优雅动人。她视线低低的扫过允焉与真真,“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们?”   允焉不答,真真则小声问道:“自然不是。”   葛太太往外走两步,顿了顿,转头说道:“今天是你们大姑妈的主场,有许多人要应酬,抽不开身,便委托我看着你们点。我这才差人将你们接过来,好看看清楚都有几只胳膊几条腿,免得将你们还给她时缺斤少两了,你们大姑妈可是要拿我是问的。”   从没被人拿来当集市上的猪肉一样作比的允焉气得小脸儿煞白,薛真真却觉得这个比拟十分新奇好笑。   楚望却卖乖的答道:“回禀小姑妈,一共六只胳膊六条腿,六只眼睛三张嘴。”   薛真真憋了好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葛太太只盯着林楚望多看了几眼,脸上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你倒是会数数。”   三个丫头都被她这个目光搞得有些发憷。林四太太却冲外面喊了声:“穗细!”   引她们进来那丫头忙不迭应了一声候在门口等林四太太吩咐。   林楚望发现了,林四太太说话前都有非常短暂的停顿时间,这一点点时间仿佛是提气用的,却让听众忍不住在这短暂的时分去揣测她的情绪。比如此刻,三个丫头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总觉得下一秒便会被偷偷拉出去屠宰了。   葛太太却轻描淡写的用英文说了句:“带去小会客厅见亨利先生罢。”   ——   亨利先生是个着燕尾服的英国中年男人,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是个严肃正经的执事。   所以当亨利先生推着装有三层甜食的小车过来时,薛真真和允焉才讶异的发现——原来小姑妈并不是要偷偷背着大姑妈给她们上刑。   亨利先生的举止非常有派头,往她们杯中先倒牛奶、再倒茶,旋即随侍在稍远的地方。薛真真第一次压低声音惊叹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请的英国人!”   允焉则目瞪口呆的盯着三层点心盘里精致的三明治、松饼和水果塔说不出一句话。   楚望则第一次间接的意识到,这家人是真的相当有钱且有品。   在真真一边啧啧称奇四下打量,并开始嫌弃自家丫鬟“俗”且“老土”并”粗鄙不堪”时,楚望发现这间茶室的视野非常好。往右侧可以看到花园中的众人,左侧可以看到葛公馆大门。她看过去时,一辆福特车恰好停在门口,后面先下来一个金发小姑娘,接着又下来一个着金棕马褂、花白头发的老爷子。那位老爷子甫一下车,公馆中许多人都簇拥了上去,像簇拥老佛爷似的;那老爷子的做派俨然更像一位黑帮片里的大哥。   那女孩子先是扶着老爷子,人群一拥过来,她趁机钻出人群跑开了——此人正是谢弥雅本人。她四下里看着,捉着一个经过的丫头便问着什么,立马匆匆上楼来了。   没一会儿,谢弥雅由穗细引进屋来。她一进门就大笑着说:“就知道能在这里见着你们!”   薛真真背对着她,光听见声音就翻了个白眼。   谢弥雅坐下之后,十分自然的用英文说:“亨利先生,也请给我一杯红茶,多些牛乳,谢谢您。”随后托着杯搅拌了一下,便望着窗外接着说道:“那个穿黑色衣服的高个子是你们哥哥么?”   一年有余未见,林梓桐已褪去当初青春期少年人的青涩。又也许是经过数月军校中的历练,便益发沉稳挺拔。加之林家的外貌基因可以说相当不赖,以上总总因素,使得林梓桐在一干谢、黄、乔家贵公子面前也毫不逊色;而那股半个军人光环加持,竟使他十分卓尔不凡。   谢弥雅接着说:“我姐姐中的一位和他从广州坐同一艘船过来,回到家那叫一个念念不忘。我便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听说姓林,心想总没这么巧合吧?”   有允焉在,怎么着也轮不到林楚望先得意。大家都等着她先吹嘘一番,哪想林允焉竟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小脸苍白。再仔细一看,额头上竟有细密的汗渗出来。薛真真难得关心的问道:“你莫不是牛奶过敏,吃坏肚子了?”   谢弥雅当机立断的喊来穗细,用英文道:“快带姑娘去盥洗室。”   她使唤葛公馆的佣人倒是十分驾轻就熟,卫生间也用的斯文的“washroom”。   一间卫生间就设在茶室内,也就两三步路的距离,薛真真却非要同林允焉同去。两三分钟前还在互相吐槽的两个人,林楚望几乎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大约只是不想见到谢弥雅。   两人一走,谢弥雅立马放下架子,黏人精一样架着林楚望的脖子:“圣诞时我可只给你一人做了松饼,却听说你给Leonie和Lina都做了顶时兴的马甲。那么偏心的Linzy小姐,我的新年礼物呢?”   林楚望眨眨眼睛,嘘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铜制金属细链条,链条末端一只雕花精致的铜匣子。谢弥雅“咔哒”一声打开匣子,便见其间嵌着一盒散发淡雅桂花香的小巧胭脂盒。胭脂的颜色是她喜欢的,香味也是她喜欢的。   林楚望替她戴在脖子上,并解释道:“平常不用时藏在衣服里,像香囊似的。去更衣室时,取出来抹唇上,便是方便好用的胭脂口红了。”   谢弥雅笑容溢在脸上,眼睛越发明亮:“我真的怕你,你可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就在谢弥雅毫不怜惜自己的溢美之词,搞得林楚望浑身鸡皮疙瘩时,盥洗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尔后则是允焉虚弱的一声“你放我下来”,及薛真真惊恐的“你会死掉的!”   亨利先生非常迅速的冲向盥洗室,一团人影却率先破门而出。看着那团人影,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薛真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允焉整个背在了背上。允焉则没脸见人似的,将脸埋在她肩头。   穗细惊了一惊,先于亨利先生进盥洗室查看一番,忙不迭拦着薛真真,“姑娘,你先……先放她下来。”   薛真真背着允焉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地上,亨利先生忙去将她扶住。   薛真真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劲,竟先撞开穗细又推开亨利先生往门口冲去,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吼道:“允焉快死掉了——你们倒是来帮我一下啊!”   穗细低低同亨利先生讲了句话,两人先后去将发了疯一样的薛真真拦下来。楚望和弥雅都忙不迭上前来查看允焉是怎么了,穗细则叫了一个丫头去唤葛太太。   直到看到允焉白色丝袜上乱七八糟的殷红,楚望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弥雅当然也是知道的,没忍住噗嗤一声别过头笑了出来。薛真真杏眼圆睁,饱含泪水,像只小狮子一样怒问:“她流了这么多血,你们还笑?!”   穗细安抚了薛真真两句,将允焉带回盥洗室。弥雅乐得几乎流眼泪了,险些没有力气回答薛真真这个问题:“放心,Lina死不了!”   楚望则无语望天,心想着,为什么都这个年代了,薛真真的性别觉醒教育却这么落后?   没一会儿,葛太太急匆匆带着乔太太来到茶室去查看允焉“伤势”。隔着盥洗室的门,林四太太用绍兴话怒不可遏的奚落乔太太教育上的巨大疏忽:“我那位哥哥为什么将这几位丫头托付给你帮忙教育?还不是因为女孩子大了,总不能没个母亲!他这个做父亲的要教女儿,总有些东西指导不到,你倒教得好,让这些个丫头到这个年纪上了,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在乔太太羞惭的自责叹息中,楚望不由得看了依旧没有从流血事件中缓过劲来,在一旁抽抽搭搭的真真一眼。   怪不得林老爷和薛老爷要合伙将女儿们都送到乔太太家中寄养,原来是因为——他们都克妻啊!   宴会的后半场,乔太太继续去应付客人了。葛太太受了大太太的委托,遣走亨利先生之后,关上门,在茶室里当堂给几个丫头上了一堂简易生理卫生课。上课的过程中,薛真真有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眼睛睁得跟铜铃一般大。在听说了每个月都要流几天血,一直流到五六十岁时,真真惊恐道:“怪不得我母亲去的那样早,原来是流了这么许多血去的!”   看着真真听得这么痛苦,楚望好几次都有些忍不住想画一幅人体剖面图送给她,并告知她:我们都是灵长类动物,这是子宫、这是卵巢、这是X道。每个月宫壁会加厚一次,当这个月没有受精卵附着时,加厚的子宫壁便会自动脱落,所以会流血。统共不到五十毫升,死不了人的。   葛太太这堂课上得颇受些阻碍,而弥雅全程关注点都落在了真真身上,脸上带着探索新物种的微笑。   最可怜的就是允焉了:当着同学与小姑妈家下人的面,被薛真真搞得丢了这么大的丑。薛真真本是出于关怀允焉的好意,却大大的得罪了允焉,使得从那天之后半年有余,允焉都没给过薛真真半分好脸色看,真真自然也不稀罕林二小姐那点好脸色——自此,两人之间存在了不足一小时的姐妹情,瓦解得十分彻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雷得我= =自己都外焦里嫩,但是又必需要讲这一段:三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女孩子,在教育上总是比旁人少了些东西。 没有耐心等待的小伙伴可以等1927开始看起,重要事件都从这一年开始发生……到时候会标注一个1927←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剧透这个,不过也很快了! 16-21日要出远门一趟,有大约3-4章左右的存稿,估计某一到两天会缺一章了。回来之后有大搬家←但是这段时间也会尽量保持日更!一切搞妥之后就!也许可以加更补起来。(如果我还有命在的话。 默默的想到一个文名:《女博士在民国种田》= = 下一章主要写一写那个年代的婚礼,不喜的可以跳过。婚礼之后就要拉进度条了。   ☆、〇二三 口红与婚礼之三   乔玛玲极力想要个新式的婚礼,而男方家的长辈们却更像看到一个传统的、中式的新娘——所以综合一下,这个婚礼变得有些不伦不类,却是这个年代最典型最新潮的中西结合式婚礼。   前一天晚上女孩子们在乔公馆里,簇拥着乔玛玲试穿那件(无数次经由楚望手)的婚纱,被白纱上大朵大朵缀了金丝的牡丹花给惊艳了。晚春时节,十分适合这样无袖的婚纱裙。为显得更为端庄,她便着了一双及手肘的白色手套,俨然极为考究的英国贵族女子。   她试了一次便脱下来挂在房间里,一众女孩们却盯着那件挂了婚纱的衣架,直至夜深了,被母亲们告知“不要打扰新娘子休息”,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乔玛玲却多留了林楚望与谢弥雅一会儿,让她多给自己讲讲那位新郎究竟是什么样。   弥雅笑说:“他是主角,今天所有男宾都打趣他,紧张得他话都说不好!明天见到你时,指不定害羞成什么样,可别走不动道了!”   楚望知道乔玛玲是想知道谈吐与长相方面的,忙不迭补充说道:“大高个,看起来很结实,也很绅士,是受过高等教育那种做派。”   乔玛玲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第二天一早,薛家一位略上了些年纪的太太和乔太太一起给乔玛玲梳妆。过肩的长发挽起作三个小小圆髻,在脑后排作一朵花。那位薛太太似乎觉得玛玲肤色过深,便格外给她多扑了些胭脂粉底,扑得整张脸都没什么血色;林大太太非常仔细的为女儿将眉毛描成弯弯柳叶。乔玛玲唇色本就十分好看,所以只薄薄补了唇膏和口红。   女孩子们也由赵妈和各自的丫鬟带着去换上桃红色西式短裙礼服,上面罩了一件藏蓝色羊毛衫。楚望则十分庆幸自己在这几个月里略略长了些个头,已然超出一位花童应有的身高。而花童的重担,则落到了莱昂肩上——大伙看到这个白净可爱的中西结合小男孩,觉得十分喜庆——也十分契合这次婚礼的主题。   一整个早晨,屋中女眷都在挨个为乔玛玲讲授婚姻经。她面带微笑的一一为众姑嫂拜谢,快近中午时,便上了楼去,向乔太太辞行。乔太太端坐在太师椅里,一个早晨已哭了七八回。这下子见到着洁白婚纱,妆容整齐的乔玛玲,一个没忍住,终于失态的又哭了出来。乔玛玲眼睛一红,几位姑妈太太纷纷上前劝止,以免她哭花了妆容。   乔玛玲只得红着眼眶与乔太太抱作一团,宽慰道:“幸而还有三位妹妹能陪着妈妈。”   她扬扬手,将三个小丫头也叫到跟前来,一一亲了亲额头。真真和允焉也哭作一团,楚望则在一旁宽慰道:“反正巴尔顿道也不远,姐姐每天回来,我们给您做午饭。”   乔玛玲噗嗤一声笑了,旁边一位太太乐得打趣道:“姑娘家嫁了人了,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也不怕人说闲话。”   乔太太又沉了沉脸,纠正乔玛玲道:“以后便不能这么不庄重了。一会儿出门,含蓄些,可以带着微笑,不可笑出声……也别左右张望 ,也不可同人任何人对视。”   乔玛玲忙低下头答应着,乔太太这才为她罩上婚纱——虽是洁白婚纱,那头纱却能披下来,将脸挡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来。   新郎的车开过来了,门外薛、林、乔家的男孩们一拥而上,拦住从车上下来黑西服的新郎官与他的兄弟们。大致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新娘家上海过来的亲戚大多不讲法语和粤语,新郎家广州越南过来的亲戚也不大会上海话与英文——所以抢亲的通行证便是万能的红包。   男孩子们收到来自新郎的贿赂,新郎携着一干得力干将得以顺利闯入乔公馆里来,先拜过乔老爷,便同男宾们一众候在门口。这边,乔玛玲由林大太太搀扶着下楼来,一众女眷也跟在后头下楼。其间,林楚望听着林大太太一刻不停的同乔玛玲讲:“一定要抬头挺胸,切记切记。”乔玛玲本就身姿挺拔,林大太太却好似要她将腰挺出某种的弧度,以展示出傲人身姿一般。   楚望不知道乔玛玲紧不紧张,但是这位马克黄先生一定是紧张的。他原本也就只看到过乔玛玲的相片,今天算是第一次相见了,也不知心里有没有将这位香港一等一的美人同他越南那位朱砂痣作对比。他脸上带着微笑,面满红光的高高的仰望他的新娘,脚下不住的轻微动着,脸部肌肉也因为紧张与激动而且有些不大协调。   不知那位男宾推了新郎一下,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一个趔趄,扶着栏杆站在了新娘身旁。两位新人便并行出门时,门口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作一团。这时,女眷中一位颇有地位的太太低低的喊了句:“哭!”众女眷便此起彼伏的假哭作一团——听说是为了图个吉利。楚望惶恐的看着那群假哭的女人,仿佛站在女多声部合唱团中间鱼目混珠似的,几乎没忍住笑出声来。此情此景实在太诡异了。   前面一辆道奇接着新娘与新郎去最近的莱顿大教堂,后面的接驳车便拉着乔玛玲装嫁妆的箱笼去巴尔顿道了。林楚望前些日子看到过她们往里面装东西:除了一些首饰外,大多是她不大叫得出名字的精致瓷器与名书画。   男宾与女眷们,约莫走了十来分钟,散着步走到莱顿教堂。哥特式的教堂,高高的花窗玻璃上描摹的都是圣经故事。   前排席位已落座了几位香港政坛大佬,新郎新娘家人则按照身份次序依次入座,三个小丫头由乔太太领着,倒也没有坐得太偏远。那几位大佬大约是证婚人,其中一人林楚望是认得的,便是那位谢老爷子。他正乐呵呵的同另两位大佬用地道的英文谈笑风生,听说分别是香港前任和现任总督司徒爵士和施爵士。   门德尔松先生传世名作《仲夏夜之梦》第五幕响起时,人们谈笑声便小了下来,纷纷侧目往洞开的教堂门口望去。同样远远望去的,还有神父面前西装革履的黄马克先生。他无比紧张的望着圣光笼罩下自己的新娘——以及携着新娘子手的略微秃顶的尊敬岳丈乔先生。   此时恰好正午时分,教堂钟声悠悠回荡了十二次,光线透过彩窗落进教堂里,在光学原理下,玻璃上五彩斑斓的圣经故事纷纷落到了新娘婚纱上,美得竟引起众人一番惊呼。这也使得黄先生从岳父手中接过新娘子手的时候,无不紧张的时不时清着嗓子。   神父用英文得到乔玛玲“Yes, I do”的回答后,再转头询问新郎那句经典问句:“黄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或健康,或是其他任何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黄先生再次紧张的清了嗓子,混乱之中竟吐出了自己的母语:“Oui, je le veux.”   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忙不迭的换作英文回答了一次。   乔玛玲今天第一次露出十分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来。   神父又问众人:“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作证?”   众人齐声:“愿意!”   不得不说西式婚礼,从配乐,到誓词,都非常具有震撼力与感染力。一对新人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成礼,爱情得到众人的祝福与神祗的庇佑,仿佛一部真情演出的奥斯卡大片一样。不论真心多少,至少此刻不少人都为之震动而潸然泪下。   就连对乔玛玲与黄先生的过往心知肚明,且向来感情能力欠缺的林楚望来说,这婚礼也是十分动人了的。单身了二十五年的她心里甚至有些期待的想:要是也能这么庄严盛大结一次婚,似乎倒也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了一下贝聿玿女士、及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婚礼片段。 没错,乔老爷是一位来往中英的茶叶、瓷器外贸商人。 婚礼之后拉快进度条,尽量快快的到1927. 为什么要写婚礼,因为这是个……婚嫁文……!! 部分复制粘贴: ______________________ Minister: Do you Marlin Qiao, knowing this man's love for you and returning it, realizing his strengths and learning from them, recognizing his weaknesses and helping him to overcome them, take Mark Huang to be your lawfully wedded husband? Marlin: I do. Minister: Place the ring on his finger. Minister to Groom: Do you Mark Huang, knowing this woman's love for you and returning it, realizing her strengths and learning from them, recognizing her weaknesses and helping her to overcome them, take Marlin Qiao to be your lawfully wedded wife? Mark: Oui, je le veux. All(Laugh). Mark: Yes, I do. ______________________ 总之在教堂里,就是一句一句此起彼伏的“Yes, I do!”   ☆、〇二四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一   婚礼之后,乔公馆的女孩们都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   见识过葛公馆的做派之后,薛小姐竟一改往日的娇纵作风。大约是比起葛公馆里一干妙人,乔公馆里那些丫鬟再也入不了她的法眼,便干脆告诉乔太太:她已长大了,再用不着丫鬟侍奉。   见她这么说,比薛真真还要大几个月的允焉,自然也不甘示弱的上交自己的丫鬟,以示独立。   楚望看也不看两位姐姐,就只说了一句:“我还小,还离不开蝶儿。”   五卅惨案后,班级里一众上海女孩子激愤不已,却得到了威尔逊先生的多次警告:香港女塾的学生决不可参与运动,否则作退学处理。   林俞也多次来信提醒林家两个女孩只需做好学生,切莫受人煽动闹|事。信上他还提及给梓桐暂定了一门亲事,是上海一位名医之女,姓许。许家姑娘在上海中西女塾念书,比允焉大两岁,待两人甫一肄业便成婚。   楚望不禁想到谢弥雅那位可怜的姐姐大约是要失恋了。她见过那位姐姐一面,比谢弥雅高挑,却不够灵动。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尊贵味,大抵因为想摆脱中国血统成为一个地道英国人。但她用力过猛了一些,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暑假之前,修女奶奶带着一份唱诗班的报名表过来。填写报名表的女孩,下学期开始便正式成为唱诗班成员之一,可以参加周末早晨的礼拜。林楚望不知道班里的女孩子们,什么时候开始竟热衷于唱歌了,除了她之外竟一个不落的填了表格。谢弥雅拿着笔从修女那里回来时,得意的冲楚望扬了扬手说:“别担心挤不过她们,我首当其冲,冲上前去替你填了名字,还不谢我!”   楚望一脑门问号:“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   谢弥雅压低声音轻笑着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唱诗班有些什么好玩的?你两位姐姐可都比你积极!”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唱诗班有什么呢?来做礼拜的大妈大叔?   谢弥雅则拍拍她,说了句:“不管怎样,你都得陪我!你不去,我可太无聊了!”便跑出校门,跳上谢家的车子走了。   裁缝铺里,索米尔先生和楚望的爱好已经从口红扩大到了香水范围。那个时期十分流行香奶奶五号的甘草香,属于上流社会上至阔太太,下至名媛淑女们的最爱。索米尔先生则戏称它为:上等交际场所香。林楚望比较喜欢松柏、白桦类木系香味,索米尔先生则更偏爱洋甘菊香。对香水没什么研究的阮太太则表示,有钱人家的阔太太买什么,她跟着买总没错。   虽说处在同一屋檐下,另一栋楼里的米歇尔姨娘却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大约是乔老爷教她的:该请安时早早向太太请安,不该出现时便消失的十分彻底,免得被太太抓着小辫子一通数落。   距离上次收到斯言桑的来信已时隔许久。在林楚望以为自己将这位未婚夫得罪了时,德国来信却再次抵达了乔公馆。自从乔玛玲婚礼前夕允焉在葛公馆里丢了人,害的乔太太给葛太太一通数落后,乔太太对三个丫头的教育才分外仔细起来。她偶然听了薛真真“想去浅水湾晒太阳”的提议,终于暑假伊始的下午,决定举家去海滩上玩。   一行人带着长裙与遮阳帽出门上车前,邮差来了。楚望这次学乖了:看着那封盖满邮戳的信,便率先去抢了过来。自从来了例假之后,允焉的个头便长得缓慢下来。而林楚望的个头却拔高的越来越快,眼见着就要超过自家姐姐了——所以在抢东西这件事上,林允焉已经失去了先天优势。   上车后,她便坐在离允焉远远的地方将信拆开来。   楚望,   离开绍兴一年有余,总想从哪里知道些你的消息,甚至常恨你为何不是一位振世名人,便总能打听到你在做什么。总以为是我太过冒昧打扰,使你厌恶了。但却总是挂心,想知道你过得是否还好。   没有回信也罢,那我便自言自语,随意同你讲讲我都做了些什么。这个六月里我将离开德国,去英国续念一年舍本中学,再入大学。德国与英国签了许多条约,柏林物价却仍未见得有好转。从前十分想成为一位顾维钧先生一般的人物,近两年来却似乎对剑桥大学文学系颇为觊觎。若是让父亲知晓我在德国,中文却日益精进,怕是会登报昭告全国上下:他要将我这不孝子逐出家门罢?   也不知你笑了没。   最近去了巴伐利亚,在一户农场人家借宿。这处牛乳香浓倒是惊人,某日喝起,便想到:不知你在姑母家中是否也会像欧洲人家的小姐一般每日清晨非得有一杯牛乳?心底竟觉十分可爱。   此间数语,也不知你能阅的到否。   窗外春光甚好,不如常出门走一走。   书不尽意,   顺颂春安。   言桑   26. 04   民国十四年于慕尼黑   第二页附了一首诗,也是楚望上一世曾背诵过的。只不过如今拿在手里的是手写稿,上面用德文、英文和中文分别誊写了一次,每一种语言每一种字体都十分工整好看。   最后是一张照片:巴伐利亚洲的蓝天白云下,他和一群德国男孩穿着工装裤,在牧场给奶牛嬉闹着挤奶。虽然黑白照看不出色彩,这张崭新的旧照片却十分有质感。   楚望小心的抚摸了一下照片上的小人脸,便快速将信收起来,揣进背包的最里层。   ——   车上众人先是聊着天,尔后便都在太阳底下晃悠悠的睡过去了。也不知过了有没有两小时,汽车在一家浅水湾饭店门外停了下来。   车停稳,太太便带着她们从饭店里走出来,去沙滩上租了个凉棚。峡湾似的浅水湾,背后靠着山,山下坐落着饭店,那沙滩峡湾上吹着阵阵的风,一会儿腥湿,一会儿清凉。   沙滩上红男绿女嘈杂的说着话,小小峡湾里仿佛装下了全世界的所有语种。林楚望躺在椅子上惬意的喝着果汁,看面前各色妖魔鬼怪来回穿梭着。允焉和真真都想像沙滩上的白人一样晒晒太阳,楚望却是不愿意去的。如今日头正毒,没个防护措施也怕是会晒脱皮,便劝两人晚些再去。无奈她在两位姐姐心中向来没什么发言权,她们置若罔闻,径自往那浅滩上去了。   这暑日的沙滩上本就很容易中暑,何况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因为时常有人中暑,此时饭店中也常备着解暑薄荷姜汤给客人。林大太太给这沙滩上的热气烘得困乏,而林楚望本就不太喜欢沙滩上将人烘得像腊肠般的湿风,便自告奋勇的折回饭店去给众人取解暑汤来喝。   因建在山腰上,所以浅水湾饭店总是三步一个台阶,楼层与楼层错落着。时不时在一个台阶下,便能见着不远处客房阳台上的男女房客在阴影中拥吻。蝶儿见着了,总觉得有碍观瞻,便带她匆匆拾阶而上进到饭店里。到晚间时,饭店中央的桌椅会移开,布置成舞厅的模样。午餐时间已过,仆欧们已将舞池收拾打扫出来留待夜间使用。吃饭的人是很少了,饭店里却有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在追逐打闹,似乎是暑假中来沙滩上游玩的香港大学学生。   那群男男女女的大学生在饭店里打成一团,来回扑腾着。林楚望跟在蝶儿身边小心躲避,还是被一男一女撞得一个趔趄,那女孩子手中一沓白色传单模样的东西登时也撒落一地。   蝶儿护着林楚望,气得冲那两人骂道:“也不知多大的人了,在外头也没个规矩。”   两人十分不好意思的冲蝶儿与林楚望道着歉,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拾那一地的传单。林楚望和蝶儿被传单包围了,总也不好踩在那堆洁白传单上走人,也只好低下头来帮两人一张张拾。   楚望低头捡东西时,晃眼间看到上面的广告内容,突然便愣神了。   上面是一篇港大自然科学期刊出版社的招聘启事,上面写了九个大字:诚聘科学论文审稿人。   学历学士及以上,须知如何纯熟使用英文学术句法,熟悉学术论文中拉丁文的使用。   工作地点无要求,可留地址,将待改论文寄至审稿人家中,改好后再邮寄至香港大学理学院出版社收件箱。   最后须通过面试,面试时请附带学位证、个人论文著作发表与审稿作品。薪资按论文字数计,面议。   楚望的眼睛在“薪资”那两个字上移不开了,蝶儿叫了她几次,她才回过神来,迟疑的将那叠广告还给女大学生。   那位女大学生接过传单,大约是还为刚才撞人事件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多嘴的笑着解释道:“最近闹罢工,审稿人走了好几个。出版社创建伊始,不舍得停刊,上海广州遍寻不到审稿人,急的不行了,这才让我们来浅水湾看看有没有归国华侨和白人肯做审稿人。”   楚望按捺住心中的振奋,小心翼翼的问:“我倒是认识一位能做审稿人的,请问能否给我一份广告?我回去问问她肯不肯。”   女学生自然高兴,递了一份广告给她,还不住解释道:“如果她肯的话,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到办公室,约个面谈时间——当然,工作日也可以直接去,不过最近怕学生闹事,外国兵层层把守在学校外面,没人引见的话不大好进。”   楚望谢过女学生,小心的将传单收好放进包里。和拿着解暑汤往沙滩上走的路上,楚望因心中兴奋故而脚步越走越快。蝶儿大概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她向来是不会随意多问主子问题的,也默默的跟着林楚望越走越快。   她当然不认识什么可以“回去问问她意见”的别的审稿人,因为那个可以做一个完美审稿人的,就是林致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真的不大适合种田文的行文风格……总觉得好郁闷!!写快了怕你们觉得流水账,写慢了怕你们觉得裹脚布!!!有时候写着写着!!!好想直接一道惊雷劈下来!!六年过去了!!!把这些年的事一笔带过直接谈恋爱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谈恋爱之前真的有很多事要交代!!!也有很多变故!! 有时候一章写完放上来,总觉得会使你们失望加深一层……默默的十分难过。 —————————————作者发癫分割线——————————————————— 另:五卅运动时,香港大学约莫罢工了一年左右,理论上应是很缺人手,所以这一段理应是发生在这一时期的。 女主并不是思想不进步,而是因为早知道那段历史。国之不国了,微弱的抗争总不会改变历史。但是旧时代的科学的发展脚步还是不能停啊! Ps: 下一章会有一个重要人物惊鸿一瞥的出现。 —————————————————————————————————————————————— 航班果然取消了,泪目,加更一章吧 —————————————————————————————————————————————— 下午1:30左右还有一章,今天按理说可以出门了   ☆、〇二五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二   大约是做了十三年有余细皮嫩肉的粉蒸肉,变成糖醋排骨总是要历个劫的。当天从沙滩上回来,两人露在裙子外面的皮肤便开始发红。乔太太请了医生来给两人擦药,两人在沙发上疼得翻来覆去的哭,呜呜咽咽的说“再也不要去晒太阳了”这种话。   楚望则无比沉默的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期刊,嘴里宽慰道:“没事,这两月少吃点海鲜,脱个皮,就全好了。”   两人则哭的更凶了。   楚望被这两人撼天动地的哭声搞得快神经衰弱了,蝶儿便来带她去洗澡睡觉。只有两人时,蝶儿不由得叹口气说:“万幸那天沙滩上姑娘机灵,没同她们一样的疯玩。”   楚望心里咯噔了一下,抬头去看蝶儿,蝶儿神色却一如往常的为她递来牛奶,说:“其实在这乔公馆里看似热闹,却只有姑娘是孤身一人。虽然我这提醒是多余的,姑娘事事都聪明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楚望喝着牛奶想了会儿,只笑着说:“下个月再热些,我就能请你去街上吃冰淇淋了。”   蝶儿点点头,便也没多问,便帮她将门合上。   她看的那本书是港大五卅事件之前港大出的一期英文期刊。乔玛玲婚后回门,便问妹妹们都想要些什么礼物。林楚望想了想,告知她想要那本期刊。   期刊上刊载了十余篇论文,她从头到尾看了三遍,将里面所有学术语句与不规范使用的拉丁词汇都圈了出来,另拿了张纸出来,在上面标注了满满四页,连出处都写明了。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长抒了一口气,重新拿了一页信笺,在书桌上摊开来。想了想,便毫不犹豫的用德文写下:   亲爱的言桑先生,   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不过其间略费了些周折。过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实在抱歉。柏林物价那么高,便不要吃冰激凌了,等你回来香港我们再同去吃。你也许舍不得巴伐利亚的牛奶,但是能早早离开德国也挺好的。听说舍本公学是相当不错的学校,一定要抓紧在学校里的机会,多结识些朋友,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未来想从事什么职业,只要自己喜欢就好,旁人的若是有意见,让他自己学去!不论是成为一位外交官,还是进入文学系,要记得,你始终是最优秀的。   你中文越来越好了,我却没什么长进。近些年倒是乱七八糟学了些德语,写不了什么太精辟的语句,请不要生气。   你来信让我春日里多去走走,信到时已是盛夏。盛夏里同两位姐姐去了沙滩上,她们二位却将皮都快要晒脱一层。信到你那里应该已经是秋天了,记得在西伯利亚的寒风刮来之前,快些离开德国。   05.07.1925   楚望   又及:在家中诸多不便,回信请寄香港九龙油麻地B-21号卢卡缝纫。   她其实很想说,到舍本公学的时候,能否去找到一位名叫“图灵”的同学,为我要一份他的签名?   说不定图灵同学很好斯同学这一口?   歪歪完一位学霸偶像和另一位国民偶像之间的基情之后,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诡异了,便只留下一句“多结识一些朋友”,便匆匆将两封信都收起来。   将论文修改意见的信以“林致”落款,投到了香港大学自然科学出版社信箱里,回信地址也写的索米尔先生的裁缝铺。隔了一天下午收到面试信后,她在油麻地同索米尔先生请了个假,乘着电车去了香港大学。   校园内外都有许多持枪的英国军官在排查。楚望小心翼翼的递上出版社在信里提供的“准入证明”,走出好远之后,那些军官依旧在一脸困顿的目送着她。   出版社在英国人出资修的新楼二楼。因为罢工至今一个多月,出版社里人烟寥寥,只有大大的风扇在头顶沙沙的送着风,吹得每一间敞开透气的门扉中都传出纸页哗哗声响。   距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十分钟。楚望坐到约定的办公室外的长椅上等候。长廊上洁白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排黄色的门扉,过于安静的宛如日本莆田系主题医院。屋子里似乎还有一场会面没结束,两个男人在很熟络的打趣笑谈着,讲话声音从敞开的屋门传出来,在长廊里回荡,却不惹人讨厌。面前时而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都只看了她一眼,大概认为是什么人家里的小孩。   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两人的笑谈却还没结束。楚望快要不耐烦时,突然其中一个人探出脑袋往走廊上看了一眼,好似看不到她一般,缩回去之后便又说:“怎么回事,都过了五分钟了,还没有来?”   另一个挺好听的声音打趣说:“再等一等罢,女士们么,出门总是要费一些时间的。”   那人便哗哗的翻了几页书,问:“你有听说过这位女士么?”   “我才来港多久?我倒要问你。”   “你留学的时候也没听说过么?遣词造句功底这般纯熟,拉丁文也用得这般厉害,非得在国外呆了许多年,写过许多篇著作不可,大概也是你们欧美留学圈子里的。”   “姓甚么?林……”   “林致。”   楚望一个激灵,忙不迭从椅子里站起来,去敲了敲那扇敞开的门。那个声音好听的男人,闻声便转过头来,嘴里还续说着:“大概是从前交际太少,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女士……请问你找谁?”   屋里一张办公桌,里面坐着一个剃了平头的黝黑男子,戴眼镜,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另一人随意的靠坐在那张桌上,在这大热天里,也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灰西裤,衬衫袖子解开撩到手肘,露出一截修长有劲的胳膊与骨节分明的十指。   楚望高高的仰视那个白衬衫的,深吸了口气,说:“我在外面等了好久了……刚才听你们说的林致,她是我姐姐。”   眼镜男扶了扶眼镜,打量了一下这位小女孩身上不菲的绸裙,又看了看衬衫男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衬衫男便问:“那你姐姐为何没来?”   楚望预先准备好了说辞:“我们家……比较传统保守。我姐姐还没出阁,不方便随便出来见人。”   屋里两人都乐了一阵,笑得林楚望心里发毛。过了会儿,眼镜男便问:“你姐姐有海外留学经历么?”   楚望忙不迭点点头,说,“有的。”   “哪里?”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学什么的?”   “生物物理学。”   “为何没有学位证明呢?”   “她……还没有肄业,因为作息不规律,突然生了场病,便回国待在家里了。”她发誓,她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   眼镜男透过眼睛有些怀疑的看着她,这时衬衫男突然温柔的问道:“那她现在好了吗?”   “落下了点病根,不大能见人 ,所以才我来了。”   这时两人都不说话了。看那眼镜男的神情,似乎对于没有学位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低头翻着她那些评注,想从中找出一点破绽来似的。   楚望忙不迭的说:“只是没有学位而已,真的不用怀疑她的学术水平。反正现在你们也找不到审稿人,不是吗?除了她,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眼镜男翻了翻手稿,似乎还想说什么,衬衫男则将手按住那沓手稿,将它合上了。他转头来笑眯眯的问道:“你是怎么过来学校这边的?”   楚望啊了一声,说,“乘电车过来的。”   “一个人?”   “是啊,姐姐怕家里人发现,所以我自己坐电车过来了。”   “住哪里?”   “Con……”她顿了顿,说,“油麻地21号。”   衬衫男冲眼镜男笑了一下,便对林楚望说,“可以了。”   “啊?”   “可以回去了 。”   楚望怔怔的点点头,一时摸不清自己这古怪的面试是过了还是没过。因为不论是面试官还是面试人,似乎都草率过分了。   她走到走廊上是,两名男子都跟了出来,将身后那间办公室的门锁上了。她回头咦了一声,衬衫男笑着说,“你这么冒冒失失跑过来,那群英国兵容易起疑心。我们送你出去,到电车站。”   突然多了两个高大的保镖,楚望有些浑身不自在。那两人走在她身旁,也不多说话,沉默着实在尴尬。她趁机问道:“那我……姐姐通过了吗?”   眼镜男便去看白衬衫的意思,白衬衫说,“若是在往常,你姐姐是不符合要求的。但如今情况比较复杂,只能聘她作一段时间临时审稿人,薪酬也比正式审稿人低一些。合同会寄到油麻地21号,她看过,觉得可以,就通过了。”   楚望心里松了口气。有钱就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站着听他们说了会儿话,电车来了。目送她上了电车,再回头看那两人,似乎在盯着她这方向说笑。这种听不见别人背后谈论自己的感觉其实不太好,心里毛毛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钱了!!马上就有钱寄信了!! 看到有人在问,上一世的林致人设:14初中毕业,17高中毕业,德国法国游学一年,18英国上大学,21大学毕业入了MIT硕博连读,连读第四年卒 —— 上一章是加更,这一章是17号的,之后四天的更新都在每日清晨9:30左右   ☆、〇二六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三   隔天她就在油麻地收到了那份合同。龙飞凤舞的签下林致两个字,又再同索米尔先生商量了一下,在合同上面留下了索米尔先生的账户地址,作收取薪酬用。薪水是审二十页一个银元:对当今留学生来说算低,对于穷困潦倒的林楚望来说已经相当高了。   如今的楚望在裁缝铺只能算半个不成熟的帮工,索米尔先生却坚持要给她发薪水,被她强烈抗议着拒绝了。但是在审完第一份六十页的稿子时,索米尔先生却给她取来了四个银元,还告诉她:这是你第一次收薪水的Bonus!   无论如何,总算是寄出了第一封信,只是有些担心不知能不能在他离开德国前收到。   对索米尔先生那额外的一个银元,林楚望感觉十分不好意思。   带蝶儿去街上吃一家据说顶高档的冰激凌。香港那时的冰淇淋实在不好吃,舍不得加牛乳,又太多冰屑子,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蝶儿却吃得非常开心。走时,她带了两只回去给阮太太和索米尔先生,阮太太是开心得不得了,索米尔先生却和她一样,认为那家冰淇淋店有些抠门。   领第二份薪水时,学校才又开学了。这个学期开始,班里的女孩子们都变得有些不大一样:水手服的裙子长度不再整齐划一,却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动了手脚。除了裙子,仔细一看,不少人童花头发型也做了颇多手脚,比如许多人齐刘海都烫成了林楚楚在《胭脂》中的扮相。故而踏进教室,不少女孩子都发现撞“发型”了……   改变最大的无外乎允焉与薛真真。虽然经历了一次晒伤与几周脱皮,两个月时间里又白回来了一些,但已俨然是两只糖醋排骨无疑了。而谢弥雅天生丽质,并不随波逐流。不论什么发型都有她自己一番韵味,甚至将头发剪得更短了一些,却更显俏皮了。   不论怎么样,从这学期起,所有女孩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周末的唱诗班。   大约是因为拿人手软,每周三天在裁缝铺的日子,楚望过得仿佛上了马达。加之香港大学两周就会寄一份稿子过来,每次三十到四十页不等,所以整个九月十月里,楚望基本不得一点闲暇。即便报了唱诗班的名,却连续好几周周末都只能“因病告假”。不过,她还是经常会从同班同学与两位姐姐口中听说一个叫“叶文屿”的名字。是香港大学的新生,似乎长得很帅。   因为感觉“感冒风寒”这个借口再不能用来请假了,于是林楚望一直到近十一月才得了机会去唱诗班,却没曾想会遇到熟人。   不过她还是去晚了,换好衣服从后门挤进去时,一干女孩男孩们已经开唱。她哆哆嗦嗦的弯着腰挤进人群里,站在谢弥雅身边,稀里糊涂的跟着一通“哈利路亚”。谢弥雅咯咯直笑,低着头压低声音问:“哟,大忙人终于舍得来了!”   楚望眯着眼,伴着调子唱道:“当然要看看大伙儿口中津津乐道的叶文屿到底是何方神圣喽!”   谢弥雅笑得肚子疼,便朝薛真真努努嘴。林楚望往她看过去:只见薛真真嘴里唱着歌,眼神却直往她右边飘过去。   顺着薛真真的目光看去,合唱团最右边站着一个小鲜肉型男孩子。皮肤算不得白,却有种出奇的俊秀;唱诗班袍子不算小,穿在他身上却似乎刚适合——身材应该相当不错。林楚望觉得他这个款式的男孩子,勉强算个山寨版宁泽涛。   旋即谢弥雅又拿胳膊轻轻碰了碰她,示意她四处看一看。这一看才不得了,林楚望整个都惊呆了——唱诗班一小半的女孩子,眼神竟都时不时往叶文屿那边飘。   楚望压低声音道:“就因为长得帅?!”太夸张了吧?!   谢弥雅笑道:“这男孩子是个新加坡华侨,刚又上了港大物理系,还是港大网球队队长,代表学校打好几次比赛了。”   楚望恍然大悟“噢”了一声。有多重光环加持嘛!难怪向来眼高于顶的薛大小姐也被征服了。   没一会儿“哈利路亚”唱完了,超多光环兄似乎看到了什么人,在下一首“圣母颂”响起之前,下了合唱团的台子小跑到教堂的角落里——同时合唱团很多女孩子的脑袋也跟着齐齐转了三十度。   楚望也大感好笑的往那边看去,便看到叶文屿同一位身材高大,着浅灰色羊毛上衣的男人说着话。楚望大觉眼熟,稍稍想了想,这张脸便同数月前港大出版社里,那个温文尔雅的白衬衫等同起来了。   谢弥雅适时的解说道:“这位呀,听说是牛津大学天文物理和核物理双料博士。港大理科学院才初建起来,去年聘他过来,今年就做了教授。”   “高材生啊。”   “常听人叫他徐来徐教授,似乎跟叶文屿家沾点亲戚,叶文屿私底下叫他小叔,大约这层,叶文屿才到港大作他的学生。”   楚望做了一下人像比较,这才点点头:“长得也挺像。”   谢弥雅笑道:“我倒觉得叔叔比侄子还帅一些。徐教授这一款,高年级的女孩子是迷得不得了,不过大家都没戏。他去留学之前,十五岁家里人就给他娶了老婆。说起来也怪,你们内地大户人家怎么都结婚这么早?”   “大约是比较迷信一句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楚望见她将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便反问道:“弥雅,你的是哪一款?”   谢弥雅苦笑道:“徐教授这样的,应该算是我们杂种姑娘的完美归宿。”   “怎么会完美?”   “你也许不清楚。有钱有地位的中国人,断不肯娶一位流着白人血的姑娘作正房太太,因为社会不允许。而有地位的英国人,也不愿娶一位流着中国人血的杂种姑娘。像徐教授这样有社会地位的青年才俊,家中有财有背景,本人也独立自主、接受过西方教育,家里还有位……上了些年纪、身体抱恙的太太留在老家没有接出来。”谢弥雅苦笑道,“留学生们去英国哪个不是在交际场花天酒地的混?听说过徐教授是个清流,在英国呆了八年也没沾上什么桃色新闻。这些年也没有女人伴身,结婚快十年,就单单一个结发妻子。嫁给他作小老婆,总是要比嫁给有钱的那些糟老头子作小好一些吧?”   楚望大感惊讶。谢弥雅这样的姑娘,有才有貌有气质有家庭背景,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随便嫁个富豪真的不成问题。不嫁富豪,自己也能随随便便做个网红、明星或是模特,简直就是自带人生赢家光环的典范。可是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下,混血姑娘生存环境竟如此艰难。   “你太悲观了。”楚望宽慰道。   “不是悲观。我太小的时候就看得十分明白,”谢弥雅笑得有些无奈,“我爸爸有八个姨太太,家里六七个混血姐姐妹妹。若不是我同我哥哥长得最像,也最讨他喜欢,是断得不到许多好的机会的。我没有什么娇纵任性的资本,便从小学的一手赔笑脸的好本事。”   楚望也沉默的苦笑。   大概是威尔逊神父觉察到她两混在人群里偷奸耍滑一上午,礼拜一结束,便怒火中烧的冲楚望和谢弥雅走过来。谢弥雅非常激灵的借口去盥洗室逃窜了,只留了楚望一个人站在台子上进退两难,给威尔逊神父好一通训斥。挨骂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于是得了大赦之后便匆匆离开礼拜堂去将礼拜服换了下来。   允焉和真真是坐家里的车来的,而她起晚了,坐的电车来。走得也晚,自然没人等她。待换好羊毛衫出来时,教堂里的人都快走得没影了。走到电车站时,徐少谦长身玉立的站在风里,冲她笑着摆摆手。   楚望咦了一声:“徐教授等人呢?”   “嗯,等你呢。”   “咦?等我做什么?” 刚好电车来了,她心下第一反应就是想抬脚走人。   徐教授却笑得如沐春风,慢悠悠的跟着上了电车,问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姐姐呢?”   楚望满嘴跑火车:“姐姐的病会传染,去不了人太多的地方。她虔诚无比,非要让我来替她将礼拜做了。不好意思,让徐教授白等了许久。”   “反正周末,没什么事情。前面修路,这趟电车十一点开始停运。正好顺路去油麻地附近,可否赏脸,让我送你一程?”   楚望往电车站一看,那边果然已经圈起来了,便点头应允。   徐少谦跟在她身旁慢慢走着,说道:“正巧也想同你聊聊你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是存稿箱,所以不知道要说啥 徐来,字少谦。 一加更莫名就会掉收,有点点方   ☆、〇二七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四   楚望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她怎么了,审的论文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很好……应该说,太好了。”   “喔。”所以说有什么可聊的……   “像林小姐这样学术做到这么优秀的女孩子,十分少见。想同她聊聊,不知她能否赏脸一叙?”   “呃……”楚望无语望天。   “不肯见人,也没关系。打电话可以吗?”   “……家里没有装电话。”   “唔,这样。能传简信吗?”   “对不起……我家里家教比较严。”   “所以就是怎么都见不到是吧?”   楚望心里颇为无奈的想:不是我诚心要为难你,是真的没办法啊徐教授。若是上辈子的我早生个一百年,或是这辈子的我长大个那么几岁,也不是不肯给您见。   他只好叹口气,“算了算了。你帮我同她转达,可以吗?”   “好。”楚望怔怔点头。   山林道本就离油麻地不远。两人在离21号不太远的路边摇铃下车后,徐少谦慢慢说道:“因为生病退学,或是因为家庭的原因退学而错失学位证……林小姐的未来远不止于此,却要囿于此地,于她太过可惜了。她本可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   林楚望有些无奈。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博士论文都写了一半了,突然穿成个小屁孩艰难求存。   “替我转告林小姐:如果生的病没有太过要紧到不能完成学业的话,或者有什么难处,请转告我,我定竭全力帮助。”   “我一定转告。”林楚望再次礼貌的鞠躬,同过这位徐来先生道别,便匆匆穿过马路走到21号附近。   回过头时,徐少谦还站在那里,那人远远的望着21号的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楚望叹了口气,便匆匆跑进裁缝铺。   阮太太在一件深蓝色礼服边上绣金丝羽毛,抬头来关切的问:“遇到什么烦心事啦?”   楚望大感苦恼,说:“本就没有的东西,我怎么给别人变出来?”   索米尔先生讶异的“喔”了一声,从小圆片老花镜上方看过来:“皇帝的新衣?”   楚望点点头,从人台上拾起剪刀和标记线:“是皇帝的新衣。但是那件衣服只有裁缝看得到,别人都看不到。”   “要么掉脑袋,要么赚大钱。那就将皇帝哄高兴一天是一天。”   楚望笑了。索米尔先生这里总是有许多道理。   见她终于露出微笑,索米尔先生这才仿佛锦上添花一般,将抽屉中一封书信递过来给她。   楚望接过那封信,不由得感慨万千:你呀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么一封信,我费了多大的力气。   她正待要将信收起来,索米尔先生却说:“去角落里看信吧,回信也可以在这里写了,晚点一并去邮寄。将信带回家去,不是也不大方便么?”   原来索米尔先生什么都知道。她感动得不行,险些抱着索米尔先生就是一顿嚎啕。尔后在阮太太的笑声里,林楚望被索米尔先生赶到实验室里读信。   ——————   亲爱的楚望小姐,   在收拾行李前往法国马赛码头前一夜,有幸收到你的来信,竟历时一年七个月有余。在从马赛前往英国的轮船上,匆匆写下这封信。到码头上同水手们聊天,喝了些朗姆酒,回到船舱里匆忙写就这封信,但愿没有醉得太厉害而至于胡言乱语。   一等舱的舞厅里,喝醉的法国人与英国人们,因基督山伯爵与哈姆雷特险些打起架来。我也醉得不轻,竟要同他们讲勾践灭吴的故事,一群人在舱里吐得一塌糊涂,真是斯文扫地。   回来之后想到你说起西伯利亚冷锋过境,实在托你的福,幸运的被我避过了。从数九天寒的德国到达马赛,竟只需着一件单衣。再前往伦敦,不知又是一番怎样光景。   信到时,你那里也快冬天了吧?希望香港的冬天没有伦敦冷,那下一次收到你的来信时,也许我们过的是一样的天气。   写信时,想将一切诉诸与你听;写成后却竟词不达意,又无从删改。   且博一哂,祝颂君安。   斯言桑   05.09   民国十四年于马赛布努诺号   ——————   她举起信笺闻了闻,上面竟还有一股没有散尽的香甜朗姆酒味。这次大约是在船上匆匆写就,信也用的是加急,所以没有诗也没有照片。没有反倒更好,省的为了理解那些比拟排比绞尽脑汁。她想了想,便提笔写下:   ——————   亲爱的言桑先生,   你的来信我是收到的。   我一切都好。香港最冷的时候,大约也和德国夏末差不太多。可是香港的夏天,却非得多吃冰激凌不可了。在裁缝铺做了一年帮工,大约能做一些不大上得台面的礼服,权且当平时穿着玩。裁缝铺的法国人索米尔先生是普罗旺斯人,阮太太从前也给几位越南的马赛法国人做过帮佣,他们人很好,也许也能同你说说大仲马与勾践。我同他们学了一些法文的俏皮话,下次见到你时再讲给你听。   常听人说英国的食物比德国还要糟糕,不知你能否受得了。他们十分喜欢用黄油做菜,在菜里烹上乳酪,但愿你不要吃得太胖而使我认不出你来。   旁人都说我长高了不少,希望再见到你时,不用再高高仰视了。   顺祝君安   01.11.1925   您诚挚的楚望   看了一年多这个年代的报刊杂志,林楚望多多少少也得了一点可爱的民国书信体的精髓。将信写好后,她收在一旁,待晚饭之前,便和索米尔先生一同步行去邮局寄信。   除了参与过战争之外,索米尔先生很少说到他自己的事。有时她去寄信时,索米尔先生也会委托她帮忙寄信,时常是寄往洛斯昂戈埃小镇,她却从未见到索米尔先生收到来自那里的回信。   林楚望这个冬天过得忙碌又充实,乔公馆、山林道与油麻地三点一线,三个月下来,竟已是个拥有30银元的小小富婆。而这个学期,班里同学们与叶文屿的关系依旧没有太大进展,仅仅是有数面之缘的唱诗班团员。林楚望不禁也心里为她们大感着急。   卓别林的《淘金记》在香港上映快半年了,期末考试那天过后,半个班级的女孩子突然都决定周末去剧院看下午五点场的淘金记。三点半下课,谢弥雅便神神秘秘的摸过来,对林楚望说:“走。”   “去哪?”   “九龙,大千世界剧院。”   “去那做什么?”   “看戏。”   “谁的电影,卓别林?”   “叶文屿先生和他的仰慕者们的。”   “……”   书包还没收拾好就被谢弥雅拽上电车,一路上林楚望都在迷惑的想:这个时代的通信这么发达吗?为什么叶文屿去看下午五点场的电影,全班女孩都会知道……到时候叶文屿小哥进影院,见电影院里攒动着许多颗面熟的脑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两人买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的座,美其名曰方便看戏。大约因为影业并不发达,一部经典影片可以播上半年到一年。加之周末来看电影的青年情侣也不少,所以即便已经过了最火的季节,影院里空座依旧不算太多。不过远远的,她便看见自己的两位姐姐,带着自己的上海小姐妹们,或是诗社成员,一左一右的盘踞在影院左右两侧。隔得这样远,林楚望却能远远觉察到剑拔弩张的气势来。   电影开播前没一会儿,一群拿着网球拍的男孩子们慌慌张张的冲进来,同后面的人道着歉,坐到最前一排。男孩们中最显眼就是叶文屿了,他着了件红白相间球衫,十分青春运动;头发被汗湿了,也不大影响其帅气。电影开播了,一帧一帧可见的光晃到众人脸上,第一排的叶文屿心思却全没在电影上,一直转头往后排看。   谢弥雅与楚望心思也全没在电影上。楚望则是早就看过无数遍了,便压低声音问:“他看谁呢?”   “也许我们班哪个幸运的女孩儿。”   “哈?”   “我们打个赌罢?”   “赌什么?”   “我赌他看上了你姐姐中的一位。赌注是请客青鸟咖啡店的卡布奇诺。”   “哈,那我只好赌不是了。”七八个女孩子,她怎么说也有七成胜率。   到卓别林煮皮鞋吃那一段的时候,她两也跟着众人笑了一阵,看着电影便忘了这一茬。散场时人陆陆续续走了,谢弥雅拉住林楚望,笑着往前面望:“看。”   三十人的小影院,却只走了一半,剩下那一小一半全是熟人。倏地那群男孩子打闹着将叶文屿往前一推,哄笑声中,叶文屿脸通红的往后排右侧走去——允焉和她诗社小姐妹们的方向。   允焉和几个女孩子正要起身离开影院,一片嘘声里,叶文屿鼓起勇气上前去将允焉拦住了。   在一众女孩艳羡及允焉震惊茫然的注视下,叶文屿紧张到竟有些口吃:“你、你是……花间诗社的社长,林允焉对不对?”   林允焉愕然点头。   “常听人说起你作的诗,十分仰慕……啊不是!十分羡慕!不知贵社能否收我这么一个粗鄙的人?”   那个无意间吐露心声的“仰慕”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你叫什么名字?”林允焉特别镇定说这句话时,眼神却有意无意的看向另一侧的薛真真队伍。薛真真坐在暗处,斜着眼看向林允焉那边,脸上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叶文屿抓了抓头发,从包里摸出一支笔一张纸,哆哆嗦嗦写了一阵,双手递上去,笑着说:“我汉字写不大好,社长大人可别嫌弃我,见笑见笑。”   允焉接过那张纸一看,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叶文屿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这时旁边的女孩都过来哄抢那张纸,纸条被扑飞了,直直飞到了林楚望和谢弥雅跟前。两人拾起来一看,“葉文嶼”三个字给他写成了五六个字,纸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艹世木文山”全是一模一样大,最后半个“舆”根本大到离奇。   楚望叹了口气,“在下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时候上大学的男孩子也都约莫十七,允焉十四,并没有很大的年龄差。 允焉与薛真真的战争要开始了。 ---- 很想知道说圣母是怎么回事= =非要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受点委屈就非得舌灿莲花九朵的怼回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吧。。。人活着可以受点气,但是真的不能凭一时痛快,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吗。。。 哎就是看到有些评论有点不解。。我去把爽文标签撤了吧。。。我真的不能接受无脑的批评 --- 在外面玩,突然看到一些评论很生气,所以去加了几段作者有话说统一回答,不是伪更T T 但是更多小可爱的鼓励很开心 么么大家   ☆、〇二八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五   如今的允焉已颇有些长开了,过耳一寸的童花头下,小巧的鹅蛋脸端庄素净。五官淡淡的不过分突出,放在一起却别有一种韵味,是典型江南水乡小家碧玉。并不是最好看的,但是因为长久以来都带着一股孤芳自赏的意味,故而气质却似乎颇为出众,很有一点清水出芙蓉的意思。   就五官来讲,真真比允焉大气: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却并非无神,鼻梁高挺,嘴唇莹润饱满。五官分开来看都是十分美的,放在一起却有一些叛逆跳脱的味道。   坐在青鸟咖啡馆喝拿铁时,谢弥雅总结道:“白人都不喜欢允焉这一款,因为太寡淡,像清粥小菜食而无味。但是这些归国华侨心目中觉得中华文学神圣博大,肚子里稍微有些墨水的姑娘,配上一副古典素雅、人畜无害的外貌,简直是仙女一样的存在。”   “在我看来只有你才是仙女。”   弥雅说着说着就来捏楚望脸,无不感慨道:“你呀你,怎么跟你姐姐长得一点都不像?”   楚望想了想,说:“她像爸爸,我估计比较像我娘。不过我还小,谁知道我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   喝完咖啡回到乔公馆,进门时,薛真真坐在沙发上和乔太太一起整理信件。她将外套挂在玄关,真真抬头看她一眼,审问犯人似的:“你去电影院干什么?”   “看卓别林啊。”   “这么晚回来?”   “和弥雅去弥顿道喝了咖啡。”   薛真真不屑的嗤笑了一声,林大太太便打了她一下,说了句“阴阳怪气的做甚么”这才抬头来看楚望,说:“楚望和谢家姑娘倒是玩得到一处,那女孩子是个有主见的,别吃了亏才好。”   楚望嗳了一声,上楼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下来时,乔太太去厨房吩咐厨子换汤,允焉也回来了。林楚望站在楼梯上,却见沙发里的薛真真黝黑眼珠跟着允焉滴溜溜的转,不由大觉好笑,半靠在栏杆上盯着看,也不吭声。   允焉自然有她一番得意,明面上却风平浪静的柔声问道:“又有信来了?”   真真淡淡道:“放心吧,没有楚望那位未婚夫的信。”   允焉面色一僵:“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林二小姐吃惯了嘛。”   “薛真真?!”   “自己未婚夫从来不关心,别人未婚夫来信,争着抢着看,还舔着脸上去给人回信,结果呢?人家看都不看,不远万里给咱退回乔公馆里来了。”真真吃着苹果,乐呵呵的说。   “斯叔叔与我爸爸是故交,我与言桑哥哥也算青梅竹马的兄妹,兄妹之间问候一下怎么了?”   “以前谁一把鼻涕一把泪,凶巴巴的说‘若不是你,言桑哥哥便是我的!’”真真呵呵两声:“现在多了个叶少爷,突然就‘兄妹’起来了?”   允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别人只是想入社学作几首诗,你胡说什么?!”   真真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作诗?字都写不好,就想着作诗了!我还去写书呢。”   允焉脑筋一转,旋即笑了:“你怎么这么了解叶文屿啊。所以唱诗班里也凑上前去,看电影也跟着别人去。”   这话刚好戳到真真的痛处。她别开脸不说话,允焉便面露得色的脱下衣服,慢悠悠往里走,走两步便见林楚望在台阶上高高的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莫名的笑意。   “你笑什么?”允焉不知怎的被她惊到了,面色一僵。   “你心虚什么?”楚望悠悠反问。   “三妹妹好好的不下楼吃饭,站在楼道里听墙根,我自然被你吓到了。”允焉面色如常的说道。   “哦。”楚望躬身拍了拍拖鞋底,刚好与楼梯下面的允焉平视,“二姐姐的诗社好厉害的手段,作诗竟作到港大去了。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我倒是想学一学。”   允焉心虚至极,反倒笑了:“怎么如今我在影院让叶文屿搭了一回话,三妹妹和真真妹妹突然都变得如此关心我来?”   楚望看着她的眼睛,无辜的说道:“因为二姐姐觉得我们都偷偷仰慕着你的追求者呀。什么唱诗班也去凑热闹,看电影也去凑热闹。欸?我们在唱诗班的时候,二姐姐在哪里,在做什么呀?”   那边沙发里的薛真真大受鼓舞,对楚望刮目相看,不由得笑了一声:“还不是她诗社那个裴珍妮,三天两头托她在港大的哥哥往叶文屿抽屉里塞诗社的诗笺呗。”   允焉脸色一变,忿忿道:“是裴珍妮自己搞的鬼,我可不喜欢那个新加坡人!”   真真摊手:“谁刚刚说他只是想学作诗,没有追求你来着?”   楚望笑了,在楼梯上给薛真真鼓掌助威。   允焉看了一眼薛真真,又看了一眼林楚望,突然喊了一声:“大姑妈——”   楚望冲薛真真吐吐舌,趁被乔太太抓个现形之前,蹬蹬蹬跑上楼去。   ——   不过当叶文屿真正对允焉展开追求的时候,女孩子们却都没那么开心了。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耐心,每一天早晨女孩们来上课之前,总会看到允焉桌上各式鲜花、巧克力与早点。   得到了男人垂青的允焉,自然也得到了女人的尊重。向来自恃清高、不同流合污的允焉,在有了叶文屿的追求之后,言谈举止间显得更加高人一等了。女孩子们自然气不过,便有人在课间讥诮她:“有未婚夫的人,怎么还接受别的追求?”   允焉则淡淡一笑:“我并不大喜欢我那位未婚夫。”   另一人听说过郑亦民在日本留学,便更起劲了:“叶文屿是华侨,郑亦民却在日本留学,林小姐两相权衡,自然是要择优一下了。”   这个时代,去欧美留学,光一张三等船票都要五十块,每年学费更高昂。而去日本留学,船票只要不足十块,学费生活费比国内还要低。所以去欧美的要么成绩拔尖到出奇,要么家底殷实;去日本的往往都是稍俱钱财的小康之家。因此欧美留学生素来看不起日本留学生,更遑论华侨。   允焉不咸不淡看那人一眼,又说道:“我也不喜欢叶文屿。”   那人就笑道:“那你还接受别人的追求?”   允焉答曰:“我并没有接受他的追求。他追求我是他的事,我只当他是一位朋友。”   因为这么一段对话,允焉惹得群情激愤的同时,却也获得了更多带着妒忌的尊敬。   二月又放了十天的春节假。春节期间,林梓桐和林俞忙里抽闲,来香港过了两日的年。林俞在政界风生水起的混了两年,越发的油光粉面了——大约也是上了些年纪。林梓桐这两年却益发挺拔倨傲,沉默寡言。这两天里,他只就林楚望与允焉两人课业成绩品评了一番:三女成绩中上游,虽不算大好,如此小小年纪能做到这般水平,已是不易。   说到允焉成绩时,他只叹了口气,说:二女英文有长足进步,值得鼓励。   他之后又提及要将绍兴学校迁至上海,与斯应上海的大学合并起来。很快将会在公共租界买一所公馆,与斯家毗邻,大约待两个女孩中学毕业,便接回上海——这是今年允焉听到的最开心的消息。   楚望总觉得他们父子三人有别的体己话要讲,年夜饭便早早说困了,给他们多留点私人空间。林俞却破天荒得了留她多说了会儿话,问道:“你斯叔叔听言桑从德国写来的信说,你私下自学了不少德语与法语,程度已相当不错了。”   允焉立马惊异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楚望哦了一声,说:“学了几句,就随意同言桑炫耀了一下,他便当真下了狠劲夸奖我。”   林俞颇为赞赏的点点头:“年轻时,多学些东西总没有什么错。”   得了空子,她赶紧自己溜回房间,内心无比庆幸窃喜:还好今年没有以“春”为题的作诗大赛。   不过她也意识到,大约国务总理辞职,父亲从中窥探到了些什么门径,要将往后的工作重心从政治转而为办学。那么应该也意味着,大姑妈可能自此不会在她们两姐妹身上操更多心。她有更多操心的事:毕竟那位姨太太肚子比较争气,给乔老爷生了个男孩。即使不大像纯正的中国人,仍然也是个可以子承父业的。   情节人过后的周三开始回学校上学,一大早便见叶文屿捧着大大一束花等在楼下,所有经过的女孩子都带着窃笑从他身边经过。楚望一般都踩着点到课堂,经过他身边时,没忍住嘴贱的说了句:“你这么闲你们徐教授知道吗,叫他给你们多布置点作业吧。”   叶文屿却特别激动的将她拦住,“你……你是那个谁的妹妹!”   林楚望看了他一眼:“我是,我要迟到了,有话快说。”   他突然将一束黄百合递给林楚望,吓得林楚望连连后退三步,“我可不帮你送花!”   叶文屿笑道:“这不是我要送的,是我小叔要送,说是让你转交给你一位叫林致的姐姐。你们家有几位姐妹啊?”   林楚望挑挑眉,“为啥送花给……给她?”   叶文屿说:“大概是说新年新气象,希望病情早日康复,多出门走走之类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时叶文屿又从背后摸出一盒巧克力塞给林楚望就跑,边跑边说:“这盒是我给你允焉姐姐的,记得帮我转交,谢谢楚望妹妹!”   楚望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拿着那两样东西气急败坏往教室走,越走越觉得生气:这都是些什么事!我脸上写着爱神两个字吗?   在众人的瞩目下颇为高调的走进教室,她将巧克力放在允焉桌上,掉头将那束黄百合立在窗头。允焉坐在她左边,狠狠看着她,说:“我不要他的巧克力。”   “管你要不要,扔了都行,我只负责带到。”   被噎得不行,允焉却没有真的扔巧克力,反倒眼神往她旁边窗台上的花束飘来。   楚望看了她一眼,说:“这不是你的。”   允焉反问道:“那会是谁的?”   “送给大姑妈的!”林楚望没好气的说:“这种醋你也要吃?”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允焉看薛真真,是因为,她认为薛真真是个劲敌,而林楚望她根本不放眼里。也正因如此,与斯家婚事她倍感不公。 另:林楚望心里自有一番逻辑推理,没有发作只是因为不屑于她争辩。为什么突然林楚望协战真真....就不多解释了!!各位小可爱有自己的理解,解释多了太煞风景。。。很怕被喷 - 今天按理说该到家了。 几个月前订的航班,结果那家航空公司中途竟然破产,这是个什么人品?? 停了一堆航班,希望能顺利到家,不要滞留,不要滞留,不要滞留 T T - 手机戳了堆字,来不及回复,到家慢慢看评论,群么么   ☆、〇二九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六   林楚望总结了一下那天早晨突然脾气暴躁的原因,就是,徐少谦同志的魔爪居然伸到学校里来了!   这使她觉得十分不安。   她这么卖命的干活,兜里四十五个银镚还没捂热呢,不想就这么快丢掉饭碗。   不过她的担心是不无多余的。   隔了两周的周三,上完网球课回来,就看见楼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白衬衫灰外套的男人。辨别出那个身形后,她正想掉头就跑,徐少谦却不偏不倚的回头看了一眼,笑着招招手:“正好,来,同你说两句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站在这里,实在扎眼得很,好几个高年级的女孩都从窗户探头往下看。   林楚望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徐少谦便靠坐在花坛上,笑问道,“你姐姐有说什么吗?”   “关于什么,帮忙,还是鲜花?”   徐少谦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说,“两个问题,一起。”   “关于帮忙:我姐姐说,让我替她谢谢徐教授。但是这件事别人帮不了,她有她自己的打算。”   “能听听详情吗?”   “她说她也没什么很好的打算,就走一步是一步。”   “嗯,”徐少谦点点头,倒也没什么不开心,“那花怎么说?”   “她说:谢谢。”   “就这样?”   “就这样。”还能咋样?   “下课之后去哪里?”徐少谦突然问。   “回家呀。”莫名其妙。   “油麻地?”   “是啊。”   “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和同学一起坐电车过去,谢谢徐教授。还有啊,就是……”   “什么?”   “下次找我请换个地方好吗?”林楚望抬头看着那群学姐的虎视眈眈,“我压力很大。”   徐少谦失笑:“你才几岁?”   “即使两岁小屁孩儿也是有尊严的。”   “真是辛苦你了,”徐少谦被逗乐了,无奈妥协道:“好的,下次换个地方。替我问候你姐姐,然后,好好用功。”   林楚望微笑着同他摆摆手,心里想着:最好别再见!   又隔了一周,她在油麻地收到一封港大出版社的来信,里面厚厚一沓论文,都是天文物理方面的。她翻看了一下,论文题目是《关于罗伯特·哈金斯·戈达德<到达超高空方法>中假设上的几点质疑》(Query on the Hypothesis of A Method of Reaching Extreme Altitudes published by Robert Hutchings Goddard in 1919)作者那一栏全写着徐来的名字拼音和姓氏缩写:Lai, X.   要求:译作中文。   格式:上海天文物理期刊论文发表格式。   薪酬:每5页一银元。   时限;2周。   林楚望拿到资料时眼里都是放光的:一百页,整整二十银元呐!   自己的著作自己译不是会更容易且贴合原文一些吗?这位徐教授真是吃饱了撑的。   楚望还是为二十银元折腰了。整整两周没日没夜的,上课打瞌睡,下课浑浑噩噩。直至交稿截止日那天,林楚望半条命都要没了,总觉得自己要像上一世一样,再度过劳死。   一早起来去出版社信箱投了稿件,坐在前往学校的电车上,她几乎困死在那里。来这个世界后,生活规律了近两年,这两周又再度破功,还不是为了钱这个万恶之源。从前赶论文熬了夜,第二天便能翘课翘班昏睡一整天。现在倒好,翘个课姑妈恐怕就要写信给她爹,她爹恐怕会让她写一封冗长的文言文回信作检讨。   权衡再三,她决定熬过今天的课再回家睡大觉。   无奈威尔逊神父的男低音着实十分催眠,好容易她精神振作起来了,他念了两段圣经旧约,林楚望脑袋便一点点垂下去做起起梦来,梦里全是英文和中文。一会儿这一行用语不够学术,一会儿那一行一不小心写成了简体字。突然便听到谢弥雅小声提醒:“快醒醒”。   她一个激灵坐直起来,迷茫的往近在咫尺的威尔逊神父看去。神父正|念道“……下了整整四十个日夜的雨……”一边冲她怒目而视。林楚望无力回瞪过去,双眼皮也塌成了单眼皮,低头在桌上乱翻了一气,才终于将那本被她睡得皱巴巴的旧约翻出来。   好容易挨到下课,林楚望困顿的收拾书包出门,却见威尔逊神父黑着一张脸守在门口,堵住她的去路,非常言简意赅道:“跟我过来。”   跟在神父身后,一路上林楚望无不绝望的想,完蛋了,我因为上课睡觉要被退学了吗?   林楚望耷拉着脑袋跟着神父穿过教学楼和教堂,绕过花圃到达神学院图书馆。神父在门外敲了敲门,里面便应了一声。神父冲林楚望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林楚望一脸狐疑的进到图书馆,神父便将图书室的门稍稍合拢。她探头往里看去,只见徐来戴着一只金丝边眼镜,坐在一张巨大的方桌旁,朝她招招手,“过来。”   林楚望茫然的走过去,坐到他对面那张椅子上。   徐来笑问:“怎么就困成这样了?”   林楚望还有一点力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呀?”   “上次你建议的,所以这次换个地方。”   “不是……”林楚望竟无语凝噎,“你好好一个物理学教授,为什么会在神学院图书馆?”   徐来笑道:“你不知道香港女塾是港大的财产?”   “我孤陋寡闻了,徐教授今天有何指教呀?”   徐来双手合十,微笑着看她:“先来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这么困?”   “因为……看书到太晚。”   “什么样的书?”   “历史书。”1926年的著作,确实是历史书哇。   “嗯,十分勤奋,不错,不过也要注意休息。”   “谢谢徐教授关心,那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还不行。”   “呃?徐教授您还有何指教?”   徐来微微眯起眼来看她,“关心一下你的学业。”   “哇,这样是不是委屈徐教授了,我就是个小小中学生。”   “你姐姐最近帮了我一个大忙,因见不到她人,所以不知如何感谢她好,便只好来多关心关心你。”   “替我姐姐谢谢您。还有什么事么?”   “有。”   “什么?”   “你成绩并不算得十分好,在我看来却十分聪明。”   “嗯?谢谢教授,您谬赞了。”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徐来将一沓试卷展开,递给楚望:“统共三个学期,所有学科平均分数都在八十到八十五之间,在别人看来,你在学校里勉强只能算个中上游。”   楚望心虚道:“那就是说我还需多多努力。”   “我说你聪明,是因为,三个学期分数,通过加权计算,最后得分,不多不少,永远是八十五。” 镜片后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那很巧啊。”   “巧吗?我觉得计算得刚刚好,非常巧妙。欧洲许多大学收取优等生的分数线,不就是加权分数八十五以上为最佳一档?”   “是这样的吗!那我运气太好了。”   徐来慢慢笑了,食指按住试卷中央,将它转了个方向正对楚望。他轻轻点着试卷上方那个名字,嘴里慢悠悠的念道:“真的是巧合吗,Linzy。或者说,林致?”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跨时代学霸的审视。 —— 加权算法,就是分数乘以权重系数,积累得到的一个加权平均分。 例子:楚望某学期分数一门权重6分的英文86,一门权重3分的科学84,一门权重2分的地理83.5 算数求法为(86+84+83.5)/3=84.5 这只能算个B等生 加权求法为(86×6+84×3+83.5×2)/(6+3+2)=85 这却是个A等生 —— 另另:还有好几章才到1927 -- 没有露宿机场的话,明天应该也能维持日更 -- 明天更新可能会推迟。。也有可能会歇一天,因为航班它果然推迟了,在机场滞留5小时。。没有带笔记本出门。但是我会尽量更一章出来的。发现评论许多说称谓有些混乱,可能某一天会稍稍修一下前面,不影响日更的情况下 -- 薛真真的母亲是乔老爷的妹妹 -- 好多人说到文名的问题:叫 香港旧事[民国种田]?..我起名废,小可爱们有更好的建议么   ☆、〇三〇 唱诗班与审稿人之七   找出她的成绩分数,进行加权计算,正常人谁会想到这一层上去?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我们家的姊妹都比较聪明,大姐姐读了许多书,二姐姐是个在江南也有名的才女,我在某些地方聪明些,也不为过吧?”她狡辩道。   徐少谦笑问:“你为每一门课都设计好分数,并考得和预想一分不差。既为未来铺好了路,又不会使你太过惹眼。如果如你所说那样,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掩饰什么?”   看来这个人把她当作研究对象,进行多次现场调查,并统计数据进行了缜密分析,就差写成一篇论文了。   楚望无奈的挠挠脑袋。   “徐教授的假设做的不错,但是支持假设的论据不够充分啊。”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   眼见徐少谦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只给你两周时间,来翻译我那篇质疑假设的论文,确实辛苦你了。”   此人真是老奸巨猾,处处都是圈套陷阱。林楚望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皮发麻:“随你怎么想吧。”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点是你怎么想。”   “我想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没什么很好的打算,走一步是一步。”   “呃,徐教授记性不赖。”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也说过:如果有什么难处,我竭尽全力帮助。”   “唔,我记性向来不大好的。”   “没事,我帮你复习一下。我应该还说过,林小姐本可以有更远大前程,因为某些难处囿于此地,是不是未免有些可惜?”   “大约是说过的。”   “对于不论是未出阁所以不肯见人的林小姐,还是有尊严的十二岁小孩Linzy,我说过的话始终有效。所以请问,林致女士给我的答复是什么?”   “林致女士表示没有什么答复,只是单纯想赚点零花钱。”   徐少谦笑道:“年初罢工差不多已经结束,出版社也聘到几个正式审稿人。”   林楚望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内心则无比沮丧:饭碗丢了。   “这份工作,我却觉得,他们未必做的比你好。”   “嗯,我能理解。”毕竟有文凭嘛!   “你很聪明,非常聪明……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也许是个天才。”   “即使天才那也是可以缺钱的。”   见她一脸沮丧颓败,徐来笑了。沉默片刻,他说,“往后出版社如果不是太忙,不会有很多论文再寄给你了。”   “不会有很多,意思是,无限趋于零?”   “唔,出版社一年也许会有一两月忙一些,小于等于二吧。”   “好的我知道了。”楚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如果很缺钱,我倒是有一些比较私人的工作也许可以邀请你,薪酬并不比审稿人低。”   “什么样的事?”   “英文与拉丁文家庭教师。”   “是要去你家中吗?”   “是的。”   楚望稍稍想了想,便笑着摇摇头,“这不行。”   徐少谦大约知道这件事不妥在哪里,便是一笑,解释道:“是我太太委托的。她想过继我一位侄子,前不久带他从广东老家过来,过些年想要上皇仁书院。本是想让我在学校找找精通这两种语言的助教,或是教师。现在看来,大约你是最适合不过了。”   楚望盯着他眼镜片沉思了。   人们常说但凡戴眼镜,增添斯文之外还会使人觉得此人格外衣冠禽兽。至于缘由是什么,她曾经思考过很久:戴着镜片的人将一切都看得分外清晰,而镜片反光却使镜片之外的人搞不清镜片之后的眼睛到底想些什么——这其实间接形成了信息不对等,是一种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她不了解这个时代,也不了解这个徐教授。这个时代他了如指掌,她的信息也被这人摸得一清二楚。楚望觉得非常不安全:你说是你妻子便是你妻子,口说无凭,谁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少谦见她迟疑,却依旧笑着说:“这份招聘启事晚点我会以我太太的名义登报。会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全是出于我十分欣赏头脑聪明的人,甚至想提前收你做我的学生。毕竟,如今你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一张物理系的文凭,整个香港除了我之外,恐怕没有别的人有资格与能力提前给你这个特权。”   他说完便将那一沓成绩单收好,归档。见她还在迟疑,便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关于你的所有事,我都会替你保密,绝不细究,也不会告知第二个人。另外,整个香港,也不是非只得你一人能作家庭教师,你若是不肯,另聘他人便是。还有,收你作学生这件事,我也只是作个提议。”   楚望抬头看了他一眼。   徐来快步走到图书馆门口,拉开厚重的门,冲威尔逊神父笑说了几句话。随后他回头来说道:“如果你回心转意,可以打这个电话,随时欢迎。”   他快速念了一串电话号码。   见楚望并没有拿笔记录,倒也不太惊讶,只面上带着些许微笑的说:“还有急事,大约今天不能顺路送你回去了,请好好休息。”   他又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林小姐应该不会拒绝我的提议,因为她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他同威尔逊神父道了再见,便快步离去,留下一脸懵比、小小身影无比落寞的坐在宽桌旁发呆的楚望。直到身材高大的威尔逊神父将门缝里的光尽数挡住,并无比委婉的咳嗽了两声,她这才无比抱歉的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   徐少谦的提议确实十分诱人。至于为何自己会迟疑,大约也是对这个时代无知的恐惧。   一则不了徐少谦人品如何,就贸然去别人家中,即使真的如他所说:是徐太太提出的招聘。但是真正有什么情况,徐太太一个封建时代的女性,也没法帮她什么吧?   二则,对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去别人家中作家教,会对名声有多少影响?   在这些都不清楚的前提下,她最大的难题就是: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倾诉,并得到其建议的长辈或是朋友。若是能得一位值得尊敬,悉知这个时代,并了解她处境的前辈友人提点一二,她也不至于这么犹豫不定,进退两难了。   那二十块钱,如遣散兼同情费一般,非常爽快的打到了索米尔先生的账户上。她望着自己六十五块钱的积蓄发起了愁:也许别人徐教授,只是一位同情并赏识她的伯乐而已,自己却因胆怯怀疑起别人的好意来?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时间考虑自己这点小事。五卅事件余波未平,北平的三一八惨案事件再度震惊全国。大姑妈在十九日早餐桌上拿着报纸为死难者们啧啧惋惜,并庆幸斯应与林俞极为审时度势,将工作重心转到上海,巧妙的避过了这次风波。   这使得楚望想起了中学课本上那本《纪念刘和珍君》。国民教育并没有使得她理解“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到底指什么,提起“三一八”时,却总让人觉得是在借古讽今。   这次镇压更为明目张胆,这场起|义死难者更为众。她不由得想:到底被扼杀了声音的兄弟阋墙更值得被外族悲悯一些,还是势力绝对悬殊的外御其辱的时代更为黑暗一些?   不论如何,在这个女性权益与地位得不到足够保护,信息却事先发达起来的时代,人言比后世更为可畏。在这个主权丧失、领土割据、军阀混战,法制本就不够完善(中国领土里的白人只受自己国家法制治理,而殖民地的国人却享受不到外国法制一丁点好处)的时代里,她可不敢指望英国人“先进”的法制能对自己有多大庇佑,所以万事还是小心些为上。   她心中有颇多疑惑。比如:执政府不过是个傀儡,半个北京城都是姓冯的,城外还有军力三倍于段祺瑞的奉军。为何开枪打死学生的,却偏偏是执政府?   楚望十分想找个了解事实、眼界开阔的友人聊聊,而如今她的倾诉对象除了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外,只有一个谢弥雅。   索米尔先生认为:“任何牵涉到两者以上的关系,都应是客观的。一切纠纷,绝不会只一方有错。”   索米尔先生说得十分客观且公允,楚望似懂非懂:就似殷商时期,大多诸侯都极为暴虐,史籍却将种种错处归咎于纣王一人。所以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花姑娘啊。   阮太太却说:“我和我先生吵架,反正我不会出错。女人没有错处。”   楚望和索米尔先生则笑着摇摇头:阮先生大约是个软耳根子,阮太太实在是个十分现代的女性。   在青鸟咖啡馆吃蛋糕时,谢弥雅却剑走偏锋的问道:“上海广州如今不是更富有了么,《辛丑合约》真的是不平等条约么?”   楚望默默的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来说,谢弥雅真的是个非常典型的殖民地女子,一个纯粹的非中国人。   另一个纯粹的古典的中国女性林允焉,如今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中,都一血前耻,风光绝非往日可比。她对于这次事件的评价完全出于附庸大姑妈:“爹爹和斯叔叔,当然是极为会审时度势的。”   薛真真没忍住笑了:“要想审时度势,林二小姐先保证英文成绩及格罢,不然哪日香港英文早报都要读不懂了。”   乔太太则先浇灭薛真真的气焰:“女子不当议论时政。”   又破天荒的夸奖了一下楚望:“真真与允焉,最近见面就吵是怎么回事?哪里有一点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好好学学别人三丫头罢。”   这时便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无比遗憾的告知允焉:“也许这周周末伊始,要为你寻一位旁的英文补习老师了。”   允焉大惊:“玛丽老师要回英国了吗?”   真真笑着打趣:“大约是觉得乔公馆的学生不好教?”   乔太太白了真真一眼,说:“唉,听说是内地来了户人家,要教育她家儿子上皇仁书院。看报上说:聘英文与拉丁文老师各一位。薪水给的相当高,玛丽老师想也是心动了吧。”   听到“皇仁书院”两个字,楚望心下一动,问道:“不知是哪户人家这样有钱?”   乔太太想了想,说:“似乎是姓徐。”   这时真真与允焉似乎都想起了叶同学和徐教授的关系来,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大约是明了了。   允焉不由得大为委屈,央求道:“姑妈,玛丽老师都教导我这么久了,突然换老师也会不习惯,要不要您劝一劝玛丽老师,就说我十分舍不得她……”   乔太太话已经说得十分委婉,听允焉这么一说,不由得脸色一变,“教导你这么久,也不见你有什么起色!我看还是换老师罢!”   允焉被她震得一个瑟缩,当着真真和楚望的面,脸上自然不大好过。   乔太太最近本就有不少事要操心:乔老爷从广州回来之后,又有要紧事要回去英国。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带上米歇尔与莱昂一道回去。一则山高皇帝远的,玛玲又出嫁了,若是乔老爷被那狐狸精在国外一个迷惑,当即就许诺把家中财产给那杂种儿子可如何是好?二则她不知从什么旁的地方听说:现在许多中国人跑到国外去,同别的老婆在国外又结一次婚。乔太太不由得大为紧张,想了许多辙,不肯让乔老爷带上这姨太太娘两。   这时不知谁为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将莱昂记到自己名下养着。这样一来,莱昂在外面的地位有了保障,日后他若是继承了乔老爷的财产也不会亏待乔太太。   米歇尔自然是没法理解“认儿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大概认为,她们要抢她儿子。于是一天到晚泪眼盈盈,说什么都不愿意。乔太太日语讲的好,英语只能日常应付人用用,同她没法解释清楚“认养”是个什么事,便委托了楚望和真真两个英文好的去同米歇尔姨娘解释,并再三循循善诱:“她若是哭,你们也哭,比她哭的大声。你们舍不得莱昂,定也是不肯他离开咱们乔公馆,是不是?”   楚望和真真禁不住她的反反复复与絮絮叨叨,终于一个没忍住答应了。两人在隔壁二楼客房门口你推我攘,谁都不愿去打这个头阵。就在两人闹得正起劲时,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露出米歇尔半张惨白的脸来。   房门中的安全插销还半锁着,米歇尔一见是她两,警惕的眼神便稍稍柔和下来,语气却是冷冷的:“如果你们是来替乔太太作说客的,那就请回吧。”   真真也没了个主意,求助的看向楚望。楚望也回看了她一眼,却突然灵机一动,对米歇尔说道:“姨娘,真真素来同莱昂最为要好,她想同莱昂说几句话。”   真真一听她拿自己作挡箭牌,不由得拿大眼睛瞪她,恨不得拿眼神剜她一块肉下来。   莱昂似乎是听到真真来了,便小步跑到房门口,隔着门小声喊道“真真姐姐,楚望姐姐。”   真真被他这一句喊得心都化了,不由得柔声说道:“莱昂,姐姐是舍不得你……哎。”   米歇尔的态度也柔和下来,并没有立刻关上房门赶她们走。趁这个时间,楚望微微躬身以保持与他平视,以使他不至于在周围大人的包围下而感到太过威压。   她轻声说道:“莱昂,你想上全香港最好的中学吗?这所中学用英文教学,设有拉丁文课业。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大都上了英国与美国最好的大学。”   莱昂微微抬头,半带着不解半带着渴望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米歇尔也有些动容,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她却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即使跟随乔先生这样一个中国商人去了英国,英国人也不大看得起你们母女罢?所以即使是乔先生,也无法在英国为莱昂寻得一所好学校,是不是?”   米歇尔听她这样一个小女孩,说话竟如此直白,不由紧张得舔了舔嘴唇,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楚望继续说:“如果将莱昂记到太太名下,如今在一个公馆中,你依旧能每日都看见到他,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太太能提供给莱昂的,要比你多得多,你想必也看到了:良好的教育,上等的衣食起居条件,好的名分……”   米歇尔笑了:“你怎么会如此确定太太会待他好?”   楚望笑道:“你若是答应将莱昂记在太太名下,我也能保证太太会送莱昂去上全香港最好的皇仁书院。到时候你想随乔老爷去英国也罢,想留在乔公馆里看着太太教育莱昂也罢,都随你。你且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哈哈既然大家都觉得本名不错那暂时就它了,贱名儿好养活。 —— 关于为啥每次都允焉允焉,林楚望林楚望薛真真薛真真,是因为,我的输入法记住了允焉没记住楚望和真真……我修一道文吧,以后也会注意的T T 看到大家都积极评论、互相讨论,可以说相当开心了。希望大家多多讨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欢迎指出。 —— 说赵一荻那位朋友,她去奉天那次,是张致电邀请的没错吧?被父亲逐出张家宗谱不论是出于政治考虑,还是出于父亲认为想要“成全有情人”,都是因为这个事件,对吧?不论如何,站在女主角度上参观这个时代名人的心情,都像参观风景名胜人文古迹似的,与这遗迹后世留名好坏无关。(←大概是这种感觉。) —— 你们几个说要叫到民国也要熬夜的是怎么回事啦啊哈哈哈。 —— 徐来这个人……对女主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也很……有时代特色很复杂,很诡异。不要纠结男主的问题!咱们这个是女人戏(划重点)!这个时代的女人们不是最大的戏吗!就当全是男配好了…… —— 另,为什么教授有特招的能力,是因为,壬子学制及之后的一段时期,大学招生政策包括单独招生、高校计划招生、政府统一招生和一些别的招生方式。所以教授特招,也应是合理的。 —— 不知道为什么都这时候,还没被签,大约是题材不太好?文章积分对非签约作者真的太不友好了,感觉新晋榜掉下来之后可能就没有别的自动榜能上了。嗨呀就很气……试着把文案里大留学|潮改成大留学热,也许有点用。可是这一章我却写了借古讽今…… 不过也很谢谢晋江给我这么一次上新晋榜的机会,认识了许多可爱的你们。 —— 小可爱们不要砸雷啦,有点点浪费~有时间就多多评论吧,字数多一些的评论对积分能好一些,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非签约积分下上个自动榜,也能多一点点曝光。 —— 关于三一八时间,建议去知乎搜索一下“三一八惨案和段祺瑞”,我觉得这里许多回答都讲的很详细,见解也十分中肯。 —— 既然没有签约也没有入V,就请允许我慢慢多啰嗦一点,也欢迎大家多多讨论。看到一个评论说“看到这里居然还没去救国,还在这里和庶女缠杂不清”默默觉得十分可爱。我也听说过“清穿不造|反,菊花套电钻”“男清穿全在造|反,女清穿全在和阿哥谈恋爱”这一说。如果有机会,我可能会写一篇《当想和阿哥谈恋爱的清穿女遇到想造|反的清穿男》吧…… 但是我觉得这是个一个逻辑问题:后世许多知识都是建立在计算机基础上,计算机这时都还没发明,冯诺依曼还在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学化学,另一位计算机之父还和女主未婚夫在一个学校念中学,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也要过二十年才发明。计算机之父确实为二战作了伟大贡献,而他自己不也自身难保?假设拯救了图灵,后果可能是什么?图灵机早一步诞生?还是后世iphone图标可能就是不是个啃掉的苹果,而是个啃掉的胡萝卜?原谅我YY能力太过匮乏。 女主没有开金手指,她所学的一切都建立在计算机的基础上。若说改变什么:那就是改变战争。可是战争是个变量相当大的东西。与其在小说里YY主角大开金手指,改变战争,拯救死难者及后世的全国人民……也没有真正拯救全国人民啊。我觉得有那个笔力描写战争,与其沉浸在爽歪歪的幻想里,不如好好写一写战争中的残酷、挣扎与希望,让人们更好的理解战争,避免战争。 以上是我的个人理解。另外:请原谅我目光短浅,不会大开金手指的让女主去从中干预战争。这篇文真的只是作者在看完《围城》与《沉香屑第一炉》之后的一点怨念,只是想多写写这个年代的女人们、她们的各种际遇与爱情。 —— 另:最近几天大修文,修bug,日更之后不要觉得我又伪更了!!!真的只是修文!!   ☆、〇三一 徐宅与网球场之一   其实乔太太认养的计谋能否得逞,莱昂能否上得个好学校,楚望本也没打算插手此事。若说有什么厉害关系,无非是走了一个乔老爷,薛真真眼下在乔公馆里便又少了一个撑腰的;米歇尔姨娘再一走,乔太太也许会将胸中诸多积怨的矛头指向真真和她。   这倒也不是太大的事,只不过姨娘和莱昂一走,她的小日子可能就不够舒坦而已了。   不过她心里倒是还有另一个计划。   同米歇尔姨娘讲了那一番话后的第二天,楚望去裁缝铺的路上,在弥顿道找了个投币电话亭,拨通了几周前神学院图书馆里,徐少谦报过一次的五位数电话号码。   过了会儿,那头响起了接线员用粤语懒懒的问:“接到哪里?”   “请帮我接到徐……”楚望想了想,说,“徐公馆。”   听到是个小孩子声音,粤语讲的还十分不标准,接线员更不耐烦起来,胡乱应了几句,便将电话接走了。那头嘟了好长时间,每嘟一次都伴随着嘈杂的电流声,故而显得徐少谦的声音响起时,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徐少谦喂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楚望倒是不疾不徐的问道:“徐教授您好,我是Linzy。我还以为您不在家的。”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嗯,我知道是你。”   楚望按捺着没笑,想着,这年代没有来电显示啊。她忍了忍,开门见山的问道:“请问徐先生聘到合适的家庭教师了么?”   “合适的英文老师不少,大约是确定了一位;另一位老师还没寻到。”   “我想您不用在另聘旁人了;两种语言我想都能胜任,”她说道:“我只收您预备支付给一位老师的薪水。”   “唔,听起来不错。能问问,是什么使你改变主意的?”   “我承认我确实需要的你的帮助。我也有我的条件:请允许我带上我一位弟弟一同听课。我相信徐教授也知道,有个伴学对于语言的学习是大有裨益的。”   徐少谦的回答十分言简意赅:“可以。”   顿了顿,他便又问道:“那请问,我需要做什么,才能给你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楚望想了想,便说道:“能否分别以徐太太和徐教授的名义,往乔公馆寄两封英文邀请函:一封邀请乔太太嫡子莱昂来徐公馆与您侄子同学英文与拉丁文;另一封,以您的名义,邀请我提前作您的预科学生,去徐公馆学习拉丁文?”   他想了想,笑道:“我没问题,我太太的部分,我得先过问她。”   楚望提前卖乖道:“谢谢徐教授,也替我谢过徐太太。”   徐少谦笑着同她道了再见,并十分绅士的等她先挂断电话。   楚望的想法是:若是乔太太真的将莱昂记在自己名下,日后带上自己弟弟拜访别人,总不会有什么闲话吧?莱昂如今近九岁,不论发生什么状况怎么着也能算半个战斗力。此外,她也有她的办法不让莱昂告知乔太太与真真那个真正的家庭教师是谁。   乔公馆里,为了自己儿子未来生养问题的米歇尔战斗力全开。在衣食住行、学前教育上达成一致后,米歇尔姨娘却和乔太太就上皇仁书院还是圣若瑟书院争论不休,只苦了在一旁作半个同声翻译的薛真真了。   乔太太嗤笑道:“这两所学校相差并不太多,不过前者有入学前需多聘请一位拉丁文教师。你可知如今香港拉丁文教师时薪是什么价格?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薛真真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上面犯难了,只好一字不差的同米歇尔姨娘直译了去。   米歇尔姨娘则反问道:“米什么价格,同莱昂学不学拉丁文什么关系,现在在中国,还需要烧柴吗?”接着她又咬死自己的观点:“楚望同我讲了,你认养莱昂作你自己的儿子,便一定会送他去上全香港最好的皇仁书院!”   乔太太恨得楚望牙痒痒,两位直去将楚望叫了过来,将她夹在中间。一个问道:“你答应得倒好,叫我上哪里去请拉丁文老师?”另一位则红着眼眶不肯置信的问道:“楚望,你与太太合计起来骗我?”   薛真真则颇为无奈的说:“你自己捅的篓子,我帮不了你。”   楚望倒也不急不气,悠悠的喝着自己的牛奶。有时候心情大好,便会大发善心的劝告两位太太:“大姑妈,姨娘,我认为你们等两天再吵也不迟。”   此二人还是相当不听劝告的又争执了两天。两天之后,徐公馆与香港大学的来信使得整个徐公馆都陷入了久久沉寂。   哪想到允焉竟比楚望还要镇定,施施然向真真放话过去:“我记得我们班里,成绩最优异的学生不是真真妹妹么?”   “妹妹先入了大学预科,姐姐英文尚且还不及格;反正丢人的不是我。”真真眉开眼笑的瞪回去。   乔太太却忘了同自己两位侄女分别道贺和致哀,心思却全在另一封信上。整个早餐桌上,她都在念叨着:“这徐家,听说是广州有名的纺织实业家庭,徐太太这番邀请,是否有意想要结交一番?”   她激动的唤来赵妈,让她去隔壁楼告知米歇尔:莱昂的拉丁文老师有着落了。   随后,乔太太一刻不停的又去致电乔老爷,提醒他让他赶紧打电话去询香港中文报与英文报,请两份报纸明日都登一则广告,以示他决定将莱昂记作嫡子。   看着乔太太在乔公馆中忐忑不安、又喜不自胜的揣测徐太太的意图,楚望作为幕后功臣则从头至尾被乔太太完全忽视,以至于临近带莱昂去徐公馆那天,也都没能得到太太大发慈悲的祝贺。   ——   楚望第一次去造访的徐公馆,地处在旺角的花园街。说是公馆,实则只是一栋简洁独立的小楼,隐在旺角的牌楼后也不大显眼。甚至连个篱笆也没有,只周遭多了几丛杂芜的花花草草,将公馆同旁的牌楼隔开,用以划清地界。   她按了门铃,过了半晌,也才只一个老妈子磕磕绊绊的来替他们开门,透过门缝十分小心谨慎的用粤语问道:“请问你是……”   楚望道:“我是徐教授的学生,Linzy,不知教授有没有提及过?”   这时这位老妈子脸色大变,几乎惊慌失措的往里跑着,边跑边说:“太太!太太!先生说的那位老师提早来了……”   楚望看了看时间,还好啊,离约定的两点只早了十五分钟而已。   过了会儿,那位老妈子又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十分不好意思的将楚望和莱昂请进屋中沙发上坐下,立马又一溜烟的跑上了楼,只留下楚望和莱昂面面相觑的僵坐在沙发上。   公馆内部大概也和外面差不多:家具都是齐备的,但除了家具之外也再没别的东西;屋子是整洁干净的,但是整洁干净过了头,没有一丝生活气息。大概屋主人只将这里当作居所,而非一个可以温暖蜗居的巢穴。   因为空洞,所以所有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楚。楚望只想在沙发上发个呆,却莫名的听到又听到一连串家庭纷争的影子来。   一位略有些烟嗓的女声,大约是那位徐太太,她说道:“那位英文先生怎这么早来了……文妈,你倒是下去招呼别人喝些茶,吃点水果。老爷不在家,你别让人感觉受到了怠慢。”   文妈咳了两声道:“家里别说茶了,连茶渣子也见不着一个。蔬菜水果……倒是有,上月太太您从老家带过来的冬瓜苹果,也尽没吃,都生虫了吧?”   徐太太便又说道:“要么,你去敲敲文钧房门,叫他先去楼下见过先生?”   文妈道:“我早去请过了,文钧少爷也不知哪里来的怪脾气,大约是又气你开着房门抽一阵烟,敲了半晌也不肯搭理我。”   徐太太叹道:“你……你替我收拾收拾衣服头发,扶我下楼去罢。”   这时二楼另一间房门打开来,又猛的关上了。一阵重且快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没一会儿,一位着棕黄色青年服的男孩子匆匆的下楼来,跑到楚望和莱昂身前。怒气冲冲的小脸上,一双清凉的眼睛,从金发蓝眼的莱昂身上,又扫到了比莱昂高出大半个头的楚望身上,很不客气的转过头,冲楼上问道:“你们不是说先生来了么?先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似乎不是特别理想。很多东西没表达好。存稿出门一趟吃完了,最近更新时间很少,临时写一章出来又很容易很多地方不满意。 —— 叶文屿是远方的,而且已经上大学了……要过继的是另一位侄子,和莱昂年纪相当,是要上中学的。= = —— 女主的形象:你时常想不起她长啥样,没啥存在感,话很少,实则心思缜密,暗中观察。请参考时年二十五的死宅,800度近视,一年四季顶着熊猫眼和扑克脸,再熬个五年就是个女教导主任模样的女教授。 你们是不是对女博士有什么误解??女博士真的不是女白骨精啊,没有所谓干练,只有所谓的:全世界愚蠢的人类,请不要同我说话,我只想自己安静的思考。我的智商是高于你们的,你们凡人的争执我这种仙人是看不在眼里的。闹得再凶我自清净,你打扰不到我。 理工科女博士尤其甚。眼前所有复杂的纷争,符号化的进入她眼中。经过统计换算,得出结论,和一台计算机差不太多。她只会执行自己认为最优化的命令,旁的子命令,在不影响主指令下,可以完全排除的。 也就是说,比如打游戏:支线任务不影响主线,没有额外增益,那么支线=0,只执行主线。 —— 下周就要离开一个生活了快四年的地方。各种打包行李,退网,退房,销户,销□□……真的只想说一句,官僚主义狗带,社|会|主|义万岁。 —— 楚望现在心思缜密一些,请不要怪她。   ☆、〇三二 徐宅与网球场之二   楚望视线径直穿过面前焦躁不安的男孩,往壁橱旁的大吊钟看去。那钟摆摆动几下,便铛铛的敲了起来——此刻正是两点。   这时大门咔哒一声响,徐太太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老爷回来了?”   门口便应了一声,“回来了。先生来了么?”   徐太太道:“已经来了许久了。”   楚望听得近在门边一声“怎么这么早?”便携着莱昂从沙发中坐了起来,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声“徐教授好”。   徐少谦视线只微微扫过沙发旁的三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友好。看到文钧的表情,他便眯着眼睛看向楼梯那处,柔声问道:“你又吸了一阵烟?”   楚望也顺着往那处看去:只见楼上下来一个孱弱的妇人,由一位黄布褂的老妈子引着,缓步朝客厅中走过来;徐太太非常纤瘦,故而使得那件收身泥金缎中袖旗袍在她身上空落落、轻飘飘的,走起路来也能往里钻着风;这旗袍款式如今在少妇圈子里当属顶时兴的、显身段的,在徐太太身上却竟徒徒添了几分惨淡风霜。而她头发却又是乌油油的,挽了个髻。文妈扶着她巍颤颤的在离楚望不远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楚望这才发现她走路慢而摇曳的根源——长旗袍下面是一双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莲。   楚望只是出于初次见面,以示友好的朝徐太太微笑了一下,并未过多打量。而徐太太目光却直勾勾将她从头看到脚:是和善的目光,年长妇人对年轻女孩子的欣赏,带着一点点溢于言表的宠溺和关切。   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该叫“徐太太”:看外貌,她大约三十多,三十五六也许也说不定,看起来总觉得比徐先生大了上十岁也是有的,便只好也对徐太太报以微笑。这时徐少谦却似解围一般,十分自然的倚靠在徐太太沙发扶手上,一只手搭在徐太太身后的椅背上,倒是衬得徐太太更显老态了。徐太太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又气又恼对众人道:“我顶不喜欢跟他坐在一块儿,白白使得我凭空老了几岁。”   楚望这才十分抱歉的致以微笑:“徐太太不老,只比徐先生看着稳重一些罢了。”   徐少谦脸上带着微笑,无比温和的说道:“太太这是嫌我的不稳重催她老了?”   徐文钧一心想着今天会来一位教书的先生,便顶着急的问道:“不是说先生两点便会来么?”   徐太太这才朝楚望这边努努嘴道:“那边不是么?”   文钧这才又回头重新打量了一遍楚望:虽比自己高,但也不过只高了大半个头。皮肤白净,比别的女孩子格外清俊一些,却是一脸故作老成的淡漠相,倒让他想起了从前学堂里那些爱说教的先生;一双不算大却分外漆黑的眼睛,他也说不清是那是毫无神采,或者根本是洞察分明的。   文钧深表怀疑的质问道:“你多大?”   楚望眼睛都不眨:“十六。”   文钧这才微微张大了嘴,眼神询问的看向徐先生。徐先生和徐太太都微笑着看向楚望,既不拆穿,也不点评,只是报以十分一致的淡淡笑容。   文钧没忍住又看了楚望一眼:光凭长相,说她与自己同龄,他也不会怀疑;但是那张微微有些许婴儿肥的脸蛋上的神情,却是一个同龄小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   徐文钧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便用英文同楚望说道:“我叫文钧徐,来香港之前学了三个月英文。”   发音是非常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中式英文。   楚望便笑道:“我是Linzy,会先教你一段时间的英文,大约三个月之后,我们再开始拉丁文学习。”   苏格兰口音中偶尔穿插着一两个美式发音。   这两句莱昂却终于是听懂了的。他母语是葡萄牙文,英文会说得不太多,由乔老爷教会的每一句却都是十分纯正的英伦腔:“我是莱昂,是你的同学。”   文钧依旧不大乐意:“我还以为会是一位英国人老师。”   楚望温和笑道:“我认为不同国家,不同人种,对语言的领悟方法自然不同。除非处在学习语言的黄金期,倒是可以由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来教导。可是文钧你也不是两岁小孩了,是不是?”说完,她又看向莱昂,“如今,你还有个十分好的学伴。”   英文段落只要长了,文钧就会不大跟得上节奏。所以这段话,他也只大略听懂了最后一句。楚望便笑着问道:“听不懂是吗?那就更应该虚心求学了。”   徐文钧被她这一席话讲的讪讪的,少年人脸上那股不可一世与盛气凌人也因此削减七八分。当着徐先生与徐太太的面,楚望倒也不怯,翻开徐家事先准备好的课本,稍稍问了徐文钧几句,便十分自然从容的讲解起来。   徐太太望着茶几旁攒动的三颗脑袋,不由得露出会心笑容。她这才忙不迭的唤了文妈来,让她去商铺上买一些新鲜水果回来。   ——   大部分博士生在教授座下都是半个助教。教授们自然是日理万机的,有时候忙不过来给学生上课,便会委托博士生去给大学生讲课。有时候教授忙一个学期,这一学期的课都是由她来讲。自从开始讲课之后,她才发现:上四十五分钟,课间休息十五分钟的规则,实则是为体恤老师们,用以休息整顿嗓子用。   这个年代是没有扩音器,也没有PPT的,故而给大学生讲课应该会格外费精力一些。徐少谦大约也是知道这一点,于是差一刻三点时,他便让徐太太吩咐赵妈去叫那三个孩子过来吃水果。   徐太太对徐文钧要格外讨好些,脸上带着笑询问道:“新先生课讲得如何?”   徐文钧闷头吃着火龙果,跟没听到似的,只不肯搭理她。   徐太太倒像是习以为常了,徐少谦便抬头问文妈道:“又不高兴了,怎么回事?”   文妈这才颇有微词道:“太太中午带他上饭店吃了顿海鲜,回来有些犯困,怕等不到先生就先睡过去了,因此没忍住抽了两口,给文钧少爷闻到了味道。”   文钧十分气恨:“才两口?满屋子烟雾缭绕、羽化登仙的,是怕别人不知道徐公馆里住了杆大烟枪罢!”   徐少谦看了徐文钧一眼,冷笑道:“太太将你从内地带过来,却是哪里亏待过你了,倒将你惯出这么个坏脾气,嗯?我倒是十分想听你说说看。”   他向来待人平和,脸上似乎总带着温润的笑意,未语先使人觉出三分如沐春风。却从没想过,徐少谦作一家之主来,却又有一副不怒自威的厉害之处。   文钧也是一愣,心中颇多怨气也只能将头低下来。   整个公馆本就冷寂寂的,鸦雀无声之下更令人觉得生冷。楚望想说点什么,但又拿不准女人吸烟在旧式家庭里是个多大的罪过。不过她也没有太大的话语权,毕竟上一世她也好这么一口:熬夜困了抽两只红色万宝路,提神又快活,胜过当神仙。   徐太太笑着扯了一下徐少谦的衬衫,说道:“倒也不怪文钧。说实话,我顶住不惯这别墅的:一间一间的屋子都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头箱子里,这屋子里有点什么味道,哪里都能闻得到——还是从前那种一进一第的老宅子住着舒服些。”   徐文钧看了一眼徐少谦的脸色,盯着眼前那半只火龙果,低声说道:“前些天同太太去外面看过房子了。”   徐少谦沉着声音嗯了一声,转头去问徐太太时,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看中了哪一间?”   徐太太想了想,说道:“灰公路外面,有许多棕榈树那一间。那条路只有个英文名,我倒也想不起来。”   徐文钧头也不抬道:“Lotus A|venue。”   徐少谦嗯了一声,“那是边全是些没拆的老式宅院。”   徐太太道:“那宅子我看着好!院子大,可以找人种些花儿草儿的,有些生气。哪里像你这地方,一点人气也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废弃的荒宅……”徐太太笑着同楚望讲徐少谦的趣事:“我在广州还道他在香港日日铺张排场,花天酒地的,哪知刚过来他这里住下,他这屋子里连只像样的筷子都没有,真是可惜了我从家里带过来那些顶新鲜的蔬菜。”   楚望望着徐太太,笑道:“徐教授学校里应是十分忙碌的。”   徐太太看着她却是个越看越喜欢的劲,看了会儿,这才想起什么正事来,说道:“啊,对了。我中意那宅子,还有个别的缘由:那宅子是旧的,宅院里却有个顶时新的网球场。”说着她侧头去询问徐少谦道:“我记得文屿那孩子网球不是打得顶不错么?”得到了徐少谦点头应允,这才又笑着对楚望说道:“到时候院子打扫出来,你有空可以邀请些同学过来玩,我叫文屿他们教你们打网球玩。”   楚望笑着嗳了一声。   两小时的课程很快结束。本以为薪水是按月结算,徐太太非要亲自去拿钱给她结算当日薪资。楚望暗中掂了掂分量,面上却带着异常淡定的微笑,深深鞠躬谢过徐太太。   送走楚望与莱昂之后,徐太太笑着说道:“我顶喜欢这女孩子。”   徐少谦眯着眼睛说道:“嗯,这孩子确实不错,相当机灵。”   徐太太又问道:“她真的有十六?”   徐少谦笑道:“年龄倒也没有那么大。”   徐太太道:“我看着是挺小的……不过现在女孩子都显小。可许了人家了?”   “听说是一早便订了门亲事。”徐少谦便又笑了,侧头温柔的捋了捋妻子滑落耳畔的一缕华发,问道:“怎么,作媒人的瘾又犯了?”   徐太太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若是没有许人,倒是十分想为她找个不错的人家。哎,可惜了可惜了。”不过她转头又想了想,说道:“不过说起来,你家里那些个侄子,只看着文钧有出息些,不过倒是小了些。另外几个,我看着都不大争气,配不上人家姑娘。”   徐少谦将她往怀里一圈,低声说道:“你嫁我那时不也大我三岁?初见我时,一副神气活现,颐指气使的大人模样。”   徐太太白了他一眼:“嫁你时?现在呢,越发老了吗。”   “现在越来越孩子气了,倒像我女儿似的。”   听到“女儿”两字,徐太太突然想起那个从她身体里滑落的胎儿,心下又是一酸。徐少谦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了亲她头顶,沉声道:“即使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疼你又不会因此减少半分,你依旧是我此生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不会懂得的。”徐太太咬牙推了他一下,推不开,却莫名滑下一滴眼泪来。   ——   公共汽车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时,楚望便提前摇了铃,同莱昂一同下车。   在拐入伯爵路的街角,有一排高阔的棕榈,下面却奇异的种着一丛高高的玫瑰花。这个季节下,大簇大簇的玫瑰盛的正好,高高冒着脑袋,将两人挡了个正着。   楚望先下了车,走到那丛花下面站着。莱昂过来后,她便轻声问道:“今天英文课听得怎么样?”   莱昂道:“姐姐讲得很好!我听得很明白!”   楚望摇摇头,说,“是先生,不是姐姐。回到公馆里后,不论真真姐姐、乔太太、或是莱昂的母亲问起那位英文老师是谁,莱昂都不得说是姐姐。若是让人知道了,不仅姐姐丢了工作,莱昂也没法再学英文与拉丁文了。”   莱昂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楚望抬头想了想,说道:“若是任何人问起你,你都说:那位老师是美国人,在苏格兰长大。若问你姓甚么,你便说是叫……”   “汤姆生。我从前有一位老师就叫汤姆生。”莱昂道。   楚望笑着点点头,“来,假设我是真真姐姐,我来问你:莱昂,那位英文老师教的怎么样?哪国人呀?有玛丽老师教得好么?”   “那位英文老师语速很快,教的十分清楚,是个在苏格兰长大的美国人,比玛丽老师年轻一些。”   楚望低头想了想,便又问道:“若是真真姐姐问:你上英文课时,楚望姐姐都在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莱昂说:“徐教授在一旁教授楚望姐姐学习拉丁文。”   两人协商好了一些,便慢悠悠往乔公馆走去。六点时光,晚霞已经上来了,乔公馆的灯光也渐次亮了起来。从花园下面开了铁栅栏的门,拾阶上去,远远便见薛真真着了一件白洋纱长袄,在藤编秋千上晃荡着。见她两人回来了,便顺势从秋千上荡下来,快步走到两人跟前,将将拦在台阶上。   莱昂抬头小声叫了真真姐姐,脑海里便过了一次台词。不过真真倒也没有什么旁的问题,只上下打量楚望一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高材生回来了。”   楚望笑了:“薛大小姐等了我们很久嘛。”   “谁要等你?”薛真真撇撇嘴,“只不过你不在,我懒得跟你姐姐待在同一屋檐下大眼瞪小眼,自己出来清静清静。”   楚望依旧笑道:“那也是在巴巴等我。”   薛真真啐了她一口,说,“谁稀罕等你?”过了一阵,她又抬着眉毛高高俯视她:“有物理系教授赏识你,我还挺开心的。免得你那位孤芳自赏的姐姐,成天累日不将你看在眼里。”   见楚望不答,却只笑眯眯仰望着她,薛真真便又挑了挑眉,说道:“从前在你屋里说的那番什么棋逢对手的话,对你不作数,只对你姐姐生效。”   楚望侧头笑了一阵,说:“我有些感动,怎么办?”   薛真真翻了个白眼,也笑了:“你请谢弥雅喝了多少次青鸟咖啡,便也得请我多少次,否则我才不原谅你抛弃战友。”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不知道说啥。 大家请不留情面的尽情讨论!! 微博……我晚点去开一个~ —— 1927真的很快了,在那之前大约还有几章,具体几章我也说不准,一写起来就容易飘移……   ☆、〇三三 徐宅与网球场之三   港大物理系预科录取书正式发来之后,楚望的日程单里便少掉了“香港女塾”这一条,但也不见得轻松多少。一周去四次旺角花园街,三趟油麻地,周末还时不时在谢弥雅的威逼利诱下被拉去唱诗班。索米尔先生在香港声名远播,来找他做礼服的阔太太们越来越多,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索米尔先生却有种别样的固执,说什么都不肯再招帮工,似乎是认为外面招来的,远没有悉心培养出来的好。楚望战战兢兢的听着,因此,不由得偶尔也会挤出时间多去油麻地两趟。   由于徐太太和索米尔先生的宽厚以待,忙上一段时间后,楚望的资产也日渐丰厚起来,不知不觉也攒了近两百块。银子沉甸甸的,摸起来比后世的纸币更能给人安全感。   如今,一辆福特车八千块,法租界里一间房子两千块……   想到这里,隔天她便给徐少谦致了个电话过去。不为别的,就想问问,她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入学。   今天是位接线小姐,似乎是听到稚气的声音,便温柔笑了一下,替她将电话接过去了。   电话接通后,她刚说了个“喂”,徐少谦好似跟接线小姐商量好了一般,如出一辙的笑了一阵。   “我打电话有这么好笑吗?”楚望颇为无奈。   “……也不是。有时候,总有些担心你不大够得着公用电话的听筒。”   “……”   “明天下午三点,有空能否过去Lotus A|venue三号一趟?第一学年都是公修课,我替你找齐了课本,圣诞前一周,同大一新生一起参加考试。考试通过了,便直接入学第二年的课程。不过期中有三门课已经测试过了,所以明年你会比旁人多三门课,稍稍辛苦些,这样可以吗?”   “……有空,可以的。”   “嗯,我也认为你问题不大。我太太正好也有些挂念你,那么明天下午见。”   ——   第二天,英国的信来了。   去莲花路并没有直达的班车。在油麻地换乘巴士时,她灵机一动,顺带看了一眼裁缝铺外的信箱,便看到那封盖满邮戳的信。   车还没来,她便端了椅子坐在阮太太身旁读信。   阮太太露出会心一笑。“年轻的爱情,真使人羡慕。”   楚望吐吐舌,背靠着阮太太在太阳底下读信。   楚望足下芳鉴,   顷诵华笺,皆悉近安。   来英国后,一应饮食起居皆被束缚。饮食倒是好,皆是火腿、奶酪、土豆、鸡蛋和面包,竟似要将一众学生牲口似的喂养着。甚恐不日会胖得一无是处,寻日去参与了军校学员工作,实乃苦不堪言。极有意思的是:这所私立学校,却偏要叫公学校,英文作public school,好似同谁闹着别扭似的。   时常下雨,天一旦沉下来,整月整月敞亮不起来。这样的天,竟没有在柏林时那般寒彻骨。被拘在古堡高墙里,累月里不得外出,人也变得阴测测起来,但愿别吓着你。   信早已写好,因不得自由,寄出时竟已过去四月有余。   下次再同你写信,恐怕亦要数月之后。   匆匆不一,万望勿怪。   言桑   28.04   民国十五年于伦敦   楚望读完信正笑着,突然阮太太惊叫着拍了她一下,“车来了!”   她慌忙将信塞进包里,抱着为祝贺徐先生徐太太乔迁之喜买的那束蝴蝶兰,匆匆起身跑到街对面,跳上前往荃湾区的巴士。她本打算在车上回信,因抱着花,便将粉红色车票衔在嘴里,两手摸了摸口袋。却发现因匆忙出门,竟忘了带上钢笔。便只好颓丧的将头靠在玻璃车窗上,看公交车在起起伏伏的柏油出路上行驶时,偶尔露出的一截红的黄的山脊来——都是些平日里看厌的风景。   夏日的尾巴上,热带的阳光依旧是暖烘烘的。加之汽车减震不大好,行在山道上轰隆隆的,楚望便沉沉睡去一阵。若不是车上还有位乘客也在莲花路下车,恐怕她就一路睡过头去了。   听到摇铃声,她猛地抬头往外一看,车正停在莲花路三号门口。她抱着花慌慌张张的起身下车去,却看到一位分外眼熟的人。那人也站在老远的树荫下死劲看她,待走近了,她才确认,此人正是叶文屿没错了。   在她认出人来的同时,叶文屿也一脸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刚才上车时,我便觉得看着有点面熟,等你坐下来,那束花便将你整个都挡住了,这才没敢上来打招呼。”   楚望也笑嘻嘻的说:“那太荣幸了,我还以为这世上除了我姐姐,没人能使叶少爷记住面相呢。”   “哎,你……”叶文屿被她这么一说,略略一窘,这才追上来。   “我怎么了?”   楚望抱着花,往右边一转,便听得院子里徐先生一声:“怎么一块儿来了?”   叶文屿人高腿长,三两步先于楚望迈进院子里,笑说道:“刚才巴士上碰巧遇上了……小叔,您这位新学生这张嘴,可有些厉害。”   楚望抱着花冲徐先生鞠了个躬,问道,“徐教授,师母呢?”   叶文屿道:“您看,还没当上正式学生呢,师母先喊上了。”   院子里晒着一排各式的木头竹桌子椅子,徐少谦拿着一瓶喷壶在往上面挨个喷着什么东西。抬头往堂屋中看了看,说,“她在屋里呢……”   见楚望抱着花走过去,徐少谦便笑了,说道:“你先过来,屋里气味不大好,院子里呆一阵。等她抽完这口烟。”   听得徐少谦的话,她这才慌忙退了出来。刚才恍然间便见角落里的烟炕上歪着个人,如坠云雾一般的,便正是徐太太。楚望不由得庆幸自己第一次在徐公馆里时,没能说出“吸烟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或是“过些年我也会吸上两口也说不定”这种话:原来此烟非彼烟,是乃鸦|片烟。   虽然从前也去过门牌上画有烟叶子的咖啡店,见过朋友吃大|麻蛋糕,自己并未尝试过。她也知道,比起鸦|片,大|麻不论成瘾性还是致幻度都不在一个等级上,故而亲身见到徐太太吸烟,她还是略略震撼了一把。   叶文屿与徐少谦倒是习以为常,在太阳底下聊着天。   叶文屿问道:“文钧怎么不在?”   “住不惯老房子,不大肯过来。”   “我觉得这院子很有趣,旧是旧了些,但是中国人的老东西还是十分精致讲究的,”叶文屿嘴上说着喜欢,却一口一个“中国人”的隔阂着。他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花木木,有些好奇的问道,“小叔,你往这些椅子上喷些什么?”   “除虫剂。这些木头做的老玩意,潮久了,生一堆虫子。”   “洋行里买的?”   “实验室里自制的,”徐少谦抬头,见楚望抱着有她个头一半高的蝴蝶兰站在屋檐底下笑,便冲她说道,“在那站着做什么,过来晒晒太阳多舒服。”   叶文屿道:“她们这些江南姑娘,最怕晒太阳,怕黑。”   “哦?就这么会儿,晒得了多黑。”   “我怕将花晒蔫儿了,我先等师母出来。”楚望笑道。   “将那花给我也是一样,为何非得是师母不可?”徐少谦问。   “不一样。”楚望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将花给他。   徐少谦笑了,日头底下眯着眼睛说,“倒像我要将花给吃了似的。”   这时屋里徐太太哑着嗓子说道:“你那房子外面那丛花,从前长得可好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让你住了两年,野草倒是疯长了三五尺,花全不见了影子。你可不是将花给吃了?”她咳嗽两声,往痰盂里猛吐了两口痰,见楚望抱着花要进来,忙说:“丫头,你先别进来,等屋里味道散一散……文妈,将我扶出去罢!”   文妈替她端茶来漱了口,便扶着她去屋檐下面的椅子上歪着。这才冲楚望招招手,笑眯眯说:“文妈,将搬家时那只白瓷瓶找来给花儿插上,摆我屋里窗台上。丫头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楚望将花交给文妈,便去坐在徐太太身旁那张椅子上。   徐太太问道:“你刚才同文屿一同坐车来的?”   “只是车上遇到,碰巧罢了。”   徐太太哦了一声,说,“后院网球场,叫人收拾出来了,簇新簇新的。一早便叫你来打网球,却总是推脱着。文钧那孩子不好动,我便叫文屿常来陪你打网球。”她笑着拉过楚望的手,眨眨眼睛说,“我与文钧都知道你新作了老爷的学生,你那位弟弟又与文钧一同在一位英文老师那里学习着。”   楚望愣了愣,说,“谢……谢谢徐太太。”   徐太太道:“我这院子刚修缮好,老爷他也不大回来住,是少了些人气。你若是愿意,常带同学过来打一打网球,也挺好的。”   楚望点点头,“我一定常来。”   这时徐太太便笑了:“我叫文屿陪你去看看网球场?”不等楚望说话,便唤了文屿一声:“你陪林丫头过去后院转一转罢。”   叶文屿答应了一声。楚望纵是百般不情愿,无奈徐太太盛情难拂,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叶文屿往后院溜达去了。   溜达到徐太太与徐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两人才停下脚步,相顾无言,鸦雀无声了好一阵,煞是尴尬。   楚望率先打破沉默:“徐太太这是想乱点鸳鸯谱?”   “大约是的。我这位婶婶嗜好替年轻人做媒。”   她望着天,“回头你记得好好同徐太太解释解释。”   “你叫我怎么好解释?”叶文屿望着网球场笑道:“不如你就顺了我婶婶的意,来打一回网球,她自然就看明白了。”   楚望没忍住笑了,说,“不就是想让我将我姐姐叫出来,好让你有机会跟她打网球?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好。”   叶文屿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发。   楚望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姐姐一早便订了门亲事,你不会不知道罢?”   叶文屿楞了下,“我知道啊。”   “那你还追求她?”   “她说这门亲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最后大约是成不了的……所以我才。”   楚望皱眉道:“她这么跟你讲的?”   叶文屿点头。   “原话?”   “八|九不离十?她讲话十分委婉曲折,我也只能听懂个八|九成,兴许是这么个意思吧?”   楚望哼笑一声,说:“既然你与她有这么多说话机会,不至于请不出来与你打网球呀,何至于要来托我。”   “她……她不大搭理我的。”叶文屿踟蹰了一阵,不知该不该说。过了阵,也还是说了:“她说她有一位别的意中人。”   楚望哦了一声,“那你该失恋了啊。”   “我四处都打听不到,心想也许这人只是个幌子呢?”叶文屿叹了口气,“你知道是谁么?”   “不知道罢。”   “那你替我请她来打网球么?”   楚望抬头看了叶文屿一眼。只见他像只大型畜牧犬一样冲她讨好的笑,就差只摇尾乞怜了。   她于是点头道:“行啊,我帮你请她,不过到时候我也不会只请她一个人。”   两人在后院站着说了会儿话,算是做做样子,没一会儿便说笑着转回了前院里。徐少谦已将一干桌椅收拾妥当,手里正拿着自制杀虫剂的瓶子在院子里同徐太太邀功。见两人过来了,便叫楚望稍稍等等,回屋里去抱了一沓书出来。   她翻看了一下:基础物理,基础算术,基础电路,基础声波学……一股脑的全是些基础打头的书。   徐太太强烈谴责道:“留待吃过晚饭你再拿出来呀,倒像是要将人赶走似的。”   楚望抱着书,笑着说:“家里规矩严,没有事先讲的话,需得按时回家里吃饭。”   “那你同家里人大个电话?”徐太太想了想,这才颇为可惜的恍然道:“哎,如今电话还没通过来。”   徐少谦笑说道:“那就改日再吃。”   徐太太瞪了他一眼,这又去发落叶文屿:“那你两一块回去?”   叶文屿道:“我留下来陪叔叔婶婶吃饭。”   楚望没忍住笑了。   徐太太咬牙切齿道:“那你也要将人送去车站。”   叶文屿应了一声,朝楚望看过去。楚望憋笑憋到内伤,同他使了个眼色,谢过了徐教授和徐太太,便和叶文屿一道往外走。她摘下背包,小心翼翼将那封信拿出来,将那一沓书装进去之后,再将信放在最外面,却没察觉一张照片从信封中掉了出来。   徐太太视力不大好,只看着少男少女的背影问道:“也挺般配的吧?”   一辆公共汽车一阵风似的过来了,徐少谦叫了她一声,两人却都没听见。   “……这丢三落四的丫头。”   他低头拾起那张照片。虽是无意识的,却恍然看到了照片背后的那首英文写就的短诗。   是一首情诗。   另一面,是一个少年与同伴在高阔的饭堂中央,人手一只巨大的汉堡,笑容灿烂的准备开吃。   他将照片拿在手里,对面的叶文屿正揣着手从公交站往回走。回想起徐太太的话,徐先生兀自笑着摇摇头:“兴许不大般配。” 作者有话要说:  离1927还有两章!!两章!!说什么两章之内我也要写到关键的1927年去。(咬牙切齿脸) —— 谢谢[最后的荆棘鸟]指正:伦敦腔应为牛津腔,另《歌剧魅影》为音乐剧而非歌剧,1924未上映。 回头去改改bug。 -- 沉默和爆发隔着一章,担心你们会不开心一天,提前预告一下。 楚望表面上没说,心里盘算着呢   ☆、〇三四 徐宅与网球场之四   言桑先生谨启,   近来尝听人说“吃什么像什么”,虽觉不大可信,却十分可爱。吃土豆像土豆,吃鸡蛋像鸡蛋,吃面包像面包……待见到你时,只要见得状似土豆鸡蛋面包奶酪的人,一准是你没错了。   这样一来,胖些倒也无所谓了。   学校同学近来喜爱讲刊载的鬼故事,时常三五人聚在一起听,有时听着有趣,便也同她们面无表情的讲上两句。不时便将众人吓得四散而逃,竟因此获赠“山林道袁枚”美誉。   故而,阴测测的言桑先生,恐大约也吓不着山林道袁枚的。   秋日天气里的香港,阳光倒是十足充沛,却再不敢多晒太阳了,唯恐同你站在一处,黑白无常似的,太过滑稽。   顺祝安谧   民国十五年九月廿九日   楚望   ——   近来因为上海带来的几本《东方杂志》上刊载的志怪小说,使唱诗班的女孩子们分外团结了不少。礼拜结束,便三五成群携手乘车去剧院、书店或是咖啡馆:互讲鬼故事听。   听上两耳朵之后,她只觉得乏善可陈。对于生在一个信息大爆炸时代的楚望来说,那都是些洒狗血的老梗。偶尔兴致上来,她便捋起袖管,同她们讲上两段自己觉得还算有些意思的老段子:   其一是,某校舍死去一女子。新生入校,发现那间宿舍大门无法开启,便透过钥匙孔往里窥探。除开一片血红之外,什么都没有。众人皆十分疑惑。去询问高年级学生,答曰:该女子临死前因怨恨颇多,故而瞳仁血红。   其二是,某独居女子邻居死于家中。邻居殁的那日,她见一陌生人从邻居家离开,却未多想。隔两日,警察上门询问:可记得那日所见可疑男子相貌?女子答:不大想的起了。警察便走了。又两日,凶犯被抓捕,报上刊载了凶犯相貌,正是那日上门盘问的警察。   这两则故事吓得一众女孩们惊叫连连,楚望也因此一战成名。女孩子们嘴上说着:“再也不要同楚望一同玩了,想起她便想起那两则故事。”而隔了一周她们便都将这话忘了个一干二净,礼拜结束便将楚望团团包围起来,纷纷表示要“请她喝咖啡”并“听她说故事”。   感恩节在即,不少女孩商量着结伴去浅水滩,或是附近某个离岛上玩。但终归大都是些衣食无忧的大小姐,对于在外旅行住宿没多少经验,这事便暂且搁置了,却总念叨着想上附近哪处去玩一玩。   弥雅与真真作为一众女孩子们的两位领袖,最近却因楚望而常常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拌嘴时尚且还好,最可怕的是两人互不说话时,远远的峙立着,两人中间众人皆能感受到莫名的低气压。   通常情况下,两人中间只隔着一个楚望。   某天女孩子们都商量着去哪时,便有人问楚望:“博闻强识的山林道袁枚有什么建议的地方吗?”   她想了会儿,说,“叶文屿倒是请托过我,帮他邀我姐姐去他小叔家打网球。”   薛真真看了她一眼,说,“他请你姐姐,我们去做什么,给他们作幌子么。”   “她不是不喜欢那南洋人么,怎么肯去?”有人问道。   楚望笑了,“你们还是不太了解我姐姐。”   弥雅笑道:“我猜如果薛大小姐去,林二小姐一准也会去的。”   薛真真嗤笑,“我可不去搅了别人的好事。”   弥雅眨巴眼睛,循循善诱:“我们哪里是去打搅好事的?分明是去看好戏的,怎能不去。”   真真道:“若是她真的去了,我当然要去看看才女小姐脸皮可有《永乐大典》厚。”   真真与允焉应邀打网球的逻辑关系,大约没人搞得懂。不过因果关系,倒是十分明了。   楚望是相当正经的、私下的,以叶文屿的名义邀请过允焉,不过被她义正言辞的当面拒绝了。在传出薛真真要去打网球的消息之后,允焉却在约定的那一天,非常准时、扎眼的出现在了前往荃湾区的巴士站。   对于自己这位姐姐一定会去打网球这件事,她从未保持过任何怀疑态度。   九个女孩不尴不尬的上了巴士,一应各色的网球裙、白棉袜与帆布鞋。入冬的天气,便都在外罩了夹克或是风衣,倒是颇惹人注目。不过最惹人注目的便是允焉了:她十分别出心裁的,穿了一件款式十分贴近旗袍的浅樱桃红色中长袄裙,外罩藏青色毛线衫,下面搭配了一双短跟黑皮鞋。她手里无它,只拿着一本足本莎翁的《暴风雨》。这扮相,倒一副十足的清水芙蓉、一枝独秀模样。   有女孩笑问她:“林二小姐这是要上荃湾的图书馆去么?”   允焉便笑笑,不答。   没一会儿,她携书随众人在莲花路下了车。方才那女孩子又笑了,问:“不是听说你拒绝了叶文屿来打网球的邀请么?”   “我虽身体不大舒服,但是别人三番五次托人请我,再拒绝总归不大礼貌。所以我人虽来了,却是打不了球的,”说着她抿嘴一笑,“我看你们打就好。”   真真斜着眼看过去,“她今天又是哪一出?”   弥雅靠过来啧啧叹道:“高招。”   真真大约是不能懂得其中玄妙之处的,又决计不肯拉下面子向旁人讨教,疑惑了好一阵,时不时往允焉看去,却始终窥不得门径。   楚望大感好笑。   叶文屿听说楚望“不会只请允焉一人”,便也邀了网球队两位好友同来。以为除去允焉外,楚望顶多也只多请了两三位女孩子,却没想到一来竟来了九个。由于这九个姑娘自有自的出色处,竟使得另两位网球选手颇为心花怒放。   徐太太虽喜热闹,但觉属于长辈,担心一众少年男女们因她存在而觉束手束脚,故而只出来打了个招呼,吩咐文妈准备了不少点心水果,便回屋里躺着去了。楚望先在前院里一直陪徐太太说着话,徐少谦回来时,她刚被徐太太赶去陪同学打网球。一溜烟从徐太太屋里出来,又被徐少谦截了个正着。   徐少谦往日都将那张照片放在西装口袋里,想着哪日碰上楚望,便将那张照片还给她。哪想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中式长袍,意外的没穿西装。   徐太太见他在袍褂上摸了一阵也没摸出个究竟,便笑道:“那件衣服我给你熨了放起来了,你一会儿进去找找。”   徐少谦唔了一声,冲楚望说道,“你先去玩,我一会儿再过来将东西给你。”   楚望应了一声,正待走,却又想起什么:“徐教授?”   “嗯?”   “一会儿我在您这里,稍稍撒个无关紧要的野,可以么?”   徐少谦顿觉有趣,“你还会撒野?”见楚望一脸认真,便又随意摆摆手应允了,“去吧,只要不太过分。”   楚望怀里抱着一竹篓徐太太硬塞给她的金钱橘,往网球场走去。她不在这一阵里,同学们已经热络络的玩到了一处,笑闹声不断,气氛倒十分不错。女孩子们是美,不过却是各花入各眼。   网球场上遍寻不着叶文屿的影子,视线稍稍一偏,那与她姐姐不近不远的坐在球场边草丛上的,不正是叶文屿么。   看叶文屿的模样,倒是陪在“身体不适”的允焉身旁,一直没有碰过网球拍的模样。允焉稍稍动个脑筋想个计谋,便能不声不响的,哄得叶文屿巴巴的与其余女孩子划清界限,众目睽睽之下唯独捧着自己,倒也是个高招。   真真心思全没在网球上,已然输了好一阵子球了。见楚望来了,她气得将网球拍一扔,说道:“我打累了,楚望来替我一阵!”   楚望冲真真扬了扬手中的金钱橘篓子,笑嘻嘻的说着:“先来吃点橘子呀。”边说着,边抱着橘子坐到了聊得正起劲叶文屿与允焉身旁。   甫一坐下,两人便不聊了,转头来望着楚望。两人眼神里分明在嫌她碍事,楚望却装见不着,笑嘻嘻的将橘篓子往两人跟前一推,说道,“吃点橘子润润嗓子。”   有旁的人在,两人自然聊不尽兴,便也不聊了。叶文屿问允焉道:“吃橘子么?”   允焉冷冷淡淡的说:“太凉了,会闹肚子。”   楚望兀自剥着吃了起来,“很甜的。”   叶文屿便将橘子捂在手里,对允焉道:“我体热,替你捂热了再吃?”   弥雅见状,便也不打球了,拿着球拍气喘吁吁的过来坐到允焉一侧吃橘子。叶文屿那两位朋友眼睛几乎都要长在弥雅身上了。弥雅一来,众人也都纷纷聚来吃橘子。她吃了两瓣,见叶文屿手里捂着个橘子,便笑问道:“你捂它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还吃不了凉的橘子?”   楚望笑道:“替我姐姐捂的。”   弥雅也笑了:“叶少爷真偏心允焉。”   允焉面有愠色:“你别胡说。”   弥雅便问叶文屿:“我也吃不了凉的,你给不给我捂橘子?”   叶文屿笑着拍了拍他另一位网球队的朋友,“永华,弥雅想吃捂热的橘子。”   弥雅笑道:“我只吃叶文屿给林允焉捂的那一只,你只说,给不给?”   遭了一通取笑,允焉脸上讪讪的,只好去怪罪叶文屿:“我说了我不吃橘子,你自作主张些什么?”   楚望趁机打圆场道:“姐姐,我看文屿待你挺好的,你总对他冷言冷语做什么?”   允焉冷冷看她一眼:“我有婚约你不知道?要和他好你倒是和他好去。”   楚望也不恼,依旧笑着说:“咦,姐姐不是说那纸婚约多半成不了么?姐姐自小读女诫,父母之命,一纸婚书,怎么到姐姐这里跟儿戏似的。”   允焉冷哼一声:“婚事是早些年定下的。郑亦民过两年毕业赴美留学,我也将上大学了。且不说变数,到那时候,思想见解便又不同,父亲也是说过的。”   楚望恍然的点点头,“那就是说,姐姐认为自己是个自由之人。那为何屡屡往港大递信,却又不答应叶公子追求。这是何解?”   叶文屿脸上一烫,问允焉道:“信……是你递的?”   “信口雌黄!”允焉狠狠道,合上书便要走,薛真真便笑着将她拦住了。   真真笑道:“别走啊,咱们先将话讲清楚。”   允焉冷笑道:“又有你什么事!”   真真道:“那日我问过裴珍妮了。认识叶文屿是裴珍妮在先,那时她来请教你如何追求叶文屿,你如何同她说的?”   允焉别过头:“我哪里知道!”   真真笑道:“我们江南第一才女林二小姐说道:‘那你作一首诗送他。你若是不会,那便由我来帮你作。’结果呢,那封情诗虽署了裴珍妮的名,没几日港大学生报上却刊载了同一首,一模一样,署名林允焉小姐的诗。这赠别人的诗,自己倒又拿去刊载了,林二小姐的文人风骨倒是有些意思啊。”   林允焉有些心虚的看了眼叶文屿,叶文屿怔怔道:“是……是真的么,你……”   楚望也笑道:“我却道二姐姐心底是喜欢叶公子的。你们二人都是自由之身,便不要互相猜疑心事了罢。”   叶文屿依旧直愣愣的看着林允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允焉咬牙切齿道:“我有旁的喜欢的人了!”   楚望偏着头,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姐姐,微微笑着,温柔的问道:“二姐姐喜欢的人是谁呀,我怎么都不知道呢?你若不说,我们又没见过,便当你是糊弄我们的。没有这个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不大能接受指责女主的评论,写文之初总觉得想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才算理想,但这是不可能的。众口总难调,这两天一直在反思,自己还是太不成熟了,是时候该好好学着接受去听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毕竟有时候,谴责的人多,争议多,不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其实这篇文还是挺成功的嘛!!←原谅我自恋一下。 —— 听人说,大约是这文涉及了一些政治政党的敏感问题,有可能被锁……唔,我去确认一下,好好思考一下怎么调整一下内容。也许自己造个虚构的伪政府出来,或者……干脆只好让两位父亲专心致志的去当校长了。 —— 刚写完毕业论文,答辩一结束就来开坑了。自认为是个很欢脱话唠的人,无奈在家里关了一两个月没出门,突然走在太阳底下,见到活人都是在躲的。去超市买菜,不得已要和收银员讲话了,一张嘴,哑了半晌,发现自己的语言系统几乎失灵了……因为本身也是个万年理科狗,有一些知识还是十分捉襟见肘。评论区里很多小可爱都积极的指正,真的超级开心,以后大家也多多讨论啊~ —— 有小可爱说,为什么不让女主去留学。其一是,在医疗技术与通信技术这么发达的今天,即使你在国外香车宝马花天酒地的,依旧是无比寂寞的。倘若生个病,还得自己去医院里躺着,山高水远,真的超级凄凉(可以试想一下,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自己动手术,自己在医院病床躺十天半月。医院里信号不好,能说说话只有病友老奶奶,还不大听得懂她们神奇的语言和神奇的发音……)。更遑论交通、医疗、通讯都不发达的从前?那个年代,前后都是战争,兵荒马乱的,真的不想让女主再去受那个苦,也并不觉得自身也有些孩子气的斯同学能将她照顾好。其次是,那个年代的香港更有意思啊,更想让她去香港呀!!香港还有她小姑妈啊!她小姑妈,马上就要派上大用场了啊!! —— 1927不是什么年代大事纪,而是我记得我之前似乎有提及过,有关这个故事的许多重要的变故都发生在1927年…… —— 30日一早又要开始赶路近两日,所以尽量赶出两天的存稿。因为贪图便宜,买到飞到重庆的机票,再拖着3只总计约70kg的行李箱从机场去动车站坐回家。朋友说:你确定你能将70kg弄进重庆动车站?? 重庆动车站很可怕么,要爬很高的山吗? 需要找棒棒军吗? —— 另外给叔控们推个文,也是同上新晋,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签约的难兄难弟。我自来熟且不要脸的,主动上前去勾搭了那位作者大人。稍稍积攒了一点点人气,也想替她推一把。 《他的启明星》讲了一点点性侵相关,煤老板X学生妹 很喜欢女主性格。作者文笔很好,叙事清晰,我是望尘莫及的…… 文案: 初遇程晓星时,盛沣以为她这名字不吉利—— 早晨的星星,太阳一出,星星就没影了。 后来他才知道,晓星,原来就是启明星的意思。 启明一出,天下将白。 她身披暗夜而来,铺散漫天晨光。 盛沣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他爱的女人,有最硬的骨头,和最软的良心。 —— 不会放链接,想看的戳右上角作者推文,或是悄悄复制粘贴地址过去哈~ 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323878   ☆、〇三五 徐宅与网球场之五   弥雅倒是真的好奇:“能使林小姐动心的,是何方神圣呀,人在香港么?”   允焉理亏至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们今天是专诚在这里等着我的,是吧?”   楚望吃了两瓣橘子,认真的点点头,说:“是的呀。”   允焉哪里料到她竟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便笑了:“你们也听到了。这两位向来就跟我不对付,私底下便商量着,想了这么一招,好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丑。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我自己的妹妹也联合着外人,与我过不去。”   她这么三两句的,便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孤立无援的位置,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弥雅咦了一声:“我们欺负她了么?”   楚望点头:“欺负了。”   真真轻飘飘看她一眼:“欺负什么了?”   楚望吃完橘子,拍拍手站起来,“我十分诚恳的邀请过我姐姐来,她亦十分明确的拒绝了我的邀请,这是我早料到的。可是我不知其间又发生了什么,姐姐却又来了。我明知姐姐不会来,却私自抛开姐姐同朋友们来了,这是欺负其一。你说是吧,姐姐?”   允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略具防备的躲开了靠近前来友好询问的楚望,却不作答。   楚望背着手,又笑问道:“不过刚才姐姐说我们‘商量好了联合来欺负你’,倒是料定我们认为你今日‘铁定会来’。不过这却是个要问姐姐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使你‘铁定会来’?”   允焉道:“我自然是想来就来。”   楚望又笑了,“姐姐明面上说了不来,实则又来了,那我就当姐姐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喜欢叶公子的好了。那么,在已知姐姐与叶公子有那么一些情投意合的前提下,却带了许多姐姐的死对头前来打搅,是我的不是。这是欺负其二。”   “我……我没有喜欢他!”见叶文屿正目光如炬的看着自己,允焉撇清。   楚望收敛起笑容来:“既然没有喜欢,那我们再从头,从裴珍妮说起吧。姐姐那首诗,在港大学生报上发表之前,过目之人除了姐姐与裴珍妮,另外还有一位叶公子,对吧?”   允焉不答,她便去看叶文屿。叶文屿微微一愣,便点点头,“是的。”   “我记得要上学生报发表文章,唯一途径是投稿。那么是谁投的,裴珍妮去投的?署名林允焉?”   众人都笑了。   楚望又转头问叶文屿:“你替我姐姐投的?”   叶文屿怔怔的摇头。   “香港大学中文系如今尚在筹备之初,香港有许多更能使我姐姐声明远播的报纸,为何偏偏是港大学生人手一份的学生报?”   弥雅噗嗤一声笑出来,偏着脑袋说:“林二小姐可真口是心非。”   真真冷笑道:“说啊,将你喜欢那人的名字,明明白白讲给叶文屿听听,也好如了你的愿,让他今天在这里对你死了心。”   林允焉却笑了:“他死了心,就能来喜欢你么?”   “他如今喜欢你,我只当他看人没眼光。日后他要喜欢谁,也与我没关系。不喜欢我,是我没缘分,”真真看也不看叶文屿,答得坦坦荡荡,“我喜欢谁我自然是讲得出口,林小姐,你讲得出口吗?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林二小姐做人,为何不能爽快干净些?”   弥雅偏着脑袋往叶文屿看去,只见他整个人傻坐在那里,连眼神都恍惚了,也不知在说什么。她恨其不争的拍了叶文屿的脑袋一下,“你倒是说句话啊?”   “哦,我……”叶文屿被她拍得恍然大悟,定了定神,这才说道:“算了,她不愿意讲,便不要为难她了。”   楚望也道:“若是不喜欢,趁早让人死了心;若是有心,我想他也肯愿意等你,等到你将前尘旧事一笔勾销,再同他干干净净在一起。”   林允焉冷冷看她一眼:“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楚望笑道:“是啊,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又与我有多大干系?只是就算是做一条狗,也知道要撒泡尿划清自己的地盘,若是旁的狗来犯,也是要咬人的。更何况人呢?我今天不过是清扫清扫自己的地盘,也劝姐姐将自己打整清楚一些。”   允焉脸上一阵发烫:“你……你说谁是狗?”尔后又惊觉着,楚望讲这话时可没将她排除在外,这便又看向真真:“你们讲完了吗?”   真真道:“我们是讲完了,没讲完的只剩你一个而已。”   “我有什么要讲的?”   允焉推开真真便往外走去,真真倒也没有再去拦她。   众人鸦雀无声了一阵,弥雅问叶文屿道:“你喜欢她什么?”   叶文屿想了半晌,低头笑了,“她……还挺特别的。”   盯着允焉的背影,真真嗤笑一声道:“若是她今天真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她喜欢那位姓甚名谁,我倒要佩服她,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弥雅叹了口气,便又去问真真:“你又喜欢他些什么?”   叶文屿这才转头去看真真,看得她耳朵一阵发烫,说,“人都跑了,还不去追,你的风度呢?”   叶文屿摇了摇头:“早已斯文扫地了,还有什么风度在?今天就不追了。”   弥雅微微眯起眼睛来,抬头便见徐宅老房子屋檐下站着个人,一身旧时深棕褂衫穿在身上,倒也风流挺拔。她笑道:“好好同你小叔学一学。”   ——   也不知徐少谦来了多久了,大约是见少年人起了争执,作为长辈不大好过来,便一直在远处等着。见他扬了扬手中照片,楚望便起身去廊下找他。   相片装在信封里以免意外脏损了。楚望恭恭敬敬接过来,无比感激:“谢谢徐教授。”   他唔了一声,皱着眉头说教道:“注意看好自己的东西。”   听他这话讲得一语双关的,楚望盯着手里的相片,便笑了:“徐教授,您听到啦?”   “嗯。不过也没多少。大概是在……”徐少谦抬头想了想,笑道,“是条狗也要圈地盘?”   “……喔。”   徐少谦竟夸奖道:“说的不错,是我的学生。”   楚望眯起眼睛笑道:“那是。”   ——   作为徐少谦的学生之一,楚望的学业他却很少关心。即使每周去四次花园街,偶尔去新徐宅拜访徐太太,见到徐少谦的次数只手可数,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大多时候都是——“文钧调皮了吗”或是“太太今天又吸烟了没”此类。只在考试前一日致电乔公馆,告知她“按时来,别迟到”便匆匆挂断电话。即便如此,楚望也是受宠若惊了。   考试过后没几日便放了圣诞节假日。薛老爷要接真真回上海过圣诞与新年,却遭遇真真首次拒绝。这使得薛老爷临走时,无比伤感的喟叹道:“女儿大了,便不要父亲了。”   真真盯着父亲的背影吐吐舌,转头就来谴责楚望,“还不都是你!害我背上了不孝子的罪名。”   那日打完网球回家,允焉自然是在大姑妈怀里哭的肝肠寸断,将真真与楚望如何欺负她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乔太太。待两人到家,乔太太正要发落,两人却口供无比一致:“我们怎么会欺负二姐姐呢?”   既没有证人,又没有证据,乔太太总不能因允焉一面之词便责罚另外两人。更何况,薛老爷一早便来了电报,说隔几日便登门拜访。   因此,乔太太心中自然是有一番权衡的,宽慰允焉几句,此事便暂且作罢了。   林俞与斯应近来去了一趟南洋,回来大约是三月以后了,故而今年依旧留楚望与允焉在香港。楚望知道真真不肯回家过年,是担心自己一走,乔太太与允焉便联合起来降罪于她。她心中十分感激,便也放任着真真闹腾自己。   节假期间,英文课也暂且停了一阵。今年许多阔太太们都流行起电烫卷发,冬日里在清一色的卷发里罩上一只毛线松紧帽,既显得脸蛋小巧精致,又不至于太过千篇一律,故而她替乔太太和徐太太都做了一只。   文钧与莱昂都近十岁了。她不大拿得准这个年纪的男孩会喜欢什么,只稍稍动了动脑筋,同徐少谦讨了点铜丝棉线,又自己上洋行里,买了些夜明珠牌蓄电池和一些彩纸板,做了两只外形略略有些不堪入眼的电动纸板小轿车。   其中一只纸板小车,第一次在油麻地裁缝铺试运行时,一头在人台上撞了个粉身碎骨。小汽车的壳没了,机身一溜烟开到街上去,给路过的一辆自行车碾碎了。   楚望默默的将另一只小汽车也收起来,第二天去洋行里另买了两支“国民”牌钢笔,作为莱昂与文钧的春节礼物。   将钢笔交给文钧时,让徐少谦看到了。   “小汽车制作失败了?”他关切的笑问道。   “丢老师的人了。”楚望无比抱歉道。   “因此老师的礼物呢?”徐少谦无比厚脸皮。   “感恩节后那堂考试,我应该是分数最高的吧?”楚望笑着说,“我这么给徐教授长脸,这不是最好的礼物么!”   “没公布分数,这你却又知道了。”徐少谦失笑,却也没有否认她的成绩,“这次怎么不考个加权八十五分出来?”   “因为在老师的地盘上,有您罩着我,当然可以放肆撒野啦。”楚望笑嘻嘻的说。   虽没给徐少谦备礼物,她的学生文钧却给她准备了份大礼——不算的贵重,做功却十分精致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都嵌在木盒的一面,另一面是一只算盘。   拜访完徐家,文妈送她出门时,却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文钧少爷倒是喜欢先生得紧。老爷太太将他带在身边这么久,却也从没收到他什么礼物。”   楚望一愣,却未做多想,“应是徐教授和徐太太吩咐他多尽礼节,是徐家教导得好。”   文妈看了她一眼,脸上也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文妈是徐太太的陪嫁老妈子,人上了些年纪,脾气总是有些古怪的,因此这事也没往她心里去。   在油麻地的某一天,索米尔先生下午出门去了,阮太太便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问楚望道:“卢卡先生来了香港这么多年,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知今年过年是否也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楚望想了想,说道:“卢卡先生兴许是有位情人在法国的,因而不大同旁人来往。”   “在国外有恋人,也不至于如此孤僻,连日常交际都十分少……”阮太太说完,也觉得议论索米尔先生的私事似乎不大好,便闭了嘴。过了会儿,她又说:“你说,我邀请卢卡先生上我家过复活节如何?”   楚望便乐了:“那当然好,只要阮太太不怕您先生介意。”   “他敢!”阮太太狠狠道,“我就罚他跪针线盒。”   两人说了一阵,索米尔先生便携着一沓信从电车站走了过来。他略略疑惑的问道:“谁跪针线盒?”   楚望和阮太太都笑到了一处,没力气回答他。   索米尔先生以为两人在取笑自己,便扬了扬手中信纸,“生气的卢卡先生,是不会将英国来信转交给楚望的。”   楚望求饶了好一阵,索米尔先生才勉强消了气,将信还给了她。   拿着信坐到角落里,顺带找出一张纸一支笔,准备像往常那般,边看信,边拟好回信的草稿。哪想将信纸裁开后,里面只有薄薄窄窄的半张纸,上面寥寥的写了一行字——   五月十三日,中环轮渡五号码头,列坦号。   言桑。 作者有话要说:  跑去看别的民国文,三言两句,言简意赅的,感觉写的特别好,文笔真很厉害。看到写信的情节,一封信跑了一年……默默退了出来。 记得看过,坐游轮从上海出发去法国马赛码头,时间是三到四周,也有一个半月不等的,大概是轮船种类不同。去百度了一下,说要三四个月的……三四个月都在海上,嘴里应该都烂的差不多了吧?? 收到消息,有个作者给我发了两个红包是怎么回事啦?啊哈哈最近没看小说呀。 —— 我失言了,大家晚些再来。 —— 先发出来,免得剁JJ,一会儿再贴图上来。 —— 算珠 德余、夜明珠牌蓄电池 —— 最近真的很忙:毕业回国,明早约宿管,要将我的狗窝打整得和住进来一样干净。后天飞机,大后天直接从重庆坐动车去一个淘宝快递都到不了的大山里。所以如果今晚没写够三天的存稿,可能某几天大家都会找不到我人。 不会弃坑的,小可爱们请放心。 —— 另,时常有很多脑洞,但是不一定每个脑洞都会写。所以我将一些脑洞放在隔壁试文田里,基本都是些文案和第一章的内容。大家觉得有兴趣就可以去留言,感兴趣的多了,以后就只开留言最多的那一个。 可能29日凌晨时去开试文田。其中有一篇是去年已经基本写完了的,但是一直闲置在电脑里面。很多地方不满意,会修改。 所有坑都会等这文完结了再开,不过要等很久之后了。   ☆、〇三六 相对论   距离五月十三日……只有一月有余。   很快了。   楚望小心翼翼将那页纸,与往日的来信放在一处,放入一只榉木箱中,塞入床底。   春分后,天气越发潮湿,时常有雾。湿气一重,三天两头的犯困。洗漱干净没一会儿,整个人便油光水滑的。新买回来的水果,第二天就开始发霉。为此,乔太太没少抱怨。   即将入学港大的楚望,再不能穿女塾的水手服度日,故而对穿着发起愁来。而已然步入十五岁的允焉与真真,收获了这个年纪最好的礼物——旗袍。   允焉是典型的东方少女,任何一个部位都生的十分吝啬,不过却胜在气质出众;真真在这个年纪上,却可以说发育得十分良好,略显宽松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稍稍一动作,旗袍便隐隐的勾勒了其中的身体形状。   两位姐姐都是该穿旗袍的年纪了,楚望却暂且享受不到这个待遇。虽说她身高几乎与允焉持平,但身体尚在生长之初,只将将抽了个条,稚气未脱,即使穿上旗袍,恐怕也只能在头上扎两个包子充嫩。   裁缝送来的旗袍的那天早晨,允焉和真真将所有旗袍一一试遍,在乔公馆里争奇斗艳的走了一阵子秀。楚望醒来晚了,甚至早餐也没顾得上吃,嘴里衔着片面包片从两位香港新兴的名媛淑女中间穿过,被真真抓了个正着,非要让她说藕色细呢旗袍好看,还是玫瑰紫镂花纱旗袍好看。   楚望衔着面包,嘴里叽里咕噜了一阵,谁也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真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那身青灰绒线衫,脸上架着一副她自己配的平光圆框眼镜,恨其不争道:“你穿着这身,哪有半点大户人家小姐样,是要上报馆做打字小姐去吗?”   “这两色旗袍,自然要骨架小一些穿着才看好。将料子塞得满满的,哪里能好看?”允焉因网球事件,一早对楚望怀恨在心许久。见真真数落楚望,自然不放过这机会奚落这两人。她轻飘飘看楚望一眼,又说,“她自然是要开学了,凭白配副眼镜戴着,也好让人一眼就认出她是谁特地招进来的。”   真真来劲了,将楚望往门外一推,说:“上学头一天,可别迟到了。”转头就是要与允焉酣战一通的状态,嗤嗤一声轻蔑的笑,嘴上说着:“林二小姐这小胳膊小腿,裁缝还得额外给你做一根线,一头让人栓在柱子上——免得风一吹,你就跟风筝似的吹上天去了。”   楚望听得好笑,无奈不想开学头一遭便最后一个才到,便只好匆匆出门,十分不仗义的将乔公馆的战场留给真真一个人。   从深水埗一路坐车到中西区,一路上巴士里上来了不少学生。在到站摇铃的笑闹声里,楚望略有些迷茫的下了车去,远远便见叶文屿鹤立鸡群的站在电车站。他穿着中式古典绸衫,嘴上却不伦不类的讲着南洋口音的中文:“Linzy!这里!”   叶文屿三两下拨开人群走到楚望身旁,似乎大大松了口气:“徐教授叫我一早来门口等你,说你第一次来,让我带你去选课……呼。你今天怎么穿的宛如女版徐教授一样,眼镜怎么回事?”   倒也不是真的近视了。只是上一世,近视两百度的林致,因入大学后大课上的多,若是不戴眼镜,视野往往很成问题。如今要入学上大课了,她索性去配了副平光镜,听课听得比较有安全感——其实就是心理问题。她第一次佩戴这副眼镜,是两周前在裁缝铺将一条袄裙改做成连体裤时。索米尔先生外出回来,额外多看了她一眼,难能可贵的夸奖了她一下:“眼镜不错。”   索米尔先生对衣着品味的时尚度,素来以挑剔著称。能得他的夸奖,说明这眼镜确实不错,至少在当下,应该是走在潮流的前端了,楚望听来十分受用。故而,头天上学,也特地的将它戴上,哪想却两度被人称作“模仿徐教授”。   她也将叶文屿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一个南洋人,穿什么褂袍?”   叶文屿捋了捋衣服:“我见我小叔常这样穿,第一次知道中式褂袍竟能有这种略带一点萧条的风度。”   “可惜褂袍也挑人,他穿是萧条的风流,”楚望摇了摇头,颇感遗憾道:“你穿……”   叶文屿摸了摸脑袋,呆了半晌,“我穿怎么了?”   两人一同到了课监办公室,长长队列排到走廊外。楚望事先替他排在队列中,叶文屿取了待选课程与选课表过来,两人就地研究起课程安排。   楚望那张选课表上已有三门课程选项,是徐少谦遒劲的瘦金体书写的数学、英文和国文三个词。   叶文屿凑过来一看,“咦,你也有预选课项。”   楚望也凑过去看他的选课表,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七个字——“中国古代文学史”,后面又跟了丹砂书写的两个猩红的大字——重修。她抬头来看了叶文屿一眼,神情里掺杂着怀疑与敬佩。   叶文屿倒是浑然不觉,好言相劝道:“香港许多学生中文都十分堪忧。中国学生都上得十分轻松,学分还很高,所以许多人都选了这门课。”   “你又不是从小背四书五经、写四六文章长大的,你选它做什么?”   “觉得这课十分有趣。”   “和我姐姐一样有趣么。”   叶文屿嘿嘿笑了,“你也选古代文学史吧,好歹拉我一把。”   “……”   课程表上依旧是清一色的普通力学、结构力学、复杂电路之流。在课表最末端,她看到一门将要延续一年半的课程,学分是古代文学史的两倍,名为《相对论》。   她想也没想,提笔就在表上填了这门课的名字。叶文屿来不及阻止,眼见她填完,神情诡谲的问:“你确定要选?”   楚望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这门课一年半考一次,考不过只能再学一年半,及格率不到五分之一?”   她摇摇头。不过也表示可以理解:两种理论提出至今,也不过才二十年与十余年时间。在这个物理学家稀缺的时代里,这算是崭新学科中最崭新的理论。   “你知道这课谁来讲么?”   “谁?”   “我小叔。”   她将所有考试时间不冲突的课程都选了一遍。打开这一学年的课本翻看了一遍:数学是解二元多次方程和算相交几何图形的角度数;电路是将复杂混联电路简化为清晰易懂的串并联……在历经百年归纳总结的后世,这些课程在高中课本里两周之内便能讲得再清晰明了不过,在这个年代却要学上一年。楚望不由得感慨:不管那一种学科,竟都是世人靠聪明才智外加经验总结而进化起来的。   她唯一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听一听的,只有徐少谦的课。对于相对论,他另辟蹊径,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独到见解。这本她早已念老的学科,从徐少谦口中讲出来,却如同在听一个历久弥新的故事。   开学第一堂课,他讲的第一句话,就让楚望整个人一个激灵。他说:“人类有没有可能快过似箭光阴,从远古来到现在,或是从遥远的未来,来到这个时间点,你与我身前?”   她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她学质能方程的最初,便在想:若是快过时间,那从一个时间维度,去到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我,是否还是我?   是不完全的我,或已是别的什么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怀疑:徐少谦这开场白,似乎就是在向她发问似的。   她发了会儿呆,直到听到徐少谦问了句:“从逻辑上来讲,穿越时空,是否可能成立,有没有人来讲一讲?”   楚望回过神来时,便见徐少谦远远的,微微笑着看向自己:“Linzy,有没有兴趣来回答一下?”   她略略想了想,站起来说道:“假设可以穿越,那么我回到过去,去杀掉自己母亲出生之前的外祖母,这将产生一个悖论:先有我的外祖母,然后有我。我的存在,证明了我祖母的不死。因而,我无法杀死我的祖母,也因此否定了穿越的存在。”   徐少谦笑着反问道:“那么在你回到过去那个时间维度,在你到来的那一刻,已经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引起连锁变化,故而使得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杀死你的外祖母。”   楚望微微眯起眼睛:“过去与未来的时间是相对的。过去能造成未来的变化,也仅是‘某一件事件’而已。”   徐少谦摇头道:“不对。在你落地的那一刻,便已改变这个世界的所有未来。”   她微微扬起头:“改变什么?这一秒减少更多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这种改变只是微不足道的。这世界所有重大事件并不会因我个人而有所改变:比如因工业发展来带来的环境灾害,比如物种灭亡,比如战争。既然我带来的改变不重要,为何又会有连锁变化,来阻止我杀死自己的外祖母?如果重要,这个世界会如何修复我的存在,带来的微小改变?”   这时下课铃响了,徐少谦便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知道两人仓促对话间,其实有颇多漏洞。再往下说,还会有许多“这个世界还是从前的世界,或者已经是别的世界”之类的问题。许多同学都起身抱怨,说第一堂课就听不懂,给这么大的下马威,以后可怎么学?   徐少谦被一群带着诸多疑惑的学生拦截在门口,楚望也夹着书本准备出教室。一位大约没有怎么跟上两人思路的学生,在楚望经过时,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可以称之为重大事件的战争已经发生过了。”   楚望只是冲那位同学一笑,便匆匆出门。   她所拥有的物理知识并没有告诉她,该如何尽绵薄之力,才能做到改变特定的某一段历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应该算是过渡。 —— 很抱歉昨天拖欠了一章,过后会补回来的。 —— 写这一章时,距离出发去机场还有2小时的时间。 可能明天入V,10月1日下午到家,到家会尽量码出1W字。 —— 这一章……也不知表达好了没,也不知道这样的内容出现在一篇种田文里合不合适,但是我觉得课堂上的楚望与徐少谦的对话,应该是这样的,也只能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不喜欢,应该不会有很多这种情节的。 —— 下一章和斯见面。 —— 民国时期大学数学试卷 英文翻译就很厉害了,据说要翻译白话文,出师表桃花源记之类的。 楚望的英文翻译课大约要不及格了。   ☆、〇三七 离岛之一   父亲大人的家书抵达乔公馆。信上说因五月底大学合并典礼, 他与斯应十九日会返回上海, 斯言桑从英国回来的轮渡会于二十日抵达,也请乔太太携允焉与楚望乘坐十八日轮船回上海一趟。   薛老爷对此早有耳闻, 也一早来电报请乔太太也一同带上真真。   乔太太在早餐桌上宣布完此事, 只收获了三个丫头看似面无表情的欢呼声。   乔太太将三个人打量一番,说道:“将回上海去见各自父亲, 看看新家模样, 怎么都没人高兴?”   真真哼笑一声:“就是因为太开心了,便都绷着不使自己笑出来。”   允焉看着楚望,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可不是嘛, 二十日,也很快了。”   楚望也致以微笑:“如今的轮船, 三日便可以抵达上海。对姐姐来说, 该高兴的是二十一日。”   乔太太也道:“如今邮轮是比从前快了不少。允焉,真真都已将校服换上,你还在做什么, 是忘了今日要上课吗?”   允焉上了楼,真真看着允焉冷笑一声,“林二小姐自打穿上过旗袍,便开始嫌弃那身校服过了时了。”随后又过来将楚望上下打量一番:“上了大学的女孩都跟你似的老土?离那位斯公子回来也没几日了, 你快好好学学你姐姐爱美的功夫,没的别被人比下去了。”   楚望也笑笑,不答。   原来十三日抵达香港,他是偷偷来的。然后坐十七日乘船返沪, 却告诉众人他二十日才回家。   楚望也渐渐忙了起来。五月中,香港已比英国潮热许多,也不知他衣服带的对不对,不要热着了才是。   想起徐教授常穿的中式绸袍,应是比一众绅士们的衬衫马甲凉爽上不少,斯言桑穿总是比叶文屿像样得多。但对于自小被新思想洗礼的斯言桑来说,也不知会不会觉得这是旧时代的糟粕而心生抗拒。   她去询问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男士穿柞蚕丝的绸衬衫这个季节穿着是否合适。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便开始给斯言桑着手做衬衫。因对他的尺寸不大拿的定主意,手头也仅有去年寄来的、并不大清楚的黑白照片,故而她只能靠“目测”,做了一式三款尺寸大小不一的白衬衫。   连做了几日衬衫,索米尔先生颇有些疑惑的去问阮太太:“这是给谁做的?”   阮太太笑着回答:“还能是哪位?写信那一位。”   索米尔先生颇为八卦的又来问:“写信那位绅士将会来香港吗?什么时候来?我与阮太太能有幸见到吗?”   楚望笑着说:“这月十三就到,但是会不会来九龙,我也不大确定。若是他要上半岛上来,我一定带他来油麻地。”   除开为了应付天气用的衬衫,楚望为要给他一个别的什么礼物而发起了愁。如今香港的好东西都是洋货,总不能买些西洋的钢笔怀表之类的送给从国外回来的斯言桑。她去洋行里看过几次,也只加深了自己对于“不能在这里买东西”的想法。   洋行附近有一家木工作坊。偶然一天经过时,她看见一位木匠在给一只木匣制作机括。她驻足看了一阵,突然从心底生起一个想法。   他抽烟么?   楚望只隐约记得,似乎在某本近代史书上见到过他吸烟的照片,但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不知道现在抽不抽烟,但是既然未来有一天总是要抽的,那么备上一只漂亮精致的火机也还是挺有必要的。   当天回家她便回忆着自己前世那只打火机,拿钢笔画了十多张图纸。第二天拿着图纸去洋行里询问时,印度老板说做是能做,但是要等上三个月。   三个月,他早就回英国了,楚望等不了。拿着图纸沮丧无比的回了油麻地,索米尔先生看见后,却对她的图纸表示出十二分的兴趣来。   拿着图纸研究了一上午,索米尔先生告诉楚望:他认识一位制作皮具的都彭先生,如今人就在香港,他可以帮她去电问问这位都彭先生。   听完后,楚望仰着脑袋想了许久。都彭先生,是那位名字里带着天梭的都彭么?   下午都彭先生就给了答复:因为包括了两百个机括,会用上较长的纂刻时间。但若是用较软的黄金与钯金制作,十余天之内倒是可以完成。   楚望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连黄金与钯金的购买、加工价格都没过问。见她这么爽快的反应,索米尔先生只是笑着摇摇头,认定了她被这位英国绅士吃的透透的。   因此,索米尔先生非常委婉的,对她的日常穿着提出了一点点质疑。   某天他说:“那位英国绅士来了香港后,你要带他去海滩上么?”   楚望想了想,点点头:“浅水湾人太多,也许去附近某个离岛上。”   索米尔先生说:“岛上十分热,你准备穿什么?”   不等她回答索米尔先生则眯起眼睛,建议道:“那日你改作的背心连体裤倒是不错。里面搭衬衫,或是衬衫搭配褶裙,与那款男士绸衬衫很搭。”   楚望笑着谢过了索米尔先生。   既然他是背着父亲家人偷偷来的,那么楚望怎么都不能让熟人瞧见他们两,因而去比浅水湾人少些的离岛上倒是不错的选择。五月十三日是周五,若是十三日至十七日四日去离岛上,会错过两堂徐教授的课。   去同徐少谦请假时,她顺便询问了徐少谦该去哪一个岛上玩比较有趣。   徐少谦略想了想,说,“倒也没有特地研究过。若只是怕见到熟人,蒲台岛应当不错。”   岛屿是暂且决定了下来,楚望却不知该如何同乔太太请假。思来想去许久,某天徐太太却说:“听说你想要同未婚夫去蒲台岛上玩几日?若是没有想好如何同你姑妈讲,便同她说是我请你去的。若是她不信,改日我便给乔公馆中致个电去替你请假,你只顾玩去。”   楚望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再三感激徐太太替她如此周到的考虑。徐太太却说:“你倒也不用特地谢我。从前嫁给你老师之前,总想成婚之前能见上一见,以使自己知道嫁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即使总是要成婚的,成婚前与成婚后在一处处着,又是两样。我是不行了……若是在岛上见着什么好吃好玩的,替我与文钧带一些回来就是。”   出行事宜就这么定了下来,顺利到楚望甚至有些怀疑这一切其实是个圈套。   临近十三日,打火机也做好了,竟花去楚望积蓄中的一大半。都彭先生亲自送上门来,说是想看看这份图纸的制作人,似乎怎么都不相信索米尔先生所说——是出自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女孩子之手。   看见都彭先生的再三惊疑不定,楚望其实内心非常惭愧:这份图纸,其实是您的弟子八十年后创造的,并非出自我之手。后世为了购买您品牌的那一只打火机,几乎也花去了她足足三四月的工资。   最近听说中日通了长途电话,每次争吵,真真都拿这个来奚落允焉。说的最多的就是:“觉得委屈,就跟你未婚夫打个电话去啊!就说你在香港过得非常糟糕,让他来接你去东京。反正嘛,很快就该成婚了,也不差这半年的。”   这句话对于允焉来说,有着杀手锏一样的效力。不过隔了几天,这杀手锏就不大起作用了——因为乔太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欧洲几所大学邀请林俞前去讲学,此去也许要带上楚望与允焉。   故而再当真真说什么让她去日本的话时,允焉则微微一笑,说:“也不用非得去日本,去欧洲也是一样的。”   十三日一早,楚望背上背包准备出门时,真真与允焉正在就“林老爷会不会带允焉去欧洲”这个问题争执不休。   真真嗤笑道:“你英文讲成那样,将来还要同德国人西班牙人法国人讲话,讲的懂么?”   允焉也道:“你倒是讲得好,你去呀?”   见楚望下楼来,真真便说:“你早日同楚望搞好关系,到时候你走丢了,她也肯去同人贩子讲讲条件,几块几十块的赎金,也能替林叔叔省不少钱。”   乔太太数落真真:“什么人贩子不人贩子的,晦气,拌嘴也该有个度。还有,带林家姐姐妹妹去欧洲也还没定下来,在这之前,见到林叔叔,休要再胡说了。”   她抬眼看到楚望戴着遮阳帽下楼来,便问道:“一会儿就要去码头上了?”   楚望点点头。   乔太太又问道:“怎么去?”   楚望道:“乘巴士过去。”   乔太太咦了一声,便颇有些不悦道:“徐太太也不找辆车来接一接。”   允焉笑道:“也许徐太太本就忙不过来,请三妹妹去岛上帮忙罢了。”   乔太太点头道:“论照顾他人那份细心,你两都是比不过三丫头的。楚望丫头,出门在外,该多带些钱在身上。”   允焉又道:“她平日里同谢弥雅三天两头喝咖啡吃冰激凌的,想必在索米尔先生那里挣的钱可不少。”   真真笑道:“楚望自己挣得的和姑妈给她的,那可是两回事。”   乔太太让赵妈将钱袋交给楚望,也道:“这是姑妈该给你的……当然,若是看到些好的昆布,也可以买一些回来。”   楚望笑着接过钱袋,辞别乔太太和姐妹两人出门了。   钱嘛,为什么要拒绝呢。   自打三年前的春天来了香港,这是她第二次坐上前往码头的车。那天是个艳阳天,照说景色应当是相当好看的。然而第一次带着对这个世界未知与对未来生活的担忧,那时她看到从红崖中露出的海子,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特别的感受。如今天有些灰蒙蒙的,楚望心里却想它快些晴起来:他看到的香港,应当是整个敞亮起来迎接他的。   走到一半,空气分外湿闷起来,尤其是四面封闭着的公交。将窗户开启,便又有毛毛的细雨从窗户中飘进来——靠窗坐着的人是怎么都不肯开窗的。楚望没坐着个好位置,徒然被热出一身汗。她不由心想:幸好这个年纪上不用化妆,否则等到了码头,脸上妆容铁定糊得十分难看。   巴士穿过市区,陆续有人摇铃下车。终于坐到窗边,开着窗户吹了一阵风,终于凉快一些下来,雨却纷纷洒落在后坐那位老先生身上。楚望再三抱歉的将车窗关上,心痒难耐的闷一阵后,终于等到在中环码头下了车,却又不免大喊糟糕:忘了带雨伞。   她进站台去,见一艘邮轮才将驶入港口,离下船便还有一段时间。上一艘船上的人才将下来,人群陆陆续续往外挤,楚望便也只好顺着人潮先出了码头,上一家杂货铺里去买了只黑色雨伞。待人少了一些,她撑着伞慢慢往港口上走。两位商贩也跟了上来,一位内地的,一位香港的。   内地那一位,想是来香港淘金的,胸前挂着一只盒子,盒子里装着各色汽水。盒子上拿彩笔写上:荷兰水。   香港的洋货流通程度远胜过内地,汽水价格偏低,普及度也比内地高上不少。来香港贩售荷兰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但铁定是赚不了多少钱。见他一直缠着自己,楚望便也给了他两角,买了两杯粉色荷兰水。   另一位商贩是兜售香烟的。楚望摇头道:“您看我长得像是会吸烟的么?”   打发走了商贩,她一手拿着一瓶汽水,也撑不了伞了。港口上的人陆续走的差不多,她往售票台走过去——避一避雨,顺便问问列坦号几时入港。   那位女售票员想来是得了闲暇,偷偷拿公司电话打给情人。她脸上带着笑,尖声尖气的拿粤语讲了一堆俏皮话,听得楚望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容易等那售票员挂了电话,大约是觉得楚望十分扫兴,便不情不愿的问她道:“去哪里的票?”   楚望想了想,说:“我想问一问……”   那售票员脸色一变:“我这里不是咨询处!”   这时又有人拍了拍楚望。她回头一看,那人戴着一只草帽,帽檐压的低低的。那人压低声音问道:“去塔门岛的船票,便宜出售,还有两张,你要么?”   楚望刚想要摇头拒绝,身后的售票员顿时火大起来:“怎么的,如今黄牛这么猖狂,也不看看这是哪里,都卖到我跟前了?”   那人却全然不理会售票员,便又径直问楚望道:“那东平洲的票要么,也还只剩两张了。”   楚望也只笑着摇摇头,说:“谢谢,不过我都不需要。”   她回头去问售票员道:“请问列坦号几时能入港?我听说是十三日——”   那售票员不耐烦的摆摆手:“列坦号?今日凌晨便早来了,如今人都走光了,你来得太晚了些!”   身后那人便又问道:“请问,去蒲台的船票,您还要么?我比他们卖的都便宜。”   来晚了啊……楚望怔怔的想。既然来了,不好好的等着,那会去哪里呢。   外面雨越下越大,她拿着荷兰水去取雨伞,身后跟上的黄牛票商贩却孜孜不倦的跟了过来,突然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替她撑了起来,低头问道:“蒲台岛的船票,要么?”   楚望猛的一个激灵,便伸手去掀那人的草帽檐,被那人机灵的避过。本就有些过大的草帽,因他一个闪身也被站台外的大风刮落到地上。   那人衬衫外穿着浅灰色毛线马甲,西裤套在一双低帮黑靴中。草帽被吹飞了,他计谋失败,便只好揣着手,低下头兀自在风中微笑起来。是个整个都十分干净的人,那笑容却没藏住那颗调皮的虎牙——连笑容都干净的与众不同。   果然是他。   三载岁月使一位少年成长为男人,无暇的少年气息却依旧不曾更改。   他笑着朝楚望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两张船票,笑问道:“所以,是要带我去蒲台岛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 飞机上的大婶实在太吵了,整整32小时没睡觉,昨天下午四点到家倒头就睡,直接睡到早晨8点才醒,对不住大家。 大婶A和大婶B萍水相逢。 大婶A:哎呀,那些什么西班牙,摩洛哥,意大利,我觉得都没什么意思,风景啊什么的看来看去都一个样。 大婶B:一月时我去了加拿大,我女儿带我去看了极光,倒是有些意思。你还没去过加拿大吧? 大婶A:去过啦。上次从加拿大回来的飞机,比这次还要颠簸。我的那个天,吓得我好几个月没敢坐飞机。 大婶B:有什么敢不敢的?上次飞机回来,飞机上的小姑娘都吓得不行,我倒是觉得很平常——毕竟飞机坐多了嘛 我与基友:……(让我们睡个觉好吗?) —— 一会儿还有个二更三更四更什么的。 鞠躬。   ☆、〇三八 离岛之二   楚望看了他一阵, 将拿着荷兰水的两手背到身后, 探头找了一阵,“我要带谁去蒲台岛?”   斯言桑指了指自己:“我呀。”   楚望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 问道:“你是谁?”   他笑道:“你的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楚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摇摇头,“我的未婚夫最近吃多了土豆鸡蛋, 应当是长得圆滚滚胖嘟嘟的。你太瘦了, 哪里像他?”   斯言桑笑得颇有些委屈,“那我现在去吃胖也来不及了,该怎么办?”   楚望看了他一阵, “吃这么多奶酪都没多多长些肉,你倒是怎么回事啊?”   他微弱的反驳道:“香港阳光这么好, 你怎么也没有晒黑?”   楚望恶狠狠道:“怎么, 你喜欢皮肤黑一些的么?”   斯言桑没忍住笑了。   “不是。刚刚好……”他微微低头,努力思索了一阵,这才抬头总结道:“什么都正好。”   见他措辞小心谨慎的模样, 楚望也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叫‘都正好’?随便?你是来我家做客呢?”   “我不是你的客人么?”他压低声音来问:“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我的……”楚望认真的仰头思考了一阵。   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句俏皮话时,她转过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偏着头微笑着。斯言桑忙不迭追上来替她撑起伞, 嘴里却不依不饶的笑问道,“所以是什么人?”   两人一前一后在雨中穿行着。雨越来越大,竟有些初夏阵雨的意思。出了码头走到巴士站,楚望皮鞋里几乎湿透, 她低头去看他的裤脚——膝盖以下漆黑一片蔓延进靴子里,想必鞋子里也已湿透。   “行李呢?”楚望问。   “在码头寄存了。”他说。   楚望低头沉思了一阵,去香港仔码头的巴士也来了。楚望手里拿着汽水,嘴里衔着两张车票上了车,斯言桑收了伞紧跟着。人群陆续挤了上来,两人往车尾走去,稍稍站定,车便启动了。   车里应当十分挤才对,楚望却能轻松的转个身。回头一看,原来斯言桑替她圈了个小小天地出来。   斯言桑冲她“啊——”了一声。趁楚望微微错愕的瞬间,她嘴里那两张粉色车票便被他抽走了。俯身时,他发梢滴落两滴雨水在她手上。楚望看着自己手上两滴晶莹水滴,抬头时此人正噙着笑看她。   “从刚才开始,你一直笑什么?”   他摇摇头,不答。   楚望颇有些无奈,又问道:“热么?”   他点头。   楚望将荷兰水递到他跟前,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几口。   “甜么?”   “甜。”   “真的么?”楚望存疑的喝了一口,果然齁甜,甜到她没忍住皱起眉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面不改色的喝掉一整瓶的。   眼见香港仔要到了,楚望忙不迭垫脚去够铃绳,够了几次没够到。斯言桑微笑着轻轻伸手,炫耀似的,铃铛叮铃当啷响了好一阵。楚望看了他一眼,他抿着嘴,又将那铃铛摇响两次。这次连开巴士的也觉得他炫耀过了头,嘴里说着:“好了听到了,又不是聋子!香港仔下车——”   一个急刹车,楚望伸手矫健的抓着他的手便往车门挤去,挤了好一阵,脚尖刚沾了地,车便风一阵的开走了。她大口喘着气笑了,说,“跟打仗似的,对吧?”   他却不答,怔忪的看着自己被楚望紧紧抓着的右手。   楚望也笑了,依旧拉着他往码头上跑去。这时却又不下雨了,蒙蒙的阳光隔着云层,地上湿漉漉的。一艘轮渡正要开走,船员在岸上呼喊:“长洲赶紧上船了——”船已驶离码头两米有余,他也不再喊了,一个助跑从码头跳上甲板,看得楚望目瞪口呆。   上一艘轮渡驶离的那阵骚乱刚刚平息,楚望便去找另一艘船旁侍立着船员,问:“去蒲台岛,最近的一班几时出发?”   那人皱眉道:“蒲台?今日礼拜五,也不是公众日,蒲台不开船!”   那怎么办?楚望回头看着斯言桑,心里否决了无数别的方案。他却朝远处微微眯起眼看了好一阵,这才又问那人:“那一艘船是开去哪里的?”   那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那是开去蒲台岛上的,不过是水兵船。近日新请来几位军官讲课,这才请外国军官们去蒲台岛上庆周末——”   谢过那人,斯言桑回头微笑道:“跟我来。”说完便拉着她往那水兵船走过去。那船华丽是华丽,只不过颇有些老旧了。红地毯不伦不类的,一溜从船舱里铺到甲板上和岸上,红毯外几个英国水兵三五成群的吸烟讲着笑话。他上前去用英文问:“请问尼尔布朗在这艘船上么?我刚才见过他。”   几位水兵听到他纯正的发音,都不免格外多看了他几眼。斯言桑便又笑说道:“我与他在英国时是同学。”   那几人倒也不敢怠慢的互相询问了几句,便叫人去将尼尔找来。   隔了一会儿,一位红发棕眼,整个圆滚滚的水兵从甲板上小跑着出来。一见到斯言桑,便大笑着用非常地道的英式中文喊着:“斯,是你!”   待走近了,他又笑着用英文讲:“我说是哪里来的同学!”说完便来看楚望,看了两眼,这便恍然的明白过来,去询问斯言桑:“这位是那位巨大的泰迪熊的女士么?”   什么巨大泰迪熊的女士?楚望一脑门问号,抬眼去看斯言桑。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大乐意尼尔这么讲,略略皱起眉,但也慢慢点了点头。   尼尔不等斯言桑介绍楚望,便自来熟的朝楚望伸手道:“你好女士,我是尼尔,与斯乘同一艘邮轮回来。”   楚望正要同他握手,没想那个手势一转,尼尔一个利落的吻手礼便落了下来,吓得楚望一个激灵。待尼尔站起来之后,楚望尴尬的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是Linzy。”   尼尔抬了抬眉,“还有呢?”   楚望也挑眉去看斯言桑,嘴上回答道:“没了。”   尼尔便笑了:“你们是想要上蒲台岛上去么?我一早在轮船上听他讲了。若不介绍你是斯的什么人,我是不会答应的。”   斯言桑解围道:“是我未婚妻。”   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说嘛。”这边又来同楚望讲八卦:“Linzy女士,那只泰迪熊,他给你了么?”   “什么泰迪熊?”   他架着斯言桑,同门口那几位水兵打了个招呼,三人便畅通无阻的往船舱里走着。   “与我们坐同一艘船回来的英国同学都知道——”尼尔语气十分夸张。   “住嘴。”斯言桑皱着眉头打断。   “请说下去。”楚望颇感兴趣,笑着请尼尔讲下去。   尼尔压低声音,笑道:“他一路抱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说什么都不肯塞进行李箱中,便一路都拿在手里。那船上什么英国的德国的法国的人,都知道斯在香港一定有一位可爱的女友,因此那些想要与他搭讪的女士,见了他也都避让三尺。他带着满满爱意的熊,你收到了么?”   楚望摇摇头,笑着去看斯言桑。   尼尔越讲,斯言桑脸越黑。   楚望笑道:“我的熊呢?”   “下船来时,雨太大。淋湿之后,太丑了,”斯言桑别过头去,“和行李箱塞在一处,你一定是不肯要的……你若是见到,也会觉得难看。”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对不起大家!!!!! 早晨更新之后一头睡过去了,以为就是睡个午觉,没想到睡到半夜!!! 这章算2号的。   ☆、〇三九 离岛之三   尼尔大笑道:“让大名鼎鼎的斯带了一路, 真是可惜了……若是不要, 那便给我好了,我可不嫌弃。”   楚望笑了:“我没有说过不要哎。”   斯言桑垂着眼睑往前走, “早晨看不太清, 以为雨没有很大。”   她想了想,“让太阳晒一晒就好了, 并不会太丑。”   “真的么?”他这才掀起睫毛来看她, “对不起。”   楚望笑了,正要宽慰他几句,忽儿门外的水兵簇拥着几个军官进舱来, 目中无人的横冲直撞,几人便往角落里去了。进来那几人, 英音掺杂着美音。楚望“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美国人?”   尼尔道:“上世纪起,这里一直是多国军舰补给港口。”   斯言桑眯起眼睛看了会儿,说, “是空军?”   尼尔笑道:“一位去美留学生请来了几位空军大校讲课。不过海军当然还是要看英国。”   楚望似乎听到了个颇耳熟的声音,眯起眼睛看了一阵也没看出个究竟。忽而几个美国女人一边大笑着,一边夸张的“Oh my gosh——”将其余声音淹没了过去,那群人便上了楼去。   楼上两人探出脑袋叫尼尔上楼去, 尼尔冲两人笑了下,说:“岛上就一家饭店,今晚恐怕都给包下来了,也不知还有没有空房间。”   他说完这句便跟那两人上了楼去, 船舱底突然就空了出来,只剩两人面面相觑。   “没有住的地方,便只好在岛上游荡了,”楚望眨眨眼,“听说还有个巫家大宅和棺材石。”   斯言桑笑了:“这次山林道袁枚要同我讲个什么故事?”   楚望负着手,背对着他像模像样的走了两步,突然转头来,手里握着一只打火机,火苗吐出舌来,火光在她脸上晃了一晃。她笑道:“厉鬼的故事!”   趁他愣神时,楚望将机械打火机交到他手中,笑道:“给你的。”   “我的?”他微微睁大眼睛,盯着手心里精致的小玩意儿看了一阵。旋即笑了,“我……”   楚望盯着他的表情,心想:现在还没学会吸烟么?   却突然听得楼上传来熟悉的一声:“——打搅了,能否借个火?”   两人俱是抬头。只见一位着灰蓝马甲外套,白裤棕靴的男人,嘴里衔着一支未点燃的烟走下楼来。略略皱着眉头,想是烟瘾犯了。他两指夹下嘴上的香烟,指了指斯言桑手中新得的打火机,见似乎是中国人模样,便又用粤语讲了一次:“可否借个火?”   此人苍白得与谢弥雅如出一撤,甚至更没有血色一些。楚望盯着他的脸,不知怎的便也用粤语脱口而出:“你是那个……屈臣氏可口可乐?”   那人也盯着她看了一阵,失笑道:“我是。”   旋即站直了,想了想,说道,“你粤语还是讲的很差。”   楚望道:“你中文讲的也不怎么样。”   “是么,”此人撇撇嘴,“我自以为长进了不少。”他低头看着斯言桑手中的打火机,称赞道:“十分漂亮。”   斯言桑微微眯起眼,礼貌客气道:“谢谢。不过我也才得到的。”   “你也吸烟么?”谢择益问。   “吸。”斯言桑毫不犹豫道。   楚望没忍住笑了。很想说不要勉强自己,但又不忍心当场拆穿他。   斯言桑接过一支五五五,夹在指尖不大熟练的点着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楚望看了一阵,险些没克制住自己上前去指点一番的冲动。幸而谢择益也看不下去了,先开口提点道:“边吸边点。”   斯言桑点点头,像模像样的将烟叼在唇间,点火猛吸了一口——旋即眼眶通红,猛的咳嗽起来。楚望忙上前去替他拍拍背,心中不由得腹诽道:不会吸烟就不要硬学啊。   谢择益笑道,“未免太急了些。”   这时船身整个抖了一抖,靠岸了。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掌声,一阵高跟鞋嗒嗒嗒踩着船板,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靠在栏杆上,操着一口纯正美音抱怨道:“Zoe,快一些上岸,我想吃海鲜排档了。”   谢择益抬眉看她,点点头,“来了。”   随后问斯言桑道:“下次借火时,能否告知这只机械打火机在哪里做的?”   还没等得到答复,他三两步上前去,搂着美国女人的腰上了岸。   斯言桑好容易从生平第一口用力过猛的香烟里缓过劲来,这才问道,“是谁?”   “是一位同学的哥哥。”楚望不知他会不会告诉谢弥雅在蒲台看到过自己,因而不免有些担心。   这时尼尔也从楼上冲下来,一只胳膊猛的搭在斯言桑肩上,勾搭着他大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朗声说道:“斯,你得谢谢我。我特地为你请示了一间房间,你若是想表现得绅士些,晚上可以同我挤一挤,将房间让给女士住——”   斯言桑眼睛依旧有些充血,略略有些紧张的看向她。楚望点点头,抿嘴笑着跟上两人。   蒲台唯一一家较大的饭店以海鲜排档著称。三人夹在一群喧哗的水兵中间,各自回了房间。楚望将身上雨水打湿过的脏衣服换下来——换作白衬衫和背带连体裤。擦干净头发推开门时,斯言桑早已等在门外。楚望探出脑袋问他:“衣服鞋袜都干了么?”   他摇摇头。   楚望将那三件白衬衫抱出来递给他,“衣服去盥洗室换上,鞋袜脱下来给我。”   他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了看楚望,眼神清亮。   楚望笑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旋即将他推进屋里,“赶紧换上,趁没人在。”   他抱着衣服问道:“看见了会怎么样,能使你早一些嫁我么?”   楚望瞪了他一眼,他便笑着进了盥洗室,将门合上。   饭店中备有手提式热风机。替他烘干鞋裤时,盥洗室里又传来一声:“两年半太久,若是明年该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一章很短小…… 等会儿看看能不能尽量更一章粗长出来 都彭的机械打火机: 应该只有网页版能看见,超漂亮,里面200多个零部件 —————————— 并没有共处一室,找个地方晾干鞋袜,穿着舒服一些而已 毕竟都是绅士淑女 最近莫名其妙涌现一批喷子,看到第五章就开始指指点点,喷得理直气壮,喷完高贵无比的和我说拜拜 脑仁儿疼,我文案里明明写的清清楚楚了?? 走个剧情斟酌一万遍,天哪,现在读者太难取悦了 索性在第一章读者有话说里就把试图扒榜的骂上一遍,好排个雷 觉得我自己都呈现毒舌癫狂状态了   ☆、〇四〇 离岛之四   换好衣服, 两人便摸进花园吃海鲜。本想额外付钱吃饭, 尼尔却狡黠的笑着说:“他们备了足够的钱,不多你们两张嘴。”   虽然有理直气壮的吃饭理由, 两人却依旧藏在花园最角落里。其实也算不得花园:多是些低矮灌木簇拥着庞大异石, 背面靠着酒店洋房,山崖正对着海——并不需要什么篱笆围栏与外面隔绝开。   两人坐在角落里, 背靠着岩石。斯言桑慢悠悠的剥着龙虾, 肥嫩的虾肉却几乎都落到她的餐盘里。身后几间屋子的露台鳞次栉比的靠在山脊上,时而有女子娇笑声传来。   其中一个是那个美国女人。大约是因发音亲切,楚望听她讲话格外清楚些。   她说:“也不知为什么非要上这岛来, 香港没别的海滩了么?太无聊。”   另一人说:“浅水湾上人倒是多,可是太多了。听说Tse的父亲在这里有些名望?咦, Tse去哪里了?”   “说是来了位他父亲的好友葛太太, 几年没见了,正陪她说话。”   “Tse去见父亲都不带上你一同?我们白人女人很丢人吗?”   另外几个女人大笑起来。   美国女人似乎觉得颇为委屈,沉默了片刻, 突然冲楼下大喊了一声:“Tse——!”   不远处,谢择益与葛太太正在晒太阳。两人都戴着太阳镜,在两张椅子上懒懒对坐着聊天。美国女人这一声喊,花园中所有脑袋都齐齐往谢择益那边看去, 正在吃龙虾的两只也都被她这一声“Tse”吓了一跳。   其中一位空军大校走到谢择益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道:“Zoe,还不去安抚你的女朋友。”   谢择益笑着去请示葛太太, 葛太太微微眯着眼,摸了支烟出来。尚且还没点上,先点点头。那位大校接替了谢择益的位置,搭讪着去给葛太太点烟。她倒也不拒绝,冲他冷淡的笑笑,平静的吸了两口做做样子,便将烟支在手中,眼睛却似乎往楚望这边看过来。   那位大校也朝他两这边看过来,随后回头询问了葛太太一句,葛太太摇摇头,并未回答。   楚望餐盘里的龙虾越吃越多,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吃不完的样子。她觉得作为晚辈,论理应当先去打个招呼。便冲她笑笑,擦擦嘴准备起身。葛太太支着烟的手却往下一按,示意她坐下。   “她是……”   “是我小姑妈,从前在绍兴林园中的时候,你应当是见过的。”   斯言桑回忆了片刻,点点头,“那我?”   “乖一些,”楚望见他微微睁大眼睛,便又笑道:“你平常的样子就很好。”   葛太太同那军官象征性的聊了两句,便起身过来了。两人身旁坐着两个大兵,一早就见葛太太被他们上司捧在手心里恭维着,便也不敢怠慢,狗腿的唤了仆欧过来,将这一桌杯盘狼藉整理妥当,这才请葛太太落座。   楚望乖巧的喊了一声“小姑妈好”,斯言桑也跟着她一模一样的喊了一句。   葛太太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问,“姓斯?”   斯言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葛太太便哼笑一声,“几岁了?”   仍旧不留给他绅士讲话的优雅停顿时间,葛太太珠连炮似的问了第三句,“我记得还没成婚吧?”   斯言桑无奈笑道:“还要等两年。”   “那你如今找她做什么?婚是定下了,没定数的事,倘若他日有任何变数,你拿什么同她交代?”葛太太抖了抖烟蒂,微笑着问道。   “是我做事不够妥当……”斯言桑礼貌道歉。   葛太太却不再看他,转而问楚望道:“可有什么中国人看见你两?”   楚望想了想,说道:“在船上见过谢择益。”   葛太太哦了一声,笑道,“那小子啊。”   这时仆欧过来将花园与餐厅布置成舞厅模样。大部分来客都不是冲着吃的来,早已放下刀叉,持杯起身喝起酒来,少数还在吃着的,也都退居至最角落里。谢择益在暗处安抚着女友,眼睛却往花园中央看过来。葛太太冲他招招手,他便过来了——带着自己一脸不情愿的女友。   谢择益与女友甫一落座,楚望便微笑着同两人打招呼。先是叫了“谢先生”,因见美国女人不大高兴,又不知她姓氏名字,便用英文唤她“谢太太”。   这句“谢太太”喊过之后,葛太太与谢择益俱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美国女人却一扫脸上阴云,笑着将她打量了一番,挑眉问道:“你去过美国?”   “没去过。”楚望如实回禀。   “谢太太”道:“你英文发音……使我觉得你应是去过的。”   楚望笑道:“同家庭教师学的。”   “乔公馆请的不是位上不得台面的苏格兰腔么,换作美国人了?” 葛太太瞧了她一眼,却未深究,直入正题,问谢择益道,“一个不想给熟人瞧见自己留学回来了,另一个不想给人瞧见自己和小男友单独溜出来玩,都上了这蒲台岛。你们倒是好笑得紧。”   听得“小男友”这个称呼,斯言桑脸上挂着微笑,却遭了葛太太一记白眼。   谢择益听完,笑道,“嗯,确实十分好笑。”   葛太太斜睨着楚望喝了口鸡尾酒,“那么你自己同他商量。”   楚望点点头,冲谢择益微笑道,“那么我们都假装没见过彼此?”末了她又补充一句,“看在可口可乐与沙示协议的份上。”   谢择益笑了,“不看在可口可乐与沙示协议的份上,也可以假装没见过。”   葛太太道:“你请她喝可乐了?”   谢择益点头道,“请过一次,很早以前了。”   葛太太哼笑道:“若是以后她长得不够高,那便都是你的错。”   斯言桑道:“这样就挺好的,很可爱啊。”   葛太太横他一眼,便又来看楚望。楚望嘿嘿笑着,心里却无比委屈:我也没有太矮啊!   谢择益笑着说:“葛太太发话,那我往后是再也不敢了。”   “还有你。”葛太太这才终于赏三分脸色给斯言桑瞧瞧:“再舍不得,再想见,也要替她顾虑周全些。两年就等不了了?也不知你父亲怎么教的,这种事最好别再让我瞧见有下次。”   斯言桑颇有些抱歉的笑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葛太太盯着他微笑:“下次就该回来成亲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斯言桑抿着嘴,点头称是。   葛太太转而又问:“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你父亲要跟那老不死的林俞去欧洲讲学,所以来呆上一阵,再与他们同去?”   “是的。”   “那我问你。若是林俞问你:他决定带上楚望一同去。你怎么回答他?”   斯言桑略略一愣,笑道:“我自然当照顾好她。”   葛太太撇嘴一笑,不置可否。末了,只摆摆手,转头问谢择益:“打马吊?”   谢择益搂着“谢太太”笑道,“走。”   目送三人远去,斯言桑长抒了一口气,问道:“好奇怪。同你小姑妈讲话,为什么比见了林伯父还要紧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标题看起来特可爱有木有。 —— 最近不知怎的,码字速度越来越慢了,时速800……明明心中的框架都架构好了。 —— 突然一觉醒来,猛的涨了快4000个收藏,很想知道你们是从哪里看到我这篇文的……有点诚惶诚恐。 大约是人口基数大了,因此喷子成比例也多了一些,但是小可爱也更多了。 很想说,写这篇文是很多很多年前就想做的一个尝试,我只去过一次香港,也是走马观花似的。我看过的民国小说与电视剧很少,但是经典的都翻来覆去的看。这篇文应该是个新的尝试,也许是我笔力不够的原因,有很多大框架,很多人物,很多交错的情节,也许初期有一些地方逻辑存在一点问题,我也知道,往后也会尽量更正。我知道它有缺陷,但是也想尽量使它完美一些。   ☆、〇四一 离岛之五   那群兵本就是冲着酒来的, 喝醉了就开始不分男女的瞎闹。两人躲起来看笑话似的看了一阵, 便进屋里去了。无线电音乐悠悠扬扬的播着《毛毛雨》,屋里的人在跳舞。不过可惜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两国兵不分兵种性别的搂在一起跳着舞, 却比外面更像是醉酒现场。   夜已深了,两人扑在饭店走廊栏杆上看热闹。尼尔也醉得不省人事, 是给人架着回去的。   楚望笑着说:“可怜你今晚要和醉鬼同宿了。”   “但愿他打呼不要太过大声。”   楚望想起什么, 偏着脑袋笑看他:“从法国去英国的邮轮上——”   “请尽早忘记。”斯言桑无奈笑道。   楚望下巴枕着手背,微微眯着眼睛。两人都这么静静的看着楼下那一堆群魔乱舞,楚望轻声说道:“只是有一些感兴趣, 别放在心上。你应是不会造次的,比他们好太多。”   其实醉鬼跳舞并没什么好看的, 但两人都不舍得上楼去睡觉。一位仆欧经过好几次, 见他两约莫是有些嫌弃舞池中那群人,又不知要玩些什么,便热心说道:“明日早晨早些时候, 饭店楼下会放电影,可以那时下来看。”   两人笑着谢过仆欧,倒也都没问将会放什么电影。再看了一阵,约定好明早楼下见, 便都各自回房睡觉。   当晚都没有再见到葛太太与谢择益,大约也是嫌那群人吵,躲起来打麻将去了。   躺在床上时,楚望突然看见床头的硕大的一个铜制磁石电话机, 莫名想起倾城之恋在浅水湾饭店那一幕。心想若是明日再告诉斯言桑:“尼尔若是呼声太大,便给我房间打个电话来,我们可以去夜游巫家老宅,白天再回来睡觉。”但是转念又想,明日尼尔大约是不会再喝醉的。因而对于忘记了高级饭店房间都有电话这件事,她略略有些懊恼,不过睡醒之后也就忘了这回事。   一早起床洗漱好,便有仆欧过来敲门,问她说:“二百一十五号有个起座间,两位先生问你要过去一起吃早餐么?”   楚望记得尼尔昨天是宿醉了的,今天若是起个大早必是要头痛欲裂,定是想多睡一阵的。刚一拒绝,楼道转角处,斯言桑噙着笑走过来说,“那就下楼去吃。”   楚望心想你也是很奇怪,明明自己也想去楼下吃,却要多此一举的托人过来请。旋即也是微笑着,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边下了楼。   穿过昏黄穿堂,一扇门开了,“谢太太”靠在门扇上等待女伴出门,嘴里说着:“——听说是在放《大都会》,冗长累赘,远不如《将军号》好看。”   女伴笑道:“毕竟德国人的东西嘛。”转而又补充一句:“Tse怎么没来?”   “谢太太”抱怨道:“昨晚打一宿麻将。麻将有什么好打的?”   女伴道:“是啊,又赌不了几个钱,中国人大多也都是无聊的。”   两人撞见了,楚望面带微笑的说:“谢太太早上好。”   “谢太太”脸上立马挂上完美标准的笑容:“早上好。”旋即又将她打量一番,“噢!你今天穿的也很漂亮。”   楚望客客气气的谢过她,勉强算打个照面下了楼。   楼下果然在放《大都会》,应当也是经美国剪辑之后的播映版。昨晚荔枝红的舞厅成了昏黄的餐厅。来客们都吃饭聊天,大多没怎么看电影。楚望心里也觉得好笑:外国人千里迢迢来香港看中国,却只看到了个不伦不类的西方。   两人点了火腿煎蛋和果汁,坐下来倒是认真看了一阵。斯言桑笑道:“剪掉了好多有意思的部分。”   “你有看过全版?”   “学电影同学看过试映版,后来偷偷将复刻胶片带到Casino播映过,有幸看过一次。”   楚望内心无比歆羡。据说当年胶片拷贝耗资巨大,拷贝一份《大都会》,耗用的马克可能赶得上制作这部电影二十分之一。这部可以说是后世所有科幻片鼻祖的存在,被派拉蒙剪的面目全非。原片遗失,后世反复修补,甚至一度被收入世界文化遗产。若是说看过原片,回到真正的二十一世纪也可以说是非常招人嫉恨了。   看她脸上神情,斯言桑柔声说:“若是想看,等六月去了英国,便能陪你一同再看一次。”   楚望正要讲话,斯言桑又笑道:“不过听说那位同学家道中落,也不知复刻片还有幸幸存么。”   大约是不存在了的。楚望无比惋惜的想着,却不由得有一些好奇,笑问道:“真正的2000年会是什么样的,会像大都会里那样么?”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年代里,一位想象力并不匮乏的新青年会描摹一个怎样的未来世界。   斯言桑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说道:“凡尔赛条约之后,德国人应当会想方设法制造出一个大都会一样的世界:日常生活高度机械化工业化,来替代减缓人力压力;英国人依旧是十分优雅且首屈一指的大帝国,带着他们的黑色幽默持续强盛着……不过希望他们的食物会比现在好吃一些。”   楚望笑了,便问道:“那么中国人呢?”   斯言桑略略皱起眉头,大约觉得这是个更为沉重复杂的问题。缓了一阵,他说道:“希望欠款还清的能比德国早一些。那时不再有他国殖民,国家完整,人民自由。”末了他又笑:“对自己的国家总是抱着太多期望,故而想象力有些过度匮乏。你怎么想?”   楚望托着腮,装模作样的想了一阵,点头说道:“德国人应该会发明许多机器放在家里,但是都宛如家具一般,使用率颇低。厨房设备一定是齐全成套的,但是都没多大用处。英国人的食物,几百年前这样,几百年后依旧这样,到2000年应当也没有多大长进。中国嘛,国家完整,人民自由,但也许还需要更多一点自由……我与你一样,对于自己的国家想象力也有些过度匮乏。”   早饭吃过后,有一趟从大湾到达南湾的巴士,不过看完整部《大都会》的两人并没有赶上这唯一的一趟。这一阵,谢择益和他女友也从楼上下来了,带着墨镜与沙滩披风,穿着成套的碎花衣服,一看就是要出海去。谢择益问过仆欧,听说错过了唯一一班巴士,“谢太太”又板起脸来,谴责谢择益“打麻将”“起太晚”的话一递一递的传到两人耳中。谢择益面带微笑的听着,倒也不恼。再去询问,听说饭店提供租借脚踏车服务,这才大喇喇的出门去。等回来时,手里扛着一辆硕大的黑色脚踏车,立在门外笑得优雅别致。“谢太太”颇为好哄的破涕为笑,趿着拖鞋高高兴兴的出门去了。   两人随即也去同仆欧询问脚踏车。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楚望在说话,斯言桑兀自在旁边听着,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待终于将两辆脚踏车确定下来了,两人推车出门时,尼尔才终于睡醒了。   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斯、Lin——”两人抬头,将将能从棕榈树的叶子后面看到他因宿醉浮肿,比往常更圆一些的脑袋。接着,他头靠着窗扇,咦了一声,笑道:“斯!你几时学会的骑车?”   斯言桑唔了一声,被楼顶明晃晃的绿窗玻璃反射的太阳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最近。”   尼尔道:“你们去南湾的话,请捎带我一程!”   斯言桑眯着眼睛:“我拒绝。”   二楼绿窗玻璃后面的圆脑袋消失了,一分钟后,圆圆的尼尔从门口跑出来。一见他,斯言桑便上了脚踏车,跌跌撞撞骑出去一小段。但因骑得太慢,被尼尔抓着车后座拖了回来。   尼尔啧啧两声,“你跑什么?怕我拆穿你不会骑车么!”   斯言桑皱皱眉:“你已经讲出来了。”   楚望颇感新奇,笑问道:“真的么,那么你刚刚怎么不同我讲?”   “骑车么,我认为倒也不会太难。”   他这话讲完,尼尔像是听到什么格外好笑的笑话:“不会太难?那么从前在公学校报名军校学员,周末外出时,是谁永远不肯骑车跟上大部队,总是自己费许多功夫提前乘电车或是步行,难道不是怕骑自行车?”   斯言桑脸色又黑了一阵,冷冷淡淡的说,“突然想要尝试一下。”   三人推着车,并行往前走着。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某种程度上来说,什么都想要尽力尝试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猪队友尼尔的存在,就是为了揭斯同学伤疤的。 —— 因为最近1927这一段特别重要,所以斟酌的很仔细,码得格外慢一些。 —— 听说我话很多……真的么,T T很想多解释一点,因为从评论里发现有许多误解与不解存在,想在作者有话说里作一堂答疑课的老师。 —— *关于陈冠希,我个人对于他,不算得讨厌。某种程度上来说,还带着一点欣赏。在之前真真与楚望的对话里,会提及陈冠希这个人,不带有褒贬色彩的。因为乔琪乔,于我而言不是“单纯是个惹人厌的花花公子”就能草草概括。虽然很喜欢哥哥1984版《侬本多情》,但是只要再读到沉香屑,我依旧觉得乔琪乔=陈冠希。没想到这样讲,某种程度会得罪到他的粉丝,故而回头将这一小段删除了。 *关于重生过来,谴责丫鬟那一段,我也认真思考过了,觉得问题不大。本身林楚望于她没有什么感情瓜葛,所以对于那个丫鬟,她心里也只觉得“吵得烦”“赶紧滚”这种心态。要管原身的事么?管了,也许自己就过不太好了,因为会给人落得“不肯息事宁人”的坏映像,甚至会失去来到香港的资格。她不肯管原身的死情,过分么?我觉得过分,是自私的。但对于自己没有感情的东西,人都是自私的,毕竟在未知世界里,人人都如狼似虎,自己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我觉得去治了这个丫鬟,某种程度来说,才叫做圣母。我想写的林致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 想将这段话写在这里,是觉得要给喜欢这篇文,但是对前文带着一点疑惑的小可爱一点解释。单纯想黑我的人,是看不到这里的,就让他们黑去吧,最近两天也算是好好见识到了黑子的可怕之处……   ☆、〇四二 离岛之六   其实带单车在这岛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好的代步工具。   岛上多山, 虽然算不得高, 但骑出一段距离,便要两位男士扛着车步行。虽然明面上未提, 但因为这一点, 尼尔也都跟着两人,遇上坡道便替斯言桑接过楚望手中的羚羊自行车, 一路将车扛上山道。   长的山道有九百余级之多。即将日上三竿, 五月的日头还是有些毒,三人先在山腰亭子里休息了一阵。将要到码头渔村时,楚望已有些吃力, 扛自行车的两人依旧淡定的闲谈着,大多是尼尔邀功似的向楚望讲述斯言桑在英国的诸多生活趣事。   比如:“去年末, 他全A入了牛津自然哲学系, 却三天两头往剑桥文学系跑……就为请人修正他作的诗。”   又比如:“斯受了许多德国式的教育,讲话做事,讽刺刻薄又有趣, 与那些英国学生,或者纯粹英国化的中国学生截然不同,这是我特别喜欢他的地方。从前在公学里念书时,全是些男孩们, 倒不觉得。后来进了大学,社交场合一多,少不得要见许多英式的女士们。英式的绅士们,风度翩翩的不少, 风度翩翩又不失可爱的就少很多了……”   这些天来,尼尔见面就打趣斯言桑。一开始他还会脸黑上一黑,如今习以为常了,也就静静的听着。不过说起“可爱”这个词时,尼尔却用了adorable而非 cute,故而遭遇斯言桑一记头部突袭。楚望听的莞尔,微笑着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尼尔摸摸后脑勺,接着说:“你知道的,纯粹英式的做派,是‘凡事漠不关心’的——就是,越在乎的事情,越是冷淡以待,越是潇洒。当那些纯粹的英式女性,无比漠然的接近斯,都遭遇了他更为无比的漠然——当然,她们没人知道,他那是纯粹的,德式的漠然。”   楚望听得大笑。   她是深谙这一点的:德国男孩子一般都十分腼腆。但你稍对他们致以善意,迎来的就是不加掩饰的热情随性。若是你对德国男孩子的“致以善意”,得到的后果却是“漠然”,那么应该就是全世界最为冷漠的漠然了。   斯言桑却不以为意:“在你们英国人眼中,德国人大约都是些山野村夫——中国人?约莫正在经历蛮荒时代。”   经过阴森森密林中的巫家老宅,气温骤然降了下来,便没有多作停留。推着脚踏车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谈话轻描淡写的,却是英国式的。   到了渔村码头上,三个人都渴了,便在士多店驻足喝茶。楚望点了酸掉大牙的沙棘汁,斯言桑拿了一瓶苏打水。士多店外的木板上放着一杯一杯红褐的茶,木板上拿毛笔写着一排英文:“Chinese tea, try it。”   因价格颇有些便宜,楚望心想,大约不是什么地道好茶,兴许是茶铺卖剩的茶渣子冲泡的。尼尔却倍感兴趣的喝了一碗,喝完了才皱着眉头说:“中国茶,请勿喝。”   士多店附近有饭店派来的接驳车——也只这一趟。早已过了最晒的时候,日头也早被云掩起来,只有些闷。楚望惦记着买昆布,故而不坐这一趟车回去——即便再不喜欢乔太太,讨好长辈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尼尔是再不肯做两人电灯泡了,与两人在接驳车巴士处作别,同时替两人扛了一辆脚踏车回去。   有人带着脚踏车,本不算宽敞的巴士应该再坐不下楚望与斯言桑两人。车门关闭待要启动,车上却传来一声响亮的女子咆哮声,伴随着清脆的耳光声——“Zoe Tse, you bastard!”   车才启动伊始,便猛的一个急刹。车门一开,车里跳下来一位情绪激动的“谢太太”。车里的人都看热闹的往外瞄,却只开了一扇车窗。   谢择益靠着窗,带着略有抱歉的微笑:“莫莉,要下雨了,请回去再同我发脾气。”   莫莉带着哭腔怒吼:“滚蛋!”   谢择益听完,笑着点头:“那么好的。”   这次连开巴士的都笑问道:“谢先生,真的不用再等等吗?”   谢择益道:“既然女士都发话了,为什么不听从?”   开巴士的啧啧称奇,叹道:“好的谢先生。”   车窗被毫不犹豫的关上,旋即巴士一溜烟的就开走了。   莫莉女士盯着扬长而去的巴士,回头与另外两只面面相觑。   楚望与斯言桑都向她致以了一个无比惋惜的笑容。   莫莉将太阳镜猛的往巴士消失的方向摔去。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只能回过头来讽刺斯言桑:“你们中国的男人。”   斯言桑礼貌笑道:“替我们中国的男人表示抱歉。”   楚望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微笑着说:“中国男人什么样的都有,只是不巧您遇到了最糟糕的那一位,而这一位,是最最最好的。莫莉女士,你需要知道这一点。”   经由楚望重点强调过“莫莉女士”两个词,使得莫莉脸色一讪,几乎无法从“谢太太”到“莫莉女士”的巨大落差中缓过劲来。高耸的胸脯猛的鼓起,一口长气却没出出来。   紧接着,楚望回头问斯言桑:“要下雨了,不如我们也骑车回饭店去?”   斯言桑笑的温柔宠溺:“先陪你买到昆布。”   楚望对莫莉笑说道:“看到了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回头冲斯言桑眨眨眼:“我们走吧。”   莫莉本就在气头上,紧接着又在一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身上吃了瘪。她难以置信的捋了捋头发,自嘲的笑了一阵。但是在这岛上她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认识路了。即便挫败气馁,也只能远远在两人身后跟着。   两人自然知道她跟了一路。推车走在镇子里,斯言桑忍不住笑问道:“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楚望往后瞥了瞥,气呼呼的说:“还不许我洒扫庭除了不是么。”   “洒扫庭除。”斯言桑垂着眸子走了一阵,过了会儿,柔声说道: “当然可以。”   紧接着又微笑着重复了一次,“原来是洒扫庭除。”   不远处两颗棕榈之间的铁丝网上,正悬挂晾晒着长长一溜昆布。楚望瞧了一阵,看不出个究竟,倒也不清楚这算不算的乔太太所说的“上好的昆布”。正犹豫间,阴云便覆盖了上来,楚望便没有再多犹豫。去敲了那户人家的门,大约是渔户餐点不太一样,家中男主人端着饭碗跑了出来。询问好昆布价格,楚望发现身上没有零散钱,整钱恐怕买下这一整绳昆布还有余。   正商量着,细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四下里除了这一户檐下,倒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躲雨。楚望灵机一动,向男主人讨了一把雨伞用以补足缺欠的那一点钱,男主人自然乐得高兴。进屋取雨伞去时,莫莉也泱泱的走过来躲雨,整个湿漉漉的落魄模样,想是一开始拉不下面子的在雨里淋了好久,此刻终于向天公妥协了。   同在屋檐下,难免是要讲话的。莫莉悻悻的看着楚望怀里那一大捧昆布,搭讪问道:“这是什么?”   楚望微笑道:“中国人烧汤用的。”   莫莉又问:“美国人能喝么?”   楚望道:“我不知道美国人能不能喝,但是谢先生应是能喝的。”   莫莉沉默了一阵,低声道:“我……出门时没有带钱,可否回了饭店补给你?”   楚望低头笑了一阵,决心前嫌不计:“这对我来说也太多了,可以分给你一些,并不值多少钱,倒也不用补给我。”   正说着话,先听得不远处一阵马达声,尔后一辆货运小卡突突的驶了过来,风风火火的停在三人面前。车窗摇下来,谢择益在卡车驾驶室里微微抬了抬眉毛,冲莫莉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很难找,嗯?”   楚望与斯言桑眼看着莫莉脸上神情千变万化,想要摆摆架子,终于心软下来,破涕为笑的冲上前去抱着谢择益的脑袋嚎啕了一通。   谢择益颇为无奈道:“下着雨呢,先上车里来。”   莫莉很乖的嗯了一生,坐上了副驾驶室。隔了一阵,谢择益又问两人:“可惜只有两个座位,不如稍等等,我再回来将你们接回饭店?”   这里离饭店本就不太远,楚望不想徒然给人添麻烦,便笑着拒绝道:“我们借到雨伞了,不麻烦谢先生。”   谢择益倒也不多坚持,低头想了想,冲斯言桑道:“倒是别让你的小女友感冒了,否则葛太太那一关你恐怕是过不了的。”   斯言桑笑着谢过他,回答道:“你请葛太太放心。”   哪想两人都料错了这热带海岛上的阵雨。初时细雨绵绵的,抱着昆布走到半路上,暴雨掺杂着狂风,单薄的雨伞几乎要被吹散架。楚望在山道上瑟瑟发抖,斯言桑的外套却都落到了她身上。   一路回到饭店,斯言桑全身早已湿透,楚望却离奇的只沾湿了裤脚与鞋袜。饭店仆欧赶过来询问时,也有些惊奇:“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怎么一个还好好的,另一个淋成这样?”另一位仆欧忙取来干净毛巾,连带楚望那一份悉数撘在了斯言桑身上。   他倒一副没事人模样的同楚望说着笑话:“兴许有一朵积雨云长在了我头顶。”   楚望好容易将他赶回房间,反复嘱咐道:“洗个热水澡,将湿衣服换下来,我让仆欧烧一些热水过来给你。”   他嘴上嗯嗯的答应着,却依旧慢悠悠的不肯进屋。   楚望皱皱眉,“快去,不要着凉了。”隔了一会儿,又说,“洗好澡换了衣服,给我房间拨个电话,再一道去楼下玩。”   他听了最后一句,才终于点头首肯回屋去了。   楚望叹了口气,也径直回房间去将打湿的衣服换洗下来,捧着热水喝着等电话。等了也不知多久,等到仆欧来敲门请去吃晚餐,等到日落之后,暮霭沉沉,楚望几乎也昏昏欲睡时,床头电话才铃铃的响了起来。   她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那头却没有任何回应。疑心有人打错了,但那边却静悄悄的传来了均匀的、清浅的呼吸声。是有人在的,不会有错。   楚望屏息听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筒那头终于有响动了。   “喂,Linzy女士么?”是尼尔的声音。   “是,是我。”楚望道。   尼尔道,“……是这样的,斯回来后倒头就睡着了。但刚刚不知怎么,突然伸手的去摸电话听筒,我也不知他拨通没,但他人依旧是睡着的。抱着听筒接着睡着的。”   “嗯。”楚望应了一声。   尼尔笑道:“你要偷偷过来看他一眼么?特别特别可爱。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楚望笑道:“不用了,你让他安静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避免死于话多,搞了个群,搞了个微博,欢迎来玩。 抠抠群:217015263 (四十米的刀哥)敲门砖:刀哥身长四十米 微博:唯刀百辟77 许多WAP和客户端看不到的图,可以去微博相册里看。吐槽的话,我也会尽量发那里。   ☆、〇四三 离岛之七   斯言桑果真着凉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 连健康了三年有余的楚望也难得打了几个喷嚏。   尼尔拨了个电话过来, 说斯夜里发烧了,睡到现在, 也还没有请过医生。而仆欧却说岛上没有医院, 早晨215托饭店请来一位大夫,是中医, 那位英国军官大约是不大信得过中医, 故而只告诉她说没请医生。   倒不是说楚望也信不过中医。只是下意识里认为中医以养为主,不喝个三五日药怕是好不了的。后天乘船回上海,在海上一坐三天的船也没个人照顾着, 对此楚望有些担心。她草草穿了衬衫和褶裙出房间门,迎头便撞上葛太太。   葛太太先问道:“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楚望整了整衣服上的褶子, 答道, “小姑妈早,我去探望病人。”   “我知道你是去探望病人。”   楚望笑道:“小姑妈您怎么知道的?”   “昨天听饭店里说两个小孩儿冒雨回来的,今早又有人去电请大夫。不是你两还能有谁?我当是那小子没照料好你, 将你淋坏了,所以寻过来看看。”   “多谢小姑妈挂心。”楚望垂下头。   “你既然没事,那当然好。不过我且问你:你冒冒失失跑过去,除了添乱, 或者被他传染了两人一齐病着,你还能做什么?”顿了顿,葛太太又问道,“去看他, 给他心理上的安慰,他就能好起来?”   楚望沉默了。   葛太太问的,正是她所着急的,而她如今却没有任何办法。   如果是二十一世纪,她有许多选择:托熟人将他背下楼,打个车带去医院;或是直接打120叫救护车。可是这是1927,在一个远离大陆的海岛上,她所能借用的一切人力与资源都不足以给她提供一个正确选项。   葛太太微笑着看了她一阵。隔了好一阵才不疾不徐的问,“他哪天的船去上海?”   “应该是十七日。”   葛太太嗯了一声,靠着阑干沉思片刻,便说:“你先同我下来,我替你想办法。”   下到饭店一楼,葛太太借了前台电话机拨了个电话。她手里玩着涂了蔻丹的指尖,等拨通了,说道:“请唐先生听电话。”隔了一阵,微笑道,“唐先生么?嗯。从上海捎带什么东西给我?那倒不必了,为难你成日介的替我着想……嗯。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位侄子,在香港病了,又急着十七日乘船去上海……你也是十七日?哦?那么巧?我不过致电打听一下,唐先生倒也不必特地费神将行程改至十七日。真的么?那就太谢谢唐先生了……”   楚望听得目瞪口呆。   三两句解决问题,挂了电话,葛太太依旧是往日那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太皇太后面孔。抬眉看楚望一眼,淡淡道,“行了。一会儿我托人送他去香港码头,到那边,自然有人接他去医院。明日,十七日上船,直到上海都有专人照料着,也省的你挂心着。”   楚望依旧呈呆滞状。点头,再点头……   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虽说与这位小姑妈交集不多,更多时候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种种传闻。但不知怎的,只要站在她面前,就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这个身体冥冥之中就在告诉她,面前这个人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完全托付信赖与倚靠的港湾。   “我二十一日也要去上海一趟,所以,公馆里我也会先派几位出去帮忙照料着你那位斯公子,”葛太太沉思片刻,从罩在旗袍外面的风衣中摸出一支烟来正要点上,突然想起楚望在一旁,便又将那支烟放了回去,续说道,“这样你放心了么?”   “楚望无以为报……”   葛太太啐了她一口,难得笑道,“你说说你这事做的妥当么,这三年你那位大姑妈都教了些什么?处处克扣你的日常用度花销,替你二姐截你的信件,逼得你为了寻个单独私人的空间,不得不到外面去跟着法国裁缝做学徒……如今世道哪里允许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到外面横冲直撞的?幸而那裁缝人是相当不错的。”   楚望一愣:“小姑妈,你怎么都知道的?”   葛太太冷笑了一声,“乔公馆里遍地都是我的眼线,她什么事我不知道?否则我能允许你去她那里住着?”   楚望仔细回想了一阵,这三年来,尽管乔太太处处不满意自己,但是乔公馆一干下人,却从未对她使绊。蝶儿自然不说了;允焉与真真的丫鬟却都从未偏驳过她们自己的主子,否则也不会一早便同乔太太说想要独立;甚至乔玛玲与乔老爷也对她分外好一些……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努力讨好得当,因而能尚且轻松的过着,却从未想过葛太太在其间替她打通了各种脉络。   她正走着神,葛太太打断她道:“一会儿先送走那位斯少爷,回头下午你同我一道乘船回香港。这两日在香港,你倒不便去探望他了,等去了上海,他病好些了,他父亲自然会带他上门拜访,那时再见也不迟。”   ——   过了正午,斯言桑与英国兵们同船回去。那群水兵大多认识葛太太,从上司那里得了她的吩咐,大都表示愿意照料好斯言桑。加之又有尼尔在,楚望自然再放心不过。   只是在码头辞行时的情形就相当有趣了。   他正在病中,从昨日下午回来睡到今日正午,醒来之后,整个人罩在一件硕大黑色风衣中,帽子兜头盖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整张脸上除了黝黑瞳仁,什么都是惨白的。他勉强能站住,人昏昏沉沉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含笑看着楚望。   临近快开船了,他还是不肯上甲板,站在她身旁不走。那群英国兵这两日大都看着他两人在饭店进进出出,故而如今都在船舱二楼冲两人吹口哨。   直到不得不走了,迷迷糊糊的,他俯身来在楚望左脸颊上贴了一下,惊的她瑟缩了一下。   见状,斯言桑虚弱的笑了一下,轻声说,“别怕,我只是想同你道个别。”   接着,又凑近来,在她右脸上贴了一下。   在那群英国水兵的口哨声中,楚望脸腾的红了。   葛太太只在一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直到船开走了,楚望整个人都是混沌的,不知这突如其来的贴面礼从何而起,兴许他大概是烧糊涂了。   返回饭店途中,迷迷糊糊只听得葛太太在同谢择益讲话。   葛太太问:“你回来做什么?”   谢择益道:“刚送女友离开。”   “又吵架了?”   “唔,那倒没有。”顿了顿,又说,“不过不吵架的,才叫狠的。”   葛太太哼笑道,“闹甚么了?”   “不知她又上哪里听的,说离岛的‘离’字在中文里不是个好兆头,这就来怪我居心叵测带她来这里,这不正置气么。我自己中文识字水平还不至于意识到那个字真正含义。”   “香港一众男男女女不知多少都上过这岛,难不成到最后都离婚了?白人比中国人还迷信,你倒真是挺冤。”   “哪里冤了?刚码头送别,不正应景?”   “怎么,不打算继续跟那美国姑娘好了?”葛太太挑挑眉,“什么时候开始你是这么个品性?”   谢择益苦笑一声,“自小就情路不顺,也不是头一遭了,您也知道。不过我一早名声在外,葛太太倒也不用担心。”   “怎么的?”   “她叫我一回美国就跟她结婚。但我想在中国呆一些时候,等稍稍立足了,与她在上海结婚。昨天在巴士上,她气得一记耳光,说什么不愿去美国也就算了,要么去英国结也行。在上海结婚还要等几年这种话,分明是拿她开玩笑。想跟她分手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谢择益微眯起眼,“可我是认真这么打算的。认真打算留在上海,认真打算结婚,就这么像在讲笑话么?”   葛太太乐道,“你这话,论谁听来都当你在说笑话。现如今国内是个什么情形,你也讲得出口?”   “是啊。”谢择益自己也乐了,“实话不能说,那我该怎么说?”   这话从香港岛头号花花公子嘴里讲出来,楚望倒是新奇。   她一个没忍住问道:“那么当初你也是认真想同我表姐结婚么?”   话音一落,葛太太与谢择益都笑了。   葛太太先发话道:“他倒是敢。真要结婚,他父亲那个手段,我那侄女不知该落得个什么下场。我说我出点钱,你两直接跑去国外呆两年,受点苦,以后等谢老爷口风松一些下来了,再回来结婚也不迟。我那侄女自小娇养惯了,哪里肯舍得金窝里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自然是不肯的。我说若是你放下这小子,我另替你寻一门中意亲事,另外谢老爷也愿意赠你一栋巴尔顿道房产。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还要再改一改。 —— 当初没接过葛公馆去住,只是因为住小姑妈那里,对姑娘有时候名声不大好,小姑妈也没办法。 —— 很快和小斯上海再会。 —— 服饰神情描写……很多时候不知要在一个什么情形下面插入才不算突兀。描写太多了,自己也觉得怪异,大多数时候喜欢从侧面提点三两句,以后会适当增加的。 女主如今性格不明显那才是对的,因为还没到性格特征明显的时候…… —— 另,为什么会害羞,虽然在这里强调很煞风景,但是很多小可爱表示疑惑。 因为:大家都不是法国人。 抛开中国人不讲,即使美、英、德国人,可以大方接受贴面礼形势,但是也没有这种传统。如果你在国外,你的中国留学同学对你行贴面礼,那就真的太奇怪了…… 所以船上的英国水兵会吹口哨。 所以楚望会脸红。   ☆、〇四四 林家小妾之谜   谈话间, 楚望才知道谢择益刚回来不久, 谁都不见,却不知为何只专诚请葛太太来岛上一趟。   葛太太的仆妇替她将行李提进船舱, 楚望跟在葛太太身边。那两人聊天, 楚望大多默不作声,只静静听着。半晌, 谢择益突然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 问道:“葛太太,您这位侄女倒是分外沉默寡言。”   两人都扭头看她:蓓蕾初绽似的一张小孩脸,略显平淡的五官有些正要长开的趋势;看起来白净瘦削, 因骨架子小,脸上身上都显得额外有些婴儿肥;下颚却有个小小可爱的尖, 宛如一只气鼓鼓水嫩嫩的小桃子;嘴唇淡而粉, 看起来颇有些人畜无害的模样;而那双黑眼却长长的——看起来绝非什么纯良家养哺乳类动物。她穿着孔雀蓝衬衫和白色背带袴,慢悠悠在后头踱着步。约莫是想不扫兴似的不插嘴,两人的话却大抵都听到她耳朵里去了, 估摸着她心里头却还有自己一番判断。听人在说自己,只眯起眼来冲人笑——原来活脱脱是一只乖张的狐狸。   葛太太淡淡的瞧她一眼,“给憋成这样的。”   谢择益稍作回忆,也道:“嗯。依稀记得从前倒似乎不是这样的。”想了想, 又说,“怎不将她接过去住?”   “我那场子从前那么乱,她若是想,我也不肯。”   “我不也从小在葛公馆玩大的?”   “你?”葛太太瞪他一眼:“你和她能一样吗?”   这两人时而如老友, 时而亲如母子二人,时而又如太后与佞臣。   楚望正看得好玩,葛太太却突然问她道:“你可知这次去上海,你父亲打算带你与你那姐姐去欧洲?”   她点点头,“听说了。”   “你有什么自己的想法没有?”   “有一些,但是不太确定。”楚望如实禀报。   谢择益听及此,便称在船上遇了熟人,十分识趣的自行走开,留了私人空间给姑侄两人。   “我不左右你的意志。但有几件事,恐怕你得先要知道了,再做决定。”   “小姑妈您请讲。”   葛太太嗯了一声,沉思片刻,说,“先来说说你父亲。他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谱了吧?”   楚望答道:“要说清楚,又不大清楚,只知道比起我二姐,自然不大好便是了。”   “你在乔公馆这些时日,姑妈深知你心里是有主意的。一开始这事我没往心里去,后来听说斯应的日本太太要生产了,被绊住了脚,如今前去欧洲的,便只有你父亲,你姐姐与斯少爷,再没旁的人。斯少爷有自己的学业,自然要从马赛回去英国。你父亲,便要带你姐姐与你二人先从巴黎去往柏林、米兰,在这三个地方呆上一年光景,再去英国。你两自是娇养惯了,漫漫长途,能相互照料着的,只有父女三人。若我说不巧,你与你姐姐稍稍生个病,你得想想你父亲会择优顾及谁。这是姑妈希望你能想明白的其一。”   楚望笑着点头,“明白。”   “若去英国,有斯少爷照顾着你我也能放几分心。异国他乡的,若说他有照顾你的心,恐怕也还差点力。倘使你有什么不好的,他顾及不到,恐怕连哭都来不及;同理,如果未来有一日的情形像今天这样,他分心来照料你却自顾不全。到时候你除了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躺在那里,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这是其二。”   “嗯。”   楚望点点头。这两点她都想到过了,第二点也是她今天正仓促思考着的。   在这个世界换一个地图顺当生存下去,她承认自己尚且还欠缺一点熟练度。但若是一出生便降落在欧洲版图上,她并不觉得自己不能好好活下去。因而这两点都被她否决了。   葛太太终于没忍住点了支烟吸了会儿,才又问道:“你从未听说过允焉那位母亲,不好奇么?”   “不是过世了么?”楚望一惊。“难道她还在世?”   这一点她也疑惑了好久:从未听说这位妾室过世的消息,林家上下却当从未有过这么个人似的,林俞不提,允焉也从不提及,像某种默认了的忌讳。这使得她也认为:也许这位小妾也早早的去了。   葛太太冷笑一声,“活得好好的呢。”   “那为何林家上下从不提她?”   “这位妾室本家姓周,说是出身不好,但好歹祖上是前朝遗老。周家没落了,也还算个有名有姓的望族。送她去日本念了一年书,家当给几位要么吞云吐雾,要么打六零六的哥哥们坐吃山空,没钱供她念书,便叫她回来。她另辟蹊径,在日本寻到一位林俞肯替她出资完成学业,在日本领证结婚,回国时已怀上头一胎,林家却不认。当时林家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你祖父母认为你父亲将来必然能堪大用,定是要为他娶一位妆奁丰厚的新娘的,周氏这种落魄家族哪里看得上?林家断不肯答应将她娶进门。那时孩子都有了,总不肯做个外室。她倒也会委曲求全,甘愿给你父亲作妾室,换来的结果是给周家逐出家谱。”   葛太太沉默着吸了两口烟,淡漠无比的说道,“后来林俞在政界小有名气,便有人将你母亲说给了他——这事她本做不了主。嫁过来后,处处不如意,她倒也不在意这些。十多年前不像如今,被逐出家谱的妾室,污名在外,对膝下子女名声不好。林俞倒是会打主意,先是以她膝下无子为由,将大儿子养在她膝下。说是给她一个好名声,实则是为给他儿子一个好名声——这事,你母亲倒也默许了,没则声。没两年,你母亲肚子里依旧没动静,那妾室却怀上第二个。林俞便又来替第二个孩子讨好处了。”   “你母亲自然不肯。只说,若要个个孩子都记在她名下,那便让外人知道,林家只有一位正房妻子,这些子女自然也当属嫡出。有妾室在一日,这两个孩子便永没有再见天日一日。若肯答应,那便请江南几位名人来林家作证,在妾室第二位孩子出生后废妾。你父亲知道你母亲家中手段,便也允了。你那位二姐出生次日,便请了法政学堂校长及南京参议院副秘书长佐证,林家也再没有周氏此人。过后,你母亲将她送去越南。周林两家都不肯认的无名无姓之人,她自然不愿回来玷污了自己儿子女儿的好名好姓。这些年没人提起她,她远在越南也没生出什么风浪。”   “只是你母亲死后,你父亲为了两个孩子,虽不能接她回国,却也辗转托人,将她从越南送去法国。现如今,你二姐的生母,林俞心爱的周氏,正在巴黎。”那双媚而长的琥珀色瞳仁,在缭绕的烟雾后头静静的看着楚望,缓缓说道,“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在巴黎团聚,你肯去么?这是其三。”   楚望也沉默了。   对于是否与林俞同去欧洲,她自有一番盘算。   天真一点说,她有许多偶像人物想要见,有许多人物她不想他们带着遗憾死去;认真一点说,以她的语言水平完全能在欧洲生存下去,更何况如今欧洲理科学术氛围是中国远不能及的。   即使她没有依傍:没有文化归属,异国他乡,孤孤单单,踽踽独行,没有港湾……但她自然能寻到谋生的法子,虽然会分外艰辛一些,但不至于活不下去。   在这个时代,道德伦理并未进行过认真讨论:精神病人以铁钉穿破头颅治疗,同性恋被注射激素治疗……在缺少科学家的中国,她小心翼翼的尚且能躲藏一些时日。她也试想过,若是现在在欧洲出了什么纰漏,她很可能要么被当精神病人捉去穿刺治疗,要么糟糕一些,也许就被抓上试验台解剖分析了——当然,这也只是个概率问题。   最担心的一点,却只来自于她对原本的林楚望那一点点的了解。书上对她独自前往欧洲只寥寥提了几句:1929,辞别姑母,坐上了前往法国马赛的邮轮。   她不知历史哪一段发生了变化,使得1929这一天在1927提早到来了,或是1927这一年被原本的历史略去了。   她亦不知这个姑母指的是哪一位姑母,也不知从前的林楚望离开之前,小姑妈是否也曾劝阻过她。只是从前那个林楚望,依旧去了欧洲,最后却在巴黎孤单过世。   隔了阵,葛太太说道:“姑妈话是带到了。你是林俞的女儿,若你仍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但若你不肯同去,我自然高兴。你大姑妈不肯收留你在香港,便来住在我这里。也别怕对你名声不好什么的,姑妈这两年公馆里不入流的下级官来的也少了,再不济,为了你,将那一竿子场面上的人都打发了就是。姑妈供你这些年好吃好玩,好好在香港大学念毕业,到时候你要去留学也罢,要留在姑妈身边也罢——你自己好好考虑罢!”   思索之间,船靠岸了。她千万谢过小姑妈,只说,她会认真忖度这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当然要征求一下徐教授意见啦。 *关于这文中的女博士,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而不是往常小说电视剧演烂了的走位浮夸的女博士。如今女博士不是什么小众人群了,只是一群女士,认为比起工作,继续念书是更为好的选择,只是一种选择。 而在民国那个年代,“归国博士”身上有巨大的殊荣,甚至是要登报广而告之的:“某某在某国某校学成归来”,还要被学校请去讲课。所以那时候许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为了这层光环,在没有政府公派资金、家中又不宽裕的情况下,也要节衣缩食去留学。比如著名的巴金,其实我非常不齿他当时为了留学不体谅兄嫂的行为。 所以这文里的女博士——21世纪来说并不小众的普通人群之一的高学历女性——对应20世纪初页带有绝对至高无上光环的“博士”二字,会有格外的意思。我觉得如今大众对于女博士有种误解和不解。要我总结,也就是略有点头脑、略有些耐性、不浮躁的一群人。   ☆、〇四五 徐少谦的信   葛太太提出要送她回乔公馆被楚望拒绝后, 倒也不坚持。与葛太太与谢择益码头作别, 楚望在路边电话亭先往徐宅打了个电话过去,正是徐少谦接的电话。她将父亲也许要携带她去欧洲一事三两句阐明, 并表示想要登门拜访, 请教一下徐教授的意见。   徐少谦听完,嗯了一声, 只说了句“有空的话, 现在来荃湾一趟”便挂断电话。   怎的这通电话里往日风度斯文竟全无?   楚望抓着嘟嘟作响的电话楞了两秒,转身过街踏上了前往荃湾区的巴士。   等到了莲花路的徐宅,文妈扶着徐太太来开了门, 将她引进屋,却说徐少谦接了电话, 只留下一封信便匆匆出门了。   她将昆布分了一半出来给文妈, 算是旅行礼物。文妈走后,徐太太便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来,问道:“听说将要去欧洲, 是不是?”   楚望笑道:“正因为不大确定,所以来请徐教授指点一二。”   “从前的人,说起留学,总当外面都是些吃人的妖魔鬼怪。虽说这两年也都明白大都是些文明人, 但终究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不过,倘使有慈爱的父亲一路带着,总好过自己一人独行,”太太叹了口气, “说起来,当年我那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前去欧洲的邮轮上掉的……”   楚望不愿触及她的伤心事,便只说“等身体养好了,以后想生多少个生多少个,跟徐教授抱着玩儿”或是“即便没有,徐文钧将来也能如徐教授一般大有出息”等等来宽慰着。   却哪知徐太太认定了她必是要去欧洲的,开闸放水一般,絮絮叨叨的给予她临别赠言:   “我大字不识几个,英文更是不会讲,成婚之后的六月,便冒冒失失的跟着你徐教授上了去欧洲的船。那时大抵年纪尚浅,也都没什么经验,哪知已有孕在身?这船一坐就是一月,船上风浪又大,又是初孕,胎相不好,晕了几日船这孩子就在船上流掉了……”   “幸得船上有几位医学生,我这命才算勉强保住了。当时也伤心难受了几日,只觉得往后再生就好了,只可怜了你徐教授,那时他还不到十六岁,以为将要一下子失去两位亲人,绝望的满船里寻求旁人救救我的命。后来命是保住了,但船上前后不靠岸,他便几日几日的不睡觉,守在我旁边照料着。这事也逼得他经历生死剧变,一夜之间就要顶天立地起来。   “但终究旅途颠簸,待到了英国,英国医生又不兴小月将养,在医院里又是开窗吹风又是喝凉水的,要是有些抱怨,便说‘英国女人生完孩子便能下床回家了’甚至还能直接去海里游泳的都有,”徐太太叹了口气,“中国女人总要娇弱一些,中国与国外终究风俗不一样。后来怎么都怀不上了,再去问医生,才知道身体上也出了大问题,以后也都不能再有了。”   看楚望神情肃穆,又兀自安慰她道:“后来看到文钧这孩子,聪慧、执拗也是恪守信义之人,倒颇有些许你徐教授当年的模样。他虽傲慢偏激一些,但在人后,亦难得常常夸赞你。他很少能喜欢什么人,若你决意要去欧洲了,临别之前,请万万同他道个别。”   她深知徐太太这番话是在向她讲自己从前的悲惨事,拿话吓唬她,让她知道畏难,其实是想要挽留她。   楚望便又莞尔,点头说:“一定。”   徐太太讲完,这才命仆妇将书案上用镇纸搁着的信取来给楚望。统共三四页崭新素笺,遒劲字体一挥而就、一气呵成,正应了徐太太那句“匆匆写就出门而去”的话。   辞别徐太太出门上车,楚望在巴士上读起了信。   林致谨启,   我时常多建议香港学生出洋留学:在如今香港这殖民土地,家国尚且说不清楚,自然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发展无前后,以达者为先。   先有先驱,后有来者,伏涌绵延,越代相师。西方列强东征西讨,国家积弱,便有了西风东渐。向西方取经,最大的桥梁自然是留学生。归国后,常听说留日学生诸多苦处。自打前清起,中国人因“异族治下”,而在日本人口中成为“亡国奴”。中国学生去了军国主义教育下的日本,于街头尝被日本孩童以“支那猪”“亡国奴”辱骂。诸多留日学生因故不堪其辱,辗转归国。欧洲要文明许多,虽不似日本,但也常思及:“我究竟为何要来英国留学?”   “为甚么你们不在国内读书,要远涉重洋来我们的大学,到底你们的教育是怎么一回事?”这实在是个使人颜面无存的问题,幸而从未有人问及。我始终认为,留学是一件不得已之事,尤其不是一件体面之事。想深切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国家之耻。   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求学之路难关千百,读学尚且畏难,留学更费踌躇。这是一条孤独狭窄之路,如若你是我的子女,我必会向你保证:中|国|未来有一日终将会有几个真正能求学问的学校,使你不再受晕船思乡之苦。但你终究不是。名义上你我是师生,但实则,你是思想自由独立的,甚至更为超前自由、需要更多尊敬的个人。   若我不曾留学,便不能讲出此番肺腑之言,更无资格作此批评。我深知无法左右你的意志,只将诸多感想讲与你听,万望于你选择之时,且略能有三分助益。   决意之前,我亦有一个困扰多年的问题,希望你也能稍加思虑。如今,西化与中化,革新与守旧之间论战愈烈,中国此刻急需有识之士,不卑不亢为国家指出前途。若此去欧洲,我深信你定不会虚度光阴,碌碌无为。那么最后请允许我以老师的身份请你明白这唯一一个问题:一位物理学家,当如何为国效力?   徐少谦字   于五月十五日   此外,如你决意前去欧洲,倘若遇到吹毛求疵的科学怪人,请像最初防备我一样防备着他们,千万保护好自己。   切记切记。   ——   三页信纸,最后一页附着一封用钢笔写就的牛津大学推荐信。虽然推荐信是写给英国的教授看的,但每一封信上都写着一行话:若林致于香港完成大学学业,仅需两年时光而已。若她辗转携信前往英国您的足下读完大学,非得四年有余不可。   推荐信上的内容,她心中也早已权衡过了,自不必提。但是徐少谦那封信的内容却如醒世警钟一般,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她承认,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从前的二十一世纪,她读博的唯一理由就是——逃避工作。那个和平年代里,国仇家恨、救亡图存只是虚无缥缈的字眼。在生存选择时,个人利益于个人看来,自然要优于国家利益。这也是为什么在百年以后,国家科研经费短缺、实验设备器材落后的情形下,大批量优秀科研人员被国外研究室挖走。   这无非是一个择优的过程。只是在择优的思辨过程中,或许少了“家国”这一选项。   在来到这个世界至今,她也只以小市民的思维方式,想着攒够立足资本,从林家那个龙潭虎穴中脱身出去。也许某一天靠着一点点未卜先知,做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包租婆。但却从未有人问过她:你认为,一位科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她想起上一世第一次去申请留学签证时的情形。签证官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英国留学?”她那时以为签证官是想从她对英国文化的了解、喜爱程度来发问,却并未往更深处去想。   她又想起第一天去学校报到时的情形。报到处有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学生:非洲、拉美、中东和中国。对于第三世界的国家来说,留学|潮至今没有结束。在她那个年代,中国是输出留学生第一人口大国,每年留学人数比这个“留学|潮”年代输出留学生总人数还要多。从另一方面讲,留学|潮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未完。原因也如徐少谦所说:发展无前后,以达者为先。故而,留学留学,国家积弱,必要急着输出学生,补己之短——留学与归国,又何尝不能称之为救国?   巴士沿着山道缓缓行驶。从山上看到的香港风光是最为出众的:背靠着整个中国的山水,夜里灯光璀璨。美是美,可这里是殖民地。香港是中国的么?他们讲着粤语,中国内地学生来了香港要交流,必然是英文掺杂着混乱的手语——这令中国学生时常不自在,也常说:都是炎黄子孙,都学着汉字,怎么不是中国的?佃农为地主耕地,诗歌里却歌颂挥洒辛勤血汗的土地是农民的。可土地终究是农民的么?楚望大为可悲。   伯爵路摇铃下了车,匆匆上了乔公馆前的山阶。正是晚餐时分,乔太太惊叹道:“怎回来的这么早?”   允焉见她神色忧虑,便笑道:“怎的玩的不开心了?”   真真抬抬眉:“大约是忘了带礼物,无颜面对了。”   她随意应了一声,将外套脱下,昆布交给赵妈。正要上楼时,乔太太又道:“这两日也趁早将东西收拾一下。过两日去了上海,兴许就要直接去法国了——可有得收拾呢。”   楚望心思全在别处,匆匆上楼将衬衫白裤换下,这才突然回味起乔太太的话来。换上晚餐服下楼来,她在阑干处立了一阵,说道,“那么,我的东西就不用收拾了。”   “怎的?”乔太太一愣,“虽说东西不算得值钱,但也是出门在外,再去一应置办用度,既麻烦,这几日也不大来得及了。难不成你指望你父亲那个榆木脑袋,能想到你们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还是说,跟着徐太太出门一趟,就不大看得上乔公馆里的东西了?”   楚望向来觉得搭理无关紧要的事是一件十分掉价的事,因而乔太太的阴阳怪气,她倒也没往心里去。只开门见山的说:“我没打算去欧洲。”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件略略参考了《严济慈:法兰西情书》、《沈怡自述》与《我两年来旅法的痛苦》。 —— 女主对未婚夫态度有些奇怪,缘由我不能讲,因为剧透会使你们失去看文乐趣。如果觉得等不了,可以攒上一些时候,养肥了再来看。 在努力攒存稿中,最近在尽量为日更定点更作保证,存稿攒多一些,还会有加更。 —— 只想看事业线的,请从这章结束直接跳到57章。   ☆、〇四六 公共租界之一   过后三天允焉与乔太太都忙碌了起来。要将允焉的一应行李收拾入箱中, 竟劳动乔公馆一半以上的人力。允焉有自己的偏执——什么都想带走, 什么都舍不得留下、或者扔掉。楚望不由感慨,看来这种恋物癖也许是天生的, 再活多少年都拗不过来的。   此去上海, 林俞邀请了诸多亲友于公共租界林公馆会面,也算是颇具规模的家宴。故而, 乔玛玲与黄先生自然也是要同去的。不过上月她与黄先生去了一趟英属新加坡, 便直接从新加坡乘船至上海,到那时再碰头。   这次的子爵号是英国船,依旧还是头等舱, 不过比日本船要宽敞得多了。依旧乔太太带着允焉一间屋子,楚望与真真另一处, 另一间屋子住着仆妇。这一次海上风浪比上次要小很多了, 允焉仍旧吐了个稀里哗啦。一吐三日,连乔太太都看不下去了,“往后一气儿穿过印度洋和红海, 可是要耗上近一月的。那边风浪又不用说,到时可怎么办好?”   薛真真看了一阵允焉,转头来对楚望进行连珠炮似的轰炸——“国外那么多好吃好玩的,还有法兰西帅哥, 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留在这里做什么?享受香港一年二季分明么?”   楚望叹了口气,先说:“我留在这里陪你啊。”   随后,“到了英国也没什么显著的四季。”   最后淡淡道,“法兰西帅哥就算了, 不还有未婚夫在旁边么?”   少了允焉在一旁腻腻歪歪,这三日在邮轮上的日子还是过得颇为舒坦,只不过是不是要承受一番薛真真发自灵魂的拷问。   最后到港时,真真才终于吐露心声,“你是特意留下来陪我,怕我在乔公馆孤单一人么?”   楚望颇遗憾道:“不是专诚为了你。”   真真叹了口气,“那我也挺开心的。”   港口请的帮工来将一应行李搬下船,仆妇扶着允焉走在乔太太身边,楚望则和真真慢悠悠溜达到最后。船上的人往码头上卸货下人,码头上接驳的人与车也都不疾不徐的驶进来——交通一度陷入混乱。薛真真一眼就看到了薛老爷,在楼梯上一蹦老高:“薛老爹!”   楚望往那边望去:薛老爷竟是与林俞结伴而来的。林俞清瘦而高,神情肃穆,戴一副眼镜,穿着一身驼色中山装——俨然老学究的模样,反衬得他身旁的薛老爷生动活泼得别具一格——西装革履大礼帽的洋派作风,油光满面的大脸,微秃的脑袋,圆滚滚的大肚皮几乎撑开马甲纽扣。   两人身边停着福特和别克,另还有两辆接驳车。虽然与乔太太事先沟通过了,两位父亲亲眼见到允焉别具规模的行李们还是吓了一跳。薛真真非要和楚望坐同一辆车,但林家的车里要坐乔太太、允焉与楚望,几位仆妇跟着接驳车在后头,自然是坐不下真真的。薛老爷好劝歹劝,终于劝得她先坐自家车回家,答应晚点再携她上林公馆拜访。   几个人坐在一部车里,车从怡和码头过了大桥,从一条宽广马路缓缓驶入公共租界。楚望留神看了一眼,之前那条大道写着“Kiukiang Road”。林俞难得格外注意了一下她的目光,解释道:“这条是二马路。”   这时林允焉不知怎的问了句:“那四马路呢?”   林俞突然的看了乔太太一眼:“从谁那里听来的?”   乔太太面上也不好看:“我那外甥女上海长大,从小就鬼精灵,大约是刚去香港时从她那里听来的……”   楚望自然也不知道四马路是条什么马路,却又不能问,只惊叹于允焉惊人的记忆力——三年前晕船时薛真真一句戏谑之言,她竟记到了今天。   林俞这才又转移话题道:“楚望,你不打算同我去欧洲,能跟爹爹说说你的想法吗?”   楚望微笑道:“没什么的,只是不想徒然多耽搁两年学业。去欧洲,以后机会还很多。”   林俞听闻嗯了一声,赞赏道,“有自己的主意与想法是不错的。”   楚望听完便不再说话了,转头从车窗外看去——林立的大楼消失了,车已渐渐开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因下着细雨,她看不太清楚路牌。一栋一栋的小洋楼整齐的排列着,突然中间凹进去一块空地——是一片宽广草坪,草坪后有一栋灰黑色洋房,洋房上嵌着淡绿的百叶窗。仿佛这里不是在中国,而是国外,维也纳大剧院外面约莫也是这样的。   恍惚之间,车在灰黑小洋房下一间普普通通乳白色小楼外停了。两位佣人出门来指挥着驳车卸行李,乔太太将允焉扶下车来。她也盯着那灰黑洋房看了一阵,问道:“爹爹,那里是斯公馆么?”   林俞道:“就是了。斯少爷昨日回来,在船上生了场病,今天听说你们回来,说什么也要去码头接,我好歹劝住了。让他好好养病,过两天再一同来家里吃饭。”   楚望听在耳朵里,跟着乔太太进了林公馆大门。现下是下午四点,里面已经开了灯。林家没什么女眷,故而在这里是看不到几位太太们穿着旗袍聚头打麻将的场景了。林俞虽出洋留过学,但作风却是旧派的——家中家具一应是黑漆漆的木制家具,也不多,像是将从前冷寂寂的绍兴林宅依葫芦画瓢搬进了这个半现代化的地方。   楼上两间阳台对着草坪的房间用作楚望与允焉的临时性卧房。楚望也就几件贴身衣物,进屋便懒散的大字形躺了床,听着隔壁搬行李上下楼的声响,丁儿桄榔的,她倒发起呆来。   等隔壁的家伙什差不多收拾好,也到了饭点。在香港被西餐摧残了三年,莲藕骨汤熬好的一瞬间,楚望循着香味摸下了楼,允焉也紧随其后。隔两日林家要设宴款待一众亲朋,因而家中还缺了许多东西,林俞正委托乔太太代为买办。楚望与允焉喝着骨汤,乔太太则在一旁吩咐仆妇拿笔与纸罗列采买清单。   隔了一阵电话机铃铃响了。女佣去接起来,说,“薛家小姐请两位小姐晚点同去大世界玩。”   乔太太道:“这下可好,不愁没人带你们玩了。”   林俞笑道:“这三个丫头倒是玩得到一出去。”   隔了阵,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刚才斯伯父来电说,一会儿与斯少爷一同前来拜访。哎,年纪大了,忘性大。”   他话音一毕,门铃便响了起来。女佣去开门时,允焉突然说道:“我不去大世界。”   门口那位女佣果然说:“斯老爷和斯少爷来了。”   林俞与乔太太起身出来迎,楚望嚼完最后一块藕,跟在允焉身后走出来。斯应面容瘦削俊挺,年近四十,也还能称得上是一位美男子,而一举一动皆是他行事作风中雷厉风行。听说他去年新结了一位日本伉俪,有美人在侧,故而越发的红光满面。   两位友人先在玄关处寒暄一番,这才看到斯应身后站着的斯言桑——依旧着了衬衫和灰马甲,因下雨气温骤降,故而又披了件黑色双排扣西装。因病了一场,起色并不显得太好,只站在斯应背后冲楚望笑。   斯应也发现了,扭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嗔怪笑道:“这小子,昨天病着回来,今天就吵着要来码头接林家妹妹。”   斯言桑这才收敛一些,同林俞俞乔太太问了好,便又说:“二妹妹,三妹妹——”说着,他又目光如炬的盯着楚望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楚望无奈的笑望着天。   “言桑哥哥,听说你在回国的船上病了?现在如何,好些了没?”   “好多了,谢谢二妹妹记挂。”他淡淡说着,却笑盈盈来看楚望。   允焉又关切的问道:“你我倒是病到一处去了,我前些天也在轮船上吐一阵,故而今天气色也不大好。”   “不大好么?”斯言桑这才佯装认真去看了阵允焉的脸,“嗯?我看气色挺好的,似乎黑了不少?”旋即他噗嗤一声,笑问道,“怎么黑成了这样?”   他话一说完,允焉的脸更黑了。   乔太太笑道:“香港女孩儿时兴将皮肤晒黑一些,好看。斯少爷这是夸你呢。”   “哦?是这样么,”斯言桑笑得礼貌客气,“从前二妹妹寄来的信上兴许提到了?我该看看的,抱歉抱歉。”   斯应听闻,便问道:“只听说三丫头与这小子时常书信往来。他同我写信,也常夸赞三丫头聪明好学。二丫头也写过信?”他拿眼神去询问言桑,“怎没听你提起?”   林俞听闻,这才去看乔太太与允焉。乔太太不则声,允焉则低垂着脑袋,手紧紧的绞着旗袍下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年没感冒了,一回家突然……重感冒。拖着两条长鼻涕,写得不满意,以后再来改吧……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昨天小可爱的长评,有加更,晚上晚点,12点前,可以明早来看。因为感冒严重,可能加更不会太粗长。 上海这几章算本文两个时期间的过度,可能有些沉闷。   ☆、〇四七 公共租界之二   斯应同林俞去书房聊天, 乔太太坐在餐厅角落里罗列清单。楚望心里惦记着那碗大骨汤, 得了空子便坐下来大口喝着。斯言桑坐在她一旁看得直乐:“喝这么急做什么?”   允焉先于她说道:“三妹妹一会儿要同朋友去大世界,眼见就要来了, 当然急着要吃完。”   “一会儿就要出门去?”   楚望唔了一声, “刚才别人来电话请的——在你们来之前。”   “那么我来迟了?”斯笑道,“那也吃慢一些——我有只要赠人的大狗熊给雨淋湿了, 一会儿带去玩具商店打理一下, 也许正巧能顺路。”   两人都知道大狗熊指的是哪一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笑了一阵。允焉看在眼里,又不知该如何插话。   正说着, 门铃响了。女佣开了门,说薛家小姐遣了家里司机来接三小姐。因不便让人久等, 楚望忙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 出门时,允焉与斯言桑都跟在了后头。待上了薛家汽车,着了天青洋装与小皮鞋的薛真真正坐在里头, 见了允焉便问道:“你不是不去么,怎么又来了?”   允焉眼睛却看向车外,问道,“言桑哥哥, 你不是要同去么,怎不上车来?”   斯言桑笑说道:“没人请我。”   薛真真大约知道他是谁,便探出头去:“那我现在请你,你来不来?”   斯言桑笑道:“下次请提前预约。”   薛真真哼笑一声, “斯少爷好大的面子!那么我们走了,再见!”   “抱歉抱歉,下次再玩。”他目送三人乘车离开。   车里三人俱是回头看了一阵,直到汽车开出转角看不到人影了,薛真真才冲楚望道,“你这位未婚夫倒还不错,倒是还有一些绅士风度。”   楚望笑道,“我该谢谢你夸奖么。”   本以为斯言桑要同去的允焉,周而复始的,一门心思扑了个空,不尴不尬的坐在薛家的汽车里一眼不发。楚望看向窗外一树一树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薛真真则在一旁兴致勃勃的为她解释:“那边那弄堂,里面都是些上海较上等的房子”“那位推着婴儿车的俄罗斯夫人,看着像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儿似的”“那栋糙黄色小楼,刚来上海时我家住在那里,后来才搬走了”。   等到了大世界门口,青浩浩的大街上,公共汽车、黄包车与人流穿行着,异常的拥堵,却又是另一番热闹。到这时薛真真又不多讲了,只是吩咐自家司机晚点到门口来接。华灯初上,大世界灯火通明的,与街边立着的绿色邮筒与自来水桶有着鲜明的色彩分别。楚望立在外面,盯着那一排排的广告牌,直呼太过夸张。商场广告——红高乐香烟、英雄牌线绒、天隆被单与313毛巾、万金油、肥皂……还有穿插其间、颇具1927年特色的“剿匪救国救民”大字样。   薛真真问道:“一会儿可以去二楼听苏州评弹,今晚有《杜十娘》与《描金凤》。晚点顶楼露台放电影,今天放《天涯歌女》。”   三人从广告牌下面随人潮进了大世界的门,一群讲着上海话的先生太太们手里拿着押注笑着往一楼铁栅栏去了。薛真真道,“或者马场看看也可以,我也还没去过呢。”   过了阵,她看看手表,忙不迭道:“啊,瞧我,时间给忘了,《描金凤》快开始了!”说着急匆匆带着两人随人群上了电梯。   对于评弹这种传统表演艺术,楚望着实不大具备鉴赏能力。听完法场祭子,又去听了一场滩簧戏。到了顶楼花园看完天涯歌女,电影一帧一帧的跳,在周璇熟悉的“天涯呀海角……”声中,楚望早已昏昏欲睡。时间也算不得早了,薛真真意犹未尽的说道:“一晚时间太短了,我们改天再来溜冰场滑冰,或者坐空中环游飞船也行。”   “大世界也就这样而已,也没有多好玩,”允焉道,“早知今天就不来了。”   楚望颇无语道,“一早你不是不来么?”   允焉道:“这些难道不是从国外舶来的?到了国外,比这好玩的多得是。”   “林二小姐,”薛真真看了允焉几眼,大约是耐性全无,干脆换了上海话嘲讽道:“啊啦海派人,眼界高的不得了来,啥津派上海派,毛毛雨啦。”   允焉自然听得懂薛真真在说什么,自知没力还嘴,只跟在两人后面上了薛家的汽车。本是高高兴兴请初来上海的朋友夜游大世界,被允焉搅得兴致全无,故而一路回去的车上薛真真都不肯开怀畅谈。   绵绵细雨又落下来,楚望盯着马路边的一部部黄包车道,“改天一定要来坐一次。”   薛真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终于难得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有什么难?”旋即冲司机道:“停车。”   车一阵开走后,两人在街边一人吃了一碗洋瓷碗的甜面酱豆腐脑,再同上了那唯一一部黄包车。一上车,豆大的雨珠哗啦啦落下来,打在黄包车的油布上阵阵的响。在这狭小空间里,两人都互听不到对方说话,只能一气的大笑着,想着中途遇上另一辆时再叫一部,无奈最终到了林公馆都没有再遇到。   给了拉黄包车的两倍钱,两人立在林公馆说着话。薛真真说道:“你未婚夫人倒真不错,难怪你姐姐总一门心思记挂着。可你真不打算去欧洲,就这么由着你姐姐一路上在他身边作怪?”   “既然你我都知道是在作怪,他怎么会看不明白?”   “也对,”薛真真点头道,“若他不明白这层道理,我第一个不轻饶他。”   薛家司机已在门口候了多时。楚望知道她今天没玩开心,所以不肯轻易回家去。好容易将她赶上车,笑说道:“好了,改天,我两再重新单独的去大世界玩一次,有的是机会,别不开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短小 上海很快一笔带过,没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发生,只是单纯觉得需要描写一下。   ☆、〇四八 公共租界之三   其实楚望并没有得到许多与真真外出的机会。   随后两日, 林家亲戚渐渐都来了上海。   虽说到了上海, 规矩又与往日不同了,但林家大多数亲戚因循守旧, 来访林公馆后, 由林俞及乔太太接往二马路附近饭店住下,都对林俞的新式家宴颇有微辞。   “这一家子男丁女眷, 都在一个屋子里头吃饭说话, 总不太好吧?”林家长房一位太太说道。   “家中少个母亲教养,总少些礼仪规矩。你看家中那两个丫头,尚还在待字闺中, 就被爹爹拉出闺门待客了,可怜见的。”三房一位姨太太说道。   “你们也别挑三拣四的了, 不过是条件所限。如今这个林公馆和从前绍兴林园比起来, 自然是小了不少,但依的是上海的规矩。上海如今洋派的多了,哪还有从前那些旧时大家庭的迂腐习俗?这两丫头几年前就送去香港, 给二房老大养在膝下,规矩当然不会太差。”三房大太太打抱不平道。   “大的那个丫头,才学出众,打小便盛名在外。几年不见, 如今姑娘大了,品貌也是一流的。这几日见她的待客之道,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若是跟她父亲再去欧洲镀两年金回来,不夸张的说,即使放在整个上海大户人家闺女当中,那也是不输人后的……”三房五太太追捧道。   “你们都道那位二姑娘好,怎的都没见着那位三姑娘么?听说在香港,比她那位姐姐还早两年念大学,可见她聪明才学是青出于蓝啊……这两天她托病在床不肯见人,她偶然出来喝水给我碰上了……”三房六姨太低声道。   几位太太对这位二房嫡子家传说中的三姑娘早有耳闻,但未能得一见,都凑过头来问:   “如何?漂亮吗?”   “举止还算得得体?”   “长得像她娘多一些,还是像爹多一些?”   三房六姨太回想起遇见楚望时的场景。她以更衣为借口,本就是想去看看那位三姑娘的品貌如何,好日后在三房一众太太们面前有个谈资,哪想真给她碰着了。那小姑娘着了一件绣了荷花的藕色绸袄,素净的一张脸,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因神色淡漠略显平淡,比起她端庄典雅姐姐却胜在灵动俏皮。从前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姐穿的都是相仿的华贵,故而区分小姐丫鬟不看穿着,要看气质。如今家中规矩不同了,从气质上去分辨这位三小姐,却一眼就能辨明。   她从未见过这位三丫头,这传闻中不大露面的三姑娘,被生人撞破谎言却不露怯,只站定“嘘”了一声,笑眯眯的说,“这位太太,这几日女佣们都忙不过来,您要是想找茅房,我可以带您去。”   作小伏低惯了的六姨太被这声“太太”喊得心都酥了大半截。回想起这一幕,她笑眯眯的冲各位太太郑重宣布:“就相貌来讲,像她娘更多一些,如此可想来,将来也必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虽说淘气顽皮,但和她比起来,她姐姐就显得小家子气多了。”   黄马克在租界一所带电梯的楼里有一所小公寓,便与乔玛玲在那边住下了,不过也隔三差五的到林公馆来陪着乔太太与旁的太太们打打麻将。自从从那位三房的六姨太口中听闻了这位“长得更像从前那位苏家小姐”“比她二姐大气”的三丫头,成日里上林公馆来凑热闹的一众太太们便更多了起来,累日里想从牌桌上从乔太太口中打听这位三丫头的往日轶闻。   乔太太是打心里眼从未觉得楚望可爱。被一众太太们一阵盘问,她搜肠刮肚,也仅只讲出了“她十分可爱,可爱到学校教授家的太太去外面旅游也要带上她”这一件,余下的则由乔玛玲来圆场。   “是个十分会动心思讨人欢心的小丫头,为给我那件婚纱帮上忙,她特意请求父亲与母亲,让他们准许她外出帮工,还特意学了一门法文,如今听说已讲得相当地道了。后来听说她被牛津大学聘来那位头号物理教授赏识,我也不奇怪。毕竟能在一年多时间中将法文讲得游刃有余,倒也没什么大事能难道她……二筒。抱歉,我胡了。 ”乔玛玲微笑道。   一众太太们心思本没在麻将上,也就罢了。乔太太从一众太太们口中也能听出她们暗中在拿两位姑娘作比,因听不得这暗地里踩高捧低的,这几日输得更不愉快。陪长辈打牌,本就图哄人开心,本没指着赢钱的,徒然作了这几日牌局上最大赢家的乔玛玲回了家之后战战兢兢,黄马克只好安慰道:“明日我们上商场去给诸位太太和妈买些礼物作陪就是。”   ——   楚望远在二马路打了个喷嚏。   这两日上门的亲戚略多,一开始楚望也还勉强替林俞分个忧。人一多,难免就有冲着两位女孩儿“才学”而来,想来探探底的。当某天林俞的学生上门谒见时提及一句:“听说老师家中子女个个才华横溢;梓桐兄尚还一年毕业,如今已提前授了少尉军衔;允焉妹妹桃李年华,业已多篇新诗刊载于《新青年》……”   谈诗色变的楚望,以防又出现林家老宅里“作诗大赛”的现场表演,不等这位父亲大人坐下得意门生点名表扬自己,一溜烟钻进房客堆里不见了人影,随后几天也机警的托病,索性在二楼躺着不见客。一众家务事劳烦林俞和允焉来做,虽说也许会在林家落得个“好逸恶劳”的恶名,倒也无所谓。   只要不让她作诗,她也懒得管那么许多了……   不过既然卧病在床,自然也是不能出门去玩的。成天累日躺在家中,研究刚通过来的自来热水管道。楚望第一度震惊于燃煤价格还没飙升时,就有如此人性化的“自来热水”系统;拧开之后,则再度震惊于释放热水时,标注了H字母的给水管道里发出了仿佛来自地狱的轰鸣声,雷声大雨点小,最初也只滴出两滴腥红的铁锈水。   树枝给水管网就是这点不好,水压供到二楼都已经够呛了,三楼四楼哪还得了?楚望得出结论道。   接下来两日,她则看起了这学期的翻译课课本。写出这课本的人兴许是为了图个方便省事,内容也十分厉害:第一课——翻译陈情表;第二课——翻译出师表。课余作业——学生自行翻译其中一段上交。楚望尝试了第一句“Your servant Mi state……”便趴在桌上喜极而泣:真是躲得过的作诗大赛,躲不过的文凭需求。   往她窗外望出去,花园那头就住着一位能堪此大任的高人。不过最近几日楼下太太们打麻将时,她在楼上也听闻那位名叫田中幸子的斯二夫人给言桑生了个弟弟,取名言柏,也就是前些时日的事情。所以隔壁公馆想来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楚望只瞥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见他拎着那只大熊上车出门去,第二次送家中客人出门。第三次似乎知道楚望闺房是哪一间了,干脆拿大楷写了三个德文单词,明目张胆在她窗外晃悠。第一张纸上写着Krank(病了),第二张上写着:Für die G?ste(为客人),第三张上直接只打了个问号(?)。见楚望看见了,笑嘻嘻的溜达一会儿,又不见了人。两家为了避嫌,虽这几日见不上面,他这类游戏倒是玩的乐此不彼。   说来还要感谢林梓桐。他回来的那一日,为楚望吸引了一众太太的目光过去。虽说几年前从谢弥雅口中听说了她家中姐姐对林梓桐“惊为天人”那一番评价,如今两年光景过去,林家长兄出落的更为气概沉稳了。面目俊朗,目光坚毅,衣架子身材,一身深棕青年服在他身上,整个人挺拔倨傲似一杆枪一般。   一早听说林家大公子一表人才,一众姑嫂们几年前就兴起给他做媒。后来听说将许四小姐许给他后,七大姑八大姨们又多津津乐道于这门婚事。一见了林梓桐回来,便都拿他打趣道:   “来了上海这么久不先回家,是先去许家拜访了么?”   “见着那位许四姑娘了没?”   “听说许家打小便请了吴梅先生教育这位四姑娘唱戏。除了唱戏,还有别的什么好没有?”   在一众太太们的笑闹声中,林梓桐却未笑。草草打了个招呼,算照个面。径直上了楼,没去最里面那一间允焉的房间,却敲了敲楚望的房门,问道:“三妹妹,可以进来么?”   楚望将那一堆翻译课本收拾了一下,将他请进来在桌边坐下。   林梓桐三两步进屋来,在她书桌前的椅子上端坐着下,“你还是像以往一样不爱热闹。”   楚望与他大眼瞪小眼,只觉得此情此景颇有些诡异非常,只得好意提点道:“……大哥,我,是三妹妹。”   “嗯,我知道,”林梓桐点点头:“不能来看看你么?”   楚望尴尬直笑,“当然当然,可以可以。”   “言桑听说你病了,但最近人多口杂,怕惹人闲话。不好来看你,便托我来看看。感风寒了吗?”   楚望笑道,“有一点。”   “还是说只是不想见客?”   楚望嘿嘿笑着打马虎眼,“都有。”   “最近家中亲戚多,言桑便与我打了个赌,猜你是真病了,还是托病不肯见人。原来果真是装的。”   楚望笑得勉强:“谢谢大哥挂心了。”   “嗯。”林梓桐低下头思索着。   沉默,再沉默。   “听父亲说,你不准备去欧洲了,是怕耽误学业?”   “嗯。”   “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林梓桐赞扬道。过了一阵,又问,“过后还住大姑妈那里?”   “不知道。”楚望如是说。   “如果能住小姑妈那里,总好过住校舍。”林梓桐道。   楚望呆滞点头。   “有需要帮助的再告诉我?”   “谢谢大哥。”   目送林梓桐起身离开后,楼下一众太太们又拿他一阵说笑。几分钟后,他又折回来了,询问道,“你不去欧洲,言桑还不知道吧?他一直以为你要同去。”   楚望叹口气,“嗯。我会尽早告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剿匪什么的,晚点再说。   ☆、〇四九 公共租界之四   斯言桑再得到机会拜访林公馆, 已是在家宴当天了。那天她穿了一件颇为传统的五镶五滚青色元宝领薄绸袄, 懒懒靠在人群最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由着她那位穿了喜庆的绛色镂花纱旗袍的姐姐享受着一众太太们的赞美。   “——年轻姑娘就是不挑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是衣服衬人, 到我们这儿, 就是人给衣服比下去了。”   “——也还是要挑人的。这身衣服,换作给赵秘书长侄女穿上, 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哪吒似的, 被打回原形,一截一截儿的。”   姑奶奶们思及那位赵小姐的身材,皆表示认可的笑了一阵:“可不就是哪吒么?”   ……   斯言桑好容易从父亲那里得了准信, 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只襁褓,又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一溜烟从斯公馆跑到林公馆。他人高腿长步子也迈得大, 后面一溜的几位仆妇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少爷——您慢点儿跑。”   林公馆门铃被掀响了——“斯少爷……和斯二少爷来啦!”   开门的女佣一阵笑声中,斯言桑抱着小言柏见人便问:“你家三小姐呢?”   问了三四个人才问到,斯言桑穿过笑闹的人群, 终于在走廊尽头不大起眼的犄角旮旯找到楚望,这才微微喘口气,笑道:“给你看……”   楚望从前墙上支起身子,目光从眉梢眼角抑制不住兴奋言桑身上, 落到他怀里那个安稳熟睡的小肉丸子身上。   “言柏,”斯言桑低声说道,“他叫言柏。”   言柏一只小手从红绸织就的襁褓里伸出来,有些委屈不甘似的。楚望伸出食指, 就被那只小手牢牢钳住了。她笑道:“从此以后,你在家里地位将一落千丈,会失宠的。”   “失宠?”斯言桑对这个词稍加思索,笑道,“你出生时起,地位早已一落千丈。”   “怎么会?”楚望笑问道。   “父亲唤我来跟前,告诉我,林家夫人膝下所出是一位妹妹。他说,” 钨丝灯下,斯言桑笑吟吟的盯着楚望,嘴里却学着父亲的语气,“‘言桑,从今天起,你的人生将不再是属于你个人的。因此,讲话、做事与决意之前,都要先想一想,我这么做,于她有益么?是否会拖累她?你可不能害了她。’我父亲如此讲,可不是一落千丈?”   楚望低头沉默,又抬头想了一阵,得出结论道:“……泼出去的水?”   两人都笑了。   他在家里照顾几日的婴孩,也算得了些抱小孩的门道,非要让楚望也抱一抱。“托住背……脑袋也要托着……”   楚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过来,怀里的言柏简单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众人皆循着哭声往这边望过来,楚望比言柏还要欲哭无泪。幸而斯太太在仆妇的搀扶下尾|行而至,从她怀里接过言柏,三两下就哄好了。   斯太太在家躺了多日,也想出来走动走动,全副武装的穿了夹袄,戴了围巾与帽子。她约莫三十出头,颇有福气的圆圆一张脸,看起来十分和善一个人。中文并不太好,只言简意赅的指责言桑道:“冒冒失失。”   旋即又执着楚望的手,神色慈蔼的问言桑道:“是那位……三姑娘?”   言桑抿唇笑着点头。   “很可爱,”斯太太用最简洁直白的词汇赞赏道,“将来是大美人。”   斯言桑像听人赞美他一样,谦虚委婉的客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是么?”   斯太太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漂亮又聪明,怎么不讨人喜欢?”   斯言桑在一旁接话道:“也还好也还好。”   “是一门好亲事呢,”斯太太总结道,“过几天与言桑、父亲一同去欧洲吗?”   楚望盯着面前笑着打趣的两人,沉默了一阵。刚要说话,这时女佣来唤,说是老爷让她去书房。她对斯太太致个歉,便随女佣去了。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冲斯言桑道:“等我一下,有话告诉你。”   他立在角落里,微笑颔首。   林俞书房里放着两盏茶,他对面那盏还冒着烟,想来是才走没多久。   “在香港,有什么自己的打算没?”   楚望盯着那盏茶,想了想,笑说道:“我可以住校舍。”   林俞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本有一番感人肺腑的铺垫,却没想到楚望回答的这么直截了当。他沉思片刻,只好将以往的深思熟虑全盘推翻,尝试着说道:“我……可以与你大姑妈再商量商量。”   按道理,她应回答:“没关系,我就住校舍就好了。”   楚望却不按正常套路出牌,依旧笑着说:“那么就劳烦父亲再商量商量了。”说罢转身,替他将房门合拢。   出了书房门,她四下里寻找斯言桑的身影。还在刚才的角落里,只不过斯太太已走了。   她穿过人群走过去,“怎么自己在这里?”   他从角落直起身子,“不是叫我等你么?”   “有话告诉你。”楚望点点头,“我不能同去欧洲了。”   “抱歉,我又胡了——”一位太太笑着说道。另几位嘘了几声,麻将在麻将桌上哗啦啦一通乱滚,新一局又启动了。   因周遭噪音太大,他没听得太清,便低垂着头看她,“什么?”   “我不去欧洲,”楚望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重复了一遍,“抱歉,我该早一些告诉你……”   “为什么?”   “许多原因。”   “林叔叔不准许你同去?”   楚望摇头,“不是。”   这时斯言桑目光一抬,正瞥见林俞与乔太太下楼来。他三两下阔步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认识到他的意图,楚望也慌忙跟了追了上去,以防他问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跑总快过走,楚望慌乱之间抓着他的衬衫袖子,认真说道:“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所以理由我都不能知道了么?”斯言桑笑了一声,“我的人生计划里永远是有你的。做任何一件事,你要问我为什么,那都是于你与我有益的。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不肯和我与我去欧洲,你怎么回答我?”   “世上许多事情,不单是你与我,有益与无益能讲明白的。”   “为什么你父亲与姐姐能同意?就与我讲不明白?”   “因为相信你。”楚望认真说道。   父亲与姑母对姐姐的偏私,远在海外的外室,都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人生里,你曾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父亲从小教导你,要做一个重情谊、守信宜之人,自此你便觉得,你与我的婚约定要遵守一辈子,才不算辜负了我。   而某一天开始,我找到了立足在这个世界里新的意义,那是我的另一根稻草。   所以相信你,也不想再利用你。   但我如何能告诉你?   “相信我?”斯言桑笑出声来,“相信我不论如何都不会生气?”   “不是。”   “相信我绝不会像别的留学生一样,‘老家即使有发妻,那也聊胜于无,等同于单身’?哦,对了,我们也只订了亲。成亲?还早呢。”   她静静的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你不会的。”   “你怎知道不会?”他脸上笑容转瞬即逝,只静默而迷茫的看了她两眼,转身大步往门口走。   楚望追了两步,前面那人已将大门“嘭”一声关上。她盯着家门茫然两秒,再拉开门往外看时:那人早已阔步走到草坪远处另一栋房门外。   她站在门口叹了口气,正准备关门回屋,却听见门边角落里悠悠响起一个女声:   “拌嘴了?”   她侧头看过去:葛太太从头到脚一身黑,渔网帽降下来,使得那张脸也浸没在黑暗里。偏只手指尖一点亮,跟着她的手晃动着,再问道:“后悔了?”   楚望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反悔。”   葛太太首肯,“嗯,还算拎得清。”   楚望眯起眼笑了,“小姑妈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你小姑妈我还没给林家逐出家谱呢。”   “我这不怕这一屋子人找您晦气么。”   “找我晦气?”葛太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就论找晦气这事,你小姑妈我就没输过。”   楚望嘿嘿笑着。   “我刚有个牌局,正赢钱呢,打到一半心神不宁的,总怕林公馆里出点什么岔子,出门坐了辆黄包车就来了,冻得我,”葛太太在林公馆外墙上拧灭香烟,“走。”   “去哪里?”   “找晦气去。”   葛太太转身走几步,踏上林公馆的台阶。馆大门还敞着,她却去掀响门铃,一次不行掀两次,等林公馆里那聊胜于无的两名女佣之一终于过来迎了,她也成功吸引了公馆里一众先生太太们的目光。   麻将桌那边围坐的太太们打牌的手都滞了滞。喧哗声与笑闹声接二连三停下来,众人皆往门口独树一帜的黑看过去。   出场很强,很有气势……楚望跟在小姑妈屁股后头战战兢兢的想。   “三小姐,这位太太究竟是找谁的?”女佣也跟在楚望后头,战战兢兢的问。   这时鸦雀无声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位从前的林三小姐,“这不是堇……葛太太么?”   “她来做什么?”   “她不是从家谱中除了名,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   葛太太刚巧经过那位说“丢人现眼”的大房太太身旁,慢悠悠后退两步,干脆在她旁边交叠双腿坐了下来,正正衣服,笑说道:“您哪知眼睛见我从家谱中除了名?左眼还是右眼,还是找道士给您开了天眼?”   那位大太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茬还嘴,似乎真的去思考是哪一只眼睛了。   葛太太摸了摸耳朵,叹口气,“既然这样,那么就请去帮我将林俞与林斐请下来坐坐,也好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让大家听听林家的故事,比一比竟是谁比较丢人现眼。”   楼上咳嗽两声,另一位女佣一溜烟下来了,说道:“老爷请葛太太与三小姐去书房说话。”   “跟他说,我就在这儿坐着,让他下来说话。”葛太太又摸了摸指甲。   女佣面露难色,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书房又出来了,几乎哀求着:“老爷请葛太太上来说话。”   葛太太这才懒怠的抬了抬眼皮,问楚望道:“你说我们去么?”   楚望眨眨眼睛:“去吧?”   楚望便又跟在葛太太屁股后头晃晃悠悠的上了楼梯。   楼下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直到书房门关上,某位先生打破沉默:“都愣着做什么?打牌打牌!”   麻将声才又哗啦啦继续响起来。   葛太太进了书房,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来,开门见山:“你若是不肯,老三日后在香港,就住我那儿了。”   乔太太看了看林俞的脸色,又看了眼葛太太眼色,笑着说,“住你那里,总是对女孩子名声……有些影响吧?我若是依了,她父亲也是不肯的。”   葛太太抬了抬眉毛,眼神压得威风凛凛,“看来你对自己教导出来的闺女很是自信?未出阁,便跟我吵着闹着要与男人私会的,胡乱撕人照片,热脸贴着冷屁股回信的……”   对于这些事林俞也是有所耳闻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讪,林俞便说道:“她说去住校舍。”   “校舍?”葛太太哼笑一声,“娇养了三年,一朝便让姑娘去住校舍?没得让人以为林家日薄西山,即将要没落了。你不要脸,我们要脸。”   楚望听葛太太数落姐姐与兄长,像大人数落熊孩子似的,故而忍笑得十分辛苦。   “你话也别说得这么难听。你那些场子上的人来往多了,姑娘总不好一直住那里,你应也知道。”乔太太劝解道。   葛太太挑挑眉,“那你说怎么办?”   乔太太叹了口气,决定想个折中的法子:“平日里住你那里——葛公馆外有直达大学的班车,礼拜两天住我那处——你有什么应酬,也能推到那两日去。顺带,我那处那个丫头,周末里两人也好一同玩在一处。”   葛太太听完,这才以询问的眼神去看林俞。   注意到她的目光,林俞回神来,“这个主意好,我认为行得通。”   葛太太冷笑一声,“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她一应饮食起居,生活所费,你交给谁?”   乔太太先接话道:“自然……交给你。”   葛太太强调:“与你栽培老二不得有分毫差别。”   林俞也哼笑一声,“自然。”   葛太太笑着看了两人一阵,起了身来,转头移步出门。楚望只好赶紧紧随其后。   两人走后,乔太太气愤难平:“真……真是怎么会如此不要脸。”   ——   楚望送葛太太到公馆门口,两人立在月色里,葛太太往公馆里瞥了一眼,说道,“他们这些名门望族,最要脸。生平最怕与人撕破脸皮,也最怕遇上不要脸的。”   楚望点头表示认可。   隔了一阵,葛太太便又说,“往后你爸爸寄来的钱,统统给你作零花钱使。”   楚望一愣。   “别拒绝。姑妈给你的,姑妈另支就是了。才多点钱?”   楚望笑道,“我不拒绝。”   葛太太嗯了一声,“知道钱的好处就好。”      ☆、〇五〇 公共租界之五   葛太太来了一阵, 将葛公馆搅得乌烟瘴气。拍拍屁股, 开开心心的就走了。乔太太泱泱下了楼来,一众太太便捉着她问道:“她究竟来做什么?”   她被人问起来, 越想越气, 一拍麻将桌坐下来,竟是气笑了:“我当三姑娘竟是为什么不去欧洲, 原来是背地里有人给她支了主意。”   “她能支什么主意?”太太们都笑了起来, “别平白教坏了三姑娘。”   “她倒愿意,”乔太太往外看一眼,朝允焉招招手, 让她来自己身旁坐下,“也幸得你过几天就跟你爸爸去国外了, 省的名声也给她带坏了。你可别像她一样。”   葛太太自嫁后便已名声在外。为何还没从林家族谱除名, 亲戚们都各有各的猜想——当初楚望母亲嫁进来时,带着一大笔钱,后来这笔钱落到了谁手里, 大家都不甚清楚。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便是在这位葛太太手中。故而林家虽恨她污了家门姓名,却又不敢与她彻底撇清关系。都说家丑不外扬,一众太太虽看不起她, 遇到外人问起,却是争先恐后的要聊起她,唯恐落人了人后,使人显得与这位葛太太关系没那么密切。   送葛太太走后, 楚望知道屋里大约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倒也没有立刻回去林公馆去看那一众人的脸色。故而林梓桐回来时,见她还立在外面,便问道:“在这里做什么?”   楚望笑着摇摇头,他倒也不多问。   进了公馆去溜达了一圈,接受一众太太们的盘查,过了一阵又出来了,问楚望道:“言桑呢?”   “给我气走了。”楚望朝隔壁看了一眼,“回家了。”   “怎么就气走了?”   “刚告诉他我不去欧洲。我还好奇呢,怎么这两日都没人告诉他?”   林梓桐笑了,“最近两家家中都忙,父亲没什么机会来往。突然得空见你,你就告诉他这个噩耗。不去安慰一下么?”   楚望盯着地面,“他气的是我不去欧洲这个结果,与原因无关。不希望我去欧洲的人,自然我说什么他们信什么,甚至还会帮我解释开脱。他想要我一起去,不论我给出什么理由,他总会找到理由驳斥。我再去舔着脸掀斯公馆门铃,恐怕也不肯见我的吧?”   来上海之前楚望就想过,别人给出的种种不宜于去欧洲的理由,什么文化不同,医疗不同,病了没人照顾,等等……她自己都能想到诸多解决办法,更遑论言桑。   至于那位周氏,在马赛码头下船后,直接带着徐教授的信,与言桑一同前往英国,自然能与他们错开。   这些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可能说服一心想让她同去欧洲的言桑。   真正使得她下定决心不去欧洲的是徐少谦的信。说起来,该去的地方她都去过,该学的她也都学过,除了徒然多耽误两年时光,一切从头来过,没有任何意义。   “军阀混战虽在今年结束了,祖国未来却会开始长达近二十年的内忧外患。”“我要留下来尝试一下自己能做什么。”这么讲给他听,他能信么?楚望自己都不信,甚至还觉得很好笑。   “不肯见你,总不能我也不见吧?”林梓桐听完笑笑,往草坪上走几步,回头说,“走。”   林梓桐阔步穿过草坪,楚望小跑着跟在后面。两兄妹到了斯公馆外,一气掀响门铃,让女佣去请斯少爷,就说隔壁林少爷请斯少爷下楼说两句话。   斯言桑开了门来,见到两人,却不看楚望,直截了当问林梓桐:“她究竟为何不去欧洲?”   林梓桐笑道:“你怎不问问我为何不去欧洲?”   “我又不是许四小姐,关心你去不去欧洲做什么?你一边去,楚望,你过来,”斯言桑将林梓桐拉到一旁,问道,“真的不去欧洲?”   “真的不去,”楚望点头, “我给出什么样不去的理由会使你开心一些?”   “即便你说祖国危难当头,救国非你不可,我也不会开心。”   “那我该怎么办?”   三人俱是沉默了好一阵,接着他仿佛妥协了一般,问道,“那么我也不去,行不行?”   楚望摇摇头,“不行。”   斯言桑颇为无奈的笑了,平静反驳,“那我该怎么办?”   林梓桐也颇为无奈,“没人关心一下我为什么不去欧洲么?”   另两人皆是异口同声:“没有。”   沉吟片刻,楚望道:“言桑,我知道如今欧洲有许多好处:科学,教育,工业……是如今国内远远比不上的,也因此许多留学生挤破了头也要去。于我而言,欧洲还应该有你,可以去斯普雷河吃冰淇淋坐游船,周末一同坐车去凡尔赛郊外……我不是没有认真思考过。思考的结果是:欧洲留学于我,曲折困难,收获少;香港风雨顺,收获多。故而,香港优于欧洲。对你却正好相反:我可以毫不怀疑的说,你应当在欧洲完成学业。所以即便婚约使得我们两未来系在一起,也并不意味着,要为此昏聩的做出不明智的选择。我不该为你改变既定前程,你也不应该。”   见他不答,楚望又接着说:“你要说我理智过头也好,太过冷漠也好。你若能给我一个更优解来说服我与你同去,当然更好。但我想你其实也认识到了——并没有。你若执意要做一个浪漫主义者,那我只好做清醒的那一个。除了这两年暂且不能在一起之外,还有别的缺点么?两年而已,我依旧在香港等你回来。”   他睫毛垂下来,几乎要看不到眸子。隔了阵,他只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斯公馆大门关上,只留了两兄妹站在门外。   楚望苦笑,“他依旧还在生气是么。”   “是的。”林梓桐点头,“兴许这次是生自己的气。”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欧洲呢?”楚望反问道,“父亲想必一开始也想带你同去的。”   “以我这些年所学,去欧洲的意义,不如留在中国意义大。”林梓桐笑道。“五四之后,某日去绍兴书店看书,知道政府贪污昏聩,人民贫愚饥病;外滩草坪上‘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外国警察在租界毒打人力车夫。中国政治沉疴不起,人人都想‘到国外去’。诸多救国梦里,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也有吏治救国,军工救国……一个国家左右支绌,革|命与救国之争永难休止。同学都想到国外去,学成之后‘改造国家’,‘复兴民族’,那么我做留下来的那一个,倘使革|命失败了,便为国家战死疆场也值得。”   楚望点点头,表示明白。   中国近代的留学史,可以说是半部中国近代史,另外的半部,留在国内从政从军。   “所以有了三年前过年时那首诗么?”   “无复思千里,挑灯看山河?”林梓桐道,“今天你能讲出这番话,允焉是决讲不出来,甚至我都都十分佩服。三妹妹的思想见解理智深刻,大哥十分欣慰。本想劝你切莫将家中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不必我说,你也决计从未将她们看在眼里过,那么我也放心了。”   楚望微微眯起眼笑道,“大哥谬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斯只是生气女主没去欧洲,不是气她每解释清楚什么的,这里面没有误会。 因为女主不去欧洲的决定性原因是徐少谦的信,周氏、疾病、科学怪人、医疗不发达什么的,在她看来都不是事,故而更不可能说服言桑。 说什么“我相信你”,单纯只是因为,她知道斯言桑的历史,所以相信他的为人,不是什么狗血桥段。。。 —— 最近真的感冒严重到难以思考的地步。 我码字真的很慢。写徐少谦的信那一章时,我时差还没倒好,晚上七点睡,早晨三点醒,醒来吃个饭,四点开始写,刚好写到中午12点写完那一章。这是在正常状态下,8小时,3000字。一小时400字不到。 本打算下午继续写下一章,就会有存稿了。但是从一点开始出现感冒迹象,脑子严重不清醒。也是从那一章之后开始,上海这几章没写好,很多地方没表达好。也想停几天,等能写好了再写,但是更禁不起催更。 最近维持日更导致写出很混乱的几章,真的相当后悔……当然我更后悔为什么要感冒。发完之后闷头就睡,根本不敢看评论,因为自己也非常非常不满意…… 认真的说,以后发文,存稿少于20W字我都不会再发出来了。。。难过。。 所以不要怪我短小。   ☆、〇五一 公共租界之六   斯言桑确实是生气了, 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如林梓桐所说, 总之不给楚望一点见到他的机会。   一开始楚望以为他只是跟她置气,所以专挑她不在的时候出现。后来才发现, 不止她, 林公馆上下众人,甚至斯太太, 这些天都不大见到言桑。楚望这才确实明白过来, 他的确是在“同他自己置气”。   薛真真再来拜访林公馆那一日,林允焉正将她那一干子大小箱笼们摆放在客厅中,用以清点到底还缺些什么事物。薛真真走进来就笑了, “林二小姐,这是要将家都搬到法国去呢?那么那些锅碗瓢盆, 请也都带上……因为听说外国人不大爱吃熟食。”   乔太太与乔玛玲正与两位太太打着牌, 见她来了,便说道,“真真, 别打趣。你主意多,她焦虑好几日了,快帮她看看还缺什么。”   乔玛玲道,“德国的维他命片, 还有晕船药片,兴许应当去洋行里买上一些。”   薛真真笑了,“那么带一副麻将牌也是好的——船上无聊,正好让她学一学打牌, 将来也好替郑公子应酬应酬。”   乔玛玲敲她一下,说道,“别说她。这次回来,你爹爹也没给你说个人家?”   “她?”乔太太道,“她爸爸将她捧在手心里怕捂化了,别的太太上门要给她说亲事,先给她爸爸一顿批评,说,‘她才几岁?’他们新式人家,女儿起码二十岁以后才嫁人。兴许再过五年,她爸爸又要变了口供,‘二十五再嫁!’也说不一定。”   几位太太们咯咯笑着奚落了真真一顿。她立在那儿笑嘻嘻的听了一会儿,才上楼去寻楚望玩。   虽前几日葛太太为楚望的事上门闹了一阵,闹得不甚愉快。但林俞想着这一别两年,临走总不好什么都不同楚望交代,便将她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诸如“这两年,也别玩得太狠”“爹爹不指望你有大出息,但只别学坏了就是”。   楚望笑着都答应下来,转身走出书房便撞上一脸愁眉苦脸的薛真真。   “谁将我们薛大小姐气成了十八个褶儿的包子?”楚望笑问道。   薛真真皱着眉头,“你说如今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香港人人都自由恋爱了。”   “哦?做媒都做了谁家公子?”   “我认真跟你诉苦!你来取笑我?”薛真真啐她一口,“也幸得我爸爸舍不得我,将那些叔伯都给打发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面前的楚望是个订了娃娃亲的,一不小心就反衬得她爹不疼娘不爱来,这才忙不迭将功补过的说道,“要是有人给我说个斯公子那样的少年英俊,我爸爸说不定也肯了。”   楚望笑了一阵,问道,“那要是将叶公子说给你呢?”   “那不行的……”薛真真倒认真思量起来,“我爸爸是治学的,是顶传统的老学究一个。他们家,恐怕他是中文写得最好那一个了罢?跟我家肯定合不来。想必最后他得娶一个外国式家庭里的女孩儿,或者干脆跟外国人结婚。”   听她这么讲,楚望倒是有些吃惊。   “你一开始就这么想,还是最近才想通的?”   “一开始什么都没想,人自由恋爱怎么会想到这许多?就觉得他挺可爱的,就是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学生们,心目中想要的自由恋爱的标准对象的模样,最近才意识到,恋爱是一回事,姻亲又是另一回事了。哎,不说也罢。”薛真真看她一眼,“之后你真的要住到隔壁公馆去么?”   “乔太太本就没那么喜欢我,你也是知道的。”楚望无奈笑笑,“若不是小姑妈肯收留我,恐怕我得去住校舍了。”   “姨妈只喜欢允焉一个,我是早看出来了。说是我们三一样的教,但是该怎么待人接物,讲话处世之道,姨妈只悄悄传授她一个人。如今允焉言谈举止,不就跟姨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姨妈总结教导玛玲姐的成功与失败之处,统统用在了允焉身上。如今再去留学个两年回来,林二小姐到时候眼界比天高,恐怕是谁都看不上眼了,不信你走着瞧。”   饭后两人本打算一同去大世界玩,结果没一会儿斯家家仆来请,说斯太太上相馆请人来拍全家福,临要走了,便请林家一起去照相,相片看着热闹些。斯家家仆一讲完,允焉便放下她手里的物什,拿着三五身旗袍问乔太太哪身好看。乔玛玲笑道:“妹妹快别费劲了,不论紫棠色,玫瑰红还是月牙白,上了照片里也都是灰的和灰的,没多大区别。”乔太太正要答话,听乔玛玲说完,眼皮也不抬,说道,“月牙白吧,亮一些。”   真真与楚望立在玄关穿鞋,一听乔太太这么讲,低头来看,楚望穿的正是月牙白绣了小锦鲤的绸衫。两人相视一笑,没则声。门铃响了,开了门,门外立着林梓桐,着了一身军装长靴,人模狗样的笑出一口大白牙:“薛小姐这么巧的来了,那么一同去照相?”   “我就别了,省的别人日后指着全家福便问:‘这小姑娘挺好看,不知是你们林家媳妇呢还是斯家媳妇呢?’你们怎么答?”薛真真摆摆手正要走,楚望将她一把拽回来,“林少爷都来请你了,你怎么面子这么大?”   薛真真抬眼看了眼他的军衔,这才勉勉强强依了,“那么我是看在林少尉面子上,不是看在林少爷面子上。”   三人说说笑笑的去了斯家门外,相机棚子已经搭上了,请来拍照的是个美国人,新相机却是德国货。等到人七七八八来齐了,相机也没能捣鼓好。斯应和林俞坐在最前面的藤几上聊了一阵,转头瞅了一阵,没瞅着斯言桑。斯太太察言观色,抱着言柏便让女佣去请少爷,只说“莱卡相机调不好”。   隔了阵,斯言桑不情不愿出门来了,衬衫外罩了件双排扣风衣,眼皮耷拉着走到草坪中央。美国人笑着为他让了个位置,他便钻进棚子里去。调试了一阵,探出头来,“都笑一笑啊。”   咔擦咔擦连拍了几张,斯太太急了,道,“叫他快来一起照。”   斯言桑却谁也不理,将相机脑袋掉了个个,对着不知道哪个方向,咔擦咔擦几声过后,这才心满意足,脸上勉强挂着笑,凑到美国人耳边说了几句话,这才走到人群里,给他爸爸一顿骂。   两人立在人群一左一右遥遥相望,他隔着人群远远瞥了一眼楚望,便将头转开。   照完相,斯应便笑道,“这相片要洗出来,便只能越洋信给你与二姑娘,还有言桑那小子寄过来。加个急,一月准就能到。”   那美国人收好相机,架回相馆的车上,用英文来问,“还有几张相片寄往哪里?”   斯言桑往美国人那边看了一眼,说,“寄到我与你讲过的地方。”   “还有别的什么相片?”斯应凑近来问。   言桑笑着糊弄过去,没再说话。   ——   临近离沪的前一日,去欧洲的二等船票由林梓桐送了过来。他正同允焉解释二等票的缘由:“我们家虽说不是坐不起头等舱。去往国外的中国人,都坐三等舱。一条船上呆足近一月,少不得互相来往。舱级高了,容易招人嫌恶嫉恨。父亲体恤你第一次出洋,故而买了二等船票,已是不应当……”   黄马克笑道:“头等舱与二等舱差别并不太大,只是陈设朴素些,没有仆欧来请吃早午餐罢了。”   乔玛玲便又问黄马克,“你们留学生从欧洲回来,都坐二等舱?”   黄马克点头道,“二等舱也容易冒犯了同船回来的其他三等舱同学,最好是三等舱。”   乔太太便又问,“那斯少爷也是三等舱?”   林梓桐道:“是了。”   隔了阵葛太太又差人来,说明天一早遣车来接楚望去码头。船票她也买好了,到时候楚望跟她一道回香港。乔太太就笑了,说,“知道我临近了才去买票的习惯,连我这笔也省了。她想的倒周到。”   一同送过来的还有张一等舱船票,船是新加坡的船。票经由乔玛玲手,她瞥了一眼,笑道:“咦,妈妈,这不是与我们同一艘船么?”   乔太太眼都不抬,“哦,是吗?这一天去香港的倒有四五班,她竟凑巧了。”   船票终于递到楚望手中,薄薄一张纸,盖了一堆戳。除了HONGKONG和SHANGHAI两字,上面最显眼的便是印着的楚望的英文名。背面最上方两行繁体大字:政府手续字须欲带齐若缺此票等于无效。   票是再轻再薄不过的纸,楚望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好似自己的命运第一次经由葛太太的手,郑重的交到了她自己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确定有没有更新,我尽量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膈应大家的人物出现了,我保证   ☆、〇五二 谢先生与黄先生之一   黄马克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自己开车带了接驳车过来候在林公馆外, 堪称中国好女婿代表了。楚望本没有什么要收拾的,睡得早故而也起得早。一行人吃着馄饨汤时, 门铃被掀响了。女佣说:“来了两人。”   “哪两人?”林俞问道。   “一位说是来接三小姐的汽车司机, 另一位是斯家家仆,是斯少爷遣过来的, 抱着一只大狗熊, 说是给三小姐的。”   正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半人多高的泰迪熊玩偶被人托举着, 从林公馆略显狭窄的玄关,举步维艰的挪了进来。   林家众人捧碗举箸, 不知该拿什么表情欢迎这不速之客:“……”   楚望只好挠挠脑袋, 望望天。   林俞咳嗽两声,“三丫头的轮船不是只较晚一刻钟,那边怎么这么早便来接了?”   女佣道:“那边说是一位姓谢的公子顺路替葛太太来接, 因起早了些,故来得格外早。他让三小姐慢慢吃,不急,他可以多等一会。”   林梓桐问道:“哪位谢公子?可是谢择益?”   女佣道:“正是的。”   乔太太看了乔玛玲一眼, 母女两都闷头不说话。   黄马克大喜:“今年留美毕业生里那位,Phi Beta Kappa学会的荣誉优秀毕业生谢择益是么?”   “中国人优秀毕业生?那倒稀奇。”林俞也纳罕问道,“家中何人?”   林梓桐略略想了想,便向乔太太道, “他父亲谢勋,从前似乎在上海做丝袜肥皂生意发迹,支持过几年影业,后来去了香港。据说在香港混的风生水起,在华人英国人里圈子都吃得开。”   林俞便看向乔太太:“谢爵士你也认识么?”   乔太太哼笑一声,“点头之交而已。”   “他儿子怎会代劳她来接人?”   乔玛玲忙不迭微笑道:“谢爵士在香港最捧小姨妈的场……”   乔太太瞪她一眼,“什么捧不捧场的?不过谢爵士从前还上不得台面时,在她那同样上不得台面的场子上混着混着,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如今仍旧念着点旧情,当她是个眼前红人罢了。”   “那么这谢爵士倒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   林梓桐笑道,“父亲此言差矣。如今名流人士,身边哪少的了三五个如花似玉的人物增光添彩?只不过父亲结交的都是些古板老学究罢了。”   林俞喟叹一声,“不过林斯两家正经些。别的那些个老头子,外边儿也难少得了几位粉头。”这才看楚望一眼:“别让人等太久。”   林梓桐起身来,笑道:“三妹妹慢慢吃,我先去同他讲几句话。”   黄马克也起身来与林梓桐一道出门去,为的是会见会见这位难能可贵的费贝达荣誉会员。   三个男青年在屋外也不知会聊些什么。屋里面,乔玛玲与乔太太母女两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四颗眼珠子好似穿成了一串,演皮影戏似的有来有往,煞是好玩。   隔了阵,乔玛玲终于坐不住了,坐到楚望身旁赔笑道:“三妹妹,一早晨的接人送客可有的忙的,你看你哥哥与姐夫都没吃上两口早餐。再说,也不好让谢公子久等,不是么?”   “本想着父亲姐姐要走了,多陪他们呆一阵的。”楚望叹口气,假模假式的惋惜一阵,终于依依惜别道,“父亲,二姐姐,那么我就先去码头上了。”   她背起自己的小包,抱着一只巨大的熊,临出门前看了一眼:屋里四人,皮笑肉不笑的有,感激的有,哭得假惺惺的有,如释重负的也有。小小一个林公馆,众生丑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楚望大觉好笑,一脚出门,顿时轻松无比。   ——   一出门便见黄马克与林梓桐立在屋檐下和另一个高个子男人谈笑风生着。黄先生笑容和煦如风,谢先生乐得怡然自得,完全闻不出一丝一毫情敌相见的硝烟味儿。   黄马克先看到了她,冲她招招手,“三妹,谢先生等你许久了。”   楚望看向谢择益,礼貌笑道,“若是知道谢先生一早就来,我一定起得更早些。”   “葛太太她本想亲自来接你,无奈昨晚应酬到太晚。我希望她能多休息一会儿,便自请来接你。”   楚望笑道:“那便遣司机来接我就是了,何须劳烦谢先生亲自来接?”   “那得看接谁了,”谢择益一本正经的摇摇头,“若是旁人,司机我都懒得遣。葛太太放在心尖尖饿上的侄女,我怎敢怠慢了?”   楚望抬头去瞧自己姐夫和哥哥的眼神——只见这两人依旧笑容满面,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谢择益滑天下之大稽的发音。林梓桐拍了拍她的头,吩咐道,“好了,上车去吧,香港见。谢先生,回头上海再叙。”   谢择益三两步绕过车子,想来替楚望拿行李,却见她只背着一只剑桥包,手里吃力的抱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一步一个挪移的从开着的车门挪上小汽车。谢择益伸到熊脑袋上的手顿了顿,收回来,转身拉开驾驶室的门。   汽车缓缓启动,谢择益摇下车窗,冲林公馆外两人微笑说道:“回头再聚。”   车开出去一段,楚望将大熊摆好,和自己并排坐在后座,脑袋看向窗外二马路上的高楼。   “舍不得上海么?”谢择益的视线从车内后视镜往后看,只能看到后座那只大狗熊。   “并不。”   “那么看这么仔细作甚么?”   楚望哼笑一声,“看看它究竟多荒唐。”   “荒唐?这里可是远东第一金融中心。”   “租界外的人在流血,租界里歌舞升平。有句诗叫商女不知亡国恨,说的就是上海——畸形的繁华而已。”   “嗯。如此说来,倒也能明白你为何不去留学了。为什么你又要去香港?香港可是英国人的地方。”   “香港只是借出去而已,还回来是迟早的事。”   谢择益微笑,孜孜不倦,“所以为什么不去留学?”   楚望看他一眼,沉默片刻,问,“谢先生明知玛玲姐结婚了,偏要去黄先生跟前招人烦,为什么?”   “哦?原来是那位黄先生?”谢择益若有所思,回答道,“我与玛玲,是她权衡抉择后放弃的我,因而我并没有什么好愧疚的,她也没有。何来烦一说?”   “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去留学?”   “‘师夷长技以制夷’。”   “不去留学,是我权衡抉择后放弃的。对于不留学这件事,我没什么好悔的。谢先生又有什么好替我叹惋的?”   谢择益轻声笑了,“闲聊而已嘛。”   “闲聊练习中文?”   “我中文差很多?”   楚望灵机一动,“你说我是我小姑妈心尖尖什么?”   “心尖尖二饿,上的人。”他面不改色的重复一遍。   楚望笑了一阵。   谢择益叹口气,“这个太难学。”   楚望往车窗外看去,“蚌埠华胜厚,不二价。”   “嗯,二。”   “虎标,儿童万金油。”   “嗯。儿。”   “心尖尖儿。”   “心尖尖二儿。”   “……”   车从二马路驶入外滩。港口有渔船也有邮轮,码头接驳的有黄包车也有黑色小汽车,有西装革履、宽阔健壮而行色匆匆的外国人,也有穿着脏兮兮破烂褂袍、矮小伛偻的黄包车夫。两个美国下级兵坐在一辆黄包车上拍相片,两个笑容灿烂的大小伙非要拉着那位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车夫也入相片里——以客人与主人、伺候与被伺候的姿态。   左侧江边步行街也林立了许多广告牌。车飞快的驶过,楚望只能看个究竟,伴着谢择益念广告牌练习中文的声音。   “口得意……开什么。”   “开膏。”   “什么什么牛奶,老幼什么宜。”   “鹰唛牛奶,老幼咸宜。”   “这几个字我都认得。罗黎照相馆……嗯?刚才出来的不是你那位男朋友么?”   谢择益一个刹车,楚望立马推开车门下去了。他已走出去不少距离,又隔着一条街。楚望跑了一阵,但想是不大可能追上的。   谢择益沉思片刻,在她身边缓缓并行,说,“你先上来。”   又开出去一截,谢择益解释道:“去英国的邮轮码头在后面,前面是去香港的轮船码头。”   “我知道……他的船早一刻钟,等他到了那边码头,再折回去,就赶不上轮船了……”楚望体力不支的喘口气,眼睛却死死盯着前面,“……他是去找我的。”   车依旧缓缓跟着楚望,谢择益扶着方向盘,却好似半个身子都趴在上面,眼睛懒懒噙着笑意。那双眼睛会说话,此刻应该在说:这人脑子不好使。   楚望盯着那双眼睛想了会儿,这才意识到:这是民国。全上海小汽车不过两万部,甚至都没什么交通规则,外滩马路上都是可以随时变道、超车及掉头的。   她猛一拍脑门,一头扎进车里。谢择益一笑,支起身子踩下油门。   两人追在后头按了两声喇叭,斯言桑转头来,隔着车窗玻璃一眼便见到后座那只大熊玩偶。   楚望下车时,斯言桑躬身递给她熬夜一整晚的战利品:五张照片,以楚望为焦距定格的画面。   “昨晚都没睡?”   他点点头:“想等临走前就能将相片给你,这样也还来得及道别。”   “可是如果我没在这里见到你,你再回去,就来不及了。”   “是么?”他疲惫笑着,“这不是见到了么?”   楚望刚才其实有些生气,火气窜上来,一见到他的笑容又兀自熄灭了,只好不说话。   “生气了么?那我这就走了。”   “嗯。”   “我真走了?”他侧过身,却偏过头来看楚望神情。   “……”   照片装入信封叠好,冰冰凉凉的塞入楚望手中。斯言桑替她打开车门,“为给你留个最后的绅士的映像,我先看着你走。”   楚望坐进车里,他又替她关好门,揉揉脑袋,收手端正立在街边微笑。   她下巴抵在车窗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想要做顾维钧先生一样的人物。”   斯言桑一愣,点点头,“你还记得。”   “你不要忘了。”   她再次嘱咐着,转头对谢择益说,“谢先生,请开车,麻烦了。”   车窗摇起来,楚望扭过头,不再看街边。等车开出去好长一段,再回头时,那人还立在那里,不知是看到到楚望回头了,还是回味过来什么话,亦或是碰到什么熟人——白色小点往前动了两步。   车绕过一个弯,画面见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刻画谢先生和黄先生的同时,也想写一写道别。 —— *费·贝达·加巴荣誉学会(Phi Beta Kappa):在美国,成绩优异的毕业生会获得学系推荐入该学会。这是美国最古老的兄弟会,于1776年创立。会员将得到一条刻有学会字母简称“Φ BK”的金钥匙,可以佩戴,以示荣誉。请记住谢先生有这么一个道具。 —— *顾维钧先生:“弱国无外交”、真.国士无双。成就历经中华民国多届政府,主要是所谓的“职业外交家” 即不分政治派别,不分政治信仰,一心一意为“国家”而不是任何一届的政府 或党派办事。从而使得外交官作为一项职业,外交学作为一项学科能够独立起来,而不是政治的附庸,政治家的仆从。 (来自知乎) 顾的主要贡献,在于: 二战前:修改不平等条约 二战中:争取美援 二战后:为中国争取国际事务的话语权 —— 1918年深冬,顾维钧抵达巴黎。这一年,他31岁。刚到巴黎,代表团就遭遇到了第一个打击--和会席位问题。各个国家被划分为三等,一等的五个大国英美法意日可以有5席,其它一些国家3席,一些新成立、新独立的国家2席,中国被划为最末一等,只能有两个席位,列强仍然把中国看得很低。虽只有两个席位,但五位代表可轮流出席。在代表团排名问题上,波澜又起。按陆征祥报送北京的名单,顺序依次为:陆征祥、王正廷、施肇基、顾维钧、魏宸组。然而北京政府的正式命令下达时排名却被换成了:陆征祥、顾维钧、王正廷、施肇基、魏宸组,这就引起了王正廷和施肇基的强烈不满,在代表团中埋下了不和的种子。随着和会的进行,代表团内部的矛盾也在不断升级。   中国准备向和会提出收回山东权利问题,但还没来得及,日本先发制人,率先在五个大国的“十人会”上提出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应直接由日本继承。大会通知中国代表到下午的会上作陈述。代表团接到通知时已是中午。这对于中国代表团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经过一番周折,确定由顾维钧代替王正廷出席。下午的会议作出决定,有关山东问题,由中国代表次日进行陈述,1919年1月28日,顾维钧受命于危难,就山东问题作了一次缜密细致、畅快淋漓的精彩发言,从历史、经济、文化各方面说明了山东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力地批驳了日本的无理要求。在他的雄辩面前,日本代表完全处于劣势。各国首脑纷纷向他表示祝贺,顾维钧在国内外一举成名。这次雄辩在中国外交史上地位非凡,这是中国代表第一次在国际讲坛上为自己国家的主权作了一次成功的演说。形势对中国本来十分有利,然而,到了4月,变化陡生。因分赃不均。意大利在争吵中退出了和会。日本借机要挟:如果山东问题得不到满足,就将效仿意大利。为了自己的利益,几个大国最终决定牺牲中国的合法权益,先后向日本妥协,并强迫中国无条件接受。这一事件点燃了“五四运动”的火种。 1919年1月28日,美、英、法、日、中国在巴黎讨论中国山东问题。战败后德国将退出山东,日本代表牧野先生却要求无条件地继承德国在山东的利益。中国代表顾维钧听了,站起身面对其他四周代表问道:“西方出了圣人,他叫耶稣,基督教相信耶稣被钉死在耶路撒冷,使耶路撒冷成为世界闻名的古城。而在东方也出了一个圣人,他叫孔子,连日本人也奉他为东方的圣人。牧野先生你说对吗?”牧野不得不承认:“是的。”顾维钧微笑道:“既然牧野先生也承认孔子是东方的圣人,那么东方的孔子就如同西方的耶稣,孔子的出生地山东也就是东方的圣地。因此,中国不能放弃山东,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一样!(China can not miss shandong as same as the west world can not miss Jerusalem)”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和法国总理克里孟梭——巴黎和会的三巨头听完顾维钧掷地有声的声明,一齐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称他为中国的“青年外交家”。   面对如此现实,代表团心灰意冷,名存实亡,有的代表离开了巴黎,团长陆征祥住进了医院。和会最后一段时间里,顾维钧独自担当起了为中国作最后努力的职责,一直坚持到和约签订前的最后一刻。然而,不管顾维钧如何努力,都没有结果,中国的正当要求一再被拒绝。保留签字不允,附在约后不允,约外声明又不允,只能无条件接受。如此情况下,顾维钧感到:退无可退,只有拒签,表明中国的立场。他把这一想法汇报给陆征祥,陆征祥同意了他的意见。于是,1919年6月28日,当签约仪式在凡尔赛宫举行时,人们惊奇地发现:为中国全权代表准备的两个座位上一直空无一人。中国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愤怒。签约仪式的同时,顾维钧乘坐着汽车经过巴黎的街头。他在回忆录中说:“汽车缓缓行驶在黎明的晨曦中,我觉得一切都是那样黯淡--那天色,那树影,那沉寂的街道。我想,这一天必将被视为一个悲惨的日子,留存于中国历史上。同时,我暗自想象着和会闭幕典礼的盛况,想象着当出席和会的代表们看到为中国全权代表留着的两把座椅上一直空荡无人时,将会怎样地惊异、激动。这对我、对代表团全体、对中国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中国的缺席必将使和会,使法国外交界,甚至使整个世界为之愕然,即使不是为之震动的话。”   这次拒签在中国外交的历史中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中国第一次坚决地对列强说“不”,终于打破了“始争终让”的外交局面,最后没有退让。这也是中国外交胜利的起点。以后,中国一步步夺回了丧失的主权。   巴黎和会悬而未决的山东问题,最终在1921年华盛顿会议上得到了解决。经过36次谈判,中日签署了《解决山东悬案条约》及附件,日本无可奈何地一步步交出了强占的山东权益。在这次会议上负责山东问题并最终虎口夺食的,是33岁的顾维钧。   1922年2月4日,顾维钧代表中国与日本签订《解决山东问题悬案条约》及《附约》,其中规定:日军撤出山东省,胶州湾德国租借地和青岛海关的主权归还中国,胶济铁路由中国赎回。尽管这个条约尚有不足,它仍然是中国在外交上取得的重大成果,《凡尔赛和约》关于山东问题的决议,至此得到了重要修正。中国收回了山东主权和胶济铁路利权。(来自——历史之家)   ☆、〇五三 谢先生与黄先生之二   到了怡和码头, 楚望抱着大熊慢悠悠下了车来, 往码头上望过去——红白漆的大铁家伙舶在码头,船身喷了“K.P.M”三个字母以示航线名称。照惯例还是从横滨始发过来, 在上海码头停几个小时。一些不愿下船的, 在二层甲板上和码头上卖橙子的商贩讨价还价,下船来的都愿意去乘坐上海特色的黄包车在外滩游玩。   某家杂志社在码头作采访, 截了三个涂抹了厚重粉底、着和服木屐的日本女孩子拍相片, 因报馆小哥语言不通,只能一气“卡哇伊”“苏米马赛”翻来覆去的讲,逗得日本女孩咯咯直乐。   泊了车回来, 谢择益立在她身旁也看了阵杂志社采访日本女孩,直到其中两个被他盯得红了脸。谢择益却毫无察觉, 转头问道:“先上船去, 还是等葛太太来了一道?”   正说着,四五辆道奇大张旗鼓的驶入码头,齐齐停稳了, 两三位西装革履的先生下车来,急忙迎上去将第二辆车车门打开。接着,一双穿了黑色高跟鞋的脚先下了车来,接着众人才发现, 那美人脚的主人才是位真美人——美人一身黑,衬得肤色白腻苍青;虽略略有些迟暮了,却迟暮得正在味道上,唯恐不比年轻女孩子更世故风韵些, 不是正是葛太太么。   葛太太下了车来,皮笑肉不笑的摆摆手,似乎想打发那些想尽地主之谊的先生们走了;却没人肯走,三五个衣冠楚楚的拎着她的各式箱笼跟在后头。她眉头一皱,似是恼了,顺手从一位圆滚滚的先生手中接过自己贴身的小藤箱,三两步气势汹汹的朝码头上奔过去。奔两步,眼光朝瞥到个头高高的谢择益,这才脚步一顿一笑,谢择益便领着楚望走到葛太太身边,那几位先生则眼色极好的,顺带将楚望的大狗熊也一气接管了。   楚望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只熊:“……”   谢择益也瞅着那只一早晨也没肯让他碰上一碰的玩具熊,乐的一笑,转头同葛太太道:“葛太太睡得好吗?”   葛太太横他一眼:“你这鬼机灵,谁知你上林公馆想做什么?”   “昨晚饭店里都是些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葛太太迎来送往一整场,怕您累着,晚辈不过替您先应付些差事。”   “你这小子,”葛太太哼笑一声,勉强算饶了他的自作主张:“独独这件事应付不得。”继而冲楚望招招手,让她跟在自己身旁。   谢择益笑着连连称是,一行人便从专门通道上了一等舱。葛太太带去帮忙打整行李的几位丫鬟仆妇,跟在队伍后头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对此情此景倒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聊着天上了船。   楚望与葛太太,两位丫鬟蜜秋、栗戚及两位仆妈住一套,谢择益隔壁一套单间。待行李码妥当,葛太太与那几位上海烟草商在外头谈了会儿话,这才将人都打发走。回了舱,她脱了高跟鞋歪在沙发上,蜜秋和栗戚便问道:“太太,晚上船上的宴会还要去么?”   葛太太气衰力竭,眼皮也舍不得抬一下,“不去了不去了,折煞我也。”   蜜秋朝栗戚使了个眼色,“那我替您将晚餐服拿上来。”   “拿那做什么?直接替我套上睡袍得了,一气儿睡到香港去。”   她话虽这么讲,却抬眼来寻楚望。见葛太太拿眼看自己,楚望忙坐到她跟前去,“小姑妈不用管我,您睡就是了,我丢不了。”   葛太太一笑,“怎么不管你?”腮帮子朝蜜秋一抬,“一会儿要吃什么玩什么,只管让蜜秋带你去。”   微微偏头,视线越过蜜秋,葛太太眉头一皱,“栗戚,你探头探脑做什么?”   蜜秋神情不悦,将栗戚往后一挡,栗戚更不开心了,撇撇嘴,终究还是讲了出来:“刚上船来,有个上海画画的孙先生递了名片,说是想请太太去看看他的画。”   “姓孙的跟你沾亲带故还是皇亲国戚,让你这么上赶着替他牵线搭桥?眼见太太几天都没合眼,你也不知替太太消停消停。”蜜秋冷笑道,一气儿骂的栗戚眼眶通红抬不起头来。   “该消停消停的是你两,”葛太太揉揉脑袋,没多余一丝力气教训下人,“一会儿你们去隔壁替我请一请谢少,他若有空,让他替我去了就是。”   两人都低头齐声答是。   栗戚开门出去隔壁请谢择益,门开着,斜对过一间舱室也开了,叮铃桄榔一阵响,吵得葛太太头痛。正要关门,葛太太制止了,问道,“都是些谁?”   蜜秋探头一看,笑道,“伯爵路老邻居。”   葛太太习以为常的冷笑一声,阖眼眯了几分钟,又睁眼来瞧楚望,说道,“一会儿谢择益去看画,你若是想去,便跟着他去,长长见识也好。”   楚望嗳了一声,葛太太才终于整个陷进沙发里,平日里凌厉的气焰也终于收拾起来。   栗戚回来合上舱门没一会儿,船便晃悠悠开了。楚望坐在葛太太一旁沙发上翻看翻译课课本,蜜秋见状便替她打开台灯,端了温热饮料过来。但因葛太太熟睡屋中,人来人往都轻手轻脚,不敢惊扰了她,故而舱门外的声响也都放大了些。   十分沉着的男低音,是姐夫黄先生:“——晕船药片给妈备上了,让赵妈带着的。”   低沉的女中音,是乔太太:“一会儿你们上哪儿玩去?”   温和动听的年轻女子声音:“吃过饭,我两去跳会舞,也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玩。”   乔太太道:“别玩太野。”   “不会的妈妈。要带上真真么?她一个人没什么好玩的。”   “带她作甚么?没得白白教坏了小姑娘。”   乔玛玲还想说点什么,但也知道拗不过乔太太,也懒得再替真真费力气争取休闲娱乐项目。隔壁沉默一阵,又传来乔玛玲与黄先生说笑声,向来活泼如薛真真竟难得什么动静也没弄出来。楚望勉强将半节陈情表译作白话,便合上课本去敲对面的门。赵妈来开门,她便微笑着说:“我请真真一同去吃晚餐。”   乔太太见了,便说:“正好你来陪她玩。”薛真真蔫儿在沙发上,一听见楚望的声音,立马恢复三分活力,支起身子出门。   大姑妈家的舱门一关上,薛真真立马挽住楚望的手念叨起来:“我真的不想与舅妈一起睡一间屋子。”脑袋又耷拉下去:“我成天在她跟前杵着做甚么?找骂么。”   楚望笑听着,挟着她的胳膊,掉转个头,拉响了葛太太隔壁房门的门铃。谢择益衬衫外披着西装外套,开了门来,低垂着的眼皮抬了抬,唷了一声,礼貌而欠揍的让身,“两位小姐里面请。”   “我们来这里做什……”薛真真扯了扯她袖子,余光瞟向谢择益,小声说道。   “葛太太在睡觉,借谢先生的地方说会儿话,以免惊扰了她,”楚望拉着真真坐到窗边角落里两张藤椅上,“反正一会儿都要跟谢先生去吃晚餐,提早一点来,谢先生不会介意吧?”   谢择益笑道,“荣幸荣幸,请随便聊,当我不在。”   谢择益的单间附带一间小茶室。他一说完,立马闪身进了茶室,顺带体贴的带上门。   “哇……”薛真真惊叹,“这位公子与你小姑妈什么关系?”   “我现在也摸不大准。”楚望如实禀告。   两人叹惋了一阵,薛真真突然附到楚望耳边:“据我观察,玛玲姐婚后生活不大幸福,两人在大姑妈跟前的恩爱是装装样子,为的是大家面子上好过些罢了。”   楚望回想起黄马克这些日子在上海,为乔家的事鞍前马后的,众人讲话时默不则声,一副老实人模样。楚望不解,“怎么这么说?”   “刚上船的时候,我走在最后头一直不吭声,便听到玛玲姐拉着黄先生在最后头,小声哀求道:‘从香港走之前,在我妈妈面前,你至少也装的像样点。若给我母亲知道你在外头那些事……’”   “然后呢?”   “然后越来越小声,听不到了,”看到楚望的神情,薛真真补充道,“我也不好一直立在那里听墙根,不走人呀。”   “……”   正说着,门铃拉响。谢择益托着茶杯从茶室出来开门,门外立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谢择益微笑,“孙太太,请您稍等,我这就去餐厅。”   他阖上门,系好领带,西裤套进靴子里——如今西洋派的先生们最时兴的穿法。   穿着荷叶袖印花蕾丝小洋装的少女真真,与青灰细呢收腰连衣裙的少女楚望,跟在衣装革履人模狗样的谢择益身后一道出了门。等到了餐厅,这样的组合依旧略显诡异,吸引了一众贵绅士阔小姐的瞩目。   于是到了孙先生预先准备好的竹帘隔间里,谢择益率先微笑着解释道:“这两位是我的妹妹。”   孙太太笑道:“听说在香港,谢爵士辈分颇高,连带着谢少爷也占尽不少年过半百的叔婶辈便宜。怎么这两个小姑娘,又以妹妹称了?”   谢择益道,“葛太太嫁得高,故而她侄女辈分自然也高。”   孙太太这便格外关注楚望与真真,将她两人请到里头沙发上坐下。   从谢择益的话语里,两位少女也才意识到,原来他比葛太太低个辈分。故而与葛太太平辈的谢爵士,才是她那位蓝颜知己。   谢择益问:“怎不见孙先生?”   孙太太十分抱歉:“之前去请葛太太,她的下人托说她因病不能来。我先生太过着急,便又听说乔太太与她女儿也在这船上,在谢少来之前又去请了一回乔太太,一会儿乔太太女儿与女婿也会过来一次,不知冒犯了谢少爷没有?”   谢择益听得若有所思。片刻,脸上缓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怎么会?正巧,我与乔太太女儿看画的技巧,算是师出同门。”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没提到,是之后要提的。怕有小可爱看不懂,先提出来:葛太太托至楚望生母膝下寄养时,楚望生母请吴昌硕先生指点过几年葛太太书画,算是吴昌硕先生生前唯一的关门弟子,故而葛太太在书画界也小有名气。 *乔玛玲仰慕葛太太风采已久,以学识画为由,14岁开始常往葛公馆走动。谢择益在葛公馆混大的,别的本事没学会,为了撩乔玛玲,专诚跟着也学了一阵看画识画。←这些正文里不会体现,但是大家应该会看出来,以后也有些细节会提及,算是正文补充。 *为什么谢择益戏份多,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殖民地特色的男子,是本文非常重要一条线啊…… —— *为什么不能理解女主要干啥,因为徐少谦的信,所以不能去欧洲啊……这算是我非常大的一个脑洞,在它自然而然蹦出来之前,真的不能给你们剧透,只能让你们先带着一点困惑。相信我,它非常非常有说服力……   ☆、〇五四 谢先生与黄先生之三   孙先生带着小两口过来, 众人神色如常的寒暄一番后落座。仆欧过来问要喝些什么, 孙先生想着黄、谢都是华侨出身,又因这是英殖下的新加坡轮船, 故而叫了一瓶威士忌。孙先生又问谢择益要给两位小姐点什么喝的, 谢择益询问过后,给两只一人点了一杯士多啤梨牛奶。   孙先生大约是要移居美国, 最近在变卖家中古董。因对几幅石先生的中堂画拿不定主意, 专诚带过来请葛太太给一些意见。   几幅画由卷轴处工整卷起来,塞在精致画筒中,故而展开时, 必得有人牵着画的四角才能看。黄先生与乔玛玲牵着一幅,孙先生孙太太牵着一幅, 真真与楚望也替谢择益一人牵着剩下那幅的一角。   乔玛玲仔细辨认一阵, “石先生的画向来还是靠得住的,应能卖个好价钱。”她侧头见谢择益仍旧拧着眉头,从一幅看到另一幅, 使她又不大拿的定主意了,“不过如今外头,石先生的中堂画也相当多……”故而抱歉笑道:“学艺不精,不能替孙先生孙太太分忧。”   孙太太笑道:“不妨事。”这便又看向谢择益, “谢先生呢?”   他笑道:“一点拙见。”   孙先生道:“不碍事,请讲。”   “这幅杏花四尺中堂与大幅石榴中堂应能卖个好价钱,牡丹三尺中堂最好留在身边。”   “这是缘何?”   “如今军阀混战这么多年,人人都在往外面跑, 古董卖不得好价钱。石先生名声在外,大幅中堂自然不用多说,唯有这牡丹……若是等上许多年,孙先生兴许又舍不得将他卖给他人了。”   谢择益话说得委婉,孙先生却恍然明了,自言自语道:“唯有牡丹真国色!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自然自然。”   孙先生讲完,连楚望也大约明白过来: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国家尚未稳定,像孙先生这样能往国外跑的都跑了,当然不是个卖古董的好时候。但是孙先生既然不得不卖,牡丹却不能卖,因为自古以来“唯有牡丹真国色”,等到真正中国站稳脚跟,牡丹三尺中堂价格自然蹭蹭往上涨。   “我们也有此意,但能得谢先生这番话,我也能放心了,”孙太太也听得高兴,不免对谢择益刮目相看,将他再三打量一番:“听闻谢先生自小在英国长大,竟能将这些老东西了解的如此透彻。真是西洋的旧式的,信手拈来,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孙太太一席话将他捧到天上去了。联想到他连广告牌上的大字都不曾识得几个,楚望一口草莓牛奶险些笑喷出来。若不是一早得了葛太太首肯,要是有人跟她说“谢择益此刻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她铁定能信。谢择益看她一眼,面不改色,只略一笑,“我如今尚且在努力学习中国的老东西,远谈不上透彻。不过我的母亲,从前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旧派人家出生。”   乔玛玲也噗嗤一声,“他别的不会,只从前在葛太太跟前学了些识画的皮毛。”   她这话讲完,孙太太笑问道:“黄太太从前因葛太太的缘故,早就认识谢先生?”   孙太太不过随口一问,但是因她本就心怀鬼胎,下意识矢口否认的同时,谢择益却回答道:“算是旧友。”   两人回答大相径庭,一个着急失措,另一个却坦然自若。一时间孙先生孙太太面面相觑,黄马克脸上更不好过。   谢择益笑着打趣道:“从前甚是交好,只因我去上学错过了黄先生与黄太太婚礼,葛太太与她都因此生了我许多年的气,这次回来也没来乔公馆禀报一声,确实是我的不是,黄太太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   他随便一个玩笑将乔玛玲的失言掩饰过去,众人也都十分听信他这番解释,恍然大悟,这事也算了了。   席间孙太太不停拿话夸谢择益,虽是出于长辈欣赏,孙太太当然也肯拿话夸奖夸奖黄马克,但这类夸奖对于一个已婚人士未免不太合适。况且他又是陪同乔玛玲来的,对于画这种东西,他是外行,却又是自己妻子与谢择益分外在行一些的东西,故而越发落得说不上话。因为方才那三言两语的端倪,坐在乔玛玲身旁的黄马克脸色越听越黑,无形间身为男人的尊严受到打压,站在无形的情敌谢择益面前仿佛徒然矮了一截似的。   孙太太呵呵笑着,“像谢先生这样年轻,新旧学问都懂,又绅士又英俊,实在少见得很。不知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就算不上,不过刚回来熟悉熟悉。不过已经申请,只等正式毕业后在英美租界做个巡警。”   楚望喝着牛奶,心里想:喔~原来谢先生是个片儿警啊。   “原来是巡察官。不知有女朋友了没有?”   “女友刚和我分手回美国去了,伤心事不提也罢。”   “哦,那女孩子在美国念书?是哪户人家的,姓甚么?”   “是美国人,父亲是东岸商人。”   “哦……谢先生这样的,怕是和传统中国女孩子不大合得来?”   “倒不是。只是正经人家大约觉得我声名狼藉,大抵不肯允许自家女儿和我有什么瓜葛。”   “哪个男人年轻时不花心?将来成家了收心就是。”   孙太太干脆拿出替人做媒的红娘架势与谢择益聊天,似乎只恨自己膝下没有待嫁女儿了。楚望听得直乐,为了掩饰,只往窗外望去,刚好一艘小艇驶过来,小艇上五六个黑黄皮肤的男人,大约是马来一带的居民。小艇围绕着这艘邮轮游了好长一段距离,船上别的房间的客人都在阳台上看热闹。楚望为了转移餐厅正尴尬伫立的黄先生注意力,便咦了一声。黄马克本心不在焉,被她这声吸引过来。   黄马克见状一笑,摸出一枚廿银角扔出窗,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直勾勾盯着那枚银角,钱币落入水中的同时他也噗通跳入水里,看得众人一声惊呼。片刻,少年湿漉漉的从水里钻出来,嘴里正衔着黄马克扔下去的那枚钱币。   船上不少人开着窗户围观,黄马克一举之后,众人纷纷效仿着往水里扔钱币。日元辅币有,铜钱有,便士也有,那船人皆挑面值最大的来拾取。也有人扔雪茄与香烟,不时,那艘小艇便收获了不菲的一笔钱财。   黄马克笑着解释道:“在去香港这边见得少些,若是去东南亚附近的远洋轮渡停靠港口,大部分都是英殖与法殖。起初小孩儿潜水乞钱多见,后来大人也效法。”   好容易遇上个他内行的,便急不可耐要在大人小孩们面前施展一番。哪知捧场的只有真真与楚望,孙太太与孙先生只往窗外瞥了一眼,说了句“在浅水区掏钱也就罢了,这边深海域也跟过来,想是穷怕了。”   乔玛玲听闻,也赞同孙太太的说法,“怪可怜的。”   黄先生面上更不好过了。   孙先生接着说:“孙太太这是上赶着想给你做媒呢。”   谢择益也乐了:“真的么孙太太?”   “若有合眼缘的女孩子,我一准先介绍给你。”   “那么就太谢谢孙太太了。”   黄马克本在气头上,听闻,叉腰立在窗边,讲话不免有些不分场合,“习惯了白人女人直来直去,再去见识中国女人弯弯绕绕的脾性,怕是会不适应吧,你说是么谢先生?”   他这话讲得奇怪,谢择益听完抬眼只抬眼去看乔玛玲——后者恨恨的笑了,拿法语说道:“黄马克,你倒是见多识广啊?哈哈。”   乔玛玲说完起身,取了挂钩上的大衣,怒气冲冲的离开餐厅。   也不知谢择益法文到底是不好,还是假装听不懂的抬眉问道:“黄太太讲的是什么?”   至少楚望是听懂了,不由的啧啧叹息——看来小两口的矛盾终于是爆发了。   黄马克尴尬笑笑,扭头不则声。窗外海水里的场子刚热络起来,谢择益只看了一眼,道,“几年前德国战败,英国军舰航行到汉堡港口,往海水中扔烟头与便士,也有不少人哄抢。这类事情,最易使人引发弱国悲思。”   黄马克道:“谢先生乃是英国绅士,不知从哪里懂得的弱国悲思?”   谢择益笑笑,似乎懒得与他计较,下颌往外略抬,问道,“还不去追?”   黄马克轻咳一声,与孙先生太太道个歉,也拾起大衣匆匆追出餐厅。   ——   当天宴席不欢而散。小姑妈本意嘱咐她跟着谢择益长见识,哪知见识没长成,倒眼睁睁看了一场家庭不睦的戏。   只是楚望不解的是:向来八面玲珑的谢择益,今晚却似乎是决计不肯给黄马克留情面,专诚使他败兴而归似的。   难不成此人还对玛玲姐余情未了,故而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回了房间,葛太太仍在沉睡。蜜秋让仆欧给她拿了许多小吃水果来,摆了整整一书桌,生怕将她喂不成只肥鸭子。她有想与真真分享的心,但又估摸着乔太太这时已让她睡下了。待蜜秋要来带她去洗漱时,门却被咚咚叩响。栗戚去看门,薛真真便立在门口,小声说:“请楚望出来,我有非常非常非常的要紧事找你。”   “什么事?”   “玛玲姐与黄先生还没回来,大姑妈都快急疯了。”薛真真压低嗓门,“只有我知道他们今天吵了一会架,你说这船就这么大,他们会去哪里?”   她穿上衣服正准备与真真一起出去,却听到葛太太在后头一声冷笑:“什么只有你知道乔太太能不知道?怕是她自己不好出面,便拿你当枪使。明面上让你来找楚望,你们两个小的能做什么?还不是来求我来了?”   真真不好意思朝楚望吐吐舌,“什么都瞒不过葛太太。”   “我那不成器的姐姐,家务事从来处理不好,事事来求我给她做主。她自己没本事,轮到她女儿头上也是。没完没了的,做完还讨不着半点好处。” 葛太太懒怠抬眼皮,吩咐蜜秋,“你带着她两去看看热闹也好,看看如今年轻夫妇都怎么吵架的。打起来也别去管,只稍微拦着点,别闹出人命就是。”   蜜秋笑道:“是呢,哪能让咱太太事事都替她事必躬亲的。”   顿了顿,她又叫住蜜秋:“你也别去了。姓黄那个的在外头跑生意,身上少不了带着点火器,我那侄女真要拼起来,你们几个也拦不住。你去隔壁敲敲谢少的门,他是个有主意的,让他带她两去看看热闹。”   葛太太懒洋洋的说出“看热闹就成,别出人命罢了”这种话,听得真真目瞪口呆,楚望倒是见怪不怪,觉得话从葛太太嘴里这么说出来,到时候能帮上忙的也还只有她而已。   蜜秋忙去敲隔壁的门,三两句交代清楚,谢择益轻飘飘一句“知道了”了事。   船舱乌压压的,正狂风大作。谢择益披上单薄风衣,三两步踏出房门。穿堂风吹过来,风衣也随风动着,看起来好似那件衣服挂在他宽阔肩头,下面的身体空荡荡轻飘飘的。   他立在门口朝两个姑娘招招手,抄着一口不知上来学来的港式东北话,“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  *黄先生&乔玛玲(黑人问号脸):我们不要面子的啊??? —— *下章结束开启主线。 *最近一周都日更,一般是在18:00   ☆、〇五五 谢先生与黄先生之四   黄先生与乔玛玲在顶层玻璃露台咖啡厅阳台隔间被找到。   看起来黄先生也刚找到乔玛玲没太久, 是故三人一踏进露台咖啡厅的门, 便听得黄先生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   “——那谢择益是个什么玩意?一天到晚替你那位小姨妈鞍前马后的,他两差了不过十五岁, 你说他们没什么关系, 你当我马克黄不懂男人女人那点子破事?”   真真与楚望都替谢择益捏了一把汗。   楚望抬头瞥了一眼谢择益,“我们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嗯?不, 正是时候。”   谢择益面不改色带着两人悄没声息坐在角落暗处, 仿佛黄马克骂的人不是他。真真从旁边报纸堆里摸出一张报纸,摊开来,将自己与楚望两人挡了个干干净净:“我看过电影, 这么伪装的,是不是?”   谢择益不动声色将那张报纸抽走, 报纸后头两个少女木眼睁睁见他将那张报纸叠吧叠吧, 又放回原处。   远处乔玛玲笑道:“你厉害,你去他面前横去啊?在我跟前凶什么。谢择益他爸爸从前落魄时,姨妈她雪中送炭, 如今他爸爸在香港站稳脚了,自然不忘姨妈往日恩情。姨妈为人知冷知热,做事识趣得体,谢爵士自来有什么交际与会, 都愿意往葛公馆送人,捧葛太太的场。这么多年交情,连带长子谢择益也在葛公馆风月场上混大的。香港谁人不知葛太太与谢爵士是从友人做到有情人的?如今谢择益念书出来,葛太太不过依旧帮着谢爵士提携他儿子罢了。”   黄马克笑了好一会儿, 笑得原处藏着的两个小朋友都有些不寒而栗。   乔玛玲道:“你发什么疯?”   黄马克止住笑,声音越发阴沉:“你很会替他辩白么,嗯?”   “你还有脸来说我?你养野女人的事怎么不说?   “我他妈的我养什么女人了?!”   乔玛玲想是憋了许多年。人怒极的时候,反而平静异常。她继而冷笑一声:“将那法国女人养在越南,是当我睁眼瞎?”   黄马克自以为掩藏的很好,一朝被拆穿,整个人仿佛一只鼓鼓的气球,气过了头,霎时间冲天气焰都灭了。他竭力辩驳道,“她母亲有病在身。全副家当将她送去念书,全家指望她一个人。只因听说我与她的事,父亲便叫人将她痛打一顿,如今连出门见人都见不了。她又有什么错?我若不照料着她,她与她母亲还有什么活路!”   “照料?黄马克,你照料她,用得着一回越南归心似箭,三天两头往那野女人那里跑?”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当初将你许给我时,媒人说你是香港一等一贤良淑德。呵?你现在哪点贤良淑德沾半点关系?”   “你倒别说我,”反正撕破了脸,乔玛玲也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若不是和那女人厮混在一起,你父亲能给你草草找一门亲事?那女人那下贱娘三天两头与野男人混到要去打六零六,天晓得她女儿身上染上脏病没有?你给她脏到生不出孩子,脏人看人也跟你一样脏——”   “——啪!”   黄马克一记响亮耳光,打得全世界都静止了似的。   楚望慌忙站起来时,只见乔玛玲往黄先生身上扑去,一副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揪着他的衣领,众人以为她要补还个耳光,电光火石间,乔玛玲松开了黄马克。松手的同时,连带着掏出了黄马克藏在大衣口袋里的中国制仿勃朗宁——应是她相当熟知的藏枪位置。她面色惨白,这多年伪装,忍辱负重到了极限了,那枪口直直的指着黄马克的头顶,指的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双手来。   真真险些惊叫出来,被楚望伸手捂住了嘴。   另一边,谢择益不知什么时候推开隔间门,隔着玻璃,从天而降一般,一手抓住乔玛玲的枪口。   轻轻用劲,那枪便到了他手里。乔玛玲却仿佛失掉了最后的支撑,眼泪哗哗直流下来,整个人脱力的坐到地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风雨声,分外凄凉。   谢择益往楚望这边看过来,她立马会意,和真真一同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楚望看着面前颓然挫败的少妇乔玛玲,脑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婚礼上,神父问:“黄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或健康,或是其他任何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那时黄马克紧张而失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说,“Oui, je le veux.”   谢择益手里握着枪,微笑看向黄马克,十分应景的说:“当初在神父面前说好忠贞至死不渝,怎好这么快违约?”   黄马克冷笑一声,“哟。谢先生替旧情人打抱不平,来得挺快嘛?”   “哦,不是,”谢择益指指不远处的真真与楚望,四两拨千斤,“我带孩子路过而已。”   黄马克自觉似乎被羞辱,揉了揉头发,拧眉怒问,“若说不是给老情人助威来的,那么又有你什么事?!”   “谁没个初恋呢,是不是,黄先生?”谢择益笑得没脸没皮,“我和她有缘无分,你和越南那位有缘无分——不好意思,刚才偶然听到几句,纯属无心——黄太太终究是和你走到了一起,她与我的联系也止步于此。如今我站在你面前讲话,不过是以一个陌生人,一个说不上什么话,但又不得不说公道话的看客而已。她身为女人,尚能决绝的抽刀斩乱麻,黄先生为什么做不到?”   黄马克瞪着他,干笑两声,“你结过婚吗。你懂什么?”   “我是没结过,”他自嘲笑笑,接着说,“黄先生。你我家庭相仿,从小全盘接受外国人那一套。长大成人了,轮到家庭婚姻上,却要恪守中国人那一套。我从来十分讨厌中式婚姻,我想你也是——将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以婚姻的名义一辈子捆绑在一起,名义上说是‘天赐良缘’,实则让人越过恋爱直接婚姻。若是两人看不过眼,久而久之,比仇人更甚。”   黄马克整整凌乱的衬衫与西装,想来是听进去了。但是出于对往日情敌一点点尊敬,故而略带挑衅的听得有些不屑。   谢择益倒也不恼,继续讲着他不知上哪儿琢磨来的大道理,“一但接受了,便要恪守到底——因为你对中国这一切都妥协了。拿最近学来的中国话来说,就是,‘你怂了’,还有个什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听谢择益抓耳挠腮的讲的有板有眼,本来如此严肃的气氛,仿佛狗血八点档突然插播了一条脑白金广告,听得楚望忍俊不禁。   谢择益向来脸皮厚惯了,接着一本正经满嘴跑火车,“以己度人,谁不想被一心一意的对待呢?否则,于对方不公,于你自己也有害无益,伤人伤己。——当然,这也是我这许多年揣摩出来的,有没有道理我也不知道,兴许你可以拿去好好揣摩揣摩。我想黄太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凡事与她商量,她也不是不肯为你着想。”   大道理讲完,旋即谢择益将枪扔还给黄马克,说,“这东西随身带着,说是防身用。真正能用上的机会不多,更容易的是擦枪走火,反倒不方便。”   他说完,再不看黄马克一眼,徒留此人神色惨淡立在玻璃窗后头。   谢择益进屋,立在乔玛玲面前,只说一句“黄先生在等你”,便冲另外两人摆摆手。   楚望和真真也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小步下了楼。中途遇上船上两个水警,似乎听到动静,问道:“楼上怎么回事?”   谢择益答得彬彬有礼:“没事,夫妻两拌嘴。”   水警恍然的喔了一声,也都纷纷散去了。   全程观看了谢择益使出老江湖的劝架本领,真真对他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便问道:“谢先生,最后你说的‘枪’,是借代黄先生的防备心与玛玲姐的冲动么?”   谢择益啊了一声,“借代是什么意思?”   “……当我没说。”   谢择益继而不耻下问,孜孜不倦追问道,“最近勤学中文,请多指点指点我。薛小姐?”见真真不搭理她了,便看向楚望:“林小姐?”   “呃……”楚望挠挠头,回想起谢择益诸多奇妙的特质,便问道,“谢先生知道‘扮猪吃老虎’,是什么意思么?这是此情此景非常好的一句借代典故。”   谢择益被拆穿,微微眯眼,嘴角一扯,似笑非笑的抬头看向远方,“你知道,我中文不大好的。”   古往今来同人搭话,最好使的其一是借书,其二是“这个问题我不懂,您能同我讲讲么?”想要结识某人,先自降身份,自贬学问,这是顶好使的一招。无话找话的本事,前天在上海接她去怡和码头的路上,楚望也是见识到了。对她这么个小破孩,谢择益自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觉得好玩,纯粹的找些话有的聊而已。别的不会,尬聊的本事一流。将尬聊本事用到逗小孩身上,还使出一番炉火纯青人畜无害的模样,谢择益恐怕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第一人。   不过转念,她大约又能明白为什么餐厅席间,他一反往常体贴礼貌的做派,处处刁难黄马克。倒不是说真的惦记着黄夫人,而只是本着他自小就有的一点点路见不平的绅士学问,认为黄先生对待太太的态度恶劣而糟糕,实在算不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纯属一点冷淡的揶揄罢了。   ——   当晚顶层咖啡厅的场景楚望是没见到,虽然第二天一早乔玛玲还是面有愠色,别别扭扭的模样,没多久又是蜜里调油的出双入对起来。   大约是夫妻间真的没有隔夜仇。   不过乔太太对待葛太太的态度着实十分可圈可点。据薛真真小道消息:乔太太见女儿女婿和好如初,家庭美满和睦,自然又是春风满面的,背地里指点葛太太——   “她侄女的事,她怎么不该管?这门亲事,当初可是她替玛玲说的。”   真真将乔太太那副刻薄像演绎的七分入骨,绘声绘色,配合着真真俏丽的脸蛋,将隔壁屋一众丫鬟老妈子逗得咯咯直乐。葛太太倒是见怪不怪的修着指甲,笑吟吟的说道,“她自以为处处得了我的好处,大约觉着我是个人善可欺的软柿子。她真以为她得了好处?好的买卖人,做事做七分,为的是自己外头名声好听——姑奶奶我若是不高兴,全世界谁也休想从我这里捞到半点好处。油水全兜我这里,我仍旧还能在外头落着个大度体谅的好名声。好事多磨——咱且慢慢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可爱说看不懂……我并没有写的很艰深晦涩呀,是哪里不懂? 如果是女主因徐少谦信的决定,我觉得还蛮好想的,因为就只有一条线——但是具体要做什么,可能下章或是下下章才能体现出来。 —— *打六零六=打梅|毒针   ☆、〇五六 葛公馆   在船上几天, 楚望得了闲便忙着不让自己中文翻译课挂掉, 一气将文言文依着从前老师教的译作白话,又将白话译作中文。在葛太太房间做这些事时, 蜜秋和栗戚便会新奇的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陡然多了许多生活气与人间烟火, 是在乔太太那里绝没有的。   “姑娘在做什么?”   “我们做丫头的倒管起姑娘做什么来了?仔细着,别吵着姑娘。”   “葛公馆常跑动着的只有谢小姐, 她才懒得搭理我们。侄小姐生的温柔, 虽说话少了点,更让人容易亲近几分。”   偶尔她也与两个丫头聊聊天,这才知道, 原来蜜秋与栗戚原先都是英文名,蜜秋是Michael, 栗戚则是Lizzy, 为的是方便常上公馆走动的华侨与外国人。后来又译作了中文,也是为了方便内地来的上海客人。   虽然葛太太不大赞同楚望去船上跳舞场玩,但是船上有京戏与昆戏时, 必然会带上楚望去看热闹,同时也会叫上真真。京剧楚望是看不懂,只能在开场时看那些角儿嗒嗒嗒的走来走去,青的袍子翻作红的里子, 青的红的花里胡哨的,待其他人喝彩时,她也跟着胡乱一同鼓着掌。船上不少外国人,也不知是真看得懂还是看热闹, 巴掌与吆喝声比谁都来的响,拍完巴掌一群外国人兀自又凑在一处笑起来。   真真眼神犀利的从京戏看到昆曲,末了磕着瓜子品评一句:“旁人唾珠咳玉,这些个是如鲠在喉,喉咙给卡坏了。”她从前在家时跟着名震中外的旦角唱过几年,故而她的批评应当还是十分中肯的。葛太太听完,斜睨着她看了一阵,笑完便又去看戏去了。   船上众人混的最为风生水起的便是隔壁谢少爷了。那晚黄先生家事争执后,楚望再没见过他几次人。照葛太太的话来说就是:“最是该他野的时候。”   等楚望琢磨完课业,跟着葛太太在船上吃吃玩玩整整三天,船也渐渐从近海驶入港口。在即将靠岸的轰鸣声与掌声里,楚望倒是少了上次航行入港的激动心情。在第一次来香港的游客欢呼尖叫声里,黄马克靠在对面门口吹口哨,嘴里说着:“这一程最是风平浪静。他们的远洋轮船也差不多快驶入印度洋了吧?”   谢择益听闻,开了门来说,“印度洋,倒是挺使人怀念的。”   乔玛玲问道:“印度洋怎么了?”   黄先生解释说:“去欧洲的留学生提起印度洋,彼此都心照不宣——风暴又密集又大,在船上的时候几日几日连东西都吃不了,过了印度洋就是红海,红海风平浪静的,之后就要到埠了。因而印度洋是呕吐的记忆。”   乔玛玲喔了一声,“恐怕舅舅与二妹妹有的受,尤其是二妹妹——”   对面手忙脚乱搬东西,这边从容不迫的搬东西。真真替乔太太急出一把汗,楚望跟在葛太太后面优哉游哉吃着芒果干。   一下船,接驳车司机纷纷涌上来拉客。人群里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远远喊着:“——哥哥,这里!”   楚望与真真都觉得耳熟,循着声音望过去,谢弥雅穿着白色衫子,卷翘的栗色头发扎了个阳光明媚的马尾,在人群里格外抢眼,招惹了不少男士热辣辣的目光。真真嗤的一声扭过头去,楚望便笑了,将自己的芒果干分享了一半给她,勉强平息了薛大小姐的怒气。   不过谢弥雅那边着实十分扎眼。   谢择益问道:“父亲呢?”   谢弥雅笑道:“父亲生意上忙,最近去马来亚了。不过四妈妈五妈妈七妈妈都来了,你面子可真大。”   她指指不远处,四五辆道奇齐齐摆在码头上,款款下来三四位风情万种的中年白人妇人。   谢择益难得的脸色一黑,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打招呼,“……好久不见,妈妈们越发靓丽了。”   楚望别开脸笑了。这一边,乔公馆与葛公馆的车也都来了。乔太太勉强与葛太太客套一番,问道:“不如楚望还是与我们一道过去乔公馆,她那边——还有许多东西呢。”   葛太太搂着楚望的胳膊一笑,“那些东西留在你那里罢,等到她偶尔去你那儿住的时候用用就是。上我那儿去,哪还需要旧东西?”   乔太太也咯咯直笑:“说的也是。真真一人在我那里容易闷坏了,楚望你也记得常上隔壁走走。”   上了葛公馆的车,一气儿又穿过闹事往山上开过去。这次与上次又不同了——上次虽然将众人照顾了一路,下了船来,依旧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未来的一点点警惕,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而这一次虽然畅玩了一路,在懒洋洋的日头下,她一上车沾了坐便沉沉睡过去,其间打起了小猫一样的小呼噜,引得葛太太一阵好笑。   等车开到了葛公馆门口,几个丫鬟都出来迎,一阵“太太”“太太”的喊。葛太太一恼,吩咐她们都小声些,“姑娘还在车上睡觉呢。你们将东西搬回屋去,让她多睡会儿再下来叫醒她。”   穗细嗳了一声,脸上一喜,“姑娘也来了?我还想着要等几天呢。”   两人正说着话,楚望睡眼惺忪,喃喃道,“已经到了么?”   葛太太道,“既然醒了,那么快回屋里睡去,省的着凉了。”   楚望走在穗细与葛太太后头,进门时抬眼先看到白色大理石门柱。暗紫红的大门被掀开,露出一截儿欧式的白楼梯。葛太太起先是要去厨房吩咐晚餐,走两步,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栗戚说:“既然姑娘来这里,回头你的名字得改了,省的冲撞了姑娘的英文名。”   楚望很少同葛太太讲过自己的英文名,她却记到心里去了。那边栗戚便笑吟吟的说道:“正好我也想换个名字,姑娘给我取一个怎么样?”   本着一点同时代泰坦里克号上发生故事的恶趣味,想说一个“肉丝”,话到嘴边便成了:“萝纱怎么样?”   萝纱笑道:“青萝帐绿纱裙,妙。”   楚望心里好笑:小姑妈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玲珑人,倒是十分会替我找台阶下。   葛太太想了想,又说道:“我替你先备了些衣服,什么场合的都有,一会儿穗细带你去房间里时,可以试一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倒也没事,明天裁缝就上门来了——在衣服做成之前,先凑合着穿一穿。”   葛太太吩咐完,穗细便上前来引她去房间。楚望跟在她后头穿过从前见过的——景观夸张的大会客室,穿入一条长廊。长廊的窗是镂空雕花的,外头隐约能见到一些松竹梅的影子,跟演西厢记似的。穿过长廊,第一扇门推开,穗细候在门口,等她先进去,“这便是姑娘的房间了。”   还没进屋,楚望先惊叹一声:这便是传说中的豪华观景大床套间了。   穗细将偌大落地窗窗帘拉开——窗户后头一株梅花从一角冒出来,全景正对着大姑妈家草坪。   小型会客厅,几张翠绿小沙发,两张藤椅与茶几——一切以精致为主。穗细解说道:“姑娘请自己朋友来玩时,可以在这里吃吃茶聊聊天。”   两扇小门,一间是书房,一间更衣室。“太太嫌衣橱太过小家子气。现在大户人家姑娘都兴用一间屋子作更衣室,所以也给姑娘特意置了这样一间。”穗细说着,替她一一拉开三扇更衣室的柜门——三柜子都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穗细说:“这些是太太去上海之前,依着您的尺寸,去让裁缝赶制出来的。隔壁是卧房与盥洗室——姑娘您可以先试试合不合身,我先去外面候着,若是觉得还缺少什么,再叫我。”   楚望嗯了一声,穗细便出去,顺带替她带上房间门。   她盯着那满柜子的衣服:棉的麻的纱的绸的锦的缎的,在家穿的睡袍、羊毛衫、晚餐服、浴衣;运动时的高尔夫球衫、羽毛球衫与网球裙;跳舞时的镶嵌亮片的黑色香槟色探戈舞裙,电光的伦巴舞裙,白色芭蕾裙;宽松的衬衫、连衣裙、连体裤、袄裙;交际场合在家见客的晚餐服、夜礼服、鸡尾酒服;出门在外穿的短外套、长外套、皮外套;对应搭配这些衣服的各式鞋子与包又是整整一柜……应有尽有,只除了需要顶贴身的旗袍,楚望再找不出别的缺失。   这居然是小姑妈口中的“先凑合着穿一穿”?   见了这满柜子衣服,她才明白为什么真真来过葛公馆一次,回去便处处嫌这嫌那。跟葛公馆的生活比起来,乔公馆的日子着实是糙了一些。   那满柜子衣服好似有魔力似的,使得楚望忍不住立马挑了一件蓝色织锦无袖礼服出来试穿。刚将衣服拿在手里,她恍然间回过神来,脸上不免露出微笑:衣服对于女人果然有令人着迷的魔力,无怪乎葛薇龙去梁太太那里之前是一个模样,见了那衣柜衣服后的生活一改从前。   想到这里,她克制住自己,将礼服挂回衣帽间,只挑了件晚餐服来换上——是合身的。别的衣服么,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一件件试穿——在最最适合的场合。   换好衣服,她竟有些疲懒,索性将那深紫红的绫窗帘拉起来,穿着晚餐服往床上一趟——那床是鸭鹅绒,一层一层往上扑,柔软安眠,异常舒服。   小姑妈是太好的人,她当然不是梁太太。   楚望心想着,便将眼睛闭上,准备在就餐前打个盹,“我还有要紧事,明天就要去做,怎能在这个时候玩物丧志?”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又写飚了……正事要明儿再去做,大家要继续存一天的疑,实在抱歉。 *关于黄先生,我知道像《情人》,当初写的时候初衷就是看到时有人能突然意识到——“喔,这个时期楼下湄公河还有个杜拉斯”。 杜拉斯与“东尼”(书中没有名字,梁家辉版电影是“东尼”)并不是个例,而是无数贫困法国学生妹与黄种阔少爷间的包养与被包养关系(情人关系)。我当然知道《情人》有名,但是这个情节必须有。因为新加坡英殖(文化更趋向于中国大陆一些)有叶文屿了,越南法殖是东南亚殖民区非常典型一个地区。不是这种情人关系像《情人》里写的,而是《情人》是无数这种关系其中的一对。   ☆、〇五七 病人之一   楚望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一早, 算是来葛公馆头一天便体会到全身心放松的悠闲疲懒滋味。她将晚餐服褪下, 洗个澡,从衣柜里找出惯常穿的暗红衬衫与白短裤, 将两鬓头发松松的梳到脑后便下楼去。   她似乎起晚了——葛公馆里上等些的丫头熨好早晨刚送来的报纸去餐厅。似乎昨晚葛太太已向各方传达到, 诸多面生的丫头见到她都微笑道:“姑娘起了?姑娘早上好。”   跟着送报纸的丫头去了餐厅,亨利先生业已将葛太太吃过的刀叉餐盘收拾起来。一见她, 葛太太托着茶杯问候道:“可睡踏实了?过来吃早餐罢。”   楚望坐下来喝了两口红茶, “今天都有些什么新闻?”   “日本船入港不鸣笛,撞沉四艘轮渡,作孽。你猜政|府怎么回应?尽为日本说好话, 说他们也是无心之举,赔钱也赔的多。”   楚望笑道, “赔款这块肥肉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给瓜分了, 要么中饱私囊,要么充军了。”   “香港的报纸能比内地中肯许多,实在作孽。”葛太太喟叹。   亨利先生将几份电报交到葛太太手中, 葛太太皱着眉头快速翻看过后,“来港就来找我?最近工作日都不见客——”   楚望忙用英文说道:“若是有应酬,姑妈尽管像往常那样安排就是。”   葛太太摇摇头,“我说过的话, 从没有翻篇的理。”又问道,“一会儿做什么?”   “去拜访老师和师娘,还有油麻地的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   “今日周末,还抓的这样紧, ”葛太太说道,“蜜秋买了些小吃,青团什么的,你出门时带上些。”   楚望笑着答应了,“差点没了礼数规矩,还是姑妈想的周到。”   “就你嘴甜?”葛太太敲了她脑袋一下,转念又说,“你那乱七八糟的英文口音,我实在听着古怪。姑妈别的不管你,闲下来好好让亨利先生纠正一番。”   楚望无奈笑道:“能听懂不就行了么?”   葛太太瞪她一眼,唤了蜜秋过来,说,“你来说两句英文让你主子听听。”蜜秋笑着说了几句,葛太太朝楚望看去:“她什么口音,你呢?你总不好是英国乡下来的,家里底下人却是上等的罢?”   楚望笑着吐吐舌,“好好,我这就好好改正。”   楚望搅动杯子时,刚好被端着餐盘进来的亨利先生见着了,后者眉毛皱了皱眉,正好与葛太太神情交汇。葛太太无奈一笑,表示今天先不与她说这事。   吃过蘑菇煎蛋与黄油烤面包,她在餐厅外走廊上向徐宅致了个电话过去。确认徐太太与徐少谦都在家,蜜秋便照着葛太太吩咐将包装精致的点心给楚望装入包中。   她在门口穿鞋时,葛太太似乎有些不放心,倚在沙发椅上打量楚望。   如今时髦的白短裤长度,是在膝盖上面一点点,从白裤下头露出一整截的小腿,肌肤光亮洁白,只是有些瘦——像橱窗里的木头似的。   矮了一些,没关系,如今正是窜个头的时候,便多给她喝些牛奶吃些骨汤牛肉;过分瘦了些,脸上却带着点婴儿肥,故而缺了点女人味。这倒更不成问题——承了那位的血统,将来又是从我葛公馆走出去的,必定会成为一位象牙塔尖上的人……葛太太兀自想着时,楚望已穿好皮鞋,抬起眼来眯眯笑着和她作别。   葛太太补充说道,“这样长度的短裤,下面配双齐膝的半截丝袜才最时髦好看。”   “那我从下次开始这么穿。”   ——   隔了许久再来见香港,天气比上海分外明朗。若上海是无袖长旗袍、白净丰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么香港便是细白麻上衣碎芭蕉绿缀红花裙的率直泼辣。   公交上没坐了,一路上山下山,楚望被闷出一身汗。刚才打电话过去时,她只问了先生太太在不在家,倒忘了再问仔细一些,给她徒然添了往莲花路多跑一趟的麻烦来。   从莲花路下了车,远远便看到徐太太躺在屋檐底下乘凉打盹,徐少谦立在一旁拿折扇给她送丝丝凉风——此情此景好像时光徒然倒转五百年,屋檐底下的不再是徐太太,而是深宅大院里尊贵的长房太太;徐少谦也不是物理学教授,而是诗酒趁年华、打马长安过,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世家公子。   楚望不忍打扰,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突然暗处灌木丛里窜出团花影子,后面跟了个人,你追我赶到她跟前,吓得她一声惊呼。定了定神,才发现是徐文钧追着一只花猫在玩。再要仔细看,那一人一猫一溜烟的跑远了。   徐太太徐先生自然是被惊动了。楚望抱歉笑笑,远远的说道,“文钧少爷怎么舍得来这边了?还这么好兴致。”   “孩子嘛,玩心大。没人陪他玩,一个人憋闷坏了,总想找点乐子与玩伴。你徐教授不也是么?”徐太太抬眼看徐少谦,“以为你定是要去欧洲的,临别那天写完信便去躲起来不肯见你,指不定上哪哭去了。”接着笑眯眯同楚望招招手,“过来我瞧瞧,总觉得这些天不见,都瘦了许多。”   徐少谦笑道:“是么?兴许我真是去哭了。”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么?”楚望笑说道,“师娘看起来倒是精神不少。”   “净说瞎话夸我。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昨天刚从医院出来,今天你就来了电话,倒也巧。”   “嗯?师娘怎么身体不舒服了?”   “老毛病了,不提也罢。”徐少谦替徐太太接过话题,“欧洲不好么?人人都想去欧洲,为了留学,变卖家产的,考七八年公费留学的,大有人在。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肯去?”   楚望低头想了想,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老师给我那封信。‘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我想了很久,想来问问您是怎么想的。当下,科学能救国么?”   徐少谦笑了,“痴肥病人,转身也难,病又太重。什么药方都开出了,却都不大见效。”   他抬头想了想,又说,“内战,大员腐败,民不聊生。留学生们回国之前谁不想着科学、实业救国?可万丈高楼怎可能建在沙滩上。”   思索片刻,楚望说:“归根结底,就是国家不重视教育,因而钱不够。”   徐少谦笑道,“可以这么说。”   楚望松了口气。   “徐教授?”   “嗯?”   “我有个不情之请。”   “哪里不情?”   “最近在考虑未来专业方向选择,故而我本想去图书馆搜集您的著作文献资料加以学习……无奈图书管理糟糕,我遍寻不到,只好来找您这位正主讨要,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徐少谦乐了。徐太太在一旁附和,“行,怎么不行?我替他答应了。”   徐少谦正色问道:“将来想学什么,应用物理,理论物理……”   “理论物理。”楚望毫不犹豫的说道,“……的原子核物理方向。”   “这个简单。家中似乎有一部分,我可以先给你一些,剩下的,过两日到学校再给你。”   ——   她拿着那份文件辞别徐家众人,一坐上巴士便迫不及待一页页翻开,坐在巴士靠窗座位上的楚望似乎变成了一台高速阅读机器,一行行英文字母在她眼中飞快掠过,“铀”、“U”、“衰变热”、“衰变链”、“半衰期”字样被无限放大……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原子核物理学家,绝大多数都对放射性元素超铀原子学术理论了如指掌;而他们,距离核裂变的发现,只缺少一个极为偶然的机遇——徐少谦也是其中之一。   终于确认这一点,她心咚咚直跳。   该如何为国效力?她想了许多天。   这个想法,由于她对近代史的不熟悉,故而一开始只是个小小雏形。虽然小而模糊,但却因此有个决然的声音在说:不能去欧洲。   近代史上无数留学生梦想着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终成为一个笑柄。   科学救国是行不通的。这是无数人尝试后失败了的——只因社会动荡,国家左右支绌,国库虚空,哪有更多钱支持教育。正如徐少谦所说:万丈高楼怎可在沙漠中起?——故而后世诸葛常常对症下药,总结声称:近代中国,只能也只可能从政治角度入手救国。   1840年以来中国屡次战败,国家财政要用以缴纳各国赔款。庚子年的退款是一笔大肥肉——被无数贪官盯上,瓜分数次。剩余退款,大多数用作清华公费留学基金。而国库钱财,几乎都用在了置办军械和扩充军队上。   这便是徐少谦那封信中所说的——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   所以,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自然不能去欧洲。   中国没有钱支持教育,更没有钱去支撑建立一个核物理实验室。那么,英国有么?   香港大学建立最初的背景,便是当西方列强争相在中国内陆成立大学时,港督卢押向英国提议:英国也应在香港设立一所大学,一来与其他列强竞争,二来让中国人尤其是香港人认同英国的价值观。提议一经提出,两广总督和省港工商界也觉得:成立大学有助于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科技,使中国自强,于是出钱支持。   因此,支撑香港大学的教育经费,全部来自于英国政府和诸如汇丰银行的香港英资。   若这些资金还是不足,那么,能不能让那些带着大笔项目基金的科学巨头——到中国来?   如果,如果中国也能出现一位名声赫赫的科学家,有足够资历与天赋去组建一支全新科研队伍。凭什么他们——不想来中国,带着他们的项目基金?   曼哈顿计划从计划伊始到正式成功,花费了足足二十亿美金。   所有这些钱加起来,十年时间,够不够支撑完成从实践到理论的研究经费?   1940年起,包括德国纳粹在内,人人觊觎“核”。“核计划”与“曼哈顿”计划赛跑,而当时世人所知的较大量铀矿在捷克、加拿大与刚果。而2014年中国发掘的第一个万吨级铀矿床,如今正躺在新疆伊犁盆地。   因此楚望愿意尝试着推演一下——倘若这一万吨级矿床提早被发掘,有没有道理使得中国也盯上核链式反应这块肥肉,使得他们心甘情愿将大笔充作军用的钱,匀出一部分来支持这个项目?   “为什么你们不在国内读书,要远涉重洋的来我们的大学。究竟你们的教育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我们拥有领先于你们的理论,那么,凭什么要我们过去?为什么不能你们过来?   “整个20世纪30年代,没人能解释为什么用铀做的实验总是失败。”——后世关于核裂变反应的教课书上,有一句楚望永远记得的话。   1927,远在欧洲的奥.海也许正在哥廷根大学进行他的量子力学博士论文演讲。   当世许多科学家在这些年距离链式反应只差1%的临门一脚,却足足推迟了十余年才成功。   若是核裂变理论基础提早问世12年,只12年,第一次核爆便不会1945年才发生。   若1937年之前,在远东大陆“铀计划”早早成功,那么,1937年,那些噩梦,还会发生么?   楚望作为一个未来发表了许多刊物的理科学生,从自我道德观来说大抵做不了剽窃已发表刊物的事。   但是,她能不能依靠自己的知识,成为徐少谦完成从无法实现的“超铀原子”到“核裂变”理论路途上的一个“偶然”?   她可不可以对一位20世纪初页,已经对铀放射衰变原子核理论了如指掌,距离核裂变与聚变、“链式反应”理论基础完成百分之八十,只缺少临门百分之二十的远东科学家,用二十一世纪任何一个物理系大学生都拥有的知识,从侧面稍加点拨,去推动这篇理论,使它提早十二年在中国问世?   那么曼哈顿计划便不再是曼哈顿计划,也许与纳粹德国赛跑的办公室,会坐落在香港;试验田上,也许会在内陆的伊犁。   在推演成功的可能情形下,甚至,第二场战争,都不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阔小姐们时兴短裤+齐膝袜,记载于张爱玲《更衣记》 —— *这是我揣摩了很久的问题。 科学救国被无数人无数年,经历二十余种推演,终于的被否定掉。在当年,“科学救国论”被当做一个笑柄。只因政府腐败无能,财政亏空无法支持教育科学。 那么如果发生在有英国财政支撑的香港大学,资金是可 —— 现在的时间是1927年6月,离1937年7月7日,差一个月十年。 核裂变理论是1939年在德国(?这一点不是很确定,但化学学家曾任柏林大学与威廉皇家化学研究所放射性研究室主任,另一位物理学家也是德国人)提出,所以是十二年。 虽然第一次可控的链式反应实验发生在1942年12月2日芝加哥大学斯塔格足球场的西看台下的地下网球场,所以实际应该是15年。但是说起10年,感触更深刻一些。 —— 看了许多关于这个年代的救国推演,尝试着自己来推演一次,第一次在笔记本里写下后半段是在开这篇文之前偶然灵光一下——哎,当时,在香港,不是有个香港大学,刚刚建起理科系么? 1927,某人刚博士毕业,还没回美国去。所以1927——要抓紧了。 —— 最近几章都还蛮肥的吧? 明天和朋友外出,可能没什么机会码字,也许会断更一天,也许会短更,不要暴躁么么扎。感冒几乎好了,未来总有机会补偿你们的。 —————————————————————————— 忍不住来说一句: 1.强调一下:推演,是什么意思,都知道吧?女主脑内推演时,用了无数个如果,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吧? 2.我可能在这一章里就把这个故事未来走向都演绎完毕吗? 3.三人成虎,单人思想不足你们应该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此文里会有香港殖民背景,会有徐少谦这个人。不要跟我提现实世界里演绎过一次的阴谋论,在这篇文里,这两个前提下,统统推翻。 4.女主身体年龄14,做什么都需要“在成年人监督下完成”。不想剧透,什么意思都懂吧。 所以我的提议是:可以理性讨论,但别入戏太深。下一章我又强调了一次,以后不想再强调了。   ☆、〇五八 病人之二   楚望也明白, 这些只是假设, 是Hypothesis。从前它通过从强γ射线,到中子, 到快中子反应经过了横亘欧洲与北美大陆, 无数人无数年,直到1942年第一次慢反应堆实现——理论到实践, 整整十四年。   再从1942年, 到两种引爆技术的提出,从最开始的六名物理学家,到最后1945的千余科学家、两千余计算员、三千余军士, 数万人的努力,耗时三年, “瘦子”与“小男孩”才降临于世。   但仅仅思及于此, 内心便已激动得无以复加。   故而去油麻地拜访索米尔先生与阮太太时,她的心思全在别处,也不大仔细去听索米尔先生都与她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他好像在说:“都彭先生下月会专诚来见你一次。”   阮太太与索米尔先生对于她的失礼倒也没有放在心上。目送她上电车, 阮太太笑道:“似乎从未见她这么开心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人往往会对自己钟爱的东西分外关注。”   “那么她一定是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了。”阮太太咯咯笑道。   楚望下了电车,一气小跑回到葛公馆。   两个丫鬟在打理花圃,其中一个没见着楚望, 两张碎嘴闲聊着:“太太也真狠的下心,说工作日不办趴体就真的不办了,这么大个葛公馆,就请了三五人来打麻将。又冷清又无聊——也不知侄小姐要在这里呆多久?”   另一个眼瞅着楚望进来了, 胳膊肘拐得正说话那个“哎唷”一声。   两人心里大叫“糟糕”,想必这话一定是听到她耳朵里去了。太太宠她宠得厉害,连带喊了几年的栗戚姐姐因她来,都不得不改名换姓去。要是她去太太面前打报告,也不知该怎么责罚她们。   想到这里,两个丫头瑟缩缩站得笔笔直的,噤若寒蝉的叫了一声:“姑娘好!”   怎料姑娘压根都没瞧她们一眼,行色匆匆进了葛公馆大门。门外那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一眼,心想着:“姑娘连看都不肯看我们一眼,定是将她气坏了。回头她往太太跟前一哭诉,太太指不定就要把我们发卖给不知哪里乡下的瘸子老头作老婆了……”   两人给自己的想象吓了个够呛,面面相觑了一阵,愁肠百转无处纾解,险些就要哭出来。   ——   楚望满脑子都是她的快慢中子与γ射线,一路上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她自动屏蔽了。此时要是放个脱个半精光的金城武在她面前,她都不一定会赏脸一看。因此,那两个丫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然也被她自动忽视了。除了两个丫鬟,此刻在葛公馆里打麻将的诸多重要人物也悉数被她无视掉。   谢择益一整晚终于率先胡了一把牌,偶然往门口一瞥,正好瞥见楚望飞快蹬掉脚上的皮鞋,拖鞋也没穿,只光脚穿着一双白袜子,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沓牛皮纸文件袋,脸上无比郑重其事又喜上眉梢的,一气儿蹬蹬蹬跑上楼去了。   “……”谢择益将四个六筒推平在白布桌面上,笑说道,“葛太太,我还以为您这位侄女遇事淡泊冷静,因此绝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呢,看来是我想错了。”   葛太太正缺六筒胡牌,给他手里四个六筒气笑了:“瞧见楚望回来了?”   “可不是回来了?脸上带着……”谢择益斟酌措辞,想说个‘少女怀春’,又觉得似乎不大贴切。苦于词汇量太过匮乏,思忖良久,才慢悠悠吐出一个:“带着点‘情窦初开’的笑容。”   葛太太啐他一口,“她有男朋友,是她未婚夫,你不是见过么?什么情窦初开?”但转念间,葛太太又想起在离岛上楚望与那少年相处时的种种画面,无一不是平静体贴里带着点理智疏离。少年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是热烈直白的,一举一动、眉梢眼角都是情,放在她这侄女身上,反倒统统不成立了,怎么瞧着都只是在态度认真诚恳的敷衍那纸婚约。思及此,葛太太便问谢择益道:“她刚才真的笑着回来的?怎么笑的,你给我学一个?”   谢择益微笑道:“叫我怎么学?”   麻将桌上另外两位太太也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葛太太对于侄女的恋爱状态,心里着实好奇得紧,连麻将也打得没心情了。忙离了麻将桌避开生人,悄悄唤来蜜秋,吩咐她上楼去探探楚望口风。过了阵,蜜秋下来说:“姑娘一回房间,便坐在书桌前,一气儿写写划划着什么。我给吩咐厨房给她蒸了点心和热牛奶,端上去放到她桌边,她竟也没注意到我……一门心思的,想来着实是遇到什么要紧的人或事了。”   葛太太点点头。要紧事么,只要没杀人放火,她都能给她解决了;即使杀了人放了火,她也能想到法子替她保全。   要紧人么……这一点,葛太太倒是真的好奇起来——出门一趟便遇着个要紧人了,在这香港岛上,会是谁呢?   ——   读到徐少谦一篇关于α放射源轰击轻元素的文章,楚望终于大大松了口气——香港大学理学院虽然年轻,但是英国倒是出了大手笔先建起了一个设备较为先进的实验室——至少云室有了。   对于核裂变有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便是快中子。而如今中子的存在虽然在1920年提出了,经历七年有余,尚且还是个假设,而且如今包括卡文迪许实验室在内的许多科学家都在试图证实它的存在。研究α粒子轰击铍的波特和贝克尔,以及后续追踪波特“中性辐射”居里夫人的女儿与女婿也在1930年与中子的发现失之交臂,为人做嫁衣的将诺贝尔奖拱手“送还”给卢瑟福的学生查德威克。   徐少谦距离这一发现,也只一步之遥了。   所以一切只需要许多次云室α发射源的尝试,使得徐少谦意识到“中性辐射”是来源于不带电荷的、和质子质量相仿的,卢瑟福七年前提出过的——可能存在的“中子。”   那么证实它!   楚望将诸多辐照量公式一一撰写到稿纸上,并就徐少谦的论文设想提出了自己的一点点“幼稚的提问”——为什么会存在比γ射线还硬的中性辐射,是否会是原子质量数不守恒的原因?   罗列这些公式与疑问时,楚望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和她的计算公式成了葛太太以为的“爱情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早就说过了这文里全是男配……男主是核物理!!!核物理!!!!你们还不信!!!!! —— *关于学术部分一点点解释:铀裂变诱因是热中子轰击铀而引发的链式反应。核弹是快中子的反应堆,而如今的核电站是可控链式反应,是慢反应堆,一般用石墨等等来减速中子。 *中子是1932年提出的,所以是核裂变的前提。 *另外一条线,是核聚变。核聚变1930还是1932提出的,不大记得了,但是技术难度——也是曼哈顿计划中的技术难点——内爆。内爆□□是1954才着手完成的,内爆技术也是□□的技术前提。内爆在□□上试验成功后,□□也因此不远了。故而此文里只发展核裂变线,核聚变——就让它遵从史实自然发展吧。 *当然女主的想法只是女主的想法,是假设而已,具体要怎么实施,还是要慢慢看。当然会受挫。 *另:此文没法设计政治层面,所以,只会从侧面去隐隐体现一下。   ☆、〇五九 病人之三   她将诸多问题写在纸上, 当天便迫不及待将稿纸投进徐少谦收件箱。做完这一切的那个周末, 她在葛太太的软硬兼施之下,由亨利先生一对一进行了一上午的英文发音指导教学, 并以将亨利先生标准性感的英式“女儿”发音成功的掰成美式“女儿”发音告终。在葛公馆众人的笑声里, 这个周末的口音练习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了。   周日上午,由于楚望归来, 莱昂不得不继续他的英文课。故而一早, 乔公馆的仆妇带着莱昂无比准时的出现在葛公馆门口,连带着还有个真真。目送楚望带着莱昂搭上去市区的巴士,薛真真女士成功获得在葛公馆蹭吃一早的特权。   暑假过后, 莱昂与文钧即将一起入学皇仁书院,故而拉丁文课也要开始了。由于最初楚望声称她的拉丁文“是由徐教授教导的”, 于是开课第一天就收获来自徐文钧同学的不屑。   他问道:“既然林先生的拉丁文, 是半年时间在我小叔那里速成的。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由他来教导,却要由他的学生转而指导?”   楚望微笑道:“如果你能在半年时间内在他那里学到我这样的程度,那么你也不需要我的指导了。”   莱昂哈哈大笑, 文钧则在他的笑声中,默不则声低下头,专心致志背起字母表来。   比起初到香港乔公馆的日子,在葛公馆的第一个周末忙碌又充实, 无须忧心太过复杂的人际关系,一应生活琐事葛公馆的下人也都替她料理妥当。   能够心无旁骛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即使上一世,她的日子也没这么舒坦过。   ——   周一很快到来。   徐少谦的课在下午。自打她入学香港大学以来, 他头一遭缺席了,却委托自己的助教来教授这堂助教自己都不大摸得清门道的课。临近下课,助教只好吩咐同学们:“今天课上我所讲的内容,仅供参考!好好复习徐教授从前的笔记,一切以他的教学为准!”   楚望完全没想到,一堂物理课结尾也能出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这种话,听起来着实十分亲切。   这时候,助教又补充一句:“Linzy,是哪一位?”   楚望举举手。   助教冲她点点头,说,“徐教授让我课后带你去物理实验室。”   楚望点点头,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穿过大教室课堂。   跟在助教后头出去时,就有学生酸溜溜的说:“我说呢,果然是徐教授的得意门生,特意给她开设一堂实验课。”   她叹口气。从前上大学时,实验课监管不大严格,一般她都是能翘则翘。实验课而已嘛,有什么好嫉妒的?   不过等到了实验室门口,她才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原子核物理灰暗的年代里,给理论物理课的学生上一堂实验课,着实是一件奢侈品。   实验楼是包豪斯建筑,在风格上算是走在了时代前沿。两层建筑,大门口写着“原子核物理研究所”六个大字。   看到这六个字时,楚望还吃了一惊——原来香港大学物理系背后有资本主义大佬支持,虽然教员稀少,但是似乎还是有许多在幕后为原子核物理的进步做着伟大贡献的研究员?   助教带她到长廊尽头一扇置有简易铁门防盗的房间,隔着铁栅栏,敲了敲木门。听到里面一声响动,助教即刻便转身走了,留下楚望独自一人一脸懵逼的立在门口。   过了半晌,里面的木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紫棠色娃娃脸,戴一副小圆眼睛的男人睡眼惺忪的开了门。   楚望看了他两眼。   第一眼,给他宛如丧尸异变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第二眼才意识到,原来这个人就是她初来港大时,理学院杂志社里那个刻板古怪的小眼镜。   她战战兢兢的冲他“嗨”了一声,此人则面无表情的转过头问,“少谦,这人是你请来的?”   屋里一阵纸页的哗哗响动,徐少谦唔了一声,从角落里走出来。一见楚望,从里将锁解开,将她请进屋里来,并简略的替两人互相介绍:“Linzy, 梁璋,你们见过的。”   梁璋“哦”了一声,继续回到座位上,钻进那堆半人高的纸页里,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徐少谦习以为常的笑笑,解释说,“来香港最初的时候,向学校申请了这么一所研究院。大多数设备是齐全的,但是学校名声不够响亮,是以至今研究院仍旧只有我与他两人。”   梁璋抬头来,不满说道:“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手。这套理论计算过程中,经典物理许多理论常识将被抛弃,计算量巨大,试验量也巨大,仅凭我们二人,恐怕要费上八个月到一年。”   “人手会拥有的,但是却是在这套理论被证实之后了。”   梁璋张了张嘴,大约是想反驳什么,但是又必需屈服于现实的闭嘴了。   “上周末收到你的信,某种程度上证实了我与他许久以来的猜想——中性辐射来自中子——一个非常好的设想。故我与梁璋一刻不停来了实验室,从周六晚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他现在大概有些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状态,所以请原谅他。”   从他们只言片语间,楚望也揣测到这两人泡在实验室整整两日,不眠不休是在做什么。和聪明人交流就是好,往往一点就透,无需多费口舌。故而楚望点点头,表示非常能理解他这种状态。然后弱弱的问道:“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梁璋从书页后面抬起头来,似乎仍然对徐少谦的提议不满。故而略有些存疑的看向楚望,眼神里都是怀疑:你真的能胜任么?   顿了顿,徐少谦说,“未来不久,你将会后悔自己低估了她。”   徐少谦道:“虽然如今研究院只有两名成员,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还是需要征求一下我目前唯一同事的意见。”   她抬头看向梁璋,笑着说:“你对我有什么怀疑,都请问吧。”   梁璋问道:“简单说一说核嬗变。”   楚望三两句解释完毕,旋即眯眼笑道:“确定要用‘嬗变’这个名词,而不是‘核反应’吗?我记得,嬗变是古时候炼金术士们的术语,若是在欧洲大陆这么讲,是会被砍头的。”   徐少谦也微笑道:“没事。整个研究院只有我们三个人。而且——这里是香港,不是欧洲。”   梁璋咳嗽两声,埋头翻找一会儿,翻出三页论文稿纸,递给楚望问:“看过这篇论文吗?若是没有,我给你十五分钟时间阅读完,并向我简单阐释一下这篇论文的矛盾之处。”   楚望低头一看:是卢瑟福的中子假设。   她不用看,那篇论文也早已烂熟于心,于是抬头解释道,“α粒子试验提出的有核模型,如同月球与地球的关系——月球围绕太阳转,正如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但是又不同于恒星与行星,电子与原子核正负相吸,吸力巨大。那么这个学说将无法解释,为什么电子不会掉入原子核当中。这个理论缺陷无数,甚至可能是与正确答案相距最远的一个答案,但是。”   “但是。”梁璋眼镜片后那眼睛不再惺忪,此刻正目光如炬的盯着她。   徐少谦坐在窗台上,也笑看向楚望。   楚望翻到论文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展开来面对梁璋,口中默念那一行英文——“这个理论如今尚不完善,且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是。我们的科学事业,除了今天,还有明天。”   “明天指日可待。”梁璋扶了扶眼镜,“所以请问:想要这份工作吗——去证实这个指日可待的明天。”   楚望想了想,说道:“‘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不想要我加入你们。’”   徐少谦笑着拍了拍梁璋的肩头,“我不是早说过了么。这次通过了吧。”   梁璋点点头,勉强同意了。   楚望笑着抬头:“那么我是研究所的第三位成员?”   徐少谦郑重的点点头。   “那么我的加入,使得八个月到一年,也许会减少至六个月到十个月?”   “一定会。”   “那太好了。”楚望微微眯起眼,拳头也不由得攥紧了。   ——   不过即使楚望再摩拳擦掌,依旧改变不了她是个试验废的事实。上一世,她因为做实验毛手毛脚,故而实验课永远不及格。学业再往上升一级,又在同学们中间口耳相传,获得了一个“Ooh!Linzy is coming with 棒!”(林致来了,爆炸也来了!)美誉。   在第三次弄坏威尔逊云室的粒子发射器后,梁璋终于大喊:“Linzy!日后请你务必远离粒子发射器!以后试验由我来做,Linzy负责记录!”   惨痛的事实证明,梁璋确实也不是什么好的试验者。为了公平起见,楚望在他也将云室弄坏三次后,无比诚恳的向徐少谦提议:“那么我算,他记录,实验由徐教授您来做。”   三颗脑袋只要一有空就聚在实验室里。以至于某一天,当叶文屿受徐太太所托,送饭来到研究室的时候,只听得走廊尽头一声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巨响,以及同时响起的梁璋崩溃哭诉:“——我认为我们比较适合制造炸|弹!”   楚望小心躲避满地碎玻璃渣,内心腹诽道:给你说中了,可不就是想试着造一造威力最为巨大的炸|弹?   徐少谦则见怪不怪的清扫着地上的玻璃渣。   三天后,莲花路徐宅。   楚望正教着莱昂与徐文钧的拉丁文,叶文屿则在一旁向徐太太汇报这些天往实验室送饭的所见所闻。   “我之前听港大别的教授说:只要有小叔在,试验仪器总是出故障;往往越精密的仪器,故障率越高。我还不信。第一次去实验室,小叔就给我一个下马威。只听得一声冲天巨响,我还以为哪里埋的地雷炸响了。”   徐太太听罢乐不可支,连忙追问:“那么楚望丫头呢?”   “她嘛,”叶文屿说的津津有味,“听说她还不如小叔。一去实验室,先连摔三次器材,才第三周便被革了职,退居二线。不然那个应用物理学的科学怪人怎么肯点头答应让小叔做实验?”   徐少谦帮徐太太剥着莲子,不以为然的笑道,“这恰好证明一件事。”   徐太太追问道:“证明什么?”   “‘学物理的,实验水平尤其差’,”楚望为了挽回自己在学生面前的形象,只好远远的替自己反驳一下,“大家都这么说,大抵也是众所周知了,不能怪我们!”   “你倒是十分会解释开脱,”叶文屿大笑着说,“我记得你从前常去教堂唱诗班,那么林小姐,请问你是周一到周六信牛顿,礼拜天信上帝么?”   一粒粒洁净如玉豆的莲子,顺着徐少谦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指尖滚落入篾斗中。   他盯着那一盆莲子,笑着说,“所以我们的圣诞节,叫做:Merry Newtonmas。” 作者有话要说:  *Daughter梗:多特儿-刀特儿 *以后尽量将物理理论部分给略过去。但是也只能说,尽量!!不得不提到的,我也尽量写的通俗一些!!!因此实验的部分,我就这么疯狂拉进度条的掠过了。 —— “我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不想要我加入你们。”第一次这句话是在《曼哈顿计划》,所以双引号里有单引号。 —— 对于评论,还是建议:理性讨论,不要太有代入感。 以及,勿议政党!勿议政党!勿议政党! —— 另,状态大约恢复了,这周仍然日更,且会补一章入V当天的第三更。   ☆、〇六〇 病人之四   这边粒子的轰击实验过程虽说波折不断, 也勉强还算有序进行;楚望与徐少谦被徐宅众人戏谑许久, 以莱昂与徐文钧终于迎来了皇仁书院的新生入学而暂且告一段落。   第一周上完课,徐文钧便哭丧着脸回了徐公馆。徐太太有心去问, 无奈徐文钧“砰”一声关上房门便不肯出来了。   薛真真以带莱昂来找楚望为由, 一周里能有三天都在葛公馆里逗留着不肯走。   葛太太笑着打趣她:“你总呆我这,不怕回去乔太太跟你爸爸说:‘你全身心的入了我这儿的交际花培训学校’?”   真真撅噘嘴:“那么我要入, 你肯收我作学生么?”   葛太太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笑说道:“你这自小惯的大小姐脾气,是个人都得仰视你才行;男人必需得像供活菩萨一样供着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么请问我拿什么留得住您呢?”   薛真真早就在叶文屿那里受过挫,自然知道葛太太言下之意是什么。被她三言两语字字诛心的, 薛真真咬牙切齿的说道:“葛太太怎知道留不住?”   楚望与谢弥雅都在远处沙发上坐着, 远远看向这边。   薛真真视线扫过堂中众人,略略清了个嗓子,走两步起个势, 旋即咿咿呀呀的唱了段如今上海最火的《秋海棠》。   待她唱完,楚望听得呆住了,也大抵算是明白了从上海回来的船上,她所说的“唾珠咳玉”是个什么意味, 便也不由得跟着谢弥雅一齐喝起彩来。   薛真真略略定了定气,无比期待的问葛太太:“怎么样?”   葛太太倒也听进去了,却兀自喝着茶,哼笑一声, “勉勉强强。”   自打那一天起,楚望除了要和亨利先生互对英文之外,还被葛太太拿小鞭子在后头逼着同谢弥雅、真真一同学跳舞,从探戈跳到伦巴,跳得楚望叫苦不迭。   除了这两苦之外,从每天早晨端起早茶杯子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框入葛太太的条条框框之内的。比如:喝茶时托杯的姿势、搅拌杯子的动作、方向、次数都是规定好了的。超过了,则视为举止不得体。再比如:冲人笑时,不能露出牙齿——自古以来笑出牙齿,那都是奴仆为了取悦主人,是取悦的、下等的笑容。上等的笑容,决不能见着一颗牙。   笑不露齿,同时要笑得自然,还要笑得好看,这就非常难了。   自此,葛太太又提出了一个新规矩,叫做——表情控制与管理。   对于葛公馆许许多多规矩,谢弥雅自小学到大,自然心领神会。楚望压根记不住,只好寻了纸与笔,葛太太写一条,她记一条——方便回去慢慢记。葛太太也十分有耐心,有时还会指点一下她的笔误:笨鸟先飞,肯学是好事。   新裁的衣服送上门来才没几天,葛太太又叫了裁缝上门来,说是要给她制冬天穿的新衣。楚望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阻葛太太:“我一天换五身,都能两月不重样。先等我将衣柜里的衣服都穿一遍,再做新衣服也不迟呀。”   “那又如何?葛公馆的下人们又不是洗不过来,”葛太太恨其不争道,“你好好向那两个丫头学学:哪个不是上赶着来我这里求着我指点指点?姑妈只想全副心血的栽培你,多好的机会,你也不懂珍惜。如今名门闺秀们,人人都有一手绝学:真真会唱京剧,弥雅会唱歌剧,那么你呢,你会什么?”   “我会弹钢琴啊。”   “钢琴这东西谁不会弹?到大场合里,又不需要你像个钢琴家一样去技惊四座的表演,只要会弹几手时兴的就好了。”葛太太道,“以后到了不得不交际的场合,别人问你会什么,你说:‘我会科学实验’。还不笑死人了?”   楚望吐吐舌,一溜烟跑回房去了。葛太太在后头看着,无奈笑笑,倒也随她去了,由着她开心就好。   虽说一门心思想让她多学点东西,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由着楚望放纵本性的做她喜欢的事去。但只英文、举止得体与交际舞这三样,是必须得好好学一学的,楚望倒也绝不含糊。   对于另外两个丫头,葛太太的教学已经进行到了一个相当诡异的地步。   某天楚望下了楼来,正准备去油麻地,经过会客厅,恍然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葛太太:“……所谓搭讪,自古以来你们都以为这必需得是男人主动的事,所以你们就无所作为,巴巴等着人来你跟前?还是说你要艳压群芳,让满屋子男人都争着抢着,为了你最好打一通架,头破血流,谁赢了谁赢得你?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吧?所谓交际场合,大多对子都是搭好的。即使是随意自由的交际,你心底要有,也只有一个目标。怎样使他注意到你,放松警惕到你面前来,也只使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到你跟前来,这便是一门学问了。”   薛真真听完,突然亦真亦假的往谢弥雅怀里一摔,哎唷一声,尖声尖气的说:“公子!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燕尾服!请脱下来,让我替您洗一洗……”   谢弥雅将她往怀里一搂,乐得哈哈大笑。   真真半躺在她怀里,问道:“像这样么?”   葛太太冷冷道:“原来你在笑话,我怎么觉不出哪里幽默了?”   葛太太却笑也不笑,直直往外走两步。两位丫头也噤若寒蝉的收敛了笑,安静的听着。葛太太走到一盆杜娟旁。那杜鹃开得正艳,浓烈烈的,下一刻便要艳过头,枯萎过去了。葛太太也着了一身黑色软绸旗袍,上面开着一朵朵紫色海棠花的花瓣。她朝真真斜睨过来,眉眼缓而低的往下压,只徒然留给身后两个丫头一个慢慢凋谢的笑容。笑容淡去之后,两人都怀疑刚才那个笑是否真的存在过。再去注视葛太太时,她已背对着两人在嗅那花——这不禁使人有些失落,也想去看看那花是否真的这么美,花到底是什么香味。——“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古人诚不我欺也。   待两人都呆呆的,不禁向前走一步时,葛太太便又回过头来问道:“看明白了么?要让他觉得你是个美好的误会,因此打从心里想让这个误会成为现实。看物,而不是看人。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门口穿鞋的楚望,将这一切都听到看在眼里。上一世单身二十五载有余,她大惊失色:原来撩汉是这么一门超凡绝伦的技术活!   但是演好了,像葛太太这样,是一门艺术;她这等面部表情匮乏的科学怪人去演,分分钟就是一个车祸现场。   她啧啧舌,心道:这种赏心悦目的画面,让别人来演绎就好。她么,只适合研究卢瑟福散射公式。   ——   没想到的是,三周之后,这一场教学便被活学活用上了。   葛公馆所有应酬交际都推到了周末,所以周末也是她该会去乔公馆的时候。也许是葛公馆里呆着实在太舒服,有时候周六从徐宅教完拉丁文回来,她总无知无觉的就在葛公馆门口下了巴士。那天她穿了元宝领青灰色半长的袍子,素色袍子给外头雨滴在肩膀处滴出几点晦暗的梅花。葛公馆门敞着,五光十色的,从舞厅敞亮到草坪上,都是形形色|色的绅士淑女们。   她小心翼翼的躲过众人摸到楼梯旁,正松了口气,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黑黄方脸,眼角微垂,头顶略略秃出一个尖尖形状的中年人,衣冠楚楚的,托着一只高脚杯走到她身边,笑问道:“淋坏了吧,来一点丽珠?以防着凉……嗯?”   句尾那个意味不明的“嗯”,伴着男人脸上暧昧不明的微笑,她险些打了个寒噤。不解风情的话,她倒是可以信手拈来。但这是葛太太请来的客人,唯恐葛太太未来与他有钱财之类的交际,故不敢随意言语上抚了别人的意。正发着愁,谢弥雅宛如天神降临一样从她身后款款走出来,非常自然而然的挽过那位先生的胳膊,有些调皮天真的笑着将他带离楚望三四步,嘴上说着:“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回头冲楚望眨眨眼,示意她趁机快快上楼去。   楚望上了几级台阶,又远远的听得谢弥雅故作惊讶的笑道:“哦!原来是赵先生!我将你与蒋先生搞混了,真是抱歉抱歉!蒋先生哪像您这样高大威武又绅士?我是单纯的欣赏赵先生,那么这番失礼的话,赵先生一定不会偷偷去讲给蒋先生听的,对不对?”   谢弥雅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那位赵先生哄得心花怒放。因众人都明白,今晚宴会,葛太太几乎都搭好了对子,谢弥雅有了那位蒋先生,赵先生也自然而然与她相当礼貌的保持了距离。   好容易将人摆脱了,谢弥雅一气儿跑上楼来,架着楚望一溜烟进了二楼会客厅,拉着她在正对落地窗的沙发上坐下。   “今晚你与真真都得谢谢我!”谢弥雅指了指自己,笑着邀功。   “太谢谢你!”楚望笑道,“那么真真呢?”   谢弥雅朝外面努努嘴:“好戏马上开始。”   “甚么好戏?”   “今晚那位叶公子也陪着某个朋友来了,真真在楼上等你,恰好看到了。年轻人们么,姑妈向来不搭对子的。年轻女孩里面有个卢小姐,一手古琴弹得极好,所以今晚风头都让她占了去了。那位叶公子的朋友也给她迷得七晕八素,一行人都在那里围着她听琴。我便推了推真真,怂恿她道:‘姑妈前些天才教了什么,不去试一试手?’她说:‘那天打完网球后,我算是彻底看清叶文屿的呆傻性子,对他再提不起兴致了。’我便说:‘他再呆傻,反正你这辈子曾有一次在他身上失败了,日后见了他永远低他一等,再找不回来自信了,永世不得翻身。’她有些动摇。于是我再接再厉,说,‘偶尔去玩一次,你父亲不会知道的;再说了,在座除了叶文屿,谁知道你姓甚名谁啊?’于是她便去了,就是刚刚的事。嗳,来了来了——”   《浮生六记》琴音响起,那群围着弹琴女孩的男孩子们突然自发让了个位置出来——正是给真真的。她穿了件活泼的明黄色长旗袍,旗袍下摆没过脚踝,上面绣了一片一片银白色的银杏叶子;头发挽了个小小的髻,显得脸蛋越发小而精致。她随着琴音渐入佳境,愁肠百转唱着:“……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薛真真兀自唱着,却冷清清的谁也不看。走步时,高跟鞋小小来回踏上两步,旗袍下摆却若有若无的在叶文屿皮鞋面上扫了过去。美人旗袍到底是软绸还是织缎,他的脚并不能隔着皮鞋感受道;但是脚的主人的神思却有了波澜。即使远观者如楚望与谢弥雅,也能觉察到:此刻叶文屿眼神清亮亮的跟着真真转,带着一点动容,一点发现全新美好事物的新鲜感,一点远远的不忍打扰的崇拜,还有一点期待她能回头来看自己一眼的乞求。   谢弥雅笑着吃了一口哈密瓜,也往楚望嘴里塞了一瓣儿。   楚望眯着眼睛,笑叹道:“小姑妈教的东西果真挺好用的嘛。”   ——   葛太太并不允许楚望参加她公馆里的大部分交际活动。同理,葛太太也拒绝允许真真来她的公馆里过周末。但自从薛真真受了葛太太言传身教,成功“引|诱”叶文屿上钩之后,自打那一天起,叶文屿便从四处探访一切可能来葛公馆的办法。葛太太对此略有耳闻,寻思许久,找来楚望与弥雅,问道:“你说他是看上我这里的谁了?”   楚望大笑。但是出于替隐瞒真真偷偷参与了葛公馆的宴会这件事,她决定对葛太太三缄其口。   真真后来再没出现在葛公馆的任何场合,故而叶文屿也次次都扑了空,满怀期待而来,却败兴而归。谢弥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一次不落的如实禀明真真。末了,又补充一句:“我猜再有一次找不找你,他必定会按捺不住,在你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住你表明心迹了。”   真真认真想了想,说:“若他真来,那我便答应他。”   弥雅与楚望都有些吃惊。弥雅含着笑问道:“你不介意他被我们最讨厌的林二小姐抛弃过?”   真真笑了笑,正色说道:“虽然葛太太说‘让他以为这是个美好的误会’,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就是赤|裸|裸的勾|引。上等的勾|引,也是勾|引。我勾|引他在先,那也是因为我依旧对他存有好感,我无法否认这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昨天你让我去抛头露脸时,我便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到底还喜不喜欢他?’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再告诉自己:若是成功了,那便与他好好在一处处着。若是失败了,大不了再丢一次人罢了。我目的达到了,却将他一脚踹开,只为了满足自己高贵的虚荣心——那么我与林允焉有什么分别?”   尔后,真真又说:“倒是你。你这么年轻,你真心愿意与那蒋先生恋爱?你条件好过我,想要挑一个怎样出色的男孩子不成问题?”   谢弥雅笑了笑,不作答,便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了。   后来某天真真不在的时候,谢弥雅终于肯向楚望剖心掏肺的谈论这个问题。   “不肯同她讨论这个问题,只因我嫉妒她。”她笑着说。   “我嫉妒她,嫉妒得发狂,只因与她比起来,我更觉得自己卑劣。我大好年华,何尝不想像她一样,和一个年轻美好的男孩子,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呢?横冲直撞,头破血流——可我没有这个资本与底气。我父亲有钱,也敌不过家中姐妹众多。父亲疼爱我,将来也必定会为我置备一份丰厚嫁妆——也许旁人看起来丰厚,但是对于我来说,远远不够。我甚至可以预料到,若我不去争取,我婚姻以后的生活,必然会比出嫁以前低上许多许多个档次。我是个拜金主义者,所以即便有许多好的男孩子追求我,但是除了看他们英俊年轻的面孔与绅士得体的举止,我还得去细细探寻一番——他们是否娶得起我。家世背景差一些的,我直接排除。家世背景雄厚的,家中恐怕未必肯给他置一房杂种正房太太。所以我的选择范围小了许多许多……我喜爱金钱带给我的优渥生活,我也清楚的明白为此我要付出的代价。”   “何况蒋先生有什么不好?有钱有势,成熟稳重,知情知趣,还懂得容忍我的许多脾气。葛太太再了解我不过,于她看来,蒋先生于我而言,是个相当不错的归宿,可不是比那幼稚的叶文屿好太多了?”她拨弄着葛太太摆在茶几上的一盆秋海棠,兀自笑了,又笑得有一些不大确定。过了阵,她又问楚望:“那么你呢?听真真说,那男孩子为了讨你开心,带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漂洋过海来找你,似乎是一门不错的婚约?那么你爱他么?”   “兴许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婚配对象,但是……爱情么,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不大懂。”楚望仔细想了想,笑说道。这实乃大实话:上一世宅得太厉害了,闲暇时间都是跟比利小说作伴,故而她从没有得到过什么机会谈恋爱,也更没什么资格跟她讨论这个词。   “我觉得你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少言寡语,做事却极有目的性,”弥雅说道,“可是太过理性,则往往与爱情无关。婚——使一个女人昏了头的事,可不是一件一时兴起的、不计后果的的事?因而我也明白,对于蒋先生,我的目的太过明确,所以那也绝不是爱。那么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楚望其实是无暇考虑的。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有别的太多的事情要做,根本没有办法分心来恋爱。太忙——而无暇恋爱。   她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常常喜欢躲在众人背后,以上帝视角看尽百态,偶尔心底会有一番喟叹或者嘲讽。对于大部分的事情,她都十分缺乏参与感,只除了一件事——她的专业知识。她认真投入课业,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往往需要一个极致的、非常简单的环境,让她全身心的,百分之百的投入——结果才能使她百分之一百的满意。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有爱情?   从大学时代开始,看尽周围女孩子们为爱人全身心贡献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最终撞得头破血流时,她无数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男女不能各司其职,在各自领域做到极致,直接步入婚姻殿堂?   爱情不过是进化的主导力量,是一种激素作用。激素导致的好的后果——是为了将基因传递给后代。激素的负面影响——便是使人疯狂而不计后果。   那么为什么不能直接略过激素的负面作用,直接达到前一种效果?   她当然没法将这一番思考传达给谢弥雅。她的许多思想都没法使人理解,所以在大多数场合下,她都选择缄默。   ——   拥有烦恼的,除了葛公馆的女孩们外,也包括徐家的男孩子们。   真真来葛公馆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楚望要带莱昂去徐家学拉丁文的时候。某天,真真将莱昂留在楼下会客厅,悄悄上楼来同楚望说:“莱昂最近状态有些……古怪。他谁也不肯倾诉,我怕他憋出问题来,你知道么?”   一开始楚望并没有觉察出莱昂的问题,却率先发现了徐文钧的古怪。某一天,她在徐宅教拉丁文时,课余时间,她突然听到徐文钧对文妈说了句:“Du Hexe!”(你这悍妇。)   这是一句典型的德语脏话。楚望拉过徐文钧来,义正言辞的问道:“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文妈就算是个下人,但是好歹也是个长辈,而尊重则是一个有教养家庭长大的孩子应懂得的基本做人道理。少年们第一次接触到脏话,往往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困顿了一阵,说,“莱昂教我的。”   楚望则十分困惑不解:乔公馆里只有葡萄牙文、英文与日文的学习环境,他上哪里学来的德文?   没多久,这个幕后罪魁祸首,便被她在葛公馆里捉了个正着。   真真照常在没课的周三下午带莱昂来到葛公馆,随后便与弥雅上楼喝茶去了。楚望刚到家,上楼去换衣服,故而莱昂有约莫半小时时间是独自带在楼下会客厅的。   那日她中途突然想起背包落在了会客室。折返回来时,便见比常人都要苍白一些的谢择益与莱昂,两人一大一小的坐在高脚凳上用英文聊天。   谢择益正说道:“……今天学这一句:Das geht sie gar nicht an! Du Kleiner sheisser!”(轻蔑语气:你这坨小狗屎。)   莱昂重复了一遍。   谢择益说:“若是他们问:‘这他妈又是什么意思。’你便说:‘回家问你妈妈去吧!’”   莱昂乖巧的说道:“回家问你们的妈妈去吧!小屎蛋儿们!哈哈哈哈哈……”   楚望:“……”   好哇,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三两步走进会客厅,吓得莱昂趔趄着从脚凳上站了起来,颇为不安的看向谢择益。谢择益也慢悠悠站直了,拍拍莱昂,让他先离开犯罪现场。   谢择益抬眉笑道,“糟糕!被发现了。”   楚望笑道:“这样的游戏,谢先生觉得很有意思吗?”   “还好还好。”继续厚着脸皮打马虎眼。   “我还当谢先生正经不少,原来耍流氓的本事不减当年。如今还开起教学班来,打算培养下一代,再接再厉的误人子弟了?”   “生气了么?”谢择益看了会儿她的表情,柔声且正色道:“我玩笑开过头,十分抱歉。   “谢先生自己本事大,会用一些旁门左道的、别人听不懂的语言,来戏谑女孩子,或者戏谑什么旁的人玩。闹得别人不得安宁,这是谢先生的本事,是旁人没有的,我十分佩服。Schatz, ich liebe dich这一类的话,听不懂的语言,往往更显得你本人更有学问气势,是不是?”楚望依旧冷静微笑的说。   谢择益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笑笑,“窗户外面的话都给你听到了。”顿了顿,他非常诚恳的低声说道:“我道歉——这件事以后一定不会发生了,请放心。”   说完,他快步走到公馆门口,披上外套出去了。   ——   也是在一周以后,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都彭先生从南洋回来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回法国,却专诚委托索米尔先生找来楚望。都彭先生这次回法国去,是想建一所小规模打火机公司,附带一家私人打火机定制业务。他十分看好楚望的设计,本着想要看到她更多精致绝伦的设计,故而特意来请问她是否愿意给予他一些技术支持。   对于这一点楚望真的非常惭愧——因为这份图纸,本就是来自未来都彭先生的订制公司。她再三谢过都彭先生,表示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未来也未必能能设计出让他满意的作品。   都彭先生失望离去后,索米尔先生却婉转建议:“我认为你是极富有天赋的。即便上一份图纸是出于偶然,但是你想想你的几何图形切割作图——打火机定制业务,是如今非常新兴的男士时尚,未来前景相当可观。几何图形切割某种程度来说并不符合女士时装审美,但是,却非常男士机械火机的设计。对于未来大批量生产,这种构图方式,也相当适合。”   楚望仔细思索一阵,想到:打火机市场还没发展起来,不论她怎么瞎折腾,都是个祖师爷似的存在。万事开头难,钱不赚白不赚。于是当下便改变主意,索米尔先生也十分乐意在都彭先生离开香港之前,告知他这个喜讯。   由于楚望年纪尚小,一切合同签字与银行账户,她都决定全权交给葛太太。和都彭先生商量妥当后,她只提了一个要求:之前那份打火机图纸请不要开始批量生产业务。她希望这一支,是世上独一份。   都彭先生当然欣然接受这个提议。   当天从油麻地乘车回去的路上,透过汽车车窗,她看到六七位少年聚在路边,似乎起了争执。少年们皆穿着蓝黑相间的校服,背着剑桥包,想来必定是市区皇仁书院学生放学了。   因巴士停站,故而她留心看了一下。五个高大的男孩将两个男孩子围在中间打骂,为首一个用粤语说道:“莱昂的母亲是个葡萄牙奴隶,给英国人作贱婢……突然攀上了乔先生,一人得势鸡犬升天,骨子里也脱不了贱籍,和那些澳门场上的葡萄牙□□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说,“你们不知道罢?钧的母亲是个内地裹小脚的怪女人,还是个阿芙蓉癖的芙蓉仙子!所以两人才能成日里厮混到一处……”   另外四个男孩哄笑起来。   楚望脑子里一阵轰鸣,一阵火气便冲上头顶来,不管不顾的撞开人群冲下车。她从前也做过讲师,生平最恨校园暴力上升到辱人父母,故而满脑子都是:“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就知道挤兑人找存在感,让我教教你们教养是何物。”   然而下了车她又冷静下来:这个年纪上的男孩子,似乎最讨厌在异性面前丢人。无论是同龄的,还是略年长可以称为长辈的。   和同性之间斗殴战败了事小,在异性面前失了面子,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正犹豫间,只听见徐文钧一声气沉丹田的声音:“Hau ab!Du bloede Kuh!”(滚吧畜生!)   不得不承认,德语骂起人来非常有气势。况且跨着语种,这一声辱骂,直接骂得那四个高个子男孩愣住了。   其中一个尴尬笑着,反骂道:“你在说什么鸟语!衰仔!”   莱昂哂笑道:“听不懂是吧!听不懂回去问你们妈妈去,问她:知不知道Bloede Kuh是什么意思。”   楚望愣住了。   原来脏话也可以这么当作武器来用的。   那四个男孩子突然气势上就占了下风,面面相觑一阵。言语上气势不足,那么下一刻势必是要动武的。四拳难敌十手,故而楚望察言观色,立马冲出去用英文吼道:“英国警察来捉闹事中国学生去挨枪子儿了,还不快跑——”   四个男孩子反应相当敏捷,想来是平日里做惯坏事,被父母亲言传身教惯了,听到英国警察便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徐文钧见状,再接再厉的骂道:“Kommen sie mir nicht!”(别再出现脏了老子的眼。)   莱昂辨认出楚望的声音,远远说:“谢谢。”   楚望冲他笑着摇摇头。   莱昂想了想,又说:“我和文钧入学后时常被人排挤,故与谢先生讲了这件事。他是好人,请你别再责怪他。”   楚望点点头。想了想,说:“脏话可以是武器,但别用它指向自己的亲人,这会使他们伤心。”   徐文钧想必也听见了。但是高傲惯了,只装作没听见似得将脑袋别在一边,理也不理楚望。   不过她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   ——   楚望对于谢择益心存愧疚,一直想要找到机会同他道歉,却没在葛公馆再见到他。   有一天她问起葛太太,葛太太说:“哦,他正式毕业回英国授衔了。谢爵士二十几年前在英国认了个便宜亲戚,他和他儿子都因此沾光得了国籍。他运气倒也好,这位便宜亲戚唯一的儿子死了,英国法律层层盘查,终于发现,谢择益得袭个爵。你说可不可笑?黄人男爵——虽然他生的是挺白。这爵位论理来说绝不能给他,但他在美国念书念出了名,临毕业非得授个中尉不可。故而这层关系落下来,议案层层审,审查结果是:袭肯定袭不了,但勉强能享受一点男爵的特权。虽然沾不到几分薄田,但好歹也算是个便宜贵族。”   楚望哦了一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香港?”葛太太想了想,“他自请许多次要去上海租界作巡官。授衔之后大约也在三四个月以后了。那之后,约莫直接去上海了罢,兴许在香港是见不到了。”说罢,葛太太看看楚望的神情,笑着说:“他这个人好玩得紧,没了他,这公馆里头倒也不那么热闹了。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委屈。伤心到质壁分离。   ☆、〇六一 病人之五   徐少谦对于楚望来说, 是一位善意温和的友人, 对于徐文钧来说,却是一位治家十分严谨的长辈。正因此, 他无法从友人角度去理解自己的侄子。   另一方面, 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计算部分已经火烧眉毛的地步,因而不得不聘请三位计算员辅助计算。也因此, 这几月里, 他没有无暇分心去顾及徐文钧。以至于文钧在学校收了许久欺负,徐少谦完全都没意识到。   楚望与梁璋也是类似的人:一旦醉心于一件事,便会变的心无旁骛。时常别人同你说了什么, 因脑子偶然间加速了计算与思考,自然将旁人自动忽略了。通常别人长篇大论说完, 她突然回过神来, 只有一个十分欠揍的回答:“啊?”   但是徐太太对于徐少谦是个例外。工作日加班再晚,一到周五晚上,他会准时走人——“抱歉, 周五晚我得陪我太太,这是结婚多年来的规矩。”   梁璋是十分熟悉他这个习惯的。   楚望相当理解他,也因此觉得他分外值得钦佩。   加之最近两人都听说徐太太旧疾复发,吸烟吸到免疫系统都不大好, 前些日子又送去了一次急诊室。这一点大约是徐少谦的心病,他不提,两人便也装作不知道,却更为体谅他周五晚的缺席。   一整个冬天, 楚望去徐宅只见到过徐太太两次。第一次时,徐太太比从前更为清减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躺椅上,更显老态了。徐少谦喂她喝完莲子粥后,徐太太只勉强对楚望笑笑,话都说不出。   徐少谦摇摇头,叹口气说:“烟是真的该戒了。”   徐太太别过脸,不理他。   第二次徐少谦大约是在实验室做着计算。拜访徐宅时,徐太太精神比上一次好一些,能说话了。她拉着楚望的手说:“他有他的事业,这样也挺好的。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时,我就相信他未来前程似锦,必定一鸣惊人。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拖累了他。他这样好一个人,他应当娶一个更好的。能理解他那些字母符号算式,能与他心灵相通,能使他不那么寂寞,能为他事业大有助益的新式摩登女性……而不是我这个半身不遂的累赘。我只求文钧将来也能像他一样的出色,才不算辜负他徐家如此好的天赋。”   楚望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徐太太。只是从未如此希望中子存在的论文能够快一些,更快一些写成发表。第一作者必定署名徐少谦,论文扉页也会写上:“此文献给徐太太,一位传统的中国女性,在背后给予丈夫与家庭许多默默的奉献”;也希望徐太太早一点戒掉大烟,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等到能笑看徐少谦未来发表诺奖获奖时,能够亲耳听到他的致辞:“我想要感谢我的太太。”   楚望说:“一定会的。”   ——   按照惯例,圣诞之后便是各学科考试。这一整学期,楚望全身心投入到原子核实验室去,压根没好好听过一堂课。其他课程还好,只一门英文翻译课急的她抓耳挠腮。故而圣诞节前三周,梁璋与徐少谦都禁止她踏入实验室门半步,勒令她——“科学要进步,林致女士也要先完成学业,成为一位‘分数上的优等学生’才行。”   中子实验已临近收尾部分,后续只剩下数据处理与论文写稿部分。而后者,才是楚望最擅长的。   但是受年龄学业所限,她之好叹口气,默默背上小书包认真作好学生去了。   从法国寄来的合同,也在这个初冬抵达了葛公馆。合同上,都彭先生对楚望的要求相当的低——一月出两份图纸,给予她百分之九的股权与以法郎为单位的相当高的月薪。   葛太太试图为她讨要更高的股权,正执笔回信,忙被楚望截了下来。再三哀求后,葛太太终于作罢,气呼呼的替她签了字。   向同班内地来的优等生讨要了一份翻译课的翻译,她反复看了几遍,仍旧觉得没比自己翻译的好上多少。死记硬背以免挂科之余,她腾出时间来画了两份图纸:一份外置怀表,内置火机的铝制火机,另一份则是为女士设计的简洁小巧玫瑰金与浅粉火机,右下角找真真描摹了一支桃花——灵感来源于后世某款深受广大女性与基佬喜爱的手机色号。   阮太太看到这份图纸后,笑道:“这行不通的。哪里会有许多女士特意买火机吸香烟?”   索米尔先生也说:“女士们的烟,不都是由绅士代为点燃的?”   楚望沉思良久,在往巴黎的去信后面加上一句:成品出来以后,能否也给我寄一支,从薪水中扣处?   索米尔先生看到之后,又提笔在信尾加上一句:以及巴黎当季最新款香奈儿女式从头到脚服饰一套,附带饰品。尺码:(楚望的尺码)。   楚望腹诽:这根本就是员工仗着与老板的基友关系好,狼狈为奸压榨老板啊!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欣然接受了。   往法国的信写好之后,她想了想,另起一页,提笔写下:   言桑先生,   一直以来,都没同你讲:谢谢你的礼物与相片。   请你恕我这许久都没给你写信。我许多次查看两位姑母家门外,及常收寄你来信的油麻地,终于确认:你也并没有给我写信。   于是我这么安慰自己:兴许是旅途太过遥远,信要跑上好久,跑着跑着,就跑丢了罢?   外滩江边一别,回到香港后,着实忙了许久,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忽然之间就是冬天了。圣诞过后有一门考试,好好的英文课,偏要翻译《出师表》《陈情表》与《项脊轩志》。美名曰“向白人宣扬国粹”。费了许多功夫译出来,却是使会使中学生也笑掉大牙的内容,更别提为国学正名了。向内地名门大户的同学讨要一份,回来研究再三,仍觉得不够好。甚至有几处原文精粹之处,译作却平铺直白,不仅失了本味,更使人发笑不已。国学便是国学,自然要先精通白话,再三品读,才能明白其中玄妙精彩之处。   附页摘录几句堪称幽默之经典,且博一哂。   匆匆敬祝   平安   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六日   楚望   ——   二七年末的圣诞节过得平淡无奇,只因节假日葛公馆免不了有许多交际派对,故而楚望只得和真真一同被拘在乔公馆里。而真真这个假期意外的没有回上海去,却是为了生命中除了父亲之外第一个别的重要的男人。   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叶文屿带着网球队的队员们,浩浩荡荡的去香港女塾外的大马路上进行了狂热的追求仪式。七八个男孩,人高马大的,一人报了一大捧玫瑰立在马路上,叶文屿和另一个主队员不知上哪里弄来一堆炮仗。因为炮仗搁了许多天,天气略潮,恐怕等真真出来时点许久点不燃,光从气势上便小了许多。便有人提议:“提前放几个试试?”   炮仗虽然受潮了,功能却是一等一的,也是一等一的响亮。没等到女塾下课,一行抱着玫瑰花的男孩子先引来无数路人围观。炮仗点燃后,又惹来一群英国警察以为一群南洋人在这里打枪战,先将他们一齐拘了起来扣押到警局。其中一个男孩因为态度强硬,还吃了警察一记拳头。再三盘问搜查,没找着枪|支炸|弹,既然说是集体来向女孩子求爱的,便又派了几人去香港女塾,将正在上法文课的真真请去了警局。   真真压根没见着自己的求爱现场,一脸懵逼的,却先被一群警察带去警局赎人。一踏进警局大门,便看到七七八八或小麦色或深棕色皮肤的男孩子,齐齐展展的被镣铐铐在凳子上,其中还有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子们高高大大的,一见真真进来,便有如见到女神降临,齐声的欢呼起来。   当时的场面可以说是相当好看了。又经由真真绘声绘色的演绎,成功承包了弥雅与楚望整个圣诞节的笑点。   虽然对于没有享受到一场盛大的追求,真真对此颇为不满。但是求爱求到警局去,滑稽是滑稽,好歹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   真真自然而然和叶文屿相恋了。   叶文屿先生除了有些蠢萌,以及人生中某段时期有过爱慕林允焉这么一点点污点之外,总的来说是相当的好。毕竟人活一辈子,谁没点黑历史呢?   不过薛真真口中的叶文屿先生,连犯起蠢来那都是相当帅气倜傥,盖世无双。   恋爱中的女人,希望全世界都是充满粉色泡泡的。故而她不止一次私底下同楚望说起:“我多么希望弥雅也能谈一场健康正常的恋爱。”   对于她这一番感慨,楚望替弥雅心领神会了,倒也没有告诉她。   不过同时她也在猜测真真是否也同弥雅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诸如:我多么希望她没有那该死的婚约,这样就能好好享受自由恋爱的美好。或是:她为什么不能去欧洲,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呢?携手英格兰,漫步法兰西,走遍万水千山,将来写成传记为后世讴歌,多么的浪漫!   ☆、〇六二 病人之六   收到回信是在英文翻译课的考试之后了。   这门课的考试, 是当堂口译。老师念一句文言文原文, 当场译出这一句以及上下文。楚望作了很多非常滑稽的回答,引得同学们大笑不止。不过她也是这堂考试制造笑点的许多人之一, 故而倒也不是太过引人注目。   结束这么一门啼笑皆非考试后, 再读到言桑的来信,两相对比过分鲜明, 再次巩固了当之无愧的民国文人在楚望心中高大的形象。   言桑的回信非常简洁:黑色钢笔字一挥而就, 两篇洋洋洒洒,华章异彩的英文翻译——The First Memorial to the Throne on his Expedition(出师表);A Letter to the Majesty(陈情表)。   楚望将两篇翻译粗读一遍时,只觉得字字珠玉;第二次读, 深切感慨这实在是一篇综合了满分雅思大作文与高考作文诸多优点的的全优之作。加之字迹整洁漂亮,楚望只恨不得将它裱起来永世的珍藏起来。   而除了这两篇译文以外, 却再只言片语。没有回信, 也没有诗。   确认之后,楚望却不知该如何回信好了。告诉他这堂考试上的笑料么?   兴许等考试通过了再告知他比较好。   所有考试一并结束后,楚望第一时间直奔实验室去。诸多计算员早已结束她们的工作, 领足薪资离开。大考过后,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去香港附近旅行,连带实验室也回到了往日的冷清。   徐少谦将论文初稿这个任务全权交授给梁璋来完成。楚望拎着书包跑进走廊尽头的实验室时,梁璋正兴致勃勃的向徐少谦展示他苦战一个圣诞外加一个新年的第一整个月的成果。   整整三十页英文正文, 不算目录与引用文献页。   楚望挠挠脑袋。   从前查德威克那篇《中子的存在》似乎不足一页?   那么另外二十九页里面,梁璋都写了些什么?   徐少谦快速翻看论文,皱了皱眉。随后掏出钢笔,遇到不满意的句子, 果断决绝的划掉。   徐少谦划一笔,梁璋整个人便抖一抖,而徐少谦却丝毫不为所动。有时候不满意的多了,某几页里干脆只留下一句半的话能用。   梁璋整个人端坐在徐少谦身边,拿出如临大敌国之将破的悲壮神情质问徐少谦:“你认真的吗,少谦?我椎心泣血,字字珠玑,这里面每一个单词都是我都视如己出!你我这么多年感情,你竟然下狠手扼杀的孩子!还一次扼杀了这么多!这、么、多!不足三页!我的天!”   徐少谦食指揉揉太阳穴,头也不抬,“剩下的,还要删。”   “!!”   徐少谦皱皱眉:“废话太多。这一点你怎么不用在讨老婆上?”   “废话哪里多了?一点都不多!”   徐少谦将三十页手稿递给楚望,说,“你来看看,觉得废话多么?”   楚望飞快的一页一页哗啦啦翻过,三分钟结束战斗,总结道:“多。”   徐少谦手掌拍手背,笑道,“你看,我非常认真的。”   楚望接过徐少谦身旁的钢笔,又删了几个冗余副词,递还给徐少谦。徐少谦看过后点头道,“顺眼多了。”   梁璋抓狂不已,十指将一头乱发揉得更行为艺术:“你们这是在犯罪!犯罪!”   楚望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还不成家,家里人不替你着急么?”   徐少谦笑道:“他家里人早就对这个儿子绝望了,一致的认为——他大约对女性没兴趣。”   作为一个资深腐,楚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是这样。   再往深处想,她细细探索起梁璋的属性来。新吧唧——总受。她总结道。   后来她才发现,她误会了徐少谦的意思。梁璋醉心学术,女朋友叫做物理,所以没有什么闲工夫回福建成家。家里人逼婚多年,历经老娘数次上吊、跳河的威逼利诱,最终妥协放弃。   “兴许未来会有,在科学界将大门敞开给女物理学家的那一天,他一定会有一位愿意和她一起成日泡在实验室里的爱人,”徐少谦后来半戏谑半认真的说道,“我期待那天的到来。”   ——   撇清了梁璋,楚望却从另一个人身上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提及索米尔先生这个人时,葛太太曾十分好奇的问过楚望:“为什么叫索米尔先生?索米尔不是个名么?他姓甚么?”   楚望从前并没有意识去区分英文名姓,故而也从未对这一点保持过怀疑态度。只是葛太太问起这一点后,她心里才隐隐存了个疑。   直到某一天,索米尔先生有一周去了内地,一封加急信件寄来了油麻地。信封因为沾水有些破损,递给阮太太时,一张照片就这么滑落了出来。   信封上法文写着:加急!务必加急抵达!务必提醒收件人加急回信!   阮太太心里着急,却又无法替索米尔先生做主,只好来寻楚望,让她替自己出个主意。   楚望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主人看起来不足二十岁,是个金发碧眼,眼神深邃的帅小伙。帅小伙非常自然的微笑着——是葛太太标准意义上的,高贵的微笑。   照片背面,碳素笔用法文写着两个名字:致弗兰克·卢卡的相片——1901年于约克,来自索米尔·佩里。   楚望醒悟过来。原来索米尔先生不姓卢卡,是因为,姓氏卢卡的,是这个叫做弗兰克的人。   这就是索米尔先生一直以来往法国寄信的收件人?   阮太太又十分抱歉的说道:“信来时……我不小心看到那一角露出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说的是,‘墓地重建,许多遗骸与骨灰需要重新安置……’”   楚望心中一颤,拿起那封信。寄信地址——来自法国,洛斯昂戈埃。   楚望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相片——阳光而灿烂的微笑,却因黑白照片的缘故,那笑容分外孤寂,仿佛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孤寂的笑了许多年。   她见过许多这一类的相片——墓地里,墓碑上,墓主人的相片。   洛斯昂戈埃,洛斯昂戈埃。   这是安置一战中战死法国的英军战士遗骸的小镇啊。   阮太太有些不安的说,“我是无意间看到的。”   楚望安抚了阮太太,定了定神,立刻将照片塞回信封中,信放到索米尔先生书桌上。随后翻看最近常来油麻地的客人里,是否有一位福建,或是祖籍福建的客人。刚翻开通信地址,最近那一页的最后便有一位——即将从福建嫁到香港的新娘。   后面有索米尔先生随笔记下的四位电话号码。   楚望忙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致电过去,平静的告知索米尔先生:有一封法国来信,加急送来,兴许需要您在这周之内回来。   索米尔先生听闻,非常平静的说:“我很快返回香港。以及,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油麻地的故事,还剩下一小段,会在不久的未来讲述,不会很多了。我在认真的野马狂奔的拉进度。等不及的,等更完一气儿看吧,如果还有兴趣的话。   ☆、〇六三 病人之七   在原子核物理实验室里, 梁璋不下三十次以项上人头为要挟, 逼着徐少谦与楚望将那删节后的三页论文成稿投到《英国皇家学会通报》上。   请试想一位个头不算高、身形黑瘦的典型中国东南部男子梁璋,手里拿着一份三页的文件, 站在一只木头椅子上, 两眼神采奕奕的宣布:“这可以说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不论这篇论文有多少字,多少页, 多少修辞, 多少废话……别说北京、清华与那群南开的那群人,即便是卡文迪许实验室的那些所谓‘牛人’,十八年时间, 不也什么都没做出来么?试问世界哪一本期刊,敢拒绝这样的一篇!”他拍拍那叠纸, 更为慷慨激昂, “谁舍得拒绝这样一篇文章!”   徐少谦靠坐在扶手椅上,语气平淡的出奇,态度冷酷苛刻:“在已知有上千万人将阅读这篇论文的前提下, 你更应当明白:你的姥姥都没兴趣听你唠叨,更不要说那群吹毛求疵的审稿人。如果你不想使我们被更多人耻笑,那么这篇文章应当更逻辑清晰、言简意赅。梁璋,你得明白, 现在你手中这篇论文,就是垃圾。除了垃圾,我找不到别的更贴切的词。”   梁璋:“……这是垃圾?凭什么!”   徐少谦加了一句:“对,垃圾。你给我的初稿, 是bullshit。现在好一点,是垃圾。”   楚望完全没想到,一旦涉及本门领域,徐少谦便加持了毒舌属性。她仿佛回忆起自己如噩梦一般的硕士时代,那个导师无数次戴上眼镜,面无表情的探索完她的论文,一遍一遍打回重写,并无数次的告诉她:“读不懂!不要拿你是非英文母语出身为借口!你的遣词造句,根本是逻辑不通,不是语言问题!”   这种感受她太明白了。   一盆冷水将热情从头浇灭,楚望向梁璋致以同情的微笑。   “所有长句子全部肢解——不要重句套重句。作学术论文不是学杜甫写诗,要学苦吟诗人……”   楚望摸摸脑袋,正想着杜甫与苦吟诗人是个什么梗,梁璋立马几乎泪流满面的接过话头:“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   徐少谦颇觉孺子可教,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楚望几乎要给两人跪下了。   ——   只因每删一个词都仿佛要了梁璋命似的,故而往后的论文修改任务却全都落到徐少谦身上。虽只需修改三页内容,却花去他近一月时间——重新斟酌细节,反复调试实验偏差,再进行微分计算;梳理论文框架,删改长句子与逻辑混乱段落……   只要楚望与梁璋在实验室时,他一定是在的;她没去的时候,偶然下课经过实验室外,徐少谦窗外总亮着灯。   也因此,这一月间,徐太太能见到徐少谦的次数少了许多。   徐太太常说:“老陪着我做什么?他不去学校呆着,我也要逼着他去。”   徐太太常让楚望讲一些实验室有趣好玩的事给她听。她讲过两回自己觉得顶好笑的,讲完后,徐太太却一脸茫然,连问好几个问题,却也没有理解道到她认为好笑的点在哪里。久而久之,楚望不知该如何讲,徐太太便也不问了。   徐太太便如缓解一般笑着说:“我还是顶喜欢你来陪我玩。我最近身体好了,几月猛吃,长胖许多斤,你看我这肉长的……哎唷。”   冬天过去了,徐太太突然对当下时兴的春季时装感兴趣起来。   她当天穿了件青绿褶绸裙,绿褶子里藏着一点点暗艳艳的石榴红。   徐太太说:“好看是好看,顶衬肤色,却老气了些,没有上次那橄榄绿罩衫里头搭一条暗红绸裙好看。”   楚望笑道:“我姑妈也这么说。”   徐太太道:“你那位小姑妈到是位妙人。”   楚望笑道:“她顶嫌弃我看衣服的眼光,常骂我来着。”   徐太太道:“那末她对如今太太们的时尚,可有甚么点评?”   楚望认真想了想,说:“如今太太们似乎时兴黑大氅。姑妈打麻将时,常见几位太太穿,特别有气势。姑妈常说:‘这样的衣服要瘦而白的太太穿才好看,无奈那些个太太们成了家之后,发福的发福,穿了那毛茸茸的大氅,越发显得虎背熊腰。但是年轻女孩子穿吧,又不行,显得老气了’。”   其实姑妈的原话是:“生了小孩的太太发了福。”她斟酌了一下,删掉了这一节。她想着,便又补充一句:“那么师母您穿最合适不过了。”   徐太太听得开心,便又叫她推荐几位裁缝。   楚望道:“初春这季节,香港一眨眼就入了夏,请裁缝的话,衣服还没穿上,便又要做夏天的衣服了。所以姑妈她们去上海时,常去时装店试衣服,倒也不大请裁缝。”   徐太太又问时装店的名字。   楚望想了想,说,“似乎有一家流腴,还有一家品福……似乎是这么叫的,我也不大确定。下回我请问姑妈什么时候去上海,让她依着您的尺码带回来就是。她听说您与徐教授十分照顾我,一直不知该怎么答谢。”   徐太太竟也难得不拒绝。过了阵,她又问道,“如今学校里十分忙么,文屿怎么不常见他来了?”   楚望笑道:“他呀,交了位女朋友。”   徐太太颇感兴趣的问是哪家姑娘。   楚望打了个马虎眼,“是位内地来的,诗礼人家的姑娘,是顶不错的女孩子。”   最近徐太太常常对许多事感起兴趣来,认认真真发问,对于楚望的回答却又提不起太大兴致。大约人生一场大病,身体稍微好一些,满身上下的能量都要用来生长细胞,故而思维便不大跟得上。   楚望陪徐太太聊阵天,回去时正好碰到叶文屿来拜访徐太太。两人打了个照面,随意打趣他两句,楚望便放他进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徐太太见他来了,支着下颌笑了阵。   叶文屿道:“婶婶都与她说我什么了?”   “交了女朋友,藏着掖着,都不与婶婶讲?”徐太太嗔怪道。   叶文屿嘿嘿直笑:“她家管教严。每次约她出门,总要带上三五朋友一起,总不好坏了她名声。婶婶千万替我保密。”   徐太太笑着点头。   隔了阵,她又问道:“你觉得林小姐初去上学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叶文屿哈哈大笑:“似乎漂亮了不少?最近学生们私底下评了几个校花备选,这几月间,她突然黑马似的挤进排名。有时候上大课,男学生们总爱往她周围挤着坐。”校花评选,大约这个年纪男孩子们的课余消遣。虽说是闹着好玩的,但最终结果也不是毫无道理。   “那么她呢?”   “她?她大约只知道解常微分方程和做物理实验?似乎从未正眼看过什么人。”   徐太太微笑着回味了一阵这半年多来楚望的变化,可远远不止长高了而已。她自己也是深门大院的大户人家出来的,深知一位严施管教人家的闺女与小门小户的区别。从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难得的止雅。这种止雅当中,包含不少新潮的礼数,从她明亮眼神与自信笑容之中就能见得,与古旧时候大户人家闺秀的雍容揖让却又不同。但她能明白:这些言谈举止却绝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教养出来的。以徐太太匮乏的新式词汇来说:那是文雅礼貌的、真正新式贵族女子的举止。   除了这一点举止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来自她的外表。身形长开,身材也越发抽了条,乌黑而略有些微卷翘的发,相得益彰的黑黝黝眸子里总闪着点机警的星光,小巧的鼻子因而鼻尖微翘而有些俏皮,唇角也微微往上翘,不笑时亦觉得她在笑着看你:带着一点心头过于透亮的讥诮的笑。你会有时会气恼于这种“笑意”,这一点恼却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无法构成怒,只好化作一点点嗔怪,久而久之那点嗔怪竟不知不觉间变成由衷的喜爱了。   “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姑娘。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谁不喜爱呢?”徐太太时常兀自笑着总结,即便在有人时,往往也一点都不吝惜自己对楚望的喜爱。   而这种时候,徐文钧往往会静静看她一眼——以他惯常有的,一个医生看一个有着自己无法治愈的顽疾病人那样的目光——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课本,往自己房间去了。   ——   《中子的存在》最终成稿为一页半。   成稿完成那一日,徐少谦请两人都过目了一次,两人都表示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部分。   只有一点。梁璋先皱皱眉:“第一作者为什么是我?”   徐少谦笑道:“是谁都一样。我职位再往上升不了,要这点虚名也没用。倒是你,你该讨个老婆成个家了。”   梁璋道:“我又不愁这个。照你这么说,不如将第一作者留给这小丫头。将来的名头归她,名声岂不是更响亮一些?——香港大学出了一位天才!人人都想来观摩一番。”   “这绝对不行。”徐少谦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她年纪尚小,负担不起。将来倘若她因此受创,你负担得起?”   梁璋嘿嘿一笑:“我就开个玩笑,这么严肃做甚么?”   不过等将最终成稿带去学校打印室给俄罗斯打字员打印时,楚望与梁璋都自作主张,齐心协力将第一作者修改为“徐来”二字。   将论文装入纸袋封装好,三人便开始决定要投递的期刊。   “当然是要《英国皇家学会通报》!”梁璋义正言辞道,“让那群卡文迪许,哥本哈根理论物理与莱顿研究所的盛气凌人的傻子们看好了!”   “不!皇家学会通报是个什么鬼!”楚望几欲掀桌:“绝对是《自然科学》!”   “英皇通报!”   “自然科学!”   ……   徐少谦笑着摇摇头,同梁璋解释道:“英殖地区出来的学生,知道英皇多一些,但我认为,还是自然科学好。”   梁璋抱头怒吼:“你们欧美留学生顶看不起我们纽英兰留学的!我就知道!”   徐少谦笑道:“不是的。”   “你就是!”   徐少谦继续微笑:“我只是瞧不起你。”   楚望笑着鼓起掌来。   等到终于将论文加急投递到自然科学出版社后,三人从邮局出来,梁璋再次难捺喜悦,当场大笑着在街上跑了个来回,嘴里大吼着:“以后见面请记得仰视我!不论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还是卡文迪许与莱顿!”   他又笑着跑了个圈,跪在地上亲吻大地:“中子!我爱你!”   楚望与徐少谦都绕的远远的走。   最近徐少谦分外沉默,但凡安静下来,都略略皱着眉头。不过楚望明白,这是人陷入思考时的常会有的状态。   两人沉默走上好长一段,楚望默默的看了他一阵,心里思索着:中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率先打开的是天文物理的局面——致密星,中子星,老年恒星与白矮星……而关于核裂变,却是在六年之后两位科学家偶然散步之余才想起来的。   那么此刻在徐少谦心中所构想的,是关于高密度恒星,还是铀核分裂后,分裂产物与分裂之前那一点质量差?   若是前者,那么她有更多一点时间去期待这一篇《中子的存在》能为香港大学带来响亮的名声之余,能带来更多声名赫赫的人。   若是后者,以现有局面,该如何才能在冲刺赛跑之中,战胜别的实力更为强大的选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最近你们不大乐意理我……是往日的激情淡去了吗……这文没有完结,离完结还早呢……我只是想试图以男主核物理的养成线为t轴,麻溜的加速到感情线……好想日更5W,一周写完就去好好工作,但是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长出三颗脑袋五只手。 *纽英兰:新西兰,民国时期说法。 *另:较重元素如铀235、铍,超过临界质量就会发生链式反应,但是!要发现这一点,还是要通过中子来开脑洞的!! *天文物理与核物理不分家。某种程度上,核物理可以说是一切物理学的基础。所以徐少谦的核物理与天文物理双料,有一点点作弊卖乖的嫌疑。 *关于赛跑,很久以前有个很暗黑的设想——假如哈恩领导下的纳粹先于曼哈顿制造出□□,战略纵深消失,那么东线——俄罗斯幅员辽阔的版图,西伯利亚的寒流,对于德军都不再是个问题。《假如轴心国赢得二战》,全世界都成为德日意殖民,有两种局面期待:德日意合作,那么适合外族人类居住地为——南极。 但是德日意某种程度下,不大可能是合作的:因为即使二战期间,德军都不大了解他们这位卑劣的伙伴。 那么更有可能——德殖民与日殖民对立——德殖欧洲、苏联、非洲——对日殖中国(包括香港)、美国。 有一点点想开这个文,但是感觉……被锁是一定的。   ☆、〇□□ 病人之八   有关于中子的一切论文结束之后, 香港的学生们也迎来了春假, 楚望也难得赋闲在家,闲的抓耳挠腮, 便常被葛太太捉去看她打麻将。   久而久之, 楚望发现,说是小姑妈玩是次要的, 想让她学会这门“手艺”是主要的。   “你要是会玩, 也省的我打电话去请人作陪,白白欠个人情。”葛太太如是抱怨道。   葛太太常说:“和中国人打交道,少不得要有些人情世故上的往来, 论谁都不能免俗。鸦片战争时,英使不愿予中国皇帝交情面子, 仗不就打起来了?仗打败了, 在中国地界上做生意,即便是‘被迫’做生意,还不是要与人打交道。在中国——人情就是个江湖。”   对于葛太太的观点, 弥雅是深以为然的。“商太太应付官太太,为的是颜面上好看,好让太太们回去吹枕边风,为的是打动先生们。但真正作主的, 还不是那些先生们?葛太太这里,直接越过太太们那一层,与先生们打交道,更是难上加难的事。那些太太们背地里看不起她, 等见了她还不是得争先恐后的奉承着?说到底,还是忌惮她罢了。你看乔太太,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即便被她们两这么言传身教着,楚望终究也没有学会打牌。只因每天请来葛公馆打牌的人,形形□□的,各有各的好玩之处。   有仪态万千的妇人,苍青褶皱的脸,五十多了,只准人称她“陈少奶”。陈少奶打牌时爱笑,非要作少女银铃似的清脆,不过铃铛是老锈了点,咯咯笑着的时候掷地有声的,更像唱片机卡盘了。输牌时最常说的话是:“葛太,怎尽请些年轻娇小姐们?男客都无,下次别再请我来啦。”下次却不请自来,咯咯笑着拉着年轻娇小姐的手说:“这一季不兴铁锈红,兴桑梓红啦,呵呵呵。”   也有年轻的少妇,人与声音都是娇滴滴的,讲话却十足的老气横秋;只知道她嫁了个澳门姓娄的富商,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故而辈分比在座谁都高。十五岁嫁进门就盼着他死,一晃眼十年过去,老头眼见都九十高龄了也还健在,大冬天还能下海游个泳。那位陈少奶想巴结这位娄姨太太,专诚找葛太太牵线搭桥,成日里拉着娄太太的手“婶婶”“表婶”的攀亲戚。   成日里看这些人在牌桌子上眉来眼去的演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学打牌?   后来陈少奶跟娄姨太太关系攀上,来的便也少了,牌桌子上换了一拨又一拨人。   有一段时间楚望老见到弥雅与那位蒋先生来。蒋先生约莫四十出头,头顶两旁略略秃出个尖,不过五官倒也是清秀的;如今上了点年级有了阅历,越发有一些中年美男子的意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蒋先生个头不高:弥雅不穿高跟鞋时,蒋先生只能比她高出一点脑袋尖,但她偏偏又爱死了高跟鞋,一穿上,蒋先生便只能到她耳垂高度,越发显得有些瘦小了。   不过蒋先生倒也不恼。讲话轻声细气一个人,温柔文雅;即便在座再多魅力四射的女士,他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的,始终只看弥雅一个。   葛太太私底下却同楚望说:“别以为蒋先生看起来像软弱可欺的,从前年轻些的时候在澳门打沙场,手上不知见过多少血。如今局面打开了,自此金盆洗手,场面上见谁都翩翩有礼,笑眯眯的。但他年轻时那暴戾阴狠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认识他的,谁都忘不了。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哄得他同你推心置腹。这桩姻缘虽然有我从中间拉拢,但这也是弥雅那丫头自己有本事拿得住他。”   楚望点点头,对此了然于心。   她听蜜秋讲:曾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士非拉着蒋先生多说了几句话,弥雅便兀自坐在角落里拿亨利先生烤的面包片蘸蜂蜜吃。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便有好几位年轻英俊的绅士来同弥雅搭话。蒋先生着急写在脸上,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匆匆跨过人群,一双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自带肃杀气场,在座谁都不敢同他多说半句话。这么一个嗜血杀生的蒋先生,走到弥雅跟前,刚要开口,弥雅笑着,将沾上蜂蜜的面包片塞进蒋先生嘴里,问道:“好吃么?”尔后兀自自己舔了舔沾了蜂蜜的青葱指尖,说道:“很好吃啊。”就这么,蒋先生满腔怒火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掏出手帕擦掉她嘴角蜂蜜,柔声说道:“嗯,很香。”   蜜秋说,那情形,她要是个男人,也被弥雅拿的稳稳的。风月场上人人都有几分姿色。抛开姿色不谈,剩下的事,也是各人凭本事吃饭的事。   说到本事,葛太太最近也常说起真真。   “在我这后花园里从《浮生六记》唱到《牡丹亭》,还轮不到你去扮春香。”葛太太这么说弥雅。   弥雅吐吐舌:“我哪知道姓叶的真是那位柳梦梅呢。”   葛太太气得直揉太阳穴,“这事若是不成,总归还要闹着是我的不是,你也尽会给我找麻烦!但愿他两真有那个本事将这出戏唱到私定终身罢!”   葛太太气了弥雅一阵,转身看着窝在沙发里的楚望。   最近法国的第一笔汇款来了,她自己又贴补给她凑了个整。将汇款单给她,她便兀自盯着那长长一串数字傻乐一下午。   别的两个常上葛公馆走动的丫头,各有各的出息。唯独她最想倾心栽培的这个,脑子里缺根筋似的,除了算方程,就知道盯着钱傻乐。   不过葛太太转念又想:不论脑子里缺几根筋,数的清钱的脑袋就是好脑袋。从前那位不就是这么教导她的么?   那位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她很爱钱,恰恰与林俞相反。林俞是个颇清高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即便有一段时间,林家是实在十分困窘了,他对钱也依旧带着一种淡淡的态度。因而,她使林俞认为“庸俗”。可笑的是,林俞却偏偏离不开她的钱。这使得他作为文人与男人的自尊大大受挫折:看不起她,又不得不对她卑躬屈膝。甚而至于后来林家渐渐的好起来了,他却更无法抬头面对自己的妻子——一见她,就使他想起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落魄与困窘。   思及此,葛太太看着沙发里那个傻乐的小人,越发觉得喜欢的紧。   ——   《中子的存在》录用函飞快的邮寄到徐少谦手中。   与录用函一同到来的,还有香港与广州两家报社的记者。   徐少谦将梁璋推出去挡记者的糖衣炮弹,自己在隔壁乐得清闲的和楚望商议研究院的新名字。   梁璋采访完出来拐进隔壁办公室大门,一大一小正在就研究院要叫“时空弯曲”实验室还是叫“原子水平”实验室而争执不休。   “不要时空弯曲!”楚望面红耳赤。知道的人知道这是广义相对论讨论的时空弯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实验室,太中二了!   “但你应该知道,我们除了研究极小尺寸的、原子水平尺度,还包括引力与宇宙大尺度结构。”徐少谦微笑着说。   梁璋摸了摸额头,咳嗽两声,成功吸引两人的注意。   徐少谦继续笑着问:“采访怎么样?”   梁璋面有愠色:“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被录用了?!”   徐少谦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一切信件,都在别人掌控之中,毫无隐私可言。现在你信不信?”   “丧心病狂!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徐少谦宽慰道:“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群人涉猎不包括原子核领域,故而著作权暂且还不用担心的。”   梁璋一拳锤在墙上,风扇上扑簌簌震落了灰尘下来,呛的楚望咳嗽两声。   徐少谦道:“这样也好。他们广而告之,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声望。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如今求之不得的。不如期待一下,接下来总督会为新实验室申请到多大一笔经费,这笔经费会招来什么人。”   研究院最终还是定名为最为质朴的:香港大学原子核物理研究院。   楚望觉得,很好。   从那天开始她便密切关注那两家报纸。一周之后,香港一家报纸却刊载了关于这周末太平山顶可以观测到射手座流星雨的消息,这则新闻在诸多对天象充满了美好幻想的少男少女之间口耳相传。   以至于某天楚望正上着数学课,突然有人拍了拍她,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望小姐,能否有幸邀约您于礼拜日晚上太平山顶观赏射手座流星雨?   楚望看了一眼,将流星雨画了个圈,下面拿钢笔标注上:射手座天体碎片以高速度投射运行进入大气层,并在大气层内被销毁的辐射点天文现象——是期末考点。   另:某些天体碎片可以撞击到地球表面,称之为陨石。任何流星雨现象都不能避免未在大气层内被销毁的陨石现象。我比较胆小,所以,我就不去了,请你注意安全。   纸条穿回去后,那周之内每每再见到传纸条的那位男同学,他都会嘴角抽搐片刻,尔后默默走开。   楚望心中默默腹诽道:同学,我是真心为你好。抛开这可能是这学期末的物理考点不说,另外,我很难保证在与你一同观看天体碎片坠落现象时,不会说出一些类似于:明年有个叫艾德温.哈勃的人,将会观测到,远处的星系都在急速的飞离我们而去——这就是宇宙膨胀理论的开端,而这个事件开始于约莫两百亿年前,那个时候宇宙是个致密体,密度无限大。后来发生了一场大爆炸,先有了时间概念,两百亿年后,才有了我们。   或者:在发射流星雨的射手座,如果我们去到那里,可以观测到银河系的中心。   也因此,当梁璋与徐少谦提出周末想上太平山顶时,她毫不犹豫的一口气答应下来。只因为在观测天体的过程中,这两人之中的某个人,兴许就会突然想起——中子星或者致密恒星的存在。   她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把,何乐而不为。 作者有话要说:  *春香就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丫鬟。 *艾德温哈勃是我的男神,源于一张照片,建议你们搜一下:哈勃在1924年于威尔逊天文台拍摄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将会详细的向你们描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标准的欧洲贵族绅士,是什么样的气质与扮相。   ☆、〇六五 病人之九   中子论文二月中旬投递, 三月底录用, 五月底加急刊载。到六月时,无数中文期刊与报纸都刊载了《中子存在》的中文翻译版。   一时间, 递信请来港大采访徐少谦与梁璋的, 邀请徐少谦去各大学校讲座的,内地有之, 日本有之, 新加坡有之……欧美兴许也有,但是碍于长途交通,邀请函兴许还没来得及寄到。   徐少谦一一推脱, 然而也有几所内地学校,是打通各方关系, 托到他旧日师长专诚来香港请他去, 可谓机关算尽。推脱不开,也就去了两回。仅就这两回的演讲,又被许多报章大肆摘录。   褒扬之声有之, 最多的是称未来两、三年内,某年的诺贝尔奖非此篇论文莫属;   贬低之声更甚,其中不乏质疑香港大学科研能力能否支撑从实验到全部计算过程的运作,对论文内容真实度存疑的, 最终都被不久之后卡文迪许实验室发表的第二篇论证《中子存在》的论文逼得哑口无言。   世界物理界的权威都发声了,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来反驳?   对于这些质疑与褒扬,以及随后而来的卡文迪许实验室在其后撑腰,徐少谦从未有任何表态。   从内地回来一趟, 只问了楚望一句话:“我的演讲讲得如何?”   楚望魔法反弹道:“Bullshit。梁璋说这是他这辈子听说过的最烂的演讲。”   徐少谦大笑,并诚恳承认:“中国人只擅长上书,不擅长演讲。若是让我奏请校长弹劾梁璋,必然是内容充盈,言辞慷慨激昂的。”   一到潮湿季节,梁璋必定告病几日在家,这是他多年隐疾。除了这个,大约是因为久坐不动,饮食也不大规律,梁璋还有点脊椎炎。前段时间缩在实验室钻研了数月中子,脊椎炎疼得他求爹爹告奶奶。徐少谦便给他老家娘写信一封,让她老娘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乖乖领回去扎针养病了。   假期过后回到校园,物理系的学生骤然多了许多。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去上新学期的原子论课时,往日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学生,这学期突然座无虚席,连教室后排也站满学生,且肤色各异,身高体型也参差不齐起来。   后来听课监说,今年新生比往年多了两倍还多,尤其是物理系的学生。许多内地学生考不起英美公费,又不肯去日本的,都来香港,而东南亚地区英国殖民地学生则更甚了。   除此之外,更好的消息是来自徐少谦的。   某天徐少谦对着研究室收到的三份履历发起愁来。见楚望过来,便招招手让她过去,“你也来看看。”   楚望拿起那三份简历迅速翻看,心脏扑扑直跳——来了!   她心念一动,决定先问徐少谦的意思。某种程度上,他选人的态度,决定了他未来两三年内的研究方向究竟是天文物理还是核物理。于是楚望反问:“你比较中意谁?”   徐少谦却反问:“不确定,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楚望心里大叫:好哇,这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跟我打太极!于是微笑着说道:“如果是我,我就全部都要!”   徐少谦笑道:“若是我,会优先选择中国人。只因就国籍而言,我有些疑虑。”   楚望再次看向那三人的履历。   萨.昌德拉,原本这一年,这位印度物理系研究生,应该在出发前往剑桥寻找阿丁顿爵士的路上,并在从印度前往英国的船上思索出了昌德拉恒星质量极限学说。而现在,他改变主意,将履历投递到远东的香港。   王明默女士,这一年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本该入学燕京大学物理系,如今,将履历投来了这里。   莉.迈……   前面两位初出茅庐,出于某种原因,转而求其道来了香港,楚望觉得不奇怪。   但是莉.迈为什么会来?她学术能力兴许与徐少谦不相上下,但论资历,她远在徐少谦之上。虽然在哈恩旗下无法大展身手,只能作为“助理”……但是现在才是1928,希特勒还没有上台,她还没有因为自己的犹太身份失去教学许可,仍旧是柏林大学的教授。   而一个年纪不足四岁的,仅仅因最近一篇《中子存在》才收货些许名望,建在殖民地上,资金来源尚且说不清楚的香港大学理学院,能给她什么?   一个大展拳脚的地方?   虽然楚望无比希望能更快到来更多有用的人。可是等他们真正来的那一天,她却又有一点退缩,想要质问道:“我们拥有的东西,比你原先所在的地方匮乏很多很多,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或者说,“如今你来得这么早,是否来自什么人的指引?哈恩?亦或是,海森堡?”   徐少谦看出她的疑虑,微微眯起眼问道:“怎么了?”   楚望摇摇头:“没有……所有人都……非常好。”   甚至说,这个人是不可或缺的。若是没有她在1938年晚餐后所开的那一个脑洞,核裂变兴许会晚很久才诞生。却正因为她的不可或缺,她与哈恩的亲密关系,甚至于她的犹太身份在奥地利被吞并后,遭受到诸多生命威胁,不得不在外流浪,却依旧以“和平主义”为名拒绝曼哈顿计划的邀请,都是楚望的所担心的地方。即便她曾听说哈恩“反铀弹”,拒绝参与纳粹原子|弹研究,但也只是“听说”。   她不愿做一个有太多阴谋论的狭隘的人,也不想用最坏的心思去揣度别人。也许她低估了这一篇《中子存在》的威力,也低估了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实力;甚至于可以在事情结束以后磕一万个头,说一万句“伟大的女士,对不起,当初我恶意揣度了你”,但是在事情之前,但凡牵扯上“纳粹”二字,她都会无限的夸大这个“万一”会带来的连锁反应。   “你怎么决定的?”楚望问。   “三个人我都要。”徐少谦笑着说。   “欸?”你刚刚不是还说对国籍存疑么?!   “不可否认,我们缺人。梁璋想要更多擅长微分运算的中国人,而我替梁璋欢迎女士的加入。国籍不同的两位,学术实力却毋庸置疑。为什么不用?”   “用!”她喘口气,又问道:“但是暂时存疑。可不可以?”   “当然。”徐少谦笑道。   “严加排查寄回国的去信,可不可以!”   “我们任何一个人往内陆与海外的书信,早有人自发的替我们严加审查过,这一点无须担心。你可以质疑一个谍情工人员的原子物理学素养,但是必须承认,他们在密码学上的造诣远胜过我们。所以这一点,不用担心。”   和徐少谦对话后,楚望却陷入了别的思考。   原来早有谍情工作者插手研究室投寄往外的信件,甚至包括她的?   她摇摇头。不至于吧?   想了想,问道:“你说的,那些谍报工作者……是哪一国的?”   “哪一国都有,”徐少谦轻声笑道,“英国,日本,苏联,南京政府,投靠南京的东北……或者别的力量,都有。至于哪一边知道的比较多,这就不在我的学术范围内了。”   ——   近来在欧洲名声大噪的,却不仅仅物理学研究院的三人。   率先在上海日报占有一席之地的,是林允焉女士。   上面用小小篇幅写道:上海博世大学名誉校长林俞之女允焉,于巴黎写就短篇小说《我的母亲》。小说用俏皮生动的口语化语言讲述了一位冲破旧式家族樊篱的新式中国女性,与一位政法留学生相知相恋于东京,却因家族纷扰不得不常年分隔两地,不通书信,却终在巴黎相聚,令人叹惋咋舌的故事。这篇小说以法文写就,笔者自序称:“笔者的母亲正是笔者的法文开蒙老师,本文也绝大部分取材于生活。”《我的母亲》一经出版,深受法国人喜爱,几乎已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如今中文翻译再版,刊载于上海《小世界》杂志第三、四期。   没隔几天,真真托人从上海带来《小世界》第三、四期的同时,上海日报又用大篇幅报道了另一则新闻。   上海大学名誉校长斯应长子言桑,于伦敦写就英文短篇小说集《欧洲情书》。该书以戏谑的语气,讲述了近三十年来诸多留学欧洲的中国学子,与他们中国旧时“姻亲”之间的故事。其中不乏有留学前已订婚或成婚的,甚至中国妻室已为他们育有子女的;有离开故土信誓旦旦“毕业回国成婚”的,亦有“过几年接你与孩子来法国”的。然“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书中写道“青年男子,多带着‘自由恋爱无限崇高’的新思想,来了欧洲这自由恋爱的发祥地,行为甚至比欧洲人更开放。男女关系复杂,令欧洲人也侧目。”小说初在《格兰桥》连载,便震惊英国,欧洲人无不哗然。   本着拜读拜读允焉小姐处女作的心情,无意之中,两相对比之下,第二则报纸令真真与弥雅都发笑不已。   二姐姐在巴黎正大肆鼓吹“新式女性冲破牢笼,追求自由平等的浪漫爱情”,这边斯先生便在伦敦更大力度的揭露欧洲大陆上——所谓中国学生的“自由恋爱”真实而丑陋的面貌。   弥雅与真真几乎笑出眼泪。弥雅说:“斯先生可真是够解气的。”   “Mère,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法语单词,是由我的母亲亲自教导我念的,”弥雅笑着念那篇《我的母亲》,“妈妈——所有初生儿学会的第一个母语词汇。而我却不然。法语赋予我第二次生命,再次醒来,我看见我的母亲,教会我叫她的名字。而她,却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中文名与姓。周女士是她唯一的中文称呼。她与我父亲是合法的新式婚姻,由日本法律承认的,中国法律却不能赐予她我父亲的姓氏……”   紧接着,真真又翻开《欧洲情书》,念第一则故事的结尾:   “……王先生在恸哭。这种哭法,和他以绝食作为要挟,逼迫父母亲让他离开中国返回法国那年没有任何区别。旁人笑着问:‘王先生,你哭什么?你在法国呆了七年不肯回国,一回国父母囚着你不肯走。有给你带来一百块资助你乘船离开,你无比同情的从这一百块里匀出五块钱给她,算是人道补偿她十几年前的盲婚哑嫁,还不算补偿么?’王先生哭的更撼天动地说:‘这笔钱,是她暗地里托人送来给我的,却贫困至死都没将此事告知于我。这就是传统的中国女人啊!……她等了我十几年,那么想留下我,可却是她帮我离开了她。’那人笑道:‘快回家吧,你家中有新式自由的太太,有新式自由的太太教导出来的能歌善舞的孩子在等你。她一定比她漂亮且学富五车,她会念五国语言,她甚至也还不知道,风度翩翩的你曾经竟为一百块钱而如此困窘过。’那人说罢,笑着走了,不肯在看他一眼。王先生止住哀恸,思之亦然。忽然就忘了上一秒为什么伤悲。下一秒,擦擦眼泪,又高高兴兴腆着肚皮家去了……”   两人一边念一边笑到了一处,楚望也全当听个乐呵。只是一边听着,一边看上海日报的广告。   关于斯言桑那一篇,底下有一行小小批注:   斯言桑,一九零九年出生于东京,曾就读于柏林拉蒙私立高中,后转入英国舍本公学。现就读于牛津大学地质学院,后又于去年修第二学位国际法学。同年在《格兰桥》杂志连载短篇小说集《欧洲情书》。《欧洲情书》英文版于今年三月出版,中文版于七月起在上海《亦报》连载。   修国际法作为第二学位的同时还在连载小说,那么一定是忙到没有时间写信的吧。   那么也不要打扰他好了。   楚望如是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开始,可能会涉及到,许多男神与女神们……但是很怕写出来,写崩没写崩都会被喜爱他们的人骂,包括我自己的灵魂深处,都会无比谴责自己。所以就决定,给他们化个名。 其实比起另一位女神,我更爱迈特纳。她与哈恩毕生为世界和平事业作出伟大贡献,向他们致以我最高的崇敬!!我真爱这两个人,真的不是我想怀疑她!!女主怀疑她是不对的!!!是会遭报应的!!!我发自内心的仰慕她!!!若是觉得我写崩了,请千万不要打我,请千万当是莉迈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莉泽迈特纳!!!涉及到这一方面,我真的太害pia了!! —— 奥.海,不必多解释……1927年在伯恩那里毕业,1929回美国,1928本该在荷兰。设定是:在这一年,奥海的号比徐少谦装备要差一点。事先排个雷,我很快会放他出来了…… 这章出现的三位,除了莉.迈,其余都还是小号。正因为莉迈不是小号是巨巨,女主才会发自内心的问:“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个乡下地方啊女神??!!” *斯同学会暂且从女主人生轨迹里消失一段时间,但在另一领域会变成传说一样的,不停的出现在女主视野里。他的人设不会崩,不会崩,不会崩……没有狗血,没有狗血,没有狗血,有的只是滚滚的历史洪流!!! *《我的母亲》与《欧洲情书》可能会作番外写,也可能会单独另开一篇番外来放这两篇文,看大家怎么想。 *斯先生旁白:渣男,你老婆孩子叫你回家吃饭去,别傻哭了,当心笑死人。   ☆、〇六六 病人之十   越来越多的研究学生申请前来研究院。其中最多的, 是内陆学生与新加坡来的学生。   这些学生第一次去梁璋那里报到时, 他都会问他们一个十分耳熟能详的问题:“你为什么选择来我这里做研究?”   许多人会慷慨激昂的说一些客套话:“当然因为《中子的存在》!从没想到,除了欧洲, 日本与美国, 我们殖民地国家也能有这样一所真正能求学问的学校!”   也有一些相当实诚的:“因为便宜。去欧洲的船票要八十多块,去美国的要六十块, 去日本的要十多块, 来香港只要五块。而且,香港比上海与北平物价都要低。”   甚至不乏一些另类少女:“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徐教授在南开的采访,照片好帅!本人比照片上更有气质!”   既然来都来了, 不论觉得有前途也好,省钱也好, 徐少谦是活广告也好;各类夸奖, 梁璋只略叹口气,如数尽收。   萨昌先生从印度乘船到港,来了研究院报了到, 梁璋便再没个安宁日子。   一有空,他便抓着梁璋没完没了的陈述自己在船上的所思所想。   他用他那魔性的印度式英文,从早到晚喋喋不休,开场白永远是:“我听说这世上只有三个人能理解广义相对论!”   接下来以“广义相对论的不相容原理有一个极限”为题, 展开长达两小时逻辑清晰的陈述。   被印式英文魔音灌耳数周,梁璋只能非常抱歉的表示:“我对天体物理的理解力有限,不能解答你的诸多疑惑,非常抱歉!但是隔壁的徐教授, 他对这个非常在行,建议去找他!”   楚望在一旁支着脑袋对萨·昌先生致以眼神鼓励,好几次甚至忍不住要说:“你讲的非常好!那么快些去进行冷恒星引力计算,得出昌德拉萨卡极限!下一位诺贝尔奖得住非你莫属啊!”   一开始只拥有三个人的研究院,突然注入许多新鲜血液,一时混乱了很长时间。研究院大部分闲杂事务都是由梁璋来处理,而徐少谦则在隔壁办公室反锁房门,也不知在思考什么,大部分时间都选择闭门不见人。   一切在莉·迈到来那一天才勉强算步入正轨。   对于莉.迈女士,梁璋决定以研究院现有的最高礼仪——他本人亲自去码头——来接待这一级别的教授。   结果当天,他是红着脸回来的。   楚望乐了:“欸?”   徐少谦也结束了自己长达近十周的沉寂,破天荒第一次从隔壁实验室出来会见新成员——以从未有过的面色惨淡、胡子拉碴的状态。不止将那群女学生到嘴边“照片好帅!本人比照片上更有气质!”的话生生吓了回去,也着实把楚望吓得不轻。   梁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进实验室去,将他那堆揉作一团的计算草稿扔进垃圾桶。   莉.迈以两位学术人士惯有的开场白,操着一口纯粹的奥地利德式英语发音,主动向徐少谦自我介绍:“莉·迈特纳。我认识你,Dr. Tusi。我一篇量子论的论文引用过你的波动方程式猜想。”   徐少谦想了想:“我引用了你与哈恩博士许多论文,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楚望站在一旁,看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夸奖对方学术水平高,险些也忍不住插嘴道:我没引用过你们的论文,因为你们的理论太经典了,早已被写入高中课本,成为了常识。在论文里写到时,已经根本不需要标注出处。   莉·迈手中本就有四五个原子论的项目,跟她同来的还有两名项目下德国籍博士生。另外两人想来比起从前呆过的柏林大学,是不大看得起香港大学在科研上的前途。故而与他们谦逊的导师相比,显得十分趾高气昂。   然而两天后,徐少谦突然作了个决定:分科系。   并且告诉大家:上周他就已经提交了分科系的申请,将研究院的研究分作大尺度天体物理与小尺寸原子论两个方向。   他负责天体物理。   而原子核物理,则全权交托给莉·迈,由梁璋辅助。   随后包括萨.昌德拉先生在内的二十余位内陆、香港和新加坡学生跟随徐少谦研究天体物理。   另外十余人跟随莉迈与梁璋。   楚望也曾问过徐少谦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安排。徐少谦说:“她有资历与能力去主导一支团队。在她的名声之下,我相信会有许多欧洲学生选择来这支队伍。我也有更多时间去琢磨广义相对论。另外,出于一点私心,我希望梁璋未来能在某一领域独当一面。从所有方面来说,这是我能作出最有益的抉择。”   三位导师各有所长,未来远不会只有一篇《中子的存在》。楚望承认,这确实是对研究院来说最好的选择。   她也有她的私心。出于她的私心,她选择了女神与梁璋的实验室。   获知此事,徐少谦笑问,“我能否问一下原因?”   沉默片刻,楚望说:“因为喜欢。”   “喜欢?是么。”   “你已经问过一次了。”   勉强忽视掉那道盯得她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去了隔壁原子论实验室。   ——   言桑先生,   谢谢你的翻译。   最近有幸拜读了你连载于《亦报》的《欧洲情书》,仔细看了两遍。像王先生这类,往往以留学生自居,自诩为“新人物”。出国前被迫成婚时,认为“我的夫人很是聪明能干。诗文绘画无一不通,比我高明、且识得大体。”“但我始终不能不走,万般无奈,我还是一个人到了法国。”去法国四年,结识新欢,便“立刻写信告诉父亲,想要离婚。”这一类的“欧洲情人”们,却终究一手造就他人悲剧。许多年后,等那位带着悲剧色彩的“中国情人”去世,这类悲剧也才勉强算的结尾。   言桑先生写人情,往往带着一点冷漠的戏谑。这本书在欧洲出版后,会得到西方人怎样的评价?我竟十分想知道一二。   以上这番话,来自一位未作文艺创作之人的胡说,还请不要见笑。兴许你也不肯相信——你从前每一封来信所附诗歌,我都曾认真揣度与记诵过。《欧洲情人》后来的故事,我竟十分期待。   祝近好   楚望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〇九日   写好这封信后,她在信中又附上另一封信封,在上面写上言桑伦敦的地址,委托葛太太以她的名义,先寄往都彭先生那里。   第二次的法国汇款与玫瑰金桃花打火机一同寄了过来。打火机她先收起来,准备待葛太太下月生日再送给她。   不用去学校时,她就留在葛公馆中,陪葛太太坐在会客厅吃茶画图纸。   最近葛太太突然热衷于在上海租界买房。她懒散惯了,并没有时间去上海租界一间一间的看;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是个无比挑剔的人。种种特质归结起来,使得她买房的操作方式十分诡异且刁钻。   葛太太穿着喝下午茶的丝质长袍,头上包着头巾;托着一只茶杯,歪坐在沙发椅里。另一位约莫是上海来的房产中介人,手中拿着一本杂志装帧的册子,一页一页的翻给葛太太过目。   中介说十句,葛太太顶多回她两三句,也不过都是——“太偏”“没电梯”“没地方停轿式自备汽车”“这些个弄堂房子也拿来糊弄我?”   看了有十多间,葛太太直呼头疼。中介小姐面上过不去,唯唯诺诺:“葛太,这些都是许老板再三挑过,才让我给您送来香港的了。”   “再三挑过?你给我说说,他都挑什么了?”   中介不敢则声。   葛太太瞟她一眼,兀自喝了口茶。过了阵见她气顺了一些,楚望靠过去,笑道:“姑妈,不如我来帮你看看?”   中介眼见有了点希望,眼神直往葛太太与楚望中间来回看着。葛太太看在楚望份上,勉强默许了。   楚望倒也不需她多说,接过册子坐在角落里看了起来。   公共租界的不要,弄堂房子不要,没电梯的不要……排除法很快筛处许多,合眼缘的倒只剩下两间。   葛太太接过去一看,气笑了,“我的大小姐。”   楚望扯过册子,歪着靠在她身旁坐下:“姑妈您先听听我的意见。不符合您要求的,我都事先剔除了,余下这法租界里就这两间屋子。第一间,虽然老旧一些,但总能翻新的。第二间,墙皮电线破损,也是小事;但是总比在没电梯的公寓楼里专诚修个电梯的好?”   对于为什么不选公共租界,而只能选法租界,她便不跟葛太太解释,打了个“别的不合适”的哈哈略了过去。   葛太太摇摇头,笑了:“第一间离电车轨道太近,夜里轰隆轰隆的,怎睡得着?第二间,只就一个回廊,两间屋子,连个会客厅都没有,太小气。另外,两个地方都泊不住车,出行不方便得很。”   楚望倒忘了葛太太是个不爱走路,去哪儿都不缺车子接送的主,便笑道:“也是。”合上册子正要交还给中介,转念一想,突然问道:“第二间,法租界哈林花园的电梯公寓楼顶层,两间卧室,带浴室厨房与长回廊的公寓,大概多少钱?”   那中介本来奉老板命来香港笼络葛太太,大约想着若能卖两间公寓出去,老板脸上好看,她也能多得十几块抽成的钱,哪成想葛太太是这么难迁就一个人,上海香港往来一趟也不便宜,不想就这么白白扑个空。这便拿眼神去问葛太太,葛太太却不看她,只问楚望:“你真喜欢这公寓?”   楚望点点头,心道:好歹她攒了三四年才攒足小九百块钱,怎么也要在通货膨胀前把它们花出去。上海寸土寸金的一环以内,离外滩也就十分钟脚程;躲过了沪战炮击,也躲过了解放后;这可比在巴黎第八区买房养老还要划得来的买卖,为什么不买!   葛太太斜睨她笑着想了一阵,便问那中介:“是个什么价?”   中介比了个十。   楚望心里哎唷一声,没想着竟还差一百块。葛太太眯着眼睛看着她笑,接着又问那人道:“以你们许老板跟我的交情来算,这房子又是个什么价格?”   那中介哪里敢估量葛太太与她们老板的交情值几钱,自然不敢随便则声。   葛太太笑着将册子推还给她,“你回上海去跟他问清楚了,让他打电话来跟我说。”   那人眼珠子一转,心里想着:许老板这番派她来香港,兴许本就不是让她售房子出去,而是借着房子名义攀葛太太交情的。至于要给葛太折个什么价,待要回上海去问过老板,免不了会落个办不好事的名头给她一通发落。再一想,一千块兴许对寻常人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但久闻这位葛太在香港上海房产众多,这种小屋子这点小钱必定也入不了她法眼。于是按着她从前给另一位先生折过的价,又同葛太比了个七。   楚望心里直呼夸张:足足砍了四成有余啊!买房的价钱是这么杀的?   葛太太喝着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这点钱,我肯给,你许老板也不好意思要。”   说罢唤了亨利先生过来,那中介便搭讪着跟着亨利先生出去了。隔了阵又回来,手里拿着房契与合同递给葛太。葛太眉毛往楚望那一抬,那人便又递给楚望。   她打开合同一看,字早已签妥当。名字写的是她的,支票账户是葛太太名下的。   葛太又让蜜秋赏了中介一点往返沪港的脚程钱与辛苦费,这便就打发走了。   楚望手里拿着合同,正要张嘴发话,葛太太一挑眉,说道,“这点钱家里又不是出不起,不过就你姑妈我费点嘴皮子的功夫,别你的我的让人听了觉得小器。兜里那点儿钱,自己留着零花罢。”   楚望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给葛太太堵了回去。便笑了,嗳一声。   “你从没跟姑妈要过什么东西。今天开口了,就给你买下来让你跟小姐妹去上海时歇脚玩。当初乔玛玲结婚时,也有人议论那房子是我送她的。倘若要是你结婚,嫁妆自不必多说。”   我结婚还远着呢!楚望没禁住笑了。旋即又咦了一声,问道:“当初的房子真是小姑妈你送的?”   “我送她?想得挺美!”葛太太眼睛往隔壁一瞟,接着说:“她女儿结婚时,我这做姨妈的什么都不送,给别人听了去反倒赖我做人小气。送吧,你那位大姑妈便又觉得从我这里捡了天大的便宜,认为我舔着脸讨好她,跟她前嫌不计了。我就看不过她那副嘴脸。正巧那谢爵士终归不大愿意让他宝贝儿子随便在香港结婚,便来找我商议。我想了想,便跟他商议说:‘正巧我在巴尔顿道有处洋房。我便去同我那侄女说明你的意思,问她是非得要跟你儿子结婚不可;还是肯跟你儿子一刀两断,要这房产,风风光光的另谋高嫁。’乔玛玲当然自有决断。我便又同谢老头子商议:‘那房子不大,两口子过日子来香港歇脚,配几位佣人,正好够。这房子我折四成,你若肯,就买了去,以义女之名送给她作为结婚贺礼。这样一来你脸上有光,乔家面子上也好过。’这事就是这么来的。说到底,我不过折了个四成洋房的钱,别人非要说这房子是我借谢爵士名义送她的,我也乐意。”   楚望听得震惊了。原来处事还能这么处?   她又问道:“从前谢先生他爸爸来找您商量过婚事?”   葛太太冷哼一声:“他儿子自小在我这里玩到大,也算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这小子什么心性我太清楚了。我看他不错,怎可随便便宜了我那姐姐的闺女?我这关要是先过了,再跟谢老头子面前美言几句,这婚事就成了。偏偏我就是不肯便宜了她去。”   不免又想起了刚来香港时,在楼上听葛太太盛气凌人教训乔太太那一幕。   况且这事葛太太是让乔玛玲自由选择过了的:面包还是爱情,你自己选。   她不过是不肯白白便宜了那个从前欺人太甚的乔太太罢了。也因此,连带着懒得多费两句嘴皮子,去为乔玛玲讨个面包与爱情兼得的便宜。   她不由算了一下,这桩案子里涉及的人与情分。   谢老太爷自然知道葛太太搭着她的线占了便宜。但两人这么多年交情,深知对方心思与惯施的手段伎俩,倒也不气不恼,反倒因此良策落得欢天喜地;与葛太太本无仇怨的侄女乔玛玲求仁得仁,自然也不在话下;葛太太深恶痛绝的乔太太,自以为得了天大好处,实则被葛太太拿着七寸狠狠捏了一把;葛太太自己么,无非也外头留得一个大度得体的美名。   即便人情关系再复杂,葛太太也能游刃有余的打太极,照顾到方方面的情绪的同时,还能睚眦必报。   原来精明的人是这么做事的。有因有果,有算有计,条理清晰。   继而她再次感叹道:天道好轮回啊。   只可怜了那位谢择益同学,好好谈个恋爱无缘无故做了炮灰。   ——   原子论实验室进了越来越多的崭新仪器:崭新的粒子发射器与火焰光谱发射器,甚至还有雾室。   除了仪器,一些提纯元素也默默运送到了实验室,其中包括铍,钚与少量高浓度铀235.   楚望当然知道后续的实验室什么。只默不则声,默默在人群的最后做着本职工作:运算与记录。   隔壁实验室也有了新的望远镜。听学校风声,似乎要在太平山建立一个小的天文室,以备后续资金充足后扩展建立天文台。   这时内地报纸又开始大肆阴谋论的报导:“香港大学为什么继紫金山天文台建立后数月,又于香港建立天文室?”   楚望喟叹道:我们坐船过来搞研究,你们给报销路费和船票吗?   在实验室的日常就是。   萨·昌德拉先生不止一次的敲门来找楚望,哭丧着脸,手里拿着一堆计算草稿纸,操着流利的印度英文说:“Linzy,快来帮我算算这个引力和抗力!”   而梁璋则不止一次抓耳挠腮的咆哮:“为什么就是没法生成重铀!为什么就是有质量差!”   楚望为萨做着恒星内部抵抗力计算的同时,非常淡定的抬头建议并怂恿说:“兴许你该与迈特纳女士出门走走,散散心,就能想起来为什么了。”   也因此,梁璋不止一次的去徐少谦面前告状:“管管你的学生!她长时间质疑我与迈特纳女士纯洁的同事关系,并竭力尝试撮合我们!”   楚望心里笑道:我真的只是想建议你们出去走走。因为从前,这个理论就是在莉·迈女士出门走走的时候想出来的啊。   走走的同时增进了你们的友谊,那也是我阻止不了的事啊!   徐少谦手中已有一份论文成稿了,不过仍在求毛求疵的论证阶段。他平静的听完,平静的笑问道:“撮合的结果如何?”   梁璋比徐少谦要大上好几岁。但因为没有成家,又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缘故,楚望一直以为他只有二十五、六岁。后来听说他与莉.迈女士的年龄差并没有超过十八岁,楚望便放心大胆的进行“饭后散步”建议、及放心大胆的撮合两人了。   虽然莉·迈女士年纪稍稍大了一些,但却自带一股单身贵族气场,举止轻盈优雅,谈吐极有涵养又富有成熟女性魅力。研究室不乏年轻一些的女孩儿们,以东南沿海与印度、新加坡居多,大抵都是些未婚少女。跟她一比,便都显得有些营养不良、缺乏女人味。   也因此,梁璋曾悄悄评价过:“白人女子果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身材辨识度比中国女孩子高多了。”   这话不知什么时候传到莉·迈女士耳中。原以为她会生气,却没想在那天结束工作后,她走到梁璋面前,说:“不如出去走走?”   ——   后世做放射元素实验都会穿防辐射服,但实验室的人都没穿。   楚望曾提议过一次,被那两位德国学生以“莱顿与卡文迪许实验室做放射实验的科学家们,都没你这么小气”怼了回去。   她没有再多提建议。   葛太太见最近许多阔小姐们都时兴起了穿昭君套——旗袍或袄裙外头套一件茸白的大衣——初冬的珠羔毛紫羔毛,中毛的银鼠倭刀,大毛的白狐青狐玄狐……但凡葛太太觉得好看的,都给她买了一式回来挂在衣柜里。   但因怕去实验室挂擦了弄脏了,怪心疼的,临近圣诞节,才得到第一次试穿的机会。   虽然渐渐入冬,穿衣服较厚,但是暴露在衣服以外的皮肤也出现了一点辐射初期症状,人也变得略略有些嗜睡。某日在家午休,一觉醒来,楼下竟传来钢琴声、歌声与年轻女人的娇笑声。楚望拍了拍脑袋,忘掉了周五晚上是要去乔公馆的。   若是穿戴不得当的从葛公馆去乔公馆,被乔太太看到,未免要使葛太太遭乔太太一番言语奚落。于是梳洗妥当,换了件灰蓝水渍纹缎小圆领长旗袍。   楼下场子已经热络起来,三三两两也凑作了搭子。偏偏她这处下楼来去到门口,必得穿过整个热络络的堂子,难免不会冲撞了什么人。   立在台阶转角,楚望呼了口气,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既不失体统,又不使人注意到自己一气儿的出门去时,便见台阶转角下面孤零零贮立着个人,穿着灰扑扑的西装,立在阴影里面注目着厅堂里一堆飞禽走兽。似乎注意到楼上有人下来了,一抬头,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见到她的神情竟跟以前又不一样了。   谢择益以一种欣赏一位新式淑女的礼貌眼神,毫不避忌打量楚望,反倒盯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立在那里靠着阑干,笑说道:“我原以为在香港见不着谢先生了。”   谢择益笑了,“大约是有什么人无意之间思念着我,叫我一定回来一趟。”   楚望知道他这又是另一款俏皮话,倒也懒得搭理他。   这时,一位先生突然注意到谢择益。走近来取了香槟,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顿了顿,问道:“这位小姐是……”   楚望心里咯噔一跳,正想着要怎么同姑妈的朋友自我介绍自己,谢择益先接了话去,无比自然的笑道:“是今晚我的舞伴。”   那位先生点点头,拍拍谢择益的肩膀,笑着转身走了。   谢择益旋即朝她伸手,立在台阶下头,示意她下来。   楚望知道他的意思,下楼去,挽着他那只胳膊。转过身,两人并肩,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将她从厅堂里带到门口。   楚望松开手,呼了气,呼出一团白雾:“多谢谢先生。”   谢择益一手揣在西装兜里,立在穿衣镜前,仍旧笑着,“不客气。”   楚望取了挂在门口的白狐毛穿上。领口低了些,一截白白的脖颈露在外头。脖子上有零星一两点小小细细的红,像两颗分外细小的朱砂痣。若是在旁人身上,应是看不大出来的。偏生她皮肤白而细腻得过了头,仿佛一只纯粹脂膏白润的玉上一点点红色瑕疵一般,却更显得有一些异样的瑕疵美。   楚望知道那人立在背后看着她的脖子。一转身,扭头朝镜子里一看,便瞧见那两点红。   她伸手摸了摸脖子,说,“哦,是毛细血管破裂。”   说罢转身出了门去。   许多年后,有人问谢择益:“你平生见过最不解风情的女人是什么样?”   他总会想起那句——“哦,是毛细血管破裂。”   在一九二八年那个冬天,一个理智过了头的女人,生生将一段还未萌芽的爱情故事扼杀在了摇篮里。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还在群里感慨,好多喜欢的评论被删了,突然一觉醒来发现群里的小可爱给我写了长评……超感动。 太喜欢你们了。 —— *最初,给1927之后的故事准备了两个大纲,一个大纲跟核物理没有关系,另一个是有的。差不多从这一章开始,后面的故事有很多碰撞冲突了,也会有虐。会看到一个人的一腔孤勇,一群人的孤军奋战,还有一个民族的孤军奋战头破血流。尝试着去冲破一点什么,大概就是我摒弃第一个大纲,毅然决然选择第二个大纲的原因——因为很想写一篇女主强国文。 *这一章是我在半梦半醒下写的,有一点点乱,一会儿吃完饭回来修改。 —— *目前没有任何人OUT。我之前也说过,请不要太将女主的配偶是谁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和大背景比起来,意义真的没那么重要。三个人,有时跟爱有关,有时无关。太多因缘际会。到真正无缘的时候,我会在作者有话说里通知大家:这个人OUT了。 但是目前没有。 —— *目前,所有男人里面,个人来说,我最喜欢蒋先生这一款。   ☆、〇六七 病人十一   原子论实验室这边所有人都大感焦头烂额, 前途无望之时, 隔壁实验室却有两项假设立题了。   一是萨·昌德拉的《维持抵抗自身引力的冷恒星质量》;   二是徐少谦的《致密星可能存在》。   徐少谦一旦进入论文写作状态,能形容他的词汇只剩下痴狂二字了。看着如此一个年轻有为的帅教授, 形容一天比一天枯槁下去, 不止女学生们心疼,萨·昌德拉也颇为担心。   为此, 他曾不止一次对楚望旁敲侧击:“你不是也会修改论文么?要么你手头计算交给我来做, 你去帮Prof. Tusi改一改手稿?”   楚望从一整桌草稿纸堆里抬头来看了看昌德拉,又回头瞟了一眼日常抓耳挠腮的梁璋,摇了摇头。心想:同样都是黝黑皮肤的沿海大眼萌, 昌德拉先生已经懂得体恤领导了,而你呢!美人就在你跟前, 你眼中竟然还只有科学!   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个周五下午, 徐少谦手中拿着一叠稿纸,敲了敲原子论办公室的门,冲楚望无比抱歉道:“能否替我检查一下?我太太最近病得厉害, 今晚必得回去陪陪她。”   楚望点点头,一溜小跑将稿纸接过来,“替我问候师母。”   徐少谦疲惫的摆摆手,转身往长廊外走了。   楚望将稿纸铺在桌上阅读起来。读完摘要, 不由得欣慰笑道:某种程度上说,徐少谦也曾是受国家资金限制,被这个时代所耽误的天才。   后续天文设备一旦跟进,他的假想与论证, 比当代任何人都来得快!   按捺激动接着往下看下去,越看越止不住笑意。   梁璋在一边纳罕的问道:“咋回事啊?看篇文章也能笑成这样?”   他也探过头来看那篇论文的题目与关键字。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他写成的第一篇论文,怎么会是致密星?”   楚望听他这话说的奇怪,反问道:“科系不是早就分好了么。不是天体物理还能是什么?”   梁璋皱眉思索良久,说,“前段时间他振日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作计算。我替他整理草稿时,偶然看到他几乎已经得出一个原子核物理上的结论。虽然给他揉成一堆扔进垃圾桶了,我看可惜,重新给他拾掇起来装进文件袋了。”   楚望一挑眉:“关于什么的?”   顿了顿,梁璋朝楚望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去隔壁徐少谦的办公室。   徐少谦向来是实验室走得最晚的一个。周五下午,实验室别的成员零零散散走得差不多了,今天只剩下昌德拉先生。楚望与梁璋去时,他也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三人打了个照面,梁璋直奔徐少谦办公桌背后那一沓文件柜,翻找出一张文件袋。   楚望:“……这样翻他东西,真的好么?”   梁璋:“他东西向来是我给他整理的,这是我与他之间好些年的规矩了。有什么好奇怪?”   昌德拉约莫也摸透了徐少谦的习性,见怪不怪。只将一只牛皮制钱包扔给梁璋,说,“教授走时忘在办公室了,Dr. Leung 记得帮忙还给他。”   梁璋十分激动的将皱巴巴的稿纸从文件袋中掏出来,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狂草字迹中一页一页的翻找着,丝毫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楚望冲昌德拉抱歉的笑笑,昌德拉也没往心里去,微笑着祝了“周末愉快”,稍稍带上门离开了。   梁璋将头埋在稿纸堆里找了半晌,终于翻出一页来,拍到楚望面前,气沉丹田的说:“你看!”   那一页稿纸上,乱七八糟的写着一串串数字字符,页尾终于得出了一个质量差。那个数字圈起来,旁边标注着:分裂为较轻元素,并非生成更重元素。反应过程质量不守恒,前后有质量差。   这句话后面打了个问号。划了个箭头,箭头末尾标注了一个字母:c。   楚望脑子一阵轰鸣,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明白过来了。   关于核裂变,徐少谦几个月前将自己反锁在隔壁办公室时,就已经想到了!   面前梁璋还略有些疑惑的看着楚望,突然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梁璋一看来人,立马质问道,“忘带东西?我问你,为什么论文是《致密星》——”   他话没说完,徐少谦突然看见楚望手中拿着的皱巴巴的纸页,脸色一变,阔步走近前,一把夺过草稿,转头厉声喝问道——“梁璋?!”   楚望还没从上一刻的震惊之中缓过劲来,这一刻,又被徐少谦震得整个人一颤。一抬头,便见徐少谦脸色惨白,神情却阴冷无比,声色俱厉的质问梁璋。   梁璋也丝毫不惧,狠狠捶了一把书案:“徐来!今天是我在问你。你已经近乎得出结果了……一个沉寂了十余年的结果。为什么你却坚持要将自己分到天体物理科系!《致密星》呵呵?在这一篇理论面前,屁都不是!你早已得出结论,却成日冷眼看我们在隔壁因这个理论无数次失败、功亏一篑、一遍一遍验证别的错误的观点。很有趣吗?为什么!”   楚望脑中嗡嗡直响,一口气还没平复过来,左边一声怒斥,紧接着右边又是一阵暴喝。两人在她身边一左一右的峙立着,强大的威压几乎要蒸腾得她灰飞烟灭。   徐少谦盯了他一会儿,平静质问:“梁璋。告诉我,质能方程,是什么。”   梁璋摸不着头脑,却又咬牙切齿的说:“物质质量等于能量与光速平方的比值。你问这个的意义是什么?”   徐少谦摇摇头,侧过身,拿起一只真空球,放在天秤上。   真空球将金属天秤砸得哐当一声。   他回过头,目光如芒如矢,继续问道:“速度可达四分之一光速的快中子,轰击这样的一个235铀,每撞击一个铀原子所得到的能量,在链式反应中以次幂级递增。试问,在两秒钟之内,会达到一个怎样的能量级?请告诉我。”   梁璋听到“四分之一光速”时,整个人已经懵了。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一番之后,他后退两步,险些跌坐在椅子里。   “是……武器。如果有人也想到这一点,”他张了张嘴,嗫嚅道,“……那太可怕了。”   徐少谦轻声冷笑,五指拿捏起那只真空球,扔回它该有的位置。旋即转过头,轻描淡写看了楚望一眼。   楚望被他那一眼扫的汗毛倒竖,耳朵一阵阵发麻。   徐少谦接着说,“梁璋,出去。”   梁璋一愣。   “请暂时出去一下。我有话想与Linzy单独谈谈。”   梁璋被质能方程带来的链式反应构想着实吓得不轻。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单独消化消化这一结论,也没有太过在意徐少谦有什么竟要跟Linzy单独才能讲的话。故而听得徐少谦发号施令完毕,颓丧的从椅子里起身,出去带上了门。   黄昏里的办公室再度归于寂静。   只能听得徐少谦五指轻点搁置在木头桌上的草稿纸,嗒,嗒,嗒。   “你早就知道,”徐少谦看了一眼数月前被他丢弃的稿纸,抬头看着楚望笑了笑,“铀核裂变。铀核裂变。你早就知道,这一结果最终会被用作什么,对么?”   “对。”   “可你仍旧选择了原子核物理,而非天文物理。为什么?”   楚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说,“一战后,有一支英国队伍在西非观测到日食,论证了爱因斯坦的‘光线偏折’。这个故事被赋予了一个‘战后英德和好’的伟大意义,但是并不能成为终止战争的原因。”   徐少谦笑了。   “那么你靠什么作为自信,认为,如今我们这个满目苍夷的国度,能率先于旁人拥有引爆与投射能力?”   “因为您曾问我,‘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所以呢。”   “您说:‘国是日非,战乱频仍,教育不兴’。所以我来找您了。告诉您,我选择原子核物理,想拜读您的论文,并向您提出我的论点与假设。”   “教育不兴。即使不依靠原子核物理,也能将能拥有许多真正能求学问的学校。对于这一点我有许多计划,我们未来很快做到这一点,不是么?”   “来不及。”   “为什么来不及?”   “您的出发点是——教育不兴。如果倚靠教育一点一点立足,至少需要二十年光景。而我的出发点是——战乱频仍。”楚望心扑通纸条,手心发烫。“我们来不及了。”   “战乱频仍。”徐少谦沉吟片刻,低声问道,是什么时候?”   楚望微微闭了闭眼,默念道:“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八年,一九三九年,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五年,一九五零年。”   隔了阵,徐少谦又问,“谁?”   “倭国,战败国,美国。”   徐少谦埋下头思索起来。   楚望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们来不及的。即便我们不提出来,十年后我们的敌人也会发现……不,甚至更早。为什么不早一些,早一点做一些准备?”   徐少谦笑了,“凭谁?今年东北案后,二十万大军归顺南京政府,面对倭国无比卑躬屈膝。凭他们给出资源,能使我们研究出引爆与投射技巧,组建一支伟大军国?抛开这一切不谈。试问,倘使真的先于任何人找出引爆与投射技巧,以那些决策者的野心,你以为,他们会率先用它来做些什么?”   “这是武器,weapon。在某种情况下,它可能阻止战争的威慑力。某种情况下,它更可能成为催化剂。在它面前,我们人人都是蝼蚁,”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政治短暂,方程永恒’。但是这种事,一旦涉及政治,危及家国,便远远在你我掌握之外。”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想到过,可是。”   她知道。这一切她都思及过,甚至在东北火车被炸毁时,她几次都忍不住想将这个理论同徐少谦和盘托出。不过她终究克制住了自己。   她想起曼哈顿计划里,查理问弗兰克:“如果它真的能结束这一次战争,那么,下一次呢?”   可是。   楚望睫毛嗡动,嘴唇发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百万计无辜的人死伤。再设身处地一点的讲。一九四一,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所作的努力,统统付诸东流。”   片刻安静过后。   “如今知道它的,只有你,我,梁璋,决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这个理论。既然都知道代价,那么深信我们都会守口如瓶。明天开始,关于重元素的一切实验也都暂时停止几周。”徐少谦双手食指交叠,沉思片刻,问道,“守住这个秘密,需要多少军力?”   “三千。”楚望说。   “六千。”徐少谦接着说,“引爆与运输的计算,需要多少人。”   “一千人支撑,计算人数翻倍。”   “嗯。”他思索一阵,突然纾解眉头,抬头看向楚望身旁的桌上,“请递一页信纸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一九三一占领东北,三七不谈,三八除了水晶之夜外,还有个震惊中外的南京,三九欧战,四一登陆香港及开启太平洋战场,四五投射胖子和男孩,五零抗美援朝。 —— 朝鲜战争是我觉得最心酸的战争。那时候杜鲁门无数次表示:“我将会使用我们国家拥有的一切武器,来对付中国”。而使得他忌惮投核的背后的苏联,却始终不肯将他们的技术对我们顷囊相授。 试想,假如苏联早几年和我们谈崩。 而那时美国还没放弃朝鲜次要战场。 所以我一直有一点偏执的认为,屈辱史一直到中国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核威慑力量那天才算终结。 不过我不是一个核武器终结战争论者。   ☆、〇六八 病人十二   “有些太难。虽然难了些,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在最大程度保证稳妥的情况下, 我竭力去尝试一下。但目前来说,能做到保全这个秘密的人,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徐少谦接过信笺与钢笔, 快速写下一行英文,将信的抬头给她看。   那行英文是:“Dear Prof. Lutherford.”   他举着那页纸, “能懂得这个理论厉害之处, 会从所有角度权益考虑;有能力调遣诸多值得信赖的科学家,也有资格请求调动皇家军力的人,我想只有这一个。而这个人的品德, 我能用性命担保。”   她一愣,问道:“这个卢瑟福, 是那个……”   “欧内斯特·卢瑟福。是我在剑桥时的恩师。”   剑桥的卢瑟福, 那么就是那个桃李满天下,一辈子教出近十个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的学生的卢瑟福,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 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的卢瑟福。   是这个时代物理学界当之无愧的大佬。同时也是未来十年,物理学界十余位大佬们的恩师。   徐少谦竟然也是他的学生之一。   惊叹之余,楚望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中子的存在不论是谁发现的,这世上唯有卢瑟福, 怎么都不吃亏!   第二个反应就是,问徐少谦道:“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徐少谦抬头,“你也从没问起过。他是我老师这件事,意义重大么?”   “倒也……”   卢瑟福一九三七年去世, 不偏不倚躲过了一切硝烟战火,自然也没机会收到邀约,与他的诸多弟子相约美国未知区域与曼哈顿计划。   没等楚望回答,徐少谦继而毫不客气在信纸上又写下几行英文。写完之后,递给楚望。   楚望拿起信纸一看:除了抬头之外,全是些诸如关于不确定性原理、辐射发射率之类,看似彼此之间毫无逻辑关系的公式。   最末尾那个公式,则是联系起这一切的质能方程E=mc2.   除了公式外,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的严重性,所以写信来英国,向你寻求各方面的增援。——迫切的期待您的回信;您诚挚的,徐来。”   楚望有些困惑,问道:“这些公式之间看似没有逻辑联系,但若是落入情报工作者手中,不是难免也会有人找到方法破解?”   徐少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打主意想让她自己回想起来。   隔了一阵,他泄气,说笑话一般,“这世上能看懂广义相对论的,只有三个人。”   虽然全世界没人知道那三个人究竟是谁。这种说法也稍微有一点夸张。   不论如何,在这理论问世的二十年之内,即便从当今世界里揪一百名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其中也未必能有一个能理解广义相对论。   而徐少谦与卢瑟福,恰恰都囊括在这万中无一之中。   楚望点头称是:科学狂人,就是该这么自信!   不过卢瑟福的名字一经徐少谦提出,仿佛点亮一盏指明灯。一瞬间,仿佛黑暗前途中都有了一丝微光。   楚望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学术界宗师,后世口耳相传的,也统统是关于他与他诸多弟子横贯十九世纪物理学史的传说。   都说科学家是全人类的。她愿意相信,能够教出诸多德行优秀的诸如玻尔、索迪之流的学生,让徐少谦“可以以性命担保”的卢瑟福,绝不会可能为一己私欲、为求一国独大,而枉顾千万人性命安危。   徐少谦将那页薄薄信纸折叠好,塞入信封,写上地址。   起身披上大衣。   楚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徐少谦抬眉,看到她的神情,“仍旧十分不放心?”   “不是……”   “那是?”   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徐少谦笑了。   “很简单。记得那篇《到达超高空方法》的假设么?”   “记得。”   “嗯。一开始,我只是有一些怀疑。尝试论证假设的方法是,向你寄去这一篇英文论文,请你译作中文。论证结果,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想。”   “为什么?”   “我发现你自创了一些英译汉的词汇。我们,当下,许多名词的英文翻译,尚未统一定论。比如Violin Hypothesis,人们通常译作凡阿林猜想,你却斩钉截铁的写下了一个有趣、崭新的词汇,叫作:小提琴假说。又比如,Robert Hutchings Goddard,人们比较愿意称呼他为罗博哈覃丝,你为他取了个看起来更为正式的中文名字。如今留洋回来,懂得英文的人并不多,将英文用作中文交流的更少。人们往往各按喜好,胡乱将英文拟作汉字。而你,有你独特而规整的命名体系。这是一个人的能力所做不到的。”   “这……论据并不充分。兴许我就是这么一个思维新颖跳脱,又自成一体的人呢?”   “嗯。这确实不充分。但更有趣的是,你创造了一些词。比如,你更喜欢称水为water resource而非water。Water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匮乏,竟能称之为一种资源财富?我十分想要猜测一番。工业革命发展至今,许多资源无度耗用,未来不久,以煤为代表的资源,都将濒临稀缺。我不常钻研化学,因而也得不出工业过度发展,会对水——资源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你却理所当然的使用了这个词——恰好某种程度上论证了这一猜想。你有太多漏洞。故而,当初但凡请你审的稿,我都要彻头彻尾再去校对一次。”   环境危害,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才渐渐新兴起的议题啊。   但凡涉足物理化学领域的科学家,只要看到“water resource”这个词,必然会起疑。   还是大意了。   但是。楚望挑挑眉,“某种程度上。”   “种种可能性极大的‘某种程度上’的论证,我们可以归结为类似于:《中子可能存在》与《致密星可能存在》这一类可能议题,距离去掉‘可能’二字,已经十分接近了。”   “可是从《中子可能存在》到《中子存在》,整整用了十八年。”   徐少谦笑道:“而你想要为国效力的一腔热血,今天,将这十八年提早了。”   沉吟片刻,楚望问:“那么,当你问我,‘科学家当如何为国效力’这番话时。某种程度上,我能否理解为,你在挽留我?”   “当然。”   “所以你还说,‘请像最初防备你一样防备那群科学怪人’,是怕我这些显而易见的漏洞一经发现,很可能被某些对相对论求知若渴的物理学家架上实验台?”   “包括我。第一次发现你时,心中惊喜难以抑制。明白你的才学,任何一个所谓‘天才’,在你这个年岁阅历,绝无可能达到这种程度。有时,困惑我与旁人多年的议题,你不经意之间,却当作一个‘前提’在用。一开始想从你身上探知更多:未来这门学科会发展到哪里,困惑多年的难题将在那一年解决。但是探知过程中,我却发现自己身上最为可怕的特质。”徐少谦笑了笑,“我将你自然而然当作一个研究对象,只为满足我所谓对科学的探索欲。而这种特质,并非我个人所有,是我这类人群所有的。也因此,我无比庆幸我只是一位物理学教授,而非一位生物学家、医学家、神经学家、解剖学家……”   楚望叹了口气:“或者野心勃勃的军事学家。”   “所以万幸,我将你留了下来,”徐少谦苦笑。扬扬手中信封,“请让我们期待一点好消息。”   ——   即便能为他们提供诸多资源的卢瑟福,是个极富盛名,号召力强,品德出众的科学家。但他也只是一名科学家,而非一位身居高位的决策者。   他会如何保护这个秘密,又将会如何帮助他们周旋于诸多家国党羽之间?   脑子里一时间塞了太多东西。她慢慢整理思绪,连潜移默化间被徐少谦发现了自己来自未来这件事,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混混沌沌在葛公馆外下了车。   虽是周五,但临出门前,蜜秋告诉她,葛太太今晚与明日都没有宴会。故而这个周末还是可以在葛公馆闲散的过。   进门脱掉线绒大衣与围巾,正要上楼去换晚餐服,穿过走廊,听得厅堂里传来麻将声,伴随着熟悉的谈笑声——   温柔的男中音,是蒋先生:“女士们今天手气不错。”   爽朗清冽的女子笑声,是弥雅:“托葛太福,一下午光景赢钱赢到手软,没劲。下把输牌,不如玩点有意思的。”   蒋先生:“比如?圣诞过后订婚,今晚牌都归你赢。”   弥雅咯咯笑了一阵:“好歹等春假过后正式毕业呀。”   略带烟嗓的女中音:“横竖今天就去结婚,全当陪你们从两家人做成一家亲。怎样?”顿了顿,接着说,“这小两口打情骂俏过了头,你哥哥情场失意,也不知照顾着他的情绪。”   弥雅继续笑了阵,“他?天底下好事都给他占尽了,他哪里会失意。”   蒋先生也笑了,关切道:“女朋友又跑了一个?”   那发音十分经典的不太标准的粤普腔,低声笑道,“也不知怎的,女友来一个跑一个,打小就这样。兴许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罢,有什么的。你们还没习惯么?我都习惯了。”   楚望脚步顿了顿,突然想到那天小姑妈跟她讲的话。   兴许谢老爷子暗地里又托人搞了点子什么事罢。   天可怜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不知道这章会不会使你们觉得看不懂。总之记住卢瑟福是伟岸的保男主(核物理)派就好了。 *水、和水资源,大约是一位物理学人士与生物、环境人士之间的矛盾了。在物理学上水或者水分子,生物环境方面的人士更习惯称为水资源。但是“资源”“环境”这个议题,确实是在1950年代之后,才被广泛关注到。所以她说到“water resource”这个词,就好比一个人走过来跟你说:麦当劳全球仅此一家绝无分店,哪里来的连锁??(= =这么比喻好像不大对)。这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生物物理学专业的林致,与纯粹的物理专业的一点点区别。 *欧内斯特·卢瑟福……大约是可以将他的塑像放在家里,投论文前给他上柱香那种级别。在这篇文里,他很重要啊很重要。 *关于谢择益:有人问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人。我讲过的,典型殖民地男子。我为什么要写香港,就为什么要写他……关于他有啥用,点题用,升华立意,当枪使开涮用……自行发挥想象吧。   ☆、〇六九 病人十三   四个人似乎在拿蒋先生与弥雅婚期与葛太太公共租界公寓的监管权作赌注。还没开局, 穗细侍立在那间屋子外面, 见楚望回来,笑着喊她。   新一局还没开始, 屋里打着麻将四个都往外头看。   葛太太往椅子里一靠, “正好,楚望来替我玩一局, 我正有个要紧电话。”   楚望立在门口笑:“姑妈赢整宿牌, 怕要全败在我这一局。”   弥雅也直摇头:“别叫她来,我是怕了她了。”   蒋先生抬头,冲楚望微笑:“放葛太去罢, 她有要紧事。放宽心,下一局不赌钱。”   葛太太想了阵, 说, “既然楚望替我,正巧法租界那间公寓也该修缮一新。那爿地方不安生惯了,租界里的洋人巡官又着实可恶, 我实在不放心。楼里住着大大小小十来口人,鱼龙混杂的,每日里敞着门使人进进出出的,总归不大安生。若他输了, 待他回去帮忙作监管着。”   谢择益笑道:“我尚还没输牌呢。你们欺人太甚。”   蒋先生笑道,“难不成你真要让女士输牌?”   楚望正对谢择益落座。谢择益盯着她,一本正经的说,“那不行。牌局上不做绅士, 这是我的人生准则。”   他这话说完,连带穗细与蜜秋都没忍住笑了。   葛太太道:“唷,在租界混上个巡官当,越发了不得,竟连人生准则都有了。”   谢择益笑,“可不是么。”   谢择益嘴上说着不作绅士,明里暗里为女士送牌。楚望这个半吊子玩家,人生里头一遭不停吃碰——全都是从谢择益那送来的牌。   蒋先生都惹笑了:“你还真是什么牌都不给自己留。”   楚望也颇感好笑:“在公共租界作巡官这么闲么?上赶着给自己找事情做。”   谢择益打出一张发,说着,“闲倒不至于。”   楚望待要摸牌,蒋先生突然说,“三小姐是不是中大|三|元了?”   她一看牌,果真就差谢择益打出的那张发,可不就大|三|元了么。   她摸着那张“发”笑了好一阵,说,“谢先生等回了上海是再闲不住了。”   谢择益一脸坦然,“托三小姐福。”   弥雅直乐,“Zoe哥,你只说,是不是在爸爸那里吃了憋,今天特地来打葛太抽丰来了?替她照看公寓为名,葛太顺便在租界赐你一个住地,好让你有由头成日里往外跑。”   蒋先生笑道:“租界的中国巡捕也都有住处,英国政府竟这么吝啬?”   谢择益道,“也不是。只这头一年必得去给下级兵与大学生作教官,需一同吃住着,倒不方便外出。”   蒋先生不解:“谢少何至于非得去上海?”   弥雅道:“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为此跟爸爸闹了好大一场,将他一切钱粮都给断了。不是落魄至此,也不至于情场失意罢?”   谢择益笑笑,不答。   楚望看了他一眼,正要讲话,正巧葛太太接完电话火急火燎走回来,一脸愠色:“……这个叶四少!”   “谁将我们葛太气成这样?”弥雅抬头:“叶四少?那个叶文屿?”   葛太正在气头上,只冷哼了一声。   “新加坡那个潮汕橡胶园的叶家?怎么的,要入主中国市场了?”   葛太哼笑:“倒给你说中了。”   蒋先生纳罕:“前两年去他家橡胶园。门口还贴着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字日光华’。当时还想着,民国至今不都十余年了么,皇恩浩荡怎么回事?”   众人都乐得不行。   葛太太心里头有事,笑了会儿就不笑了,只皱着眉头出门去。   见姑妈心情不好,楚望自然也坐不住。同屋里几位请个假,三人也都体谅,只叫她快去陪葛太太讲讲话。   楚望出了门去,却见葛太太大冬天的,只旗袍外头披了件黑大氅,光着小腿,趿着拖鞋,立在门柱下吸烟。   见楚望出来,葛太太倒也不将心事藏着,问道,“真真那丫头许久没过来了,她究竟跟叶文屿最近怎么回事?”   “我最近也忙过头,没怎么回去乔公馆,更没与她说上几句话。叶家怎么了?”   葛太太皱着眉头吸口烟,“叶家做外贸生意做到内地去,最近正四处找门径通关系,想让他那四儿子跟新晋上任的上海海运副局长女儿订婚。又是合八字又是找熟识的人上门说媒,好容易两家说通了,他家里人圣诞节让他回去,他似乎听了什么风声,死都不肯回新加坡。他爸打听到他前些时候常同朋友上我这里,便以为在我这里将心玩野了,竟一通电话找上门来了。”   葛太太说着说着,渐渐的气不打一处来。   楚望知道葛太太倒不是生气叶家怪罪到她头上,况且,叶家也不至于做出如此大失体统的事。叶家这通电话找上门来,无非想知道将他家儿子绊住脚的姑娘是何人,家里做什么的。   薛家虽有钱,但有钱归有钱,与能为叶家行个海运外贸方便又是两码事;叶文屿若是将自己同真真恋爱的话同家里说开了了,叶家与薛家未必能成,还难免伤了真真名声;不说,叶家铁定是要捉叶文屿去成亲的。   事实上,她也在替这一对小孩子着急。就算私心里想帮一把,但一来不知这两小孩心里怎么想的,二来不沾亲不带故,没权利,也犯不着给他们做主。   楚望想了想,说,“姑妈也别担心。到时候找个正式的、人多的场合,将两人都叫出来,让您探探口风,不就好了么?”   葛公馆大多数场合都不属于“正式的”范畴,是不适宜于真真与叶文屿同台出场的。葛太太想了想,问,“为了真真算计到她婚礼上,不怕她知道了同你置气?”   楚望想了想,说道:“说到底,这事一开始还是弥雅有意撮合,也属她罪有应得。小小算计她一下,她也不至于生气罢?”   葛太太一乐,由着她去了。   回了屋,楚望让穗细给葛太太拿条围巾出去。吩咐妥当,折返进长廊,影影绰绰的,长廊中间一个高高瘦瘦影子孑立在那里,也开着窗户正吸着烟。想来楚望与葛太太都出去了,身为单身狗的谢择益也不愿在屋里吃那两人的狗粮,只好出了屋子,满腔愁绪的吸烟。   似乎感觉到有人过去了,谢择益侧过头,见是楚望,便将手里那支烟拿远了些。   走近了些,楚望道,“谢先生牌品很好。”   “嗯?”谢择益偏着脑袋,假装听不懂,又说,“新玩牌,手风大都不错。”   楚望笑了,“下把蒋先生庄家。”   “哦?”   楚望接着笑,“兴许还要接着麻烦谢先生。”   “哦,”谢择益这下反倒听懂了,“那你将要怎么谢我?”   楚望正想着要怎么谢他,谢择益却笑着将烟蒂扔进烟桶里。   也不等她答复,转身将回廊门拉开,将楚望请进屋去。   ——   那天楚望与谢择益在牌桌上联手使蒋先生中了三番,成功将弥雅与蒋先生婚期提前到圣诞假后,新年第二天。弥雅气得大骂楚望与谢择益狼狈为奸吃里扒外,蒋先生一边安抚小媳妇情绪,一边笑着许诺要给楚望与谢择益一份大礼。   因谢老爷子从前授了爵士衔,从英国体面的回了香港,想要在香港更体面些,便将自己元朗镇上一所花园别墅与田产捐给基督教会,算是庙产。蒋先生打听到这回事,为了使岳丈大人面上分外有光一些,故而特意将两人订婚仪式将在元朗镇举行。   因上回文钧与莱昂的事,楚望心里对谢择益本就有些歉疚。听说他暂时穷到找不着住处,楚望想了想,便同葛太太说:“我那修缮好了,不如便让谢先生暂住着吧?反正我也不去上海,不舍得租给别的什么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他不是因这事来想来找您么?姑妈便以你的名义让他暂且住着便是了,不要说是我说的。”   葛太太又纳罕又好笑:“你都没去住过,舍得让人先去住?”   楚望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叫他别将女朋友带回去就是了。”   弥雅婚期是订下来了,葛太太却三天两头逮着楚望发落:“再有几月你也十五了。那么你打主意什么时候让姑妈喝上你的喜酒?”   楚望打哈哈:“姑妈别恼。况且这事我也不能拿主意啊。”   葛太太道,“那斯少究竟几时毕业,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回个信说说,急死个人。要么姑妈拍个电报去他学校里问问?”   楚望乐了:“姑妈怎么不托人在泰晤士报上登报催婚呢?”   葛太太盯着她瞧,“这主意不错,这就叫穗细去登报。”   葛太太说着就要动身的意思,楚望忙不迭将她整个拖住,大笑:“姑妈饶了我!他修着双学位呢,我也还要等假期考试过后才正式毕业,现在算什么!”   姑侄两虽是闹着玩的,不过楚望也明白,英国久没回信,《亦报》上的故事却一直在刊载着。她面上虽不讲,葛太太也想激一激她,好瞧一瞧她是真的不急,还是只是在端着架子。   说不着急,倒也不全对。即使在通信发达的百年之后,两个闲人想要联络着,也还隔着七八小时时差;若是各自忙了,三两个月也未必说得上话,更何况是这个年代。   只是久不通音讯,想了解一下近况却无从了解起,总不免有些牵挂着。   不过楚望也有自己的诸多事情要去做,偶尔能从《亦报》上知道这个人还在地球那一面活动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   徐少谦通知“新会长抵达香港之前,原子核物理实验室的所有工作都请暂时停下来”,实验员们虽颇有不满,但也被迫闲在家里,因而楚望也有两周没见着徐少谦人了。   这两周里,徐宅也没有致电来让她去教拉丁文。   楚望一边记挂着剑桥是否有回音,另一面又记挂着真真的事,心想兴许能从徐太太那里探知一点叶文屿家里人的口风,便找了个时间打电话去徐宅。   接线员将电话接过去,过了许久才被接通。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响起徐文钧的声音,一如往常冷淡而言简意赅的说着:“最近你最好都不要过来。”   他声音非常轻,有一些模糊,似乎是手捂着听筒在说话。听筒虽然捂上了,却仍能隐隐听到那头传来女人尖叫声与哀嚎声,伴随着沉闷摔打声与啜泣声,听起来非常渗人。   那声音虽然已经变了形,楚望却仍能辨认出:是徐太太。   她深吸口气,问,“太太怎么了?”   徐文钧不答。   她又问:“徐教授呢?”   “接了电话出门去了,”顿了顿,“你还是改天打来吧。”   徐文钧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楚望耳朵里仍旧回荡着凄厉的哭声与嘶吼到变了形的咆哮声。   她握着听筒,心扑扑直跳。   刚将听筒挂上,电话又铃铃响了起来,响得她心直提到嗓子眼。   再度接起来,仍旧是徐文钧。   只是刚才勉强维持镇定,此刻因恐惧的啜泣而发着抖,断断续续的不成音——   “……您能不能,能不能还是现在过来一趟。她发了疯……文妈、文妈与我都绑不住她……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该找谁……”   楚望轻声细语安慰他一阵。挂断电话后,飞跑去找亨利先生打电话叫来葛公馆的司机。   坐上车,外头呼呜呜的刮着风。第二通电话里,吼叫已演化成咒骂,骂文妈,骂文钧,骂的非常难听,难听得连楚望这个局外人也觉得不堪入耳,更遑论文钧。一句句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更觉得车窗外连风声也化作女人的尖叫声。   大约是烟瘾发作了。   她看过一些远离毒品的宣传,只从画报上见过略有些夸大的毒瘾患者——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瘾君子犯瘾症。一边怕见徐太太,一边又担心徐少谦不在家,文钧与文妈奈何不了她,怕徐太太伤及无辜,心里也有些忐忑。   车到了莲花路,司机得了亨利先生嘱托,见她将脸埋在肘弯里,便格外关切的问着:“三小姐需要帮助么?”   楚望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   只因是别人家事,虽得了文钧恳请,但她已经是个外人,更不好让旁人参与进来,只吩咐他先在外面等着自己,若实在没办法了再来找他。   下了车去摇响门铃,文妈衣服头发乱糟糟的,隔着栅栏小跑过来。   见是她,一脸焦躁:“怎么是您来了?”一面抽泣着替她将门拉开将她迎进来:“老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陪陪文钧少爷也是好的。”   徐宅虽是旧房子,屋子里头连通着,每一间屋子也都能直接从院子里进去。文妈带楚望穿过院子去敲文钧那间屋子的房门,刚一进屋,便听得徐太太咒骂文妈:“你十岁上便做了我家家生子!我今日一头撞死在这里,便要晓得你日后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文钧立在屋里头,脸上也挂着两行清泪,却冷眼盯着那门,怒吼道:“医生早给你下判书:你今日若再沾一口烟,也是阴灵不远了……”   便听得隔壁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你们尽管将我杀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   只听得那木头门被撞得咣咣响,也不知是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听得文妈心疼得眼泪哗哗直往下流。楚望隔着墙小心安抚道:“徐太太,他们不肯讲,您先告诉我他们将烟藏在哪里呢?”   她一面讲着,一面朝文钧狂使眼色。   隔壁慢慢安静下来。楚望便又假意小声说着:“徐太太,我正在给您找,先别着急——等我找一找。”   门那边这才气若游丝的:“……那……你找快点……”   楚望让文妈守着那道门,便将文钧拉到角落里小声询问:“最近是一直都这样?”   文钧擦了擦泪,“一开始拿绳子将她捆起来,她挣咬得满手满脚都是血,叔叔心疼,便自己关了门守着她。有时好一点,便安静的躺在床上阿屎拉尿,坏一点,就像现在这样……晚饭前她还好好躺着,叔叔给她喝了些汤,接了电话出门了,没想一出门便又发起疯来。”   正常情况下,女性上肢力量只有男性百分之三十;徐太太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文钧不过十岁,文妈年纪又大了。   一早听说徐少谦不喜家里佣人太多;二来,徐太太身体本不大好,外头请来的,总归人多嘴杂;故而徐太太过来香港也只带了文妈一人。   是以如今整个徐宅里,也只有徐少谦能将她按捺住;即便如此,这也仍旧是个体力活。   楚望想了想,便又小声问道:“屋子里有绳子么?”   文钧点点头,从抽屉里翻找出一沓棉绳。   “一会儿我与文妈去将太太手脚都抱着,你将她捆起来。我们在一旁守着太太,一直等到徐教授回来再将她解开,你看行不行?”   文钧摇摇头,“她发起疯来力气大的惊人,还老摔东西。什么都摔:花瓶,椅子,剪子……我们捉不住她,她便拿东西砸人。”   楚望想了想,“我家司机在外头,男人力气大一些。我去请他进来,到时候我多给他一些钱,再多吩咐几句,让他决计不将这件事讲出去……”   楚望话还没讲完,门那头突然尖尖细细的说了句,“你没有在找烟,你们在做什么?我听到你们说话了。”   文妈一个着急:“他们可不是正在找!”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尖声笑起来,笑得楚望整个汗毛倒竖。徐太太笑过后,厉声咒骂:“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我这将死之人,便叫你们都不得好死——”   那门又被撞得砰砰作响,几扇合拢的木头被撞出些微细小的缝。   文钧也怕得不行,偎着楚望直发抖。文妈直叹气,嘴里呢喃着:“横竖都要没命了!大不了就再抽这一回!”   眼见她哆嗦着便要去开那门,楚望直扑上到门上去将文妈挡住:“这都戒到多少天了,就这么功亏一篑么?”不等文妈开口,她便又说,“我家司机正在外头。男人力气大许多,烦请将他请来帮帮忙,一定能使太太|安安生生绑着等到先生回来。”   “哪能随便让外人看到太太这副模样……”文妈含泪摇摇头,盯着那扇开了裂的门。   叹了口气,一扭头,终归是向楚望妥协了:“还烦请您将他叫进来。”   楚望推门跑出去。外面黑漆漆的,院子外头黑色轿车亮着,背着光倒使她什么都看不见。前一夜下过雨,踩在地上滑腻腻的咯吱作响。楚望一边朝外面跑,一边叫那司机的名字,跑着跑着便在院子里跟人撞了个满怀,险些滑到在地上。   那人死死拽住她的胳膊,楚望才勉强站直了没真的摔下去。   她仍旧什么都看不清,来人却拽着她,不解的问,“林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那人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意识过来,猛的松开她,阔步往屋子里冲。楚望揉揉眼睛,突然顿悟过来这是徐少谦,也扭头跟着他往回跑。   徐少谦拧开那间屋门,一个黑影便要往门口扑,被他一伸胳膊挡住了——   徐太太披散着头发,瞳孔发散,衣衫不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咬得徐少谦闷哼一声,捉着她另一手将她反扣起来。徐少谦回头看了楚望一眼,额头上细密密渗着汗,在夜里发着亮。他偏了偏头,咬牙说,“去隔壁屋子呆着别出来。”   楚望嗯了一声,快步跑进文钧那间屋子。   隔壁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不时爆发出哀怨的哭喊与对徐少谦体无完肤的诅咒。   徐少谦一直温和的低声安抚着。尔后,伴随着一阵狂呕,哭声也渐渐细弱下去。   这边屋子里却静得吓人,文钧抱着楚望的胳膊瑟瑟发抖,楚望心也扑扑直跳,不知徐太太究竟是好一些了,晕过去了,还是咽气了。   没一会儿,一阵排泄物,伴随着呕吐物的腥酸臭味,隔着门飘散过来。楚望胃里一阵翻滚,险些也呕出来。   又过了一阵,隔壁传来徐太太的呜咽:“……我……我实在太难受了,快让我死了好了……”   徐少谦轻声说:“哪里就要死了?这不好好的吗。医生不是说了?等将烟戒了,再养好一些,我常带你出门走走。不是还一直想去马来亚么?”   徐太太低声啜泣着,“我……我怎么能讲这么恶毒的话,我这样子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不碍事。你若好了,同文钧与文妈道个歉,便都不会怪你。”   “我哪里会好?”徐太太呜咽一声,“我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太太,你还留着我做什么?趁早让我撒手归西,做孤魂野鬼去罢。”   “当初谁信誓旦旦同老祖宗发誓:‘生要作我徐家人,死要作我徐家鬼’的?”   “便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徐家祖宗哪里会认得我?”   徐少谦便又笑她,“那便快好起来,替我生多一些。”   ……   徐太太|安然无恙,楚望心里也放心了一些。但意外听得夫妻之间的私话,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徐文钧立在角落里,小声而怨毒的说,“早些死了多好?!”   他这话只给楚望听见了,连文妈都没听清,隔壁便更没可能听见。   楚望扭过头正想教育他几句,却见他整个团作一团,扑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过还是个孩子。小小年纪,突然要受这么许多的刺激,楚望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楚望在一旁守着他哭了会儿,等好些了,也没听得隔壁什么动静,便让文妈晚些同她替徐先生徐太太告辞。   刚走出门,屋檐下面正坐着个人。   见楚望出去,徐少谦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楚望也正好在看他。只一眼,她顿时吓了一跳。   月色里,他脸上清清亮亮的,泛着微光。   徐少谦在哭。   素来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上面却沾了些污秽物与黄渍。坐在那里,整个人乱糟糟的,落魄又无助。   徐少谦坐在那里,也不避过她,只茫然无措的朝她看过来。   在楚望的映像中,徐少谦应当永远是思想敏锐深刻的,气质干净儒雅的。若是以往,楚望决不会相信他会与脏污发臭,或是落魄无助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一起。   今天之前,若是有人跑来告诉她:“徐少谦正穿着一件身脏兮兮的衣服,上面全是屎、尿、白沫与呕吐物。他穿着那样脏的衣服,正坐在地上哭。”   她一定一脚将这人踢飞。   但是她却亲眼见到了,却仍旧还是有些不确信,坐在屋檐下那人就是徐少谦。   从未见过这样的徐少谦,楚望呆立在哪里,整个人都有些震撼,甚至不知该往哪里走的好。   呆站在院子中央时,她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徐太太讲她第一次随徐少谦乘船去马赛时,那个以为自己的妻儿都要夭折在船上,绝望里满船寻求救助的、十六岁的徐少谦——约莫也是今天这样。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国那年,大略也是这个岁数。不过坐十几小时长途飞机而已,人人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即使与家人暂时分隔几月,仍能够视频通话——她也一路从海关哭上飞机,眼带泪痕,倒头一睡十余小时。   仍旧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却要经历旁人都没经历过的生死两隔,求告无门。   楚望就这么静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   “吓到你了么?”   楚望摇摇头。   徐少谦像是试图宽慰她似的的笑着说,“今天将你牵扯进来,让你看到这情形,实在抱歉。”   “文钧也是吓坏了,才叫我来。今天的事,我只当没看见过。”顿了顿,楚望又问,“徐太太没事吧?”   “没事了,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烟瘾犯了,是常常会这样,你以后见了她……倒也不要怕她。”   “我不怕。”   “她只是疼的厉害了。”   “我知道的。”   徐少谦静默的坐在那里,楚望却仍能感觉到他很想与人讲讲话,便又隔了一点距离,在他旁边坐下来。   待坐下来了,才看见他手里摩挲着一张着了色的照片。钱夹放在地上,照片正是从里面取出来的。   见她坐下,徐少谦便给她看那照片。照片上看着是个笑容爽朗的少年,衣服是晚清装扮,头发却没剃,用着明朝时期的发型,发上簪缨。楚望远以为那是民国成立前少年时的徐少谦,再仔细一看,照片上那人却是扮了男装的,少女时的徐太太。   楚望咦了一声,徐少谦便笑了,说,“她虽是旧式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心里却是个小子。我常拿这事取笑她,说,‘当初媒人来同我母亲说媒时,说的可是位温婉止雅的闺秀,来的怎么是你?’”   楚望笑了,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许久。   隔了会儿,徐少谦又有些不大确信的问,“会好的吧?”   “烟戒掉,慢慢养着就会好的。”楚望自己也是个讳疾忌医的,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平更有些将信将疑,只好先随口安慰着。   徐少谦点头,嗯了一声。似是有些累了,垂着头,将照片收起来,又将一纸电报递给她看。   “晚上英国的电报到了,学校来电叫我去取。没想这么点时间里,她出了事,”徐少谦勉强笑了笑,“他们的船很快就到。今天也辛苦你这么晚跑一趟。早些回去,往后……还有许多要紧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一觉醒来会后悔直接将这章发了出来= =这狗血洒的我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以为这两章并起来能有1W字,结果还是差了点。 —— *你们真的不要笑谢择益的英文名,因为真的就是作者妈想找个机会拿来洗涮他。 —— *徐少谦生于1900年,徐太太生于1897年。   ☆、〇七〇 病人十四   再看到徐少谦时, 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收到电报的第二周周一, 徐少谦向告知所有成员:“在达安特号抵达香港之前,所有人不得插手研究院工作。”而几乎在同一时刻, 香港总督也收到电报, 遣了两队士兵把守研究院,严格盘查所有人进出携带物品、资料, 将研究院所有人往香港以外邮寄的信件都截留了下来。   英国轮船抵达香港之前, 研究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凭什么不允许我们给家人寄信?”德国博士卡尔与霍夫曼不止一次愤怒质问英国兵,“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做!”   “那要问你们自己的人。”英国兵笑嘻嘻的回答,“有人通知我们:拒绝接受调查的一切研究员, 可以直接交给国际法庭处置。不想坐电椅的话,还是奉劝你们不要闹事。”   无论成员是何种愤怒与不解的态度, 徐少谦都以万年不变春风化雨态度, 微笑的劝告道:“请再耐心等上一周。”   梁璋却没有这等修为。旁人无数次的逼问,他尚能面红耳赤的缩在墙角一言不发。直到莉·迈也十分不解的问他:“他们究竟在维护什么?维护我们,还是在为了什么防备我们?”   梁璋急的抓耳挠腮, 却仍旧守口如瓶:“我真的不知道!别问我!”   殖民地上的英国人对有色人种态度素来恶劣惯了。上海、香港、新加坡的华人与印度人早习以为常,而身为白人的卡尔与霍夫曼从没受过这种对待,一时间十分气愤于英国兵的嚣张与傲慢。   两名德国博士多次在英国兵巡逻走过时挥舞拳头以示不满。过了几日,两名下尉牵来一只黑背犬, 给它取名“普鲁士”。在德国博士经过时,笑嘻嘻的吆喝道:“畜生哪里听得懂英文!但是普鲁士别怕,你的亲人们来了,他们一定很想同你说说话。”   研究室内, 白人与有色人种的矛盾也爆发过一次。霍夫曼受不了这样与日俱增的煎熬,终于将自己所有研究资料狠狠拍在徐少谦办工作上,怒吼道:“我不干了!我滚回德国去行不行?”   面对炸毛的德国灰熊,徐少谦异常冷静的笑着说:“再等等吧。”   看着霍夫曼在办公室暴躁的怒吼咆哮,昌德拉也平静的安慰这位德国人:“殖民地上的英国人都是这副德性,你们要习惯。”   人人都默认徐少谦与梁璋是知情人,并自然而然的将楚望排除在知情者范围外。虽然看起来她的日子比徐少谦与梁璋好受多了,事实上,所有事情还没开始,实验室内部便分崩离析,楚望心里也一直暗暗捏了把汗。   幸而达安特号很快抵达了香港。   来之前,先来了两队英国下级兵将研究院层层把守起来。整个研究院的人在办公室里静候着,大家都不免有些躁动。   霍夫曼将徐少谦拦住,指着楼下那群耀武扬威的英国人,无比暴躁的问:“手头工作停止这么多天,禁止我们往回寄信,如今还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我们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囚犯!”   徐少谦笑而不答,随后转身下楼。   霍夫曼一拳捶到棉花上,扭头怒不可遏的狂吼:“我要辞职!”   总督亲自带人去码头将人接过来。徐少谦下楼去迎接时,楚望根本坐不住,也急不可耐跑到阳台上去观望着。   两辆轿车缓缓驶了进来。   楚望目不转睛盯着停稳的车——总督笑着去将车门打开,后座上缓缓又下来一双长靴马裤、小眼镜、高个子、严肃脸的大胡子。此人穿着一件长风衣。   长风衣大胡子的卢瑟福下车的那一瞬间,楚望作为一个脑残粉,激动地几乎要跪倒在地。   周围同她一同观望着的嘈嘈杂杂的研究员们,在他下车那一瞬间,也安静下来。隔了片刻,她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各语种混杂着的惊叹与尖叫——   “卢瑟福?欧内斯特卢瑟福!我的天!”   还没来得及承受来自卢瑟福的刺激,紧接着,卢瑟福身后,一个秃顶小胡子与一位犹太年轻人也走下车来。   楚望耳边立马又响起一声尖叫——   “那是不是卢瑟福的助手威尔逊?”   另一人抓着脸疯狂叫喊:“是的!就是他!去年跟康普顿一起拿了诺贝尔奖的雾室发明者汤姆生·威尔逊!”   ……   所有人里面,只有楚望抽空认真辨认了两人身后那位犹太年轻人两眼。   ——这是不是奥本海默?   是刚离开波恩,初出茅庐的二十四岁奥本海默么?   徐少谦与卢瑟福走在最前面亲密的交谈着,犹太年轻人冷冷的盯着这两人,眼里满是嫉妒。   楚望心想:哦,没错了,就是他——四年前他被卢瑟福拒之门外,三年后卢瑟福走哪他跟哪,除了奥本海默,没有别人了。   卢瑟福与徐少谦拥抱过后,简略寒暄几句,两人直奔要事并肩上楼来。在楼上观望的众人迅速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并坐得安静乖巧。楚望沉浸在青年奥本海默的美色里,回过神来,正撒腿要跑,被徐少谦逮了个正着。   “过来。”徐少谦笑着冲她招招手。   楚望小跑过去。一行人转身进入一间密闭的办公室,将门关上。   徐少谦便同卢瑟福介绍她,“卢瑟福教授,我的老师;林致,我的学生。”   楚望乖巧的拍着马屁:“卢瑟福教授,我非常非常的崇拜您。”   可不是非常崇拜么!您的卢瑟福模型贯穿了我整个学生时代啊!   卢瑟福用欣赏有为后生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楚望几乎昏倒在地:卢瑟福看我了,此生足矣!   紧接着,他对徐少谦说:“不错。当初我不愿让你离开剑桥,现在看来,你的选择兴许是正确的。四年而已,你手下也人才辈出。”   楚望心想:桃李满天下的那位是您老啊。不止您,您的许多桃李也将要桃李满天下——比如现在您旁边站着的这位名叫威尔逊的助手,还有您背后那位脾气很坏,素来不甚欣赏,还将别人拒之门外的学生——他可是曼哈顿的主导者,未来的原|子|弹之父啊!   她正想着,脾气很坏、不受人欣赏的青年奥本海默不屑的哼了一声。   卢瑟福这才又同徐少谦介绍他:“罗伯特。你离开剑桥那年是见过他的。”   奥本海默自动同徐少谦握手,并冷着脸说:“徐,我也见过你。你离校那一年,我试图想要成为他的学生,被他无数次拒之门外。人们常说我对此怀恨在心,因而不论他去哪,一旦我打听到,一定要阴魂不散的跟着他来。欧洲著名实验室有个传闻:奥本海默这辈子无缘做卢瑟福的学生,所以对卢瑟福的所有学生都怀恨在心。徐,你要小心了。”   卢瑟福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他来。但是动身出发前,仍旧没忍住给他发了个电报,请他同乘一艘船前来。发了电报后第三天,他就出现了——从荷兰到英国的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了?”   众人都大笑的时候,楚望心里又咆哮着:大佬!您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是正确的。您没有看错这个人——他可了不得啊!   笑了一阵,卢瑟福又收敛起神情,说,“再晚几周,等英使的船抵达香港,同你们的政府将一切合约商定妥当之后,我会致信去罗马大学、莱顿实验室与巴黎理化专科学校请几位更为重要的人士——以你那一篇《致密星》的发表为名义。”   “请恩利克,与约里奥夫妇?”徐少谦问。   卢瑟福点点头。   过了会儿,语重心长的说道,“我一直想着:这里会给你什么前途?恐怕只会埋没你。但是没想到的是,你做到了。”   徐少谦笑了笑,“可我仍旧遇到了麻烦——重大的,全人类的。”   卢瑟福又说,“我恐怕,你处理起事情会十分棘手——因此,一收到你的信,我仍旧以最快的速度请示女王给予我一个非正式的官方的身份,维持起物理学家与英国行政部门的联系,并监督已经从英国出发的英使。除此之外,我时常听说听说,在殖民地上,英国官员与士兵的脾气向来非常糟糕。因此,我担心你处理起来,会相当棘手。——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徐少谦点头,“这里所有人,现在都在隔壁实验室里——他们等了许多天了。”   卢瑟福点点头。徐少谦将门推开,一行人走到走廊上去。   卢瑟福往实验室里看了一眼,徐少谦作了个“请”的姿势。   卢瑟福三两句步入实验室。所有人都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走进来,非常安静的等待他讲话。   楚望也快步跑到自己的位置上,乖巧的坐好。   顿了顿,他直入主题:   “你们也许十分好奇,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是以一个非官方的身份,恳请你们,与我一同在这里守护一个伟大的秘密。但是很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权利告诉你们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将为什么而斗争。   但是我相信,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很快将会猜到这个秘密是什么。也因此,我们所有人,都将为它付出相应程度代价;   当官方的协议商谈妥当以后,这个计划,便将要正式启动。而从那一刻起,我们都将失去一部分自由、部分通讯与隐私权利:每一封往外拨出的电话,寄出的信件,都可能面临监听、监视、层层盘查甚至收缴;甚至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跟踪与监视;我们当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交由国际法庭审判。   科学无国界。科学应当是属于全人类的财富。但我认为,当它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时,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的为其鞠躬尽瘁。   如果你们为此感到不舒服,或者害怕,那么请现在,立刻离开,回到你应有的地方去。那么,你也与这个秘密无关。”   他一讲完,便环视着这个拥有六十人的实验室。   实验室仍旧非常安静。不少人互相打量着彼此,而让所有人都倍感讶异的是:   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他再问了一次:“现在选择离开,仍旧还来得及。”   一秒,两秒……时间慢慢过去。   所有人都坐在原位上,没有人离开。   这时,昌德拉突然扭头问:“霍夫曼!早晨你不是还是说要辞职吗!”   “什么!我竟然说过这种话?”   卢瑟福问:“那么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霍夫曼红着脸抓了抓头发,站了起来,有些害羞的问道,“卢瑟福教授,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问。”   “我给我在德国的妻子写信,也必需通过层层审核吗?”   “如果是一些令人脸红害臊的内容,我会诚恳的建议你,在这一周内多写一点寄出去……再晚一些时候,兴许我们会替你将妻子接到中国来。   在众人的轰笑声里,楚望却莫名的被震撼到了。   当科学进步危及全人类生命安危,科学家理应首当其冲,为其鞠躬尽瘁。   所以没有人选择离开。   太好了。   ——   在人身自由受到更为全面的限制前,弥雅如期到来的订婚典礼给她提供了一个外出放风的好机会。   一周过后,元朗镇。   那天是个相当好的天气,蒙蒙冬日里,难得能有个这样的艳阳天。   花园别墅虽说在元朗镇,但也在元朗边界的山上。诸多主要人物,不想走路的,从后山直接开车上山顶去;第一次来的,大多愿意从前山上山看看风景,但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上。   元朗镇尚要落后一些,从这一处上山,可以乘竹轿,也能步行。原本人烟稀少的山,从半山下了车来,突然一群轿夫便吆喝往这群姑娘少奶奶们附近着簇拥来,吓了众人好大一跳。一些国外回来,或是白人的姑娘,觉得十分新奇,都去找轿子乘。楚望远远看见薛真真跟在乔太太后头,穿着一件浅黄中装,眼睛亮亮的盯着轿子瞧,似乎也蠢蠢欲动的样子。   乔太太看出她的心思,大约觉得在这位便宜亲家的订婚宴上,自己家养出来的女孩子兴高采烈去乘轿子,不免显得有失体面。便瞪了她一眼,好让她打消这门心思。   葛太太跟楚望待在一处,见她眼神往乔太太那边飘,便也随她看去。看了一阵,心里头觉得好笑,三两步走上前去搭着真真的肩膀将她拐走,嘴里冲乔太太笑说着,“乔太,弥雅惦记这丫头得紧,咱们行客也别让坐客等久;乘轿子上去比两条腿走路快些,好让谢爵士心里头也爽快,怎样?”   “葛太都亲自来请了,哪有不去的理?真真,好好同葛太学学为人之道,啊。”乔太太脸上笑得满面春光,心里指不定恨得咬牙启齿。楚望笑着同乔太太打了个照面,乔太太睃她一眼,又补充道,“瞧楚望,大方利落的,越发人才出众了。”   楚望自然不想在她跟前讨没趣。礼貌的打过招呼,慢悠悠同穗细和蜜秋一道走在最后头。因人烟稀少,高的矮的森森树丛里头藏着凤尾,太阳底下,空气尘埃都香喷喷寂寥寥的。往山谷底下看去,偶尔一阵窸窸窣窣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鸟儿过去了,还是山里砍材的人走过。   再往上走一阵,一座黑黑的木头房子,门牌摘落了,外头铁丝网上却晾晒着红黄相间的印度人头巾。楚望正瞧着好奇,突然身旁多了个人,同步播报似的解说,“这是警察局分所。”   楚望侧身抬头一瞧,旋即笑了,“啊,是谢先生的同行啊?”   “嗯,同行。不过这里头的巡捕是印度人。”   楚望点点头,心里想着:反正都是令人敬佩的警察叔叔。慢悠悠朝前头走着,楚望又问道,“怎么不同家里人从后山上去?”   谢择益面不改色的说道,“因为知道三小姐要上前山来。”   楚望按捺住想要翻白眼的心情,继续笑着打趣他,“难不成是谢爵士还在同你置气?”   谢择益却笑了,“嗯。自家请客,竟没一个人通知我,要我不请自来。”旋即他停下脚步,给她看那件灰色西装领口,“礼服竟也要我自己去求人做,够不够凄凉?”   楚望乐得不行,又凑过头去瞧那身西装做功,见那领口下面一行刺绣觉得面熟,突然咦了一声,“你认识索米尔先生?”   “索米尔?”谢择益盯着她想了想,“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弗兰克·卢卡。”   听到这个名字,楚望略略睁大眼睛。顿了顿,她问,“这位卢卡先生……”   “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国陆军少校,十年前不幸去世了。”   “死于一战?”   “并不。他甚至从凡尔登战役活了下来。”   从凡尔登绞肉机活了下来?!   “那后来呢?”   “还没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更没有因战功赫赫而收获任何功勋与封赏。在陆军医院接受治疗时,因一项罪名指控,带着满身炸|弹碎片,死在被放逐的路上。”   听完谢择益无比平静的讲述,楚望沉默了。   谢择益也默默跟在她身旁走,并不多话。   隔了会儿,她问,“什么样的罪名,竟要这么残忍的对待一位功臣?”   谢择益想了想,说,“尽管二十年前英国人人知道这件事。但是,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兴许该去问问……嗯,那位法国裁缝先生。看他是否愿意亲口告诉你。”   英国一八六几年废除同性恋绞刑,改为阉割与放逐。   其实谢择益不讲,楚望也大约猜到了。但正因猜到了,联系到索米尔先生与那张照片,她心里更是觉得凄凉悲哀,五味陈杂的。   再往山上一点,高一些的树枝歪歪扭扭的支在道上来,好几次险些戳到谢择益额头上去——大约是修整山道的工人并没有顾及到谢择益这类身高人群的爬山体验。越往山上走,别墅也渐渐越多起来。前面乘轿子的先走了,后头走路的穗细与蜜秋为不打扰两人说话,也拉开一截距离。楚望心想,倒也为难他长手长脚的,非要收着步子跟着她走在后头。   正想就他这绅士的行为夸赞他两句,一间别墅里突然冲出来一只小而肥的哈皮,龇牙咧嘴的冲楚望汪汪直叫。笑着冲那狗摆摆手,却哪想那狗越吼越厉害,还大有冲上来的架势。狗向来也看人眼色,你越不怕它,它越怕你,绝没可能越发气势汹汹的。   她正纳罕着,顺着那狗吼叫的目光一扭头——刚刚还立在她身边的谢择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离她三四米开外的地方。脸上勉强装得还算淡定优雅,却大有抬脚开溜的趋势。   这时候一个苍白头发,眼睛湛蓝到透明的天主教修女,笑盈盈的从别墅里跑出来,嘴里说着:“谢少,我刚正同谢爵士问到你呢,怎么听说你从英国授衔回来,这半天没见着你……路易十八,走开!走开!别吓着咱们中尉大人。”一面冲谢择益笑道,“谢少,你别怕,它从来不咬人。”   谢择益:“……”   谢择益:“我不怕狗。”   她一边赶狗,一边嗬嗬笑着说,“以前印度巡捕没来时,我们怕这山上不太平,就每家都养着狗。小时候爵士带你来山上,你可是一路从山脚哭到山上。长得那样漂亮的小孩儿,哭的那样惨,将我们一众姑子心疼的。啧啧,真是个小可怜。”   谢择益:“……托您的福,现在不怕了。”   楚望在后头笑着往上走,修女接着又说,“再往上头,列斯与吉美家还好几只狗,大家都去订婚宴上了,没人看着。你请跟我来,我带你从这后头绕道上去。”   楚望笑问道,“谢先生?还要跟我一同上山吗。”   谢择益勉强挤出一点尴尬的笑,轻咳两声,“那么,晚点再同你赔罪。”   如今的香港也就这么大地方,从总督往下数,先数到谢爵士,然后才是这一众名气颇大的修女。漫山遍野都是熟人,稍稍谈个恋爱,不出第二天,全香港都知道了。要是她是谢择益,大约也不大肯随便带女朋友回来,否则稍不注意就是个大新闻。   目送谢择益与修女远去,楚望慢悠悠晃荡上山。爬上山顶,往后望下去是郁郁葱葱的绿中夹杂着白的山,隐隐能看到一点元朗镇的影子;往前望下去,湛蓝的天下头连着青蓝色的海,围绕着一个虾灰色香港城。   穗细跟葛太太先去典礼上了,蜜秋单独留下来等着她,略有些讶异的问道,“姑娘,谢少怎不见了?”   楚望还没来得及嘲笑谢择益一番,真真先从两株木瓜树后头跳出来,搂着她的腰逼问道,“说!什么时候跟那位谢少搭上了?”   “什么搭上了?又不是长三堂子里的人。”   真真笑了,“唷,我们楚望现在厉害了,连长三堂子是什么都知道啦。”   穗细见她们两位小姐玩到一处,便识趣的走开了一些。   待穗细走远了,楚望捧着她的脸,恶狠狠的问道,“倒是我该问问你,你跟叶文屿怎么回事?”   “葛太太刚才已经数落过我了,你又接着来!”真真唔唔嗷嗷直叫,“你先放手!”   楚望又捏她两把,勉强松开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哦。”   “倒也没什么。”真真揉揉脸,将她拉到那株木瓜树后头,狠狠说道,“那位上海海运局沈副局长,从前不过是个奉天康平的地方官。去年东北靠到南京来,沈副局长四处巴结人,混了个海运副局长当,突然全家人鸡犬升天了。那独生女儿沈月英到了上海,入了中西女塾,在一众千金小姐们中间勉强混了个名头。别人不过看在她父亲份上,尊称她一声名媛闺秀。那土里土里的作派,倒真拿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个乡下人,真以为谁看得起她?”   楚望沉思了一阵,“叶文屿他家里人看得上,要给他结亲,他看不看得上也不算数啊。”   “他不肯结,他家里人敢拿他怎么样么!难不成追到香港来将他捉回去签字画押?”   “要真来了呢?”   “真来了……”真真气鼓鼓的,“大不了说开就是了!”   “他家要是不肯呢?”   “凭什么不肯啊?他家算哪根葱!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楚望叹了口气。虽不是皇亲国戚,但好歹也是有自己的领域,也是要开疆拓土的呀。   于是又问:“我小姑妈怎么说?”   “蒋先生今天将叶文屿请来了,她说,她一会儿去将叶文屿捉来问问话。若是觉得他人可靠,便叫我也别搞出太大动静,她帮我想主意。”   葛太太话里当然还有下半句:若是不可靠,你也趁早放手。   但是她看真真的眼神,大约是直接将后半句忽略掉了的。   真真气呼呼的嗯哼两声,“反正后头毕了业回上海,实在不行,便与他一道去留学。美国,英国,比利时,天涯海角的,他家总捉不回来了吧?”   楚望盯着她瞧了一阵。话到嘴边,只笑笑。   转而说,“过去典礼那边吧?”   真真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刚才诸多怨气,一转眼的功夫,满腹牢骚立马抛诸脑后。笑着说,“弥雅刚告诉我,去订婚宴上,全是些婆妈大爷辈的人物,行些敬礼磕头的老套路,顶够无聊。她叫我们别去了,让我直接带你去隔壁水果庄的园子里去等她过来——你就别瞧这几个歪瓜裂枣的了。”   楚望还在盯着那树半生不熟的木瓜瞧,真真拉起她就跑。越过一排排绿粉墙的精致洋房,有一阶千寻石。拾级上去,果然一片茂密的水果园子,一树一树,归的整整齐齐的;中间开着个小道,直通往一间乌压压的大宅子;宅子是木头的,遍布着绿累累的藤蔓。   大宅子外头养着一丛红的黄的花,一个低矮个头、棕黑皮肤,着一条拷绸裤子的花匠,在外头给拿铜壶给花儿浇水。三人一打照面,真真便问:“是阿金先生吗?弥雅叫我们来这等她。”   阿金冲两人一笑,笑出一嘴参差不齐,给烟熏黑黄了的镶金牙齿,拎着水壶替两人开门。   屋里黑漆漆的,阿金拉亮一盏低低的灯,两人都惊呼了一声——屋里四面墙,从地上到顶上,全摞着书;那灯的正下方,却搭着一个简易的戏台子。   真真咦了一声,在屋里来回走两步,嘴上说着,“刚还说着长三堂子,怎么转眼,弥雅就引我们来个书寓似的地方?”   阿金先生看她一眼,摇摇头。留两人在屋子里头,直往门外去了。   屋里唯一一张桌子搁在书架的一角,上面乱糟糟的摊着一副骨牌。两人都靠过去,面面相觑起来。   “你会么?”   “我哪里会这个?”   真真撇撇嘴,正要去摸那副骨牌,阿金先生端着一盆水果进来,给两人放在桌上,里头都是些冬季的热带水果:木瓜,番石榴,香蕉……   真真注意力却不在水果上,只问:“阿金先生,这个要怎么玩?”   阿金先生剥了只香蕉递给楚望,旋即低头洗了牌,将牌排成长长一条,然后纷纷推倒,拿手势示意真真也堆一条。真真大约是觉得好玩,便照他说的排了一长条骨牌。随后,阿金先生对着她闭起眼,比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真真也照做了。   他将那副牌成堆推上去,点上一支香,抽出一张卡来,上面写着:中下。   两人反复完了三次。三回的结果是:中下,上上,下下。   真真立马去翻那本解卦的线装书,对应的是:获之无不利,莫欢喜,空中楼阁。   楚望扭头去瞧,问道,“什么意思?”   真真不答。一扭头,将那书一扔,走开了。   阿金先生又拍拍楚望,示意她来。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信这个。”   阿金先生再三坚持下,她想了想,求国家前途当然要信科学,不能迷信;那么不如求姻缘玩一玩。   想到这一层,她照着阿金先生的示意,又推了三次骨牌。   下下,中下,下下。   除了第二次是中下,两次都是下下。   阿金先生也摇摇头,将那副骨牌胡乱打乱。楚望笑着去翻那线装书,上头写着:水卦。负且乘,致寇至。   她便又去问真真:“这又是什么意思?”   真真瞥了一眼,“都两个下下了,你还去翻那书看。总不是什么好意思。”   真真被卦搞得整个人兴致缺缺,缩到一边去翻书玩了。楚望心里头想着:这卦,说起来吧,也不知道该算是谁的。   便也笑笑,吃起瓜来。橙红红的木瓜,意外的香甜。   刚吃完一个木瓜,远远便听得弥雅的笑声——“阿金先生,她们来了么?”   随后,弥雅踏进屋里来:妆容发饰精致,浅红短纱裙外头披了件狐毛,下头是白丝袜与白缎高跟鞋。   楚望笑道,“准新娘怎么不好好呆在宴会上待客?”   弥雅翻个白眼,“说是我的订婚宴,还不是冲着人物多,想打交道来的——终归没我什么事。我待在那儿跟花瓶一样,反倒碍事惹人嫌。一群大嘴八婆,让蒋先生应酬去吧,我可没心情——饿死我了,为了穿这裙子,一早晨空着肚子,见人便咧嘴笑,楚望,替我剥根香蕉好不好?”   吃着香蕉,她总算缓过劲来,侧头去看那一堆乱糟糟的骨牌,说,“阿金先生替你们算骨牌了么?从前我小时候算过,说我必得找一个年长我二十岁的——蒋先生正是三十七,哪知还真让他说中了。”   听完这话,真真脸色更黑了,只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书,不再讲话。   楚望笑着看她一眼,弥雅立马会意,笑说道,“这里从前住着位遗老,阿金先生是他的管家——是个哑巴,不会讲话。遗老去世了,他便一直守着这园子,种种水果。在香港长了这么多年,倒从没吃过什么别处的水果能比这里好吃的。”   见真真仍旧黑着脸,便又说,“家里头那几位妈妈们大都迷信这个。这东西,不中不洋的,不过刚好讨了她们的喜,也不能全信。你们知道么,当初阿金先生给我哥哥算的时候,那卦还说:他是个要孤独终老的命——他长这么大,女朋友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还孤独终老呢,谁信?”   真真在角落里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总算是高兴点了。阿金先生拿玻璃壶盛了白葡萄酒来,真真尝了一口,惊叹道,“好甜。”   弥雅又说,“若是夏天来,这里的葡萄也格外好吃;不过现在来,倒是可以喝一点葡萄汁……是德国的酿制法,叫羽毛酒。夏天刚酿出来时,甜甜的,也不醉人。窖久几个月,到现在才勉强算得上是酒。”   今天是弥雅的好日子,楚望也盛了酒,与她一道喝上好几杯。如今酒度数虽不算得高,但因弥雅心情大好,便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过了阵两颊便红润润的。她叹了口气,“好快啊,就要毕业了。”走过去拍拍真真的肩膀,“来,跟我一起唱一曲。”   没等真真反应过来,她扶着戏台子的台阶爬上去,孤暗灯光下,浅红纱裙衬得她脸颊越发红润剔透,眼睛也亮晶晶的。   阿金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抱了只手风琴出来,坐在台阶上,只等弥雅开唱。   “唱什么好呢?”她立在那里笑着想了想,“——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一个你。”   手风琴声调子也缓缓漏响,楚望应声打起拍子。   真真笑嘻嘻的说,“那位罗密欧·蒋还在隔壁花园里替你待客呢,要不要我将他请过来跟你同台唱戏?”   “不要他来。真真,我知道你会唱,你来跟我一起唱。”   “我会唱京戏越戏,偏不会莎士比亚。”   “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兴许会不会是梁山伯?”弥雅眨眨眼。   真真立刻会意,一笑,也缓步走上台子,“小兄姓祝名英台,乃是上虞祝家村人氏,敢问小姐是……”   弥雅用英文接着唱道:“我是维罗纳开普莱特家的朱丽叶。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花园的墙这么高,要是我家里人瞧见你在这儿,一定不会让你活命。”   ……   两人拿英文与越剧的唱腔,将原剧的台词打乱混淆了交错的唱着,大部分时候竟也能合上,听得楚望这唯一一位观众一面捧腹大笑,一面啧啧称奇,丝毫没注意到屋里又走进来一人,在她后头不知道立了多久,低声笑道,“哦?《朱丽叶与……》?”   “《……与祝英台》,”楚望抬头瞧他一眼,笑道,“谢先生好哇。”   “三小姐好。”谢择益低头瞧着桌上搁着的一本书,突然忍俊不禁,“下下,中下,下下。谁这么凄凉?”   “正是不才在下的。”楚望仍旧笑着说道。   “虽然对此感到十分抱歉,但似乎比我当初那一卦能好一点,”谢择益颇有些遗憾的感叹道,“不知道这样讲安慰到你了没有?”   “并没有往心里去。不过……听说了谢先生的卦象,也实在令人十分叹惋。”   “我不信这个。即便真的孤独终老,似乎也不至于太坏。” 谢择益剥开番石榴咬了一口,无所谓的说道。   手风琴声戛然而止,弥雅拎着裙子,笑着下了台子跑过来挽住谢择益的胳膊,“哥——你怎么来了!”   “唱得不错,”他说,“特意来找三小姐的。”   “哦?”弥雅颇有些好奇。   谢择益微微眯起眼,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只老旧的锡制火机。咔哒一声,没火。   他转身对楚望说,“这只已经坏了……想找人做一只新的,突然想起之前去离岛的船上,见到你男友那只机械火机,十分羡慕。那位法国先生告诉我你有好办法。所以我想,兴许我该来问问你,应当去哪里订做。”   “啊,那一只……不会再有了,”楚望略有些抱歉的笑笑,“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都彭先生的联系地址,兴许会有一些别的你会喜欢。”   “那么便麻烦三小姐了。”谢择益向楚望呵了呵腰,又尝了口木瓜,点评道:“今年的番石榴有一些苦,木瓜还不错。”   “今年羽毛酒特别甜!”弥雅笑着说,“一会儿在阿金先生这里吃饭,还是回去尼姑她们那儿?”   “我二十点三刻的船回上海。过来看看你,这就要下山去——便不吃了。和朋友们玩开心。”   谢择益讲完这话,来去如风的抬脚走人。眨眼的功夫,再往园子外望去——早没了人。   楚望心里默默想着:走得倒是潇洒。自己下山,不怕被狗追着漫山跑么? 作者有话要说:  *莉迈原话:(What are they protect? Protect us, or protect sth. from us?) *楚望对卢瑟福教授拍马屁时,对他超长称谓的原话:Pro. Dr. Lutherford , President of Royal Society *奥本海默年轻的时候……性格非常燥,也非常萌,也确实被卢瑟福拒之门外而怀恨在心……但是也实在非常可爱。我写出来的奥本海默仅供参考,请他的粉丝不要对我进行人参公鸡…… —— *羽毛酒,白的叫Federweisser,红的叫Federroter,没什么度数的葡萄汁,在冰箱里放十几天,就是轻度数的葡萄酒了。 —— *【书寓】【长三】【幺二】 1.上海娼妓中等级最高的是“书寓”。进书寓的□□仍需找介绍人推荐,并得学会几句词书装装门面。这仍让人感觉手续繁,于是,一种身分与书寓 相当,而无须履行这种繁杂手续的娼妓“长三”,便应运而生了。长三的出现,终于导致书寓在光绪末叶几告绝迹。 2.长三本来也是高等娼妓,只是自同治年间始,其取费规矩有了划一的市价,以陪酒银币三元,留客度夜再三元而被人们从骨牌中的长牌六点图案中演绎出来这一种称呼。早期的长三妓院,主要分布在四马路(今福州路)上的东西两条荟芳里,以后逐渐向三马路(今汉口路)、六马路(今北海路)发展。到1918年年底,上海的长三人数已达1229名,如果以每个□□配有一至二名娘姨大姐计算的话,其从业人数之众即可想而知了。 3.上海滩上还有一种被人们视为下等娼妓的“幺二”妓院。幺二娼妓仅在东棋盘街一带落脚,妓院的房屋大多为以前的 客栈,十分简陋。幺二的生活十分艰辛,往往在晚上六七点钟吃晚饭时,才是来客最多的时候。□□只需龟奴一声“见客”,即刻到。 客堂里站班听来客挑选,被挑上的得强颜欢笑地应付一番,才能继续回去吃饭,又得匆匆出来伺候客人,有时通宵达旦。不接客的□□常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鸡笼似的小房间里睡觉。 —— *莫名飚到一万字,明天请放我休息一天……   ☆、〇七一 病人十五   谢择益走后没一阵, 穗细先于葛太太来了。进了屋子先招呼了弥雅与楚望, 便朝真真说“这里下头有个酒窖很有趣,葛太太叫我带你下去同她玩一玩”。   真真随穗细下楼去后, 葛太太却慢悠悠从果园溜达进了老宅子。   一见她, 楚望就笑了,“没想到原来酒窖下头好玩的是叶少爷。”   葛太太听闻, 轻声一笑, “这两小情人,想找个时间地点单独相会,也不容易。”   弥雅听得奇怪, “葛太。叶文屿那人真可靠么?”   “他看着那丫头,眉梢眼角都是情, 藏不住。立在我面前, 信誓旦旦保证说:‘要有他一日,便决不使她受半点欺负。’态度倒是十分诚恳。你们两说说,怎么样?”   弥雅笑着摇摇头, “我说不上来。”   “这跟真心不真心没有多大关系呀,”楚望想了想,“家里人怎么办?”   “所以我问他,‘打主意怎么跟家里人交代?’他脸色就暗下来, 同我说,‘走一步是一步。他若不肯,家里人总不至于逼他太狠。’”葛太太笑道,“殊不知新加坡华人家庭, 一个两个比内地老式家族还要顽固。少年人,专情有了,想要保护小情人的一腔热血也有了——可爱而不可靠,仍旧是个顶天真的少爷,做不了主的。”   弥雅笑道,“值得爱,不值得托付。”   葛太太道,“两人打这般火热。难舍难分的,难不成我要去棒打鸳鸯?所以我说:你两要轰轰烈烈,就去吧。活一辈子,热烈一点,没什么不好。”   楚望皱着眉头听,“那过后呢?”   “就盼着那小子什么时候顶天立地起来吧。到那时候,这两人的故事说不定才开始,说不定也到头了。”   说着真真与叶文屿的事,葛太太自己神思却飘远了。其实说来,他两要是成了,叶薛两家人未必记着她这媒人的情;没成,心里反都要怪罪她这葛公馆误人子弟。   她本犯不着操这份心。   只是近来她常想起她们这三个丫头:论起这三个,若是有朝一日,将整个上海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找个由头聚到一块:不论自小上洋学堂的,还是留洋回来的。论教养举止,论待人接物,论姿色气质,没几个能比得过她们——到时候三人同台登场,必定要艳压群芳。   弥雅被母亲出身所累,其余却样样都是出众的,自然不必多讲;这三个丫头里,真真出身是一等一的,但却过分孩子气了些,正是性格娇纵天真的大小姐脾气——某种程度上,和她当年养在那一位膝下未出阁前,竟然也有七八分相像。   而另一个——刚还在听港督讲:因为一篇论文,连带着将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也惊动了,专诚带了助手和学生从英国前来协助发展研究院——这殖民地上的学校,竟越发有些震慑中外的意味。   面前这个,那位徐教授竟也将她的名字写进作者栏里;皇家学会会长来时,也特意将她叫到跟前去引荐一番。故而,在她自己的领域,也当属小有名气了。   葛太太不由好笑得紧——她本想全副心血,打主意将她培养成象牙塔尖上名动香港的头号名件。没成想,她自己长歪了。从葛公馆里头走出去的姑娘,竟成了个颇有前途的女科学家。   如今香港人才济济的,常在她葛公馆里走动着的,也不知给她凑作了多少对眷属。若是有机会,她定也抓牢自己手中全副好牌来替她觅个顶好的良配——未必差过斯家。   斯家算好么?   人人都道这门亲事极好,都道是她这三丫头捡了前朝更迭的乱世的便宜,沾了天大的光。如今这光景看来,她倒觉得未必。斯少爷这两年越发闻名欧洲,频频在大小报纸上留名,倒是给他老子添了不少光。而他老子——虽说如今办了学,家中也算富足。但很早便有风闻——斯应是留日派——早些年,似乎是给东北老的那一位出谋划策的?   去年老的死了,先不说东北早已是强弩之末,小的上任之后,又能给他父亲的老臣几分信任?   想到这一层上,葛太太便有些头疼的紧。   揉揉太阳穴,拿眼去瞧那丫头——楚望仍却浑然不知情的挑挑木瓜,剥剥香蕉,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这里头确实只有木瓜最甜。一会儿挑一些木瓜,再提两壶羽毛酒,让叶文屿抽空了给徐太太带去——也不知她身体好点没?”   ——   卢瑟福来了以后,研究室虽还是研究室,背地里却更改了个名字,叫做“婴儿计划”——这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倒也还挺贴切。   他刚到来那几天倒是意气风发的。没过几周,脸色越来越差,只听说英国派去的外交官,在诸多交接事务上都进展得不大顺利——他虽然搞定了英国,但是对于中国的时政的了解,着实还是浅了些。   不止一次他对徐少谦说:“我对你们的政府,十二分的失望。”还说,“这样一个支离破碎,全副身家都拿去扩充军备的国家,有什么前途可言?”   外交上谈不拢,实验室的计划更没法进行。   办公室所有人都处于迷茫状态:原子核层面的工作,在大老虎到来之后,仍然没有任何进展——所有工作依旧聚焦在大尺度的恒星层面。   迈特纳十分疑惑不解:“术业有专攻。我们对冷恒星并不感兴趣,也知之甚少。接下来的工作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迈特纳应该算是最有耐心那一个了。连她也坐不住,其他人可想而知。   研究室日常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英国兵,成日和一群无所事事的科学家们大眼瞪小眼。   如果他们脾气好一点,绅士一些,长得帅一点,幽默一点,也就罢了。成日里看他们耀武扬威的,楚望也着实气闷。   为此,她有一日也去问徐少谦:“其实我不大明白,英国——到底能起到多大用处?”   徐少谦将办公室门合拢,笑着说道:“我们的政府没有钱,也没有这么多物理学家。英国带着他们的钱、科学家与诚意前来,未来将条件谈妥后,更能带着一部分兵力,为了维护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最完全之策,难道不是在别的任何一国科学家发现链式反应理论之前,就将它秘密的建造出来?不是作为武器,而是作为防御。——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如果它只是落到单方面的任何一位决策者手中,必定成为前者。如果有利害关系的两者相互督导,就是后者——智者之虑,必杂于厉害。”   楚望挠挠头。   “九地篇。”他笑道,“看来你们不学孙子。”   楚望吐吐舌,“但是我们人人学物理。”   “我想也应当是。”   大约知道卢瑟福在未来物理学生心目中神圣的地位,故而但凡与卢瑟福见面时,他都会带上楚望。   “这是我最出色的学生,在那一篇《中子的存在》里起了决定性作用,相信教授您也知道。”他这么同卢瑟福夸赞楚望。   私底下,他打趣着说:“我想你也一定很想常常见到他。”   因为有徐少谦的多次强烈引荐,楚望有幸得到了在大佬面前发话的机会:“我希望未来原子核实验展开以后,能给每一位科学家准备一件铅衣——毕竟世界大战时,X射线已经用以放射治疗了,不是么?”   在上一次同徐少谦激烈争论后,她认真的反思了自己用词疏忽的缺点,“世界大战”而不是“一战”,这点弱智的错误还是不可能犯的。   卢瑟福认真的听完,平静而抠门的说:“我认为你的提议十分合理。当然,我更希望在进一步计划开始时,提供铅衣的这一部分资金支持能够来自于你们的政府。”   楚望也十分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回应,并十分希望能够尽快得到自家政府的支援。不过现在的他们可以说相当难搞——甚至难搞于鸦片战争时期的清政府。   因为这一点,她越发钦佩卢瑟福——作为帝国钦点的皇家学会会长,手上拥有诸多大权。在怀揣宝藏时,下意识里却从未想过满足帝国私欲,进行疆土扩张;而是想着为更多人谋求福祉。将军杀人,医生救命,都是司命。以前常听人说:文人议军事是要亡国的。现在她突然觉得,这句话然而不然:世上所有事都可能美,唯独战争不美;但是战争独独落到军事家手中,是一种美学。而他们偏偏是一个国家的领导者与决策者——“一将功成万骨枯”,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人所共惧的事,他们却觉得美。某种程度上,何尝不能称之为变态?   若是背后督导决策者的,换作一位胸襟开阔、毕生谋求和平的科学家呢?   那他必定会用自己全副身家与学识,让决策者用兵之时便再三考虑;让决策者们在面临强大武器时,能慎而又慎。   想到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认识徐少谦,并成为他的学生。   尔后信任徐少谦,并促使他完成这一篇《中子的存在》。   更庆幸的是,核裂变——是由他率先想到的。   一个头脑聪明、思虑周全的科学家,何尝不能称之为——“智者”?   她最初在构思这个想法的时候,心中也希望着,能够有这么一个“智者”,能与之交付自己的想法,懂得物理、了解时代、顾全大局——这样便也能有商讨的余地。   她真的没有看错人。   ——   自从去了葛公馆后,葛太太为她常备了许多时髦的衣服,外加索米尔先生向都彭先生讨来的一季一套巴黎时装,使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望的衣着风格被大学校园里的女生门竞相模仿。比如二七年初流行起的圆框眼镜,某一段时间竟成了学生的典型扮相;到后来的深色衬衫、白短裤加过膝袜的装扮……越往后,葛太太给她买衣服越发考究起来。因为价格的不亲民,模仿她穿着的也渐渐少起来。   毕竟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永远是没法寻求互相理解的。即便实验室中,大部分走在这个时代物理学最前沿的科学家都认可楚望这个小姑娘的学术水平;实验室外头,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她产生质疑。   “她才十几岁。既没大学毕业,也没留过洋。究竟做了什么,肯让堂堂港大物理系教授将她的名字,加到这样一篇世界闻名的论文标题下面?天才?总不至于吧?”   “常见她穿昭君套……每一次都不重样的穿。听说她父亲带她姐姐去了欧洲,想必林家一定十分富有吧?”   说到这一层,两名学生表示自己发自内心的鄙视:“拿钱买论文,简直有辱港大学风!”   也有人有另外的揣测。香港不比大陆,大部分学生对于她小时候订过亲这事不甚清楚。一段时间曾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过她,都被她言简意赅的学术鄙视闹得打了退堂鼓。   这时候有人便想起:“上回那个震旦大学交换学习法文的学生,不是请她去太平山顶,被她拒绝了么?结果当天晚上又在山顶上碰到了——你猜跟谁一起的?”   向来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旁人的楚望,大多数时间仍旧浑然不知的呆在实验室里。有时帮昌德拉算算引力,有时安慰安慰没法给家人写信的德国同胞。更多的时候,徐少谦本着“想让她多见见偶像”,每每有卢瑟福出现的场合,都会尽量带着她一起。   两人每每一同出入——更被人瞧在眼里。   这些事有时便没轻没重的透过叶文屿,飘到徐太太耳中。男孩子本就粗线条一些。但叶文屿讲这话时,本也是当作“楚望因为美貌和才学并重而遭女学生嫉妒”的笑话来说:毕竟他们物理系大多数人早就领教过楚望的物理水准。   徐太太戒了烟后,只能吃一些流食。虽然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人却越发消瘦下去。叶文屿受楚望之托带来的木瓜,她却怎么都想吃上一点——便让文妈榨了果泥,稍稍拿水温了吃。   她听了叶文屿的话,非但不恼,反倒越发神采奕奕。   等到叶文屿走后,她竟不知不觉吃了半只木瓜分量的果泥,方才后知后觉的叫来文妈:“这木瓜十分甜,先切一只上去给文钧……这个点,先生该回来了吧?将木瓜洗一洗,也给他留一只。”   因今日收到《致密星存在》的录用函,徐少谦心情大好,故而回来的格外早一些。一进门,便见妻子今天精神似乎也分外不错,让文妈将椅子推到屋檐下吹起风来。他慌忙三两步上去,在门边衣架子上取了薄羊毛毯子给她披上。整个过程中,徐太太只顾盯着他笑。   徐少谦本就心情不错,见妻子高兴,他也忍不住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太太不答,只朝那桌上努努嘴,“木瓜,去尝尝甜不甜。”   见那桌上切得整整齐齐的木瓜,徐少谦笑着走过去——心里头一面想着录用函的事,一面觉得太太是快要康复的模样,心里自然也高兴——吃了两片,倒也没觉出味道来。   “甜么?”徐太太探头问笑问道。   “甜。”他随口答了句。   “楚望丫头买来的,当然甜。”徐太太接着说。   “唔。”他仍旧心不在焉的随口答了句。   徐太太盯着徐少谦瞧了一阵,紧接着笑盈盈的说:   “木瓜甜,人也美,是么?”   “什么美?”徐少谦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唔,似乎长高了不少?倒也没大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九地》里面的“智者”的意思是:明智的将帅。 —— *关于不讲男主溜粉什么的……我真的觉得……呃= =男主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并不大能理解一开始就标注男主身份,毕竟故事是发展的未知的。女主身边有几个有闪闪发光的男人很正常,未必跟每一个都有爱,一早说了是哪一个,对于未来一些会发生的有趣的、阴差阳错的事,不会乏味吗? 人人都会有喜欢的人。走到一起是缘分,没走到一起是差那么一点缘分……即便到时候被骂,本着对一部分读者的阅读体验,我继续坚持我的看法。到时后骂得再起劲,硬着头皮接受就是了。 —— *而且,关于男主是谁,我觉得上一章里,承上启下的暗示性已经相当明显了。看看我接下来写到哪一步,大家才有人会恍然大悟。 这一点恍然大悟,也是我到现在都坚持不愿透露男主是谁的原因。 *甚至想起我看某本书,作者因为受不了读者催促,在剧情还没展开是就现在作者有话说里透露了男主的身份= =我真的是一脸屎……在看到男主就没那么震撼了,以后再想有,也不会再有了……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还想让我剧透吗……未来要骂就来骂吧尽情骂吧…… —— *这文有虐,但是你们在看到虐的时候,要相信:这文里除了核物理与国家前途,没有别的事儿能虐到女主 —— *我真的太想要看看你们的评论了……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好?前一百条评论发红包?   ☆、〇七二 病人十六   徐太太心中算盘打得哗啦啦响, 表面仍旧风平浪静的盯着他微笑, 徐少谦自是浑然不觉的。他也在笑,笑的是别的使他开心的一回事。   徐少谦说, “近来几周天气都不错。”一边说, 脑子动的却比思维还要快。心头想到一个哄太太开心的法子,不自觉又微笑起来, 嘴上却不大跟得上。   文妈也觉得稀奇, “老爷什么事这么开心?”   徐少谦想给太太一个惊喜,只摇摇头,乐得推门出去了。   文妈便又去看徐太太。   徐太太倒不急着问他究竟什么事开心——是很久不问了。很多年了, 但凡在她面前,徐少谦总是这样笑着, 即使天大的事也不让她担心。   到了她心里, 却又是另一种滋味。他讲了,她未必能懂,没得木着一张脸凭白使他扫兴;甚至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仍旧为了使她开心而编一些笑话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心如刀绞的保持微笑,而她仍旧不能懂得他的苦与乐。有时这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都益发使得她打心里眼觉得自己不算的是个好妻子——不是个好的倾听者, 不是个好的解忧者,更要使他多一门心思来哄她,为了她担惊受累。   其实从前也不是这样的。   三岁举家从北京城逃出来,十几匹马车, 全带着父亲兄弟们的藏书。到广州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家中兄长颇多,哥哥们去学堂念书了,能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些书本。但她偏不爱念圣贤书,独独最爱《忠烈侠义传》。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幺女,自小宠爱到大,即便差了些规矩,倒也由着她去了。   从前北京城里的百姓大多痛恨洋人,崇拜义和团,她也是。后来远在广州听说义和团被灭了,她伤心了好长时间,做什么事都泱泱得提不起兴致来;再后来,民国成立了,男人们剃了辫子,大街小巷里什么都是崭新的,她也欢欣雀跃了好一阵子;然而民国却不是她想要的民国,朽木似的旧朝代翻了页,仍旧还是乱糟糟的一盘散沙。   再后来,家里人给她寻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的人家,一表人才的少年。说是“少见的才学聪慧,神思敏捷”,父亲与兄弟曾叫他来家中一次,考他诸子百家与九艺之书,兄长拿洋文考他天文地理理化政史,无一不对答如流。一开始父亲叫她在帘子后头听着,本意是遵从女儿心意让她挑选定论,最后却当堂替她拍板作了决定。   一开始,她对这门亲事是千般的不情愿。她的意中人应当是文武双全,飘然盖世的白玉堂;而面前这个,不过是个面容清秀,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成亲那晚上,他却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别担心。今天之后,未来种种艰难困苦,我都替你遍尝七分;柴米油盐的不如意事,便尽是我的过错。”   当时她听得心里嗤笑不止:你才多大,又能替我担当什么?   而他却说到做到。   世间种种艰难困苦,甚至生离死别,他都见过了,也都担住了——虽不足十全十美,但他都说到做到。   他与别的那一些背着家中妻子在外花天酒地的交女朋友,甚至再度结婚的男人都不一样。却正因为不一样,愈发使得她自惭形秽。   他越小心翼翼的将她呵护着,她便越觉得配不上他。不是不爱,也不是自尊。而是她的卑微,连喜欢都益发吃力。   他尝试了很多法子逗她欢心。   他从不嫌弃她如今面目可憎。同他外出,无数次被人当作是母子,他每每都会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我太太。”从不觉得她丢了他的人。   生不了孩子,没关系。费尽心思将家中侄子过继到她膝下——可她呢?最近文钧好容易亲近她一些了,自从那天烟瘾发作以后,虽然嘴上不说,每当见到她,却仍旧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与憎恶。   自此她才知道,她配不上他。   可她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了呢?   不仅将自己弄着这副模样,还将竭力维护起来的温馨美好的家给毁了。   有时候更希望他也能卑劣残忍一些,她更能好受一点。他尚未毕业那几年,她心中隐隐盼着他能在英国找一位女朋友常常陪伴着,带一点畸形的渴望,还有一点点痛恨。分隔两地那几年,她染上了大烟——周围的阔先生太太们都时兴这个,她有的是钱,也不是抽不起——这东西也着实令她快活。   她所痛恨的不是自己的残缺和卑微,而正是他的言出必行。他说“艰难困苦替你遍尝七分”,这七分里,三分尘土苦雨,两分烈日狂风,两分凄苦寂寥;剩下三分春光明月照映的全是她的自惭形秽。   而那孩子多好啊。从第一次看到楚望时,她便觉得——像个小太阳似的耀眼。那时候说不上美,却有着这个年纪所没有的笔直通透。一如她第一次见到徐少谦那一年一般:才学惊人,心性淡漠,看人时像隔着荒漠似的一望无际,心里却有一盏明灯。   楚望虽比文钧大不了几岁,也才刚从孩子初长成为少女。她烟瘾发作将他吓着时,他第一个竟想着要向她求助。   她自己是通透的,照的人也是温暖透彻的——她与他少年时是多么的相像。   当然,也只有真名士颜查散,才配结识美英雄白玉堂。   文妈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太太,请您千万别瞎想。您身体也不是不能好,老爷对旁的人也没有心思——这么多年了,他身边优秀的小姐也不是没有,再美再好,从来都不入老爷法眼。老爷什么品性,您能不知道吗?况且,那姑娘……不也有婚约在吗?”   “我身体什么样,我自己知道。”徐太太一边说着,神思又不知道飘去哪儿了,嘴里念了两遍“婚约”,便猛的回过神来,忙喊文妈道,“那家少爷姓斯是不是!”   文妈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又补充一句,“那家少爷听说也着实优秀,也是在伦敦念书。在外国写小说写得家喻户晓,名震中外的,近来比他父亲名头还要大。”   “什么小说?家里有没有?”   “文钧少爷说起过。他那里……应该是有的,我去替您问他要两本来。”   ——   外头春光明媚艳阳高照,徐少谦兴致颇好的出门买车去了。从前在英国时学会的开车,也是因为太太不大愿意见人,便偷偷学了开车,一心只想等学会了常带她出门去踏踏青。哪曾想车还没买,她不知怎么的,自己就托人买了船票回国了。   这次突然想起买车,倒也不全是为了太太。英国来的外交官同南京政府在外交上滞塞不前,研究院众人闲的发慌,尤其是欧洲来的研究员们。梁璋用尽解数也没法使得迈特纳女士心情好转,他倒没发觉,楚望看在眼里偷偷告诉他,他私心想着买了车,一来可以带太太去海边走走,二来闲下来也能借给梁璋常带女士出门散散心。毕竟他三十大几了,家中母亲催他催得紧,连带着徐少谦也常跟着遭殃。他老家娘每回写信来香港,都有他一份。高兴了给他寄点老家的冬瓜西瓜,不高兴了一封信将他劈头盖脸骂一通——骂他为人上司不懂体恤下属,成日压榨着他,不肯放他外出谈女朋友。   车第一次开到学校里,楚望见了就乐,开玩笑说:“不如借我开着玩玩?”   等真的将车给她玩了,徐少谦又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担心她不会开车,而是担心旁人看到她看车。正好研究院也有个无所事事的抑郁病人——他将奥本海默遣去盯梢着,两人开车到外头玩了一天回来,车上竟不着痕迹的多了个车载无线电收音机。   犹太年轻人不则声的走了,楚望拍拍他的肩,笑得狡黠。小声说:“将车开到浅水湾人烟稀少的山崖子上,吹吹风赏赏月听听曲,风花雪月的,徐太太一准喜欢得不得了。”   紧接着又说,“我手拙,可做不来这个,是罗伯特组装的。”   没等徐少谦回过神,她便一溜烟的不见人了。   等买了车,他却没得到几次机会同太太出门玩。太太近来精神看起来有些大好的模样,竟有兴致看起小说来。他问起,太太就笑着说,“这是楚望丫头未婚夫写的。里头那些人,倒是和你英国那些同学似的,越看越有趣。听说那斯少爷还译了许多著作,真是少年英俊。能有这么一门亲事,想必楚望丫头也作得相当不错的四六文章罢?”   徐少谦去看那篇连载小说。看了会儿,赞赏道,“能对抛弃妻子的留学生作此戏谑之说,想必也是难得可靠的人才。”想了想,便又笑了,“几门中文课,她勉强能及格,在内地来的学生里排在最末……要与他互通信件,倒也难为那丫头。”   徐太太手里握着杂志,支着脑袋看着他笑。楚望中文水平差,她早听叶文屿笑谈过无数回,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从丈夫口中听说,她才越发放心了些。便又问道,“两人般配么?你觉得。”   “看过一回照片,相貌上是相当般配。即便言语上有些不通,各有所长,未来互相迁就些,倒未尝不能琴瑟和鸣。”徐少谦稍稍回忆了一下,又笑道,“突然关心起这个?看来是精神大好了。”   徐太太精神是好转了不少,却仍旧不大愿意同他出门去玩。新车和新无线电收音机也都白白便宜了梁璋这小子。带着美人开着轿车听着音乐,将这岛上风花雪月都看尽了,最近几天见着他都红光满面的——倒像是成功抱得美人归的样子。   最近闲得抓耳挠腮的实验室众人,倒也时常津津乐道的拿这事打趣梁璋,各色人种的实验员渐渐也有些其乐融融的模样。   实验室越融洽,越显得外头那群英国兵的面目可憎,连带着那只黑背犬也人憎鬼嫌的,成日里见了人就龇牙咧嘴、耀武扬威的乱吼乱叫。英国兵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实验员从狗面前经过时,人与狗一同冲人喊叫,说,“普鲁士,别吼,那是自己人。噢!我忘了普鲁士听不懂英文——除了印度英文。”   在南京那一边,许多事情也进行得不大顺利。就楚望所知的,大约是政府反复试探英国底细,试图想要了解更多详情,或者索要更多资源,或者干脆明言:“我们给不出你们所提的这么多兵力与资金。”——每一次听到这种消息,楚望整个人都不无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慎两国再度撕破脸,先互相干起架来。   研究院内外诸多不顺,最遭殃的便是徐少谦。卢瑟福诸多火气,常常都发泄到他身上。   “殖民地上的英国人怎竟如此无礼张狂!我从未在英国见过这等情形,简直闻所未闻!”   “我们多留在这里无所事事一日,便要多看着我们的研究员受英国兵的欺侮一日。然而你们的政府无知!且无能!对于事情进展,我看不到一丝希望!”   “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你留在英国,前途无量!而你的国家,前途一片黑暗,使人无望!”   徐少谦思索许久,突然问道,“若是使第三方加入呢?这样一来兵力减半,资金减半,可不可行?”   卢瑟福道,“这个计划,我们要求尽快,还要求稳妥,更要秘密而安全的进行。多一国介入,便多一分不安全性与不确定因素。我认为不合适。”   徐少谦苦笑,“也是。”   楚望听在耳朵里,心里突然一动。   私底下她悄悄到徐少谦办公室,合上门后,小声说:“我觉得,第三方,兴许未必非要是某个国家。”   “那么可以是什么?”   “可不可以是我们自己的……另一支政党?”   徐少谦猛地一惊,抬眉问道,“哪一支?”   楚望小声说道:“江西。”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不够双更的量= = *奥本有抑郁症,之前差点毒死自己老师被卡文迪许开除了。我下意识里想忽视这一件事……并且我已经忽视了。让他待在香港,让热带阳光好好的治愈他吧。 —— *指路1929年2月。楚望即将15,真真16岁半,弥雅17,言桑即将20,叶20,谢22,莱昂文钧11,徐少谦29   ☆、〇七三 病人十七   这话一说, 徐少谦吓了一跳, 楚望自己也觉得把自己吓得不轻。   此时南京亲日,在围剿两湖;江西联苏, 在两湖闹工农革|命, 在打土豪分田地。正同室操戈得厉害,想让两方再度合作, 除非外面仗打进来。如今这情形, 她提江西,简直白日做梦。   也不知怎么想的。   南京名义上说自己没有钱,那么大一笔中英、中美庚款呢?   “让我再想想。”   徐少谦摆摆手。   楚望收拾起东西离开, 走到门口时,门口桌上的电话机铃铃的响了起来。徐少谦坐的太远, 她指指电话机, 徐少谦点头示意,她就替他先接起来了。   刚喂了一声,电话那头顿了顿, 文钧冷冷的说:“怎么是你。”   楚望笑着,“刚准备走。我将电话给……”   “不用了,麻烦。帮忙转告小叔,婶婶叫他回去路上去一趟邮局。”   楚望点点头, “我会转告的。”   徐少谦正要起身过来,听闻,也笑着坐下了。   电话那头隐约响起徐太太与文妈讲话的声音,似乎是在问是谁接的电话。徐文钧捂着听筒答了句:“没谁, 梁叔叔接的电话,别多想。”   过了一阵,徐文钧以极小极小的声音说:“我劝你以后请最好离我小叔远一点,越远越好。”   楚望一愣,“哈?”   正满脑门问号,那头徐文钧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转告完徐少谦后,他看出她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楚望摇摇头,脑子里头回味着徐文钧的话。末了,临出门前又补充一句:“最近事太多了的话,可以多匀一些给我与梁璋。徐太太身体好一些了,应该是十分想多出门走走、与人聊聊天的。”   徐少谦笑了,“替她谢谢你挂心了。”   顿了顿,楚望揉揉脑袋,嘴上说着:“梁璋最近越发玩野了,今天下午竟都没见他来。”   徐少谦也很难得没见他待在实验室,摇摇头笑道,“这小子,看我明天收拾他。”   ——   然而第二天梁璋仍旧没有出现。   这个周五,除了梁璋,迈特纳也旷班了。两位德国博士在办公室茫然了好一阵,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工作闲置太久,连上司也要罢工示威了。   昌德拉听完若有所思说道:“事情好像不是这样。昨天下午梁与莉泽女士一同外出兜风,也许顺便一同吃了个饭,一同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夜太美,所以睡过了头。”   他一讲完,整个研究院哄笑起来。   不少人都闹着要等梁璋来让他请客,也有讲着黄段子打趣他两的。但大多数都出于好意,都发自内心的祝福这两人。   楚望也带头起哄:“第一个肯定要先谢谢Prof. Tsu提供的道具——轿车一辆!其次,要谢谢我们的小罗伯特友情组装的无线电收音机一台!”   众人笑嘻嘻的附和:“感谢Prof.Tsu,感谢罗伯特成就研究院一对有情人!”   徐少谦经过听到,笑着说,“不过才刚有些苗头。晚些时候见着,别将他两吓着。”   奥本海默倒没凑这个热闹。远离人群吸着烟,整个盘腿坐在暗处的窗台上,只是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微笑。   到了下午,两人仍旧没来。   周五下午,徐少谦照例要早些回家陪太太。卢瑟福与汤姆逊随使臣去了内地,徐少谦与迈特纳不在,群龙无首,整个研究院里乱了套。   有人将午餐剩下的肉拿酒精灯作烤肉,有模仿卢瑟福的口气发表演讲的……在演讲发表完后,下面又有人补充道:“我们绝不抛弃经典物理!因为周一、三、五使用新式量子理论,周二、四、六用经典理论!周日!我们信上帝!”   另一人也嗨了,高声用卢瑟福的口气说道:“请记住!我们的事业,除了今天,还有明天!”   ……   楚望笑着从这群疯子里头挤出来。今天周五,她也要早一些拿了东西去乔公馆。   背着背包下楼时,却突然听见外面爆发出一阵吵闹——英式英文夹杂着德式英文。再往下走几步,只见门口几个英国士兵拦着一位脸色惨白的女士。她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说:“请……请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司,信是我的,信真的是我的!”   英国兵笑嘻嘻的说:“什么信?我们只负责看管这里的人,不负责调查信件。哦……刚才我的同事们似乎是说,一个中国人被人从他德国姘头的床上抓起来丢进巡捕房拷问了,结果正是你的姘头么?”   另一人不大耐烦:“是他的信他死,是你的信你死。你要替他死吗德国佬?”   那人说完便往腰间摸去。   楚望听出德国女士的声音,也看出他往腰间摸的是什么,顿时脑子里一阵轰鸣。在英国兵的哄笑声中,她三两步的冲上前去挡在迈特纳面前,用英文毫不客气吼道:“这就是你们对待女士的风度?英国佬!”   那群英国兵笑声得更张狂了。面前那人换了张脸,皮笑肉不笑的说,“你叫谁英国佬?”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冷冰冰的东西便抵到她太阳穴上。知道那是手|枪,一瞬间她反倒越发冷静,笑着盯着英国兵瞧:“我说就是你,英国佬。”   迈特纳扯扯她,用德文小声说:“Linzy,与你无关,你别管。”   楚望甩开她的手,用英文继续说道:“你们来这里监守我们的那一刻起,我们受到你们法律的制裁,同时也受你们的司法条例的保护。在我没有任何过错的前提下,你开了枪,等着你的即将是陪审团的审判。”   “知道得不少嘛。”英国兵眯眯眼,脸上笑容渐浓:“英文也讲的十分地道。”   他拿枪口指指楚望身后:“你没有过错,不代表你们的同伴也没有。你还是劝劝这位女士,叫她少管她那位情人的事——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忠告。”   他擦擦枪转身走了,后头那群看热闹的英国兵也散了。   等人走尽了,楚望扭过头,用德语问道:“你让梁替你寄信了?!”   迈特纳嘴唇发白,点了点头,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几个小时前他被带走了。我说是我的信,他们不听任何解释——”   楚望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上跑。   迈特纳一愣,在后头紧紧跟着,非常无力的解释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一封信都没法成功寄到德国。为什么偏偏是我的信?甚至我想给我父亲汇款都没有办法。所以昨晚我委托梁,请求他帮我邮寄……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越讲,楚望越是一阵阵眩晕。上了楼,摸到了电话机,连带着胃里也一阵翻滚,险些呕吐出来。等拨通徐宅的号码,她声音也一阵阵发着抖:“我找徐先生。”   电话那头,文妈一愣:“老爷还没回来。”   楚望几乎要哭来,“……那么他回来,请他回个电话。”   “好的。”   挂断电话,她直接冲到盥洗室去大口呕吐起来——对于生平第一次被人拿枪指着头顶的后怕,虽然明知那人不会开枪;对梁璋即将受到的对待的恐惧,更多的是对于迈特纳与他的遭遇的愧疚与愤怒。   为什么偏偏是德国,因为她提过“战败国”;为什么偏偏是迈特纳,也因为她说过:“用,但是存疑,可不可以?”   她凭什么就一言九鼎起来了?   趴在白铜小脸盆上吐了个昏天暗地,摸了摸脸,竟然也泪湿一大片。擦擦脸回去和迈特纳一同颓坐在椅子里,没一阵,电话又回了过来。   接起来,不等她开口,徐少谦先说道:“我知道。我刚才去过一次巡捕房……没用的。拷问他几天,吃点苦,就放出来了。放心,男子汉大丈夫,受得住。”   那头徐少谦的声音竟格外镇定,至少在这一刻来说,听起来有种异样的安全感。也正是这种感觉,一阵酸劲又爬上眉头。她皱了皱脸,声音也变了样,语种也忘了切换,哽咽着用英文问道:“他们会将他怎么办……会坐电椅么?”   不远处迈特纳听到,也红了眼:“他脊椎和膝盖都不好。坐太久的话,受不了的。”   “……电椅是美国人的。”徐少谦答道。   “那会有些什么?老虎凳,辣椒水,还是夹手指?”   “那是封建时代的东西,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   楚望捏了捏鼻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隔了阵,她又用中文小声问,“这件事,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有关系吗?”   电话那一头安静了一会儿。   “我问你。一早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事,那天在办公室里,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你的计划了吗?”   “我仍旧会告诉你。”   “既然必须这样做,那么,走出这一步那一刻起,你就该明白:我们人人都是蝼蚁。今天可能是他,明天兴许就是你与我。还没准备好吗?”   “凡事都有代价,我明白。”楚望想了想,却仍旧过不了心理那一关,便又问道:“梁璋真的不会有事么?”   “他的事和我们的计划比起来,哪一样更重要?”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圣母病发作。但是梁璋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是这样一个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大龄单身大小伙。他有风湿病,腰也不大好。他在福州乡下有一位单身老母亲,一米五的个头,身材有一些伛偻,骂起这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来却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这样的时候,格外容易想起这样一些小事,却偏偏是使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如果今天送进巡捕房的人是你,我也会将同样的话告诉梁璋。如果今天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够保持理智清醒。我们面前仍旧有许多事没有解决,孰轻孰重,我想你应该能拎得清。人毕竟还是要往前看的,是不是?”   ——   徐少谦刚着家,听了文妈的话给办公室致电过去。挂了电话没几分钟,仍旧还是放心不下梁璋,晚饭尚未顾得上吃便又匆匆开车出门去警察局探听消息去了。   文妈看在眼里,盛饭上桌时竟也抱怨了一句:“这几月在家也没吃几顿饭。每次一个电话,着急忙慌的就没了影——也不知是什么事。”   徐太太道,“回的谁的电话?”   “还能是谁?”接着又补充一句,“第一通电话打来,听着竟像是在哭似的。”   徐太太一挑眉:“哭了?为的什么事?”   “谁知道呢?老爷回电话过去,又是哄又是劝的,一趟子就出门去了……”文妈越说越离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立马噤了声,“太太您也不劝劝。”   徐文钧看在眼里,哼笑道,“别人自然有别人的正事,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闲?”   文妈撇撇嘴,“我又没说什么。”   “那你做了什么?婶婶突然爱看起书来,三天两头看的书,怎么偏偏是我那几本亦报?”徐文钧斜睨着文妈,将她看得心虚了,便又盯着徐太太冷笑道,“叔叔都说了,别人郎才女貌的,婚事是早晚的事。所以婶婶,你还是好好养好身体,别想多了。”   文钧讲完话,丢下碗便上了楼去。   徐太太知道这孩子向来早熟,又心思缜密惯了。一朝被他拆穿,徐太太却也不恼。而这后半句飘到她耳朵里,却有些越听越有意思。整句话听完,她竟突然心生一计。   沉吟片刻,她唤来文妈,又问了一次:“她当真是哭着打来电话的?”   文妈擦了擦手,“千真万确。电话打来时,声音都抖得不成形了,绝对是在哭没有错。”   徐太太想了想,又问:“以前那位乔太太——打过电话来。她家中的电话号码,应该还记在电话簿上吧?”   文妈去翻了翻,嗳了一声,“还在的。”   让文妈替她将椅子扶到电话机边上。接通乔公馆线路后,徐太太抓着听筒,笑着说:“乔公馆么?找乔太太听电话……我是徐太太……从前您曾打电话给我。对。我打电话来,是想说一说林三小姐……和我先生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这一章出来你们先看着。 为了你们的小心脏着想,一会儿应该还有一更……大约在12点之后了。 所以……先别骂人。   ☆、〇七四 病人十八   这个没有计算机的年代, 大型运算全靠人力。等与内地合约谈妥的时间里, 在最主要的任务分配下来之前,原子核物理实验室里人人都是计算员。   楚望抱着一沓微分运算资料从葛公馆往乔公馆走, 满脑子里仍然是梁璋的事。立在千寻石级下头, 还没看到乔公馆的影子,黄色的花儿后面先走出来个薛真真。寒冬夜里, 她晚餐服外头胡乱披了件大衣, 踏着木屐,光着小腿和脚丫子,脚趾头也冻得通红。真真瑟瑟缩缩的哈着气, 一见她来,踢踏踢踏的狂奔过来将她拦着。   “你怎么回事?”一见她的造型, 楚望乐了。   “你……你别上去。我先问你, ”真真朝她冲过来,整个发着抖,“你与那徐少谦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楚望指指自己, 哈哈大笑,“好好的,我有未婚夫,他有太太。八竿子打不着, 能怎么?”   “我想也是。”真真勉强定了定神,“可是问题就在他太太,刚才给舅妈打了个电话。舅妈听完电话,脸色一变, 在家里头将你同葛太太一齐骂了遍。”   楚望收敛起笑来,“徐太太?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呀?说你有婚约在身,还和她先生不清不楚的,传得学校里人人都知道了。又说什么看得出来你们真心相爱,专诚打电话给舅妈,让她写电报去问问你父亲的意思。若是你父亲肯,她退一步,替你们想想法子,自然以成全有情人为先。 ”   真真说得委婉,楚望仔细品了品,仍旧觉出个味来。低头看着石板地,笑说道,“这是明知林家名气大,林家女儿丢不得人,便说我跟徐先生有染,在外头坏了名声。打着我深爱着他为名的旗号,但是嫁人也得有个先来后到。我来的晚,得给他作小。若我肯,我父亲替我将那纸婚约作废了,她息事宁人原谅我与徐教授;若我不肯,休怪她不客气,这时候我父亲为了家族名声,不得不先登报将我逐出家谱——这种境况下,我走投无路了,也非得给他做小不可?”   真真点点头,恨得咬牙切齿,“这徐太太怎么回事?向来只有将自己丈夫身边的女人赶走的,没有上赶着做媒的。”   “她……”楚望思索了一会儿,望着天笑道,“她可真爱徐教授啊。”   “都这时候了,你还笑?”真真急了,“你今天也别回乔公馆去。刚才乔太太遣人去给你父亲拍电报,我拦不住。你赶紧直接回去葛公馆找葛太太去。”   “嗯,也不用太担心,天这么冷,你先回去。给乔太太发现了,你也有得一顿骂。”   三两句将真真劝回乔公馆,楚望一趟小跑回了葛公馆。   公馆里头正响着小夜曲,男男女女笑声传出来,正热闹着。穗细从地下室拎了红酒出来,进到花园里,正与她碰了面,有些讶异的问道,“姑娘今天怎么回来了?”   “我找姑妈,她在里头么?”   “刚有人来请,葛太刚出门一趟。很急的事么?”   两人立在花园里头,楚望本想等一等她,心念一动,突然便更改了主意,“穗细,我有些急事,现在想出门一趟。”   穗细点点头,“我这就去找亨利先生给你叫司机来。”   立在屋檐下头等车时,看着夜幕初上,天上点点星光,她心里头反倒有种异常的宁静。超然豁达也好,愤怒到了极点也好,也兴许是今天已受了太多刺激,这点事往不了她心里去……她也说不上是哪一种。天虽凉,风刮来,倒也不觉得冷。   等上了车,关上车窗,里头骤然暖和起来,迷迷蒙蒙竟打了个盹。到了莲花路外头泊了车,司机拿了伞要送她进去,被楚望拒绝了。接了宽阔沉重的黑雨伞,摇响徐宅门口的铃,仍旧是文妈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她,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徐太太的声音远远传来:“老爷回来了么?”   文妈遥遥应着:“是林——三小姐。”   徐太太:“哦,那么也快请她进来。”   楚望也不等文妈引路,三两步从院子里进了屋去。门没关,徐太太正在客厅里头看着书,面前煨着一只暖炉。听见脚步声,抬头来,“怎么这时候来了?”   楚望笑,“托徐太太福,我父亲兴许正与我那大姑妈商量着怎么将我逐出族谱呢。我倒想知道,徐太太是什么个意思?”   徐太太瞧她一眼,将手里那卷亦报搁到脚凳上,“先坐。”见楚望没有要坐的意思,又叹口气,“你当真情愿同那斯少爷成亲?” 拿起那份亦报,翻开那一页正是一篇评判斯言桑小说的文章。她问道:“最近那位斯先生,在国内风头正盛。尚未归国,也没入什么流派,各大流派领军人物先将他给分析了一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斯先生的小说,当属于什么流派,新月派,语丝派,鸳鸯蝴蝶派?”   楚望冷冷道,“与徐太太何干?”   徐太太放下那份亦报,叹口气,“这时候又犟什么呢?你不能懂得他,一如我不能懂得我的丈夫——一辈子互相伴着,却始终不懂得彼此,着实是十分孤独的事。而你——我知道你与他的般配与旁人不同。他那样一个人,人品如何,这些年,你与我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我这个累赘,以他的品貌身家学问,想娶谁不成问题?你嫁给他,天底下未必有人及他对你半分好。”   “我与不与我未婚夫成亲,也是我自己家事,还用不着劳烦徐太太插手。我懂不懂得他,要不要同他在一起,也自然有我的决断。但是徐太太,你对徐教授的误解,已经无可救药了。你的失败,请不要妄加在我身上。天底下优秀男人大抵不止一个,徐太太这辈子只一个徐教授,但为何咬定我除了您的丈夫,否则必定遇人不淑?”   徐太太有些着急,“我虽是这样同你姑母讲,又怎会真的叫你同他作小?我一介将死之躯,也熬不过几天了。到时候你嫁他,不仍旧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我死之后,不止他,整个徐家家财,甚至我的嫁妆,全都是你的——天底下哪里还会有别的这等好事?况且,除了你小姑母,家里其他人那样待你,留在那家中又有何益处?”   “徐太太也是思虑周全,心思缜密之极,各方利益都顾及到了,堪称十全十美。甚至还知道该给我那位大姑妈——而不是小姑妈打电话去,倒也十分了解我。”楚望冷笑一阵,“那么徐太太。若是我问你:你叫他立马休了你,让他明媒正娶我作徐家正房太太,你肯么?”   “我……”徐太太气恼的看着她,竟还是气笑了的模样,“我这半截入土之人,你又与我争风吃醋作甚么?”   “你不肯吧?”楚望冷笑一声,“你不肯,无非是怕自己入了土,不能在徐家族谱上留个名。我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你偏要以为我好的名头,来毁我名誉——徐太太,你真是处处都想到了,却偏偏没替我好好想一想。”   徐太太给她点到痛处上,张了张嘴,竟讲不出话来。   “吃醋倒是免了。你若是非要我嫁,那你便好好想法子,先逼着徐教授休了你,再逼着他肯点头答应将我娶进门。否则,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   楚望讲完这句话,便看也不看她,推门就要出去。徐太太在后头叫了她好几声,想起身去追,奈何脚上没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文妈本想去拦楚望,一见徐太太闷声摔倒在地,便折返了回去快步将她扶起来,嘴里心疼的直嚷嚷:“太太,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待她这样好,这林三小姐好狠的心——”   徐太太却不要她扶,一把将她推开,朝外头喊着:“你之前并不是非他不可,今天之后,除了他,怕是没人敢再娶你。楚望,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死脑筋?快回来——”连叫几声没人应,又去推攘文妈:“你管我作什么?快去拦着三小姐,别让她做出傻事来。”   ——   文妈护主心切,即便被徐太太骂了个狗血喷头,倒也没有真的丢下她追出来。   楚望话虽说得狠,也明知狠话绝无可能成立,只是胸中一口恶气出的畅快淋漓,脚步也有些轻快。走到院子里,正要穿过网球场,凤尾花丛外头立着个人。像是蓄谋已久似的,见她出来,便朝她走过来。   尚未看清是谁,先辨出徐文钧的声音:“我不是早警告过你,叫你离我叔叔远点吗?你下午又打电话给他作甚么。你不听我劝告,出这样的事,也是你自找的。”   楚望苦笑:“你有言在先,我十分感激。但我没可能不找他。”   顿了顿,徐文钧又问道:“那么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他作什么?”   “不喜欢,还成天跟他呆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孩了。你在我叔叔那里,你倒没有多重要吧,为什么事事非得你和他单独谈不可?”   “你小叔对我,与对研究院别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区别。梁璋,罗伯特,昌德拉……如果我和他们一样,都是男人,你还会对我说这番话吗?”   “可是你毕竟不是。”   “是,我不是。正因为我不是,你就会有这种误解?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有无数种。怎么会仅凭妄加猜测,就武断的归结为最满足普罗大众臆想一种?”   “还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楚望想了想,抬头看着天上。因为近来天气大好,深冬夜难得竟能看到满天繁星。于是她问,“你看那一颗是什么?”   “星星啊。很亮的一颗。”   “嗯。这就是最大多数人的答案。也有一部分人会说,那是天狼星,只在冬天和早春能看到。它在猎户座东南方,大多数时候,是天上最亮的星星。”楚望眯着眼睛说道,“而如果你去问研究院里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大犬座α星,是一颗恒星,拥有一颗伴星。它拥有终态,由中子与质子之间的斥力支持,叫做中子星。达到这一种终态之后,它会停止收缩,并且变为一颗白矮星,正如天狼星的伴星。”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徐文钧听得有些懵,而楚望却越讲越发精神矍铄起来,“如果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它和这银河系的每一颗星星一样,都拥有自己的光谱。若它靠近我们,它的光谱会向蓝端移动;若它远离我们而去,它的光谱便会向红端移动。而这一结果将会证明一件事——”   “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是对的——正如你此刻不能理解我一样。等你叔叔回来,你将这问题再问他一次,你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   楚望说完之后,掉头便走。因脚步匆匆,与人擦身而过也没觉察。   徐少谦顿住脚步,正要问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晚来了。楚望竟丝毫没看到他,眨眼功夫,一溜烟的出了院子上轿车走了。他摇摇头笑了,“怎么来去匆匆的。”   再往院子里走几步,尚未同文钧说话,文妈迎了出来,哽咽着说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太太怎么了么?”不等她回答,快步进了屋去。见徐太太仍旧好好的躺在床上,便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伸手在火炉子上烤烤火。   徐太太一见是他,忙问,“见到楚望了吗?”   “我见到她,她没见到我。她这么晚来,出什么事了?”   “你也知道这么晚来事出有因,怎么也不将她拦着?”徐太太气恼之极,索性扭过头不理他了   。   徐太太向来同他无理取闹惯了,徐少谦也不恼,便又去问文妈。文妈拿不了主意,慌得左看看右看看,手指局促的揩着围裙,只是叹了口气说,“那位林三小姐好狠的心!”   徐少谦皱皱眉,“你说。”   不及文妈回答,徐太太索性一股脑的说道:“看你两情投意合,我便自作主张,等我不日归于黄土了,让你正大光明将她娶进门!”   徐少谦听闻,低头思索了一阵,问道,“你怎么做的主张?”   “让她非嫁你不可的法子还少么?”   徐少谦笑了。   徐太太瞥他一眼,“那丫头刚同我置了气。我担心她年纪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恐怕做出些傻事来。你不快些开车去将她拦住劝一劝,在这里笑的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想叫我开车去将她追回来?”   徐少谦仍旧低着头,阴影笼罩着,脸上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神情,“你好好活在这世上,便是成全我跟你的两全其美。做什么偏要将旁人牵扯进来,自伤又伤人?我向来迁就你,但这一次,你真的……大错特错了。”   徐太太扭头不答。徐少谦不再同她说话,推门出去,却并没有要开车去追的意思。文钧本以为屋里头会有一番争吵,便仍立在院子里头,懒得进屋取掺和——里头却风平浪静的,着实令他有一些奇怪,便也仍旧保持之前假装看着天上。   他走过去,叔侄两人一齐望着天上。顺着文钧望的方向,徐少谦以手勾勒了一个轮廓,“大犬座。水星,南河三,参宿七。那一颗是天狼星。也称为大犬座α。”   徐文钧扭过头盯着徐少谦。   “她还同你说了什么?”徐少谦问道。   “她说:它和这银河系的每一颗星星一样,都拥有自己的光谱。若它靠近我们,它的光谱会向蓝端移动;若它远离我们而去,它的光谱便会向红端移动。而这一结果将会证明一件事——”   “红移。你看它们是一样的,便以为它们必定互相靠近,但事实上,它们从诞生那一刻起便在远离彼此。”   徐少谦抬头看着满天星辰时,眼睛里仿佛也落了莹莹星斑,故而神情格外清亮,竟跟方才楚望的神情如出一撤。徐文钧微微有些讶异,“叔叔,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仍旧一句都不懂。”   “不懂没关系。原本我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徐少谦笑道,“你婶婶不会得逞的。”   ——   一下车,便见到穗细陪着葛太太等在葛公馆篱笆外头的台阶上。一见车来了,慌忙朝前走两步,脖子上的丝巾给风吹跑了也没留意。穗细在后头手忙脚乱的拾丝巾,急吼吼的追上来,没等车停稳,葛太太气势汹汹的将车门拉开,一见楚望,满肚子气顿时都消了,收敛了神情,柔声说道,“我都听说了。别怕,凡事有姑妈呢。有我在,我看隔壁那位和林俞敢拿你怎么样。”   “我不怕。”楚望冲她笑。   见她笑得龇牙咧嘴,葛太太就知道没事,又拿指头戳了戳她额头,“你这么笑,回头给你看见了,又要笑我葛公馆没规没矩的。”   楚望吐吐舌,“知道啦。”   “跑哪儿去了?”   楚望背着手立在台阶上,想了想,“冤有头债有主。凭白受气,去讨了个公道罢了。”   葛太太瞧她一眼,“不过有句话姑妈还是要问你。刚才一通电话叫我去邮局去信的当口,隔壁那位已经一通电报发到巴黎去了。你不肯成全那位徐太太,她也没法拿你怎么样。不过,你当真不想做林家闺女了?”   “那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早点脱了身,我反倒乐的轻松自在。”   “但你可要知道,没了这身份,和斯少爷的亲事也不作数了。”   不等她回答,葛太太从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皱巴巴的信封,上头满满的邮戳邮票。葛太太在一旁打量她的神情,过了会儿才说,“去年一月的信。也不知怎么从英国跑过来,竟花了一年光景。若不是托人替在入境警察那里格外留意着,这信还要耽搁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前前一章里,关于徐太太为了靠近自己丈夫所作的努力,其实还有两段故事。后来想了想删了,一来觉得累赘,二来觉得不想给这个人物太多篇幅……这两段删了,结果正好导致了一点人物的误解。Emmm……有机会再写吧,感觉也没有人会想要看她。往后再考虑一下。 —— *上一章,关于为什么梁璋会受到严刑逼供,一点风吹草动就被无限放大。战争频频,但凡涉及一点间谍的影子,军队人人草木皆兵。何况他们坚守这么重要一个秘密,条件所限,看守他们的首先是对有色人种歧视严重的英国兵,其次受到的是英国反间谍法的惩处。所以卢瑟福才会这么着急的想为他们争取中国方面的利益= =不能理解的,建议去看一看曼哈顿计划第一季。 —— *迷迷糊糊的写了,好多地方都没表达好,改了几遍仍旧有点生硬。天狼星猎户座那里,之前提哈勃的时候这个理论其实已经提到过了。看不懂的,就当她在说骚话吧。为了不食言……先将就着看看,等我睡醒了再改改。 *早就想让女主脱身出去,骑到林家头顶上更加放纵不羁洒脱自我了,这点小事,虐?不存在的。   ☆、〇七五 英国来信   楚望芳鉴,   谅达一涵, 见字如晤。   请你恕我这许久没给你写信。六月上海一别,我一直在想着你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你要想一想, 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话初听来, 是有些令人生气的。只因觉得对你来说,若事先没有婚约在, 也许我稍稍强过陌生人, 你只疏离客气的对待着。像不常往来的远亲故作亲热的摸着头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也像父亲的门客拍着他的马屁“令郎日后必成大器”。   请你先不要生气。我想要给你讲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若我不同你讲,你兴许便会永远的将我误解下去。   从远东前往欧洲的这趟旅途,去时会先经过东南亚的越南和新加坡、南亚的印度和斯里兰卡, 非洲东岸的港口,过红海、地中海, 最后抵达法国马赛的港口, 最后转水路或陆路达到欧洲各国——漫漫长途,每一次都是千篇一律的风景。这一次去,虽有令堂大人与令兄作伴, 旅途中种种见闻,于他们是新鲜的,于我仍是百无聊赖,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意想不到的是, 这却使我对你有了另一种的认识——比如,林先生此赴法国,某些原因上是为与一位心爱的女士相会;也许正因此,比起你, 林先生兴许更加疼爱他那位女士所生的女儿,甚至动了许多心思为她创造与我独处的机会。我这样一个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人听来,实在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到底何德何能。   我想你也是深受其害的;倘若未来有一日我对令堂与女兄的种种行为,言语上讽刺一下,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十五岁那年随父亲来到绍兴的路上,他曾同我说:“三小姐与你的婚约虽由我与林先生口头默许,但林先生称,‘她因自小身体欠佳,常须旁人照料着,未来恐怕不能成为一位良配;我想要将她留在膝下,仍能放心一些。家中二女年纪稍长三女两岁,自小聪慧自立,较之三女兴许更为般配;我此一言无足轻重,全凭令郎意愿。’斯家不能失去林家。等你见了二小姐与三小姐以后,可千万要思虑清楚了。”现在想起这话来,不禁后怕不已:若那一日我没有见到你,却混混沌沌的听从了林先生的意见,你又会身在何处,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这些话从未亲口听你讲过,但单凭揣测,亦能知道你这么多年诸多辛苦之处;我不曾认真了解过你,却要以自己的意志强迫你;我只想过“是否会拖累你”,却从未想过“你想要做什么”;以自己的道德来捆绑你,竟几乎将你置于两难之境。   如今国内自由平等之声越盛,诸多受了些教育的男学生纷纷受此感召,定要挣脱束缚,纷纷摒弃自己的旧式婚约;女学生亦然。在国外时常听闻这类消息,常常对父亲对于我的教育之根深蒂固颇感意外,不知不觉间竟将自己活成一位封建社会的遗老;也想要问一问你,对这婚约究竟作何感想。这道德捆绑我许多年,往往总想着成为一个旁人口中的我,从未想过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一开始气你的自私,尔后也才明白,自私的竟是我自己——人不曾懂得自己,却想要迫使旁人比自己先懂得自己,也是在天真可笑之极。   “你要想想,你想要成为什么样子的人”,竟是一片肺腑之言。父亲是留日派,归国后从了政,却向来不支持我做任何涉及政治的事。仔细思虑后,我决定也为了个人意志,做一些枉顾孝道的事——人要先成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个体,尚且才能博求他人的懂得与尊重。此时中国仍不甚太平,欧洲大陆上亦然。啤酒馆政变后不过两年有余,一支不甚仁义的政|党死灰复燃。修了国际法以后,我与学校同学愤慨于他们的诸多纲领,并自发组织了许多抗议这支政党的集会。虽然明知这一举会对你我通信造成诸多阻碍,但我仍旧做了这样的决定——希望你知道以后能够原谅我的自私。   也因如上种种,我将英文翻译与信件分开邮寄,万望能如期抵达香港,尚对你能有许多助益。   祝近好   言桑敬上   一九二八、一、廿九   果真是寄了一年。   楚望斜倚在沙发椅里,微笑着读完信,提笔写了几个字:   “言桑先生,在写下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失去了能与你互通书信的唯一借口;但这之前,想先请你原谅我这样冒昧,仍旧贸然的给你写下这封信。同时,也要请你一定读完这封信。我要想告诉你,也许你不大相信:但你的许多事情,我确实都已经知道。比如抵达绍兴之前你父亲同你说过的那些话,又比如你与同伴抗议的那一支欧洲大陆上的政党……”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甚妥当,将信揉作一团扔了,抱着大熊蒙头大睡。   ——   第二天醒来便听得葛太太在楼下告诫丫头们,说——“今天晚上我回来之前,报纸都收起来别给三小姐看到”,又说,“电话也别让她接”,临出门之前又附加一句,“等她起床,先告诉她:学校来电请她在家休息几天。这几天别叫她出门去了——尤其在我回来之前。”   对于这一切,楚望只歪着脑袋笑:“你们是不是将我想象的太过脆弱了?”   她想也知道,那位便宜爹大约是效法了东北小的那位外室的父亲,登报将她削了名。对此她没什么感想,难得想要拜读一下便宜父亲华章异彩的文章,只可惜报纸都被藏起来了。   在家闲得百无聊赖,只有一通油麻地的来电将她请出家门去。   裁缝铺的两人与从前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裁缝铺里的东西搬空了一点,有一些要人去楼空的意思。   “我即将回到法国去,以‘卢卡’为名在巴黎注册一家服饰公司。倘若一切顺利,日后我想邀请你助阵卢卡品牌下的香水与化妆品,还请你不要拒绝。”索米尔先生说。   “当然不会。”   索米尔先生要回法国去了,阮太太与他合约到期,也要随丈夫去越南一段时间。她懂得一点中文,想是看了这两日的报纸,并告知了索米尔先生。讲完道别的话,他像是要宽慰楚望似,目光柔和的说,“若是你在中国呆累了,我与都彭先生随时欢迎你来巴黎。我想,以我两的经济能力,使一位东方的淑女更为优雅的生活在巴黎,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阮太太也笑道,“我与我丈夫都欢迎你随时来西贡。”   楚望与两人一一拥抱,“一定会来的。”   都是十分好的人。倘若战争真的打起来,呆在巴黎未必不算太差。   但如果没有战争,当然比什么都好。   在葛公馆的前下车,在门口邮筒里顺了一份报纸,一边走一边看着。   还没找到跟自己有关的那一条,转眼走到葛公馆石级下头——一辆车停在那里。上了台阶,往花园里走几步,便看到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大理石门柱下,正在同穗细说这话。   一眼望去,穗细先看到她,“徐先生来了一些时候了,我请他进去,他一定要在这里等你。”   楚望将门拉开,立在门口说,“请进来说话。”   “几句话讲完,电话里不方便。用不了多久,便不进去了。”   “嗯。”   答应后,穗细也应声走开了。   穗细走后,两人先相顾无言了一阵,气氛竟从未如此尴尬。   “梁璋……”   “腿脚有一些不大灵活,”又补充道,“从前落下的,也迟早的事。早一些,莉泽能照顾着,不用担心。”   “那就好。”   “想听好消息么。”   “什么?”   徐少谦笑了,“他们让步了。请我们先过去一部分人,到公共租界。香港毕竟是英国人的地方,手能伸到的,自然放心一些。”   她点点头,“怎么说也算进了一大步。”   “嗯。所以过来问问你,想去上海么?”   “我……”   “之前我一直以为,只要将你藏在我身后,就一定能万事无忧。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我将你锋芒藏尽,没想到仍使你遭受这等不公曲解。到底我想错了。你比我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更为独立坚强。”徐少谦哂笑,抬头看着她,“去上海吧?走远一些,早一点让我看到你光芒万丈。”   “您没有错……我想我也没有错。是我得意忘形,忘了这是那一年,忘了这是什么时代。”   “所以日后,万事也请小心一些,”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大放心,“一定慎重再慎重。”   “我会的。”   “致密星发表了,许多人你很想见到的人,都将应邀到上海去,”徐少谦想了想,又笑道,“不过那里不再有梁璋,也没有我,你也能拥有更多自由。”   “您……”楚望抬头,“不去上海?”   “香港仍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梁璋的朋友联系上了江西——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有必要,作为唯一擅长中文的计划内人员,出于诚意,我也不得不去一次。”   “江西后头……”楚望想了想,将话吞进嘴里,硬着头皮说了通不着边际的话,“去江西穿朴素点,也别说你家里做什么的。别人正斗着地主呢,好歹拿出点诚意。”   虽然知道她这是戏言,仍然笑着点了点头,“好。”   想了想,她又挠挠头发问,“我考试应该都通过了吧?”   徐少谦笑了,“很快寄给你,别担心。”   “嗯。”   该吩咐都吩咐了,该打趣的也打趣了,突然沉默了,气氛又有些异常的尴尬。   徐少谦轻声说道,“替我太太向你道歉。”   “没事,也不怎么生气。”   “嗯。”想了想,不知怎的又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如果,假使……我是说,如果,你没有更好的选择,在我这里,你应该也不会过得太差。”   “嗯?”   “没事,不会有这种情况,”徐少谦自嘲的笑了,“你能比我想象的过得更好。”   不等楚望回过神,他在门外轻轻将门合拢。两人隔着门,楚望只能听到徐少谦的声音:“放心去上海。上海以外的事请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还有一句,“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江西,之前提朝鲜就提过了,因为十月革|命|成功的那一位不!肯!倾!囊!相!授!啊!所以本着怎么解气怎么来,我!们!也!不!肯! 谁还没点脾气了不是。 *呃……这一章是真的很想看评论了,仍然前一百条发红包。   ☆、〇七六 决定   “三女楚望受西式滥调感召, 已有婚约下, 仍不知检讨个性和行为,乃是我疏于教管之过。教女无方, 自言身惭, 实是于斯先生有愧,先除其婚约;倘再固执己见, 则查报家祠规条, 削除其名。此启。”   因粉白墙壁总掉灰,葛太太喜欢铺各式的墙纸,光面的, 镌小花的,灯光里华丽丽的;只是香港天气潮, 新铺的墙纸过不了太久就要起泡。因此墙纸样式总用不了一季又是新的花样。   楚望斜倚在墙纸上念着报纸, 不由得一声笑出来:“不嫁就不除名了?那么说来,嫁徐先生似乎也不赖。”   葛太太在旁边听到,在她耳朵边上哼笑一声, “借题发挥,搞得还煞有介事。”又问:“别人我懒得理,只想问问你: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楚望知道葛太太想替她讨公道,故而来问她是否真的想要跟斯家这门婚约, 好觉得做事要做到什么程度。她笑了一笑,“这事按理我说了不算,我本做不了主吧?”   听完这话,葛太太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身上的浅灰绿色绉绸旗袍还没及脱下, 后面一副金镶绿的玫瑰花墙纸,隔近了只能看到一根根丝线,看不出花的模样来;靠着的地方,耳边挂着一副壁挂铜制电话机。近了黄昏,长廊外头橙晃晃的余晖隔着树儿花儿投进来,墙上一方一方三尺见宽的光里,她就在那儿靠着墙笑。   葛太太不知怎的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昏黄老宅。深宅大院里头,那个人的丈夫在外头陪着外室,一年不见得归几次家,归家也不见得要见她,总是先去见老太太,再借着看儿子的由头,在她屋里也坐不上几刻钟;老太太不日去了,他甚至因不想见她而连儿子面也见得少了。再后来,带着大着肚子的外室跪在她跟前,想将肚子里那个也过继给她。   她总想问一问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呢?”那时她也说:“这事,我本做不了主。”那人笑时看起来比谁都柔弱纯良。隔天,便叫南京参议院副秘书长太太都知晓了。将一行江南名人请到家里来作证,将林俞的心头肉给剜了去,事成后,仍旧在榻上笑得端庄明媚——她有她的精明厉害之处,想来也正因此,叫林俞恨得深切。   林俞这个前朝遗少,考取进士那年赶上甲午后第一遭官费留日,学成回来第二年恰逢日月换新天;若不是如此,也要给人骂作是变了节。托面前这个丫头的福,和斯应共事十二年,四一二后赶上叫他上欧洲去。斯应没躲过的,他仍旧躲过了。   真是君子福薄,小人长命。   这些年他日子越过越舒坦。从前看在面前这个丫头的份上,她尚且留着他老林家的鼎鼎大名不忍沾污了。   如今倒也该叫他栽个跟头了。   葛太太又皱起眉头来。   对于那一位徐先生的事,从前有一些风闻,她也找人打听过:徐太太这身子恐熬不了几年,那位徐先生的人才却是相当不错的:这两年,男人二十七岁往上丧了偶,自有一番成熟风度,竟是比没成婚的还要吃香得紧。也因此,葛太太曾与旁人一样,以为这丫头真跟他情投意合,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点破;没曾想她性子如此刚烈,又是另一番欣慰。   那位斯少爷呢?他要真心想娶,没有这婚约也不在话下;同理,这丫头若是真的有心,未必不肯为自己搏上一搏。   只是如今这情形,葛太太看得分明,也更分明的不看好。   想了一想,去叫过亨利先生,三两句用英文交代:“拍个电报去上海沈律师那里,同他讲,我有一宗遗嘱官司请他出面商量。”   葛太太吩咐事情去了,这头电话铃铃的响,在她耳边跟前像叫魂似的。接起来,那头吵吵闹闹,真真鼻音很重,急不可耐的问:“到底怎么样啊?”   楚望知道她在乔公馆里被乔太太盯梢了不得自由,所以在外头杂货铺里借电话机打来。她笑说:“我去上海。”   “啊?你爸爸在报纸上头搞出这么一出,搞不好过几月欧洲美国的留学生都知道了,你就是逃到爪哇国去也没用啊?”又压低声音,“葛太太没动作?”   楚望没忍住笑了一阵,说,“我生怕他闹得不够大呢。葛太太……应该也这么想。”   对面一趟电车咣咣的过去了,真真听不大清,“什么?”   “没事。我是真的有事,非得去上海不可了。”   “什么时候去?”   “就这几天了。”   “上海当然好呀。香港这小地方,既没大场面也没新鲜事,”顿了顿,“我明天考试呢。等两周我考完了,立马一准回来找你玩。”   “好好考,我等你来。”   真真感冒了,似乎要流鼻涕一样吸溜吸溜的,电话那头传来叶文屿一声闷笑;尔后咚咚两声,似乎是真真将他狠揍几下,在那头哎唷的哀叫。真真在那头揍了人,又说:“行了,我两出门吃广东菜,身上剩不了几块钱,先不跟你多讲了。咱们上海见。”   挂断电话,楚望想起那颇可爱的两人,仍旧乐了好一阵。正笑着,竟没觉察葛太太已经吩咐完事情回来了,在暗处盯着她问,“打算去上海了?”   “嗯。刚才就想讲的,姑妈您一趟子就跑了。”   “反倒怪起我来了?”葛太太瞪她一眼。姑侄两双双斜靠在墙上,一人一个姿势气势,不知何时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得有三分相似了。   只不过两人都没察觉这一点。   想了许久,葛太太终是妥协了,“嗯。上海地方大,多认识认识人也是好的。”   第二天,船票和聘书一并寄了过来。按理说如今他们的项目仍旧是缺钱的,绝没可能给她开个特例。可船票到了手头,仍旧是一张一等的。   葛太太倒也不多说,主动替楚望张罗收拾东西。   弥雅与真真一道要考试,本想要来一趟,被蒋先生死拦在家,由他来替她拜访葛公馆。还没讲上几句话,又一通电话来找楚望。   是徐文钧。   “我打电话来跟你道别。他打算将我送去英国一个朋友那里念中学……因此叫婶婶别妄想要过继我了,” 他接着压低声音,“前些天叔叔回来动了好大的怒,这两天准备送我走,婶婶在家闹绝食,他也只当没看见。还跟婶婶说,‘若是想死,不如死清净点,到了黄泉下头做孤魂野鬼了无牵挂,岂不更痛快?’将我们都吓坏了。”   她没读过孙子,但是仍旧听过这么一句话:   “必生,可掳。”   她笑着说。   ——   楚望在这边接电话,另一头葛太太同蒋先生聊天等她。   穗细和蜜秋指挥着一众丫头给她收拾行李,在走廊外头咚咚咚跑来跑去,忙作一团。收拾出四五个箱笼搁在二楼,蒋先生立在门口见了,问道:“葛太太不同去?”   “她去见见新鲜事,我这个长辈跟着,总玩不开。”   “你能放心?”   葛太太想了想,皱着眉头不讲话。   “上海那边已经替她打点妥当了么?”蒋先生见状,又笑着说,“等小五考完,我同她先回去一趟澳门,隔几月才能去上海。若是葛太太愿意,我倒也能托人帮忙关照着三小姐。还是葛太太另有安排?”   蒋先生这么一提,她尤为担心她这几年娇养惯了,吃穿用度不习惯,几乎想将整个葛公馆的厨子丫鬟一式一样给她在上海配个套;又致电几个法租界的警察朋友,叫人处处留意着;却仍旧不放心。几次将蜜秋唤过来——这丫头是她在跟前教养出来的,知礼知趣又懂规矩,几乎就要叫她跟着她去上海。   蒋先生这么一讲,她又动了这门心思。将蜜秋再度叫到跟前来,蒋先生与蜜秋都一同笑了。   “葛太太真是劳心劳力了。”   蜜秋说:“葛太太只管差遣我去陪着姑娘就是。姑娘向来自由惯了,若不大愿意我们这些闲人在周遭晃荡着,我自然少说多做就是。”   葛太太低头想了想,却突然的想到了点什么。侧过头,责问似的看了一眼蒋先生。   蒋先生一早就想到了,只不过他事不关己,便不好说破这一层。葛太太操心过了头,思绪正乱着,他也只稍稍从侧面点拨一下。   葛太太这一眼望过来见到蒋先生的笑容,霎时间也明了过来。   蜜秋扭过头正要去吩咐事情,葛太太忙将她又叫了回来:   “等等……蜜秋,你也不用去上海了。”   蜜秋略有迟疑,仍是答应了,“是,太太。”   葛太太又说,“你叫亨利先生拍个电报去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找谢少。”   蜜秋嗳了一声,静候着。   “电报上就写:三小姐下礼拜五抵上海,叫他给我照料好了,少了根头发我都拿他是问。”   蒋先生坐在一旁听了,笑着拍马屁,“谢少此人专攻吃喝玩乐,又有巡官身份。上海的妖魔鬼怪,无论中的洋的,定都不敢再招三小姐。去上海找他作陪,再好没有的事。还是葛太太英明。”   ——   上海天寒地冻的二月天,一通电话将谢择益从教训场上叫回温暖的工部局。他被寒风吹了一整天,稍稍暖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哆嗦。点头哈腰的从警务处长那儿接了电报,还不及看,局里一众探长探员督查官都盯着他瞧。   他先笑:“什么要紧电报?”   再低头看电报,上头写着:三三礼拜天日轮抵沪,请照看好了。稍有差池,仔细你的皮。   谢择益查看完电报纸,屋里大小脑袋仍盯着他看。局里来电报不分公私,其中不少人懂得中文,向来这纸电报也是传遍了众人手。   他咳嗽两声,“家里头派差事来了。”   “什么差事?”探长笑得络腮胡子也抖了抖,拍拍他的肩,“应当不是什么苦差吧?”   “呃……”谢择益思忖半晌。兴许是给外头寒风将脑袋冻着了,一时倒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定义这差事。   摇摇头往外走,门口不知谁明目张胆贴了张肥皂广告招纸,上头画了只鸟笼,里头关着一位东方淑女。   谢择益终是没忍住笑了,心道:……金丝雀出笼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谢主场,介意的就跳吧。 —— *关于徐,为什么觉得他的道歉轻描淡写?他倒是愿意做更多事情,更多的是明知女主不屑这种弥补。他有他的无奈跟心酸,我觉得我表达得很清楚了啊……我真的太心疼这个人物了,有种“你们尽管来骂我别骂他啊”的感觉,真的真的心疼T T哎。 的确实是出于我心疼徐少谦的心情,也理解大家心疼楚望的心情,并且很替她开心。 怎么说呢,当初那个年代,本来想留他在卡文迪许,他执意要回来,而且有朝一日是要回内地的。杨振宁晚年归国都被骂成那样,他一早就回来效力,虽然明知被历史埋没,他仍回来了。 而且,他更可能的结局是:像束星北那样,没能躲过那十年…… 这样一个人,一辈子没顺心过,不被理解,没感受过任何家庭温暖……我真的真的太难过了。   ☆、〇〇一 炊烟之一   蒋先生与葛太太同送她去皇后码头, 送别阵仗看起来极大。等船将开了, 一等单人舱也只她寂寂寥寥一个人,连芳邻几个日本女孩子也颇有些讶异。   道别话不多, 也没什么离别伤情。楚望以为是蒋先生与葛太太常去上海的缘故, 怎么也没料到这二人私底下有了别的更稳妥的打算。   这两人轻描淡写的说:“有人会在上海接你。”并没有告诉她究竟是谁来接。   船是日本船,翻译过来颇有点文艺, 叫雪苍丸。从前第一次来香港时也是日本船, 只因住大套间,那时倒没觉得;现在在单间里,什么都是小小的:小小卫生间里头白色马桶和白铜洗脸盆, 黑色漆皮小沙发后头一堵墙,拉下来是一张床。木头的家具, 黑白的配色, 被单是洁白单布,木头棍一投打碎了做成牙刷,木屐、棉布睡衣也准备妥当;空间虽小, 但却利用得当,毫不显得逼仄;小而舒适,伴着隔壁少女轻声细气的日语腔调,极易使人入眠。   船刚开时傍晚时分, 停靠香港,上来了许多西崽。东洋仆欧来请她吃饭时,听到隔壁门口英俊欧洲人拿口音轻快的英文同日本女孩子对话,那边却拿日文回答着;正奇怪着, 待听仔细了,她才恍然明白那是一口日式英文,不然还以为日文和英文之间什么时候融会贯通了。   吃了饭回来又碰到那西崽,还姿势潇洒的立在门口聊天,手势打的飞起,一望而知是个擅长调情的意大利人。听到走廊里又响动,一转头,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以为她也是那屋里几位的同伴,装模作样的同她“空你七娃”;楚望装作听不懂,他又换了作“雷猴哇”——不及她回答,隔壁的门立马砰一声关了,险些将他鼻梁撞断,看得楚望直乐。笑着摆摆手:“Notte!”也关上门梳洗睡觉。   船晃得人昏昏欲睡,无事可做,一觉到上海,东西都没顾上吃几顿。蒋先生事先在船上托了人,船还未靠岸,几名仆欧便为她开了个特别通道,亟待将行李优先送下去。候在甲板上时又见了那意大利人——两天功夫东山再起了,怀里又搂了个东方美人,也算不枉此行。后面几个熟悉的声音,楚望一回头,那几名日本女孩子也瞧见了意大利人,前嫌尽释的同她心领神会相视一笑,手里拿着一张地图,颇为不好意思的问:“你熟悉上海么?”   “去虹口?”   倒也有些自来熟,“冬天神户好冷,新加坡暖和。过假期,刚好转轮船来上海玩,爸爸和哥哥都在虹口。”   原来是新式的学生妹过寒假,结伴出行游玩,一切都是新鲜的。   日本女孩又问:“你家人也在上海么,还是从香港过来上海玩?”   她有点愕然。转而笑道,“工作了。”   换女孩子们讶异不已:“你看起来那么小!”   几名海军陆战队的日本军人,军服没来得及换,不远处招手呼唤女儿和妹妹们的名字。女孩子忘了同她道别,挤过人群狂奔过去和久未见面的亲人热情拥抱。   人们迎来送往的,仿佛走马灯过,都是戏中人;只她一个看客。替她拎箱笼的仆欧与她不通语言,也是扑克一样的脸。上海比香港冷多了,她后悔只在长旗袍外套了毛呢大衣,风嗖嗖的往小腿钻。紧了紧衣服,一哈一嘴的雾,跟在扑克脸们后头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群红桃K正带往爱丽丝的冷酷仙境。   思绪在颅内乱窜,脑子也被冻傻了,竟没察觉那几个箱笼落了地,仆欧们也散去了。她盯着一地箱子,整个一阵懵乱,一时间突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要前往何处。   每一次独身一人到一个新地方时,都会有两个大大的二十八寸行李箱伴身。下了飞机,推着行李出了国际出口,同行人都有了伴,只她仍旧独身一人——也常常会有这么一瞬间的惘然。   甚至没察觉有人立在一旁等了她许久。这才轻拍她胳膊,笑道:“发什么呆?”   说完这句也不等她回过神,自然而然将一只只箱子拾上车去。   等坐上了车,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似的盯着驾驶座上的人:“谢先生?”   谢择益只看路不看人,却知道她满心在想什么,一瞬之间突然像个熟识了多年的老友,随口一问:“上海冷吧?”   “比香港冷。”低头想了一阵,“谢先生怎么来了?”   “不请自来,可以么?”仍旧是一贯的风格。   楚望回想起皇后码头上那两人串通一气的神情,这才方始觉的笑道,“怎么敢劳动谢先生。”   “永远愿为女士效劳。”缓缓开着车,“吃广东菜?”   “船上吃过了,不饿。”   “从香港来上海吃广东菜,确实有些傻。”又问,“三小姐平日爱吃什么?”   楚望道,“真的不饿。”   “舟车劳顿,没胃口是常事。识得个厨子,华洋川扬,京菜粤菜上海菜,都不错。回去好好休息,我请他来,各式做几份,等你醒转来吃。”   楚望终是泄气的笑了,“本地菜吧。”   见她起了睡意,谢择益便不再讲话。从外滩驶入法租界,一路四平八稳,安安静静,车内只有点极轻的呼吸声。   等她醒来时,行李早已被谢择益搬上了楼。也不知等她多睡了多久,天地都暗了下来,只剩窄马路里一道昏黄的街灯。   他在外头敲敲车窗,笑着说,“下来吃点东西。”   推车出去,跟在谢择益身边进了公寓大门。摸摸肚子,竟然真的饿了。走到绿墙橙红漆的电梯栅栏外头揿门铃,半晌都没等到电梯。楚望搞不懂民国时的电梯构造,两人在昏暗的钨丝灯下头傻等了半晌,先将谢择益等笑了。   “开电梯的盹着了。”总结完毕,折身往外走,回过头请她先出去,“只好走楼梯上去。”   从穿堂一路走到楼梯间都是绿漆的墙,红金的地毯,像极了蒙马特高地上还保留至今的旧酒店。一切都是新鲜的……从楼梯往上,每一家金棕色大门上都嵌着一块淡蓝色雕花玻璃,隐隐透着光。   一点嘈杂又高昂的孩子哭声,从这家门里传出来。   “一户苏维埃人。老太太与夫妻两人,三个红头发男孩。”两句话总结出这户人的家庭构造,以及这栋楼的住户特征——这个城市较高经济能力人群,小资人群的生物圈。   “三个苏联小男孩,夫妻两可有得受。”楚望致以哀悼。   再往上一层楼的人家在听收音机,有戏曲唱腔若隐若现的飘出来——“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嗯。这里确实是上海没错了。”   “若这里不是上海,三小姐以为我要将你拐到何处去?”   这时期欧洲人修的房子,层与层之间非常高,通常总有四米往上,五米也有。故而层与层之间的楼梯非常长。再往上一层,突然的昏暗了下来,每一级楼梯都是极窄的,她穿着高跟鞋险些一脚踩空摔下去。   谢择益在后头扶住她的手肘,等她站稳了,不言不语的走到前头去。楚望看不大清,一级一级往上摸,本就过分长的楼梯此时更觉得像在穿行时空甬道似的。   不时听到谢择益的声音从远远的顶上传来,伴随着一点细小金属声:“这层灯时常会不亮,明日去买一只新电灯胆替你换上。”又突然开了一间门,将屋子里头的灯点亮,光透出来方便她上楼,笑着说,“是否觉得这里楼梯分外长?”   “这一类的房子,都这样吧?”   “嗯。”点点头,“法国人砌房子格外随心所欲,想必那天心情大好,将这里一层楼砌作别处两层高。”   “高一点不好么?”   “倒无事。时常回来十分的晚,只好来这里爬楼。灯坏了,上楼时分较之平日分外漫长……”   “讲话会分外坦白些么?”楚望突然想起了《心经》。   “自己同自己坦白?未免太奇怪了些。”谢择益笑笑,“只是会格外会有多讲话的诉求。”   楚望也笑了,“我以为谢先生讲话多是与生俱来的。”   “原来在三小姐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   知道这人时不时要抛出点让人没法接的话,便只笑着不做声,转身进了屋子。   楚望第一次查看自己的家,带着一点新鲜劲。谢择益立在长廊转角,也没跟过来,远远替她点亮走廊的灯,折身进了厨房。   屋子装潢妥当多时。因是夏天装的,主青灰色调在这冬天里倒显得清冷了点,桃木家具此时添了意外的、古老的暖意;电线与铜喉都是照她的意思重新铺过。进门一间小小的厅堂,往里是厨房;另一侧一条长长走廊,开了三个门:一间带了浴缸的盥洗室,往里两间卧室。   谢择益先于她在这里住了许久,但一应家具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却不像是没有人气的新居室那一种冷冷清清的一尘不染,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干净崭新。   折返过来,桌上已经放好预先蒸上的菜:红烧肉,狮子头,蒸三鲜与青菜。   谢择益立在门口,对上她的目光,立刻笑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有些感动可以吗?”   “只因也不是我做的,倒也不用专诚谢我。倒是从不知道这是三小姐的地方,该是我谢你。”说罢,“好好休息。”   见他似乎要走,问道,“谢先生最近住哪里?”   “先借住工部局宿舍。等找到公寓,很快搬离这里。”想了想,临走又补充一句,“最近这里应该很安全,请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坦白心事的楼道:见于《心经》。 —— *好像又写成流水账了…… *写到这里香港基本告一段落了,未来还会有一些,但不太多。 写完之后又去重温了一次师太的伤城记,突然觉得自己仍旧不够了解香港。世上再没第三个城市像这样,终归他乡非吾乡。 认识许多港人都说自己不太有家国的观念。但是看完之后却觉得是无国,所以更有家的概念。香港多好啊,压力这么大,人人都这么努力的活出新鲜的模样。 又去捋了一次张爱玲小说里关于香港的时间线。《茉莉香片》约1928-1932《沉香屑》1932-1935,《倾城之恋》1940-1944,《色戒》1943?,《浮花浪蕊》1950。香港从前一直存在于这些故事的只言片语里,再度读完伤城记好像又懂了一点,好像又不是很懂了。不知道港人在回归之前曾经这么惶恐过,但是也都归于理智。实在也更喜欢香港了。   ☆、〇〇二 炊烟之二   她盯着谢择益站背后漆黑的长廊与黑洞洞的楼梯, 没说话。   谢择益察言观色, 顺着她目光一回头, “我白天都在。”想了想, 又说, “浴缸并没有用过。”临走,再补充一句:“也没有女士来访过。”   她吃饭吃的好好的, 正想就此赞美他两句, 陡然听到这道别三句话,让人只觉得像是刚交往不久的既苛刻又爱吃醋的女朋友似的;她一嘴粥喝道嘴里,实在噎得慌;偏偏那桌菜是真的好吃, 叫她也没法腾出空来回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谢择益扬长而去。   一个热水澡洗净周身不爽, 一觉睡到通天亮。   突然没有人起服侍穿衣吃饭, 突然竟有一点不习惯了。神游到饭厅,桌上放着一碟鹅肝香肠和一杯茶。凑近闻了一下,是甘甜的茉莉香片, 尚还温热着。正疑惑着,厨房里传来滋滋的水汽声。回头去看,并没有什么人,只一架手摇半自动蒸馏咖啡机正在蒸馏着咖啡。   外头一言一语的聊着天, 细细女高音一阵赶过一阵:   “……伊爸爸一定要伊去帮伊拉做点力气生活。我朝帮伊发火了,伊叫我弗要动气,一杯茶递来,我‘叭’的笑出声来……”   后头一句熟悉的广味男中音:“郑太太太好的脾气。”   她端着那杯茉莉香片, 趿着拖鞋推开门,迎头碰上一身黑的谢择益。他正踩在脚凳上一丝不苟的装灯泡,一见她出来,也不惊讶,只问,“睡得好吗?”   “还不错。”   楼梯下头立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一身玫瑰紫丝绒睡袍绑着腰带,松松的合在身上。一头蓬松松的电烫卷发,正拿着梳子在下头梳头发;一面又同谢择益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些不拘小节的意思,倒也是一位尤物。   她冲那位太太友好一笑,那太太立马改换另一幅灿烂笑脸:“喔唷,吾道谢先生今醒得来得个早。女朋友来上海,小伙子陪女朋友去白相,灯开勿亮了,尽管叫郑先生脱伊修。”   楚望笑着说:“伐是……”   谢择益笑着答:“郑太挂心。这就修好了,一阵带她去玩。”   郑太太关切问道: “侬到上海来了多少辰光了?”   “昨天夜里。”   郑太太见她穿着宽松藏蓝色羊毛衫和淡灰色丝质裤,又说:“侬穿额衣服老得体额,大方,又漂亮。郎才女貌,我之前想帮伊介绍额女朋友来,喔唷,好险好险。”   楚望摸摸额头,艰难微笑着点头附和:“谢先生才是,大方又漂亮。”   向来外人夸奖男女朋友人才好,只有往谦虚里讲。她这么回答,郑太太先是一愣,以为她外地人规矩奇怪;仔细一想,不免又觉得自己误会这两人关系,只好心里自我安慰道:大约是暧昧阶段的男女,禁不起人讲。   这时候谢择益捣乱似的胡乱吹捧:“有才既有貌的是这位林小姐。我一文不值,差远了。”   她那句是撇清关系,加上他这句,就跟小两口早晨起来心照不宣的互相打趣似的。楚望扭头瞪他,心里头早恨得牙痒痒:“谢先生太客气了。”   郑太太头发打结得厉害,一梳梳掉一大把。立在楼下梳一阵头,地上全是一团团卷发,跟薅羊毛似的。   于是皱着眉头喊道:“郑宗彝,阿妈呢?”   里头厚重男音:“老家来人,请去吃饭了。”   “广东宁窝里相宁真多额,”撇撇嘴,“郑宗彝,来扫扫地。”   里头出来个拿着扫帚簸箕、 身材魁梧的男人,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扫走,一直低着头也没朝上头看。   楚望无奈笑笑,心想:楼下这户“无锡景”,男人虽不是上海人,软耳根子的程度倒给上海太太训练得合格了,也有趣很。   等郑太太和郑先生回屋,后头仿佛受了委屈似的,轻飘飘的透露:“我老家也是广东的。”   楚望这才想起:郑太太一句话无意将他也骂了进去。于是问道:“所以谢先生家亲戚多么?”   谢择益略一思索,尔后斩钉截铁的笑着说:“极其多。”   突然想到他爸爸那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们,不知怎么戳到她笑点。整个没忍住,险些将茶杯给摔了。   “咖啡大约煮好了。橱柜里有一盒Devonshire奶油,去试一试?”谢择益试了试开关,灯亮了,终于能在漆黑楼道里使那张俊脸闪亮登场。   毛手毛脚倒了了两杯咖啡,灶台上洒得更多份。因是木头台面,猛然沾了渍,怎么都擦不掉。谢择益立在外头笑着看了会儿,也不见得上前来帮。   “擦不掉的。”等她费了半天功夫,这才讲出多年经验。   “早不说?”   “‘吃一堑长一智’。”   “哦,近年来中文大有长进嘛。”   “为中国女士效劳,怎能不多学中文?”谢择益无比谦恭。   她笑道:“难怪谢先生精通多国语言。”   “其他是为谋生计,唯独中文是我个人意愿。”一本正经想了想,又说,“常听说东方女士魅力在厅堂和厨房。厅堂是见识过了,厨房——今天也见到了,也还想常常多见见。”   这话她又没法接了,并且险些想将那沾满咖啡渍的餐巾扔他笑脸上去。仔细想想,若是换作个风月场上的新手,打从一开始一定老实巴交的上前来抢过女士手中的餐巾,认真负责的履行“为女士效劳”的绅士风度;但也因此,失去了接下来深入闲聊的话题。   然而两人立在厨房喝完了咖啡,谢择益却又率先将碗碟清洗干净,用洁白棉布擦掉水渍归整入柜子里。   做好一切,回头问她,“一会儿想去哪里?”   “去工作的地方看一看,顺路见到商店,置一些日用品。”   “嗯。地址是哪里?我送你过去,正好带你熟悉熟悉这附近。”   “太麻烦了。工部局礼拜六也有假?”   “没有。”   “……”   楚望不知道的是:葛太太一通电报发到工部局,他还没开口,上司便先发制人、颇为体贴的给他准了两日假。   他不说,楚望便以为这假是特意请的,心里便又有三分愧疚。   不过谢择益眼睛都不眨的说:“三小姐若嫌我碍眼,便全当我是个摆设,是你来上海的车夫。报个地址,下车只管走人就是。”   两人一道乘电梯下了楼,前一夜没见到,现在天亮了,才发现楼下原是有一台桌椅,坐着一位看门的中年男人。那人只见到谢择益,眉开眼笑的喊一声:“谢先生——”旋即看向他身边,张了张嘴,竟也不知该不该称呼。   “这位林小姐,是房东。”谢择益道。   “喔——林小姐早啊!”那人语气夸张。   一早晨接连两遭被人凑做一对,她忍着无可奈何,同谢择益一道上了车。   谢择益则颇有耐心的同她讲解:“这条巷子晚上只有两盏灯,不过常有两国警察巡逻,倒不大碍事。”   如今是白天,这两栋格外高、互相抢地盘的高层建筑中间逼仄的长巷子也有些阴暗。常年不见光,又易受潮,两栋房子墙壁上都爬了绿色的地衣。若是只有两盏灯,晚上更不知该如何昏暗   两国警察?她心里暗笑。外国警察草菅人命,谁不知有《在华军人犯罪惩治条例》?英美军人在华犯罪,由英美自己法庭惩处。倘若出点什么事,政府恐怕将她卖了还要帮英美政府数钱。   于是谢择益又说:“若是下班晚,致电给我,我陪你走这一段。”   楚望盯着她:“姑妈专诚叫你照料着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择益扯谎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似乎知道她接下来无话可说,又没话找话:“礼拜六应该没什么事,熟悉一下地方之后,中午想吃什么?”   楚望颇觉好笑:“……刚才吃过早餐。”   “越界筑路有家新开的天津菜还不错。鸭舌萝卜羹,想喝么?”   她实在不想跟他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于是说:“回家吃吧。”   “昨晚那位厨子的手艺还满意么。”   “今天早晨的鹅肝香肠也是他做的?”   “是。”   楚望颇为讶异,“我以为谢先生在上海生活得颇为辛苦。”   谢择益笑了,“惊叹于我如今落魄潦倒,竟仍旧生活奢靡浪费?”   她沉默片刻,“谢先生,我想……”   “不请厨子了,是么。”   “兴许我姑妈同你嘱咐过,但我实在没那么娇气。厨子,帮佣,管家,都不用找。地方本就不大,饮食起居全靠自己双手双脚,也挺自在。”   “好。”谢择益答得爽快,笑容里仍旧掩藏着满心不信任。   不知不觉车从福开森路驶到越界筑路。六十三到六十七号是一栋不甚气派的六层建筑,外面层层把守着警卫,谢择益不得不将车停到百米开外。   礼拜六办公楼并没有开门,层层铁栅栏落下来,严防死守的,外头放着几张桌子,两个外国老头坐在那里等研究人员们从世界各地前来此地报到。   她那份聘书经过警察们多次审核盘查,终于将她放进铁栅栏里,站在两位老者面前。   其中一个老头吊梢眼,苍蓝眼珠,透明到像一只浑浊玻璃珠似的,鼻尖却长得恨天高,有几分犹太人模样;如果匹诺曹玩偶会老去,那便是他这样的。   他隔着小眼镜认真辨认那纸聘书,随后说道:“你在I小组。周一上午九点半,请勿迟到。”   她听着,心想:看起来分工倒是明确。I小组究竟是做什么的?   是让她自行揣测其中的奥义?   低下头小声问:“I——Ignite——是么?”   “保密章程没背熟?”老头白了她一眼,在聘书盖个章,撕成两页,丢到脚下火炉里烧毁。   她实在太好奇了。   楚望盯着那只炉子咋舌道:原以为外国人禁不住中国南方的恶寒,烤火用的;谁知一物两用,还能用来销毁资料。   报到完毕,折返回去,谢择益已出了车来,同几位警察聊着天。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似乎已经脱离生疏客气,那几位英国军官已经卸下武装,同他讲起了各自家人与女朋友来。   楚望看得直摇头。原来谢择益不止是个天生的情场高手,还是个天生的交际达人;再多聊点,这几名英国兵背的保密章程怕是要全部作废。   见她回来了,谢择益大步走过来;后头那几位英国兵果真误会了,立马远远的吹起口哨。   今天也不知第几遭了。   附近有百货商店。牙刷肥皂毛巾之外,还有一些女士用品只有进口商店有贩卖。他也不充当绅士过了头而不知分寸,只在门外耐心等她慢慢买。一见她,直接接过手中购物袋拎上汽车。   再次启动汽车,谢择益接着慢慢讲:若是不希望他接送,从这里可以乘电车十五分钟到李梅路,步行回到福开森路再十分钟就足够;或者到汶林路下,正好在福开森路巷子尽头下车。   开车到楼下停好,谢择益带她从家门口穿过曲里拐弯的旧巷子一路到电车站走了一个来回之后,他问道:“记住了吗?”   香港上哪里都可以电车公交直达。这种古城市规划总是有许多不合理之处,习惯于找路靠谷歌地图的林致摇摇头:“……”   谢择益脾气颇好的回答:“没事,那再走一次。”   两个来回之后,一上午过去了。   “记住了么?”   “差不多。”   “差多少?”   “百分之三十。”   “没事,再走多几次就记住了。饿不饿?”   被强拉着在这七里拐弯的旧租界里活动筋骨一早晨,她摸摸肚子,只好承认,“饿。”   “天津菜?”   “……”   长长一截鸭舌,奶白色浓香汤汁,鸭舌清腴嫩滑,含在嘴里,两条骨头一抽即出,剩下的鸭舌肉入口即化。不得不承认,鸭舌小萝卜汤确实好吃。也不得不承认,谢择益这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你怎么都好,我无所谓”的在迁就旁人,其实内心里早策划无数种方案,每一条都百分百的让你屈服于他的淫威;中了他的圈套以后,你还不得不夸奖他:谢先生考虑得真周到。   天津菜旁边另一户天津人开了一家起士林咖啡馆,经过橱窗时,楚望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有在香港常吃的三角形小面包卖。   两人一同进店,谢择益也颇有些惊讶,“Scone?”   店老板也很讶异:“您二位第一次来吧,上海别处有司空卖?”   谢择益笑道,“不曾,不过从前在香港天星码头吃过。”   “青鸟咖啡馆?”楚望问道。   天星码头的青鸟咖啡馆,在年轻人心中如同香港记忆一样的存在。   微微眯起眼:“很久没去过了。”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谢择益回忆起了什么香港记忆。倒是她,短短五年时光,“scone”五个字母便足以勾起她诸多情绪。   说不好是什么感情。   香港从来不曾是她的故乡,这里也不是。这里是中国国土,却像是国土上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九二九,于她完全陌生。她对这里有感情,但更多的是惧怕。   这里是吾乡么?许多时候,这陌生疮痍未知带给她的恐惧,于她更像个他乡。在他乡他没有知己,无人与她有共鸣。   福开森路巷子外有一个三角地菜市。谢择益将车停到楼下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则步行折返回去了菜市。   她询问门房,得知楼下有小信箱。检查邮箱时,谢择益率先替她将所有东西拎上楼。   每只信箱外头都用便签标注了住户的姓氏。   她问门房借了笔和纸,在那个“谢”一旁附上一个“林”字。   拿钥匙打开信箱,突然哗啦啦滚出一堆的信件。稍稍看一眼,全是请帖:鸡尾酒会、庆功宴、中西婚礼、夜场舞会……应有尽有,从去年到今年,一封都没打开过。   看来,此人住了这么久,竟是还不知道这楼下有个信箱——也不知会使多少人黯然伤神。   这人应该并不在什么要职上,应酬看起来却比谁都多。也不知是由于葛太一早疏通的关系,抑或是他天性八面玲珑在其中有功。英国人没有这种人情往来的习惯,但这是中国地界,外国人谈不拢的,他去谈,一准没错:他那突飞猛进的中文功夫,讲八方牛鬼蛇神的语言,偏不识几个中文大字,如今看来竟倒也用不着。   还有一个缘故:这人生了一张没法使人厌恶的脸。年轻女性中,有许多往往容易执着痴迷于英俊男人,加之此人做事也漂亮圆滑,丝毫不落人口舌。往场面上一放,谁不喜欢呢?   简直就是花月与人情场子上通行无阻的活护照。   连楼下苏俄小孩子也逃不过他魔掌。   刚拿着信件乘电梯上楼,还没及开门,一个红头发小男孩便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见这陌生面孔,有些窃窃的讲了一堆俄语,她只听懂了一句“谢太太”;拿英语辩白,小孩子又实在听不大懂,着实头疼。   早两年在离岛上她对他那位美国女朋友的一时戏语,而今竟似报应一般的落到她身上。她叹口气,突然想起纸袋里那几只三角包;取了两只出来给小男孩吃,这才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每一层楼都有一台投币公共洗衣机,一早出门时已将耐洗的床单枕套丢进去洗涤了,这时去取出来带回房间晾晒,推开浴室外的阳台门一瞬间,顿时扑鼻而来一阵清香。   外头都放着几只浅灰色威士活骨瓷碟,里面拿滴滴清水养活了一朵又一朵的白兰花,每一只瓷碟里盛着五六朵,六只瓷碟,一共三十余只。   她实在又惊讶又震撼,左右想不到有这等闲情雅致的人竟会是谢择益。   晾好被单,外头有人推门进来。从浴室折返出去,谢择益正拎了一只宰好的小羊羔进门,   他一身衣服熨帖的潇洒得当,手上东西却跟他整个人气质大相径庭。   她走出长廊,“不是不请厨子了么?”   “谨遵三小姐嘱咐,自然不请。”   “谢先生会下厨?”   谢择益笑着说,“三小姐已经尝过我的手艺。”   她有些讶异:“那位不曾露面的华洋川扬厨子是你?”   “还算合胃口么?”   “十分……好吃。”陡然想起别人一片好心,她非但不承情,还指责他“奢靡无度”;当即被打脸,实在不太好看。脸上讪讪的,又问,“因太过好吃……所以实在想象不到。”   “对食物挑剔惯了,不论谁,久而久之也能成半个厨子。”   她盯着他手里那只羊,不知怎的想起一道苏格兰搞笑名菜:“Haggis?”   欧洲人对于内脏颇有偏见。动物内脏,不论鸡鸭鹅羊牛,统统挖空内脏,将身子骨架作为天然盅,在里头或炖或烤上水果麦片。逢年过年请客吃饭,一桌人凑在一起对整只羊操练刀叉,好不热闹。   谢择益笑道,“你似乎对我的国籍有什么偏见。”   举起的右手里正握着一袋羊杂碎:“内里是个地地道道的贪吃中国人。”   楚望心里暗自好笑。贪吃的不一定就是中国人,但是会做好菜的一定不是英国人。   杂碎汤炖上,香葱孜然羊盅与羊肚包蒸上,满屋飘香,纵然不够饿,光闻着味也实在消磨人的意志。   厨房里的仗打完了,谢择益倚在门口看了眼她带上来的几十封陈年已久的请帖,便毫不犹豫的扔进竹篓。   她靠在长廊墙壁上,试探的喊了句:“谢先生?”   “嗯?”   “找到新公寓了么?”   谢择益装作黯然神伤,“我这么招三小姐嫌弃?”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择益笑了,“葛太有意将我与你凑作一对。”   “我知道。”   两人都一同沉默了一阵。她又说,“小姑妈我是知道的。但是蒋先生又是为什么?”   “我想是我妹妹请他去委托葛太的。”   她不解。   谢择益想了想,说,“我与我父亲不和许久了。他想让我回英国安定,我偏不如他意,所以他也偏不如我意。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家里人替他与我着急。若是这事能搭上葛太替我劝说,大约是这世上缓和我与他父子关系的唯一途径。”又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三小姐不知道么,你就是葛太那一条线。”   这么一解释,蒋先生的来意她是明白了。不过对于谢择益这人,她仍旧有更多的不解,从国籍上,从历史上……于是小心问道:“我记得,在英国公立医院出生,便认定为英国公民,对么? ”   谢择益知道她想问什么,笑着说:“为什么非得来上海,是么?”   不等她承认或否认,他接着说:“三言两语讲完,不能使任何人信服,甚至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如果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为什么。”   她点点头。   他没讲,她反倒陷入另一种沉默,来自她所知的历史。   若是他回去香港,十余年后,那么作为十万英军之一被日军俘虏;留在上海,那么八年之后被日军投入集中营;若是返回英国,等着他的是法国或是北非战场。不到三十岁的谢择益能够活到后世的可能性极低;缺胳膊少条腿,兴许都能算得上十足的幸运。这么想来,那日元朗镇上说他孤独终老的卦象似乎也有那么几分可信度。   她知道葛太太想要撮合她与谢择益,也知道她这出棋子实在高。若是旁的不知道的人,只道这远东第一金融中心何等繁华盛世歌舞升平。她又不是没看过《茶馆》《骆驼祥子》,不是没听过沈崇明与景明楼。将自己全副性命托付给不受中国法制惩治的租界警察?除非她疯了。   偏偏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时候,身边谢择益应了她全部要求:饮食起居、身家安全由他照料,无不可靠。   即使她不愿意,也没关系;谢择益是知道一位年轻女子独身出入暗巷的下场,他不可能丢下她不管。   她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非常需要谢择益。   她喜欢谢择益这个人,和她喜欢葛太太是一样的情感,跟爱情没有丝毫关系——是抛却异性这层身份,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欣赏。异性欣赏异性,旁人往往容易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待。   正如谢择益这个人。他有他的优秀之处,女人看他的态度仍旧是戴着有色眼镜的两面派:要么心醉神迷,要么对他圆滑世故与油腔滑调厌恶之极。谁又会抽空看看他别的好处:其实他这样一类人,竟然会有闲心在窗外滴水养着三十余朵白兰花?   他确实有趣,她也确实无聊。就好像许多欧洲人择偶标准不在于外表美丑,而在于一个人是否灵魂有趣。   她喜欢这个人,现下也需要这个人。名声?该毁的已经给那位便宜父亲毁得差不多了;没毁得,这两日邻居们该误会的也误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论成没成,葛太太想必都会为她清场。   她又何必矫情的非叫别人搬走,再一日三趟的来为她前倨后恭呢?   “所以我与我父亲和好的可能么?”谢择益无意之间又拿她开涮。   虽然明知他讲的是笑话,她仍旧扭头看着谢择益,认真想了想,说:“我不懂得恋爱,也不曾试图懂得恋爱男女脑子里在想什么。”   “嗯。这一点我有很深刻的了解。”   “但谢先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一位天生的情场高手,你兴许需要一位更知风情的漂亮女士,兴许不一定得是使谢爵士满意的、同时又愿意留在上海的英国女士,那太难苛求了。但是我想是不适合你的。”   谢择益仔细听完,突发奇想的问道:“假使你我订婚呢?”   她摇摇头,笑着问,“那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谢择益仍是说,“哪一类的好处?”   “你需要恋爱。”她偏过头认真盯着他发问。“而你也这么认为的,对么?”   谢择益被她盯笑了,“从没有人这么认真的问过我这个问题。今天之后,我才知道,这类问题还能有这种发人深省的思考。”   楚望认真思考,认真回答:“我想我们应该不会谈恋爱。所以无论谢先生觉得我们适不适合,我都欢迎你继续在福开森路的公寓住下去。不论我姑妈是出于什么考虑将我的身家安全捆绑给你,我想她不至于会害我。但这也只是我的建议——到底要不要住下来,仍旧看谢先生你自己。”   谢择益心里笑道: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是权衡过后,认为他不搬家对她更为有利,所以劝他住下来。   说是请留下来,实则在三言两语划清界限。你太理智,而我需要恋爱。你我本不是同路人,所以请不要对你有丝毫非分之想——并且你认为我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认清这一点之后,你承认你仍旧需要我。   这得是多么理智的脑袋才会得出的结论?   突然楼下有人揿铃,门房来请,说是越界筑路有人来请林小姐。   说罢,她手里拿着大衣推开门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将大衣套在身上,高高的衣领将洁白的脖子遮了起来。   那两点红色的痣没了。   一开始,他本想像往常那样说一些场面上的委婉动听的话来婉拒她的好意,诸如:“我暂住工部局,找到新公寓就走。事再多,三小姐在我这里是头等大事。”或是“不为别的,只当一位男士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永远为女士效劳,可以么?”   但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以前不怎么觉得,现在之后,他突然有个前所未有的想法——想看看,这个人有朝一日若是真的恋爱起来,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都很在乎遗产……呃……你们不知道即使在法制健全的现在,人居海外,也是可以洗钱的吗?好歹等那两人回国好吗?急什么。 况且这笔钱回来了,根本也无法给女主提供爽度。钱要是落到她手里,第一件事很可能是去买爆轰实验的金属药膜。 —— *关于斯与林,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细水长流的透露这两人的关系。在上海未来某一章,约莫15-20章?左右会有一封相关的信,会从头到尾非常仔细的告诉你们他的生平,这两人的感情从何来,到何处去。但是在这之前,我真的没法细水长流的将这个秘密解释出来。 —— *关于工作,我会写的,但是请不要催= =未来关于核物理的走向,其实曼哈顿计划都讲的很多了。再仔细一点,已经上升到国家机密高度了;粗略一点,我自己有一些另类的归纳,会讲,但是物理学知识点并不多(敲黑板);物理讲再多一点,像群里小伙伴们所说的,我干脆不要写文了,直接开一篇现场答疑文好了,有什么疑点请再该章节下面留言,我请学霸给你们解答。   ☆、〇〇三 炊烟之三   冬日里天暗得早。刚到饭点, 外头巷子里视野到不了五米之外。幸而还有两盏聊胜于无的枯黄路灯光, 勉强使她看见了黑暗里吸烟的犹太青年人。   见她出来,不疾不徐捻灭那支烟, 拿着两只信封朝她立的公寓楼门口走来。   楚望瞬间乐了, 笑道:“罗伯特,谁请你来的?”   他先交了一只信封递给她。   牛皮纸信封打开, 里面是一份上海研究室的合同。上头标着:薪资二百二十。   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作为知名海龟、北大教授的胡适的薪水也才二百四十。   有这个薪水在, 已经是无冕贵族了。她将所有东西收回信封,笑问道:“我们工资是谁发的?”   “有大老虎在,卡文的研究基金还不好申请吗?乔治五世, 或者鲍德温,谁知道呢?反正不是你们的政府。”   “在中国花英镑不心疼, 是么?”   “我们还等着来自你们的铅衣。”   她叹口气。   她立在公寓楼门口背对着门房同奥本海默讲话, 奥本海默突然抬起夹着烟头的手指,往她身后指了指,说:“我恐怕已经成为你的下一位绯闻对象。”   门房正探着脑袋偷听他两对话。一见她回头, 立马缩回脑袋,假装若无其事的看报纸。   “出去走走?”   “热水管冻住了,我去买只浇水管。”她说。   “来时我见电车站附近有一家杂货铺。”   她将冻红的双手揣进风衣口袋,两人一同穿过漆黑巷子。   奥本海默笑了, 从大衣内侧衣袋里掏出第二只小信封递给她。   第二只摸上去厚而沉,还没打开就知道是面值五元的银毫券。   “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徐让我交给你的,据说是你这一年薪水, ”奥本海默慢悠悠的笑着,“算起来似乎比我薪水还要高?”   确实很高了。据她所知梁璋每月薪水也才一百块。   两个法国警察从两人身后巡逻着经过。   奥本海默看见那两名警察,说,“徐叫我也来上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与你熟识,叫我凡事多关照你。怎么,到上海来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也拿不准。租界对中国人不甚友好,中国人里对独居女性尤其不友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有一间小公寓,每月还有二百二十块,总不至于要流落去住到石油桶搭建起来的棚户区。   “听说你卷入了徐的婚姻纠纷,怎么,他要娶你作第二任夫人?”他突然笑着问。   “你信么?”   “不信。若是梁是女士,说不定他们会认为他会更乐意娶梁。倘若我也是一位女士,恐怕也会经历你的遭遇。我们犹太家庭嫉恨犹太族外婚姻,所以很抱歉,我庆幸我不是一位女士,否则会比你更为不幸。”   “感谢你的庆幸。”   穿出巷子,抵达电车站背后的杂货铺。杂货铺门口木头门面上贴着满满的、毛笔写就的一张一张纸制卡片。卡片上写着本店出售所有物品名字,诸如象棋、夹尺、毛笔、墨汁、砚台一类的文具,也有棉布毛巾、马油、发蜡与拖鞋,甚至还有百雀羚面霜。   她选了今天买漏的用以擦洗厨房木台与浴缸面盆的毛巾,附带一双拖鞋与浇水管。   奥本海默指着店内用以照明的蜡烛,拿文法不通的中文问杂货铺老板:“处处租界供电,有电灯,你,不开?”   老板说:“一度电三角五分钱呢,一个月动辄五六块钱,除了洋人和有钱人,谁用得起?”   奥本海默勉强听懂大意,似懂非懂撇撇嘴。   她心想:幸好现在没有烤箱微波炉空调电冰箱这些大功率电器,否则一个月三五十块逃得了?   转而又想,若是没有了战争,那么他们的研究成果更可能转向于可控慢反应堆。那时候,中国大地上人人用得上电的情形起码提早五十年。   她正一腔热血的展望着未来,拎着刚买来的东西送奥本海默走向电车站,便听得那对刚才还卑躬屈膝慈眉善目的杂货店老板说:“三更半夜,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和洋人明目张胆夜里出行。还不是政府派给洋人陪过夜的陪酒女?陪|睡陪得洋人心花怒放,赠她去住有电又有自来水的公寓,真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了?呸!”   那位老板没讲上海话,不知讲的哪个地方的方言。她勉强听懂大概。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杂货铺老板。他决计没想到她有勇气回头来,还是带着一点垂怜与悲哀的神情;那一眼将他盯的又惊又怕,整个一个激灵。随后,奥本海默见她回头,也随着她目光看向身后战战兢兢的杂货铺老板。他眼神本就阴沉,这一眼干脆将他吓得进屋去躲起来了。   “怎么了他?”奥本问道。   “没什么,可怜人罢了。”   她不知那店主与陪酒女郎有过什么过节,但这段话听得她心酸。不为自己,为那被骂的全上海派去陪洋人寻欢作乐陪酒女郎。不过都是可怜人,有人辛苦操劳,有人一步登天。来这十里洋场上谋求生计,谁人都不容易。政府与洋人也有罪,为什么挨骂的偏是她们?   电车站离公寓楼需穿过那条暗巷,不过五分钟脚程。奥本海默从未想过在这片繁华大地上,一位女士从距离家门口五分钟的地方步行回家会遭遇什么;自家门外五分钟脚程,她自然也不强求他送。   从电车站到巷子口这段路不过十余米,突然竟有人跟了上来。   往前光线越来越暗,她加快步子,后面跟随的脚步也越来越快。迎面走来两名法国巡警,正对灯光,见她神色慌乱,对着她身后喝斥一声:“你跟着这位女士做什么?!”   其中一位法国警察捉着她的小臂将她拽至身后,迎着灯光,她看清来人是个个头不高的小眼镜。   那人讲着不太熟练的英文:“我是广告公司的猎头。刚才偶然在电车站见到,觉得这位女士十分适合作我们一款香烟广告的模特……”   看那人衣着形容,似乎真的是一位猎头模样。只可惜法国人似乎见不得人同他们讲英文,一巴掌迎头呼上去,在空旷黑暗的巷子里一阵响彻云霄的回响,这小个子哪里承受得起?   脑袋被打偏过去,扭过头来时,两道鼻血流淌下来。他慌忙从衣服兜里掏名片,卑躬屈膝的递上来说:“你看!哈德门香烟的,我姓陆!我真的是替这家香烟公司寻模特的……”   不等她回答,那法国人又是出其不意的一巴掌往他脸上去招呼,这一巴掌比上一掌更重更狠,他一个发懵,整个半跪坐在地上。   法国警察说:“大半夜跟踪年轻女郎,竟敢自称拍广告的?这两巴掌教你长长记性,滚!”   楚望慌忙将话翻译给他听:“我以为你是歹徒,实在对不起——我不拍广告,你也请快走,他们不会想听人讲英文的。”   那人死里逃生,拔腿夺路狂奔,也不再考虑自己的业务了。   那两位法国警察生的魁梧,竟几乎高出她一个头。巨大威压下,她后退两步,小声用法语说:“实在太谢谢了。”   说罢毫不犹豫,转过身大步往家走,距离第二盏灯更近的地方,后面高耸的巨大黑影几乎将她整个覆盖住。随后一只沉沉胳膊搭到她肩上,几乎将她整个压垮。   一个粗重的呼吸近在耳侧,一下一下呼在她耳廓上;巡警用暧昧不明的法文对她说:“租界夜里不太平,像您这样漂亮的女士夜里独自出行,怎么能少的了一位护花使者?”   她使劲推了几次那只胳膊都没推开。为免激怒他而死无全尸,她笑着反驳道:“我家就在前面,出来散个步而已,不需要护花使者。”   “哦?就在附近?那么能否赏脸让我请你喝一杯?不远,就在爱福森路上的酒吧里。”法国警察意味深长一笑,“这一点小小请求,我想你应当不会拒绝吧?”   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平安世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邀请你喝酒或咖啡,都是带着十足性暗示。不拒绝?鬼才信!   她飞快的在脑子里想着应对方案。   在这里冲楼上狂喊一声谢择益,激怒法国警察后,到他从楼上冲下来之前,她的存活率有多大?   或者在经过公寓楼门口向门房求助,他会上来帮忙,并且不会先被法国警察一枪毙命的几率有多大?   过了无数种方案,她从未觉得这条不过五分钟的路竟这么漫长。权衡再三,她用法语问:“你们来中国之前,知道你们应当遵守《在华法国军人犯罪惩治条例》么?”   那两人一愣,随后打着马虎眼,“啊。怎么?”   见他们这么回答,她心里了然了。通常签订合同时,会有一条“已阅读并遵守相关法律法规”   这一条,基本没有人会仔细阅读,甚至许多人连法规名字都背不出来,更遑论逐条仔细记忆。   她闭上眼睛,绞尽脑汁地想瞎编一条条例,突然背后一个熟悉的男声用法文说道——   “法军在中国犯罪,由法国军事法庭处罚。但是如果你们的侵犯对象受英国法律保护,猜猜你们会遭遇什么?”   听罢,搭在她肩膀上那条胳膊的主人浑身一僵。法国警察见来人是东方面孔,仍旧强硬反问道:“那么请告诉我,英国法律会使我们遭遇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两名法国军人脸色阴沉尴尬,谢择益却笑容明媚而语气却轻快,对比十分鲜明:“虽然我很想见识一下。但是作为你们的一位不同国籍的同事,我仍旧想给你们一句忠告:不要碰这位女士。”   她突然整个人被抓着胳膊往后一拽,便被整个拽到谢择益身边。   “Au revoir.”   谢择益无比欠揍的冲他们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拉着她大步向公寓走。   几步走到公寓门外,谢择益将她松开。那位门房先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望向他们两,两人沉默无言,一前一后的上了电梯。   谢择益率先打破寂静:“门房打电话来说,他有一个关于林女士的密报。我若是给他点好处,他就告诉我。”   “……”   “也算因祸得福。若不是他,这一刻我不会下楼,也不会见你被两个法国佬明目张胆的绑架。也幸得你激灵,随口编了个连我也不知道的驻华法军条例,否则我也不知面对两名法军,有几成胜算能将你完好无损的抢回来。”   “谢谢你。”   “谢就谢了,脸色这么难看做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不过下午六点,离家不过五分钟距离。我知道来上海可能会有一些预想不到的危险,全然没想到,独自出门头一遭便会遇到……是我大意了。”   “长个记性,下次注意一点不就好?”   出了电梯,她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三国法律。她尚且有谢择益,有英国研究院的条例保护。那么除了她之外的那些中国人呢?不论是租界内的阔先生太太们,亦或是租界外简易窝棚里住的千万普通农民。如果今天遭遇的不是她,而是他们,会如何?   谢择益也停下脚步,见她表情沮丧,像讲着什么无所谓的笑话一样,“这就是上海。夜晚黑|帮械斗枪战,白天洋人耀武扬威,外国巡警随便打死几个人不是事。从内地涌进来的人月薪绝无可能超过二十块;而这寸土寸金的租界地,即便是一间狭小楼道间,每月都要支付十五块钱房租;租界之外的还有更大的上海,那里不通水电,窝棚里几百个人共用一个水龙头,每月拿着微薄的八块钱,进入公共租界里得罪洋人巡警,轻则一顿打骂,重一些?大约要命丧苏州河黄浦江吧。那里才是当今的中国。这样的繁华只存在于少数几个开放通商口岸的城市,是满目疮痍里的繁华孤岛。”顿了顿,又问,“你了解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个时代的这个城市陌生又熟悉。她看过的民国小说,男女主人公动辄大户人家少爷小姐,人人小汽车迎来送往的出入花天酒地,所有人无一不是住在公共租界。这些小说却从未告诉她:歌舞升平,繁华天地之外有这样的悲惨世界。她对这里有戒备,仍旧不够;戒备不足的后果就是:出门头一遭,不过家门外五分钟脚程,当今时代便给了她一个十足的下马威。   推开房门,谢择益接过她手中的浇水壶,注入一壶刚煮好的热水,浇到入水管道上,立马烫得冰消雪融,滋滋作响。   她倚靠在浴室门外,百感交集的喊了一声,“谢先生。”   “嗯?”   “今后……麻烦你了。”在后世,她几乎任何事情都不愿去祈求依附于旁人。她曾觉得,向旁人承认一句“我需要你”是能力不足的体现,是十分可耻的;但是这个世道下,她必需要有谢择益这么一个人在身边。研究院需要她,她怀揣宝藏,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   还能有什么比好好的活下去,直到亲眼见证这满目疮痍终于成为强盛统一、人民安乐的远东国度更值得?   似乎斟酌了许久的措辞,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葛太太将你托付给我时,某种程度你算落了难。尽管在长辈默许之下,我期待和与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有一些可能的未来。但既然你已经明确拒绝了我,那么我只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没有权利去干涉你的未来。所以,我不会趁人之危。”   热水管道通了,他冲干净浴缸,往里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水。关上浴室门出来,不厌其烦的嘱咐道,“洗个热水澡,厨房里有热汤。你许久没回来,我只好先吃过晚餐。门窗反锁好,这里非常安全,不用担心。好好休息,我明早……每天一早都会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里有个担忧,怕奥本与女主又被骂= = 是这么回事。奥本看到门房在打量两人,出于关心她的名声,所以请她去车站谈。会放心让她自己回去,也是出于怕门房讲闲话,二来是看到有法国警察巡逻。这一点我专诚写了,怕经常有人看文不仔细,打开评论就开骂; 二来,是女主的问题。离家五分钟,楼下有警察巡逻,所以放下戒心。不想再多说了……心累。 —— *来吧,给你们解释一下实验进行到了哪一步,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徐少谦发现了裂变、之后发现了裂变是会有能量产生,并设想了:在某种程度下,这种巨大的能量可以利用起来,成为惊世武器。 接下来,要将理论便为现实,需要克服以下一系列技术难关: 1.哪里有铀,怎么探测; 2.大部分天然铀矿,都是丰度不足1%的。而武器需要的铀,丰都必需高达90%以上。所以,找到铀矿之后,该怎么提纯,也是个技术难点; 3.提纯之后,怎么切割形状; 4.理论难点:因为单原子核裂变,产生中子之后,它会从缝隙中逃走,几乎没可能碰撞下一颗铀核。所以,一定要相当质量、密度够大的铀,才会增大中子撞击比例。在这里存在一个临界状态:铀的亚临界与超临界状态的临界点是什么? 5.发现亚临界与超临界的临界点之后,就会有一个问题:起爆方式——即,怎么使几块亚临界态的铀便成为超临界态的铀,这也是林致未来I小组的主要工作。看到这里,你们会明白,实验楼里会有许多小组,但是就他们的工作而言,基本是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工作的。只有I小组知道裂变,但是还没有根据裂变思考到质能方程,思考到能量产生上面去。这一阶段有保密章程,但也只是在理论阶段的保密,没有上升到军事级别的高度; 6.这是在攻克了5之后的难点,即:枪式引爆所需的中子源;及内爆所需的中子反射材料。这是个理论与实际的双料难点。从这一点开始之后,实验已经不能在上海完成了,而要转而去别的空旷、秘密的地方,制裁科学家们的保密章程则上升到了超军事机密级别。 所以,为什么谢可以在她身边,因为此刻她受到了英国对于研究院的法律保护,而谢是受英国法律制裁的。假使她身边是个中国人,窃取了她的秘密,甚至可以更加逍遥的逃之夭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此刻就怀着璧;就她自己而言,名声<自身安全,她需要谢择益保护,这一点她必需向谢择益传达到;但是谢择益要以什么方式保护他,辛苦一点,还是不那么正人君子一点,则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〇〇四 炊烟之四   接连两天都睡不大好。听窗外电车驶过的轰鸣, 一点点风吹落叶拍窗棂的响动都是风声鹤唳。后半夜虽是睡着了, 仍旧睡不大安生。天一亮,一听得外头有响动, 立马浑身激灵, 披上衣服便推门而出。   谢择益仍旧雷打不动天一亮便抵达,清理厨余, 将她乱扔的杂物都收拾妥当。   周一早晨也准时出现, 开车来的路上替她买了肉馅煎饼——她并不知道名字。   难得见到谢择益一身戎装的出现。那身黑色英军军装,不知怎的竟比平常人的黑西装还要黑上几度,黑到几乎能滴出墨汁来;那种黑是寒夜的漆黑, 上头点缀着金光四溢的双排扣子,像没了五帝座一的狮子座天象似的, 越发显得整个人肤色白过了头, 带着点森森然气质;本就衣架子身材,服帖军装,一根正经八百的牛皮腰带腰间一束, 气势逼人。   “Pierogie,看看合不合口味。”还没来得及称赞他,气场非凡的谢择益便指着纸袋上店面招牌,“这三个字念……昌大老, 或是老大昌?”   她也有点纳闷。这年头上海店面招牌又不少都是从左往右念的,也不乏有许多仍旧是从右往左念。   “应当是老大昌吧?”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大确定,“昌大老, 听上去也挺霸气,像广东人开的店。”   谢择益慢悠悠开着车,脸上挂着“看来你这个土著也不懂,那么我就放心了”的迷之微笑。   也因此,炸得酥脆金黄却丝毫不油腻的肉馅煎饼也没能堵住她的嘴:“作巡官这么闲么?在美国念书念到拿费贝达的金钥匙,回了租界却能闲到没事为我买菜做饭带早点,还能充当车夫,实在太过大材小用……难怪谢爵士要生气。”   “不然做什么,我只这一条贱命值点钱,叫我全副身家卖给英国人?见识过香港的英国人之后,你愿意?”   “可你见的是英国的英国人。”   “有什么区别?如今不少巡官,一早在英国认识时,谁不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来了这治外法权的租借地,还不是照样无故殴打黄包车夫,玩弄名……”顿了顿,他改口说道:“全上海有三百五十万人,洋人不足十万。英国人?更少了。巡警怎么不闲?”   她听完苦笑。在这世道下,哪里有什么个人前途可言?   车转过越界筑路转角停下,犹太年轻人呢快步走上前来敲敲车窗。她冲窗外微笑,回头问道:“今天几时见?”   谢择益毫不犹豫的:“下午五点一刻。”   她有些困惑不解。下了车对奥本海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几时下班?”   “五点一刻。”   再回头,几位巡逻的下级英军热情的向谢择益打招呼。见状,她也对于此人竟早于她知晓工作时间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罗伯特颇八卦的说:“你男友十分英俊。”   “并不是男友。”   “喔,”他若有若思,毫不留情的下结论:“那么是绯闻男友。”   “……”   两人转角入实验楼,楼下用英文标注着INFT四个大写字母。爬楼梯上I小组所在的五楼时,两人没忍住就这个项目名称进行了一番吐槽。许多新鲜面孔和他们擦身而过,其中有人在说:“据说今天有大人物来。你们猜猜是谁?”   另一人说:“听说有致信去巴黎理化专科学校和意大利皇家科学院。”   “不是还有哥本哈根么?”   “噢不!我听说玻尔是个踢不好足球的偏执狂数学家!我希望是伊伦与他的夫人,千万不要是玻尔!”   这人刚讲完话,楚望与罗伯特身后走上来一位面色森森然、大眼高鹰钩鼻的西装男。西装男以他傲视群雄的身高,静默无声的走到众人身前,轻描淡写的看了那群新年面孔一眼。   瞬间全世界都安静了。   玻尔静静的问:“你们是哪一个小组的?”   “G小组的!”那群人无不欢快的奉承。   “哦,盖革计数小组。如果你们想来I组做微分计算,我随时欢迎。不过目前,I小组是这栋楼中最精英的小组,很明显,你们的能力并不够——甚至差于一位偏执狂数学家。”   此情此景,仿佛刚到霍格沃兹的格兰芬多们遭遇斯内普,就学院自信度及高贵度,格兰芬多们被狠狠嘲讽了一番。   奥本海默嗤一声笑出来。楚望拧了拧他,不过为时已晚。   玻尔又转过头来俯视两人:“哪个组的?”   “I。”奥本言简意赅,“我不介意与你比赛算微分,亦或是踢足球。”   楚望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背后那群年轻人作鸟兽散。玻尔的视线在两人眼前冷冷逡巡,“发表过什么文章?”   “Nature,分子带光谱的频率与强度;Physica,玻恩-奥本海默近似法。”   “噢,”玻尔这个噢尾音拖得极长,“很遗憾,我没有引用过你的论文。”   奥本海默微笑,“不急。我期待有那么一天到来。”   玻尔无视大眼萌颇欠揍的笑容,转头来问楚望:“你呢?”   “我名不见经传。”   奥本补充,“她的著作今年极可能荣膺第二十届诺贝尔奖。”   “Linzy。”他轻笑一声,“第三作者。”   “无分贵贱。”   过招三个回合,玻尔勉强放过两人,“上楼熟悉一下地方,开始工作。”   I小组办公室在五楼。三层防盗,加厚的墙壁中间恐怕加了多层隔音。实验室里除了三台手摇计算机与两台扰频器,只有资料与计算纸。   I小组总共十人。其中五位数学博士,四位物理学博士,就她一个文凭还没拿到的大学生。她不是十分熟悉近代史上闻名遐迩的数学家们,故而扫视一圈,并没有谁看起来十分眼熟。而物理学家中却有一位十分清秀的,不笑时嘴角也是上扬的,看起来十分慈眉善目,故而她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关好门窗,玻尔言简意赅步入正题:“Ignite是什么?”   下面稀稀落落的回答:“Boom!”   众人都笑了。玻尔仍旧沉着脸说:“所以,在这里,无论是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未来很长时间,我们都要停留在受力计算与构想阶段。因为这里是城市,我们仅有的场地,是你们能见到的,楼下的足球场——确保第一次试验,在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之前,无论如何万无一失。”   那位慈眉善目的物理学家说:“可是理论与实际,有巨大偏差。我们计算的再精准,也会存在诸多方差。”   “那么降低那些差值。”玻尔不容置疑的说完,接着将所有目前从香港大学研究院送来的一手资料,又分别送到众人手中。   四位物理学家里,除了玻尔与楚望,其余人都不是知情人。一下午时光里,她都在物理学家们的惊呼声、数学家们在草稿纸上快速的验算声、手摇计算机声里百无聊赖的度过。   一下午时光,没有人通过那一句“boom”,从炸|弹的爆炸方式,将脑洞开到如何使裂变产生的中子不逃逸这一点上。只有那位清秀小帅哥,在验算稿纸上画了幅素描画——活塞式咖啡滤壶,并在递交今日工作成绩时,毫无疑问的遭到了玻尔一顿痛斥,并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我怀疑徐请来了一位画家。明天,你没有给我双份设想与受力计算,请不用再来了。”   楚望生怕他就此放弃这一有可能引导出枪式引爆的创想,于是慌忙上前去宽慰他:“我知道你的设想:高压状态下,瞬间密度提升。对不对?”   奥本海默看在眼里,“你不用安慰他。我这位师兄,费米教授,心里可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不喜欢玻尔罢了。”   楚望大惊失色:“什么教授?!”   清秀教授向她友好握手,“恩利克·费米。林致,我拜读过你的论文。”   楚望几近按捺不住狂喜心情,抓着他的手几乎不舍的松开,“不过是第三作者而已。费米院士!久仰大名!听说你难得实验也是一流,实在厉害!”   奥本海默在一旁默默盯着她的咸猪手:“第四位绯闻对象。”   费米脸上仍旧笑得友好,心里恐怕已经被东方女郎的热情吓坏了。   她唯恐自己的脑残粉状态有损国家本不怎么美好的形象,于是赶紧遏制住自己的麒麟臂。   三人最晚离开实验室。下楼走到二楼时,一位着白色长衫的漂亮女士推开一扇门,里头十余位女士坐在无线监听装置前戴着耳机进行监听工作。   “她们在监听谁?”她颇有些好奇。   “谁知道?其中一定包括背诵了保密章程的我们。”奥本撇撇嘴。   “随时随地?”费米问。   “随时随地调频。虽然覆盖不全面,但是全面的心理覆盖。”奥本道。   她笑道:“那么我猜刚才她们是故意将门打开给我们看的,目的是为了——吓唬住我们。”   “我认为这实在是很蠢。不允许任何资料带出实验室,那么脑子可以带出去吗?监听,我难道不会拿笔写?”奥本道。   他这话刚一说完,两人身后突然出现一位黑衣黑帽檐便衣警卫。此黑衣人轻而易举一手将奥本反擒到地上。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叫,一哄而散。   奥本海默似乎一早就知道后头有人跟着,忍不住大喊:“我当然知道还有多对一实时跟踪,我又不傻——”   便衣警卫毫不留情,一膝盖抵到他背上。   他被压趴在地上,大声喊痛:“我下次不耍嘴皮子了,我发誓。”   黑衣人终于放开他,三两步走开,消失在人群里。   楚望吓了一大跳。原来除了实时监听项目,还有与监听同步的实时跟踪。   费米拍拍他的肩,记性颇好的将玻尔的话现学现卖:“‘确保第一次试验,在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之前,无论如何万无一失。’”   ——   在研究院的第一周就在围观及参与这两位后世原子|弹大佬的拌嘴中度过。这一周里,I组的唯一成果是:就中子逃逸,提出了一个瞬间性的高密度铀核概念。   进展虽是一小步,却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大步。   她已十分满足。   谢择益每天一早开车送她去研究院,五点一刻接她吃晚餐后回家或是回家后吃晚餐,从未迟到一次。一开始谢择益还会询问她的口味;不过一周时间,他几乎将她的生活习性与饮食习惯摸了个透彻,几乎每一次提前订的饭店,味道竟都十分合适。   她一度拒绝吃鱼虾蟹。起初,谢择益以为她高蛋白过敏或是单纯厌恶海鲜;在发现她偏爱热带水果,不爱吃葡萄、石榴、苹果之后,晚餐桌上又出现了鱼、虾与蟹——剥了壳,或是去了刺的。   其实她只懒得花精力去打理刁钻的食物。虽然爱吃,但是她从不劳烦旁人,也不自己花时间与精力去动手,并自动将它们归结为——不爱吃的菜;但若不经过她开口,面前便有削好的苹果、去皮与籽的葡萄,去壳的虾、整块的蟹肉,她自己还是很爱这些食物的——事物也是,生活也是;她从未发现过自己这一特点,仅一周,却被谢择益看在眼里,并看得透彻。   没有了葛公馆那一群大大小小的丫鬟们与诸多名厨,福开森路的生活质量却仍旧未曾降低。她十分困惑:谢择益这人从小到大应该从未缺过什么。如今什么都给谢爵士斩断了,他竟自己同时身兼数职:守时的车夫、有洁癖的仆从、叼嘴的厨子,都是他自己;而那个优雅而龟毛的阔少,仍旧是他谢大少。   突然江湖落魄了,她曾一度以为这人过得很凄惨,并本着一点歉疚与同情邀请他住进福开森路;后来突然发现,这人仍旧活得像个贵族,丝毫不见寥落。稍稍打听,他十分爽快的透露:“工部局巡警月俸三百大洋,我能比他们多拿一点。”   她汗颜。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薪水是按英镑支付还是按银元支付,标准果然不大一样。   他这样一个存在感极强的人,有他在,永远不愁没话可聊;聊天永远是开心的,聊完之后,你永远记不得聊过一些什么;该消失的时候,来去如风,一刻也不多作停留,甚至让你深刻怀疑这个人是否曾经来过。   就如照顾她周全,似乎是在敷衍一项事业。而他敷衍得极为周到,让人觉得似乎真的在一门心思追求一位女士,除了当事人本人,没人看得出丝毫破绽。   她能感觉到谢择益对她是有一点点好感的。这世道间任何一位绅士见到任何一位稍俱姿色的适龄女性时,这种程度的好感都普遍适用。毕竟大部分优质男性一见钟情的先决条件是——一位美人,仅此而已。“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个人都很漂亮”,但是这一点点窘,道不足以让两人有更多想要介入对方生活的欲望。   对于谢择益,除了这种最普遍适用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外,更多的是来自他的信守诺言,对葛太太的托付一诺千金,是必定要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由不得她有一点闪失的;故而也格外上心,也格外小心。   她给过他别的选择了。他选择更绅士更操劳一些,她犯不着为此内疚。目前这种程度的关系,她觉得,很好。   谢择益的存在无疑给她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安全,同时也有些许的不安。她自认自己善于观察,迄今为止她所知的谢择益却仍旧是流于表面的:他这人有着动物性。自带气场,又进退有度,懂得适时隐藏自己。你无知无觉之间,他早已将你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八分通透。剩下两分,感兴趣的,他留给自己闲暇之余慢慢把玩,权当消遣。他循着你的秉性,自然轻轻松松也将你哄得心花怒放。   或者说,他将真实的自己深深藏起来,只给人看他为人最浮华的表象,你将他猜不透;但你无需愧疚,因为他本性的细致入微,无时不刻都在体贴告诉你:你不了解我,没关系,你也不需了解我。   所以,请放下防备。   随风潜入夜,大约是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   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被煮的那只青蛙。   ——   福开森路里一直是一种宁静却不乏味,而那个周五下午真真的到来,却是带来了真正的热闹。   那天谢择益本打算带她去吃一家匈牙利香橙鹅肝,饥肠辘辘抵达店门口,哪知那家店前一夜被两股势力械斗打得店面俱毁,自然是吃不了。改主意回家自己烹饪梅腰肉,买好菜到公寓楼下,正巧遇到真真与林梓桐一道向门房打听她的住所。   愈发英挺倨傲的林梓桐,后头跟着个白洋纱旗袍小貂毛,白而俏的薛真真;她则在浅灰毛线长裙外头套姜黄色大衣,跟在一身漆黑军装、手里拎着菜的谢择益后头;四人突然打了照面,楚望与谢择益倒还淡定,对面两人着实吓得不轻。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谢择益先说:“你们聊,我先去做饭。”   向众人展示了自己手中的鸡鸭鱼,转身大步扬长而去,留下的另外三人更是无语凝噎。   “你怎么来了?”   她本是问真真为什么这么快回上海,不料林梓桐却急忙向她解释自己为何会来这里:“三妹妹,上次一别诸多事务缠身,我的身份去香港又有诸多麻烦关卡……前几天赶过去,葛太太却说你已经回了上海。她不肯向我透露你住在哪里,在上海你又没个落脚地,我便请求薛小姐带我来找这里。”   “谢谢。”   “父亲报上的消息我都看到了……”   薛真真见两人神情生分尴尬,只好打圆场道:“两年之内咱们政府干了无数大事,全国上下谁不知道啊?偏生前年军中大减员,林中尉忙一些,倒也情有可原。”   前年之前,国军大清肃,裁员三十八万,林梓桐却坚|挺的留了下来,军衔越升越快,想来也是真的忙。   她才懒得管林梓桐,转头问真真:“倒是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一考完试,马不停蹄便来了呗。姓叶的一门课不及格年后重考,若不是有林中尉大人一路护送,我也没这么快见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往公寓楼里面走,边走边打量说,“旧了些,也不够气派,不过胜在有电梯。”见那门房不停打量她们三人,真真几步气势汹汹走过去,将那门房上上下下打量几个来回,盯得他双手都没地方可放了,才总结陈词,“……这门房长得忒寒酸了些,多少钱请的?换掉换掉!没得坏了你们这楼住户的门面。”   说罢她擅自去揿电梯铃,边说边扭头问楚望:“几楼?”   “三楼。”   一道上了电梯,沉默的等着电梯将三人载上三层。出了电梯,真真又笑问道:“这么沉默做什么?”   楚望开了门,真真一溜烟钻进去后,第一句就是:“梅腰肉,好香!”说罢自来熟的四处参观:“戴文郡奶油!谢少好品味。”   楚望指指自己,无奈笑道:“你怎知不是我?”   真真推她:“走走走!你是个谁?”   林梓桐仍旧尴尬伫立在门口。没得楚望指示,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择益转小火,洗干净手出来一眼看到薛真真。   “薛小姐,好久不见。”不等她客套寒暄,下一句语出惊人:“楼下新开麦分店,每天六点三刻新出炉的面包仿佛拉响长空警报。去看看?”   真真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哪有麦分香?我只嗅到白兰花。”   谢择益人高手长,不由分说将她拐出门去,将私人空间全权留给生疏的兄妹两人。   “坐吧。”她坐在餐桌边,也请林梓桐对坐下。   “三三,最近的《新月》《语丝》,你看了么?”他叫她叫的生疏,面对她也有一些局促。   “大哥,”她竟难得有闲心同他剖白自己,“我作得一手烂诗,你赏脸肯捧我场。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故而也难得看小说。”   听她说起作诗,林梓桐难得露出些许微笑:“……最近大围剿,我虽没去两湖,却被派去组织‘围剿’新月与胡适,故而对此了解的多一些。”   “哦,那不算的苦差。”   “《新月》《语丝》两边的文人不合,却都不大看好言桑,说他‘离开故国已久,在英文语境下浸漫,很难再把握鲜活的母语。’”   “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我还听说言桑参与反法西斯游|行,在国外言行受到颇多阻碍。而如今国内文人由新月语丝引领,倘若他回国,前路未见得能够一帆风顺;斯伯父今年越发不受六少重用,没有这门婚约,恐怕于你也不算无益……”   楚望笑了,“你来同林俞作说客?你看过那纸启示,就该明白,他无论以何种目的想发那纸启示,都是想要绝我后路,让全国上下都看看他家三女儿多么不知廉耻。我又有何益?”   “我不是来做他的说客。我来只是想劝你好好考虑斯家婚事,并未为他求得你原谅。”   听他言辞上对林俞大有不敬,她突然问道,“怎么讲?”   “前几日接到电报,他们即将乘船返沪,三月二十七抵达。”   “嗯。于是呢?”   “他将周氏带回来了。”   “喔。一家团聚,那很好啊。”   林梓桐低垂双眸,“无论你们想对这家人做什么,都请随意。那都是他们应得的。”顿了顿,   “我也不为允焉求情。”   楚望一愣。   “父债,子偿。”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知识点:枪式引爆与中子逃逸,上一章有话说讲过了。 *时间点:1929年2月。这一年,胡适在《新月》上大闹国党,国党也罢休,发起舆论攻击新月与胡适。同时,鲁迅与茅盾这群左|翼却也在大肆炮轰胡适。然后太阳社、创造社也在嘲讽胡适。(心疼胡适。) 27年之后,就是两年前,梓桐还没毕业那一年,四一二了,裁员38万,他仍旧活下来了。老蒋不太信任元老,独独宠幸黄埔嫡系。不派他去两湖搞实战,派他去搞《新月》,某种程度上实在是爱惜羽毛……嗯。 *斯目前的文章对国内政治没有任何表态,所以别人说他“浸漫多年英文,难掌握鲜活母语”。同时,因为讽刺爱情小说同时也是爱情小说,被残忍的归为当时为人所不齿的“鸳鸯蝴蝶派”,同时被新月、语丝、太阳、创造集体炮轰。所以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的前途多么黑暗……这也是为啥林梓桐要来劝三三。 —— *我觉得你们对谢择益有误解。没事,既然如此,未来我就多花点篇幅剖析他的行为,毕竟大多数人没看懂。   ☆、〇〇五 炊烟之五   天暗得很快。厨房里煨着汤, 白泥灶上头一点红炭火, 咕噜咕噜响着声,像谁在里头念着经。   外头电梯隆隆上来, 不时, 化作门口的揿铃声。开了门时顺道开了灯,真真进来以后, 气势汹汹直奔长廊尽头的电话机, 三两句拨到薛公馆叫人晚点来福开森路接她回去。   挂上电话,她叉着手将楚望上下打量三遍,审问犯人似的:“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坦白什么?”她揿亮廊灯,“谢先生呢?”   “在楼下正巧遇到林大少, 说有什么要紧事问他。两人神神秘秘的, 剩我孤家寡人的回来了,”真真抱怨两句,仍旧没忘正题, “快说,你和谢少怎么回事啊?”   她笑了笑,“姑妈将我托孤给他。”   “葛太太有意牵线?”真真摸着下巴,“刚才我拷问谢择益, 他说你明确的拒绝了他,所以现在是他的单方面追求……”   “你听他瞎说。我何德何能?”   “你?你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子。”   “我是,薛小姐请饶了我。”   “弥雅都说,葛太太牵线, 难得有不成功的。你不是榆木脑子是什么,难不成还盼望着斯大才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回来娶你?”   她抬头想了想,认真问道:“真真,你喜欢叶文屿什么?”   “他……”真真认真想了好一阵,“他很好,我非他不可。”   “嗯。”   “嗯什么?”   “我没有非谁不可。我不盼着谁在等我,也不指望有谁会非我不可。”若她有能力在上海安身立命,她也不需要劳烦谢择益。   真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知道我笑什么吗?前几天看小报说,人人生而残缺,都在找寻另一半。你大约是给造错了,生成了一个整的。”   “没人生而完整。”   “所以你是强行忽视自己的不完美。”   “不是忽视,是习惯。”   “算了,懒得管你,你自己过得开心就好,”顿了顿,真真又问,“林梓桐是来求情的么?”   她摇摇头,“他说了一番话,惹人深思。”   “你父亲从小偏私允焉,连我都看得出来。后来听说你的婚事,我以为他其实疼爱你,只是教养比较严厉罢了。”真真说到此,突然忿忿道,“这一次如此冤枉你,哪里是将你当作是他女儿?”   “我父亲这个人吧……”她想起史书上三言两语的点评,不禁唇挂起一抹讥诮的笑。等着吧,有他好看。   “怎么?”   “没事。”她眨眨眼,“别老说我,说说你的事。考试怎么样?”   “薛小姐我天资聪颖,怎可能会毕不了业!”说罢她又恨恨道:“叶文屿接二连三挂科,说好一同回上海,又作废一张船票。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随我?气死我了。”   她直笑,“你又不是他老子娘!除非嫁了她,才好说此人‘随了他老婆’。”   “别提他老子娘,可烦都烦死了。”真真三两步走出长廊,往藤椅上重重一坐,“他爸妈催他来上海,跟他下通牒,说他若是月底之前不来,便替他作主在婚书上签字了。这都自由恋爱的年代了,谁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主张儿子婚事?”   “这么武断?”   “他几门课,我甚至怀疑是为躲他父母亲故意挂掉的,好作为留在香港的托词。”   “哪有人会拿自己前程作托词?”   “他就是这么个人,”真真气咻咻的嘟着嘴,脸上还有一点骄傲得意,“偏生还有人喜欢他得不行。”   “谁呀?”她笑眯眯的问。   “那位沈小姐。若不是得知她打听到我,我也不肯这么着急忙慌回上海。”一见楚望眼色,她又说,“她也不肯让家里人知道他有女朋友,否则她爸妈绝对不肯同意。所以她暗自托人四处打听,打听到有我这么个人,还算她有些手段。想叫我死了心?当我薛真真什么人啊,门都没有。”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想私下解决,岂不正好?”真真眉毛一抬,似是十拿九稳。随后又缓出一个微笑,舔着脸来挽楚望胳膊,“薛真真想求求三小姐帮个忙,好不好?”   “有事说事,别嗲里嗲气。”   真真使劲眨巴眼睛,“下周六一早,叶文屿来上海,他来之前,沈小姐叫我与她做个了断。”   “于是呢?了断之后,我去给你们两作证婚人?”   “下周五晚上,虹口影戏院《三个叛逆的女性》。”   “你两看戏,找我当电灯泡做什么?”   “她与她几个朋友,我与我的朋友们一起。看完戏去禄爵舞场,看谁不敢去。”   楚望咯咯直乐,“怎么像团伙聚众文斗似的。先比赛气势阵容,然后砍胳膊腿,再自戳双眼,最后跳油锅,看谁没胆子玩到最后算谁输?”   “老天津的故事听多了么?你就说你去不去!”   她打了个哈欠,“我考虑考虑。”   “到底去不去——”   真真来挠她,两人滚在沙发上闹作一团。正巧走廊尽头电话铃铃的响了,原是薛家司机到了楼下,这才将她拯救出来。   “一定来哦。”真真郑重其事的丢下这句话,三两步推门上了电梯去。   她推开卧室窗户往外看去:只能看到薛家汽车在窄而长的巷子中辟出一条光路,谢择益与林梓桐却早已不见人影,也不见人回来。过了一个小时才有人来电话嘱咐她先吃饭,谢少有事去忙,叫她锁好门窗,早些睡,不要等了。   ——   那天真真与林梓桐来了以后,谢择益突然忙了不少。一整个周末没有见他回来,但每到饭点,都会有一位广东阿妈给她送吃的过来。   阿妈做的粤菜都相当好吃。但是在她看来,一顿一顿就跟探监饭似的。   幸而到了周一早晨,这种情形才有所改观。   咖啡机怎么都不出咖啡只出清水,还一直发出让人发毛的卡带一般的声响,她甚至严重怀疑自己将咖啡机搞坏了;Devonshire也被她洒了一桌。手忙脚乱喝了广东阿妈的火腿粥,匆匆乘电梯下了楼去,虽松了一口气,心仍旧提在胸口。   车是熟悉的车,驾驶室里的人却不是谢择益,而是一位褐发褐眼、小脸蛋的英国下尉。   “嗨。谢最近忙着升迁大事,叫我来替他接送可爱的东方姑娘。”   最近在上海,“洋人”被妖魔化了许多。突然一位洋人来给她作了司机,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魔幻。不过黑色的车与英国面孔也给了她一丝丝在伦敦打出租的亲切感,好歹算是一点安慰。   “Linzy,”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但她好歹不要失了中国规矩。但实在禁不住好奇,又问,“谢给了你多少好处?”   下尉给的答案像个山寨版的谢择益。约莫一天到晚跟着他混惯了,连英文语气都耳濡目染:“永远愿为女士效劳,尤其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士。叫我汴杰明就好。”   “……”   “像个犹太名字,是不是?”   “像个美国名字。”   “噢请别这么讲!他们英文讲太差,你这么讲我会生气的。”小哥哥撒娇起来,整个人莫名都有一点给里给气。   “那么犹太人呢?”她倒是很想看看二战发生前欧洲人眼中的犹太人。   “贪婪的商人,”他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想不出别的词。只好泄气道:“不过与我们利益冲突不大。美国人和我们一样讲着英文,总四处丢我们的人,我更讨厌美国人。”   “……”其实只是气他们赢了南北战争吧小心眼子。   若是比没话找话的本事,汴杰明下尉显然比不过他的上司。勉强尬聊几句,汴杰明十分局促,努力想多找些话题;而她只想在车上睡个回笼觉,却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同他硬聊。   经历了广东阿妈与下尉汴杰明,从越界筑路楼下一路上实验室的途中,她总觉得还会突然跳出几个用途诡异的人,比如午餐送餐员或是能量补给员之类的,并跟她说:“谢择益叫我来照顾你的。惊讶不惊讶?”   某种程度上来说,谢择益还算得以一敌五,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提早来了十五分钟。一进实验室大门,那日在楼梯上嘲讽玻尔的几位G组研究员也在同几位数学家闲聊。她笑着同众人说早晨好时,G组的研究员突然转过头看着她走进来,神情极为不友善的低头窃窃私语。   她听到几个侮辱国籍单词,立马走过去,毫不客气的问:“对我讲的话,何不当面讲?”   几个人怒从心底起,倒也丝毫不惧的吐出三个词:“你的国家除了大烟、梅毒与溃军,一无所有。”   讲这话的是一位奥地利人。她用德语反驳:“那么是什么吸引你来的?难道是大烟?梅|毒?还是溃军?”   那人瞪她一眼,将一份英文沪报狠狠摔在她面前桌上。   她拿起来一看,上头写着:   继二月三日英国驻华使馆发出请求在沪建立自主控制的长波接受与发送电台、及可能在租界增加三千英国警察的请求之后,日本也申请在沪成立自主长波电台与在上海增派共同舰队。   没有前因后果。   将报纸反复查看几次,她忽然有些迷茫。   奥本海默“砰——”一声将隔音门关上,大步走过来夺过她手中的报纸,尔后毫不客气插进奥地利人的衬衫领子里。整个一扯,将他连人带衣服揪起来:“你们自己有本事造出铀的探测器,还需要建高级别长波电台向巴黎理化学校求援吗?嗯哼?告诉我。”   那人被他扯得面红耳赤,身后两人想将奥本海默推开,被费米两手拦了下来。   奥地利人爆发出一声怒吼:“是!我们没本事,总也比这个国家没前途的好——”   “你没本事,那么你来做什么!”   “那么你们又有什么本事?占着最好的资源,你们做出什么了?”   ……   左耳一句奥地利式德语,右耳一句标准德语,吵得她头痛欲裂。   “都别吵了。”她去拉奥本海默,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书桌上。顾不上揉伤口,去扯他抓着奥地利人衣领的手,又不知吃了哪里飞来一拳。   实验室里乱作一团,她索性两手端起一只手摇计算爬到一张试验台上,将计算机举过头顶:“我最后警告你们一次,再吵,我要摔计算机了。”   她并没有打算真的摔。她知道这两台机子来之不易,她比在座所有人都心疼,也比在座所有人都懂得:在座各位平安和谐的重要性远远在这台计算机之上。   但人群直接无视了她,乌烟瘴气的打成一团。并且突然不知从哪里凌空飞出一只鞋,不偏不倚,正打到她小腿上。   她整个人毫无防备往前一曲,人从书桌上摔下来,计算机也从手里滑了出去——   在人与机共同自由落体,且她先于计算机坠落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奔向了计算机,并终于拿出舍身忘命的姿势将它护住了。   被自然选择舍弃掉的林致毫无疑问摔了个狗吃屎。落地之前,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计算机,在看见有人伸手抱住了它以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才终于导致她的头重重磕到了桌边上。   额头立马破皮发了红。揉了揉腰和胳膊,她勉强支起身子。愣在屋里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立马冲上来慰问她“痛不痛”“去不去医院”“包扎一下”之类的。   整个实验室从第一种混乱状态进入了第二种混乱状态。她捂着额头大吼一声,才勉强让实验室安静下来。随后抓着奥地利人的手腕将他扯到近前来,指着他腕上的石英表问:“有什么怨言,给你三分钟时间组织语言。趁玻尔来之前,赶紧的——”   伤病员总是能有一些格外的特权。   G小组本就一腔怨念无从发泄,经过一阵男人之间的斗殴、险些丧失宝贵的实验器材及女同事的受伤之后,他终于爆发出来:“上周末有人在操场做引爆实验,被外头知道了。所以我们想早一些找到稳定铀源,在附近建加工提纯工厂,到时候我们整个实验室都能搬到更隐蔽的地方去!”他双眼通红的抬头环视I组众人:“到那时,你们想怎么引|爆就怎么引|爆,没有任何限制——”   听完,I小组所有人都像一群饿狼看到猎物近在眼前一样,瞬间眼睛闪闪发亮。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门口有人啪啪的鼓起了掌。   回过头,玻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门进来,并无声无息将门关上,十分绅士的没有吵到在座任何人,一直静悄悄的靠在隔音门上安静旁听。   他立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声音无比平静:“你的发言非常精彩。”   众人都打了个寒噤。   他又看向楚望:“玻尔有时候喜欢提早五分钟到。看来你的概率论学的不怎么好。”   她捂着脑袋与他对视,一阵寒流涌向脚底。   又说:“奥本海默与费米,聚众斗殴,这月工资扣掉一半。I组其他人,扣四十块。”   费米没有讲话。奥本海默心里默默估算了一阵,说:“我一月房租就要一百一十块。扣掉一半,下月我吃什么?”   “顶嘴组长,再扣十块。我建议你下月搬去闸北,还能省下九十块吃吃饭喝喝酒。”   众人哄笑,只有楚望觉得胸口气闷。   “Linzy,涉嫌损坏珍贵实验器材,并试图打听G组实验进度,这月工资全扣。你可能要与奥本海默一同搬去闸北,还能作个伴。”   G组有人笑着说:“Linzy不用担心,她有一位十分有钱的英国人男友。”   她转头瞪他一眼。   玻尔又说:“G组,聚众挑衅I小组,工资扣掉五十块。”   G小组众人抱怨:“你不是我们组长,无权干涉我们G小组!”   玻尔笑着点点头:“我会转告你们组长。不过我很贵的,转告费:每人再扣十块。”   G小组偃旗息鼓,作鸟兽散。   等G组众人走尽,玻尔从黑暗角落里出来,死死盯着费米,带着巨大高气压走到他面前,几乎与他鼻子贴着鼻子,从鼻孔里泄出一个接一个的音节:“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上周末你在球场下面做了什么?”   “哦,我一早想向你汇报的,可惜丹麦人周末不上班,”费米也面带微笑,毫不示弱:“我尝试修改普通炸|药的引爆方式,我认为这是可行的。”   “画给我看。”   他立马三两步走到黑板前面,画了一个普通炸|药模式:里面是点火源,外部是炸|药体,并作了一个简易受力计算,并说:“普通模式。”   尔后他作了一个构想,将炸|药体置于中部,外部又画了一圈炸|药体,并指着中部说:“如果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瞬间密度增大,那么优先引|爆外部则可以实现。”   楚望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优先设想到这一方法,则还要提出一个理论:太阳向地表发射中子,地表中子随处存在这一理论。这样一来,就会拉长理论到实验的时间。她摇摇头:“我认为不该现在放弃枪式模型。”   “地表一定存在足以引发裂变的中子。”他咬咬牙。   “你是百分之百确定,还是这只是个设想?”玻尔问。   “如果我们能有一次全面启动实验,一定能够证实。”   “所以你就拿我们所有人的前途来作了你的试验?”玻尔冷笑,“那么你成功了吗,证实了吗?”   “很快就能证实。”   “你是否知道,我们在上海只有一次试爆机会,并且必需在G组探测源成功之后才能进行?”   “知道。但若没有第一次试爆,怎么可能会促使那些无能无上进心的G组寻找的更快一点?”   玻尔气的胸膛起伏:“恩利克·费米。”   他自知有错,乖觉的站了个正步。   “明天开始,你暂时离开实验室,去作两个月监听员。我想你需要明白一下,保密协议的重要性。”   楚望上前一步,刚想要说话,被奥本海默抓着衣后领子一把扯了回来。   “你们很快会后悔你们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费米微笑着转过身,大踏步的推开门下楼去二楼报到。   ——   因为周一一早的噩耗,整个一周实验室都沉浸在低气压中。而她却又有另一种痛苦:她可以确认费米提出理论的正确性以及实验可行性,但是即使在确认地表存在的中子数足以引发链式反应的后世,内爆式原|子弹与氢|弹仍旧有一定几率的不爆性。   所以一切都只能按部就班的来。她没法承担这个不爆的风险。   实验室内众人在承受着头脑与心灵的双重高压,实验室外头的交割却变得越来越糟糕。上海多家报纸大肆宣传:南京政府几乎要批准日本建立长波电台与加派共同舰队的请求。   南京始终永远没法对日本强硬起来。   一整周她都在担心着正与南京交涉的英国众人,会不会因此同南京撕破脸,干脆心一横一炮打进来,将整个中国变作第二个香港。   她太渺小,能做的事太过有限。上一世她学业一帆风顺,除了刚去美国读研,写第一篇论文时被教授指着鼻子骂了数月。此外,她还从未如此绝望过。   是更深层次的,天塌下来的绝望。   上周末的试爆结束,除了日本,一定有跟多人盯上了研究院。他们没有很多时间了,而她的国家仍旧犹如一块顽石,根本不可能妄想就这么滴水穿石。   一定有一个契机。   能让众人爆发,怒吼的;让迷茫的官员成为众矢之的,让他们知道箭在弦上的契机。   也不知她是不是有些神经质,最近走在路上,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睡觉时也是:也许屋子里某一个地方就洞开了一个口子,有人透过那个洞口盯着她,洗澡,吃饭,睡觉……任何放松警惕的时候。   她往工部局打过一次电话,只说谢择益还没出差回来。   每天出入福开森路的仍旧是那位广东阿妈,接送她往返于越界筑路的仍旧是那位年轻下尉。   谢择益打过一次电话回来,是在她往工部局致电的周四下午。电话那头他仍旧平静的讲些有的没的笑话,她将此归结为此人在恶劣的打听她是否仍旧健在,并以最快速度和他说再见。   挂断之前,谢择益才突然想起问:“你打过电话找我?为什么事?”   她想了想:“明晚我有事与朋友出门去。”   “回家很晚?”   “应该不会。所以想请问一下,那位下尉能否稍晚点去接我回家?”   “他十点之前应该都没问题。再晚一点,我最早凌晨四时能到上海。”   “十点,”她抓着听筒说,“十点之前一定可以回来。”   他在那头轻笑道:“那么我打电话告诉他。”   “谢谢,再见。”   “与朋友玩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沈小姐么,海运副局长他闺女,叶文屿可能的未婚妻; —— *嗯,这是个过度章。这章默默又写得很= =没有什么韵味,因为实在太几把困了,都说我修仙修到了大乘期了。 ……很快到这篇文我最想写的部分了。借用了一个史实……转折发生在明晚。 —— *关于为什么隔日更,因为……我不想每天都熬夜,要熬索性一天熬久一点,第二天可以好好休息; —— *那个日本与英国相继增派共同舰队,不是日本与英国共同的= = —— *玻尔:格兰芬多扣五分,斯莱特林扣十分,你看我多么公正。 —— *关于你们说的,有人跟踪,为什么没人发现她不安全?这里有一个关于跟踪泄密的悖论。 她被施暴的事件可能放大。跟踪者不等于保镖,如果跟踪者站了出来,并没有保护到她,将她连同跟踪监听的身份一同暴露了,这事功大还是过大? 这种事情优先度是监视>保护,大部分情况下是要丢卒保帅的。 —— 半夜思考两个文名:《生似蜉蝣》——生似蜉蝣,消失了,地球会转得更久。在这洪流中人人都是蜉蝣,该如何往前走? 《它来时》——当它萌芽时,这个国家被视作一个美丽而羸弱的女人,只要是喜欢,谁都可以上她的床;它诞生时,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于轻言对其开战。 比较大胆的拿它比喻□□|兔,嗯…… —— *另外,我很早就说过,不会写什么人第一眼见到一个小女孩就爱上她,也不会写什么一见钟情守身如玉至死不渝。又不是童话故事,如果你以为有,那么只是事出有因; 某男对某女一见钟情,难保不会对别人一见钟情。我觉得没人有这种魅力,当然也不排除此人实在美若天仙。可是世上又不可能只有一位天仙。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会有互相经历见证后的不舍得。 至今为止,我还没写到言情的部分。   ☆、〇〇六 炊烟之六   周四晚上真真几次三番的打电话过来, 就是为了告诫她:“最好穿上你最美的礼服, 戴上你最贵的耳环与项链,蹬一双最高的高跟鞋, 否则别来见我。”在最后一次顺利接受薛公馆的电话时, 她又强调了一次:“来的可都是全上海非富即贵人家的小姐。”末了,又补充一句:“除了那个乡下人。”   “乡下人”自然指的是她的头号情敌沈月英小姐。   她试图揣摩这一群有文化、有教养, 又互相看不上对方的大小姐们会如何优雅又不失气势的过招。漂亮的衣服与首饰充门面必不可少, 文化素养高低和家中老爹权财也是要拼一拼的。拼完之后若是还不分胜负,那么接着去拼一拼追求者;毕竟自古女人的战争,男人是不可或缺。   漂亮的衣服葛太太确实给她备了不少, 但是没有轿车接送,穿戴礼服、高跟鞋与贵重珠宝在大街上徒步行走怕是行不通的;若是比文化素养, 不由得使她想起绍兴老宅那场噩梦一样的逼上梁山的作诗大会;若是比赛拼爹……还是算了吧。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存在会给真真增加什么威势, 但真真是一定要她去的。   “《王昭君》的戏剧演出一票难求。我托了层层关系好容易搞到这几张,你可千万别不来。”   最终是答应去了。不过没有最气场全开的礼服,也没有最浮夸靓丽的珠宝。前者不适合没有轿车接送的她穿着去研究院, 后者,稍贵重些的葛太太似乎都替她存在上海的银行保险柜里了,次一些的,还不如不戴。她只在刺着绿阴阴的刺绣的白丝绒长袍外罩一件连着风兜的灰绿天鹅绒斗篷;风兜里子也是白天鹅绒。她将外头的斗篷装在袋子里, 在实验室里在外头披一件灰扑扑毛线绒大衣,只等下了班再换。   绿色向来最般配金发碧眼的洋人姑娘。她对于绿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喜爱,只不过葛太太见她穿过一次,便给她置了半衣柜的天鹅绒暗绿长袍。从福开森路下楼来, 汴杰明眼神一直,旋即首度十分绅士的推开驾驶室门将她迎进后座,并搭讪着说:“我听长官说,你晚上有宴会?”   “是的。”   “他叫我十点前接你回来?”   她点点头。   “我晚上十点三刻去派克弄,所以十点以后的话,不能来接你了。”   派克弄齐聚了上海滩上最有名的跑马场,是洋人富商和华人阔少们在女伴跟前斗富的绝好去处。她模仿谢择益的调调:“玩开心。”   他嘿嘿一笑,又说:“若是再晚点,玩到天大亮,趁我送人回家还没来得及睡觉,也能过来接你。”   “那不用了,就十点,不耽误你。”她笑着说。   “晚点没关系,我不会告诉长官的。”   她无奈道:“你尽管去告诉他!”   他笑着问,“是虹口剧院么?”   “没错。”   皱着眉头想了想,“听说虹口那边最近一周不太平。乍浦路还好,纱厂周遭就不要去了。”   “恩。虹口怎么了?”   “我不大清楚,长官最近似乎就是为这事出去的,他应该知道。”   最近听到有关日本的事,她都觉得心跳得厉害。和下尉确认时间地点,推车门出去直奔实验室。   ——   自打周一出了长波电台的事,研究院人心惶惶。   这所公共租界上占用越界而筑的建筑作为研究院的科学院,目前本就是皇家学会直属,卡文迪许与香港大学核物理实验室联合进行小尺度原子物理研究的幌子,实则是以I小组为核心进行超级武器的初步试验的科研队。除了I组十人,大部分人如今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工作。   租界上的英、美、日、法众国人都享有治外法权。越界筑路上最毗邻的便是美领馆与日领馆。一旦英国要求建立长波电台,其余三国怎可能甘愿落人后。倘若答应了任何一方的请求,各类不合理要求一定接踵而至。美与法在上海的目的仍旧还是单纯的,日本的野心在去年早已昭然。   如今箭在弦上,日方的请求南京政府接受与否,研究院的性质都会遭到怀疑。租借上的英国警力能够分拨给研究院的本就有限;无缘无故从英国增派警力到租界上,更会使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管长波电台建设与否,他们一定已经怀疑了,且行动了。   他们研究工作的真正性质被暴露,如今只是时间问题。   没有长波电台,法国的关于探测源的资料无法安全及时的发送过来,研究院也仍旧没有办法合理转移。   I小组进展再快,其余小组没有铺好路,一切也都是惘然。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不久之后,这个研究终会以失败告终,他们人人都会被遣送回到最初的地方。在这一理由面前,I小组众人对实验都纷纷丧失了激情与斗志。   波尔难得注意到她的着装。打量几眼后,难得竟并未挖苦,而是以她来劝告小组众人:“周末来了,都去好好放松一下吧。外出少喝些酒,永远记得,在外人面前我们只是普通小尺度物理实验室。”   确实该放松一下了。   其余小组人人都去欢度周末。若只I小组不去,未免太过可疑了。他们又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反间谍人员。他们只是被邀请来,进行自己最最擅长的工作,仅此而已。   汴杰明五点准时赶到。一身黑色军装并未脱下,想必去赴十点三刻之约前还有工作要做。   快到虹口,他突然问道:“我想为她买一支口红。我见你今天涂的口红十分好看,请问哪里可以买到?”   她今天口红是西柚色,果冻似的颜色,没想到是斩英国军官色。听人他这么讲,略一吃惊,又有些抱憾:“这一支,恐怕还没上市。”   “太可惜了。”   她又向他推荐几款如今上海外滩林立的洋行中能买到的几款香奶奶口红色号。   汴杰明有些不好意思的谢过她。车停在路边,抬头一看正是虹口剧院。十余量轿车停在外头,□□位衣着妆容时尚靓丽的少女立在自家轿车旁,争奇斗艳似的,惹得路人纷纷侧目,正是真真等人。   汴杰明往窗外一看,又回头对她说:“她们都没你美。”   他这么讲,像事先与人串通好一般,讲得有板有眼。   她大笑:“谢教你说的?”   “我发自内心的!”他显然不擅长撒谎,嘿嘿笑着直挠头发。   真真突然注意到了轿车中的她,顺着她目光,其余诸位也朝她看过来。   她连忙作别汴杰明。刚走出去没几步,汴杰明倒了车回来,扶着方向盘将头伸出车窗,大声用英文喊道:“林女士,我们全工部局都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能称呼您为Madam Tse——”   Madam,高贵的夫人;贵族与政界显要的夫人才能拥有的高贵称呼。   汴杰明此举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戏院门口的诸位小姐们看她的目光也变得不大一样了。她头顶黑线,脚底灌铅的向诸位上海阔小姐们走过去。真真先皱着眉头高声责问:“你是刚去闸北救济难民了吗——”众小姐都被她逗笑时,她三两步上前来附在她耳边补充道:“今天在座的做梦都想步入高级的洋人社交圈,你可真给我长脸。”   接着向她一一介绍众人。一圈听下来,她暗自乐道:莫不成今天是参加中西女塾校友会来了?   察言观色,她看出了点究竟:真真这边算上她有五人,沈小姐只带了四人来。若是论人数,自然真真赢了;不过看沈小姐脸上神情,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在座众人各有各的美,不过美则美矣,让她记住的却没几个;也可能是她过分去关注沈小姐,想看看真真口中的土是怎么个土法,故而旁人都没怎么入她法眼。   沈小姐一张鹅蛋脸,五官有一些类似允焉,什么都小小的,粗略看过去不大让人记得住,需要细品,是经典款揖让止雅的东方姑娘;真真举止跳脱,自有她无拘无束,自成一派的可爱之处,是个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人记住的姑娘;沈小姐大衣里头着了件磁青薄绸旗袍,论时尚论做工,在上海都算的一等一;而真真在古花织锦缎的长大衣里搭一件素绸长袍,粗看不甚起眼,细看,不论大衣还是长袍,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布料花式,经手上海香港几位名裁缝之手,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是能引起轰动的。   若不是在索米尔先生那里修炼过几年,她也未必能有这火眼金睛。相比真真这一身从里到外,沈小姐的着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大路货,也难怪于她而言,上海华洋界大红人沈副局长独女沈小姐也能被她称之为“乡下人”。   就衣品而言,沈小姐实在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来想要三合一的,但是看大家都等不及了,把这索然无味的前半部分先发上来…… —— 这几章很怕会写得很雷= =所以写得绞尽脑汁,还是颇觉捉襟见肘。 记得先前看人推荐一本黄蕙兰女士自传小说,里面是英国华侨阶层的故事,层次是远高于香港上层阶层的。毕竟并非人人都是爪哇国首富。 这就是为什么“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有不同;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气,然而总是画蛇添足,面目全非。” 举个例子,假如这文是架空古代背景的种田,黄蕙兰女士那一种家中司机仆人都是英国人,交际来往也全是上等英国人的,算是古时候皇亲国戚级,也可以类比谢择益家,为什么他爹一定要他留在英国; 除了用英国管家的葛太太,香港上流社会别的家庭自降2级,别的殖民地上(如新加坡)的华侨再降一级。 *《王昭君》是《三个叛逆女性》第一篇。   ☆、〇〇七 炊烟之七   进了戏院, 一行人突然不分敌我的纷纷对她表示十分兴趣。   有问道:“林小姐在哪里念书?”   她说:“毕业了, 如今已在工作。”   众人对她的热情顿时减了三成。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们的讥诮:不去留学就算了,家里人竟然还要她赚钱养家?   “在哪里高就?”   “越界筑路。”   “美国公司还是日本公司?”   “英国研究院。”   如今国内重文轻理。大学女生本就稀少, 学理更是少之又少;但理学院出来便是入洋行拿高薪的工程师, 因而除非家中真的不济了,或是真心喜爱这门学科, 否则谁会让自家女儿去学理?   正当诸位小姐们兴趣全无时, 昏黄灯光下红毯铺就的台阶上面款款走下来一位漂亮小姐。这位小姐举手投足优雅体面,有着般配她衣着举止的典雅外貌与形体——让人过目难忘的外形。   一见她下来,真真与沈月英都笑着迎了上去;不过沈月英脚步快过真真, 先于她上前去拉着这位小姐的手,无比亲热的说:“许四!”   许四小姐也微笑着将她挽着, “月英, 等你许久了。”   真真脚步一顿,脸上冷笑着,在楚望耳边低声说:“天生低三下四的奴才相。”   许四小姐拉着沈小姐的手快步过来:“第一次来吧?这边请。”说罢将众人引进一扇不甚起眼的木门, 穿过漆黑长廊,推开一扇门,里头是一间宽大礼堂。亮堂堂的宽阔戏台用红绸布盖着,下头三四十个座位。   众人惊叹一声:“好隐蔽的所在!”   许四小姐颇有些得意的笑道:“听说我的朋友大驾光临, 今天特意为我们多加一场!”   沈月英也搭讪着笑道:“包场么?”   “包场。”她眨眨眼,邀请众人落座。   楚望本跟在真真身旁,待要进观众席时,许小姐突然轻轻拉了她一下, 低声问道:“林三小姐?”   她一愣:“我是。”   许四小姐点点头。众人皆落座,她请楚望坐定后,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哥哥的……前未婚妻。”   她略略思索片刻便想起来了。想到之后,不免又有些惊讶:“为何是‘前’?”   “道不同,”她低声笑着说,“我与他私下早已协定妥当,只等令尊三月回国,两家大人商议便解除婚约。”   听到“令堂”两字,楚望低头一笑,旋即又问,“道不同,这话怎么讲?”   戏台渐渐亮了起来,不见有人,先听得女子郎朗读书声。   许四小姐盯着戏台:“早些年随家父去日本,有幸识得本台戏的作者、创造社的鼎堂先生。自小受他影响深重。去年四月之前,我与你大哥也常常互通书信,四月前夕有过激烈争吵,自此才发现各自理想抱负背道而驰,根本没有携手而行的希望。互相冷静后,他选择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所以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除婚约。”   许四小姐前半截话跟听天书似的;这出《王昭君》演着演着,她倒看出这个戏剧的与众不同之处。再结合许小姐那句“理想抱负背道而驰”,这才恍然大悟:许小姐乃是光荣而伟岸的我党成员啊。   许小姐这番话与这出戏实在看的她有些汗颜。   若不是她文科不好,否则真的分分钟想要在她跟前背诵几句马原与毛概,方显得自己也是个进步的有识之士。   便只好无比谦恭的握了握许小姐的手:“失敬失敬。”   许小姐也颇为赞赏,小声说道:“我看人向来颇准。你一进来,我一眼便看出你的与众不同之处;你与她们都不一样。”   她哈的一笑,表示十分感兴趣:“哪里不一样?”   许小姐略一沉思,超台上努努嘴:“你有些像这剧本里的王昭君。”   历史上的王昭君是四大美人,郭沫若剧里的王昭君是反封建的叛逆斗士;无论是哪一个人物形象,于她而言都是高不可攀的。于是摇摇头笑道,“许小姐过誉了。”   “我知道你家一些事,也知道你一些事,请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说,“婚约乃是两家之事。以前常听说令尊是个守信重义之人;令尊事先未曾与斯伯父商议便登报以自毁婚约,即便再三自责自己教女无方,于人看来仍不免有托辞之嫌,仍旧不算得尊重斯伯父意愿;这样草率毁约,是要遭人诟病的。就此事而言,我对令尊‘守信重义’之称表示怀疑。”   楚望听罢莞尔。许小姐自称“看人颇准”,就林俞品行而言,已然超越当世许多评判,果真挺准。   过了阵,许小姐又问,“那个Tse,是哪一个?”   “嗯?”   “刚听见外头送你来那位英国军官讲话了。那么张扬,恐怕这条街上没人听不见。”   “是姑母朋友的儿子,在租界作巡官,托他照看我而已。”   “那么可是谢择益?”   “是他。”这人这么有名?   “在上海华人圈子里,他是个出了名的英国通,”许小姐想了想,又笑着说,“想必在洋人圈子里也是一位‘中国通’。”   “是他了。”   看一会儿戏的功夫,许小姐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讲话。有时问一些家事,有时问一问谢择益。让她觉得不舒服,是当许小姐假装漫不经心的问她:“你在越界筑路哪里工作?”   幸而这出戏终了,演员鼓掌鞠躬,主角熟识许小姐,便直接从台上跳下来请许小姐一同上台敬礼。在众小姐们的笑声里,真真走过来问:“她都同你说了什么?”   她笑道:“她是我哥哥的未婚妻,所以问的格外多一些。”   “哦。”说着拉着她就要往外走,“现代戏顶够无聊,还是跳舞有意思。”   “我……”她抬手看看表,“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太晚了。十点以后没有车送我。”   “我让我家司机先送你再送我,可不可以?”真真有些急躁,“禄爵是上海最最上等的跳舞场,来往的都是些讲英文法文的绅士。姓沈的那一口洋泾浜英文还要充大小姐,一去就露馅。好戏才刚开始呢,这么早走做什么?”   另外几位也走近前来,假意笑着问:“真真,林小姐要上哪里去?”   真真道:“你们快拦一拦,她非要回家去。”   其中一位沈小姐派的笑着取笑:“这么早回去做什么,难道是谢中尉有门禁?”   她颇不喜欢这类调笑,也不需要和她和颜悦色:“难道你们家中长辈允许你们私自出入跳舞场,不设门禁?”   另一位沈小姐派道:“早就听说香港人家自小学习英国保守派的规矩,娇贵矜持自然和我们上海不一样。”   一位真真这边的也微笑反击:“香港多广州人。广州比上海开埠早,广东有广东的娇贵矜持,自然和上海不一样。不然怎么为什么广州的洋人最近几年都纷纷来了上海?因为上海人与上海姑娘,都敞开怀抱的欢迎他们。学一学广州人的矜持,挺好的。”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虹口戏院大门,许小姐也追了出来,上来便挽住楚望的手:“你有车接送没有?不如乘我家汽车去禄爵。”   她轻轻拍了拍许小姐,礼貌拒绝:“我得回家去了。”   许小姐再三挽留,“你初来乍到,可别扫我们兴啊。”   真真也附和:“难得许小姐作东请客,好歹留下来多玩一会儿。”   她拒绝推辞的态度强硬。各家司机早已来了,她远远找见汴杰明的车,冲他摆摆手,回头对真真说:“你也早点回去。”   走出两步,许小姐又追上来:“能否留一个电话?”   她以为她要谢择益的电话号码,“我只知道工部局的电话号码。”   “不是要他的,我是要你的。” 许小姐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从提包中摸出纸与笔给她。“我与你投缘,今天没玩尽兴,改日致电上门来请,你总不要拒绝吧?”   楚望匆匆写下号码上了汴杰明的车离开,真真众人也上了各自家中轿车先走一步。   沈小姐身旁一位魏小姐立马嗤笑道:“一早勾搭有妇之夫几乎给她爸爸逐出家门,如今又到了租界勾搭洋人。什么香港教养,英国作派。敞开怀抱迎接英国人,说得不就是她?哪一个上等英国军官肯娶黄种小姐,还不是跟她玩玩。哪天谢中尉要是娶了她,我一头跳进这结了冰的苏州河里去。”   这话只让沈小姐听到了。沈小姐知道魏小姐见她容貌举止不凡,出入又有英国军官鞍前马后的,好不风光,不免心生嫉恨。偏偏嫉恨之言说进了她心坎里去,于是三两步追上许小姐问道,“你要她电话号码做什么?”   许小姐手中握着电话簿冲她一笑,“没什么。走,上车去禄爵。”   ——   汴杰明车停在楼下,等她家中灯亮后方才离开。   盯着汴杰明渐渐驶离巷子的车,回想起今天戏院里的种种,她心中有种莫名的不安。锁好房门,刚脱掉高跟鞋,长廊里的电话机便铃铃响了起来。   她光着脚跑到长廊尽头将电话接起来。   “喂?”   “嗯。我,谢择益。”   “怎么了?”   “确认一下你回家没有。没事了。”   她乐得开个玩笑:“汴杰明说也可以早晨来接我回家。”   那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冷问道:“你知不知道虹口今天戒严?”   “为什么戒严?”   “总之你别出去了。”   “……嗯。”她握着听筒,心里隐隐的不安。   “怎么了?”   “我朋友她们在那边。”   “哪里?”   “禄爵。”   “……”隔了会儿,他才说:“我四点到家。有什么事,打电话去工部局。你别乱跑。”   她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想起戏院门口那群金丝雀似的小姐们,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盯着那只铜制电话机,只恨这个年代没能使众人随身携带一只手机,否则也不会既怕有人致电过来,又怕没人致电过来。   禄爵是上等的跳舞场,能去的都是些正经人。她们出入都有司机接送,总不至于失了分寸吧?   为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游荡去厨房。楼下郑先生是一位冰箱推销员,在谢择益住进来头一遭便登门拜访;正好谢择益也爽快,没几天冰箱便送货上门。她来之前,这东西基本没用处;她来之后,广东阿妈总不时在里头满满的装着水果,削好了皮去了籽,一只只玻璃小碗装上冷藏起来,总不大能吃完。   端了一只小碗出来,里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正是吃草莓的季节,内地不多见,香港见得多一些,却不叫草莓,叫做“士多啤利”。偶然想起这单词从谢择益嘴里讲出来,“给她一杯士多啤利牛奶”,又是另一番有趣好玩。这么吃着想着,心里竟突然莫名的安宁下来。   不知不觉吃掉一盒草莓,外滩公园钟敲响了。提溜着耳朵听,十二下。钟声余韵还没来得及消散,电话铃声便又响了起来;一高一低,跟二重奏似的。   以为是谢择益,一接起来,却是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她一边哽咽一边打着嗝,楚望仔细分辨了好久才辨认出是真真:   “楚望!楚望你想想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沈小姐和我……沈小姐给他们……”话没讲清楚,她突然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心里咯噔一声:“在哪里?”   真真在那头泣不成声,另一人突然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来说。”而后响起许小姐的声音:“我们在福州路遇到一点麻烦。沈小姐与薛小姐在禄爵外头的丰源弄,遇上几个日本自卫军人。薛小姐跑出来找到我,沈小姐却没跑出来。我们想只有你熟悉工部局的人,所以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面帮忙。”   她心里先咯噔一沉,听到“真真跑出来”之后,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又问:“报警了么?”   许小姐嗯了一声,“治安警察很快过来。我已经叫我家司机过来接你了,一会儿等你与治安警察一齐到了,我们再进去找人。”   “嗯。”顿了顿,她又问:“你有林梓桐电话号码么?”   “有的。我这就拨电话去请他。”   记下许小姐说的地址,她又拨了个电话到工部局警署。电话接通,响起个吊儿郎当的英文:“找谁的?”   “报警的。”   听她英文口音,那人又提起三分精神,“哦。哪里?”   “福州路,丰源弄。”   “什么事?”   “有两名日本人将我朋友劫走了。”   “日本人?你朋友是英国人?”   “中国人。”   那人哈了一声,话音又恢复讥诮懒散:“抱歉哦小姐。我们这里只受理英美及无国籍人士相关案件。”   “哎——”   电话挂断了。   她满腔怒火的抓着听筒,又将那个号码拨通。   仍旧是那个调调:“喂?”   “我找谢择益。”   那人又提起精神气,“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等他回来,叫他来福州路丰源弄。”   不等那人讲完话,她报复似的先挂断电话。外头车来了,门房揿响铃,她披上衣服,换了双轻便鞋子乘电梯下楼上车。   一上车,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烦躁。   每一次都是。她又不是警察,怎么什么事都找她出面啊?她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吗。   连许家司机都有些纳罕:“我见我家小姐大半夜着急忙慌的让我接个人,还以为是要请一位拿的定主意的先生少爷出面呢。”   ——   福州路,丰源路外杂货铺。   街角枯黄灯光下只有真真立在哪里。她快步下车跑过去,“许小姐呢?”   真真擦了擦脸上泪痕,“她与警察先进去找人了。”说罢轻轻攥住她的手,冰凉凉的,拉着她往里走,“走吧?”   日租界不似英法美租界,没有万国建筑展的高楼,多的是一些低矮砖房与狭小巷弄。天已大黑,只有最外头那家店铺亮着灯。越往里走,只有零零星星几户人家亮着点点灯,甚至不足以照亮道路。   算上从真真跑出来,找到许小姐,打电话给警察,再一同进去找到人的这段时间里,难以想象沈小姐已经遭遇了什么。   走着走着,她心里越发火大:“大半夜的,你跟她两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非要叫我来的,”真真发着抖,“她在跳舞场上丢了人,叫我跟她单独去,想博回一点面子,说今天偏要跟我做个了断。她激我,说若不敢来,她绝不会罢休。我一气之下跟她来了。进来之后,突然想起她爸爸在同日本人做海事交易,一定认识许多日本人,说不定在前头埋伏什么人等着我。所以一见迎面来了两个日本兵,我立马掉头就跑……我真不知道她刚来上海不懂得洋人厉害之处。我听到她在后头求救尖叫,但是我不敢回去。”她捂着脸,“我们两至少得有一个跑出去啊。”   沈小姐刚来上海不久,久居闺中,自然不清楚这上海人口驳杂、妖魔鬼怪的众多。   她头痛不已,叹口气往前走。   真真越发泣不成声的跟在她后头走。不消多时,前头一家亮着灯的定食店外立着五个人。许小姐正扶着脸色惨白,衣服脏污破烂的沈小姐,旁边是一位高大的中国巡官。三个人正和两位日本自卫兵对质。   见楚望与真真过去,那两名自卫兵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两笑,嘴里又讲了两句日语。   她听不大懂,但知道决不是什么好话。   中国巡官问:“他们说什么?”   许小姐皱着眉头不肯翻译这句话。真真也听懂了,狠狠册那了一声:“睁大你的狗眼,谁是舞女?”   日本兵笑嘻嘻的用滑稽的中文说:“恩?听不懂,听不懂,讲日语。”   沈小姐嘴唇上干了血痂,除却那点殷红,整个人都是白森森的,神情里有着一点决然。许小姐搂着她的肩膀鼓励道,“告诉他们,你爸爸是海运副局长,叫他将他们长官请出来,有得他们好死。”   中国巡管突然神色一变,“请别这样讲。”   “为什么不?”许小姐瞪他一眼,旋即冲日本兵说道:“请你们长——”   她话音未落,定食店门帘一掀,走出个和楚望个头相当、眉清目秀,神情阴骘的日本少佐出来。一笑,用相当漂亮的美式英文说道:“我是他们的长官,我就在这里。”转头冲真真与楚望眨眨眼,“怎么,有什么事找我?”   楚望道:“你手下士兵犯了罪过。”   少佐转头问两名士官:“哦,你们做什么了?”   日本兵紧了紧腰带,说:“我们在这里遇见这位中国小姐。平时我们在这里遇到禄爵的舞女,带她们回家睡觉给她们钱,她们可一个比一个高兴。”   许小姐听懂之后勃然大怒:“什么舞女?她爸爸是海运副局长!”   “谁?”少佐扭头视线扫过众少女,最后落在沈小姐身上:“愿闻其详。”   沈小姐不敢看他,眼神躲躲闪闪,小心措辞:“我与朋友第一次来这里玩。我与朋友有过节,叫她单独来这巷子里,遇到这两名士官。他们将我拖进面馆外草丛里——”   她狠狠抽噎一声,“无论我怎么告诉他们我不是舞女——”   少佐听完,视线落回日本士官身上。   其中一位士官也用洋泾浜式英文反驳道:“我们和她是朋友,朋友之间经常开玩笑,真的。”   少佐又看向中国巡官,似乎期待他说点什么。   中国巡官又问:“他们刚才说什么?”   真真翻译道:“他们说自己和沈小姐是朋友。”   中国巡官听着听着,突然巡官一巴掌狠狠掴到真真脸上,直接将她掀翻在地。破口大骂:“你们和他们是朋友,找我们来做什么?”   沈小姐眼眶一红:“她只是在翻译他们说的话!”   接着,他指着沈小姐鼻子骂道:“他们到底给你多少钱,竟让你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少佐略表遗憾的“哦——”了一声,两位士官哈哈大笑。   楚望整个的懵了,一伸手,狠狠揪着中国巡官的领子:“你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日本人奸污了中国海运副局长的女儿,你帮着他们打中国人?”   中国巡官被她勒得慌,一把将她推开,一脚就要踹上来,真真一把抱住他的腿,重重一口咬了上去。   许小姐扶着站立不稳的沈小姐,根本腾不开手。她怀里的沈小姐看到这一幕,泪水决堤,险些整个昏厥过去。   中国巡官脚上吃痛,一声大叫,一巴掌就要拍到真真脸上。楚望两步上前,率先一巴掌掴到他脸上:   “啪——”   世界都安静了。   中国巡官摸了摸脸,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她说:“什么海运副局长不副局长,还不是在给日本人当牛做马。有本事你去和日本人作对,和我做什么对?”   少佐鼓起掌来,笑问道:“这一巴掌是不是掴错了?应该掴得是我?”   他三两步走上前来拉着楚望的手往自己脸上凑。她嫌恶的抽出手,用英文咬牙切齿的说:“我嫌脏了我的手。”   少佐颇为享受的哼笑两声,凑近前来,用英文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知道吗?如果刚才‘奸污’了你朋友的还有我,她肯定什么都不敢说。”   她心底一声冷笑,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少佐手摸到脸上湿黏的液体,神情骤然一变,两指头卡住她的下颌将她脸扳过来对准自己,另一只手掏出一支枪抵在她眉心。   许小姐倒抽一口凉气,用日语狂喊:“她是科学家,受英国治外法权保护!”   少佐侧耳听完,顿时哈哈大笑:“华人?科学家?仍旧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说罢,他咔哒一声拨开安全栓,拿枪口一下一下的戳在她头顶,笑出一口白牙齿:“你知道吗?几月之前,一位自称‘华人科学家’的,不是才被审得半身不遂了么?”想了想,又重重戳上她的太阳穴,笑容可掬的说:“你想要做下一个吗?”   楚望不知怎的想起一句德语,盯着他说:“Du Bloedkopp!Hau ab!”   他偏了偏头:“你说什么?”   她用英文说:“想知道?回家问你妈妈去吧。”   说罢,冲他森森然的直笑。   这笑容不知是激怒了少佐,或是想起了她的“治外法权”保护,亦或引起了点他什么别的兴趣。想了想,他松开手,笑着说:“还是下一次吧,留你活久一点,好玩一些。”   她一动不动,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说:“下一次,一定叫你法庭上见。”   枪回膛,枪身在中国巡官屁股上拍了拍,说,“狗做的不错,改天披个文书,叫你上司赏你。”   说罢摆摆手,叫人跟上来,转头往外走。   趁中国巡官目送日本军远去时,真真顾不得脸上受伤,端起定食店门口一只破烂锈蚀的烧锅,狠狠敲到中国巡官天灵盖上。   巡官痛得捂着头大喊时,许小姐扶着沈小姐走上前来,对住他小腿就是一脚高跟鞋飞踢。   ……   巡官的嚎哭声伴奏下,楚望冲远走日本官离开的放声吼道:“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子孙后代在我们面前亲自跪下来,向我们磕头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两个关键字吧。沈崇,景明楼。国籍改了,因为不会有战后登录,提前二十年,日本地位类比战胜后的美国,所以是日本人。 ——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冰箱推销员是个颇高贵的职业。 —— *借朋友的电脑,浏览器不对,没法发表预览,这一章好多地方没法好好改。 —— *关于更新时间……当我写作时间稳定时,当然可以稳定更新;但是我作为一名刚入职的菜鸟,是要天天加班的……自然没法天天稳定更新。但是你们可以看到,从我发文到现在,平均每天的更新字数大于3000字= =条件所限,你们实在等不及养肥了看,真的。 —— *关于郭沫若亦或顾维钧的私生活,说渣男,或是什么,都可以,都是大家各有评判的事,我不会多作讲解,也不会替他们辩白。但是一个人对国之贡献不可抹灭,想让人了解到他们的只有这一点,至于私人生活什么的,是了解之后的别的部分,见仁见智的事了。 *最近压力真的大,大到心态爆炸。为了写这文把关于民国的旧书新书一本本反复看,几小时写不出三千字,有时候写出来直接推翻重写。我得对得起另一部分读者,只想照着自己思路慢慢写,扛多久都无所谓;我不想烂尾。 所以在更文期间我不接受任何□□。 什么我花这几分钱看这一章就当是找气受的之类的,我写这一章是为了讨好你的?   ☆、〇〇八 炊烟之八   许小姐请她两先带沈小姐去医院。楚望想起事先叫谢择益来福州路, 也留下来跟许小姐一起。   今天人人都盛装而来, 粉墨登场,散席时却跟打入了冷宫似的, 一个脏似一个。最争奇斗艳的真真与沈小姐最凄惨:一个脸上红肿挂彩, 嘴唇刮破;另一个高档旗袍撕作一条条,虽给外头大衣遮了起来, 大衣遮不到的小腿上仍沾着斑驳血迹。   她说什么也不肯走。寒风里带着哭腔, 直哭喊着要叫她爸爸来接她回家,怎么拖都拖不走。今夜之前,真真是气她不过的;今夜之后, 她心里愧疚又心疼,连哄带骗的将她劝上车去了医院。   杂货铺仍开着门, 许家司机等在附近。   两人坐在灯光里头, 楚望问:“你怎么也不走?”   她玩着自己的指甲。晶莹剔透的指甲盖,没涂蔻丹,剪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我报了警。”   “有用么?”   “没有, 可我就是要让人知道他们没用啊。”她说着冲她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打电话叫了报社的朋友过来。”   楚望先是一惊,而后了然一笑,“你一早就知道禄爵附近不太平。”   “你知道禄爵旁边那条巷子出过多少事么?远远不止一个沈月英。其中不乏某些官员的姨太太们。”她抬头冲她一笑, “我想将这件事曝光出来,好让人看清南京巴结日本人到底做了多少低三下四的勾当。若不是打着邀请朋友的幌子,我爸爸不会放我出来。哪知阴差阳错的,她两自己出去了。沈月英请了人等在巷子另一头, 将真真叫出去,想将她揍一顿,给她一点教训。哪知道真真机敏,沈月英弄巧成拙,将自己身家清白搭了进去。”随后许小姐又盯着她说:“我真的没有想算计她两。”   楚望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你想算计我。”   “三小姐,我欣赏你,”许小姐垂着眸子,“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楚望冷笑,“我谢谢你的欣赏。”   “若是你肯来,我一早变会叫人远远守着你,事情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哈哈大笑,“那么你是怪我咯?”   “不敢。”   话不投机半句多。   报社记者与林梓桐几乎同一时间赶到。他一下车便大步流星赶过来,视线先落到楚望落下乌青指印的脸上:“谁出了事?”   “出事的在医院里躺着了。”见到一脸困顿的林梓桐,她又朝许小姐那边一抬下巴,“别人过来,是来奚落你的,根本用不着。”   许小姐脸上一黑,转过脸去。   林梓桐反倒无所谓的笑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玩唱片的腐败小资,酷爱皮带恋爱的无能军官。”   许小姐反问道:“难道不是?”   他不置可否,脸上带笑,仍旧有条不紊指挥士官去巷子里巡查现场。   不多时,工部局的车也到了。她远远见到那辆车跟在秋名山上玩飘逸似的撞进福州路,猛的一个刹车,将杂货铺外头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的醉鬼酒后驾驶,来玩命的。   车门“砰——”的关上,上头气势汹汹下来个谢择益。一身黑军装,整个人白惨惨的,仿佛自带一股深渊厉鬼的气场,隔着七八米远都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走近前来,不等她开口,便是一声压抑着满腔怒火的责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回来之前请你不要出门?”   “有。”接着又补充一句:“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没时间等你及时赶到。”   她有点倔的抬头起头来和他对视,灯光下,两道青紫的指痕在白净的小脸蛋上有些触目惊心。   谢择益伸手抬起她下颌,“谁干的?”   她吃痛,一把拍开他的咸猪手,没好气的说,“还能是谁?你们公共租界的巡官。”接着转过脸又是一句,“担心什么?受害者又不是我。过两天淤青就消了,葛太太不会怪你。”   谢择益难得被什么人噎到,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没什么大问题了,怒气消过,才发现自己刚刚语气态度都凶过了头。   见人在巷子里打灯拍照,回过头又问:“是什么巡官?”   “一位少佐。”   他想了想,“想向工部局报警吗?”   她笑的讥诮:“你们不受理除英美籍与无国籍人士以外的案件。”   他躬身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你享受治外法权,身为受害者之一,受了轻伤,有权利将案子在从头至尾陈述一次。”顿了顿,“我没尝试过,不知道成功几率多大。不过,你想试一试吗?”   她眼睛一亮,很快的点点头。   他朝泊车的方向偏偏头,“走?”   “走。”   ——   到工部局报案一步步走章程,她才知道西方繁琐的官僚主义在这个时候就已经萌芽了。刑事案件理事审查官手里拿着《天津条约》与《上海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反复核对她用英文写的案件概要,摇摇头,“抱歉,小姐。这够不上对英刑事案件。”   楚望指指自己脸上淤青,添油加醋道:“他揍了我!狠狠的!这是一位女士应该受到的对待吗?”   审查官表达了对于她的伤情的愤愤不平,但仍旧不无遗憾的说:“这仍旧是口角之争的范畴,只能算民事。”   谢择益皱眉问道,“怎么只能算民事?”   审查官军衔低过谢择益,只好指着《天津条约》第十六条好言相劝:“华英刑事案件由领事官与中国地方官会同秉公定断;如属纯粹华人案件,好由中国地方官单独办理。主要受害者为华人,仍旧不归工部局管。”   谢择益猛的一拍他面前的桌子,与他大眼瞪小眼一阵。   紧接着又笑着说:“这位女士很重要,拜托请行个方便。”   审查官看看谢择益,又看看楚望,颇有些八卦的打听:“怎么个重要法?”   楚望纳罕:“这也要问?”   审查官一本正经:“当然。这关系到案件严重程度。”   旁边坐的审查官助理是个青年小伙。他好心提醒这位榆木脑袋的审查官:“中尉好像在追求这位女士,这件事整个工部局都知道。”   审查官摸摸头,问谢择益:“真的?”   谢择益点点头,无比诚恳的:“你再考虑考虑?”   审查官恍然大悟,“既然这样,那么这案子一定要三思。”立马在审查栏盖了个红戳,起身说:“我立马将单子交送理事。中尉,女士,请在外稍等。”   楚望满脑袋黑线。   在她前面还有两个案子。一件华人纺织工入室盗窃英商珠宝案;一件案子里,一位英商太太发现丈夫在中国找了位情人,带人登门将那位中国寡妇殴打致死。   一进了等候室大门,纺织工家人与寡妇的母亲孩子都枯坐一侧,那一边灯坏了,咋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难民。一见两副东方面孔走近来,其中一位着了英国军装,竟都不约而同投来渴望得到援助的眼神;   和瘦弱矮小的中国人群大相径庭的另一侧,珠光宝气、丰乳肥臀的英商太太与打死丈夫小三的太太都一齐同仇敌忾,一齐恶狠狠将她盯着,想是将案子里涉案中国人员都恨透顶了,恨屋及乌也恨透所有中国人。   等候室气氛极不友好。谢择益提议,“时间还早,要不要到工部局外面走走?”   她想了想,点点头,和他一同转身出门。   走出工部局大门,她突然问道:“华人盗窃案的结果会怎么样?”   “要听实话吗?”   “不然我为什么要问?”   谢择益道,“恶劣程度,给英国人做十年到终身时长不等的苦役。”   “恩。”似乎还好。   顿了顿,他又说,“但大部分在都活不过前十年。”   她没发表任何看法,想了想,又接着问:“那么第二个案子呢?”   谢择益叹口气。   “你讲。”   “英国人杀了中国人,无论什么原因,很多数时候英国人无罪,因为《五口通商章程》赐予英国人领事审判权,自己人自然偏私自己人;中国人杀了英国人,那么一定是中国人的错,有时地方官员还会托人上门向领事反复赔礼道歉。如果不这样巴结讨好,日积月累,英国领事会就此事向中国政府索要更多不平等利益。”   听着听着,她对于这日所见所闻的种种委屈积压起来,霎时间濒临决堤,眼泪瞬间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谢择益站定,盯着她,笑问道,“哭什么?”   她哭得越发放肆:“你不会懂。”   “关于什么。”   她指了指地上,“我们自己的国家。”往外走出去两步,回过头来,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们自己的国家!”   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闯进你家抢你的玩具,还被揍得头破血流;你哭着向父母寻求援助,但是他们好像不怎么疼爱你。他们舔着脸,当着你的面低声下气的讨好肇事者,告诉他们自己教子无方,是你错了,还叫你向他们磕头认错。   她一边哭,一边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讥笑。光看那眼神,仿佛在问你:“这个故事太过离谱,我都不信。你信不信?”   谢择益揣手站在她身旁安静倾听。   “洋人扇我们一耳光,我们自己的警察也帮着他们打自己人,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为什么?”她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扭头盯着他说:“你们背后有一整个国家在保护你们。而我们背后……什么都没有。”   想到走狗似的中国巡官,想到那位少佐先生,想到可恨至极的“治外法权”;而今天为求个公道,在自己国土上,她竟然要向这昭示中国百年屈辱史的《天津条约》寻求援助。   她恨极。她恨这寸土地上每一国列强,恨委曲求全腐败无能的自己的国家,恨自己没有大开的金手指,没有爆满的查克拉,不能爆衫,更没有天马流星拳可以让她拳打少佐脚踢士官,手撕各种不平等条约,再一脚踏平租界地,叫霸占中国的洋人统统滚回老家去。   她太无能,能做的太少太少,所以此刻也只能站在街边委屈得眼泪鼻涕狂流。   谢择益一直盯着她看。一会儿工夫,她脸上神情瞬息万变,终是没忍住笑了,“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说罢倒不嫌弃她哭的难看,一伸手,动作极其自然的将她散下来的乱发理到耳朵后面。   她哭的正起劲,根本没意识到他动作可疑,“本来就不是。”   谢择益摸出一支烟正要点上,听她这么回答,手头动作顿了顿,点头道,“好好。正好我也不大喜欢她们。”   楚望哭的难看,吸吸鼻子,突然盯着他手头的烟看。   谢择益看懂她这个眼神,将刚点着的烟递给她,眼睁睁看她将烟衔在嘴上;没等她吸上一口,一伸手,又麻溜将烟抽走了。   “好了。”他说,“这东西,多吸无益。”   楚望仍旧盯着那支烟。他根本不理会她,将烟叼在嘴里转身就走。   她泄气的蹲在路边,像个抗争失败的无产阶级工人农民一样垂头丧气。   突然一瓶屈臣氏可口可乐放到了她面前。   她抬头来,微微有些讶异的看着谢择益。   谢择益笑道,“喝这个好过吸烟。”   见她仍旧盯着自己看,又说,“只有可乐,上海买不到沙示,想喝也喝不到。”   接着不大优雅的同她一块蹲到她身旁的马路牙子上,替她掀开可乐瓶盖,递给她时,笑着说:“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不等她回答,他接着讲了下去,“在伦敦念中学时,我曾有过一段时间十分困顿。我生于英国长于英国,长到十四岁也不大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中学以后,学校里突然多了许多肤色名字与我相似的人,大部分都是中国来英国求学的留学生。他们大多生的矮小瘦弱、不懂英国规矩、举止也显得不太有教养,故而是我的英国朋友们课间取乐欺负的对象。曾有一次,他们将一位绰号‘Looty’的中国学生扔进泥沼地里,并取笑他说:‘知道为什么吗,从前你们打了败仗,我们英国兵去了你们的圆明园,将你们皇帝母亲的爱犬带回了伦敦,献给维多利亚女王,并取名为Looty。’”   “父母都是中国人,却长于英国;不论对于英国还是中国,我都没有归属感。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英国人,也不想要成为中国人。但是听到那句话时,不知为什么,我既困惑又愤怒。困惑的是,为什么鸦片战争的结果是维多利亚女王收获一只狗,而不是维多利亚的情夫John Brown被送给慈禧太后当太监用?英国中学里的史学教师信誓旦旦的说:‘英国人征服大陆靠枪炮、病毒与细菌。’可是中国难道没有病菌与钢铁?英国凭什么征服世界?”   “而愤怒的后果又是,我在学校打架了。帮中国人揍英国人。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说你看我与他们像不像?我父母亲也是中国人。他们叫我的英文名Zoe,说,‘Zoe,他们身材矮小举止粗俗,你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   “为什么要帮他们?我不明白那一刻的愤怒源自于哪里,很多年都不明白。甚至极度怀疑自己:我究竟属于哪一国?究竟该偏帮谁?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存在?”   “那一架打的很痛快,我头破血流,他们比我更糟。我赢了,赢了的结果是:被学校开除。”   “回了香港,渐渐学了一点中文,也想明白一点事情。我祖父是个奸诈的商人,帮英国人向中国倾销鸦片,低价买入中国瓷器与茶叶贩售到英国,两边获利。他还帮巴富尔与中国道台作过翻译,以一万七千两买下当初那块盐碱沼泽地,自此上海开埠,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终有了这十里洋场,他实在功不可没。谢家两辈人都在替英国人效犬马之劳,而我父亲仍旧还想叫我接着做英国人的狗。”   “我并不喜欢被称为英国人。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整个人简直就像是被清政府割弃在外的香港:背靠整个大陆,却与整个中国都格格不入,独自面对着全世界。痛恨自己的中国血统,恨中国弱国无强兵,又腐朽糜烂至极,是最看不起中国的那一个,却又是最希望她首先强盛起来的那一个。”   “我始终记得,我先有这个中文名字,后才有英文名。我父亲众多姨太太,给他生了一堆的孩子,只有我有中文名字。择益,是我母亲在伦敦一家公立医院想出来的,以中文音译到英文,能对上的只有一个女名,Zoe。所以自小到大,我很讨厌自己的英文名,后来才知道,这大约是一位传统中国女性的智慧。为什么是择益,而不是择易?我中文不好,却很早就懂的一句中文谚语:‘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她一早就知道,未来对我而言,择易事易,择益事难。是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1840炮轰打开国门之后,1843巴富尔被派作驻沪领事前往上海。开埠以后,英国商人不愿和中国人同住,这时巴富尔看中了黄浦江边一块不甚起眼的泥滩,这里不见人烟,芦苇丛生。巴富尔此时被这片地方吸引了,这里地势开阔,一边是黄浦江和苏州河的交汇处,既可以突出吴淞口溯长江深入中国内地,又可停泊商船、军舰,便利进出贸易。他向英国政府请拨一万七千两买下这块地,当时英国政府并不看好,只付给他1W3;他便自掏腰包四千两。后来,这片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滩涂成了如今有万国建筑博览之称的上海外滩。 —— *呃……你们对上一章及治外法权是不是有什么误解?那一瞬间的事,是个活在享受国家治安和平年代的d现代人都会不解、悲哀、愤怒绝望。人可以世故圆滑变通,但是不能没点血性啊。 —— *知道我为啥写香港上海,谢择益与楚望了吧。哎,一个人就是一座城。   ☆、〇〇九 夜之一   屋檐上头的积水坠下来, 冻成几根不规则冰棱子, 在霓虹灯光里像陈列柜里昂贵水晶吊灯的残影。白色毛茸茸斗篷的妙龄少女与黑军装的军官就蹲坐在下头,偶尔一两辆经过的轿式自备汽车灯光晃来, 两人就跟忽明忽暗的虚影一样;前者在脸上带着点忽明忽灭的微笑, 慢悠悠似乎讲着什么笑话在安慰她;路过骑车人不住侧目:这样两个人好像不应该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却又如此真实的蹲坐路边说着话, 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人人都无暇顾他。   刚接到通知, 洋泾浜向西北面扩建修筑道路与工厂,日本大班向法租界华商电器股份有限公司协商请调了五千千瓦交流电去上海北面。电厂添置新汽轮发电机组要在一个月之后才能启用;这一个月内,凌晨一点至六点之间, 停供法租界、部分公共租界民用电。   今天是四点出的通知,通知以后立马执行了。自行车与过路人都是附近工厂加班的工人, 停电以后, 三五结伴成群,一趟赶一趟的从两人面前喧闹的过,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   只有工部局仍旧没停电。   盗窃案和打人案见的多了, 审案流程都固有程序化,快得很。不多时助理官出来请林小姐,谢择益仍旧蹲在那里,摆摆手, 意思就是我不进去了,就在这等你。   他向来天大的事当笑话跟你讲,久了,讲话严肃些, 别人也分不清是真的严肃,还是严肃的在同你讲笑话,亦或是编写善意谎言来安慰你,跟你说:你看我过得也不怎么样,是不是好受些了?   深刻的话,掏心窝的话,亦或是自揭伤疤的戏谑……这辈子从没求过什么共鸣,也不指望谁来理解。总之我无所谓,你受用就好。   他蹲在那里,烟一支接一支,等到楚望出来时已经一地的烟蒂子。   最近开春,预防霍乱天花在即,工部局卫生处为了防止一些中国人随地大小便、随地吐痰,到处带人张贴预防天花、霍乱及灭蚊广告。大清早在工部局门口乱丢烟头,简直一点面子不给。故而楚望一出来,工部局连忙叫卫生处派了人拎着簸箕扫帚藏在暗处,只等中尉大人一走立马清扫场地。   见她过来,也不多说什么,起身开了车门先请她坐上去,躬身钻进车里以后才问:“怎么样?”   车远远开出好远都没听到回答。某一瞬间偏过头,见副驾驶室里的人在定定的看着自己,也不知这样盯了多久。不加掩饰的眼神,里面带着一点跟情爱无关的欣赏、一点怜悯,还有一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茫然;这种眼神他也见到过:在博物馆里,一位不大有艺术细胞的看客在参观一组已故大师的雕塑作品的神情,虽然鉴赏水平不足,好在事先背诵过一点点赏析句子寥供参考。   不过她确实在看雕塑。一点点车灯里头,驾驶座上的人长得就像打磨精准、坚硬的、白色乳膏质的希腊雕像,不过她不是在欣赏,她是在回忆里翻找——听完他那段亦真亦假的内心剖白,她总觉得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   工部局没法给她立案,也许带着一点点偏驳、一点对华人的歧视、兴许还有点子对小日本的忌惮……总之这个结果她一早就接受了,倒也没有多难受,也没有为自己多加辩驳,仅仅记住那位理事反复强调《中英五口通商章程》的一句话——“他国和英国人‘倘遇有交涉词讼……其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议定章程、法律,发给管事官办’。”对这件事,她心里反倒明镜一样。   只不过一但出了工部局的大门,反复回味起谢择益的话,不知怎么想起点子别的什么事——“英籍华人陆军中校,北非战场身负重伤,终身未婚”,她似乎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这句话,也许在百度百科、某本书上,也许在博物馆里、学校图书馆某次二战陈列展;那句话讲的也许也不是谢择益,也许是旁的什么人……但是她突然就想了起来。像他这样的人,不论已婚还是未婚,战死、以后拖着一具残缺身体苟延残喘的活到到二十一世纪,香港回归与否,回归十年或是二十年也好……情感无从寄托安放,生不知在为谁战斗为谁捐躯,死亦不知该魂归何处;求不得任何人理解,也没有人会理解到。   被英国接纳也好,中国也好;无论哪一国,所立身之地,他乡很难再是吾乡。   永远是异类,永远是孤独的。   没想到她竟然跟这样一个人说:“你们背后有一整个国家”,指着所立身之地说“我们自己的国家”。   天知道他也许也多么想像她一样有可为之哭泣流泪,可以指着一片能凭自己辱骂,却绝不容外人践踏的土地大声哭喊道:“我们自己的国家!”   然后这样一个人,他竟反过来揭开伤疤对你说:你看,你还有的哭;总好过我,我想哭都没得哭。这样比起来,有没有高兴点?   “你这么盯着我,让我有种……”谢择益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老实话,“让我很惶恐。”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问道:“那么你爱香港么?”   虽然搞不清楚她那个“那么”是启的哪里的下,还是认真回答道:“目前不怎么爱。”   又问:“那你受了委屈,第一个会想去哪儿?”   “受什么委屈?倒也没什么委屈,”一本正经的仔细思考起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从前一想到要回香港,去住在那堆姨太太们中间,似乎还挺委屈的。”   她若有所悟点点头。既没有国可以爱,又不怎么恋家;诸多情感无处安放,多情一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车一路开回福开森路,在谢择益手电筒光照下上了楼。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还没来电,谢择益却未卜先知让阿妈买了一打蜡烛。楼下郑先生听到声响,抹黑出来见着光,问两人借了两支蜡烛回来照明,直说:“从没想过会停电,突然来这么一遭,真是毫无防备。”又说郑太太怕黑,一宿没睡着,外头铺子都关门了,骂了郑先生一宿。为此连连夸赞:“还是谢先生想的周到。”   谢择益得了夸赞,难得微笑着没多说话。   两人又马不停蹄一路朝红十字医院奔去。冬日里头天亮得晚,此时刚有些蒙蒙亮,医院用单独的电线线路,倒没停电,是四邻八舍里头最亮堂的一栋楼。正门口侯了一堆记者,等下车走近被人拦住了,听说楚望似乎也是受害者知情人之一,连忙叫人来将楚望带了进去,但谢择益不能进去,只好叫他等在外头。   被护士从侧门引进医院时,记者们的窃窃私语从外头飘进来:“听说晚上出事儿的是个上海大户人家小姐,所以出了大价钱将别的病人转了院;但听说进去医院的小姐有薛、沈、许家三位,到底是哪一位?”   有眼尖的记者,见着护士引着又一位衣着不凡的女士走侧门小道进去了。不免又加了句:“现在是四位了。这位是?”   楚望边走边想,沈家不仅疏散工作做得快,疏散工作没做好的地方,还可以拿障眼法来弥补,让记者不妨做做选择题:这里头有ABCD四位小姐,那么请问正确答案是什么?   高考时英语老师说:不知道选什么,那就选C。   新东方雅思老师说:选答案长那个。   ……   沈小姐的病房有里外两进:里头是病房与盥洗室,外头一间访客休息厅,中间隔着一道帘子。   她去工部局这段时间里该看的病看了,该驱逐的病人也都驱逐了,闲杂人等能避免就避免。如今帘子里头是沈小姐与沈母了,外头是沈局长、真真与许小姐。一见她进来,许小姐眼中带着点渴望的光,直勾勾将她看着。   紧接着,帘子里头轻飘飘一声:“林小姐?”接着又是一句惨兮兮的:“你去报案了吗?”   “去了,”她盯着许小姐说:“但是没受理。”   里头又是一句:“哦。”沈母接了一句:“那挺好的。瑛瑛与我们都不愿将事情闹大,毕竟没出阁的女孩子名声要紧。”   许小姐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沈副局长咳嗽两声:“名声事小,人命关天。你们这些小姑娘,以后都长些记性。”语气还算温和,也不知是在劝诫还是威胁。   楚望微笑道:“我只是来看望我朋友的。沈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   沈副局长盯她看两眼,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倒是沈小姐似乎又哭了,“妈,你说说,是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还是你们不想?是担心我,还是怕?”沈太太叹了口气,“这时候,你又问这个做什么?”沈副局长道:“你是独女。为人父母的不关心你,该关心什么?”   许小姐脸上挂着冷笑,将脸转到一旁。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阵吵闹声,刚才还觉得似乎在医院外头,一阵响似一阵。病房外一阵剧烈敲门声,沈副局长眉头一皱,叫那人进来问:“外头是谁?”   那家仆跌跌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爷,是叶少爷——”   沈副局长猛一惊:“你说谁?!他——他怎么会知道?”   真真一直在角落里没说话,一听得这一声,猛的一抬头;肿了半边的小脸上绑了纱布,能看到的另外半张脸上脸色煞白。   家仆道:“我们哪里知道?他不知怎么就寻了过来,全身脏兮兮的,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不要命似的往里闯,我们七八个人都拦不住!”   帘子里头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呜咽。   沈月英尖叫道:“薛真真?薛真真!你真想叫我死?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病床猛的嘎吱作响,她似乎要从里头扑出来,被沈母猛的按住了,一阵叹息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里头哭嚎却一声响作一声,沈小姐啜泣道:“妈妈!若是有一天你女儿死了,害死她的那个人就在外头!她姓薛——”   许小姐与楚望都转头将她看着。真真捂着脸绝望的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叫过他来。整个上海没几处有电,我去哪里叫他来?”她扯扯楚望的衣袖,小声哀求道:“他两点到港,原本说好我去接他;但是出了事我直奔了这里,没有联系他,也没叫人去接他。”   虽只得只言片语,料是谁都能窥探到两三分事情真相。   沈副局长倒还算镇定的啜了口茶,问道:“薛小姐,你口中说的‘他’,是谁?”   吵闹声近在门口。沈副局长放下茶杯的瞬间,大门敞开“砰——”的撞开,直直闯进个人来。1   那人紫棠皮肤,高高大大立在门口,满身是汗和抓伤;淋漓大汗将他衬衫与羊绒衫全部湿透,汗流过眼睛与伤口;浑身衣服都脏兮兮的,衣冠不整,一只鞋子也不知搞到哪里去了。   眼见他生生从楼下过五关斩六将的上来了,门打开时还有两三个来拦;他像只发狂的狮子一般甩开众人,几乎是以摔的姿势摔了进来。摔倒在地时他没有护着脑袋,也没护着身体任何一个部分,而是死死盯着裤兜里落出来的一只小小的盒子,也因此重重扑倒在沈副局长跟前。   叶文屿倒像不知道痛,倒地两三秒,一个激灵,趔趄的往前爬了两步,一手将那只小盒子捡了回来,又一咕噜爬了起来。   许小姐惊叫一声,纳罕道:“这哪里像是个少爷?”   沈副局长倒不在意他的失态,只问:“你怎么来了?”   他大口喘着气,汗淋淋的脸上像哭过似的,眼睛也有些糊住了:“我……”定了定神,视线从受了伤的真真脸上扫过,“我偶然从医院门口经过,听记者说有一位小姐受了伤。”   全身脏成那样,从港口一路寻过来,这六七个小时里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跑了多少路,谁会相信是偶然找过来的?   沈副局长没有说话。   楚望微微闭了闭眼睛,说:“沈小姐在里头呢。”她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看到叶文屿很明显的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至此他再也不看真真,闭着眼睛的对沈副局长说:“我……我来晚了,对不起。”   沈副局长仍旧没有说话。   他长长吸了口气,对着帘子说:“沈小姐,我来晚了。”   哆哆嗦嗦打开一直死死攥在手心那只小盒子,转过头单膝跪了下去,又重复一次:“对不起,我来晚了。”   里头是一对蒂凡尼钻戒。   帘子那头静默了好一阵,过了会儿,沈太太掀开帘子来看,紧接着笑着说:“瑛瑛,你看谁来了?你看是谁,你快看他带了什么来见你。”   ……   沈副局长一直有些肃杀的神情略微松了松,缓出一点满意的笑容,接着喝他的茶。   楚望连忙说道:“恭喜沈老爷沈太太,沈小姐,今天大喜日子,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我们外人就不打扰了。”   说罢楚望撞了撞许小姐,和许小姐一道将游魂似的真真拉出病房,关上了门,下了两层楼,就这么立在走廊拐角。   病房外头凉风阵阵往长廊上头钻。三个人静默无声的站在那里等风吹,直打着哆嗦。   真真红着眼眶发抖,见那两人都看着自己,竟笑了:“你们看我做什么。”又说,“你们别看我啊。你们别看我,你们这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声音里头微微有点子哭腔,也像是冷的,“我哪知道我现在该想什么啊?”   见楚望仍旧望着她, “楚望……”又有些天真的笑了笑,问道:“我是不是错了?我那会儿是不是不该跑,不该想着自己保命?”   楚望一瞬不瞬盯着她:“你不跑?上海名媛跳楼大减价,一个还不够,你们两个一起给日本人买一赠一?”   真真眉头一下一下的皱着,一会儿像在忍着不哭,一会儿又像在忍着不笑。   楚望轻轻将她往怀里搂了搂,另一手将她眼睛捂住,小声说:“哭吧。”   几乎是在说出这两个字一瞬间,她手心里一烫,真真眼泪汹涌流了下来,开闸放水似的根本抑制不住。   许小姐似乎也有些动容,上前来要安慰她;楚望将真真带离她远了点,“知道哭就没什么事了。”又说一句,“既然没什么事,许小姐就请回吧。”   许小姐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下楼梯走了。   该想些什么呢?   娇养了一辈子的王子,为了迎娶你不畏前路、为你披荆斩棘,斩妖魔、手刃巨龙……等到了城堡底下,却做了别人的骑士。   也说不好谁更可怜一点。   也不知陪真真哭了好久,天也亮透。外头似乎来了好久的电,馄饨摊、油炸桧和豆腐脑并驾齐驱的吆喝着——昭示着天亮了,是时候该起床了。   好容易等真真哭够,拉着她的手一齐从后门出了医院。除了工部局的黑车等在那里,林梓桐不知怎么也来了。真真一见他,眼泪哗的又流了出来,毫不犹豫的一脚飞踢上去,嘴里骂道:“你们这些狗屁□□的王八军官——”   林梓桐双手摊开,作了个投降的姿势节节后退;等不能退了,只好活生生忍着一脚又一脚的高跟鞋飞踢;一面忍着痛,指指她,想问问楚望是怎么回事。   她致以同情的目光。   薛家司机等在不远处。她倒不劝她直接回家,由着她揍揍林梓桐解气。   接着一转身,拉开工部局副驾驶室车门。   关上门,谢择益笑着发动汽车,回家。   还有力气打人,那么还不算太糟。 作者有话要说:  *去看别人的书,发现我的一段对话别人可以写成三章,真是汗颜。总结一下,其实就是笔跟不上脑子的速度,其实有许许多多的细节可以留待补充,那么这篇文到现在说不定就有九十万字了……但是我实在不想这么絮絮叨叨,所以很多细节的东西一笔带过,留待想象的过程中,每个人的思考方式不同,大概偶尔会造成一点误会。 —— *来吧看到好多小可爱没看懂!!她爸爸是上海海运副局长,但是上海是五口通商的一口,所有关税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他的日常工作,就是讨好列强…… 他有钱有权有手段就是不敢得罪外国人,薛家只有钱……他从头到尾都在放狠话!! 叶从没变过!!!他拿着戒指来跟真真求婚要跟她私奔的!!!听说有人被强|奸了,真真又一晚上没消息,他发疯了似的找,找到医院来,发现被强的是沈!!她爸爸在!真真也在!!!而且她爸爸看出来了!!拿着戒指不去求婚,真真以后怎么办???   ☆、〇一〇 夜之二   车开出一段, 谢择益才轻描淡写的说:“其实不能怪他, 他开车已经快过我。”   楚望看了他一眼,“哦, 原来你们从一个地方回来的。”   “倒不是。人各为其主。很不幸的, 他在我对面。”   “所以你是为自己回上海太慢做开脱的?”   “不,我为林军官开脱。”   从这三言两语里, 旁人听不懂, 她却能做一点推论。既然林梓桐去拦截,那么对方很可能与江西有关;在谢择益对立面,很可能江西方向有进展, 所以南京紧张了,故而这两人, 一个是护航, 是一个是防备。   既然与江西与英国都有关系,也就是说,谢最近受命, 很可能要为研究院效忠了。所以这番话也可以理解为他在说:“我跟你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等回了家,送她上楼,正洗漱着,谢择益在外头打开唱片机;屋里哗哗水声和华尔兹伴奏下, 他将盥洗室门推开一条狭窄小缝,目不斜视的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人有动作了。你做好准备。”   听到这句,她心里一动。想要细问,待用毛巾将头发包住, 穿上睡衣推开盥洗室门出去时,他房门仍旧开着,舞曲从里头轻快的跳跃出来,风吹动窗台纱帘,也吹进来阵阵白兰花香。谢择益已经走了。她拿走唱片指针,替他将窗户关上,带着诸多疑惑睡掉半个周末。   她从谢择益的小心翼翼、将保密章程抛诸脑后的欲言又止揣测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疑惑也都很快得到解答。   起床时桌上摆着刚切成片的水果、musli酸奶,咖啡机也修好了,咖啡机上用便签歪歪扭扭的写着简明扼要的操作方法,一行字像小学生造句似的越写越大。   吃过早餐,将头发松松挽了髻,随意在旗袍外头套了件大衣出门。楼下停着谢择益的车,驾驶室里却坐着汴杰明。一上车,他就盯着她的眼神说:“是不是想问长官在哪?”紧接着又是笑嘻嘻一句打趣:“一会儿就见到了,他叫你先别太想念他。”   谢择益托人带的这类骚话她向来是懒得搭理的。不过听说很快就会见到,仍不免有些惊讶。   越界筑路INFT外头的巷子都被把守起来,封锁圈又扩大许多;车缓缓驶入,一路上都是嘈杂的英军,多了好些生面孔。看来对研究院的重视程度更上一层楼,肯舍得注入新鲜血液了。   一进研究院,一切看起来还跟往常一样,气氛却莫名的紧张起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模糊了起来,好像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每一个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都脚步匆匆,每间屋子,人一进去,立刻警惕闭锁房门。   这感觉好似兵临城下使得人人自危,士兵高筑起城墙堡垒,火焰箭塔也统统满上弓弦。   她加快脚步去了五楼。玻尔等在I组实验室门外,一见她,皱着眉头招招手示意她快一点。跟在玻尔后面,刚踏进实验室,他立马将门紧紧闭锁上。   一见她进来,不少人都抬头来颇有些不快的瞥她一眼,立马又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资料。   她那个“早晨好”的微笑僵在脸上,转头问:“怎么了?”   玻尔打开保险柜拿出她那一叠半成果手稿,“结果都记住没有?没记住,五分钟时间搞定之后,烧毁。”   她就第一个问题先点点头,尔后偏过头,看了一眼实验室众人:大部分都在背诵自己这数周来的计算成果,包括奥本在内的少数几个人正在用碎纸机打碎成果数据。奥本海默打碎自己那叠稿纸,将碎纸机递到她跟前来;玻尔再次将稿纸放到碎纸机前问:“确认记住了吗?”   她伸手挡了一下,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玻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放到她面前。很简单几行,用日文与英文各写了一遍,内容是一样的。   英文翻译过来是:   尊敬的玻尔博士,近来获悉你与诸多闻名于世的物理、化学家都受邀来到中国上海进行原子物理学理论与实验研究,素来崇学尚教、万世一系的天皇,从关心科学研究进展的驻沪大班处听闻你因受资金、政策等诸多条件所限,甚至不得与学历仅为本科的女性研究人员共事,不免为之叹惋;又听闻仁科芳雄与你曾是剑桥大学与哥廷根大学的同学、同事兼好友;因此,特请仁科芳雄与他最优秀的科研团队前来上海,希望能对你的研究进展有所助益;为使研究能安全顺利进行,特使大班遣佐久间少佐及士官数十人驻守越界筑路,必不辞劳苦,日夜守备,请予以接纳。   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特命全权大使日本驻沪高木于奈 (签字)   一边念信,她心里越来越敞亮。派间谍窥探到研究院的动向是一早的事,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无从下手;周五晚上,派遣驻沪、一直关注此事的那位少佐,佐久间,注意到了她:她从研究院最初的地方——香港——来到上海,在所有研究人员里学历最低。这下研究院的短处与把柄被抓到了,日本也找到了切入口:你玻尔如果不接受曾与你共事的、大名鼎鼎的仁科芳雄,凭什么却接纳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本科生,还是个当代颇没有研究地位的女士?   总不能心领日本的好意,但是仁科芳雄博士与他优秀的团队就请免了,将他再退回日本去。   这不可能。   他对于科研能力了然于心、又与玻尔有过共事情谊;再者,别人后面一位少佐带着士官在这个周一早晨来个突然袭击。来都来了,怎么叫人打道回府?   研究院I组以外早就有不少人对她的学历表示不解与不满;平日里私底下的窃窃私语的议论着,在今天终于找到突破口:你看起来没什么益处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做个害群之马,使我们这么久的心血付之一炬?   难怪从楼下上来,人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恨不得手撕了她的模样。   连平日看起来相处颇友好的I组也有人不耐烦抬头来问:“不销毁研究资料,还愣着做什么?”   另一位丹麦物理学家笑道:“她的研究资料也没有什么大用处,除了涉及敏感|词的部分,销毁与否也没什么所谓。”   玻尔手里拿着她的研究资料转过头去,厉声问道:“自己的事已经做好了,就开始管起别人的闲事了吗?”   奥本海默见她神情不对,走进前来低声问:“想起什么了,是吗?”   她呆呆盯着前面,脸上浮起一点点笑意,嘴里念念有词:“来都来了……”   “什么来都来了?”   外头门铃响起,所有人都以为日本人来了,便不禁加快手中动作。   玻尔环视周遭一圈,顿了顿,面不改色去开门。   门打开,外头却仅仅立着一位谢择益。   谢择益周一以前就与玻尔打过照面,因为担心日本要野心勃勃的增兵,英国先发制人,将他调了过来。为此还给他升了个衔,肩上一粗一细两道杠变作两道大粗杠。上尉大人火急火燎的赶来却不为别的事,单单招招手,只把楚望叫了出去。   一早汴杰明打过招呼,故而在这里见到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这个当口突然将她叫了出去,她也不免心中疑窦重重。   谢择益在长廊上等她。她出门瞬间,后头隔音门关上之前,她听到一句讥诮:“哦,这不是她那位英国情人吗?”   而此时,她心中已无暇顾它。三两步走到谢择益面前,谢择益却不看她,下巴一顿,示意她往楼下看。这个地方视野极好,刚好能看到研究院正门下头停着五六部德国车。日本兵打头阵,后头的大班亲自开门将戴眼镜的科学家请了下来,正是仁科芳雄。INFT的名义院长,那位长得像老去的洋娃娃似的犹太老头亲自去迎,不时便将那一行人带进研究院。   另一行日本兵断后,为首的那个少佐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那张脸即使化作灰她都认得。   “你说的那一个少佐,是这一个?”   “是他。”   “看来你引起他的关注,否则怎可能这么巧。”   “他关注的不是我,而是我背后这栋研究院。”   “你怎么想?”   “想什么?”   “准备好了吗?”   谢择益难得语气有些急迫。过去人人都道把守研究院是个闲差,他为了方便执行葛太太交给他的任务,也曾递申请要请调来这里,不过一直没批;上周末突然准了,没想到批下来之后,闲差一到他手头便成了个烫手山芋。卢瑟福向乔治六世请拨一大笔资金,除此之外,他自己又贴补巨额研究款项,又邀请世界各地物理巨头来到这远东第一城市。到底研究什么,除了这栋楼极少数人以外,很难有人能懂得;但是这东西的价值,早在他们来到这里这天起,便已经昭然若揭。   如今日本人来探囊取物,到底要怎么守护?毫不犹豫的接纳、采用,是抗争,亦或是放弃?   他也十分棘手。   她却一点都不紧张,脸上带着笑:“你知道那天晚上的案子没通过审查时,审查官对我说了句什么吗?”   他问,“什么?”   “他说:‘但是,女士,你本人是在我们的律法庇护范围以内的。’”她瞳孔因兴奋而微微发亮,“他说:‘如果是你,他们一定追究到底。’”   谢择益声音有些冷,盯着她,问:“你想干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意识到对面的人声音与语气都沉到谷底,自顾自的笑着说:“记得那位索米尔先生吗,卢卡的爱人。他回巴黎时,我曾问他:‘倘若有下一次战争,你还愿意为将你伤透心的国家效忠吗?’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随便多少次,随便什么时候,他万死不辞,生死肉骨。’”   她这些热切、激动的源头他统统都体会不到。此时只想迎头一盆凉水泼下去,好叫这个女人冷静下来,理智一点,想想清楚事情后果。他以为林三小姐是个聪明人,谁知道只懂得为自己一腔不切实际的情怀与理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冲动且不计后果的愚蠢行径。   他盯着她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有点后悔。”   她也盯着他微笑道:“后悔从葛太太手里接管我,是吗?”   “是的。非常后悔。”   他以为她能像别的中国式“大家闺秀”一样安分守己、聪慧得体,还能听从一些善意的建议与忠告……这样,他只需要在闲的时候提着她的笼子带她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一看本土的人情风物,最多在最安全的时候打开笼门,让她在可见范围以内稍稍飞高一点,也无所谓。   哪知道,葛太太交到他手中的,根本不是只笼中雀,而是只不定时炸|弹,随时随地,爆发得随心所欲,炸得你猝不及防。   他非常后悔,想立刻撒手不管了,将她送回她来时的地方去。   两人站的地方正对着楼梯。不远处,一行日本人已经走了上来。两人视若无睹的盯着彼此,谢择益缓缓问道:“看来你心里早有计划,也知道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是么?”   “是的。”她说。   “那么祝你好运,”他冷笑道:“也请允许我告诉葛太太,从现在起,你的事我不管了,管不了。谢择益负不起你这这么大个责任。”   不及她回答,不远处飘来一句阴阳怪气的美式英文:“谢中……噢不,上尉,久仰久仰。”   谢择益本阴沉着脸,一扭头,立马换作一副阳光明媚的模样,笑着说:“自然是为了衬得起……呃,抱歉?”   少佐面不改色:“佐久间一郎。”   “佐久间少佐,久仰。”他恍然大悟,紧接着又是一句,“请问,佐久间象山是你什么人?”   “鄙人曾祖父。”   “哦,”谢择益学着楚望的语气,看了看他,微笑道:“你与他不大相像。”   “是吗?”因为巨大身高差距,少佐不得不吃力仰着头,脸上笑道,“可从小到大,在日本,人人都说我与他最像。”   谢择益笑容一成不变:“那么我会建议他们到日本以外的地方看一看。比如上海,福州路,或许他们会改变主意。”   少佐脸上先是一黑,尔后从黑里释出一个笑:“哦,谢中……上尉看来有什么体己的人儿在那里有过让人叹惋的遭遇。”   楚望现在没心情和他计较这个。满脑子别的事,正要抬脚走人,将舞台留给这两位去剑拔弩张时,少佐却突然跨到她跟前挡住她的去路。   先是说道:“等等。”   接着捏着她的肩膀将她掉转了个个儿,使她面对着谢择益。   又越过她看了看谢择益,突然的笑了:“我就说嘛。上海这龙潭虎穴,想要留住生意、打好关系,凭中国人那点子本事,不用点子美人计怎么行?否则,一个没留过洋读过博的女研究员,为什么偏偏一枝独秀的出现在了这里。是吧,谢……上尉?”   谢择益盯着她,满腔怒火,眼里却噙着一点子嘲讽的笑,那笑里面似乎是在说:你真的想好打算怎么自讨苦吃了吗?   陆军少校与另一位少佐带着几个人将大班与日本科学家们带上了五楼。谢择益压低声音说:“一点点忠告:术业有专攻。不该管的事切莫插手,不懂的东西不要妄加评判,否则很容易变作笑柄。”   说罢转过头,冲少校毕恭毕敬的敬了个礼。   大班突然问道:“这位女士是?”   I组大门打开,奥本海默皱着眉头喊道:“Linzy,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这位女科学家,正是我向大班提及过的那一位……”   少佐突然灵感来了,一伸胳膊,举止轻浮正要将她揽过来向大家作介绍,却比不过谢择益比他反应更快,手更长一些。   无比明显的自然优势下,谢择益轻轻松松伸手将她往实验室方向一推,少佐的胳膊无比尴尬的扑了个空。   等见她大步跑进实验室里,大门关上,谢择益才不急不慢,有礼有节的用英文介绍说:“这是I组。因为这是皇家学会极高级机密,他们主要工作是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也希望无关人等不要打扰。”   一名中国翻译快速做着英译日的翻译。   少佐英文极好,接着笑着说:“既然我们听不懂,那么听了也无益。”又为仁科芳雄等人让出一片位置,“那么我们的仁科博士,能不能算作相关人等?”   大班突然无比严肃的用日文讲了句话。翻译道:“如若不能,那么请为我们解释一下,接纳无名之辈,却将大名鼎鼎的仁科教授拒之门外的理由?”   谢择益正要讲话,少校突然瞪他一眼,打断道:“也许玻尔博士能给我们答案。”   ……   I组众人从虚掩的房门口听着这一切。仍旧还残余诸多手稿来不及销毁,许多数据来不及记忆。   玻尔找不到任何理由要将仁科芳雄拒之门外。   甚至还有人有闲心去妄议她:这个东方女人,不仅没什么用处,还四处惹是生非。   楚望抬头盯着奥本海默,轻声说,“他们来都来了。”   他仍旧有一丝不解:“你的意思是?”   实验进展到这里,她提点到这种程度上,如果连奥本海默都点不透,那么,世上绝不会有旁人能理解过来。   资料不用销毁,只需要她稍加修改,以几句话多加润色。那么,这所有的实验进展,会立马指向另一个方向!   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拯救这里所有的资料,只有她能做到,只有她!   如果将任何一位二十一世纪优秀的物理学生送往二十世纪初页,他们会成为什么?   他们人人都是惊世武器,是绝世神功,怀揣惊才绝艳的宝藏。   这些宝藏,威力大过《九阴真经》《葵花宝典》;他们思想即是利刃宝刀,一经问世,必定群雄起而夺之。   可是没人能比他们更会使用这把武器。   她笑着说道:“来都来了,总不好让人空手而回。”   她压低声音,向束手无策玻尔吐出一个词,一句话:“慢中子。我们的研究方向是,慢反应堆,是不是?”   她看见玻尔琥珀色瞳孔里从不解,慢慢变为讶异,一点点恍然大悟之后,只剩下震撼!   紧接着,他打开城门走了出去,轻咳两声,语气无比平静说:“I组欢迎日本大班与仁科博士。如果你们愿意,我将请我最优秀的研究员向你们粗略转述近来的研究成果。不过尚在理论初期,有诸多不成熟之处。”   见他如此坦然,走廊上诸多人都吃了一惊。   玻尔作了个“请”的动作,先将日本科学家们请了进来。   英国少校与中尉,日本大班与少佐仍旧在外头僵持着。玻尔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一成不变,大班与少校互请了一次,少佐再请了谢择益一次,四人这才紧随其后进了I组。   隔音门关上,往常空旷的实验室里突然坐满了。熟悉的与不熟悉的,庇护者与不速之客……豺狼虎豹齐聚一堂,I组成员人人噤若寒蝉。   玻尔一抬眉,向楚望投去一个眼神。   她接住这个眼神,点点头,拿着自己的实验数据走到了黑板前面,像她刚读博时,作为教授的代课讲师,第一次站在大学生们面前时那样。   她先看向仁科芳雄:“二十年前,爱因斯坦预言过‘原子核中存在巨大的能量’。十年前,另一位物理学家也说:‘人类立在巨大能量源之上,之可惜人类找不到利用它的方法’。一年前,我的老师徐来发现了这一点,致信给卢瑟福教授,信中陈述了这一点,并经由他,邀请了世上许多位著名的物理学、化学及数学家前来上海。我有幸得他提点,成为这伟大项目中的一份子。”   紧接着,她在黑板上画了个圈,说:“有一样东西,在发生某种反应时,会产生巨大能量。如果将这种能量有效利用起来,那么只需要一克,却能与三吨优质煤,或者两百千克航空煤油匹敌。”   她死死盯着大班,用英文说道:“只需一克,等于法租界华商电器公司六个发电机组,叫这整座上海城随时随地奢靡无度亮作不夜城!”   她只篡改了一点点,给这数周里的快中子加上阻力以后,所有计算都从不可控反应偏向可控核反应。他们不是在计算制造武器,而是在试图推动利用可供人类用电的巨大能量源,只要她在心里默算一边,再巧舌如簧的将芝加哥堆的简要过程复述一次,所有数据无需销毁!   听完翻译以后,大班眼睛都亮了,竟先于仁科芳雄追用日语追问道:“什么东西?”   这一句她听懂了。   她早就知道,以上这番话,全世界没人比日本人更急迫的需要、更感兴趣。她微微眯起眼睛,接着说:“这是我的老师与英国皇家学会所得到的原理,是属于中国的财产。任何交易都是公平的,如今英国正在同我们的国家政府商谈一个适当的条件。那么我想请问尊敬的大班,你们所能提供的条件与诚意是什么?”   大班突然强词夺理:“科学无国界!”   她微笑道:“可是侵略与抢夺,不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国界?请问你们今天是来商谈,还是来抢夺!”她看向谢择益与少校方向:“英国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厉害之处的。为此,他们也向我们提供了他们的诚意,向我们展示一个礼仪廉耻之邦应有的彬彬有礼,那么你们呢?”   大班与仁科芳雄低声商谈了许久,仁科芳雄用不大流利的英文说了几句话,她立马说:“您可以将德语,我能听懂。”   仁科芳雄松了一口气,显然讲起德语更为得心应手。随后他用德语说:“我要求你向我展示一部分数据,以证明你们确实在进行一部分相关研究。不需太多。”   她点点头,将自己部分的稿纸递给仁科芳雄,并告诉他:“我们计划在这栋楼后面的操场建立一个‘锅炉’,它有一个临界体积,叫作‘临界体积’。”   她信口雌黄的将武器的超临界改作锅炉的超临界,烂熟于心的数据从她口中飞快的过,就像她这数周真的在从事“锅炉”的研究一般,使人找不到丝毫破绽。仁科芳雄眼神越来越亮,拿着稿纸的手都有些颤抖。不止他,包括玻尔与奥本海默在内的I组众人都惊呆了:她真的和我们一样,在从事超级武器的研究?还是从一开始,她就在研究威力巨大的能量站?   等她讲解完以后,仁科芳雄说:“你的部分数据比较片面。我想要听一点别的内容。”   奥本海默看她一眼,紧随其后走到黑板前面,列出一组数据,转头对仁科芳雄说:“减速剂,石墨与重水,我比较二者,得出前者更佳。”   他这么讲完,楚望也吃了一惊,扭过头盯着她,以眼神询问道:“你啥时候开始研究起减速剂了?”   再一看那叠手稿的字迹:原来是费米的。   原来从第一次操场的爆|炸开始,他就已经试图成功建造一个反应堆!   仁科芳雄声音颤抖着与大班商谈了许久,随后大班他让翻译说:“比如说什么条件?”   她说:“这是你们的外交官应与我们的政府达成的东西。”   大班一笑,突然又问:“你可以试着说一说,我们看看我们出不出得起。”   她睫毛突然颤抖了一下,走到大班与少佐面前,用中文写下:“为我们的研究提供减速剂与放射元素所有原料与器材……”   大班与少佐都看懂了这行中文,不由得纷纷大笑起来,想要扯过去传阅,她将整张纸扯了过去,继续写:   “退还旅顺、大连与满洲铁路,为你们在旅顺、济南屠杀的种种行径与死难者道歉,所有海军陆战队撤出上海租界……”   在大班与少佐的目瞪口呆里,她接着写下:“并发誓此生绝不侵华!”   少佐哈哈大笑:“你有点太过天真。”   她将纸展开,一个一个工整秀美的中文大字展示在众人面前。她指着最后九个字说:“这只是最基本的。这么简单都做不到吗?”   少佐还想讽刺她,大班一伸手,将他拦住。接着用日语问道:“假如我答应你的所有条件,从我们的科学家加入你们,为你们提供所需所有原料,到你所谓的‘锅炉’正式建成,需要多少时间?”   “六周。”她轻轻喘了口气,忽视掉实验室里I组众人想要杀掉她的目光,接着说:“如果你们的原料没有问题,那么我们绝对没有问题!”   大班也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如炬的看了她一阵,随后以询问的语气去问仁科芳雄。   仁科芳雄点点头。   少佐起身,三两步走上前来将她那张纸扯过去,放到大班身前。   大班拿起那张纸说:“那么我们立刻派使者去同你们的政府谈判,以这张纸上一切内容为基准,有增无减。”   中国翻译被震慑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翻译给她听。   她听懂以后,死死盯着他问:“绝无虚言?”   大班用生涩的中文回答说:“绝无虚言。”   即使你在此刻欺骗我又有什么关系?这是慢反应,它需要系统复杂的窒息理论才能停机;   它不似快反应,能像广岛长崎一样带给你一瞬间的灰飞烟灭,是死亡,也是你日军战败剖腹自刎所求的快感;   它是福岛,是暗疮,一点点腐蚀着你,叫你烂掉;源源不断,想死死不掉,想活活不了。   这也是武器,往后数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会用这把武器。   欧阳峰你要九阴真经是吧?拿去便是。我将它倒着念、逆着念,乱七八糟、随心所欲;从此你体内种下一个瘤子,叫你经脉错乱;一旦你心怀不轨,必叫你走火入魔。   而解药就在我手里,我不给你。   等到伤口从里到外彻底溃烂,你难道还要撕票,全民玉碎吗?   “我不希望你们有食言那天。”   她盯着大班,立在所有人面前,眼神清亮,突然的微笑了。   在座不少人都被那个笑容震慑到了。   所有怀疑过她能力的组员都有点无颜面对那个笑容。   那位说她是“没留过洋没读过博”“闲杂人等”的少佐,一刹那之间,仿佛被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   谢择益也被那个笑震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么野心勃勃,却又柔情似水的在为什么挚爱的东西心之神往。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宁愿说,好像那一刻,她身体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成百万伏特的高压电。她看你一眼,刹那间惊雷劈来。   万物灰飞烟灭。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和老林干什么有些小伙伴可能要猜到了……不过下一章才放。 —— *为什么尽管安全措施没那么高,但是很难暴露,就是因为,这里面的许许多多理论都没有成为系统,诸多原理,世上能懂的人寥寥可数;有一些懂得这个不懂得那个,以概率计算,泄露可能性极小……但是安全系数会随着时间推移增大,所以实验室需要更多人,需要将这个时间上的不安全性缩到最小。 —— *佐久间象山(1811-1864),日本江户末期思想家,兵法家。日本近代史上接受八方文化的典型人物,也是幕末社会领导阶层——年轻武士的师长和楷模,他的洋学接受论(用什么方法来移植和研究西方科学文化)被定型化公式化,社会影响很大。 —— *这是个某种意义上的爽文。 —— *为什么说她是百万伏特高压电,另一种含义上来讲,是因为……   ☆、〇一一 夜之三   “是不是觉得很美, 美到震撼?”   直到驻沪副领事、陆军少校朱尔查问出这个问题时, 谢择益仿佛梦游中人突然受了惊扰;回过神来时,连带着瞳孔都是一阵收缩, 后知后觉的望向朱尔查:“呃……什么?”   朱尔查头往窗外一偏, 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这里是从前英租界尽头的泥沼地,如今公共租界的边界。远远望过去是洋泾浜, 周遭逐渐筑起的高楼都属于日本人。河流缓缓流淌过, 里头是城市灯光的倒影;浮华,而不真实。   “我说的是这上海。”朱尔查微微眯起眼睛,“夜幕降临, 租界里彻夜灯火通明;而苏州河北岸,是另一种景色。这里是天堂和地狱交织的世界, 一边是腾挪在高楼里舞女的翩翩起舞, 另一边是贫民窟的拥挤逼仄。”   谢择益有些心虚转开脑袋,随口附和道:“啊,是啊。当然震撼。”   朱尔查知道他答非所问。大班已经离开, 少佐也带着一队士官退到研究院外围,留下不到二十名顶尖物理学家在隔壁详谈;夜幕已上,而此人仍旧心不在焉。假如追问下去,他一定什么都答不上来。   朱尔查来上海近十年, 从开始给德为门做副官至今,直到自己做了副领事,名字也从一开始的查尔斯·朱尔到后来自己给自己起了“朱尔查”这个中文名,多多少少也算得是半个中国通。某种程度上, 他自认为比谢择益更要了解孕育他父母亲的地方。   他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洋泾浜夜景,笑着问谢择益:“第一天来这里,感觉这份差事怎么样?”   “来之前,人人都说这是份闲差。”他来了,日本人也来了,棘手的事情从天而降,打得他措手不及。   “不。这就是份闲差。”朱尔查看了他一眼,“从前是,现在也是。”   谢择益抬眉问道,“为什么?”   “皇家学会会长请命三次,据说三封言辞恳切的书信才勉强打动陛下。陛下并不看好这个团队,否则怎可能只拨了寥寥资金,余下要他用过半数皇家学会资金去贴补?英国上下几乎没人能理解,既然重要,为什么不能为不列颠帝国所有,非要搬到殖民地上、并卑躬屈膝请求与中国政府合作?一而再再而三遣使者联络合作的结果,竟是将过半项目从殖民地,搬来这……公共租界?”   “上海是什么地方?”朱尔查往窗外指去:“一座背负长江和入海口的地方,根本不适宜作都城,却是个对外贸易的绝佳之地。但是城市的繁荣不等于城市秩序的形成。几十年前,美国人同样打开了中国东南方那岛国的国门;几十年后,那岛国却能一跃而起,与我们跻身中国,成为‘列强’之一。但这个国家做不到。不论青浦事件、大闹会审公廨,五卅或是四一二。百年以内,租界权利是英美法日四国手中一盘棋,向来中国人沾不到半点好处。在这租借地里发生的中国人与我们的案子,中国从未赢过,一次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的政府官员怕惹事,他们有求必应。从前清政府如何对我们有求必应,如今就将如何对日本有求必应。既然如此,何必有心去走这残局?”朱尔查躬身贴近,嘲讽一笑:“你以为隔壁那小姑娘寥寥几句豪言壮语,日本人当真会一一应允?不过是哄小孩的罢了!”   “是……么?”谢择益笑得黯然。   朱尔查拍拍他,好言相劝道:“所以放松点,既然日本人这么看好这研究,要折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假如六周以后的成果真的引起上头重视,那么到时候除了能分一杯羹以外,还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美丽、羸弱,手无缚鸡之力、诱人、且来者不拒,只要我们想要,便谁都可以上她的床。’来中国以前我以为这形容的是中国女人,来之后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中国。”顿了顿,朱尔查接着说: “你一直不肯回去英国,为此与你父亲闹得很不愉快,这我也有所耳闻。”   朱尔查看向他胸口的金色钥匙,“为什么不呢?费贝达的优等生。回去英国,你前途无量。”   谢择益立在角落阴影处,整个都有些失魂落魄,“抱歉长官,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为了中国,还是为了女人?”朱尔查浑浊的湖蓝色眼珠死死盯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试图好言相劝道:“无论哪一者,我都劝你不要尝试,也不要保有希望。因为她们的下场终究都是一样的,Zoe。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中国是西方男人的天堂,是美食美色的饕餮盛宴’,再高贵的女人,只要我们想要,都会成为呈供上桌待宰的食物。你可沉迷她的美貌一时,可是除了你,有更多强过你的人在虎视眈眈。你想想你的身份,Zoe,想想中国政府时常为了笼络我们,而将包装精美、画片儿上走下来似的名媛淑女们送上门来时的情形……再盛装打扮也不过是个高级东方妓|女罢了,今天你爬上她的床,改天别人也能爬上她的床。Zoe,你要明白,她不是良配。假如有朝一日你还要回英国去,以你的身份,英国社会不会允许你有一位中国人太太,Zoe,你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不该因此自毁前程。”   Zoe,他们身材矮小,举止粗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为什么要偏帮他们?   Zoe,这不过是你的一时兴起罢了,你为什么要因此自毁前程?   听着长官的训话,他脑海里却不断重复着多年前这一句质问。   为什么要偏帮他们?   谢择益哑然失笑。   “我没有一时兴起,长官,”他动了动,从暗处走了出来,霎时间沐浴在从窗外投入的明亮霓虹里,轻声说道,“没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朱尔查赞许的点点头,“我相信你也不会昏了头脑。”   接着朱尔查的副官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只精致小盒子。朱尔查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在桌上,向谢择益的方向一推,盒子滑到他面前。   他伸手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只崭新的enfield No2 MK1.   “为什么?”他拿着枪反复看了几次。按理说每一支配枪上都应有编号,或是甚至刻着所拥有者的名字,比如他刚授中尉衔时的枪,5英寸MK4,枪托左侧刻着WAR FINISH,右侧则是Zoe Tse.   这枪很长一段时间都用作是英军配枪,因是一战时产的,所以上面有WAR FINISH字样;但是十分不好用,故常被戏称它不是战争终结者,而是“战时粗糙,请见谅!”   他拿着enfield,眯着眼睛看了两眼,“在上海,除了镇压起义,还会有什么时机会用到武器?”   “武器是士兵身份的象征。既然升了衔,那么枪自然也该升升级。”朱尔查将一份纸电报递到他跟前,“你还有要务在身,先暂时用着这一把。等下一批枪到了再一次性换掉。”   那封已被拆阅的英文电报,若翻译过来是:   ——英反法西斯学生协同法共联络巴黎理化联合派遣一队地堪师生搭乘布努诺号来华于南中国海几遭日轮拦截此时徘徊于槟城请求增援您忠实的卢   上周他已经接过一次类似的命令。他请了两队广东渔民为先行那船法国化学家领航,从汕头附近渔人码头登陆,在一路沿陆路前往目的地。因为太平山信号接收来得快,故而英国的船去的也快,使得随后而至的日本与国民政府都扑了个空。满船皇家海军与陆军们喝着椰汁嚼着槟榔聊天气聊女人启程折返时,另外两国的军舰才姗姗来迟。   林梓桐自知扑了个空,再搜下去也于事无补,自然走得也快。   有了上次的教训,南京与日军严防死守,这一批地质学家恐怕就没那么容易着陆了。日夜盘旋于南中国海于东南亚英殖民地之间,只等有人设法去领航。   如果不是因为第一次引航成功,他也接不到研究院这差事。但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烧毁那纸电报,尔后苦笑。   电报烧毁后,副官熄灭烛火,拿湿布将灰烬擦去。   “苦差?嗯?还是在担心你的小美人?”   朱尔查拍拍谢择益以资鼓励,随后搭上他的肩膀,两人并排出门,正准备乘车前往码头,暗夜里,路灯下,那个毛茸茸的淡绿色身影,正孤孑的穿行在两行围观日军中间;在充满荷尔蒙的打趣目光与嬉笑声里,小心翼翼的往巷子外走。   ——   拿七十年后的学识有恃无恐的撒了一天的野,和I组及仁科芳雄商谈妥当以后,早已日落西下,夜幕笼罩这座城市,她仍旧心跳得厉害。   如果问她此时最想要做什么,那就是能一个电话将徐少谦叫出来,两人私底下,以他的细致缜密,将窒息效应、地震带与核泄漏从头到尾,有条不紊整理一遍。她有怀揣宝藏的喜悦,这份涉及未来的喜悦,除了徐少谦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与之分享。   虽然有点寂寥,她脚步仍旧是轻快的。至少,很快他就会知道。   I组其余人先走了,玻尔将她与奥本海默留下来单独谈了一阵详实的计划。除此之外,这两人还有一点涉及费米的恩怨要解决,便让她先行离开。   她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走出实验大楼,看到门口那群日本兵时,才突然觉得有一点冷。回味这一整天,又想起早晨与谢择益那一番不甚愉快的谈话,她等在楼门口,裹着大衣瑟瑟发抖的想:他不会真的不管我了吧?   一层楼一层楼的挨个寻了一遍,见到的英国兵都说没见到他。她有些沮丧的想:要是他真的撒手不管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回去打个电话给葛太太,同她说:小谢已经被我惹毛了,要不咱换个耐性稍稍比他还好一点的人?   大概也不会有了……   她无奈叹口气,拿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下了研究院的台阶。那群日本兵显是刚换了岗,又入了夜,正是无聊时候,见什么都是新鲜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将那条刚能容两辆轿车错身而过的巷子堵得只能容两人同行。她一走过去,日本兵群里便响起了愉快的口哨声,一道道热辣辣的目光朝她投射来,仿佛一瞬间身上的大衣旗袍被人剥了个一干二净,此刻正一丝|不挂走在人群里。   她低头走路,脸上正发着烫,丝毫没注意到一个高大身影从她身后慢慢靠近过来,一手环过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低下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手有些冷,帮我捂一捂好不好?”   不等她回过神,此人动作极其自然,行云流水的搂过她,顺带将手伸到她右侧大衣口袋里。   身后身前的日本兵冲两人吹了一阵口哨,瞬间为两人开出一条道来。   谢择益手放进她衣袋里不过一瞬就抽走了,没有额外的多余的动作。   她衣袋一沉,手一伸,却真的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谢择益仍搂着她,两人并肩迈步往前走着,将那一堆英国的日本的军人留在身后。他接着小声说:“很冷,是不是?”   她被那个东西震惊到了,喉咙发干,只能木然的点点头。   谢择益脸上带着点子微笑,一直柔声说:“现在它是你的了。摸摸看,看上面有什么?”   她指尖滑过枪|管,弹筒,扳机……直到握柄。握柄仍是有些温热的,左右两侧都刻着字母。辨认出右侧六个字母,她一惊,正要发问,一抬头,正对上谢择益一个明亮而灼热的眼神。   “我最近会时常不在上海,你就交给它照顾了。六发,不论用掉几发,用过之后,擦掉指纹,就近丢掉,明白吗?”   他声音一直很好听,不论是讲广东话,英文,或是德文,甚至是讲带着粤语口音的中文时。   此刻在这夜深人静里,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似的,使她禁不住问,“可是为什么?”   他仍旧想像往常那样轻佻的说:“我不请自来,可以么?”   话到嘴边,鬼使神差的却变成了:“葛太太叫我照顾好你。”   真是……俏皮话都不会好好讲了。   他摇摇头,自嘲的笑了。   她却没有在意这一点细节,手继续往枪托另一侧摸去。摸到右侧那个字母,又摸了摸左侧那几个字母,这两组单词仿佛让她着了迷入了魔,几乎使她抽不开手。   将她带出巷子,谢择益松开她,搓搓冰凉的双手,哈出一口雾气。   立在她跟前笑道:“三小姐。Zoe Tse的命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要写细一点。 推荐几本关于上海租界的书:《退醒庐笔记》、李平书《论上海》、格美薇《中国的大门》、霍塞《出卖上海滩》 —— *请小可爱们不要在我的文下评论比较别的大大的文章,还有我没上榜真的只是因为……写这文之前,上JJ看文已经是六七年前了。没有经验,不知道自己手速这么慢,也不知道有V后日更且多更这种东西。下次一定全文存稿到2/3再发。 —— *英国陆军配枪都是左|轮的。 —— *WAR FINISH!   ☆、〇一二 夜之四   事实证明, 日本使者的效率快过他们的巡洋舰。谢择益走后第二天她开始着手指导描绘“锅炉”图纸, 连续在研究院熬了一整夜后,第三天图纸草稿粗略告成。就在众人做着检查最小体积及辐射值计算时, 第五天, 依图纸所需的纯石墨已经从海上运达上海,到洋泾浜以北的临时化工厂进行石墨砖的加工。除此之外, 隔日, 液态镉、镉棒与相关辐照量计数器也由一队日军卫队、南京政府代表秘密送达。   “锅炉”最终决定在操场中央搭建。建锅炉之前那一周先在操场中央快速搭建起简易试验棚,实验平台则搭建在实验棚中。   INFT实验室原址是一所去年英国教会筹办的天主教学校。一九二八年底学校基本修筑完成时突然得到一个噩耗:一九二九年起,所有大学校长与副校长不得为洋人。   学校建好了, 神父却没法临时找到一位中国人来做任教。总不能多年筹备心血拱手让人,这时恰好皇家学会突然与教育总长协议在公共租界建一栋物理化学研究院。商议之后, 以英国天主教会的名义, 半赠半卖给了皇家学会。之后,教学楼也用作研究楼,操场则是最好的反应堆搭建地。   从天主教会学校到研究院的转变还算顺水推舟, 也因此聘请几位世界名教授前来租界地也不算得太引人注目。也许他国有过觊觎,但是碍于公共租界属于“列强权利空间”,便都没有日本这么明目张胆的虎视眈眈。   日本人来前很长时间,研究院处于“被觊觎”但仍在“安全范围”, 也知道有一位皇家学会会长在外为研究院争取更多的利益。英国与南京还在利益协商阶段,突然日本横叉一脚,一瞬间,所有利益关系突然顺水推舟的达成了, 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除了秘密给研究院派送材料之外,外头突然大肆宣传起了日本将如何捐助中国工业、实业与教育建设,大小报纸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在宣扬“裕仁天皇陛下如何如何重视科学实验研究”“日本如何与南京政府商谈,准备出资建立中国资源委员会、加速中国工业化”“天皇陛下如何费尽心血帮助他们这位大东亚的老友”以及“中日友好”“中日要携手合作”等等大拍日本马屁的陈辞。   尽管快反应与慢反应相辅相成,慢反应得出的数据未来也能直接用于快反应,但是一天之内,所有人都不得不更改研究方向,不少人对此还是颇有怨言。尤其是在上海总商会与日本卫队亲自护送材料前来,及这两日报纸铺天盖地捧日本臭脚之后,从前不了解中国的研究者们也或多或少了解到这“弱大民族”的本质,连带她也遭到不少敌视与冷眼。   不知是有人蓄意为之,还是鼓吹日本的力度过大了一些;在这种宣传下,有不少国内国外报纸就中国及中国人的科研能力而言,鼓吹起对《中子发现》的研究可信度再存怀疑。几家知名度颇高的英文报纸都不约而同预测,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将花落发现电子波动理论的法国物理学家手中。   玻尔暂时没有因此对组员们作过多解释。事实上,他自己也忙的焦头烂额。他不是穿越者,没法像林致一样,在几天之内迅速理解并接受大量新的信息,并将这些新的信息还能传达给所有组员。他在做这些理解的同时,绝大多数组员们只是在下意识的接受计算命令,接受一组又一组计算公式,并没有过多时间去做思考。   还有一层原因:即使他获得了新的高密级电报,在日本人的视线下一天,他就无法将这些对她有利的信息传递下去,她就不得不受到来自不理解的组员们的误解一天。   唯一值得她开心一点的是,几乎已有确定的消息称,徐少谦将凭借他的《致密星存在》获得今年的伊丽莎白金冠奖。在这个天文学没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的时代,伊丽莎白金冠奖已是一位天文学家毕生能获得的最大的荣耀。假如消息是真的,不仅为他名目下所有项目带来更大的名气,也间接能承认前一篇《中子的存在》可信度。   这是自打离开徐少谦庇护后,第一次的,她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这个男权年代,男性科学家对女性能力的轻视与的蔑视。她的能力再有说服力也没有用,小范围内她仍然做不了主;有人为她出头,比如奥本海默与玻尔,又会被旁人带上有色眼镜对待。   最使她觉得难过的是,每当组员们谈论起“中方”时,奥本海默脸上日益无法掩藏的、对这个国家的失望与轻蔑。每一次见到他时,虽然他没说,她都能感受到他脸上写满了:我们的付出不会有回报。六周之后,无论日本撤走与否,有你们的政府在一日,我们的研究永远是别人的囊中之物。   矛盾终于爆了。   某天她在看台上盹着了。玻尔在看台下面叫了她一声,她恍然惊醒过来,见他木着一张脸立在下头,招招手冲她说:“来,奥本与我都想与你聊聊。”   她头脑昏昏沉沉的跟了上去。两人一道穿过操场,回到实验楼,一上到二楼,监听室大门打开一条缝,里头的人小心翼翼招招手示意两人快些进去。   玻尔与她一前一后钻进监听室,大门立马合上了。监听室有两派相对而放的监听装置,此时正值监听员轮岗,屋里除了几位白人女士外,只剩下靠窗对立的费米与奥本海默。   甚至来不及与久未谋面的费米寒暄两句,见两人进来,奥本靠在窗边,颇不悦的眯起眼睛,开门见山的问道:“所以,慢反应能救一时之急。那么之后呢?日本这一行将我们暴露了,未来下一步实验怎么办?”   她看了一眼玻尔,回答道:“所有人原地‘解散’,回各自该去的地方。”她特意加重了“解散”的发音,好使众人明白这个“解散”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解散。   奥本海默哈哈笑了两声,接着问:“解散到哪里去?谁在背后支持?”说完这句,他看都不看楚望,展开手里几分最近的报纸,直接去逼问玻尔与费米:“跟着这个亲日的中国,我们的研究永远是别人的囊中之物,难道不是吗?中国不具备这个研究条件。不论是前、人、还是安全度。明明有更多研究条件更好的国家,为什么非得要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国土上!”   他每一句话都刺激到她心坎里去了。但是此刻,她没有办法告诉他:即使研究成果成为日本囊中之物,也有机会让他得不偿失。   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的告诉他九年之后的日本侵华,自然更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关于核泄漏的‘恶毒’算盘。   玻尔却先于他说:“那你认为哪里更适合?”   “加拿大,美国,英国或是德国与捷克……有的有钱、有的幅员辽阔,有的已勘探到充足铀矿,且军备充分。这世上有太多地方,任何一个,所具备的条件远远优于中国!”   玻尔死死接着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么你告诉我,将这个研究置身于这几个你所谓的有条件的国家,成功以后,你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们不会使用它?”   奥本海默陷入了沉默。   “你可能会鼓吹一些国家的美德。可是你忘了,在任何一位决策者眼中,只有疆土扩张,只有国家利益。一七三一年,英国人是如何对待印第安人的顽强抵抗,是如何做到不战而胜的?世界大战时德国又是怎么派间谍将炭疽杆菌送给协约国的?你敢保证,这一类的战争决策者,拥有强大军备的前提下,在拥有‘它’之后,会不为自己一己扩张的私欲,做出一些有违人类进步的决策?你懂我的意思吗?使用‘它’,绝不是我们进行这项研究的初衷。”   他摇摇头,“‘它’的秘密无法问世,南京便意识不到其中利益关系,那么我们都不能确定南京最终会站在谁的立场上。到时候,该以什么名义‘遣散’我们,又遣散到哪里去?”   见奥本海默仍旧不解,费米微笑着宽慰,说:“卢去了江西,以江西名义请法国联络了理化学院聘请了理化与剑桥最优秀的地质队伍,第一批已经进从南中国海登陆,第二支也快到了。”接着拍拍他的肩膀,“再等等吧。”   他摊摊手:“所以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就真的被遣散?”   她抿抿嘴,有些无所适从的安慰道:“奥本,不会的。”   他一挑眉,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她眼睛一眨不眨:“相信我,绝对不会。慢堆对日本的诱惑太大了。只要他们要慢反应堆的成果,那么我们就绝对有条件进行下一步研究。”   她说完,连带费米都有些不解:“你何以对日本人对你许下的承诺这么自信?”   费米似乎以为她对日本所说“满洲铁路权利、撤出上海及永不开战”满怀信心,略一沉思,以眼神询问过玻尔,得到认可之后,他走近了一些,“林致,我被玻尔下放到监听室这么久,得到了一些关于日本人的资料。我想,对于你国家的软弱及日本人的恶,你兴许应该了解一下,不要太过乐观。”   费米娴熟的冲戴着监听耳罩的法国妹子使了个眼色。过了会儿,一叠加密情报档案递到她面前的桌上。一份一份的牛皮纸卷宗,摞起来有一掌宽。   第一份上用英文写着:《旅顺的陷落》。   “一□□四年甲午战争,大清国惨败,小日本大胜。十一月二十一日,日本攻占旅顺,实施屠城。攻入城中后,指挥官下令:“放开杀。”山地元治交代:“杀人升职。杀得越多,职务升得越高。”四天三夜,全城一万五千多居民,最后仅幸存三十六人……日军逼着老百姓往池塘里跳,断头、腰斩、穿胸、剖腹……十个日本兵捉住许多难民,把辫子捆在一起,一个个“凌迟”,砍断手、臂、脚,割耳,挖眼,斩首……”   “最令人发谑的是:旅顺是北洋海军的基地,是“远东第一军港”,有七十八门大炮,一万五千驻军。而宣称“可以坚守三年” 的旅顺,一天都没撑过去就丢了。日军刚刚从大连出发,消息灵通的道台龚照玙就携家眷乘汽船逃走,黄、赵、卫三将见大事不妙,也相继逃离旅顺。被遗弃的驻军,除两千多人死伤外,其他也“失踪”了。旅顺半岛二十多个炮台,日军只用了一天、死伤二百八十人就全部拿下。而一九零七年,日军为攻下俄军驻守的旅顺,却耗时半年,死伤六万。”   一张妇女被奸杀、腰斩的照片,堆积如山的尸堆的照片翻过,细密的汗从她额头渗出。后世多知南京大屠杀,却不知道甲午战争中便有过更为惨烈的旅顺屠杀。亲手葬送满城百姓亡魂的,除了丧心病狂的日军,还有腐败的满清官员。   更令人的痛心的是卷宗最末尾几句评语:“甲午战争日本大胜,赢了战争,也赢了舆论。国际社会为日本大唱赞歌,称甲午战争为‘日本成为成熟的文明国家的标志性事件’。”   她接着往下翻下去,一张英国报纸用英文报道:“北洋海军覆灭后,日本战地红十字会主动为受伤清隽提供医疗服务,并释放所有俘虏,还允许清政府把北洋海军司令丁汝昌灵柩运走。”   法国姑娘又递来一纸电报,及翻译过来的译文。   那纸译文翻译过来是:   ——陛下下令筹备建立“防疫给水部队”,寻找机会进行原木研究。   “这是昨晚截获的电报。能看懂吗?”   她心咚咚直跳,几乎有些呼吸困难的点点头。   “陛下”裕仁天皇是个“伟大”的生物学家,曾将幅员辽阔的中国比作自己的试验田;防疫给水部队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七三一”部队的前身,“原木”指的就是中国人;有时候,他们也将中国人称之为“中国猿”。   费米小声说道:“明白吗?日本惯会操纵舆论,导演一场‘文明’给了西方人看,并掩盖旅顺场屠杀真相至今。是不是和最近很像?捐助中国建立工业、实业,许诺撤出上海,放弃满洲铁路操控权,暗地里却有另一番盘算。天知道等慢反应堆的成果拿到以后,他们又会怎么制造舆论,出尔反尔?”   一瞬间,她突然出现了幻觉。一时间,仿佛有无数针头刺向她,针管里的溶液写着:梅|毒、炭疽热,鼠疫……她全身发痒,突然大汗淋漓。   她接着往下看下去——第二封是《台湾福摩萨》:打开卷宗,闯入眼眶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砍下的人头。照片下写着:“一□□五年反抗日本占领的台湾义军被残杀。台湾人的反抗从未停止过……”   第三封是《济南屠杀》……   奥本海默与法国小姐姐在怒斥日本人令人发指的恶性。   一张张照片阅过,她只觉得唇干舌燥。大汗淋漓的抬头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费米拍拍她的肩膀,替她合上卷宗,阻止她受到更进一步的刺激。   玻尔宽慰道:“今天给你看这些,只是想让你有一点心理准备:中国确实没有足够条件进行‘它’的实验。假如慢堆完成,日本没有兑现诺言,而南京仍旧在日本那边,也因此我们不得不转移到别的更适合的国家,比如,美国……或者实验干脆以失败告终,许多年后再聚头重来,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也请你对此保持有警惕,不要太过乐观。”   她冲玻尔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日本人的变态与中日的仇恨,永远不是在九一八、和一九三七年后才开始的。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蔑视与侮辱是蓄谋已久的,至一九四五年止长达八十年的□□史,绝非一个“南京大屠杀”亦或是“八年抗战”就能诠释其始末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一九三二与一九三七尚未到来,东北还未拉响警笛,金陵城仍然未遭屠戮……她于前些天作出慢反应堆的决定,并在心中拟了相应的窒息效应、及相应的地震气象学的构想时,她心里甚至没有一点罪恶感。   说她狭隘也罢,变态也好。   科学无罪,侵略有罪。恶有恶报,血债血偿。   她从来不会太过乐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大家对我期望超高……有点惶恐。。我这个手速,什么100W字就不要想了,撑死了65W,绝对不会超过70W的。 —— *对于甲午之后日本人如何将中国人看作“原木”“中国猿”“异族治下的奴隶”……有太多想要说了,所以在这六周慢反应堆的搭建过程中,大约会想到什么讲什么。可能会对佐久间这个人着较多笔墨,当作一个对当时越发强烈的军国主义治下的变态日军的一点缩影。 —— *1929最可怕的事就是,这时日本天皇已经是裕仁了……这位天皇是个科学家,同时也是徐少谦口中所提及过的那一类“丧心病狂的生物学家”。当这类人成为决策者,于是有了幅员辽阔的中国实验田、七三一、1855、荣字1644、军波字8604. —— *这几章大约都是过渡章,可能有点点无聊。还会有一更。不过该睡的就睡,别等。   ☆、〇一三 夜之五   研究院I组众人持续两周脚不沾地, 楚望也好几天没睡舒坦。石墨台的搭建与图纸的修改几乎同步进行。连续几日在研究院通宵的熬着, 困了就在球场看台上歪着,基本沾了椅子立马入梦, 睡不了半个钟头立马有人拿着图纸上的错误来问……就这么断断续续, 十来天之内只回去过福开森路两回,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睡足三十个钟头。   唯一让她觉得不自在的是, 自从I小组内部夜谈之后, 她突然受到来自佐久间对她的格外关注。在操场中央琢磨图纸时、出入研究院擦肩而过时……许多次她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一回头,都发现佐久间都远远盯着她。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 意味深长、带着一点觊觎一点窥探,跟男女之间的欣赏与仰慕毫无关系。   每一次, 她对上佐久间的眼睛, 那眼神都使得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奥本海默曾有一次直言不讳的表示:“少佐先生,我认为你的存在打扰了我们的实验进展。”   佐久间则死皮赖脸的说:“我远远观瞻一下,哪里算干扰了?”   “我想你来之前应该过目过联合保密章程。”   他继续笑嘻嘻的说:“一则, 我看不懂你们的研究;二则,我对你们那位女科学家的兴趣可比科学要大多了。要是她亲自来请我离开,那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幸得谢择益走前特别嘱托过,往返都有汴杰明接送, 其余大多数时候都同研究院众人呆在一起。假如佐久间真的想造次,也遍寻不着机会。   锅炉平台初见雏形后,实验棚也需要从简易棚升级加高为更为稳固的建筑。为此,某一周内, 一些价格低廉的苦力中国工人被请进研究院修筑实验台,由佐久间带领的一队日军与一位中尉带领的英军则作为监工在一旁看守。接触机会变多了,工作间隙,她时不时会受到来自佐久间的干扰。   正对汴杰明几乎寸步不离的把守,佐久间手里拍打着监工用的辫子,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我们的谢上尉对你十分上心啊。说来也对,上海确实不安全,尤其是对一位颇有姿色的,独身的中国女士。”   他特意强调了“中国”二字,显然是意有所指。丰源弄确实有一位颇有姿色的中国女士遭遇过不测,不过这事除了当事人外,只有他与他部下与楚望知晓。他是肇事者,却明目张胆的在目击证人面前津津乐道的炫耀他的暴行,只因他实在有恃无恐。   自打在日本人面前夸下海口,研究院人人神经高度紧绷,大部分人许久都没睡过好觉了。尤其是楚望,累到极致,根本无暇顾他,见了佐久间也当没看见。但只要稍稍歇下来,佐久间几乎每一次都会抓住机会靠近前来同她搭话。   “感觉怎么样。”在那次夜谈后的第二周,某一天,佐久间坐在她隔壁看台上,莫名其妙的问出这一句。   她本不打算搭理他,只眯着眼睛远远看着球场中央的圆球形平台搭建进度。她身后看台上也几个别的组的组员也歇下来在聊天,操场上巡逻着英军与别的研究员。她累的不想在挪动位置,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至于不安全,便由着他说,权当听不到。   佐久间接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上周陛下的电报,他们给你看了吧?”   楚望心里一惊,扭头盯着他。   佐久间嗓子里哼哼笑两声:“听说太平山顶有一座很厉害的天文台。英国人申请在租界里建长波电台未遂,你的亲爱的老师亲自操刀,将太平山顶的天文台改作军用长波电台。”他沉下眉头,嘴仍在笑,似乎背诵报纸上什么内容似的说:“‘从太平山顶发送的电磁波,几乎没有盲区。在香港这个多国间谍争相夺食的地方,几乎被各国间谍视作死敌。’”接着拍掌赞叹了一句:“好厉害哦。”   她脸上一根筋抑制不住一抖,“然后呢?”   “你不会觉得惋惜吗?”佐久间无比惋惜的撇撇嘴,“即使知道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虚与委蛇,你却仍旧不得不履行你的六周诺言。真可惜啊大科学家,女科学家,我都替你难过。看了那纸电报,你一定很想手撕了我们吧?可是你只能忍着。”   “确实该手撕了你。”她给了他一个无比平静而又明媚的笑,“并且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佐久间听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路过的搬工与研究人员都不由得侧目。一只远远守着她的汴杰明也一惊,带着几队人守得更近了一些。   “我保留你幻想的权利,我亲爱的中国女科学家,”笑完,他神色又一沉:“你知道吗,我对你的兴趣可比对科学实验要大多了。”佐久间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她的目光往汴杰明过去,“那位上尉对你可真是无微不至。看来他也知道,我对你有多么感兴趣了。”又探过头问:“知道为什么感兴趣吗?”   她盯着地面,眯起眼睛,一笑,“哦。我不想知道。”   佐久间丝毫不觉得受挫,略一躬身,“为我上周对你的轻蔑表示道歉。”又说,“像你这么优秀的女科学家,理应得到更多优待。你明明应当是光芒万丈的!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的国家能带给你什么呢?庇护?名声?一样都没有!多么令人失望!”   她低下头突然笑了,不说话。   他表示完遗憾,接着又循循善诱:“我们天皇陛下可是十分重视科学的。日本帝国的生物学,迄今为止,在全世界范围都是领先的。事实上,陛下本人就是一位绝无仅有的伟大生物学家。假如你肯放弃中国国籍,天皇陛下一定以极高礼遇接待你。”   楚望一挑眉毛, “比如什么样的礼遇?”   见她似乎来了兴趣,佐久间说:“你会有自己专门的研究室,有专门的助手。假如研究取得进一步成果,天皇陛下一定亲自为你授文化勋章。不过,这得建立在你放弃中国国籍,选择加入日本国籍的基础上。”紧接着他又笑嘻嘻的补充了一句:“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就是嫁一位身份显赫的日本丈夫。”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不由自主的打开双手,以示自己就是他所说的“身份显赫”。   楚望心里暗笑:你们天皇大人那个变态战犯?老子信了你的邪!   又有一次,她计算完“锅炉”承重后,任务分发下去,I组成员指点建筑工人搭建石墨台时,她得了空退到人群最边缘。众目睽睽之下,佐久间突然没脸没皮的问:“我们优秀的大女科学家,有没有兴趣嫁个日本人?”   她看也不看他:“没兴趣。”   佐久间几乎对于这一点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为什么呀?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女人想要嫁给我。甚至在我对她们做出有些粗鲁的事情之后,她跪在我面前,哀哭着,乞怜的看着我,让我带她们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学着女人婉转妩媚的举止,无比深情的演绎起来。隔了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毕竟,在有着人质情结的东方女性心目中,白种男人有令人着迷的魅力。他们高大威猛又孔武有力,他们有非凡男子气概,他们强势的将你抱在怀里,一次一次吻你,让你挣脱不开,直到你融化在他们的臂弯里……”   佐久间一边讲了,一边旁若无人、绘声绘色的演绎着,仿佛怀里真的搂着一个东方美人。惹得几个日本人哈哈大笑的同时,一位法国女研究员不当心听到了,忍不住皱着眉头骂了句:“真变态。”   他不恼,咯咯的笑了,回头问楚望:“还是那位长着东方人脸的英国军官是不是这么使你着迷的?”   他言语轻浮,却又构不成什么天大的罪;调戏的对象也只楚望一个,统共也说不上几句话,也没对旁人造成什么大困扰。   楚望累得半死,根本无暇顾它,只当他不存在。   不过当天她还是被那位女研究员拉得离他远远的。隔天,女研究员告诉她:她在二楼监听室的朋友告诉她,许多日军都有些精神问题。特别是那些年纪轻轻却军衔颇高的,小小年纪,手头不知沾过多少鲜血,不变态都难。   楚望却发现,佐久间对中国人有着奇怪情结,倒是和变态与否无关。但却不知仅他一个人如此,还是日本军队从小就受了这类思想洗脑。许多次的,佐久间都对一个问题十分执着的表示不解:“有时我都不知道你们中国人心里怎么想的。日本与中国难道不该是好朋友?黄种人难道不应该联合起来对付白人?”   她从前曾听说过,一战才刚结束,日本就已经做起对抗欧美的第二次战争的准备。不论百姓米粮稀缺到何种程度,日本陆军部总是照数屯粮,甚至很早就做起了东亚共荣圈的梦想。   以前,这类事情只是存在于史书上天方夜谭似的内容,如今却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了这个叫做佐久间的人身上。她曾不止一次听他鼓吹:“中国人要听日本指导,不要受英美人欺骗。日本陆军是对付俄国的,海军是对付美国的。”   初听起来似乎十分悦耳,仔细去辨认,这其中满是根深蒂固的对中国及中国人的蔑视。好像于日本而言,征服中国不需要军队,只需要鼓励中国人投降,去做他们的奴隶就是。   就日军对沈月英的态度就能看出。他言谈举止里,满是凌驾于中国人之上的高贵感。他们觉得中国人服从、臣服于日本人是理所应当的,反抗不仅是无用的,还是难以理解的。   他对于自己的士官□□中国妇女,不仅没有丝毫的耻辱感,甚至觉得是理所当然。   他说:“国家养着军队,军队保护国家,身为国家的子民,享受国家提供的优渥条件,不应该对国家做些贡献?我们日军有慰安妇,来了你们中国,守卫你们租界的平安,一些女士们稍稍牺牲一下自己,不是应该的么?”   虽然一早便知日本是个奉献型社会。但是这种全民的奉献,有时候正是成全了整个军队甚至国家的畸形。在一些特殊时刻:比如战时,这种畸形会越发彰显出来,几乎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全民变态。   ——   两周有余的工作结束,石墨平台外壳与实验棚基本搭造完成,她也得了一天空,能回家好好补个觉充个电。   进入三月初中期,隔三差五会落个毛毛雨。汴杰明将她从研究院接回家,春日里,大白天天气也昏昏沉沉的。她将门窗都锁牢,窗帘全部拉上;连续过度劳作十余天,脑袋一沾枕头,立马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一阵凉风送入房间,伴随着一阵泥土气息与花香味。她半梦半醒的睁眼来,便见闭锁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推开了。白纱窗帘随风轻卷,窗前正立着个人。   她朦朦胧胧的望过去时,那人恰好也在看她。似乎有些不确定似的问:“吵到你了?”   她摇摇头。   “锁太久了容易靥着。透透气再关上。”   她点点头。半晌,又小声问,“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很快又要走了。”   “嗯。”   半晌没听见声,她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盹着了不知多久,睁眼来,那人还立在窗前。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有些不确信的问:“谢先生?”   谢择益应了一声,“我在。”   即使是做梦,她也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怪,便问道:“你是不是有要紧事要讲?”   他想了想,说,“有一封信带给你。”   “嗯?”   “在南中国海一艘船上,有个少年,姓斯,我见到过他与你一起。他问我能否替他带一封信给你。”似乎不能确定她到底是醒着的还是靥着了,又说,“信在桌上,有空去看看。”   谢择益声音很轻,一边说,她一边渐渐又睡了过去。只听得他声音模模糊糊,好似轻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算了。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写一写那时日本人对中国有一点变态的控制欲。他们认为中国应该不战而亡,全中国人都该听命于日本人,并对侵华战争中的种种反抗十分不解……不知道写崩没有。 —— *这仍然是个无聊的过渡章,不过很快要开启下一状态了。 —— *写到7点,感觉等清醒过来会后悔直接发了这一章……   ☆、〇一四 夜之六   林梓桐第一次来福开森路时就知道谢择益授命引渡南中国海的邮轮。那日来寻楚望时, 又看在林三小姐的份上, 给了谢择益一些十分中肯的建议。   “留英学生多数爱读书,不爱搞政治活动, 与留法学生不同。”他说, “法学生多为勤工俭学生。特别是五四前后出国的留法学生,在欧陆思想活跃的法国, 卷入各种主义的论战, 留法学生基本都有自己的政治派别,一千多留法生,几乎没有一个‘白丁’。其中涌现一批思想激进的作家;是如今淞沪警备司令部通缉在案的左联。这一千个人里, 有三十余人出现在即将抵达南中国海的船上。那么谢先生是否知道,这里头, 有多少名‘赤色学生’, 又有多少名通缉犯?如果谢先生不明白江西如今的地位,可以类比民国十五年天津英租界破获国民党天津市党部的案子。”   三年前十一月,天津英租界的英方不顾广州国民政府抗议, 将被捕十五民国民党人引渡给奉系北洋政府,激起南方反感情绪。次年北伐成功,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宣传队在江汉关前华界与英租界处的空地上进行反英宣传,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英租界次日, 英驻华公使下令撤走义勇军、海军陆战队,下午撤离英巡捕。一月五日,二十万示威群众包围巡捕房,英资企业全部停业, 英租界内侨民全部搭乘军舰与商船离开汉口。二月十九日,英国公使代表签订了《收回汉口英租界之协定》。三月,汉口英租界工部局解散。   临走之前,他又说:“谢先生,百年来,英国驻沪领事向来都是极聪明的人。他们将这件差事全权交给你,想必也给了你相应的忠告,是不是?”   林梓桐说的没错。   不论是一百年前试图驶入上海的胡夏米,八十余年前力排众议买下当初那片泥潭地的巴富尔,还是“青浦事件”后将租界面积从八百二十亩扩张到两千八百二十亩、泥城之战后取得上海海关主权的阿礼国……经历小刀会、太平军;五卅与四一二,这个国家经历朝代更迭、军阀混战,他们仍能在这个远东万国通商之城稳稳立足,英国人怎么能不聪明?   看看世界版图就知道。一个多世纪来,英国人简直将聪明发挥到了极致。   若非如此,朱尔查也不会告诉他:“研究院就是一份闲差。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这句话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忠告。忠告给了,未必人人能做好;之所以将差事交给他,就是抬举他,认定他必定能游刃有余的处理三国关系。   日本舰队是皇家海军一手带大的。七年前华盛顿军缩条约后,日本轻巡洋舰渐渐青出于蓝,竟有些如日中天的意思。但在南中国海上,谁会比他更能同时懂得东南亚英殖民地领域与皇家海军、陆军?   上一船邮轮自然将另两国军舰远远甩在后面,让满船地质学家与法国共|产党人神不知鬼不觉沿陆路进入中国腹地。   而这一次,另两国军舰有了警惕;要引渡进入中国境内,难度已远远超过上一次。虽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心中仍需要先做个权衡。   如今中国大陆上已不是满清封建王朝,英国的地位已比不得日本。倘若仍不顾一切将那一船师生带入中国境内,难保上海英租界不会重蹈汉口覆辙,留得背后虎视眈眈的日、美与法国渔翁得利。   倘若最后真的使英国落败撤离租界,废除种种中英不平等条约,这真的是他们所希望的吗?   第二次将军舰驶入南中国海,临近槟城附近,在太平山天文台指引下寻找到那一艘从马赛开来的游船,他带着一队海军及随同翻译上船补给物资、安抚满船地质学家情绪。   临下船时,突然一个身姿挺拔,面容清秀出众的少年走近前来,用十分地道的英文同他打招呼,问他:“谢先生,请问你是否还记得我?”   他有一点重度黄种人脸盲症。回忆再三,他用英文回答:“十分抱歉。”   少年也不生气,微微笑道:“离岛的船上,你同我借过火。”说着便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十分精致的机械火机,“兴许你不记得了。”   他不大认人,但这一只机械火机,他可是觊觎了许久的,怎可能忘记。   盯着看了会儿,他竟觉得最近在船上晃久了,有点胃酸过度似的,用那万年没法将发音纠正过来的中文说:“你可以同我讲中文。”   少年点点头,又问:“请问你认得林三小姐么?我见你似乎与她姑妈熟识。”   他答得言简意赅:“认得。”   “谢先生方便联络她么?”   “怎么?”   “近年来通信受阻,几乎险些与她断了联络。假如能联络她,我有一些十分重要的书信,能否替我交给她?”   望着那一沓信,他沉默了一阵。   他这几句都答得言简意赅,最后一句后干脆沉默了。少年还以为他中文听力有问题,便又用英文重复了一次问题。   随行皇家海军中尉一语替他解了围:“带是不难,去邮局寄,随便寄给谁都行。只不过入境警察盯得紧,我们也怕惹麻烦。所有信件都得先经盘查,就是得拆开检查一次的意思。你看可以吗?”   少年笑道:“没问题。”   一张信封递过来,他略掂了掂分量,不轻。将信递给皇家海军中尉后,少年又问:“假如能知晓她住在哪里,入境中国后,谢先生能否带我去见见她?”   英文里,“他”与“她”这两个单词十分好区分的。他这句英文问完,随行皇家海军都笑了。军官们先于他回答少年道:“能不能入境尚还是个问题,就先惦记起情人来了?”   他孜孜不倦的追问:“假如能呢?”   谢择益盯着少年的眼睛,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尔后用中文说,“这话我说了不算。等我问过三小姐,看她怎么决定。可以吗?”   ——   能在上海停留的时间仅二十小时。巡洋舰一抵达上海,汴杰明来码头上接。听说她在家,他马不停蹄开车回了福开森路。   到家时正是周六早晨十点,到家时广东阿妈正在做午饭。汴杰明说她周五晚上回的家。餐桌上放着早晨的虾饺、叉烧与茉莉香片还没动过。   他想是累过了头,便由着她多睡一会儿,叫阿妈将早餐都收了。又嘱咐她,让她今天先在这里多呆一阵,若她醒来,将餐饭替她热一热,再打个电话给工部局通知他一声。   中途出门一趟,晚上八点多,阿妈向工部局打电话说:“瞓咗一日了,咪制是病咗吧?”   “我返来看一看。”   推门进来,餐桌上摆着温热的晚餐,仍还没吃,也已经凉了。   拉开冰箱门,早餐与午餐都在里头,也一应没动过。   距离他离开上海还剩下不多几个小时,汴杰明也已经派车去海关将信取了回来。盯着长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大门,他有些纳罕:这人睡觉怎么是以天为单位的?   阿妈仍闲在厨房里,只等她醒来以后不至于只有残羹冷炙而已。   走到长廊尽头,敲了敲门,没有声响。   稍稍将门推开一条缝,小声喊道:“三小姐?”   昏暗的房间里头传来含混的一声清响,紧接着是一阵翻身的声音。他愣了片刻:原来是梦呓。   连带阿妈都有些纳罕的凑近前来:“睡咁耐嘎?”   他一早嘱咐过她独自在家时要将大门与窗户锁牢,钥匙他只交给汴杰明一人,留待他每次接阿妈过来时才能打开门。如今这情形,她应是将自己关在这密闭小房间里一日有余了,不是靥着也将自己给闷晕过去了。趁他与阿妈都还在,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去替她将窗户推开透透气。哪知风刚吹进来,她便醒来了,瓮声瓮气喊了句:“谢先生?”   半梦半醒时的声音比她清醒时要轻柔得多,叫他谢先生时,仿佛有人拿着一只小小爪杖,在他心上不经意的挠了一下。   眼睛还没适应这屋里的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却从窗外些微路灯光里,见一双迷蒙眼睛向他往了过来。他本该更轻一些,免扰她清梦。又想叫她起来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去睡。恍然间,屋里又响起了细小的呼噜声,跟只小兽一样,连带门外阿妈听到都笑了。   “睇嚟是真个累了。”   他大衣袋里还揣着那封信,还有一些话要问她,却不知怎的不愿就这么吵着她睡觉。替她关上房门,同阿妈交代几句话,又闲聊一阵。等到不得不走了,替她锁牢窗户时,她又醒了一次。   睡觉时警惕一些也挺好。   将信放在她书桌上,走前同她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醒来还记不记得。临走时,叫阿妈今日在附近旅店暂且住下,过来勤一些,等她醒了让她吃点东西。又多付了许多工钱,这才匆匆下楼离去。   舰队和海关的几辆车已等在码头。海关警察一见他就笑道:“谢,听说那几封信是带给你正在追求的女士的?”   “信怎么了?”   他一问完,海关那群查过信件内容的军官都一齐哈哈大笑。   那人又说:“那可是剑桥大学生,格兰塔大红大紫的作家之手写成的文采斐然、热情洋溢的情书。谢,你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才到信的内容,约莫在后半夜或者明天中午前后更新; —— *老谢大约不知道有种生物叫死宅。该种生物可以一次性好几天不睡觉,一睡就能睡到地老天荒。 —— *写这文之处其实我也是尝试着写一点家长里短的……后来写到二十几章了,我发现连舅妈婶婶姨妈姑妈都分不清,也就此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嗯,我这个智商,确实写不来家长里短的种田及宅斗文。 —— *虽然左翼作家联盟1930年3月正式成立,但是成立前也称为“左联”; —— *淞沪警备司令部是当时国民政府在上海设立的最高军警机构,主要关押的就是共|产|党人。1929年左右内斗最激烈的除了在两湖,还有上海开战逮捕通缉的反左作家联盟=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林大哥没去两湖,而是被派来搞这群作家们了。   ☆、〇一五 夜之七   楚望芳鉴,   久疏通问, 时在念中。今冒昧致书,兴许你难以想象, 这只是无数日日夜夜里书信之中的一封。曾想要将他们都留存下来, 等到见了你时一并交给你;然而字字句句都是思及你的情绪,信未到你手中, 想要见你的心却先老了;若你见了信, 也无非徒增烦恼,并无丝毫益处。   今日明月夜,思来想去只想叫你知道, 想到你时你却是走在明亮的天光底下;爱他明月也好,憔悴也好, 都与你无关。   本翘企示复, 谨此奉闻,勿劳赐复。   言桑敬上   一九二八、三、〇九   ——   楚望谨启,   迭接来示, 因羁琐务,深以为歉。时常怀揣多封书信,出门见到邮筒就想投寄一封,总认为总有一封能逃脱层层检验顺利抵达远东;但若将信寄出, 却总等不来回信,未尝不会以为你每一封都已经阅过,却不知哪里使你不高兴,丝毫不值得你寄来回信。   前些时日学校好友博士陈先生将他家乡妻子接来英国。留学圈子常常盛传其妻长他十岁, 两人状似母子;又听闻他妻子长于湖南乡下,裹小脚,不曾读书。同他交往从密,也悉知种种皆是谣传。陈女士长他一岁,虽裹小脚,他常致信劝其岳母为她放脚;虽不曾念书,也时常致信鼓励她念女塾;虽才学悬殊,十余年天涯两隔,书信不通,陈先生亦从未间断寄信,实在令我钦佩不已。故也常常会想,假如初来绍兴林宅见到你时,未曾听过你以理化学科应达五言绝句的机警,也未曾见得你韵脚不齐、尔后却遣词宏大诗作;若你举止俗陋、诗礼不达、形貌黯然,且有一双使人一言难尽的小脚,我是否仍会做出当初的抉择?   也因此,幸而那时你终于肯从房中出来见我一面,终叫我知道,将与我相伴终老的人,原来是你。   言桑手肃   一九二八、五、廿三   ——   楚望垂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今天我看到你了。除了我,许多人都看到了你。从前时常在想,该是什么时候,我与你的名字将会刊登在报纸上,排在一齐,让许多人都看到这是斯先生的太太是林家三小姐。这曾是使我备受鼓舞的一幕,而今才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你终叫世人知道,远东之国的林家有一位三小姐有如此高尚智识,竟丝毫不输此间诸多自诩才学高人一等的男子汉大丈夫。   父亲自小不喜我从文。未能时常与你互达书信,入学牛津以后,常一周数次乘车去生出诸多诗人学者的剑桥村托人修改书信、传授遣词造句方法。起初是因你,后来却日渐沉迷此中。上海一别,心中对于你与令堂诸多负气,想以笔为刃,使我的心意终有一日能使你在书刊报文上见诸;也因小有成绩,就此沾沾自喜,并几乎荒废牛津地质学位。而你却于沉默无声之中,在另一领域上,成就早已远远胜过我,无声无息,实在叫我汗颜;我竟从未好好认识过你,如今再重新认识一次,来得及吗?   林三小姐,久慕鸿才,今冒昧致书,以求教诲。   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言桑 伏乞俯俞   一九二八、七   ——   楚望女士垂鉴,   一别经年,海天两望,弥添怀思。   外滩码头一言我记了许久,修国际法至如今顺利毕业,竟不过一年有余;国际法学生思想见解多自由活跃,于诸多英国学生中极为少见;其中有序组织,素日与欧陆思想活跃的留法学生互通有无。参与诸多活动,也因此再度耽搁了地质学学业。国际法学卒业后,教授也曾陈赞我才思敏捷聪慧,并建议我考取博士,而我只想致信于你,同你商量此事。可我却因参与在伦敦举行的反法西斯□□被学校警告处分,通信大大受阻,竟不知该如何于你联络。   近来听闻皇家学会会长将携助手前往中国,而邀请人,正是那位毕业于剑桥物理系的优等生、因那篇自然科学的论文名声大噪的徐来。我无数次曾见过他的名字与你一同出现。我在校刊上见到过他二十岁时的照片,我承认我嫉妒过他。可是当旁人因你享有过高成就,而恶意揣测、诋毁你与他的关系时,我这才明白这嫉妒的可怕之处。你有过人才学,在近五年前我见你时便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见你,告诉你我相信你。   也因此,我致信恳请会长此行能带我一同前往香港,你所在的地方。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这也在情理之中。而在信的末尾,他却告诉我:在我能半年之内完成地质学业的前提下,他兴许有办法带我回中国。   书短意长,余容续陈!   诸荷优通,铭感不已!   言桑   一九二八、八、〇四   ——   楚望足下恳启,   因羁俗务,久不晤见,稽复乞谅。   毕业答辩在即,本不该此时致信,以免耽搁学业时,将回到中国的唯一途径也一并断送了。林先生于旧岁末那一封电报实在一鸣惊人,于英国华人译报上阅得时,所思所想无非竟是:天底下有这等父亲,不知作何考量,不惜就此在世人面前断送女儿姻缘前程!即便不是亲生父亲,也不至于恶毒至此。若非毕业在即,便就要立刻乘船前去巴黎,找林先生问个究竟。   愤怒之林先生此举之余,竟隐隐也有一些妒忌你的老师。识得他的人,都道他“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近乎狷狂”;此外,他才华容貌定在我之上,还能常伴你左右,令世人误会你与他,如何使人不妒忌?   而不过一周有余,我收到了他的电报。其中邀请了诸多牛津大学地质学泰斗前往中国,其中竟也包括我这刚毕业的新生;此外,他还给我一封额外的电报,告诉我你与我十分般配,听闻我难于归国,曾想将你送往英国深造便能玉成此事,却因种种原因,告知我你也有诸多离开中国的难处;便在邀请英国地质学家与法国化学家偷偷前往中国的同时,请我一并前来。并告诉我,你是能造大学问、有大本事,当世极难得的中国女人,叫我一定珍惜你。   徐先生是值得尊重之人,是真君子。至此才知,比起徐先生,我是何等见识短浅。   当今文人皆赞颂自由恋爱,摒弃封建糟粕。没了这纸空头婚约,于你我,兴许未尝不是件美事?   寒上   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六日   ——   楚望女士,   红海早过了。渐入热带,海上时常狂风骤起,同行之人皆怨声载道。只我一人心情舒畅,只因船快到埠了。   于英国这些年,留学生多爱穿西服洋装。英国冬天漫长,天阴多雨,时常会想起热带初夏岛屿上穿衬衫与白裤的少女。不知两年后,上海再见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言桑敬上   于槟城塔斯特号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三个人,某两人之间的故事,约莫能在5-8章内搞完并真相大白吧。 —— *别催剧情,真心的。   ☆、〇一六 夜之八   从远东前往欧洲的航船主要停靠在法属越南西贡和英属新加坡, 极少极少部分时候, 也会停靠在南中国海最南端的槟榔屿,这里也是中国势力的尽头。   这座马六甲海峡上的小岛, 停靠船只虽少, 过境边检却极为严格。这座英国占领的小岛与新加坡完全两样:受英国人经营,经由印度文化熏陶, 街上见不到一个中国字;而今, 这座小岛边境警局却迎来日英两国两队轻巡洋舰。   这里仍是英国领地。在海上巡逐数日,谢择益难得心情大好,猛然升了个白旗、自降威风的目的, 竟是请日本舰队军官上槟榔屿,在这个英属边境小岛警局内吃饭喝酒聊天。   不多时, 槟榔屿警局来人找他, 说上海租界工部局致电给他,说三小姐已经醒了。   他让那人去回个电话过去,叫汴杰明去将三小姐接去工部局之后, 再打个电话给他。他有话要问她。   当众吩咐完琐碎事,皇家海军的军官便想起他那莫名其妙“为情敌手传情书”的笑话。一众英军日军口耳相传,一时间惹得会客厅众军官大感好笑,气氛顿时热络不已。   他不以为然, 面带微笑的落了座,对那位负责拦截远洋轮渡的日军大尉说:“这事说是公事,于我而言,实在只是一件私事。”   那位大尉看了他一会儿, 哈哈大笑道:“那么谢上尉是希望邮轮入境中国,还是不希望?”   他撇嘴笑笑,颇有些为难,“邮轮入境了,于公,我捞不到半点功劳;于私,劳心劳力给情敌牵线搭桥,让他近水楼台,也很遗憾。不入境,我也无过;只是让整个工部局听了去,觉得我谢择益怕与情敌公平竞争,故而引渡邮轮的差事上故意放水,只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已。倘若他日真的抱得美人归,旁人恐怕也要道我胜之不武,实在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我实在冤枉。”他啜口酒,又笑道,“大尉认为我该如何处理这艘船?”   大尉轻咳两声,抿嘴笑道:“你要知道,这艘船不止我们看在眼里,南京比我们盯得更紧。我说了不算。”   “那是。”谢择益眯着眼睛说,“那么,今早凌晨三点,从虹口出发的天津丸,说是搭载仙台医学院的医学实习生,但工部局接到举报称:天津丸上搭载有三十余名来路不清的中国人,有涉嫌拐卖人口嫌疑。”   大尉脸色一沉,“这事不归我管。”   “确实不归你管,”谢择益低声笑了:“但是你要不要致电去问过驻沪日本领事的意思?毕竟,这艘船虽然南京盯得紧,举报电话打到工部局,倘若拐卖人口查实,别忘了,工部局除了有英国人,可是还有美国、法国、意大利与苏联人。洋泾浜以北的工厂与地界,还有新兴建起来的医院与化工厂,这条产业链实在让人觊觎的很吶。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送活人给天皇陛下做实验,后果会怎么样?”   谢择益这话实在巧妙。你们放不放邮轮入境,实在跟我没多大干系。若说有关系,无非我追求的女士希望那船入港,你们愿意成人之美,我也承情;你们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坏处。   不过你们落在我手里头的把柄,要处置起来可就没我这么云淡风轻了。条件放在这里,就看你接不接受吧。   大尉脸部肌肉一阵抽动。尔后狠狠问道:“槟榔屿同工部局通电话了?”   “自然通了,也十分方便。”他轻松笑道,“正巧我也要打电话给心上人,问问她,想不想要将她那位前未婚夫的邮轮带进中国。不如大尉,我们一起?”   ——   一觉睡足三十小时,算是补齐这两周缺的睡眠。醒来洗漱不多时,阿妈也过来给她做饭了,见她醒来,脸上带着几乎是欣慰的笑容,用她那口远比谢择益要离谱的广东腔说:“好得很好得很,总算是醒过来啦!快打个电话给谢先生过去啦!”   吃过饭,读完桌上那沓信,她脑子也稍稍清醒过来了点。将言桑来信小心翼翼收进那只红木匣子里,寻了钢笔与信纸出来,刚拟了两行回信,外头就响起揿铃声。往窗外看去,汴杰明在下楼按响两声喇叭,她只好搁下纸笔,换了羊绒衫与大衣匆匆奔下楼去。   一气到了工部局,汴杰明给了她一个英属槟榔屿六位电话号码后,便又与另几位巡捕急急出了门去。   号码拨通,转接时等了许久。接通后,那头先远远响起几句日语,不过她听不懂。   比起那几句日语,谢择益的声音可以说相当温柔:“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啦。”   “嗯。还困吗?”   她赶紧说:“困是不困了。你回来过吗?”   “难为你还记得。”   “你同我说了什么要紧事吗?”   “要紧事倒是没有,就想看看你而已。信看到了吗?”   “看过了。刚读完,正在写回信,正好汴杰明就过来了。”   “嗯。”顿了顿,又说,“听起来你心情挺好的。”   “啊?哪有?”   “你很喜欢他给你写的信?”   她想了想,说了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恐怕没有谁会不喜欢收到斯先生的亲笔信。”   “哦。那么你很喜欢他?”   “谢先生?”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远洋电话不要钱的?”   谢择益沉默下来,那头的日语也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复又响起。   顿了顿,谢择益说:“你想要我将载着他那艘邮轮带回中国么?”   她斩钉截铁的说:“想。为什么不?”   “不再想想么?”   “比如什么?”   “假使稍有不慎,这艘船可能会使英国在工部局的地位陷入两难之地。再想严重些,英国人可能会被赶出上海租界。”   这一点她也不是没思量过。可是长时间来看,拥有铀矿、加工厂及工程师基地,远比短时间租界内英国人的庇护效益高得多。地质学家是必须的,租界英军是未必要的。租界总有一日要归还,中英达成协议了,自然也有别的方法让英国人前来中国腹地。   除此之外,她与斯家,言桑与斯应及林家,也有一笔账要清算。她也有一些至关重要的话要同他讲,即便只是为了他的前途,他必须要回来。   她说:“谢先生,请一定把他带回来。”   “是‘他’,不是‘他们’?”   “这个不重要。那艘船,一定要回来。”   那头沉默一阵,“嗯。会的。”   “谢先生,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小事而已,别谢我。”   “一定要谢!”   “这个情你就欠着吧。我不领,你这辈子休想还上。”   “谢先生,你原来这么歹毒的?”   谢择益笑了会儿。   末了,又轻声一叹,妥协似的说:“真的想谢我,同我撒个娇吧。”   “……”   “很难么?”   要是换在平时,谁跟她说“撒个娇听听”,她铁定大耳刮子就招呼过去了,再附带一句“给老娘滚”。   但是谢择益是真的要帮她大忙。   而且他说最后那句时的语调,听起来,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一点黯然伤神。   她垂死挣扎:“可……我不会撒娇啊。”   “不会没关系,我教你。你就说一句‘择益哥哥,你对我真好,我最喜欢你了’,我就放过你。”   她边听边翻白眼。   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语气毫无波澜的说:“择益哥……”   “温柔一些。”   她像只气球,好容易提起来一口气,统统从嘴里泄了出去。   又在脸上缓出一个微笑,柔声说道:“择益哥哥,你对我真好……”   “再甜一点。”   她攒了半天劲,终于提着嗓子,嗲声嗲气说:“择益哥哥,你真好,全世界最喜欢你了!”   说完之后,自己都震惊到一脸生无可恋。   “嗯。我也最喜欢你。”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女孩子多撒撒娇,有时很管用的,”谆谆教诲过后,顿了顿,又说,“放心,很快就能见到他。”   她很想吐槽两句,张了张嘴,那头电话已经挂断。   竟然……被调戏了。   她放下听筒,整张脸竟然都发着烫,直烫到耳根子底下。   她拿双手将脸捂住:真是……太特么羞耻了。   ——   槟榔屿英警署里两部电话机都占着线。   一边,日本大尉正唯唯诺诺向上级请示,边讲边紧张的擦着汗,陪着笑,点头哈腰的用日语答:“是。是是。”几乎就差九十度鞠躬了。   另一边,谢择益耳朵肩膀夹着电话机,整个人优雅泰然的倚坐在桌案上,声音轻柔,姿态放松的煲着电话机,一边讲话,一边眉梢眼底都是股子宠溺劲。   他似乎掐着节奏似的,那边大尉刚讲完电话,他这边也挂断了。脸上还残留笑意的余韵,眯着眼睛,秀恩爱似的,用英文同大尉抱怨:“她非要见,我能怎么办呢?实在拿她没办法。”   大尉脸上黑一阵白一阵,脸上抽搐出一点笑:“那就让她见吧。”   谢择益摸了摸手指,笑问道:“见?怎么说。”   “一人换一人。你们放三十人回神户,不让工部局里知晓此事;我们也放三十人入中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决不让南京知道这批红党入了境。”   他笑着招招手,让那名海军中尉带着一纸合同过来。   大尉没想到这么快。抬抬眉,阅过之后,两人分别签下协议。   签字完毕,一个电报拍回去,让上海警署放行天津丸;南中国海,日军巡洋舰以虚假消息引中国海军往台湾附近开去,英国舰艇带着邮轮缓缓从汕头入境。   上海外滩码头,工部局车后座上,一个士官旁边睡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车缓缓驶入公共租界。   车上,汴杰明扭头看了那小孩儿一眼,撇撇嘴,“三十人换三十人。多出来这个两岁小孩儿,叫我带哪儿去找他爸妈?”回头又问问士官:“长官怎么说?就找个地方扔下车去,还是带回工部局?” 作者有话要说:  *想提前写某个事件。这个事件里这个小孩儿还蛮重要,各个方面来说。   ☆、〇一七 夜之九   小孩儿脸很脏, 两眼无神望着汽车挡风玻璃。上身破烂棉布袄, 棉絮沿着肩膀缝合口外露。棉衣过长,腰际拿草绳系着, 下头一条红色单裤, 赤着的小肉脚冻得乌紫。   汴杰明开车时连连回头看他,都是一副呆滞神情, 不由得叹了口气。   接到槟榔屿的电报时, 电报上写“放行天津丸三十中国人出港”,打电话确认时,谢择益十分确认的说:“三十人,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船上中国人与日本人十分好区分。衣着素净得体的就是日本医生,脸上生冻疮、脏兮兮且衣不蔽体的, 就是中国人。如今已经开春, 仍有些霜冻;这样三十人,也不知是这城市里闸北区几乎熬不过这严冬的多少人中极少数的幸运儿。即使顺利渡过冬天,前头还有度不过的更大难关, 比如,被当作“中国猿”,被送往东南方小岛。   工部局时常接到这种拐卖人口举报。但因租界每天都有不少中国难民无故失踪,大多数人也都见怪不怪;又因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案子, 和日捕股共享一栋大楼,根据其余几国间谍送来的消息,许多人对于日本进行的生物实验,或多或少都有些耳闻;最近干脆以扩大日租界面积、建立纺纱厂为名, 明目张胆的占了一间旧上海县城的医院用作“纱厂医院”,还送了一批仙台医学院的医生过来。实际上私底下在做什么,工部局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大部分巡捕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汴杰明不知谢择益今天怎么就将这件案子拎到了明面上,作为南中国海欧洲邮轮的筹码,他也只能照命令执行。   也不知是槟榔屿上沟通得太急,还是哪里出了点岔子。等上了天津丸,数来数去却发现共有三十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国人。天津丸上的日本兵说:“说好了,是一船换一船,三十一和三十有多少分别?”   他坚持说:“长官说了三十人,那就一个都不能多。请留下一人,让我们带回去。”   日本人说:“你们长官与我们长官协定时,根本不是按人头数来的。通融一下?”   双方争执了一番,到后来,日本兵忿忿骂道:“官僚主义的狗奴才!”一边从三十一个中国人里提溜出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儿,将他从甲板上直接扔进大海里。   小孩儿掉进冰冷海里,起起伏伏的呼救,咕噜咕噜的吐着气泡。满船日军哈哈大笑,并对搜查的英国军说:“三十人,一个不多,满意了吧!”   日轮旋即扬长而去。螺旋桨搅出滚滚白沫,一阵水沫子在海面翻腾过后,小孩儿沉了下去。   几个英国水兵立马一头扎进水里,一阵摸索,将他捞了起来。在码头上抢救一阵,好歹命大,留了一丝气在,不过整个都有些蔫蔫儿的。不知是本就傻的,还是被吓傻了;他叽里哇啦说了一阵子话,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带去的中文翻译压根一句也没听懂。   听不懂话,这就不好办了。问不出家住哪儿,难不成带回工部局养着?上海的中国人里,流民乞丐也不少。从前他就听过,日本病院托人去外面找乞丐里的残废、傻子、疯子、孤寡老人和孤儿带回病院,刚才那艘天津丸上的中国人基本也就是这个组成。那么这小孩儿的父母,八成也是外头过来上海的农民,谋不到生计,沦为难民和乞丐,甚至死于疾病严冬也有可能。这种事天天发生,也不足为奇。   那么找个暖和的草垛,给他一点吃的,就将他扔下车去?   汴杰明回头看了眼那小孩儿,小孩儿也在看他,双手捧着给他的羊角包小小口的啃着。汴杰明不知怎的就心软了一下,脚下加足马力,将他一路载回了工部局。   车开进工部局,远远看到楚望披着件大衣立在大楼门口。他旋即将车开到她面前,停车说道:“女士,正好需要你的帮助!”   她问道:“怎么了?”   后座车门打开,翻译提了个脏兮兮的小孩下来,手里死死攥着只啃了三分之一的可颂。   汴杰明说:“你来听听他说话,我们都听不懂。”   她蹲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缩了一下,小声说了句话。   “说的什么?是中国话吗?”见她皱眉,汴杰明一拍脑门:“难不成带了个日本人回来?”   楚望笑道:“是中国方言,不过我也听不大懂。中国南方的城市,隔着百公里远,口音都不大一样的。”   汴杰明叹口气:“那怎么办?”   楚望端详了一阵小孩儿脏兮兮圆鼓鼓的小脸,“洗干净,拍个照,登个寻人启事?”   “这……”汴杰明有些讶异,“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吧?”   她想了会儿才回味过来。汴杰明的意思是:这二等公民里的最下层阶级,命本就贱,不值得花大价钱拍照登报寻他父母。   纵然如汴杰明都逃不出这种将中国人认作低等公民的认知怪圈,其他英国人就更甚了。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仿佛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她似乎有些太小题大做。   她不则声,双手拎着小孩下腋,提到工部局水管旁边,放出凉水来,将大衣里的丝帕打湿,一下一下给他擦脸。   汴杰明叹口气,显然是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想着撸起袖管过来帮忙。   楚望给他擦脸时也尝试问了一些别的问题,诸如住哪儿,几岁了;也包括“爱吃什么”之类的,试图按口味去分辨归属地。问了好半天,她仍旧不大听得懂小孩讲话,但能感觉到是中国南部某处乡下的方言。   擦着擦着,她看到他脖子上挂着根黑绒线。本以为是父母给他的信物,诸如玉石、石头、胡桃或小首饰之类的。想拿出来辨认一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将绳索末端的物件从他衣服里掏出来一看,竟是块拇指宽的小铁牌。正面写着日语,她不大看得懂。将铁牌翻过来,背面是英文,上面写着:ape(猿)。   她楞了一下,旋即将他的袖管往上推,露出手肘来。   脏兮兮的肘关节内侧似乎隐隐有针孔余留的疤痕。   她触电一样将手松开,铁牌重新塞回小孩儿衣服里,袖子也放下来,背转过头喘了口气。   汴杰明问道:“怎么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转过头微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先将他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五点半爬起来码了这么点,先将就着看看吧。这章之后的剧情比较重要了,我今天再好好斟酌下,晚上再发,么么。   ☆、〇一八 夜之十   一到家, 趁着还没停电, 她先给小孩冲了个热水澡。洗澡的过程中检查了一次全身,所幸并除了右臂手肘内侧, 并没有别的注射口。   听汴杰明偶然提及是在出港前往日本的船上带回来的, 那么说明他具有研究性,所以被带往日本进一步调查, 同时也表明这小孩子身上接种的细菌目没有传染性, 或者说是接种失败了,亦或是接种过程中细菌发生了变异;甚至可能十分“幸运”的,他只是被当做变量组的空白对照。   无论哪一种情况, 至少说明:“中华猿”实验已经存在了。   小孩已经安睡下了,她独自坐在夜里, 头皮阵阵发紧。   如果说二十世纪有什么比战争更为可怕的东西, 那就是流行病。一战使一千万人口丧生,而始于一九一八年的西班牙流感却致死美洲与欧洲大陆共计逾三千万人口。仅仅二十世纪前半页,累计超过两亿人口死于天花, 是一战与二战丧生总人口的三倍。从前她上细菌实验时,书本上对于“炭疽孢子”有这样解释:理论一克炭疽孢子可以杀死一半的美国人,而实际实战中取得的效果可能会有偏差。所以日本人在中国人身上反复实验,发现了一种叫betonite的矿物, 俗称膨润土,与细菌孢子混合后经飞机或喷雾器施放,可长时间悬浮在空气中。施放得到,实战效果可以无限接近于理论效果。   课本上还摘录了这样一段关于二战以后美国“G委员”(细菌委员)的密信:   “……炭疽菌芽孢体对外界抵抗力极强, 几乎可以永远休眠,永不死亡!决不能让这种因素长期围困、逼迫和威胁甚或杀死我们。因此,为了美国的安全,我们急需寻找一个替代的国家或地区。中南美洲显然不行,因为细菌和病毒很容易沿大陆桥传播到北美。最适宜候选者应该是南亚次大陆和中国,哪里地域辽阔,维度跨越大,温暖潮润,地貌复杂,战乱不断,人口密集,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均低下……”   那时,二十世纪不论初页或是中页,战争尚未开始或是已经结束,对于她而言都太过遥远。而如今仔细回味这句话:一九四五年以后,战争取得艰难的胜利,东方大陆上人人都期待一个崭新的和平的新生,在众人毫无防备时,战争时代的同盟,竟然已经暗暗算计上了这一群质朴鲜活的生命,并理直气壮的称之为:“人种进化程度和文化素质低下……”   细菌史上,关于G委员还有一封著名信件,是美国化学实验组委员长John Barker用以操控远东国际法庭的。里面有这样一段内容:   “二战中使用过细菌武器的国家只有日本,遭受过细菌武器摧残的国家只有中国。你们要充分注意这个基本事实,必需宽赦和保护石井四郎等细菌战犯,从他们手中得到经验和资料,以千方百计节省我们的时间、金钱和其它一切有形无形的资源。要让中国无法纠缠日军当年的罪恶,建好我们在亚洲的第一个生物战桥头堡S实验室……”   石井四郎就是一八五五部队的技术指导。他最“伟大”的发明是一台高两米、长五米的霍乱菌培养皿,叫做“石井式炸|弹”,据说,里面培养的霍乱菌“足以一次杀光全世界的人”……   她摸了摸发凉的胳膊,看了眼躺在沙发上安静呼吸着的,被日本医学生像标记培养皿一样,记作“中华猿”的小孩,突然想起以前在图书馆看到过一张照片,一个男子被五花大绑置于手术台上,一个穿白罩衫、戴黑框眼镜和胶皮手套的日军军衣准备对其下刀。照片下面标注着: Carry out vivisection to the CHINESE MONKEYS(对中华猿实施活体解剖)。   如今一家研究病菌的医院就坐落在虹口。假如他们已经有了一定成果,即使效率不足,但只要有石井炸|弹威力哪怕万分之一,后果都难以想象。   ……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亚麻纱帘外头的天蒙蒙泛着白,胃里一阵空空的抽搐,全身都出了一层汗。直到阿妈来做饭了,她仍旧有些精神恍惚。   大约是谢择益从前特意交待过,阿妈进来见她醒着,旁边还躺着个小肉团子,稍稍吃了一惊,倒也没有多嘴多舌的打听,径直去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她仰头盯着走廊顶头的铜制电话机,她突然想起了某天接通电话时,转接员说过的一个四位电话号码。   上海赫赫有名的名医世家许家,女儿曾留学日本……   她猛的一惊,从沙发里支起身子,将皮质沙发整个震的动了一动。沙发上躺着的小孩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看她。   她揉揉小孩儿的发梢——昨晚已经给他绞过一次了。虽然实在不大好看,总比滋生跳蚤的好。把他圈到电话里下头,她毫不犹豫拨通了许家号码。   转接过去费了些时间,仿佛是许家管家的人接通了电话;虽然时间很早,听说是许小姐朋友,料到是急事,便也没有迟疑的去叫了小姐来听电话。   许小姐声音倒是十分精神:“喂,林小姐?”   “许小姐早。”她也懒得讲些客套的废话,“我记得你一直想要让人们都知道他们没什么用,对么?”   许小姐显然来了精神:“怎么了?”   她接着问:“我想请问一下,许小姐留学日本时,修的是什么学科?”   “自然是学医。怎么了?”   “嗯。听说过Shiro Bomb么?”她并非病理细菌学专业,对于这些名词的诞生年月有些不是特别确定。   “我只知道京都大学医学系的石井教授。那是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那,伤寒沙门杆菌、cholera bacteria、bentonite……和ape呢?”   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许小姐问:“你从哪里听来这些名词的?”   “我这里有个两岁小男孩,”她将小男孩拉得离电话机更近了些,小声问他几句话。得到回应后,她将电话机拿到耳边:“能听懂他讲话么?”   “嗯……大略听得懂,兴许是南通县的。”许小姐语气明显有些急促:“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家地址的。恭候大驾。”   ——   从槟榔屿到上海这一趟旅程,若是乘坐普通邮轮,需要四五日;这一艘轻巡洋舰仅需四十小时。   这一船士兵,不论兵种,多为下级兵。过半数的下尉,两名中尉,只谢择益一个上尉。海上日已落下去,远处鲸鱼在余晖里喷着水汽。旅途余下最后十小时,英国兵们都抓紧时间享受这最后的狂欢,将晚餐从船舱内吃到甲板上,唱片机也搬了出来;音乐、美酒、热带水果与烤肉一应尽有,士兵们尚算清醒的跳着舞;对他们而言,若说还缺点什么,那一定是女人。   和甲板上这群人对比鲜明的,是坐在角落里的斯言桑:浅色衬衫外头一件黑马甲,坐在灯光下头,手里捧着本书,显是视力略有些不大好了,故而才微微眯着眼睛在阅读。他这个作派,一眼望去便知道是英式寄宿中学的模范生;根本和谢择益这种导师去学校为他保释却被他拒绝,当场扯掉马甲校服扔在地上扬长而去的学生截然相反。   船上也有不少曾就读于私立中学的军官,他们谈论起那位叫“斯”的中国学生:牛津的固有学生,剑桥的客座学生,在剑桥名气比牛津大,从中学起就三天两头从伦敦去往剑桥,听说因是那位远在中国女友长于作诗,许多年从一而终的写信作诗,只一心为讨得她欢心。   而今斯言桑坐在角落里,安静得过分了些;沐浴在橙光里头,像幅画似的。   常听说中尉一下下级兵爱鬼混。以前不觉得,而今和那中国少年一比,确实放浪形骸得不像话了些。   英国规矩不兴不经人介绍而冒昧的自我介绍,否则视为无礼。   谢择益想了想,仍旧穿过人群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斯言桑将书合拢,微笑着等他发话。   他指指合上的书本询问道:“能否一阅?”   “当然,”斯言桑将书递过来,“请随意。”   接过书,封面上写着:Madame Bovary。翻开一页,密集的法文的书页空白处标满了汉字,原来是在作翻译。   “学业上违拗父亲意思,他封建大家长做惯了,受不得忤逆。派人克扣钱粮,生活一度十分困窘,偶尔只好以翻译谋生。”斯笑着解释道。   书页快速翻过,停留在夹了便签处。书签为界,左侧部分写满了字,右侧还是干净的。作书签的纸张似乎是照片材质,倒是奇特。仔细一看,果真就是照片。   一共四张照片,照片上都是同一个人。主角是一位少女,心不在焉的站在人群里,人群就这么自动被忽略了。前面三张都在东张西望,最后一张注意到了摄影师,眼睛微微睁大,讶异的神情里透露着整个人有些懒懒的迟钝。   照片里的少女并不算的出挑,在照片里好似整个人都发着光,也不知是因为上相,还是拍照的人专诚在她身上花了心思,格外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因此才闪闪发光。   这少女谢择益也认得,不过她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了。不过那时的她,他也见过。有些过于安静,有些黯淡狡黠。   一边看着,斯言桑在一旁说道:“两年前作别后,竟没想到这两年之中只有这四章照片全作念想。也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样。谢先生见到过吗?”   “她?”谢择益仰头,叹口气 ,眯起眼笑了, “做起事来随心所欲得让人头疼。非常非常的懒,懒到超过你想象,也因此总以为没人伺候时,她会难以健康的活下去。若是笑了,眼睛弯弯的,嘴角一个梨涡,像只狐狸。但是并不爱笑,除非有事找你商量。”   他当然还看到过她另一类笑容,锋芒毕露的、柔情似水的,光芒万丈的……令他心醉神迷的。谢择益很愿意看到她有求于他的样子,尽管明知所期待的笑容并不是因他而起。   听到开始的部分,斯言桑脸上仍旧笑着的。听着听着,他眼神慢慢变了,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谢择益。   看了一会儿,他说:“谢先生,我听说你的父亲,对于你的婚配对象有着非常严苛的标准,有这回事吗?希望只是谣传。”   谢择益想了想, “确实有这回事,并且也因此与你一样,生活也曾一度陷入窘境。”   “那么如果你的心爱之人不符合令尊的标准,你又能为她做什么?”   谢择益恍惚了一阵,才意识到斯言桑已经在向他发起进攻。他略觉好笑,微笑致问:“如果是你呢?”   “我会为她放弃很多东西,但凡不接受她,敌视轻慢她,世上种种,她厌恶的,或是厌恶她的,我都与之为敌。”斯言桑盯着他说:“那么你呢?”   谢择益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假如她所不喜的正是你呢。”   斯言桑一愣。   “你怎么办?”   斯言桑想了想,笑得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这世上太多美好珍贵事物。若事事都值得舍弃,倘若有一天连她都失去,指望谁珍视你?如果是我,我不会为她放弃什么,”谢择益垂着眼睑,只能看到一半瞳仁,“不过我不会让任何伤害到她的事情发生。”   而最让他感到愤怒与恐惧的,是觉察她似乎正在寻求什么伤害。只因她是个彻彻底底的、有着满腔着不了调、落不了地的爱国热血的中国人,而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在受着“治外法权”的庇护。   因此,他最大限度的给予她力所能及的庇护。   驶入海关,舰艇鸣笛声中,几名水兵为庆贺槟榔屿此行顺利圆满开了两瓶香槟。喧哗声里,谢择益说:“到岸了。是否决定要先去见一见三小姐?”   笑闹声、笛声与海浪声中,谢择益被簇拥着洒了一身香槟。舰艇靠岸,楼梯架起来,下头蹬蹬蹬跑上来两名水手打扮的人,手里头拿着印有黢黑皮肤健美教练的健身招纸,冲谢择益开玩笑似的说:“海边健身俱乐部,腹肌,人鱼线,一季度只要一百块!”   “是么?谢谢。不过,”他语气平和,态度却颇为欠扁,“我恰好都有了。”   满船水兵哈哈大笑,有好事者伸手就要扯掉他军装腰带,几有将他衣服裤子一并扒光的架势。   谢择益这一类拒绝品行导师保释、被寄宿学校开除学籍的“坏学生”,与他是截然不同两类人。这一类,他也见过不少。但活成他这样的,却不多。   几名下级水兵拎着他的行李,带他一路前往皇家军舰码头。下到码头上,前头簇拥着谢择益那群军官也终于难得被他打发走了。他衣服被扯开两粒扣子,手里拿着历经千难万险抢回来的腰带,倒也毫不在乎形象,一边走一边系上。四下寻找一番,径直穿过人群走到斯言桑一旁,问道:“是要在码头上打个电话,还是直接去见?”   汴杰明的车开到门口停稳,小跑过来就要替斯言桑拎行李。一见斯言桑,竟难得颇有兴头的调戏道:“Ohhhh look! A China boy!”可以当做他在说中国少年,也可以当做在说斯言桑头发乌黑,皮肤细腻得像瓷器一样,整个人气质相当温润如玉。   还不及他回答,码头外头两辆道奇驶了过来,在几人面前停下来。   为首的车上下来个绸布衫褂的中年人,即便上了年纪,也生的气度非凡,举止说不上的气派十足。   一见那人,斯言桑与谢择益动作都滞了一滞。随后斯言桑嘴唇早咬得发白,恭恭敬敬喊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斯应哼笑一声,冷冷道,“我不来,你决定要到何处去?”   谢择益操着夹生的粤普,快速解释道:“刚将邮轮从槟榔屿接回。不然斯老爷以为要将令郎送到哪里去?”   斯应这才略略将他打量一番,语气不甚友好:“斯家的事,就不用旁人操心了吧?”   谢择益道:“斯老爷说的是。该不该操不操心是一回事,操不操得了心又是另一回事。”尔后侧过头,对面色发白斯言桑轻声说道:“看来令尊,似乎也十分严苛,丝毫不输于家父。” 作者有话要说:  *只想说的是,二十世纪最可怕的,其实有可能不是战争。 —— *嗯,两个人的爱情与人生态度。 —— *不要问我斯应为什么要来。 —— *下一章会放一章防盗,明天替换掉,字数只多不少…… —— *这周写的有点少,明天多更点。   ☆、〇一九 夜十一   两辆车在斯公馆外停下。两父子下了车, 黑着一张脸, 神情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语不发进了屋。   门嘭一声关上, 将一干人等关在外头;斯太太牵着言柏近前来, 看看那暴力关拢的门,问道:“这么久没回来, 怎么一回来就闹起生气来了?”   一行人在外头等管家过来开门。近几月来斯家家仆遣散不少, 倒并非如外界所言“斯家败落了”,也仅仅只因斯应本就喜静,不爱一堆人在跟前走来走去, 索性就应了外头闲言碎语,少铺张些, 排场也小写。一些贴身私人的事情, 便都由这位日本太太替他料理妥当。   人们总爱看一些场面上的风光,是以在外人眼里,从二八年起, 斯家就“衰”了。倒也不是不能盛,南方来请过他许多次,都被他一口回绝,只因他斯应这辈子事了一君, 干不了第二家的事。   他冷哼一声:“这两年你以为他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其实不然,一门心思没在学业上头,成日玩些文人消遣游戏,同激进青年混在一处, 不仅耽误学业,还几度通信受阻,被拒绝出境欧洲。不会来也罢,我当我斯家有个儿子出息了,要在欧洲做起‘白华’来了!”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斯太太忙替他顺口气,这才接着讲下去:“这次能顺利回国,竟还要托租界地上的白华和南京讲和,实在是奇耻大辱!”   这些斯应也没同她讲过。一开始还时常寄信,托友人教托照料长子,后来一年多也没听他提起过。一开始她还以为言桑在欧洲交了女朋友,所以心里头也没家里父亲和弟弟多少位置了,所以一同斯应提起他就气得说不了话,还暗自好笑了好长时间。   到底母子同心。斯太太正想着,言柏仰着脑袋替她说了:“大哥真的没在欧洲交女朋友吗?”   斯太太抿嘴一笑,慌忙将言柏嘴捂住。   老管家开了门,屋里壁炉燃着火,一行人将外衣脱了在客厅坐下。斯应看了眼小儿子,叹了口气,“还惦记着林家那小丫头呢。”   斯太太一愣:“哪一个?”   斯应瞪她一眼,“还能是哪一个?”   “送别林家之前见过一面。那时三姑娘看起来挺不起眼,虽没她姐姐相貌出挑,却叫人难以忘怀,很有些讨人喜欢。如今漂亮些的二姑娘我已不怎么能记得了,三姑娘仍能记得很清楚,”斯太太回想了一阵,“前些时日,林老爷似乎因着什么事大发雷霆,登报扬言要将那丫头逐出林家,还说解除婚约。这事与你商量了没有?”   斯应摇头,显然对此事仍旧耿耿于怀。   斯太太纳罕:“到底为着什么事情?”   “说是在香港念物理学时与她老师不清不楚。实际如何,其后也致电问过教育总长。徐来这人,是经蔡元培举荐赏识的。蔡先生对徐来人品学识有极高赞誉,三次回电报称,徐来此人极看重家庭,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是以仍旧觉得蹊跷:以斯家与林家交情,即便那丫头真的犯了错,改过自新就是了。往后我与你也仍当她是斯家好媳妇。唯一难办就是怕言桑不肯。但如今看来,他是再喜欢那姑娘也没有了,”斯应吁口气,显然是对自己教导出的儿子既欣慰又叹惋,“即便如你我,将三姑娘放在心里头好好掂量,也愿意多方打听,以免因歹人有意为之而使她凭白遭冤枉受委屈。她还这么年少,林兄怎会如此偏听则暗,还专挑最阴损的法子,让这丫头日后都见不了人?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斯太太皱着眉头想了想,问,“林老爷是否从前有意,想将二姑娘许给言桑?”   斯应摇头,“好几年前去绍兴前,林老爷便提议过。趁着尚未见到林家两个姑娘,我便让言桑先作决断,叫他选定以后,此生绝不敢再叫我知道他改变心意。”说罢又叹口气,“当初一言,哪知竟叫他记了这么多年。”   见丈夫为儿子婚事愁容满面,斯太太不禁又好笑不已。他心疼生气自己儿子,言桑何尝不是和他一个样。他不肯让言桑从文,只因知道斯家个个都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性,对政治如此,对爱人依旧如此。若非如此,他在发妻亡故后前往日本,她二八芳华,也不至于苦追他十二年才将他打动。斯家如此家大业大,一旦娶了她,便只有她一个,从一而终。   也是知道自己这个性子,在仕途上极易碰壁,他自己是吃够了这苦头,便绝不肯让言桑再去遭这个罪。特意为他选了学风勤恳踏实,远离政治活动的国家去念大学,也为他挑了一门与政治文章无甚关系的学科;又因而今国内文人以笔为刃,是政斗中推动流言拨弄人心最好用的一柄利刃,时常搞一些文人雅士聚餐会,自当自己是“社会的柱子”,也是如今南京打压最盛的一支队伍,故而斯应也无论如何不肯他学文。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关心国是,偶尔“不识时务”,做事不管不顾的老顽固?去年南京政府月刊打压《新月》,他竟写檄文去政府月刊,指责蒋“无知无识、软弱无能”;幸而杂志社友人看到,忙将信截下来同她商量办法。因为两人都深知斯应是个而立之年的叛逆中年人,将信中批驳话语都删了去,只留得一篇充斥着绝妙好词的文言文兵家学说佳作,这才没酿成大祸。   斯太太捂嘴笑道:“林家老爷即便将女儿从家谱除名,都不肯让她嫁你儿子。那你打算要怎么办?”   斯应沉声不答。   “要不拍个电报去问一问林老爷的意思?”   “不用了。”   “为何?”   “如今他已在返航回沪的船上。稍等些时日,便将他请来问上一问。”   斯太太又朝楼上 看一眼,“若最后意思不如老大意呢?”   “他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如意。这个儿子,关的住人关不住心,”斯应眼都不抬,喝口茶说,“不信你上楼去看一看他还在不在家里头。”   斯太太纳罕,走上楼去推开言桑房门,窗户大开着,风呼呼往里吹,吹得屋里书页乱七八糟,哪里还有人在?   斯应盯着沙发上正襟危坐的小言柏,严肃着脸说:“以后可不能这么教你了。人还是得心思活络些好。”   ——   许小姐那晚过来的时候,一开始小孩儿怎么都不肯回答她任何问题。许小姐倒也不急,耐着性子想了一阵才说:“一定是病了才不肯讲话,我带他去医院看一看就好了。”旋即拉着小孩儿就走,嘴里说:“走,上医院去看一看。”   听到“医院”两个字,小孩儿立马警惕的往楚望背后缩。许小姐再逼问一句,他立马嚎啕大哭起来。两人相视一眼,许小姐趁热打铁的追问几句话,他都连挂泪珠,乖巧的一一回答了。   楚望明白,像许小姐这类人,心里自有自己的忍耐决断。虽然偏激了一些,但有时候偏激也有偏激的好处。   许小姐说:“地址是问出来了,不过现在不方便讲。改天我托人去那里打探一下,他们都是专业受训的,不出意外,这周就能将个中详情探听清楚。你只需在家等着,我叫人将资料亲自给你送过来。”   她点点头。   “虽讲不了国语与上海话,竟然也能听懂一些,想来也有一点语境。不过应该不是父母亲教的,”许小姐拍拍小孩子的头,“那他怎么办?”   楚望知道许小姐意思,回答道,“就留在我这里。”   许小姐微微愣了愣,答道:“你……好的。”   往后几日都在家等许小姐消息。她去研究院时,便将他反锁家中,以免出什么岔子。头一遭回来,便发现家里仿佛山匪进村一样,从厨房到卧室,甚至包括谢择益房间,餐巾纸与写字的纸都扯得乱糟糟四处都是。一开始她还以为有人闯进来过,仔细观察,却发现是屋里这个顽皮小男孩作祟。   她也是个五体不勤的,况且从研究院回来也累得半死,索性由着他去。只阿妈来时吓了一跳,直呼“小姐,家里遭贼了?”帮着收拾过一回,后来也就作罢,毕竟她只负责做饭,主人也没支给她做家务的工钱。   谢择益那天,她第一眼是在研究院见到的他。有他在,佐久间也说不好是收敛了,还是更放肆了;虽不找她聊些有的没的了,却格外喜欢远远的注视着,每一次她觉得似乎被暗中观察,一转眼,总能对上佐久间的视线。   不过大家忙各自的事情,一直到晚上她才同谢择益说上一句话。上了车,谢择益却难得没有多讲话,一反常态、一言不发的往家开去。   和他在一起时难得这么尴尬,一时间她几乎难以相信这个是前些天在越洋电话里调戏她的那个谢择益。一路开出去好远,她有点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谢先生,你还好吧?”   谢择益却没有回答。   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像梦游中人恍然从睡梦中惊醒,先是“啊?”了一声,而后又“嗯”了一声。   她笑道:“已经停电了,开车这么心不在焉,当心撞到过路人。”   “已经停电了么?”   “是啊。你在想什么?”   “噢。那么今晚月色很好,你也觉得是不是?”   “什么?”   谢择益仍旧一言不发的开着车,不回答她,也不看她。过了好久,才突然又问道:“三小姐,我还能陪你多久?”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愣神间,车猛的停下,原是已经到家了。   停电时,电梯也开不了。   两人抹黑从楼道上去,经过二楼时,郑太太听到声响,举着蜡烛出来抱怨道:“谢先生可算回来了。最近两天怎么回事的哟,一天到晚并并蹦蹦的响,实在吵得不得了……不是我要怪罪,实在担心,林小姐出门时锁好门了没?这栋楼户户都通着,可不要遭贼了才是。”   谢择益今天难得笑道:“远房侄子最近住这里。毕竟广东人,亲戚不少,郑太太请多担待些……对了,郑太太爱吃丁记面包是不是?改天去订时,请他们每日也给郑太太订些过来。”   楚望一愣,烛光里抬头去看谢择益。   郑太太乐呵呵的笑时,手里头的烛光也跟着她一道乱晃,“哪里哪里,自然要多担待些……谢先生太客气了。我就是听见声响知道你们回来了,替你们照着点路,看得清么?”   谢过郑太太,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一开门,见了屋里惨状,谢择益倒也不算吃惊。小孩儿玩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弯腰收拾一点地方让她落脚,她站进去以后说:“我不知上哪里去请人来打扫。”   “不要紧,我会做。”   想了想,她又颇为抱歉的说道:“咖啡机又被我弄坏了。”   他仍旧说:“不要紧。”   她低着头,“房门的门轴,烧水的炉子……”   等她不说话了以后,他微笑着又问道:“还有什么?一口气讲完。”   “还有连接楼下门房的铃。来人时,原本揿一下就不再响了。突然有一次怎么揿都不行,只响个不停,跟夜半惊魂似的……”   她一说完,头顶的铃铛铃铃铃的响了起来。两人都盯着铃铛瞧,可不是夜半惊魂似的吗?   一揿,铃声仍旧响着,门房的声音经由上电池的扩音器传来:“林小姐,楼下有人请您下去一趟,说是有礼物送到请您签收。”   她咦了一声,“这么晚来?会是什么。”   谢择益盯着她看,不说话。   她也盯着谢择益,有些担忧。   隔了好一会儿,谢择益才轻声说道:“自己下去吧,没事的。”   看着谢择益的神情,突然莫名就安心下来。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等等,”他寻出一支烛台,用火机点亮递给她,“需要我的话,再揿铃叫我。”   “嗯。”   秉着烛恍恍惚惚下了楼,满头满脑都是谢择益看见小孩子时了然于心的神情。为什么他会知道?他与救下来的纺纱厂小孩子有什么关系?   她隔着大衣袋摸了摸枪。   他在盘算些什么?   下了楼来,黑洞洞的大堂里,只有门口门房玻璃罩的小天地里点着烛。她走近前去问:“请问找我的人在哪里?”   门房朝电梯一侧努努嘴。   她举着烛台走近前去。电梯一侧有一面全身镜,昏暗烛光下,镜子里头她的身影似乎正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她本该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线裙,毛线裙外是深玫瑰红细呢大衣,灰色丝袜下套着一双棕色圆头系带小皮鞋;   她最近两年抽了些个头,从十三岁时将将一米五的个头,足长了十余公分。   但却没有镜子里的影子那么高。   走近一些,才发现那个影子不是在镜子里,而是立在镜子外头;远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故而着一件长过膝盖的深灰色大衣也十分顺眼;即便在昏暗灯光下,镜子外头那人皮肤也极为细腻,眼睛也是明亮的,直跟着烛光摇曳,仿佛眼睛里也落了点烛影星斑。   一见她走近,那人眼睛便微微眯起来,笑意渐浓。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是斯,是谢。从来都是,从头到尾都是,在我写下第一个字时就是,没有改变过。我的写作意图从头到位都非常明显。毛细血管那个段子为什么会是把谢排除在外?为了排除他我渲染那么美一个场景做什么?我从始至终都最爱这个人物,也最爱损他,从他出场开始每一个场景都精心设计过,怎么可能排除他。 斯的人设也从未变过。从海外带熊归国的是他,私立中学的乖宝宝是他,在父亲面前既敬畏又叛逆的也是他。他有他的缺点也有他的弱,并不是什么弱受,而是他如今就这样。期待他这两年有什么惊天大变化的你们失望了,你要是觉得接受不了就请弃吧,咱们不互相膈应了。要看他强势起来,很快,但是在女主面前是没有机会了。   ☆、〇二〇 夜十二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他手比在下嘴唇的高度上, 两手比划一段距离, 笑着说:“长高许多了。”   又躬身来端详她,突然凑近, 她睫毛颤了颤, 倒也淡定的由着他看;只不过将烛台拿远了些,免得烧着他头发。   “变了好多。”过了好半晌, 突然下了结论。不知是看到她的脸, 还是看到她有点淡漠的眼神,“有些不大认得出了。”   “也两年了。你却没怎么变。”   “你都不看我,怎么知道我没变?”   她将烛台举高, 在他脸前晃了晃,说:“现在看了, 确实没变。”   言桑笑了, 伸手想捏捏她的鼻子。她察觉到那个动作,动作敏捷的后退一步。   他手僵在半空。瞥到那门房在暗处好奇的打量,像只老鼠似的, 小小的眼睛在亮。   他只好泄气的笑了笑,将手背在身后。   “怎么这么晚来了?”   “一到码头上便想先来找你,突然出了点意外,所以这时候才来。”   “怎么过来的?”   他又笑了, “还能怎么过来?走过来的。”   “……太晚了。这里是法律当摆设的上海,不是重人情的牛津。”   他眯着眼睛看她:“你怎么知道牛津人情味重?”   “……”她沉默一阵,才发觉自己失言,“书上看来的。”   “为什么人专诚研究的牛津么?”眼神渐渐眯出笑意。   她叹口气, “斯伯父不让你来找我的,对吧?”   “当初叫我娶你的也是他。”   “他有他的为难处,你得多体谅些。若是让他知道你不顾安危的半夜偷跑出来,仍是要怪罪到我头上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是我莽撞了。我这就回去,不叫你为难。”   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顿了顿,她又说:“谢先生也许也要走了。我叫他送你。”   他顺着黑暗台阶往上一看,一愣,说道:“他……他与你住一起?”   她答道:“他在租界做巡警,我孤身一人在上海,姑母叫他多照料着我。”   他点点头,“嗯。”   “多少人因男女之间稍多一点接触,便凭借自己肮脏想象,添油加醋妄加猜疑误解。”   他突然慌了一下:“我并没有。我始终相信你。只要你解释了,无条件信任。”   “我不是在说你,”她看了一眼旁边面红耳赤的门房,又说:“可是如果是我在撒谎呢?你了解我么。”   “你是我生命里极重要的人。父亲,弟弟,生母……甚至我父亲说,日后成家,你于我而言是要重于他的。没有什么更加重要了。”他急于剖白,有些慌张,“你明白么?”   “你将我看得这样重要,但倘若我不值得呢?我不理解你,伤你,污名在外使你难堪,枉顾你的信任;一再一再做触犯你底线的事,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你要将我怎么办?”   他有些无措,“我应该接受的不就是你的全部吗?”   她说:“可是我是谁?假如当初没有婚约在,我与你再好不过是稍有一点交情在的世家兄妹,甚至一辈子各自婚姻嫁娶,说不上几句话。这两年我们之间的交集,无非就是几封书信罢了。世上有那么多与你交情更甚的人,我凭什么值得你托付全部信任?”   “可是……”他有些难以相信,“你就是你啊,十五岁起,我就知道要与我携手一生的人。”   “你了解我么?假如我真的如旁人所说与别的人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但我此刻欺骗你。你要怎么自处?”讲到激动处,她整个人嘴唇都有些发干。抿了抿,她说,“斯先生,请再好好想一想。”   见他沉默的立在那里,她又说,“请回吧。”   他愣愣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的掉头要走。   看到那个背影,突然又有些于心不忍,两步上前叫住他,“斯先生。”   他回头来盯着她。   话到嘴边,她只能说,“今天太晚了。改天白天若你再来,请一定到楼上坐一坐。”   他勉强笑了笑,点点头,掉头便走。   她盯着那个背影远远看了好久。   他没变,仍旧是那个少年,丝毫不曾更改。   可是在她眼里,却将他一生阅尽。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认定一人至死不改的;无数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的,不被理解的,孤独的,求人理解的;失意的落魄的,颠沛的痴狂的;哭泣的狂笑的……   在西伯利亚的漫漫雪夜里终于卧轨自杀的。   陨落的。   而今他仍在笑,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都还来得及。   ——   秉烛往楼上去,穿堂风本就有些大,烛台突然的灭了。立在二楼却已能感受到点灯光,往上一望,三楼有人敞开大门,里头洋油灯光敞了出来,从高处流淌了下来;就这么爬着台阶倒也不吃力。   近了三层,竟是谢择益立在门外,手里执着支洋油灯。   她说:“多谢你。”   谢择益却说:“没事,原是因我一人呆着时易怕黑多一些,也不是专诚为你。”   虽是为她开脱,这么一讲,进了屋后,她反倒更愧疚了。屋里一应拾掇得赶紧整洁,和他走时没多大区别。   原以为谢择益会随意问两句楼下的事,没想他一句也没多嘴。等她进了屋去,合拢门便要离开。她却下意识伸手去挡门,两人一内一外,隔着一条容一人通过的门缝,都愣住了。   谢择益道:“怎么?”   为什么你人这么好?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但又觉得像是年轻女孩子仗着有一点姿色就沾沾自喜似的。他对她似乎是有点好感的,能感觉到;也许也是因为葛太太托付过,格外留心了些,但有一点好太过了。   无功不受禄。这样受着,总不太踏实。   能回报什么呢?他好像什么都不缺。   一边想着,隔着门缝,就这么目光游离的停在谢择益脸上。   里头有光,他手里也有支洋油灯。她仰着脑袋,眼里影影瞳瞳的将他映了出来,眼神又有些失焦。若不是一早知道她时常不知为什么事就走了神,便也要以为是在向他索吻一般。   他强忍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拳头死死抵着门框。   脸上仍旧淡淡笑道:“还有一条,想听吗?”   “什么?”眼睛又亮了些。   “怕你。”   她回想了一下,突然发现他似乎在变着法子骂她是狗,瞬间隔着门缝要一脚踹出去。哪知谢择益眼疾手快,飞也似的将门合拢。她一脚踢门上,砰的一声,痛得整个人弯下腰去。   隔着门也能听到谢择益在外头笑。   笑了会儿,似乎心里过意不去,小声问:“疼么?”   她气得不行:“你试试?”   那头又笑了一声。旋即叩响门,说,“记得将门窗锁好。”   她应了声,“知道了。”   她又在门口等了阵,外头却没动静了。   谢择益下楼去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汗。福开森路悠长黑暗的楼道仿佛真的容易让人失去自制力,在看到那个明亮的眼神时,几乎便要克制不住将她从屋里拽出来将她压在门板上吻到喘不过气。   怎么不怕她?   在她面前,竟不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个登徒子。   ——   虽说请言桑“改日白天再来”,她也没什么机会能白天呆在家里。   研究院的锅炉虽是一边建造,一边设计。到这时,炉体也已基本确定:最终直径为二十六英尺,控制反应开启的镉棒也因此长二十六英尺;最终为圆球外形,顶部为平台状,重一千四百吨,总计五十二吨金属铀和氧化铀,共五十七层相互交叠的石墨层与嵌入铀块。   建造完成时,正好五周,三月二十七日。   明治维新后,日本受欧洲影响深重,因此对重大事件的仪式感也极强。因此锅炉虽建完,但正是启动仪式却定在五天以后,四月一日的早晨九点。   日本人还专诚为此在四月一日晚准备了一场盛大晚宴,打着“日中英三国友好科学研究合作”为旗号,邀请租界内外学术、交际和军队众多名人。   再次检查完“锅炉”各项数据,楚望头也不抬的对前来贺喜的佐久间说:“实验不确定性太多,周五一早也未必能真的成功。倘若失败了,谁有心情去参加晚宴?”   佐久间挑着眉毛说:“截止周五正好为期六周。当初信誓旦旦说六周一定完成的,可不是我哦。”   楚望也挑着眉毛,斜睨着笑看佐久间。   “日本推出租界及工部局的协议已经签下。若不成功,你要怎么为你的祖国请罪?”   “你们对我不怎么有信心,又太过有信心。好像这周五一定能成功,在今日建成到周五之间,不留给我任何试启动和调试的机会。你们到底是对什么有信心?”   佐久间笑容渐渐消失了一阵。过了一会儿,裂开嘴,复又笑得更加灿烂。   日本不会轻易放弃中国这片土地。   假如她真的失败了,他们能撕票得更加理直气壮,她一直都知道。   虽然象征性的经过长达五周的实验建造试算,但是她心里一直都有一个背诵牢靠的标准答案。这个答案已经成功运行完成过,是没有差错的。   但是当她站在锅炉顶端平台上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关乎国家安危与无数人性命存亡;倘若有半点差错,远非以死谢罪可以弥补。   等研究院旁人都走了,她仍旧坐在实验平台上复核运算草稿,以确保没有半点差池。   三月二十七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这辈子将永远只记得上海慢反应堆搭建,及五天以后的第一次试运行。   眼前有这件事在,谁还会记得几个月前,曾有人专诚告诉过她,三月二十七日,将有一艘从法国驶来的邮轮,缓缓停靠黄浦江边。   ——   听说斯大公子从欧洲返沪,邀请函雪片似的从北平与上海各报社寄往斯公馆,信件竟比斯应的还要多。   斯太太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了,老爷。”   斯应哼笑一声,“你也不看看外头那些报纸是怎么不留情面的批驳他的。外头信箱里的信里,十封里能有七八封说他‘国外土地养不出中国文人’。”   斯太太说:“我看到了这类话了。读到之后,他不是立马就发表了一篇用典极冠冕贴切、集尽好词妙句的文言《地府众生》去讽刺这些说教派么?”   “还有人说他‘如今山河破碎寥落,文人文字也当针砭时弊,而不该为一己私利,过多写这些过于娱乐化的商业小说’。”   斯太太在自己收罗的杂志里找到一篇,抿嘴笑着递给斯应:“看,这是什么?”   斯应定神一看,原是一家报纸刊载了一篇他用英文写就的一篇讽刺军阀混战祸国殃民的激昂文章。文章最末题注:一九二四年斯言桑于北平。   那时他不过十五岁。   斯应教子虽常故作刻板严肃,见儿子这么有出息,不由嘴边也挂上一丝不经意的笑。   斯太太趁热打铁:“他也大了,有自己的见解主张。若他正喜欢写字作文章,那便随他去吧?”   斯应收敛起笑,“不过刚学会写几个字罢了,能有什么出息!”说罢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来,递给斯太太道:“《语丝》与《现代人物》领军人物,也是谴责他风头最盛的刊物编辑。如今来信请他去沪上大饭店‘聚餐会’。他若去了,少不得是一场风头一边倒的鸿门宴。若不去,他日后光靠写文章,也休想在中国有一席之地。若他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喜欢干什么都随他去,老斯家也不是养不起一张吃饭的嘴。可斯林两家有约在先,他不光是我一家的儿子,也可能是林家宝贝女儿唯一能倚靠的丈夫。不论如今林兄作何想法,我都得对林家有个交代。”   斯太太有些困惑:“不是登报除了婚约么?”   “斯家不能失去林家,林家也不能失去斯家。婚约只是个由头,与三小姐婚约虽罢了,不过依我看,林兄兴许有别的想法。”   斯太太纳闷:“林老爷是想……”   “许多年前去绍兴路上,我见他话语上虽觉的是心疼三姑娘年少,实则,似乎更是有意要将二姑娘许给言桑。登报毁约,不知个中隐情是否与此有关。”   斯太太眼神一亮:“林家的船几时到沪?”   “今日。”   “那么能否请我自作主张的致信一封,邀请三小姐与二小姐,在‘聚餐会’当天同去沪上饭店,订下隔壁雅座,一同旁听一回这鸿门宴?”   斯应盯着太太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大明白。   “若他能为自己博得一席之地,便由着他从文,你也答应我,自此不再干预他;若他不能胜任这一行,让两位小姐瞧瞧见过他最失意落魄的时候,兴许也能明白他不是良配。若他愿意为谁弃文从理,那也是他自己的主意;若他仍旧固执己见,也许仍能有一人肯与他同甘共苦相伴终老,也许斯、林两家婚约就此作罢,各自心知肚明,也没有太多怨恨负担。”   斯应眼睛一亮,大加赞赏,即刻点头应允,拿来纸笔,修书一封,请人递去隔壁林宅。   ——   一辆别克后跟着几辆行李接驳车,缓缓驶入公共租界,停在林宅门口。   林家主人一别两年,家宅闲置,都交由绍兴带过来的老管家打点照料。   别克车门打开,林俞先从副驾驶室走下来。从前他爱穿中式褂袍,只因曾留学日本学习军政;当年留日派归国后大多为官,故而留日派也称为“官派”。意气风发、仕途顺畅的官派大老爷都时兴这种细缎褂子,大约是个吉兆,穿着似乎也能图个好兆头似的。   而今去欧洲几年,有了心爱的夫人替他打点料理生活,每日替他熨帖衬衫西服,自此也能将留学欧美人士的西装领带穿的得体潇洒,便也将那一式十余份的褂袍抛诸脑后。   欧洲水不好,喝了两年,他头发掉秃了一些,在头顶秃出一个尖,越发显出些鼠相。若是从前是只瘦马,而今则是些吃多了牛肉、脸孔发红的胖鼠。   他对如今面貌一开始有些不大满意,但挡不住他爱妻说:“鼠相可是主贵的。”这话比什么听了都顺耳。每每照镜子,他对自己的面貌也越发喜欢起来,似乎真觉得能“贵”。   他面带笑容,十分绅士体贴的将别克后车门拉开。里头先钻出个举止优雅、面容清丽的女子。她久未踏上祖国大地,见那前几日下了雨而攒了淤泥的脏污地面,抱怨道:“国人的确不大讲究卫生。”   她拎着长风衣下摆小心翼翼找寻干净些的地面下了车。她在船上吐了好几日,比在欧洲时瘦了一些,脸色也苍白了;不过她最近正在节食,这正是她想要的,反倒为自己的一点消瘦苍白而沾沾自喜。   父亲拉开另一侧车门去请爱妻下车时,允焉正巧见到管家手中拿着两封信。得了父亲应允,她上前去接过信。   迫不及待撕开一封署名“林兄谨启”,落款“斯”的信,飞速浏览读完,她眼睛微亮,脸带笑意的说:“妈!爸!斯太太请我明天去沪上大饭店……”   车里那夫人笑道:“重点不是斯太太,是斯少爷吧?在欧洲也成天斯少爷斯少爷,耳朵都起茧子了。如今回了国,旁人也知道你讲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可不敢再这样。”   她眨眨眼,笑着继续拆第二封。   刚读两行字,她整个一僵,嘴唇发白的喊道:“爸爸!”   一位深湖蓝色旗袍外披黑大氅、光溜溜小腿与脚踝下踩着一双尖高跟皮鞋的女士下了车来,嗔怪着问:“说了多少次,女孩子要优雅矜持,遇事不要大惊小怪。说了你多少次了。怎么了?”   她咽了口唾沫,将信递到林俞手中。   林俞胸有成竹的接过信,看了几行时,不禁也神情一变。   那是一封物件描述极为细致、追查长达十七八年之久;处心积虑,要让他倾家荡产的律师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我试图写个大气女主,但是失败了? 大气???哪里大气了???明显是个有强烈个人意志,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因此在某些方面缺根筋,对不擅长的东西会假装自己非常不在行的懒惰人来疯吗?   ☆、〇二一 夜一三   周太太听闻, 跨出别克。   她中等身高, 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五官平淡, 却因脸小, 加之妆容得当,故而小而精致;脸上因在越南那几年的热带日晒落了点子斑, 也因此比寻常江南妇人黑一些, 似乎更趋近于东南亚女人;那神态里的婉转,又是十足十掺杂了欧洲田园风光的,是走了味的江南风情。两篇薄薄红嘴唇里, 牙齿粒粒洁白,一笑, 露出整齐的一排。这笑容弧度也是精心修饰过的, 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美人一笑,眼角嘴边都是不怀好意的褶子。   她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从林俞手中接过信, 一看,笑一声:“早知道她有这一遭,难怪汇丰银行的钱汇不过去,果真她叫人暗中做了手脚。哼, 竟是在这里等着我们。”   远在越南时,她就试图将林俞的钱财与贵重首饰存入越南的法国南洋商行。洋行的法国人却告知她:她不具备这项权利。她没有名分,他在越南的所有户籍、存款,她都没有决定与支配权, 每个月,她只能从银行支取两法郎。   她当然明白是谁的手段。所以等那人一死,林俞将她辗转送到法国。她试着将那笔款项从南洋商行转到瑞士银行,几乎每一次都会出些手续问题;几月前,她却收到一个更大的噩耗:这笔款项因为种种原因被冻结,需要她本人返回越南或中国亲笔签字。   那时她就留了个心眼。   留学日本时,她便与乔太太私教甚笃。林家众多产业账务琐事,一都是由她与乔太太商议。其中牵扯众多,故而即便两人多年未见,也仍旧维持着密切于这世间大部分情谊的“友情”。家中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第一个致电报给她。   收到乔太太告知她那封三小姐与教授之间传闻的电报时,她几乎是欣喜如狂的。因为她多年的心结,可能就要因此解开。   故而她毫不犹豫替丈夫做主,拍电报去上海最大的日报,刊载了那一则布告。   三小姐绝不能从家谱除名。只要她还在林家一日,香港那女人就不敢妄动林家;否则她定不肯善罢甘休。   三小姐必须要做林家的女儿,而且要让她一辈子只能做林家闺女。   拍了那则电报,除了她跟斯家婚约,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肯要她?   到时候不论谁打那笔钱的主意,她只需说:“这是三姑娘生母的财产,是照嫁给当初北平斯家的规格准备的,我看哪个狼子野心的敢妄动三姑娘的嫁妆?”   还能有哪户人家,家产势力雄厚过当初那个斯家的,肯娶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闺女?   林家也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姑娘,再不济,一个独身姑娘要过生活,总差不过闸北区难民。   即便随随便便嫁了,那时嫁妆几钱,又是两说。   她总不至于敢自己发文,表明要与家里父亲兄姐断绝关系罢!   周氏见葛太太似乎正中她下怀,便将女儿揽到怀里,“慌什么慌?”   尔后凑在林俞耳边,笑着说了两句话,算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他脸上云开雨霁,立马叫管家照他说的往香港去拍电报。   ——   读完电报电报,葛太太乐了好长时间。蜜秋在一旁替她剥了一粒粒葡萄,皱着眉劝道,“太太别笑太过,仔细着长笑纹!”   “你不说我都忘了,”葛太太嘴上说着,仍旧笑得极开心,仿佛是有个小孩儿顽皮捣蛋,弄巧成拙了似的,惹的她开怀大笑的念着那封试图四两拨千金的电报纸,“先夫人的嫁妆,自然留着嫁女儿用的;当初是照着嫁给北平第一斯家长子的规格气派备的这份妆奁,婚约不在了,钱仍留着等她嫁下一户人家……哎哟这周氏,多年不见,手段真是叫人可乐。”   蜜秋忿忿道,“打定主意要绑着姑娘为由守着先夫人的嫁妆,也是够无耻的。我们姑娘优雅漂亮,整个香港也挑不出几个比她出挑的。笑话,当真以为我们姑娘因那纸新闻嫁不了人了?   葛太太笑了一会儿,接着说,“嫁妆钱银物什首饰,七七八八,也这么多年了,即便找线索,也再难凑齐那个数。律师同我讲时,那些小东西也就算了,当放他一码。如今给我来这个……鹌鹑蛋给国外麻雀孵出来,真以为能一飞冲天了?不过就能扑腾那么两下子翅膀。我这就叫她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   她吃着一粒葡萄,拿了笔来要写回电的内容,这会儿电话响了。穗细去接,说是蒋先生受了上海杜先生邀约去周五的宴会,下午打麻将她就不来了。   “替我跟她讲:‘请蒋先生去宴会,你个没名没姓的跑去做什么?’”   穗细笑着回了这句过去,过了会儿听那头讲完,更加笑得直不起腰来,说道:“谢小姐说:‘我是去造福上海社交圈的。这举国上下大小宴会都不能没了我,不然,找谁来艳压群芳呢?’”   葛太太啐了一口,“还艳压群芳呢,别整个丢了我们香港社会的颜面。”   匆匆写完几个字,便唤了亨利先生来,叫他拍个电报去上海。   递过一张纸去:“照这个给林公馆回过去。”又漫不经心的吃着葡萄:“我看你们谁比较着急。”   亨利先生低头一看,那张纸上写着:“你发来这纸电报我就留作凭据了。若是林家闺女未来夫家家产势力雄厚过当初斯家,妆奁又当是个什么数?”   ——   电报送到林公馆时,周氏正叫了裁缝来给女儿制新衣。与他们同船回来还有一些英、法中学小姐与留学生,其中大多数都是家世背景拔尖儿的。到了上海,自然有不少上等交际场所要辗转托人来请。   在欧洲时,她隔三差五便请裁缝上门给女儿制衣,都是些欧洲名媛时兴的款式;回了上海,新潮的、贴身的旗袍更是必不可少。   她拿着电报坐在远处看。读完以后,一刻不停的嗤笑起来:“比当初斯家还要拔尖儿的人家?娶她作媳妇?看上她那一点了?笑话。”   不远处,女儿着了一件贴身睡袍在昏暗灯光底下舒展胳膊,由裁缝给她丈量身材尺寸。不过初具了从少女到女人的之初的雏形,睡袍底下的身段却跟水似的,是流动的。同样流动的还有女儿的笑容与神态,带着一点东方的诗意美好;也就只有她,在欧洲这两年,不论是在巴黎,还是随父亲游历英国、比利时、德国……不知被多少留学海外的、声明大噪的有位青年人追求过;却无一例外遭受到拒绝。有人曾为她心碎,有人锲而不舍;数不胜数的年轻炽热的心被她践踏足下,甚至也有人愿意为她去死。   只有她的允焉才配的起这样的喜爱。她是给男人宠坏了的,以至于她的母亲,周氏,也被女儿的追求者们宠坏了,总认为那位不甚有名的郑亦民才子身家学识都太过小气了些,远远配不起允焉。这两年没怎么与郑家通过话,郑家似乎也拍过电报来辗转的问过,这儿时婚约,是否作罢了?   这两年没听到郑少爷什么消息。假使真是出落成了个人才,弃之又着实可惜。便就只回电报说:事情重大,望能回国当面再议。   就这么拖到了现在。   若非女儿自小恋慕着隔壁斯家的大小爷,近年来,她连斯家也是看不上的。   虽说那小子这两年出了名,她也看过那本名为《欧洲情书》的处女作,总觉得像是讽刺着什么人,连带她脸上也觉得有些讪讪的。斯少爷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在为谁打抱不平?斯林两家这样交好的关系,斯太太也是他父亲的继室,总不好这样不给父亲情面。这样想着,她气也顺了些,便当是个巧合罢了,再不管了。   每每与别的阔太太们打牌,说起那位“斯少爷”,她总说:“哎,总归允焉喜欢,我也拿这孩子没什么办法。”谁叫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偏就愿意宠她呢?   斯家嫁是能嫁,在她这个挑剔的母亲眼里,总觉得不是良配。能好过斯家的,除了允焉,谁还能嫁?   那位三姑娘?笑死个人了。   但那纸电报里头的口气,又像是有些成竹在胸的样子。万一真的有什么人家看走了眼,肯将她娶过门呢?   这样想着,她心里越发有些不安生。   正巧下午斯太太过来,极为委婉的表示,也想要请三小姐同去沪上大饭店。她与允焉立马就答应了下来。   允焉笑着说:“正巧两年没见到三妹妹了,也不知道给我来封信寄个照片,都快记不得她什么模样了。”   这话一边告状一边卖乖,听得周氏心里一阵高兴。   当下她便与斯太太辗转打听到楚望住址。乘了斯家车前去福开森路,下了车,两位太太在楼下查看信箱地址,犹豫着要不要揿铃时,一位英国军官上尉提着两口袋新鲜食材回来。见状,极礼貌的问道:“是否找林三小姐?”   “是的。”   “她现在不在。不过如果要转交什么东西,或者转告什么话,我也许可以效劳。”   周氏没忍住脱口而出:“请问……你是她……与她相熟吗?”   “我受她姑母所托,她在上海将她照料着。”   “哦……”   周氏其实更想等那军官开口请她二人上去楼上坐着等,这样更方便她窥探她一些生活细节。不料僵等许久,那军官只沉着脸看人,再没更多话讲。   倒是斯太太率先递上地址请帖,“帮我转交给她,麻烦了。”   “无事。”   吃了闭门羹,周氏随斯太太上了车。气恼了一阵,总结道:“果真白华,真正英国人哪里这么没礼貌?”   又说:“托人照料,找个大男人,即便是警察,随随便便出入女孩儿房间,总归不妥当。”   斯太太只略点点头,笑而不言。   等到了家,周氏越发拿不定主意。忙叫人去拍一封电报给乔太太,电报里讲了那纸律师函,去电报的内容、回复电报的内容及今日在福开森路所见所想……十足十上白个字,实在所费不赀。   乔太太电报内容却只一句话:“租界英国巡官模样?”   对于乔太太的抓不住重点,她本有些疑惑。仔细思虑一阵,便觉得她也许有些什么另辟蹊径的独特想法,便照着自己对那上尉的映像回了电报过去:“肤白,大高个,英俊,带广东腔,是名上尉。”   ☆、〇二二 夜一四   乔太太拿到电报纸立马就有些坐不住了。综合起五个形容词, 除了谢鸿那个杀千刀的儿子, 这世上再没旁人。   谢家是个什么光景?这得从谢择益他祖父谢勋说起。谢勋的发迹离不开两样东西:鸦片,和逃税。税逃的自然是英国人的税, 还逃得英国人心服口服, 只因鸦片战争后三年英国人入驻上海县,谢勋帮了巴富尔天大的忙。对英国人而言, 他简直是颗摇钱树。巴富尔与他都看上了当初外滩那片滩涂, 他比巴富尔更清楚买下这片地会有多么巨大利润,却将机会拱手让给巴富尔,转而在两年后, 在上海开设逊氏洋行,主要业务是对华影业和鸦片贸易。他被英国一户犹太家庭所收养, 在剑桥大学受过教育。之所以留在东方而不愿回英国本土, 只是因为他不肯听到类似于“是帝国出了一把大力帮助他的家庭挣到这么大一笔钱”。听说向英国纳税将收取他近半数收入时,他将他的公司都记到他的儿子——谢择益的父亲谢鸿名下,并将公司都搬到香港, 而将财产都留在了上海。谢勋去后,谢鸿在谢勋的巨额产业上进一步发迹:在东方影业初盛时,极有远见的投资了多家上海电影公司;在影业捞了大笔钱财,见油水不够丰厚时, 及时抽手,先后投资美国丝袜行业、一次次在上海购买地皮、盖房、开银行、办商号、经营舞厅……   他做人妙就妙在,偷漏了帝国这么多税款,帝国还心甘情愿的为他授了爵士。谢鸿爵士个头不高, 左脚有点跛,走路一瘸一拐;外人都称:他是给他口袋里的钱压跛的。他不露富,和他的为人一样:讲话也和和气气的,实际上狠辣在骨子里。故而在香港地界上,连港督都要敬他三分;外头人半带敬畏半带戏谑的称他为——南太平洋总督。   数家中资产多少,整个太平洋英殖民地区除了他老谢家,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假如要做谢家的新娘子,没个能与之匹配的嫁妆,成婚之后不知道该怎么给他那七八房太太小姐们取笑;也不知得给外头落多少把柄。   如果谢家真要让三姑娘过门,周氏夸下海口要替她包办嫁妆,到时候倾家荡产个多少回都不够数的。   不过,娶她?怎么可能的事。   乔太太哼哼笑两声。   当初玛玲二八芳华,已出落得在香港也是一等一的标致;她乔家家产丰厚,也清清白白这么个女儿,谢鸿都断不肯让自己独生子娶她。怎么可能娶这么个污名在外、背后也没个依傍的闺女?   当天下午她便致电请了三位密友来家里打牌。其中不乏与谢家几位姨太太交往颇多的,席间,乔太太便向她们打听道:“听说谢鸿要给他宝贝儿子说亲事,有没有这回事?”   有一位与弥雅她生母、谢鸿六姨太太相交甚好的太太说道:“六姨太说,弥雅那鬼精灵,见他父子不睦许久,似乎在计划撮合她哥哥与上海一位姑娘;正巧那姑娘与葛太有点交情,便想沾葛太光,让葛太两边说和。”   香港地界上的女眷没几个与葛太无人情往来,爱说道她,说起她是也没有不带着三分敬畏的。即便明知道乔太太与她有点陈年旧恨,乔太也只敢背后吱两声。近两年来渐渐背后都不敢吱声了,那些个太太们也都不忌讳在她面前提葛太。   另外几位太太听闻,不免感叹道:“哎哟,谢鸿那么挑剔,恨不能给她儿子挑个仙女。能明媒正娶嫁给谢择益,这姑娘怕不是济世菩萨脱身转世。”   一下午话题都绕着谢家。乔太太输了上百港元,抬三家,几乎要坐不住。三位太太尽兴而归,热络络的约乔太太改天再聚。   送三位太太一走,乔太太一阵一阵的发晕,脑袋里一遍一遍的算着:要是她真给谢家作了媳妇儿,得逼林家给她备多少妆奁?到时候若拿不够数,葛太太将周氏那纸电报拿出来同林家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林家是一定会牵连到她的。   不,这是绝对不行的。   这样想着,她几乎坐不住。光是坐在沙发里算一笔粗账,便已使得她大口喘息,大汗淋漓。几次从沙发里支起身子,险些都失败了。她唤来赵妈将她扶至电话机旁,颤抖着拨通黄宅号码,打电话将玛玲叫了回来,将周氏与六姨太太说的话,及个中厉害关系一应讲了一遍。   乔玛玲听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讪讪笑道:“妈,你讲这些给我听做什么,叫我知道我还比不过一个坏了名声的小姑娘?”   乔太太道:“你也明白,她比起你,她有那点好处能让谢鸿他儿子看得上的?这时间里,我仔细想了想。这男人啊,都最记得第一次恋爱。他能喜欢她,还能不喜欢你?还不是记得你从前种种好处,念念不忘罢了。她好歹是你表妹,见了她,也觉得跟你有几分肖似,能使他怀念着罢了。”   乔太太会讲这话,也是给逼急了。但若说不念着第一次恋爱,也不尽然。至少在乔玛玲自己身上是应验了——这几年婚姻不顺,如今黄马克虽将外头断了干净,她心里却生了芥蒂;两人没了最初的新鲜,渐渐有了一些同床异梦的意思。加之她怀上过一次——又掉了。医生说是给气的,叫她好生养着。但也因医生这句话,即便日后黄马克待她再好,每每想起那块血块,她心里总毛毛刺刺的,对黄马克再热不起来了。   每每这时,她往往会想起从前的种种好来。当初要是她真狠得下心来,穷一些,在外漂泊着吃点苦,有个疼爱自己的人在,总好过现在什么都是冷冷的,从肌肤冷到骨髓里,前头看不到一点指望。   连那时那么美好的自己都不肯娶,怎么可能娶那个妹妹呢?   “妈妈冷静些。这是哪里道听途说来唬你的都不知道,况且,假如他当真喜欢,谢爵士那里也不能同意呀。”   乔太太有些急,“你这个死心眼子。他现在同他儿子置着气,父子哪有隔夜仇?再让葛太太与他宝贝女儿一通说和,这事也就成了五分了;五分,即便三分也不行!要让我知道我存在银行里那些宝贝有三分危险落到隔壁那女人手里……我是死也不能够!”   乔玛玲冷着脸说:“妈妈,我已经是黄太太了。当初这婚事,也是您求着姨妈替我掩人耳目的。如今又能做什么呢?要是让人知道了,为了银行里那些东西,叫我一朝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她急火攻心,对着乔玛玲一阵推攘,“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整个老林家基业!”   乔玛玲狠狠道:“于是呢?”   硬得不成,乔太太索性将脸埋在手心里伤心的恸哭起来,“你父亲宠爱那个葡萄牙婊子,若来日她仗着自己膝下有儿,还不知要怎么骑到我头上呢。我没有个丰厚体己支撑,将来我这掉光了牙老太太可靠着什么过活……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果真养女儿不重用哇……”   乔玛玲委屈的眼睛通红,“妈!”   “仅就这一次,”乔太太见她动摇,突然抓着她衣摆,“上海有个宴会,我找人打听过了,谢家那小子也是会去的。托了帖子,到时候你也去,我叫人在里头一阵拉拢,让你与他能有一阵子说话时间。宴会上人那么多,也没人在意谁同谁多讲了两句话。到时候,你好好打扮一下,去到他跟前好生探一探口气,看他是真有可能娶那姑娘,还是仅是念着你当初的情分。”   乔玛玲没说话,委屈的将整个身子都别了过去。   “世上没哪个男人不念着初次恋爱的滋味。一别经年物是人非,若让他见到你仍旧这么好……”乔太太眼里一阵迷蒙,突然想起她怀胎八月,乔老爷第一次见到隔壁葛老爷新妇时那悲怆的模样。那面色的苍白、眼底的柔情……几近泫然欲泣的她的丈夫,是她穷极一生的痛,一辈子也忘不了。她接着说:“论旁人再好,他终归忘不了你的。”   乔玛玲有一丝动摇。她盯着母亲的眼睛,终于郑重的点了点头。   母女两又叙了一会子话,两人眼同眼心同心,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母女相惜过。   送走玛玲,乔太太总算活过半条命,连眼神都一阵发亮的走到电话机跟前,拨了个电话到汇丰银行,张嘴就是:“我那套定窑白茶具呢?”   那头答道:“一四年存的那套?仍旧在呢。”   得知自己的宝贝好好的躺在银行里,乔太太仿佛给自己打了剂强心针,顺了口气道,“好的,没事了。”   ——   放了狠话出去,只在家等看这等子好戏的葛太太,窝在沙发里听谁先着急忙慌坐不住。听完送莱昂放学路上经过的蝶儿讲完,葛太太手里拿着本小本子,钢笔支着额头,悠悠然轻飘飘的说:“哦~原来还有套定窑白茶具啊。”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还有一更吧……望天 如果没有,那么明天可能就多更一点吧,望天…… 也有可能明天也没更够字数,那么我就只好放一章防盗章了……望天……   ☆、〇二三 夜十五   看到斯太太的帖子后, 她毫不犹豫的决定要去赴约。转眼却又像忘了似的, 一整天都坐在研究院操场上的锅炉顶端作计算。临到点了,谢择益几乎是将她给拎上车去的;即便这样了, 开去沪上大饭店的路上, 她坐没坐相的在副驾驶室里,翘着脚在空白纸页里进行一些没有逻辑关联的核算。   那两位太太来意不善, 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她。等见着沪上饭店了, 她立马扔下手里的纸与笔,在他身旁坐直身子给自己涂支鲜红艳丽的口红,抿了抿, 用五指将一头瀑布似的栗色长发随意抓了抓,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 露出一整截纤长洁白的脖子。   车停下, 她伸手拢了拢一身肃杀的黑风衣,推开车门走出去时,一改往常懒散与不修边幅, 周身上下散发着足有八成从葛太太那里学来的姿态气势。   一见她下车,在门厅沙发中坐着的三位女士盯着她,不自觉都站起身来。   有人明知自己有美貌而不看重,身怀诸多绝技但并不显摆招摇。平时不用, 不代表不会用。   从前在葛公馆里陪葛太打马吊时,葛太曾提起她这个侄女:“我这姑娘有些不拘小节,自然是做大事的脾气性格,我便由着她喜欢。那些阿猫阿狗的腌臜事也叫她去理, 未免太屈才。”   虽有些大材小用,但牛刀未必不能杀鸡。   谢择益在驾驶室里笑看了会儿她的背影,瞬间便不担心了。   ——   今天的衣着妆容,允焉是精心设计过了的。因想着隔壁是文人的聚会,又因几年前张恨水曾在小说上说过,最爱中国女人穿简简单单的蓝布罩衫;只因罩衫单薄,她在里头又搭了件草绿色调的、足足吃了五斤丝线的旗袍。近两年不时兴长旗袍,也不兴长袖,故而她的旗袍刚过膝,比外头的蓝布罩衫长一点,从蓝里露出一截挠心挠肺的绿;两手空荡荡的从罩衫宽大的袖子里钻出来,稍一动作,露出白白截胳膊。   别人都说斯公子是“鸳鸯蝴蝶派”,那他一定不会不看张恨水。   这身衣服她满意得不得了,只不过日头落下去之后起了风,冻得她在饭店外头直哆嗦。   她坐在饭店大厅沙发上抱怨道:“三妹妹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不会来了吧?”   周氏低垂眼眸,笑了笑。   斯太太道:“再等一等罢。上头刚开始,也不急这一会儿。”   她想着:楚望如今是什么样了?   在欧洲那些年,中国社交界稍上层些姑娘都爱捧着她,和她扎堆;里头不乏晚些时候从上海来的,问起,都说没听说上海交际圈有她这位妹妹的名字。   也十五了,葛太太一定会放她出来交际的,否则不然,上哪里去给她挑户好人家?   这样想着,允焉十分轻易的得出这个结论:无论什么样,一定是没她好看的。旋即也就自信坦然,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窗外望去时,正好一辆黑色道奇停在饭店外头。仆欧去指挥泊车,副驾驶室便先下来一位一身黑的高挑女士;那件香奈儿黑风衣,她看中很久了;每每去问,都告诉她:“这件衣服有人先订下了,是依照她的尺寸订做的。”再去打听,想问问能不能照着她的尺寸再做一件,却被告知不会再有了。   这衣服是她的心结,总想看看穿这风衣的女士是谁,却没想到如此机缘巧合的在上海见到了,便不由得有点以不开眼睛:原来这上海,衣品能与巴黎媲美的,竟也有人在。   第二眼她便看到黑衣女郎的唇色:是略有些深的玫瑰紫,在她周身衣着的黑和肌肤的白之间形成第三种冷艳的美。   确实冷艳得独树一帜。一身的高挑的黑正款款朝她们走过来,体态窈窕,步履轻盈。允焉想:真美啊,从上到下都没有一点瑕疵。一会儿便去同她打听一下,在上海是如何订购到巴黎最新一季的风衣的;以及,口红是什么牌子。   等到能看清那人的脸时,允焉猛地一下极为失态的站了起来!   周氏见了她,心里虽是一惊;转而想想,出落得再漂亮标致,脾气性子再厉害,大的那个她都不怕,还怕这小的?倒也还算沉得住气。   伸手抓着允焉将她压坐下去叫她镇定下来,这时,她又见那两道奇驾驶室里钻出那个一身黑的男人:姓谢——出门前她才听乔太太讲过他家厉害之处;见那两人一前一后的过来了,周氏自己手指上劲却用狠了,将允焉生生掐的嘶了一口气。   斯太太见着楚望,却是眼前一亮,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番,笑着走上前去道:“三姑娘。”   楚望心里倒是吃了一惊,嘴上说:“难为斯太太记得我。”转过头盯着眼底颇有些难以置信的另外两位,仍旧保持着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二姐,以及,周太太?”   周氏微微抬起脸颊,“林太太。”   楚望听完,心里吐槽:哦哟好厉害哦。嘴上说:“哦。”   谢择益刚走近了一点,听到这一声“哦”,险些笑出声,忙低下头掩饰住。笑意没尽,一抬头,便见着周氏远远的盯着自己的脸在看。那神情与其说是在打量,不如说是在窥探。   他收敛起笑容,三两步上前去,将她落下的围巾递给她。   这一下,除了周氏,屋里另外三人都在看他。他不大想进行自我介绍,无奈斯太太问及,他简短的说道:“谢择益。”见斯太太目光在他和楚望身上游移,又补充一句:“葛太委托给三小姐的车夫。”   斯太太客套道:“谢先生一同?”   谢择益道,“不了,多谢斯太。我就在这里等。”   仆欧带四位女士往楼上去了,谢择益随意找个沙发椅坐下来喝茶看报纸,许久了,仍能感受到那对母女频频投来的好奇打量目光。   ——   沪上大饭店一层有个大舞场,二层是半个平台,是吃西餐喝酒聚会的地方;边缘修了阑干,方便请歌星在一层唱歌,或是晚上众人跳舞时,二楼也能远远观瞻。三楼说是三楼,其实也就像是歌剧院里筑在高墙上一间一间的隔间,正好能容一桌几人吃饭,也能拉开帘子,临窗看戏。   跳舞场已经收拾出来,陆陆续续有宾客进来。二层却清了场,二十余人聚在一张长桌上吃饭。   四人在三层一间雅座落座,仆欧先递进一壶茶来斟上。   从楼下上来的时间里,允焉已将楚望打量无数次,却怎么都挑不出她半点毛病。现在心里耻笑她那身风衣“兴许是仿品”,又想拿她与那军官的轶事来讥讽她。刚张嘴说出一个“那个谢……”旁边周氏在桌子下头狠狠掐她一把。允焉偏过头看周氏,周氏便横她一眼,叫她住嘴。   斯太太听闻却接过话头去:“逊氏洋行,谢爵士长子?”   楚望道,“不大清楚谢爵士身家。他与我姑母交好,由她托付,谢先生在上海方便照料我。”   刚才那番打量,斯太太自然从楚望眼神里看得出她对谢择益压根没半点别的想法,有些流水无情的意思。她点点头意会,这才又同周氏母女讲奇闻似的说:“我从前在日本时就听说过,香港有位谢鸿爵士富可敌国,也不知真假。”   允焉身体略略前倾,颇有些好奇。周氏垂眼喝茶,默不则声。   斯太太又笑着打趣:“旁人说,‘有是有,只是不知道敌的是哪个国’。”   周氏干巴巴笑两声:“不过是个惟利是图的奸商。”   斯太太感叹道:“能惟利是图到一大帝国心悦诚服的给他授爵,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能办的到的。”   周氏脸色一阵差过一阵,面上仍还维持着笑意。又拿日语叙了些只有在日本生活过得人才能懂得的陈年趣事,又将气氛缓和回来了。   听得楼下有动静,楚望掀开帘子往楼下看去。声音大了一些,允焉探着头看了一阵,也坐不住了,走近她身旁往下看去。下头乌压压一群人,允焉一眼便见到一个清俊挺拔的影子,不由的小声脱口而出:“言……言桑哥?”   带给楚望更大震撼的,是下面那群三五扎堆的,占据了她整个中学时代语文课本的人物;也是带给她支配了整个中学时代原始恐惧的一群——“朗读并背诵全文”们。   允焉皱着眉头:“在英国时,我认得他们之中好几位。他们不是向来最不喜言桑哥,这一遭将他孤家寡人的请过来,打得是什么主意?”   斯太太叹口气,“明知此路不通,他偏要行此路……老爷为此没少生气。知道你们姐妹两与他从小一块长大,这番叫你们听一听他如何在人前丢丑,回去耻笑他两回,叫他知道‘此路不通’,以后也不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周氏对于斯太太的心理是再明白不过。   两位妙龄少女立在窗边,斯太太与她都看了一阵。不比较不知道,两个丫头一比,一瞬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女儿的品味气势、什么都给她比了下去。   “穿错衣服了。”   周氏将种种缺陷都归结为着装:“今天不该耍聪明穿这身学生装,同那黑风衣一比,就像个上不得台面的中学生似的。”   不过有件事她给忘了:她女儿本就还是个中学生。   但是周氏知道她闺女文采极好。人有点本事放在那里闲置着,一有机会,总舍不得放着不用,她只怕允焉到时候沉不住气,一朝上前去为他帮衬,两人一道受这群文人鸟气不说,还容易丢人现眼。故在来之前同允焉再三交代过:“无论到时候旁人将斯少爷欺负成什么样,你若是有什么可以替他辩白的,只坐在斯太太身旁替他说两句;切莫去那群诗人作家面前多嘴。”   楼下一群人刺来探去,楚望立在窗边听了好一阵,基本也算是搞懂了哪一位是几年级的语文书上哪一篇课文的作者了。   实际上,这场“餐会”十分有名,有名到以至于能载入二十一世纪高中课本里。这是一场语丝、新月多年凌厉檄文论战的唯一一次停战,看起来是集体向归国才子的拉拢、是合起伙来将火力对准喝洋墨水、具有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文化界代表人物,实际上是因这批人之间有诸多私交,彼此对友人“婚外情”“三角恋”“滥情”“摒弃旧式妻子”的私事心知肚明,也因自己也与这些词语脱不开关系,故而在包庇友人的同时,也给自己撑起一柄□□;而《欧洲情书》问世与火热,正大大刺痛了这群文人的表面清高骨血,私下却滥情冷血的敏感神经。   他们要向《欧洲情书》的作者讨个说法,要让他低头认错,向他们求饶;甚至于自己以身试法,表示愿意同他们同流合污,这才肯开尊口接纳他入“中国文坛”。   她接着看下去。以周先生与徐先生为首的,就《欧洲情书》缺乏“中式幽默”率先对他口出刻薄之言,一说他的玩笑太过西洋式“刻薄”,故而不够中式玩笑“雅致”;言桑淡笑反驳道:“我全文里并无半个字与‘幽默’有关系。我不爱幽默,我只想刻薄。”   他此言一出,在座许多人纷纷拍桌而起,诸如徐先生友人沈先生之流,一开始引经据典对他在内乱外辱之际却只醉心“通俗文学”“娱乐文学”进行批驳指责;言桑则优雅笑道:“沈先生一定是未见过我十五岁时的手迹了”。   他说完这话,另一位张先生猛掼茶盏,满嘴喷雾的对言桑进行人生攻击,说他:“鄙薄、短浅、无趣”又“无半点民族气节,根本是给资本主义思想同化的异端,不配呆在中国大地”。不等言桑答复,郁先生干脆张嘴大骂起来,其用词之粗鄙如同山野村夫,跟所谓“文人雅士”形象没半点关系。郁先生成功吸引饭店众人目光,也将饭店中女眷臊得不行。   当年这场论战的胜者之一的周先生,在他的文集中是这样记载这场论战的:“同赴沪上饭店晚餐会,席上有徐、周、沈、张……等人。席将终斯语含讥刺,直斥之,彼方争持,鄙相悉见。”一个“鄙”字,定义斯言桑为“卑劣之人”;这篇是非黑白颠倒的文章,却成功载入了史册,成为丑化斯言桑的著名段落之一。   允焉气得脸黑一阵白一阵的,拳头捏的死死的,几次听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批驳与脏字,一下下捶在栏杆上。   周氏见她状似忍耐不住,大声唤了一声:“允焉!”见自己失态,又微笑着补充道:“渴了就过来喝口茶。”   斯太太与楚望都十分淡定的观望着。斯太太自然不用多提,楚望是早“熟读并背诵全文”过了的,甚至还做过无数篇关于这段论战的阅读理解,自然更不在话下。偏着头又听周先生说了一阵,这才起了身,对斯太太微笑着说:“我去替他说两句。”   斯太太并未阻止。周氏和允焉都吃了不小一惊,尔后则脸上带着笑,本着以看她笑话的态度,更加用心的看楼下那场戏。   楚望一掀酒红色门帘,顺着三楼栏杆,目的十分明确的朝那桌人走过去。   彼时周先生正说着:“你们这类通俗文学作者,无组织无纲领;只知消遣娱乐,只知道迎合大众口味;不知道国之危难民之疾苦……你若说要挣钱,我的小说仍比你畅销……这位女士,你是?”   言桑正皱着眉头听他口出狂言,一见楚望,眉头舒展,眼睛一亮,喊道:“楚望,你怎么来了!”   她对他致以微笑。在那群男人的讥笑声里,她扭头对周先生说:“周先生,你为了庆贺你母亲生日,从世界书局买了两套二十四本小说寄回家给她。请问这套小说,是谁的?”   周先生一惊,显然没想到自己如此私人的书本订单竟也被旁人窥探到,“你、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先生买的那套书,是斯先生著的《欧洲情书》,与《迷魂游记》,”她毫不留情面的,继而微笑道:“母亲不读儿子铺天盖地的大作,偏爱不入儿子法眼的斯言桑先生的著作。”   周先生哼笑道:“封建妇人偏爱这些没有价值营养的消遣之作无可厚非,即便是我母亲也难免随了大流。”   她接着说:“那么你是否想过,你母亲明是叫你替她买书,实是想以她微不足道的力量,叫他儿子知道他老家里还有一位‘死要做周家人的鬼’的结发妻子被他冤枉耽误了一辈子!”   周先生脸色一阵发白,还不及开口,徐先生先受了刺激,“口出狂言!”张先生更甚:“万恶旧式婚姻本就是糟粕,何不摒弃而后快!”   楚望盯着这两人笑:“张先生的‘青岛艳闻’‘风流蕴藉’在徐先生口中,竟然是值得歆羡的‘展颜艳遇’。见《欧洲情书》就有如此过激反应,难怪难怪。”   见她批驳友人徐先生,沈先生不悦:“你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就要做教母第二?”   “教母敢骂徐先生婚外情,觊觎他人之妇,你呢!”楚望笑道:“哈!好啊。好一出互相包庇的好戏。无怪乎今天你们将斯先生请来这里,原来本就是沆瀣一气。”   周先生道:“这是我们语丝与新月餐会,一言一句都是要记录下来的。你一介妇人,无名无姓,便不要来捣乱了。”   楚望笑得更开心了:“周先生,想好怎么写了吗?‘席将终斯语含讥刺,直斥之,彼方争持,鄙相悉见。’是不是?”   郁先生用英文大喊仆欧:“可否将这人请出去?”   仆欧过来以后,斯言桑笑着说道:“这是我未婚妻子,请勿将她赶走。”   仆欧疑惑间,言桑便已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座给她。   楚望舒了口气,接着说:“你们请斯先生来餐会,本意是什么?解你们心头之恨的?还是欢迎他回国的?”   沈先生道:“自然是叫他知道,当今国内文人界是个什么风光情形。”   楚望道:“剑桥诺奖得住评价他‘实事求是,不为真实而羞愧;美妙严肃又欢快,对当今中国留学小世界给予正确评价,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真实、最完备、最重要的一部关于中国的著作’。你们当中有谁得过诺奖,有资格去指教他?”   徐先生道:“他地质学半路出家,并非中文系出身。”   楚望反问道:“徐先生,你也是律法系出身。告诉我,你与他谁的文章作得比较好?”   楚望再接再厉:“你们若是要说‘可是他对中国当代文学无半点贡献’,那么请问,语丝与新月论战这么多年,是因为什么让你们多年来竟头一遭能坐在这里,‘和和气气’的同桌饮茶吃饭?”   那位紧接着就要说这句话的张先生顷刻间便被堵了回去,霎时间席间众人鸦雀无声。   “《欧洲情书》不是文学艺术?那么文学艺术是什么?”   郁先生耻笑道:“斯先生有这个空关心我们这些文人情史,根本就是‘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弦断’,是‘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还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你们口口声声的‘费厄泼赖’,就是这么‘费厄泼赖’的?”楚望冷笑一声,拉起言桑的胳膊便要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斯先生,你有你才华横溢,根本无需自贬身价,与他们同流合污。”   张先生道:“中国文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楚望听闻,回过头说:“你给我记住这句话!五十年,不……十年以后,我再来问你中国文坛少他一个少不少,又多你一个多不多!”   ——   一口气拉着言桑跑下楼,至一楼舞厅边缘,她松开他,大口喘气。   言桑被她拉着就这么跑了一路,一句也都没多嘴,脸上一直带着笑,一瞬不瞬的将她盯着。见她累着了,伸手要替她顺口气,被她避过了。   缓了口气,楚望说:“斯先生……你真的根本无需向他们低头。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着说,“好。”   想了想,她又说:“不要相信他们说什么‘国外的土地孕育不出中国的诗人’这类屁话。你不要畏难而去苟同,他们若容不下你,你便到容得下你的地方去。”   言桑眉梢眼底都是笑意,“那么你会与我一同去么?”   她沉默了。   幸而此时斯太太已经闻声下楼来,后头跟着周氏与允焉。言桑见状,神情颇不悦道:“怎么……什么时候这么多人一同来了?”   她立在他身旁:“斯太太是在关心你。”   紧接着又对斯太太礼貌道:“斯太太好意请我前来,却闹这么大乱子,是我冒昧唐突了,实在抱歉。”   斯太太面上笑着说:“没事,你说的很好。”转而却一刻不停往外头走,并说着,“言桑,你父亲与弟弟还在家中等你。”   言桑回头来问楚望,她皱着眉头摇摇头,示意他随母亲一同离开。   他远远却见着谢择益走近前来,更加不肯走了。   楚望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很快同他说了句“再见”。尔后快步走到谢择益身旁,随他一道,头也不回的出了饭店。   谢择益道:“心疼了吗?”   她苦笑道,“有一点。”   谢择益又说:“你刚才维护他那番话,讲的很不错。”   楚望道:“听到了?”   “嗯。今天在沪上饭店里的,想来没有谁没听到。”   “这也许是我这辈子的巅峰了。”   “一心维护着什么人的巅峰?”   她叹口气,笑道:“文学素养的巅峰!”   “哦。”   楚望一脚就要踹过去:“哦什么哦?”   谢择益虽是躲开这一脚,远远的叹了一声。   楚望却没注意到这一声,只仰着脑袋想:斯太太原本是想给他寻一位能劝他懂服软,肯屈就的妻子的;今天却她来帮着他大闹这一场。这斯家媳妇,想必她也是怎么都做不了了吧。   但若不来,叫他给那群一身风流艳事的滥情文人磕头认错,断送前程?   她断是做不到的。   ——   上了车后,允焉面露喜色去问周氏:“妈妈,三妹妹今天……是莽撞犯错事了吧?”   周氏回想起从旁人口中的“谢家”,以及那谢择益盯着那姑娘时抑制不住的神情流露,却有些喜忧参半。   兴许……如了她的愿让她嫁给斯少爷,更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字数没写够,差了2000字左右,所以放一章防盗。 可买可不买,毕竟也是要替换成正文的。   ☆、〇二四 夜十六   “你觉得哪一个好?”   临睡前, 斯太太将沪上饭店里的一切种种, 事无巨细讲与斯应听。从言桑寡不敌众,到郁先生口出污言秽语, 斯应脸上尚还微笑着;到三姑娘挺身而出, 指周先生抛弃旧妻,斯应脸色渐渐的越来越沉郁。   斯太太眼观鼻鼻观心, 试探着问:“三姑娘这孩子不错, 我真喜欢她。只是,可惜了是吧?”   斯应摇头,“我那位林兄家中有一笔陈年旧账, 原是因三姑娘生母而起。这事论起来,确是他的不是。但当今世道下, 从旧家庭里走到国外去的的学子, 大多都有笔风流债,他也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收到言桑来信知晓此事,也是惋惜不已;即便对他略执微辞, 也早已过了劝诫的时候。言桑成名作,想也是因此时而起,在为三姑娘抱不平罢了。能有如此见识胆魄,又能与言桑同进同退, 于言桑,似她这般女子世上恐怕再难有第二个。”   斯太太叹口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三姑娘再厉害, 仍不过一介女流之辈。今天出了这一遭,往后大小报纸上不知怎么铺天盖地对付他,她能次次都帮到?原是想为他找个贤内助,好收一收他的性子,灭一灭他的火。如今可好,来个性子更烈的,那一个是火,这一个根本就是火油……”   “烧的旺不好嘛?烧的旺才好呢!”   “烧的旺?”斯太太气得要走,“你们两父子是同一把火折子。烧,烧死了才好!”   斯应将太太一阵好哄,忙又问,“那大的那一个呢?”   “大的那一个,不过只是个略有才华气质的,也许给她母亲宝贝坏了,也兴许在别处给什么人宠坏了,处处都不如三姑娘。若说有什么好,那就是城府深,比三姑娘沉得住气。”   听得“不知给什么人宠坏了”,便勾起斯应一段不好的回忆。朝代还没更迭时,他二人便已定下斯林两家姻亲之约;他携言桑漂泊在外,在他最困顿潦倒之际,林俞突然的来信上说将他那位正室所出三女儿许给言桑,令他感激感动了一辈子;等他回了北平,林俞来请他父子二人来绍兴的路途上,言语之中似乎又有意将二女许给言桑……每每思及此,他便想到多年以来斯林两家的种种羁绊与牵扯,又自惭自责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便又问:“听说二姑娘不是曾有姻约许给郑家?”   斯太太一愣:“允焉那位母亲说,与郑家亲事已经取消。”   斯应点头道,“倒也是。不过是两家长辈玩笑似的订下的娃娃亲。”   “既然答应了姻约,总不好叫别人女儿父母亲主动。这事再拖不得,”斯太太看了他一眼,“若要如言桑心意,那便是三丫头,但就要吃些苦头了;若是要他往后活得平安顺遂,三丫头是不行的。看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想。”   斯应听得妻子的话,沉吟一阵,便再就毫不犹豫提笔拟下一行字。   ——   许小姐带来了就她而言非常乐观的消息:她获得了纺纱厂医院的实习资格。   与她同去的还有两名同留学日本的生物学、医学男学生,这二人都是比她更专业的同道,却都被纺纱厂拒之门外。而她这个计划之外的半壶水,却意外获得了实习资格。她曾以为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后来才知道:日本人根本就觉得她是女人,所以没什么可防备的。   “没什么可防备的?他们根本肆无忌惮!他们在日本时,就根本不介意给我们中国学生看日本兵杀害中国人的资料。我讲我所有看到的听到的讲给郑先生他们听,我气得发抖,想立刻将他们的恶行告诉记者。他们劝阻我,只因无法携带相机,无法留下证据。没有证据,这一切说出来,也只像是耸人听闻的故事罢了,根本没人会相信。”   那里是上海老县城废弃的医院,里面的工作者与日本兵叫它“G医院”,她将她称作“恐怖花园”。是一座被高层环绕的,有着几栋两、三层小楼的大院子,是附近建筑高度的最低点。之所以不会被高处的人窥探到,只因里面像花园一样,有着历史悠久而茂密的大叔与灌木丛,是日光下的阴霾处,是罪犯最好的庇护所。   大院子里的楼以英文大写字母A、B、C、D标记,每一栋楼层与层之间都有带奇异大锁的铁栅栏分隔。有一些区域只有最核心的人物才可以进出,一般为一栋楼的二层或者三层。   没有获得二、三层出入资格,她一得了机会便在安全区域闲逛。   里面的设计布局十分完善:最初是从法租界华商电器公司拉来的供电,后来渐渐在实验室底层地下室建立自己独立的发电房、高压锅炉、软水房、制冰房和煤气发生炉等。   发电机深深掩埋在底下二层,每天不分昼夜,无声无息的向顶层提供用以照明及驱动各类泵的交流电,以便发生极恶劣的情况时,能自发进行发电供电。   在那里,她还看到了动物棚和动物尸体焚烧炉。但是她不知道那到底用来焚烧过什么。   底下二层有许多供给水的管道,但是她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许小姐将大衣外套脱掉,里头穿了件无袖旗袍。她将白皙的手臂伸过来,手臂内侧密密麻麻的,全是用钢笔抄写的管道型号。   楚望一一识别:“这几个分别是冷水管和热水管,这个是冷饮水,这是冷咸水,这是煤气管,压缩空气管,真空管,还有消毒蒸汽、暖气管。”一边说,一边楚望皱着眉头:“中国人居住的最先进的地方,上海,公共租界,最好的房子。只有冷热水管两种。做哪一类实验,需要大费周章,建造这么多管道?”   “制造‘血粉’时,需要极低温和缺氧环境。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牛血做成的粉末,是跳蚤的饲料。喂养跳蚤的唯一目的是制造鼠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年前加班,太累了,写不了太长。这章可能是最后一章过渡了……   ☆、〇二五 夜十七   周四许小姐又来了一次。   从楚望那里回去以后, 她与人商量, 找了一位闸北区的扒手做出三把万能|钥匙。夜里纺纱厂医院的“医生”们离开以后,在纺纱厂值守的只有日本守卫们。她昨夜小心翼翼躲开日本兵, 独自一人在“恐怖花园”里, 一栋楼一栋楼的用万能|钥匙开启顶层铁栅栏的大锁,彻夜没有离开。   “因为C栋整栋禁止闲人出入, 守备也最森严, 所以天黑以后,我第一个去的C栋。”   那个地方,光是想一想, 楚望就觉得汗毛倒竖。光听许小姐讲起,她也觉得瘆得慌, 更别提一个女孩子, 入了夜,孤身一人潜进黑洞洞的细菌实验室。   “往日听到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就来自C栋。去看了以后,我发现是离心机与烘干机, 都是用来制作细菌孢子的。往地下一层去,是冷冻室。在那里,我看到几具死婴和死胎,下面标注着送来的时期, 是今天的。死胎是做什么用的?我在地下一层想了很久,这才想到,新鲜尸体,尤其是刚死亡的胎儿和婴儿, 其细胞有接近于正常生命体的敏感度。”   楚望静静听着,没说话。   “C栋每一间都是实验室,却没留存任何资料。上半夜几乎全耗在C栋,除了看到许多台最精密先进显微镜,与载有一批低活性炭疽杆菌外,还看到了所谓的‘血粉’。可是你知道吗,我用胶体试纸测试过,里头的抗体并不是牛,或者别的什么哺乳动物的。但那也许是属于那些死胎与死婴的,也说不定。”   “B栋是标本室,保存的都是从C栋送来毒株和菌种。为了这些菌种,这里必需常年恒湿恒压、空气负压、自动净化并抗击强烈震动。从华商电器公司接过来的电线电路,大部分电压都是为了维持这一栋楼里所有设备正常运转。夜深人静,B栋只能听到墙中管道里的水流声、气流和嗡嗡电流声。发电机组就在B栋楼下。所以即便整个上海停电,发电机组也能自动供电给B栋。我匆匆看了几株,上面用日语写着:〇三三、石井培养基。”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两种菌株成分究竟是什么,B栋也没有任何显微镜可以给我查看,除非带着菌株去C栋,这样太危险了。不得不说他们确实做得十分严密。他们在B栋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因为我在顶层看见了一大桶一大桶的火油,就搁在走廊上,周围有助燃物,帮助他们一有不测立马将整栋楼烧光,以方便毁尸灭迹。所以我又去了A栋,我见他们那些‘护士’时常抱着一大叠一大叠牛皮纸袋在走廊里穿行。留给我的后半夜时间不多了,文印室、斋务室都来不及去,我直接去了档案室。”   “〇三三是传统的牛血粉培养基,而石井……就是人血粉!以牛血为饲料,是因为高蛋白含量,用人血是为什么?能够供给菌株饲养的牛血,若替换为人血,需要多少人?如果仅仅是C栋地下室里的死胎与死婴……我想象不到。上海一天究竟有多少婴儿出生,又有多少死亡?……我试图偷一些资料出来,但是我想了想,绝对不能!即使单独曝光A栋的资料,以他们的缜密程度,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绝对有理由宣称:‘上海周围穷苦人疾病横生,因为生活环境脏污,作息极差。如今立春入夏的梅雨季,极易给上海租界带来隐患。所以他们在培养研制抗天花、鼠疫等传染疾病疫苗,所以他们需要人血,而不是牛血。所以他们要从四处收罗死婴!’连我都想象得到,所以他们完全有理由这样解释!除非将纺纱厂医院里所有证据拍摄下来,才有可能让外界相信,哪里会有实验室为了制造抗血清蛋白,制造这么多病菌培养基!而这么多培养基所需的‘饲料’,到底是从哪里寻来这么大量的人血的?”   其实不用许小姐讲,她都已经知道〇三三与石井培养基的区别。这个在后世记载在教科书上有关于这个年代最罪恶的学科,从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中国医学生嘴里亲口讲出,远比后世更耸人听闻。   她看着沙发里熟睡的小孩,心里突然有个更古怪的想法:“这些‘死婴’里,会不会有一两个‘意外’?”   “什么意外?”   “送来时并未完全死亡,因为什么原因活了下来。或者,送到医院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婴……”   “这没有什么说服力,”许小姐皱着眉头,“我们分析过,他们如果要这么大量的胎与婴儿,有一部分也许来自是闸北区的难民因为家庭原因无法养育的小孩儿,大部分都是女性胎儿。正常男婴,抚养到十二岁便是可以支撑整个家庭生计的劳动力,他们没有理由放弃。医院里更多的男性胚胎与婴儿,很可能来自四马路,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假使寻到他尚还活在人世的母亲,你觉得,她会承认吗?”   听到许小姐这番话,楚望沉默了。   这不是她所熟知的时代,是存在史书上的、日本人口中被“异族治下”了近三百年的民族;是断了脊梁,最为黑暗的时代。   日本人之所以在上海改造这个纺纱厂医院,因为一早便知道他们能有这么多的婴儿与胚胎来源:父母落后潦倒,因为因为一点极小的眼前利益,也许是一两银元,也许是自家儿子能获得虹口租界的一份薪资微薄的工作,这点钱足以够全家人活过整个冬天;上海也有巨大的性|产业链,在这个避孕及医疗条件低下的时代,每天有不计其数的新生命“不得不”出生……这一切艰难生存着的生命,他们温和乖顺、顽强而有韧性;他们是自愿为刀俎献上躯体的羔羊,是最为昏聩的蝼蚁,统统都是列强在租借地上横行肆掠、轻视中国人性命所作出的一切罪恶的总和。   “我们必须要拍照。将所有罪证都拍摄下来,在他们察觉到,用火油将一切烧毁之前。即便夜里,工作人员都走光了,日本巡查队仍把守着不让外人进入。我想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许小姐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   “周五晚上,负责纺纱厂的少佐藤间大治,与十余位大尉与中尉都会去中日英宴会。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们请了两名女士前去赴宴,尽量将藤间纠缠得久一点,给我与另外人留足时间……”她看了一眼楚望的脸色,又补充写下:她们受过极为专业的训练,是出于自愿。   她知道,许小姐与这两位女士也一样,在被组织需要的时候,甚至愿意成为最热烈的殉道者。她在以她的标准对待旁人时,难免也会有失偏驳,她也已经意识到了。   楚望难得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许小姐摇摇头,“不,不用,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上次那件事,真真她还好吗?”   她打过几次电话去真真家。薛老爷对女儿感情动态了如指掌,只说她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她自己也忙,也不再去叨扰。   楚望有些好奇的问:“为什么不问沈小姐?”   许小姐不答。   “因为她从一个加害者成为受害者,最后几乎再次成为加害者,所以罪有应得?”   “也许你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沈局长对自己女儿加害者的维护与隐忍,就是助长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欺侮最大的帮凶。他本可以站出来的,他全家都罪有应得,我对不起真真。”她看了一眼楚望,“我知道你会认为我这种人难以理解,但是对不起,我尊重你,但不求得你理解。三小姐,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她讲完这番话,拿起大衣外套便离开了。   许小姐走后,她沉浸在仅有一点摇曳烛光的黑暗里回味着她的话,只能听到小男孩一点细小的呼吸声。他在沉睡中时,毫无防备的长着嘴,从那小嘴间哈出一丝气息,仿佛这个城市与这个国家乖顺的民众哑掉的声带。他们的乖顺的忍耐与可容任何人践踏的尊严世人皆知,就在这个时刻,大洋彼岸的加州的中国淘金者们,是群体暴力的受害者,却成为《排华法案》凌|辱对象,天使岛移民站是他们的处理基地;排华的国家远不止美国,还有加拿大,巴西,印尼……   倘若这个民族终于不肯发出声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为数寥寥的殉道者们去飞蛾扑火?   她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黑暗里他微微睁开眼睛,她问:“你记得你的母亲吗?”   他朦胧的嗯哼了一声,有些迷惘的看着她。   她从冰箱里翻出所有的食物堆到她面前,几近哀求的问:“你仔细想想,好不好?”   小男孩睁大眼睛,无知到令她怜悯又心痛。哄小孩子向来是需要兼具耐心与技巧的琐碎事,恰恰她最不擅长。   “算了算了,睡吧。”她几乎有些绝望的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啥,第一更,第二更正在写,还没来得及改错,有什么笔误欢迎指出,回头更完再改   ☆、〇二六 夜十八   四月一日, 星期五上午, 是这个世界第一个慢反应堆的启动仪式。   “April fool’s day!”佐久间故意用日本口音将这个节日生生多读出两个辅音声部,“在今天!在报纸上任何骇人听闻消息, 都可以不用负担任何道德和法律责任, 政府和司法部门也都不会追究!不过,玩笑只能开到十二点前。”   佐久间起了个大早, 精神抖擞的在研究院门口来回踱步, 逢人便祝他万愚节快乐。一见谢择益载着楚望驶入越界筑路,他眉毛一挑,更来了劲, “在西方,玩笑只能开到十二点。但是听说在上海, 有趣的事情可是天天都在发生。”   她下车后朝研究院走过来, 姜黄色短大衣里头穿着白色毛衣与白色长裤。佐久间的眼睛几乎长在她身上,目不转睛的说:“我几乎想象不到你今晚会如何盛装出场了。”   楚望视若无睹的同他擦身而过后,他掉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她的衣角一眼, 转头笑嘻嘻冲迎面走来的谢择益说:“人们都说西洋女人的腰身细是细,都是钢丝和鲸鱼骨箍出来的,铁打的一样。难怪有人不远万里也要回来寻根溯源,是不是的, 尊敬的上尉?”   谢择益顿了顿脚步,向他致以一个看到无赖时的标准微笑:“看来你比我在行。”   在英军里,谢择益在这个年纪有这个军衔,已是奇迹。佐久间与他年纪相当, 却已经是一名少佐。   佐久间道:“若是你愿意像你别的同事一样,兴许你现在有权利给我这混蛋一拳。”   “我们可没什么杀人升衔比赛。”谢择益眯了眯眼,“很抱歉,比起你的国度,英国军队还是有一些廉耻心的。”   谢择益一刻也不停留的走了。佐久间盯着他的背影大笑。出现在这个弱大国土上的每个国家,哪一个不是一样无耻的在蚕食着这个民族。有什么区别吗?   这个肤色苍白、瞳孔漆黑的黄种人英国上尉,他在别处听说过他的厉害之处。倘若他意识到这片国土上的蝼蚁皆是他的异国同胞,假如他没有帮助英国人做出过任何有毁于这片国土的决意,他靠什么,在这个年纪,早早的就在英军里混到这个军衔?   而假如他心里的天平并没有完全偏向英国人,当他看到英军一再欺凌中国人时,心中又会作何感想?   佐久间想:假如他是当初跟随美军开辟屠戮进入日本的美籍军官,要么便被同化为屠杀之中的杀红了眼杀人魔;要么一刻也不想呆在那片土地。若是前者,他比较容易想象;若是后者,那么此人忍耐力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那么他究竟属于哪一种?   ——   十点一刻。   英、日公使与从南京来的军官都已早早登上球场北端看台等候,谢择益也在其列。   上百仪表从研究院里抬出来,计数器也已一一安装妥当。   楚望与奥本一前一后在锅炉平台周围检查仪器安装纰漏,费米与玻尔早已登上看台调试增殖计数仪的指数曲线灵敏度是否吻合。   他留在看台下操纵另一根横亘的镉棒,请楚望到锅炉平台上去同费米、玻尔共同操作液态镉灌注装置。十点三刻,奥本看了看怀表,冲楚望点点头。   这两层楼高的锅炉上搭建的临时扶梯是纺纱厂工人提供的,在制造时并未考虑过会有女性使用。梯与梯之间距离极宽,适用于五点五英尺以上的成年男性。此前每一次登上锅炉顶端,都是谢择益守着她一级一级跳上去的。为此,她今天特意穿了长裤以方便攀登台阶,但爬起来仍旧稍稍有一些吃力,几次险些踩摔倒。   楼下看台传来一阵军官们的哄笑。   看台顶端,费米与玻尔一同伸手将她拉起来坐在锅炉顶端边缘。她毫不介意的拍拍脏兮兮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拟好的算稿,全神贯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查看。   仁科芳雄与十几名日本科学家手中拿着表格,站在锅炉四周围,目不转睛的盯着计数仪。   朱尔查跟随驻英领事、日本大班、国军上校与上海商会副主席一同站在北端看台顶,盯着咔哒走动的秒表,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领事环顾台下众人,大声说出:“开始!”   操作人员将上百根镉棒从锅炉顶端缓缓抽出后,上百个计数器随之咔哒咔哒作响,日本科学家们也如同上了发条一样,每隔三十秒,快速在表格上填下一行数字。约十组数据填完,竖置镉棒也已完全抽出,只剩下奥本海默那一根用以控制反应强度的、与锅炉等直径的二十六英尺横置镉棒。   仁科芳雄一刻不停的报着仪表盘的数字。尔后,玻尔站在看台上冲奥本喊话,后者立刻往外抽离镉棒,非常小心的,缓慢的,一英尺一英尺的,随着那根横亘镉棒的一点点抽出,锅炉四周的计数器走的越来越快。直到锅炉直径的一半,十三英尺。   楚望手持液态镉灌注设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锅炉顶的辐照强度仪表,上面在自动绘制锅炉里慢反应的辐照指数曲线——它的读数逐渐往高处走着,尔后逐渐趋于平稳,预示着锅炉底端,奥本海默手中那只镉棒已经完全抽出。   平稳的辐照指数曲线,意味着增值系数为一,锅炉内部的输出功率大于输入功率。   同时也证明:可控核裂变已经开始自动进行。   费米与她一同盯着辐照指数曲线,玻尔则远远看着奥本海默,以防一有不测,可以随时叫他将那根横亘镉棒插回锅炉,他自己也立刻与费米、楚望一同从顶端注入液态镉。   不论看台上还是看台下,科学家抑或军官……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这一切静静进行着。   整座研究院,只剩下上百台计数器,一刻不停,滴答滴答的快速而平稳的走动。   那滴答声走的越稳越久,楚望心跳的越快。她握着液态镉灌注仪的手已从发酸到麻木,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全人类第一次成功的慢反应快要实现!   直到奥本海默看了看怀表,冲玻尔与楚望大吼:“五十六分钟,没有意外发生!”   楚望眼睛一点一点睁大。早于前世整整十二年!   仁科芳雄与日本大班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余人仍在进行计数,仁科芳雄放下手中计数本,快速走过来同奥本海默握手。   看台上的军官纷纷站起身来鼓掌。   锅炉下面的中国政府与商会代表与英、日两国公使互相庆贺、握手。三名副官开启香槟与白兰地,给来的科学家与军官们每人分发一支。看台底下的科学家与士兵纷纷走上前来,在酒瓶标签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佐久间与日本大班都在盯着她。她高高仰视着,脸上在笑,似乎在说:“六周,我说到做到。”   她心里有个别的声音在说:其余的,我也一定说到做到!   玻尔与费米一人给了楚望一个大大的拥抱,前者抱完以后下了看台去交代计数,后者则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恭喜你。”   楚望冲着他笑容开怀的瞬间,眼睛一下湿润了。   费米又拍拍她,“下去在酒瓶上签个名字。”   她点点头,跟在他后头顺着台阶艰难的爬下锅炉。   奥本海默早已经等在台阶下头。费米下来时,两人十分默契的击掌,尔后费米自然而然的接过他手里递来的白兰地酒杯。   费米走后,他随即站在下头冲楚望张开双臂,楚望笑得龇牙咧嘴,毫不避忌的一个大熊抱扑了上去。   奥本海默用他那发音古怪的国语说:“在中国,这是不合理的。”   ……   “这是愚人节诞生以来,人类史上唯一真实的最好的消息,是不是?”佐久间在酒瓶上用汉语写下自己的大名,冲那群英国军官笑着说道。   谢择益看了看表,“十二点已经过了,请别再自找没趣。”   佐久间仍没脸没皮的笑:“不写下你的大名吗,我们英俊的上尉先生?是在在犹豫要写中文名还是英文名,还是在等待你的小美人一起在史上留名?”   朱尔查正好过来,示意他一同去锅炉下面看一看。   谢择益远远盯着台阶方向,跟在朱尔查身边往人群方向走。有人递给他一杯酒,被他婉拒了。   朱尔查见他心不在焉,往台阶那边看了一眼,无奈的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他点头谢过长官,穿过人群朝她走过去,楚望正好也看到了他,满脸灿烂笑容的朝他奔过来。   谢择益看着那个极有感染力的、几近有点不管不顾的笑容,自己几乎也被她感染了。   立刻站定,正想说:“恭喜。”   话没出口,他眼前那个小小人影一晃,下一瞬,他感觉到自己从腰际被她紧紧抱住。他吃住那个重重飞扑过来的熊抱,整个人后退一步,同时也稳稳的伸手将她护着,不使她摔倒在地。   ☆、〇二七 夜十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很开心, 是不是?”   他看到她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 眼睛笑得弯弯得,露出一排白牙齿, 尖尖的, 绝非天真无邪的;无所顾忌的带着点刺,一如两年前在离岛上时, 他就知道, 此刻她怀里这个姑娘,绝非善类。   她时不时会有一些行为完全的出乎他的意料。   叫他们去死!   那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那个微笑时,他看到了其中另一层含义。这个只有同类才能懂得的疯狂与怒吼, 突然之间将他死寂了二十二年的胸腔点燃起巨焰。   然后,我们生!   她就是他心里着魔一般痴迷着的东方。不是香港为了迎合英国人而走了形的东方, 更不是上海这谄媚附和任人宰割的东方, 是流淌在他骨血深处,穷极一生都想要捕捉到的那一点在这远东土地上古老而缄默的民族,终有一天能诞生令他发冷抑或发热的激情的影子, 在这个人身上如此血淋淋的鲜活着,一次次将他征服。   此刻她就靠在他胸膛,他如此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使她发觉自己每一个眼神与呼吸里都带着爱慕。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点头。幸好她很快松开了手, 否则再多一秒,难保他神魂颠倒之下会做出什么越矩的动作。   有人将一只白兰地酒瓶递过来,标签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中文字的日文名字。   整个研究院,有中文名字的, 只有谢择益与她两个人。   谢择益将酒瓶递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一行行的中文字,用字正腔圆的国语说:“不签。”   他将酒瓶退回去。   她又在他身边小声说了句:“丢老母的签名。”   听得这句,谢择益微笑了。突然想起,他似乎耻笑过她:“广东话讲得唔错。”他现在打算将这句话再认认真真说一次:“讲得唔错。”   她笑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对吧?”   “嗯。”   “那么回去了?”她说。   他点头。   她走三步,他迈两步。没跟上去,只不近不远跟在她后头。走在人群里时,他已经模糊了别的一切;远离了人群,更是什么都不在眼里。   他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这辈子消极惯了,恋人次次使得他失望透顶,这么麻木而惯性使然的过下去,这辈子也不是不能过。毕竟,不走心的情话他信手拈来,随便说两句,便轻易将人哄住,他再擅长不过;被诋毁懒得再解释一句,对自己的生活不抱任何期待,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认为自己会遇到喜欢的人了。英国人拿他当枪使,做殖民者为虎作伥的帮凶,那么使便是。毕竟从未有人真正认可他的存在,他没有任何港湾与归宿。   他一直在等她出现,却又从未指望过她出现,像渴死病人终于见到绿洲,在黑暗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终于见过一次光;是礼物是莫大的惊喜,宛如神赐……   出生便盲了,从未见过光,一辈子在暗夜里做一只负鼠也不是不能过。但若让他见过一次……   无数次的,几乎立刻想将她没收。   假如她此刻回过头来,一定会被他的神情吓到。这感情炽烈到几乎将他烧作飞灰,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会有人怀疑谢的男主地位,他出场时女主就唱了“情人若寂寥的出生在1874,刚刚好早一百年一个世纪,如果终身都这样漫长的等,雨季会降临赤地”。 —— *一句话概括两个男主: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诗人有理想和爱,军人有正义、信仰和仇恨。这些都是使人生发热或冷的激情。   ☆、〇二八 夜二十   “林兄执事:前承斯林结秦晋之约, 盛意至感, 尝训导言桑凡行事必推此为重。然此子去岁离沪后数年间未迄安顿,又疏懒任性, 已令吾贻羞;倘冒昧托付千金于吾儿, 诚恐贻误芳华。闻得郑辛农先生六子亦民品学双绝,已是当今留学生中佼佼者;又闻林兄早年托次女于郑家, 望再三思度, 方不至追悔于后,则幸甚。   如蒙俞允,无任感荷。   弟拜上   三月卅夜”   虽然言桑中意三丫头更甚, 但是斯应也明白,懂进退有度心机深沉的二姑娘, 对他前程能有更多助益;两相权衡不下, 不如他便试一试林俞,看他肯将哪个女儿丢给言桑一齐吃苦,便可见足其诚意。   如今林俞与他虽都不兼一官半职, 但早年在合并上海大学与政法学堂已使两家私下利益不可分割。林俞长子作为黄埔嫡系出生,在南京地位如日中天;他早两年大量心血投在东北,林俞在中国教育界地位早已远胜过他。若是斯家如今有什么强过林家,那便是早年东北遍布全国及东亚的势力还没殆尽, 他仍有许多旁人绝没有的内线。   比如留日的郑亦民,回国后在亲日政府虽在行政部任秘书,但实则却有一点风声称,郑亦民在上海总工会另有要职, 兴许更可能是仇日派。   又比如,那几乎与林俞决裂的三姑娘,在虹口越界筑路的研究院,大有一番作为。   信中他只字不提林家三姑娘,不是因为不喜爱。这个丫头被她父亲亲自坏了名声,他本没有理由再去替儿子向她提亲事。这件事,他不可能,也没有立场提出来;除非林俞自己,也肯有那个口才与脸面提出:重新郑重的将那几乎与他决裂的三姑娘许给言桑。   林俞明白斯林两家背后密不可分的利益,他必须要有所抉择。倘若是二姑娘,订亲过后,便送他二人去美国一同深造,他今后仍交托全副信任给林俞;若是三姑娘,言桑也许就要以前程理想为代价,与她一同受到人身与自由的限制。也因此,为了两个小的未来过得容易一些,他便要向南京低头弯腰,将自己多年经营的残余势力一齐与东北一道,全心全意归顺南京政府。   ——   林公馆里,允焉在更衣镜前将她归国后叫裁缝新制好的礼服一件一件试。这是她归国后参加的第一场交际舞会,她可牢记了沪上大饭店里那次落败,可不想再重蹈覆辙。更何况,这一次应邀前去的,还有与她乘同一艘穿回国的,她随父亲去英国游学时结识的高贵白种人英国小姐,与家中长辈都在英国体面经商、从小接受英国教养的华侨小姐们。她可不想在她们面前输了风头。   从各式洋装到长裙夜礼服,绸的缎的,保守收领的将脖子束得老高,新潮的露背装几乎恨不得将叉开到脊椎最尾端……试来试去,每一件都喜欢,每一件都差一点意思;她身上穿着一件,手里拿着一件,冲楼上大喊一声:“妈!”又苦恼不已:“我到底穿哪一件好?”   她却久久没听得回应。   楼上,周氏收到来信后已心神不宁大半日,上午在女儿面前装模作样了好久,好容易林俞下午从学校回来,她这才有了个可以商量的人。   “我早说了言桑往后没什么出息,你偏迁就她!”   “谁迁就她更多?”林俞听得好笑了起来。   周氏气不打一处来:“在法国、英国时,你电话里天天讲,给她递信的从校门口追到家门口,家里信箱一周清理一次。留学生里年轻英俊那么多,不趁机在里头寻个最出挑的,做什么要等到这时候?”   “允焉不是都不喜欢么。我看那一个两个花花肠子的,都比不过斯应教出来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仍还是言桑好。”   “他有什么出息!追她的牛津博士一抓一大把,他书不好好念,几次险些给学校开除,”周氏又想起什么事,“小的差一大截,老的那个近年来是不是也不大行了?南京与日本关系正在日头上,他偏要做个山匪出身的不二臣。往后再这样,不会将我们也连累了吧?”   林俞不悦:“妇人之见,休要再提。”下午还有课要讲,他披上外套便匆匆出门去。   周氏坐在书房,将斯应那封信看了又看。“品学双绝”,她将这四个字细细品了品,又想起郑亦民是留日派,她便就觉出个味道来。无奈在上海没什么交际朋友,没法托人打听,在沙发里坐着颓丧了一阵,便想起她那在南京任职的大儿子来。   她回国以来尚未见过他一面,不曾来接,也不曾往林公馆来过一回电话。问起林俞,他便说:“他极受器重,当然十分的忙。”   是忙,还是还在怨恨她这个有生无养的母亲?   她看过允焉带去欧洲的照片,从五六岁到十八岁,如今做了军官,想必比相片上还要挺拔英俊。   若是平时不肯理我,那如今向他这兄长问一问亲妹妹的婚事,总不会厌烦了吧?   这样想着,她跃雀的拿起电话机,拨通那个默记得滚瓜烂熟的四位号码。隔了一阵,那头又响起一个温和的男中音。“喂”了一声之后,她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便问道:“请问郑亦民先生是在哪里任职?”   那头声音冷了三度:“郑先生在行政院任秘书,怎么?”   周氏心咚咚的跳,几乎哀哭出声:“梓桐……”   “周夫人,”那个冷峻的声音几乎立刻将她的哀恸打断,“我请你别掺和二妹的婚事。”   “梓桐——”   那头即刻挂断了。   握着听筒,周氏委屈得连捶几次沙发。凭什么她不能?她是允焉的生母,林公馆的女主人。她是林太太,不是什么周夫人!   “妈!妈?”   允焉又在下头喊了她两声,没人应。干脆笑着喊道:“林太太!”   听得这一声时,允焉已穿着一件紫色哑光绸面无袖旗袍,娉娉婷婷的上了楼来,探过头问:“林太太,谁又惹您不高兴了?”   周氏别过脸,擦了擦眼睑,回头笑道:“哪里会!”   “叫了您许久都没应我,”允焉扶着栏杆转了两个身,“这身好看么?”   周氏撇撇嘴,摇头道,“本就没什么肉,这身就显太过瘦,更不能穿高跟鞋了。”   “那换哪一件?”   “既然是有西洋人的仪式,那一定要穿旗袍。前两天做的几身里头,有一件姜汁云绉的……”   允焉最听她的话,一见她,周氏所有郁结都不见了。   如了那三丫头的愿,让她嫁个日薄西山的斯家,将允焉许个更好的人家,岂不两全?   趁她下去换衣服时,周氏忙翻出郑家的电话号码,等她换好衣服上来,周氏想了想,便又将号码压在沙发垫下头,在她展示旗袍时问道:“若是有比斯少爷人才更出色青年才俊,与我家也是世家,仍也是你青梅竹马,你肯不肯嫁?”   允焉摇摇头,“不肯。”   周氏皱眉道:“为什么?”   允焉穿着朵云旗袍光着脚,在楼梯上踢踏踢踏跳了几步,眉目也跟着灵动的转,“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有种直觉,觉得今后我一定是要嫁给言桑哥的。怎么会嫁别人呢?”   周氏心想:也好,那我便看她今晚回来的脸色行事。   虽如今常说女孩子晚嫁的好。不过依她看,晚嫁的都是身家差,需得女孩子自己出来念书养家糊口的。男人哪有不爱年轻的?嫁得完了,都是挑剩下的。   她如今也要十八,不小了。   若是归国头一遭盛会,便能在晚会上大展风采,来登门的一定人才济济,也不差他郑亦民一个。   若不能,那便早早同郑家母亲通一通气。   她面上仍旧面不改色的微笑道:“这身好看。就这一身。”   ——   日本人都沉浸在可以拯救岛国匮乏资源的新能源诞生的欢愉之中,无论科学家还是军官,似乎将他们即将撤离南京的承诺抛诸脑后。   一早,从研究院五楼,隔着洋泾浜往虹口望去:生活在那里的日本商铺与工厂,进进出出的日本人与中国苦力,人人神情一如往常,没有半点要离开的讯号。   而中国商会又在与他们一同庆贺着什么?   虽然一早便知道是这个答案,在它即将昭示时,心里的悲悯与愤怒仍旧不可遏制。   “丢老母的!”她能纾解不屑与愤怒的只剩下这一句粤语的脏话。说完,快步离开这一群令人心生讥诮的人群。   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一刻不停的记录下来。   因心情激动,故而脚步飞快,眼里熠熠发着光。   事实上,她早就想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第一台电子计算机一九四六年发明。在这之前,即使核物理学许多算式,都要大量计算员不分昼夜的进行计算。假使有了计算机,工作量能小非常多。   但是即便没有计算机,虽然慢一些,有一些事情也不是不能做到。   比如大多数人认为,“地震”,只是自然现象。   但是紧跟在地震之后是气象。   事实上,定向爆|炸除了用于军事、快速摧毁基建等等……还具有扩展功能,诸如:控制气候、诱发地震,人工制造海啸、洪水、暴雨、冰雹、高原冰川、两极冰川融化……甚至地壳定向开裂。   就是所谓的——“爆|炸大气动力学”。   只要解决一类极为复杂的方程式,并在某区域建设相应的风洞、水洞、爆|炸洞、水利工程设施……便可以实现以点阵状或定向爆|炸机器的大气涡流或者海洋湍流。   根本无需等待日|本意识到应当停止这种无休止核反应的时候,更无须等到地震自然发生。   只要她想,随时随地。   一回到家,一刻不停的记录下自己随时迸发而出的知识点与灵感。躺在床上,在稿纸上写了一堆只有她才能看懂的字符,没一会儿便又睡了大半个下午。连阿妈来了又走,做好一桌饭都没吵醒她。   ——   临近五点,她是给弥雅从稿纸堆里捞出来的。   “我的大小姐们!几月没见你两,一个憔悴成了黄花瘦,我正担心你两是不是背着我染上了什么内地大小姐们结伴上烟馆的怪癖,一上楼来见了你——这不好着的呢吗?倒唇红齿白的健康得很!”   她不知道,弥雅来之前几分钟,正好遇见谢择益出门去。临走之前,他剥了一碗虾,泡了一壶茉莉香片留在桌上,刚好给弥雅来时瞧见了。一摸香片,温温的,刚好能入口,心里便好一通发笑。心想:楼下那个消极到瘦了好几斤,楼上那个,这几月里不要给我哥宠成了残废的才好。   楚望迷蒙的从被窝里钻出来,被她一气的推到浴室,给热水冲清醒了一些,便问道:“见到真真了吗?”   弥雅气不打一处来:“她比你还难请。十通电话,最后两通才将她叫出来,第一次,我同她说,‘中日英三国宴会,少了你与我,谁来撑我大中华场面?’她只说一句:‘不去,不撑。’便将我电话给挂断。我还不信了,又一通电话过去:‘若你不去,Linzy与我去宴会上叫人欺负了,谁替她撑场面?’她想了足有三分钟,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你说她,是不是不够义气?”   她在里头听得一笑,“她现在在哪?”   “在楼下,蒋先生叫人接送我们的车里头呢。她今天穿了蜀腴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你可别与她撞了花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核爆|炸大气动力学,偷换个概念。没睡好,接着加班,日后来改吧。   ☆、〇二九 夜二十一   林家虽派了车送允焉, 临出门, 周氏仍不放心,定要一道上车亲自将她送到华懋饭店。十几分钟的路, 总觉得怎么都不够她讲, 定要发足长篇大论:“这是你回国第一次出来交际,可别忘了在英国与法国学到的规矩, 可记住了, 别叫人看了笑话。”周氏留学日本时也中国人圈里的美人,后来因为身份,已失了能出入大多数正式场合的机会, 便全副心血托在了女儿身上。   “香港统共那么几所女子学校,少不了能在上海见到几位老同学。你大姑妈家外甥女薛琪琪……”   “薛真真!”   “总之, 她可没学过什么英国规矩。见了, 可收敛你的脾气,想想你是谁,她们是谁, 讲话见面也请矜贵一些,我的林小姐。”   “知道啦。”允焉怎么不知道妈妈想钓金龟婿的心思?满心欢喜坐上车,生生给她讲到心里直翻白眼。好容易车终于停下来,在车里她还黑着一张脸, 推开车门,立马改换一张呵气如兰的模样,拎着藤编手包跨出门去:“兰西,宝丽, 好巧!”   她轻声一喊,在饭店门外四位肤色各异的姑娘回头来,笑靥竟也与允焉如出一撤:“玲娜,好巧。”   她们六七个私立中学女学生趁着修学旅行一年机会,一道来了中国。有的是回来与家人团聚的,也有父亲叔伯派来南洋英殖民地上做军官亦或经商的,宴会必是少不了她们。这几位一早便相约这个点在华懋外头准时见,到时候同台登场,总是要比打散了零零散散登场闪亮瞩目得多。可不是很巧吗?   四人觑了一眼允焉的旗袍,暗自庆幸着并未撞色。宝丽松口气后却笑道:“玲娜,你这云绉花色我前两天也看到过。我们年轻女孩子,平常时候穿还好,去跳舞场上给那荔枝红的光一照,容易显黑。哎,从下船至今不过四五天时间,哪里够做一身像样衣服啊?还好临上船前,叫我婶婶帮我请上海师傅做了两声应急。”   兰西与宝荣去看宝丽的玫瑰红软绸长裙,“款式简单也好看,又有设计感。”   宝丽不露声色的微笑起来。   宝荣又说:“一定要白,这色彩才好看;然而要配上这款式,非要削肩、细腰薄而细的女孩儿才行。白种人天生骨架子大,要拿鲸鱼骨收了腰穿才能看。偏偏软缎子恨不得将你身体都从缎子里头泼出去才好,里头穿什么都行不通。要么只能东方人穿,可惜又不够白。”   兰西也是白人,听了前半句还不大欢喜;又因她们这群姐妹里头宝丽最美,更不甘心今夜宝丽一个人出风头,便也难得附和道,“又白身材又极好的东亚女人,也难找。这设计师恐怕是与女人过不去,满世界寻不着几个能穿得住。”   允焉本打主意今夜要“娇岑矜贵”一些,哪知刚闪亮登场便受了顶撞,便也以牙还牙:“也许换作紫棠色,往你那‘荔枝红’的光底下一立,兴许更美。”   宝丽哼笑一声,往前走了去。   四人说笑着跟了上去。果不其然,五人刚穿过华懋一层金灿灿的大堂,先抵达的西装绅士们纷纷驻足观瞻美人齐登场。   假装对周遭灼灼目光视若无睹,五姐妹也前嫌尽弃,低声巧笑倩兮起来。   “今夜邀请的女士都是贵宾,知道为什么?到场主宾都是研究院的物理、数学、化学界的学究们,以及上海香港三国上等军官与商会的大亨。你们说说,这群人,哪里会有什么女士啊?”宝丽的父亲是一位子爵,五位哥哥里头一位入了皇家学会,两位做了皇家海军的上校与中尉,也是这群姑娘里最受追捧的一个。   舒雅道:“所以我母亲才一定叫我来,说这是极难得上等的舞会,绝没有什么心怀不轨不三不四的人。”   另外几人往日都嫌舒雅家教太小家子气,这时候又最爱听这类小家子气的话来捧这场舞会。兰西道:“你母亲还叫你瞅准了别松手吧?”   众人大笑,舒雅气得要打兰西;允焉也在笑,笑得脸色不大好看。   不过一群盛装打扮的妙龄美人的打闹,在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地方,不仅无伤大雅,甚至仍是一件颇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件事。五位姑娘自然知道自己无心之举引来万众瞩目,便吵闹得更加自然可爱了起来。   宝荣的祖父辈就去了英国,父亲叔叔们也都是体面的英国商人,一家子都入了英国籍,便没怎么回过中国;这遭第一次回来,对于中国交际圈心里仍没个底,便请了亲戚家中一位打小长在上海的魏姓小姐一道前来,顺便若是在舞会上见到是个人物的,也好叫她在一旁介绍介绍。   宝荣她们这群新归国的,到了一个新场合,若是缺人介绍,必定尴尬得不得了。宝荣决不允许这种错误发生,便请魏小姐一定不能比她们来得晚。从大厅乘电梯上了楼,便见魏小姐孤零零站在门厅外同样等候着的一群天生富贵里头,暗暗然的,更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魏小姐本是没机会来这样上等交际场所的。有人请她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拒绝这样好的机会。为此行,她已挑了自己现有最贵重的一身行头,为此还沾沾自喜了一整天,觉得自己身价都翻了一番。   电梯门开了,见了那五位归国的小姐们,魏小姐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身过分磕碜了,脸虽仍旧微笑迎着,手与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好,竟有些无所适从。   宝荣见自己亲戚这么上不得台面,脸上也不大好过。一下电梯,不等另外四位有机会安放目光,三两步上前来便同魏小姐介绍:“兰西·冯卡曼,宝丽·费信淳,玲娜·林,舒雅;这是沁亚·魏。”   四人轮流介绍完自己,魏小姐一张嘴,一口即便在中西女塾受过六年英式中学教育,却摆脱不了经典洋泾浜式发音的英文口音,立马使得宝荣前功尽弃。   另外四人脸上没说什么,仍友好的微笑的同魏小姐聊着天;那脸上无比刻意要装作是经由她才认识的那股疏远劲,却使宝荣已经知道:她这位亲戚使她今天也掉了一分价。   魏小姐自己却没看出来。四位淑女的微笑与友好,几乎使她误以为自己也是她们之一。   她也是十分会察言观色的。据说看是否受过高贵的英式教育,通常人们会先看腿:英式贵族家庭的女子常有机会穿长裤马靴骑马,久而久之,这高贵的后遗症便是罗圈腿。刚才出电梯时她便注意过了,其中只有一位着玫瑰红礼服,似乎是叫做宝丽的白人姑娘,便是这样的。   当宝荣看起来似乎不大愿意搭理她时,她便尝试着去与宝丽小姐格外亲近一些。   华懋的四楼舞厅是出了名的敞阔——一层楼修得比三层还要高,中间搭上一层,沿着半截窗户与墙跃上去,底下一层有一半便是个既可容人观瞻的舞池,二层底下阴影里头的便是给跳舞累了的人们交际用的、站着或坐着聊天喝酒场所;二层更幽雅,靠着围栏不设坐,设了坐的,便是更静谧、不容人打扰的交流所在。   时辰未到,人尚未来足,钢琴师却已十分体贴的先弹起舒缓的咏叹调。五人挑了靠近舞池的沙发坐下来,看结伴而来的男男女女从前头走过去,或有或无的有人投来捕猎的目光。   五位淑女拿英文交谈起来。   兰西先咯咯笑着说:“人种与国籍也太好区分了。英国人自然不说,黄人里头,目光浅而狠的,是日本人;目光阴柔的,是中国人。玲娜,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允焉道,“也对,也不全对。”   宝丽说道:“我倒觉得,中国人比任何人种都要狠而懒散,又难亲近。玲娜,你说是不是?”   允焉微笑道,“宝丽说的更准确一些。”   兰西败了一筹,转过脸去对着舞池。   兰西与宝丽这对校花在允焉没来之前就打了许多年仗。论相貌,兰西更美一些,可惜兰西家道中落了,没能接受比宝丽更好的教育。两人明争暗夺许多年,追求者不见得谁比谁更多,眼里却只剩下彼此,却都不愿随意委身任何一位追求者,只怕更好的在后头,便永远的输给了对手。   白人姑娘本是看不上有色人种,没想允焉入学不到一年,外头大学里中国留学生的情书也雪片似的朝她飞来,不由使两人也都对她刮目相看;又因有富有的宝荣引荐,而且她心情温和,看起来与世无争,又读书多,便成了两姐妹吵架时那个定音锤,凡事定要她说个是非对错。   宝丽乘胜追击,“这话却并不是我说的。”   兰西嗤笑道:“谁说的,宝荣?还是舒雅?”   “杰克·伦敦。”宝丽抱歉道,“噢,我忘了,你们家一定不会有关于他的藏书。”   兰西气得脸抖一抖,又接着笑:“至少我懂得不在荔枝红舞场灯光下穿玫瑰红的裙子,使我的脸与我的裙子浑然天成。”   “好了好了,”允焉打圆场,“宝丽这一条裙子极美,少见的美——”等宝丽脸色稍好一些,她仍不忘她插自己一刀的深仇说,“若能换作更深一色,便更完美了。”   舒雅与宝荣打圆场,言语间将战场从彼此转向来宾:“听说有许多卡文迪许与剑桥的高材生。是不是的,宝丽?”   宝丽道:“我可对看多拉丁文词典的书呆子不感兴趣。”   允焉神情不悦,舒雅噗嗤一声笑道:“你将玲娜那位梦中情人也骂了进去。”   “那位牛津地质学大才子也来么?”   允焉道,“他不来,我决不与旁人跳舞。”   “你也会与人跳舞?”宝丽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我以为你们中国人都认为交际舞,不正当。”   “为何这么讲?”   “没听探戈老师讲过?交际舞,实在是与‘性’分不开的。否则为何非要一男一女跳才美,平时我们跳舞课上,两个女人跳,便没了那韵味?”   允焉给她说红了脸,“那是艺术!怎么会是色|情?”   兰西却来了兴趣,“那么宝丽小姐,今晚,你将会接受谁的‘性邀约’?”说着,她便拿纤长的食指若有若无的点着从门厅进来的奥本海默一行人,“是那大眼睛的犹太学者?”   宝丽眯着眼睛摇摇头。   “日本宪兵队军官?”   宝丽噗嗤一声笑出声:“穿着高跟鞋,他便只能搂着我的大腿跳舞。”   “还是哪位幸运的英国军官?”   宝丽暗沉沉的绿色眼睛在一群高大挺拔的黑西装中间来回游移,笑而不言。   舒雅问道:“宝丽在看谁?”   允焉近两年有些近视,隔远了便看不清晰面孔。只突然问道,“那一群是英国军官吧,里头为什么有个似乎是黄种人面孔?”   兰西道,“五六年前在伦敦,谁不认识Zoe Tse,有什么好奇怪的?”   允焉不是“老伦敦”,那个“五六年前”莫名使她吃了憋,便噤声不言。思忖间,却又觉得这个名字似乎能对应上谁的中文名,却始终想不起来。   宝丽道,“我哥哥们常提起他。我家中人常读杰克·伦敦,也十分喜爱中国人。‘中国人阴险、懒散又难亲和’,骨子里有狼性。他们说因为Zoe Tse,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不是吧宝丽……”   一群小姐妹还没来得及就此打趣她,她门突然意识到厅中很大一部分目光不再停留在她们身上,而是和她们一样,往门厅看去:那里走进来三位东方美人。   为首那一个着了件浅灰蓝的曳地长裙,与那金头发灰蓝眼睛一处,倒显得别的颜色都在镜头里失了色;又因为混血的缘故,富有雕塑感的五官上是不是因一颦一笑停留了一点韵味,是送到欧洲的珍贵东方画屏上矜持的、静态的东方韵味,她稍一动,一笑,便没了,却惹人不住想要去探寻;那灰蓝的裙子往荔枝红里一浸,突然成了鲜辣潮湿的绿,走两步,移开视线以后,便觉得满世界都是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绿迹子。   她笑着进来以后,另一个电蓝水渍纹的影子很快的闪身进来了。她清减的身形在那一身旗袍里却不使人觉得丰满过了头,又不使人觉得空落落,正有着恰到好处的空与满;过膝的旗袍下头,木头似的两截白白的小腿,仿佛橱窗里的精致陈列;她白而清瘦得令人动容,低垂着眸子进来时,便只能觉察到那长而细密的睫毛,小手一样乖觉的搭在脸上,一晃,人与魂都没了影——指的也许是她,也许是这屋里的男士。   在后头,气质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应是处在某个过度,又好似从没有过渡阶段;有一点神话中小孩脸的玲珑感,漆黑的瞳孔带着一点天真的蓝,那一点点蓝有着随时都有消失在漆黑里的危险;也许眼里的黑太过重,极长的眼睛在尾巴上微微有一些下垂,所有偶尔显得有一些无辜且媚;唇润而红,因那一点过分的殷红,在整张脸上点缀着一点异样的美感,那种安静到森然且令人倍感不甚安宁的美感;她的身量在中国女子中间应当算高挑,所以才能穿住那一件连宝丽穿着都一些毁了的软绸长裙;而且正是众人强调过的:肤白削肩细腰薄而细的东方美人,裙子也正是紫棠色,在她走进门来的那一刻,那极为低调的紫棠瞬间在荔枝红的灯光里绽放成为艳红。   看到这画面,五个绽放了一下午的淑女,霎时都犹如枯萎了一般。   魏小姐是认识她们的,何止认识。她英文不大好,刚才在英国小姐们的谈话里,她不大有机会插上嘴,这是便见得机会来了,不嫌话多的向她们一一介绍说:   “Mia Tse,近才订了婚,高嫁给澳门一等一的大亨,跟着他不知跑了多少高级外交场所,极见了些世面;后头那一位家里倒是极有钱,不过上海有钱人这么多,算不得太出挑的家庭;最后面那位林三小姐可是不得了,几乎给她爸爸逐出……”   魏小姐话没说完,先进来的“极见了些世面”的弥雅小姐眼尖,一下便见到了缩在人高马大的宝丽与兰西中间的允焉,几乎立刻没忍住似的,眉开眼笑的“哈”了一声。那是一排女士等人邀约跳舞的长凳,窄窄的一根,极长极长;五人占据了受邀请及观赏舞池的最佳位置,弥雅三步上前来,极为礼貌的用英文问道:“我与我朋友能否坐这里?”   宝丽看了她一眼,越过她去打量楚望身上那身衣服;见楚望留神到了,便觉自己的不礼貌,这才又将目光收回来,抬眉去看弥雅,眉眼间都在说:小姐,你不请自来,失礼了。   弥雅倒无所谓,笑笑,躬身友好问道:“这位玲娜……还叫玲娜么?玲娜小姐,我们从前认识的。”   五人都去看藏在暗处的允焉。允焉一开始只想假装不认识她们三人,却没想弥雅不请自来,倒也不至于要说不认识,只微微动了动眉毛,极为骄矜的抬了抬高贵的下巴。   “还记得,那么太好了。”   弥雅毫不犹豫的拉着楚望与真真,一左一右的,贴着宝丽坐了下来。   尔后,跳舞场上,几乎所有目光都在一刹被吸引了。   三人旁边见惯大场面的五人,瞬间有一些不自在起来,动了动身子,如坐针毡。   坐下以后,弥雅便笑道:“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社交场合。现场男士,国籍职业竟都十分分明。”   不知不觉,新人竟又将话题接回了旧话题上,还更细致入微了些。虽说在三人进门一刹那便被这五位淑女列作假想敌,在弥雅开口一刹那,又忍不住去细听了起来。只可惜其中两位小姐都听不懂中文。   “你们看,身量挺而目光锐利的便是日常着军装,又拿惯了枪的;目光谄媚自信而不知收敛的,便是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商人;咱们的学究们呢,看多了拉丁文词典到有些近视,看人都是迷蒙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169,弥雅166,楚望164(暂时),允焉158;老谢189,林梓桐181,小斯179四舍五入180,蒋先生168。 —— 放一章防盗的目的是:每周三结算榜单,没完成字数的黑三期不能上。所以凑一个防盗字数的章节下周替换补上,不是为了防盗,是因为我写不够字数- -   ☆、〇二九 夜二一   蒋先生走过来时, 那排长凳上已零零散散坐了十余个国籍肤色各异的女孩。他一眼望来, 一双深邃眼里只剩下他个子高过他的娇妻。   “谁是唯利是图的奸商?”蒋先生佯装不快,样子做的十足地道。   弥雅眨眨眼, 坐在一群女孩子中间冲他无辜的笑。   蒋先生严肃了一阵, 尔后也冲眯起眼笑了起来,又说, “随我过来, 见一见杜先生与黄先生。”   弥雅起身,两人手拉着手,蒋先生却没走, 又冲楚望道:“三小姐一同来见一见?”   蒋先生从不会介绍无意义的人互相认识。楚望听了立马点头,同两人一道往后面走两步, 便见到两位气派十足、年纪约莫五十出头的先生。即便只提姓不讲名, 她立刻也明白了:这两人的名字在上海滩是十足的响当当。   互相介绍过后,不论多说什么都怀了交际规矩。末了蒋先生只说:“今天第一场舞行四五十年前的英国规矩,黄先生与杜先生只跳第一支, 还缺个舞伴。弥雅,你陪杜先生跳。”   弥雅点点头,冲杜先生微笑会意时,楚望同时也冲黄先生礼貌微微一笑。三人刚离开, 很快的,又有人专诚来拜会黄先生与杜先生。   弥雅问:“那么真真呢?”   蒋先生抬了抬下颌,那排长凳上,一位军人模样的英国人正十分礼貌向真真发出邀请;真真微笑点点头, 看起来是想犹豫,但总不能拒绝。   此时已是人声鼎沸,渐渐将高而清浅的钢琴高声部盖了过去。   蒋先生送弥雅与楚望回去落了座,折返经过人群时,谢择益正好穿过人群过来与他打了照面。两人聊着天时,一同往楚望与弥雅她们这边看了看,蒋先生与他说了什么,他盯着楚望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研究院C组一位德国研究员来请了宝荣,而宝丽兰西与舒雅在她之前都被邀约了,不过听起来似乎都不大满意,否则也不会说:“我决不与他跳超过一支舞。”也许也有可能是舞伴太好,姑娘们正在正当的行使她们娇岑的权利。允焉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见那门关起来时终于泄了气;很快的,两名日本军官也十分礼貌客气的邀请了她与魏小姐一同跳第一支舞。   渐渐楚望也听不到一旁那六位英国小姐的聒噪。她四下里找寻日本军官扎堆的地方,希望能找到藤间少佐,也能关注到许小姐口中那两位“自愿前来”的女士的身影。此刻来宾大多都站着互相交谈,坐着视线不大好,她也不能站起来;吃力的找了阵,突然有人在后头拍了她一下,一回头,佐久间正背着手站在她后头笑,问道:“我们的小美……不,今天可不止你一个小美人儿。我们的女科学家,是没有人请你跳舞,所以在急不可耐的找寻对象吗?”   楚望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转开头。他后面另一位稍高些的日军军官朝他走过来时,后头正跟着两位气质容貌姣好的亚洲人面孔的女士。   真真一见佐久间,几乎立刻的用英文说:“请走开,她已经有舞伴了。”   佐久间见了她,笑容更灿烂,“哦是吗!”这时另一位军官与两名女士也走近了,其中一位经过时立马将佐久间的胳膊挽着,一齐的朝众人微笑。佐久间又说:“那就好……因为我也有舞伴了。”   这时一曲钢琴音了,小提琴声渐渐响起。稍懂一些规矩的男士便已寻到自己的舞伴,长长一排人群走到舞池中央,女士们站一行,男士们站一行,面对面的。因为刚才位置近,所以此时在舞池列队里,真真与她舞伴一旁便是佐久间那两对。楚望虽面对着黄先生微笑,却几乎要克制不住往真真后头看过去。   小提琴声渐快,两对人敬礼,男士执起女士的手;黄先生与杜先生个子都不高——好像杀孽太重的男人都不许太高似的——在面对弥雅与楚望时略略有些吃力;真真与英国人便轻松很多了,相形之下,跳的般配又轻盈。   这舞跳起来极轻松,也难怪黄先生与杜先生也能跳,且只能跳这一支。楚望只有一点时间想这样的问题,很快,小提琴音里,黄先生不停讲起话来。   “三小姐很漂亮。”黄先生说。   “谢谢黄先生。”她答。   “全场女士里你与六小姐,还有你们那位朋友,是东方美人当中最美的。”   “黄先生过誉了。”她脸笑得有点僵,这赞誉从一位见惯风月五十年的大佬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过了,有些承不起。还好黄先生话题换得很快,谈天气,又讲些陈年老笑话。   她转过几位女士回到黄先生身边时,他又说:“三小姐知道交际是什么吗?”   她试图下个定义,“一群人不干正事的聊天,却做成了最大的事。”   “师从葛太太处,果真不同凡响。不过交际一定要跳舞,知道为什么吗?交际不能说重话,那种轻飘飘的‘天气真好’,‘你可真漂亮’,类似的话说一大堆是会露馅的,所以就要跳舞,拿肢体交流着,才能避免思想交流。”   黄先生大道理没及给她讲完,她已伴着舞蹈绕过一圈又一圈的人,周围的对子也变换了三波;有一次经过谢择益身边,恰好看到他舞伴是一位白人太太,似乎是一位外交官的夫人。   重回黄先生身旁,小提琴独奏也快终了,“今天第一场舞,大多凑好了对子,是第一场社交,往往带着某些人想要进行下一步交流的愿望;比如上等英国军都给有地位的英国人家定了,要么想要嫁女儿,要么上司想笼络外交官;另外的,诉求就很简单,无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三小姐目光得放远点儿,不能总盯着别国军官看。大好中国青年才俊,这里不也更多吗?”   楚望一听,知道黄先生在谴责她跳舞心不在焉的在看日本人。她尴尬笑着,正要致歉,黄先生却随众人执着她的手将她送回座,并说:“这无伤大雅,反倒是我要谢谢三小姐肯赏脸与我跳舞。希望以后常有机会与你和你姑母来往。”   杜先生也将弥雅送了回她身旁,与黄先生结伴上楼去了。英国人将真真送归坐时,弥雅目不转睛的看那白人盯着真真的神情,不由感慨道:“真想与年轻男人跳舞啊。”   真真婉拒了英国人第二次邀请,终于有心情打趣她了,“那你去跳啊。若是怕蒋先生没人陪,还有我与楚望呢。”   弥雅咯咯笑了起来。   兰西也落座,同宝丽感慨道:“这老古董东西也搬出来,真够无聊。”顿了顿,远处有日本女子笑声传来,又意有所指道,“觉得可乐的,大多没见过世面。”   三人对视两眼,微笑着没说话。这时邀请过兰西白人朝她们走过来,宝丽拍拍兰西,说:“看,他又来找你跳舞了。”兰西翻个白眼,小声道,“我可不与他跳下一场。”   这时那燕尾服的英国人走近前,却停在弥雅面前,突然有些口吃的说:“刚才我见你、你有舞伴了。下一曲,可否……”   虽看不见兰西的神情,但隔壁的女声都立马安静下来。   弥雅微微往后仰了仰,盯着那英国人,起码停顿了五分钟,才说,“抱歉,我已经有约了。”   眼见那英国人脸涨通红的走远,真真道,“你既不和他跳,又何必捉弄人呢?”   这一点时间里,也已有两位男士来请真真。弥雅小声同楚望打趣道:“今晚恐怕真真要真正艳压群芳了——一定是她最近的阴郁气质使她整个人都高级起来。”   楚望同弥雅笑了一会儿,立马又拿眼神去寻那两名中国女士,这次却没找到。乐队再度奏响一支曲子,这一支足够新鲜了,很美式的jazz里带着点twist的味道,却不是人人都能跳的。人们却立马欢呼起来;人们立马往舞场中央看去——那里一对白人男女一支独秀的跳了起来。女人着了一身红裙,眼神似火,舞步快而轻盈;男人一身黑色西装,动作吃力而疲倦,宛如刚入夜从棺木中爬出的吸血鬼,因僵硬的睡了一夜,手足还未灵活起来,脚步交互之间,那女人便拿眼神一下一下去刺激他,渐渐地慢慢的,男人步伐也兴奋起来,仿佛因那女人而活了过来;终于全部生命都活泼起来以后,他反过来去追逐那女人,那原本眼神艳而媚的挑逗者,在成功了以后,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傲慢得像只猫……   美妙到出奇舞蹈,配合那节奏飞快的jazz,有种离奇的光艳美,一下下刺激观众的视觉与听觉,连一直心不在焉一整场的楚望也有一瞬间被吸引了。不过她才刚进入音乐里,立马就有人拉她一下,背后另一人又一推,她立马被恶作剧似的带入舞场最中央。   看到面前奥本海默的微笑,一回头,那一记温柔的推的始作俑者费米正立在她凳子背后的阴影里恶作剧得逞的冲两人摆摆手。一旁那一对惊男艳女立马便为两人让出半个舞台;人群再度投来更多注目,甚至有人鼓起掌来。   楚望瞪他,奥本海默立马微笑朝她鞠了个躬。人们再次欢呼着,奥本海默也随音乐动作了起来,一开始十分笨拙幼稚的扭扭腰,扭扭臀,惹得众人捧腹大笑;低头时,楚望见他眨眨眼,原来是故意卖乖的。她立马也学着他的步伐动作,他动两步,她跟两步,他大幅扭两下腰,她也跟着扭两下腰;动作幅度不减,表情神态也不变,只是两人一个硬而拙,一个柔而协调,仿佛一题两种不同解似的,分开时,各有各的趣味;放到一处,却是更和谐的美。   舞曲进行到第三个部分,是最有名的一节曲调的变调,也是不少人学着交际以来所会的第一支交际舞;两对舞者,姿势一模一样,一边是一对成熟深艳的男女,另一边却像两个幼稚鬼在学大人跳舞,有趣又不惹人讨厌。   有人喊道:“好啊!好啊!”   渐渐人们也不怕臊了,一对又一对的参与进来。人群有时步调一致又华丽,有时有不得章法,时不时有笑声与交谈声传来;大部分也开始渐渐热络了,与第一支舞的生疏完全不同。   奥本说:“第一支舞叫‘你好女士,能认识一下吗?’第二支舞就是,‘能否赏脸共进晚餐?’”   楚望也正想到这一层,却没他说的这么有趣。两人随人群一致转着圈,楚望忍不住大笑起来,又问道:“那第三支什么?”   ……   第二支舞开始以后,终于得了空的谢择益远远盯着舞池中那团艳红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往她刚才坐的长凳方向走过去。   宝丽端着架子不愿跳这类低级的舞曲,接连婉拒好几位追求者,把自己也冷落了。她左边座位空了五个,心里正寂寥烦闷,抬头便见一个深炭灰西装的高个男人迎面走来,立马打足精神,身量也拔高三寸;绿色眼睛发着光,几乎要将玉手伸去叫他接着了,那人却直接在她身旁落了座。   “……”宝丽扭曲的转过脸去。   两兄妹看出这个意图,也不免一阵沉默。隔了阵,弥雅道,“你可来得真晚。”   谢择益微眯起眼盯着那簇光,“她不是玩的正开心么?”   弥雅转过脸来盯着他,笑了,“那你呢?”   谢择益回头来。   “葛太太下午的电报,说她那前未婚夫的父亲仍旧请求林老爷将三姑娘许他儿子,”弥雅气得一声笑,“葛太太说了,以那位林老爷的尿性,立马就得答应下来。两位父亲一合计,加上上回她去沪上饭店里替斯少爷那一闹,指不定明天一早,大小报纸上都是斯林两家的大喜事。你确定要等到那时候吗?”   谢择益垂下眼睑,阴沉沉睫毛与深眼窝,使得他在暗处时有种天生的颓然气质,嘴上却在自嘲,“你看她,像是有半点喜欢我的么?”   “不对吧,我可是从小听说‘你有个迷人精哥哥’这话长大的,”弥雅扭头盯着他,“等到满世界都知道她是谁未婚妻时,你有几分把握说服爸爸?”   ——   第二支舞曲声音小了下来时,渐渐能听到第三支舞曲里手风琴声的影子。楚望扶着奥本的肩膀刚缓了口气,便听见他说:“第三支,通常叫做‘要去我家坐一坐吗?’”   舞池里有人散去,有更多对新人笑着踏进来。这探戈奥本带着她刚跳了几步,她转了个圈出去,突然走近前一个人,默不则声的将她从奥本手中接了过去。   那人微微躬身,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扶着她的腰,一言不发的带着她在极快的舞曲里踏出去。“谢先生。”她喊了一声,没应;她仍未从上一场大闹里缓过气来,必要全神贯注的,才不使自己脚步慢了一拍;荔枝红的光落在他身上也暗沉沉的,好几次的须得眼神对视的时候,她抬头来都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今天有些格外的沉默。   请多说点话吧,像往常那样也好。她心里想着。这样沉默,今天不知为何使她分外容易分心,心底一团莫名的焦躁,手风琴拉的越快,便越急火攻心。“跳舞是代替思想的肢体交流。”她想起黄先生的话,觉得不全对。若全是肢体交流,更容易让人局促不安,便觉得扶着她腰的那只手也是滚烫的。   到最激烈处有个不短的停顿,第一次听的人都容易以为是一曲终了,戛然而止了。   谢择益放在她腰际的手松开。她趁机想说:谢先生,咱不跳了吧,让我歇一会儿。   低头刚喘了两口气,突然的,她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吃惊,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几乎立刻将她拉回身边;便也因此重重扑进他怀里。   她吓得惊呼一声,瞬间,手风琴声如同画外音,如同惊雷响起;她心仍在颤着,谢择益却维持着这个姿势,自然而然的,让她身体紧贴着自己,步履一致、且快的踏出去。      ☆、〇三〇 夜二二   因一种全然陌生触感, 使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身体隔着薄薄礼服衣料紧贴在一起, 甚至能感受到那结实而修长的腿上的柔滑肌肤,是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肌肤, 却因此也更加陌生。这种无所顾忌的肌肤之亲, 在这种场合下有反常的合理性,让她一点短暂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使得她抗拒, 所以僵硬, 在十余个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的节拍里,她仿佛成为了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被他强势的挟持着被动的跳跃下去;而近在耳畔的呼吸与身体的摩擦, 她的僵硬与他的从容,都使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初次登台、故而技术欠佳的生涩妓|女, 双手攀在娴熟的嫖客肩上耳鬓厮磨, 笨拙的求欢……   她强迫自己去忽视肢体触碰带来的不适,却无法忽视在近在耳侧的低沉呼吸,和她自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在手风琴与大小提琴声伴奏里,她听到了第三种声音——有个因渴求而沙哑的男声在说:kiss me, touch me, I want you。   有人讲过音乐存在于电影中的意义。好的电影音乐不是动听的音乐, 它应该与这个情节浑然一体,每一个节拍都与之合拍。它可能是一个生命绝望尖叫时的轰鸣,是饥寒交迫者冻死荒原最后的那一声气若游丝嘤咛,是美人着高跟鞋起舞时摇曳的腰肢, 是男女之间情到浓时、用以补足肉体触碰外的灵魂撞击的画外音。   她脑袋里一阵轰鸣,可觉察到的脸颊滚烫,因她脸紧靠着他肩膀、双腿紧贴着他左腿的姿势而使境况更为窘迫。   可预料的,在一阵大提琴滑调声里,他猛的将她转过来背对着他,将她双手在身前交替反剪。这是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当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时,便已将她整个严丝合缝的纳入自己怀里。她的脊背能感觉到紧贴着的宽阔胸膛的呼吸起伏,他便能觉察到她整个人都在发烫。所以她听到近在耳侧的低沉嗓音,用英文问她:“Shame,eh?”   她反驳:“Just afraid……afraid of making a mistake.”   他说:“Then learn to.”   学它做什么?她脸上又一阵烧。   不自在的动了动,他双手立刻将她剪得更紧,说话的声音也更低、且柔,以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Don’t think, don\'t talk.”   她虽立刻听话的噤声,交谈的权利被剥夺了,每一个神经末梢却都高度敏感。她几乎感觉到身体肌肤都从他的光滑柔软的西裤与她的软绸长裙里泼了出来,连空气里都充斥着强烈的求偶信号。   人们为什么要发明这种舞蹈,用肢体的激烈来替代灵与肉的诉求?   这根本就是色|情,拒绝则视为不礼貌。   足尖抵着足跟,头顶抵着下颌,亲密的交互的挪移里,有几个瞬间,她突然疑心周围跳舞的人已经散去,舞池中央只剩下他们两,其余人都在自发而全神贯注的望过来。   她胸如擂鼓,惊惶不定。更令她心中惊疑的是,她似乎一点也不抗拒与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肢体接触……   为什么?   以往的自然哲学课讲到生物进化论,她有过一阵疑惑,在进化上,人与低等动物的区别是什么?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雄性求偶者中的强者战胜杀戮弱者,获得交|配繁衍权,与人类社会又有何二致。那一位需戴着助听器上课,终身交往上百女友却未婚,六十岁高龄却仍能交往三十岁助教女友的自然哲学权威老教授说:“照你这么说,脊椎与无脊椎也没有区别。蜉蝣是节肢门动物中最古老的一种,成虫寿命七天,无需进食,直至死亡;交|配时间,雌虫只身闯入雄虫群‘飞婚’后拥有一肚子卵,以此繁衍后代;除此之外,终身腹中空无一物。你告诉我,蜉蝣与我们的区别是什么?”   她答不上来。   这是最古老的物种的一种,繁衍至今却仍是最低等的一种。除了空洞透明的躯壳,和用以传宗接代的满腹生命,人与蜉蝣的区别是什么?进化之外,物种留存下来的证据,是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魄。原始的古老的种族留下来的神迹,往往都带着赤|裸的生|殖崇拜——是原始之初的最高艺术,这种毫不掩饰的崇拜,在现代社会人们来说往往容易带着戏谑去欣赏。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这种脊椎动物高度文明所带来的肉与灵的诉求,早已流淌在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血液细胞里。   如果性的存在只是传递后代,那么人与蜉蝣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人们说:语言沟通使人了解彼此灵魂,肢体动作则是动物性的,带着原始的古老的兽性,更直接传递肉|欲;语言传递不到,交流不了的,肢体来传达。需要肢体与语言双重传递的情绪,她只想到一个词语——一个人类几代文明里最大的谎言,是最不自然的生命状态,它却会引起异样的激素分泌,比如多巴胺与肾上腺,并引起超常的敏感。   她摇摇头,立马将这个词从脑海里扫出去。   如果说她有什么不擅长的东西,情感的理解与表达便是其中一种;而这好像恰恰是他最擅长的一种。   该从何学起?   他引着她转了个圈;后退一步,在最后一个夏然而止的音符里,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倾到自己身上。她斜倚在他右侧胸膛里,抬起头来,谢择益也正看着她。她全部身体都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呼吸起伏着,沉郁的睫毛后面,一潭深深黑色瞳仁,没有任何表情与神采,她却仿佛能从里面看到他的整个魂魄。他瞳孔与肌肤下的血管里沸腾着血性,将她整个都撼动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有些不理解,所以想知道更多。   直到这曲终了,周围跳舞的人群散了场,重新回归笑谈。他将她放在地上时,她仍旧望着他,极认真的。   谢择益与她对视,“懂了吗?”   那个单词也可以解释为:明白吗,学会了吗,知道吗?她暂且解读为第一种,所以仍旧盯着他。   突然之间,他眼底有某种情绪,仿佛要用一个行动要使她懂得这种情绪,并要立刻付诸实施时,这时却有人走过来说,“谢先生,烦请您楼上谈。”   类似的交际场合里,应该时常会有人来找他。他跟人走了,她暗自庆幸的松了口气,却仍呆在舞池中央,仿佛灵魂忘了将躯壳带走。   谢择益走出舞池,突然的又折返回来。   她一惊,如梦方醒。   谢择益躬身,扶着她双臂与她对视:“等我一会儿。”   她点点头,转身从来往舞池的一对又一对舞伴中间穿行出去。   ——   允焉也正与魏小姐忿忿的折返回长凳。还没走近,她便听宝丽问道:“怎么不跳了?”   魏小姐抱怨:“我与林都觉得日本人动手动脚的……”   允焉脸色很沉,“那还是个日本少佐呢。”   宝丽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交际舞本就充斥着男女之情,西班牙舞尤其如此。”这时抬头便见楚望走回来了,看了她一眼,转过脸去补充道:“另一位林小姐不也与英军上尉跳得很热烈?”   允焉转头看了看,哼笑一声说,“她?”   魏小姐气恼道,“那个藤间还问我与林要不要一起去外滩马场。”说着若有若无的抬头看了楚望一眼,“真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楚望回过神来,抬头直问魏小姐:“你说什么?”   魏小姐以为她这个不家女竟长本事指责起她来了,又不敢真的当面反驳,只低头嗫嚅几句。   楚望三两步上前去抓起她的高束的旗袍,大声问道:“我问你说什么?”   那领子本就不宽松,被她一抓,魏小姐几乎喘不过气,愤怒中人力气本就大,加之那件旗袍是她最贵重的一件,怕挣破了,便只好哀求道,“我、我也是跟着她们说的。”   宝丽坐着不动,允焉要上来拉,见宝丽没动,也不想劝得太使劲,只动动嘴皮子说:“本不就是事实么,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楚望道:“你给我闭嘴。”允焉脸色白了一白,她懒得理她,直接回头问魏小姐,“我问你第一句,那个少佐姓什么?”   “藤、藤间。”   “你拒绝和他跳下一支舞之后呢?”   魏小姐几乎快哭了,“玲娜几乎要给他一个耳光,立马有一位女士走近前来阻止了她,并表示如果玲娜不愿意跳舞与看赛马,她可以代替她陪同少佐。”   “他们人呢?”   “不是在舞池中间吗?”   “那位女士穿什么衣服,指给我看。”   “品蓝小银寿字织锦旗袍……咦,刚才还在的呀?”   楚望猛的松开她,忙去寻那品蓝身影是否还在。魏小姐忙不迭捋了捋抓皱了的旗袍衣襟,怎么都捋不平,心疼又心急,气得不行。看着面前那个紫棠色背影,怒从心头起,眼见她眼睛在舞池中找寻没留意到迎面走来个黑色身影,便从背后趁其不备的将她往那人身上猛的一推。她毫无防备的,一个趔趄,重重扑了上去。   魏小姐没想的是,那人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一推一扑,那人立刻稳稳将她接在怀里。魏小姐计划没得逞,允焉却突然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脸上又急又喜,慌张到掐着自己的手指,喊道:“言、言桑哥!”   真真因有人再三相请,推辞不过,便随他去舞池中跳了一支舞,眼神却一直时不时将楚望留心着。一见她这边有动静,立马去舞池里将弥雅也一齐请了过来。两人一同返回长凳附近时,却正好撞见魏小姐推楚望那一幕,却更惊异的发现,将楚望接住的那人,竟然是斯少爷!   于是本打算迎头上去给魏小姐一个耳光的真真,立马改变计划,准备静观其变、随时叫允焉闭上她的臭嘴。弥雅则径直走到魏小姐面前,目不转睛、乐呵呵的将她旗袍前襟盯着,盯得后者拿手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楚望被一推一接,一阵天旋地转后晕乎乎的站起来,看到来人是谁时,整个人也呆了一呆,轻声喊道:“言桑?”   言桑冷冷将她看着,一句话也不讲。   允焉见状,突然的冲他说道:“她与英军跳探戈,跳完得开心了,之后还意犹未唔……”   言桑脸色更加阴沉,看了她一眼,连声音都冷到骨子里:“我知道。请你闭嘴。”   弥雅见状,笑着说:“这交际场合有人相请,谁不跳舞?位少爷放宽松,又都不是什么小孩了。”   “我只想听林楚望女士回答我。”他低头看着她,“你玩的开心吗?”   她沉默着没说话。   他嘴唇发白,“你抬头看着我。”他脸色苍白到没有丝毫血色,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朝她沉声怒吼时带着一点颤抖,“看着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来。   他狠狠将她望着。   她眸子漆黑,里头有一点点星碎的影子在动。她看着自己时,是一样的神情,和十三岁那年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那种神情里带着肆无忌惮的仰慕。她仰慕他,她喜欢他,崇拜、讨好到近乎在看一个神祗,也因此不太敢与他对视。这种仰慕与喜欢会使任何一个男人为之沾沾自喜与欣喜若狂。若是你见过这神情,你会明白:不论如何相隔两地,音讯不通;她又如何受人诋毁,他始终有自信她将只属于且永远只属于他。   现在她看着他时仍旧与十三岁那年没有区别。是一样的神情,可是,不对。   从父亲那里得知她在这场舞会,那个白华军官也在,某一瞬,他心里一震,仿佛意识到什么,便几乎毫不犹豫的过来了。守卫拦他时,他几乎快失去解释的耐性,态度极差的告诉他们他绝对有资格在邀请之列。报上姓名,他们将他请了进去。他在人群中立刻就看到了她,在手风琴与大小提琴的探戈舞曲里,由谢择益带着她跳跃……这也没关系,这是交际舞,他明白。但在某一瞬间,他看到她看谢择益时候的眼神,与看他时完全不同。   他擅长于剖析每一个人脸上的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天赋,在看到这个神情时,他所建立的全部自信被一击即溃。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他几乎立刻明白了。   一个女人在诗人的诗里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你看着我。”他近乎绝望的,一再一再哀求,似乎这样便能叫她改换一个神情。   她仍旧在看着他,一瞬不瞬的,无所顾忌的,令他深陷泥沼的。   他抓着她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狠狠吻了上去!   她睁大眼睛,甚至来不及吃惊与反抗。   两人身后众人都惊住了,不远处也有人往这边看过来。   她挣扎几下都没挣脱开,他吻得更狠了,几乎是试图将她揉碎在怀里。她想讲话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似乎感觉到她脸上的眼泪,也感觉到嘴里的腥甜味,终于将她松开。   两人分开之后,她后退一步,摸了摸嘴唇,手指上染了一小片鲜红。   抬头看着言桑,嘴唇上那点红是他脸上唯一的血色。   ——   乔玛玲设想过无数次与他再次相会的情形。她故意穿了那件磁青薄绸旗袍,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着的。她被邀请去姨妈家,他正用粤语与吴先生艰难交流着。吴先生说他:“中国画在于骨骼与神,要一笔而成。你拿素描笔勾轮廓再填色,神就散了,是不对的。”他微笑着点头应了半晌,却目不转睛将她盯着,末了才问道:“吴先生讲咩啊?”那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中国女人就是画,青山眉黛远,是山水画。”她在镜前捋了捋旗袍的褶皱。这旗袍有许多年岁了,但仍保存得很好,有褶皱却是不该的。她对着镜子捋了半晌,稍一动,那褶子又出来了。她心里越着急,几乎要用狠劲去拉扯它,便听到身后一声:“需要帮助吗?”   她回头去,他走进来。她没想到他来了,在门口等很久了;她没意识到,便是失礼。   见面不美好没关系,她捺住心头的方寸,将他请进来。他坐下以后,她娴熟的替他斟茶,剑指托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庆幸母亲教导了她许多传统的东方礼仪,她没丢掉。她明白自己做的很好,坐下来以后,却总疑心是不是在某一处她本该去整理耳畔滑落的碎发,但她却忘记了。   他彬彬有礼的谢过她递来的茶。   她记得他的彬彬有礼。他身量极高,白到近乎没有血色;他的白与高,教养与优雅,得体的谈吐使得他轻易剥离了英国人对中国人固有陈旧的伛偻、蜡黄、形容猥琐粗俗的形象,三言两语间便赢得尊敬,使白人立刻将他视为同类。   这也是她从前沉迷他的一部分,但她记得他从前时常有一些无伤大雅的、俏皮的无理,而如今更加疏远有礼了。   她正享受这片刻宁静,他却突然问道,“黄太太找我何事?”   “那天经过天星码头,见到青鸟咖啡馆,突然想起你,”她盯着他手里的杯子,试图露出一个自然微笑,“便想找你说说话,可以吗?”   两人正对一面玻璃,模模糊糊映出两人的影子。   她不经意的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手里捏着只茶盏,从从容容的坐着,神态十分自然。而她看到自己:她一坐下来,旗袍上的褶子更加明显了。她伸手去捋了捋,又怕动作太大,使他留意到了。她动了动,却从镜子里觉察到自己举止间越发的局促不安,手与脚也有一些无处安放。旗袍褶子仍旧没有一丝好转,她却不敢再动了,只好忍耐着,随它去了。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她听到他说:“玛玲,是你先放弃的我。我没什么好愧疚的,你也一样。”   她呆呆的听着,心里听出一个大窟窿,怎么都填不上了。哦,她怎么忘了呢,他是那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谢择益。她说个开头,他便将她满腹心事都听懂了。她直说我想念你,我怀念我们当时,我仍旧有些记挂你,也好过故意卖弄关子,暧昧不明的说“想找你叙叙旧”。   他给过她机会,无数次的。她视而不见,恃宠而骄。   再也没有更好的人了。   谢择益将茶盏放下,正要起身离开,却突然觉察到面前玻璃映出的影子。   她突然的哭了,疯狂的,想要扼制的,因而脸部整个抽搐了起来,眼泪疯狂的往下淌。谢择益便站着没有动,仿佛一个安静冷漠的看客,冷静的眼看她在后悔与无可挽回的自责里陡然的崩溃了。   乔玛玲也看到自己因隐忍的痛苦终于爆发时自己的模样。扭曲的面目,可憎的面目。   刚才在二楼躲起来看他们热闹跳舞时,她就该明白,她已经不应该来自取其辱了。   他们便像是舞池中跳jazz的第一对男女。从前的他是死的,活得吃力、敷衍而僵硬;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的一举一动,无意识的刺激着他,让他一点一点活了过来;而她却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现在,他掌握了主动权,重新的去挑逗她。   她从未看过这样一个谢择益。   在看到那个人,也只有看到那个人时,她看到他眼底浮起来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的灵魂。   ☆、〇三一 夜二三   楚望盯着手上和言桑嘴唇上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有一点迷茫。她觉察到周围越来越多人望过来的目光, 仿佛在用眼神期待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她手指动了动,几乎有点克制不住的觉得, 假如不给他这么一记耳光, 都有些对不起万众的期待。   楚望脑子里有一阵短暂的懵。抬头看着言桑,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仿佛在等待来自她的惩罚或是审判。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 有一两个瞬间,她甚至觉得只有照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狠狠一记巴掌上去,一定要响得所有观众都满意了, 这出人意料的闹剧才能有个收场;如果没有,所有人都只能僵持着不知该如何散去, 主角也不知该如何走出下一步。   一个痛彻心扉的单方面强迫的吻以后, 为了表达女主人翁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以一记耳光收尾。电影里好像都是这么演的。   她仔细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她也才知道自己竟然能令他痛苦至此。可能是他对自己抱有太高期待。神将凡人当作同类时, 也许并没有太过苛求,但不知不觉间便已抱有太高的期待。   她要么将他永远奉在神坛上作为独一无二去宠爱着,要么便和他一同成为另一尊神祗并立神坛;可惜她令他失望了,她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这两者她渐渐都开始做不到。说起来是她的不对,她应该对他有个交代,绝非一记耳光或是痛哭流涕就能简单粗暴去解决的。   她总是疑惑自己是否欠他一个吻,在最恰当的时候, 让一个平淡逐流水的故事便成为一个爱情故事。这个吻似乎早应该出现,也许在夏天里Spree的游船上吃冰淇淋时,在周末开往无忧宫的巴士上,在巴伐利亚的牧场同吃一片臭到让人晕过去的羊奶酪,或是从柏林去往马赛码头与水手们喝朗姆酒喝到酩酊大醉时;或者在牛津村订到好吃的早餐面包而欣喜若狂时,亦或是在圣诞夜里携手踏雪去拜访邻居回来后的路灯底下……那些时刻没有出现,也许以后某一天会有,但不该是现在;于是所有令人心潮澎湃的爱情故事,便只能存在于横跨了红海、印度洋与南中国海的无数封情书里。可这一个吻就是这么出现在了这里,就像宣誓着一个转折或是终结。她不明白那是什么,但绝不是一记耳光却可以草率的了断,或是再开始的。   它出现的如此不合时宜,正如当她在考虑着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对自己如此愤怒时,这一巴掌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昭示这个闹剧没有令人满意的收场,这个故事也没有一个好的结果,所以才令所有人都僵持在这里。   直至她看见佐久间走过来,她方才意识到:来了,就是这一件事,使得那个发生在一九二七年上海公共租界里的故事没有继续下去,所以她亏欠他一个促膝长谈的解释。   可是这样一个解释包括了她本不该出现在五年前绍兴那个寒冷的小屋子里,也包括了她对他从生到死的全部了解。这一个离谱的故事该如何启齿?   她看到他鼓足的一口气,因她的无所作为而一点一点失落下去,握在身侧的拳也一点点松弛。她伸手想去抓一下,被他后退一步,猛的挡开了。   她听到弥雅说,“搞成这样,可怎么收场啊?”   她听到真真在后面对弥雅说:“我刚才是不是不该去拦允焉,应该去拦斯少爷的?”   弥雅说:“心上人当众吻了别人,换了我我可能直接哭晕过去了。”   她听到佐久间对允焉说:“哭的这么厉害?”   所有人都噤声。   佐久间走到僵持的两人中间,将她打量一番,面上带笑的劝解道,“你们的私事解决完了吗?解决完了,该轮到我与林小姐了吗?”   真真吼道:“你离她远点!”   佐久间背着手回头笑道:“这事不解决,放到场面上,可谁都不好过。我看今天日子好,才专诚找林小姐私了的,你确定不让我过问她的意见吗?”又转头来:“最近有个两岁小孩走失,工部局发现最后带走他的是一名英军,给出命令的是一位上尉。”   楚望没动。   佐久间又接着说:“她两已经去马场了。你不看见她们两还好,一看到,就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是吗?”他啧啧两声,“多鲜活的两个女孩子啊。”   她问,“你要我做什么?”   佐久间抬头看了看表,眯着眼说,“不如这样吧。现在才十点,你陪我去看一场赛马,这样她们就一直在你视线里了。怎么样,我们的治外法权?”   真真上前两步,被弥雅猛的拉住。   楚望低头,看到言桑捏成拳的手上根根骨骼分明,仿佛立刻要忍不住照佐久间脸上抡去。她再次伸过手去,这一次他没躲,由着她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背。小小的,冰凉的手。   旋即放下来,往门外走去。   佐久间笑了笑,擦过言桑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厅,言桑猛的转身冲出去挡在两人面前,大声问道:“他们当你是什么人了?!”   大厅外存衣服的仆欧有些惊诧。   “深炭灰色双排扣大衣。”楚望无比冷静的对仆欧说。仆欧更惊诧于她的冷静,同时也被她这种冷静安抚了,转头去从柜子里取出大衣袋交还给她。   她取出衣服,披在身上以后,微微仰起头,对他说:“那么你说,我与她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愣在哪里。   她已经跟在日本军官身后下楼了。   ——   弥雅面色尚还算镇定的拉着脸色苍白的真真上了楼,找到蒋先生时,弥雅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扯住蒋先生的袖子问道:“我哥呢!我哥去哪里了?!”   蒋先生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   “楚望给佐久间带走……带去马场了。”真真虽脸色苍白,却无比镇静的替她说了。   “少校刚他叫走了。”蒋先生将她的手从袖口握在手中,沉思片刻,立马叫身边人去请黄先生。随后拉着弥雅的手,叫真真一道跟随在黄先生身后下楼去。   一辆福特正好开出来,佐久间刚替她拉开车门,便听见黄先生在身后喊了一声:“三小姐,请留步。”   楚望头发在脸颊上,本有点凄厉的美感,给她一笑,化解了。她理了理头发,停下脚步:“黄先生。”   佐久间见黄先生走过来,也改换一口不大标准的中文,恭恭敬敬道:“黄先生好。”   黄先生略一点头,谁也没理。走上前来,啪的一声,一只硕大的金刚石镯子扣在了楚望胳膊上。除了蒋先生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连带佐久间也略挑了挑眉,盯着那几乎要粗过她胳膊的镯子。   楚望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去推辞或是接受,蒋先生先开口道:“黄先生给你的,便是一片心意。你就收下。”   “嗳。”她点头,“谢过黄先生。”   佐久间也笑着用怪异的中文说道:“黄先生放心。怎么将林小姐带去,就怎么将她带回来。”   黄先生微笑点点头。   佐久间作了个请的姿势,将她请上车去。   车门关上,她转头往车窗外看去。所有人都在,除了言桑与谢择益。   佐久间端坐她身旁,笑着哈了口气,“你朋友可真多啊。不像我,我都没什么朋友。”   她抚弄了一下胳膊上沉甸甸的镯子,问道,“你们打算对她们做什么。”   佐久间脸色一沉,又笑道:“马场赛马是我在上海唯一喜欢的游戏,既然我诚心请你来,就是想真诚的与林小姐交个朋友。我说了不会将你怎么样,就绝不会伤害你。”   “那她们呢?”   “就看你打算怎么陪我玩开心了。租界里时常会有一些,为了地位想要搏一搏的女人,为这纸醉金迷愿意出卖自己。这种女人,跳舞场上跳个三场,立马就能分出来。尚还矜持着的,带去马场玩一两场,就差不多可以了。”佐久间嘿嘿笑道,“不过今天这两个女人可不大一样。你知道哪里不一样吗?”   她将佐久间看着。   “你看看你的眼睛,”佐久间似笑非笑,“连赔笑讨好时,都带着这样一副与你一模一样的英雄赴死,慷慨就义。”   她恨得咬牙切齿。   “当然,开个玩笑罢了。我很喜欢你的眼睛,今天看到她们,恰好使我想到了你。我很喜欢你,林小姐,自然我也喜欢她们。”   车在曹麻跑马场门外停下来。佐久间讲完便推开车门出去,嘴里念叨着:“我来看一看我的五号唷。”他微笑着跨出去几步,这才猛地回过神,折回来时笑嘻嘻的替她拉开车门:“原谅我,我怎么将你给忘了呢?”   她避得离他远远的,走下车去。凉风呼呼刮来,她将袖口揣在口袋里,摸了摸。   曹麻迎了出来,满脸赔笑的操着一口洋泾浜英文,将他两往里面请:“佐久间大人,另两位大人可已经先进去了。”   佐久间侧了侧身,将视线让给楚望:“我这一位美人儿也没那么好请的。”   曹麻打量她一眼,弯着腰躬下身去:“当然,当然。”   曹麻在前头引路,她手揣在兜里,跟在他后头走进屋子。一个简陋穿堂里摆着炉子,一个柜台后面挂着红黑相间的十来个牌子,上面刻着数字。   佐久间往柜台上推了一把现大洋。   曹麻眉开眼笑道:“老规矩?”   佐久间吊儿郎当的歪在柜台上,“女士优先。让女士先挑。”   她盯着曹麻。   曹麻立马会意解释道:“这位女士,今晚我们这里还有十三匹马,名字就是上头挂的这些牌子上头的二四五七九十的数字。新手手气好,您给先生挑一个,让他赚个满盘包场。”   佐久间道:“曹,你可看好了,我这是押几匹的钱。”   曹麻抬眉看了一眼,立马笑道:“两匹,两匹。”   佐久间朝她笑道:“挑吧,输了算我,赢了归你。”   她盯着他问:“为什么是两匹?”   “赌一赌手气喽,”佐久间视线压得极低,“让我看看我们女科学家的手气够不够好。”   “我只信数据,不赌手气。”   “工作之余,娱乐一下嘛。”佐久间笑道。   她抬头看了佐久间一眼,“草菅人命。我不赌。”   掉头要走,她听见佐久间的声音在说:“现在是落在我的手里。要是送到南京去,你知道她们会受到什么对待吗?”   她脚步顿了顿。   佐久间又说:“我们的谢军官,他的上司应该已经在,就那个走失男孩的事和他谈心了吧?一场赛马两小时,够不够你好好想想?”   她咬咬牙,调转回头问:“她们人在哪里?”   佐久间笑道:“非要去看一看吗?”看她神情,笑了,“曹麻,带路。”   曹麻应了一声,带着两人沿着露天看台走到隔间阴面长廊。小溪回廊,竹影摇曳;穿行过去,是一圈马厩。一个高处小窗正对着两间屋子,每间里头都站着一个女士。透过小窗看不特别清晰,只能觉察到她们是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站在那里,仿佛脖子给用什么东西拎起来了。   其中一间,一间到品蓝色旗袍上的小银寿字的花儿,她整个一抖,转过脸来问曹麻:“你这里是马场?”   曹麻看了一眼佐久间,恭恭敬敬的笑道:“马场里怎么会没几个驯马的屋子。刚送来的野马儿,若是不折磨得乖了,怎么肯跑?”   佐久间呵呵笑道:“人体力可比马差多了。”   曹麻笑道:“所以驯马不能靠体力,得折磨神经,形、色、声的恐吓,饥饿、干渴、鞭打,灌药……”想了想,又一揖,“少佐大人比我懂。”   “我哪里比你懂了?”佐久间笑道:“你这儿的马几乎和神经错乱没什么区别。所以白人的那些马场我可都不去,只来你这里。你这里的马最有趣。”   她觉得胃以上悬空了一大截,整个人都是飘的,声音也有些虚浮的问:“怎么赌?”   佐久间这才想起她,回过头来说:“这样吧。你选两只,我选一只。”他点了点两个屋子,“你的马若是快过我的马,我就放她们出来。怎么样?”   她盯着他问曹麻:“曹先生,数字再报一次。”   “二四五七九十十三十五十七二十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四。”   她想了想,说,“十,十七。”   曹麻点点头,“嗳。少佐大人呢?”   “老规矩。”   “好嘞,五号是吧。”   两人在高处与旁人隔开的看台上坐下。这里有最好的视野,可以看到所有观众席与马迎面冲来时的姿势。十三匹马从赛道冲出来时,佐久间眼睛都开始发亮,极为舒服的叹了口气:“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做什么都丧失乐趣。如果说还剩下什么,那就只有赛马。”   他想起了他们不孕不育的伟大天皇,还有他未过门的,听说后来成为了生物学家的妻子。她投身科学,与天皇一起研究出试管婴儿,为他贡献出自己的卵子。为此她与他的家族都因此蒙荫。后来那个男孩夭折了,他举家上下都为此恸哭三日。他想起的母亲叫他在授衔仪式上为那两个月的胚胎,在上千士兵面前,对天皇表示遗憾与歉疚。他照做了。他被自己及家人对天皇的绝对忠心感动到痛哭流涕。   他年纪太轻,已经见过太多血。参军时说誓死效忠天皇陛下,陛下叫他杀人他便杀人,将军说杀人能升衔,他下刀下比狗娘养的都快。手上命太多,许多鲜活的颜色渐渐开始刺激不了他的感官,杀戮渐渐无法带给他快感;偏偏中国人要么越来越温顺,你拔出刀他立马跪下去,你脱了裤子她立马攀上来;要么太脆,你刚将他俘虏起来,立马咬舌自尽。他军衔已经不能升太快或太慢。他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成为什么,生活也渐渐失去盼头。他开着试着刺激自己,性,虐杀,奸尸……什么都尝试过,什么都索然寡味。   他来了曹麻这里一次,那天他这里新来一批出生的马崽,都是野马。他将它们眼睛蒙起来,在他们耳边放尖锐的刮擦声,给它们灌春|药后捆起来,当着它们的面虐杀它们的不中用了的同伴,剥皮扔进油锅里;他饿他们三天,饱他们三天,疯狂的用鞭子抽打。   这些是濒临精神崩溃边缘的马,敏感到你再稍稍刺激它哪怕一下,它都会立马发了疯。   这里有最善跑的马,也是一群有着精神病的马。   那就是他自己的被驯服过程,是最优质的杀戮机器,亢奋到近乎神经错乱。他甚至能预感到,未来有一日,他们还会迎来一场更大的屠|戮,就在他脚踏的这片土地,这片他们曾经臣服过的,却终于被异族统治出了最低劣的、与生俱来的奴性的民族,他们将会用他们的最高礼仪去感化他们。   他看着最后挤在一起互相踩踏的老弱病残,盯着马场上那领先别的马群几乎一整圈的五号,他几乎感动到痛哭流涕。   他伸手要去抓他身边的人,他最近最喜爱的玩具,和他喜爱五号骏马没有区别的中国女人。他想叫她和自己一起感动,却抓了个空。   十号与十七号也在老弱病残里。   他哈哈大小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位:“坐啊。”   她手套在大衣口袋里,歪靠着阑干,一动不动的盯着马场。   佐久间支着脑袋斜靠座椅上,看着她与冷淡眼神不成对等的有些趋于天真的侧颜,大衣外套下隆起的胸,裙子下面的身体弧度,形状姣好的光溜溜的一截脚踝,突然身下一热,一股冲动涌上上来,他几乎克制不住要起身去。她手腕的手镯反着光,刺得他眼睛痛。他狠狠一拳锤在阑干上。   可恶啊。这么好看一个玩具,好可惜,竟然不能让他碰。   “你急什么?藤间少佐都不急,”佐久间笑眯眯盯着她,“你看,他就坐在对面看台上和我们一起看赛马呢。一支地下|党的眼线与谍报哪里能对抗一大帝国啊?那两个女人真是蠢死了,以为拖住他就能完事大吉。她们可不知道,其实藤间少佐才是拖住她们情报的。”   她盯着那一马当先的五号没有说话。   “十号和十七号赢不了的。你为什么非要去看她们一眼呢?你不去看,她们就跟这每天死在纺纱厂里的无数条贱名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她们救不了纺纱厂里的人,你也救不了她们。所以别着急,坐下来好好看我可爱的宝儿五号是怎么像个狗娘养的没命的往前跑的。”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朝她站立的角落靠过去,“如果你非要担心,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亲一亲摸一摸,你答应不告诉别人,我就放过她们两。好不好?”   楚望双手揣在衣兜里,一动不动的倚在栏杆角落,看佐久间慢慢朝她走过来。   佐久间两手支在她身侧的墙上,因她穿了高跟鞋,故而只能仰视着压低声音说:“我专门挑了这里,下面全是马蹄和嘶鸣。不论一会儿你怎么喊,都不会有人听到,不会使你难堪的。怎么样?”   她拢了拢风衣,抬头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问,“我说到做到了,那么日军会不会如约撤出虹口与满洲铁路?”   佐久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笑笑话,抬头大笑了一阵,“你们的政府爱我们,怎么舍得让我们走?中国女孩儿太好骗了。”   她又问:“如果十号和十七号超过五号,你也不会放过她们两?”   佐久间认真的盯着她说:“你让我亲亲你,我就答应放过她们。不然,一会儿我就带你去看藤间和他的自卫队挨个去亲亲她们两。”   她抬起头,轻轻呼了口气在佐久间靠近过来的脸上。   ——   在阳台上看到她被日本人带走时,言桑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第一反应便是跑回宴会厅二楼,一间一间的去拍门。   听到外面嘈杂声响时,朱尔查已经将谢择益叫进锁了门的隔间中,沉默不语的喝了十余分钟的茶了。   直到听到外面疯狂的拍门声,谢择益抬眼去看朱尔查。   他起身要去开门时,朱尔查咳嗽一声,终于开口了。   “最近工部局有个投诉,是关于你的。一个两岁中国男孩失踪了,人是你让汴杰明带走的。后来他去哪儿了?”   “那是个孤儿。”   “你确定?”   “我向来不做无把握的事,你知道的长官。”   “那么另一件呢,你又有多少把握?你趁今夜没有上级驻守工部局,于是擅自调了两队人去纺纱厂医院。”   “确有此事。”   “后果呢?”   “带出三个人,或是一份照片作为证据。”   “Zoe Tse.我问的是后果。你的行为给你自己与我们带来的后果。”   “日本近年租界所作所为,你也看在眼里,长官。迟早一天,它权利野心都足够,这里绝无英国立足之地。日本必需离开租界。”   朱尔查盯着他:“你是站在谁的角度考虑的?帝国?还是什么?”   “自然是帝国。”   朱尔查冷笑,“恐怕你早就有偏私了吧?”   谢择益面不改色:“Zoe Tse 誓死效忠帝国,绝无偏私。”   朱尔查哈哈两声,转过脸来,“你在租界呆了两年,你在上海拥有高于我的陆军军权,难道还不懂得工部局六国之间的利益牵扯吗?假如照片真的可以作为日本人在这个国度泯灭人道的证据,你有什么自信,事件不会再度演变成四一二或者五卅事件?到那时,你作为涉案军官,假如日本与六国公使问责起来,帝国是没有能力庇护你的,Zoe。你明白吗?假使这国土上的民族真的觉醒,日本真的完蛋了,我们也集体跟着完蛋。Zoe,想想你的家族,从你的祖父辈起,你家里发迹的每一笔钱里都有上百条中国人的贱命。你生在中国人的尸骨堆上,在这个国家被瓜分而发出悲怆哭泣时,这才有了你。你回到这里以后,你敢说你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只要有一个日本人受到审判,Zoe。”朱尔查转过头来望着那双黑色瞳仁,“只要一个日本人受到审判,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是的长官,我明白。”谢择益低头笑了笑,却当耳边风一样,转头便要推门出去。   “Zoe Tse!”朱尔查面色大变,“这里是公共租界!南京无条件维护六国列强在租界的最高利益!你今天坐在这里同我喝茶闲聊,我自然让那两队人协助日军商议英日两方的误会与和解。你只是一时昏了头,不要为此误了大事!”   谢择益开门的动作顿了顿。   “Zoe,孰对孰错,你好好想一想。”朱尔查声音颤抖,声音沉下来,半命令半乞求的说,“你是个聪明人,Zoe,你比我想的明白。”   “这里是公共租界,也是中国国土。”谢择益冲他一笑,“我想的很明白。”   朱尔查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猛的一掼手中茶盏。   谢择益关上门,看到外面狼狈到极点的言桑。   他目光扫过他嘴唇上的血迹,神情一动,问道,“她人呢?”   言桑声音嘶哑,“她跟日本人去马场了,你……你快去找她。”   “我知道了。”谢择益点点头,快步走下楼,推开宴会厅大门出去。   言桑紧跟其后。   他却没有立刻着急出门去,而是停留在门口提取衣物的柜台,唤来仆欧问道:“林三小姐将外套取走了吗?”   仆欧点点头,“取了外套才离开的。”   他嗯了一声,推开门出去。   汴杰明的车正好开过来。   “去纺纱厂医院。”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精神病马第一次是在《扶桑》里看到的,这里是出处。 —— 上一章里好多人说那个电影音乐啥的煞风景,可是这真的就是真真实实的女主视角,在最撩的情况下也会满脑袋跑火车的想一些什么物种起源,什么节肢动物……不这么煞风景就不是这文的女主视角了= =我会尽量克制的。   ☆、〇三二 夜二四   佐久间感觉到一个冰凉而坚硬的东西戳在自己肚子上。低下头看了一眼后, 他举起双手, 略有些惊讶道:“哟呵,英军转轮。六发, 那么我死定了。”   “我只打畜生, 你还够不上这两个字。”她一边说着,双手食指握住扳机, 拇指交替按在撞针上, 指向马场上疯狂冲刺的五号。   “哈哈?”佐久间咧嘴笑出了声,“这把战时粗糙手|枪,你觉得它能打多远?”   “五号赢不了的。”   “五百米射程, 弹道左偏,打五十米外固定靶也只能靠直觉。这么快的移动靶?”佐久间拿食指指着五号, 轻笑两声, “林小姐,你确定你会玩转轮枪吗,要不要我教教你?”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枪。她四个手指交扣在扳机和撞针上, 甚至都有点搞不清是否需要先上|膛一次,更不明白枪尾的撞针是做什么用的。跑场不算的宽,中央的操场抛球场上有几个白种军官搂着娇俏的女人在抛球玩;外圈马声嘶嘶,马蹄踏动伴随一点轻微地震的错觉。五号跑的的确快, 一溜烟的去了,卷起扬尘,马鬃飞得极高。它双眼圆睁,瞳孔收缩, 嘴微张,舌头吐露在外头,随着疾驰而流淌下涎液。第一次她用拇指去压撞针,佐久间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伸手过来夺枪时,五号正好奔到近前不过二十米开外的看台下,她猛扣下扳机——   一声剧烈枪响后,五号受了惊吓,顿时前蹄掠起,以一个更惊人的怪异速度迅猛冲了出去;马蹄竟盖过枪声,直到马儿受惊的嘶鸣声传来,抛球场上的女人才陆续将目光投向外场。   没中。她也根本没过有打中的可能。她也没想到转轮的后座力来的这样快而迅猛,震得她虎口连带肩膀一阵麻,整个人也踉跄后退一步。   可预料的,佐久间被她狼狈相逗乐了,“还有五发呢。”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笑着鼓励道,“五发以内终结五号,剩下的枪子,还能留给我。”   她抬头看了佐久间一眼,再次双手举起枪,指向马场上仿佛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五号。   它已经濒临崩溃了,发疯,或者已经处在发疯边缘,精神高度敏感,不能再受一丁点刺激。   5号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内场传来男人的惊呼和女人的尖叫。佐久间猛然惊醒冲上来要夺枪时,她已经再次扣下扳机。   砰!   在距离五号几英寸的地面,尘土飞溅,五号猛的跃起,一头冲向观众席。   砰!   更为巨大的撞击声响彻跑马场,伴随着骨骼碎裂声与跑马痛苦的嘶嚎。观众席上零零星星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盯着五号在二层台阶上四足狂蹬却无法站直身体,身下的血顺着台阶流淌到台阶下,赛道的尘土上。   其余的马仍在奔跑,丝毫没有意识到它们之中的佼佼者因精神癫狂几乎一头将自己撞死。每天都有无数同伴死去,它们早已见怪不怪。   一圈又一圈。   五号停在第二发枪响后倒地的地方再也站不起来。   她猛的回过身,将枪口指向佐久间。   佐久间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   “五号赢不了了!你放了她们!”楚望激动得眼眶发红,声音里都发着抖,“放了她们。”   他面无表情的妥协,“好,好。”   随后转头打开观战席后侧的门,步履又沉又稳的朝“马厩”方向走去。掏出钥匙正要开门时,他的副官正好迎面走过来。副官看到他背后持枪的少女,伸手摸枪,被佐久间制止了。副官狐疑了一阵,佐久间示意,他便附到他耳边,告诉他纺纱厂医院传来的消息。   佐久间听完,站在马厩门外猛的转脸将楚望,陡然狂笑起来。   ——   这个城市北部,洋泾浜沿岸的虹口租界起了一场大火,顿时将这租借地的停电夜照的透亮。   黑夜已经持续近两月了。这通天火光将洋泾浜北面的天与河都点亮时,有人仍在灯火通明的华懋饭店里相拥跳舞聊天,有人却已经哭着乘车回了林宅。   凌晨一点,纺织厂下班的工人在寒风中步行。路过纺织厂医院时,日兵自卫队正从火场逃离,而英军却带着工部局消防队一齐进入纺织厂医院,在火势来得更为迅猛之前,从里面救出一名被反锁在C栋顶层铁栅栏里的中国籍实习护士。不知是因烧伤严重,还是因为在用本能去护住怀里什么东西,救出来时,她全身大面积烧伤,组织液外流,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被英军送往红十字医院。   除了她与她的组织,也许将不再有人知道,今晚葬身火场的还有她的两名同伴。倘若她要活下来,还能活在遍布南京眼线的上海租界医院中,那两名姓命早被已经记录在缉捕名单上的同伴只能与医院中的器械、胚胎、毒株、标本……这所有的罪恶一同在这场大火力里归于永夜。   这个组织仍还是个稚嫩幼芽,在多国间谍角逐的列强权利租借地里,在军事长波电台的密码战里仍居于最下风。有人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即便希望渺茫,即便知道固有一死,他们仍旧去了,只为能让暗夜里那一点烛火终能燎原。   没有人会料到这位上尉会突然的出现,一声令下,让待命已久的两队人马将这点烛火从通天大火中救了出来。   这好像不是历史本来该有的模样,可是在四月二日凌晨一点的暗夜里,它却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那一队仿佛从天而降的英军为何会突然出手拯救这个几乎被烧焦的女医生,却好像没有人能解释。   佐久间也想不明白,直到他看到面前中国少女手头那把转|轮|手|枪,上面镌刻的英文字母。他想象不到那相机里的照片公之于众后,明早的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驻日大班与伟大的天皇陛下又将如何为烧毁的纺纱厂去惩治他与藤间今天的玩忽职守;这博弈的最终结果,极大可能仍将以这个弱大民族的失败告终,即便有那么一点微弱渺茫的赢的希望,却使他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五号已经死了,他的仅存的有趣的玩具就在面前。她可比五号有意思多了。   他想到一个游戏,一个拿猫棒逗猫,或是拿飞盘逗狗相类似的游戏。   他伸手去开马厩锁的手顿了顿,重握回手心。略一思索,解开腰带,从裤腰里将钥匙扔了进去。哗啦一声响,钥匙落到他两|腿|中央的裤|裆里。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摊开双手朝她逼近,脸上带着近乎诡谲的微笑,“来取吧。”   她硬生生被逼的后退了一步。   他往下指了指, “钥匙就在这里。”   笑眯眯往前走一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两声女人的惨叫,他顿了顿,循着惨叫声微笑道:“哦,我忘了告诉你,我一早就告诉过曹麻,不论结果这一场赛马结果如何,结束之后,就来好好调|教一下不听话的野畜生。没想到我的可爱的中国姑娘使我的五号输了,宝贝儿。可惜我好像又要出尔反尔了。怎么样,生气吗?你还有四发子|弹。”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来,冲着这里,就冲着我他|妈的该死的出尔反尔,拿着你那把写着那位军官名字的手|枪朝这里打。我告诉你怎么打,来!”   他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将那枪口死死对准自己的眉心,兀自大喊一声:“砰——”   她持枪的双手疯狂颤抖。   “没杀过人吧?那么让我告诉你,”佐久间被她逗得大笑,一边笑着,将脸皱起来努力的回忆着什么,“你打出的第一枪,你杀掉的第一个人,会使你终身难忘!一枪下去,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我这张脸,让那军官与我陪葬时,你便能想起最终是什么致使他下地狱的!痛快!怎么?为什么不开枪?那位军官将枪交给你时,可是将命都交给你了。英国人第一次来到中国大地时,曾经怎么评价中国人的?‘无论内在还是外在,仪态还是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道性格都低劣的。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哈哈哈哈你看,他们是怎样为他们的罪行开脱的?你为了这一位,风度翩翩的屠杀者,竟要跪在地上,将你那双纯洁无暇的双手伸进我的裤子里吗?”   他身后马厩里传来更为凄厉惨叫。透过那扇小窗,她分明看到一根绳子绷了起来,绷得极高,将那品蓝色旗袍的身影也拔高两寸,连带将她神经也绷了起来。她感觉到汗顺着自己的脸颊淌了下来,她看到了佐久间近在眼前的扭曲的脸,伴随一阵阵惨叫响起,显得越发狰狞。   这也是一个敏感到神经癫狂的五号,她想,四发子弹够不够他发疯?一瞬间她几乎出现一个幻像,那天晚上研究院门口,谢择益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里说,“命交给你了。”她也要疯了,也明白她现在之于佐久间就像五号之于曹麻。她对着他左肩膀扣下扳机,对不起了谢先生,当她听到子弹擦过皮肉的声音,整个人被转轮后坐力激得浑身一麻,她脑中残存的意识除了能对谢择益说一句对不起以外,仅仅能够去辨别子弹到底打穿了多厚的皮下组织、肌肉群与骨骼。   他连畜生都不如,根本不是人。她看着佐久间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肩惨叫一声后,那惨叫声渐渐化作癫狂的大笑。副官冲进来时,他用他健全的右手掏出自己的配|枪对准自己的副官,笑着大叫:“滚出去,让她开枪!不然我立马毙了你!”她听见佐久间对自己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指了指枪,又指了指自己裆下, “一枪怎么够,再开啊。——开啊?” 又冲她狂笑,“即使你来了,我们也会一把大火将左右证据毁尸灭迹,连带着医院里那三个愚蠢的畜生一起。就像你一早就明白,即使你造出了反应堆,我们也不会撤出中国。而你的上尉先生,除了涉嫌拐卖与擅离职守外,他还能兼一条击毙日军少校的罪责。你哭什么?是怕他担不起吗?还是为了你那懦弱的无能的国家哭泣?哈哈哈哈你们的国家不爱他的子民,你们的国家包庇我们,他们罔顾你们的性命。你明明知道这一点,谢择益也知道这一点,否则他就不会将他的枪交给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来呢,装作看不见她们,让她们像个畜生,像每天这片大陆上几千万条劣等畜生中无声死掉的几千条之一一样,不好吗?为什么要跟我来这里,我们伪善又伟大的女科学家?你的命可比她们值钱多了——”   她抓着枪颤抖着,咸涩的体|液一点一点流淌过眼睛,流淌进嘴里。汗比泪多,她想着,几乎要跪下去时,这个动作却突然的激怒了佐久间,好像他的五号令他失望了,不好玩了,他得拿鞭子惩罚一下。   佐久间拎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往墙上撞去,一次一次狂吼着叫她朝自己开枪时,她也在想,是啊,我为什么非要在宴会上看她们两一眼,为什么非要跟来马场。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好吗?很早以前她也在想,好好活着不好吗?靠着一点金手指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婆,足够支撑他度过他的潦倒落魄就够;她本就该在一九二七年那个夏天与他一同乘船前往巴黎,这样相伴千山踏破万里,搞不好还能写就一段浪漫爱情故事,好像这样就能使她将这片大陆里即将发生的悲惨故事遗忘于脑后,好像将自己的双眼遮起来,就能装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否有人说过,一个也许能拯救一个国家的女科学家命就比两个地下党的年轻鲜活女孩子重要,所以有人请你去救她们时,你有资格选择坐视不理?   是否有人说过,历史已经发生,看见屠戮与灭亡时,你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人能用一个按钮,去决定是否要用一个人的死亡去换来五百个人的生存。   可是如果一个老太太冻死在寒冬里,没人来告诉你,她就像无数个度不过严寒冬天的孤寡老人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但你得知她将死了,你只要去看她一眼,只一眼,你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像她明知道这个黑暗的时代,一点零星的火苗绝无可能颠倒故事剧情从头再来,就像历史上无数次曾经被扑灭的火光一样;她仍旧无论如何都要去尝试一次。   渐渐的她看不到佐久间的狂乱大笑与马厩里的尖叫,更听不到外面的打斗声与枪声。她看见佐久间的笑化作视野里一片大白牙齿,指着他腿|间的钥匙。她几乎出于本能的举起手里的手|枪对准了他,却颤抖的没有办法扣下扳机。在视线被从头顶流淌下的红色粘稠液模糊时,她似乎看到佐久间左侧小腿中了一枪,大笑着往后仰躺下去。她看到他倒地时冲着她身后狂喊着什么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紧紧托住她拿枪的手,对准了佐久间双腿之间,带动她的食指扣响扳机。她看到佐久间倒地前因痛苦与得偿所愿而扭曲的狂笑的脸,视线似乎就从他的脸开始被撕裂。   这一次转轮手|枪的后坐力好像也不是特别强。   仰倒进谁的怀抱里时,她突然笑着想。   ——   马厩门被打开后,英军将马厩里的人救出来时,汴杰明已经在去带红十字医生过来的路上了。   两个英军在给受了巨大惊吓的两名中国女人和失血过多的佐久间做急救,楚望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在没有确定她身体别的地方有没有受伤、医生尚未赶到之前,没人敢动擅动。   谢择益将她搂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她额头血渗出绷带,眼睛也糊住着,整个人汗淋淋的,有一阵没一阵的说着胡话。   谢先生,她们还活着吗?   嗯。   谢先生,许小姐呢?   也还活着。   谢先生,他们会保护我们吗?   嗯。一定会。我也会。他说。我也会。   谢先生,我不想开枪的,我没有忍住。对不起,对不起。   交给你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一句,便小心翼翼亲一下她的脸颊与鼻尖。没关系。   她笑着点点头,突然又哭了出来,低声说了一堆话。   他凑近一些,安静的听着。   有一次地震了,我在距离活埋了数十万人的城市隔壁的地方。那座城市刚好侥幸躲过一劫,城里人四散奔逃,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我也是其中之一。那天晚上下雨了,我突然想起我曾经也去过那个掩埋了十万人城市,在它完好的时候,那天也下着雨。我见过那里许多人,那时他们还好好活着,没有被埋在泥土里,他们跟我一样撑着伞,和亲人与爱人一起。我只要想到那场雨,我就会想起他们活着时的样子,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一开始我也曾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要做,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直想去一次金陵城,我一直在想那里是否和上海一样,早晨有叫卖油炸桧与馄饨的小摊,有清晨妇女扎堆作伴的鱼市,有贩售白兰花的老太太,有赶夜下班回家的纺织工人,谢先生,我一直想去一次金陵城……   等你好过来,过几天,下周,我就带你去,好吗?谢择益轻声说着。   渐渐的,她说的话他开始有些听不懂了。   谢先生,我一直想要有空时就去金陵城看一眼的。看一看那三十万人,她们也许会在梧桐树下擦肩而过时冲我微笑,也许是载我的黄包车夫,贩售鸭血汤的小贩,有人在路边赠我一朵栀子花……只要看到他们那么温暖鲜活,我就没法装作从没见过。第一堂物理课上,教授跟我讲过,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物理学家与生物学家的战争。我周围人人都忙着抢研究课题,都在忙着找工作或者找男友,人人都想拿绿卡的时候,却从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身为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可是前一秒我仍旧还是个学生,我在dealine那一天拿着我的论文初稿被教授骂的狗血淋头……谢先生,你看,我枪还没练好呢,怎么突然就被推到战场前面了呢?这个课题还没有人写过呢,我要怎么硬着头皮写下去?可是我看到一双双朝我看过来的眼睛,他们睁大眼睛望着我,他们的性命都系在我身上,但是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对的,甚至无法使自己知道,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用最坏的恶意对待那一群人的我,到底和佐久间有什么不一样。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唯一可以讲话的人,我与他多说几句话,便被污蔑与恶意揣度。我有满肚子牢骚,好想同人好好讲一讲……   她一边讲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一边抓着他衣服扣子,将他军装都哭湿大半。谢择益听着,只当她在说胡话。   外面传来泊车的声音时,她已闭上眼睛不讲话了,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已经昏过去。   谢择益手已经木到失去知觉,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失措的冲外面狂喊:   “——汴杰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大家的观看感受,我将这段作话移至评论区。   ☆、〇三三 阿正之一   她这一觉过去就是二十小时。   与公共租界西洋船舶码头红十字医院的静谧完全相反。在这二十小时里, 这报讯发达的上海滩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申报》与《商报》的编辑在凌晨三点收到一卷胶带, 连夜将前一日的报纸推翻重制,终于使得这批照片赶在九点上班之前, 准时投递到上海各大洋行、公寓与门店。   所有拥有晨起读报习惯的人, 在翻开这销量最高的报纸时,发现不论报纸几乎所有篇幅都用来披露一组照片, 一组在这漫长停电夜里慢慢滋长的恶魔, 竟与全上海人一齐静默无声度过长达数月的安眠夜。   一张照片上印着以数以千计的试管、锥形瓶与透明密封罐中悬浮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器官、成形胚胎与婴儿。   一张照片印着数以万计储藏于冷藏柜的培养皿,上面的日文标签与相应的文献资料,都用简明扼要的汉字翻译了过来, 其中诸如“鼠疫杆菌培养皿”、“牛血粉(〇三三)培养皿”、“人血(石井)粉”字样,在报纸头条用黑体铅字印得触目惊心。   除此之外, 还有一条最为重磅的照片, 是存在于一沓名为《中华猿解剖实录》卷宗里的——卷宗上一副照片,一个男人被绑在手术台上,三个穿白罩衫和胶皮手套的医生正在对其进行活体剥皮, 下附日语,美其名曰——烧伤治疗素材。   一套生化设备副本开头写着这样一句摘要:“虹口纺纱厂医院进行的共九十组〇三三试验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点六二,足以证实这种武器惊人的杀伤力,亦足以证实陛下的英明武断。”   ……   三家报社联合披露, 让这本就比其他城市更为商业、娱乐化的上海城,在四月二日整一天,整个地动山摇了;而在当天凌晨远送到全国各地其他城市的当日份报纸,也在未来几日陆续将消息广播到这片远东大陆上。   而当夜没有收到这卷秘密胶卷的其余报社, 大部分都在报道六周实验成功完成新研究的“中日英友好晚宴”;而这些不合时宜报道,正从侧面烘托这组照片的耸人听闻与这场晚宴的荒诞不羁。   照片与报道来得极快,几乎打得公共租界工部局、日捕股与南京措手不及。南京在向工部局提交拘捕令及武装军人进入租借地进行拘捕的申请。得到工部局英美法三国批复后,立马下令派遣二十五军六师二团团长宋竟如带大批二十五军武装士兵赶往上海进行武装警戒,以防群情激愤下,有“心怀不轨之徒”企图煽动人群发起暴|动时,方便随时镇|压。   在这个黎明时分,这个城市从黄浦江上发出第一声低怆悲鸣时,仍有一些报纸在报道一些花边新闻。如果一些人这一早格外无聊,兴许会留意到其中夹杂着一条订婚讯息,是关于林郑两家的。   楚望睁开眼来时,入眼是一片寂静的白——白的墙,白的天花板,白枕头与白棉布床单。   一片寂静的白里,白的墙与窗帘外头隐隐有低语声。她微微动了动,全身都发软无力,头尤其的痛;嘴里干到唇跟齿也有些黏住了。嗓子又痛又哑,张嘴讲话时控制声带发生太过用力,嗓音有些嘶哑,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变声成了个男人。   拯救会的白人救助会女护士闻声赶过来扶她,用苏格兰腔关切的问:“想喝水吗?或是想去盥洗室吗?你脑部有一些轻微震荡伤,会有一些头晕症与恶心呕吐感。不想不舒服就躺好不要动,有事请让我与玛丽来扶你。”   她略一摇头,一阵晕眩感袭来。哑着嗓子问:“外面什么声音?”   “都是来的找你的,你的朋友和亲人。但是你不能受打扰,女士。看护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只能邀请至多一两人……”   “都有些谁?”   “有许多人,约莫十个,早晨来了一些,走了一些。哦,对了,送你过来那位军官同我保证不和你讲话的前提下,我答应他替你守病床,刚才才出去,似乎是给你带病号饭的去了。”说起和年轻男女有关的事,女护士讲的眉飞色舞,话也变多了,“外面来看望你的,有三个是波兰人、荷兰人美国人,等候了一上午,已经走了,给你留了花,说明天再来看望你。有个混血女孩,其他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名字我都不太记得,就记住了个斯,斯什么,我再去问问。”   她叫住护士,“可以请他进来么?   “斯?”女护士一挑眉,“好的。”   女护士出去叫人时,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头部与额头连着下巴已经严严实实包扎起来,只留了张脸在外头;她身上衣服也换成了干净的棉麻病号裙。她这个样子一定很好笑,她想,大约像是个天主教尼姑。   门口响起动静,一抬头,她发现那个“斯”竟然是斯应。护士跟在后头进来,手里拿着鲜花束与卡片,替她放在床头便出去告知外头候了一整天的那群人,叫他们改天再来探病。   为显得礼貌些,楚望试图支起身,斯应忙请她躺好。她躺在床上静静等着斯应开口,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斯应也不多耽搁,说:“知道你与你父亲近年有些嫌隙,他便想叫我托太太同你商量两家婚事。”看了看她的表情,“她中文不够好,怕她使你不能懂得,就冒昧来了。”   “不会。”她平静的说着,“你们的商量结果是什么。”   斯应轻咳两声,用一种近乎温和而平静的口吻:“沪上饭店之后,我们决定让言桑去纽约继续学业,学习国际法,这也是他的个人意志。如果你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如果你愿意,结婚以后,便送你们一同去美国。当然,如果西北的事情是另一种走向致使你无法出港,那言桑也可以……可以与你一同。”他与太太都更为钟爱躺在病床上这孩子,清楚爱子也只钟爱她;但他们也清楚,他更需要的是什么伴侣。这是他们能为他做出最好的决定,也是最坏的决定。   她垂着眼睑想了想,微笑道,“多谢斯伯父与斯太太垂爱,可我受不起。”   斯应道,“为何香港莲花路为他指责你姐姐,沪上饭店替他出头,频频维护他,让他记挂着,又来说你受不起?”   她将斯应静静望着。   斯应叹口气,“受不受得起,他都会念你一辈子。无论你身在何处,嫁人与否,他心里不会再有别人了。”   “斯伯父,我尊敬您,言桑值得更好的人。而您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最好。您与言桑都是十分简单干净的人,事一君无悔,择一人白头。因为干净纯粹,泾渭分明,太曲高和寡,也太容易被辜负。” 她想了想,“倘若您放弃那位不再值得依靠的领导者,将您手头这样好的兵力与线报用到对的决策者身上,就是锐刃。伯父,您有试想过,这把锐刃用对了地方,可以劈开多少腐朽混沌么?”   斯应大抵是没料到自己本是来劝服她,反倒被她劝服了一番,不由得沉默了一阵。   十五分钟到了,护士敲了敲门板提醒。斯应起身时,楚望又说:“伯父,您往后若来找,我随时恭候您来。可是请不要再替我那位‘父亲’作说客了。他不值得我的尊重,绝非只是因为他于我而言不是一位好父亲。他阴险、市侩,甚至不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不值得您这样托付一片赤诚之心。我知道今天讲出的这些话,已经大逆不道得可以拎出去杀头了。即使如此,仍然想请您与他交际与会,治世论政时,能想到我这番话,再三思而行。”   斯应临出门前,突然回头来看了她一眼,久而郑重。她记得从前看斯应初回国时的画像时,是极有一番风度气派的。当年那位热衷于权利角逐的风云人物,如今也不知是被伤透了心,眉宇间已一些老态。   斯应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她仰着脑袋看了看天花板,心想,佐久间说的没错,打出人生见血第一枪,她整个人格都得到升华,连带心灵仿佛也被荡涤了,所以突然文采好的连自己也有些佩服。她决定趁热打铁写一封早就该写的信,于是问护士讨来纸与笔,垫在小餐桌板上,略一思索,下笔飞快的写起来。也不知是脑震荡厉害了还是时隔多年记忆力减退的厉害了,她回忆起来特别吃力,写几句就要搁笔歇一歇。就这么写了小半页,突然听到一个人在外面与玛丽用英文谈话。   一听到那熟悉的牛津腔,她心突突的一跳,突然想起来,好像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仰躺在他怀里说了一堆不得了的话。但是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又不大回忆的起来。连带着听到谢择益的声音都有些莫名紧张,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几寸,手里仍拿着纸和笔,从洁白的被单外头露出半颗脑袋,心虚的望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想把重点地方写完,结果熬不住了,先放3000上来   ☆、〇三四 阿正之二   谢择益轻手轻脚走进来时, 见她醒着, 微笑着拖了只藤椅坐在她床前,替她将桌上摆的乱七八糟的花儿和丹麦人礼品店里的小玩具随手收拾了一下, 给他手里的食物腾挪出一个小空隙。那里放着一张她字写丑了的废纸, “亲爱的言桑先生”。他瞥到,云淡风轻的将它和卡片收在一起。   她盯着他看, 试图从这一系列举动里找出点什么可疑之处。   “你写, 我不吵你。”他将食盒拆开,放在床头桌上,一抬头,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笑一阵。   那笑是再温柔平常不过, 但此刻笑不由的令她有些诚惶诚恐, 嘴蒙在被子里,眼望着他问,“笑什么?”   谢择益手里在悉悉簌簌拨弄着什么, 昏暗灯光下只见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飞快的动着,抬眉看了看她,问,“你知不知自己现在长得像个什么?”   “什么?”   谢择益抬起手, 手里拿着一颗剥了壳,洁白光滑的鹌鹑蛋。   那颗完美的鹌鹑蛋在他苍白手指上长的浑然天成。她摸了摸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气得一阵头疼。不甘心的将脑袋全伸出来,问:“谢先生, 我教你一句方言。你知道,北平人见了你会怎么称呼你么?”   “怎么?”   “片儿警。”   她讲完这个儿化音,一抬头,见谢择益似乎颇有些无奈的眯眼看着自己,不由得将自己得意得咯咯直乐,一边仿佛畏罪似的埋头笑着拉过餐桌板接着往下写信。笑容还没散去,那颗鹌鹑蛋就塞到了她嘴里。嘴里塞着东西不能讲话,为表震惊和愤怒她睁大眼睛去看谢择益;可是一颗鹌鹑蛋进嘴里,她周身器官都像重新启动了一样,强烈的袭来的饥饿感将她打败了;于是一边气呼呼瞪过去,一边嘴里嚼吧嚼吧的将鹌鹑蛋吃进肚里;而后那眼神就变成了:好吃,还饿。   谢择益转头又剥了一颗塞进她嘴里,说,“还好,尚还知道生气和饿。”看她吃的开心,伸手在她缠着绷带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她嘴里吃着东西,突然感觉到绷带外面手掌的温度,一股异样的暖流蹿过心头,仿佛一剂温和麻醉下去,周身伤口都药到病除,伤痛全消。她低头沉思良久,没搞懂是为什么。一边疑惑着,一边也默默松了口气:照他这样子看来,大约那番昏倒前的胡说八道他也没放心里。   她不方便动弹,谢择益替她将枕头垫高一些,半仰躺着接着写信;吃的送到嘴边,她便就着谢择益手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充分享受作为一位病号的最高礼遇。   又隔了一阵,玛丽过来说:“病人是时候该睡觉了。”见她在写字,皱着眉头说:“伤了头,就不要这么费神写字,得好好休息啊。”   谢择益转头看她一眼,说,“请让她再写一会。等吃过饭以后再睡。”   玛丽瞥了眼那样式各异的食盒中的菜式,每样都只一点,大大小小二十余只,神情怪异的说:“医院食物很健康的,干什么这么费事去外面带回来?”   栗子鸡里小块栗子送进她嘴里,谢择益转头微笑着说,“中国人不爱吃面包,这一位在中国人里面还要格外挑剔一些。”   楚望由衷的点点头,突然的却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挑食了。隐隐觉得自己从前好像不挑食来着?   玛丽犹豫了一阵,妥协道,“那就再多十分钟,否则莉莉也不饶我。”便推门出去了。   没隔几分钟,楚望与谢择益都听到门外还没走远的玛丽用极轻的英文向莉莉哭诉:“我也想要交往一个这样子的男友!”   谢择益笑了。她吃着东西沉默了一阵。   “谢先生吃过饭了吗?”   “嗯。你醒来之前出去的,常去几家餐厅都已经打烊,所以叫阿妈过来做了菜,带过来前吃了点。”   她点点头,“那个小孩呢?”   “在楼下,有郑先生郑太太帮忙照看着。”   “咦?”她略略支起身子。   “昨晚你走之后,日捕股会带人去家里搜过,所以事先便请人送去楼下,已经麻烦过郑先生郑太太。恐怕最近都要寄养他们家中。”   她感觉到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离谱。   谢择益于是笑了,说,“你知道郑先生郑太是葛太请来的么?”   “哈?”   “专程请来,以防我没将你照料妥当时,还有郑先生出手。郑太么,每天没事等在家中听着楼上动静,防我的。”   “防你做什么?”   谢择益没接话。   她突然想起,郑太太其他时候都没太常来打扰,偏那个小孩儿送到家里第二天在楼上闹了个不停,那晚郑太太立刻就出来打听了。还抓着问:“今天楼上怎么闹个不消停?”她接着往下想去,想明白之后,立刻的脸红起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把脸又缩进被子里,很快的转移话题,“我受伤的事告诉她没?要不,晚点再告诉她,等我好一些……她若是见我现在这样子,大约会将你骂一顿吧?”   “葛太怕是已经知道了。不过最近上海戒严得厉害,要进租界里还得费一些时间。”   “嗯。”她皱着眉毛点点头,“谢先生,你会有事么?”   “我会有什么事?”他替她将枕头放下来,右手支在她床头,左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该睡觉了,想说想做都留到明天。还伤着呢,这么聪明的脑袋,得养好了才是。”   她点点头。   “明天想吃什么?”   她眼睛一亮,“可口可乐。”   谢择益眯眼笑看着她,在自己锁骨往上比了个高度。   “……”   “怪我。所以往后真的不能再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阿正是啥   ☆、〇三五 阿正之三   四月三日清晨天未大亮, 眼见大事不好的工部局日捕股趁夜备了一艘邮轮从以洋泾浜为界的法、公共租界与黄浦江交汇处悄然行驶出港, 登船的日本科学家却意外遭潜伏码头上的震旦大学与政大二十余名学生拦截。慌乱出逃的日本卫队大班眼见大事不好,为使邮轮顺利出港, 请租界当局出动逮捕了其中十余名学生。   两天后, 成百上千大学生赶到工部局会审公廨请求释放学生。上海联合北平天津多家报纸大肆宣扬殖民者的暴行,激起北平上海众人愤懑之情。林梓桐作为被派遣往上海的二十五师团军官之一, 也在三天清晨抵达上海。   楚望这几天按时换药、吃饭, 也陆陆续续从谢择益口中听说些许外界传闻。他讲故事一样轻描淡写的讲,她也听得平静。大约身体急不可耐的想要快些病愈,睡眠多得离奇, 几乎除了吃药与吃饭时间,与谢择益也说不上几句话, 更别提来探病的其他人。   迷迷糊糊间听到谢择益在门外与一个熟悉男中音谈话, 没一阵就走了。谢择益折返回来时,她便轻声问道:“林梓桐来了么?”   “不知你醒了,他便先说去探望另一位朋友, 一会儿再回来。”   她听完想了阵,“许小姐也在?”   “嗯。”   “我也想去看看她。”   “你自己也还是个病人。”   谢择益刚斩钉截铁的拒绝,一看那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对视三秒后, 转头拦住莉莉问:“可否带她在医院里走一走?”   “她这两天也好很多了,”莉莉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别离开医院就好。”   一听不能离开医院, 她很惋惜的“啊……”了一声。   谢择益与莉莉都转头来将她看着,用英文与中文各自问了一遍,“你还想去哪里?”   “想……回家一趟,拿点东西。”她用英文说。   “他不能替你取?”莉莉问。   她看着谢择益,有点难以启齿。这年头内衣还没普及到远东大陆,女人们都用“束奶帕”或是仍沿用着肚兜,大多数因此胸下垂或者干脆导致平胸。二七年以前她还在发育之初,后来突然提倡起了天乳,她觉得怪怪的,就私底下委托索米尔先生为她做了许多胸罩。后来他回法国后,偶尔也时不时会寄一些给她,这才使得她终于没长成个平胸或是胸下垂。那天送到医院后,外套虽是给玛丽与莉莉脱下来换作干净的麻布病号服,每隔两天也会给她擦拭身体或是更换外衣,但内衣内裤都没动过。也因此,今天大好了,她也觉察到自己由内而外的散发着臭味,像个臭豆腐。   谢择益态度温和下来,盯着她用中文问,“东西放在哪里了?”   她想了想胸罩的尺寸和形状,望着天说,“算了,也不是特别急……”   莉莉笑着说,“自从霍格太太住进来以后,霍格先生替她修整了天井花园,现在特别漂亮。她住进来以后还没看到过吧?有空可以去那里走走,心情会好很多。”   楚望问:“是那个上海开埠后,带着太太从广州过来,在外滩给她买了八十亩地做花园的霍格先生么?”   莉莉笑道:“是啊,真羡慕霍格太太。”   看到莉莉满脸花痴笑时,楚望也感叹道:都是钱啊,能载入史册的浪漫可都是钱堆出来的。   她躺着快一周没动过了,刚支起身子要下床,脚一阵发软,险些一头栽倒下去。谢择益快步上前来两手将她抄进怀里,这才没真的摔个狗吃屎。   莉莉轻轻一笑,拿着病例记录飞快转身出去了。   “伤的是脑袋,怎么腿脚也不好使了?” 她脑子有点发懵,推了推谢择益,“让我下来走两步。”   “确定?”   “确定。”   谢择益将她放下地,寸步不离的将她盯着。   她走两步,仍觉得腿有点发软,只好死死将谢择益的袖管扯着。他走两步,她也走两步。   谢择益不由得微笑,“想先去哪里?”   “许小姐那里。”   拖着他的袖子小步走了一段路,稍稍活动开了,腿也有了点知觉。虽走不太快,也不至于某一步踩到棉花上摔趴下去。只是为难谢择益这么个大高个,要迁就她这个半残废的小短腿慢悠悠的走。   她的病房在三楼,许小姐在第二层。到她病房门口时,却被另一位看起来很凶的救助会护士老太告知:“有人正在探望她。她需要休息,请明天再来。”   楚望还想问一句“伤得重么?”那老太却毫不客气的掉头走人,留两人吃了十足的闭门羹。   她一脸沮丧时,谢择益却笑道,“我出去看一看。”   说完立马大步往病房长廊外头去,留她一脸懵逼的扶着墙在后头盯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   过了几分钟,他又笑着折返回来,将她一把横抱出了病房,穿过红十字医院的寂静蓝白长廊和长廊中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在所有人好奇回望的目光里,终于在一层花园外头将她放了下来。   医院楼是救助会捐建的,建成期在六七十年前。花园是怡和洋行和阿礼国后来捐成的,为了填土种花,地基又拔高了一尺有余。霍格太太住院以后,霍格先生大约又修缮了一次,一层外的花园整个比医院一楼的地基高出两尺有还多;一层采光渐渐不大好以后,便不再用作病房,多作储存室。   谢择益立在花圃后头朝上头病房看。他身高加上地基与花圃围栏快两米八了,足以看到二楼病房窗户里发生的一切。   楚望也爬上花圃围栏站到他身边,却发现自己只能看到一楼与二楼之间那堵墙。她扯着谢择益跳了两下,终于意识到,她这个身高再怎么蹦也于事无补。   谢择益安静的往里看了一阵,在她身旁添油加醋道,“哇哦。”   好奇心被完全激发的楚望:“……”   谢择益转头来看着她,“想看么?”   她扯着他的袖子。   “该叫什么?”   “择益哥……”   谢择益于是笑着半蹲下来,拍拍折起的腿。   面前这情形好像与记忆中什么画面重叠起来,立刻使得她一愣。   “上来。”谢择益说。   她点点头,攀着他的肩坐了上去。   “扶稳了?”   “稳了。”   谢择益慢慢站起来,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清晰。   “能看清么?”   “矮一点儿……这样太显眼了!”   谢择益蹲下去一些,“这样?”   “嗯。”她双手扶着二层床沿,只露出眼睛与小半颗白白的脑袋。许小姐的床就在窗户边,因她躺着,所以看不太清她的情形,只能看清坐在她床沿的林梓桐着了军装的背影。   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听得许小姐瓮声瓮气的一声:“别想了。以前不会嫁给你,现在更不会。”   林梓桐道:“他在策划你们与总工会的行动了吧。煽动学生与工人走上街头,还是直接武装出动?”   “关你什么事。”   “上海来了我们近两个团。你们人手不够的。若是将上海人煽动到加入进抗议队伍里,租界当局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许小姐冷笑一声,“那么你来做什么的。等他们行动了,你就一声令下,叫你的士兵朝手无寸铁的工人、学生与市民开枪吗,我们中国人的战士?”   林梓桐道,“若他们失败,你的身份也危险。何况他们能赢的希望渺茫。不想连累许伯父与伯母,你的哥哥嫂子,侄子侄女们,我与你的婚姻会是你短暂时间内最好的庇护所。你决定,我不逼你。”   许小姐沉默了良久以后,声音也变得极轻极轻,“你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林梓桐没应。   “你从小就喜欢这类有点小聪明,顶天真倔强,又没什么心机的女孩儿,你骗不了我的。”   “你不也一样?你若是想听希腊、罗马,文艺复兴与唐宋元明,我也可以讲给你听,不一定比他差。上下古今,南北东西,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我也略懂少许。除此之外,日语也不算太坏。他已经订婚,我单身至今。你请好好考虑考虑。”   “……”   “何况论天真倔强,从小到大,谁比得过你?”   听完这句,连带楚望也没忍住“哇哦”了一声。听见她这一声,谢择益立马觉察大事不好,她一抬头,没待林梓桐回头来,谢择益一把提着她的胳膊将她塞进自己大衣里,拎着她一溜烟跑到蔷薇花丛后头藏起来。   林梓桐推开窗往下看,只看到一丛叶片窸窸窣窣晃落的蔷薇花。   被强行塞入谢择益大衣胸前的楚望憋气憋到快窒息时,突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健气十足的朝他两迎面走过来。楚望缩在谢择益风衣里头,听见她用中气十足的英文大喊谢择益的英文名:“Zoe Tse!是你吗Zoe! Zoe,我是你霍格奶奶啊,当初你爸爸带你二妈妈来广州住,晚上来我家打马吊时带来的小女孩儿都喜欢追着你跑。霍格奶奶可一直记得你这双眼睛与讨人喜欢的小模样小Zoe,可是你不记得霍格奶奶了吗Zoe?”   谢择益脸色越听越差,楚望索性也不憋气了,一个哆嗦从他黑色风衣里钻出来,对着日头天光大口喘气。   林梓桐笑着摇摇头,将窗户拉上,转身出门下楼来。   霍格奶奶看着他风衣里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莹蓝的眼珠睁的老大,噗嗤一声喷笑出来,突然改换一口广东口音的中国话:“这么靓的女仔,谁将你伤成这样啦?阿正,你也不知将她看仔细点啦。”   楚望摸摸头,“谁是阿正?”   谢择益道,“霍格太太,我仍旧记得您。没将她看仔细,是我不该。”   霍格奶奶拉着楚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啧啧叹道,“阿正就是你Zoe哥啦。他从小就这样靓仔,他爹爹妈咪都将他叫作阿正,如今更是越长越正……” 作者有话要说:  约莫……再甜个两章吧   ☆、〇三六 阿正之四   林梓桐朝她迎面走了出来。   谢择益与他摆摆手, 算打了个照面。尔后对两人说:“我去陪霍格太太散散步, 你们聊。”   林梓桐冲他感激微笑。   谢择益走开,楚望问道:“许小姐还好么?”   林梓桐道, “她不太看重外表, 这么多年也从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好看。所以这伤对她来说,也不算太坏。”   她想了想, “不过今后, 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应该就会知道了吧。”   林梓桐笑了阵,没应。接着又说,“听说你婉拒了斯家婚事。”尔后目光抬向谢择益远离的方向, 笑着说,“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更好选择, 就不能婉拒了么?”她也笑了, “何况,我才不是那个更好。”   “也好,”林梓桐显是松了口气, “上海最近不太平,若是闹起来,恐怕不比前几年两次小。最终不论哪一方得利,以谢先生如今处境来说, 结果都不会太好过。最好最好的情况下,恐怕也只能回到英国去。”   她往长廊那头看过去。霍格太太自己回来了,谢择益则自己在长廊那头与一位着黑军装的人讲着什么话。   林梓桐见她神色不大好,即刻转移话题, “你比允焉通透。上周从华懋回来,闹绝食,至今哭个昏天黑地。一直说——她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嫁给言桑——这类胡话。”   楚望偏偏头,只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呢,她的婚约是怎么最后定下来的?”   “父亲与周氏带她去林宅拜访过一次,在斯伯父来医院看望你以后,”林梓桐提及“周氏”这两个字时,脸上带着点讥诮的笑,“说来实在是奇耻大辱。见允焉太过伤心,周氏似乎试图想为她再争取一下,同斯太太闲聊时说‘林家不能失去斯家’。言桑立刻当着众人面,毫不留情的说:‘斯家不能失去林家的话,林二小姐若是愿意再等等,等个二十年,兴许可以问问言柏,看她愿不愿意娶你。’”   楚望没忍住微笑起来。   “言柏也在场。言桑讲完以后摔门而去,留众人目瞪口呆,”林梓桐看她一眼,也苦笑着继续讲下去:“言柏接着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未必打算要结婚,林二姐姐能等到那时候吗?’”   楚望笑了一会儿,转头看他:“我已经是给踢出家门的。你身为长兄,家里丢这么大个人,你怎么倒还挺开心的?”   林梓桐笑着望过来,“有吗?”   楚望也站定笑了,“你就跟讲什么天大喜事似的,还带着点睥睨众生百态的讥笑。”   两人像傻子一样在花园里开怀咯咯大笑一阵。   笑过之后,林梓桐接着说,“你知道,父亲与斯伯父学校几名学生被租界当局拘捕、后来闹事的上百学生被枪伤十余人的事了么。”   她点头,“听说了。”   “斯伯父拒绝了父亲想要息事宁人的提议,连夜写了一封抗议信寄往南京,要求‘最高军事当局对此暴行直接负责的官长、兵士,组织人民审判委员会加以裁判,并立刻释放被拘学生’,并请了教育总长与暨南大学校长等七人联名寄信至中央党委会与上海政治分会,还在今天的《商报》上公开发表了。”   她想了想,问,“之后呢,仍要维护租界利益么。”   “司令也不容易。这是如今唯一承认的中国政府,却连他自己儿子都投了江西。”他轻叹一声,“并没有给我剩下很多时间了。所以趁着一点空闲时间,过来看看你与她。”   他刚讲完这句话,不远处小步跑来一位中尉。   “这是我的副官。”   她冲副官点点头。这才发现,林梓桐军衔已是少校。   副官神色慌张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林梓桐立刻向她作别,快步离去。   谢择益仍在长廊远处的金红久忍冬下说着话。后头有人叫她的英文名,她掉转视线,往天井里望去——救助会两队着了灰布衣裙的女孩子们在天井下的蔷薇花前唱歌,莉莉从蔷薇花后头走过来,手里拿着纱布、药水和洗发皂。   莉莉笑着说:“今天太阳很好,看你头顶伤口也大好了,正好趁现在洗个头。”   花园中央很大几丛玫瑰里外头有两个褪了漆的莲花铜盆,绿漆褪出斑驳的铜红,铜红又锈出些微青绿色。那里拉了热水管过来,水管一打开,轰隆隆的热水补水声从病房楼里直叫嚣到花园里。   莉莉替她将头顶纱布解开,让她躺到躺椅上面朝天的洗头。送进医院那天,为了方便上药,她的头发已经绞过了,如今仅仅齐耳,和院子里救助会的女孩子们一般长。   带着点铁锈味的温水淌过她的头顶短发时,她听到霍格太太在她耳畔用英文同莉莉说:“可惜了一头漂亮长头发。”   莉莉替她揉搓头发:“本该会剃得更短,那时我们也觉得可惜。”又朝花园中央唱歌女孩子那边抬抬下颚,“现在年轻女孩儿不都剪这么短么?头发包扎起来这么久不能洗,又遇上梅雨季,不剪短就遭虱子了。”   霍格太太顽固的抱怨:“不好看。女孩子就应该留长头发。”   护士长笑道:“别人男朋友都没有说过不好看呢。”   她颇有些无奈的打断:“你们误会了,我不是他女友。”   一群人都笑了。   “不是?”莉莉与护士长笑着相视一眼,“不是的话,那天他将你抱来医院时脸色差得吓人,我们做事都不敢慢一步,生怕他将医院掀了。”   太夸张了吧?她想起谢择益永远一副天下事从不往心里去的绅士微笑,脸色差得快将医院掀了是个什么样?她想象不到。于是说:“我姑母将我托付给他,他大约怕没将我照料妥当,没法面对她。”   “是么?”护士长斜眼看过来,捂嘴笑道,“给你消毒上药时你疼的冷汗直淌,那时你已经不太清醒了。他亲吻你脸颊时,还不停对跟你说‘不疼,不疼’……看起来他可比你疼得厉害多了。”   护士长与莉莉咯咯直笑。   霍格太太感慨道:“年轻的爱情,真好啊。”   “……”   不是护士长提及,她几乎都要忘记在马场昏过去前在谢择益怀里发生的事了。那会儿心里郁气积压太久,她只顾着直抒胸臆,压根忘了还有亲吻这么回事。等冷静下来再回想当时场景,只觉得那天在马场的时候谢择益实在温柔得厉害,连带那时气氛也有些柔情似水。   她觉得有必要与谢择益好好谈一谈。   救助会女孩们在不远处练习一首新学的祷告歌,调子唱的稀稀拉拉零零落落。她将脸转过去看,灰麻布衣裙的短发女孩子们哼着短小的曲调追来逐去。她感觉到莉莉的手离开了她的头发一阵,换作一双动作更轻柔的双手。   她回过神来,莉莉与护士长已经离开,在廊下远远微笑着注视她与霍格太太。   她抬头,仰视时,正的对上谢择益的眼睛。背对着午后的阳光,他瞳孔隐藏在睫毛后头,像森林洞穴里一汪深潭,黑到没有一点神采;细而密的睫毛颜色较瞳色浅一些,一颗泪痣隐藏在右眼睑下逆天的睫毛里,使得这双眼睛立刻的摄魂夺魄。   只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安静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除了小时候他立在阳台下那惊鸿一瞥的一眼外,自己好像从未认真看过他。时常从旁人口中听说他的英俊。她仔细想了想,与其说是因为出色的五官,不如说是有一种深入骨髓里风度与气质,再将这种风度气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连她也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那本来要用来取笑他的“阿正”顿时也叫不出口了,好像不管用什么口吻称呼这两个字,似乎都有一点暧昧。   满肚子话到嘴边突然戛然而止。谢择突然益拿沾满肥皂泡泡的右手指吓唬她,立马将她吓得整张脸都皱起来。   谢择益不逗她玩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转开脸想了想,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谢择益笑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避开谢择益的眼神抬头看天,“两个侵略者在一起,除了狼狈为奸鱼肉百姓,还能做什么?”   他继续眯着眼笑,“又关你什么事?”   她最近有点怕他这个眯起眼的笑容,但又总觉得朱尔查突然来医院造访,总没有什么好话,所以无论如何都想问出个究竟,不管是与他有关,还是与外头的事有关。   不远处响起爽朗笑声。她仰躺着看不清来人,先听见熟悉的一声:“Zoe哥,东西都带来了。”   “弥雅……”   她刚想支起身说话,被谢择益按回躺椅上。   “头上全是肥皂沫。”他说。   弥雅又大笑起来:“蒋先生在外头等我呢,我讲两句就走了。”在背包袋子里翻找一阵,“除了我哥叫拿的东西,还有真真叫我带给你老大昌的匹若叽——宴会上那蓝眼睛的英国人三天两头往她家送玫瑰,还在她常出行路上等她,吓得她不敢出门,知道你爱吃,人没到,吃的到了就行——新剪的头发很好看,改天我也去剪一个。趁着日头大,洗好头发可以在太阳底下散散步,一会儿就晾干了。”纸袋交给莉莉,弥雅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给她洗头发洗得格外仔细,像在做什么极需要费神的事情,总使她疑心这个头洗了快一世纪。皮若叽香气从纸袋飘出来,霍格太太感慨一声,“老大昌现在很难买到啦。”   “为什么?”她问。   “我先生说了,外头乱的很。什么学生,商铺都在发宣传单抗议,先是抵制日货,那几个学生闹事关起来之后,会审公廨审理说让一人交一百块就可以放人……现在街上传单都在反帝国主义,什么商人,银行家都加入进去了。听说晚些时候,还会有一些军人进来组织。好多非中国商店都被闹得开不了门,兆丰公园老大昌是其中一家,热十字与香肠卷那两家恐怕也几乎吃不上了……”   “那家起士林咖啡馆呢?”   “张家浜那里也还好。”霍格太太道。   她抬头向谢择益投去目光。头发冲干净,一张毛巾搭在她头上,谢择益替她擦了擦,说,“过几天叫弥雅带你去吃。”   “那你呢?”   他沉默了。   霍格太太道:“要吃便趁早去,越晚越没机会啦。想起我与我先生在广州时常去的那家河粉店,搬来上海以后,还想要再去时,无奈我身体便不大好了。再想要吃——跑遍上海也就那么一两家,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她支起身子,从谢择益手a里夺过毛巾,自己擦拭起来。   谢择益盯着她,想了想说,“看看弥雅带过来的东西合不合适。”   她接过背包,凑过去看:里头装着两条干净的长裤与衬衫,两条平角内裤、如今上海时兴的束胸与两盒慕黛史。   谢择益背对着她问,“是这一些么?”   她脸有点烫,没吱声。   他又说,“不是的话,一会儿去了起士林咖啡馆,再回去取就是。”   她嗯了一声。   “去将衣服换了,悄悄的下来。我在楼下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嗷写了快8000字,后面怎么都没斟酌好。 先放前半部分,后半部分1月16日一定完成!!!!! ——   ☆、〇三七 阿正之五   她拿着纸袋飞快跑上楼去,扔掉全是汗味的旧内衣,将白色麻布长裙换作枣红灯芯绒衬衫与白色长裤。被医生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还有些微湿,脖子往上一寸头发都剃掉了,在衬衫外头空出凉凉的一大截。玛丽与莉莉在楼下与霍格太太聊得出神,还没注意她已经溜之大吉。   她很轻松的下了楼。谢择益的车停在前花园外,她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低头钻进车里。   车开动了,她朝着红十字医院洁白的大楼飞快的挥手。   谢择益也笑了,“这么早作别,晚上还不是得回来。”   她打开车窗,风从窗户缝灌进来;她将双手插进头发里面轻轻哼着不知哪里来的调调。从前她也没有那头累赘的长发,一觉醒来洗干净头发,擦一擦,赶着上课前最后一班电车到学校里时,头发也给乘车沿途时的风吹干了;遇上冬天下大雪时,到了实验室,已经是满头冰坠子,给室内暖气一烘,没一阵便干透了。她时常有点不为人知、无法传达给人的小快乐,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谢择益能懂;即便不能懂,大约已经打从心底接受了她是个神经病的设定……   开往张家浜路上,因为旧时各国道路时没规划过城市排水系统,遇上下雨便时不时便会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集在路边。门牌是英文字母的商铺大多都关着门,街边玻璃橱窗上都贴着大大小小的抗议招纸,但离街边太远,有些看不仔细。她拉开车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刚一动作,巷子里兀地冲出两三个学生,吓得楚望也一声惊呼。幸得谢择益刹车及时,右手控着□□,左手仍不忘伸手将她额头护住,免她一头撞前窗玻璃上。   几个学生一边一惊一乍跑过去,跑出去几米远,一个学生回头来道过歉以后,又往车窗上扔了一张招纸。两人往前看,并不宽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学生。眼见车开不过去了,两人一道下车来,将车停路边杂货铺前,沿河走过去。   楚望看了眼手里那张抗议招纸,上头写着——   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   然而帝国主义自强迫开埠以来,上海租界上的中国人,吞声忍气地蜷伏于帝国主义的压迫之下,比奴隶还不如!   我们忍无可忍了!我们已经已经预备牺牲一切,冒犯各种困难与危险,为全中国反抗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作前驱!   废除不平等条约!   收回租借地,取消领事审判权!   让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我们希望全上海的中国人联合起来!   我们希望全中国被压迫的四万万同胞闻风起来!   ……   看完以后,她将抗议招纸折好装进衬衫衣袋里,与谢择益一路沉默着前行。若是往常,她仍觉得他与她是没多大区别的同类;也只在这一瞬,她才突然意识到,他也是周围学生们的抗议对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没穿军装,否则一准连带她一道成为泄愤对象;可脱了军装,他也就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能在租界里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从穿着而言,一眼便可知谁是侵略者,谁是资本家,谁是二等公民,歧视与压迫随处可见,是有形的。在往常是动辄殴打黄包车夫的巡官,是苏州河里的无名尸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视与压迫的愤怒统统爆发出来,便是学生手中的怒吼与被这民族动荡吓到不敢开门的外国商铺,都是有形的。她无端的为这歧视与愤怒的有形而动容——不像一百年以后,存在于小组作业与共事关系中无形的歧视,让人找不到,摸不透,无从发泄。也因此,好几次她都冲着□□人群远远挥舞拳头,嘴里嘀咕道“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日本资本家迁厂回国!”   谢择益看她时不时发一阵疯,只跟在身旁微笑。因为戒严,一趟电车停在河边,夕阳里头两条冰冷而亮晶晶的轨道与河水并排伸向远处,这个城市繁华与贫困交汇的边缘。车大约停得太久,开电车的师傅打起了盹,车厢里的人却是够安静。头等车厢里西装革履的商人们读着报或是做着数独题,二等车厢里邻座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互相搭讪起来;突然里头有个人红头发的商人注意到谢择益,在两人走近时轻声喊道:“谢先生?哦真的是你。听说码头、闸北与宝山路都闹得很厉害,我以为工部局全都出动了。”   一等车厢陆陆续续有人望出来。   谢择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听说商铺关门,趁散步出来,正好陪同女士买西点。”   “听说总工会出动,闹得很厉害。商务印书馆附近住户中午听见不少枪声,从那一边一直封锁过来——前头也不能去了,我刚从起士林那边过来,也快封锁了,现在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电车停在路边,意味着连通过来的电线线路也切断了;也昭示着上海某个或是某几个地方正经历一场浩劫。两人谢过洛克霍德先生,二等箱里便有人起哄道:“吃西点趁早喽,赶跑外国人,再没西点吃!”   楚望听闻便真的沿街跑起来,谢择益在后头微笑着跟上。眼见起士林咖啡店就在眼前,白俄店老板冲她大喊:“当心水坑!”   夜已初上,因戒严断电,原本高楼的霓虹也没亮,险些没注意中间正对着一滩集水坑;近了一些,才发现地上明晃晃一滩影子,在地势低洼的起士林店外汇成一条宽阔水洼。突然她手被牵起,一侧头,谢择益将她右手拉高,低头看着她,嘴里数道:“三,二——”   两人一同跨出去,带着她一个小小蹦跳跃过水坑。   跳过去以后,店老板与伙计一同笑了起来。面包师傅是个年轻捷克小伙,正端着一盘刚发好的面团探出头来,用卷舌的英文大喊一声:“断电!电炉起不了火。”看她有些沮丧,又笑着说:“碳烤炉还能用,只没有往常松软。”   眼巴巴等在烤炉前时,眉清目秀的捷克小伙用腔调十分可爱的英文同她搭讪。   谢择益立在旁边同白俄老板聊天,眼光时不时朝烤炉这边投过来。   一炉黄油羊角包出炉,她嘴里念叨着:“六只,六只,装三只袋子!”   伙计分装纸袋时,捷克小伙在烤好的蜂蜜栗子蛋糕上镌花,突然右手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一只玫瑰花瓣型的小热十字面包,说,“给今天最可爱的女士。”   白俄老板嗬嗬笑道,“亨利,别以为谢先生看不见你搭讪她女友。”   她接过热十字包以后,忙摆摆手,“我们不是那个关系。”又侧头看一眼谢择益:“看吧,总有人误会。”   捷克小伙红着耳根转过脸去,伙计替他问,“那么冒昧请问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谢择益微笑着看向她,“给我五分钟时间想想什么话适合在起士林店里讲。”   白俄老板与伙计一起起哄。   她手里拎着三只纸袋拔腿就往外跑。   白俄老板在喊道:“这是最后一炉羊角包,明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得吃了!”   她一声惊呼,忘了门外的水洼,皮鞋一脚踩进水洼正中间;却没料到水这样深,四溅的泥浆脏了她一身。   谢择益快步赶过来,蹲下来碰了碰她的袜子,“湿透了。”示意她抬脚,将她里头湿透的皮鞋脱下,白色袜子从裤管里扯下塞在拿在手里,两手环过她肩下与膝下,大步跨过水坑,往车停的方向返回,“没事,很快就到车上去……回去将这身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便不会着凉。”   湿透的脚丫发着凉,在这因戒严而停电的漆夜里,因他大步走而悬空的晃荡着。她手里攥着温热纸袋,说,“凉了就不好吃了。想回去医院,将吃的带给霍格太太与许小姐。”又补充一句,“现在回去家里,也不知有没有电。”   他嗯了一声,随后说,“先送你回去,我折返回去将干净衣服带过来。”   下午的学生早已走远。街道空空荡荡,车寂寥的停在路边,街上零星三两昏黄住宅灯光亮着。车上散落了许多抗议招纸,他先开了副驾驶门将她放在座上,将前窗玻璃招纸拂去以后,关上车门缓缓启动。   路边零零星星亮着一两盏灯,没有月亮;怕撞到过路人,故而车也行的很吃力。   只有两人的密闭空间里,她总担心他会有一点出其不意的表白。心在半空悬了一路,远远看见救助会在路灯光里白到发亮的白墙时,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那白墙壁下,她看见两辆黑色福特车外立着七八个黑军装的人,其中已经有两副熟面孔:朱尔查的,汴杰明的。他们的车驶入时,所有英军都望过来——他们在等他。   车停稳,她定定盯着朱尔查,推开车门光脚走下去。谢择益早已知道什么在等着他,车停稳,拎着鞋子追上来,被她一把推开。她光脚走上救助会的台阶,朱尔查的灰蓝色眼珠便也跟着她转动。   她听见谢择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再给我一点时间,长官。我回去福开森路一次,便同你们去工部局。”   朱尔查盯着她,用戏谑的英文对谢择益说,“你舍命赔她,可你的中国姑娘好像似乎并不承情。”   她也盯着朱尔查问:“你们要他去哪里?”   朱尔查先用流利的中文同她说:“当然是回去英国人该呆的地方。”尔后用抬抬眉,用英文同谢择益说:“当初你向我保证的,‘私藏中国孤儿与带人去纺纱厂,纯属你的个人行为,与工部局无关’。那个日本少佐举家上下已经到了中国,准备为他个人行为向日本帝国赔罪。你呢,Zoe?”   “我说到做到,长官。”   楚望往他跟前挡了一步,仰视朱尔查,用中文问:“他做错什么事情了?”   “六国公使明天就要到了,女士,”朱尔查笑着说,“日本人都给了你们交代,那么我们该给日本人什么交代?”   “日本人的交代?拿佐久间的个人行为为天皇抵罪?什么狗屁交代!”她气得眼睛通红。   朱尔查看着她头顶的纱布笑了,“佐久间与藤间不为他们的个人行为负责,难道谁来负责?”   谁来负责?让裕仁天皇,与整个日本向中国低头认错?在广岛长崎夷为平地以前,那个国度甚至试图全民玉碎!道歉?她有些绝望。   朱尔查又道,“如果不是Zoe的个人行为,租界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狂笑。   “天真一点来说,”朱尔查微笑着看向她,“你们成功了,将我们送上法庭,或是让整个工部局与在华外商离开中国领土,Zoe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要因为他像是个中国人,便以为他真的便是中国人了。每一笔血债,他都经手过,你以为他下场能比前一种好?女士,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希望是哪一种?”   她扭转回头去看向谢择益, “谢先生。”   他替她拎着鞋袜,一言不发。   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光着脚扭头便往医院里跑。   她听见朱尔查对他说:“明早黎明前为止,至多给你五小时。”   跑到三楼时遇上玛丽与莉莉,两人惊叹一声,先是问她去哪儿了,又问她鞋袜呢。就她擅自出逃这事将她骂了一通,替她洗了小腿与脚,换上麻布长裙后赶她到床上去躺着。   她将条纹薄被搭在身上,背对着门斜躺着。   过了许久,门缝筛进几寸钨丝灯光,尔后又暗下去。脚步声停在她床边以后,一叠衣服放在她背后枕边,整间病房再次安静下来。   她不讲话,他也不讲话。   她背对着他问,“谢先生,对你而言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谢择益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极低,也带着一点回响:“最坏的情况,日本与五国在上海的权利仍旧神圣不可侵犯,预示着远东土地上中国人的第三次失败,那时,我大约会成为工部局五国以往对日本种种愤怒的代罪者,与向军国赔罪的佐久间因玩忽职守而一同下地狱,或者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滚回不列颠寻求政治庇护;而最好的情况,就要看你的国家足不足够愤怒,能将事情闹到让六国公使在上海开出一个国际法庭。那时候……我们也离审判不远了。”   她不解,“只是因为整个工部局与日捕股都是利益共同体?可是你有什么过错。”   他笑了。   她低头沉思良久,问,“谢先生,你……杀过人吗?手无寸铁的中国人。”   谢择益说,“我是他们的长官。姑息是罪,纵容也是罪。这两年每一笔人命债都会算到我头上。”   “可是……”她想了想,“这点事,谢爵士也不足以替你解决么?”   黑暗里一阵极长的沉默以后,谢择益问,“你知道什么是侵略帮凶么?”   她声音极轻,“你也没有做太多坏事,是不是?”   他想了想,说,“英国的中国人大多举止得体,除了中学里的学生外,几乎与体面的英国人无异,歧视二字,离我太远,不能使我懂得中国人到底哪里比不过英国人。”   她心都悬了起来,更为专注的听着。   “美国的中国人,大多来自中国社会最底层。苦力,廉价,□□,肮脏,老鼠……所有词汇都与中国人脱不开关系。如果你亲眼去华人街见过洛杉矶与旧金山的华人,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地位远低于黑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耻辱。我不知怎么形容我对中国的情感……我时常遇见一个伛偻的,生了肺病的苦力。天花肆虐期间,军队与医生一起出动救治传染病人时,他仍旧当街便溺,他的肮脏不堪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切传染病的源头。救助会告诫过他无数次,也许他英文不好,也或许他太过顽固。一位女儿死于天花病的父亲,悲痛欲绝之的当街殴打他,将他吸大烟的残损牙齿打到脱落满地,他嘴里、牙齿里,全身满是血。他趴在地上求饶,用他唯一会讲的英文说他家中还有一位八十岁的母亲等着他。他疼的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求人掐断他最后一口气。人们痛恨他的无药可救,惋惜于他的将死,但冷眼旁观似乎最好的选择。我应该觉得心痛吗?可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正是那位施暴者,他手上还有更多罪孽,因此他即使周身都伪装成为一个地道的英国人,几十年却仍不信基督,只信佛。”   “三小姐,你大约不知道,你来上海以前,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当我将灵魂与身躯押给殖民者时,我已经不可饶恕。所以在最好的情况下,六国调查专员会来问你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与纺纱厂有关、与佐久间或是我有关。六国公使来了,也几乎证明,将殖民者与不平等条约赶出这片大陆不远。不要怕残忍,你知道自己拥有的权利与证词的份量,请为他们的罪孽加上你的一笔。”   她心头一震,一股战栗传遍全身。她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种痛与震撼并存的难以名状的感觉,让她眼泪汹涌而出,将枕套沾湿一片。   她感觉他起身为她整理被子时,摸到那一片湿润后,他动作一顿,又接着说,“明天公使入港时,会开放小部分港口。公使入港时,葛太太也快到了。”   她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回去福开森路时,见斯先生在楼下等你。若是方便,我便叫他明早过来找你。”   她仍旧没有讲话。   他用指腹替她刮去脸上眼泪,轻声说,“不要哭,我没什么好值得同情。”   她做事向来极有目的,也从来都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她站在陆地上,用双脚,用代步工具去争取,大部分东西似乎总能得到。   可不知从何时起,全副身家置身在汹涌浪潮的一艘小船里,所有想要的,所有所求的,都像是在刻舟求剑。   她动了动身体,正对仰视着他,哑着嗓子问:“谢先生,在华懋饭店时,你叫我等你一下……那时,你是否要同我说什么?”   他低头静静看着她说,柔声说,“已太晚,是时候该睡觉了。”想想,又说,“往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她仍睁着眼睛将他看着,非得要等到他回答。   他仍坐在她床头俯视着她,一动也不动。她看到那双眼睛,又回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什么极刺目的事物,必要眼睛微微眯起眼来才能看清楚。   他说,“临睡前,给我一个晚安吻,可以么?”   他不知何时已换上那一身漆黑军装。   夜色里,白色石雕一样的轮廓与鼻梁,深陷的眼窝,睫毛里若隐若现的泪痣,极浅唇色……她打主意要好好看一看他时,几乎忘了回答。   在她看到他的睫毛耷拉下来,几乎将眼中失落掩饰过去时,她缓缓支起身子,跪在床上;左手小心的扶着他的肩,将嘴唇凑上去,在他因她靠近而轻微抖动的、半垂着的眼脸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唇离开他的眼睛时,他缓缓睁开的眼睛,眼神可察觉的从不可置信一点点变成惊喜。   她坐回床上,有点不敢看他。   花园里的路灯光从白色纱帘倾泻进来,使得肃穆的白色病房里全是交错着的纱影。风从敞开的窗户缝隙吹进来,她短短头发顶上几根倔强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她觉得有些痒,背过身去扯开纱帘,想将窗户拉上;雨下过了,乌云散去,到这时候才隐隐有那么一点月亮的影子,但只薄薄一层;枕头被她压在膝下,背过身去时,恍然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两人的影子。   他就坐在她身后的床头上。感觉到他冰冷手覆上自己的右脸颊时,她伸手扯纱帘的动作一愣;那动作本该十分轻柔的手掌,突然将她整个整个身子扳过去,脸正对着他。   那本就不甚牢靠的纱帘,在她惊惶之下被扯脱落了,像夜里的荧光水母或者视网膜上一层薄雾,在她身后落了下来。   谢择益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困了,不是真心要卡这里……   ☆、〇三八 阿正之六   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之后,她听见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知道这样是什么意思么?”   她愣住了。   于是他又说,“那这样呢?”   随即她察觉到立马覆上来的柔软的冰凉,正在慢地,慢慢地,轻柔又缓慢吻她的双唇;她呆呆的跪在被子上,他俯身下来,她与他仍旧保持一点距离,却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触碰她脸颊的手掌与指尖的温度,比他的唇冷一些。他眼睑垂下来,微微偏着头时,睫毛轻轻搔过她的脸颊的瞬间,她才突然的意识到——   他在吻她!   她身体一僵,像野生动物本能抗拒陌生物种入侵领地一般,她也是出于本能想要躲避他的亲吻。   觉察到她试图抗拒着往后缩,他右手环过她的肩用力将她带向自己的身体;左手托着她刚剃掉头发而发凉的脖颈,指尖插入她松软的头发里,手掌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前倾的姿势,使得她不得不将双手搭在他肩上以求身体平衡。就着这个怪异的、宛如她在索吻的姿势,谢择益一次次吻上来,浅的,重的;不容置疑,不给丝毫商量余地,带着雄性生物蛮横霸道的侵略性;她想说的所有话都被堵在吻里,能发出的声音微不可察,轻如蚊蚋。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呼吸渐渐紊乱起来。   她用手肘去推他的胸膛;这抗拒因为力量悬殊而使她几乎有些微微痉挛。   过了许久,谢择益的唇离开了她的脸颊,左手仍自然的托着她的脊背与脖颈;微微低头,将她额头靠在自己额头上,极为眷恋的用鼻尖触擦她的鼻尖。   她已经给他吻到脑袋发晕。夜里的风带着一点潮气与植物的气息,沙沙的送进屋里来,送到两人身上。   他唇色苍白,低垂着眸子,神情也不知是冷漠还是落寞。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仿佛低而寂寥的大提琴。   “三小姐,你都不知我有多钟意你。”   他说着,指尖轻抚她头顶的碎发,耳廓。   谢择益望定她的眼睛,手指也顺着她耳垂落到她嘴唇上,用拇指轻柔的摩挲她的被自己吻到微红的唇瓣,眼里有点清亮的光随着他郑重的视线轻微的晃动着,低声问她,“你有几钟意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好像仲夏夜里几点繁星,反射一点不甚刺目的恒星的光,使得她有短暂的迷茫。故而不明白从何时起,他竟如他所说的,这样的喜欢她。有这种可能吗?即使有,对于他的喜欢,她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来求证。这句话理应被她当作只存在于恋爱小说里毫无逻辑的情节,或是登徒子信手拈来的情话;但是此刻,她竟认真去寻找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试图用以说服自己来回答他。   她应该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吧?这一点喜欢能使她在他面前卸下防备,使她为他即将面对的遭遇愤怒惋惜,使她不抗拒与他稍稍越矩的接触……但是在她意识到这点喜欢与依赖已经萌芽时,她所能为他做的一切的努力,都不足以与他即将面对的命运相抗衡。   让他放肆吧,时间不多了。她想。   是喜欢吗?忽然她又有些疑惑。   “谢先生……”她刚张嘴,谢择益拢着她脖颈与脊背的手,突然之间极用力的收紧。手穿过她小腿下的被子,连人带被子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他腿上,埋下头用力吻下去。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一点熟悉的白兰花香气。这一次,她能感受得到他唇齿都试图强势的宣誓他的主权。他没有时间了,他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令他失望的回答,所以用行动叫她闭嘴。   她被吻到失神,只觉得窗户外面的光明了又灭,不知是着多云天令月光不能时常露面,恍惚只觉得像有一位淘气的灯匠调皮的反复玩耍着这整座城市的路灯光。   ——   渐渐她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在他停下来以后。他似乎一直坐在那里,过分安静而眷恋的将她搂在怀里守着她睡了一宿,等到东方天微微明亮时,他听到门外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便和着被子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推门出去,没将她吵醒。   病房外长廊木椅上已经等着一位少年。   楼下传来泊车声。他脚步顿了顿,转身朝少年走去,问道,“能否借个火?”   言桑摘下那稍有锈迹的打火机,递给他以后,又仰头问道,“能否借支烟?”   谢择益点燃香烟衔在嘴上,将火机与剩余整袋香烟返给他,转身推开长廊窗户,往楼下看去时,朱尔查正从福特车上下来,仰头看着他。   言桑也站到他身边,看了会儿朱尔查,说,“你照顾不好她。”   “三小姐自己便能过得很好。”谢择益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以后,转头说,“斯先生什么时候的船?”   “我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她,”他说,“在这之前,我不会走。”   谢择益哑然失笑,“我竟十分羡慕你。”   两个人,一个太过执着,活在自己构筑的诗意王国里。   另一个又太过清醒明白。   因为这一句话,在楼下那一队英军上来之前,言桑一直定定的将他看着。看这个效忠于帝国主义的军人,在为数不多的几分钟里所做的一切。   他先从军装上一袋里掏出一封信——在她生气时,他离开医院回到福开森路,吃力的写了数小时的信——叠好放在她床头。   尔后从花瓶里折下一只尚还算新鲜的白兰花——他趁夜回来时,莫大的好运使他遇上了从集市赶夜回家的贩售白兰花的老太太,便将所有剩下的花都买下;几朵放在福开森路的活骨瓷碟里,另外几朵插在她病房中——其中还未开败的一朵,置于给她的信上。   他的上级已经抵达三楼,面容肃穆的在病房外等着他。   他仅回头看了一眼。   尔后,言桑亲眼看见那个不被父亲尊重的“白华”,那个血统身份都不定的Zoe Tse——他摘下象征军人荣耀的肩章与帝国的勋章,解开军装腰带,脱下陆军军服外套。接着取下费贝达的金钥匙,动作温柔的挂在她颈上。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以后,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单膝跪在她床前,低头亲吻她的手背。   这幅画面兀地将言桑震动了,并牢牢铭刻在他心中许多年。   他不忍再看下去。   门外等候的军官们似乎也为这画面动容。但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保持安静,没人催促,也无人打扰。   他转身站在墙角,点燃一支谢择益给他香烟,没有吸。   灰烬在他手中慢慢抖落。   谢择益毫不犹豫走出病房,将军服与简章交给他以往最为熟悉的中尉。   那位中尉最后红着眼眶叫了他一声:“长官。”   眼看着谢择益随那一队军人离开,于他而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言桑猛的回过神,大步狂奔着追上去,在他们上车以前,用中文叫住谢择益的名字。   谢择益回过头来看着他,等他发话。   他回想起在华懋饭店里,他看见楚望看他时那个眼神。她那样迟钝的一个人,某一天竟也能敏锐如他,被一个人的眼神所震撼到失魂落魄……   “谢先生,”言桑定定的看着他,用中文斩钉截铁的说,“我恐怕你弄错了。”   所有人都疑惑的看着他。   他喘口气,接着说:“就算你背负罪孽,受自己与同胞亡魂谴责一辈子,你也必须苟活下去,谢先生。因为除了你,这辈子再没人能照顾好她了。”   讲完这一句话以后,他看见谢择益的神情,从不解,到动容,到震动至眼眶通红。他就这么定定看了他一阵,转身钻进车里。   言桑终于松了口气。   这话不是对谢择益说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仍没有放弃她,可是他知道,他败给了谢择益。   在他看见谢择益在她病床前跪下去那一瞬间,他几乎就明白了,这个白华军人,不可能放弃她。   这是旁人看不到的诗。   只有她,唯有她。   他的无坚不摧,他的柔情似水。   是他的大陆,他的心驰神往。   他就是她的城池堡垒:愿为她战死沙场,也愿为她苟活着相伴到下世纪。   你叫他如何放弃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将95章的男主剧透放这里来。   ☆、〇三九 阿正之七   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熟悉的男声在大喊“谢先生”时,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恍惚睁眼来时,仍还能闻见床头与花瓶里飘来阵阵白兰花香,便以为谢择益还未走。   言桑由玛丽带进来时,她翻了个身,将被子抱在怀里接着美美睡过去。被包裹在一色素净的床、麻的裙与头顶纱布下,少女皮肤白得惊人,也衬得她红润嘴唇上还未消的一点伤有种异样的破碎的美感。她睡得极舒服,嘴唇抿起,似乎在笑。   他发现他从未仔细看过她,除了相片上的,动态的。以前总以为能好好看一辈子,所以不急,慢慢的,一点点来也无所谓;现在再多一秒似乎也是奢侈。   言桑在她床头站着看了一会儿,将手里一册书中两张草稿素描夹在指尖,押在那朵白兰花下,置于谢择益的信上。   他已经有一些近视。躬身凑近时,见一张已密封妥当的信封,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认真辨认一阵,发现上面写着:“致 言桑先生”。   他盯着信看了一阵,微笑着转身离开。   她醒来时葛太太已经来了。穗细正用流利的英文同莉莉说着什么,她略略听见几句,大约是葛太太给她请了家庭医生,正与她的医生商量给她办理出院。   见她睁着眼睛坐在床边,莉莉回头来冲她笑,穗细朝她走过来,叫了声“姑娘”,她还没完全醒来,迷迷糊糊问:“几点了?”又笑着问:“谢先生呢?”   穗细没说话。莉莉笑着说,“玛丽说,早晨他与那位巡捕长乘车离开了。”   她嗯了一声,循着那带给她错觉的白兰花香气看过去,将床头那朵盛放的白兰花拿在手中,于是看见花下那张书页大小的速写。   她偏着头用指头去触碰脖颈;   她在笑,笑得既柔且狂。   莉莉也觑到一眼,惊叹道,“画的虽不算太好,但一眼便知道是你,神态太像了。”   楚望也不由得摸摸脖子笑了。没见过照片以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   她将花与速写放到床单上,拆开那封给她的信。   简洁两行字,字迹工整到简直不像是谢择益写的——   三小姐,   愿你往后遇见的事都是快乐事,遇见的人都是对的人。   你永远的最忠实的   Tse   她看完信忍不住想要微笑,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将折好与花放在一块,摸了摸悬在脖子上的金钥匙,钥匙坠正贴在胸口。若不是因为它,她仍以为昨晚那无数个温柔绵长的吻只是个梦。于是不由得拿手轻触了下嘴唇,似乎还有温度留在上面。她伤还没好彻底,没法像往常那样去思考,时不时还容易走神,丝毫没注意到葛太太已经在门口看了她许久。   葛太太对她近况太清楚不过,姑侄两倒也没有太多寒暄。穗细进来替她换上衣服,将医院中所有东西收拾齐,辞别医院众人下楼去。上车前,楚望突然说想回去福开森路一趟。   另一个楚望没见过的年轻丫头说:“姑娘何至于这么麻烦?要什么,叫我们给你带……”穗细忙制止了她,只命司机直接先将车开到福开森路。   葛太太与穗细跟在她后头下车上楼去。在二楼时,正巧碰上郑太太开门出来,一见楚望与葛太一道,便又装模作样的问:“林小姐家里来亲戚啦?谢先生将家中钥匙给了我,请我近几日将那小孩子照料着……”   葛太太看了她一眼,“行了郑太,那小子大约什么都知道,不讲给她听也难。”   她径直上到三楼去,开门,被家里的凌乱吓了一跳。郑太太搭讪着跟上来,惊叹道:“我的小祖宗哟,这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只要稍稍离开他一会儿,立马将家掀过来!幸好谢先生离开时将林姑娘房间门锁上了,别的房间可都遭殃……”   厨房里有饭菜香气。她在医院时,阿妈应该也照常过来做过饭。走进厨房,她伸手摸过冰箱与手摇咖啡机,视线在咖啡机上歪歪扭扭那一行字迹上停留一阵。在家里晃荡一圈,这才发现家里许多她不曾留意过的地方都留有谢择益不甚美观的字迹,顿觉有些好笑。   葛太太正艰难的在餐巾纸与乱七八糟纸张横陈的地上挑拣立足地,终于找到干净地,立在谢择益敞开的房间门外往里看,说着:“这小子的东西倒挺讲究。我叫人来收拾好,给他爸在上海公馆里寄过去。”   她犹豫一阵,说,“要不谢先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动了。万一,万一他要是回来,看到了,大概会不高兴吧?”   “他这次要是能顺顺当当回来,他爸还能不让他回家?”葛太太瞪她一眼说,“他回这里做什么,又不与你沾亲带故的。”   她不则声,踩在碎纸屑上慢慢走过来,恰巧那小孩儿端着一只废纸篓如获至宝的从谢择益房里奔出来,踩在葛太太身上一跤摔在地毯上,纸篓里的纸团窸窸窣窣全倒在她脚上。葛太太气得拎起来照着他屁股上揍,揍得小孩儿哇哇直叫。她蹲下身去拾,郑太太赶过来与她一起拾,一边拾一边宽慰道:“幸好都是些废纸团,也不脏。”   拾着拾着,她突然发现这些都是信纸,与谢择益留在她床头的是一样的。她展开手中那一团纸,上面一笔一划、像小学生初拿铅笔在田字格上学字一般,写着一行越写越大的汉字:“三小姐,仍旧记得你收到情书时的开心,于是暗自揣测你爱收到信,和我想常见到你的笑相同。”这一行大约他也觉得不甚妥当,于是暴躁的团作一团扔掉了。   她又去看下一张,上面写着:“三小姐,想陪伴你人生每一个重要时刻,想守护你每一个笑容,可是我似乎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愿你遇到的人都是……”那个硕大的“愿”字也划掉了,换作字迹极好看的几个英文单词:“其实不愿”。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看下一团纸,上面写着丑丑一行字:“三小姐,勿怪我,我实在不大能写中文。”   翻过几章相同的练笔字,有一张上面用拉丁文写着:“A Linzy, I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l hari, 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 (给三小姐,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虚弱的手握着你。)   在几封英文信后,接连好几封,便都是今天在医院收到的那两句话,只是字迹稍差一些。   三小姐,愿你往后遇见的事都是快乐事,遇见的人都是对的人。你永远的最忠实的,Tse。   葛太太与郑太太都停下动作,看她一言不发的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拆纸团,便也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郑太太静静立在那里没讲话,葛太太平静抱怨一句,似乎试图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这小子,心性比他爸端正,性子却比他爸还要倔。”   忍了好一阵,她一言不发的推门出去,摸了半天才将烟摸出来点上。刚将烟点着,突然大喊一声:“站住!”   郑太太闻声也赶忙追出门去,正巧看到郑先生猫着腰将码好的一箱可乐偷偷搬上来,在二三楼之间一见到三楼门口抽烟的葛太太,吓得抱起可乐掉头就往楼下跑,却仍被葛太太逮个正着。   郑先生进退维谷,抱着那箱可乐在楼梯上冲葛太太嘿嘿直笑,笨拙的撒着谎,“最近想喝可乐得紧。”   葛太却没骂他,沉默着大口大口抽着烟。   楚望慢慢从屋里出来,见到郑先生与他怀里那箱东西,立马就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什么大厦轰然倒塌,一瞬间在她心里惊起飞沙走石,震得地动山摇。   两辈子第一次的心动,突如其来,却这样的强烈。   料是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她爱谢择益。 作者有话要说:  阿正最后一章,再交代几句。 下一章起就……飞快了。 你们最近越来越不乐意搭理我了。很气   ☆、〇四〇 光之一   葛太太的公寓是派克弄一栋闹中取静的石库门洋房,与新天地仅几分钟车程。因为知道她喜静,爱念书算术,不愿有人打扰,便将屋顶第三层带花园的独立小套间收拾出来给她住。住进葛太太家以后,再没有福开森路那日日夜夜从楼下浮起的各种声音——各样电车隆隆声、汽车马达嗡嗡响、学校上下课堂的揿铃声以及工匠修筑新房的捶锯声——朦朦胧胧的、恍恍惚惚的声音,都没了,安静得整个人直往下坠下去。   楼顶的紫薇、凌霄与月季生的极好,一丛一丛的,从花坛里顺着墙壁爬下去,爬下去,直坠到两栋楼间的过道里。她每天躺在楼顶躺椅里算数据时,能一眼望见院里的冷松、院外街道上的梧桐与过路的行人。   她搬过来以后,去市政厅更改常住地址时,第一时间也委托市政厅将地址给玻尔发了一封过去。很快她就收到玻尔的信件,大约是一封寄送给多人的模板信件,上面写着:“第一阶段实验暂告段落,等待香港最新进展与消息前,G组全成员等待港口通航后返回香港,I组个人数据尚未处理完全的可以来实验室处理后续数据,已经完成的,可以暂时在家中休息,或是前来协助其他成员完成;其余组工作照旧进行。另,鉴于租界内及上海市时有动乱,许多饭店商铺关门,饮食及出行受到影响的研究员,可以向我致信登记姓名,研究院将免费提供一日三餐。”   她去过研究院两次。   第一次时,所有人都表现出了额外的关怀。她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时代,中国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她从不奢望在一个诸多国家接连出过排华法案以后,她能代表自己的同胞,在研究院这个小生态圈里赢得太多地位。但是一旦出现了什么悲惨事迹,人总是很乐意表达自己的善意。她一整个上午都在一一接受来自熟悉或者不熟悉人的善意关怀,根本没有人将手头工作匀给她做。   没多久,上海市周围数千市民义愤填膺从四面八方涌向租界,造成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租界当局及六国公使不得不出面,让上海市大小报纸都刊载了日捕股即将严惩纺纱厂失职官员佐久间、藤间及十数位日捕股军官,理由是他们“纵容反人类生物学研究院在公共租界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工部局一部分陪同日本研究院返回日本,另一部分,少许调度至台湾抑或回国,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已没有多手伸向研究院。刊载日军军官失职事件当天,研究院余下的日军也撤离;而另一位刚从英属东南亚抵达上海的陆军上尉赫德代替谢择益接管研究院。   第二次去研究院时,租界内外电车已经彻底停运,她只能坐葛太太给她安排的车去。下车后,她看到研究院门口立着的高大黑军装的背影发了会愣。等转过脸来时,却是个金发绿眼、两侧发际线后移的典型英国人面孔。她回过神来,从他身后走过去时,正巧有人在问他:“之前那一位军官呢?”   他说:“噢,Tse吗?我们这位曾起誓对帝国肝脑涂地、绝无二心的兄弟会优秀毕业生,前途无量的军人,最近恐怕涉及到一点政治问题。在他能在六国公使面前,让英国当局给予工部局另五国一个合理解释以前,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她站着听了会儿,直到赫德回过头来,注意到她胸前的金钥匙。她默默将金钥匙塞进衣服里,使之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在赫德向旁人打听起她与谢择益的关系前,转身走了。   短时间内她没再去过研究院,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家里,用最高的效率去写那一篇“窒息效应”原理的论文。费米与奥本时不时会带一些小礼物来看望她。费米妻子在上一次开放港口时抵达了上海,所以两人携带的礼物里时常会有一些费米自家做的烤饼干。两人每次都会邀请她去酒吧或舞场玩,无一例外的都被她拒绝。拒绝理由是:“我姑妈管教十分严格。”两人也不强求,不过奥本时常也会就这栋气派的石库门洋房打趣她:“原来中国上等人家的姑娘也是保守派。”   白人社会向来将工作与私人消遣分得十分清楚。融洽的同事关系不等于交往从密的朋友,即使现代社会,也很少有同事下班结伴去酒吧或是俱乐部。对于年轻男士来说,下班以后的消遣属于私人空间,大约不会愿意分享给一位关系并不甚密切的同事。除非另有企图,否则算是越矩。两人肯邀请她这样一位异性同出门游玩,要么是将她当做交心朋友,要么就是觉得她最近受到打击太多,还挺值得同情的。无论哪一种,她觉得十分难得,并都心怀感激。   这些都被葛太太看在眼里。有一次便同她说:“有朋友请你去玩,放心去就是,我请几个人将你远远跟着。”见她仍旧摇头,便问:“如今也不是个好时候,有钱的,人人都往上海外头跑,谁趁这个时候进上海来?上海这地方,能三天两头上我这来的,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别人家女孩儿十五岁便放出去交际了,你也快十六,老在家呆着也不成。”   她便指指自己头上没好全的疤说:“我这样能上哪去,去哪儿不都挺吓人的?还是呆家里的好。”   家庭医生请的是日本人。没过三周,便将她伤彻底养好了,看不出受伤迹象。她也仍旧一整天一整天躺在楼顶花园里书写东西,不肯往院子外挪半只脚。葛太太恨其不争,好几次叫穗细旁敲侧击的同她说:“葛太成天抱怨,谢老爷子来上海好几周了也没见着他人。想是为谢择益的事忙的脚不离地吧?这事若是早一点同他说,多找些人多花点钱也就遮掩过去了。偏生这事闹得这样大,不止上海市民、工人与商人,明处闹太狠了,没法从暗处下手……”   隔几天又请弥雅来说:“我妈与我三妈妈都责怪我爸,说他要是早些同意他交女朋友,指不定现在已经抱上几个孙子,也不愁老谢家没后……将我爸气得吹胡子瞪眼。”   楚望只问道:“他会受到什么惩罚?”   “不就是自作主张,不服从上司命令,和日本人对着干而已吗,哪里会受多重处罚……”   弥雅自己也知道英捕股若是想要大事化小,自然要将罪责往他头上推得一干二净,像日本一样。偏偏谢择益身份特殊,在近几月,所有事情处理上几乎完全偏向了中国而非他许诺过誓死效忠的英国;所以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将所有罪名统统往他头上冠,逼他在六国公使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责,英捕股其余人自然成功脱罪。   说着说着,弥雅被她的话讲的有些欲哭无泪,“蒋先生说,吃苦事小,最后能好好的回来机会也不是没有,只是难了一些……至于多难也没同我讲,Linzy,从前我最怕他在外头找个嫂子脾气不好,仗着自己是长房媳妇处处刁难我妈妈,所以找蒋先生怂恿葛太太撮合你与我哥。全世界没人比我更想要你嫁我哥了,可是Linzy,你比我清楚这事有多难。若是你遇见别的更好的人,你便将他忘在脑后头,毕竟这对他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这人花花肠子最多,最坏了,他罪有应得。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怪你的,不一定发现是他,就非得等他。”   她也有些哭笑不得。她每天好好的写自己的论文,几时就说过要等谢择益了?她与谢择益还没正式确认过关系呢,甚至她一个月前才发现自己喜欢谢择益这事,还从未告知过任何人。怎么偏偏就给弥雅与葛太太讲的她就要一辈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似的?   很快许小姐也能出院了。出院当天,葛太太替她给许家送了些礼物过去后,有电话过来请她,说是商务印书馆安排对她与许小姐一次特殊的采访。她乘葛太□□排的车去,许小姐则是林梓桐送来的。送她到门外后,他就开车走了,只说等结束时再来接她。彼时已经入夏,上海的初夏天里,许小姐仍旧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正式采访时,报社的人将胶片机与盘式录音机拿出来以后,她极为自然的摘下面纱,露出面颊。   楚望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其实即使她戴上面纱,也能看见她从前那极好看的桃花眼已经没了;除了消失的双眼皮,睫毛也已经看不见。可她摘掉面纱时仍旧十分自然的同报馆工作人员微笑,打趣说:“若不是怕吓着街上的人,我便像从前那样穿衣服。我这是积德造福上海人!”   参与采访的除了商务印书馆申报的专员,还要两名法国□□记者。所有采访记录都会翻译过来,从太平山天文台发往法国,于第二天刊载;而录音与录像,则会作为与六国公使对峙的证据之一。   听说这一点之后,楚望直接用法文同法国记者复述了一遍南通县小男孩到最后曹麻马场的一切,除了那两位地下党女孩的真实身份。在她的故事里,她们就是两个普通不过的爱美、有教养、漂亮且爱跳舞的年轻上海女孩,与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也替许小姐翻译了一次,采访结束的同时,法国记者也几乎可以立刻托人将所有录音与材料送往香港,节省了许多时间。   商务印书馆的专员与法国记者再三感谢她时,她笑道:“那座在多国谍报混战中攻无不克的天文台与长波电台的改建者是我的老师。作为他学生,怎么也要为他争点气吧?”   她在商务印书馆门外陪许小姐等林梓桐。临上车前,许小姐重新戴上面纱以后,冲她感激微笑。当着林梓桐的面,许小姐对她说:“还有谢先生。我们都十分感激他。”又郑重的看着她说:“若我们胜利,一定不会叫他有事……而且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胜利。”   第二天,法国《世界报》刊载了一篇名为《远东租界升起的六国国旗,被用来掩护在中国的所有流氓》的采访。采访披露了以日本近几月纺纱厂医院种种罪行为核心的、租界各国几十年来在上海租界做下的种种侵略暴行。报道一出,在欧洲范围里掀起轩然大波。一位颇有影响力的法国经济学家在听说,有人在外滩立广告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及英美军官动辄打骂中国苦力,有人因黄包车夫听不懂英文,动辄场砍下他手指时,既痛心又愤怒的批判:“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横行霸道,风度全失,恶劣程度简直闻所未闻!”   国家丑闻从欧陆传到亚洲,作为中国唯一受国际认可的政府,南京方面受到极大压力。于此同时,总工会悉心策划数月的一次武装行动,从商务公所向租界工部局悄然展开。这一次的行动,就组织有序度、影响力、顾虑周全程度与时机而言,都远胜从前无数次……   与此同时,上海各界民众、商人、银行家也从上海各地涌向租界工部局,提出激烈口号:要求外国兵舰推出上海,要求撤换各国领事,要求工部局由中国人接管,要求取消治外法权、修订不平等条约。   自此,“上海”二字成为全世界报纸中的大字标题,伦敦、巴黎、东京和华盛顿的目光都转向这个扬子江口的大都市。多国记者称:“这次的事件,已经从地方的性质变成了国际的关系。”   ——   由于外面动乱得太厉害,葛太太也不再强求她能出门去交际,而是叫穗细将她禁足在家。其实根本无需禁足,她本也不会出门去。整日在家闲呆着,没多久,那一篇《窒息效应》理论也已经修改成稿。   之后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都拿看书读报打发时间。既不能上网,也没电视可看,家里就那么几份报纸,每一份都被她翻来覆去看个无数遍,一个犄角旮旯也不放过。除了日复一日的乱动与镇压乱动以外,某某家某公子海外学成归来,某某千金与某公子喜结良缘等等花边新闻也将她眼睛几乎看得长针眼。   唯一某两天看到了点不一样的新闻,一则是一九二九年度伊丽莎白金冠奖的授权颁奖嘉宾,特别将一个颁奖仪式设在远东香港,颁给香港大学物理系教授Lai Tsui。她从报纸上看到了徐少谦获奖的荣誉奖品照片,除了证书与几千英镑的奖金外,还有一枚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由拉丁文镌刻的“专有命名”钻石戒指。这枚戒指在白金钻托上嵌着一颗三点七三克拉的淡蓝色钻石、白金指环内侧镌刻着拉丁文“N’Antares’”(心宿二)和“1929”。这份报道末尾戏称:由于“心宿二”是天蝎座α星的学名,所以恭喜徐来教授喜获一个天文学界绰号——“阿瑞斯的敌人”。   另一则则是,经过日本科学家及两千工作人员艰苦努力,历时二月有余,于福井成功建立世界第一个慢堆核反应电站。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要写的东西好多,总怕自己会混乱= =明早起来好好修一修 —— 和群里小伙伴说,女主这个攻略难度是地狱级的。 于是[西红柿炒番茄]小可爱自我安慰的说:地狱难度老谢都通关了~其他尽管来~ 所以并没有很虐啦。。。哪里虐了?   ☆、〇四一 光之二   驻守上海的二十五军六师二团军人,本该在第一时间往镇压纠察队武装行动,却收到错误信号,将大部队调往租界外的沪南区,致使纠察队将工部局包围,两万余人在工部局外大喊着要“撤销领事裁判权、撤退外国军队、退还租界”。在外巡查的朱尔查带一队人马将车驶入租界内,试图下令向工人开枪时,愤怒的工人当街烧毁了朱尔查的汽车。多家报社记者驻守工部局外,朱尔查却只敢怒不敢言。因为此刻,他的一举一动,已经不再代表他个人以及“大英帝国”,而是整个西方殖民主义者。   在这一天的行动里,上海总工会赢得了舆论,总商会与上海市政府及驻扎上海的国军,已经失了最好的机会。那天以后,工部局五国中,英、美、法三国陆军率先更换了驻沪领事及官员的调令,所有官员不得出港。   除此之外,因线报失误而失掉舆论战的南京,开始一波上海范围内小规模内部清党行动。汲取上一次教训,调查只针对重点怀疑的几个对象暗中进行关押,并没有折损太多要员。只是这一次关押盘查,几乎类似于软禁;而极不幸的,郑亦民也在其列……   百余名包括各国外交部长、海军及陆军少将及大校及人物抵达上海之后,六国公使针对英军失职、纺纱厂医院日军失职的所有调查都会移交至新的调查专员手中,并对旧的审讯资料及涉及案件的所有受害者进行新一轮取证,并登报言明:这一次六国公审,将在上海开出一个临时公开国际法庭。除了邀请各国及在沪华界名人外,还将请多家报社全程拍摄记录。   六国审查员船只抵达上海后,上海市民怒火暂时得以平息。许多外国商铺虽然仍旧没有正常营业,不过公共设施暂时开始恢复营业了。若不是那几天真真乘车来派克弄找她,她都快在家窝到发霉。   真真比前些日子清减不少,不过好在气色好多了,眼睛也有了神采。两人从派克弄步行前往新天地时,她见后头不紧不慢的跟着一辆黑色福特,驾驶室里坐着那位英军的皇家海军上尉,不敢太近,不敢太远,慢悠悠驾车将两人跟着。   两人回头看一眼,都笑了。   真真笑道,“看他可怜,今天批准他当我一天司机!”   看真真讲话模样,应该也是对这英国人有些许好感,不过不多,不足以让她轻而易举开始一段异族恋。她说等秋天过完,她爸爸就要送她到英国去念大学。又说这英国人常年驻在上海,未必能时常回英国去。真真每次拒绝他的追求时,便打趣他说:“什么时候你们皇家海军撤出租界回国时,那时我再考虑考虑你!”   这话她是出自半玩笑半真心。看赛马时,真真不止一次红着眼眶,笑着感慨:“从前我可真的以自己生在上海为荣的!他国殖民、他国领事审判,实在丢人。”   自从楚望第一次在工部局门口大哭那一场,她就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设定。于是她不置可否。   两人都越聊越沉默。沉默过后,真真终于想起那早被两人忘在犄角旮旯里的允焉,“郑先生的事听说了么?听说订婚日子就在这两日,林老爷可是为了她请遍全上海名人,能递去帖子都没落下;这喜事一早锣鼓喧天的放出去了,新郎却先遭了牢狱之灾,恐怕她哭都要哭死了。”   两人却都没笑。过了一阵,齐声喟叹道:“可怜的郑先生,怎么就摊上她了呢?”   在派克弄外送别真真时,她迟迟不肯上车,似乎有什么话憋了一天,终于没忍住问道:“我特意出卖色相将这英国人带来,你就没什么话要问问他的吗?”   楚望无奈笑道:“一个二个的,四处请人来作说客。我能不能有点隐私?”   “什么隐私不隐私?你这朽木开花开得真够晚,我都替你着急!”真真撇撇嘴,“听弥雅说葛太太说,你研究院的小帅哥三天两头来请你去玩,你从不去;上次糖果大王,那个荷兰华界首富他儿子,特意托人上葛太太这里来,就是想同你说上几句话。别人一到上海来,不知道被多少阔太太当作金龟婿。好容易将你等下楼来,你看别人两眼,念叨着什么低湍流什么洞,头也不回又上楼去了,再没下来过,可把葛太太气的……”看她眼神,真真又说:“葛太太也不是气你,看你难得喜欢什么人,倒也没相处多久,甚至也没正式交往过,不至于真的便就认定他了,对吧?”   楚望无语凝噎,也根本回忆不起跟什么糖果大王的儿子打过照面。那几天她回忆低湍流风洞内径正起劲,每天两点一线的房间与浴室来回穿梭,连吃的都是穗细给她带上来。她难得下一趟楼,脑子里飞过去的也全是各种公式与数据,哪里看得见什么人。   见楚望不说话,真真便以为触动了她的伤心处,忙将上尉从驾驶室里攘出来,直骂道:“烦请你讲两句话行吗?”   上尉咳嗽两声,极为腼腆的说:“具体我也不清楚Tse在哪里……”看了看真真神情,补充道,“不过我想大约是在英属东南亚地区,因为往常在太平洋地区犯了过错的军人,也是被送往那里审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因为Tse的父亲在东南亚势力很大,听说他一直在为他打点,因此不会受到太多牢狱之苦……他本人在军中人际关系及口风也极好,不会有人给他脸色看的。”   楚望认真听着。   上尉看她神情专注,又说,“过几天审理过后,不知道上海又是什么势态状况。如果六国审查员能给出一个公平决断,在我们被遣返回国时……Tse大约也会一并遣回英国去。”   上尉在说到最后一句时犹豫了一下,不过她也能猜到:谢择益身份敏感,在所有事情处理上几乎完全忽略了帝国利益,几乎将与他共事多年同事推向深渊,而他却没法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他如今处境极为复杂,在审理结束后,假使六国租界利益暂告一段落,他脱得了枉顾租界利益的罪责,脱不了枉顾国家利益罪责。到那时,他的审判也许就会全权交给他的国家。而他的近况,比起如今失职的佐久间;往后,也许更会像是如今落了难的郑先生。   倘若羁押他的英军脱离了英属东南亚殖民的范围,在他父亲力量庇佑不到的地方,他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她有点不敢想。   ——   在公开审理的前一周,她与许小姐再次收到司法公庭的证词取证邀请。   她与许小姐都被请到一间讯问室,里外隔开,有一堵玻璃窗可以看到询问过程的一切状况。许小姐先被请进去,她等在外面的长椅上时,听见英国审讯官在翻译陪同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问她一些问题。   你是几号进入纺纱厂医院实习的?   十三号。   动机是什么?   我从前就读于仙台中学,是医学预科学生。   火场当日发生了什么?   那天由我值夜,听到外头有响动与脚步,有人突然将我所在楼层铁栅栏锁上。后来着火了,每一层他们都预备有火油。   后来一位英国陆军上尉救了你?   是的。   他是如何得知纺纱厂医院大火的消息的?   我曾经将纺纱厂医院所见告知过我一位朋友,林。当天我们本该一齐去华懋舞场,因为不想耽误值夜工作,我便没有去。虹口附近本就不安全,尤其我是个女孩子。她应该是同他讲过,叫他留心我的安全。   天津丸号的男童、纺纱厂的大火案,他碰巧都在场。比起是巧合,你是否认为,他事先从什么地方知道点什么?   不,先生,他仅仅是一位华人英国军官,仅此而已。   ……   大约为了核对她证词真实性,所有问题都反复问了三遍有余。在第三遍时,她看见了从另一侧审讯室出来佐久间。隔着会审公廨的栅栏,她看见他在接受一个五国审讯。   面对所有指控,他默不则声,统统接受下来。他脸色越发白润,胡须脱落,言谈举止之间已经彰显少许女态。日本陪审团试图为他脱罪,向五国审判官陈词时,无数次提及:“他也是一名受害者。他在娱乐期间,无辜的遭受了工部局另一国共事军官的无故的枪械袭击……”   许小姐仍未结束证词取证,佐久间已经先被押解了出来。经过栅栏门时,一直冲她笑。那志得意满的张狂神情,仿佛在冲她说:“看到我遭受的罪与折辱了吗?你的军官,你的爱人,此刻一定和我一样。你的眼睛穿过我看到了他,而我从你眼里看到了痛苦。”   这一点点凌驾于她痛苦之上的快乐,已经是他苍白空洞的灵魂躯壳里唯一一点色彩。他的身后,他白发苍苍的祖父被他伛偻的父母亲掺和着,她的妻子跟在后头,衣着体面,举止优雅高贵的一家人,正九十度鞠躬,向高大的英美陪审官请求恕罪。   不久,许小姐出来以后,她也被邀请进入带玻璃窗户的房间。狭□□仄的取证室内,极难得的挤着四五位高大的白人;桌案一侧坐着个枯瘦的中国人,正笑眯眯的同她说:“我会很快给你翻译的,别紧张。”   其实并不需要翻译,他们用任何语言问一句,她都能立刻回答上。   “你为何会在四月一日凌晨请他去纺纱厂救你的朋友?”   “因为佐久间一郎用我朋友的人身安全威胁了我。”   “你也受到同等威胁。为何他会先前往纺纱厂,而不是去赛马场?是否通过什么途径预先知道纺纱厂纵火案?”   “没有,先生。因为他知道我有武器,同时享有治外法权,而我朋友没有。”   “他为何会将配枪给你?”   “研究院人人都知道,佐久间一郎曾经多次对我进行骚扰。我作为研究院成员,我想谢先生将配枪交给我前,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一众取证官员相视一眼,突然窗外一位美国陆军大校叩响玻璃,叫其中一位美军中尉问她:“你问问她,与涉案英军上尉什么关系。”   她回头,隔着玻璃窗户,有些不解的望向大校。   那位大校本板着脸,这时威严一笑,敲敲玻璃,“她的询问结束以后。我需要同这位女士单独聊一聊。”   ——   取证过程快到她都有些吃惊。出了询问室大门,她突然看见那位大校在等待她的时间里,不甚优雅的蹲在工部局院子的屋檐下面吸烟时,她突然便安心下来,快步朝他走过去。   大校站起来,冲她伸出右手:“布隆。”   “Linzy。”她回答简短。   大校捻灭烟头,说,“Zoe是个相当优秀的小伙子。” 看了看她冲她衣领露出来的一截项链,布隆站远几步,挑挑眉毛,突然又补充一句:“既英俊又迷人。”   “……”   “当然,念书那几年,也没少给我惹麻烦。”   “可是先生,您想要说什么?”   大校盯着她笑道:“你不代替zoe为我表示道歉吗?”   “先生,我无权代表他。”   大校也有些迷茫:“你听说过美国高校的兄弟会吗?所有兄弟会里,Phi Beta Kappa是最古老,最富盛名的一支。”   她取出脖子上的金钥匙,看了看,摇头道,“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校见她是真的不懂,于是感叹一声,“这一次,他惹的祸可不小。”   “布隆先生,他会遇到什么麻烦?”   布隆抬头望望天,“我们在这里的一切都被否定以后,在官僚主义驱使下,他在这一系列复杂事件最后的判决,根据他不明确的动机,可能演变为:间谍罪,交送英国。这也许会是最重的处罚。在脱罪前,他的名字,所处地理位置,将会暂时在这个世上消失。暂时,或是永远。”布隆说,“公开审判后,他兴许会被交送未知区域进行密审,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他会失去所有人身自由,尤其以他这样敏感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不人道的处罚,都是国家机密级的。所有残忍手段,外人都不会知晓。”   沉默一阵,楚望小声问道:“先生,能否请问,你们这次来上海目的是什么?”   “什么?”布隆显然十分惊讶,她既没有替zoe伤心,也没有问他该如何救他,却直接问他,美国军人为什么会来这里。布隆想了想,说,“当然是为自己的国家脱罪,且最大程度不伤及经济利益。”   “哪一种是优先的?”   布隆警惕的看着她:“女士,你身上没有携带录音笔吧?”   她盯着布隆。   旋即布隆爽朗大笑,“即使一早就听说过殖民地上世界列强骇人听闻的种种行径,我也曾为此不齿。在这样的丑闻,在世界范围内造成这样恶劣的影响以前,我必须出面,让他们为自己的罪孽有个交代。判决、革职、或是遣返……但是,诚心道歉决不会使我们的本意。在付出应有代价,查办官员,损失一点尊严的前提下,我仍是要争取利益,尽量不使全部美商迁厂回国,决不放弃这租界里的巨大利益。这就是为什么‘一部分人’得付出代价,成全大事。这也是为什么,Zoe的处境会变的这样糟糕,女士。”   她说,“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你说的没错。”   “可是女士,撇开国家利益不谈,我仍旧有一点自己的私心。我们会邀请一部分受害者及证人出庭这场会审,这也是为什么我打断了你的取证——我希望你下周五,一定一定,出现在公审法庭现场。女士,务必相信我,带上你的证词,也千万别忘了zoe留给你的全部庇佑。”   ☆、〇四二 光之三   第一场审判的受审者名单,楚望前一天在申报上看到了。受审者共一百一十余人,军衔中尉以上,最高只有两名日军少佐。出庭公审的只有其中被指控罪名最多的十余人,而谢择益不在后一份名单中。   出庭人数虽仍不算多,但已超过工部局会审公廨席位数;上海总商会闻讯,第一时间表示愿为这场临时公审提供场地。   公审当天清晨公布了法官姓名与国籍,包括了美、中、英、法、菲、荷兰在内九位法官。虽然菲律宾不算得一个国家,但因案件涉及到南太平洋地区英属槟榔屿,所以也特许一位菲律宾法官出席法庭。   与临时法庭同时成立的,还有一支国际检查局负责犯罪证据收集。而国际检查局临时侦查处的最高级官员,正是昨天那位布尔布隆大校。   看到这份名单以后,她才算真正明白了布隆的意思。这第一场审判,只是针对租界的除领事与高级决策者以外的、较低一级决策者的审判。而诸如朱尔查、驻日大班在内的驻沪领事与高级决策者,一部分被暂时收押,另一部分已被事先遣返回国。   正如布隆所说,决策者必需被保全。因为假如代表各国行使决策力的在沪最高决策者受到裁决,那就是真正承认自己“错了”;而如果只审判中下级军官,那便是“领导无方”。   在通告最后一页,她看到这样一句话:“第一场公审公开审判租界罪犯。此后根据第一场公审定罪内容,租界六国与中国将以此为依据,修改《南京条约》《虎门条约》《天津条约》《黄埔条约》与《望厦条约》。”   这大概就是布隆的来意。第一场公审用来平息中国人的怒火,方便之后能最大权利保护住自己的租界权利。   一开始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与美国租界利益,以及与布隆的私心的关系。   公审当天,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谢爵士。葛太太与她一同前来以后,等到她被陪审官员叫请去作证席位以后,葛太太便与谢爵士并排落座于听审席上。与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杜、黄、张和蒋先生等人。   见到他们一同出现时,楚望才明白了,兴许商会第一时间为国际检察局提供公审场所,兴许不全是出于利益拉拢;仍可能是谢爵士有所请求,商会与青帮愿意给予他一些帮助;当然,更可能是青帮与南京之间有着密切关系,才最终使得公审场所定在了上海总商会。   也大约因为这一层关系,葛太太也能有机会得到一个听审席位。   除了他们外,还有南京政府官员,以及一些在包括华人与外国商人在内的、在工董局享有极高权利的在沪名人,比如玻尔。   公审开始前五分钟,她突然注意到布隆往她这里望过来的目光。回头与布隆视线交汇时,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作了个取的姿势。   她稍稍迟疑一下,旋即慢慢将金钥匙从毛线长裙衣领里取出来,挂在外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做完这个动作,布隆微笑着将头转开以后,她却觉察到公审庭里,越来越多的目光往她这边投视过来,包括谢爵士、蒋先生、玻尔……甚至还有法官席上两名法官。   在十点整,这种错觉带给她的短暂不适,在会审开始后很快消失。   因为各国对这个确立政权不过两年有余的政府的法律体系完善程度存疑,在商讨,亦或是南京政府的妥协以后,这场公审最终选用英美法系进行裁决。而这类典型官僚主义的法系特点是:繁冗的举证与控辩流程。   一份起诉书由荷兰庭长德弗雷斯宣读了近半小时。起诉书内容主要针对了纺纱厂事件中的大量日军军官与实习医生;除此之外,还有少量民国成立至今,租界在破坏中国司法主权过程中,工部局对各国犯罪军官及商人的“误判”“漏审”案件中涉案洋人,及犯有“包庇罪”的军官的申诉。   这份起诉书却对于各国对中国百年掠夺瓜分过程中种种罪行只字不提,而是将少量杀人、反人类罪责统统归结到少数级别不够高的各国军官身上。   上海这个“冒险家乐园”,正是帝国主义在中国领土建造的人间地狱。这个地狱里有变相阎罗殿,豢养着无数牛头马面,用以“维持治安”,实则欺压善良,包庇恶霸,凌|辱平民,勾结盗匪,诈欺取财物,走私贩毒。   这场控诉告诉了在座出席庭审的记者:这场判决,是替你们公正处决这些阎罗的。   事实上,这些扰害治安的累累罪行,都是外国与中国决策者默许的。   阎罗就在殿上。是作为替罪羔羊的受审者,也是衣冠楚楚的审判者。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已经比历史本来模样好看太多了。   尔后,由国际检察局在二十天以内收集到的包括受害人、目击者证词,工部局历史案件及上海市临时政府案件卷宗,受审罪犯询问笔录以及日记在内的三百余件证据被递送到审查官手中。而主要庭询,则是针对重要证词及询问记录,对出席目击者与受害者进行发问。   除了她以外,出席这场审判的目击者还有一位居住纺纱厂附近六层公寓顶楼,视野可以一眼望见纺纱厂医院内景的奥地利商人,以及一位国际侦查处不知从哪里寻找到的,曾受到日本巡官威胁、逼迫她去工部局投诉谢择益涉嫌人口失踪案的失踪男孩母亲。   一开始,对法官提出的所有关于纺纱厂医院所有恶意伤人、纵火、销毁证据等罪名指控,日本军官与医生都供认不讳。   当法官问及火灾发生确切时间时,奥地利人说:“当晚差不多差一刻到零点时,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等待入睡时,突然窗外开始变亮。我拉开窗户,发现源头是正对我窗户的纺纱厂医院,靠近最大那一颗梧桐树的大楼,就是你们后来所说的A栋。”   尔后法官又问,“那么是日军先抵达纺纱厂医院,还是英国巡警?”   “我在楼上看了一会儿。大约两三分钟,一对日本巡官从纺纱厂里跑出来,又过了大约一分钟,英国巡警很快的进去了,进去之前,两队人里,其中一队用来拦截日本巡官。”   法官问道:“所以纵火案当晚,日本巡官出现在英国巡官之前?”   “不。当天傍晚,我饭后散步时,便看到那两队英国巡官已经出现在纺纱厂医院一条巷子外。那时我还奇怪,这里是日捕股地界,从没有这么多巡官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应该是接受命令,事先等候在那里。”   奥地利人证词发表完,一直坐在座椅里低头沉默的受审人之中,突然有一个人极其明显的抬头来冲着她咧嘴大笑着,正是佐久间。   而后法官又问男孩母亲:“在你的证词里,你说你是在前年十二月将你的孩子卖给一个叫潘明的人贩子。”   “是的。”   “为什么要卖掉?”   “因为……”那女人有短暂的局促,尔后妩媚又惶恐的笑道:“因为我的工作不允许我有孩子。我养不活他,他还会使我丢掉这份饭碗,我们母子两都会死。她们都把孩子卖给潘明,说有租界里有一些日本人没有小孩,卖给他们,他们就带他回去日本,像日本小孩一样吃饱穿暖,不会受苦。”   法官又问:“那你为什么五个月以前,又突然要找回他了?”   “因为他们找到我,说我的小孩儿在去日本的船上,被洋人偷走了。他们说洋人都爱吃小孩儿……”   她大约听不懂英文,取证过程中翻译也没有告诉过她,她们的小孩到底被送去了做了什么。所以她此刻仍旧不温不恼,脸上带着一点任人宰割的惶惑的笑容。直到回答完所有问题,翻译告知她可以坐下了,她便回头环视一圈,对听审席微笑以后,才极有身段的婉转落座。   听到一声“林致女士”,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庭长。   庭长尚未发问,他旁边的美国法官突然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庭长思量片刻,在她还没讲半个字时,他突然吩咐一旁的庭审员记录下几句话。   尔后,庭长问:“根据皇家学会上海物理学研究院多名成员证词,在研究院数月时间里,佐久间一郎曾对你进行过多次骚扰?”   她点头,用英文回答,“是的。”   庭长听见她英文发音,稍稍一愣。停顿片刻,尔后又问,“佐久间一郎,你是否对此供认不讳?”   佐久间一郎也用英文说道:“我否认。”   另一位美国法官看他一眼,低头翻出一本资料,“根据国际检察局从你住处取得的日记,于二月二十八日,你写下:‘从今天起,我打算将你称之为五号,我的宝贝,我的烈性畜生。’根据你多篇记录,你多次从日记里流露出爱意的对象正是林致女士。于三月二十七日,你甚至写下:‘想将她据为己有’。”   美国法官将取证日记递交给陪审员一一监视的过程中,听审席一片哗然。佐久间一郎的妻子与母亲正陪同他的祖父坐在听审席第一排,听闻这一证词,三人纷纷的将审判席上自己的孙子、儿子与丈夫远远望着,似乎想要好好听他亲口回答。   而他却耷拉下头,像个蔫掉的皮球,被人抽掉脊梁的人皮躯壳那样垂了下去。   庭长接着发问:“Zoe Tse是什么时候将他的转轮枪交给你的?”   “在仁科芳雄教授抵达日本当晚。”   记录员飞快的记录着。   庭长又问:“佐久间受到两处枪伤,是否是你开|枪|射|击的?”   她说:“是的。”   “同一时间,你头部也受到剧烈撞击。在场还有两名受害中国人,分别遭受了锐器切割、绳索勒伤。当时情况是什么样?”   “另一位军官与副官将她们两带走了。佐久间一郎告诉我,若是想要救她们,便跟他去马场。在马场时,他得知纺纱厂实习女医生被救出以后,让马场主对二人进行施虐的同时,逼我朝他开枪。”   “为什么逼你朝他开枪?”   “我不知道,长官。他用我的头部撞击墙壁,那时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记得他威胁我时说,要让Zoe与他一起陪葬。”   法官席上一阵沉默。   那位法国法官突然用法语问:“在研究院取证时,不少研究员的证词都称:时常见Zoe开车接送你。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翻译还没张嘴,她楞了一下,用法语说道,“抱歉长官?”   这时庭长打断他:“请勿问与起诉书内容无关的话。”   尔后,庭长对她说:“陪审团会根据你的旧证词,与今天法庭上新的取证,对Zoe Tse,佐久间及藤间三人一部分罪名进行重新判定。”   新的取证?可是她今天所讲的,和上周去工部局取证的证词并没有什么区别啊。   坐下以后,她有些懵。   她能感觉到两名美国法官,以及身为国际警察局取证官的布隆,在取证以及询问证词时,都试图最大限度取得对谢择益有利的证据。比如研究院成员的证词,又比如那名四马路的妓|女。可是同时她也明白,即使在这里脱罪,也没有多大可能让他逃脱自己国家的审判。   正是这一层敏感的身份,也使得他无法出席这场公开审判。在真正洗刷掉他对帝国不忠的罪名之前,他无法出现在公开场合,如同销声匿迹至今的郑先生一样。   取证与控辩结束后是两刻钟的休庭时间,留给法官与陪审团给名单上一百余人商量最终定罪。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小时,终于能短暂松一口气。事已至此,不论结果如何,好像都只能听由天命。   即使在雅思口语考试、第一次发表演讲时以及没准备充分的考试前,她都从没这么紧张过。一颗心悬在半空,至今半年过去了,仍旧没能松下这口气。   她以为是封闭的审判庭太过压抑了,决定起身出门透一透气时,一转头,便见到玻尔朝她快步走了过来。   她还有点力气开个玩笑:“没想到礼拜日也能见到上司!”   玻尔却没她这么好心情,拉她走到墙角,低声问道:“那位英军上尉与你什么关系?”   她一愣:“什么关系?”   玻尔道:“最近研究员许多人都将自己配偶接到中国来了。费米的妻子,奥本的女友,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的伴侣会来到中国。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心咯噔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却比脑子快一步的问,“怎么回事?”   “前几周,徐与卢从香港发来电报,西北部的‘金矿’发现了。两座矿场与一个工程师研究所正在搭建中,这也是为什么需要所有研究员将自己伴侣与孩子接到中国来。未来很多年,所有人都将以工程师的身份‘秘密’的呆在那个未知坐标。你明白吗?你的工程师的身份,同时也是你的伴侣的庇护。”   她一愣:“可是……我与谢先生什么都不是。”   玻尔因为着急,所以有一些气不打一出来。一把抓起她脖子上的金钥匙对她说:“Phi Beta Kappa,美国最古老的兄弟会,会将钥匙授予每年最优秀的毕业生,可以佩戴,以示荣誉。这把金钥匙价值极高,是黄金本价近百倍,是自我广告最好工具!它还有另一个用处,可以用作定情信物,当作订婚戒指,送给女友……”   玻尔话音一落,坐在远处的一群记者跑到近前来,突然将她包围了。被人山人海簇拥着,在高举的一只一只相机下,她听到许多人在问:“林三小姐,你在庭上用三种语言应对如流。你才不到十六岁,便已经拥有大学学位。你并未与林校长同去欧洲游学,可别人常说你精通六国语言。你的姐姐年长你两岁,却刚刚中学毕业,英文讲的并不好,请问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是否有什么不同……”   “林三小姐,你与斯家有婚约在先,后来听说一点师生绯闻失去婚约,现在为何又有传言称你与汇丰银行股东、香港谢爵士长子交往从密?”   “林三小姐,许多国外报纸预测你将一篇论文有望荣膺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林三小姐,林家世代从文从政,你年纪这么轻,却又在理科学界有如此高的造诣,请问与你生母有关系吗?”   ……   打量记者迅速将身形瘦削的少女逼退至公审庭门外走廊的小角落里。刚才还站在她身边的物理学界巨头,此刻被前来采访上海公审的记者快速推攘至人群最外围。   一位美国记者犹豫靠近玻尔,小声询问:“尼尔斯·亨利克·戴维·玻尔博士?”   玻尔理了理起了褶皱的衣襟,准备接受采访。   美国记者有些局促的与他握了手,尔后端起相机快速拍了一张玻尔的半身照,微笑着问道:“听说您的部门成员有望获得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您也是19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有人称您将成为第二个卢瑟福——像他一样桃李满天下,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   ……   听审席上那一行上海香港名人统统望向记者聚拢过去的角落。   这是六国公审,齐聚近百名政界名人与六国军官,以及几十国、多家报社的近百名记者。在费贝达金钥匙在容貌姣好的东方少女脖颈上亮相,包括日本罪犯的日记,以及后来她以三国语言回应庭审长官……这一群世界顶尖的记者,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立刻明白:这个少女,这个公审关键证人,恐怕不同凡响。   有不少人都从记忆库里寻找到这个名字:与绯闻、与她物理学界曾经也许会被认可的成就、与她那因绯闻而被掩埋的才能、与她在极轻的年纪便获得本科学位及精通六国语言的传闻,在东南亚首富长子赠与她的金钥匙出现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所有记者都明白了,公审过后,她极有可能成为上海甚至整个远东舆论的热点!   而精明如葛太太与谢爵士,在发觉美国陪审员与法官在证词上对谢择益的偏驳,以及在看见她脖颈上的金钥匙以后的格外关注,都使得这两人立马便意识到:这婚事一定能救他!   看了好一阵,葛太太转头对谢爵士说:“怎么样。我这侄女,优秀吧?”   谢爵士轻哼一声。   葛太太也哼笑一声,“你今年五十了吧?算了算,你也念了三十年佛,吃了半辈子的素。假使我侄女真做了你谢家儿媳妇,从今往后,谢勋,你怕是可以荤素不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谢勋是超高校级的comprador,是英国侵略中国的一等一的帮凶啊,不然阿正为啥和他爸爸不和,谢勋干啥又要吃素= = 最后一句。。。我觉得蛮好理解的吧 —— 我头好痛啊= =不是为什么突然获得诺贝尔奖了,而是很早以前就有报纸说徐少谦、梁璋和她有可能得诺奖。但是在说起她时,别人都会觉得她是个菟丝花,因为徐少谦她才有名字的。 这个推测一直都有!!!但是没有证实!!!后来又有可能得不了了。即使现在,也不一定能得。 但是今天是什么情况??六国公审啊!!!几十国记者啊!!!从语言能力,到费贝达金钥匙,眼尖的记者一眼就看出她要出名了啊!!!所以将自己听说过所有有关她的传闻都迅速翻出来,嗅着点味儿,立马就意识到:这个人要红啊!!! = =   ☆、〇四三 光之四   玻尔的话几乎立刻使她明白了布隆的所有举动。   这位大校作为国际检查局侦查处的领头人物,前来远东的第一要务,看似是尽可能多的收集犯罪证据。而能使他在短短两周时间里找到足够全面且致命的证据及证明,并定要启动联邦调查局来协助他完成。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使调查局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目的可不止为了搜集工部局六国叛徒的罪证。更有可能,他们打着搜罗证据的幌子,却在觊觎别的东西……   庭审最终审判开场以后,纠缠她的记者迅速散去。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望向布隆。   他脸上带着一点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们……想要分一杯羹!   布隆了解谢择益的为人方式,而谢择益了解英国军方行事方式,也了解中国。   在英美关系上,英国绝无可能对自身利益做出让步的时候,美国需要谢择益。   所以布隆势要力保他。   这就是为什么布隆请她务必前来参加这场多国记者在场的六国公审,再三向她暗示费贝达金钥匙的重要性;而这场公审涉及到谢择益的证词,美国法官都刻意选择更能为他脱罪的证词,并试图引导陪审团将这场研究院少佐、中尉与女研究员的种种纠葛,往“桃色新闻”方向去引导。   而当庭所有记者们,立刻发现了这场灰色调得公审,最为靓丽的切入点——绯闻!   在谢择益种种行为,使得英国政府唯恐自己在上海租界的地位,会如同汉口英租界里被驱逐的英国人一样岌岌可危时,由佐久间“日记”及金钥匙带给记者的是军官保护女友的错觉,同时也能向英国陪审员提供谢择益一切不合理动机的合理性。   布隆不仅要保他,还要保他有权担任三国利益交涉官的地位。   而就在这时候,调查局搜集到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是英国人在香港与上海皇家学会研究院自己定下的秘密法规,叫做‘工程师’的“配偶免责权”。   这条法规,正能完美解决所有问题。   而研究院又需要依靠谢择益来拉拢美国吗?   她想起玻尔同她说的话,又问了问自己,几乎立刻得出一个答案——需要!   研究院确实需要美国的资金为研究提供后续力量,但又怕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野心使得他们的力量无形之中渐渐变成为研究院主导力量……所以与其说需要美方,不如说更需要谢择益在其中斡旋,为研究带来更多助益的同时,又不至于埋下隐患。   这就是为国家利益谋求福祉的布隆,与力图为研究谋求利益的玻尔各自的私心!   那她的私心呢?   ——   这场最终判处三十余名上尉及二十余命中尉以绞刑跨世纪侵略罪的宣判,她却没怎么留神去听。宣判结束,作为这次公审最高治安警察长的布隆,留了一点时间给记者对法官及调查员作采访,之后迅速请手下陆军将记者请至门外等候。   而后,他与一位英国陆军少校、新继任的驻沪副领事聊了几句,而后布隆辞别少校,向她快步走过来。   警察正押送面如死灰的佐久间与藤间,从三人身后穿过走廊离开会审大庭。佐久间回头看了一眼楚望,被押送他的士兵呵斥了一声。   经过时,布隆在她身旁停住脚步,笑着说:“比起绞刑,这两名日本军人看上去似乎更怕听到‘押送回国问审’这几个词,是不是?”   楚望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问道:“先生,Zoe现在在哪里?”   布隆微笑道:“那位领事也不清楚,女士。不过能确定的是,他在一切英属殖民地上,都会比遣送回到不列颠帝国过得愉快一些。站在他安危的立场上,我认为向英国佬证明你们之间关系的速度,或许需要更快一些。”   一位中尉朝布隆走来,说,“长官,有少部分记者不肯离开,说想要请求对这位女士作一点专访。”   “我们这位才能被丑闻淹没的女士,这次恐怕要再度被涉及三国的桃色新闻困扰一段时间了,”布隆听闻笑道,离开前又说了一句,“很抱歉,女士,这不是我的本意。比起这个,我更乐意在短时间里在报纸上读到有关你与Zoe的婚讯。”   布隆同中尉离开以后,商会迅速来人带她从侧门绕路离开,躲过那群执着的记者追击。   葛太太与上海商会等人的车已经等候在商会大院后门外巷子里。   她从后门走进巷子时,葛太太等在门外皂角树下,蒋先生、谢老爷与黄先生等人则在远处梧桐下汽车旁聊天。   不等葛太太则声,她先轻声喊道:“姑妈……”   后半句没及讲出口,她语气里的急切早已在她的神情与“姑妈”两个字里呼之欲出,于是立马闭了嘴。   葛太太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慢悠悠打趣说,“怎么?”   她叹口气,仍旧硬着头皮说:“我想救谢先生。”   葛太太看了她一会儿,说,“刚才他爸爸那四五个大男人也不害臊,合起伙来跟挟持我似的,叫我同你商量这事。现在好了,看你的样子,是比谁都急。”   姑侄两往梧桐树下望去。除了仍朝她两微笑的蒋先生,谢老爷与另外三个老头都心虚的将脸转过去望着梧桐树的根。   她说:“指不定我明天上了报纸以后,再没人敢娶我了。”   葛太太笑了,“上回林俞为着你老师事情不也闹成那样,你怎么不担心没人娶你?”   她说:“葛太太不也还给我派了个谢先生么。”   葛太太又笑了,“这回他进了大狱,自打我来上海以后,为着见你求着上我葛公馆来的年轻英俊还少?”   她给葛太太拆穿,于是嘿嘿笑道,“姑妈您也说您看着谢先生长大的,那些个年轻英俊,谁能比谢先生更好?”   “好?他哪点好了?若是从前,还能指望他在英国陆军里头混出点前程。现在呢,自身难保不说,还要你一个姑娘家以身相许去搭救他。”葛太太放机关炮似的一气儿抱怨完,又压低声音问她,“丫头,我心疼他,我更疼你。话不中听,可姑妈也劝你再好好想想。从前看着他是一等一的人模狗样,这一晃三四个月他都给人不知监|禁在什么地方受着什么罪过,若是回来以后,发现他残肢断臂,缺斤少两的,后悔可来就不及了。”   “那……”她揪了三个月的心,不敢想的都给葛太太三言两语的讲了出来。一阵心疼过后,她呼呼吹了两口气说,“那也不打紧啊。”   葛太太叹口气,一脸的恨其不争。而后语气极差的回头冲那商会的帮工说:“替我去将谢鸿给我叫过来!”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忙说:“姑妈,还是我过去拜见谢爵士吧。”   葛太太将她拦住,说,“去什么去?”   谢鸿仿佛怕着葛太太似的,先请了黄先生过来探探口风。   黄先生同葛太太与楚望说:“谢爵士说了,过几天,他便叫几艘船将聘礼送去香港,送到你府上。”   楚望:“……”   葛太太道,“什么船?”   黄先生道,“自然是最大的铁甲驳船,从港口鸣笛上岸接驳,从码头用驳车敲锣打鼓一路送到山上!否则我都不依。”   楚望:“……”   葛太太哼笑一声,“阵仗大点好,好让公共租界那不成气候的一看到报纸,该好好知道自己该准备多少东西,才不至于丢大了人。”   楚望正纳罕着,黄先生想替她讲出来:“你们倒不怕林俞寻隙滋事,说聘礼不送至他林家府上,不合规矩?”   “我倒是想,他也好意思要。他家里那个没名字的若是敢闹,正合了我的意思,我就在家里等着她来。”   黄先生这便转头对楚望说,“林三小姐,有劳了。”   楚望说,“上回多谢黄先生的镯子。”   “也没起多大用处,哪里想得到纱厂大火,他自知鱼死网破,真起了杀心,”黄先生讲完,“等你与谢少大婚,黄某送你们一份最丰厚的聘礼。到时候三小姐若是喜欢,再说谢也不迟。”   说罢黄先生转过脸去背对葛太太,一个劲同谢爵士眨眼睛,大约偷偷告诉他“葛太气消了,你别怕”;而谢爵士假装同蒋先生与杜先生说这话,眼神却偷偷摸摸往这里瞟;见势态大好,这才背着手走过来。   他一头花白中长头发,一条电光绒蓝衬衫里系一条花丝巾,手里头拿两个文玩狮子头。抬头觑一眼葛太,中气十足赔笑几声,咳嗽两声,躬身拉起楚望的手,优雅的亲吻了一下覆盖她手背的拇指,举手投足像极了马龙白兰度的教父。   等他一开口,这种种气场风度立马消失殆尽。   他无比诚挚的说:“三咻姐,我鹅几就羔北里啦。”   楚望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   ——   公审当天晚上,葛太太、谢爵士、身为证婚人的黄先生与身为媒人的蒋先生、弥雅一同乘车去了上海临时政府大楼。这时早已下班,公事员是被临时一个电话叫回来颁发结婚证书的。   其实全程没有楚望什么事。葛太太与谢爵士一人领了一张帖子,各自填下楚望与谢择益的姓名、年庚,尔后填写作为双方家长的葛太太与谢爵士、主婚人黄先生和媒人蒋先生的姓名,尔后签押、盖章,以示郑重。   全过程里,公事员只先问过一次:“为何日子写的是四月二十九日?”   谢爵士递出一份英文填写的英属槟榔屿官方证明交给公事员,葛太怕他讲话公事员听不懂,便替他说道:“这两孩子四个月前在槟榔屿正式领过结婚证,怕回国来不认,再认一次而已,所以写了四月以前。”   那公事员一副了然的神情,拿大印盖下戳去:“常有这类事,省得孩子出生日子早了,亲朋好友上家来容易说三道四。”   葛太太沉默了一阵,也懒得同他解释置气。   楚望望天:“……”   政府大印盖过之后,公事员将葛太太与谢爵士各自填的那一份互换过来给两人。交到葛太太手里那份,葛太太递给楚望;而谢爵士那一份,几乎立马被弥雅争抢着拿去看了。   她低头一看,证书两侧画着花花绿绿的龙和凤,顶上“结婚证书”四个繁体大字熨到凸出纸面,下面是小天使和伊甸园的池塘,整个配色极其浮夸,画面也不中不洋的,十分滑稽。中间端楷写着:   林楚望浙江绍兴县人现年十六岁 民国三年正月三日亥时生   谢择益 祖籍广东佛山镇人现年二十三岁 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十三日卯时生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弥雅几乎与她一同读完上头的字,爽朗笑道:“这下见着Linzy,得改口叫嫂子了。”   谢爵士说:“可叫谢少奶。”   蒋先生说:“也不对。谢少虽丢了衔,爵没丢。少奶也不对,夫人才对。香港的太太们,自此也该升一辈。”   葛太太啐他们,“去去去,谢择益人还没见着,就想先占我姑娘便宜,还早得很呢!”   ……   她手里拿着那纸婚书不由得微笑,同时又有点飘飘忽忽的迷茫:咦,我怎么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   ——   第二天一早起,报上铺天盖地全是有关六国公审。而比公审结果更为热门的是关于她的部分。   这个年代,男人要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而女人的名气似乎永远都与男人脱不开关系;一个独立的女性脱离男人自己就出了名,除非犯了极大罪过,否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报纸大篇幅报导着这研究院段三国三角恋情的同时,有关她理科与语言方面的才华、她发表的论文、她的容貌,甚至从前他父亲与乔太太一手造就的丑闻都被旧事重提;不过这一次,大部分言论家待她还算不太刻薄,评价也多是一些正面的。诸如:   “又美又聪明的女人没人不喜欢。但美与聪明得异于常人,往往容易招来女人的妒忌与男人的觊觎,这未尝不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爱美人者众,假使真的犯了一点小小错误,也无伤大雅。”   “林先生诞于中国教养于中国,乃土生土长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才。倘此次当真获奖,便真可作为中国学子极好的鼓励与榜样,便真为中国教育做到扬眉吐气、为国争荣。”   ……   有关于她的话题在第二天婚讯登报宣布以后,在人人热爱看书读报喝茶八卦的上海市,被推向一个新的热度。以至于葛太太让车夫送她去英领馆递交结婚证明时,被领事管官员笑着告知:“我们早已听说这门婚事,终于见着本人了。”   领事官迅速签署好早已备妥的证件,迅速托人将一封电报拍了出去。   而后告诉她:“可以了。”   她一脸懵逼的问:“可是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谢……我先生?”   官员笑道:“我们也不知道谢先生此刻身在哪里。如果回来,会从英国军舰码头入港。快的话也许明天,慢的话,兴许一月……一月之内,一定能到。”   ——   从领馆回去以后那天起,她每天一早都叫车夫将她送去福开森路。   三个月没回去,谢择益向广东阿妈支付的薪水也已经到日期。屋子里积了厚厚的灰,她这个万年不做家务的,用铜布拖把拖了一整天的地,才勉强算干净一些。   郑太太与郑先生已经搬走,楼下又住进一户普通上海人家,小小屋子,挤了祖辈三代八口人。那个小孩,葛太太在庭审结束当天便去问过他的母亲,是不是真的为了继续做幺鸡,连亲儿子都不认了。得到否定回答,葛太太倒也爽快,请了个人来手把手叫她学会打字,为她在洋行谋了个打字员的差事,供她母女两在上海维持生计。   每天她都去福开森路收拾一次屋子。擦干净窗户玻璃,将脏窗帘换下来,带回葛公馆叫小丫鬟洗干净。路上经过花店,便买一束芙蓉或海棠养在活骨瓷碟里,隔几天换一次。   傍晚吃过饭,便去军舰码头上晃荡一圈。得知没有船入港,又叫车夫将自己原路返回送回葛公馆。   葛太太有次说她:从前叫你在福开森路,那是因为我不在。如今我在上海,他爸爸也在,地方也不远,你两回家住,有人照顾衣食起居,岂不是更方便?假使你真的要怀旧,在我这带两个人过去替你收拾干净就好。   她想了想,仍旧觉得不好。   从白露那天开始,上海持续下起暴雨,意味着夏天快要结束了。真真每天都来陪她,她写报告,真真就在厨房里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第一天来时她说:“在报纸上突然看到你两结婚了,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与谢先生学人未婚先孕,死到临头无法挽回了,这才不得不奉子成婚的,还害我在家里暴跳如雷骂他一通。”后来又说:“你没怀孕那就太好了。我爸爸都跟我说,你要是怀孕,就叫我明年再去英国,先留在家陪你。”   许久没听过言桑的消息,本以为他已经悄无声息去了美国。后来听真真说,他仍旧还没及走,却也不常出门,也不知这三月都在家中做些什么。   大雨天里,真真有时也会与她一同撑伞去码头上走走。快要秋分了,大雁成群飞走,偶尔雨停时出个太阳,海边鸥鹭便趁机出来凑个热闹。已经第九天了,真真与她在码头上吃着这夏天尾巴上最后一次冰激凌,是爪哇人开的店,比天星码头上满嘴冰渣子的好吃。吃完冰激凌,散步回去的路上经过德国人的“幸运”花店,她想起窗台上瓷碟里的花儿快枯萎了,突然看见两碗白色芙蕖,忙从老板那里买了回去养进瓷碟里。   真真终于叹口气,“看来你是真喜欢他没错了。”   她“啊”了一声,自己也疑惑:“有么?”   真真点头,戳了戳她的额头:“铁树开花,千年一遇。还够不喜欢?”   她看着那两碗芙蕖,自己也笑了,“好像是真的。”   真真临走前一周,因她有太多行囊要收拾,某天便没有过来。车夫将她送到码头上,一下车,远远便见着一艘军舰已经入了港。她撑着伞飞快跑到码头上,因下着雨,黑色长裙下摆与白色长腿袜上全是泥浆。   她在码头上等了快二十分钟,直到舰上皇家海军、陆军军官与士兵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她仍旧没见到谢择益。   已经两周了,每一艘入港的军舰里都没有她想见到的人。她心里默默的用航行时间推算他可能所处的位置。两天至三天,大约就是在东南亚;三至五天,便是在印度洋周围;五天至十天,从印度洋至非洲;十天至十五天,便是非洲与红海。   再多一天,大约船真的已经回到英国,她等到的大约也真的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谢择益。   缺就缺吧,大不了往后拿轮椅将他推着,她走多快他也只能走多快,省的他腿长走路太快,她有压力。   雨稍稍停了一阵,她转头去那家“Glueck”看花。花店就在正对港口的巷子里,不算得窄,却是极难走的大立方石块铺就的道路。一巷子的月桂,如今正是盛放季节,一阵雨后湿风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接一阵的香气。   进了花店,盛花的木水桶大多所剩无多。她看了一阵,用德语问老板,“傍晚好,请问还剩一点什么花?”   “还有一些月季,玫瑰也不多了……今天有军舰入港,要见老朋友的多。就几分钟以前还有一些百合,给一位先生买走了。说许久没见他太太,要买回去给她。”   她点点头,想到这两周被她养死的花便觉得怪可怜的。她跟谢择益一样的清水与骨瓷碟养花,从前他养的花总能活上好些天。   想起瓷碟里那两碗可怜的白芙蕖,她竟然有点庆幸谢择益今天没回来,否则给他回家看到那蔫儿蔫儿的花儿,指不定他心里怎么嘲笑自己。   掉头离开,准备明天再来时,她立在花店里,便见到外面一个高高的黑灰色影子,一手撑伞,一手捧着一捧百合花。   店里亮着电灯胆,他立在巷子暗处,看不大真切。她身后老板突然大笑了一句:“先生,再不回去,你太太该等你等着急啦。”   尔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用德语在说:“不急。刚发现我太太就在这里。”   听到那句“Meine Frau”,她心里咯噔一跳。   下一秒,突然提起裙摆,撒丫子朝他飞扑过去。   谢择益撑伞立在雨里远远看着她。   见她朝自己扑腾着跑过来,立刻扔掉雨伞,将淋得湿透的百合拿得离她远了些,用丢掉雨伞的空闲的那左手将她搂紧。   她死死的将谢择益抱着,脸紧贴着他胸口,却一言不发。   谢择益用手掌拢住她的头发,微微仰起头,叹口气,将她揉进怀里,声音低而沙哑的又喊了她一遍:“谢太太。”   她用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声音很小很轻的喊了句,“谢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可怜的阿正,五十几章时不少人都评论说我写他是在凑字数; 九十几章,又有人盖楼说不知道我写这个人的目的是啥…… 所以不要担心进度太快啥的。。。这两人感情就这么发展的。。。谢先生的戏份我从来不跳   ☆、〇四四 光之五   雨伞早已不知给吹哪里去了,谢择益外套已经给雨沾到湿透,她除了头发尖儿上一点薄薄雨露,仍还完好无损,也是奇迹。   葛公馆司机在雨里艰难将车开过来,车灯扫到两人,将车窗摇下来隔着呼呼的风和雨冲两人大喊:“三小姐?三小姐是你么!下车时也不知你带没带雨伞,这雨这样大,唯恐你在雨里耽搁了。这位是……唷!可不是谢少么——”   司机撑了黑色大雨伞下来,替两人将车门打开,“有什么事先上车来说!”   谢择益点头,挡着雨先将她让进后座,自己从另一侧上车。   司机问:“谢少回来,这下可好了,仍旧回福开森路去,还是先回去拜见谢爵士与葛太?”   她斩钉截铁:“福开森路。”   司机笑道:“好嘞!”   她本没其他意思,不过是想着他这么远回来,手里连件行李也没有,光这一路上已经想象不到吃了多少苦;又淋了这场雨,回去给谢家人看到不定怎么心疼。便想着让他先好好洗个舒服澡,睡个好觉,第二天一早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回家去。没想给司机这不轻不重一句戏谑搞得脸上突然烧起来,也不知是她会错了意还是司机会错了意。   “好歹长辈面前不要太失礼……”她说完这句,转头看了谢择益一眼。方才在黑暗里没觉得,而今车里亮着只昏黄的电灯胆,她仍能将他看个真切。   他也在看着自己。看起来比之前沧桑些许,往常一定每日修剪干净的面颊上,有些许没来得及剃干净的胡茬在他原本清爽的面颊上蒙上薄薄一层阴影;脸色也不够好:有种潦倒的性感;看着她时眼睛却异常明亮,使得他整个人仿佛被这夏天最后一场大雨荡涤过一样,从身到心干净透彻。   往日健康的唇色,因长时间跋涉而干燥到略微皴裂发白。他看过来时仍笑着替她圆场:“嗯。都听我太太的。”   她脸本还有些发烫。一看见他望向自己时眉梢眼底都是温柔笑意,心里一酸,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得不好意思,支起身子,莽莽撞撞贴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他已许久得不到机会清洗打理自己。今天临下船,终于得到一只极简陋的胡刮馈赠,不止剃不干净,还几割破脸颊;而她那么干净,此刻他连伏在地上亲吻她足尖都不配。   “……脏。”   她根本不知道他用了多大意志力,才强忍住要吻她的冲动;没想她竟主动凑上来。除了临走那一日,他厚颜无耻向她索求那个告别吻外,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他几近欣喜若狂。   她吻和人一样,一样的经验不足,不得章法,亲得他嘴唇生疼,心里发痒。   尽管哭笑不得,却终于没有将她推开。两手掌着她的腰与肩关节,以免得她重心不稳,在这一路颠簸里一头撞车顶;尔后便由着她对自己胡作非为。   车窗关的死死地,仍能听见点雨打玻璃的哗啦声。司机摇晃着脑袋驾驶汽车在雨里慢悠悠前行,耳根清净、摇头晃脑的哼着流行电影里慢悠悠的小调。   车停在福开森路公寓外时,雨也小了许多。   司机打开窗户望出去,大声说道:“秋天到咯!”   她从他身上支起身子,这才看到他唇色比刚才红润许多,全是来自她的;除此之外,还有点子被自己蛮力亲到浸出的血迹子。   她知道自己吻技可能欠佳,但没想到竟差成这样。立马动作不过大脑的伸手,在他嘴唇上擦了擦。   谢择益一脸的“任你摆布”。   沉默着笑仰着头看她,神情无辜又餍足。   看见这样难得的妖冶神情,她脑子嗡的一声,心里直道:糟糕,我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在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以后,两人的暧昧关系在她这里算是彻底捅破。如今连夫妻名分也有了,他本不知道的,在她这主动投怀送抱以后也都完全明了。这一天本就非同寻常,她这么做,简直像是在向他发出邀请。   她转身,即刻离开作案现场,慌不择路的推开车门,往公寓楼上跑去。   司机在后头,突然改口喊道:“谢太太,回去我就同葛太太回说,今晚你打算就在福开森路歇下了!”   她脸耳根都发着烧,步子快得像纺锤,却仍能感觉到谢择益步子不疾不徐,不远不近的跟上来。   拿钥匙开门进屋,开灯后替他取了新的浴巾、毛巾与牙刷挂在门后,而后直奔浴室拧开热水管清洗浴缸。   热水哗啦流淌,听到公寓大门关上,她心也跟着一震。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她身后停下来时,那高大的影子也将她整个笼罩起来。她若无其事用塞子堵住下水管,缸里的水雾一点点腾起来,她心也就和水雾一样悬空。   他从后头躬身将她抱在怀里,极轻极轻的用下颌贴着她头顶;却又怕弄脏她似的,身体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她却能感觉被他体温包围,也能闻到熟悉的专属于谢择益的气味。   并不脏啊……她想着。   水很快放满一缸,浴室也整个雾气腾腾,将两人身上都烘得暖融融。   她将龙头拧上,问,“饿吗?”   “嗯。”   “我去给你煮点东西,洗好澡就能吃了。”   他没回答,也没松手。   她手里拿着淋浴头,由着他抱了一会儿。直到连她手都僵了,才叹口气,握了握他抱搂着自己肩的手,“水快凉了。”   他这才又嗯一声,放她离开浴室。   她轻轻合上浴室门,到厨房点火烧上水,顿时有点头大。除了真真一时兴起屯在冰箱的土豆、鸡蛋与面条,并没有别的食材。   仔细想想,即使食材充足,似乎她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食物。即使当初一同前去黑暗料理王国的留学生毕业后个个成了厨神,她仍旧桀骜不驯的从不开火,过着有饭蹭饭,无饭上学路上买一盒鱼薯条吃的日子。每年只用过三次电磁炉,都是在大小店铺均不开门的圣诞夜,会做饭的情侣们成双结对出门旅行,她只好凄凉无比,躲在家里捣鼓着给自己下碗堪比吃糠的清汤面吃。   她叹口气,动手削了三个凹凸不平的土豆。看土豆的丑样子,她于心不忍,又切成一片比一片粗的土豆片和块。默默安慰自己:不论好不好看,吃进肚子里都是一模一样的。于是又打了三个鸡蛋,和土豆面条一齐丢进开水里。   看着锅里迅速腾起一锅不明物,她向她的谢先生诚挚的默念三声抱歉,将锅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掀进一只陈盛隆蓝釉大碗里,端到饭桌上以后,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忏悔着等待谢择益的驾临。   她拧着眉毛等了许久,直到那碗滚烫的大乱炖里的面条糊成一团从汤里凸了出来,谢择益仍没出来。   她起身穿过走廊,敲了敲浴室门,小声喊道:“谢先生?”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提高嗓音:“谢先生!”   窗外电车一趟一趟隆隆的驶过去,偶尔夹杂着一点自行车的响铃与行路人的交谈声。   浴室里仍没有一点响动。   她也顾不得其他,将浴室门推开一条缝隙往里看去:他闭着眼睛,仍着着衣服,一动不动仰躺在水里。   她心里一惊,推开浴室门冲进去碰了碰他的鼻息。   想是累极,倒进浴缸里便睡着了。   松了口气以后,却也更加的心疼。   用手探探水温,早已有些凉。   她自知没法将他从浴缸里拖出来,于是用手碰碰他的脸颊,叫了他几次,仍皱紧眉头睡得死死的,想是靥在什么梦里醒不过来。   这样躺水里怎么会舒服?   她伸手在水底下探到木塞,将凉水放掉一些,又拧开热水管,往里一点一点注入热水。   尔后伸手,一颗一颗替他解开衬衫纽扣,艰难的将因湿透而紧绷着他手臂的衬衫袖子摘下来。   费了好大力气替他脱掉衬衫,她累到出了一身汗。下水管与热水管仍哗哗换着水,水温也温热了不少。   他仍没醒。   她看了看紧绷着他腿部轮廓的靴裤,突然有点紧张。仔细思考出一个最不涉及要害的方案,咽了口唾沫,便硬着头皮动手解开两排铜纽扣,拉开裤腰。   之后脱下靴袜,拉着裤腿扯了几次,都因沾水而亲肤的羊毛材质使得这个动作有些吃力。   他本背靠着浴缸,两手搭在外头;她替他脱掉衬衫以后,已将他冰凉的胳膊都浸进温水里。这下给她捉着裤脚一扯,裤子没扯下来,几乎将他整个扯进水里。   她吓了一跳,忙冲过去将他头托着搁在桶沿,以免他被水呛着。   做完这些,她凑近去看他的脸:眉头仍锁着,呼吸极轻极浅;头发与睫毛上都沾了些水珠,偶有几滴湿哒哒的滴落下来;唇色发白,却又几道红痕——她干的。   这样都没醒,是该累成什么样了?   仔细端详了一阵,便放心的走到浴缸中央,保留最后一条亵|裤,将西裤从他胯间一点一点将裤子剥至脚踝。过程中,她尽量使自己忽视一点别的东西,全神贯注于西裤上,脱下来以后将它扔进脏衣篓里。   之后取了肥皂来,在手上搓出泡泡,从他沾湿的手开始一点点打上肥皂。   尔后是脖颈、胸口……泡沫沾到他身上就散开到水里,在水面浮起越来越厚的白色肥皂泡沫。洗到他腰间时,泡沫几乎淹没到他腰际,她手搓上去时,能感觉到随着他一呼一吸带起腰际与下腹的肌肉,在她手掌里慢慢的起伏着。   她本抱着一点心疼的心态给他洗澡,洗到后来又抱有一点好玩的心态。直到掌心与手指触摸到随呼吸运动而鼓起的坚硬、属于男性生物的肌肉时,她才察觉到这动作的格外暧昧。   想到这一点,她脸上发烫,手上动作也一顿。拿着肥皂正想着要不要接着往下洗时,视线无意识的便落到她一直试图忽视的、男性特有的部位。即使仍还有最后一层遮蔽物,却因被水浸透而在两|腿之|间若隐若现。   其实这本没什么,刚才替他脱掉裤子时,她无意间也瞟到一次。那时被四角绸裤包裹着,尺寸也还没有现在这么惊人。   下一秒,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给他打肥皂泡的不知哪个时候起,他身体有反应了……   这倒不是最令她惊恐的。   最令她惊恐的是——男人的某个部位,怎么好像和身高是成正比的?   她给震惊住的同时,手里肥皂吸溜一声滑了出去,既准又狠砸到他小腹上。   “咚——”   安静的浴室里顿时响起一声硬|物拍打到湿润肌肤上的巨响,她手仍维持着握肥皂的姿势,整个人却呆住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因吃痛而低沉喑哑的“嘶——”声。   浴缸里的身体缓缓动了动,她迟缓的将视线上移,正对上那双刚从困顿醒来、艰难睁开一条缝隙的眼睛。   他摸了摸被不明物砸痛小腹,一伸手,从水里捞出那只凶器疑惑的看了一眼;尔后单手撑着浴缸坐起来一些,仍旧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也没、没多久……”她说,“醒来得正好,那么剩下你自己洗!”   丢下这句话,她急急忙忙冲出浴室,留待尚未彻底从深度睡眠中醒来的谢择益望着猛然合拢的浴室门。   之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脸迷茫与不解。   ——   她回屋取出一床被罩床单,折回谢择益屋里替他铺上。   他房间隔壁便是浴室。隔着隔声不算好的墙,浴室里传来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水声。她总算松口气,否则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将他从浴室搬出来。   床铺好,隔壁也传来极响的水声。   听到这声响,她快步从他房间出去,想趁他没出浴室前躲进厨房去。   哪知刚从他房里出来,他也正好推开浴室门走出来——光着脚踩在地毯上,身上只有一条浴巾。   走廊本就狭窄,他一站在那里,几乎没剩下多少路可供她穿过去。   偏偏他睡精神了,没有要让她过去的意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挡了去路,神采奕奕的看着她,像不怕冷的样子。   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极自然的主动索吻:“亲一口。”   不等她答应或是拒绝,谢择益已微微躬身,单手搂着她的腰贴紧着自己的身体,手上用力一托,便使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来。   她身上一条薄薄的棉麻裙子,这么一抱,他赤|裸肌肤上没干透的水珠透过她的衣服,贴到她身上。   她挣扎了一下,“吃,吃的都凉了!”   他低头贴着她的额头蹭了蹭,又偏着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得逞后却没有再造次,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她去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脱离魔爪的小鸡崽儿,撒丫子的跑进厨房里去。   仅存食材被她捣鼓得没法再煮出另一碗食物,只好搭上蒸笼,将那一碗浆糊上锅蒸了一次。   端着蓝釉大碗走到他房间门口,他已换上她刚买的崭新黑色睡袍坐在她新铺好的床沿上,大小意外的还挺合身。   她将碗放在门口留声机的立柜上时,他听见响动,侧过头沉静看向她,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过来。”   “先吃点东西。”她立在门口扶着门框,一动不动。   谢择益声音又轻柔了一些,“过来让我抱一下。”   “饭都热了两次了……”她抱怨着说道。   不等她话说完,谢择益从床上折身站起,大步走过来,躬身将她横抱着放到床上坐下。   她挣扎要站起来,“袜子很脏……刚换的床单。”   说罢,谢择益蹲在床前,两指钳着她的脚踝,将她沾了泥浆的白色长筒袜一只接一只的脱掉。   之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像这样?”   她看着也沾了泥浆的黑色长裙下头两截光溜溜的小腿和脚丫子,吞了口唾沫,再说不出什么“长裙也很脏”之类的话。   “不吃东西不会饿吗?”她尝试着最后挣扎一下。   “当然饿。”他眼神亮亮的,笑着回答。   尔后她感觉自己被他轻松的抱了起来亲了亲面颊,微笑着喊道,“谢太太。”   坐到床边,抱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等她坐稳以后,一手扯过她一只脚丫环到自己身后,轻吻她的额头,鼻尖。   “谢太太……”   他突然将头埋在她肩窝呼吸着她身上的气味,似乎极为眷恋这个称谓一样,又唤了她一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低沉而满足低|吟,像是个在沙漠跋涉长途的干渴旅人,终于寻到一口甘霖一般满足。   她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在他将头埋在自己肩窝时,突然不安起来。她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裙子,这个姿势坐在他身上时,除了四角底裤,连最后遮蔽也没有了,空荡荡两条腿正紧紧环在他腰际……   她脚趾有些发凉,在他身后不安的蹭了蹭双脚拇指,莫名的因紧张而开始胡思乱想。   她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倒不至于像个旧时代妇女一样抗拒这种行为,更何况她跟谢择益两情相悦,而且已经是合法夫妻。   她担心的是谢择益那个……部位,这个身体吃得消吗?   除此之外,她隐约记得这个年纪在这个年代,好像生育死亡率不低来着。不过统计的数据也包括贫困指数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平民,两家都不穷,应该能接受较先进的无菌的医疗,但似乎依旧不算太|安全……   这个年代有套套吗?她记得大概是有了。避孕几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了吗?感觉似乎没有。她记得似乎是有中药避孕的汤药,效果大约和短效避孕相当,可以养人也能避孕,但问题是她从未想过要做这类准备,也没有来得及喝任何类似成分的药。   她想起这时避孕套未必有中文名,便贴着他脸颊极小声的,试探的用英文问:“有……有condom么?”   问完这一句,她感觉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长时间的沉默,使得空气仿佛都凝固。   谢择益抬起头,神情怪异的缓缓问道:“你……想和我做吗?”   想起浴室那一幕,她看着他眼睛,耳根有些发烫,别开脸,“有点怕。”   谢择益于是笑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看,见她躲躲闪闪,似乎真的很怕自己似的。   他有点不解。他说想抱一抱,是真的只想抱着亲一亲,贴着肌肤闻一闻他日思夜想的味道。即使偶尔会想一想,也从未想过要将这类歹念付诸行动。即使可以造次,也应该是在真正名正言顺之后。否则,不止葛太太,他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便将她吓成了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她似乎是在宽慰自己似的,声音更轻了一些,“谢先生,请你……温柔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女性,要学会享受两|性|关系的同时,保护好自己…… 还有,我没有卡在这里,只是想撒一撒狗粮,毕竟借老谢一百个胆……   ☆、〇四五 光之六   话音一落,她明显察觉谢择益的身体瞬间僵硬。   几乎立刻的,她被他的双手钳着大腿外侧整个朝上掀倒在床上,温柔全失。   猛得掉转方向,她躺倒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谢择益伏了上来,双膝与肘撑在她两侧,身体在她身上弓起一个弧度——野生食肉动物的猎食成功最后一个动作,也是咬断咽喉前最后一个姿势。   光线被高大的身体几乎尽数遮挡,几乎使她很难看清他的脸。   稍稍适应这个视野后,她看见他眼睛里充斥的东西——忍耐着的情|欲驱使下,他眉心艰难的蹙起,连带眼神都变了。   他似乎在努力看清她,所以眼神变得迷蒙而凶狠;动作稍显迟疑,大约正用本能在度量着该从哪一寸下嘴享用才能让她尸骨无存。   随着吞咽动作,他头偏了偏。   紧绷的脖颈线条下,喉结迟缓而危险的滚动了一次。   捕捉到这个极为明显的进攻信号,她难以抑制的心脏狂跳,眼睛睁大。   谢择益俯下身,捧着她的头吮吻她。耳垂、脖子,向下……咬着衣领狠狠衬衫衣襟扯到一侧肩下。   她肩膀与胳膊一凉。接连几声轻震,衬衫扣子被他扯掉三粒,其中一粒金属圆纽滚到地上,叮当一响,沿着木质地板的轨迹滚出去。   啪哒一声,撞到衣柜上,房间又再次安静下来。   纽扣、电车、自行车铃……任何声音响起,她心也跟着一紧;而真到静默无声时,只听到两人呼吸渐次交错,任何一寸被谢择益碰到身体部位都不由自主的绷紧。   她生平第一次,无论身心都在宣示她的紧张。   谢择益往常对她最是温柔的。偏偏在她刚说完“温柔一些”以后,他所有动作都与她的请求背道而驰。   每一个落在她身上的吻都发了狠。或者说根本不是吻,而是吮吸、舔舐,甚至用上牙齿轻咬她的肌肤,吮吻得她既痒又有些疼。他度却把控得极好,刚使她觉察到疼痛,在神经能向她及时反馈这种痛觉之前,他牙齿已离开她的肌肤,痛觉便立刻被柔软湿润的舔舐与亲吻抵消。   这种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刺激,一次又一次的激得她几乎流眼泪。四肢与身体均被他紧紧束缚在身|下,巨大力量悬殊使得她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她轻声唤道:“谢先生。”   他像没有听见似的,顺着最敏感的神经埋头往下,锁骨、肩膀……   “谢先生,”感觉到谢择益的唇齿擦过锁骨下最敏感的肌肤,她整个一阵战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颤抖哭腔轻声唤,“疼……”   谢择益一顿,支起身体与她平视,“怎么?”   她小声重复一次:“疼。”   “嗯。”他专注又费解的想了一会儿,尔后闭眼埋头吻在她唇上,轻而慢的动作着,又抬头来问,“这样还疼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说:“不咬就……唔……”   在她紧张到吐词不清时,他又吻下来。无意识间,她双手手臂已被带着勾缠在他颈上;这个他力图得到更多回应的吻,与往常都不同;带着贪婪而肆无忌惮的攫取,口腔中温润柔韧的占有欲……她一瞬间呼吸几乎都被夺去,绕在他脖子上的胳膊轻轻收紧,竟不由自主的配合他的一举一动。   觉察她的主动,谢择益动作一滞,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得急促。半跪的姿势屈膝,一手像锁拷一般将她一只手钳着压在被子上,一手托着她膝将她一只腿从身下扯出来,折在他腰侧。   以这个姿势,几乎立刻的,她感受到谢择益的炽热坚硬正当其时的顶在她小腹上。   她给震得不轻。热吻中的所有惊慌呼喊,都在嘴里碎成断断续续的呜咽呻|吟。她已有些呼吸困难,谢择益却仍未有停下的意思,不断从她唇舌间索取;不断的用力。   直到意识到他试图将她另一条腿也从他身下拽出来放在他另一侧腰际时,她终于空闲的手用力去推他肩;谢择益停下所有动作,略略支起身子,她便猛地往后缩。   谢择益两手拽着她的脚踝。轻轻松松,她便没法再挪半寸。   “躲什么?”他逼近来问。   “没有套,套套……”她突然语无伦次。   “什么?”他埋头,沉声问道。   她噤声片刻,即使纠错,“的确没有Condom……是不是?”   他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盯着她的眼睛说,“不打算为我生个小小谢么?”   她脸一红,“现在还不行!”   他皱着眉头,“现在为什么不行?”   “起码戒足三个月的烟……”   “三月?”他笑着说,“我已经四个月没机会碰烟了。”   又托着她的脖子将要吻下来,她偏过头去躲,他便吻到她耳朵上。索性将错就错,顺着耳后软骨轻轻吻下来,然后咬住她的耳垂。   一阵战栗过后,她试图挡开他的手也没了半点力气。   她闭着眼睛绝望又艰难的计算着:距离她离开中子实验室有一年了没有?今年没有跨过去,她始终觉得自己体表辐射变异细胞没有被完全代谢掉。   谢择益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然后便不再动作。   转而将她整个人圈坐在他怀里,将她用力抱了抱,脸颊紧紧贴在她头顶。   尔后抱着她头朝床头一齐倒在枕头上。倒下去时她惊恐的闭上眼,倒下去后却发现下头还有谢择益的胳膊与大腿垫着。不得不说,谢择益的怀抱实在是个极度舒服的地方,就这么被他揉进怀里,仿佛能把全世界的不安全都阻挡在这个怀抱以外。   她好像誓不会被温水煮青蛙,却不知什么时候起,便被这个男人的一点一滴滴、润物细无声的入侵到她的每一个极为脆弱敏|感的神经末梢。   她正感慨万千时,便听得这罪魁祸首贴着她的头发、似乎极为懊丧的叹口气。   他的那个东西正贴着她的腿,被她撩拨起来的火气仍还没消。她将手伸出来将他抱着,心虚又愧疚的发问,“谢先生,要不……我用手?”   “……”谢择益被她闹得有些哭笑不得,沉默无言一阵,抓着她冰凉的手塞回他怀里暖着,“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   她贴在他胸口小声说:“对不起。”   他在她头顶吻了一下,轻声说,“怎会怪你。是我……险些没忍住。”   两人安静的相拥着躺在床上。   她脑袋贴着他的脖子安静的听了会儿楼下的电车声与头顶的呼吸声,突然如梦方醒想起一件事。   他说他四个月没机会碰烟时,她便隐约记得看过纪录片:许多国家逼涉嫌间谍罪的招供,有一条最可怕的叫作“不带外伤”——顾名思义,逼供招数导致的伤全在皮下组织以内:内脏器官、血液、神经系统,等等。   她想起他到家时的累极,以及躺在浴缸替他脱掉外套时,视线所及的肌肤与四肢,完好健全光洁,便没由来的心一阵抽痛。   便又小声喊:“谢先生?”   “怎么了谢太太。”   “你……”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这四个月,他们给你吃饱穿暖了么?为难你没有?”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她听见谢择益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不知你先生在英军里人缘口碑出奇好?最初在英属东南亚,尤其没人敢为难。”   “嗯。”   见她不大信的样子,他又说,“不止没瘦,还成功增重半斤。”   “伙食很好的样子嘛。”   “只一点,他们不怎么允许我睡觉。”   她心一揪,在他怀里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她想起电影里看过的画面:人质被绑在一张电椅上,一旦身体活动迟缓下来即视作进入睡眠,便会立刻被低压电流激醒;或是长时间空无一人、高强度白光照射及绝对隔音的零分贝环境——她想象力匮乏,所能想到的许多人质就是这么精神崩溃的。   他神情里的阴影转瞬即逝,又笑着说:“他们请来几十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轮换着使你先生几十天接连夜不能寐。”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听得她气得抬脚踢他,“你当是去做了个大保健吗?”   他轻轻松松将她小腿夹住,有点好奇的问,“大保健是什么?”   她抽了几次,都没将脚丫子抽出来;气呼呼的说:“就是你讲的几十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让你夜不能寐!”   谢择益轻笑一声,“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还有Condom,嗯?”   她有点口吃,“书、书上看来的。”   “谢太太看的书真多,”他松开她的小腿,将她抱起来一些。两人在枕上额头靠着额头的说话,谢择益又说,“还看了些什么?”   她心想默默的想: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生物,了解的生理卫生知识多到吓死你。   可她忘了自己实战经验少到可怜。   “所以请不要担心。谢先生一切功能正常,并健全好用。”   他话音一落,她脸色可察觉的立刻烧到耳根。   谢择益看着可爱,没忍住轻吻一下她的鼻尖,旋即一本正经、又慢悠悠的故意笑着说道,“以后还长。一切都留给谢太太一项一项的慢慢试,不急。”      ☆、〇四六 光之七   两人头靠枕头慢悠悠说会儿话,不多时她便在谢择益怀里睡得极熟。嘴吮着拇指,睡容极度安详。   他突然愣住。   人生曾有一个时期,他时常做梦。   那时从英国返港,笃信佛教的父亲请人替他算卦。人人均得上上签,独给他四字“孤独终老”。   谢鸿当即如遭棒喝。   他本不信这个,后来却不知为何时常梦见自己第一次见到爱人的画面。   那时他已经垂垂老矣,艰难推动轮椅走进育婴室。   她似乎是个早产儿,比周围婴孩都要小,全身发红,宛如熟透。   器官尚未发育完全便离开母体,照说她应当会觉得痛苦才是。可梦中他分明看见她在笑,满足的吮吸着自己的拇指。   这该是如何顽强的生命,如此渺小而脆弱,任何人不费任何力气便能将她了结于此。可那笑容里总有点别的东西,似乎将要凭一己之力撼天动地。   至少他是被震住了。   他立在那里,用尽所有力气祝她健康长命。   她的生命还没开始,而他已时日无多。   也许那时他已是孤魂野鬼,终身未曾有过婚配对象。毕生无所怨怼,唯一所求便是临终前来见她,仅此一面。   也不知是机缘巧合,阴错阳差,多年以前他出现在她窗前,听见她唱一首十分古怪的歌。   他一直想问一问她下一句是什么,却一直都没有机会,后来便也忘了。   如今想起来也不急了。   倘使真的有耐心一辈子都等下去,那便日后慢慢再问又何妨。   他很困。第一次同她躺在一张床上,哪知怎么都很难再入睡。窗外天已发白,怀中人睡梦中肚子叫嚣起来,人却还没醒。   谢择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十余小时不曾进食。   每日黎明烤制面包的咖啡馆,此刻第一锅面包出炉,方圆一里内即刻拉响香气警报,他记得她爱吃。   轻轻将她塞进被子里盖好,起身出门时,突然见到留声机上放着一碗黄白相间不明物,上面搁着一双筷子。   他尝两口,端起来搁进厨房里放下。   窗台上,骨瓷碟里清水养的水生植物也蔫作一团。   谢择益于是笑了。折返回房换穿上外套,在她熟睡脸上落下一吻,出门买早餐与花。   ——   她醒来时,外面已经十分热闹。   一个温柔明快的女声催促道:“你快,快去叫她起来将衣服穿好!”   另一个爽朗女声轻声发问:“你哥哥不是说,叫她多睡一会儿么,别去吵她?”   这一个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葛太太都到楼下了,再不去叫,难不成真的让她见着Linzy从我哥床上起来?”   另一个说:“他们不都已经结婚?再说!你怎知道她一定在你哥哥床上?”   “你傻呀!葛太那般火眼金睛,方才那皇家海军的切尔斯劳顿送你来时给葛太撞见,她说什么来着!不说你‘你两孩子将来比弥雅丫头好看。唯一可惜小孩没长大,这么英俊的父亲先秃了’。”   “谁要同那个英国人交往了?”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正说着,弥雅突然慌道,“哎呀,怎么电梯就上来了?你倒是快点儿去叫她起床,我去将葛太再拦一会儿!”   外头两个姑娘光着脚一通乱跑,叮叮咚咚的,卧室门开一条缝。   她迷迷蒙蒙刚支起身子。   “你还真的,真在这间屋子里!”真真哎呀一声将眼睛捂住,“快将衣服穿好!”   真真接连几周作这里常客,趁她没全醒来,轻车熟路去隔壁取了一条白色长裙拿进来替她换上。   两人在昏暗屋里一阵捣鼓,总算给她换好衣服。真真手里拿着三颗纽扣不翼而飞的衬衫惊叹道:“这么不绅士?!”   楚望心情复杂,百口莫辩。   外头已经传来说话声。   葛太太道:“楚望醒了没?醒了,叫她来将早餐吃过,便同我一道回葛公馆去。”   弥雅赔笑道:“这么急做什么?”   谢择益也问道:“立刻就回去?”   葛太太声音提高两度,“不然呢?与你接着在这里出双入对?”   弥雅道:“现在大小报纸都说着Linzy同我家婚事,出双入对,也名正言顺,谁敢讲闲话?”   葛太哼笑一声:“有你什么事?一边呆着去!”   弥雅噤声。   她又问谢择益:“我叫你照顾她,电报上都怎么说的?”   “葛太说了,少根头发拿我是问。”谢择益恭谨。   “你就这么将她照顾进医院里头去的?”葛太太在楼下时已为这事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如今想起仍旧气不打一处来,“这事没完,我们从长计议,慢慢再同你算账。”   “是我不该,听葛太发落。”谢择益笑道。   楚望已将衣服穿妥当,与真真拉手从房里出去,正见着葛太一口郁气抒尽,指着谢择益数落,“我姑娘跟你结婚是为了搭救你,否则我这关都过不去。你父子两就真当是明媒正娶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算个什么东西!”   谢择益人高马大立在厨房,认真听从发落,并微笑着悉数接受:“葛太教训的是。”   弥雅眼尖,站在葛太背后,最先见到真真与楚望走了出来。一望见楚望,突然大惊失色,指指自己的脖子,向两人打着哑语直说道:“Scarve给她!Scarve!”   两人刚才暗处都没看清。走近长廊,光线明朗一点,这才发现那条白色长裙上头露出的脖子,与小半截肩膀上密布着粉色吻痕,在她过分细嫩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真真慌忙掏出自己的丝帕,正要往她脖子上去挡时,葛太太已经回过头来。   一双媚眼微眯着,眼神敏锐的直奔着她衣领以上而来。   她发了会儿呆,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弥雅与真真吓得扭头将墙扶着,几乎晕过去。   谢择益已转身走进厨房,也还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   葛太太扭头,微笑沉声喊道:“谢择益——!”   谢择益后退两步,望进长廊,正纳闷着:“嗯?”   葛太太压制怒火,“你是胆儿肥了,还是翅膀长硬能飞,便觉活腻歪了?”      ☆、〇四七 光之八   谢择益打小便见识过葛太太的厉害,尚还不知发生什么,便已常常眼疾腿长逃至葛太太攻击范围外。弥雅也常笑,“魔高一丈,说的就是Zoe哥这鬼精灵。”   不过这一次他倒没先急着躲,笑得人模狗样毕恭毕敬:“姑妈有话好说。”   葛太太手里握着笤帚,还没及下重手,先给他气笑了:“你叫谁姑妈,谁口头准许你叫的?”   谢择益装作听不懂,笑着反问:“仍叫葛太,让外人听了太过失礼。”   他话里处处给葛太太下套,葛太太也不是听不出来。冷笑道:“你倒先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了。”   这话讲完,一顿揍是暂且免了。   真真丝巾已替她挡住大部分脖颈肌肤。葛太太回头看她,说:“东西收拾好,便同我回去派克弄住。”   她正有些弄不懂发生了什么,看了看葛太太,视线落到谢择益身上,问道:“谢先生呢?”   谢择益看着她笑。   葛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弥雅道:“葛太,聘礼这会儿怕是都到皇后码头了。”   葛太太扭头来看她,“满世界都知道我姑娘许给你家那会儿,谢择益人在哪里尚且还不知道。就连写婚书那时,他也未曾有机会到场。我丫头为了救你哥,‘先嫁后礼’,在外头不知给人落下多少口舌。又不是将我家姑娘卖给给谢家作媳妇的,是嫁的是谢择益这个人!”她回头去看谢择益:“如今你已回来。你家聘礼是到了,那么你的诚意在哪里?我怎知你不会辜负她。谢择益,天底下没这等好事。”   “葛太教训的是,”他点头。两人中间隔着葛太太,他突然郑重看楚望一眼,转头对葛太太说:“葛太。谢择益爱这个女孩。”   “每一个来这我这里求着见她的青年才俊都这么说。”葛太太一声不屑笑,慢悠悠扭头看着谢择益。   屋里两个丫头统统秉着呼吸。   楚望盯着谢择益,眼睛一眨不眨。   他接着说,“我自知并非什么大人物。但会永远以她为重,尊敬她的意愿,支持她,一生一世爱护她。”   这个男人已曾奉上过他的最高忠诚。只可惜那时他以为一身将死,必不会再有机会亲吻她的手背;而在座也不曾有机会见过那一幕。   连真真身为局外人,也都为这两人感动到眼泪直流。   弥雅忙说道,“葛太,您最最知情达理,就别再棒打鸳鸯了。”   “你们一个两个婚事是谁撮合成的?反倒到头来我成最坏恶人,”葛太太横她一眼,“正月里她便满十六岁,哎……那天日子也好。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说完这话,不免欣慰又叹息。接着瞪着谢择益咬牙切齿道:“这以前,我接她住我那里。再急你也给我等到那时候。”   楚望脸上发烫,心里惶恐。民国仍旧有民国的规矩,要面子的社交圈子,尤其中上资产阶级,婚礼比婚书有说服力;未婚先同居简直骇人听闻,仿佛一道巨大屏障,根本不敢僭越。   葛太太抬脚往外走,谢择益忙去揿电梯。   楚望追上去将她胳膊挽着。   弥雅知道她要同她说家事,便与真真挽着手在后头聊那个皇家海军。   谢择益身为绅士,先下楼去替女士们开车过来。   电梯里只姑侄二人。楚望突然问道:“姑妈,若是当初我不肯听您的话,去了欧洲,您会伤心么?”   葛太太说,“你在乔公馆里种种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起初我还为着你担心,但后后来越发知道你眼界极高,那些个腌臜东西根本不入你眼,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妨碍不了你什么。即便你真去欧洲,林家那两个反倒要在你面前束手束脚,你的日子恐怕也不会比在乔家过得差。我担心只有一点:你从不为小事介怀,却偏偏对斯家那小子的所有事情极其敏感易怒。等到了离岛上,发现你对那位不更事的少爷有着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待你也还算不赖,可你两都没清醒交过心,便被一纸口头婚约草草托付彼此。爱情是多美好的事情。倘若他先于你在别人身上懂得了这道理,你远离大陆,无亲无故,该往哪里去?那时我想告诉你你仍还有姑妈这里作港湾,你又肯回到我这里来么?”   她愣住。   葛太太又说:“我不担心你身为女子便无能力顶天立地。只怕你撑不住时,孤身一人无可依傍。”   世上豺狼虎豹,两个女人只好互相依傍。突然有一天其中一人为爱情决然离去,不再需要她对她的伤害远大过撇下她。   这番话,除非切身体验过,否则绝无可能如此深切动容。   楚望脸贴着葛太太肩膀,心里感慨万千。   这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待她极好的亲人。   她来到这世界,没曾对不起谁过,唯独葛太太待她太好,使她想起她未曾为林楚望与她母亲做过什么。   比起原本那个楚望,她能做到的,大约也只是对葛太太绝对信任,并且好一些,更好一些。   她将葛太太贴更近,“我与谢先生诸多事情永远需要您常教训指点着。”   “句句不离谢先生,”葛太太说两句气话。尔后又惊疑道,“现下没有外人,仍旧叫的这么生分?”   电梯门开了,姑侄两步走出门去。谢择益随司机一同过来,先毕恭毕敬:“葛太请。”又换作心照不宣的温柔微笑,“谢太太请。”   葛太太刚上车坐稳,见这小两口眉开眼笑你来我往的,终是没忍住被这两小辈气得直呼头疼。   弥雅有话要拷问英国人,便与真真同乘后一辆车。   尚未到派克弄后花园门外,先见到一行人马。   为首的一个花白头发、棕黑色西装系花领结的男人最为抢戏。   车停下,葛太太便下车质问道:“大清早的,你来做什么?”   谢爵士背着手执着藤杖,另一手理了理头发,笑容可掬,风度翩翩,“级然系来接我鹅几同鹅媳妇啦。”   所有人里只弥雅不嫌弃她父亲中国语讲的离谱。一下车便冲上去将他手挽着,“爹地,你同哥哥好久都未有见面。”   葛太太嗤之以鼻,“那么为什么不早一点,昨晚便将你儿子接走?”   谢爵士一看就是个风流人物,这几句话中国语大抵是他词库里讲的最好的几句,“小别胜生芬,级然要亲亲嘴,摸摸手,一抱抱嘛!”   虽说父子两许久没见面,一见到谢爵士,谢择益对父亲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脸色奇差,几乎掉头就走。   楚望给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的又羞又好笑,几乎不知要摆个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画风清奇的公公。   这时穗细从后门出来唤葛太:“有个林太一早来电想来拜会。”   “哪个林太?”葛太太纳罕,转念一想,还能有哪个林太早不来迟不来,偏在谢择益抵家第二日便来拜访。哼笑一声,“正好众人都在,若是有兴趣,请进来观瞻观瞻我闺女那位父亲的外室。”   说罢吩咐穗细,“告诉她,我只今早得空。不过你再问问她是否报错家门,我大抵记性差了些,从前那位林太太去了以后,再不认得什么别的林太。”   一众人进门去时,葛太太又回头问谢爵士:“上回你家中请西班牙设计师做的胡桃木扶手椅与雕刻椅,你有无帮我送来?”   谢爵士慢悠悠回头一仰,视线所及之处,几位帮工正从驳车里往下卸下两只巨大棕红色桃心雕刻大椅。   爹地不讲话时,弥雅便替他充作翻译:“Zoe哥与Linzy也有一对扶手椅,同这一对一齐打作好,同聘礼一同送上岛上去了。到时候放在新房里,也十分好看。”   楚望盯着那两只椅子——人体线条设计、弯曲脊柱支撑、卷草纹扶手……外形与木材选材上并无什么突出特色,造型在这个时代也实在不够漂亮好看。但所有设计元素,都令她想起一个在二十一世纪响当当的人名。   葛太太一楼大会客厅已经为这两只椅子腾出空位。   帮工摆好椅子以后,真真盯着椅子看了好一阵,“究竟好在哪里?”   弥雅道:“听说每一只椅子,设计时都请裸|体模特反复试坐过,坐多久都十分舒服。”   真真与弥雅在葛太太跟前虽然闹惯了,不过规矩还是会有的。新送来的椅子,葛太太还没发号施令,长辈跟前两个姑娘只敢盯着看,不敢造次立刻坐上去。   楚望进屋立刻被蜜秋带上去换衣服。   天气急剧转凉,石库门洋房屋里比外头温度格外低一些。白色高领羊毛衣将脖子遮着,外头披一件暗红色披肩;下头一条黑色长裙到小腿,足踝套上黑色长筒袜以免着凉。   她头发长长到脖子根,真真带她去老字号“长生堂”理发店绞过一次头发。发根绞得齐齐的,尤其在头顶扎作高马尾时。短短一截马尾蓬蓬的齐拢在脑后,走两步,马尾同她一同活泼跳跃。   从扶梯上下来时她正听见弥雅同真真说这椅子来历。她心里一动,连那位建筑师的名字也呼之欲出;立刻看去时,两只极简设计、平平无奇的椅子仿佛也放出圣光。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文物,是瑰宝啊!   意识过来以后,她下楼时盯着两只椅子眼睛发直,根本没空看旁的任何人一眼。   自打她从楼上下来,谢择益眼睛就没放在别处过。见自己被太太完全忽视,也不急着生气,两步上前将她一把捞起来,轻轻将她放到高高的胡桃木椅子上端坐下。   接着又趁葛太太接电话没留神屋里的空挡,众目睽睽之下,在他太太额头上亲了一口。   弥雅与真真都将眼睛挡着,大呼:“非礼勿视!”   谢爵士微笑,一脸的“不愧是我谢鸿的儿子”。   蜜秋嗔怪谢择益两声以后,又捂嘴直笑,“也亏得是谢少与我家姑娘这样年轻貌美,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觉得好看。”   椅子大约是给高大的西班牙男模特设计的,楚望坐上去以后脚不离地,想请他此刻别靠这么近,叫人看了不好,却也自知没法立刻下来,只好两腿空荡着;仰头去看谢择益,无奈微笑着冲他摇一摇头,小脑袋与马尾一同的左右晃。   谢择益看得心都融化。叹息一声,她这样子,要什么都得给她。   这时穗细来讲:“客人来了。”   谢择益再不造次,退后两步,正对着她端坐在对面那张胡桃木椅子上。   这椅子,楚望坐上去显得她格外小一只,椅子却又空又高大;同样的另一只,谢择益长手长脚的舒展着,却是正好大小,甚至还嫌设计得不够高,使得他两腿无处自如安放。   楚望见他冲自己笑,便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个头太矮。不敢当着外人与长辈的面造次,只好气呼呼的在椅子里坐的端庄得体。   周氏与允焉走进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肤色洁白、气质极佳的混血少女与相貌极为上乘、气质特别的东方女孩,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着了两色一式的旗袍,挽着手在二楼扶梯聊着天;两人的容貌气质,照如今话来讲,除开“美”,还有一种稍有品味之人都能觉察得到的高级感。   向阳处敞开两扇玻璃大门下斜靠着个花白中长发的中年男人,一身肃穆西装却搭配一条颜色别具一格的领带;他低着头,旁若无人的玩着一只一眼便知有市无价的精致鼻烟壶。   装帧简洁大方,四处布置着名贵植物故而生机盎然的石库门洋房里头,每一个人仿佛都是电影里走出来的。连引她进门的丫鬟,走在街上,都曾被当作过电影明星。   尤其是面对面两张崭新桃心椅里的两个漂亮人。   两人面对面远远看着彼此,一人笑得宠溺调侃,一人气得龇牙咧嘴。   这是这屋里最美风光。两人都长得好看极了,一言一行都极为搭调,再般配也没有。   周氏顿住脚步,不由得有些纳罕。   早几年她还在法国时便听乔太太讲过:这个丫头生的远没有允焉好看,又过分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在日本念书时她专攻教育,深知从小缺少爱与关怀、处处讨好长辈的小孩子,长大以后必定举手投足都是畏首畏尾的小家子气。哪曾想她这两年不止越长越好看,连带乔太太形容过的“畏首畏尾”也全然不见。上回见她,不止落落大方,小小年纪,竟还气场十足,言行举止极能震慑人心;而这一回,她眼神也更灵动了,不止漂亮,还将这年岁少女才有的活泼与可爱发挥到至极,想必也是深知有人疼爱,也懂得知如何爱人。   难怪她对面那人眼睛一眨不眨将她看着。   来之前,外头四处疯传这两人突然订婚,定是因为一些意外。而外界猜测的最大可能,便是奉子成婚。   这谢爵士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在外头出了名的爱子甚切。连乔玛玲都不放在眼里,他这独子谢择益想必眼界也是极高,她本以为他怎有可能看上这三丫头?   如今看他眼神,至少此时是再喜欢也没有了。   她看看身旁自己女儿,不由得叹息一声。   至少在分头培养这两个姑娘方面,她是输给了葛太太。   这屋里众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却将众人都打量了个遍,才听见那再熟悉也没有的烟嗓,慢悠悠从楼梯上飘下来:“蜜秋!怎还不给客人沏茶?”   周氏忙笑道:“——不必麻烦了!”又嗔怪允焉:“还不快叫姑妈!”   葛太太着早餐服,头上包着丝帕,手里端着水果盘子,一签一签往嘴里送葡萄;往丝绒沙发里一歪,唆下那粒葡萄,顺便用牙签指着对面:“坐啊。”   周氏扶着允焉坐下来,允焉小声喊了句,“小姑妈。”   葛太太一瞬不瞬的盯着允焉看了会儿,将她看得眼睛直埋下去,不敢与她对视。葛太太哼笑一声,接着吃南国新送来的新鲜水果,等她发话。   屋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过来。   周氏向来能屈能伸,惯懂得在有求于人时便该低声下气。一张口,一改刚回国时的盛气凌人,连带声音也又细又软:“葛太太,我今天低下头来,是想要求你,看在这两丫头一齐长大的份上,你也心疼心疼你那二侄女……不论我们怎么样,她两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原定订婚期将近,郑先生却仍然下落不明。女儿刚宣布订婚,未婚夫便因罪名被扣押;儿子一意孤行订下婚事,新娘脸却实在长得吓人;偏偏这时上海局势紧张,市民缺乏娱乐活动,这两门婚事热度长时间居高不下,于林家名声而言无疑雪上加霜。   这几月周氏一直如坐针毡。如今听说连谢择益也都回来了,便以为是葛太太这里有法子救人,终于是坐不住了。   葛太太笑着看她,唷一声,“我还当你良心发现,同我商量三丫头嫁妆来了。原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仍旧在为二丫头事来求我?”   周氏突然望向谢择益,又收回目光,乞求道:“请葛太太也想想法子救一救郑少爷!”   葛太太哦一声:“是说,叫我去将那下落不明的新郎官找出来,免得你姑娘还没嫁人,就先做了寡妇?”   听到“寡妇”二字,允焉捏紧拳头,脸上讪了一阵。   周氏又连忙赔笑道:“哪里的话。你兄长与郑家是旧交,近两年联系虽少了一些,仍还念着旧情。故而郑家虽然再三歉疚,我们总也不能背信弃义,叫外人看了笑话。但是郑少爷这事,说小也不小。万一他真给审出来个通共的罪名,恐怕……恐怕老林家也要遭牵连啊。你侄子又在军中任要职,这事若是要认真论起来,你兄长赔了家产事小,若是让两个丫头名声也受了牵连……”   “你倒是很会想理由叫我大发慈悲做慈善。不过这事原不是我有本事,是三丫头自己有本事。你这二丫头没自己将未婚夫救出鬼门关,是她自己没本事。”葛太太大感好笑,盯着这母女两玩味笑道,“罢了,这事你也别求我,我劝你求一求三丫头,看看她肯不肯念在也许有那么一点姐妹情分上,帮她姐姐免作寡妇。”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设定这一年已经1931了,可惜作者时间计算不够好,写得也慢,使得这一年还停留在1929 想回头将女主初始年龄改大一点也来不及了。 btw, 民国初中期,尤其大户人家,姑娘嫁得也是十分早,十四订婚十五出嫁,出嫁当晚啪啪啪,大家都这样。不要用现代目光看待,么么哒。楚望已经是大人了,这个问题作者已经纠结过了   ☆、〇四八 光之九   她何德何能,还能从南京手里救一个郑少爷?   楚望坐将目光望过来,有些讶异的微微张嘴,“姑妈?”   葛太太微不可查的笑着冲她眨眨眼,又一本正经说道,“有人要求你,你就受着。”   她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葛太太要当着众人的面杀一杀周氏往日威风,亲眼见到她对楚望低声下气的求饶讨好,方能解气。   周氏听完却会错了意,突然笑容满面,语气温柔的对她说:“三姑娘,既然葛太太都发话,你一个姑娘家便也别再拿乔。”   葛太太突然轻笑出声,只将楚望望着,等她先发威。   楚望盯着这母女两不吱声。   “难不成……您真的要我这作长辈的求一求你?”   周氏话里乞求带着威逼,非要让她左右也不是人。   允焉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哀求她即便再有求于人,身为长辈不要再对楚望低三下四,使她今后也在楚望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过她仍旧不太了解她的母亲。周氏话虽出口,倒不至于真的会对这样一个她向来看不起,直至今日才有一些刮目相看的晚辈行此大礼。正如葛太太请谢氏父子一干人等前来观瞻周氏母子,一则知道她如今为一双儿女之事落了难,要叫她丢人,一定要人多了才好看;二则,葛太太也深知林俞是个极要脸面之人,而周氏于他却正好取长补短,不要脸面的本事实在天底下少见。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走近这屋子来,见到有这么多人,不止不知道害臊,甚至暗中沾沾自喜,以为有这许多观众助阵,葛太太姑侄两必不敢太给她母女两脸色看。   这时便听得楚望不轻不重的对她说:“周夫人,我与您无情无份的,你拿什么叫我帮你?”   这话讲得轻飘飘的,却说得恰到好处,落到周氏身上时便似有千斤重。   这丫头界限划得十分明白了——我不帮你是我的本分,要么你便拿着指头数一数你何曾对我好过。   “允焉是你姐姐,郑先生便是你未来姐夫。”周氏尤自厚着脸皮,不止拿亲情血脉的伦理去压楚望,还时不时拿眼神去看谢鸿与谢择益,心里巴望着他们男人心软,肯为她母女说两句话。满心以为楚望身为谢家未正式过门新妇,必定不敢当着夫家人的面表现的太过尖酸小气。   哪知这两父子,一人此刻对于鼻烟壶的兴致远大过她这个大活人,另一人压根没心思拿正眼看旁的什么人。   周氏大为气馁。   楚望笑了,只问允焉:“你有没有将我当作妹妹看待过?”   允焉脸皮比她母亲薄,回想起小时候将她推攘在地撕她远洋来信时,句句诛心:“料是父亲,也绝没想到你竟然会生出来!你怎么就出现在这世上了?全家谁都不希望你出世!”   那时她十二岁,也许对她本没这么大恶意,可惜所学的每一句话都来自父母亲言传身教。   她从头到尾并不想嫁郑亦民,可她母亲一意孤行,斯林两家近来关系紧张,父亲尤其害怕在外头落得背信弃义的恶名;倘若她真的悔婚,恐怕林家臭名远播,即使去了欧洲大陆留学生里头,也再难觅个佳婿。   她低头不语时,她母亲便一直拿手扯她袖子,似乎恨其不争,望她能说出点违心的好听话。   可惜她此刻再说不出,只觉得站在她身旁,往日不论旁人再诋毁诽谤她也拼尽全力去维护的母亲,此刻面目形象竟如此可憎不堪。   郑家聘礼已经送到,最近家里似乎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她明明见过父亲银行大笔账户,家里却越发捉襟见肘,同邻居四处借贷,才勉强凑足一笔寒酸嫁妆。   她已经许久没有新衣服。   她问过父亲,银行里的钱呢?   一旦问起,父母亲立马黑了一张脸,家里气氛也沉到谷底。   母亲一向反对哥哥要娶许小姐这事,后来不知怎的又应允了。她听说许家极有钱,许家祖父格外怜惜这个女儿,又因她有疾,这笔妆奁想必极为丰厚。偶然间,她竟听母亲撺掇着大哥早日将她迎娶过门,看似算计起了许小姐嫁妆。   林梓桐却只回她母亲一句话:“我将她接来南京,婚事一切从简,往后我们一切饮食起居不动用家中一分花销,也按月向你与父亲支付一笔合理赡养费用。别的,你想也不要妄想。”   大儿子一句话使周氏如坠深渊。   若不是穷途末路,也不至于要来求她这位宿敌葛太太。   周氏近来算计着吃穿用度过日子,受尽亲朋冷眼。   此刻在小辈面前吃瘪,她已几近精神错乱。   她双眼通红,血丝密闭,竟指着质问起楚望来:“究竟是谁没将你教好,竟对情同手足的长姐如此残酷无情!”   葛太太尚未开口,谢择益已经冷着脸大喊:“穗细!”   穗细与蜜秋一同上来架着周氏,两人一同使尽全力,几乎都要拉不动这疯女人。   楚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看她:“是啊!究竟我又与谁有仇有怨,你们为人父母长辈,竟合起伙来剥夺霸占我的一切。”   谢择益看着她小小个人突然发起威来,从不知这等事情会使她动此大怒。突然想起别的什么事情,不免一阵皱眉。   “谁人剥夺你什么了?”周氏以为她小小年纪不会懂得这等子财产纠纷的陈年旧事,于是睁眼说着瞎话。楚望的话却使她动起别的歪心思,灵机一动,当着谢氏父子的面,故意说道:“你父亲从前不是给你许了一门一等一的亲事?”   二楼上,弥雅惊叹一声,真真小声大骂“这女人也真敢说!”   楚望本没什么好心虚的,只是给周氏一说,她突然想起好些年前同言桑偷跑去离岛上,不偏不倚正遇上谢择益同他美国女友一齐。那时她抖机灵叫他女友作“谢太太”,时隔多年自己却自己做了那个真正的谢太太。   想起那时她还叫谢择益不要将私会男友一事告知旁人,要他替她瞒天过海,这便偷偷去看谢择益。   正对面,谢择益也歪着头,盯着她,两人心照不宣、互相打趣的微笑。   葛太太本想静观周氏这出独角戏究竟能演出什么花来,没想她竟演的如此精彩。于是笑着鼓掌,大喊她闺名:“周珏秋!你可真不叫我失望啊——”   周氏廿多年未曾听人叫过自己本名,抖然周身一震,也拿通红双眼朝葛太太看去;她人生多年,多遭困境也屡次绝处逢生,这番再入绝境,她竟也有余勇拿出一点混不吝的架势要与这姑侄两同归于尽,转头冲谢择益大声喊道:“你谢家新妇,曾许对斯家少爷芳心暗许,几年来互通情书几十笺,更不知有没有过暗通款曲!沪上饭店他二人已无婚约羁绊,她仍旧当众为他出头,闹得文坛人尽皆知林三小姐作过斯家大少未婚妻。你等着吧,过不了几日大小报纸便满是她与斯家绯闻,你就不在乎?”   林允焉万想不到母亲当众发了疯,还句句将她刺痛。她眼泪汨汨而下,小声哀求:“妈,妈,咱不要丢人了——”   她与穗细、蜜秋三人合力,才将她勉强拉住。   谢鸿惯知在葛太面前该如何为人处世,不该他插嘴的,他便只当自己是个布景板,是个世外游魂。   突然兴趣大起,实在忍不住好奇,这才以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去打量儿子,看他将要怎么收场。   谢择益本支着头去看楚望,这时听周氏剑指自己,方才回过神来,笑说道:“说起来,我仍有许多事情要同我太太坦白致歉。抱歉,是谢择益有眼无珠,竟不知第一眼便该看定你。”   楚望挑挑眉,心里忍不住一阵阵想要吐槽他,面上仍旧强装镇定:“这事我们以后慢慢聊。”   周氏见自己重磅□□下水,水面连水花都不曾见一个,毫无威力可言。不仅谢鸿无甚反响,甚而至于还面露得意微笑;这一双小儿女更是想起什么有趣事,根本不将她所说放在眼底心上。   她一个趔趄后退两步,蜜秋怕她砸了葛太太心爱古玩,忙同允焉一齐将她扶住。   穗细则怕她砸了自己,第一时间躲得远远的,吃足了蜜秋一个白眼。   她还没站稳,葛太太一张报纸摊开在头版头条,直直扔到她身上。   允焉忙拾起一看,上头照片登载着皇后码头上成群搬工在从一艘艘远洋邮轮大小铁甲驳船上往下卸货。   另几张照片上罗列着十余米长大红的聘礼单,上头一行一行,都是不占地方的实物件。什么意大利、波兰油画家珍藏名画,什么西班牙名家百年匠制家具……每一件物品都有名有姓,来历极高。允焉游历欧洲多年,别的未曾好好学过,跟着贵小姐们将珠宝名器的品鉴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她一眼看去,便知这份礼单里小到杂物柜上的红宝石门纽都有不小来历。   除了这一些,报上还加粗两行大字:   “谢鸿爵士,赠爱子与儿媳山林道、英皇道与巴丙顿道房产各一处;又以儿媳之名捐香港大学物理科学馆一所,命名LINZY TSE。”   葛太太斜睨周氏,微笑沉声,丢下致命一句:“可看清楚了?你若是给得不够体面,也休怪我到时候做事不体面,叫他非但校长做不成,还叫你举家上下休想再过半日舒坦日子!”   周氏盯着那份炫目礼单,惶惶然道:“三姑娘仍旧姓林一日,婚礼嫁娶大事岂可不同她生身父亲商量,实在大逆不道!”   谢鸿也难得开口劝导:“呢个女子已经姓谢。”   葛太太知她觊觎聘礼,话里话外都想让大小物件进她林家大门。摆摆手,懒怠道:“想要钱?叫你家家主林俞亲自上门同我要。”   允焉扶着几近晕厥的母亲狼狈踏出石库门洋房。   葛太太笑道:“这戏好看不好看?”   谢鸿撇撇嘴,“唔好睇,冇意思。”   葛太太冷笑一声:“那仍旧赖在我这里作甚?大礼未成,给你谢家便宜占尽。同你儿子早点滚蛋!”   谢鸿抬脚出门,回头一看,儿子不似他,仍坐着一动不动。   他轻咳一声,笑道:“新娘子靓,留待他多睇一睇。”   葛太太大骂,“还不快滚。”   谢鸿一动便是大阵仗,外头七七八八的保镖皆跟着他一道出门去。   葛太太回头,“谢择益,你好歹收敛一下目光。”   谢择益压根听不进去。   弥雅大笑:“葛太,你就饶了我哥吧,此时此刻闹着恋爱病。”   葛太太瞪她一眼:“你知不知那女人好戏还没演完。走投无路在我这里求告无门,指不定此刻正在门外候着你爸爸。”   弥雅笑得更加厉害:“我爸爸?”   谢择益皱着眉头:“那老头是好色一点,做事仍还是有些原则,讲起话来恐怕狠过葛太。”   真真大惊:“不至于如此吧?”   葛太太哼笑一声:“怎么不至于?那女人但凡遇遭遇绝境,什么腌臜事情做不出来。见你与楚望人人找英国军官,指不定怎样眼红。”   弥雅大喊糟糕:“真真,快去看好你那切尔斯劳顿!”   真真若有所悟,抬脚出门,“我去会会她。”   楚望这才开口去问:“姑妈,我真能救郑少爷?”   葛太太叹口气:“你可曾记得黄先生说过要送你两一份结婚大礼?”   她仰着脑袋想了好久,“倘若真能救,岂不仍旧可惜了郑少爷?”   “倘若她当真不在人危难之时背信弃义落井下石,倒也不算可惜她。”葛太太道。   她突然想起林梓桐与许小姐。   葛太太盯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她教出的女儿怎比得过你母亲教出的儿子,他兄妹两的不同,便是乔太太与周氏二人同她的天壤之别。”   楚望揉揉脑袋,“那我呢?”   “你?你不知恁的少长若干条筋,大事统统皆上轨道,琐碎烦恼从不上身,也不知究竟像了谁。”   弥雅大笑,“恐怕造物使她缺掉的筋全长我哥身上去了,使他从小机灵过了头。”   谢择益掰着两粒核桃,一听,朝二楼远远掷出手头完好一粒,不偏不倚正中她额头。   弥雅哎唷一声,“Zoe哥娶了媳妇便六亲不认,这就开始打人啦。”   ——   在门外梧桐下倚靠着,允焉为她解开一粒旗袍领子,替她顺了口气。   父亲已将家中一干仆役与车夫一并遣了,该卖的汽车一并变卖,只留得一辆直行开去上下学。   排场差了点,林俞自己的面子仍是不能失的。   只可惜这母女二人出行在外只得乘电车,还是二等座;连包黄包车也要略略计算着。   如今电车还没来,两人只好在大树底下干等着;两位衣着典雅得体的女士孤零零枯等洋房外头,也不知是遭了谁冷落,时不时便引来路人侧目。   皇家海军上尉驾驶的福特车停在另一株梧桐树下。他关上车门下车吸烟,并未察觉远处有人在打量自己。   周氏将那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打量了好久,突然想起在香港时女儿便曾受到诸多追捧,好几次使那薛真真吃瘪。经过这几年欧洲游历,身价又是另一番不同了。   皇家海军子弟皆贵族出身,连薛真真都能受到追求,自己女儿怎会差过她?   谢家的聘礼使得周氏想起她与苏小姐往日种种。   她出身是高贵,妆奁也极为丰厚,不也从未享受过丈夫关爱。这许多年若非有葛太太事事从中作梗,到头来这大笔钱财也仍旧是她囊中之物。   不过棋差一招……   倘若真的将举家家财拱手让作那姑娘嫁妆,她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谢择益兴许从前与那皇家海军上尉身份相当,如今落了难,身份仍还不明。若非如此,谢爵士怎肯随随便便挑了那丫头过门给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作妻子?   她突然回头,将允焉死死盯着。   允焉吓了一跳:“母亲?”   周氏将女儿手握着,“你这样好,将你许给郑少爷时,从未到过老天会待你如此不公……或许是我错了,母亲断不能使你受了苦。”   允焉咬咬牙。母亲这件事,她确实是极为生气。但她突然向自己道歉,允焉却极为不解。   正当此时,葛公馆后门乌压压出来十余人,当头一个便是谢爵士。   近日来多重喜事临门,谢鸿红光满面的跨出门槛,毫无预兆的,当头一个瘦弱黑影便在他面前扑倒在地。   谢鸿哎唷一声,身后几人立马上前将他护着,两人去将几欲纠缠的周氏拉扯开。   周氏被人架着,前一刻还虚弱着,这一刻不知哪里来力气,死死将女儿扯到谢鸿面前,哑着嗓子说道:“谢爵士!都是林家女儿,我这二姑娘可比三姑娘名声清白!她游学欧洲时不知几多少年英才追求过她,她从未正眼瞧过任何人!”   料是谢鸿也大吃一惊,执着手杖后退一步,说:“你系说,呢个女畀我鹅几做妾侍?”   允焉勉强能懂谢鸿的离谱发音。   她素来心高气傲惯了,只将嘴捂,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所听到的一切,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两个音节:“——妈妈?”   周氏睁大眼睛,恳求的望向谢鸿。   “畀我个仔系差咗啲,”谢鸿将允焉上下打量一遍,笑着摇头,“畀我做妾侍,胸唔够大的啦。”   说罢,谢鸿负着手杖,携一干人等乘车扬长而去。   允焉尚未回神过来发生了什么,站在路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周氏将她手掐着,望着谢家汽车远去方向,狠狠骂道:“不过是个被格了职的罪人,回到英国去指不定什么身份也没有,趾高气扬什么?”说罢抓着允焉道:“母亲回去便将郑家婚事退了,往后上海有什么上等交际场合,你一定得去,随随便便定比她嫁的高。”   允焉绝望的摇摇头,只当她母亲是发了疯。   真真笑着从后门里头走出来,“周太太,您想多了。您真以为给英国人当牛做马是什么好差事?英国陆军几次三番请谢少爷回去,都遭他拒绝。”   周氏以为她替谢家挣面子,正要大笑着质疑。   说罢真真朝梧桐树下的英国人勾勾手指,那英军捻灭烟头,听话朝她走来。   真真当着允焉面换作英文问他道:“谢先生若是肯回去任职,必定高升。介时上海地界陆军与皇家海军,将没人军衔再能高过他,是不是的?”   “恐怕是的。”切尔斯看着她微笑。   母女两英文都不算差,瞪大眼睛望向这两人。   真真自然而然挽着切尔斯的手,冲两人得意摆摆手。   切尔斯不知从何时起赢取了她芳心,惊喜无比的盯着被她挽着的胳膊。   两人立刻乘车扬长而去。   允焉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梧桐树面无人色,哭都哭不出来。   ——   公馆里,谢择益替楚望一粒一粒剥核桃,耐心极好的连壳带皮剥个干净清爽。   葛太太斜眼看着,懒得再动嘴皮子说,只问,“你倒是为何不肯回去替英国人做事?如今修改条约在即,上海地界上的英国人与美国人,不知多需要你。”   谢择益摇头,“此刻还不够需要我。”   楚望从他手中抓过核桃,毫不费劲的一粒一粒吃掉。   葛太太偏着头将他望着:“什么时候足够需要?”   谢择益道:“你没听老头子叫你最近切莫买入美金,手头有美金也尽数脱手?”   葛太太若有所悟。   楚望心里咯噔一跳,似乎觉得有什么大事件即将发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事来着?   此时便听谢择益笑道:“无奸不商,当今世上,恐怕没人能再奸诈歹毒过在下家中老父。都说谢家人是天生商人,至少在钱字当头,他从未失手过。”   葛太太哼笑一声,“你也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  *马尾扎头顶,头顶是个区域面积,不一定是个点。大约就是个齐而短的高马尾,是我没形容好。 —— *谢鸿是爹,谢勋是爷爷,前几章审判时打错了一次,这就去改过来。 ——   ☆、〇五〇 光之十   葛望着谢爵士离开方向冷笑一声:“谢鸿这老狐狸。自知要遗臭万年了, 全不当自己是个中国人, 也不当自己是个英国人,谁都不需讨好, 到头来两头便宜一块儿占。心狠手辣, 装疯卖傻,心眼坏起来没人比他更厉害。”   楚望抬头望向弥雅, 笑道:“谢爵士知不知道姑妈将他说得这样坏?”   葛太太道, “便是当着他的面讲,你信不信他只乐呵呵的当你在夸他。“   谢择益也符合道,“姑妈仍算客气的了。”   葛太太白他一眼, 又问,“你这是已经同你父亲讲过和了?连他几时从借贷市场抽手都一清二楚。”   “不曾, 我猜的。”谢择益道, “这老头深知贪多不义,多年来惯会见好就收,次次风浪都给他躲过。“   几人一齐向他看去。   “几月前他钱挣到六亲不认, 更没空理我,想也知道今年美国股市多蒸蒸日上。大洋彼岸经济过剩,那帮人根本不在乎租界这点蝇头小利,哪里有条件好同他讲。”   楚望咦一声, 歪着脑袋吃力的想了好久。   谢择益便将她认真看着。   “正月近在眼前,你打算几时同你父亲讲和?“葛太太盯着这两人,问谢择益:”难不成宾客皆至,留等婚礼上头人人来看你父子摆着两张臭脸?“一转头又问:”究竟要给她吃多少核桃?”   他摊开手心:“最后一颗。”   葛太太一记爆栗, “不见家中有正经广东厨子蒸着点心给她做早点,要你做什么?“   弥雅大笑道,“楚望不知讲过几多次,哪家厨子都没Zoe哥亲手做的好吃。”   谢择益眼神一亮,低头问她:“真的么?”   楚望从没在正主面前说过这话,不由得将视线移开一些,望着台阶下的吊兰。   “父子两皆是不动声色的机灵,谁也没资格骂谁坏。“葛太太直揉太阳穴。看了眼谢择益,问楚望道,”林俞极重官场脸面,那贱人若不从中作梗,料他也不敢不如数将你母亲妆奁吐出来。这些年花掉的,想必也在四处借贷着凑数……到时候连带姑妈的份到你手头,这笔数目中上层人家恐怕一辈子也挣不到。“   多大一笔数目?上海众科学家这么赋闲着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捐给西北修三座工厂,租界众人也好早日有正事可做。   葛太太见她眼睛发亮欲言又止的,忍不住问道:“难不成你想如数拿去捐作科学馆?”   “不捐科学馆,捐给……”她转头小心翼翼看一眼谢择益。   科教兴国呀!她又不愁吃穿的。   葛太太气得头疼,“我的小姑奶奶。”   谢择益知道她想做什么,无比认真问道,“真这么想?”   “嗯。”   “那么重要?”   她认真点点头。   “恐怕也是不够的。”他笑着捏了捏她脸颊。   他驻守越界筑路一段时间,大抵也知道一点西北地区几座工厂需投入多少资金。低头思索一阵,小声承诺道,“我想办法。”   楚望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睁大眼睛将他看着。   见这两人旁若无人眉来眼去,葛太太恨其不争,“穗细,送客!”   穗细去撵他,谢择益起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有话好说。“   一屋子人见他左躲右闪笑着退出门去,皆不由得莞尔。   弥雅笑道:“葛太,他两才刚见面,你明知Zoe哥绝不敢做出格的事,何至于非要在这个当口拆散这两人?”   “你懂什么?结婚前天天见面,不仅不合规矩,婚礼还有什么喜悦可言?”葛太看她一眼,”以为谁都像你,订完婚便成日介的跟着蒋先生四处出双入对?你倒提醒我,叫你结婚前离他远远的。“   弥雅吐舌。   她听见葛太太仍在后头教训弥雅:“……追求、告白、交往、求婚、订婚、结婚,往后年年纪念日,银婚到金婚,要与这人白头到老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是被独一无二对待的?女人是仪式感动物,你不要求有,不代表他没准备给你。你不打算等等看,在这一切未曾到来的耐人寻味阶段,这男人将要用什么来迎娶你?”   弥雅不无渴望托腮想着,嘴上却违心说道:“要什么仪式感?只要他不践踏刻薄我,一生一世尊重我保护我……”   楚望仍盯着他离开方向出神,想不出谢择益要做什么。   政府腐败、社会黑暗在前,科教与工业仍旧落后,即便有皇家学会拖着研究院艰难前行,此时此刻无论资金抑或财力均远不及四二年的美国。三个基地修建后续资金跟进不足,大部分工作搁置许久,一部分物理与数学家已经等不及递交辞呈,回国工作受到的尊重与优待不比这里差,做着不够尖端的工作总好过在这里枯等……   谢择益不知研究院有多需要他。   可是带着他们的条件来,在一旁虎视眈眈着的美国,此刻国内工业与经济飞速增涨,所看重的绝不会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租界利益,稍不注意整个研究院皆成美国囊中物。所以这绝非可以与他们公平商谈条件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最好时机?   什么时候可以反过来同他们谈条件?   倘若他们也有过不去的难关,以至于不得不有求于人?   她突然想起谢爵士历来“见好就收”。   今年初赚钱赚到“六亲不认”的谢爵士确实是个极有先见之明的投机者。   今年八月以前是美国股市最疯狂的时候。   而即将到来的十月二十四日正是……黑色星期四。   纽约股市全面崩盘,世界经济危机!   也刺激了德国与日本,使欧洲与亚洲成为战争策源地……也是二战爆发的直接原因。   她心咯噔一跳,从椅子上下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穗细与蜜秋慌忙将她扶起来,她立刻朝楼上狂奔上去,葛太太与弥雅以为她回神过来谢择益已走,想到楼上再去看他一眼,便都在楼下窃窃笑起来。   天冷了,路上行人也渐渐稀少。街上青砖砌的房子墨灰的墙,梧桐树枯黄的叶子星星一样点缀着灰蒙蒙的上海。派克弄的黄包车一趟趟过,将地上叶片时不时的卷起来又落下;电车铃铃的响,少数可见的烟火气来自对面弄堂,有人将一只小炉拿到街面上来烧,一点点冒着烟起来。   大萧条啊……   可这里是远东的上海,不仅在这场危机里几乎未受到波及,这里的民族资本却要因此开始蓬勃兴起。   这不是最好的时候,什么时候才会是?   ——   被葛太太赶出葛公馆后,谢择益离开了一周有余。   这一周,研究院来信上仍是千篇一律的“I组静候消息”。除开陪真真购置远行求学的随身物品,她已几乎无事可做。   去先施、永安、新新与大新将口红香水手袋鞋子一挑再挑,弥雅与楚望都不解问她:“这些东西不都从法国来的?等你到了欧洲买岂不是更方便,做什么一天三趟将上海这几家百货商场的旧货逛遍?”   “手袋配鞋子,围巾搭配裙子,首饰搭配外套……你们都不知我新衣服做了多少件,实在配不过来。”   楚望笑道:“你是去念书,还是去走时装秀?”   真真苦着脸:“我爸爸三天两头在家中见了我就偷偷抹泪,我都以为自己要一去不回了。”   弥雅道:“你心疼你爸爸,就不要去欧洲了。”   她终于从实招来:“切尔斯每天清早与傍晚准时一支玫瑰等在我家楼下。”   弥雅大笑。   楚望问:“你也不是不喜欢他,为什么一直不答应?”   真真道:“我爸爸就我这么一个女儿。”   弥雅挑挑眉。   她接着说:“所以学成之后我必定是要回到中国来。他呢,他家中没有父母兄弟?几年以后,还不是要回到英国去。他乡非吾乡的,谁肯孤身一人留在这租界地?”她又叹口气,“可这里是我的故乡呀。”   楚望沉默。   她从前经历过,尚未成年与父母海关作别,那时她满心向往着新世界,全然不知父母亲在安检口以外驻足时,为何一再伤心落泪。   七八年渴望早晨起来能立马有热腾腾的肉包与瘦肉粥喝,而不是甜腻可颂与冰冷三明治就黑咖啡时,也曾无数次缩在被子里偷偷抹泪。   她再清楚不过。   口红与香水一件件从商场搬进薛公馆时,她的嫁妆也陆陆续续从林公馆送到葛公馆。   两间屋子专门辟出来放这些物件。   东西送进公馆里来时,葛太太拿着小本本一样一样的检查,查完以后满意划掉,这才叫人送进杂货间里去。   她歪在沙发里一脸茫然,心想:这是啥,这是啥,这又是啥?   葛太太打个哈欠:“管它是什么,全都是你的,全上海最富的丫头片子。”   直至看到一些泛青的物件,与她都叫的出来的初中课本上出现过的字画时,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巴才没大惊小怪的惊呼出声。   与她一样沉不住气的还有周氏。   当几件压箱底的物件从被人从银行保险柜里直接送到葛公馆时,周氏终于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在葛公馆门外拦着葛太太歇斯底里的大声威胁:“林堇,你别得意太早。信不信,我定叫你与你侄女所有丑闻明日便见诸上海大小报纸!”   穗细与蜜秋将她拉开以后,葛太太嫌恶看她一眼,大笑道:“你知不知我林堇能混到今日凭的是什么?你要同我撕破脸尽管去,看那林俞为了保住他那最值钱的老脸,会做出点什么事情!你尽管去试试看,看这全上海不要脸的里头谁能赢了我。”   楚望在楼上冷眼看着周氏,突然想起她当初在日本求学时应当也像如今允焉一般,是受诸多留日学生追捧的一枝花。可惜家道中落,穷到怕了,便急急忙忙抓着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林俞不肯放手,全赖他资助到顺利毕业。   后来得知他家中有妻子,周氏也有孕在身。顶着重重压力,她下意识恐怕更窃喜那位苏姑娘过门带来的大笔妆奁,甚而至于肯低下头,以流落越南为代价换来将一儿一女过继到她名下,实则从这时起便打起这笔妆奁的主意。   可惜她算盘全打错了,在法国享了几年福,到头来半个子也没捞着。   几十年精于算计,将自己全副身家算计进去,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换谁也得精神崩溃。   也不知她有没有真心爱过林俞。   周氏到底也肯豁出去,当真上了报馆去“披露她与她姑妈的惊天丑闻”。   只可惜这惊天丑闻似乎没人在乎,隔天楚望打着放大镜才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花边报纸角落找到这一条消息。   原本她指望能看到点什么添油加醋的猛料,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些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边角料,其中囊括了沪上饭店那一场争执。   当时在场确实有人执笔记录全程谈话,只可惜给她横叉一脚,不欢而散,事后记录怎么执笔修缮都不好看了。   那群人里头谁肯再将这件事拿出来大肆宣扬?他两小破孩的名声,可远没有这群文坛砥柱来得要紧。   恐怕谈话记录也早给撕了。   唯一有点看点的,是葛太太与乔老爷旧日恋情。   那条新闻一笔带过的说:“……‘那位少爷’曾于光绪三十二年腊月乘船南下,谎告家人,将归期故意推至三天以后,只身前往那位林三小姐就读的上海女校,与她有过三日私下幽会……”   楚望摇摇头,葛老爷子都不知道仙游多少年了,连她女儿也嫁人多年,谁还关心葛太太年轻时候与谁约过会?   哦,大抵还有乔太太会。   再看那则新闻,她突然又想起别的事,另一年,另一个地方,也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   不知那时离岛上头,葛太太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冷眼旁观着她与言桑?   ——   周氏闹过以后,她没机会去围观林公馆里会有怎样一场大闹,却有幸看到了允焉的一场闹剧。   那天是真真离开上海前夕,一行人年轻人在德国小酒馆为她举行送别宴。她在,弥雅在,切尔斯在,还有三两个真真旧友,六七个人点了三只硕大烤猪肘和精酿啤酒,准备同她饮个不醉不归。   巧的是,不时酒馆里来了另一群人,想是方才有个宴会没玩尽兴,这便转战这家温馨热闹的小酒馆。大抵是老天知道还有几个人之间缘分没尽,叶文屿也在,还有七七八八几个工部局的下级军官。   起初谁也没注意谁,只因日子特殊,那群人来时,真真也喝到有些微醺。   弥雅故意撺掇真真:“要不二月里我与楚望婚礼过后你再走,否则我两之一先嫁了,无人牵另一人上花轿。”   真真大笑着,讲话有一些咬舌头:“上海都不兴旧式婚礼了,你们香港人旧中国给谁看,英国人?”   弥雅英文大声打趣:“切尔斯,你看,她三两句讥讽你们英国人不懂中国,可知她委婉说你不懂她,却不敢大声讲出来。”   话音一落,那一头几个下尉认出切尔斯,纷纷过来问候长官。   真真却谁也不看,哼着夜半小曲,叫唯一会讲德语的楚望去招呼仆欧:“我想吃图灵根香肠与腌制紫甘蓝!”   小酒馆里人陆陆续续多起来,她招手示意几次仆欧都没见到。起身去拦仆欧时,恰巧见到兰西、允焉与魏小姐各自挽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   那头彼此介绍了一阵,其中一人向允焉身旁那人介绍叶文屿时,说,“叶先生家中生意越做越大,在南国几乎首屈一指。”   允焉再看叶文屿时,眼神自然与旁人截然不同。   便有人问:“叶先生与林小姐两人是否无需介绍?”   叶文屿尚未开口,允焉已带着一种恬静而近乎于媚的神态,用在座极少数人才能听懂的中文说,“我与叶先生曾有一段有趣却又阴错阳差的往事。”   有听得懂中文的人,换作英文打趣道:“那必定不同凡响!”   允焉一直埋头,时不时拿眼神若有若无的冲叶文屿微笑着示好,嘴里说着,“叶先生,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时常想起你。”   楚望立在暗处倚着墙站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大笑这场剧实在精彩不已。   这时候,真真又在那头借着酒劲大闹:“我的图灵根香肠与紫甘蓝呢!”   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允焉与叶文屿都回过头来。   楚望笑着从阴影里走出来拦住仆欧,“一份图灵根烤香肠。”   一回头,真真比了个“二”。   她保持微笑着补充说:“两份!”   仆欧笑着走开。   那头所有人都望过来。   那一头刚同切尔斯问过好的英国军官尚未落座,突然互相询问:“这位像不像谢太太?”   兰西道:“那个谢太太?”   一人道:“六国公审以后,大小报纸全是她,谁人会认错?”   允焉身旁坐着那名军官道:“拿不定。要么去问问切尔斯长官?”   下级军官活泼的不在少数,也未接受过正规礼仪训练。立马有人跑过来询问切尔斯,“这位是否是谢长官那位太太?”   这一桌众人都盯着楚望,打趣笑着点头。   那人跑回去大声宣布:“是谢太太!”   立马有人纠正道:“错了,应该是Madam Tse。”   楚望不解。   切尔斯笑道:“他没告诉你他回香港授衔?哦,如今我也应当称呼他为长官。”   那一头有人问道:“密斯魏与密斯林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或是不爱喝啤酒?”   这时弥雅也注意到叶文屿与允焉,顿时玩心大起,趁真真微醉故意问她:“密斯薛,你当真不想要成为劳顿太太?”   “倘使有朝一日上海沉沦,我可不指望一个英国人肯与我抱在一起陪伴这座暗无天日千疮百孔的城市一同陷落。”真真大着舌头讲英文,讲着讲着突然嚎啕大哭:“我也想要哼唱夜半小曲时能有人和呀。”   酒馆里顿时安静下俩,所有人都望过来。   切尔斯眼里只有真真。他认真望着她,突然地,轻声哼唱起一段小调。   《夜半小曲》。   英国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带着一点低沉的吞音,性感无比。   酒馆里围着围裙的德国男仆欧顿时都放下啤酒托,原地鼓起掌来。   酒馆老板从屋里取出乌克丽丽,俏皮欢快的为切尔斯伴起奏来。   酒馆安静温馨,气氛再简单安谧不过。   弥雅与楚望险些被这两人感动到飙泪。   真真眼眶通红,巴巴的望着切尔斯,整个人傻掉。   切尔斯继续慢悠悠,有些调不成调的哼唱起来。   真真突然大哭:“可是来不及了,我顶多同你恋爱到下周五。”   切尔斯小心替她擦掉眼泪。   弥雅大抵不知真真竟也这么喜欢这英国人,突然后悔玩这故意炫耀的矫情游戏,扯着楚望,忽上忽下的心都揪紧了。   楚望突然问道:“下周五是几号?”   切尔斯道:“二十五日。”   楚望又问:“谢先生几时回到上海?”   那头有好事者抢答道:“就这几天!”   楚望心砰砰直跳,大声提议道:“倘若二十五日之前签署条约归还租界地,工部局解散,领事裁判权撤销,六国军队全部撤离。上海不会陷落,上海仍是中国人的上海。那么你肯不肯等到那时,同切尔斯一同回去英国?”   听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真真突然愣住。   那头有不少男男女女听闻,以为她在讲什么大笑话,被她逗得咯咯直乐。   “等长官回来,租界的英国人无人决策权高过他,”切尔斯大声说着,那头取乐的人顿时安静下来。切尔斯盯着楚望,坚定诚恳:“我相信他。”   楚望也不知对谢择益哪里冒出来的自信。此刻看到切尔斯,总觉得他仿佛也被一早便谢择益洗脑了一般。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心想,这租界里的英国人接二连三的疯了,她也一定跟着疯了。   真真昏昏沉沉的答应了,反正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她也不亏:“真是那样,那我就将我所有登船行李扔进黄浦江里头。”   弥雅噗嗤一声大笑:“那送你走那天,我可要带上两个水手以备不时之需。”   切尔斯趁机将真真抱起来亲一口。   酒馆里众人也跟着大声喝彩。   叶文屿突然起身去取大衣。   允焉第一个问道:“叶先生去哪里?”   一旁众人看了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动声色从桌下摘下腕表说:“您的东西丢了。”   “这不是我的,”叶文屿明白她的意思,却毫不犹豫冷眼婉拒。尔后又冲众人用英文说道,“抱歉,我太太在家中等我。”   允焉脸上一僵。   他将大衣披上,头也不回往外走。经过这一桌,拦住仆欧道:“他们账单算我的。”   尔后推门走进夜色里,头也不回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进度预估错误。。。   ☆、〇五一 光之十   真真大抵是不相信外国军队有退出上海的一天。与切尔斯抓紧最后几日机会恋爱, 压根没机会再搭理楚望与弥雅;弥雅也怕葛太太一时兴致大起, 逼着她结婚前好几月不许同蒋先生见面,更是三天两头不见着人影。   楚望落个清净, 每天清早起来推开窗户, 竖着耳朵听外头报童踩着自行车过去时一阵吆喝“申报申报!”“沪报沪报!”“商报商报!”   没一阵穗细便将早餐与熨过的报纸一齐送上楼来。   某明星电影公司得罪人,使得电影上映时遭法警阻拦而不得不上缴巨额罚款;某某两方谈判失败反目成仇, 政府与法院不得不请几位黑|帮老大出面解决……这个城市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故事沿着影视剧里那一条电车开来的百货商店街的弯道, 或是民国剧上映的大中华饭店门外那几个繁华广场向远处的黑暗里无限延伸着,这个人人爱好看书读报的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故事在发生。这里中国人的法律是摆设, 白人却都舒适安逸的活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购买“冒险家”探险游戏的玩家, 会垂诸永久;而那四万中国人则是NPC, 为了他们的冒险游戏的愉悦体验,上帝才将它安排在那里。   这里是草根的地狱,精英的天堂, 这里就是真真的故乡。纵然再畸形孱弱,再令她心灰意冷,她都无法将它抛诸脑后。   可怕至极。   三天两头躺在屋里看书读报,被葛太太撵三回才肯在院子里逛两圈。   来例假时她就更有理由终日窝在被子里。那天一早醒来穗细将早餐端来时她便闻到一阵清香。一看, 往常一贯的普洱竟换作茉莉香片,各色早点里头也出现了她吃的最多的老大昌牛肉饼。   她也顾不上肚子疼,披上衣服蹬蹬下楼去时却已扑了个空。   蜜秋正挟着一本书上楼来,一见她, 险些与穗细一同将她扛回床上躺着。   她问:“谢先生回来了么?”   “一早便回来了。”   “又走了?”   “一下船就来了这里,大约还有别的事要操心?”   她听闻,马不停蹄一气儿上楼去,蜜秋跟在后头追不上,直呼:“姑娘,您悠着点儿!”   她立在阳台花园里时,正巧看到谢择益与他的副官一同驾车离开。   报纸与那本书一同放在床头。   她坐下,拿起报纸一看,上头登了一条讯息:“喜讯!谢鸿爵士长子择益荣授陆军少校衔,返沪任《南京条约》《天津条约》及《虎门条约》谈判公使,《望厦条约》《黄埔条约》《马关条约》六国公审官……”   与讯息一同登载在头版的,还有一张正经八百的全身照。照片里谢择益一身黑洞似的黑军装,负手持军帽,侧身看向镜头时一板一眼的神情,和教学楼里墙上悬挂的历史伟人无甚二致。   穗细在一旁啧啧称赞,“幸而谢少同姑娘一早婚讯见诸大小报纸,否则不知多少家里有待嫁小姐的阔太太们眼馋呢。”   蜜秋推她一下,“还‘姑娘’‘姑娘’的?”   她盯着照片笑出声,又转头去看那本简装轻便的小说,突然“咦”了一声。   英文的标题翻译过来是《旧日新娘》,作者名字写着:Vanir Si。   本以为是个意大利作家,翻开书页,内容却仍旧是英文的。   她慢悠悠的看了几页,心里一惊。再回过神来,明白过来那个Si是“斯”。   故事以名叫“三三”的女孩为视角展开,贯穿了六年时光,三个国家,十余个城市。故事里三三与未婚夫一同出游求学,四处游玩,多年互相陪伴;不论是经过支那印度时的流氓边境官的无理取闹,红海巨大风浪,巴塞罗那反法西斯大□□,香港小岛上四处逃窜蹭吃蹭喝,上海的小小争执……没有惊心动魄与大起大落的剧情,有的只是温馨平淡、两小无猜的琐碎生活趣事,甚至与爱情都说不上什么关系。   故事的最后,未婚夫即将启程前往新大陆,三三也要出嫁了,两人在码头微笑作别。故事主人翁无怨无悔,读者读罢,一丝半点怅然若失之后,搁下书本仍旧会会心一笑。   琐碎最难写,最费神。   故事是她从未见过的,大抵都是一些言桑自己的所见所闻;而三三这个女孩身上一些细节与特质,比如少言寡语,易走神,吃东西时爱两手捧着吃,有时喜欢故作老成,又嗜睡,实在像足了她。   三三是她,也不是她。   这个三三好像真真实实的存在过一样,确确实实曾与他踏破万里携手写就这个故事。   而她就在那里,和他一起在书里活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末了也只好笑一笑。   十月二十四日如期到来,她在楼上听着报童带着当日报纸大卖喜悦的吆喝声也能听出来,而上海毕竟不是纽约、伦敦与东京,此刻的上海风平浪静,在资本主义与大浪潮里竟巍然不动。   而僵持不下的谈判也有进行到第三日。   她无事可做,听候审判似的整日在家睡大觉,终于被葛太太派出门去一条街外替她取相片。   夜幕初上,路边街灯也零零星星亮了几盏。   刚踏出葛公馆大门,她便听得身后一声口哨轻声响起。   一回头,谢择益正手插口袋,站在后面望着她。见她看过来,便大步走到她身旁,两人一齐踏着一地梧桐落叶在派克弄并行。   她看着两人的脚步大小:“等多久了?”   “不到一刻钟。”   “做什么?”   “约会十分钟,可不可以?”   “干嘛不进公馆里去找我,怕挨揍?”   谢择益不动声色将她头上一片落叶撇去,手放下来顺势将她手指勾住,攥进手里。做完这系列动作后,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轻声说,“……嗯。”   她不由得微笑,这感觉好像中学生怕家长与老师发现,只好放学路上趁机偷偷谈个恋爱。   他军装还没来得及脱,她也只穿着毛线长裙,大衣搭在肩上。军靴与高跟鞋路灯光下明目张胆手拉手的走,难怪背后路人窃窃私语“有伤风化”。   殊不知还未出阁便绯闻多到连亲爸爸都登报点名批评的她,早在大小报纸上将民国女子的风化伤了个遍。   她本光明磊落的,没什么好怕。只是有了谢先生,总免不了怕他听了流言心里不是滋味。   那天他不动声色的来了又走,只留下一本书。虽然搞不懂是否有点质问的意思,但她总觉得她本人似乎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下。   “你带来的书我已经看完。”   “嗯。回来船上草草翻过一次。发觉那应当不是你,便没有再读。”   “的确不是。故事是个好故事,人物也可爱。”她也能想象他为何不写作中文。国内写作环境是其一,不想在这个她婚事的风口浪尖留余地给了解她的人评头论足是其二。   他兴许只想认真同那个“三三”道个别。   谢择益便站定问她,“想去同他道个别么?”   她突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择益又说:“变天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纽约变天,兴许他此刻去会有一段苦日子吃。可她去劝他,难道叫他留下来参加他两的婚礼么?   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生活琐事逃避型人格,使她此刻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她想起他临走那天说“他会替研究院想办法”,于是旁敲侧击,“谢爵士料事如神。”   谢择益一脸神情诡谲的将她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说,“倘若谢先生和他父亲一样是非不分,凡事奉钱为正道。那该怎么办?”   她认真想了会儿:“哄骗谢先生全副身家与我一齐入股,将西北做大!”   谢择益盯着她微笑。   接着她又叹口气,“不行。”   他低头问道:“什么不行?”   “我一个人发疯,怎么可以拖别人一起?”   他抓住个词,“别人是什么意思?”   她刚想说:研究院以外的人。   谢择益突然笑道:“谢太太中文有所退步。”   她仰头一脸疑惑。   “连我都知有个词叫作外子。”   她发起愣。   谢择益则看着她笑。   那毫无存在感的婚书,与未成礼的婚事,总时常让她想不起她和谢择益的关系。   好像正如葛太太所说,女人是仪式感动物。缺掉个什么仪式,便觉得未来不论发生什么,好像都不算正式发生。   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她合法的丈夫。   她脸顷刻的红了。   谢择益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骑车经过的路人铃铃的揿了几次铃铛以示抗议。   他贴在她耳边说,“英国人不可能因我几句话便无私奉献。也原谅大半个谢择益生于长于并归属于另一个国度,仍不会全然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做决定。”然后又几乎掷地有声的说,“但谢先生就是想要来告诉你一声,请相信他,一定会尽他所能。”   楚望在他怀里一阵感慨。   她以往也常常会想,一九二九的这里真的是她的故乡么?   这糟糕的时代里的这个世界于她而言完全陌生。她没有知己,无人与之共鸣。   有时她一觉醒来,总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还似游着上苑。   这里是吾乡么?   倘若不是,可是淮南皓月冷千山是这里,玉勒雕鞍游冶处是这里,羌管悠悠霜满地也是这里;管他边声角起,改朝换代,这里是永远的家国万里。   也因此,她也能理解一个人会认知他诞生与受教育的地方,他熟悉与习惯于那里的一切:口音、食物口味、学校灌输的一切历史认知;他会懂得人文书籍的深层次情感,提一句Give everyman thy ear便能接出but thy voice。   她曾经有过一次十分接近爱情。   那个中德罗混血男孩子会在旁人面前害羞将她称之为“我的中国女孩”,也会邀请她去华人街新开的中餐厅吃过桥米线,甚至愿意陪她去KTV无聊嗨歌一整场。   可有一次说起毕业,她说想要回国时,他无比诧异的反问:“你竟不愿拿绿卡?”   她这才哑然失笑。   她曾以为至少是半个中国人,哪知竟是整个美国人。   她很想问他:“中国哪里不好,为什么不去?”   可她也没法三言两语便吹捧出一个人人都想要“Go China!”的冷笑话。   中国人出国旅行下飞机都直奔中餐厅。除非真正穷途末路,怎会真舍得全副身家背井离乡,还要回头称赞外国月亮比中国圆?   她也想偶尔听着“东边儿我的美人儿,西边儿黄河流”时会有人来和。   而谢先生究竟哪里好呢?   他哪里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工地跑了一整天,9点到家,累极了。 但是实在不知道,比起发挥失常,拖更是不是更糟糕一点。 所以硬着头皮更了,很重要的一章,没有力气再读一遍看写好没有。   ☆、〇五二 光十一   谢择益同她走过整条派克弄, 去宝德照相馆取回几张装裱好的相片, 准时将她送回葛公馆,不多不少刚好十分钟。并未做什么别具一格的事, 如果不算上那个为了掩饰凑在她耳边低声商讨一件关系重大的秘密而留下的一个亲吻。   与几个国家有关, 又与他们两人有关。   老管家拉开铁栅栏。他手仍旧插在口袋里,目送她进葛公馆大门。   她进门前回头看了眼, 改变主意, 又折返回去问道:“你怎么回去?”   他笑道:“步行。”   “你的……”她视线落在他军衔上。那是个非常重要的身份,至少此时此地。她微笑,“副官与车呢?”   “均在会审公廨。”他想了想, “正趁着美国经济不景气,大力收刮地皮。”   “而你呢?”   他躬身, 在她手上轻轻一吻。“需要见我太太一眼, 方能使我下定决心。”   她盯着他的头顶,“你与谢爵士仍有一些地方相似。”   “是么?”他抬头,“可他从未教导过我何为正道。”   她盯着他的眼睛, 突然感慨万千。   “我得走了。”却仍站定,一动不动。   她不敢耽搁他的时间,掉头小跑回到铁栅栏里头,想起他军装里衬衫软领下藏着的黑色领带, 突然之间心念一动,很想在他出门前替他亲手系一次。   趁管家关上栅栏时,扶着栅栏冲他大喊:“谢先生!”   管教忙替她把住晃悠悠往外荡去的栅栏门:“哎哟,大小姐, 危险!”   谢择益回头来时,只见他那年方不足十六岁的太太穿着得体,眼神洞穿栏杆,俨然家教严格却拦不住跳脱性情,十足一个漂亮优雅的小疯子。   他难以想象倘若满中国的“闺秀”有朝一日若都如他太太这样,天下会不会大乱。   她使劲冲他挥手:“明早见!”   他记得他告诉过她,那是个全封闭、仅邀请极少数具有话语权的各国权要参与,在黑暗的地下最大限度将各自所得利益最大化,再向各国媒介将全程合理化的过程。她一定不会想要见到谈判全程,因此他也没有替她求得一席。   谢择益叹息一声,尔后微笑。   管不住世界会不会大乱,至少当初使他方寸大乱了。   他始终拿她没什么办法。   可他不知道她对这一类谈判过程并不感兴趣。她只想提前赶到,亲手替他结一次领带。   她让穗细教了她一整晚温莎结的打法,枕在沙发上睡了不足四小时,七点晨钟敲响,她准时起身,睡眼迷蒙的大口吃早点。   葛太太难得见她起这样早,打主意同她好好聊一聊她的婚礼:“在嫁妆里头挑一挑喜欢的日常戴着,剩余的,我替你存保险柜里。婚纱……”   穗细道:“前一阵子不是有一位卢卡先生致信询问过尺码,正在为姑娘制作婚纱?还送了一册婚纱手绘图样过来,只是姑娘都没来得及看。”   葛太太吃着玉环柚揉着头,近来记性越发的坏了。从前这丫头为着挣钱四处伏低,原以为她是爱钱,后来才知她爱财也只是一时兴起,兴头过了什么都不入她眼。   指不定谢鸿正在家中大发雷霆,叫人将婚礼上的餐具与酒杯请工匠制作全套纯银与水晶;而这丫头却对此毫不在意。   她吩咐了穗细将图样取来一页一页翻看着。   楚望着着一件紧身早餐服,领口不算得低,胸口隆起白白一片,一道细细的沟延伸下去。   葛太太低声交代几句婚纱款式,穗细一一记录下。   又问,“那珠宝呢?”   穗细道,“那位先生电报上问过,Kutchinsky的是否可以?”   葛太太一惊,点头道,“替我回一封电报去,告知那位先生,婚纱从头至尾可以全权由他决定。”   楚望从头至尾一句没听进去,葛太太也习以为常,否则也不至于替她将所有琐事包揽了。   前脚吃完早餐,后脚换了衬衫长裤,披上外套便去打电话唤司机。   葛太太问,“去哪里?”   她报个地址。   “会审公廨?”   她点头,急得不行的模样。   “几时回来?”   她摸摸头,“也许正午,也许傍晚,这我不能作决定。”   葛太太无可奈何摆摆手,“去去去。”   她一脚蹬上鞋子正要飞奔出门,葛太太又将她叫住:“明日可不要出门去了。”   “嗯。”她点头。   “我好难替你请到一位大夫。”   “什么大夫?”   葛太太难得有什么话题难以启齿,将脸转开避重就轻道,“日子也快了,是时候该调理调理身子。”   她仰着脑袋想了半晌,小跑出门去。   虽然吩咐司机开快一些,却仍旧没能赶在会审开场前与谢择益碰面。   公廨对面便是Tkachenko餐厅。她去时见到了七八名男仆收拾早餐桌的盛况,显然一众人刚结束早餐不久,又几乎同时离开,那么一定是进公廨里去了。   她全无饿意。一阵迟到懊恼之后,在二楼临窗坐下,点了帕玛森奶酪与无油全麦包,打算盘踞在此吃过午餐甚至晚餐。   显然她低估了上海政界名士对这场公廨的重视程度。   这个全中国乃至整个远东大陆最富有的城市,对外贸易半数须得经由这里,各银行里所存现银均在十万万两以上,发行钞票通行全国。   江海关税收,每天解存汇丰银行,除去借款本息后,全部拨给国民政府,而中国政府的现金准备,差不多全部存在上海;政府经费过半数也恃上海接济供给。   这个伟大的城市,几乎是半个国度的命门。这座口岸城市自八十年前强行开埠以来,所纳关税已逐渐滋长成为一块巨大肥肉,在资本社会动荡之初的恐慌期,恐怕没人肯轻易放弃。   公审庭已辟作圆桌,拥有不超过三百位听审席,每一个席位都已事先确定,订上名牌,与先前单纯争取中国利益而略显草率的六国公审自然不可再同日而语。   这三百席其中囊括了七国政要,其间人人均能左右国家大权。人人有求于人,人人虎视眈眈盯紧这块肥肉。   谈判八时开始,大多数人却选择早一小时抵达,全因听说在中国地界上谈事,少不了要互相结交——从前在公董局从不会听到这一类的话。   有人巴不得能在邀请之列却求而无门,有人一早便在邀请之列却不知何故缺席未至。   不少爱国人士指着写有“谢鸿爵士”的席位责难道:   “几十年前趁国难之时大发横财,如今这号头等康百度竟也知廉耻,无颜参会?”   “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该代表‘中’方抑或‘英’方。”   “倘若到时两国一同挟他作利益决断,你猜他会偏帮哪一方?”   ……   津津乐道之时,只听得一低沉浑厚中年男人轻而威严道,“谢鸿爵士昨日去槟城为儿媳天价拍下Comtesse du Barry 项链,恐怕仍在赶往上海的私人邮轮上。”   众人回头一看,均噤声敬道,“斯先生。”   他久未从政,而今不仅仍在公审邀请之列,还为不过年方二十的长子留的一席,手头势力恐怕仍不容小觑,故而没人敢轻易上前搭话。   斯应携言桑轻松穿过人群落座。   只有一人缓缓跟上。   黄先生道,“谢鸿这无耻老贼,不知他从前一口上海话与牛津腔多地道。如今装疯卖傻,诓骗众人只讲的一口离谱广东话。”   斯应微笑,暂不接话。   黄先生正紧挨他落座,想是做足一番准备。“结交他这么多年,我们众人也皆不知他究竟做什么生意做到如此家大业大。中国极少有人知,英国恐怕更无人。”   “那宝石项链成交价只可值下一座城堡。”斯应突然接话,“四十年前的鸦片,二十年前的肥皂、橡胶、丝袜与赛璐珞,如今做钻石黄金造船与银号。他在英国与苏格兰想必拥有不止一座堡垒,倒也不必为他心疼。”   黄先生笑道:“他愿为独子与儿媳花多少钱,与我何干?”又道,“倒是斯先生宝刀未老。而且,我从不知留日派里竟也有人肯开口讲英文,更懂研究英国人。”   “自然与黄先生无关。不过,他肯下此血本,原本就是为买个心安理得,为他谢家谋求福祉。”又无比直白,“那么黄先生三位大亨呢?是否愿意做点什么,为自己两年前的所作所为一雪前耻?”   两人一同看向席位前排军衔极高的一列国民军官。   黄先生拱手道,“我三人商议妥当,愿请斯先生指点。”   斯应道,“上海是肥肉,西北更有一块肥肉。如今七国中一国原本意在西北,想要贪得无厌二者兼得;一块肉七方争夺,另一块仍属英与江西囊中之物。倘若你们肯作出让步,我与我的所有投靠于南京,够不够与之均力敌?倘若你两方肯和平共处十年,我便为他争取西北利益,这一点和平共处的代价够不够大?”   黄先生早已打过算盘,如今听他亲口讲出,不免大喜过望:“足够。”   “那么请放弃有关日本的所有支持,也收回他们在中国的一切利益。”   如今日本所作所为早已激起民愤,而早在两年前那一场血洗上海的事件中南京早已尽失民心。倘若再放任日本,再多文章洗脑宣传也无济于事,不战自败。   放弃日本的支援,谁在背后较量中扶持南京?   斯应一来,国内残存无数势力都会和他一齐到来,甚或还能赢得一场舆论战争,何乐不为?   况且,日本倚靠南京在租界势力中越发目中无人,工部局五国一早愤懑不平,如今被日本拖累,恨不得立刻放弃日本利益来换取自身利益。   他立马就要回去力劝杜先生。   九时整,七国公使代表二十余人自长廊进公审庭。   与其说是公开谈判,不如说是拥有国际地位与话语权的五国向弱大国家与受审国宣布他们的商议结果,这是一个强国之间利益角逐的过程,兴许在角逐过程中小小良心发现一下,并赏赐给弱国一点面包屑,便足以填饱这些软弱政客的胃。   但结果是有迹可循的,明眼人都能从谈判结果中清晰的听出英、美两国之间的利益漏洞。   这漏洞从哪里填补?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或者无权插手另一块肥肉。   很少有人知道,英、美两国军官已经不眠不休,酣战将近一周。   其中有做了四十八年上海海关税务总长的赫德中校,格了副领事职、勉强保住少校衔的“中国通”朱尔查,驻沪领事,驻美领事,掌管一切核心讯息的布隆大校……以及突然担起重责的英军新晋少校Zoe Tse。   这个诞生于最奸猾商人世家的少校,宛如眠狼,安静旁听在座衔职远高于他的所有人谈论中国与世界局势、谈论西北、肆无忌惮垂涎日租界利益、谈论上海海关关税、南京及江西。   他们拿不准在经济危机的当口,能在另外三国及中国口中夺取多少食。日本利益必定要牺牲,另三国与自身利益要牺牲多少才能用来换取西北利益及平息中国人的怒火,他们仍拿不太准。   此外,在英、美两国以彼此利益谋求西北条件时发生激烈争吵,几乎大打出手时,英国少校才突然开口了。   他罗列了一笔资金,这是他寻求过玻尔意见以后,他写给他的。   “这是你们所谓的‘西北’所缺的资金数额。”他说。但这笔数目,以如今美国财政来说几乎无法办到。“庚子年赔款十年后完全退还,而《辛丑条约》涉及的赔款十一国里,囊括了工部局全部六国。”他突然提起庚款。而退还的庚款落入腐败的北洋与如今的政府手中成为大笔肥肉,几乎全部用以清华留美经费、及用以讨好高官子女出洋留学。“在《辛丑条约》的更定过程中,可向南京政府提议,指定庚款使用途径,比如,代替英国偿还中英庚款,与中美庚款全部用到西北?”   “仍旧不够。还有资金呢。”赫德盯着那笔数目。   “日租界的房屋与地界。”   几名两国大校虎视眈眈。   “别忘了,日本迁厂回国,房屋与地界可搬不走。届时,从南京手里买下它们。大萧条可不曾影响到上海,我想没人肯蠢到放弃眼前利益。”   布隆道,“你这样决定,那么中国政府又能得到什么?”   “五年,或者十年,度过萧条以后,将土地还给他们。”   众人大笑。朱尔查道,“Zoe,你真是疯了!”   谢择益眯眼看向布隆,“上第一堂课时,你曾经说:‘我毫无保留的指导你们成为最优秀的战士,但是我希望你们一辈子都将不会真正用到我所教授的功课’。”   布隆收敛起笑容,“是,这确实是我每一年的开场白。”   “解决危机的最好方式是战争。你也说这么过。”他说。   他冷哼一声,“你记得十分清楚。”   “《华盛顿海军条约》所涉及的五国可都在工部局之列。你是否知道萧条会维持多少年,谁又会虎视眈眈,撕毁条约,率先发动战争?英国,日本,美国……”   布隆脸色越发苍白。   他冷眼盯着这个年轻人,这个商人家庭诞生的军人。他果然没有看错他,而且远远低估了他。他本想拿他做武器,哪知他远远懂得要如何争取利益。他可够狠!他本想从英国手中分一杯羹,有朝一日将西北全部纳入鼓掌;可没想拖至今日,西北利益大部分仍旧是英国囊中之物;他替自己的国家十分周到的考虑到西北利益的同时,竟还有工夫想出五年、抑或十年以后归还租界的条件。   他竟不怕英国人指着他的鼻梁大骂他是国贼!   可是在座的英国人,没人比布隆自己更为愤怒。   因为他亲手将他从英国人手里救出来,扶持他坐上这个位置。在如今的上海,除了毫无军权与威信可言的驻沪领事,没人比他权势更大。   哦,他忘了,他是谢择益,那个游走于中、英两国之间谋取财富的奸商谢鸿的儿子。   谈判结果,几乎与谢择益所提条件并无二致。   荷兰宣判官面无表情的读着五国宣判结果。   众人看向那代表英国人利益、皮肤白皙的高大华人,黄先生笑问道:“这位少校与他父亲一点都不肖似,是不是?”   那看似沉默寡言,一直未曾开口的斯少爷,竟代父亲轻松答道:“自然。”   黄先生道,“外界都轻言斯少爷必定为情所困,自此一蹶不振。看来外界妄言了。男儿志在四方,何至于受困于一女子?”   言桑眯眼,“无所谓受困不受困。三小姐绝非寻常女子,否则也绝非谢先生良配。在下只是输的心服口服。”   斯应笑道,“我这长子也渐渐与我不肖似了。”   黄先生微笑,又道,“听说林先生为三女出嫁倾尽家产,弄得近来有些狼狈。嫁个女儿,何至于?”   两人都明白,他想问的并非林俞的“倾尽所有”,问的是斯、林二人的关系:为何故友财产问题弄得如此狼狈,他身为故交挚友,却不肯在此事上拉他一把?   斯应道,“那个丫头不需要很多钱,他儿子亦不需要。否则这笔巨额家财只会毁掉他们二人。谢爵士明知这一点,却仍旧要花下大手笔,不是因为三小姐与谢先生需要,而是谢爵士自己需要。不义之财,贪多无义。倘若真的心疼钱,也不过自食其果罢了。”   黄先生心生敬佩。从前只道斯应是个不懂变通的旧派老顽固,如今才知道他明事理,是非黑白看的比谁都清,放在哪里都会是一盏明灯。   倘若放对了地方,这指明灯起码还能闪耀三四十载。   黄先生侧耳倾听,再度发问:“倘若庚款不再用以庚款求学,家中清贫的中国学子该如何求学?”   斯应听着谈判结果道,“照这个形势下去,黄先生何以认为,求学非得要出洋去?”   言桑突然说,“可是整个谈判过程,并未征求过中国人半点意见,是不是?”   “是。”   “你们甚至认为理应如此?”   “他们所提条件并不过分。”   “这是常态?”   斯应道,“你的父亲并无外交权利。只能冒死给政府去一封呈辞激昂的信,抑或走上街头去加入学生队伍振臂一呼,要救自己被拘禁的学生也只好自己掏五百块去工部局赎人。你父亲不似你,连写两篇文章好词都无几人真正观看。”   言桑仰头长叹,“我出去走走。”   黄先生诧异:“你为何带公子来这里?”   斯应道,“几年前他曾写信扬言要‘成为顾维钧一般的人物’。如今我就带他见一见,即便有五四运动,即便学生再闹罢工,再多几次走上街头,巴黎和会仍旧会一再上演,即使是在这中国领土上。若不曾带他来看一次,否则他茫茫然连自己差在哪里都不知。那位谢少校恐怕连顾维钧是谁都不曾识得吧?”   ——   楚望紧盯着会审公廨大门,没想等到第一人竟是言桑。   他在门外呆立一阵,仿佛无处可去,径自向特卡琴科兄弟咖啡厅走过来。   没一阵,她听见仆欧说:“先生,楼上视野好一些,这边请。”   他穿着一件白色维也纳衬衫与法兰绒西装裤,外罩一件手织米白色绒线背心。一上楼,第一眼看到她以后,脚步一顿,向她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仆欧见她神情淡然,便走过来问他要吃什么。   点过鲜橙舒芙蕾之后,楚望突然笑道:“我从不知你爱吃甜食。”   言桑盯着她面包篮旁边放着的香白丹也说道:“我从不知道你一早便会饮酒。”   她一阵语塞,“我想将这么大的酒瓶藏起来也来不及了。”   言桑突然笑了。   笑起来多好漂亮的人啊。她感叹道,并长吁了口气,“那么看起来公审结果并没有那么糟糕嘛。”   他摇头,“至少以后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盯着他问:“那么你笑什么?”   他突然说:“你在医院时,我曾碰见过一次谢先生。父亲回来以后突然宣布我与你婚约自此作废,却无人告知我你身在何处,除了谢先生。”他顿了顿,“那天他告诉我,你极懒,吃东西贪图方便,带皮、有籽、带刺、带壳、骨肉难分……一切费神与费工夫的,你都不吃。又说,但若是有人给葡萄剥皮去籽,鱼肉剔刺,骨肉炖酥,挑出虾蟹肉,你比谁吃的都开心。无则无矣,若有心,不是讨厌,是懒;不是不爱吃,懒战胜吃。他还说你不是不懂享受恋爱,而是自知精力有限,无法全身心投入一场复杂、多舛、难测、暧昧不明的恋爱纠纷。你这样一个人,天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只需要全身心去做你爱的事业,凭什么要求你还要抽空去懂得别人?”   她突然呆住。从没想到自己原本是这么一个形象。   言桑接着说下去:“我以为那不是我认识的你,只是他劝我放弃的托词,却不知那是他以为不再有机会照顾你,而将有关于你全盘托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这章还没完,不知不觉写到5点。。。 精尽人亡,明天接着更   ☆、〇五三 聚散之一   楼突然下一阵喧闹:搬工起早将海上运来的成车啤酒从驳车上卸下搬入兄弟酒吧;从不起早的俄罗斯舞女听说租界里有大新闻, 纷纷从夜总会宿舍里披上大衣, 踩上高跟鞋花枝招展的走到街上,企望能遇上前来肥皂抑或香烟广告公司的猎头, 能使她们赚足半年薪水;记者们也一早聚拢会审公廨门外, 等着看这城市将要如何乱套。   而他二人却在特卡琴科楼上若无其事的聊着天。   她想起自己身处何地,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会审结果不尽如人意?”   “多亏谢先生, 这是他站在他的立场上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他想起他人形容谢鸿——“不当自己是中国人,也不当自己是英国人,方便游走于二者之间谋利”。多么相似?   一如他父亲所言。列强直入紫禁城如入无人之境, 历史文物,珍珠玉石, 成箱成笼;所杀所夺, 也无外“不义之财”,有一日定要偿还。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终究有其时。   所以他以为谢择益想必是个英国人。他有他的誓死效忠,却自己顿悟了正义信仰与仇恨的或冷抑或热的激情。   八十年来不知多少英国人踏足过中国大地,近百万向往正义的鲜活面孔被这人间地狱同化为杀猪猡,可从未有过人幡然悔悟立地成佛。   他甚至能想象, 谢择益何等冒死游走在各国军官当中,才能正当其时的谋求这一线希望。   择益不易,是死易活难,独醒的不易。   这件事, 非他不能做到。   所以一定是谢择益,而不是他斯言桑。   很长时间他一直在想,倘若那年在绍兴出现在她窗外的是谢择益,结果定不会如此。   言桑不由一阵发笑。   楼下,三马路,会审公廨门开了。各式军装依序而出,门外记者一拥而上。   他即刻唤仆欧带来账单。   转头看她仍盯着自己,于是笑了。   她忙问:“什么时候走?”   他说:“今晚。”   她没想到这么突然,但若是不曾碰见,她也会以为他一早就已经离开。   她问:“这个时候,仍旧要走吗?”   他笑着,答非所问道:“不趁早逃走,还能来参加你的婚礼?”   她盯着他说:“你会有你的爱人,但绝不是我。我不是良配,该落荒而逃是我。你有何不可?”   他仰头,叹气,微笑道,“我一直没走,想同你道个别,可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理由上门求见,不知不觉拖至今日。也没想过你会自动出现在我跟前,便无事可做,呆在家中。”   “《旧新娘》我已经读过。”她又补充:“谢先生带过给我的。”   呆在家中写个故事同她道别。   她记得他后来近视了。但他没有为自己著过自传,旁人回忆起他的点滴时亦无人关注他何时起不大看得清东西。但是此刻他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餐桌那头看过来时,神态自然平常,还有一点淡漠的笑,带着一点距离感。   那是他知道自己应与她保持的距离。   他又说,“自从宣布我与你的婚约解除,但凡出门,他总会像别的父亲一样质问我约了什么人。”   她点点头,“这是好事。”   “我会告诉他我总不会约了一头牛。”他微笑。   她大笑。   难得见她如此开怀大笑,他也受感染,“第一次见你时是父亲带我前来。你由人抱进屋里,趁乱从她人怀里钻出来。明明都在说你的事,你却溜到一旁若无其事。小小的个头,紫袄长袴,一条长长辫子,眼神明亮,洞若观火。”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而然淌过一段话——   “……父亲大约十五岁那年回到北平。半年月以后二月,祖父收到好友林俞来信,邀他携带父亲前往绍兴老宅去见见林家两个女儿。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他还年轻,受了多年国外教育,虽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国有这么一位新娘,却从未,也不急于恋爱。他与一行人等候在林宅书房中时,仍有些满不在乎,心不在焉想要礼貌客气的应付。这时门开了,一个紫袄长袴、略带稚气的小姑娘走进门来。她梳一条小辫,双眸清亮……”   看,课文诚不我欺也,一模一样。   他说,“其实在那之前,是我先来找你的。在你房间窗外,却没让你看见我来过。”   她沉默。   他叹口气,笑着说,“后来我从没有约会过别的任何人。”   口气却不是无奈,她答与不答他都无遗憾。   他略一抬头,示意她往窗外看去。   趁她望向窗外时,他在账单上签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取衣服起身离开。   她回过神时,忙追上来两步,叫他名字:“言桑先生!”   他脚步远大过她,亦不曾作停留的意思,故而她追上去时有些吃力。   终于在特卡琴科楼下扯住他袖子。   她喘两口气,“今晚我来送你……与谢先生一同。”   他笑了,“谢先生来找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来回绝。”   “为什么?”   “我怕你同我说再见时,会忍不住问你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头。   这是否形同于“君问归期”?   言桑见她似乎在忍住眼泪,慌忙着说:“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几时还我?”   仿佛追债。   楚望仰头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头没脑的报出一个名字:“沁菲娅·撒赫斯。”   “是个犹太人?”他略一犹豫。   “假如你遇见一个名叫沁菲娅·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强调了这个名字,“到那时,我便将信寄给你。”   无线电公司的福特车迅速驶离。不时,会审公廨里所有消息将会经由无线电,广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经有人大声呼喊道:“十·二五协议!日本海军陆战队即月撤离上海!日本厂商全体迁厂回国!即日起联通沪南、租界与闸北交通,《八年条约》生效后废除六项一百七十余条不平等条约!撤销领事裁判权!五国军队于民国二十六年撤离上海!归还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艰难的维护着秩序。   一条外国人修筑的宽广马路之隔,这一边的世界宁静得宛如另一个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轻轻翁动。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发问,只将她看着,仿佛能从她坚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着她的肩,给她一个无比绅士的拥抱。贴近时,轻声说,“新婚快乐。”   而后,后退两步,对她缓缓说道:“你看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点也不担心言桑,也不认为会再不相见,因此“新婚快乐”不是作为道别语,她也无需对他说“再见”。   所以他问:“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仿佛提醒她这里是上海,楼下是会审公廨,门外怪相丛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这一时期兴许也有不明所以的欧洲人与美国人会问:“上海比起温哥华、金山与柏林半点不逊色,汽车、电影、无线电,应有尽有。”   可是百万华工在旧金山与温哥华修筑铁路,死伤无人过问;白人来到中国领土横行肆掠,不论在哪里,白人打死中国人,中国人死路一条;而中国人打死白人,仍旧死路一条。   这数日她一直在思考着真真为何不肯一早与切尔斯恋爱。无非是沈小姐那一件事使她明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却做着二等公民。   而切尔斯与旁人无异,带着他的士兵与舰队从南洋开往黄浦江那一刻,便注定他们是入侵者,他们高人一等。   英国人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中时,烧毁与抢夺得最多;他们在满世界开疆拓土,而中国在沦丧自己的主权。   这段恋爱从一开始注定不平等。   即使他愿意卑微的追求一位东方的女孩子,她与她的家人仍旧是白人口中的“支那猪”,是亡国奴。   她想,真真十八载人生里从前无数次在外滩看见外国警察殴打人力车夫,她却无权上前替车夫还击,她只能愤愤不平;而今她也无法向切尔斯诉不平——甚至她也不知切尔斯是否曾经剁掉过闹事工人的拇指,又是否朝哪一位苦力胸口开过枪。这些她都无法过问,求告无门。假使真的做了这一切,切尔斯又会认为自己有罪吗?他不过也是千千万来到英国殖民地后被同化的军人其中之一,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兴许他立在那里,立刻化身“侵略者”三个大字。   八十年前他们闯入我们的家,占据我家院子,在那里进行一番改造,派人镇守这方安定。接着说,这里比你们住的要好多了,如果你愿意享受这里的文明,欢迎来住。   可是文明不是我们的,军人不是我们的,甚至你告诉他们,这里是我家,他们也会愕然反问:“谁告诉你的?”   这一类屈辱,没有任何一个生而自尊且骄傲成长的人能自然而然接受这等不公平;切尔斯更不能懂得。   除非有天真将他们赶出这里,然后面对面坐下,平起平坐。你来我处,以礼相待;我去你处,再无尊卑贵贱之分。   她想起佐久间,偶尔也会感觉誓死效忠的情怀与大义未必不是一场洗脑,大多数人捍卫吾生之地的心情非他人不能明了。   她想起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我们应当争取什么。”   “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   如今自由与危险都在公路那头。她独自立在英国人在东方大陆修筑的马路这一头,只听见大时代在公路那头朝她碾压过来时隆隆作响,仿佛是崩塌,也像盛大序幕缓缓拉开。   然后人群里,喧闹声中,一个高大身影穿过人群,缓缓朝她走过来。   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领带,想起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仅仅想要替他系一个熬夜学来的温莎结。   无比混乱的思绪里,她偶然间捕捉到一个细小的、困顿声音在问她自己:“他在誓死捍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所料,这个系列大约就是正文的最后一个片段吧,到底有多少章,大概7-8章,争取年内搞完。……当然正文没交代完的都在番外里,番外特别多 —— 另,前面那个四万人,是我偏信资料忘了思考的锅。那句话想写的四万万中国人,结果少打个万,使我误以为是租界内4万人口。 正确数据为287.3万人,包括了租界内、吴淞、闸北与沪南。   ☆、〇五四 聚散之二   看他步伐悠闲, 想是在马路对面蛰伏良久, 等他两人聊罢才走过街对面来。   “聊过了?”他问。   “嗯。”   “那就好。”   她抬头来,还未开口发问, 葛家司机的别克车与一位英国军官驾驶的福特车一齐停在两人身旁。   福特车先停下, 下来一个黄棕瞳孔、面容普通、身材茁壮的中尉。语速很快的同谢择益说:“长官,领事请你立刻回到领馆一趟。”然后补充道:“脸色很不好。”   谢择益反倒微笑道:“让他等。”又颇为贴心的替他找好理由, “告诉他无人送我太太回家。”   中尉看了眼楚望身旁被他直接无视掉的葛家司机, 左右为难一阵。   葛家司机终于忍不住,探出头说:“谢少,葛太太命我午餐时间按时送少奶回家。”   谢择益道, “我送不一样?难不成葛太禁止我与我太太约会。”   司机微弱挣扎:“谢少,你这……”   谢择益又说:“否则就要劳驾你一会儿开车将我再从葛公馆送返英领事馆。”   司机噤声。   楚望想起葛太太同自己说:“谢家新娘在婚礼上挺着大肚子出现, 然后婚礼结束, 五个月内继续来喝满月酒。满世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   不过她想,葛太太自己就是这时代最新潮的女性,若是放在她自己身上, 绝不会介意这类小事;但是放在她身上,葛太太身为家长,必定要古板严格一点,小心翼翼防范着谢择益同她哪一次克制不住擦枪走火。   因此每每想起这句话她都暗自好笑。   他从副官手头接过车匙, 她钻进福特时,猝不及防的被驾驶座上的人亲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时,谢择益已经心情颇好将汽车发动,葛家司机跟在后头。她昨夜没睡好, 气色差了点,出门时随手抹了西瓜色口红。早餐没被吃掉,反倒被他亲掉一口。   她笑着指出来,他手握轮|盘懒得放开,试图舔掉。   这支是她从商城买来的。这时期口红成分不可考,她慌忙用指头替他抹掉,笑着说:“口红好吃是吗?”   “因为是谢太太,方才显得可口。”   她这才明了:当初那类话果然是他指示的。心头一动,问道:“汴杰明呢。”   “回英国了。”   “公假,还是上海任期满了?”   “不再做老番。”   老番便是殖民主义侵略者的俗称。   他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楚望还是大略听出来,数月前公审革职服刑的百余替罪低级军官,汴杰明也在其列。   见她低头沉默,谢择益说,“不必可惜。来上海第三月,执行任务误伤一个锅炉工,二十三个弹孔穿身当场死在他面前,上海官员摆摆手说‘是他运气不好’。不费口舌,轻轻松松,此生第一桩命案就此抹去,连半点心理负担的余地也不留给他。因此,后来陆陆续续不再将这当回事,稍不满意当街殴打贫民的事做过不少,手头枉死的中国人也绝不止一两个。再后来,包养临时政府送到宴会上的欢场女人,轻轻松松将他一百镑薪水花个精光。他多的是排场,钱从哪里来,我从未打听过。走私大烟,从流落上海街头白俄贵族手头买卖人口想必也有过。”   楚望听得感慨。这番话和谢择益在红十字医院同自己剖白时多么相似。   尔后他又说,“同校三年,毕业与我一同从美国来租界。来上海之前,在金山与温哥华被罢工苦力扔石头砸,也从未看低过任何一个华人。在纽约哈德逊时,连同女孩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租界真是厉害。”   最可怕的不是歧视,而是中国人自己也认同自己应低人一等,将尊严拱手送人,茫眼看自己与同胞任人践踏。   所以他才这么仇恨租界,冒着被冠以间谍罪名的危险,也要奋力一搏,让它早日消失?   他突如其来又无比强烈的正义感究竟从何而来,楚望仍旧想不明白。   火油炉子无线电里播报着上海即时新闻,“……所有自道光二十三年及二十六年起、五口通商开放以后在上海购置的土地,将在八年以内归还上海市政府……”   她“啪”一声将开关摁上,骤然问道:“谢先生,你究竟效忠哪一国?”   谢择益笑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从不当自己是英国人,也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   她将他死死盯着,“所以你这么做,仅仅是为你自己,及你文化认同的国度减轻负罪感?”   “一小部分。”   “另一大部分呢?”   他转头,微微眯起眼:“是你告诉我应当怎么做的。”   她愣住,“几时告诉过你这种事?”   这时车已驶入派克弄,在离葛公馆不远处停下。   “到家了,快下车去。”   见她不为所动,坐在副驾驶室里求知若渴的盯着自己,谢择益无奈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在这里回答你。请回家去好好想一想。”   她终于不再追问,长叹口气拉动车门,一脚踏出去了,又回头问:“最近仍很忙么?”   “有一些。一群英国人等着拿我是问。”   “不会太为难你吧?”   “倒不会,请太太放心,整个上海,军衔没人再高过谢先生,英领事都须看我脸色做事。”他微笑。   太好了。将在外军令不受,第二个可以肆无忌惮在远东属地里横行霸道的朱尔查。   当初连朱尔查都敢违拗的这名上尉,如今亲手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撬掉,自己坐了上去。   她单脚半跪副驾驶座,俯身,揪着他的军装领带,扯过来,将他嘴唇与脸颊亲得花里胡哨。   亲完替他将领带与纽扣重新整理一次,盯着他问道,“谢先生,下次约会是在什么时候?”   他笑道:“下回,将你自娘家接去新房。”   她点点头,关上车门大步离开。   ——   葛太太果然在餐桌上等着她,问,“谢择益送你回来?”   她如实禀报,“见面时间统共十分钟。”   葛太太斜睨她一眼,一副懒待理她的表情。   又问,“那小子有无告诉你,林俞那外室上谢鸿跟前去闹过?”   楚望坐下来同她一道吃玉环柚,“闹什么?”   “要钱。”   她抬眼一想,得出结论:“聘礼。”   “我还真小看了她。”葛太太哼笑。   “谢爵士有没有被女人梨花带雨打动?”   葛太太白她一眼,“她想从谢鸿那里捞半点油水,比从我这里不知难多少倍。简直白日做梦,直给家仆扛起来扔出门去。”   一个女人孤身闯贼窝,不仅钱没捞着,还不知遭了多少奚落。啊,那可真惨。她边吃边想。   葛太太又说,“郑家人亲眼见到她女儿夜里十点同英国军官手挽手从跳舞场离开,上门询问她是否要退婚,她答应的太爽快,根本不知林俞为凑你嫁妆已经山穷水尽,根本贴补不出这笔聘礼钱,为此大发雷霆说她教坏女儿。”   楚望撇撇嘴,“怪他自己,眼光太差。”   “蛇鼠一窝。”葛太太又说,“这几日少出门,谨防林俞走投无路,问你讨钱补贴郑家礼金。”   楚望想起林俞平日的正直模样,清高起来不知有多不符合史实。于是嘴里揶揄道,“哪至于落魄成这样?”   不过葛太太既然下令不许她出门去,她也只好乖乖听令呆在家里听。   修改条约并不是最好结果,八年之约,海天两隔,不论切尔斯或真真恐怕都没有那个耐性。她也懒怠亲眼去码头上目睹切尔斯送别真真,再徒耗她这旁观者的眼泪。   到了晚餐时分,弥雅的电话即时拨往葛公馆,绘声绘色描述了切尔斯如何驾车飞奔至码头上,趁艾森贝克号准备起航跳上客梯,随客梯收拢入船身以后,直奔甲板。众目睽睽下,热吻正在甲板上同父亲与亲朋好友挥泪作别的真真。   薛老爷子大约会气的当场吐血三升。   想起这画面,楚望直乐个不停。   “之后呢?”楚望问。切尔斯公务在身,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同真真一道坐船回不列颠去。   “一路停靠皆是英属地,切尔斯当然可以随时回来。至于那时候有没有厚着脸皮劝动真真一道返回,还真说不好。”   真真短时间内会不会回到上海她不知道。不过另一个人自今天起,便要离开很长时间了。   晚餐过后律师上门拜访,葛太太叫上她一道去仓库清点嫁妆,一部分划在她名下存入香港汇丰银行;另一部分小物件小首饰便让她贴身带着。   那些个什么字啊画的一一放进箱笼亟待存入银行,每搬一样,律师便划掉一行。   葛太太甚为诧异,只因她发现嫁妆所估总额与律师函相差不离,却只差一样东西,林俞忘记从他姐姐处讨要,故才落得这般下场。   她喃喃道,“他这样重亲情,为何偏偏对她与你这样坏?”   搬得差不离了,葛太太拉开一只首饰柜,让她挑好看的首饰贴身带着。   她一眼便见着一只十分眼熟的金锁。含金量并不高,也并非出自名匠之手,这屋子里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轻易将它价值比下去。可是楚望却背的出它的来历:“值故友大婚,虽贫病,斯应仍携妻访友。妻见新妇貌美柔和,甚喜,即脱金锁赠之缔婚约。是年,乃光绪三十四(一九零八年)三月初四也。”   那年年底斯应举家流离日本,第二年言桑出生,五年后有了林楚望。   于是便开始这一段让后世众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她将金锁收至怀中,别的东西再不看一眼。   他也有一样她所赠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她也讨要一样于她而言当今世上举世无双的物件,不算过分吧?   至此将这段两家恩怨、二人往事也划上完整句号。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以为能一口气写完这个约莫6000字的章节,我还是高估我自己了。。。 晚安大家,祝愉快,希望明早醒来122章能解锁。   ☆、〇五五 聚散之三   第二日不过四点, 穗细带着一封加急电报上楼来。   她拆开一看, 叫她即刻去越界筑路清点资料,今夜第一架军用飞机将这批资料带往建成第一间工程师基地。   匆匆洗漱毕, 下楼时, 妆奁已大多送至银行,葛太太仍在起座间同律师商谈。见她下来, 只问一句:“几时回来?”   她摇摇头。   又说:“若是超过七点, 我致电叫医生改天再来。”   她点头,披上外套出门时,葛家司机已经等在外面。   之前陆陆续续从研究院离开的, 会有自美国来的相应科学家填补缺漏。   I组人员几乎都在,因为各自都知道自己掌握秘密于全人类都是致命的, 无人敢轻举妄动抑或轻易放弃至今的研究进度。   资料无需整理, I组自最初起就有一套自己的资料分类系统,各人都拥有独立保险柜。哪一项出了问题,也方便知道由谁负责。   美国大兵同英国陆军一列一列上楼来替众人将资料搬下楼, 她抱着一小沓尚未装帧的资料纸小跑   着跟在后头,便有人上前来替她拿资料。   是一位从前待她并不友好的数学博士。她回头,向他绅士风度致以微笑。   此人竟有些不好意思,支吾半天, 终于找到话题:“有人预测今年诺奖得住可能颁给波动原理。”   她侧头笑道:“那可真是遗憾。意味着你们仍旧拥有一位平平无奇的同事拉低整组头衔水准。”   这人更不知怎么接话了。   奥本大步前来,“他兴许只想给你一点新婚祝福,是不是,约翰?”   她在他祝福之前立刻笑着说:“谢谢。”   三人一列站在草坪中央, 盯着资料一箱箱递入球场军用飞机当中。   楚望大约知道为什么要他们趁夜赶来。英美两国联手将日本人核心势力趁昨夜迁走,避免夜长梦多,所以以最快速度转移资料,以免越往后,他国耳目眼线越多。   有阴谋论者说:“美国人是否会独吞这笔资料?”   奥本插着腰,眯眼笑道:“除非他们将我们这群人类的脑子一齐独吞。”   楚望大笑:“那么我们几时和我们的资料会和?”   “四个月左右。”玻尔的声音从一架B-25里传来,“我与费米早一些过去,使那日尽早到来。”   楚望笑道:“但愿那时我的婚礼已经顺利结束。”   玻尔也大笑,“那么我们只好在E基地为你们举办一场简陋的婚礼会。”   “我希望E基地越早建成越好,最好下周。那么她的婚礼上只会有一张桌子,至多一箱淡果酒,喝完酒,放两个烟花,就能把她与他的军官送入简易棚屋。”奥本撇嘴,“因为她并未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I组众人一齐大笑。   “婚宴贴都没赶制出来,”楚望被他搞得很窘迫,摸了摸大衣袋,“我现在口头邀请可好?”   费米从玻尔身后探身,扔给她一支钢笔一张纸:“现在去抄写众人通信地址,婚宴帖送至信箱,还来得及。快。”   她鞠躬慌忙致谢,四处飞奔向熟人与组员询问信箱地址,忙的不亦乐乎。   其间几个接线员女孩也来向她请问是否可以参加婚礼,她立马请几人将地址写下。   清点完毕,关上舱门前,玻尔突然说:“我与费米就没这个荣幸了。不论如何,E基地也要再为你庆祝一次。”   她点头答应时,突然觉得格外有面子。   她大呼一口气,心想:到世纪末时再来看这婚礼,不知究竟囊括了多少诺贝尔奖,满世界名人都来参加她这顶无用之人的婚礼,到晚年不知可以向多少小朋友吹嘘。   在听到那一类预计中子存在无缘诺奖的报道时,她不知有多轻松:至少这一整年都不担心会在某个地方见到德布罗意时,会羞愧的无地自容。   天蒙蒙亮,几架军机启动时,二层的接线员小姐扯了扯她衣袖,告知收到一封她的电报。   抵达二楼,法国姑娘将已拆卸电报递至她手中,告知她阅完再走。   她诧异的接过几页电报。   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话:“二十六日凌晨四时福井四点一地震过程日科学家发现反应堆无法有效停机预测二十年内更大规模地震引发恐慌。”来自太平山长波电台。   她心里一动,想起日本垂死挣扎仍未放弃的满洲铁路,心想,真是报应不爽。   第二页上写着问句:“请问薄胶皮袋套住梅花鹿头部多久可以致死?你忠实的徐。”   读过以后,接线员飞快从她手中接过两页纸,见她神情有异,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她笑道:“被老师责难了。”   法国姑娘用碎纸机打碎时瞥见第二句话,不禁问道:“为什么要用薄胶袋套住梅花鹿头部?多残忍。”   她说:“窒息致死,能使呼吸作用停下。”   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在白人姑娘讶异的目光中转身出门,拉上长波收发室的大门转身离开。   哺乳动物呼吸作用产生二氧化碳大量积累导致自身窒息灭亡。   同理,镭蜕变释放的氡大量积累吸收中子,使链式反应停止。   这就是窒息。   徐少谦多厉害,每一次都能从细枝末节里窥见全局,在四点接受到消息时,用三个小时时间立刻就想到来质问她:“你的窒息效应,结论是什么?”   接下来她都能想到:“你手上有割破薄胶袋的刀,仍要选择目睹它死亡吗?”   残忍吗?   独自藏着这个秘密近一年,她总想着有人能从道德的角度来责问她。即使头头是道的罗列她几宗应得罪状,也好过她这八个月来每晚都折磨煎熬的用一篇英国游记的故事责问自己:幼时曾袭击过人,在家养长大以后的老虎袭击主人发生之前,主人便开枪将它杀死,错没有错?   这个问题竟比祖母定律更难分析。   可当徐少谦亲口来问了,她却更加答不上来。   ——   到家不过十点,葛太太已去睡早觉,穗细见她回来,立刻致电去请医生。   她脱掉外套,睡袍都不及换,一头栽倒床上蒙头大睡。   不时大夫过来了,她便懒懒散散自被子里伸出右手给他把脉。大夫问了她一些常见问题,诸如月事周期是多久,是否吸烟,体重多少等等,便不再多话。   她心想,这一位能听懂体重几磅、新潮医学术语信手捻来的恐怕是学过中医,又出洋学过西医的中西结合的妇科老医生。因此也懒得问他,葛太太请他来究竟给她调理身子方便健康受孕,抑或是给她调配每日口服的短效避孕药,全程消极怠工,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大抵是后者吧。经验来自于她从前的一位白人室友妹子有一次请林致陪同她去医院开口服短效避孕药,医生在各种注意事项里再提醒她:勿吸烟,多运动,可能轻微发胖。   那位室友后来一度很好奇为什么从未见她吃短效避孕药。“不嫌安全套麻烦吗?”她这么问林致。“不麻烦啊,因为没有男友。”室友妹子听闻以后十分讶异,并友好的表示愿意送她一支按|摩棒作为安慰,但是被她婉拒了。   隔日药送上门来,仿佛令她嗜睡似的;也兴许是因为她不想思考徐少谦的问题,索性蒙头睡大觉,在床上一躺,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一躺数几天。   葛太太忙过这一阵也睡醒转过来,裹着头巾来她屋里。   “你心情不大好。”   她露出半颗脑袋,违心的说,“就是有点困。”   葛太太也不多问,将她妆奁单子取了来让她从头至尾看一遍。   “姑妈看过就好。”   “自己婚礼大小事情也不肯管?”   “姑妈比我懂。”   葛太太无奈,“现在做人媳妇,日后为人主母,不懂得理财理琐事,再多钱也不知如何抬头。”   她眯眼直乐。   隔一阵葛太太又道,“算了,我还活着一日,谅那几位八国联军也无人敢欺侮你。”   楚望笑出声:“真的凑齐八个国家?”   “原本缺个日本女人。如今虹口居民集体乘船回国,总不至于少个人愿意留下来同这位情场老手去香港享太平富贵。看在他儿子份上,才没动声色。”   楚望对谢爵士风流艳史颇感兴趣,“有八个姨太太,却没正室,因为没人为他生儿子么?”   葛太太却不正面回答,“没正室恰好,你去了谢家怕谁欺负你?”   楚望笑道:“姑妈才说过,八国联军不敢动我,那是因为你在。”   葛太太白她一眼:“如今越发厉害了。”   她今天心里头对谢择益正好诸多疑惑,翻身坐起,“姑妈,为什么是谢择益?”   “见过谢鸿,便知道三五十年后,他风度英俊绝不比他爸如今少半分,这点总没有错。”   “那三五十年后我可得严加防着外头那些小姑娘,”她打趣笑,又问,“姑妈,后来你没想过再嫁?”   葛太太眼垂下来不知盯着哪里笑,“葛老走了多年,百千男人来了又走了,留下的里头,最知情知趣的只一个谢鸿。”   楚望支起脑袋:“谢爵士人十分有趣。”   “是好得很,对女人尤其好。”   “那姑妈为何不嫁他?他可多年没娶妻。”   “他?”葛太太哼笑,“我可不想给人当妻子。”   “爵士夫人与葛夫人有多大区别?”   “区别在于旁人在称呼我时,有无一个男人挡在我前头,”葛太太看着她,“将作别人妻子当作毕生事业的女人最无用,到头来还是得明白什么男人都没钱靠得住。可你不同,你有自己毕生事业,将来自外头去旁人恐怕要称你‘林先生’,抑或前头还要加上头衔,满世界只谢择益叫你一声谢太太。”   “那不挺好,专属他一人称呼。”楚望笑道:“何况我这么怕事,恐怕成不了什么大事。”   “还叫成不了?这几月风头给你出尽。”   楚望不解。   穗细笑着递过几份报纸来。   她打开一份,抬头大字就是:瑞典皇家科学院将192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Tsui L., Leung Z.,和Lam L.发现“中子存在”的三位中国物理学家,以表彰他们在原子核成分研究方面的贡献。   她手一抖,接着翻另一份报纸,千篇一律,全是她、徐来与梁彰三人的名字。   报纸一扔,她重重躺倒回床上,拿被子将整个人兜头罩住,整个人羞愧到发烫。心想:这下完了,我有何面目去见德布罗意与查德威克?   葛太太以为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同穗细在外面咯咯笑着说,“亏得那时你还不姓谢,否则让谢家跟着沾光。”   楚望哭都哭不出来,只想时空穿梭回到两年前,好拿钢笔将自己名字从那份最终稿上抹掉。   亦或是将提示徐少谦中子存在的发问友情出让给年方十二岁的徐文钧,让他以这篇论文及如今十四岁的年纪,灭了欧洲与美国万千诺贝尔奖得主,让世人看看什么叫作中国少年。   可是落到她这一介凡人身上,半点成就感都没有,只剩下羞惭。此时此刻更不知该如何回香港去面对早已知道她这论文剽窃者身份的徐少谦。   葛太太接着说道:“你以这身份嫁去,是结婚,不是出嫁,更不是泼出去的水。谢宅开车过来左右不过十分钟距离,你仍可随时回来,没人敢说半点闲话。”   她叹口气,“可是我四个月之后就走了。”还好啊还好,四个月就隐姓埋名去做工程师了。几年以后出来,大约别人也忘了这茬。   葛太太道:“十六岁太早,身体没长开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年轻女孩没熬过十六七岁生育鬼门关。几年回来生孩子正好,那时你姑妈我想必还没过半百,还带得动满地跑的小崽子。”   果然是类似短效避孕,顺带替她将养几年身体。她不由赞叹葛太太实在走在潮流尖端,实在太有远见。   “谢鸿想孙子想得发疯,如今你这么出息,连这关都不怕了,爱几时生养几时生养。”   葛太太因着生孩子这事大约是有一些早年阴影,不免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多说了一阵话。她渐渐听着,心里也安慰自己:这个礼崩乐坏时期的民国女人,有点浮名傍身才能赢得男人尊重,否则活着多累啊。   葛太太见她脸色没那么倦怠了,便趁热打铁:“来精神了?来精神了,我先将嫁妆同你念一念。”   一堆堆大件物都带着什么景泰蓝、大维德、漆雕、玉璧、玉龙、铜卣、荼罗、抱月瓶;字画类的立轴、画卷、竹鸟图、草堂图……她听得眼睛发直,几乎打起瞌睡。   葛太太仍不饶她,念完这份,又念了一堆地产,多在绍兴县。   “……你舅舅几个都不够争气。接过苏家家产却不善经营,幸得让我从它他们手中将所余三成祖辈产业买到手中,有少许银号、四处酒庄、一处茶园,百亩田地,四处房产……十六岁上,再没人比你更富有。”   楚望困到头点地,只问:“这些到底值多少钱?”   葛太太向她报了个天文数字。   她仍不明白究竟是个什么购买力,晕头转向的问:“嗯?足不足以从乔治五世手头将香港买下来?”   “买十数条大道怕是轻轻松松。买下来做什么?”   “盖房子。”   葛太太给她逗得直乐:“到八十岁时拄起拐杖,每月自一号至三十号不带休息的向人收租?”   楚望自己也笑了,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宏愿也不过就是挣够本钱,去巴黎第八区买几间平平无奇的公寓,做个包租婆而已。   迷迷糊糊睡过去以后,她做了个梦,梦见谢择益背着她在绍兴乡下田间小道上穿梭。水牛犁地,农民躬耕,农妇插秧,孩童在田地里追逐嬉闹。   她趴在他背上颖指气使,好不神气的挥斥方遒:“这一片地,那一片地,那那一片,都是,都是,都是我们的!富有不富有?”   她歪着头时将唾液腺压着了,梦里口水吧嗒吧嗒的淌到谢择益衬衫上,醒来时丝绒枕头上一股子口水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〇五六 聚散之四   一觉醒来始觉这梦无比美妙, 带着愉快微笑洗个澡, 换了早餐服寻下楼来吃早餐时,葛太太已换上在家会客的旗袍, 周围聚拢三五客人。   “姑妈何事这么忙?”   “姑娘真是天下最清闲的新娘子。婚宴上大小事务, 宴请什么宾客,礼服要什么样式都不过问。”   楚望嘴里塞着虾饺只顾笑。   葛太太招招手道:“过来, 来看看这自教堂离开, 晚间出行的罩裙是否用宽摺好些?”   楚望压根连自己婚礼流程是什么都不清楚,随口应道,“唔, 好,好。”   期间一个裁缝笑道:“细摺好些。”   葛太太道:“细摺恐怕十多年前流行过了吧?”   “正因八|九年前不大时兴了, 如今才又时兴起来。”   她细想一下, 又摇头:“不行。细摺最考验仪态,莲步姗姗,裙至多微动。我家这个, 恐怕到时候走起路来汪洋大海浪涛滚滚,叫人发笑。”   楚望委屈:“百摺裙难道不就是活蹦乱跳才好看吗?”   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葛太太恨铁不成钢:“你们这几年幸运多了。十余年前,我们做姑娘时,穿上嫁衣绣鞋入内宅, 头顶端着一碗水也不敢洒出来一点半点。尤其广东人家,妯娌几十人蹲等着看你笑话。”   楚望笑道:“那不怕。难不成八国联军也懂看中国内宅老规矩?”   葛太太瞪她一眼,接着细数陈年旧事:“十余年前女人仍不许抛头露面,不似现在街上, 女孩子举手投足远没从前漂亮了。二十年余前你母亲嫁进门时,我也躲起来偷偷看。发丝似的红裙摺,嫁衣飘带下系了四五只小小金玲;几寸的金莲,走起路来,只若隐若现响几声铃。那才是真的端庄得体,仪态万方。那时女人规矩还没及变,读过几年书的男人却先革新了审美,真可惜了。”   这时代确实在进步,但进哪里去,规矩仍由男人们说了算,真不公平。   落后当然要挨打。也难怪民国多渣男,多怨女。当然,也不乏认清现实自强独立的女性。   不多时,“读过几年书”的男人立刻登门拜访。   蜜秋来告知葛太太,她摆摆手,“叫他等。”   等几名裁缝走了,她才让蜜秋将林俞带去大会客厅,也一定叫楚望一同跟过去。   林俞走进来,一身旧、却熨帖得体的褂袍,四十有三,风度款款,想必年轻时也是个俊美男人。   楚望与葛太太一人盘踞一处丝绒沙发。   林俞立在会客厅中央,目光颇有些欣赏的落在楚望身上,仿佛栽培出这样一个学业大成的漂亮闺女,他居功至伟。   蜜秋也知道此事应当闭嘴,没问来客要喝什么茶。   林俞也不在意,突然说道,“你与你母亲当年有五分相似。”   葛太太头也不抬,不吱声。   林俞深吸一口气,“嫁给我,是她这辈子做过唯一糊涂的事。”   葛太太笑着抬头来,“说吧,要多少钱?”   “林瑾,我又不是乞丐。”   “不要?不要那么请回吧。我姑娘忙着出嫁,没工夫陪你叙旧。蜜秋,送客。”   “等等!”林俞坐了下来。   葛太太笑了一声。   “也须得有人携着她的手走入教堂……”林俞仍面不改色。   楚望想着,对哦,怎么将这样重要的事忘记了?   葛太太半途截断他的煽情,指指背后滴答作响的大吊钟:“我至多再给你三分钟时间,失不再来。”   楚望眼见林俞死握拳头,青筋一根根突出,起身掉头便走。   在门口站了五秒,林俞转头来,狮子大开口的说:“二。”   葛太太笑道:“二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呢。三丫头,你一月薪水多少,有么有多余零花够给你这位父亲救救急?”   她一愣:“有的有的。”脑子一抽,说着便要从兜里掏钱。   紧接着林俞又说:“两万。家中实在周转不开。”   葛太太愉快的笑起来,冲穗细扬起下颌。不时,她携一只巨大|麻布钱袋递给葛太太。葛太太拿在手头,解开绑口,迎头在黑红的地毯上洒了一地灿灿的孙大头。   林俞一动不动立在银元里头,不可置信的将林瑾盯着。   楚望叹了口气,大约觉得在这里将会碍着他拾钱,颇为体贴起身出门。   她听得葛太太在背后头说:“待你在她母亲十六年忌上,带着你妻女去她坟上认认真真磕二十个响头。余下的钱,我如数汇到你账户中。”   将门掩上时,林俞趴在地上,狼狈将一枚一枚孙大头重拾入麻袋中。   葛太太盯着他轻描淡写的说:“那年为着婚事我将乔家闹个人仰马翻,回家挨一顿痛打。她为我求饶,自你房中跪了一宿,你便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你可知第二天一早她来我房中喂我喝药时,因着我连累了她向她认错。她摸着我额头:‘跪一宿有什么打紧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女人没有。懂得示弱与不要脸,这世道对女人就这一点好。我不似你,世道将我这辈子都困在这宅子里。你一定要走出去,倘若有人给你活路,从人胯|下钻过去将活路拾起来,又何妨?将来叫他们所谓膝上黄金在你面前一块块碎成渣子。’”   十分钟后,楚望在花园中喝立顿红茶时,亲眼见着林俞吃力的拎着一只麻袋离开。   葛太太走至她身边坐下,问:“这人来时衣冠楚楚许诺要携女儿之手走进教堂,走时夹着黄鼠狼尾巴仓皇出逃。你看他配不配?”   楚望盯着看了一阵,“姑妈为何要给他钱?”   “不给他,等他向你哥哥讨要?在政府当职能有几块钱?他聘礼未曾开口向家里讨要分毫,新婚夫妻,生活多不易,这两万,我是替他偿的。”   楚望想起刚来上海时林梓桐大约同她讲过“父债子偿”一类的话,心中感慨在葛太太这里实在德怨分明,恩仇快意。   她想想仍不明白:“为何他宁肯在姑妈这里丢掉脸面,也不肯去找乔太太要?”   “无非姐弟两共享一个他年轻时更落魄的秘密,这事令他终身懊悔,细数起来远比在我这里丢人要紧得多。”   什么样的事?   大抵不过清高向钱财低头,新式人的尊严被旧派女人践踏。   “可是乔太太为什么非抓着这笔钱不肯放?”她仍不明白。   葛太太将她看定,接着说:“旧式家族男人多三妻四妾,女人想要抓住权力,而财产是至大权势。”   楚望歪着脑袋点点头。乔太太嫁过去便死守着自己的宝藏,无非自己清楚知道这名丈夫是抢来的,无法真正给予她终身的安全感。到头来安全感还是得靠钱给与。   不过手段堪忧,不知被葛太太甩开几万条皇后大道,且不甚光彩。   不过姑侄两均一块发起愁来:究竟谁来携她手,将她交到谢择益手里?   最好办法无非认个有头有脸、德才兼备的义父。可是葛太太将她熟知的最为有头有脸的数来数去,在她风月场上混过的,没哪一个能够的上“德才兼备”四字,实在令她苦恼了一阵。   楚望心里已有个名字。不过她亦不知道合不合适,除非她亲自去请。   几天以后,上海阔小姐们最爱光顾的老字号蜀腴与品芬统统向众人宣布:未来一月整店裁缝所有工时统统被林三小姐占用,订单一月以后方能交付。   将喜帖发出以后,葛公馆也将要举家乘船,在彻底入冬前返回阳光充足的热带地区。   不少前来道喜的人都在临行前夜齐聚葛公馆,为葛太太送行以及道喜。   都是打着庆贺新娘的幌子来结交葛太太的,抑或掩藏不住好奇心,想要提早窥探一下这位将死宅本质发挥到极致,几乎与二十世纪初的大小姐并无二致的谢家新妇兼诺贝尔奖得主真容。   葛太太看起来倒没什么兴致借此机会让她在上海社交界第一次崭露头角。楚望自己懒得去这类话套话的社交场合,索性自己将自己束之高阁。   楚望躺在床上,在小本本上艰难思索着准备向徐少谦提交的书面检讨时,弥雅推门进来了。   眨眨眼睛,气呼呼的,“风头给你出尽了,大科学家!”   楚望将小本本拾到一旁,也眨眨眼,“什么?什么风头?”   “全上海大户人家小姐们,无人不晓新娘子一日穿着便有七套有余。”   楚望惊叹一声:“啊,那怎么换得过来?”   “衣服首饰就是女人的风头,多多益善。有葛太太替你着想,你倒不必担心换不过来。”弥雅大笑。   楚望想起弥雅无事不登三宝殿,立刻逼问:“所为何来?从实招来。”   “不出所料,允焉恐怕也要嫁人了。”   “咦?谁?”   “一个下级水兵。”   “噢,那很好呀!”楚望道。   “不知从哪里招的,在上海混了三五年混出成个下尉。长得黑不溜秋,自称是不列颠来的,血统,蒋先生可以考到的,百分之七十的印度血统,想必是印度支那殖民地上招过来的。黄先生已托人将郑亦民救出来。葛太太单独去请允焉谈过一次,说她若是愿意,她仍有方法叫郑亦民娶她。哪知她不肯,以为葛太太见不得她好,是在害她。还说切尔斯连真真都看得上,凭什么她不可以嫁外国人?还洋洋得意说那英国人愿意娶她,结婚之后就供她去英国留学。”弥雅喟叹。   楚望闻之骇然。   葛太太所想,无非是下一辈总是无辜的,上一辈恩怨落不到他们身上,能捞一把便捞一把。   哪知个人成长除开与后天教养有关,母亲提供的基因仍旧占绝大部分比例。诸如头脑清醒与情绪把控百分之九十由母体提供——来自她时常看的诸多旁门左道细胞学期刊。   至于为什么上一世的楚望拒绝葛太太,坚持要同言桑去欧洲——大抵也与遗传有那么丁点关系。   “能占男人便宜时,绝不靠自己双手。”真是白费林俞一番心血。   “真没眼见,这世上不知多少女孩子排队等葛太太栽培,机会求都求不来。”   楚望盯着她笑。   “有时我都在想,葛太太是否也有时会想有个男人依傍。”   “不会。不过她应该有择男人的标准,但绝对与钱财家室无关。”   十九世纪的女人嫁人一定要看学识谈吐钱财,二十一世纪的女人自己就有学识谈吐,更兼能独立养活自己的,哪还需要男人有这些东西?大可应当向几千年来男人择偶一样,挑相貌英俊、身材好解风情的,等他们皮肤开始松弛,发际线开始后退便尽管将他们抛弃,重觅新欢,同古往今来薄情寡义的男人一样,无可厚非。   二十一世纪的她曾经这么认真分析过周围大龄剩女们的婚嫁观,于二十世纪的葛太太也未尝不可。   弥雅心思活络,立马笑问:“比如什么?”   “兴许老了,我们可以与葛太太同去沙滩上看年轻肉体。”   “去哪里看?”   “浅水湾?”   弥雅笑着扑上来同她闹了一阵,躺在床上喃喃道,“说真的,有时我可真嫉妒你。自小我都有两个疑惑,一则不知什么样的女孩子能让葛太太视如己出的教养,二则不知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嫁给我哥。你可真好,两项均沾。”   楚望指指自己,笑道:“我不配吗?”   “还能哄骗我爸将石澳那一套房子给你做新房。你都不知道,那处海景与花园是他所有房产里头最美的。”弥雅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将来躺在卧室床上就能看沙滩上泳装俊男嬉戏。”   楚望大笑:“将来邀你与真真一同躺在床上看。”   “我才不,”弥雅嗔道,“要去等什么将来?过几天到了香港正好没人带你去看你的聘礼,我自告奋勇,立刻带你去浅水湾看沙滩与泳装男。”   “咦,怎么又是浅水湾了?”   “浅水湾也有一套——婚礼在石澳举行,房子将要布置新房。”她叹息一声,“爸爸真是偏心,亲身女儿好求歹求,只求来一套石澳的房子作嫁妆。”   见她这么沮丧,楚望安慰道:“没事,过几十年,浅水湾远没石澳那么好看。”   工业污染及近海填海。四五十年代的欧美,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二十一世纪的大陆。   “怎么可能?浅水湾可是永恒的浅水湾。”弥雅听得懵懵懂懂,也懒怠理她。过了会儿回过神来:“你竟不知道自己婚礼在石澳举行?”   “噢!现在知道了。”   “天底下没你这样的新娘子,无事一身轻!”   有什么打紧的?她跟谢择益两个也不过是抽空举行个婚礼而已,无需看得太重要。   两人嬉笑作一团。   过了会儿突然听得外头自楼下花园盘旋上来的铁梯一阵轻响。往常时候是窄窄栅栏锁上的,此刻不知是风吹动,抑或是什么小动物摸进院子。   弥雅正对落地窗户,抬头便瞥见,立刻捂嘴笑道:“哎呀,是一只猫。”   她起身开门,蹲身去寻,并未寻到什么猫咪。   掉头一看,弥雅不知何时已经溜出房间去。   穗细在外头高声问:“需要我来替你赶么?”   弥雅笑说道:“她最喜欢猫,让她与它玩一会儿。”   诧异间,她调转回头。自屋外楼梯上来一个漆黑的影子,在藤蔓植物外头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深艳的望着她,别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她笑道:“咦,真的是猫。”身高逾六点二英尺的大型猫科动物。   楼下钢琴与笑声渐次响起,远远好似从高高塔楼上传来。   谢择益慢慢走过来。   她笑着说,“嗨,先生。”   他亦有兴致:“嗨,女士。”   “是谢太太,先生。”她纠正道,接着问:“请问是否来找什么人?”   “借问时间,现在几点?”   她回头,透过落地窗户,正好能看到她屋里的吊钟。她有模有样笑着答道:“九点一刻……”   扭转回头时,才发现谢择益已经悄无声息走近前来,已然将她逼至落地窗边。   她低头,手撑在他胸口,笑道:“先生,我家中有门禁,您这样不合规矩。”   谢择益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微微俯身下来,鼻尖几乎就要碰到她鼻尖,“那么,谢太太,介意九点一刻与陌生男人在楼顶接吻么?”   “我先生知道了兴许会拿枪打穿你的头。”楚望背靠着玻璃小心翼翼挪移,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玻璃门,在她一步后退时,立刻“砰——”一声关上。   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向后仰去。   谢择益立刻将她头护着,尔后自然而然搂过她的腰紧贴在他的身体上,将她整个圈在怀里,压在大门合拢的落地窗户上亲吻。   外头敲门声响起,蜜秋在问:“三小姐,怎么回事?还好么?”   楼下也有个陌生男声在关切的喊:“林三小姐,听说逃进来一只猫,需要帮助么?”   她睁大眼睛,生怕楼上抑或楼下有人上来目睹到这一幕。   发觉她分神,谢择益立刻有意无意的掐了一下她的腰,在她试图张嘴时立刻乘机吻得更深一些。所有惊慌呼喊,都在这个热吻中碎成断断续续的细弱喘息。他显然极为沉迷于她的口腔中的温度和味道,以至于每一次亲吻落下时都要纠缠到难解难分。   看见就看见吧,她这是在自己家里!婚内亲密!合法的!   屋外与楼下仍有人在轻声关切她,她背靠着冰凉的玻璃这样想着。   她已有些呼吸困难,连带意识都有些涣散,立刻以示抗议的伸手去掐他紧实腰肢。   谢择益没忍住笑了,松开她,食指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   额头贴额头的搂着她靠在落地窗户上,低声问道:“喜欢么?”   她点点头,自觉脸有些发烫。   因此她再一次确定了一点:她不知有多喜欢跟谢择益接吻。   指不定她打心里眼贪图的就是他的肉体,这个真兽亚纲食肉目猫科豹属的男人。   背后房间拿道门外,蜜秋小声提示:“三小姐,猫走了么?门好似从里锁起来,葛太太叫我拿钥匙上来开门看一看——”   房门关上以后,只能自里头打开。蜜秋大抵也猜到阳台上来的恐怕不是猫。叫半晌不见她开门,唯恐她与谢择益关着门在里头做些什么不得了的事,这才忙去向葛太太打了小报告。   天知道她是将自己反锁在屋外头。   两人相视一笑。   楚望问道:“几时回香港?”   “比你稍晚一点,两三周以后。”   她点头。   谢择益立刻自那道铁梯离开。   好好的约个会,搞得跟偷偷早恋似的。她趴在阳台上往下看,心里好玩不已。   花园里洋油灯光亮起,那年轻男人仍孜孜不倦的关切问道:“还好么?”   楚望这才看清他的:清清秀秀,梳大背头,着西装,戴一副眼镜,往楼上张望。   谢择益声音自楼下响起:“我想她很好,请放心。”   男人大抵视力不大好。见他一身军装,以为是邀请过来的租界巡官,于是问:“替三小姐将猫捉住了么?”   “那倒没有——”   “那不行!”男人激愤道,“我去替她捉住。”   谢择益十分友善的回答他,“四脚动物,捕捉起来并不容易。”   男人又道:“趁她入睡时溜进她房间,将她吓着可如何是好?”   谢择益笑了,“我想并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你怎么知道?”   “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称呼我麦先生即可。”男人理了理衣服。   “哦。令尊做糖果生意?”   糖果大王的儿子大约从未听父亲的庞大产业被人轻描淡写的称作“糖果生意”,颇有些受冒犯的稍稍打量他,反问道:“你高姓大名?”   “谢择益。”他连名带姓的自报家门以后,又补充说明道,“林三小姐的丈夫。”   麦少爷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谢择益阔步离开。   蜜秋已推门进来,见屋里空无一人,推开落地窗门见她立在外头,这才松了口气。   楚望趴在阑干上直乐,几乎能脑补出谢择益那云淡风轻的欠揍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造说啥。。大约下章见老徐吧   ☆、〇五七 聚散之五   行李一件件搬上船在一等舱仓库码好。   从遗产、嫁妆至婚礼琐事到返港……所有事物堆积在一起, 葛公馆却不见半点慌乱。   一切事物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所有看起来有序从容, 都是事先下过一番苦功夫准备的结果。   一路上船舱内都在喋喋不休婚礼的事。   弥雅毫不避忌对她的嫉妒:“满世界都在忙Linzy的事,她倒无聊的发起呆来。”   “你要是能十五岁上拿大学文凭, 一月一百有余薪水, 动辄获个价值十五万瑞典克朗的奖金,附带名扬天下, 此刻也可以理直气壮躲起来晒太阳。”葛太太如是说。   “那是多少钱?”   “四万美金, 八十万银元,八百个美国中产阶级一年薪水总额。”   在众人惊叹声中,楚望吐吐舌, 悄没声息溜到阳台上晒太阳。   这也是一类学问与本事,不过不是她的本事。   从前最艰难的时期, 她勉勉强强才不至于将生活过的乱七八糟。如今将要离开葛公馆, 又立刻不停的走到谢择益身边,周身不知有多轻松。   但看着海浪翻涌起来时,她自己心里第一次这么没底。   徐少谦的信只是十分稀疏平常的疑问句, 却偏偏问到她心坎上。   她超越时代何止一步。这个时代这个学科,任何文凭于她都无太大意义。   可是偏偏在徐少谦这里,她总觉得自己修炼毕生都无法卒业。   如果问她,此刻见到徐少谦之前的感受是什么:她会说——如同从前寒假结束, 寒假作业却还没做完前夜打着灯笼在被窝里赶作业,却发现即使熬至通天亮也顺利无法完成。   在他背对她与梁彰,朝天秤下掷下那枚轰然作响的铅球,转而问她:“质能方程是什么?”的那一刻, 她打从心底发憷,也就此明白:面前这个人,她敬畏她。可最终却是徐少谦这个最顾大局的人陪她踏出最疯狂的一步,并拉上诸多顶尖学者陪她一同发疯。   倘若抛开林楚望的身份带给她的一切,仅仅单纯作为林致,她只有一个人选。   她迫切想要得到来自他的认同感,与学生幼稚的渴望得到来自老师的认同如出一辙。   与婚礼无关,与最终她将经由谁的手走到谢择益身旁这类虚伪仪式感也无关;即便最终牵着她的手步入教堂的是某总督、某伯爵,甚至某总统某五世,她都无所谓。   她甚至不介意独自走向谢择益,毕竟她于这时代而言就是个异类,打从心底不在乎旁人眼光如何。   但她迫切需要来自徐少谦的一个点头抑或微笑,告诉她:截止此刻,我仍旧认可你存在于我这个时代的意义。   她还要接着往前走啊。   只要一句话,那么她便仍有勇气怀揣对自己的否定、以及无人能知的满腔罪恶感继续走下去。   ——   三天航行里,弥雅不止一次向她传达了谢家众人对她寄予的厚望——各个层面上的——其中囊括了最重大的生育一项。   还告诉她,依照她家中那群二三四五妈妈们的特性,为了提前看到新娘子,大约会拖上各自女儿,事先寻出十余辆车,一准一齐出现在码头上争奇斗艳。   所以临下船时,弥雅特意问她:“此刻是否要随我偷偷摸出人群,躲过这群人,先去看看那三所新宅?”   她想了想,“兴许我想先去看一看那座科学馆。”   弥雅大抵是想不出比起豪宅,科学馆究竟有什么看头,颇有些扫兴。   葛太太瞥她一眼,同弥雅说,“宅子就在那里,又跑不了。”   弥雅道,“难不成科学馆倒能长出脚来?”   “那里可写着我的名字呢,可不敢不放尊重了。”   可不是写着她的名字么,连同谢择益的名字一块儿,巨大一栋建筑跟贞节牌坊似的往徐少谦面前一杵。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徐太太一手制造的绯闻,兴许在她与徐、梁一块儿获奖后再度旧事重提,成为她人生巨大污点,抑或是否定她学业成就,将她指作菟丝花的最大证据。谁知道呢?反正她不大在乎。   可是徐少谦是时代中人,他必须把自己放入这里的条框之中。也不知他眼见面前日渐垒起的高楼,在学生面前传道受业时,又会遭到何种非议。   她只是迫不及待想要收获一份论文初稿的教师意见。   葛太太摆摆手,“随她去吧,这几天在船上也给你吵够了,让她自己静一静。”旋即用深棕大衣罩在她肩上,将包递给她,让船上仆欧带她走专职通道离开。   乘上码头黑色别克车,司机一路喋喋不休说发行了什么新士打、开了什么新士多……粤语呵,听得她恍如隔世。   理学院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学院,最大那一栋八层高楼刚落成,楼顶赫然写着她名字的八个硕大字母,触目惊心。   她将车费连同小费一齐付给司机,推开车门走下去。   似乎刚上课不久,三五迟到的女学生气喘吁吁往学校里跑。她跟在她们身后走进簇新的教学大楼,那几名女生便跑没了影。   应当聘到不少新教授。她从一层走廊慢悠悠穿过,期间经过十二间大阶梯教室,每一间都坐满肤色各异的学生,她驻足听了许久,像个新生一般。她于是微笑,多好?距离他最初理想又近一步。   走到二层去时,正想寻个人问一问,正对一间光线极暗的教室。   此时是白天,大教室内遮光帘尽数拉起来将窗户遮住,唯独留一扇一人高的窗,漏了些许不甚明亮的走廊光进去。透过那扇窗,可以觉察到教室里忽闪忽闪的亮暗交替着。她凑近一看——在播放默剧。   尚且没人注意到她,她便立在窗户一角留神去看——荧幕上,弗雷德正手足无措的对强·弗莱德森说:“父亲,你知道被你解雇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到地底去!”   阶梯最高处,一名男学生激动异常的秉持着放映机的摇柄。   荧幕下方,第一排最角落,徐少谦斜对她那扇窗户,斜坐在讲座后面凝神与学生们一同观看影片。眉骨轻蹙、脸上映着交错的光,神态认真无比。   她悄无声息推开掩紧的门,钻进教室。   教室座无虚席,最后一排后面仍有许多学生寻不到座位,不知是被影片吸引,还是被徐少谦吸引。   她走过去立在他们当中,稍稍惊扰周围几人转头看了她一眼。   只有徐少谦那个些微面整个教室的位置能看见教室全局。在她坐下那一瞬,她觉察到徐少谦侧过头,视线在她脸上有所停顿。   一秒,两秒……   两秒过后,徐少谦即刻转开头接着看影片,仿佛她只是个迟到的学生。   在这两秒里,她听见周围几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新生小小惊叫一声,颇不矜持的嚷道:“教授一个眼神都凛冽逼人。”   她心里笑道:果然仍有不少冲着徐少谦风度来的。   周围一个男学生不满道:“这电影复刻胶卷不可多得。教授课可没那么轻松就过了,好好准备一下影片结束他可能会问及的问题吧。”   女生反问:“比如什么?”   男生道:“比如为什么一部宗教意义电影会出现在物理课堂上?”   楚望欣慰的点头:严师出高徒,看来这堂课上依旧不乏高明学生。   听男生讲完,女学生立刻噤声,百分百投入这部影片。   楚望反倒觉得,在世界大萧条发生至今两月,再来放映这部被剪歪了的影片,本身就充满着徐少谦式的教育意义。   她不动神色随教室里所有人一同,不知第多少遍重温这影响了未来百余部科幻片、默剧时代的经典,时不时听得众人为德国人制作的特效与布景大呼震撼,甚至有人质疑:“欧洲城市是不是真的高楼无数,公路擎天,飞机在楼宇间穿梭?”   有过见识的学生均笑他老土。   一小时后,影片结束,靠窗而坐的学生将窗帘拉开,突然强烈入室的光线激得不少人捂起眼睛。   强烈视差下,楚望眼睛也刺痛一阵。   眼睛微微眯起来时,徐少谦仍坐在那里,只将身子转过来,视线再度落到她身上,一动不动。   她心里一惊,眼睛睁大。   徐少谦的目光引来不少人朝她看过来。前排一颗颗脑袋,各肤色的面孔齐齐一亮,渐渐的都盯着她。   附近的学生小声交头接耳:“因为她迟到了么?”   “来说说看,从大都会里看到了什么?”   尚未回过头的学生摸不着头脑的发问:“教授,您叫谁回答?”   他说:“Linzy。”   话音一落,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那一名备受争议的诺贝尔奖得主?”“前面那栋楼的捐赠者!她也来了?”   她拂开乱七八糟的声音,朝前走了两步,从一个在众人看来都异常诡异的角度切入:“在大都会的世界里,资本家是臣,工人是民,而科学是魔鬼。可科学于领导者无异是一剂良药。要领导民族,必须建立一些让人民感到自豪的东西,无关炫耀,而是自信与威慑——同时给予两种对象:人民与敌人。这些都是决策者的野心。”   “比如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比如摩天大楼,比如世界级大都会,比如军舰大炮,比如……超级武器。”   有好事学生立刻插嘴发问:“超级武器是什么?”   她抿抿嘴,“让我们来设想另一个全新的大都会世界。”   不少人抑制不住好奇心,纷纷坐的更高一点,回过头来。   顿了顿,徐少谦说,“请到前面来说。”   她将大衣拿在手里,走到教室最前面,正对百余张面孔。徐少谦就在她左手侧,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略一思索,她说:“试想百年以后我的世界有无数机器人。他们与我们一样的外形,会语言、动作、思考,甚至拥有情绪。然而装在她们头脑中的不是细胞、神经与血液,而是数不胜数的铜丝棉电线与物理、化学、数学程式。今天要减肥,吃香蕉还是牛角包?脑内固有程式里,牛角包热量高于香蕉,那么吃香蕉。”   在一片笑声里,她彻底放松下来,接着说,“这个判定人类也会做,是不是?但是如果我是个机器人,我将不会懂得你们在笑什么。因为数学与物理公式,无法令人懂得幽默是什么。同理,也无法令他们看懂莎士比亚与孔子。在解题上,人类自然比由公式组成的机器人缓慢。所以,洋行里不再需要打字小姐,大老板不需要女秘书,裁缝铺不再有裁缝……所有最可由公式解得的脑力劳动都被数据库大量储存,时间成本大大节省。出门时机器人女佣为你挑选最适宜场合的着装,一并搭配好外套鞋子;街上汽车只与汽车交流,商量互相是否让道;最快的载人工具也是机器人,乘坐这名座驾,自香港前往伦敦只需一分钟。”   那个最后一排的男学生问:“那是否有一日他们意识觉醒,便会奋起反抗?”   她微笑着重复:“你看如今的工人阶级日以继日所重复的工作,与我所描述的大都会时代的机器人有何分别?工人闹罢工,至今不知几千次,时代却仍是由资本家统领的大都会。”   “可你仍未说到何为超级武器。”   她接着说,“我们不妨大胆设想,有朝一日,德国战略重点西移无需经过凡尔登。德意志帝国统帅部只需坐在家中摁下两个机器按钮,两万枚炸|弹准时准点立马发射到巴黎与伦敦,不费摧毁之力将两座城市夷为平地。”   另一男学生立马反问:“那么女王也能坐在家中按下机器按钮,立马准时准点将埃里希·冯·法金汉炸毁在统帅部。”   楚望点点头:“所以,埃里希在考虑到自己连同统帅部的帝国高级决策者一并被炸毁的可能性时,是否较之死亡一支陆军军队,介时会更加慎重一点?”   有人不少男学生立刻惊呼:“筹码置换!”   她正准备开口接着说时,突然听得左侧男中音响起:“兵卒只行一步,将帅不离九宫,而车行直路无东西。从此战争无需士兵,如同两名决策者对坐下棋的游戏。”   教室内所有声音顷刻安静下来。   楚望心里一震。   战争好似游戏,这个理论也是她小学时候玩一款极老的单机游戏摸索出的心得。选择拥有超级武器,在摧毁敌营那一瞬确实很爽,那也意味着敌方拥有建立这项武器的权利。在选择这个选项的同时,你必须确保敌方不曾比你先制造出来,抑或比你威力更大,将你的反击能力一并摧毁。   而人机模式,人总快不过机器。多次眼睁睁看着几小时心血建立的电站、矿车与兵工厂几秒内被摧毁,不知有多心疼。次数多了,她再玩这游戏时,果断选择无超级武器模式。   哪知她随意发挥两句,立刻被徐少谦揣测出了推断的全过程。   “兵不在战,造化游戏。”他说。   原来老祖宗多年以前便窥得真谛。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极端?”他问。   “哪种极端?”她转过头去看他时,教学楼铃声大震,整个教室却并无学生离开。   “物质暴力的充分使用决不排斥智慧同时发挥作用,所以,不顾一切、不惜流血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在对方不同样做的时候,就必然会取得优势。这样一来,他就使对方也不得不这样做,于是双方就会趋向极端,这种趋向除了受内在的牵制力量的限制以外,不受其他任何限制。”徐少谦仍没有半点动作,像整个人的时光静止在那里似的,只嘴唇动了动,转头对所有学生说:“下课吧。”   沉默良久,才陆续有学生收拾背包离开。   她与徐少谦都没动。   下一堂似乎没有课,故并没有学生进教室里来打扰。   仿佛过了一世纪,她听见徐少谦说,“坐下说。”   她在正对他的课桌第一排坐下,不安动了动出了一层薄汗的手心,“我只是在合理假设。”   “你当然可以合理假设。因为这里于你而言,是否很大程度也像一场造化游戏?”   “游戏者从不会在任何一场游戏里,将自己性命也当作筹码押进去。”她让这武器提前到来会导致何种后果,在最开始时她几乎全无准备。她试着做过推断,但也知道其中有不可靠性。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发疯,而且极可能拉着几亿人一并陪葬。但她清楚的知道她绝不是将这当作一场游戏,否则她为何笃信徐少谦,认为他必定可以让她这场一己发疯变得有效?   “回到那个问题,胶皮密封袋几时可以杀死一只鹿?”   “三秒。”   “很清楚。”徐少谦微笑了一下,“那么,假如你睁开眼来的那一刻,你不是林楚望,你是佐久间一郎。你自降临那一刻起便对你母亲抱有生养之情,她爱护你、疼惜你、替你挡去狂风暴雨……与你自己母亲并无二致。”   她听见他的问题。   他接着说,“今天这只胶皮袋套住她的头部,这三秒内,你会做什么。”   “我不可能既是林致,又是佐久间一郎。”   “所以你会矛盾,正如这数月以来你内心挣扎一样。”他说。   “若无法规避成为一个刽子手的最终下场,我情愿用胶皮袋套牢我自己的头顶。”   “不。林致,你仍旧还没有准备好回答我的问题。”他摇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失望,“英国人有一篇游记。猎人打猎的时候,意外捡了一只老虎幼崽……”   “这篇游记我听过,徐教授,”她大声说,“我不会在口袋里放一支随时为它准备的手|枪,因为我不会用手|枪。一早知道它是猛兽,我会从一开始就在它脖子上套牢绳索,将它利齿锯断,让它变得驯化,绝不有危及我性命之忧的一日。”   徐少谦笑着摇摇头,“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带它回家?在锯断它牙齿以后的每一天,你都忘不了它在对你无任何防备、根本无害的情况下遭受来自你的伤害时的神情。那样的目光将会永远谴责你,一辈子挥之不去,林致。”   “那又如何?总好过有朝一日被它咬断脖子——”   “有朝一日?超越时代半步是天才,超越时代一步是疯子。”   她情绪有些失控,“天知道我多希望睁开眼的不是林致,而是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无所不晓,又能贯通全局的理智聪明人。历史需要英雄,可惜我不是。但我总觉得将我这一介平庸的疯子送到这里来总要有些原因吧?”   “林致。”   她听见这一声,脸色苍白,眼眶发红的抬起头来。徐少谦从讲桌后面慢慢出来,移向她。   她顿时惊呆。   只因徐少谦之前一直坐在轮椅上。   他自始至终坐在讲桌后面,她便以为他只是像别的教授一样坐在那里,兴许课上久了有一点倦,仅此而已。   可谁知道他是坐在轮椅上面?   “怎么……怎么回事?”   她低头往下看去时,只见他西裤裤脚下面,一只脚向内有些别扭的弯折。   “不当心,右脚车轮压住一下。”徐少谦说,“不用看。没大碍。站着吃力一点而已,能走路。”   她脑子里有点懵。再往徐少谦看去,只见他即时走到她面前,也是以一个不是十分礼貌、稍稍向左侧了侧身子的姿势面对她。   好像从她一开始进来,他就一直是这么半个身子对着众人。   她心底一震:“除了脚之外,还有什么?”   沉默了一阵。   她敏锐觉察:“右耳?”   “聋了。”他平静宣布。   她有些不可置信,“绝非不当心被车轮碾过这么简单吧。”   “凡事皆有代价。”   她捂着眼睛克制情绪,不敢看向徐少谦。仿佛那个也许会出现在谢择益身上的一切责罚,因果报应一样落到徐少谦身上。   她听见徐少谦的声音又靠近了一些,“此刻你看见的我,是我与梁彰所不希望看见的你。即使你试着妥协,或迟或早,多年以后也会有人将窒息理论公之于众。趁现在更大规模地震尚未致使生灵涂炭,你还来得及。你并没有准备好,否则当我语气无比平和的与其同你商榷时,你仍旧会当我是在指责你,只因你心底深处无法饶恕自己。正因此,我再次恳求你放过你自己。”   她眼眶发烫,咬紧牙关。   天知道她多希望代替她睁开眼来的是一位博古通今的伟人,此人百折不挠、百毒不侵、无惧无畏又思虑周全。   此人甚至可以是一名奸雄,杀人如麻,嗜血杀生,不论善恶,但凡不利自己的,统统一网打尽,根本不惧遗臭万年。   历史与时势都需要风流人物,可惜的是她只是个凡人。   他不再发问,慢而迟缓的自轮椅上起身。他身形仍旧高大挺拔,只右脚略有些瘸,走路不由自主向右偏倒着,缓缓走出教室去。   他究竟被谁伤?   她无力开口再问。   只知道此刻她兴许是令他失望了。   ——   如何放过自己?   她将自己闷在葛公馆里想了许多天。   婚期越来越近,谢家一发出邀请,仿佛全香港名流都上赶着来同他结交似的,连带葛公馆也越发热闹起来。   连常年漂泊在外的乔老爷也自英国回来了。   乔太太赔了夫人,又有林家殷鉴,此刻更怕折兵,动辄在家里发疯:砸东西、骂人……将家里下人连同莱昂都吓得不轻。   直到那日乔老爷亲自上门来时,楚望这才知道,葛太太不动声色将乔家上下闹得鸡犬不宁。林家尚且是苏夫人夫家,到了乔太太这里,葛太太一纸诉状与当初林家老太太假托来的算命先生证词一齐,几乎给乔太太冠上偷盗罪名。   乔老爷面容仍旧能窥见往日清俊,头发却已白了大半。往葛太太面前一坐,徒然比她老了十余岁,气势也矮了一截。   他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葛太太一言未发。末了,只留给他一句掷地有声的:“饶了她?那谁来饶了我?”   乔老爷怆然离开。   楚望听得也叹口气,突然整个人也清醒了一些。   她一介凡夫俗子,所知无非一段泣血历史,与领先时代百年知识。   老天将她这样一个人送来总要有理由吧?   当世任何人都有可能轻言放过他们。   可如果连她也放过了这个时代的那群人,谁来放过她自己?   这样一个结论……她苦笑不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关于核|武器那一段不是十分准确,明天会有另一场辩论说明,是另两个人之间的。   ☆、〇五八 聚散之七   战不在兵, 造化游戏。   她能以游戏者的心态去探讨战争, 可倘若战争真来时,她无法假装手头两个武器只是游戏机上两个发射按钮, 亿万伤亡也不是一堆数据。   她的时代有关日本铁证如山的罪证, 并未因国家仇恨便将她这一代教育成奉国之命令为天命不可违,如此便将他国人性命视为草芥蝼蚁。即便他日因玩弄人命而受谴责, 却只对未尝做到鞠躬尽瘁报效祖国而心怀歉疚, 对他人性命仍不带半分负罪感。   这就是她的国与她的时代赋予她的头脑与人性,因此也与军国主义教育下的佐久间有本质区别。   这份罪孽太深重。除非有朝一日她变成为佐久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按下两个发射按钮, 在万里之外那个岛屿上的性命化作飞灰以后,事了拂衣去, 带着游戏大获全胜的平静喜悦, 微笑着举杯。   可惜她的国没有将她教育成为杀人机器。   这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事。   她的国有着五千载深入骨髓的仁慈与道德,不会因个人狭隘,也不会因三百年来异族治下而将骨子里的气节与良知泯灭。   正因此, 徐少谦能懂。   倘若他日那片岛屿居民终因决策者的罪孽付出代价,万顷高楼崩塌,满城浮尸,凿饮耕食民安物阜终成荒芜废墟, 幸存者带着残缺异变之躯残喘半生;倘若她的举动引得举世震动,万千救援者从四海奔赴辐射区悼亡死难者拯救存活者,万千无辜者又有几许被她埋下的暗瘤中伤?   从她放手去做那一刻,所有后果都由她一己承担。   到那时, 她恐怕做不到问心无愧。   她要么做一个彻底仁慈高洁的圣人,要么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她此刻在痛苦挣扎,便意味着,到那时到来之前,她若没能将自己打造成为真正的佐久间,在整个国家因她而受到良心摧折的那一刻,重压之下,她一定会崩溃,会被自己亲手摧毁。   百分之五十正好及格,可是百分之五十的学生却是最差的学生。因为他们无法做到对自己尽责任,也没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懂得利用“核”,来使得中国在未来起码二十年的军备竞赛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徐少谦,便已承认在战争中使用暴力无伤大雅,大抵亦不是什么圣人。   仁义也罢,大爱也罢,统统抛却。   此时此刻他只是她的老师,他不想亲眼看到她在自我责难与愧疚之中葬送自己。   “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你要懂得你应尽的责任,也承担得起所应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条凶险之路。”   “既然拿得起这引人非议的利刃,那么便也承担得起利剑穿心之痛。”   她当然不可能既是林致,又是佐久间。   可是当徐少谦给予她三秒钟的思索时间,她的答案却是:“若无法规避成为一个刽子手的最终下场,她情愿用胶皮袋套牢自己的头部。”   倘若这就是她的最终答案,那么这也会是她的最终下场。   她终究交了一份令他失望透顶的答卷。   从理学院回来,她不知道有多少夜没能安眠入睡。她的房间太幽静,一闭上眼,脑海里无数个林致在反复拷问自己。索性搬到小会客厅里去,那里楼下是厨房,隔壁挨着餐厅;入夜,锅炉房咣咣响至凌晨两三点,再过几小时,尚未天亮,葛公馆的下等丫鬟们便会轻手轻脚准备各类早餐报纸,隔着一道墙,竖起耳朵便能听见她们嬉笑交谈,极有人气。   小会客厅也有小会客厅的不好,满客厅挂着各国名人签名画片。一到晚上,月光洒进来,她便跟一颗又一颗伟人大头大眼瞪小眼,运气好时能被他们铜铃大眼催眠数小时。   两周后,眼见她骤减的体重与深重的黑眼圈,穗细忍不住嘀咕道:“恐怕所有礼服都将要大一圈。”   葛太太终于忍无可忍:“你那位尊师不肯来就将你烦恼成这样?为什么事?家事还是学业?若是为这些事情,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德才兼备的大度君子。”   她只好说,“他受了点伤,走路都需轮椅代步。”   葛太太不则声。良久才问,“一个仪式罢了。别人都不行?”   她不知如何作答。仪式而已,其实都一样。   婚期临近,邀请函上众人渐渐自各地来到香港。作为新娘娘家人唯一代表,葛太太在公馆里为林梓桐与许小姐准备一间最大客房。   楼下与花园里时常会有小型麻将会与酒会。因许小姐外形不便,林梓桐大部分时候只能独身赴宴;又因这两人婚礼举行得低调,因此,林梓桐不下十次被各类姑奶奶们暗中探寻生辰八字以及是否婚配。   不过规矩如他,尚且还做不到撼动父亲的地位。   楚望也见到她传说中三名舅舅。楚望母亲排行老二,除开年逾五十的长兄,令两名舅舅举手投足竟各有各的倜傥风度,第二个舅舅引得不少女子芳心大动,第三个舅舅甚至也受到了与林梓桐类似的待遇。   靠原始资本吃饭,外貌与风度自然放在第一位,葛太太将其称之为骗吃骗喝的花花公子作派,并显然考都没考虑过要让他们三人之中任何一个去扶着楚望戴上白纱手套的手。   “要么黄先生如何?”葛太太试探着问道,“华懋饭店之后人人都当他有你义父之名,与谢家交好,后来又为谢择益之事感谢于你,救出郑亦民。他如何?”隔了阵,葛太太又说,“不过他至三日当天清晨才上码头,有些仓促,需那日一早再与他商量。”   她只好点点头。   “这下能睡好了吗?”   她反道过去安慰眉头不展的葛太太:“等谢择益回来见我缺斤少两,会不会退货?”   穗细与蜜秋一齐笑。葛太太啐她:“你当集市上买猪肉?”   好在她并没有瘦太多。   礼服陆续送来,少许几位好奇的女眷在她衣帽间里等候新娘子试穿。她由穗细帮忙,试一身出来,外头女眷便盯着她一阵惊叹:“这身出行时织锦礼服上提花太讲究了,这样细小精巧的花纹得绣上几许时候?”   她穿着衣服不过走了数步,葛太太盯着她群上的摺,没吱声,立马叫穗细将她引回去换下一身。   下午草坪酒会穿的收腰鱼尾纱裙几乎是抹胸的,再往上,便是一截薄薄一层轻纱挂至肩上;裙摆以下却是厚厚一层又一层轻纱,上面渐次镶嵌一粒一粒金刚石圆钻,一动,小小的闪耀得人眼睛发晕。   少数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感慨:“新娘腰格外的细。”   葛太太道,“她最近瘦了些。”   不知谁赞道,“该有的地方都有。”   又有人夸赞:“瘦些更好。想必没瘦时,衣服太熨帖了,反而没这么灵动。”   葛太太不动声色的笑。   晚宴之后的夜礼服是轻薄而重的深蓝塔夫绸长裙。酒红的半透明薄纱前襟渐变至锁骨下方,长长深蓝色丝绒裙便直直坠下去,在腰际稍稍一收,从臀线往下,深|蓝|丝绒外头更多一层轻柔蓝色纱裙,与长裙优雅的浅浅几个摺子一同,几个交错起伏娴静而止雅,奢华却不浮夸。   所有礼服里,她大抵最喜欢这一件。   自法国来的婚纱最后才到。   在这之前,葛太太以防万一,特意在香港与上海两处,请了几名熟络的意大利裁缝为她设计的各式两款。一件长袖软绸她嫌不够独特,另一件无袖吊带抹胸长裙,她又嫌不够庄重。   直到收到索米尔先生亲手设计的婚纱,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丝绸薄纱长袖,袖口收在手腕上方,轻轻打了摺,链接腕关节处,是一层熨帖刺绣花边;香云纱刺绣领口轻束美人颈,却不太过分——领口下方露出一小片V领:往上,锁骨将香云纱领口撑起微小弧度;往下是得体又大胆的一片与婚纱相得益彰的洁白肌肤;V领又将视线往下延伸,裙身是非常别致的刺绣花纹,十二层轻纱大裙摆,六层轻纱鱼尾,自胸前至裙摆是由疏致密的金色欧根刺绣,在象牙白香云纱上美到近乎梦幻。   同婚纱比起来,辜青斯基的饰物只能算作陪衬:造型繁复的雪花型弯折十二克拉钻石手链,孔雀型铂金发饰、尾坠十二粒珍珠及一对普昔拉蒂蒲公英耳坠。   楚望换上衣服自衣帽间走出,引得屋中女眷小小惊叫。   往常挑剔不已的葛太太也难得眼神一亮,最后视线落在她耳朵上。   照惯例,当天葛公馆花园中,是各家亲眷齐聚一处的小型酒会。观赏完新娘婚纱,众人纷纷散去,向无缘提前观瞻新娘容貌的旁人通风报信。   研究院众人也收到船票,那日正午一齐抵达香港。葛太太特意为她辟出一间会客室招待朋友。亨利先生推来下午茶,这群怪人一来便派出奥本送上众人集体制作的小型计算机(计算器)作为结婚礼物,并十分欣羡的表示:“从此你便独享一台可以开方的机器!”   看着那宛如win98年代的台式电脑显示屏的巨大计算器,楚望颤抖着双手的道了谢。   吃过点心,众人都表示想要去感受一下太平洋海域热带地区的阳光与沙滩,葛公馆却没有那么多车去接送来客前往浅水湾。正巧弥雅一早便受了葛太太之托带她出门散心,自告奋勇打电话叫来谢家三位司机,一行人风风火火携新娘子出逃,到沙滩上开起单身派对来。   时值黄昏,浅水湾饭店舞池已经布置出来。七七八八辆普利茅斯与凯迪拉克停在外头,仆欧惊诧开门,想必有生之年从未一口气迎接如此多造型奇特的白人来客。风风火火进入饭店一层,连带饭店男女客人都吓了一跳。   一开始,众人仍在饭店一脚优雅的吃东西、喝酒、谈话、听音乐或是讲笑话,酒过三杯,不约而同的异常兴奋起来,不分性别的拉身边玩伴的手进舞池,在极响的音乐下大笑着跳舞;约翰当着奥本女友的面枕着他的头贴身热舞,奥本女友立在舞池最周围大笑着鼓掌……   楚望从不知这群人疯起来是这样。稍稍啜饮两口威士忌,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以为是弥雅,便随意将她手捉着示意她来旁边坐下;而后她一扭头,不远处,弥雅正隔着蒋先生同一名白人姑娘在荔枝红的灯下聊得起劲。   再回头,发现身后少女着了一条flapper鹅黄连衣短裙,皮肤给热带阳光晒至光亮小麦色;一手拎着鞋子,光溜溜的脚上沾满沙子;一手拉着她,弯着腰咯咯直乐。   她一口酒险些喷出来。“真真!”   真真忙“嘘——”,拉着她的手小声说:“来,来这边。”   她由真真拽着,自人群背后暗处通道小跑出了饭店,自错落楼梯上到二层露台,露台藏在两颗棕榈树后头,外面便是余晖里、峡湾中的红金色沙滩。   露台上摆着长长一排三十余只沙滩椅,只三两闲人坐在上头。   楚望拷问她:“……你从哪里钻出来的?”   真真笑个不停,“废话少说。不敢去闹市区,只敢在城市边缘呆着晒太阳,不知多无聊。弥雅一早就想将你从山上带到浅水湾来,哪知你一回香港就一蹶不振。怎么瘦这么多?想我想的么?”   楚望脑袋一阵发晕,“学业呢?”   她吐吐舌,“去了英国仍旧要在女校上一年英文课。索性找个地道牛津腔教师一对一辅道,还能剩半年时间。”   楚望瞠目结舌:“切尔斯来香港了?”   她笑道:“借你吉言,他追上船耍起赖皮,同我行至槟榔屿便将我拽下船,一通电话至工部局,请某人相公委托皇家海军少校亲自将他调任香港。”   她“咦”了一声。   真真撑着头靠在栏杆上,眯眼说:“不是同弥雅亲口吐露,要‘老来一同躺在躺椅上看沙滩上的俊男’么?看我做什么,看沙滩呀。”   隆冬天气,左右不过二十出头的气温,自海滩边吹来的风潮而冷。   她往沙滩上看去:遮阳伞下男女老少皆不怕冷似的,同真真一模一样夏日装扮。   太阳落山以后,左一丛右一丛的树下头皆是青年男女纠缠的影子,时不时还能听见缠绵的低语窃笑。   沙滩稍远,视线敞亮处便光明正大许多。冲浪刚从夏威夷盛行到澳洲,大抵还没自美国流传到远东来。海上娱乐项目少了,热闹便全在沙滩上。不少白人仍眷恋这暮霭沉沉不肯走,倒不怕冷,着了条大花裤衩躺在沙滩椅子上,光溜溜的上半身,胸前可见的一团团杂乱绒毛。   不知不觉便想起那时离岛上谢择益也是一条有碍观瞻花短裤,单手拎单车,大约是从美国冲浪运动里学到的坏毛病。   想着想着,她便听得牛津腔交谈声由远及近。一抬头,一个白衬衫花裤衩,另一个白衬衫黑长裤、黑色军装外套拿在手里,两人四条长腿朝她二人这里迈过来,正是切尔斯与谢择益。   真真在她身旁挥动手臂,切尔斯便大步迈过来。   楚望抬头看过去,谢择益也凝视她,脚步不由顿了顿,落在切尔斯后头。   阳台阑干不足一米高,阑干距离沙滩不足半米高。切尔斯最后几步一个助跑,自石阶一跃而上。   饭店楼上客房里的观景者鼓起掌。   谢择益没有太大动静,军靴踩在沙子里慢慢踱过来,立在阳台下将她仰视着。   楚望道:“我的单身派对,你是来做什么的?”   切尔斯竟能听懂国语,用英文替他作答:“他军装没脱,口袋里还有枪,听说Madam在浅水湾,一下船气势汹汹开车过来,大抵是要与谁决斗。”   真真笑起来。   切尔斯拍拍阑干,“长官怎么不上来?”   谢择益微笑,“我太太瘦了不少。”   “还好。”楚望想起那个贩卖猪肉的笑话,“瘦了怎么样,趁机退货么?”   谢择益朝她张开手臂,眨眨眼,“试试便知。”   楼上阳台诸位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先喝起彩来。   她目瞪口呆,连连否决,“穿着裙子呢。”   有好事者立刻自沙滩椅上起身,唤来仆欧,取过钥匙将铁栏杆上一道小门门锁解开。   小门敞开正对石阶,离她脚边不过三四步远,热烈欢迎她闪亮登场。   她一阵头疼。   众目睽睽的,谢择益两步踩上台阶,在矮一级台阶处,一手搂着她的腰,轻松将她抱离地面。   她双脚腾空而起,生怕自己掉下去,被逼无奈之下,不由自主伸手主动将他头抱住,心里大叫:实在太心机!   饭店阳台传来一阵一阵尖声叫好。   谢择益步子极大,途中还颠了颠她的重量,抬头说了句:“轻了不少。”这才将她抱到沙滩椅上放下。   蹲在她身旁,抬头看她时,眼神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怎么回事?”   夜幕初上,仆欧至沙滩上点起盏盏洋油灯。   楚望笑道,“苦恼无人拉着我的手走向你。”   谢择益笑时眼里映着点点光斑,“那有什么关系?”   她垂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祝福。”   “那人很重要么?”   “很重要。”   “多重要?”   她想了想,“没遇到徐教授的话,我大约会成为一个在巴黎买数栋公寓安度晚年的包租老太婆……”   谢择益笑道,“所以呢?此刻我们也可立即去香榭丽舍买十数套均带花园的公寓,每月拄着拐杖陪你一同收租,聊以安享晚年。”   她笑了,盯着他眼睛叹口气,“……若是没有他,大约也不会有机会认真了解你。”   谢择益认真听着,总结道,“嗯,那的确很重要了。”   楚望笑。   谢择益拉起她垂下的手亲吻了一下,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揉搓着,轻唤一声,“谢太太。”   “嗯?”   “谢先生用来做什么的?”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闪过谢择益种种奇妙用途。   还不及想到十分贴切的回答,谢择益接着说,“以后若是不顺心的人或事,只需介绍自己为‘谢太太’。倘若他日要问责要归咎,此人一定得先想起你身前还有个谢先生。谢先生即是你的铠甲,未来一切风暴到来之前你只管推我去挡。谢太太,你要几时才能知道?”   这个称呼还能玩到下辈子去,楚望着实觉得好玩得紧。   谢择益见她一副不曾懂得的模样,支起身子揉揉她的头,无奈笑了。   这番对话楚望也只当谢择益在安慰她,往深处想,大抵也解决不了她最本质的苦恼,因此没往心里去。   她又问了他一些类似于切尔斯与真真如何从槟城前来香港,又作何打算之类的问题。末了两人一齐看远处小船在夜风中划上岸边,她心里一扫数日阴霾,难得如此安宁。   他照理说应当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一瞬间,楚望却总觉得身边这个男人能懂她。   当夜玩至十点,饭店众人尚未尽兴,几个醉鬼需连累切尔斯与两家司机一齐才能从饭店运上车。   一行人兵分几路,由弥雅与蒋先生开车将真真送回住地,葛家与谢家几部车将研究院众人直接载往石澳饭店,切尔斯与谢择益则一同将楚望送回家中。   谢择益身为新郎,不便在人多口杂的葛公馆附近闪亮登场,三人在伯爵路岔口作别,告别词是“隔天婚礼上见”。   楚望难得睡了两日好觉。   第二天谢择益果真极守规矩的没有出现在葛太太视野范围里。   “大抵男宾也给Zoe哥准备了个盛大狂欢夜。”第二晚,弥雅携真真准时出现在葛公馆时,弥雅如是说。   葛太太赏她一个白眼,转而斜睨真真:“婚礼上少得了你爸爸的朋友?”   真真狡黠笑道,“陪她上头完毕,我即时溜到石澳村夹缝中去躲着。”   “还知道上头,楚望自己都不知道。”   楚望莫名受到中伤,颇有些无辜。   四个人在她房间起座间中听葛太太细细将繁琐婚礼流程讲了两次。   楚望哈欠连天,趁睡过去以前勉强记住了个大概。 作者有话要说:  低估自己了,第二场辩论大约会出现在婚礼的插叙里头。 —— 为啥上章更完几乎掉了三十个收,一直自信的以为这几章会是全篇精髓所在来着。。。关于国与国,孙子与克劳维茨,核与战争,与人性,与信仰。。 解答上一章评论里一个问题: 为啥要用核,核能做什么? 因为在二十世纪,战争几乎已经是军备竞赛。所以在军舰时代会出现华盛顿军缩,在二战之后世界出现无数有关限核条款。 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核,无异于在一群硬或软的鸡蛋面前拥有了一块石头,至少可以将自身在二十年以内立于不败。   ☆、〇五九 聚散之七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衣料服饰描写有许多有误的地方,昨晚一觉醒来写这章写到兴起又忘了去改……啊,天哪我真的不擅长服饰描写,待我回头去改,大家么么扎   月亮还没落下, 她便被强行从床上拽起来沐浴更衣。坐在梳妆镜前, 半梦半醒里,葛太太亲手给她梳妆, 将头发篦成极为复杂的连环髻。   睡眼惺忪的坐到金棕沙发里, 几乎耷拉着脑袋做了三个梦。睁开眼,盯着一面落地窗户:外头朦胧月早已落下, 热带清晨阳光正一点点洒进来。   诶……一个头而已, 从夜里梳到天亮。   她身上仍是一件宽松睡袍,脸上却已顶着精致妆面,蜜秋在小心翼翼往她嘴里送小块小块温热的蒸红枣糕。苏家老大老二已携妻儿来了, 两名舅舅在楼下同男宾一齐喝早茶,几名舅母手里牵着四个自两岁至十岁不等的小孩儿上了楼来。几名小朋友自小到大最远只去过上海, 头有机会来香港一睹热带殖民地风光, 新鲜的不行。   尤其对弥雅与亨利先生颇感兴趣,几次三番将两人追得大肆遁逃遁逃。   楚望礼服都已熨过,连带婚纱一同高高挂起来, 由穗细与几个小丫头严防死守,几乎抵挡不住小孩子想要摸一摸的好奇。在枣糕、虾饺与五香鸡爪轮番攻势之下,明显婚纱对他们诱惑更大。万分无奈,弥雅被真真与穗细一同出卖, 推出去哄小孩。   楚望不止一次听到如下对白——   “为什么长得这么像洋商行橱窗里的金发人偶?”   弥雅耐着性子,“因为我叫仙杜丽娜……”   “仙杜丽娜是谁?”   弥雅大翻白眼。   “你这么好看,你是新娘子吗?”新娘子终日闭门不见客,只有少数几人有幸得以一窥真容, 众人均好奇得紧。   真真乐不可支:“她不是新娘,她是新郎的妹妹……”   “那你不是应该在迎亲队伍里,为什么会从新娘房间里出来?”   “……她也是新娘的朋友。”真真耐心显然比弥雅好许多。   几个小孩子恍然大悟,交头接耳:“原来新郎也是金头发蓝眼睛……”   楚望梳妆完毕,穗细将起座间外房门拉开一条缝,一手将最小那男孩子抱进屋子更衣——他将和谢家最小女儿一起担起花童重任。   圆筒高领将她脖子高束起来,简直要抻长脖子才能吸气,逼得她不得不坐得笔直——怪累的。   她得了空子,仍觉得腹中空空。伸手去取枣糕吃,两口下去,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接一阵汽车引擎声与接二连三的刹车与闭合车门声。几乎立刻的,楼下远处大门打开,有人用浙江不知哪个县的方言喊道:   “男方家中来接亲了——”   楚望一块枣糕没来得及咽下肚,立马咳呛起来;穗细不知她是给领子勒的,便以为她冷,取过风兜要来给她披上;她一手档开,起身小跑进盥洗室里。   有人笑道:“果然是小姑娘,头次大婚,紧张了吧?”   葛太太道:“她紧张什么?”   弥雅大笑:“你们不知她刚才偷偷喝了几杯水,橙汁接牛奶,口红都给她吃掉大半。她不去盥洗室谁去盥洗室?”   一群人正笑她,突然听得葛太太“哎唷”一声,“弥雅,下楼去将林梓桐拦着——”   弥雅道:“做什么?”   “她那几个乡绅舅舅,作文章口气大得很,指不定出些什么艰深晦涩四六文章将你哥拦在门外为难着。”   弥雅大叫糟糕:“我哥哪里学过这些?”说罢趿拉着木屐提托提托沿楼梯狂奔下去。   楚望心头好笑不已,心道,幸好葛太太颇有远见,一早便派司机将研究院那帮人送去了石澳。若是也加进接亲队伍里头来,指不定拦在门外问谢择益一些什么伽利略、迈克尔逊与爱因斯坦,那么她恐怕下辈子也别想嫁出去。   刚过门几年,从未见识过这位小姑子厉害的二舅母坐在葛太太背后,颇不满的说:“是,我们乡下人,没本事上洋学堂——”   大舅母立马将她嘴死死捂住。   葛太太才没工夫搭理她,忙不迭问:“楚望呢?”   真真捂嘴笑道:“仍在里头呢。”   楚望坐在金棕色马桶盖上,盯着墙顶小窗漏进的热带阳光,听外头一阵一阵小孩儿吵闹与女子笑闹,恍恍惚惚总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现今正在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葛太太也立在盥洗室门外,“结个婚,跟要她命似的。”说罢叩了叩,“你夫婿就在楼下,你是要众人迎亲迎进你闺房盥洗室来?”   应了一声,起身来,抻抻裙摆走出去,立马被捉至穿衣镜前补涂口红。   一阵脚步响起之后,弥雅小口喘气,一溜烟进来将门关上:“不得了——”   众人笑问道:“怎么了?”   她侧立身子,眼斜望着门口。   弥雅如数汇报楼下情形:“一下楼去,便听得那帮叔叔们在商量着怎么捉弄他。有几个听说他打小便在国外,后来又念军校,便好几位说要拿什么纲鉴、方舆纪要考他,吓我一跳。他哪里懂那些?好容易找着林大哥,同他说:‘若是他们为难新郎,你多帮帮他。’然后Zoe哥便自门外杀进来了。”   众人大笑:“将他拦倒没有?”   弥雅道:“林大哥还没及吱声,切尔斯和他们一帮朋友,人高马大,自Zoe身后阔步走出来,挨个上前派利是。”   一众舅母皆问道:“利是是什么?”   真真解释道,“红包。”   舅母们互相交换眼色,派出一位年幼的问道:“红包里装了几块银元?”   弥雅道,“什么银元?里头是支票。”   苏三姨太太接着问:“写多少钱?”   “八千八百八十八……”   弥雅还未说完,六七位正的副的舅母纷纷抻长了脖子。   还是大舅母最见世面,立马不动声色附在两个孩子耳边低语几句,放他们下楼去讨问利是,有孩子的舅母也立马效法;没孩子的,如坐针毡。最机灵的那个便说:“新娘胭脂仍需补一补,我下楼去替她帮忙挡一挡。”   她一走,立马遭到许多白眼。   几人低头交头接耳起来:“男方家是做什么的?上海宋家全盛时期也不见得出手这么阔绰。”   弥雅不则声。   谢爵士做什么的,三言两语还真的道不清。   葛太太一句话讲得简明扼要:“谢爵士早年在南洋金融界是个发皇的人物。”   弥雅与真真都咯咯直乐。   楚望坐在凳子上叹口气:“我也想要一封利是。”   葛太太啐她:“哪有自己婚礼上拿自己利是的新娘子?”   楚望吐吐舌:“想想而已。”   “口红!”   说罢,那名趁机去拿利是的三姨奶奶自门缝溜进来,合拢说道:“楼下已一网打尽。”   葛太太惊诧:“怎么说也有数三十关要过,这么快?”   红包在三姨奶奶巴掌大的小藤包里耀眼不已。三姨奶奶道,“哎,可不是就这么快?”   “一群唯利是图的。”葛太太没吭气,转头向弥雅:“林梓桐呢?叫他去给你Zoe哥出个难题。”   弥雅应了一声,忙又悄悄溜了出门去。   真真大笑:“林大哥可真难做人。”   不出一秒,弥雅又溜回来,捂着额头说:“我亲眼见Zoe哥将所余利是统统塞给林大哥,而后,林大哥便笑着上楼来了——无人再能挡住他们。”   话音一落,叩门声应声而起。林梓桐在外头说:“姑母,三妹妹,准备一下,迎亲了。”   弥雅朝真真挤挤眼,叹道:“道德沦丧!”   穗细与蜜秋手忙脚乱将她自梳妆镜前扶起来,两人一齐将那件里子是白天鹅绒、连着风兜、翡翠绿搭红的斗篷罩在她身上。楚望伸手摸了摸对眉领上的两排丝扣,抬头一照——镜子里她一张脸粉光艳脂的。头顶金步摇跟两粒纽子似的金耳坠一块儿晃荡。楚望摸着宽摺长裙上的褶子,心里想,谢择益得穿成什么模样才能将她这个中得不能再中式的新娘接出来?   葛太太在她耳边反复强调:“步态神情均给我庄重些!”   她心虚的答应,在众人搀扶下,小心翼翼自敞开的门走出去。   一行人浩浩汤汤穿过回廊,自扶梯转下楼——   楼下男人们在会客厅中各踞一方,不分新旧、中洋与肤色,均以国语愉快闲聊着天,连切尔斯都能利索的讲几句上海话口音的国语,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真真与弥雅在后头一并碎碎念:“唯利是图唯利是图。”   林梓桐侯在楼梯转角,见众人经过,自墙上直起身子,恭敬敬等她们一齐走过来,悄无声息的将两封红灿灿的利是交至弥雅与真真手中。   两人正惊诧着,楚望立马还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葛太太瞪她一眼。   林梓桐将所余一沓利是统统塞进楚望手中,跟上几步,低声说道,“谢少特意留给你的。”   楚望惊诧的指着自己,回头将林梓桐看着,作口型道:“我的?”   林梓桐郑重点头。   楚望随众人走下楼去。   楼下笑谈声渐渐止住,众人慢慢站起身来。   一众白肤金发的西崽见到楚望身上那身褶裙风兜,一脸赞叹的齐声“喔——”,全场大声喝彩。   楚望心里喟叹:这婚礼果然不是她自己的,是举行给人看的。   谢择益也在其列。碳灰西装、丝质黑领带外一件黑马甲——大约修剪过头发,一改往日略显有些颓丧的中分,一丝不苟分头略略向后及侧边梳过去,在男宾里头格外扎眼。   他颇合群的“喔”了一声,仰头将她笑望着,惊喜皆藏在眼里。   楚望也笑,心想,什么啊?两家人事先都没商量过么,两身衣服一点也不搭嘛。   不过她也松了口气。她一直想象不到一个古典英式气质的男人穿过分中式的长袍马褂会是什么样,大抵他自己也觉得违和,自作主张换了西式礼服出门。   两人定住脚步远远对视着,直到楚望身后不知道哪位舅母先起了头,扯开嗓子放声大哭起来。   会客厅里一众西崽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皆被她一声嚎哭惊得瞠目结舌,互相询问:“怎么哭的这样伤心?不要伤心到昏过去才好。”   不过自大陆来的男宾皆面色如常。楚望听得身后此起彼伏的哭嚎,不知究竟要哭好,还是不哭好。挑挑眉毛,一阵苦恼,立刻被弥雅与真真一左一后的拧了一把,疼的她倒吸一口气,勉强糊弄过去。   谢择益见她憋泪憋得辛苦,一阵好笑过后,大步上前来将她自阶上拉下来脱离苦海。   阶上妇孺仍还在齐声哭嫁,浑然不觉新郎早已拉起新娘子的手朝门口去了。   众人在后头瞠目结舌盯着这对新人:男子身量高大挺括,走起路来徐徐生风;女子着了短跟绣鞋,较他矮上足足一个头,自风兜中探出四根白嫩纤长的指节,由他拉着,小步踩得如同两只纺锤。   即便两式完全不搭边的礼服,也诡异而默契的搭调着。   舅母家两个小孩儿才叫惊讶:“咦,新郎官怎么不是金色头发?”   立刻吃了母亲两颗暴栗,当场哇哇大哭。   一行人啧啧称奇,从后头跟了上去。   两人撇开众人跑到葛公馆大门外,立马有人撑了宽大黑伞跟上来。   楚望一低头,阳光底下竟下着豆大太阳雨,真是海洋季风气候多奇景。   谢择益伸手一挡,将撑伞人拦在半步开外。他一躬身,将她一身织锦艳红的新娘抱进臂弯里,阔步穿过花园,自敞开的普利茅斯门外一折身,先将她放在后座坐稳;再绕自左边,躬身进车。   身后众人也陆续上车去。   太阳雨砸在车上噼啪作响,水迹子沿着慢慢加速的轿式自备汽车车窗划出无数道水迹子。   谢择益头发与睫毛上沾了莹莹水珠,坐在她左侧,侧身低头问道:“几时起床的?”   “不知道,约莫五点?”   “困么?”   她正想摇头,身体十分诚实的打了个哈欠。   谢择益笑了,“辛苦了。”旋即轻轻拢起风兜将她罩住。   一圈白天鹅绒毛下面,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自一个哈欠里泪眼婆娑的将他望着。   谢择益看的心里痒痒,埋下头,探进风兜里亲了她一下。   皮肤黝黑的南洋司机打趣说:“谢少,晚上才洞房呢。”   谢择益笑道,“真难等,是不是?”   楚望倦意上来了,脑子慢半拍。   直至他将她的头轻轻枕在自己身上,楚望整个人隔着风兜靠在他身上,才觉得烫的厉害。   “一起睡会儿?”谢择益在她头顶低声笑,笑隔着风兜传过来,将天鹅绒震痒痒的。   她不敢抬头看,索性整个将自己兜头罩住,斜靠在他身上装睡,隔一阵倒真的很快睡过去。   两人依偎着一路睡到石澳,已是午后近两点。   车停在用作新房的龙脊山别墅里。   谢择益一早醒来,由她抱着自己胳膊多睡了一阵。直至跟在后头的轿车停下,葛太太遣蜜秋与穗细来敲车窗玻璃,见两人睡作一团,都不免笑了,“怎么睡这样熟?”   谢择益越过她,伸手拉开车门,收手将她抱出去。   自石阶穿过蔷薇花圃,一众女眷将他拦在门外:“新娘将要换婚纱,新郎先去礼堂。”   谢择益只好笑道,“好,好的。”   将她慢慢放下来,仍眷恋不肯走,目送他的新娘由众人牵引着穿过花圃走进洁白洋房里。   自大理石木柱下头进屋时,楚望才清醒过来。回头看一眼,谢择益仍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走进屋里,立刻能听到海潮声在厅堂与长廊中回荡。还未及临海窗边,透过四方的窗户一角,先看到一片蓝的海与天。   女眷们早已跑到那一头去惊叹海景,楚望却正对花园这一侧落地窗户往外看去。一扇一扇窗户穿过,隔着一丛丛蔷薇仍能看见一点谢择益黑色影子,总觉得好似在从一格一格年月明信片里向他望过去,每一格里图案皆不相同。   她心里升起短暂异样,直至葛太太拉着一位老妇,与穗细一同叫了她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同众人一齐上楼去,这才将这种异样从头脑中挥去。   一间约三百英呎的二楼卧房被布置成新房。她在卧房里将连环髻松开重新篦过,梳理成简易而正式的发髻,束上铂金发饰。   婚纱从前往后穿上,弥雅、真真与葛太太一同在后头将一粒粒精致扁纽系上。   尔后戴上丝质白手套,一双高跟鞋掩进裙子里,楚望甚至来不及看它是什么颜色,反正不大重要。   一对蒲公英耳坠系上,楚望回过头来时,众人一齐鼓起掌来。   葛太太数天以来脸上头一次露出微笑。   弥雅喟叹道:“谁都没想到,我们三个里头,竟然是楚望头一个将自己嫁出去。”   有不善看脸色者小声嘀咕:“听说是奉子成婚?”   弥雅笑道:“就她这腰,自己吃饭都嫌地方太窄。”   没及闲聊一阵,那老妇立刻将闲杂人等赶出去,将一床大红喜被铺上,往上头洒花生、红枣、谷豆与钱币。   等所有人均出去,老妇亦退出来,葛太太便将房门锁上。   楚望立在二楼窗户往下看,谢家车早已离开,另一行车成排侯在花圃外街道上。   教堂钟声敲响十四次,声音极近极近,仿佛就在头顶,和海潮一齐送了过来。楚望从窗户探出头往外看,教堂不过近在一条街外,几分钟脚程而已。她回头问道:“坐车做什么?”   葛太太低头看了看她长长的裙摆与拖地鱼尾,“你说为什么?”   弥雅与真真一前一后替她拾起裙摆,随她慢慢下楼去坐上车。   窗外移换街景,房屋颜色像卡通片似的蓝白红绿的变。斜坡顶上,海边街道上伫立着教堂。   车在教堂后草坪外停下。   大多数人已依次进入教堂落座,少数几十人仍在太阳底下三五成群谈天。   真真与弥雅携着她的裙摆下车来,葛太太立刻走过来说,“来,过来亲自同黄先生商量。”   黄先生立在草地边缘与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太太谈天。见她走过来,两人立刻止住谈话,一齐回头冲她友好微笑。   她穿着高跟鞋在草地里走过去,尚未走近,黄先生微笑道,“葛太已同我讲过。”而后朝远处几株棕榈树下一仰下颌,“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楚望脚步一顿,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那里聚集着四五名高挑白人。紧挨着他们,一名男子折身坐在轮椅里,在树荫下头乘凉。   她呆住。   黄先生接着说:“典礼快开始了,可别叫人久等。”   她立刻提起裙摆朝棕榈树飞奔过去。   那头几名研究院的人在远远地用英文喊:“当心摔着——”   徐少谦也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撑着大树冲她摆摆手,示意她慢些跑。   她笑起来,在离徐少谦数步远外缓了口气,慢慢朝他走过去,“徐教授,你来了。”   他亦是一身庄重西装,站起来时比她着了高跟鞋仍高出许多。   她捉着裙摆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徐少谦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温和微笑,“你并未邀请我来参加典礼。”   她心里欣喜,“抱歉抱歉,我担心……”   “没事,你先生已替你将功补过。”   她一愣:“他……他来找过你?”   徐少谦将她看着,脸上带着一点意味声长的笑。良久,才缓缓说道,“嗯,谈了许久。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愉快的谈话了,很多年很多年。”   看着他脸上笑容,在海边洋房里那阵异样情绪再度升起——   她总觉得谢择益认识她。   最近一群人在数十米开外投入的谈着量子论,其余人皆已缓缓自远处步入教堂。   阳光洒在略有些潮湿的草地里,她着高跟鞋的脚踝也有些湿湿的。这一切一切都带给她一种微妙的异样,又莫名使她格外安宁。   她下定决心:“虽然不知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徐少谦无比认真的侧耳听。   “但是我一直有一点疑惑,关于一封信,”她一捏拳头,走近一步,小声问道:“他曾有一封不曾亲手交到我手中的信,信上写着一句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I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Veneril hari, 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她以不太标准的发音念了一遍。   徐少谦听完,脸上仍维持着听见这句话以前一模一样的神情。   楚望试图发现他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惊讶,抑或犹豫、沉思……   可惜都没有。   这便意味着……对于谢择益写这封信的目的,他半点也不好奇。   那么,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这一时期以来她的所有猜测。   徐少谦紧接着说了一句话:“昨天,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楚望静静听着。   “他问我: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生物与物理学家的战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   楚望将脸埋进双手里。   不过那句话并非他的开场白。   徐少谦抬眼看着她因慌乱、羞愤与不知所措而捂着脸的双手,慢慢回忆起昨天那个不速之客。   地点与时机都选得极好——在防窃听在全世界均数得上一流的太平山天文台。   他动用自己的军官身份,获得拜访权利。   徐少谦隔着长波收发间的单向玻璃注视他许久,这才慢慢推开门,推动轮椅请他进来,他亦毫不客气的直起身子,随他进来。   他不动时,靠在那里仿若一杆黑色的枪;而他一动时,你才知道他起先只是在蛰伏着。   门合上,并未自我介绍。   开场第一句话便是:“徐先生,她兴许了解物理,但并不那么懂得战争。请允许我代她来回答你。”   ☆、〇六〇 聚散之八   “战争?”徐少谦合上门, “‘征服者总是爱好和平’的那一类战争?”   “是的。亚述围攻拉基什, 拿破仑进入耶拿,Elliot开入广州, 睦仁与尼古拉斯二世夺取朝鲜半岛与辽东半岛。如果这一切不废一兵一卒就能办到就好了, 毕竟‘政治家都爱好和平’。是这个意思么,徐先生?”谢择益无所谓的笑道:“在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眼中又是怎么看?”   “军事家与政治家目的或许不同, 但全世界科学家不论闻名与否, 在这件事上,永远只有一个阵营。”徐少谦侧身对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你呢?七年条约,冒着革职与再入狱的风险, 你的阵营又是什么?”   谢择益微笑, “与你同她一样。”   “一样?”徐少谦也笑了,慢慢移步至一副投影地图前,“英国百多年来的武力陆续用以为商业开道, 宗教文化传播,而中国仍还要选择被谁打,因为无法逃脱挨打的局面。人有文化认同与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一切,以及你的职业均决定你无法与我们相同。怎么会一样?”   谢择益随他转身, 红色投影仪光线映到两人身上,有短时间的视觉刺激。   他花了两秒适应过来,接着说,“确实不会完全相同。几百年来欧洲人所追求的战争, ‘是政治的继续’,是‘对敌人的全部疆域、财富和民众实施打击’。战争是两股活的力量之间的冲突,是有来有往,是过招,是‘接受美学’。故而两方之一的绝对忍受无法成为战争。因此战争亦不过大规模相互狩猎、饥餐渴饮、自相残杀、以暴制暴罢了。流血、牺牲,都是理所当然,无人值得同情或谴责。暴力角逐里,弱者被强加意志,无可厚非。还有什么能比人类这种狩猎更为残忍?又有谁有办法阻止它?”   “至今没有。即使是最高明的军事家。”   “有句话叫……”谢择益艰难的思索了一阵,眉头紧锁,仍背不出那句中文原文,故只好以英文替代,“the supreme art of war, is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不战而屈人之兵。”   “是的。可是一旦开战,就不再存在这种理想态。”   “没错。因为战争里充满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   “故而战争在所有人类活动里最趋近于赌博。”他说,“当政治的努力与外交手段均不起作用,国际法也宣告失效的时候,在这种状态里,只有头脑博弈,只能感情用事;是不断升级的,有如脱缰野马的暴力赌博。”   徐少谦感到十分意外,于是椅子退后看向他,表示洗耳恭听。   “赌博何须太多深思熟虑?更多时候需要勇气,赌徒博弈的勇气。”   徐少谦见他如此比喻,笑了,“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场豪赌若是输了,赔上的可是疆土、财富和百万人性命。”   “那么为什么要输?既然无法选择不被侵略,为什么还要质疑手头武力是否正义,手段是否血腥?战争不是贵族决斗,徐先生,欧洲人十七世纪就已经扔掉白手套。百多年来中国人挨的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不反击?”谢择益眼里仿佛燃灼着烈焰,“徐先生,我请问你,当初为领导这一支秘密队伍,将半个皇家学会带至远东的初衷是什么,仅是为了不反抗,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战争里有无数种可能性,它不可控,它感情用事,它是暴力,它是活的,它是豪赌。你这样一位极善思考的人,当初在做下决定时,怎可能完全的决定‘不用它’?”   徐少谦反问道,“你对它知道多少?”   “多少?无非一种威力极强的武器。十倍,百倍……千万倍于Grandslam炸|弹,我不清楚,那又如何?战争无非death feast,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徐少谦不由为这番言论侧目。反复回味这四个字,转而问道,“可你愿意看到你的妻子满手染血,成为引导这场暴力的牺牲品吗?”   谢择益微眯起眼,试探问道,“你对她兴许了解比我更多。”   徐少谦亦谨慎回看他。   即便在语言触及到那个武器时,这位年轻敏锐的教授也并未出现如此警惕的神情。   谢择益立刻体会到这个神情的含义,即刻说道,“她似乎正独自背负着一个太过沉重秘密却无人与之分享倾诉。而以她性格,即使她自觉罪恶深重,却仍义无反顾去做了。只因她认为,这件事,除了她,没有旁人能做到。”   徐少谦沉声问道:“你如何能知她无人共享,只有她能做到?”   谢择益静静看着他:“徐先生,你知道‘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生物与物理学家的战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徐少谦不则一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意味着,即使明知此行充满无数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危险难关重重,至最后收获的只是徒劳、失败,甚至满身恶名与两手鲜血,她仍去做了。这是疯狂吗?感情用事也罢,暴力也罢,她押上一切去进行一场豪赌,只因这或许是黑暗里唯一一点微光,而始终要有那么一个人去追随这点点微光,向更深的龙潭虎穴中果断前进……”他微微仰头,“这不是暴力哲学,这是生存哲学。即使以一介残缺伛偻之身残喘的活着……也还是要活下去,不要被同类彻底蚕食。”   “她有她的一己孤勇。兴许她所诞生的地方注定她无法切身体会战争与侵略的残酷,那么便让我这亲历文明践踏豺狼之吻,暴力哲学的忠实拥护者告诉她应当如何残忍。倘若真输掉这场豪赌,我便是她最大的帮凶,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刽子手,地狱也同她一起下。”   “这就是她告诉我的。遇见她以前,我活得消极,麻木而惯性,早已学会不动声色看这地狱里一切盘剥掠夺。可是多幸运?遇见她时,我才知自己一颗心脏仍旧炙热跳动……”   ——   “他……还说了什么?”   徐少谦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还说了什么?最近总觉得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你自己去问他吧。”   教堂钟声打响,她有些着急。   张了张嘴,徐少谦却制止她道:“再不去教堂来不及了。”   她只好作罢,一阵泄气。   徐少谦无奈笑道,“你不是来请我作为你师长携你走进教堂的么?”   她一愣,整个人傻掉。   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   “不过我也许不太适合。”徐少谦低头向她示意自己的脚,笑着说,“我擅自为你请来一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说罢回头,恭谨、立马又打趣的喊道:“Dear Prof. Lutherford!”   大老虎自人堆里头回过头来,先看看楚望,又看看徐少谦,背着手走过来,“哦?据说我要充当一名教父?”   楚望一看到他那两撇花白大胡子,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卢瑟福笑着对徐少谦说:“看来我的学生的学生并不太喜欢我。”   楚望连忙摇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我只是太开心了!”   徐少谦拿中文说的十分顽皮:“你的偶像大老虎,是你的Grandmaster。”   楚望笑出声来。高兴的。   卢瑟福绅士的伸出手将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托起,慢慢走向教堂。   身后众人亦缓缓跟上。   教堂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白人女郎牵着一左一右两个着了礼服的糯米团子走过来,将百合花束递至她手中,向她与卢瑟福分别拥抱后,便自侧门偷偷离开。   掩住的门里可看见谢爵士立在第一列最角落,春风满面的同港督谈天;谢择益正在教堂中从容安静的等候;衣着华丽高雅的众人均在耳语,时不时有低低女子笑声……   花童将她裙摆拾起,楚望与卢瑟福一左一右推开大门。   一瞬间,所有人回过头,安静下来。   热带阳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落到红毯地上,她身上。   谢择益亦回过头来望向她,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她脑内回想着刚才徐少谦同她说的那一句话,看向谢择益,心咚咚直跳。她仿佛正在穿行时空隧道走向他,因此这条路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   甚至浑然不觉神父已在发问:“是谁将新娘交给了新郎?”   卢瑟福道:“我,卢瑟福,以整个皇家学会之名将新娘交给新郎。”   有一小片区域传来小小尖叫——   “天哪,皇家学会会长!”   “卢瑟福教授!”   ……   楚望回过神来,自己的右手已在一片惊叹声与艳羡目光中,由卢瑟福交到谢择益手上。   她听见神父问谢择益:“你愿意娶面前这个女子为妻吗?”   她听见他说:“我愿意。”   接着又说,“无论贫穷或是富有,健康抑或疾病,顺利抑或失意,美貌抑或失色,谢择益承诺始终爱她,尊敬她,照顾她,珍爱她,接纳她,保护她,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至死无悔。”   神父无奈,众人都被他急躁抢词逗乐了。   一片欢笑里,谢择益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她,语气轻而肯定。   神父转向她,甚至不知是否已经发问。混混沌沌里,她只听见自己缓缓对他说,“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天只能匀出3小时码字,而我的时速只有800…如果一天只更2000,一章很可能没法构成我想要的模样。。所以只好写几天,攒够我想要的一章才发出来。虽然这样也被人说过,叫我一天即使更得少也更一点让大家有盼头。。但是最终以失败告终   ☆、〇六一 聚散之九   所有仪式结束, 回到花园里, 已是橘子黄的灿灿黄昏。几名谢家黢黑皮肤的南洋仆欧托着Aperitif,进入海边花园人人取用一杯, 再穿梭过华南苏铁、爬藤蔷薇与琉璃草, 在滨海绿地阳伞下马蹄大桌旁吃晚餐。   而一回到新居,楚望立刻被穗细带到楼上换礼服与新发式。   那是个极为复杂的发式。等终于梳好头发, 换上塔夫绸礼服下楼时, 仆欧已经用大银盘托着一盏一盏甜点或者餐后酒进入花园。   她顺手取了Opera蛋糕与一盏绿莹莹的酒,刚吃两口蛋糕,手里酒杯就已被人夺去。一抬头, 谢择益非常诚挚的说,“少喝一点。”   酒杯被他举过头顶, 楚望伸手夺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她仰头将他看着, 试图问出困惑了她一下午的问题。   楚望从未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有机会同谢择益单独谈一谈心,可惜这一整日,但凡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 必定都是万众瞩目,不宜谈论的场合。   这个碰面又太过碰巧,使她突然不知从何开口。   谢择益非常专注的盯着她看了会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趁她盯着他走神时,托着她的头凑近亲了一口。   一股腥烈的苦味,伴随着她嘴唇上的奶油味,一瞬之间便将她味蕾彻底攻陷。   她在这极端的味觉、视觉与触觉多重刺激之下, 整个都被震惊住。   谢择益嘴唇离开她,舔走唇上残余的甜腻味道,“圣三一原来要这样喝。”   接着她手被他拉起,走近亮了无数盏洋油灯的草地里。   一见她穿那件夜礼服走进来,在座女士目光皆“唰”一下朝她惊艳看去。   惊叹声中,不知怎么的,已随他站在场中央。   第一支舞蹈一定要新娘与新郎先跳,否则便不算开场。爵式风音乐随两人进场时即刻响起,灯光下,众人皆散开一点,为两人留足地盘。   万众瞩目下,她觉察到自己的腰际上方一点被他的手握住。温热的体温传来,谢择益动作一滞,朝她腋下看去……   这件无袖礼服袖圈非常大,自腋下开了一道深深的V字几乎直到腰线。刚才她在暗处不曾察觉,走进舞池时,隔得近一些,几乎能看到她整个身体一侧常年不接受日晒、最白腻柔嫩的肌肤,随她小幅抬手,几乎都能觉察到那极具女性气息的膏腴随身体微微起伏的线条……   觉察到他短暂停顿,握在她腰际的手的微微上移,将那条阔大的袖圈以双手拢住。楚望正想抬头看他是什么表情,几乎立刻地,就着这姿势,托着她的腋下与腰际,将她整个脚尖离地的抱起来。   在她瞬间失重的慌张中,他带着她在草地中转了个圈。众人惊叹,旋即喝彩声四起。谢择益却不承情,将她放在地上,仿佛圆舞一般拉着她的手将她手交至随侍一旁的穗细手中,低声嘱咐:“请先带她回房休息。”   穗细听闻比楚望还要吃惊。但思及使他在众人面前失礼更不好,立刻答应下来。   谢择益低声说道:“等我一会。”   她点点头,“嗯。”   两人仍在草坪边缘看着彼此,穗细拉拉她的手,说,“没事,谢少一定能应付好客人们。”   那区爵士乐才刚起了个头,连她自己都觉得扫了大家兴致。   转身随穗细上楼时,她听得谢择益对旁人平静致歉:“她喝了酒有些头晕……什么酒?苦艾。”   直至走近穿堂,海风嗖嗖从窗户吹进来,从她身体一侧钻进整条裙子里时,她才回过神来。这个人真是……   她对他此举颇多无奈,可是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还挂着微笑。   长廊穿过,迎面碰上葛太太与白天那位凶巴巴的老婆子。一见她,葛太太面色如常问了句:“怎么不多跳会儿舞再上来?”   穗细笑道:“谢少大约是觉得她这身衣服太暴露,不合适。”   “这就不合适了?”葛太太抬头思索片刻,笑出气声,“我看看他一会儿倒觉得合不合适了。”   话音一落,那自中午起便紧锁的房门由那执掌锁匙的老太太打开来,旁若无人直直进屋去。   走进屋去时,葛太太低声对她说:“这位是广东有名的全福人。”   “全福人?”   “她今年已经足足八十一岁。”   “好福气……”这个年代活到这岁数亦不容易。   “父母丈夫仍健在,儿女双全,如今四世同堂,儿孙绕膝。”   “好福气!”楚望不知说啥好,只得加重语气重复感慨一次。   葛太太瞪着她,反问道:“你呢,作何打算?”   她立刻被噎住,转开脸打量房间。   穗细窃笑不已。   那位全福老太太不知在屏风后头做着什么,只听得哗哗水声四起,屋里飘散着柚子未熟透的涩香气。   没一阵,全福老人便自后头走出来说,“好了,请来沐浴。”   葛太太冲她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她走至屏风后头,红色纱帘后头一只古色古香巨大木桶,满溢的水面飘着青叶子,温热气体自桶里蒸腾而起,带出一阵一阵柚子香气。   听得那老太太说:“脱吧。”   她脑子一阵发懵,虽然一早便听葛太太笼统讲过这种习俗,但是叫她在一名素昧谋面陌生老太跟前脱|光衣服洗澡,她还是……莫名十分羞耻。   大概运气好的人脾气都怪。不出三秒,老太太一声大喝:“脱呀!”   她给吓得一惊,怕触了什么禁惹得大家不愉快,背过手去解开背上扣子,将长裙脱下放在一旁脚凳上。解开胸衣时,那老太太颇嫌弃的将她礼服拾起来扔出去,立刻给穗细拿开了。   趁老太背过身去,她双脚踩进温热水里,让飘着柚叶的水面没过全身,只露出鼻子与眼睛。   全福老太转过头来不啻一声冷笑,“你们这些瘦得跟干柴似的小姑娘,老娘这辈子见过没一万也有八千。要什么没什么,羞什么?”   楚望不免对她再生三分敬畏,乖乖将身体交给她搓洗。   光是头发便细致的洗了快半小时。之后是脖子,肩膀,背部,双臂。搓到前面时,她内心还勉强算的平静,却觉察到老太双手一动,头顶又是一声冷笑,“哼,还算你有几两肉。”   楚望:“……”   老太太洗净腰与臀,手往下摸索。楚望脸一红,立刻缩作一团将她手挡开,“我……我自己洗就好。”   已经在水里转过身背对老太动作着了,那老太还不依不饶在她背后念叨:“可得仔细了,别马虎。”   楚望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被个八十老太臊得脸红。此刻颇为无奈,只盼望她能闭嘴。   刚转回身子,那老太太立刻又将她两条腿捉着靠在木桶边缘,跟足底按摩似的搓了干净。   擦干身子,披上浴衣坐在镜前,整个人散发着清幽幽的香气。   朝海一面窗户开着,正对一轮海上明月。桌案上放着一对红烛,点亮以后,烛前整齐放着三碗汤圆,一盘木瓜,一碗叉烧和一只白切鸡。红布上依次放着一把精致木梳、一只篦子、一包针线、一根红头绳、一只剪刀与一把尺子。   头发已擦干,老太拿起梳子与篦子,极为耐心的替她梳头。穗细已不知何时离开,只葛太太倚在门口远远看着。   直到她怀疑自己快要被梳到脱发时老太才罢休。取过头绳将她头发轻轻挽起一小撮,绑了结拢至脑后披散着。   做好这一切,等她伏在窗前对月对海诚心拜了三拜,起身时,桌上一应物品均被收走。   穗细自外头走进来,携起这些上头所用一应事物,跟在老太身后出门去,将门掩上。   葛太太手里抱着一叠东西朝她走过来。   先是一套质地极为柔软贴身的衣物,不知是什么丝与塔夫绸的混纺,洁白而小小一团,里头夹着几式不知什么更为贴身的黑色衣物。   “换上以后,将浴袍给我。”葛太太说道。   她点点头,背过身去解开浴袍系带,葛太太则将手里剩下物件放在桌上,腾出双手替她将窗掩上。   她慢慢整理那些衣服,整个人都有点震惊。   黑色的衣物均是极薄的蚕丝内衣。内裤布料极少,从人鱼线开始是一条极细的绸绳,在胯骨外侧系作蝴蝶结方能固定住;内衣是前扣,小小银坠子从绳扣穿过坠在胸前,往外侧延伸是如同黑色蝶翼一般薄薄两片,在胸的起伏处戛然而止,一条细绸绳绕过肩头结成蝴蝶结。外面那一件是一条没有轮廓的白色睡裙,丝衬衫一样柔软透明,刚刚能将她臀部遮住。再往下,一双过脚踝三、四厘米,略肥大了一指宽些的半透明黑色丝袜。除开袜子,所有衣服均小而紧,不知是否是有心照她尺寸做的,穿上去极为妥帖,仿佛是贴着她的肌肤生长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套很雅致的……情|趣内衣。   她一抬头便能看见一面全身镜,但是她抬不起头来,只因此刻有点无法直视自己。   葛太太沉默良久,问道,“知道怎么做吗?”   楚望淡定道:“知道。”   葛太太立刻挑眉,发自灵魂的拷问道:“从哪里知道,谁告诉你的?”   楚望:“……”   葛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一阵,眼里怒火强捺住,忍了好久才说:“管你会不会……不会,一会儿自己看书。”   楚望:“……好的。”   葛太太将一本书从木头盒子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用盒子压住一角,转身离开时又补充一句,“全福老太刚才夸你,胸挺好看的。”   楚望:“……全福老太连这都管?”   葛太太低头思索一阵,直至发现再传授不出什么经验来,这才推门离开,将门从外锁牢。   楚望终于松了口气,打量起自己这件神秘新居的陈设。   宽大屋子,一应紫红色红酸枝木家具,不见拼接痕迹,也无什么雕工,式样堪称中式性|冷淡典范。   和家具一样,不知因是新居,还是刻意的。此刻屋内空空如也,浴室内除了屏风、浴桶、马桶、脸盆;屋内也只床、几张桌案、一面全身镜与一堵高阔衣柜。   她将所有抽屉拉开视察一边,毫不惊讶的发现——统统空空如也,连一粒灰尘也难找见。   床上一张空调被似的薄薄喜被,上面洒满了干果拼盘,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让人不敢妄动它的模样。   楚望走回那面正对月亮的窗前,隔着桌子将它推开。叹口气,湿冷海风里头,反身坐上桌沿。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翻过这个山头,又直直坠落下来,悬起的心脏也自高空坠落,连呼吸都快随心跳一起停止;好容易滑至一个缓坡,慢慢的,却又不知不觉攀升到达最高点……而此刻,她坐在第一排,不得不正视悬崖下一条笔直近九十度抖坡。   好像梦一样,又太真实,如同醉后驾驶,惊心动魄又飘飘然。谢择益说的没错,她有些头晕。   她想和他聊聊天,聊聊真正的她,她的时代,却没有找到机会。与其怪今天他们是主角,台下观众太多,不给她讲真实台词的机会——不如说,台下观众为她作了掩护,让她不必立刻要强迫自己直面一个洞悉自己的谢择益。   只可恨这人当初明明听懂一切,却装傻充嫩至今,让她信以为真的接着玩闹至今。   假如真的去讲,她要从哪里说起好?说她诞生自近七十年后,对这个时代了如指掌,从未谈过恋爱?   光是这样想想,她内心都已被自己震惊得咚咚直跳。   将手埋在手里沉思良久。外头乐声仍在远远奏响,男人与女人笑声时不时杂在海浪中送来。   直至听到长廊尽头脚步传来,似有若无,一脚一脚踩在她心跳节拍上。   她自手心抬头。   这个角度,她立刻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月光照进来,白衣在月色里益发白得森森然,肌肤在衣服映衬下,又是另一种温暖细腻的白,肤光如雪;海风送入,将那身并不太紧的衣服吹出一点点撩人的波浪,一阵阵贴着她的身体流走,流进屋里,她的身体也随之有了轮廓,仿佛要从衣服里头泼出来。两条无处遁逃、光滑细长的腿,至脚踝上方戛然而止。往下走,肌肤的色泽隔着轻薄丝袜透出来,是最令人无法逼视的、若隐若现的姣好形状,连楚望自己都看得有点心动,几乎忍不住俯下身,隔着丝袜摸一摸自己的脚底。   乌黑长发被全福老太篦得柔而亮,两条红绳纠缠住几缕头发,被风吹至前面,几簇贴在她面颊上。   “多么像个打包好的礼物啊……”楚望感慨道。   正想着,门口烛光一晃,吓得她一震。   烛火不过摇曳一下,仿佛更明亮一些,将她身体都照的有些红润。   钥匙声窸窸窣窣响起,下一刻,门推开了。   谢择益推开门,身上亦只一件月华白薄衬衫。尚未走进来,却远远地,视线静静地,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楚望亦看着他,仿佛过山车坐至顶点,抑或醉后驾驶车速飚至三百迈,头脑发晕,心跳快到几乎停止,只一双因不知所措而走了神的眼睛愣愣的望过去,移不开视线,也怎么都张不开嘴讲话。   谢择益笑了,说,“穿这么少,不冷吗?”   她盯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兀自思索一阵,问道,“来一点酒?”   尚未等她开口回答,转身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一阵脚步声往下走下去,没一会儿,更重的脚步声返回来。   谢择益一手拎着两瓶酒走进来,以手肘将门扣上。转身,目不斜视走过来,拖出椅子正对她坐下来,动一动瓶身,抬头问道:“认识吗?”   她垂头,熟练无比的挨个点名,“威士忌,亚玛邑,格拉帕,白兰地。”   谢择益抬头看她,静静听着,慢慢地微笑,“嗯,都认得。”   事已至此,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释放自我,谁不会啊?开了个头,干脆玩大点,玩个彻彻底底坦白游戏。   于是干脆豁出去,试探问道:“要么……玩个游戏吧?”   “什么?”   她说:“一人问一个问题,若不敢讲实话,挑一瓶喝一大口。”   谢择益双手交叉垂在膝间,一成不变的微笑着,缓缓说道,“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啥。。。。   ☆、〇六二 聚散之十   他笑容太平静, 总令她觉得这人莫不是在耍滑头。   楚望试图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不过很遗憾,他微笑时, 总让人觉得有点攻无不克。   她想了想, 说,“谁先发问?”   “女士优先?”   “好。”   楚望歪着头想了会儿, 又觉得问第一个问题总有点吃亏, 立刻就反悔了:“……等等,女士有请男士优先。”   “好。”谢择益又笑了,一眨不眨看着她,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吃过大块蛋糕, 不饿。”她斩钉截铁。   “嗯。”   “嗯?”   “问完了。”   “……”她气得不行, “这游戏不是这样玩的,你得问你真正想问的,不能让着我。”   “这是我想问的。”   “要尽量令回答者有一些为难、犹豫的问题。”   “比如什么?”   “比如……”她偏着头想了想, 比如什么呢?   她正思考着时,此人却突然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嗯?”   “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自思考之中回过神来,回答说,“林致。”她想跟他说是“致以岐雍防西羌”的致, 也是“何以致叩叩”的致;话到嘴边,她说,“致,就是to someone的那个to。”   “林致。”   “嗳。”   “林致……”   他神情严肃, 语调沉稳的念了两次,将她心也念得酥麻。   这感觉如同漂泊异乡的孤单客,突然被人亲昵唤起乳名。与徐少谦不同的是,她客居在那里,从身自心受他思想砥砺,偶然能吃到一碗温热家乡菜,可她却不能驻足。一餐毕,仍还是要背起包袱上路,再走入茫茫霜雪夜之中。   而这一次,这人为她接过行囊,背在自己背上,面带微笑,声音轻柔,同她说:“累不累?欢迎回家。”   她险些泪盈于睫。   一张嘴,声音都哑了,“该我了。”   “嗯。”   “在马场我说的话你全都听懂了,为什么一直装作没懂?”   “怕吓到你。”   “怎么会吓到我?”难道被吓到的不该是你么?   谢择益思考时,睫毛也跟着垂下来。紧接着笑了,说,“推开门以前是打算问一问。可是走进你病房里,你那样将我望着,从被子里,像做错事一样……你知道那个眼神什么样吗?我只怕一开口你便立刻从我身边逃走。”   窗户开着,海风很舒服,她立刻决心换个舒服姿势,起身,靠坐在窗台上同他说着话。   谢择益看她时,在这一瞬间,眼里有短暂失神。   她提示他,“该你了。”   他回过神来,略一思索,问道,“会怕吗?”   “怕什么?”她笑着反问。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怕什么?怕家园正遭屠戮,怕没有同类;怕孤单,怕在这乱世里踽踽独行,更怕稍有差错被当做异类,怕被曲解、被误读。可他不也一样么,在他立在工部局门口自我剖白那一刻她便明白了。心之神往之处便是归处,是她所立足土地,是面前这个人,自此不再害怕会独自活到下世纪。   “这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不是!我还没问呢!”   谢择益不急不慢,“好,再问。”   她偏着头一想,狡黠一笑, “交往过几个女朋友?”   谢择益也笑了,拿她没办法。   “你可以不答,”她有些洋洋得意,将拳头大的琥珀杯子推至他跟前,“喝吧。”   他接住杯子放到一旁,慢慢回答道,“四个。”   她几乎按捺不住好奇躬身追问:“除了玛玲与那个东岸姑娘,还有谁?”   谢择益无奈笑道,“两个了。”   她自知失言,失落的缩回去乖乖坐好,“好,好。你问。”   刚坐回窗台上,便听他接着说:“圣玛莎女校女学生,与纽约女子救助会学校的女学生。都是过客,故事也都不了了之。回忆起来,比不过中学数学课后作业与她父母在纽约华人街经营中餐厅的鲜虾云吞记忆深刻。”   其实她对此兴趣也不大,有那么一点兴趣,也只是对他听到问题后会作出的反应十分感冒。兴许会为难,她想,可惜没想到不出十秒,自动答出一个既坦诚又显示出极强求生欲的答案,于是点点头摆摆手,算放过他,“该你了。”   “嗯。”他抬头来,语气平淡的问道:“你呢?”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创意的用她台词反问,内心震惊,表面平静的回答:“没谁了,就你。两辈子加起来,就你一个。”   “嗯。”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言桑先生是老天派给我的未婚夫,我也十分尊敬他,但尚还没有诞生出过非分之想,婚事就被父亲搅黄了。如果算,那应该是两个……也不对,这样说来仍只有一个。我与你还未来得及恋爱,你就已经越过男友阶段,直接成了,成了我的……”   “外子。”   她叹口气,真是亏啊。   “没关系,以后倍加补偿回来。”   她仰头想半天:男女朋友阶段被跳过了,这该怎么补偿?   不过比起问这个,她更想抓紧提问机会知道点别的。   “谢先生?”   “在。”   “初吻是什么时候?”   谢择益笑了一阵,说,“四岁。”   她惊住,“那么小!”   “据说小时候长得十分清秀,在广东时,时常被小女孩捉住偷亲。”   “啊……”她又想起他那个“阿正”的雅致小名,不由脑补出一个长睫红唇白皮肤的正太款谢择益。   谢择益似乎知道她在想象什么,趁她兀自脸上挂起秘之笑容时,突然袭击的发问:“你呢?第一次亲吻在什么时候。”   “去年,四月一日。”   他低头思索,“四月一日……”   仿佛怕他追问对象是谁似的,她立刻打断他:“换我了。”   “好。”   她仔细思索了一阵,决心要玩就玩个大的,玩一个他肯定答不上来的。   于是很快的、带着恶作剧似的心态问道,“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第一次什么?”他眨眨眼。   “你知道的。”   “第一次?潜水?冲浪?驾驶飞机?开枪?吃槟榔,抽烟,还是……”   “耍赖罚三杯。”   一秒,两秒,三秒……   谢择益摇摇头,笑了。尔后拧开威士忌瓶盖,倒满一整杯。仰头饮下时,一小股液体顺着他绷紧脖颈流下,随滚动的喉头起伏。   琥珀杯子上亮着珠光。   他放下酒杯以后,她问道:“一杯?不是三杯?”   他坦诚,“是。我答不上来。”   她竟有一点失落,“哦。换你了。”   “你——”   她立刻打断:“不许问跟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他停顿一下,笑着说,“好。”   她不知怎的有点生气:“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知道的,跟我有关的吗?不会很好奇吗?”   “从前会。”   “现在呢?”   “也会。想让命运告知我能否与你平安相伴,直至衰老,直至死亡,直至下世纪……我以为你来到我身边便已使我用尽毕生运气,故不敢有更多奢望。”   她仰头,“可是你根本不知我长什么模样,身高是否足够一米六,学历是否上佳,脾气是否够好,便要跟我共度余生……”   “脾气?脾气倒是够坏,简直是我见过最疯的姑娘。不过这又怎如何?”   “你甚至不知我多少周岁,兴许这灵魂是个白发苍苍,皮肤松弛的老太太呢?”   “比我活的时间长么?”   “长。”   “多长?今年是否足够八十周岁?”   “……那倒还没有。”   “那就好,八十岁的还幼稚成这样,可不多见。”   她有些哭笑不得。   “说说我不知道的,有关于你的。讲一个,喝一杯。若是我知道,罚你一杯,看谁最先醉倒。”   她点头,“那你输定了。”   他说:“试试。”   她立刻说:“我只低你十八公分。”   他喝完一杯,两手拿着杯子与酒瓶,突然看向她。   然后站起身,走过来,拥着她背靠窗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嗯,到嘴唇的位置。”   说罢吻过她额头,头顶,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顶。   她闻到他身上和她相同的青柚叶子的味道,混合着他呼吸之间麦芽威士忌散发的淡淡硫磺味,是春天特有的腐烂气息,是独特的清新而堕落的气味,让她忍不住想要扒开他衬衫领口,埋在衣服里头嗅至沉迷、嗅至餍足、嗅至醉倒。   “继续。”他说。   “我两辈子加起来大你足足七岁。”   “嗯。于是呢?”   “意味着你……”   背对月光,她整个人都在他的影子里。烛光几乎燃尽,屋里烛影随之妖冶晃动。他头慢慢低下来,靠住她额头,眼睑也垂下来,微微张嘴,几乎就要吻上来。   觉察到他的意图,她伸手去将他嘴捂住,看定他说,“恐怕你得叫我一声姐姐。”   谢择益嘴被捂紧,就着这姿势,将计就计亲吻她手心。   她触电似的收回的手。   他将她搂得更紧一些,两手在她身后倒了杯酒,喝完后笑说道,“七岁?七十岁亦是Zoe哥的小疯子。”   说罢,右手酒瓶搁至一旁,钳着她的手腕捉回来,凑近,接着专心而慢的吻着。   她身体支撑来自腰际他握着琥珀杯子的胳膊,与被他紧握着手腕的手。一次一次柔软触碰,伴随着一点点湿润的触觉,掌心的痒随之被无限放大。   “还有呢?”他抽空自她手心抬头来。   她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分心,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了半天,“我……我是个烟鬼。”   他笑了,温热气息扑得她手心痒痒的。   她赶紧趁机收回手来,背到背后。“笑什么?”   “这个我知道。”   “怎么知道的?”   “你拿笔时,”他手往下慢慢寻到她的手,将她食指用拇指与中指第二个指节钳住,“时常是这个姿势。”   她另一手去够酒瓶,因他这个举动一个战栗,险些将整瓶酒打翻在地。   他眼疾手快,手一伸,将酒瓶稳住。   “好险。”她松口气,从他极具压迫感的怀里钻出来,找个最舒服的姿势盘腿坐到桌案上,拧开瓶盖替自己满上。   喝罢,她回头,见谢择益视线落在她身侧木盒子上的书上。   她嘴里最后一口酒险些呛出来,大喊糟糕,眼疾手快伸手将那书拾起背到自己背后。   谢择益问道,“是什么?”   “没、没什么。”   “哦?”   “还玩不玩游戏了?”她岔开话题。   他略一思索,一手支在她膝侧,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笑道,“嗯,玩。”   她视线随他手的动作小心翼翼动了动,说,“你煮的鲑鱼锅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菜。”   他一笑,“连阿妈都知道。”   她没想自己竟是个满腹心思都写脸上的小孩儿,顿时沮丧。想出点什么考倒他,立刻说,“我是个早产儿。”   哪知他动作只稍稍一顿。尔后倾身靠近,鼻尖几乎就要碰到她鼻尖。   她见他没取杯喝酒,两手撑着桌面往后躲,小声抱怨,“不许耍赖。”   他几乎贴上她的唇,用气声小声说道,“我没有。”   她接着说:“护士说,是有什么人一直在等我。可是他时间不多,等不到了,所以我提早两月出生……初听觉得天真得好笑,后来一想,兴许是为安慰比旁人多遭受两月苦难的早产儿 ,才编出这类童话。”   她话音一落,微微抬头时吃了一惊。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咫尺距离,他眼睛亮得惊人,微垂着眼睑望定她时,睫毛亦乌压压垂下来,在闭上那一刻犹如乌云闭月。   然后他倾身,轻轻吻她的嘴唇。两人皆往桌案后微微倾倒,用以稳住她身体的宽大手掌不知为什么在轻颤着。   两人分开以后,她心仍在咚咚直跳。   他问,“还有么?”   她说,“有什么你此刻最想知道的?”   “有。”   “什么?”   他额头靠下来,贴近她轻声问,“喜欢我吻你么?”   她脸上发热,小幅度点点头,轻而又轻的说,“嗯,喜欢。”   他闭上眼,又凑近前来。   不止如此。甚至他的抬头纹,他黑白分明到近乎纯粹的瞳孔,看她时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他眼睑上的泪痣……   她看着他的眼睛时,鬼使神差的,在他吻上来以前,脱口而出的竟是,“喜欢和你拥抱,和你亲吻,和你肌肤之亲,然后躺在床上说尽情话直到天亮……”   他呼吸一窒,动作停下来。   她转开头,不敢和他目光交汇。她也并没有喝许多酒,可是不知怎么却像醉了似的,大着胆子调戏他,只为了让他惊诧,为他亲口承认:原来你是这样,我竟不知道。   然后慢慢将他灌醉。   数十秒过去,仿佛过去一百年。   他开口了,语气果然十分意外,“原来你会说这样的话。”   回想起她讲黄段子的光辉岁月,尽管仍红着脸,她得意洋洋的继续逞能道,“我还会说更多,你要听么?”   不过这一次,她没得意超过两秒。   几乎立刻的,他低头噙住她的唇,托着她的头吻得深而绵长。她身体失重,又怕栽倒在书桌上,只好伸手扶着他的脖子。   下一秒,他托着她的手移下来,抱着腰,环过膝盖内侧,将她抱离书桌,大步走向屋子深处,在一张宽大的胡桃木椅上坐下来。   他力气大得出奇,将她腿扳过来,坐在他膝上,低声问道,“不要说给我听,直接做给我看,好不好?”   两人都穿的一色的白,衣服皆单薄到几乎透明。被他抱过来的路上,她袜子也滑落一只,一条小腿在他腿侧空荡荡的晃荡着。   她在他怀里埋下头,害羞到几乎疯掉。隔着衣物肌肤贴着肌肤,清洁而相似的身体气息萦绕在一起,几乎使她溺亡其中。   偏偏他隔着肩带轻轻揉捏她的肩窝,靠在她耳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觉得痛,我随时停下。”   声音低而轻到致命,是她濒临窒息前最后一丝氧气。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见文案。关注可见,天明之前,或者今晚微博见。 有个待定文名叫做《千秋》,因为那个千秋家国梦里有两句,一句叫做“前世天注定悲与喜风雨里奔波着如今已沧桑的你”,另一句“我再次看到你 在古老的梦里 看满山黄花朝露映彩衣” 我也觉得自己更得太慢了,竟能在这个频率下追到快60万字的大家真的很不容易。。。。这章开始评论都发红包吧,不管有没有打分、打几分,希望尽量能有点感想之类的。 有个已知条件,其实我也斟酌了很久,怎么都不妥。就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〇六二 终章之一   她从没想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当他在她耳边低语时, 身体因局促与警惕而短暂僵硬, 却没有抗拒他扶着她膝下,将她白色长裙下的双腿扳至他身侧。   就这么面对面跨坐在他身上, 那双眸子在咫尺之外沉静的望着她, 手温柔的揉了揉她的手指,带着绕上他的脖子。就这样, 他吻上来, 慢地,慢慢地,像呵护一个易碎品, 轻而又轻,小心翼翼, 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随着吻席卷而来炙热呼吸;却又在每一次亲吻落下之前认真闭上的眼睛, 像个真挚虔诚的禁欲信徒。   她紧紧搂着他的肩,有短暂的分神。   像U型磁铁自南北两极走向相接点,之间密集的磁感线都是人为的假象曲线。可是这一刻她相信它真实存在, 一旦切断阻隔,立刻“啪——”地吸在一起。   热烈爱情带来的后果往往如此。   比如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像午后雾霭的天气,她也有尝过亚玛邑残留的树叶幽香,光是味道便已使她误以为被拥抱了个满怀。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失神, 在咫尺之间抬头来,看定她。只一瞬,抬起她下巴,吻上她耳下的皮肤, 张嘴,牙齿在柔软肌肤上轻轻一咬。   她吃痛,轻嘶一声。   低下头来时,他亦抬头看她。   视线交汇时,她看见谢择益眼里隐藏的情绪,与他的吻一样炽热。   只一眼。尔后眼睫垂下来,像是掩饰着压抑的眼神。   可是扶在她腋下的手掌,像是故意要惩罚她刚才的分心似的,隔着两层薄薄丝绸,以拇指,轻柔的勾勒她隆起地、若隐若现的身体轮廓。   她有些紧张。   身体被他温热手掌掌控在他腿上,柔软的部分被他轻抚……她坐在他身上,被细小敏感的抚弄刺激得微微绷紧身体。   他立刻察觉到,问她,“害怕?”   她摇摇头。   他微笑:“那就好。”   ……   她坐在他膝上被他手指逗弄到双颊绯红,挣扎不开,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她委屈大哭着:“……谢先生……我第一次……身心都是……不想……不想给手指……”   他一言不发,凝视着她。   他的新娘正坐在他大腿上,在情|欲里蹭动身体,艰难求欢。嘴唇蒸红,眼眶通红,双目失焦,披散的头发被吹乱,几缕黏在脸上,有种别样柔艳浓情。   自此他才发觉咽喉中因忍耐而干渴良久,痒得出奇。一张嘴,声音哑得厉害。低沉地问她,“想要给什么?”   她手被他紧紧束缚着,搭着他的脖子,用因哽咽而走了音的声音一遍遍小声叫他名字:“……谢先生……谢先生……”   不等她再多说半个字,谢择益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来,枕着她的头,轻轻将她放到床上。   然后转身走到门口,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印有“伦敦橡胶公司乳胶润滑制品”的密封纸盒。   拆开,取出小小一片衔在嘴里,解开黑色丝绸长裤腰带,脱下。   牙齿咬着那一小片,俯身时,阴影将她整个覆盖。   嘴咬住纸质包装一角,撕开。一手支在她耳侧,低头时,自齿缝里露出迷人气声,看定她,却像是在问自己:“再确认一次。”   她仰头,看他睫毛垂下时半睁的眼睛,小声说,“可以,可以不用的。”   他一动不动盯紧她。   她伸手摘掉他嘴里的避孕套,扔至一旁。   谢择益支起身子,半跪在她双腿之间。   ……   进入她时,低头,眼神攫住她,用所剩无几的理智低声再一次问:“疼吗?”   他埋下来时,汗浸湿的几缕黑发遮住太阳穴与脸颊上方,独留得那双沉郁的眼睛将她望定。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他这样一种雄性生物要这么一双眼睛来做什么,几乎与他整个气质背道而驰。   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双眼睛将他气质里的强硬与蛮,以及后天养成的矜持风度统统打破,是他身上最违和的部分,是永恒含情脉脉,是永恒的难以揣测,使他此生明白世事又永不致于油滑,是造物最点睛一笔。   一望过来,叫她头晕目弦。   那双黑白分明的低垂的眼眸里有火在烧灼,手却不知为何伤感到颤抖,仿佛是这全世界最孤单的人,寂寞太久太久,终于遇上他唯一的光,他的神赐。他将她视若珍宝,此后倍加珍惜,倍加小心翼翼。   ……   结束后谢择益搂着她躺倒在床上,任由混杂的液体将两人身体与床单都弄得湿透。   她脱力的被他圈在怀里,张开嘴,无声□□,贪婪的大口呼吸;大腿内侧已完全麻木,仿佛已经不属于她自己。   屋里静得异常,两人沉重呼吸交替里,偶尔能听到外头细弱海潮与不知名的鸟鸣。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心脏仍剧烈跳动。   “一次实在不够,”他实在喜欢得厉害,忍不住凑近,在她耳后啄了啄,轻声问:“再来一次?”   她惊恐不已。   他的一次是她的三次。   一次?   谁的一次?   他不无遗憾:“可惜就要天亮了。”   她还有一丝力气拿脚踹他,立刻被他捉住小腿扳过去。   “喜欢和谢先生做|爱吗?”   她在他怀里抬头来,小小点头,非常诚实,“嗯。”   他在她耳廓轻吻,小声问道:“以后每天都做,好不好?”   她被他吻过的地方开始发烫。   谢择益宽阔手掌自然而然探往她大腿根部。   几乎从未经受过锻炼的内侧股薄肌早已乏力,此刻在他手心不由自主震颤着,脱力跳动。   别说走路,恐怕站起来都难。   谢择益将她圈得更紧一点,替她轻轻揉捏肌群,笑道:“谢太太恐怕要多锻炼。”   她看着窗外渐亮天光,有些欲哭无泪:“是不是还要敬茶?”   谢择益忍不住逗她,“是啊。广东人亲戚多,广东人家规矩严,新妇端着茶碗从早起敬到太阳落山。”   她啊一声。   谢择益面对面的将她抱在怀里,温热体温迎面扑来,在她头顶一吻,“可惜谢老没有正房。你要是愿意,去堂上坐正,叫一众姨太与平辈依序给你敬茶,自早起至日落不停,仍不止。想去吗?”   规矩是这样的吗?   她睁大眼睛问:“谢爵士呢?”   “他近年不大爱讲英文。”   “于是呢?”   “你听得懂他讲国语?”   楚望道:“我可以讲广东话。”   谢择益笑了:“以一口离谱广东话,去与那老头鸡同鸭讲?”   她突然被说服,倒也是,好像不大能与公公交流。不过一家八个姨太太,好歹有六个也是能互通语种的。   谢择益揉一揉她头顶,说道,“安心睡觉,醒来zoe哥带你去吃蛋糕。”   他说罢,将被子搭在她身上,起身去盥洗室。   她支起身子来看,大小腿一起打颤,狠狠跌回床上。   盥洗室水声大起。过一阵,谢择益赤身披着外套,手持毛巾走出来坐在她身旁,掀开被子,将她腿分开。   她脸一红,连忙捂住,“做、做什么?”   谢择益轻松将她双手扳开,手指轻柔碰了碰被他弄的通红的地方。   她“嘶”了一声。   谢择益皱着眉头似在自责。用湿毛巾替她轻轻擦了擦,温热毛巾捂在颤抖肌肉处,将被子重新搭上,“先睡觉。我电话叫人取药来。”   她将他胳膊圈着,不让他走。   谢择益躬身,柔声说,“立刻就回来。”   她裹着被子,抬头将他望着,突然轻轻叫道,“阿正。”   谢择益瞬间愣在原地。   阿正。   他幼时的昵称。   他最初的名字。   只渴望被挚爱之人轻唤的乳名。   自小到大听过无数次,只这一次最为动听。   动听到他身体酥麻。   他不知有多喜欢她这样叫他。   有多喜欢?   仿佛此刻他身体里修缮着透明天窗,艳阳天里头,有三四只小鸟在上头来回踱步,走的滴答滴答。   天窗下住着他的心脏。   他心里安静一片。   她亦有些困了,往里挪了一点位置,拍拍空位,“能否抱着阿正睡一会儿?”   谢择益立刻着了魔。   钻进被子里,将她紧紧揉进怀里,让她贴紧自己心跳。   ——   这一觉睡得极沉。   谢择益却像是一夜未眠似的。她躺在他怀中,于睡梦中察觉到他将散落的定情信物重新替她系在腕上,间或亲吻她的鬓角,指尖轻抚过她脸颊。   直至天色透亮,有人揿铃拜访,床边一轻,他起身出门去。门外响起低语,他以广东话嘱咐的阿妈,听口吻隐约是从谢家过来的,否则也不会容闲杂人等轻易踏足进新房。   不时她被他给她披上宽大睡袍将她拥入怀中。阿妈轻手轻脚进来,手脚麻利将满是谢择益味道的被褥拆掉,铺上崭新床单,不声不响快步离开。   被谢择益塞进洁净清新被窝里头。   此刻起,整个被窝里,只余她自己周身都散发着谢择益的味道。   他似乎也察觉了。这始作俑者似乎颇以此为乐,于床边轻轻一笑。   她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高兴。   谢择益俯身下来,将被子与她一同团进怀里亲了亲。   她想睁眼,想将他拖进被子一同安眠。可是实在太困太困,翻过身去,兀自呼呼大睡。   再度醒来,艳阳自东窗高照进屋,楼下响起各式口音广东话,穿梭掺杂着西语、葡语、英文与法文,嘈嘈杂杂。   谢择益一身整洁白衬衫深色西裤,将一众人等截在楼下,自如切换语种,笑容随和,应对从容,至今无一人敢越过他杀上楼来。   一女郎以葡语抱怨他:“新婚第一天一早,我们就算了,你爸爸脾气那么大,当着那么多家乡亲戚,一定被你气得半死。”   谢择益慢悠悠问道:“哦?电话里头他似乎心情不错。”   另一女郎能听懂,立刻以西语插话:“你说了什么,将你爸爸哄得那么高兴,甚至替你圆场?”   谢择益笑了一会儿,答得不疾不徐:“我说什么不重要,蒋先生可未必好用。”   葡语那个立刻说:“外人说谢家坟场薄,少奶福气这么大,头胎准是小少爷,老爷怎么不高兴的替少爷少奶说好话?弥雅嫁去蒋家,情形自然不同了。”   那一嘴葡语与一口西语立刻吵起架来,语速越来越快,叽里呱啦的,渐渐听力有点跟不上了。   谢择益不言不语,显然司空见惯,懒怠劝架。   她挠挠耳朵,嗅到自己满身的谢择益味。脸上一红,皱皱眉,慢慢将腿伸到地上,站起来时,腿仍打着颤,但比起数小时前好了许多。扶着床沿走进浴室慢慢清洗,温水淋在身上,她出神的念叨:林三小姐,谢少奶,谢太,谢老太……   脑海里浮现昨夜,谢择益靠坐着,轻声叫她名字:“林致。”   楼下仍在争执,谢择益声音在另一侧海岸旁响起,一年轻女郎以一口牛津腔说:“抱歉。今早一位大校上门来访,美国口音,指明有要事寻你。我驾车前来,几位母亲死活要跟着。”   谢择益轻声说道,“没事。他说什么。”   “他说书信与电话均不方便,一定亲口传达。”   “为何不告知他此处地址?”   女郎顿了顿,吐露心声:“今日家中亲戚众多,你再宠她,好歹带她回家一次,免叫人以为哪里来的女子如此骄傲,将整个谢家上下骑在头顶。”   她听见谢择益轻飘飘反问:“将谁骑在头顶?我?谢老?”   女郎语塞。   谢择益又说:“我与他均十分乐意见她骄傲至此。”   女郎气结,万般无奈,只好丢下一句气话:“我已告知那位大校你今晚返回家中,请他届时等你。随你回不回来!”   谢择益尚未回应,尚未等谢择益开口,她立刻套上黑色高领毛线长裙,自窗户探出身,“嗨。”   两人均仰头来。   那女子正欲拂袖而去,听闻,立刻抬头来看。约莫二十五岁上下,一袭长裙深色风衣,身材高挑,栗色长卷发随海风微动,一双碧绿眼睛,中式与英伦结合的面容,古典的鹅蛋脸,五官沉而深邃,是二十一世纪最推崇的二三十年代欢娱年代的百老汇女郎气质与面容。   一见她,女子立刻回头怒目瞪视谢择益:“不是睡觉?”   她心里微笑:好一位泼辣任性的长姐。   谢择益懒洋洋的微笑,问林致:“再休息一会儿,随我去中环?”   林致说道:“去将车开出来,我立刻与你回去。”   慢慢下到楼下,谢择益显然快她一步,等在楼梯下,抬头问她:“有力气?”   她并不太诚恳的回答:“有。”   说罢越过他,兀自往门外走去,大腿发软,小腿打颤。   谢择益笑声从身后响起,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抱起,走至车旁,将她放在副驾驶室上坐好。   刚坐下关好车门,一众五彩斑斓的女人拥上前来想同她示好,立刻被英伦女子拦在几步开外,毫不客气的劈头盖脸一句:“难怪父亲从不允许你们出入正式场合。”   她往车外看去,那一众女郎顿时像皮球漏气,怏怏不快的立在几步开外,亦不敢半分越矩。   英伦女子即刻冲他吹声口哨,示意他驾车离开。   谢择益领情,缓缓将车驶入大道。   她回头,见谢费怡从容不迫将几名互有芥蒂的女士拆分入几步轿车,自后头跟上。   她坐在驾驶室里,有点气闷的说,“所以你不想带我回家。”   谢择益道,“体验不会太愉快。”   “你甚至未作介绍,是不是有点太失礼?”   “费怡常年呆在英国,并不时常回香港。其他人,你只需知道她们来自哪国即可。”谢择益随口补足,“显然,听语种,你就已经知道了。”   “显然她们不太开心。”   谢择益道,“她们擅长于此,多年来从未使我失望。”   她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见上章作话 下章今晚加班回来写,不出所料明晚之前能发出来,是终章。   ☆、〇六三 终章之二   打个盹的功夫, 车一路开入港岛, 驶上平和山峦,在聂歌信山顶稳稳停下。   谢择益正要悄悄将车驶入停泊, 一名西装男替他接过车, 缓缓驶入后院。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一点零碎清爽的海风。下了车来, 立刻能望见维多利亚港。   谢择益背转过身, 伸手搂过她肩膀,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后头传来一个女声,悠悠然讽刺道:“叫Nicholson Mountain就译作聂歌信山, 难听的要死。”   两人一齐盯着山脚下的海港笑了。   过了一阵谢费怡立刻又说:“怎未见上海将Edan路译作鹅蛋路?爱棠爱棠,多好听。”   她转过身, 对谢费怡微笑着说, “Rue Paul Beau也还是叫做白而部路,Rue Brenier de Montmorand也是拗口的白来尼蒙马浪路,爱棠路霞飞路不过碰巧遇上中文专家。”   那位法国三太立刻夸口赞道:“少奶好俏的toulousse。”   谢费怡立刻回转过来看她一眼, 带着一点点刮目相看。   她心想:虽说前些年同索米尔先生相处,确实将口音拗过来不少。不过倒也没那么夸张,三姨太大抵也是找个由头夸她一下,这点小小技艺也成不了值得夸耀的一部分。   再往细一点想: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较个高下你我, 除了集齐众多女性,且利益冲突高度集中内宅,再也没有别处了。不论中外,不论古今, 大抵都是如此;上至宫斗,下至宅斗,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就有好戏发生,就能拍五十多集虐心虐身大型连续剧。   难怪谢择益会说“她们擅长不开心”且“从未令他失望”。也难怪弥雅从很小时候起便一心寻找机会求葛太太提拔,从这宅子里脱身出去。   她抬头,见谢择益也低头看她,眉梢眼底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笑意。   胳膊将她圈着,裹挟似的转过身,齐步走,往谢宅里去。   门一开,几名皮肤黝黑的南洋女佣立刻从花园中奔出来,大呼小叫着“谁回来了?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谢择益皱着眉头“嘘”了一声。   一众人,不论年方几何,国籍何处,哪种肤色,皆是一头乌黑头发梳作一根发亮大油辫,一身黑洋纱唐装衫裤,颈上一条没什么款式的大粗足金链子,脚踩一双精致雕花木屐,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清脆无比的“提托提托”响,好不热闹。   火辣辣的热带风情。   一屋子女人不知能否凑足五大洲八大洋三十余国家,但这大抵就是谢老爷子钟爱的品味了,实在艳福不浅。   她心里喟叹不已。   几名女仆退至一旁,经过林致身旁时,此起彼伏的乖巧呼喊她:“少奶!”“少奶好!”   她脸上挂着微笑。若不是被谢择益挟持在臂弯里,她几乎要立刻同这几人相对鞠躬。   谢择益随手拦住一个来问:“嗰班人走冇?”   那皮肤黑亮的小女孩俏生生的点点头。   谢择益又问:“老爷喺边?”   她睁大眼睛努力想了想,憋出两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同娄咻姐……”再想了一阵,指了指旁侧正对的长廊尽头,手脚并用的挤出南洋味夹生英文:“……马杀鸡。”   两人折身走向走廊尽头,趁没人时,她终于小小笑出声来。   “笑什么?”   “我大概知道她的广东话是谁教的。”她说。   “知道得挺多。”谢择益慢慢地笑了,“还知道什么?”   她闷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在这温柔乡里长大,死都不肯踏出家门半步。”   正说着话,长廊尽头,两名女佣替两人拉开门轴。   门里一张贝壳屏风,隔着半透明幕帐,隐约可见后头并排放着六只宽阔红木躺椅,上头躺着两个人,脚下两只雾腾腾的药汤木盆,底下脚凳上坐着三名长发南洋人在辛勤操劳,弥雅与谢爵士广东话里掺杂着笑声,自里头飘出来。   喔喔,不是温柔乡,简直是天堂。   她顿住脚步,抬头望向谢择益。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应当端杯茶进去?”   话音一落,一名女佣手上用木盘托着一杯玻璃茶杯走到两人跟前。谢费怡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朝木托盘一仰下颌,低声说道:“Zoe一定嫌普洱龙井太郑重,一杯香片,不多不少,此刻足矣。”   谢择益还未开口,谢费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闭嘴。你就看不得爸爸一点开心。”又冲楚望气呼呼抱怨:“此名孽子!”   她被他捏着胳膊动弹不得,转过来抵住额头,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还有力气?”   她抬头看他一眼,从他怀里挣脱,两步上前,自女佣手中接过那杯一早备好的温热茉莉香片。   谢费怡立刻感激的看向她。   谢择益微笑着噤声。   她略一点头,提起裙摆抬脚跨入,绕过屏风。   里头传来一声弥雅尖叫哀嚎:“猴痛!落手太重!”   按摩师傅以夹生英文说道:“Be gentle?Gentle, not comfort!”   她克制双腿肌肉,竭力保持步伐平稳。听完这一句,身体一僵。   昨夜谢择益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压抑情|欲的气声低迷诱人,吐词缓慢恶劣:“轻一点?轻一点怎么会舒服呢?”   弥雅视野好过谢爵士,好死不死在一旁欢呼一声:“Lin……大嫂来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脸上烫得厉害,双手奉茶,遮掩似的在谢爵士长椅前跪的低低的,“唔该阿爸饮茶。”   谢爵士哎唷一声,慌忙从长椅上下来接过茶放到一旁,双手将她扶起来。   弥雅遣走那位泰国按摩师傅,坐直起来,十分好心的发问:“生病了么?最近好多人着凉。”   谢费怡看不下去了,“弥雅,吩咐厨子做多几道菜。”   她立刻趿起拖鞋领命,“一定要叫阿开掌勺做Zoe哥最爱的虾酱通菜与青红萝卜排骨汤……”立刻又说:“阿开还会做大嫂最爱吃的蒸沙鳎鱼。”   弥雅还没出门,谢爵士中气十足的补充:“煲拿手老火靓汤。”   说罢,年轻管家取来一封利是,谢爵士眉开眼笑地,双手递到楚望手中。   她刚谢过谢爵士,还未待起身,谢择益立刻大步上前将她扶起来。   这时一名西装中年人进来说:“早晨那位布隆大校再次上门拜访Zoe少爷。”   费怡即时进来:“Zoe有约,那么我带弟妹四处走一走。”   谢择益立刻说道:“带她去我房中休息一阵。”   听完,谢爵士嘴里吭哧一声,回头瞥谢择益一眼,手里文玩核桃捏的咔擦作响,脸上挂上满意微笑。   费怡带楚望出门时,回头高声问一句:“Zoe,可有什么东西忘了藏起来?”   楚望还没顾得上笑,外头先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女孩子笑声。   从屏风转出去,门外围了三三两两的女孩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相貌气质俱佳。以英文夸赞:“真好看!”“皮肤好好!”“水灵灵的!”“Zoe哥哪里修来的福气!”   只一人小声嘀咕:“与林少爷只三分相像……”   她稍稍抬头,看见一名琥珀色眼眸、面容清秀的混血女孩子,立刻想起弥雅提及的那位“与林梓桐同乘一艘船从广州回来”的姐姐。   费怡立刻瞪过去,一口威严英文,俨然教母:“你们母亲就是这样教的规矩?”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转过长廊,费怡抱歉道:“想学洋人大胆开放泡中国军官,可惜十二岁才跟她母亲学会讲法语。”   “既漂亮,又大胆活泼,谁不喜欢?可惜我大哥早有婚约,算有缘无分。”   费怡叹口气,无比艳羡的看向她,“我们这一屋女孩,学不成中式淑女的止雅,学不来洋妇的泼辣,中不成西不就,最可怜。多希望自己母亲是个地地道道内宅闺秀,也赐我一双黑白分明眼。”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安慰,“别妄自菲薄。兴许许多年后,混血小孩天生高人一等,轻松博得人人偏爱。”   费怡自嘲:“混血?杂种罢了。”   殖民侵略年代阶级分明的产物,连美都是罪过。   她叹口气。   过了阵,费怡又好似松口气:“弥雅自小到大很少像今天这样失礼。不过我反倒放心……本以为她自去年起随她那名蒋先生四处出双入对,早已……还好,那蒋先生还算是个难得绅士。”   她被费怡一语点醒,这才陡然醒转:啊,原来我已经彻底变成女人,真是个全新人生体验。   两人一起来到角落两面靠海港的房间,除开临山的窗边,以捕鱼的粗绳结着一张吊床;除此以外,看不出半点屋主人的喜好。窗明几净,白墙白床,透窗而入的光线是海天一色的蓝,洁净得宛如屋主人是个性冷淡。   她走至绳床上坐下,荡秋千似的晃出去,贴近的一面墙上挂着两张装裱好的相片。   第一张摄于威廉二世大教堂。无袖长旗袍的高挑女士,长卷发束以丝巾束在脑后,气质极佳,笑容婉转自信,将及腰高、一身气派衬衫马靴的男童搂在怀里。   一看到那位女士沉郁双眸,楚望立刻明白谢择益眼睛生得像谁。   她不由微笑:这张照片实在珍贵,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   费怡说:“很美吧?很少见到如此笑容自信大方的东方美人。听说爸爸年轻时追求夫人,曾四处遣人去她买过布料的布庄,夫人买什么料子,爸爸也买一色的花式,裁下来做成各种花里胡哨的领带,终于有一天碰上夫人时,领带‘碰巧’与夫人的旗袍是同款花色,立刻主动上前搭讪……即使至今,仍留存着无数条花里胡哨的领带,时时佩戴,从不怕人笑话……当然,也没人敢。”   第二张不知由谁抓拍,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着短袖衬衫,纽扣胡乱解开;一条印花短裤,趿拉一双拖鞋走在不知何处沙滩旁大道上,手里拿着一瓶可口可乐,中分黑发被风吹得凌乱。不知由谁呼唤,突然回头来,嘴里衔着吸管对着镜头,姿态懒倦,笑容肆意。   那笑里的张狂少年气极具感染力,仿佛能立刻穿透相纸。   楚望也不由得露出微笑。   费怡在一旁解释说道:“那时Zoe刚从英国回来,脾气大得很。请来摄影师父拍全家福,只缺他一人,众人载着硕大摄影机开车追到海边去只为给他拍照片。从前只挂着左侧那一张。后来爸爸看这张实在好看,死活叫人给他并排挂在这里——都是他去美国以后的事了,兴许他至今都没来得及发现。”   楚望偏着头,回想起在乔公馆窗外第一次见他的情形——那时大约已懂得如何掩藏周身锋芒,以一双眼睛去洞察世情。   回过头来,见费怡仍立在屋中央,她轻轻咦一声。   费怡立刻笑说道:“Zoe不喜欢有人进他房间,也不许碰他东西——这也是爸爸订的规矩,不知是否也是他提出的意见,就像他不喜欢有人称呼他小名。”   她试探一问:“……阿正?”   费怡点头,立刻微笑了,说,“Zoe六岁时,夫人去世,他作了首英文诗抗议爸爸,同时抗议任何人叫他‘阿正’。”   楚望立刻来了兴致:“什么诗?”   费怡吃力想了想,“不大记得了。似乎有几句叫做:‘等我以后有了妻子,决不使第二个女人出现使她生气;陪她去所有有趣的地方,而非‘明年我就来伦敦接你’;那时我已足够高大,能让她坐在肩上偷看邻居吵架,替她摘取篱笆最顶上的蔷薇;同她讲话时会低头弯腰,任何事都会温柔耐心……我会在新婚之夜问她是否喜欢与我亲吻,只准许她一个人叫我的名字为‘阿正’……’”   楚望“哎呀”一声,想不到谢择益还有这样的纯情年代,不由咯咯直笑。   门外轻轻叩响,谢择益一手扶靠门框问道:“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她轻声问:“就要出发了么?”   他嗯了一声,“如无例外,下周二一早。”   费怡说:“我去厨房看一看菜几时做好。”   谢费怡闪身出去,谢择益走进屋来,拢上房门。   她在绳床上晃荡,突然轻轻叫一声,“阿正。”   谢择益脚步一顿,“怎么了?”   她控制不住,又是一声,“阿正。”   谢择益望向她,“嗯。”   “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谢择益微笑,走过来将她整个箍进怀里。   她将脸贴着他胸口,“阿正。”   感受到谢择益叹息自胸腔传来,“谢太太,你这样……”   “嗯?”   “……会使我忍不住想要犯罪。”   谢择益单手托着她的腰,将她整个抱离绳床,噙住嘴唇吻了上去。   她脚尖离地,失去支撑,被他亲得“呜——”了一声。   谢择益扣住她脑后头发,低头,嘴唇向脖颈寻去。   她有点慌乱,大喊:“谢,谢择益!”   谢择益声音颇为无辜:“嗯?”   “你这样我会变得很奇怪……”   瓮声瓮气的低音从她颈间传来,“不喜欢么?”   她立刻失语。   女佣及时敲门:“请少爷少奶下楼用餐。”   谢择益唔一声,回头答应:“立刻就来。”   她趁机从他怀里溜出来。   谢择益从后头微笑跟上。   刚下得楼梯,便听得谢爵士教训两名吵架姨太的声音远远传来:“Ana与Felicia今日又顶颈呀?”   两名姨太各自嘀咕了许多声。   弥雅与一位妹妹即刻为各自母亲开脱:“她两最要好,拌嘴罢了!”   “对嘛,一家人,最紧要的就是开开心心。”   楚望脸上立刻又挂上微笑。   谢爵士哼哼两声,“Zoe与Linzy喺边?”   费怡笑道:“那不是来了?”   谢择益从后头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落座。   席间众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神情各异。弥雅立刻热情示好,吩咐女佣,“替少奶盛两块蒸沙鳎鱼。”   费怡以眼神制止女佣,不动神色让女佣盛了两大盅老火杜蓉猪腰汤放到两人面前,柔声说道:“先喝汤。”   她埋下头,强装淡定的喝起汤来。   谢爵士突然问道:“几日就走咗?”   谢择益喝着汤,随意应了一声。   一名姨太顿时来献殷勤:“那可要多做一些你爱吃的菜。家里的菜,往后就难吃到了!”   周围几日连忙附和。   楚望勉强将听力从广东话切换作德语,强忍笑意,心想,打小生活在这样语种驳杂的日常环境,实在很难不练成精通十国语种的语言天才。   她尝试了一下阿开师傅的通菜与青红萝卜汤,突然心中一动,抬头问道:“能否问阿开师傅讨要一份虾酱通菜与骨汤的食谱?”   桌上众人一愣,费怡立刻笑着说道:“当然!”尔后唤来女佣:“去请阿开师傅。”   楚望抬头去看谢择益,发现他正手执汤盅与勺子静静盯着自己,带着点笑意。   见着这一点笑,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从未试着了解过任何人的口味偏好。   这是第一次,仿佛开了窍。   人心都是肉长的,没人会不渴望付出的柔情能得到温柔回应。   谢爵士看着这小两口眉来眼去,实在乐的开怀。   当初不过以为谢家理承了她这份救命大恩,理当将她当做恩人。   直至此刻方知不止是恩情——这两人两情相悦。   谢爵士至此彻底放下悬着的一颗心,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唤来管家与女佣,作主去替儿子儿媳打点行装。 作者有话要说:  = =本来以为这一章能完结,谁知道明天还有一章。。。泪目。。。 以为6000字,哪知可能是8000   ☆、〇六三 终章·关山月   她本以为工程师基地的邀请会来得更郑重一些, 比如一封热情洋溢的超长动员信, 比如派遣一名要员上门亲口转述……   然而她得到的所有通知全部来自于一句:“下周二一早。”   而谢择益告诉她,他所知全部也不多于这一句。   兴许有, 也是军队内部信息, 需要与他们这类“工程师”一早划清界限。   放在以前,一个美军大校在香港这种谍战高发地, 在一名英军中校家门口畅所欲言半小时, 搞不好立刻就被投入大狱严刑逼供。如今两人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避嫌,也说不好是谁的功劳。   总之, 这两人聊天内容肯定远远多于“下周二一早”。   楚望不由喟叹:还没抵达基地呢,便要区别对待, 先划清三八线, 隔阂由此产生,实在十分不利于内部团结。   当然,也不大有利于夫妻生活。   葛太太考虑得就要直白单纯得多了。听说他两不过只余数日时间待在香港, 十分不解,“只七八日婚假?什么事急成这样?”   她只好这样安慰葛太:“这一去长途漫漫,全当蜜月旅行。”   葛太太道:“谁蜜月一去度三年?”   她顿时哑口无言,“那只是我随口胡诌, 也不一定是三年……”   “究竟几年?”   究竟几年,实在要集齐天时地利人和,还得抗压能力过硬,她哪里说得准。   几日里葛太太见她便问, 她实在无法应付,即刻抱头鼠窜。   幸好谢择益及时搭救,陪葛太太打几晚马吊的功夫,不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立刻将她哄得高高兴兴,早出晚归张罗着替她收拾行装,半点阴云也不见得。   她难得好奇得紧,想叫谢择益私底下传授给她,哪知他临行前几日忙的几乎找不着人影。   一日趁葛太太出门功夫,牌桌上问蒋先生与弥雅,蒋先生问她:“确定要听?”   她犹疑着点头。   两人交换神色,弥雅立刻笑到不能自已。   蒋先生咳嗽两声:“谢少在牌桌上信誓旦旦同葛太宣布:保证一年至少生一个。若是多到超支,立刻托人以飞机寄送回香港葛公馆,一语将葛太哄至眉开眼笑。”   讲完这番话,连蒋先生也不由面带微笑。   她知道那日来葛公馆打牌的究竟有多少人。此时此刻,她只无比庆幸自己即将离开此地,否则不知要被调侃多少年。   她想了想,决定提前预祝了眼前这颇不厚道的两人新婚愉快,并邀请蒋先生参与一场为期三年五载的豪赌,赌她与谢择益回到香港时,看到时候究竟姓蒋的小孩子多,还是姓谢的多。   弥雅脸红到耳根。   蒋先生笑了,“大婚不过才几日,三小姐实在嘴皮子功夫见长。”   尔后以目前底价并不算的太贵、地处人烟稀少的英皇道郊区一块地皮为赌注应她邀约。   这价钱,等过个几年,可说不准。   虽说谢择益与她都知道只是一时玩笑话,但这话葛太太听起来实在受用。所以即使专诚以一只硕大藤箱来替她装中药,却也再三嘱咐:“干燥存储,足够一年半载……但若是觉得身体与时机都合适,将药停下也无妨。”   她点头答应。   出行一切用品均由葛太太打点,除此之外,她自己倒没什么特意要带的东西。只是出行前特意去三联书店买来十余本线装《三侠五义》《永庆升平》与《蜀山剑侠传》,稍作整改,与钢笔一同随手丢进箱笼,再不理其他事。   葛太太见状,只随口嘀咕一句:“什么时候喜欢看起小说来了?”也并没觉得奇怪,随她去。   临别前,一通电话从槟榔屿致过来。   真真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了,准备好一堆话全部作废,哽咽了半天,楚望反倒不知要说什么安慰她。   末了,她自己倒自我安慰道:“也好,过个几年我也大学毕业,嘿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候切莫再笑我虚长你两岁,白吃几年饭。”   槟榔屿除开海军与陆军基地,其余地方并未与香港通电话。切尔斯为她争取到短暂机会,但总没办法在越洋电话里头讲太多话。   挂断电话,抬头,正对着一张相框,里头裱着那张花里胡哨的结婚证明,上头分明写着:四月二十九日于槟榔屿登记结婚。   她心里暗自叹口气。这无赖,她连槟榔屿都没去过呢,怎么就给他连身带心拐骗去了。   往花园里头望去,谢择益正将一应行李从屋中搬入车里。   她推开窗户大喊一声:“谢先生!”   谢择益一身浅色短衫给汗浸得湿透,立在日头底下,回头来时给日头晒得睁不开眼,脸上挂起微笑。   她立刻就想:算了算了,不亏不亏。   春日海边西晒里头,枕着落山的太阳,在临海窗边抱着枕头打个盹,浑然不觉天上星辰斗转。   再睁眼,谢择益俯身看她,轻声问道:“谢太太,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行李落下?”   她摇摇头。   他在她脸颊上亲一口:“那么只差最后一件了。”   说罢将她人与枕头一同抱起从屋里走出花园,放在副驾驶室座上。锁匙交给谢宅管家,嘱咐几句,拥抱过后,转身钻入驾驶室,发动汽车。   数十分钟车程驶上龙脊山,碧野白雾的夜里头,山顶平台上停着一架M-113.   临时停靠,并无太多时间给予众人寒暄,一切留待飞机上再说。她抱着枕头下车时,布隆大校也与空军少校一同从驾驶室走出来,与谢择益一同将行李搬上飞机。   一切就绪,绅士们有请女士落座,再依次登机。   少校尚未进入驾驶室,山腰上突然风尘仆仆上来一辆轿式自备汽车,驾驶员声音甚至大过发动机;青年男子以男中音高喊:“Linzy!等一等,Linzy——”   少校探出头,“尚未出发,本地情敌先给一个下马威。”   布隆笑了:“Zoe,你说,等还是不等?”   谢择益闻声,抬眉往外一看。   那男子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急刹车,从车上跳下来直奔飞机。   男子坚毅面部轮廓,紫棠色脸,身量高阔。楚望看他有些面熟,站起身来,钻出机舱。   尚未等他开口,楚望先问道:“你是?”   那人脸色立刻地红透,极小声说:“我、我追求过你,你应当不记得了。”   他话音一落,布隆颇好事的以英文问道:“Zoe,他说什么?他是不是说他曾是你妻子的追求者?”   那人大口喘气,接着说,“但那不重要……是徐教授托我来的。”   她问道:“他人呢?”   “他说,考虑许多因素,他暂时无法离开香港……所以叫我来问你一句,”他挠挠头,仿佛也觉得这个温问题十分无厘头:“如何能见到你?”   她陷入沉思,心想,什么时候再见到,难道不是由他决定的?   想明白以后,她立刻笑了,说,“pi3光束抵达地球那一年,麻省,时年二十二岁。”   男学生更加迷茫了:“什么意思?你们究竟靠什么交流?ta又是谁?”   楚望立刻笑了:“你最后改修了物理系?”   他说:“生活需要挑战。”   她完全懂得为什么徐少谦要派他前来问话。若非时机不对,她势必要好好鼓励他一番。   想了想,趁机问道:“徐教授的脚,是因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他从不肯提起。”   她苦笑。徐少谦是打算到那一年再告诉她?即使她戒烟戒酒,增强锻炼,不遇天灾顽疾,也很难活得如此老当益壮。   算了,他不愿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谢过男大学生,转身钻进机舱;空军少校即刻撤走扶梯,关上舱门。   他追上前几步,大喊:“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能否告知我?”   布隆好心以英文劝告:“你最好躲远一点——”   引擎发动,吹得远处灌木沙沙作响。离地几十余米,望下看去,他仍等在哪里,一脸迷茫懵懂。   谢择益笑道,“上周举行婚礼是否十分明智?”   布隆道,“据说基地里男士是女士数量的十二倍,单身优质青年数不胜数,而像你妻子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士可就十分少见了。”   谢择益道,“已婚女士并不囊括在其列。”   布隆大笑,“进入基地人人改换新名字。登记名录时,可尚未将你与你妻子的婚姻计算在内。”   楚望突然来了兴致:“这么说,在基地里,我仍在单身贵族行列!”   谢择益转头微笑:“谢太太,你想做什么?”   她眼里神采奕奕:“我的新名字叫作什么?谁是谢太太?不认识什么谢太太。”   布隆递出一只信封:“规矩是,降落以后可以拆开查看,随身携带,以新身份与信件才能进入基地。”   她接过信封。   布隆又从后座解开密码锁,将一只手提箱递给谢择益,“一样的规矩。”   楚望道:“似乎略不公平。”   布隆道:“哪里不公平?旁人名字都是抽签随即决定,你们二人还有专人定名。”   她举高信封,突然十分期待,暂时忘记这只信封是她与谢择益的共有财产,而谢择益还额外拥有一只大手提箱。   机舱尚无增压与减震措施。她身体素质欠佳,且未受过专业训练。升上高空,稍加颠簸一阵,很快沉沉睡去。   睡梦中听见布隆说:“听说这片山脉,与那一条长河相接,将这个国家一分作二。”   不时又听他惊叹:“一路看下来,我仿佛看到一条眠龙。”   “原来那座瞭望台竟从北京延伸至此处。”   “法国人一定到过这里,否则绝不会明白它终有一日会撼动世界。”   她歪靠在谢择益肩头迷迷糊糊的听着,恍恍惚惚又做了个大梦,梦见谢择益与她从淮河一路走到秦岭,一路走到关外去。   睁眼时飞机正在降落,自窗外望去,日落西沉,茫茫旷野中浩浩一片丹霞地貌,宛如一片又一片魔鬼域。   布隆说道:“出于诸多原因,飞机不可直接驶入基地。此处离基地直线距离四百七十英里,降落点有一辆八缸吉普,车上备有罗盘、行进地图、帐篷、食物及取暖用具,燃料足以驶往基地中心约五英里处篱笆外,将车停放在燃料耗尽处,有人会前来引你们徒步前往中心镇。”   讲完这一切,他又将两只窃听设备交给谢择益。   “这是……”谢择益微笑道,“大校的格外馈赠?”   楚望不解。   布隆抬头说:“入基地的每一名工程师都会受到二十四小时监听,这是规则。这项特权,我单独交给Zoe。”   楚望歪着头想了想,“结婚礼物?”   布隆笑得意味深长:“看Zoe将如何行使这项权利了。”   飞机停下,远远可望见石山之中那一辆黑色吉普车。   谢择益跃下机舱,上车检查一应设备是否能用。返回时,少校与布隆已将行李卸下飞机。   一切妥当,布隆与他两握手作别,临别语是:“从今天起,数年之内,外界暂无Zoe Tse 与Linzy Tse。祝你们好运。”   M-311扬尘远去,两人转身朝那即将载着两人开往未知之地的黑色吉普车走去。   装载好行李,太阳已渐渐落山。   谢择益将车停驻倒淌河畔草地上,从后座寻到帐篷搭起来。   楚望在箱子里翻找自己的《三侠五义》,谢择益已快搭好临时居所,远远说道:“看一看行李中是否有电筒与怀表。”   “哪一只?”   “随便翻找看看。”   两人行李皆是谢爵士与葛太太打点好的,没人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她整个人在车里翻箱倒柜,在前座寻到备用电筒,摸出一只盒子里一对怀表扔给谢择益。   他轻松接住。   吉普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小小惊叫。   谢择益以为出了意外,立刻钻出帐篷拉开车门——   只见楚望一手拎着一件布料极少的情趣内衣,脸涨得通红,转头问他:“哪里来的?”   谢择益也是一愣。一低头,发现不止她手上,她脚下箱笼中满满一箱都是。   要么是谢爵士,要么是葛太太,再不会有第三个人。   谢择益将脸蛋红扑扑的楚望从那只箱笼中拎出来,将箱笼合拢丢进车里,关上车门,抱着她一块儿钻进帐篷。   里头并不宽敞,是连她也只能刚好能伸展手脚空间,谢择益显然不能舒服睡个好觉。   门帘一拉上,里头顿时一点光也见不着。   怀里暖烘烘一团,谢择益忍不住抱着她亲了亲。   楚望手脚并用的推开他:“谢、谢先生!荒郊野岭的……”   “那不正好?”   楚望仍沉浸在一整箱性感内衣的震撼之中无法回神,整个被他亲的心里发慌,扯过薄毯将自己整个盖住蜷缩起来防卫他。   谢择益盯着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笑了。俯身,轻松将那毛茸茸一团圈进怀里,一手摁亮电筒衔进嘴里,一手取过布隆交给他的手提箱,轻松解开六位密码锁,打开。   听着声响,怀里那一小团从他胸口钻出来,露出一只小脑袋,盯着手提箱里新式手|枪感叹道:“哇,Smith Wesson.”   谢择益轻松将她箍在臂弯里,温柔笑道:“玩上瘾了?”   她点头,“还不是谢先生教的。”   谢择益笑问道:“想玩?”   她眼睛亮亮的点点头。   谢择益盯着她看了一阵。   摇摇头,“这一把不行。”   “为什么是‘这一把’?”   谢择益笑了,凑近她耳朵,声音轻得只剩下气声,“另一把可以。”   她盯着谢择益的眼睛,想了足足三秒才回过神来。脸憋得通红,再度钻进他怀里的毯子里,将一本《三侠五义》翻得哗哗作响,不说话。   谢择益将她往上抱了抱,柔声说,“出来看。”   “不。”   “在里面看得见?”   “看不见!”   里头空气不好,不一会儿她便小声喘气。   谢择益笑了,用手肘将他往怀里一圈,给她头顶被子露出一条缝,将细电筒朝下咬进嘴里,光线往掀开的被子一角照过去。   怀里小小一张脸蛋抬起来看他一眼,翻开书,拿起笔继续往上写字。   若是旁人看见,一定会以为她不过是个喜爱阅读小说的十六岁少女。   可只有她知道,翻开《七侠五义》线装书皮,里头真正的内容是如今世上现存最艰深晦涩有关于气象动力学的论文雏形。   谢择益微笑,黑暗里将光源尽数给她,躺在帐篷里,将两只窃听器重新组装进两只机械怀表里。   怀里小小一只,暖烘烘的,和平常他自己睡着没什么大分别。   一只表组装好,原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轻轻将表搁在一旁。被子里忽然一动,她已经将头探出来,抬头衔走他嘴里的电筒,又缩回去继续躺着。   谢择益笑了,以为她是因自己将她唯一的光源抢走而示不满。过了一秒,她又从自己的小仓库里探出头来,贴近,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害羞似的,立刻又钻回去,里头传来窸窸窣窣拆信纸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小声喘着气,拿着拆开的信纸与电筒钻出来,后背靠在他怀里读信。   谢择益盯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肚子与胸口一齐痒进心里。   楚望觉察到他胳膊环过自己腰腹,往他身上紧紧拢了拢,心里顿觉无匹满足又无比安全。于是轻声喊道:“谢先生。”   “嗯?”   “介于谢先生识字水平有限,由谢太太读信给他听好不好?”   谢择益埋头在她头顶亲了亲,“嗯。”   信笺上写着一手遒劲瘦金体,字迹熟悉无比。   正面写着: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以用之。   信笺翻过来,背面写着两个名字。   她轻轻念出来:“陆经邛,陆芳同。”   谢择益问道:“我们的名字?”   “嗯。”   “什么意思?”   “皓首穷经,香随与共。”   “谁皓首穷经,谁香随与共?”   “我皓首穷经,你香随与共。”   将头埋在他胸口,恶作剧似的小声唱道:“东边我滴美人儿呀,西边儿黄河流。”   谢择益轻声问道:“这么开心?”   唱完她咯咯直笑,转过身将他抱着,轻声喊道,“陆先生。”   谢择益闭上眼睛,不由得微笑,“嗯。”   月色下,倒淌河畔草地上,她和谢择益静静在小小天地下的被子里相拥。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背的一首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谢择益未必能懂得,可是此刻他与她就在此地。   此刻弥足珍贵,无人再能与共。   (正文完) 本书由 惡魔o0絕愛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