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宝茹传》 作者:夏天的绿 文案: 谈得来琴棋书画诗酒花 拎得清柴米油盐酱醋茶 既不是高门千金 也不是贫户农女 殷实商贾人家的独养女儿 一个现代女孩子的古代闲适生活录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主角:姚宝茹 ┃ 配角:郑卓、姚员外、姚太太、周媺、龚玉楼 ┃ 其它:家长里短、轻松、甜文、经商 作品简评: 市井儿女,家常琐事 一个寻常现代少女穿越时空 不惊慌失措,不夸张跳脱, 早起画娥眉,晚间洗红妆 经历古代市井人家小姐的人生 本文讲述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做到市井之中雅俗共赏。而人物性格自然贴合,阅读体验良好绝没有出戏的嫌疑。另外作者更品良好,能保证日更6000以上,喜欢的读者可以放心入坑! =============== 第1章 纸札巷子   滴漏刚刚走过未时,小吉祥儿放下绣花绷儿,拈了一把团扇悄悄儿进了里屋。因着夏日里头气候闷热,月洞架子床上挂着的一架青纱帐子用宝帘钩子只勾起了一半,半敞着,红衾绿枕,掩映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看得分明。   小吉祥儿凑近床边,自家小姐的睡相不甚老实,薄薄的锦被已经缠成一团,女孩子穿着月白绫缎亵裤,菡萏色肚兜儿,两只雪白的膀子露了出来,上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儿。   小吉祥儿心道:宝姐儿最是耐不住热,偏这几日家里忙乱,竟把买冰的事都给浑忘了,只怕今日午觉又歇不安稳了。   思量着便轻轻给小姐扇起扇子来,只盼着能多睡一刻也是好的。   ....... ........   未时三刻,外头还是静的——大太阳底下谁耐烦出来。只得知了虫儿不住叫唤,听久了便有些心烦。宝姐儿已经睡醒了,只不过睡迷糊了,有些起不来身罢了。   “姐儿睡足了?”小吉祥儿端着铜脸盆进得屋来,只把脸盆搁在床头一张五足小香几上,便把宝姐儿扶起身来。先拿汗巾儿擦干了汗,宝茹顿觉清爽了许多。   “先洗脸罢。”宝茹说道,她自然是看见了小吉祥端水进来。   小吉祥儿拧干了毛巾才递给了宝茹。应该是才打上来的井水,凉浸浸的,擦脸时宝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人也清楚起来。叫小吉祥照顾她梳洗穿戴。   三两下打扮停当,上着一件交领白杭绢落梅暗纹中衣,下穿着月白色缎子裙,腰上束着一条豆绿色汗巾子,后又罩了件鹅黄色湖绸撒花直领对襟半臂。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又厚又密,梳成两只丫髻儿,只簪了几只草虫啄针。除了耳垂上水晶水滴坠儿打秋千,一应首饰全无——她才不过十来岁,人又生得十分娇艳可爱,用不着格外打扮。   好教知道这是湖州府城纸札巷子姚家府第,这家人不过一家三口,并姚员外、姚太太、主家小姐姚宝茹,住着到底三进院子。又有他家在两条街外的天王庙对门开着一个大大的百货铺子,一年也有千把两银子的进项,小门小户里他家算得上是个头儿,这湖州府里——膏腴之地,江南名府,比不得苏杭扬这几府名声,单论豪富却不见得逊色。这样一份家资在这儿就是一粒白米掉进了米缸儿,实在平常。   这家家主姚员外本是谨慎人儿,做买卖起就是坐地商,从不做行商的勾当。那行当瞧着烈火烹油的,赚头多油水足,到底不够稳当,且押货卖货的,风霜刀剑吃苦受罪一两年不得归家来也是常有,哪有家里头稳妥。   但今次开春竟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出门去了,先是与巷子口蒋兴哥并一个外地布商合赁了车船行一只四百料浅船,又雇了十数个船夫,带着一个小厮儿,料理了五百两银子的货,左不过就是湖绸、湖笔几样,在外头儿再是极俏的尖货,本地买来也是寻常。贩这几样再没有更稳妥的了。别的不消说,顺着河道儿,后又走了海路,一路往泉州去,倒是顺顺当当的。一样湖州货在路上能换得来百样各地物什。等到往回走也没遇上水匪等事,却不防害风寒,船上也没得好医好药,捻指四五日过去,就再下不来床来了。没得法子只好把半船的货物托付给同去同来的蒋兴哥,下一个港口弃舟登岸,寻了一个医馆好生养病。   却说姚员外在外养病,家里却失了信儿。一旬一封的家信连着两回都没得,家里头的妇孺自然不得安稳,不说姚太太如何,只姚宝茹就连着几日没得好歇息了。这可不寻常,姚宝茹不是寻常女童,其中缘故,这位姚小姐却原本不是此间中人,话说这时过境迁,代代相替,自有这后世。后世之人自称所处为现代,与之前诸朝大不相同,学问发展,各种工巧不一而足,皇帝也是没有了……凡此种种。   时有一女,姓姚,名宝茹,不过双十年华,生死有命,遭逢意外,香消玉殒。不想神光竟未曾消散,反坠入了一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成为湖州府城姚员外姚太太的独生女儿,与她同名同姓,年将七岁——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有这番经历她的胆色见识自然远超十岁女童,可是这般,她也一日日心焦起来。做了这湖州姚宝茹三年,她早就不是刚来时节什么事体都懵懵懂懂,闹得好些笑话。老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却是一分不错的,别的不说只说路上就不能太太平平,劫道儿的、做局诓人的,又有那或是店大欺客,或是做生意偏纠集起本地商贩瞒骗外的客商。人离乡贱,说是一辈子不出门才是福气呢!从湖州至泉州,上千里的水路,稍有个差池,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别话休提,只这日刚歇过午觉。姚家那扇青油门被拍得“咚咚”作响,小厮儿来旺开得门来,也惊着了——竟是和主家一同贩货的蒋兴哥。   蒋兴哥一身风尘仆仆,显见得是刚回来的,还未归家,便上门来。来旺见色也晓得耽搁不得。立时引了他穿过垂花门,进了院子,便直入正厅。姚太太这时候已在厅堂上首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住了,见了是蒋兴哥,这才“唬”地一下站起身来显得不安来。   蒋兴哥忙忙地作了一个揖:“婶娘,连日可好!”   姚太太请他坐了下首。   “哪里好得?你姚大叔没得音信,我和宝姐儿整日儿不得安稳喱!一同出去,怎得我家那个没一同回来?”问到这儿,姚太太已是惨白了一张脸儿。   “婶娘稍安”蒋兴哥忙道:“倒不是那样儿。”   当下从姚员外船上染病讲起,如何照顾,如何吃药,后头实在不能动身只得下了船寻了医馆将养。蒋兴哥缓了缓话头,见姚太太泪眼涟涟,脸色似金纸般。心里“咯噔”一下,姚太太身子弱整条巷子都是知道的,时常三病两痛。他生性厚道,悄悄儿挑拣起来讲,姚员外的情形,十分的紧急,也只说三分,好教她宽心!   姚太太脸色缓了缓,晓得蒋兴哥定然是将情形缓了叙,但心里到底好受些。好歹没得先时那般慌乱,想起蒋兴哥带信儿的功劳,自家竟然连个待客的礼儿都没得!现下招呼丫鬟婆子添茶添点心。   蒋兴哥却打了个推辞,言道:“承婶娘的情,却不能了,急急地上门来,还不曾着家喱。”说着自袖中抽了一张字条儿来递与姚太太。   姚太太瞧了一眼,却不认得。只见得有几个数儿,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几个她是识得的。只听蒋兴哥道:   “按着叔叔说的,贩来的货都寄在杭州码头的货栈里头,叔叔回头要拿了户籍去取,若是少了什么,且要拿了这凭条去和货栈说才便宜!如今给了婶娘,我总是不负所托了!”   原是货单子,姚太太把条子袖了去。又虚留了几次,实在是留不住只得说:   “实在教兴哥儿你笑话,因你姚大叔的事儿,家里头乱糟糟的,连待客的道理都没得了。”又道“你要家去也是正理,留了你,你家媳妇子却要埋怨我这做婶娘的了!”   且说话住,姚太太遣了来旺复又送了兴哥儿出了门子。   外头那样吵闹,怎瞒得过住在东厢房的宝姐儿。只母亲待客时没头没脑地去见人太过无礼,只得暗自忍耐,临着翠色纱窗觑着院子,好容易见来旺送了客。才出了垂花门,宝姐儿立时提了裙子跑去见了姚太太。   “娘!”才进得堂屋,宝姐儿就见到姚太太像个纸人似的——没得一□□气。忙叫丫鬟如意并廖婆子扶她去卧房。   原来与那蒋兴哥寒暄时候姚太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才把人送去——那一口气就呼了去。像是抽了脊梁骨儿,立也立不住,坐也坐不成,廖婆子拿了两个大引枕给姚太太垫了,这才半躺半靠在了罗汉床。   宝茹晓得自己这病弱娘亲是说不出什么来,只看了廖婆子。廖婆子原是姚太太的心腹人,人既稳重,又有几分心计,是姚家这小小院落里第一等有眼色之人。   廖婆子叹了一声气儿,小声与宝茹说了前后首尾。   初时宝茹也有十分慌乱,眉头也皱了起来。听到后头却渐渐平复了——这些日子没得消息也不是没做最坏的打算。‘乱’下眉头,‘忧’却上了心头。她做了姚家三年女儿,要说像上辈子父母一般亲密是没有的。可她也不是没良心之人,姚员外在她心里纵然不是前世父亲一般,那也是十分亲厚的亲人了。   如今这个样子,她虽然晓得自己没得兄弟,与母亲靠得着的只有父亲,若是有个万一,自家被人夺了家财,赶出门去也是常理——姚宝茹心中暗恨。但到底她心中有所依仗,有着上辈子的见识,大富大贵不敢说,养活自己和自家娘亲却不难,所以只略作思量便不多纠缠。可担忧的心思却越发重了,只觉得心里坠得慌来! 第2章 恶客上门   夏日里头辰光长,姚宝茹夜里睡得不甚安稳,起身时天色还是月白的,不过洗漱完坐在了梳妆台儿前,东边已经露出一只咸鸭蛋心儿般红通通的日头来。   小吉祥儿先给打了梳妆台前的窗帘子,又推开窗子来,一时之间屋子里积了一夜的浊气渐渐散将出去,清爽甜润之气涌了进来。宝茹呼了几口气儿,连着几日压在心头秤砣般的心事似乎都轻了几分。   平日里这般时候,小吉祥儿总要叽叽喳喳一番。或是讲两句昨日菜市口听来的新闻,或是把宝茹的妆梳钗环铺陈开来,又讲插戴那个装饰这个。陪上俏皮话儿,总教的热热闹闹的才好。可这些日子来,主家上下皆是愁云惨淡的,丫鬟婆子就更是一句话儿也不敢多讲了。   小吉祥儿不讲话来,眼睛却是尖的,见得宝茹脸皮子松了几分,心里欢喜了几分。轻手轻脚地梳了两只丫髻,又打开了一只漆盒取了一对珠花儿一只珍珠勒子,要给宝茹戴上。   宝茹却阻了她。   “家常的,戴这些麻烦做什么?头皮还疼呢。”   小吉祥儿却晓得这哪里是头皮疼?往常时候,挑这些珠儿环儿花儿朵儿,宝姐儿比她还要有说头。这个坠子衬那件衣裳,又这两样决计不能配的,各有道理。不过是心里藏着事儿,没得心思罢了。   最后头宝茹还是素着髻儿,往姚太太卧房里去。自那日蒋兴哥来过,姚太太便失了神采,原不过是常常有些小病小痛,来看病的大夫也只开几副家常方子——街坊有时还说她这样病歪歪的才活得长久呢。这几日却不成了,昨日又请了常来的保和堂张太医请脉。他是出了名的好脉息,这脉案摸了有一刻多时辰,才换了药方子。   宝茹不懂得岐黄之术,只消知道药方子里加了好些名贵之物,好在她家不是吃不起,只吩咐拿了药方子抓了药来,仔细煎熬,伺候姚太太量着时辰喝。   这两日除却姚太太延医吃药,家里并无大事。虽则姚员外那里不晓得是个什么境况,但姚宝茹却不是第一日替体弱多病的姚太太管家了。只叫上下整肃,闭口缄声,不许把姚员外的事儿透出去。蒋兴哥是一个十分厚道人,不消说,自不会讲半个字。只要自家守得紧,场面便不会乱,总好过最后姚员外什么事儿没有,家里却乱了散了。后又叫了百货铺子里头伙计头儿,诨名叫做‘白老大’的,往姚员外落脚的吴山镇去打探照顾。   料理完这些姚宝茹才暂且歇了歇神,照顾起姚太太来。   姚太太才喝过药,精神比前两天好了些。没立时躺下,半靠着看姚宝茹拿了家里这几月的家用账簿子,打算盘子算得账来。   “宝儿,我这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你和我说说话,分分我的心。”说到最后姚太太格外六神无主。   放下账簿子,又丢开了手中的一只湘管,宝茹心里暗叹一口气。她又何尝不忧虑,理了家用账簿不过是找些事情做缓缓心里事罢了,一样为了分心——若心里不忧虑,没法子专心,这般简单的家用账哪里用得着打算盘,心算几下便能得了。   只是这般忧虑却不能让姚太太瞧出来,如今姚太太身体比平常还不如,又神思不属的。自己显得秉性刚强,或是立得住,便好似一把主心骨,能撑住她一点心神,不至于更坏了身体。   想到这一节,姚宝茹脸上挤出一点笑影儿。端了一把小杌子,放在姚太太架子床的脚踏上,斜斜地坐了,又倚床沿儿,抓住姚太太的一只手。   “难得娘今日精神好,到底张太医的脉息好,这才吃了几副药就眼见得要大好了!”   又讲了几句宽慰话儿,有心想说几句新闻分她的心,偏生这些日子忙乱,竟没什么话头。最后还是想起上辈子一些老掉牙的笑话来,讲了几个应时的。见姚太太眉头松了些,心里头有了主意,编了几个故事,说是《洗冤录》一样的,不过是侦探小说里用的多的桥段。大抵新奇,一时间姚太太却听住了——别说姚太太了,屋子里几个,如意、吉祥并廖婆子均是听入了神。   见姚太太暂时能忘了病痛,姚宝茹又用心了几分,故事越发离奇惊险起来。   “吴大夫可惊得不行,只不停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吾亦觉如此’李二哥也道‘十二个坐客船的,已有九个同二十年前那桩官司牵扯,头一回见着办案不是找不着犯人,今次竟是太多了。’”姚宝茹后又学着各色人等说话儿。待气氛铺陈的足足的,就接着讲主角陈捕快出场召集众人结案。   “‘......就是这般,这案子两人毙命,似乎是张道士拿软弓杀了陆员外只为了报仇,后头又畏罪服毒了。其实不然,他瞎了一只眼睛,如何能用软弓杀人。他与姜公子只消提前订好......’陈捕快说的众人恍然大悟,就待众人都以为他要绑了姜公子,不想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此次却是求了假来探亲,哪里管的来这般事,还是靠了岸交与府衙罢了’,后头府衙派了仵作并衙役,只看了几眼,便报了个张道士杀陆员外后又畏罪自杀。”   姚太太听完默然了几息:“这陈捕快倒是个性情中人呢!那陆员外十分可恶,竟是死有余辜了,那姜家公子原是为了报家仇,若因此获了刑倒是可惜,这样倒是教人欢喜。”   话音才落,门外‘哐当’拍门声响起来。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刚刚缓和了些的样子,立时便烟消云散。众人都望了门口,望着能有些吴山镇的好信儿。只到底失望了,小厮来旺引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情势下宝茹与姚太太最不愿见的几人之一。   姚宝茹心下一沉,还不待说什么,那头先鼓噪起来。   “你这小猢狲,好生无礼!姑奶奶拍门许久,等得你这小贼开门,这大日头的,就是好人也给晒坏了!我姚家花了几两银子把你从烂泥坑里买将出来,每日好衣好食,纵得你这般轻狂,原是许你做老太爷么?”而后又是一顿贼狗才、贼杀才的粗口骂辞。   姚员外早年间父母双亡,没得兄弟。后来湖州又在二十年前长沙王‘反正’里受了波及,死了好多人,许多亲戚都没了,只几个不远不近的了。只有两个堂兄名叫姚顺风姚顺水。再有就是这泼辣妇女了,她说姑奶奶倒也没错,论起来姚员外要叫她一声堂妹喱!   她早已出嫁,嫁的是城南臭水巷磨镜子的孙家老大,闺名唤作淑芬,如今大家都叫她一声‘孙大家的’。这些年只生得一个儿子,平时最是溺爱——姚宝茹记得这事儿不是没有缘故的。一两年前她曾来拜过一次新年,说是拜年,左不过是来打抽丰的,就带着她那唤作贵哥儿的心肝。那半日,姚宝茹捡沙包儿,他就抢过沙包来,翻得花绳来,他就要扯几下她的小辫儿。   姚宝茹十分厌恶,偏生她在一旁呵呵笑,与姚员外道:“他们表哥表妹的,倒争抢起来,将来可不得是一对儿欢喜冤家。”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想着要做亲呢!可她哪里是想做亲,分明是见姚员外只宝茹一个女孩儿,将来这一分好家资可不都得是她的。   姚员外待宝茹如珠似宝,孙家那样穷,自家这堂妹也十分刻薄,他怎么肯把宝茹许给她家?直接便拒了。这姚淑芬性子十分古怪,一般人等前头还与你好声好气,哪怕遭了你的拒,也不能与你立时翻脸罢?她却做的出来,转头撂下脸,嘴里便不干净起来。骂姚员外是没人伦的东西,自家妹子也不帮衬,骂姚太太是淫.娃.荡.妇,整日挑唆着汉子偏帮外姓人,还骂宝茹是小贱蹄子,小小年纪便作模作俏起来。又讲她家不过侥幸多了几个儿钱便不认亲戚,嫌贫爱富起来!那些难听话,宝茹是闻所未闻——一两年了也还记得。   自那次口角后两家就不再走动了,宝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位大姑了。可她才踏进屋,原已经淡了的厌恶又立刻涌了上来——和以前一般,她看宝茹的神色活似挑青菜似的。时间只是让她暂且忘了这厌恶,而不是没了,只消一个神色,便全想起来了。   姚太太也不喜欢这小姑,以前没翻脸时也只是淡淡的,只不过她向来脸嫩,抹不开面儿,如今也张不开嘴赶人——且有另一番缘故,多久不登门的亲戚,偏生家里出了事儿就来了,怕她要生出一番事故来。只得硬着头皮招呼。   “小姑休怪!我这几日病了,没法子迎你。”   才说了一句话,这孙大家的也不等姚太太给她让座,自己便大剌剌地坐了一把春凳。   “我们这等贫苦人家没得那许多讲究!”奇的是她今日却只说的这一句,竟没接着奚落。   宝茹心里越发警惕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今日已是她难得的客气了。可没等她弄明白,便被姚太太给支使出去了。   “宝儿,你且替娘去厨房催一催花婆子,送一套茶果盘儿进来,再嘱咐她午饭用心造做,今日你大姑在喱。”   虽怕姚淑芬作怪,宝茹却没奈何只得出去。可她没往厨下去,只嘱咐小吉祥儿去厨房看着,自己则蹑手蹑脚躲在姚太太卧房窗户底下听起壁角来。   “嫂子,你就把我那侄女儿许给我家贵哥儿罢!” 第3章 鱼死网破   这一声好似一道炸雷!她竟是这般想头呢!心中震惊下宝茹更凑近窗子底儿,想要听的清楚些儿。   “小姑这话怎么说?我家宝姐儿才多大?我和你哥哥这些年只得了她一个,且要多留她几年呢。”姚太太勉强道。   姚淑芬撇撇嘴,脸色沉了下来:“嫂子哄我呢?我们且先定个婚约,要留多少年?难不成当老姑娘不成!”   姚太太没得应对只好抬出姚员外。   “我这身子费不得心神,家里万事不管,凡是都是你哥哥料理,他又素来看重宝姐儿,你这话儿我不敢应承!”说着背过身子去,不愿看她。   姚淑芬性子最耐不住人家不顺她的意,今日忍了一回,已经是了不得了。姚太太连着驳了她两回了,她立即现了原形,当即冷笑一声:   “你这淫.妇怎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当下三言两语哄得住我!现下外头都传遍了,姚大那没人伦的东西早死在外头了——不然怎的同去的蒋家小子早回了他却没得音信?”   不理会姚太太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她却咕噜咕噜喝尽了原本剩在桌儿上的半盏残茶,抹了抹嘴,脸上十分自得。   “我的好嫂子,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那哥哥眼见得就要死在外头了,这样病重外乡,有几个回得来的?他若是好好儿回来,你们娘俩儿自然稳当,可若没得这样万一,宝姐儿一个姑娘,我那几个兄弟可是心狠的,到时候占了这家财,只怕还要卖了你们两个呢!”   说到此时,替宝茹去厨房催促的小吉祥儿捧了一只大大的茶托儿,敛声屏气走进卧房。搁下茶托,她小声道了福,便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茶托里盛着几碟点心,不消姚太太让,姚淑芬立时摸了一只红枣蜜丝卷儿,一口咬下半只,大抵觉得味儿不错,把那一碟子全袖在了袖子里——得亏那碟儿小,只盛得三四只。   姚太太面色越发难看,涨的通红。难为她半辈子与人为善,不曾说过一句重话,这时候连一句‘无耻’都骂不出来。   姚淑芬见了却越得意:“你且还要多谢我呢!若做成这一门亲,至少宝姐儿将来是不用愁了,我那两个兄弟凭着是姚大的堂弟兄能拿捏没得兄弟的侄女儿,却不能刮了外甥媳妇的嫁妆不是?”   “这般你这出嫁女便能够名堂正道地插手隔房堂兄的家产了不是?”到了这时候姚太太反倒是神思清楚了,冷然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官家律令,说是未嫁女儿也能继承家财。但正经做起来不知多少旁支亲戚,借着宗族规矩吞了那寡妇孤女的傍身钱。并没处说理,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便了结了——宗族的权力便是如此,连父母官轻易都不愿沾手这般案件,怎么判都讨不得好。   所以,说来姚淑芬的几个兄弟确实能拿捏宝茹母女——前提是姚员外真有了意外。但这不关姚淑芬什么事儿,外嫁女儿,刻薄些说,都不是这家人啦!正经称呼起来,一句‘孙姚氏’她便再也不能啰嗦。   似是不信这个万事靠丈夫,半辈子也没立起来过的‘嫂子’能讲出这样伶俐的话来。姚淑芬盯着姚太太呆住了一般,足足静了半盏茶呢!   “嗬!敢情嫂子也是瞎子吃饺儿呢。”一句话半赞半嘲,继而姚淑芬干脆应承“是这般又如何!嫂子能说出我一句不好来?我能得一房带家财的好媳妇,嫂子也不用忧心宝姐儿没了将来,岂不是两相便宜!”   这姚淑芬虽然性子乖戾,但很有几分心计。几句话追究起来说是寡义廉耻也不为过,她赤条条地说出来便十足是了阳谋。教人恨也好,恼也好,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歪理。   姚太太虽刚刚说了两句极有见地的话来,但姚淑芬晓得她依旧是那第一等没主见之人。如今她正慌乱,她先逼迫几声,再动之以利害,还有什么事不能成的。   “我瞧外头日头正高,您怎么就发起梦来了!”   姚淑芬正谋划着,却听着了这一句,心里恼怒,再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宝茹。她在窗子底下再听不下去,顾不得规矩,闯进门来。头一句便是对长辈不敬,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的。一则,对付这等浑人,非得撕破脸皮不可!二则,她到底不是真的古代闺秀,平日里小心谨慎没得什么差错,可到了紧要关头就从来顾不上了。   “如今我爹还没怎的,您倒咒起他来了!生怕这满天下不晓得您是个心狠手辣的么!”宝茹直瞪瞪盯着姚淑芬,不怕她眼里喷火,这样的虚张声势她看得多了,“要我说您还是消停些吧,出头的桩子哪里得的着好儿?不然我那二叔三叔怎么不来!”   姚宝茹心里知道,自家那两个堂叔不过是顾忌着父亲罢了。等到尘埃落定他们自然来稳稳妥妥地占便宜,可要是生出什么变故也好有个应对!这两个倒不似姚淑芬,和自家还有个面子情——也不过是为了姚员外偶尔能拉拔他们一下,占些便宜来。若姚员外后头好好回来也不至被记恨,没了这一宗好进项。   可她也晓得自家这位大姑来得这般早却不是她蠢,做了她兄弟的枪使,来试探她家。反倒是有几分聪明,她若不早早地打算,可不就得不着什么好了么!她那两个兄弟到时候要夺宝茹家的家财,可用不着她——只怕他们还嫌她麻烦,要晓得,姚淑芬多分润一分,他们便得少拿半分喱!   反正她光脚不怕穿鞋儿的,早同姚员外闹翻了。这几年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她也占不着甚的便宜。如今早早儿上的门来,只怕想着的是若拿住了姚太太便赚了——就是日后姚员外全须全尾地回了湖州,也不能轻易悔了亲事,非得给足了她好处,不然她可不会干休!   不过,她姚淑芬就是自个儿选了做这出头桩子,心里却未尝是没得芥蒂的。两个兄弟可不是照顾她是姐妹才不阻她来宝茹家的,只是借她探一探虚实!到底外头传的风言风语做不得准的。只怕若她姚淑芬真的成了事儿,明日他们还要好一番罗唣,哪里肯姚淑芬借着嫁妆名头分得宝茹家的钱财,不是非得坏了这一门亲事么?   当下姚淑芬的脸色阴晴不定,心里种下一根刺来,嘴上却还是气冲冲地对姚太太道:   “我竟不知你家知礼的千金是这般模样,哎呦呦!好厉害的嘴舌,这般厉害的姑娘,说出去,除了我这做姑姑的,谁家肯要?”   后又假模假样绕着宝茹走了一圈。   “侄女儿也休要挑拨,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那只怕是大姑吃菜太咸。”宝茹腰背挺地直直的,由着她看,大声道:“大姑与两个叔叔想的倒美,想着我家母亲素来体弱,软弱可欺。可我姚宝茹年纪虽小,却不是那等任人摆布的!你们会仗势欺人难不成我家不会?”   姚宝茹早不想忍这女人了,当下似吐出了一口浊气,痛快非常,越发嘴如刀利起来。   “你们会借着宗族规矩来人闹事,难不成我家不会借着朝廷律例说话。虽我家没得男丁,但到底有些朋友,他们中不乏有头有脸的,请得他们来主持公道,具陈条理,如此这般,还怕你们这群破落户闹事?”   停下一口气,宝茹又逼近了姚淑芬两步,似笑非笑道:   “难不成你们是想着交往人情从来不牢靠,不是血脉至亲的,没人肯沾这麻烦?”   不怪这些人这么想,正所谓:各扫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平日里朋友伙伴,亲亲热热,若真遇上什么事,能靠的着的也只有自家人。真当话本传奇里,朋友之间性命相托,寻常能得见么?   “也是,只不过是平常交往罢了,哪里值得为我家这样出头。”宝茹摇了摇头,似乎是可惜来着,可话里头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可我家并不让他们白白出这个头啊,许些钱财如何?”虽是问姚淑芬,但宝茹可不指望她能答出什么,继而说道:“这笔账好算得很!应下这件事情,既得了一份钱财,又有了替孤女寡母做主的好名声,然后还全了与我家相交的情分。”   宝茹假意扳了扳手指头。   “嗳!了不得了,竟是一石三鸟了,这等事如何做不得?”   所谓一力降十会,若真能请来个头面人物,姚淑芬兄妹几个哪里敢啰嗦。他们不过是几个破落户儿,没钱没权的,有什么法子?说是宗族压人都不能够呢——族里早没人了。   “可大姑也不是全然没得应对了”宝茹像是替她打算一般凑近了她说道:“也可让叔叔们去给我家的朋友们打借条儿,只说得了我家财货再给好处,比着我家的价儿,再多许些,不就成了么?”   姚淑芬已经被宝茹的气势摄住,有些应不过来,可她又不傻,没信这话——宝茹怎么会替她出主意?   果不其然,宝茹接着道:“可是大姑叔叔们能许多少银子?总不能全许出去罢,那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可我家却能够。”   看着姚淑芬不可置信的神色,宝茹干脆道:“我家宁肯把这家财许与外人,也不肯舍与你们这帮豺狼般的‘亲戚’!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却这般逼迫我家,逼得急了,大不了掀了桌儿,大伙儿都别吃饭了!”   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宝茹若是摆明了车马要与她鱼死网破,姚淑芬兄妹能如何?   宝茹的话说到了头,姚淑芬也被震慑住。见她已不知所措,宝茹不再与她纠缠,拿了桌上一只瓷杯儿往地上一摔,碎瓷与茶水便飞溅开来,借着这股气势,宝茹高声道:   “从今以后我家没得你这门亲戚!从我家滚出去!”   别人尚且反应不过来,旁边的廖婆子却格外通透,立时喊了小厮来旺,一同把姚淑芬推搡出去。大门一栓,不管姚淑芬再如何咒骂。刚松了一口气,廖婆子回了主屋,可还没进卧室,就听得自家太太这般说:   “宝姐儿,你给我跪下!” 第4章 古今之别   “宝姐儿,你给我跪下!”   刚赢了一场硬仗,宝茹的心情还没平复,却没妨听了这样一句斥责,恰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再热的心也冷了。   说实在话,方才宝茹是有几分得意的,这也是常理——在这该死的古代活了才不过三年她似乎就忘了现代女孩子是如何生活的了。自尊、自强、自爱、自立,只当是心灵鸡汤,听过也就是一个听过罢了,心里甚至偶尔还会有‘若是有人能养我就好了’的念头。   如今才晓得这念头多可笑!在这古代除非是极贫苦的人家,谁家男子汉会让妇人出来讨生活。这可不就应了那念头,有人来养了么。自己这三年,所听所学大抵是些消遣事物。真有实用的,也不过是管理家宅门户——将来好辅佐丈夫。没人会教你:好好学啊,不然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独立生活!在这里,被人养着是女人最多且最好的归宿。   听来有些美,能舒舒服服混吃等死也是一种福气呀。可这世间万事从来有得有失,没得义务也就没得权力了。在这里,男人要求女人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说得多么轻巧又多残酷?德容言功,说得多随便又多严苛?   大概是明白有本事的女子便不十分柔顺恭敬了,决定女子该如何被教的男子们甚至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多可怕?更教人齿冷的是,大多数的人都是认同的,甚至连女子本身都习以为常了!   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再是上进的女孩子,平日里好吃好玩地过着,只怕也要忘了如何独立过日子了——没人对你抱着这样的期待啊。再加上,宝茹初时怕被人看出端倪,小心谨慎,装得更加听话柔顺了。装得久了,假的也要成真。   三年下来,宝茹连大声说话都没得几回,更别提像今天这样顶撞长辈,甚至是侮辱长辈了。三年下来,宝茹每日里不过是写几个字画几笔画,了不得了,替姚员外算几笔账,还被称作能干。三年下来,宝茹似乎都忘了什么是担当,忘了如何不指望别人活在这世上。   还是这些日子,父亲病在外乡,带来了好大的危机,才教她重新拾起了过去二十年学到的东西——到底三年不敌二十年,有些东西成了本能,平日里看,好似忘了,到了这样紧要关头又会出现。   之前照顾母亲,经营家宅也就罢了,刚刚那一会儿连消带打,解除了一个危机,她怎能没有得意。人的成就感就在于此了,人都是渴望自己有用的,连古代女孩子,对这种渴望也只能因为社会的压制而稍稍降低,而不能消除,更别说宝茹这个来自现代的女孩子了。   可她的得意之心才上来,姚太太一句训斥就劈头盖脸下来了。这,这是为什么呀?   姚太太却不管她的不解,挣扎着要起身。可她病卧了这几日,连骨头都软了,又兼还病着,哪里来的力气。正好此时廖婆子进了屋子,见太太这般模样,忙上前扶她。宝茹也顾不得惊诧,近前帮忙。   可她才执起母亲的手来,便被她甩开去了。   “看你这般样子,却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去!先跪着去,想明白了再告诉我!”姚太太从未如此严厉过,手臂软软地指着墙角,让她且去跪着面壁思过。   才说完这句,姚太太便不住咳嗽起来。廖婆子一边替她拍背抚平呼吸,一边轻声劝慰道:“太太且别急,姐儿还小呢!哪里晓得太太的苦心。今天这般能干,太太不赞姐儿,反倒责罚起来,姐儿如何能服?太太不如和缓些说,也教教姐儿。”   觑着姚太太似乎是认同了,这才对着宝茹说道:“姐儿莫怪今日太太生气,实在是姐儿今日太出格了一些。”   宝茹以为她又要将一些女子恭顺之事,心中不乐,却不好再惹母亲生气,只得垂下头去,可廖婆子却没说那些。   “姐儿今日有两错,一错小,一错大。”廖婆子伸出两根指头比给她瞧“小错便是姐儿不该如此忤逆长辈。不过,那姑太太这般没德行,对付她确实也得拉下脸来。唯一的不好就是怕她到外头胡言乱语,编排姐儿。好在她一贯在外头散布些谣言,东家长西家短的,如今再说嘴,也没得几个人信她。所以这是一小错。”   这时候宝茹才抬了头,又飞快地瞄了一眼要姚太太。本以为自家娘亲要说的就是这个了,没想到被轻轻放过。所以,她是真有什么大过错儿了吗?   “姐儿今日好声威,又是拍桌儿,又是摔杯子的,出了心中一口恶气,真是非常痛快!”说到这儿廖婆子似乎还有些赞同,可见她也忍了姚淑芬好久了,可接着她语气又严厉起来。   “可姐儿后头的话儿也太没得体统了些!姑太太是个破落户,什么都不怕的。可姐儿呢?好歹老爷挣下一份家业来,姐儿就是再恼怒,再气愤,也不该想出那样的主意来啊。若真那样做了,现下是出了一口气,心中舒坦了,可将来倚靠什么,太太又倚靠什么?”   宝茹本想说自个儿也能养活自己并母亲,而且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只这句话还没出口她自己便打住了——这也太大逆不道了,只怕姚太太会越发生气。况且,就算她不生气,口说无凭,要她怎么信一个从来不事生产的小姑娘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宝茹自己晓得自己有一些现代的好法子,哪怕不能如何富贵,像如今这般小康却不难。可母亲廖婆子她们不知晓啊,只得不做声。   廖婆子还要往下说,却一下子止住了,只因姚太太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廖婆子会意,晓得接下来是主家太太要教小姐一些私房话了,自己是不方便听的,立时便出去了,还给合上了门。   有这一会儿平复,姚太太已经不想刚才那般正在气头上了。拉住宝茹的手重重拍了几下,半晌才说话。   “你父亲素来得意你!”宝茹没想到母亲先说了这件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姚太太晓得她的意思,接着又说:“他平时也管着你的教导,只当半个男儿教养,我不好插手,我只当你平日你高傲了些,可没曾想你心气儿竟高到了这个地步!”   听到这处,宝茹不禁要反驳——她何曾高傲过?她平时不能更小心谨慎了,哪里敢‘高傲’。   姚太太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你自个儿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心气太高,可你平时是如何处事的?是啊,你万事都应答下来,没得反驳,也不曾敷衍。可你不知道,只要经历过些事儿的就看得出来,看得出来你或是看不起,或是不赞成,又或是觉得荒唐。不说那几个丫鬟婆子,就是我这个做娘亲的,你也只对我有一份母亲的尊敬,说的不好听,你连我的行事都瞧不起呢!”   宝茹嘴唇掀动了几下,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说什么呢?说她没有吗?不能够啊,因她确实是这样的。可她能怎样啊,她本不是此间中人,就是再警醒自己,说不能小觑他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不比他们强呢!反倒是用现代的经验处理事务,忘了以后适合的,如今却不一定了,一错再错,这才是十分不聪明呢!   可先进些就是先进些,哪怕考虑许多,几百年后的事儿不能直接用在如今,可自己眼界宽泛是不争的事实,知道许多事能做得更好也是事实。后人看前人,平常人等,你又生活其间——许多你觉得是常识的错儿,他们一错再错;许多你觉得轻而易举的事儿,他们办得复杂无比;许多你觉得无聊至极的事,他们却十分新鲜......   这般境况,宝茹还能有多少尊敬?   那么,宝茹要承认么?她却说不出口,承认连自己母亲也不甚看得起,这委实太尴尬,太难为情。   见宝茹神色已经是有所领悟了,姚太太便不在这上头与她多纠缠,而是接着道:“你平日里有些高傲便罢了,到底也没给哪个下不来台,我想着等你大些了,晓得多些人情世故便好了。”   停了一下,姚太太又是叹了一口气。   “今日的事怎么就到了那地步?‘鱼死网破’,你说的轻巧,犯得着那样儿么?就是答应这桩婚事也没得这样坏啊,好歹你保住了一份好嫁妆,靠着这嫁妆你便不会吃苦......”   后面的话宝茹是再没有听清的,实在是前头两句太过叫人难以置信。忍不住失声道:“母亲您就是打算这般糟蹋我?”   话才说完,宝茹心里就咯噔一下,糟糕!说的太重了!果不其然,姚太太立刻沉下脸来。   “怎么叫糟蹋?难不成我不是你亲娘?我晓得你大姑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若是以往定然万万不可,可如今的境况又这样也是一个法子啊。你大姑刻薄,可天底下有几个婆婆是和气的?日子都是......”   “没有什么如今的境况,我们家的境况还没变呢!”宝茹不愿再听她说下去了,板着脸打断了。   然后行了个礼,不等姚太太应答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东厢卧房,扑在床上,再也忍不住,眼泪扑漱漱地往下落起来。 第5章 员外归家   宝茹正在哭,她这哭是为了委屈,却又不是为了那一点委屈——‘这该死的古代!’她心中又一次忍不住咬牙痛恨。   初时她是为了母亲那样想委屈的——她竟然把自己可能会过的苦日子那般轻描淡写!她又不是后娘!   她的确不是后娘,可是这一点才教人更加无力。她自己只怕还想着这全然是为了你好,为你打算呢!是的,姚太太真的就是那般人,笃信投成女胎是上辈子没积德的缘故,受些苦不过是常理罢了。或是说,她不觉得那些苦是苦呢!更叫人心寒的是,不是独她一人这般想,世人这样想的多了去了。   她早知道自家这娘亲是再正统不过的古代妇人,平常里那些贞静柔顺的话儿,宝茹听过也只当是寻常,直到今日她才第一遭儿晓得这世上对女孩子的可怕。一时之间,心绪难平,连日来的辛苦委屈也一齐涌了上来,心中竟有了从未体会过的苦楚。眼泪便不住地淌了下来。   这一遭儿过后,又是几日,依旧是宝茹料理家里家外。   那日,姚淑芬似是被震慑住,但到底舍不得这好处。后头又与她两个兄弟合伙,每日来闹上一遭——想着能占些便宜也是好的。宝茹让来旺紧守门户,若是那起子亲戚歪缠,是决计不开门的,只让他们在门外吵闹。也只能暂且这般了。   家外这样吵闹,家里却格外肃静。那日从正房卧室出来后,宝茹虽每日依旧关照姚太太的汤药衣食,但再不肯去她房里请安。对她那样温和慈爱的母亲,却有那样她不可接受,甚至是厌恨的念头——她不知如何见她。不至于怨恨,但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偶尔廖婆子也会劝说:“姐儿服个软吧!如今这样与自家亲娘赌气又算个什么呢?”   宝茹只是摇头,这可不是为了赌气。这几日,平静时她偶也想着,自己是有些错的,自己从没真正融入这个来了三年的世界。虚浮着俯视着,竟没得一点过日子的踏实,她是决心不再如此的。可有些事不同,那一点自爱自立是她不能碰的底线了,她不肯像个古代女孩子那样没了自我,混混沌沌地过日子!   如此捻指又是四五日过去。这一日,刚吃了早饭,姚淑芬与她那兄弟又在门口赖着。吵闹叫骂,或有那等闲人,最喜看些热闹,便围着姚家门口指指点点。今日声势格外大些,姚家屋子不算深,正院与外头只隔了两道墙,便分外叫人心烦!可宝茹也没得法子,若是驱赶或是与他们说理,他们只会越发起性儿了!   宝茹正暗自忍耐,要小吉祥儿找些纸张出来练字儿静心。忽地,外头爆出一阵极响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拍门声。宝茹本不想理会,姚淑芬兄妹间或拍门惊扰也不是第一回了。却不想之后是一阵极熟的声音——是安排去吴山镇照顾姚员外的白老大。   “太太!大娘子!快开门来!东家回来啦!”   乍一听,宝茹‘唬’地一下起身,没等她迎到垂花门,姚员外带着小厮来兴已迎面过来。   在外病了一场,本来就不甚发福的姚员外越发清瘦了。他在外病了这么久,宝茹不愿相信好好的人会这样就没了,可如今这种事却是寻常,人都说姚员外只怕回不来了,连家里的下人都早就嘀咕起来了。   来到这世界,宝茹最依赖的便是这个父亲,如今看见他平安回来,当下便流下泪来。   姚员外早年行伍出身,最不耐烦女子啼哭,可若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却是不能不管的,越发不知所措。   还是来兴在一旁提醒道:“姐儿别哭,老爷平安归家,是好事儿呢!且一同去见太太吧!”   姚太太本是听到叫门声就要下床的,但奈何躺了多日没得力气,到底廖婆子劝住了她,只起身半靠着坐了起来。   两夫妻见面,俱是大病过一场,脸色白白,清减许多。姚员外抱住老妻肩头安慰一番,又重新照顾她躺下。   “你且安歇,我还有些事情料理!”   说完便带着宝茹出了正屋。   的确有好一番事情要料理,他这一回回来却不是白回来的,带了有好些货物呢!方才白老大没进屋来就是在外盯着车船行的人卸货呢。   姚员外自码头下船,立时雇了车船行十来辆大车,连人带货一气儿拉回了家。此时宝茹随父亲出来,家里的大门和垂花门都全开了,卸货的车夫来来去去,箱笼等全堆在了院子里。   宝茹走出大门,见许多街坊都来看热闹,而姚淑芬兄妹却不见了踪影,想是见姚员外回来便立刻寻空一溜儿跑了吧,当下便不再理会。许多妇人上前与她说些道喜的话,并问她一些她母亲的病情,要约她下个月初一起吃茶等事。宝茹一一应答,待说的差不多,宝茹才去看父亲贩了些什么货回来。   站在父亲身旁,他正清点箱笼数儿。   “父亲这回出门,贩了些什么?”   宝茹常替他算账,父女两人一同说些生意经是惯常的,当下姚员外便与女儿细细分说起来。   “起头自有五百两银子的湖州货,在苏杭那边出了一些儿,换了那边的时兴货,香袋儿、汗巾子、折扇儿、绢花儿这几样。又在扬州买些香粉头油胭脂等,便直去了南边泉州。”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匣子,宝茹接过来细看,方寸大的盒盖儿上雕着的是一幅描金中秋夜宴图,怪精致的,只这盒子就价值不菲了。   揭开盖儿,里头存着三块极大的宝石,只拿了丝帛隔开来防着划碰。流光溢彩,教人看了便心儿扑嗵扑嗵直跳。现下院子里人多眼杂的,宝茹立刻把盖儿合上。   姚员外却不甚在意,指着匣子道:“泉州风物与咱们这边格外不同,那边开海总有十来年了,有许多西洋景儿呢!许多西夷人生得好生奇怪,不像是人倒有几分似鬼,眼珠子,还有头发,有许多颜色呢!不过他们大多能说咱们的话,做生意也没得妨碍。这宝石就是与他们换的。”   又可惜道:“泉州那边有许多海外宝货,这次去了才可惜本钱带的不够。只说这宝石,咱们如何稀罕,匣子里那样的,红货行里,没得二百里银子,一块也不能得。可我换得来只用了一窑瓷器并两百斤云雾茶喱!”   说得兴起与宝茹比划。   “那么大的珊瑚,总要有六七叉吧?红通通的,再没见过那样的好珊瑚。又有那南洋的珍珠,老话儿说八分为珍,九分为宝,可那一匣子没得九分以下的。更难得,个个滚圆明净。这些全是大海商的货,真是好富贵。”   姚员外话里全是艳羡。   “这些却不关你爹我这般商贩的事儿了,我带去的货在泉州全是上上等,几日便全都脱手了,后头有联系本地的行会经纪,买了许多宝货,那等珍珠宝贝儿轮不着我,我就专拣那些价儿不贵,却容易出脱的贩。”   “那这些都是宝货不成?”宝茹看着这些箱笼,十分想打开瞧一瞧。   “这倒不是。”姚员外与她说道:“宝货虽好,在咱们湖州却不若苏州价儿好,而且还得白饶苏州到咱们湖州的脚费,且不合算。”   宝茹一想,是这个道理呢。湖州虽然富庶,却不若苏杭崇尚豪奢,宝货之类自然不如那边时兴好卖。   “我在苏州便把宝货全都出脱了,只挑拣了些格外得人意的,装了一箱子,单留与你拿着玩儿呢!”姚员外此时神情格外慈爱。   “谢谢爹!”宝茹心里十分欢喜,倒不是为了那一箱子礼物,只为了世上有这样一位父亲时时刻刻想着你,对你好呢。   “至于这些箱笼,全是苏杭那边的玩意儿,虽说自苏杭贩到湖州得利不多,但总不能走一趟空船,多少赚些,就是能给我家宝姐儿添一盒花儿粉儿的也好啊!”   姚员外虽说在外病了这一场,但精神是极好的。只因他心中十分得意:路上几回生意都做得极精明,低买高卖的,赚了极厚的利润。心下想着,悄摸摸地问宝茹:“丫头,猜你爹我这回赚了多少。”   一见父亲这神色便知道他是有心想要炫耀,当下顺了他的意,试探猜道:“辛苦半年多呢!我猜总该翻了四五番罢?”   姚员外十分得意:“世人都这样猜呢!出门不过半年,能有四五番那都是上上签儿,你爹我却独有那等好运道,这些没出手的货不算,那三块宝石也不算,已有三千两落了袋儿啦!”   宝茹心里计算,那只怕有七八番,实在是厚利。便十分捧场,故作惊诧,把自家父亲捧了又捧。   消受了女儿这番捧场,姚员外心情便十分快意。待到与车夫们结算脚费,每人还多封了一百个大钱做赏钱呢。几个赶车的满脸堆笑,又说了几句生意兴隆之类的吉祥话儿,然后才告辞回了码头。   待帮忙卸货的车夫回去了,家里没得那许多外人了,宝茹这才发现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第6章 初见郑卓   “爹,这是谁?”家里头多了个人,无论是父亲新买的的小厮,又或是新聘的伙计,她都总该是知道的。   “忙昏头了!”姚员外顺着宝茹的眼神望过去,立时知道是谁了。说来,正是因为这孩子,他才出这趟门呢。这孩子叫郑卓,他父亲郑大龙与姚员外曾是同袍,救过姚员外的性命。郑大龙老家在泉州永和县,两人离了行伍后只断断续续通过几次短信。不想去岁忽地收到他一封书信,只讲他命不久矣,要把儿子托付于他。   “卓哥儿,你且过来!”   那人本在帮着搬运整理箱笼,这时候,直起身来宝茹才叫看清了。他生得又高又瘦,可脸上还带着稚气,宝茹说不出他多大,但绝不超过十六七岁,只是个少年呢!   夏日里头天气炎热,他又一直在做些重活儿,此时跑过来已一身是汗。见他这般,姚员外带他坐到了游廊底下,又让小吉祥去厨房要一些冰镇的酸梅汤,或是西瓜汁子——宝茹素来苦夏,一到夏日,这些是常备的。又让她去端几盆井水来,予做事的伙计小厮擦擦脸儿。   顺嘴吩咐完,才对那少年道:“这是姚叔叔家的女儿,如今家里都叫她宝姐儿,你也随着浑叫罢,我和你父亲是生死之交,我们两家也算得通家之好,平日里不必避讳,只当是你本家妹妹。”   想了想,又说道:“你婶娘身子向来不好,我家这内宅倒有一半是你妹妹在打理,你若缺了什么,不好意思同你婶娘与我说,那便问你妹妹,你们两个一般大,你也自在些。”   宝茹听着这些话儿,虽说是给那少年说的,但从话里,该晓得的也晓得了。   姚员外又仔细思索了一下,问了一句:“我记得卓哥儿是属羊的罢?”   “是。”   这是宝茹第一次听见这‘卓哥儿’的声音,粗粗刺刺的,似乎正在变声期——难不成是因为这个才话少的?宝茹心里这样猜测。   “卓哥儿比你大了三岁,他本姓郑,你只管叫他郑哥哥,平日里把他做亲哥哥一般对待,可不许淘气!”   “是——”宝茹故意拉长了声音,作怪地应了——她从不淘气的,好伐?   “又调皮!”姚员外虚虚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这妹妹,家里十分溺爱,早就不成样子了,她若捉弄你,你只管与我说!”   虽则他这样说,但郑卓不是没眼色的,这不过是做父亲的在说反话罢了,心里不知道多爱惜这女儿呢!他只瞟了一眼,这十岁左右的女孩儿,鲜妍明媚,可伶可俐,分明是极受宠的。   玩笑话儿说完,两人才分别规规矩矩见了礼。宝茹问了他一些喜欢玩什么,平日里做些什么之类的话。郑卓则是她问一句答一句,声音低低的,不肯多说一个字。宝姐儿体谅他只怕变声期不愿多说,便住了话头。对父亲假意埋怨道:“父亲可让我措手不及!既然有郑哥哥的事情,路上该来个信儿啊!我也好整理屋子,准备家什啊!如今只怕要郑哥哥与住后罩房伙计们先一同对付一两日了,忒失礼了!”   说到后头,宝茹是真的很难为情的,她家房子浅。后罩房里住着伙计,倒座里是厨房、车马房、门房,还住着婆子小厮。正房自然住着姚员外夫妇,东厢是自己的闺房,只西厢房空着,可平日里把那里做了半个库房使。许多不用的家具都存了进去,屋子里下不得脚,非得收拾一番,不然哪里能住人呢?   姚员外一向在这些内宅庶务上粗枝大叶,一开始瞒着姚太太出门,缘由是为了免得她啰嗦阻拦。后头干脆打算人带回家了再与她说,却忘了人带回来还要安置,要各色准备呢!遂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苦着脸对郑卓道:“侄儿莫怪,是做叔父的疏忽了,你先委屈一两日,且等我安排家人收拾屋子。”   “叔父且别忙!”没想到郑卓却阻了姚员外,他沉声道:“我想着我就与白大哥他们住一处吧。我自知道叔父照顾我,可此番叔父带我来湖州,又雇我进铺子做学徒,已是给了我前程,我既是在铺子里做事,与伙计们同住才是常理。”   郑卓在来的船上早就问清了,湖州这边做生意,东家要管吃住。姚家的四五个伙计并一个账房俱住在后罩房里,除了账房先生尊重些一人住着一间,没成亲的光棍儿两人住一间,有了浑家的单给一间屋子,七间后罩房,尽够住了。   他早打算好要与伙计们同住的——他若是来做亲戚朋友,只盘桓几日,自然怎样都好,可他在这儿少说要安顿几年,什么样的亲戚住几年?何况他这等没什么干系的。长久相处,一定要谨守本分——他与父亲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十多年,人虽看着沉闷木讷,但他早学会这些人情世故了。   听了这话,姚员外还以为郑卓是怕麻烦自家才这般说的,还要劝他,但郑卓依旧不肯。   与在这些事上粗心的很的姚员外不同,宝茹一听就明白了这位郑家哥哥是真的想住到后罩房那边去呢。似乎挺难解的,做什么放着舒服宽敞的客房不住,偏偏与人挤后罩房呢?不过宝茹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做着家里的客人,又当着自家铺子里的伙计,那到底是客人还是伙计呢?一日两日还好,若是天长日久呢?把你做客人,便不好当伙计支使。把你做伙计,心里便芥蒂待你如此好了。还不若一开始便划下线来,谨守本分。   ‘真是明白人啊!’之后姚员外带郑卓去见姚太太,宝茹也就回房了。在房里她心里还如是感叹。   没等她感叹完,小吉祥儿端着一只茶托进得屋来。   “宝姐儿,吃些桂花酒酿吧!”   小吉祥小心地把茶托放在宝茹面前,茶托上是一只碧荧荧的浅口瓷碗,半满地装着桂花酒酿,加了些碎冰,在碗壁上沁了一层水雾来。在这炎炎夏日里头见着这样的冰饮实在让人心动。宝茹立刻拿了调羹舀了一大口——凉凉甜甜,还一股子酒香。   “你吃了吗?”一边吃着,宝茹问小吉祥。   “吃过了,在厨房花婆婆就分了我。”小吉祥笑嘻嘻道。   姚员外平安归家立时驱散了姚家头顶的好大一片阴云,原本小吉祥本性活泼,这些日子里也和众人一般秉声敛气,可把她憋坏了。今日姚员外一回来,宅子里气氛为之一松,现下立刻松泛起来。   “这酒酿似乎不是花婆婆的味儿啊?”宝茹虽吃得满足,但觉得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味儿。   说到这个,小吉祥似乎就有话说了。   “这是自然不是花婆婆做的,老爷突然间要冰饮,厨房哪里能得?还是要散与伙计们吃,那得要多少?更别提前些日子家里乱糟糟的,竟连冰也没订——这如何变得出冰饮来。”   小吉祥抱怨道:“这是从巷子对面茶楼买的,茶楼东家娘子会造一手好汤水,冬日里卖热汤,夏日里卖冰饮的。花婆婆叫我抱了个大铜壶去买些冰镇桂花酒酿,给了我二十个钱,说是剩下的算我跑腿钱,去了才晓得,这样一大壶酒酿二十个大钱哪有剩的?花婆婆也忒油滑了!”   宝茹见她撅嘴抱怨的样子十分好笑,就与她说:“我那放零用钱的匣子就搁在了梳妆台上,你自去抓一把吧!”   “嗳!姐儿,这不是几个钱的事儿,是花婆婆忒不讲究了,既是舍不得,何苦说大方话儿?”   小吉祥摆摆手,不再说这事,反倒是说起了另一件新闻。   “家里是来了个少爷吧?听说是泉州来的呢。”   “怎么?你又知道些什么?”   宝茹饶有兴致地问,小吉祥是打听八卦的能手,平日里自己的新闻大抵是从他这里得来的。若是今日她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也并不稀奇。   “我听如意姐说的呢,如意姐听白大哥说的。”小吉祥倒是兴致勃勃。姚家只用了两个丫鬟,一个是宝茹身边的小吉祥,另一个便是姚太太身边伺候的如意,小吉祥比如意小了三岁,关系亲厚。至于白老大,似乎是常常来找如意呀!   “白大哥与郑少爷坐了一路船,什么不知道?”小吉祥说着压低了声音:“似乎郑太太早些年就仙去了,郑老爷一直身体不好,一直带着郑少爷在郑少爷大伯家讨生活呢!去岁,郑老爷就去了,仙去前才给老爷发了书信,把郑少爷托付给老爷呢!”   “那郑家哥哥大伯一定对他很坏吧!”宝茹想了想说道。   “诶诶,姐儿如何知道的?”小吉祥很有些奇怪。   宝茹没有再搭话儿,这是太容易猜出来的:临死前要把儿子托付给同袍,而不是孩子大伯,再明显也没有了。   之前父亲那样介绍,还以为是父亲哪个朋友送孩子来学着做生意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缘故在里头。   心里有些同情,但另外的,宝茹想起了之前他那样沉默,还以为是男孩子变声期不愿说话。但现在想来,分明是从小过得不好,性子变压抑了。再有之前还叹‘真是明白人啊!’,人家应该不是什么天性早熟,或者家里人教的好,纯是被磨砺出来了。   宝茹默默地在脑子里拼凑出一个沉默阴郁的男孩子,唔——似乎相当难搞啊!宝茹不会知道,再等一日,她就会被打脸——事情全然不是她想的样子。 第7章 安排郑卓   姚员外到家第一日十分忙乱,各色事等都要周全,家里、铺子里、街坊邻里——还特意备了一份谢礼去巷子口蒋兴哥家,专谢他路上照顾和后头帮忙。   虽则忙乱,但到底家中上下俱是欢喜,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如此一番,直至了第二日,姚员外才空闲与妻女一同用早饭。   饭桌上并不止姚府这三个正经主人,还有随着姚员外来的郑卓——他本说与伙计们一同就好,但姚员外哪会应承。便是姚员外粗枝大叶,姚太太也不会这般失礼。   姚太太本就是心病,如今姚员外一回来,病情立刻去了七八分了,第二日下得床来便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了。精神十分抖擞,连这一日的早饭都是她亲自吩咐厨下安排的。   来兴放了桌儿,厨房廖婆子便把吃食用食盒分装了送上来。姚家早饭一般是要有粥的,食盒揭开盖儿第一层就是四个配粥的咸食小菜儿,四碗顿烂: 一碟熏鸭子肉,一碟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乳饼,一碟果馅顶皮酥。银厢儿里粳米是投着各样果仁、葡萄干的红枣粥儿。   姚家除了妇孺就是姚员外,偏他也有些年纪了,便十分看重饮食养生,早饭是从不饮酒的,厨下也从不在早饭上酒,这回便也没有。   “卓哥儿千万不要外道!只当是自己家。”姚太太十分和气——她一贯遵从丈夫,何况人已经带回了,她便更没得话了,她家又不是供不起一口饭吃。   接着又问了一些住得惯不惯,睡得好不好等话。郑卓都有礼地应了,只是话忒少,不过昨日姚太太便知道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了,倒不见怪。   姚员外不耐烦姚太太老说这些鸡毛蒜皮的,饮了半碗粥便插嘴道:“哪里那样多的鸡零狗碎好说?”   姚太太就是再习惯丈夫这般看不上自己,今次却是当着外人的面,此时面色便有些不好,姚员外却不甚注意。   “这一路上事儿太多,也不曾问如今卓哥儿往常进学可学了记账算盘等事没有。”   姚员外并不是随口问问。就宝茹知道的,本朝重文教,特别是江南富庶,就是那等精穷的人家,也要送家中男丁识得几个字儿的。稍稍有些余力的便是女孩子也要进学呢!像宝茹自己便在石狮子街丁娘子的女学塾里念书。只是一样书有百样读法,像他们商户子弟除非是打定主意要走仕途的,不然若为了打理家业,少不得要学些生意上的事,如何记账,如何打算盘,如何写契书等等。若是各个行当的行话贯口、隐秘规矩,那还得家中长辈口授心传呢!   可若不是商家,启蒙念书,那些都是不学的,故而姚员外才问这个。若是有些底子,那便好上手,若是没得,总得从头开始罢。   “在家并不曾学过这些。”郑卓自姚员外说话便放下了筷儿,立时便回了。   “这般啊,”姚员外有些意外,但到底也不是没想这样的境况,沉吟道:“也不怎么妨碍,你先在铺子里帮忙,跟着伙计们学些接人待物,眉眼高低。平日里闲了就和金先生学些经济事务——他是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二三十年的老账房啦!学得会他的本事,且够你将来受用。”   说着便嘱咐姚太太拣一份礼物出来,好做郑卓的拜师礼,到底要学人家的手艺,即便是东家也应照着礼节来。   不等姚太太应承,郑卓却起身拜礼。   “叔父且别忙,您费心安排,我却不能够了。”似是晓得自己这话不识好歹,他立时解释。原是他从小只读过几天蒙学,认得二十来个字罢了,这样如何能学着做账房?   这倒是大大出乎姚员外的预料了。宝茹心中推测,只怕之前他与他父亲倚靠大伯家过活,生活无着,连蒙学也没得上吧。   如今江南地界,城镇里不识字是难得见到的。哪怕是那等做苦力的见乡下来的看不懂招工布告的也要嘲讽几句‘睁眼瞎’呢!不识字这种事大家都是羞于说的,但宝茹却见郑卓十分坦然,话儿也不多,事情讲得清清楚楚,心下有了几分好感,便多看了郑卓几眼。   这一看却心中却笑了——郑卓此时正对着姚员外,宝茹在他一侧,正正好儿,看见他红通通的耳朵。   这可不得了了!前头才觉得他坦然,原来心里头也是窘得很呢。十四岁的少年郎,心里不好意思,面上却装得十分镇定——好唬人!再一想昨日脑子里想的沉默阴郁的男孩子,越发觉得好笑——自己且白忧心了。再看郑卓便觉得十分顺眼起来。   这样,姚员外便没得法子了,只得试探地问郑卓,暂且不做事,先读一年蒙学。这也只是不抱想头地问一问罢了。一路上,他已经看出这孩子本性要强,决计不肯这样的。   不出所料,郑卓只说了‘没得这样占叔父便宜的。’等几句话。   姚员外最后也只得道:“其他也罢了,识字却是要的。那些伙计,平日里跑堂进货,记在心里,不多时许多事便不甚明白了,偏生咱们做生意最模糊不得,一针一线的,少了一点,牌子便也砸了,非得用账簿子记下来不可。”   听得这话,郑卓也只能低着头看脚尖,却依旧没答应去蒙学。   不等姚员外再劝,宝茹搁了筷子笑着道:“父亲且别犯愁,这事也不难。咱家这院子里谁不识字?咱们又不是要考状元,平日里只消郑哥哥闲了,便拿了书来问来旺来兴不就是了么。一日只要记得三五个字儿,一两年下来,别说账簿子,就是文书也能看了。”   姚员外一想确实也是,便叫了来旺交代,嘱咐他不许淘气,若是卓哥儿问他学字,须得用心教——他本想嘱咐伙计,后头一想伙计到底不是奴仆,写着契儿与你做生意,若吩咐下这等事,一日两日还好,时候长了,难保不耐烦。家中的小厮儿来兴是惯常跟着自己行走。只来旺一个,平日里看着门房,常有空闲,最是合适不过。   “如此这般也还勉强了。”姚员外见郑卓还站着,便招呼他坐下吃饭,接着说话,却是对宝茹的。   “我是不沾书本子好些年了,你还在读书,知道的比我和你娘齐全,且为卓哥儿置备一份书本文具吧。”   宝茹自是无不可,爽快地应下来,转头与郑卓道:“郑哥哥待会儿到我那儿去,也不消出去买了,家里有我一个读书,各色东西都是齐全的。”   郑卓与她道了谢,这早饭便再也无话。   吃了早饭,姚家几口人便散了。姚员外自是带着郑卓去铺子里看看,姚太太也回屋与花婆子商议出了病去谁家赶茶围。   宝茹也自回房,别的也不干,先领着小吉祥儿翻那书箱子。宝茹十分爱惜书本,平日里看的游记、传奇、散文等摆在书架子上便罢了,就是蒙学的课本,一时用不着了也好好地收在樟木箱子里头。   学写字儿罢了,这年头又没得汉语拼音,左不过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几本。其余的若是只为了识字,其实是用不着的。   找到这几本,宝茹便合了箱盖儿。抹了抹书皮上的薄灰,书虽然有些旧了,但十分整齐,显见得是主人十分爱惜的缘故。   后头又准备了一套新文具,就是笔墨纸砚那一套,又多给了许多纸张。最后还翻出来几本自己没用过的描红册子,也整整齐齐地摞在了那几本课本上。   “姐儿也太等不及了。”小吉祥一面与宝茹倒水,一面指着文具道:“老爷与郑少爷午间是不回的,定是与伙计们在外头对付。郑少爷拿东西可不得到晚上。”   宝茹抱着茶杯,身上也出了些汗,不在乎道:“晚做不若早做,若是待会儿浑忘了,人家晚间来了,岂不尴尬?这有什么好啰嗦的?”   话儿是这般说,其实她这般兴冲冲的除了怕忘记,并不是没有别的缘故——只因前些日子家里那样乱,许多事儿,如今闲下来了,竟没得事做了。   最终还是提醒小吉祥让廖婆子记得些,抽个空儿去把之前忘订的冰定下来。   “人家都是早早地订下来了,如今去,贵好多呢!”小吉祥撅了撅嘴。   宝茹却颇觉好笑,小吉祥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每日都要数一次自个儿的私房便罢了,就是主家花钱她也要十分计较合不合算。   一时之间两人说了些话,竟把个上晌度过了。午间果然姚员外与郑卓没有回来,等到再见到两人,已是晚间。   吃罢晚饭,宝茹便叫郑卓与她去拿东西。   这是郑卓第一次到女孩子的屋子——他大伯家也有女孩子,但那些堂姐堂妹素来不把他当本家兄弟。虽则只是客厅,但他也十分规矩,坐在那儿,也不乱瞟。   宝茹倒是还好,她不过是一个还没梳髻的小丫头,男女大防也不关她的事儿。听说那些高门大户倒是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可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却没得这许多事,别的且不说,那大街上的买卖人,十几岁的女儿帮忙招呼生意的好多呢,还不是要与各色人周旋? 第8章 过往之事   宝茹客厅布置,算不得清雅,也没什么字画等物。这也是正理,上辈子她就是个学会计的普通学生,没得什么文艺细胞,家里也没在她少年时候给她学什么才艺——她刚来时,毛笔字写得比原身一个真正的七岁小姑娘还不如呢。   精致却还说得上几分,进得门来正对着一张大案,上头只供着炉瓶三事,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五足高几。左边几上仿汉时青铜七层香炉,匙筯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再两面,一面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又另一面是一架多宝阁儿,上头磊着书籍茶具并各色顽器。   这些陈设先不说,还有那翠色纱窗,湘竹帘儿,玻璃珠子门帘儿。一色一样,与郑卓以往所见全然不同。他也曾见过上元节唱连台戏,上头扮才子佳人,戏台子上小姐闺房,可那算什么,几张椅子,一幅布帘儿便应付了。全然不知那说书先生讲的,大家小姐那精致得不得了的绣房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乍一进来这样的小客厅,虽不是里头的闺房,这已让他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了。   宝茹哪里晓得他的心思,一面让小吉祥与他倒茶,一面拨开玻璃珠子门帘儿,径直去了书房,她原准备的东西全搁在了书案上头,只用一块青莲色毛青布打了个包袱裹着——这原是她用来包书的,不然她房里怎么会有这般素色的布料。想着这些东西空手拿回去麻烦,且要打个包袱,她房里散碎的尺头倒是多,只不过不是绸,便是缎,上头花色又甚是花俏,与郑卓这样一个少年郎实在怪异,到底寻了半日,把上年包书剩的几尺毛青布给寻了出来。   宝茹捧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出来,郑卓倒是许多意外。他本以为,就是两三本书本子,笔墨纸砚几样,这能有多少?   “这便是了,里头的素白竹纸只放了半刀,这样是用的最快的,订个册子本儿,几日便用完了。用完了尽管与我再拿,这样的素白竹纸还是买那大张的划算呢!”宝茹比划了一番道:“这样一大张能裁四五十张出来,只要两分银子,可这样一刀便要八分呢。”   郑卓一边在心中暗暗咋舌——读书果然是极贵的,怪道以前大伯对门孙寡妇家的容哥儿上了蒙学,回家只用笔沾了水在石板上写字,可见有许多耗费支撑不住。就郑卓知道的,八分银子够买白米一斗,省俭着吃能吃多久?   一边又觉得宝茹的样子十分伶俐可爱。他一路上见姚员外做生意,今日又见了她家天王庙对门那门脸五间,上下三层的百货铺子。晓得她家的财力,这样几分银子于她值什么?与他这般说,就显出家常来,极有人情味儿——谁家不是过日子呢?   “平日里我用这些也是自己裁来着,就是小吉祥也帮不上忙。”宝茹指着小吉祥儿说道:“她就是见了刀子就怕,也不知那样小的裁纸刀怕什么。”   “改日我与你裁吧。”郑卓轻声道,他曾和刻木头的学徒学过几手,用刀子他是来得的。   “嗳!”宝茹双掌一合,道:“正好呢!这样的事儿最是无趣,两人一起做便好得多。”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儿,依然是宝茹说的多,郑卓只间或说一两句。   眼见得天色越来越迟,正院与后罩房之间的过道门就要上栓了。郑卓与宝茹告辞,宝茹连忙让小吉祥拿油纸拣着自己的点心,也就是白糖万寿糕,果馅儿凉糕,细巧果仁几样,包了一大包,与了郑卓。   “郑哥哥别推辞,我家晚饭一贯吃的早呢,后头的伙计每日都得额外管厨房要些点心,不然晚上如何顶得住?你刚来我家并不知道,先拿这些去,往后你自问厨房廖妈妈要去,我便不会与你客气了。”   郑卓本身不肯要的,听了这样的话便也不能拒了。   带着一包点心并文具,郑卓回了后罩房。他与白老大住着一间屋子,此时进来,屋子里却没人,这也不稀奇呢。虽则姚家的正门不好出入,这些伙计住在后罩房,却是开着一扇后门的,他们往日里大都从这里进出。这会子,只怕在夜市上消遣呢!   后罩房的屋子,每间都是一般布局,桌椅箱柜等家具也是一应俱全的。除了每人单有一张床,一只带锁儿的大箱子外,其余的便都是两人合用了。   郑卓把那毛青布包袱解开,东西与他想的委实不同。上头搁的书本,描红册子,还有那半刀素白竹纸便罢了,底下却是一个樟木文具盒。   揭开盖儿来,里头分作了许多格。最显眼的一格,里头是五六只簇新的兔毫笔,然后便是一只精致的铜墨盒,盒盖儿上刻着人物图——郑卓认不出是什么图画故事。还有那用白纸裹着的,磊得整整齐齐的墨条儿。   这几样他还知道是做什么的,另几样,如浆糊、棉绳等他却是全不知是什么用处了。   他也不多想,只先拿出了一本《三字经》,其余的俱都收了起来。翻开书来,左右闲来无事,先把那会认的字儿看几遍把。一面看一面那手指头在上头描,如此这般,那二十来个字儿没有描完,倒是他先有些饿了——其实时候倒不算迟,伙计们还没从也是回来呢!只不过应了那句老话,半大小子,饿死老子。他这年纪且能吃能睡呢。   能吃能睡,吃饱就睡。或许是点心吃饱了,郑卓有些犯起瞌睡来,也不等白老大了,只留了门,便自去洗漱睡觉。却不妨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些事,自他离了泉州他便再也没想过的。   “那匣子里的点心是少了数的,是不是你偷了?”   梦里看见小小的他被大伯母揪着到了院子里,父亲躺在病床上阻拦也不能够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与父亲倚靠伯父过活。所谓寄人篱下,委屈是自然的,他一直只做忍耐。那时节,伯父已做了好些年制坯师傅了,好容易攒够钱买下一间坯室,家中逐渐兴旺起来。平日里,小孩子吃的零嘴也不再是几样杂拌糖,点心果脯也是常有的。   只那日伯母买了徐记的点心,他们家点心格外好味香甜,自然也是比别个贵了好些。伯母买来也不是与小孩子解馋的,说是要作礼,用匣子装得体体面面,并封上了大红纸儿。至伯母提了点心匣子要出门时才觉得红纸封儿挑开过,当下起了疑心,揭开来看,果然是少了好些。   伯母立时便发怒了,问家中几个小的,谁动了点心匣子。几个堂兄弟并姊妹都说见郑卓来过放点心的厨房。   那以前,伯父伯母对他们父子俩早已冷言冷语,不说给父亲延医买药,就是饭食也常有克扣。可到底顾念一点体面,面子上还能过去,儿时郑卓只是越来越沉默,忍耐着,只愿自己快些成人,搬出去,找份工养活父亲。   可那一次,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去了。他是绝没有偷东西的,他死也不承认——这反倒激住了大伯母。她或许原本也晓得不是他做的,只不过没得出火,才找上他的吧。只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郑卓这一回却是死倔的,半分软也不服。   大伯母这才动了手。   “抵死不认是伐?我晓得你们爷俩这一对讨债鬼,你爹这是刮上他大哥了,看我家当家的良善,吃我家的用我家的,还不能有一点怠慢,不然邻里之间什么难听话便都是了,欺负那病痨鬼似的!你这小鬼这是学你爹啊,打死了不认,传出去难道不是我家冤枉你这一个小孩子么!”   那一日,郑卓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晚上。自那以后,似是撕破脸了,大伯母大伯父也不在意那一两句闲话了,他与父亲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好像是十岁那年吧,大伯母为了多一份进项,在家里开了一个暗珰。没得门路,也没得托庇,只是日常开着三两桌牌九骰子罢。   这样的生意没得黑天白日,晚间生意只怕还好些,只是苦了郑卓。   那时候只十岁,但赌牌的到三更半夜,郑卓也要伺候到通宵。那时候年纪小熬不住,往往坐在地下就睡着了。有一个赌客看不过去说:“三九天气,这一睡不着凉么?”   大伯母却只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们这样的阔人儿家里拿孩子当祖宗使唤,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可没得钱养一个大少爷。”   赌牌到半夜,饿了要吃夜宵儿,这也是郑卓的差事。那时候是三九寒冬,半夜开着的摊子非得跑两条街才能找得到,郑卓连一件厚棉袄也没有,上身一个薄棉袄,下面穿一条单裤。回得来,脸也冻青了,鼻涕直流。   每日里只两个窝窝头,吃不饱穿不暖,细琐的,永远没得完的折腾,那样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只怕自己活不到长大搬出去养活自己和父亲了,好在终于是长大了。   最后,梦里好似见到了一个极伶俐的小姑娘,妥帖温和。   天亮了。 第9章 夏日炎炎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   午觉起来其实时光已经不早了,但外头日头高高的,没得一丝风,连树巅儿上也纹丝不动。宝茹热得受不住了,觉得呼出一口气来,也灼得嗓子疼。心里头告诫自己‘心静自然凉’,翻出一本《杜工部诗集》来,歪在凉床上,好容易看了半刻,偏又遇着‘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这样一句。把书册子往枕旁一撂,宝茹心里更烦了。   “小吉祥,你翻一翻历头,今天初几来着?”   小吉祥倒是手脚麻利,放下绣活儿,取了历头,揭开看了道:“今日是闰六月初一,是个辛亥日,宜纳采、安香、上梁、安床,忌嫁娶、修坟呢!”   “谁问你这个?”宝茹坐在凉床上,把绢扇往小吉祥怀里一摔,她可不信她这样看不出。   “哪里不知道姐儿的心思?”小吉祥笑嘻嘻道:“只不过昨日才过了大暑,丁娘子家门上且还挂着‘秋爽来学’呢!我念书少,姐儿读了这几年了,教一教我,‘秋爽’是个什么日子?我想着总该还远吧。”   受了小吉祥这样调侃,宝茹气鼓鼓地翻身,只拿背对着她。   “嗳!姐儿别恼我呀!”   小吉祥早晓得自家姐儿的性子,不可能因这些小事着恼,也不着急,只把皇历放回去,笑道:“姐儿与别家格外不同呢,谁家的小姐不是日日盼着学塾里歇暑歇寒的?偏姐儿这样盼着上学,不知道的只怕要赞了又赞,好生好学呀!知道的,倒是晓得——姐儿是想着与伙伴玩耍去罢?”   这时候上学,除了要进学的男子汉,无论是蒙学还是女塾学都是要歇暑歇寒的——与寒暑假倒是争不多。小吉祥没有正经上过学,哪里知道念书的小孩子,最是上学盼放假,放假盼上学的,古今皆同呢!   两人又斗了一回嘴,宝茹实在觉得太烦闷无聊,对小吉祥嘱咐道:“你去问花妈妈要一些冰镇桂花酸梅汤来。”   “姐儿要喝酸梅汁?我且去端。”   说着小吉祥就要往厨房去,宝茹却把她叫住。   “你且听我说完,不是我要喝呢!你让花妈妈熬出一锅来,待凉了,日头便没有这样烈了,咱们一同给铺子里送去罢!”   “我的姐儿!”小吉祥心中叫苦:“才过了大暑呢,就是待会儿日头偏些,又能好到哪儿去?那暑气蒸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你只管去厨房要酸梅汤,”宝茹心里满不在乎,心道到底古代闺阁小姐身体娇弱,以前夏日里当着日头,自己也常压马路,也没中过暑啊。   “至多到时候租个轿子,这总行了吧?要我说,家里这样闷热,与外头有什么两样?”宝茹平常很不喜欢坐轿子,只是家里与铺子只隔了两条街,也不好劳师动众套马车来着。   小吉祥去厨下要酸梅汤,花婆子与另一个烧火切菜的齐婆子,都不由得有些抱怨——这样热的天儿,灶房里多热,能少上一回灶也是好的。只是宝茹是主家小姐,两人哪里敢啰嗦,到底赶紧准备起来了。   小吉祥出了厨房又顺脚往门房走,见着守门房的来旺头一点一点的,正打着瞌睡喱!小吉祥走了进去,咳嗽一声。来旺一下子惊醒,差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这下人倒是清醒了。   扶正了睡歪了的头巾帽儿,抬眼一看,竟是小姐面前最得脸的小吉祥,来旺立时满脸堆笑。   “姐姐有甚的事吩咐?”   又殷勤起身,要与小吉祥让座倒茶。   小吉祥哪里要在这里喝茶,只是摆摆手道:“你别忙,我还回去呢!你且记着,宝姐儿待会儿要出门,往老爷那里去,你打发巷口小幺儿去轿子店租个轿子来。”   “记着喱!记着喱!”来旺又搓着手道:“姐姐且去,保管到时候轿子好好等在门口!”   待到花婆子往放凉的酸梅汁里浸了许多碎冰,宝茹已是万事俱备,只差着出门了。小吉祥抬着装酸梅汁的大铜壶陪着宝茹出的门来,果见的四个轿夫领着一抬翠幄小轿已等在门口。   “去天王庙对面。”   “晓得喱!”   四个轿夫大声应道,抬起轿子来——走得倒还稳当。到底是小姑娘,两个人也不甚压手。   宝茹两个在轿子里对面坐了,宝茹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那布帘子。如今江南风气开放,除开那头等的高门大户,似宝茹这般,只要不出城去,只带一个养娘或是丫鬟,满城里逛也没什么。别说坐轿子掀开布帘子了,听说北边来的小姐还要骑马喱!   宝茹掀开布帘,一是气闷得很,为了透透气。二是为了瞧一瞧街上景儿,倒也不算看稀奇,再是西洋景也不知看了多少回了么。只不过一路上无聊,解解闷罢了。   这时候街上不甚热闹,那等小摊小贩,挑担子做买卖的,这时候都没出来——倒不是他们嫌热,穷苦人讨生活,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敢误了呀!只不过他们不怕热,客人却是没有,这样热,谁耐烦出门?   只不过没有这些摊儿、贩儿,商铺却还必然开着的。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   有那茶楼、茶坊,门上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来,以茶招揽四方客人,专售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只是如今大日头的,大伙儿都嫌这些絮烦,生意且冷清。   有酒馆、酒店,挂着大大的‘酒’字旗。如果是一座大酒楼,就更加气派。宝茹塾学里第一个好朋友,一个叫周媺的女孩子,她家就开着一家这样一座大酒楼。她家酒楼里头总好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听说本司三院四处窠子里头的粉头□□都会到酒楼赶趁,怀抱琵琶,弹唱曲儿,或者吹笙品笛,替公子王孙或食客侑酒。   各种食店、面店,买卖各种吃食。如羊肉面店,日日都要宰羊数只,面如银丝,有蒜面、肉内寻面,兼卖扁食、夺魁。此外,还有杂货铺、绸缎铺、当铺,如此等等。   宝茹家开着的那一家百货铺子也算是杂货铺,只不过杂货铺却也有许多不同的名目。其中分了三等,头一等的叫做‘南北货铺子’,一般杂货铺决计不敢挂这样的招牌。这样的铺子里,如州县衙署一般,也分作六房,分别有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买者到柜上交钱,取一票,再凭票到各房取货,由管总掌管其事。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   第二等的就是宝茹家这样的‘百货铺子’,要说铺子里头的货物齐全、摆设、价格等都与头等无异。只一样,凡南北货铺子,大都在全国上下都有分店,少则十几家,多则几十上百,各地货物流动他们自有一套门路,不似姚员外进货,必然多过几道手儿,利润也就分薄了许多。宝茹初见自家铺子,心中感叹了好久——这与超市也没得什么两样,古代实在与人想的不同。那些以为来了古代便可以凭着一点半吊子的见识发财的,实在可笑了。   最后一等才叫做杂货铺,虽说也卖百样货物,但一般就是一两间门脸,一层的房子,挤挤挨挨,瞧着便没有什么气象!还有那推车挑担的货郎,风餐露宿,连一个落脚地儿都没有,连等都不入了,就更不必提了。   “如今这样热,连做买卖的都少了好些呢。”小吉祥拿袖子擦了擦汗,手上捏了一把绢扇,望着宝茹额头细细的汗珠儿道:“姐儿,我与你扇扇子罢!”   “不用,”宝茹见她也是满头大汗,只道:“你自个儿扇一扇吧。”   “外头这样也没什么趣味,要不然姐儿待会儿回了老爷,在外头吃晚饭,晚上再逛一逛吧。”小吉祥猜度着自家小姐的心思,建议道。   宝茹有一些心动,但最后还是扁扁嘴否了。不为别的,只是这样一遭,只带了一个丫鬟逛夜市,回去后母亲肯定是要说的。之前那一次母女冷战结束于姚员外平安归来,表面上,宝茹与姚太太是四平八稳,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里子里都绷着一根弦呢!如今宝茹都行事小心了一些,想着自己的坚持母亲是不会明白的了,只能是与母亲相安无事了。   “算啦!今次就先这般罢了,等过些日子,天气凉爽了,我们再出门。”宝茹扳着指头与小吉祥算日子,几时才能凉快,又说到时候要约同学出来玩耍等事。   “娘子,到了喱!”   脚程实在太近,没觉察就到了。   两人下得轿子来,小吉祥把铜壶搁在地上,摸出一个湖绿色的缎子荷包来,倒出几块零碎银子,捡了了一个大约三四分的与了那轿夫。那轿夫心中一喜:本来这一趟差使是没什么好的,脚程忒短,能有几个钱?只不过天气炎热,连轿子店也十分冷清,有生意总好过没生意,不想却有些赚头——至少多给了一两分。虽则少,四人一分,也只多得了五六个大钱,可他们这等卖力气的,是最贫贱的,一日也不过三四十个钱便养活老婆孩子了,那几个轿夫谢了谢才走。   宝茹与小吉祥转了身,正要进自家这挂着一个大大的‘姚记’招子的铺子。 第10章 宝茹好意   天气再热,客人再少,总还是有人一时少了些什么,临时非得出来采买的。铺子里自然是有人的,做伙计的自然耳聪目明,听到外头的响动还以为有客来,正要堆出待客的笑脸来,冷不防却见哪是什么客人,分明是东家大娘子。   “诶!”那站着柜台的小伙计赶忙迎了上去,不由分说地先抢过小吉祥手里的壶把儿道:“这样重?吉祥姐姐劳累了吧!我来与你抬。”   后又与宝茹说:“大娘子今日怎的来了?这样热的天呢!”   这小伙计名叫罗小官,年纪不大,在郑卓来前是一伙儿伙计里最小的,只得十五六岁。不过还是比小吉祥大,只不过当今风气如此,人人惯于自贱,称弟做哥,称妹做姐,实在寻常。还有那叫老婆大嫂的呢!就连宝茹自己爹娘不都叫她‘姐儿’么。   罗小官虽然小,但十分机灵,只做了半年学徒便升了伙计,一个月拿了二两银子的工钱。此时见是东家小姐来了,自然十分殷勤。   “小官哥别忙!你且守着柜台吧!”宝茹指了指他的身后,原来是隔壁卤肉铺子齐大娘拿了一包香料,就是桂皮、八角、香叶等几样,来结账喱!   “齐大娘莫怪,我这就与你会账。”罗小官当下便有些讪讪的,赶忙把那一壶酸梅汁搁到柜台后,擦了擦手,与齐大娘结账。   好在齐大娘与宝茹家挨着铺子做生意好些年了,关系融洽的很,把那香料往柜上一推,也不看罗小官如何算账——姚家百货铺是出了名的实诚。只与宝茹说话。   “入了暑再难得见到宝姐儿了,这才多久没见?倒一日大似一日了。”   宝茹极爱齐大娘家的卤货,不说吃饭是做一个菜碟,把那肚儿、蹄子等物切成一片一片,平常当作零嘴有一嘴没一嘴,也能吃下好多呢!因此过去常往她家铺子去,熟的很!   “十分闷热呢!出门是比以前少,别的便罢了,只想着大娘家的卤味,平日里爹爹也托带些,但到底不若在铺子里新鲜好味。”   齐大娘听了满脸堆笑道:“这有什么!今日出门来了,只管来我家小店便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倒是齐大娘惦记灶上,再三交待宝茹一定过来,这才回去了。   齐大娘才走,宝茹便往铺子后头去。她在这铺子里也玩耍过三年了,一砖一石,一角一落,实在不能更熟。这铺子是五间正房门脸的格局,十分宽敞,上下三层,俱是一样的格局。这都是做生意的所在,如今湖州府这样的铺子,又是天王庙对门这样热闹地处,没得三四千两银子,想都不要想。就是租,一年也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要不是当年姚员外买铺子的时候,湖州正是凋敝时候,铺子便宜,哪里能有这样的地方做买卖。   前头是做生意的所在,后头隔着一个小小院落还有两排房子,第一是做着货仓。还有那一两间房,平日里有一个看货的常住,防火防贼。就是伙计们偶尔乏了,也是在这儿歇息半刻。姚员外在这里也占着一间房,与账房金先生同用,算是一间‘办公室’罢。   宝茹正是往这‘办公室’去,临去之前还吩咐小吉祥。   “我去寻爹去,你与小官哥把那酸梅汤分一分罢。”   宝茹见到父亲时,他正与金先生对账,半年多不在家,好些账要盘呢!就宝茹见到的,那大案上便是厚厚的一摞。   金先生见着了宝茹,只不过他不比那些小伙计。本就是账房先生来着,多了一份尊重,又是长辈,就只是坐在书案后点点头,反倒是宝茹福了福身与他行了一个礼。至于说姚员外,他已被账簿子埋住了,焦头烂额,应答了宝茹一声,便又埋头理账去了。   因看着正忙,宝茹也就没留下说话,只不过告诉一声有酸梅汤吃,待会儿送来,就准备要走,没想到被叫住了。   姚员外这时候起身道:“账篇子也太多了一些,宝姐儿你且住一住!替我打一打算盘。”   宝茹也不推辞多话,干干脆脆地站到了姚员外的书案前头。不由得咋舌,心里叫苦——这可不是什么简明账目,忒琐碎了些。虽则是如此,她也没多饶舌,只爽快道:“爹,这可不是半会子功夫就能得的,非得用心细做好几日才能呢!今日这日头也做不得多少了,爹只管待会儿家去时把这些账本带回去,我与爹算,几日下来,总是能得的。”   姚员外抹了抹自己的一把小胡子,也不怕旁边金先生揶揄神色——反正他早知道自己做这些是老大难,许多时候算得账来都是女儿捉刀的。再说了,靠着自家儿女,有什么丢人的。   “这样好!你且去玩,晚上我自把账册子带家去。”   宝茹见没得自己的事了,应了一声,便出来了。正要逛一逛自家百货铺子的新货,不想,遇着了郑卓,这便住了脚。   郑卓正坐在旁边屋子的门槛上,专心致志捧着一本书本子。若是旁的伙计,宝茹只怕就要心里怀疑在看些‘不正经’闲书,只是郑卓,他还在学字儿呢,哪来的那些?他必定是在用功。见他这样,宝茹眼睛眨了眨,心里促狭起来。   悄摸摸到了郑卓旁儿,只不做声,重重地把手往他肩上一放——郑卓却没似她想的那般唬一跳。只转了头,正好与宝茹对着,拿那黑黢黢的眼睛瞅着她。   宝茹哪里知道,郑卓在他大伯母的暗珰里差遣时,最要警醒,就是半梦半醒,一声吩咐,也要立时醒来,不然当日没得饭吃也是自然的了。宝茹刚刚近身时他就察觉了,只不过不知道小姑娘要做什么,只是想着遂她的意。   郑卓如今只十三四岁,长得倒高,只是太瘦了,一把骨头也似,一看也瞧不出丑俊。只是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自有一种童稚气,稚子无辜,那种忧伤纯洁便蓦地生了出来。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宝茹怔了怔,心里不知怎的就软了,轻声道:“你在做什么?”   “这个。”郑卓举起书本与宝茹瞧。宝茹这才看到是一本《三字经》,哦哦,这也是当然的,发蒙第一本书,不是这个是哪个。   “噫,”宝茹看了一下页数,心里有些惊奇:“这才几日?竟学到这儿了,郑哥哥好生用功呢!”   郑卓只友好的笑了笑。   宝茹抿了抿嘴,把书本还与了他。   “你用功吧!”   郑卓接过书,宝茹就在一旁看着,郑卓一面默念,一面手上划着。看了一会儿,宝茹觉出一点不对,忍不住问道:“怎的还不翻篇子?”   郑卓只围着几页打转,停在一处,既不往前也不往后。   “昨日新学的,旺哥只念了一遍,浑忘了。”郑卓沉默后道。   宝茹想了下才知道,这‘旺哥’是指的来旺,疑惑道:“怎的不问呢?”   这也是正理,铺子里的伙计哪个不识字,问他们就是了嘛。   “大伙儿好容易休息。”郑卓抿了抿嘴唇,半句话就说的意思清楚。   也是,他新来的,本来就不合群,本性又是要强的,如何肯给人添麻烦?   宝茹心里头有了些主意,但并不急着说。她先教了他不记得的几个,又再看了他的进度,只觉得他真是十分用心。   “你学的这样快,定然是十分用功的,只可惜没得正经老师,到底吃力。”   宝茹慢慢地说,郑卓听这些话也依旧不说话,宝茹知道他要强又谨慎,也不能指望他说什么了,只得与他分说:“你们伙计轮着晚班却都是换着来的,不是你时,吃过晚饭你只管来院子里游廊那边,我也有些功课,咱们一道儿做吧。”   本朝没得宵禁,他们这等做生意的人家都是迟迟上板的,只是晚上杂货铺的生意到底不比白日里头,不要那样多的人手,大家伙儿都是排着班儿来的。   宝茹说完十分忐忑,她并不算十分会与人打交道的,只信着,天长日久,人都是处出来的。如今逼着自己说几句要照顾人家自尊心的商量话儿,便十分艰难了,此时颇觉尴尬。绞了绞手指头,几乎都要放弃了。   “谢谢你”停了一下,后头又轻轻地缀了一声“宝姐儿”。   半晌,宝茹才应了过来——哦,这是他说的。   “我只当你是与我约定了。”宝茹只觉得面上发热,拿手扇了扇,转过话头快快地说道;“我与铺子里拿了些酸梅汤里,你只在这用功,可别错过了!”   宝茹还以为郑卓会依旧没什么动静,没想到他自去把书本放进屋子里,出来便与她去了前头。到宝茹手里也端了一碗酸梅汤,拿了一张调羹,慢慢舀着吃时,宝茹才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与郑卓说通了!原来自己也是有些人际上的天赋的么。   不,并不是。只不过是郑卓见她十分窘迫,心里不忍她为难罢了。除了那一股子倔强,郑卓从来是温顺体贴的,小姑娘的善意他又不是没觉察。这样柔软的、小心翼翼的、纯然的好意,他拒绝不了。 第11章 乘凉杂谈   大暑日才过去两日,天气已经闷了两日了——本以为今朝要下来一场雨了,但到底没下。傍晚时分连一丝风都没有,要等到一场雷雨,至少也得后半夜了。   因着宝茹的嘱咐,小吉祥早把游廊收拾好了,底下细细地撒了三遍井水。第一层井水才泼下去,便‘咝’地一声蒸了起来,后头再撒了两遍,这才散了暑气。而后又在四周点了驱蚊香,游廊四周爬着一些花藤,蚊虫不少,非得做这些预备不可。   做了预备,宝茹抱着账册就坐在了游廊大理石桌旁,把那账册摊了一桌子,这账她已经做了一整日了。后又想了一回,收拾了一半的空儿出来。   等到郑卓到,见到的就是女孩子一手打着算盘,一手握着一支湘管。算盘珠子打得极快,‘啪嗒’声带着一种韵律,‘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又快又好,不但不叫人烦闷,反倒是让人听住了。打算盘时宝茹的笔也没停,嘴里默念着数字,手上便写了下来。   宝茹做完一笔,这才抬头,正好撞见郑卓抱着文具盒站定在游廊外,正定定地看着她。   “快过来!”宝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大理石凳子道:“坐这儿!桌儿也分你一半呢!”   和人一同做功课到底和自己一人不同,旁的有一个人那样用心,自个儿便也十分认真了。郑卓坐在了宝茹旁,宝茹教他几遍,他就一旁练习,等宝茹空了,就与他听写抽背,开头还只问将才教的,后头考校前头的了。郑卓把那错了的拿那朱砂圈了一个圈儿,又再与宝茹请教。   两人开头还有一些拘谨,后头便放松下来,待到天色渐暗,宝茹让小吉祥点了一只纱灯来。只不过到底太暗,宝茹便掷了笔,不肯再做。   “郑哥哥,别再看了,仔细伤眼睛呢!”宝茹替郑卓合上书本子道:“咱们不看了,只合了书来,我来问,你且用手指头写一写便是了。”   宝茹开始还正正经经帮他温习,好容易完成,终是忍不住要与他聊天。这时候小吉祥正提了一个食盒上来,郑卓帮她把桌子收拾,宝茹一面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格细巧瓜果点心,一格是鲜菱角,一格是鲜荸荠,一格是鲜莲子儿,一格是透糖大枣,一格是桂花糖,一格是油炸银鱼儿,一格是果酱馅饼儿,一格是地瓜条干儿,一银执壶冰米酒,两个小菊花钟儿,两双箸儿。   乘凉聊天怎能没得零嘴儿?宝茹挟了吃食,又咬着箸尖,问起郑卓从泉州一路来湖州的事儿。   郑卓是个不善言辞的,再有趣味的事儿也讲得干巴巴的,不过到底与宝茹说了详情。   “一路上没得什么事儿,左右不过是做生意罢了。咱们到了那大港便停留下来,因为叔父也没得熟悉买家,只去了本地行会挂单,叔父运道好呢。旁的人这样且要一两个月才能出脱,且价儿也不甚好,偏生叔父每回都顺顺当当。”   宝茹这才知道是这样卖货的,也是,若像父亲这般没有熟门熟路,竟然也赚得这样多,如果不是运道特别好,也就没得解释了。   宝茹又问他一些钞关里如何给货物估价儿收税,他也说了。   “并不只钞关里收银钱,旁的人也有,听说以前地方上十分猖狂,太监豪强都来设卡,勒索过路行商,直到近些年朝廷下了死力气整治这才一路清净了。”   “那有什么格外记得的事儿?”宝茹枕着胳膊望着他好奇问道。   “没得什么事儿。”郑卓本是这般说的,后又实在敌不过宝茹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思索了一番,倒是想起见的别个的一起事儿。   “这是叔父在吴山镇养病的时候,我在街面上见别个遇见的事儿。”说完这话儿,郑卓还略停了一下,见宝茹还是十分有兴味,这才接着往下叙。   “那客商是两湖人氏,恍惚还记得姓钱,以在江南各地贩马做营生。那时那匹马总好值四十两银子,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立时就问那客商价儿,钱客商说了四十两的价儿,那问价儿的只说身上银钱不凑手得回家去。”   宝茹觉着这样的开头十分眼熟,忍不住插嘴道:“莫不是这富家公子一般的人物是个骗子?”   “是这般。”郑卓点点头,道:“你既已猜着了,还听么?”   “听,听着呢!”宝茹赶紧闭嘴。   “那骗子便带着那客商骑着那马佯装着家去,路上却进了一间绸缎铺子,说是要买些尺头。钱客商自然牵马等在外头,那骗子与铺子掌柜说自家并不识得尺头好坏,要拿与一识货的友人验看一番,掌柜不愿,他只说外头自己的马与随从俱在,那掌柜见了外头的钱客商与马,便随他离去了。”   宝茹与他倒了一杯米酒猜道:“那人一定一去不复返了罢?”   郑卓点头回了宝茹,这才捏了小钟儿,饮了一口米酒解渴。   “倒是精明啊,我开始还道是要骗那钱客商的马儿呢,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宝茹想着古人朴实,但并不是显在古人做局的没得后人高明,而是显在没见识的愚夫愚妇多,更易入了套儿罢了。   这时候姚员外也踱步到了两个小的这儿,倒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儿,也在那石凳上坐了与他们一同闲话。   “那些骗术多着呢!”姚员外扳着手指算给他们听:“凡各类做局的都可分作这二十四类里头,脱剥骗、丢包骗、换银骗、诈哄骗、伪交骗、牙行骗、引赌骗、露财骗、谋财骗、盗劫骗、强抢骗、在船骗、诗词骗、假银骗、衙役骗、婚娶骗、□□骗、妇人骗、拐带骗、买学骗、僧道骗、炼丹骗、法术骗、引嫖骗。”   姚员外数了一串,竟然一个不漏,倒让宝茹十分奇异,她哪里知道姚员外和蒋兴哥一同出外行商,虽则蒋兴哥是个少年人,但他家做了四代行商,外头的事儿,什么也能说个条陈来。这二十四骗就是蒋兴哥与他说的,他刻意记在心里,防着路上用得着呢。这并没有过去多久光景,所以姚员外才能一气儿秃噜出来。   “别的且不说,刚才卓哥儿说的就是一个脱剥骗。”姚员外捋了捋胡子似乎有些嘴馋,只可惜小吉祥不是那特别有眼色的,没给他添箸儿、钟儿。   姚员外只得故作无事,接着道:“说起这些骗术,路上我们倒也经了一遭儿,那人也是个杠头,一下子就教卓哥儿识了出来!”   噫!还有这样的事儿,宝茹目光灼灼地望着郑卓,心里头还想着,刚才不是说没有特别记得的事吗?   的确没有特别记得,郑卓早有些忘了。   “那伙子人用的就是假银骗,”姚员外没瞧见郑卓因着说他的事儿脸色涨得通红,只是起了谈性。   “这假银骗,手段没得那样奇诡,要紧处不过两样,一样是叫人如何信他,与他交往。再一样就是要制得那假银子、假金子,以假乱真最好。后一样最是紧要,不论前一样做得如何真真的,只要不是那等傻子一样人,谁家做生意不验一验银子真假、成色。”   这些话正点中了宝茹心中的痒处。无他,来古代三年,关于使钱她是很有些话儿说的。平日她只用银子和铜钱,铜钱还好,一个是一个。可银子怎么算,其实银子用起来是很不方便的,这又不是朝廷规定的货币,所以就没有固定面值,不似此时国外已经有了金银币了。用时得用专门的戥子来称,那戥子又是好使的么?上头是密密的星儿,她乍一开始还不知怎么瞧分量呢!   也有份量固定的、铸好的银锭。大的一百两、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中的十两、五两一个的锭子,小的一两一个的锞子,有些是户部浇铸的,而大部分则是民间的炉房银搂开炉浇铸的。新浇铸好的元宝、银锭等,有固定形状,叫做“出炉银”,颜色很漂亮。   可平日里使用,总得把那整个的元宝、银锭破开,过得一段时日便零零碎碎了,再用时就必得细细称量了。宝茹有个同学家里头是与人合伙开倾银铺子的,她听说就是那银楼钱庄里的老钱房也不见得入手就晓得是几分几厘。   再有就是成色,银子的成色也不同,最好的银子称纹银,因为表面有皱纹的缘故。差的银子叫“低银”。连小孩子都能辨别银子成色高低,就像宝茹过去从小就能看真假.钞票一般。可宝茹到底不能扭转观念,再加上平常家里与她零用,她也少见那些‘杂色银’,辨认的事儿她从来就做不来。至于辨认真假,那对于宝茹来说更是天书一般。   “那等假金子最爱用药金冒代,至于假银子,一般都是‘灌铅法’。那伙子行骗的,拿了一包假银子——也是真假参半。防着我们查看呢!卓哥儿一入手就偷偷与我说,那银子里头裹了铅。后头我们把那银子都剪开来,果不是这样么。”   听得姚员外这样说,宝茹佩服地看着郑卓,这可是了不得的眼力,会这样一手,若是去钱庄里头做伙计,那也是让人高看一眼的。   郑卓却被姚员外与宝茹看得赧然起来,他原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在大伯母那小赌坊里照管时,那样的地方最是三教九流,零碎银子,真真假假,成色也多,红的黄的,见多了,他便有了这样的眼力,他并不知道这是多难练出来的本事。   最后还应了宝茹,教她如何看银子成色,乘凉的几个这才散了。 第12章 好闺蜜(一)   后头半个多月,宝茹与郑卓又一同做了几回功课,两人多多少少相熟起来。郑卓又细心又温和,宝茹觉得他简直就是小天使,就是在这般有小伙伴的日子里消磨掉了暑假。   这一日,宝茹正在给一把素折扇画扇面儿——闺阁小姐,这也是一个消遣。收到了一张小笺,原是同学约她出去逛一逛,买些进塾用得着的零碎物件儿。这约她的人也不是别个,正是她第一等亲密的好朋友,周媺。   说来,宝茹在丁娘子的塾学里有两个最要好的密友。就如同所有的学堂里一般,女孩子们总是各自抱一个圈儿的,宝茹与这两个好朋友就是一个圈儿的。另一个是一个叫龚玉楼的女孩子,她们三人中也是她最小,只不过这个暑假她一直在乡下避暑,这时候也没回城,所以只好宝茹与周媺两个出来了。   小笺上说的是明日相聚,可宝茹回了她的信儿后立时便准备了起来。衣服、鞋子、首饰,女孩子出门不都是这几样吗?宝茹以前虽然也会注意这些,但绝没有现在这样,提前一天准备,也就是临出门了拾掇拾掇。只是如今日子过得闲了,她以前还不解古代笔记小说里,一点子随随便便的消遣,这些大家小姐们怎的也能弄出花儿来,如今倒是若有所感。   裙子衫子铺满一床,鞋箱也打开来,宝茹一件一件地细看,就像玩换装游戏似的,晚饭前才意犹未尽地挑定了。   第二日才匆匆用了早饭,宝茹就带着小吉祥与周媺在约好的茶坊里碰面。一月多没见,才看了对方,两个女孩子就笑了起来——倒不是笑别的,只是因着这两人的衣饰。   俱是一般的丫髻儿,珍珠花儿,水滴琉璃勒子,这便罢了。周媺穿着白银条纱对襟衫儿,银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儿,脚上蹬着鹅黄夹葱绿扬州错到底儿。宝茹则是一件白银条纱对襟半臂,金枝线叶纱绿百花马面裙儿,葱白缎子纱绿鹦鹉摘桃高底鞋儿。   两人挽了手儿站在一处,不像是同学,倒是一对儿同胞姐妹也似。   周媺仔细看了宝茹的鞋子,笑着说:“出来逛,怎的穿了这高底的?”   “没得妨碍呢!”宝茹是完全不在意的,以前踩着恨天高逛街也不是没有,不穿高跟鞋倒是少些,早就习惯了,哪里把这古代两寸高的高底鞋看在眼里。   “如今倒是以高底鞋为风尚,只是偏我穿不惯,上回我家姊妹几个做衣服,也有一双高底鞋,我穿着逛了一回花园,到底脚疼。”周媺又比了比两人的个子,笑道:“你本来就比我高一寸上下,还穿着鞋儿,显得我越发矮了。”   她们是同学,都是一般年纪,只是周媺是二月生人,人又十分温柔可亲,周全稳重,是三个好朋友里头的大姐。偏她又生得似她母亲,不甚高挑,三人里头她是矮一些的,所以才说这话。   “这有什么?我们才多大,那些长得晚的大多生得高呢!”   宝茹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点了一盏玫瑰香茶,又按着周媺的喜好要了一盏木樨茶,没要茶点。只让小吉祥和周媺的贴身小丫鬟小玉儿去催那茶博士泡茶。   周媺拉着宝茹的手问她一些假日里玩得好不好的话儿,又说些新得了两块好墨,要分她一块。   宝茹笑着合掌道:“嗳!那玉楼回来该十分着恼了。”   “她哪里有定性练字儿?那墨给了她白放着落灰去!再者说,谁让她一个人乡下消暑,去学前也不来聚一聚?”周媺才不理会宝茹的促狭。   “可我却与你们两个都准备了礼物呢。”宝茹解下自己的荷包,里头倒出一只核桃大小的银怀表来。   这银怀表却是宝茹从姚员外给她的那一箱子礼物里挑出来的。别的都只一样,或是一对。只这怀表却是两对儿,不知是什么道理——或是姚员外一时手错,多拣了一对儿进来?宝茹也懒得问。   听说如今东南沿海的大户人家都不用滴漏了,用那座钟。那座钟有一人高的,也有半人高的,用红木制成,也镶金嵌玉,装饰得富丽。一座儿总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这还是广州货的价儿。正经从海外舶来的,价儿更是高的教人咋舌!   怀表不值那样多,姚员外带回来的也应是泉州本地工匠仿的,但是这依旧是个贵物儿。怀表在湖州不算多见,但是周媺也在宝货铺子里见过,宝茹拿出来的这一只,表盖儿上浮雕着月季花儿,只看这就知道做工了,没得二三十两是不能得的——其实也没那样昂贵,姚员外毕竟是从泉州本地采买来的,真个不算这一路的脚费,在泉州这样一个也只得十来两。   周媺有些犯难,她们这样的女孩子,一纸一笔,一衣一食,俱是家里供养。平日里互赠礼物,也不过就是几样吃的玩的,几色针线罢了。这样的礼物却是从来没有的,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   宝茹却不甚在意,在她看来这样的礼物,于她和周媺的家庭来说都不是什么负担不起的,一个玩意儿罢了。她自己就要动手把那怀表挂在周媺的银三事上,但到底觉得不好看,又给系到了荷包旁,这才满意。   “我还给玉楼留了一只上头是莲花儿的,她最爱这个,也是恰好有呢!”   周媺摸了摸腰间的怀表,又把它解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哪能这样挂着,系不牢呢!只怕街市上走一回就教那花子摸了去了。”   到底周媺不愿拒绝小姐妹的心意。   两人喝茶说话,结了茶资,这才去铺子里逛。   两人本来就是要出来玩的,买东西是其次,她们那几样物什,真要的话,宝姐儿家的百货铺子就能凑齐了。主要是逛的话,索性她们干脆就约在了这家在大市入口的茶楼。   湖州府城,哪怕在江南也是数得着的金缕富庶所在了,民谣不是还说‘苏湖熟,天下熟’,虽说这是说苏州湖州稻米等丰富,但是城市也受乡村供养,周围富庶才生得出大城。   在这湖州城里,街市众多,都是货物聚集之处,可也各有不同。有专卖时鲜果品的,有专经营鱼、菜的,有销售竹、木柴、薪等的,还有那河岸港口近处也成了一市,客商船只聚集,贩卖米、麦等货物,专形成了一个粮食市场。再有那牲畜、缎匹布帛、茶、盐、纸、蜡等都是各有市场。   而这大市则是湖州最大,也是最齐全的一处。   周媺拿了一张字条儿出来,她是最细心不过的,预先便把要买的各色物品记了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学塾里用得着的书籍,两人倒是在书肆里徘徊了一番。不是为了丁娘子让准备的几本诗集、散文,而是新出来的话本子,这是最近湖州府最紧俏的话本子《玉楼春》出了新的一册,周媺想要攒齐了再买,不然等得艰辛呢!是的,就是再周全持重的妹子,追连载也是没办法矜持的呢。   宝茹却想要马上就看,毕竟这也就是个才子佳人的旧话本,看着开头她便猜着了如何结尾。只不过这作者实在是个人才,才气所聚,本就无体例高低,每一段读来都是满口生香的好文章。宝茹压根儿不怎么在意故事,事实上,她觉得这故事毫无逻辑,然而文字高妙,她也只得忍耐。   宝茹其实一直想和好朋友说‘这剧情好蠢啊!’,可是她不敢,周媺是极爱这书来着,你不能和脑残粉认真吧?嗯,哪怕她是极温柔的......   出了书肆,隔壁恰好是一家香粉店,那大大的招牌旁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如今苏扬的香粉行销全国,都爱挂着这招牌呢。   “两位娘子来看些什么?”那伙计十分殷勤,他们这等伙计最重要的就是眼力,宝茹与周媺带着丫鬟一进来他就知道这是两个十分殷实人家的小娘子。   这样的小娘子才是极好的主顾,就如旁边柜台上正招待的主顾,也是一个打扮富态的妇人,按理来说已经当家主事的妇人难道不比两个小娘子手头松快?可伙计很清楚这妇人最后也花不了几钱银子——那妇人的金钗金镯都是鎏金的,衣服虽则上好的,只不过袖口领口的磨损都比较多,一看就是常穿这一件的,这妇人并不如一看上去那般富贵。   再有,既是成婚妇人,大都有些斤斤计较,平日里节俭那一两分家用,进了香粉铺子也是时常挑剔,一会儿说这胭脂颜色不鲜亮,一会儿看那珍珠粉不匀净。歪缠半日只为了叫你便宜些。更有些就是为了消遣,试了半日,最后只说不好便走了,只白费了他们半日功夫。   而小娘子虽没得什么钱,但是手头松,有一分就能花一分。且她们大抵脸皮薄,试了就少有不买的,也拉不下脸讲价。这可不是好主顾么!   “你们这儿有‘香馥雅’的妆匣子么?”周媺问他。这是两人早就想好的,塾里也要教化妆了,所以买这些。只是两人之前也没用过这些,倒是龚玉楼家经营着一家香料铺子,对此比她们俩知道的多些,嘱咐了她们买些什么。   听了她们要的,小伙计更是满面笑容。 第13章 好闺蜜(二)   所谓妆匣子,可并不是一个化妆盒。‘香馥雅’是苏州有名的香粉铺子的名字,他们除了单卖各色香粉外,还把好几样必备的香粉装在一个小巧的妆匣子里成套售卖,主顾要买,只说‘妆匣子’店家便知道了。   ‘香馥雅’可不便宜。   “有的,两位娘子稍待!”   小伙计从库房里抱出两套没拆封条的妆匣子,小心地与宝茹和周媺拆开封条儿,让她们细看。   “小娘子细看,这‘香馥雅’的妆匣子,上下两层,一共是十一样。”   小伙计小心地把妆匣中间那层隔板抽开,让她们瞧是不是样数对的。然后又一样一样与她们看是不是上上等货色。   鸭蛋粉、面脂、珍珠粉、胭脂、口脂、画眉烟墨、头油、香粉、花露水、花钿、额黄。宝茹好像找到了以前挑化妆品的快乐,还在手背上试了胭脂的颜色——明明也没得色号可选嘛。   等到结账时两人各付了五两七钱银子——这还是抹了零头。小伙计欢喜地与她们包好,还多送了她们一条烟墨。   待两人走了,旁边柜台生意也没做出来,小伙计心想,这般下去,自个儿这月的抽成又是最多的。   出了香粉店宝茹才与周媺抱怨道:“还是老话儿说着了,美人一身香,穷汉半月粮。我竟不知道这样贵!”   其实哪里是半月粮,在湖州府,二十两银子就够一个三口之家开销一年了。五两七钱银子,宝茹只能让自己换个想法:这可是一整套最顶级的化妆品!这样级别的妆品以前吃土她也买不起呢。   “也不是呢,”周媺轻声道:“我看分量不少,能用上许久呢!”   其实她也觉得有点贵,在她家她一个月是一两银子的月钱,如果是她自己出钱,竟是每月不能做别的了。   逛到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两人带着丫鬟找了一家干净小店,每人食了一份凉面,算是随便对付了——虽是随便对付,可食店是周媺寻的,她可是大酒楼的东家小姐,从小耳濡目染,只消抬眼一看就知道这些铺子的优劣。宝茹尝着这家,觉得味儿极好,暗自记下店名,想着以后与父亲出门,可荐他来尝一尝。   后头她们两人又买了一些零碎物件,也不定是单子上列了的,只是瞧着有些趣味的小东西罢了——当然,这都是宝茹买的,周媺只是看看。比如那些陶瓷娃娃、木头镯子之类,她自己也晓得,若是逛庙会或是夜市,这样的小玩意价儿要贱得多——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的。   这时候小吉祥的手早拿不下了,这才让宝茹稍稍克制了一点点。快速地去了两人要去的最后一处——只是却被伙计拦在了外头。   宝茹与周媺互相看了一眼,俱是十分疑惑,只听说迎客的,可没听说把客人拒之门外的。这最后一处是一家银楼,而且是这大市里最大的一家银楼‘吉庆丰’。   “娘子们请饶恕。”银楼伙计躬腰拱手道:“今日小店来了几位贵客,只得封了店,不便之处,多有得罪,恕罪恕罪。”   宝茹本就是陪周媺来的,而周媺只不过是打算炸一炸自己的金项圈,去不去‘吉庆丰’倒是不打紧。两人自然是掉头换另一家,两人一路上还八卦来着。   “你说这是谁家的女眷,这般大的排场。”宝茹问周媺。   周媺家做大酒楼的生意,平日里也常常与权贵打交道,比宝茹这个百货铺子家的小姐更晓得湖州有哪些头面人物。   周媺心里盘算了一番才开口道:“定然不是知府家的内眷,咱们湖州府的这位父母官儿从来那样谨慎,内眷绝没这般张扬。只是最近也没得什么贵人路经湖州,我却是猜不出了。”   两人又猜测一番,到底没得什么结果,两人也不是非要知晓,到了另一家银楼就不再说了。这一家银楼叫做‘六福生’,也是大市这边数得着的大银楼了。   周媺先让小玉儿把包着金项圈的包袱拿了出来,‘六福生’的师傅收了这项圈,给了周媺一张凭据。宝茹看了一眼,只不过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收某人某物等,只不过那项圈名字也太长了些,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我竟从不知道,这样一个金项圈有这样一个名目,忒长了些罢?”她笑着问周媺缘故。   “你平常是什么都知道的,怎么这一样却想不透了?”周媺指着柜台里头隔着一层玻璃的一只金项圈道:“不过是咱们与银楼两相便宜罢了,我那项圈是一只赤金的,若他还我一只鎏金的如何?还有那成色、做工种种不同,若有那样一个客人,把自己一件素金的说成是累丝的,银楼怎的说,难道给他耗工做一件?”   周媺这样一说,宝茹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赞叹了一番古人做生意的精明,就不再想了。   周媺虽已经办完了事,但她与宝茹却不急着要走。难得来逛一次银楼,女孩子谁不喜欢这些晶莹灿烂、美轮美奂、华美闪耀的,能够装饰自己的首饰呢?   两人先是赞叹了一番放在玻璃柜中间的那一只赤金盘螭累丝嵌宝璎珞,实在是极尽华丽,宝石珠子、翡翠、美玉、珊瑚,一层层装饰,哪怕知道自己不会买,但是看看,看看总是可以的么。   这璎珞其实就是在项圈的样子上极尽装饰,去岁才在湖州女眷中风靡起来。说起来,如今天下风气流行,一般只说两样,一样谓之‘苏样’,一样谓之‘宫样’。苏样自不必说,说到服饰还有‘无处不学苏’的说法儿呢!大家都爱学苏州女子的装扮风流婉转、清丽雅致,只不过这是常服。   若是有那等大场合,大家又更推崇宫样了。所谓宫样,就是仿照皇宫内后妃宫女的服饰,去掉其中僭越的部分,然后流行于民间。   这璎珞就是去岁在湖州兴起的宫样呢!   “这璎珞真是怪好看的,只是太重了些,坠的脖子疼呢!”宝茹可惜地与周媺说道:“我爹去岁就给我买了一只,我只戴了一次,一是因着这般富丽,平常不好穿戴,总不好家常穿戴,却戴着一只璎珞吧?二则呢,就是太重了,连那项圈我也不耐烦戴,这个更重了。”   去岁璎珞才风靡,姚员外一日回来就给宝茹带了一只。宝茹当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就好比一个家庭年收入十万,你父亲会给你买一个三五万的玩意儿么?那必然是不会啊。   周媺也道:“今岁我生辰时,我母亲也与我打了一只,确实好看,也的确平日没什么使得着的。”   周媺还有没说的就是她家人口众多,没分家的五房人口挤在一起,她母亲才给她打了一只璎珞,她三叔家的堂妹便哭着要。堂妹吃了三婶一顿排头,可三婶教训堂妹的那些话儿哪一句不是在指桑骂槐,话里话外不过是自己家借着管家不知搂了多少好处。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自家母亲是长房太太,管家本就是天经地义,至于搂那好处,如今虽说是母亲管家,但是银子却还是祖母掐在手心儿的,哪里有甚的好处?   她若要戴那璎珞,还得避开她那堂妹,她是实在没得兴致了,干脆不戴了。   两人又看了些别的,簪儿,钗儿,发插儿,各色各样,虽说是没打算买些什么的,但到底最后还是挑了一两样可心的。   周媺看上了新到的绛纹石戒指,这样的绛纹石本来是用来雕刻摆件,或是印章之类,只不过花纹美丽,有人用剩下的零碎料子做些珠儿、戒指,因着新颖别致,价格也不高,倒是颇受周媺这样的闺阁少女喜爱。   宝茹则是称了四两珠子,有翡翠一样,玛瑙一样,水晶一样,绿松石一样。打算回家自穿些项链、手链、勒子玩儿。   买完东西,万事皆毕,两人自去结账。却不想结账的柜台那边却是堵了起来,问小伙计是什么事儿。   伙计苦着一张脸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好似是两家乡下农户,说好的彩礼,银鎏金凤钗一对,金戒指一对。如今那男子家拿不出,两家争吵起来,偏偏堵在这儿。”   难怪他苦着一张脸,好些客人见这样都走了,只怕今天这些小伙计都要吃掌柜的一顿排头呢!   “贫贱夫妻百事哀,”周媺轻轻叹道:“不知道这亲还结不结的成呢。”   “自然是不成了,”还是那小伙计,他年纪不大,应该只十五六岁,一张圆圆脸儿十分讨喜,很活泼的样子。听了周媺的话,与两人道:“小娘子哪里知道,那等乡下地方,十分贫苦,女儿出嫁,为着几尺尺头,一双鞋儿,婚事不成的都有呢!”   听了这话,宝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她是生活在殷实之家,从现代到古代,除了没得了现代的一些娱乐,可其他物质上的享受实际上是超过现代的。所以她常常忘了古代的样子——哪怕是富庶如湖州,贫苦之人也多着呢。   周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对,也不对。他们哪里算是贫贱夫妻?还能谈彩礼,彩礼里头还能要些金银,怎么的,这两家在他们村里也是中等人家了。真正的贫贱,非得讨不着老婆不可,或是换亲——那就更不堪了。   每当宝茹觉得自己投入到了古代生活了,不期然就会被他刺痛一下,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如果是个真的古代小姑娘会更无忧无虑许多吧。 第14章 私房银钱   黄昏时分,两人才拉着手作别,再三约定好七夕日还要一同去逛灯会,那时候玉楼也回来了,三人可以好生聚上一回。   闲话不提,又是几日过去,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一。湖州妇女有每逢初一十五,设立茶果请邻里妇人一同吃茶的习惯,时人称之为‘会茶’,也叫做赶茶围。这等赶茶围的邻里妇人往往是轮流东道,今日恰好轮到了姚太太的东道,   赶茶围大都约在午后,这也是常理,主妇们上晌要料理家务,照管家人。好容易歇了,就到了午饭时光,还是晌后清闲,可以从容说笑玩乐直到晚饭时光。   晌前宝茹一直在陪小吉祥数钱,小吉祥最是财迷,每个月月初总要数一遍私房。瞅着上午无事,她就把自己的钱匣子抱了出来,把那用红丝绳串起来的铜钱散开,一个一个数。   本朝立国以来,严禁私钱,民间流通的均为制钱,户部铸造,铜料好,黄澄澄的,字儿也清晰,颇为精美。宝茹歪在凉床上看小吉祥数,也有了些兴味——数钱这事古今中外都不能免俗。宝茹还记得以前看过一幅西洋画儿,就是一对西洋夫妇在清点金币,不用什么艺术素养,宝茹也能体会到那种愉悦。只是现代社会用电子支付越来越多,这样的乐趣也就体会越少了。   宝茹有些眼热,也搬出了自己的钱箱子。宝茹其实有两个钱箱子,她先是开了自己那大大的螺甸柜子,上数第二格就盛了一只小箱儿,上头挂着一把小锁,宝茹把这箱儿先抱到了凉床上。又趿着纱子拖鞋儿跑到梳妆台前,拿了另一只钱匣子。   宝茹盘腿坐在凉床上先拿钥匙捅开了那把小锁,这只钱箱儿收得更小心,且挂了锁,自然是里头的钱货更加紧要。   里头分作几格,一格是倾银铺子里铸的,十两一根的银块,堆成一座山字形,这就是一百五十两了,又有一格放的是一些银锞子,都是一两一个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颇为精美——这才是宝茹没把这些拿去倾成一般的银块的缘故。数一数,一共是二十一两。   最后一格是金子,平日里使钱是用不着黄金的,这儿也多是一些碎金子,包括残缺首饰,如镶珠宝的钗环等,珠宝掉了,只剩下—个金托子;零星金叶子、金豆、剪断的镯子、金块等;式样太陈旧的残缺的金锁片、金头面等;各种镶嵌物上掉下来的金饰,如镶金乌木筷子上掉下来的筷子头,衣带钩等,零星金钮子等。   这些金子却本不是她的,竟是姚太太的,平日里攒了这些碎金子,也懒得去去倾银铺子熔了,便让宝茹收着去打些首饰。宝茹哪里缺首饰,收在箱子里头,也没动过。   箱儿里还放了一把戥子,宝茹提起戥子称起金子来,心中颇感微妙,想起了日日摩挲着金子的葛朗台。她以前是数过钞票,但称金子依旧是很不一样的。称了一番,大略是十七两六钱七分,只是这里头成色不一,倒不知道能兑多少足金,只得放下,想着哪一天去问郑卓。   宝茹又去开那只钱匣子,这钱匣子只隔成了两格,大的那一格满满都是铜钱,有的用红绳串了,有的就散着。小的那一格则是银子,只是不似箱儿里的不用称也看得出重量,这儿是些散碎银子,是些银锭破开来的,银粒子等。好在都是些纹银,没得那等红的黄的,拿戥子一称,十一两四钱一分。   丢开戥子,宝茹捏起一个铜钱数数儿。说起来这铜钱值什么,这几年的钱价一直在一千二上下,一两纹银,能兑一千二百个大钱。宝茹这一满盒子的铜钱只怕也兑不出那一小把碎银子。可宝茹却挺得趣儿的,数得高兴。   宝茹数得钱来,自己也会惊讶一番。不同于她那些不知世事的同学,虽则她们也不是那等高门大户小姐,不知民间疾苦,但不知民情是一定的。宝茹时常替铺子里算账,那里有各色百货价目,还帮姚太太料理家事,许多世情都是心中有数。   这几年湖州都是风调雨顺,百业兴旺。百货价格不能尽述,只拣几样紧要的说的话,白米一石也只值八钱银子,柴每百斤一钱五分,香油白银五分一斤——一般人家不常吃这香油,都是熬猪油来着。盐价是六七厘每斤,上等猪肉白银1钱六分,平机白布每匹四钱八分。   那工价又是几何?高低不同,像宝茹家的伙计,东家管着吃住,每月是二两银子的月钱,年底还有分红好拿,一年总好有四十来两银子。这样一份收入在湖州是很不错的了,一个男子汉就能养活一家上下了。只是伙计哪里是人人都能做的,非得有关系门路,有人与你作保才行。这还不算,这只是学徒,若要当上那二两银子的伙计还要十分机灵,教东家满意不可。   那等最贫苦的是卖力气的,一年到头十来两银子,家中妇人也只得抛头露面找些活计,补贴家用。就这般也是吃糠咽菜,刚刚养活两口子,连个孩儿也养不起。   宝茹这样一个小姑娘,不算首饰衣物,就有两三百两的私房,不说那等穷汉,就是中等之家也是不能随便拿出的。她怎能不惊讶一番。   上午好容易是消磨过了,才过午晌家中便热闹起来。   姚太太让在大客厅里摆了大八仙桌儿,上头光是香茶便有四五样,有胡桃松子茶,也有桂花木樨茶,也有六安雀舌芽茶,也有芫荽芝蔴茶。   果品茶点更不消说,八碗八碟,八样果品,是雪梨、鲜莲子、新核桃穰、鲜菱角、鲜荸荠、石榴、蘋婆、大枣八碗。又有八样点心,肉丝细菜卷软饼一碟、玫瑰搽穰卷儿一碟、桃花烧卖一碟、牛皮缠一碟、白糖薄脆一碟、酥油蜜饯麻椒盐荷花细饼一碟、玫瑰果馅蒸糕一碟、春不老蒸乳饼一碟。   另有瓜子、榛子、松子、栗子、果仁、胡桃仁等,也是□□齐备。   等到约好的七八位妇人到来,都十分称赞,这茶围忒齐全。众妇人都拿出各自准备的食盒来。   这里头是有一个缘故的,南京秦淮河的□□中十分流行办盒子会。所谓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炫耀烹调手艺的聚会,□□定时聚在一起,各自拿出自己烹制的肴蔬、面点、茶素,以示赛竞。因均放于食盒中,故称盒子会。   自古以来,都是贫学富、富学娼,盒子会很快就在这些悠闲赶茶围的富家太太中风靡开来,只不过食盒里装的大都不是亲手烹制,只是让厨房里细做罢了,自然也就没有竞赛之意了。   妇人们团团围坐在八仙桌儿,先用香茶供奉一遍土地神,供奉完毕,众人各饮一杯香茶,这才拣茶果吃。一面吃果子,一面说说话儿。   这样的场合,宝茹这样的女孩儿是不会去的,她在房中招待巷子底唐家太太的女儿和她表妹。唐太太今日也来了,这样的会茶一般是不带女孩儿的,可若是东道家里有争不多大的女孩子,带着一同玩耍一回也有的。   宝茹让厨房里也上了好些点心——今日会茶,准备了好些。单在自己房里开了一小桌,招待这两个女孩子。   唐太太的女儿叫唐蓉,今年十三岁,只比宝茹大两岁,两人是认得的。只是她表妹韩眉儿却是从没见过。   这韩眉儿才十二三岁,却打扮得俏模俏样,一件银条纱扣身衫子,一条桃红色洋绉留仙裙儿,尖头高底鞋儿。又有描眉画鬓,傅粉施朱,做张做致。虽说按着这时候来看,十三岁及笄,就算成年,可这般妖娆样子却不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会有的。   唐家,宝茹是很知道的,就说宝茹家所在的纸札巷子,这巷子名儿就来自她家。她家三四代以前就是做纸札生意的,那时候半条巷子的人家都是吃她家的饭,与她家做纸札,这条巷子便叫做了纸札巷子。只是可惜,二十年前长沙王‘反正’她家生意都教一把火烧了,如此便跌落下来了。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家已富贵了好几代了,如今还住着巷子底那座整条巷子最气派的七进大宅。这样的人家教养儿女十分用心,看唐蓉便知道了,贞静娴雅,简直就是整条巷子里‘别人家的孩子’,可再没想到她家的表小姐竟然这般不成样子。   “姚家妹妹生得好标致!”韩眉儿现实围着宝茹赞了又赞,还伸出手来摸了她的头发道:“真是一头好头发。”   宝茹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一个十岁女童怎么‘好标致’的,虽说女孩子之间应酬称赞几句也没有什么,可这位韩小姐却让人相当不自在。她伸手摸宝茹的头发,宝茹都僵了一下——又不是相契的朋友,这才见面就这样自来熟。让人好生尴尬。连旁边的唐蓉都红了脸。   宝茹不禁想起曾看过的小说里,好多都要有一个磨人的表小姐,只不过大都是‘白莲花’,倒是少见这样的‘泼皮’。这样没得眼色,教人尴尬。   只是宝茹不知接下来的事情,若是知道了,刚刚那又算什么! 第15章 表小姐啊   宝茹硬着头皮与那韩眉儿叙了几句,好在旁边有唐蓉不住说和,这才圆了回来。三人吃茶用点,又拣着都能说的新闻说了一会子。这才谈到风头正盛的《玉楼春》,那韩眉儿站起身来。   “那书里说孟、祝、姚等几位小姐的绣房都精致得不得了了,那等大家小姐的闺房我这样的破落户是没眼缘得见了,今次倒先先见见你这位‘姚小姐’的绣房吧。”   《玉楼春》一书里头许多事儿都描写地真真的,并非一般落魄文人能杜撰所得。几个女孩子的绣房,极尽精美。好些人都笃定这位作者非大家公子不能,好些女孩儿看了书就要按着书里的手笔布置闺房呢!   宝茹虽觉得唐突,但到底来者是客,便带着她与唐蓉往里屋去。韩眉儿四处瞧她房里的摆件,宝茹开始还陪着。后头见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便松了一口气,自与唐蓉书房说话去了,只留下小吉祥听她差遣。   只有两人,唐蓉红着脸与她道歉。宝茹见她手上扭着帕子,牛皮筋似的,觉得甚是可怜。谁家没得几个麻烦亲戚?想起之前还来自家闹过的姚家大姑,也只能叹一口气。   拍了拍唐蓉的手背,宝茹只做不知,移开了话题,问起唐蓉女塾学里的事儿。宝茹如今在丁娘子处念书,虽说也是学塾着浑叫,但其实只是蒙学。宝茹在丁娘子处还要再读上一年,这才要正经去女学塾呢!   唐蓉见宝茹这样体贴顾及她的体面,心下感激,亦松了一口气。慢慢地与她说一些女塾学里与蒙学里的不同。   “咱们那学堂里,除了照常学一些识文断字,算数管账等,也多了些别的。譬如念蒙学时是不进厨房的,你们还小,或被那热油溅了手背,或被灶火燎了头发,再或是被刀子割了,那如何是好?”   这个宝茹是完全知道的,不说是在塾学里了,就是在家里,姚太太与姚员外都是不许她进厨房的——其实她可想进去了。她很喜欢吃甜食,还特意去专门的厨师班学过。手工点心做的很有几分水准。   “不过咱们也学的不多,夫子只说咱们将来也是有厨房里的人帮衬的,一年用得着的时候只怕只有做祭祖的供品那一回了。”   年终祭祖,所用祭品都是要家中主妇亲手操持,这是习俗规矩,许多太太们一年也只下厨这一次。   两人越说越融洽,再也没有方才那样的尴尬了。只在这时里屋一声响动,韩眉儿跑了出来,小吉祥也追了出来。急得赤了一张脸道:“小姐!她偷东西!”   宝茹简直不敢置信!偷儿,大街上哪里没有?只是这样的一位‘表小姐’偷东西,这不是匪夷所思么?   说是惊住了,但到底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一刹那,宝茹很快反应过来,把书房门关了,阻了她,不教她出去。   到底小吉祥是做丫鬟的,平日里要做活儿、跑腿,手脚灵便,力气也大了许多,一两息之间便把韩眉儿捉住了。韩眉儿见逃不过,立时要挣脱,撒着泼儿嚷道:“表姐,这小蹄子胡说呢!我可是纸札唐家的表小姐,怎么会偷东西!”   唐蓉自小吉祥那一声起便惊住了!哪个闺阁小姐经过这样的事儿?不说经过,就是听也没听过呵!听她这表妹叫她,她只拿帕子掩了面不去看她,实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她心中已有些认定了,小吉祥一个做丫鬟的平白怎会污蔑她一个小姐,况且韩眉儿平常本就有些手脚不干净。只是她还有些分寸,几样吃的,一朵珠花,她是表小姐,是亲戚,是娇客,家里也不好说些什么。   见唐蓉不理她,她哭嚎起来。   “自家姐妹这样受欺负,竟没得一个出头的!显见得是看不上穷亲戚么,我娘一走就没得半分情谊了,我找舅舅去哭!”   唐蓉被她逼得只得揭下帕子,脸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唐蓉不知说什么,小吉祥可有话说,她咬着牙道:“您这话欺心不欺心?我一个小丫鬟,贱人贱命,您若不心虚,只管把衣襟揭开,教人看看,若是干干净净,我就一头碰死在您跟前。”   说到这儿,宝茹知道事情定是真的了,东西只怕藏在衣襟肚兜里。只是犹豫要不要自己去拿赃——对方也是个要脸面的闺阁小姐。不等她决断,唐蓉却动手了,扯开衣襟,中衣里头果然翻出一块粉红色的帕子,里头就包着两件首饰。宝茹一看,就是自己的一件羊脂玉兽头禁步,一件金累丝嵌宝镯儿。   唐蓉虽然柔弱,但一旦打定主意便是极正。见着宝茹犹豫,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人家这就是无妄之灾。同时心中也是一凛:必得在这屋子里把事情解决——宝茹是个好的,必然不会特意把这事情说出去,可让韩眉儿跑了出去,现下大客厅里那样多的伯母婶婶,几相纠缠,事儿露了行迹,家里出了一个偷儿,不说家里长辈了,只说自家几个姐妹还做不做人?   韩眉儿却没想到一向十分腼腆柔弱的表姐居然能有这样的举动,没防备,一下子就教她扯了出来,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今次只怕不能轻易交待了。   宝茹平常首饰收的不严密,在家里也就这几人,也没有谁好防的。梳妆台上平白就放着几样,金光闪耀,韩眉儿一下子就动了意头——唐家虽待她不错,但也只是照着本家小姐的月例,一个月半两银子,买胭脂香粉都不够呢!上回去花会自己连体面首饰都没得,俱是唐蓉借了她几件落灰的货色,好没意思。   见了宝姐儿这几样,觉得若自己有这样几件私房,下次也能体面好看一些。且又想着自个儿偷偷摸了去,宝茹也不能知道,待自己回去了,她晓得没了东西,她还能去问自己不成?只是平常她摸几样小玩意儿,也只是在几个表姐表妹房里,也不怕个甚的。第一遭儿在外头人家房里摸东西,便是十分慌乱,手脚也就不十分利落了。   她手脚不利落,小吉祥的眼睛又十分尖,一下子就拿住了,她这才慌张张跑了出来。她有几分急智,想着跑出去,为着家里的脸面,舅妈也得替她遮掩过去——她才不在乎舅妈该为这多难堪呢!她晓得自己不讨唐家人的喜欢,只是他家讲体面,总不能把自己这个没了爹娘的亲戚赶出去罢?   捉贼拿赃,这下子人赃俱获,可宝茹也不觉得如何喜欢。这般情景她又没经过,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扯了扯唐蓉的袖子道:“蓉姐不若先和韩家姐姐家去吧,我,我......”   宝茹抿了抿嘴唇也说不下去了。   唐蓉带着韩眉儿回去了,宝茹叮嘱小吉祥一个字儿也不许露出去,这样的事关系女孩子的名声,她倒不是替韩眉儿操心,只是为唐蓉姊妹几个罢了。   至了傍晚,会茶才散,唐太太才晓得女儿回去了,虽觉得有些失礼,但也没曾多想,只以为是外甥女儿坐不住,这才先回了。等回了家她才从自家女儿哪里晓得首尾。   “再没有这样的事!”唐蓉两腮盛着泪珠儿:“亏得宝姐儿是厚道人,又能遮掩,不然闹出去我和妹妹们如何做人呢!只是如今我都不知以后如何见宝姐儿了!”   唐太太气得拍了桌子,她心中本也十分怜惜这个外甥女儿,没了父母,将来前程如何呢?接来家里,一样一样都比着蓉姐儿姐妹的例子。后头见她十分没得规矩,也只当她是从小艰难,眼皮子忒浅,左右还小,只要好生教养几年便好了。   可如今这样,原想着那些好心好意,一时之间都灰了心。唐太太只觉得自己好似挨了一耳光,自己经了那许多事儿,竟没有看透她一个小妮子!心中暗恨,只想着要严厉管教,不然不知将来还要闹出何等祸事。   宝茹这厢自然是不晓得唐家因这件事所起的波澜,只是第二日唐蓉的小丫鬟送来了一只描金堆漆合欢花小盒儿并一张花笺。那花笺且不提,不过提着几句古诗,只那匣子,里头装着一对翠色翡翠镯儿,正、浓、阳、匀,四样俱全。虽则翡翠比较玉来较为不如,可是这样的好翡翠也是有钱难得的,宝茹也自有几件翡翠玩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唐家送来的。   宝茹晓得这是与她赔罪,也是与她封口——最好是连姚太太也不要说,不然为何用唐蓉的小丫鬟,也是为了不惊动姚太太。宝茹本也不打算告诉母亲,倒不是她口风不严,只是这样的事儿,少一人晓得就少一分干系,一则免得母亲不小心漏了出去,二则免了母亲与唐太太见面尴尬,她们街坊二十来年,情分一直不错。   宝茹虽觉得这镯子稀罕,但到底觉得别扭,不肯再细看,只让小吉祥收到柜子最底下去。 第16章 七夕会(一)   宝茹收好了那只小盒儿,只往姚太太房里去。因着昨日会茶,姚太太忙碌了一日,今日便十分乏了。至姚员外出门,她也没得起身,连早饭也是花婆子自提了食盒送了房里去。   宝茹进了屋子,姚太太果然还歪在床上,连装饰也不曾,只结了一根大辫,围了青碧色抹额。廖婆子与如意儿,都在跟前,原是姚太太在吩咐再过几日如何过节呢!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七夕。七夕织女渡河,与牵牛相会,在民间也做节相庆,一般称之为乞巧节。本来只是少女拜月乞巧罢了,到如今却是家中有未嫁女儿的,妇人都随着过节了。   乞巧节是大节,不是那等节气日子只消吃几样应时点心便能过去。特别是和宝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最是重视,往往从六月就开始数指头。好容易进了七月,一切就要开始置办起来。   七月初一,也就是昨日起,各个街市都焕然一新,不说铺子里添了许多应节货物,只说专卖乞巧物品的摊儿、担儿,都好多儿呢!几日之内,市场好似专贩那乞巧物品,世人也称这几日市场作‘乞巧市’。   七月初一起,乞巧市贩卖乞巧物,车水马龙,到了七夕前三日更加忙碌,车马不得通行,人相拥挤,摩肩接踵,自入得市,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宝茹家今日开始准备已经不算早了,只是宝茹家开着百货铺子,不需家人去采购乞巧物,这才不急不忙呢!只消安排那日饮食、活动,提前制备罢了。   宝茹来找姚太太,也正是为了过节。她自坐在姚太太床前脚踏板上,姚太太拉着她的手,又摩挲着她脸庞儿,只觉得自家女儿花朵一般。前些日子与女儿置气,两人冷了好些天,她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一面觉得女儿应该好好杀一杀性子,不然将来如何过日子呢?一面又觉得女儿还这般小,急个什么?后头还有些忍不住想,大不了日后招赘,找个温和的姑爷也就是了——只不过是略想了想,如今入赘的男子哪里有个好的。   她一生只得了宝茹一个,心中如何不爱?后头两人寻了台阶,也就又如以前一样了。此时姚太太想着乞巧节又是女儿节,想着宝姐儿过节应该制几件新衣的,只是之前忘了,今日开始做,又只怕太赶,衣裳上就不能绣得精致了,不由得有些丧气。   “过几日就要过节,不然让天王庙街上的潘裁缝娘子来家一趟,与你做几件衣裳吧?”   宝茹却笑了,站起身来让姚太太看。   “妈,你看我这一身。”   宝茹今日也只是家常装扮,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水绿裙子。她衣服多,每件都没狠穿过,就是这一件家常的,也有七八成新。   “不说今年夏初才让做了新夏衣,那些还没穿遍,只是身上这件,是去岁做的,因为长高了,已经短了一寸,可这样新,我还想着让小吉祥给加上一道儿边呢!”   “虽说晓得俭省是好事儿,可你小孩子家家的,正是应该爱美呢!衣服所费,到底有限,那些大家小姐金玉玩物也是随手添置,咱家没那样的力量,但几件衣裳又有什么呢?你那些旧衣裳,只让小吉祥收起来,等到正月里,再送与亲戚就是了。”   宝茹没得话,只得答应明日呆在家中等着潘裁缝娘子来量体裁衣。   好容易说过衣裳的事儿,宝茹才提起来找姚太太的缘故。正是乞巧节打算晚上与周媺、龚玉楼两个去逛灯会。   这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江南风气开放,小娘子邀上二三好友一起踏青、游玩都是常事。只是姚太太心中有些不豫,那夜间灯会热闹有趣,只是她们三个女孩子,只怕有拐子呢!周媺与龚玉楼姚太太都是见过的,三个姑娘虽然还小,但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将来一定出落得鲜花嫩柳一般。那等拐子,虽说都是拐骗小儿的多,但也不是没有那强人,捂了那蒙汗药,专拐骗她们这样的女孩儿呢!   宝茹一见,就知道她忧虑什么,却恍若未觉道:“这一回出门,周姐姐说是要我和玉楼坐她家的车呢,还说是周婶婶不放心,非得要小厮婆子跟着,您说这样出去玩耍,身后却坠了这般多的人,还有什么趣味?”   “既然是你同窗邀你,你便去罢。”姚太太松了眉头与她说道:“勿要失了礼数!”   这样与母亲说定,便只等七夕那一日了。   七夕那日有许多好玩事,白日里就有晒书、晒衣等几样,晚间又有拜织女、喜蛛应巧等。宝茹急急地做完一套,仓促地穿了七孔针——也是好运道,竟一次就穿过去了。丫鬟婆子见了,都在一旁凑趣,只说将来姐儿的针指女红定是样样精通。   待完了这些,宝茹带着出门,门口已经等了两辆马车,那车夫问安,不是周媺家的,又是谁家的。   宝茹立时就要掀帘登车,冷不防车帘子先自里头掀开了。一只白绵绵的手儿,上头指甲只拿凤仙花汁子染得红通通的,自挽了帘子。这人又探出身子来,是一个极伶俐的女孩子,这正是龚玉楼了。   “阿茹!你怎才出来,我和媺姐等了有半日了,瓜子儿都磕了一地。”   龚玉楼生得脸圆圆的,粉团也似,嘴角又是天然翘起,就是发怒也有笑影儿,更何况这样一句假抱怨,她说来竟教人觉得甜润润的。   宝茹借着她的另一只手登上车来,车上只有周媺和玉楼两个,丫鬟婆子只怕是坐到后头去了,便也吩咐小吉祥后头去。待坐好,这才一把抱住龚玉楼道:“你怎才回来?我与周媺前几日聚了还说呢!”   龚玉楼最怕痒,宝茹一抱她,她就觉得腰上好痒,立刻咯咯笑了起来。又要去推宝茹,只是一笑就没得力气了,哪里推得开。,人只扭做了一团。周媺刚才磕了瓜子,正在喝茶,见得这样,饶是她再老成,也喷笑出来。一时拿手帕捂了嘴,咳嗽起来,只拿另一只手指着两人。   “两只猴儿!我就说你们两个不能一处儿,只一个时也还消停,我尚且应付得来,如今一处了,便是撒了欢了,我再是管不住了!”   又是一路欢声笑语,暂且不提。只等三人到了灯市口外,下了车。此时灯市已是人流如织,车马是决计不能通过的,妇人小姐都下了马车轿子,换做步行。   宝茹三个手挽着手走在前头,东看西逛,丫头婆子小厮等都跟在后头,只眼不错地盯着三位小姐。人这样多,只怕一疏忽出了什么差错。   一面逛,玉楼与两人说乡下避暑的事情。她外祖父家在湖州乡下也是一个小地主,家里也有良田两三百亩,今夏她就是去了外祖父家。她手上还把玩着宝茹刚刚与她的怀表,把那盖儿开开合合的,显然是十分中意的。   既是灯会必定是有灯谜的,小摊子上也各设了彩头。只是三人都不擅这个,猜度了十来个摊子,竟只有周媺得了一个莲花灯笼。玉楼眼睛都红了,她刚刚特别喜欢一个做了彩头的磨喝乐,精致得不得了,只是怎么也猜不出灯谜,最后叫别个得了去了。   宝茹与周媺只得宽慰她,要在灯市里选一选,一定寻一个比刚刚还好的。玉楼是小孩子脾气,刚刚还是那样想要,又再逛了一会儿,就不在意了。只说要寻一个高处好看烟火。   见她兴头头的宝茹笑着说:“急什么!这才开了一个头儿,烟火要最后才放,且先玩耍罢!”   三人又走了一路,经过一家广东铺子时就再也走不动路了。那铺子在店前支了几张桌儿,那桌上都各系着刺绣台围,上头摆满了各种瓜果制品及女红巧物,有用剪纸红花带围着的谷秧、豆芽盘,盘中点着油灯,灯光透出彩画薄纸灯罩,艳彩夺目;有把苹果桃柿等生果切削拼叠成各种鸟兽等形状的果盘;寸许长的绣花衣裙鞋袜及花木屐;用金银彩线织就的小罗帐、被单帘幔、桌裙;指甲大小的扇子、手帕;用小木板敷土种豆粟苗配细木砌的亭台楼阁。   据小伙计说这是他们广东那边小娘子过乞巧节要做的玩意儿,要越细致越精巧越好。还说这桌儿上没陈列齐全,广东那边还要用米粒、芝麻、灯草芯、彩纸制成各种形式的塔楼、桌椅、炉瓶、花果、文房四宝及各种花纹和文字的麻豆砌成的供品;还挂一盏盏的玻璃或彩纸的花灯、宫灯及柚皮、蛋壳灯——上头还需雕着山水花鸟图案。   女孩子们如何不爱这样小巧的爱物?宝茹几个赏玩再三,倒是想买一套,只是可惜这是店主人招徕生意的,并不出卖。三人最后只在店中买了几个彩绸扎制的精美雏偶,这才略可惜地走了。   又逛了有一会儿,最柔弱的周媺便觉得累了,不似宝茹与玉楼还是兴冲冲的。这灯市设处,恰似一个‘丰’字,一条儿主道,又分了三条支路。三人从主道头儿进来,不注意,三人就走到了第三个路口。见周媺的样子,宝茹便四处乱看,想要找个地方歇脚。她眼睛尖,一下就看见了路旁馄饨摊儿还有空位,拉着两人便占了一个桌儿。   三人才坐下,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极熟悉的声音。 第17章 七夕会(二)   “白兰花——,茉莉花——,素馨花——,三个大钱买一攒!”   这声音是极熟的,宝茹最先注意到,定睛一看,那买花女孩子正是一个熟人。这人宝茹三个都时常在学里见过,她是夫子丁娘子不知出了多少服的一个远亲,十四五岁上下,姓连,不知叫什么名儿,平日里都只连二姐地浑叫。   她原是湖州府下辖靖安县人氏,听说是早年没了父亲,母亲也没个儿子傍身,被父亲族里占了本就微薄的一点家产,没处过活,这才来了湖州。她与母亲因着与丁娘子有那一点亲戚关系,租住在了丁娘子家廊下的一间半房子里。   因她母亲身体不好,倒是她在养家。丁娘子怜她不易,特别照顾她,学塾里有个什么活计,都叫她来帮衬。她为人极爽利,也极勤快,去岁她开始在石狮子街附近几处街市卖花儿,宝茹每次见她卖花就要买上几朵,算是照顾她生意。   宝茹当然是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但是也偶尔会想父亲要是有什么意外,自己的处境岂不是与连二姐很像。又想易地而处自己能不能比这个坚韧的古代女孩子做得更好,反正她心里是对连二姐十分敬佩的。   宝茹朝连二姐招了招手,连二姐也见着她了,提着竹篮往馄饨摊儿这边过来。   “是你们啊!”她笑嘻嘻道:“出门逛灯会呢!灯会好玩嘛。”   三人与她让座儿,她摆了摆手道:“不坐了,还有生意呢!”   宝茹看了她的大竹篮一眼,剩的也不多了,只是越是剩下的越不好卖,想了想道:“你与我瞧一瞧有些什么花?”   连二姐晓得宝茹这是要照顾她生意,也不扭捏,只把篮子放了桌儿上,与她细看。   不仅宝茹看,周媺与玉楼也凑上来看。这些花儿,除了连二姐刚才叫卖的几样,还有小荷花、玫瑰、夜合、山茶几样。朵朵都至少是茶杯大小,十分齐整。宝茹先是与玉楼一边簪了一朵玫瑰,然后又与周媺挑了一对山茶,自己则在鬓上点了两支白兰。再看看,还觉不够,又与每人衣襟上别了一攒茉莉,这才罢手。   “你们今日辛苦了,也挑几支花儿吧!”   宝茹又让小丫鬟们挑选,这样一番,连二姐的竹篮子竟一下子空了,只余了几支残花。连二姐见了十分欢喜,与宝茹算钱时道:“应收宝姐儿你三十二文呢!把零头抹了,宝姐儿你给我三十个钱吧。”   “你这也算小本经营,抹什么零头呢?”宝茹一面与她说,一面让小吉祥拿出钱来,小吉祥一共数了三十二个钱与她。   连二姐似是要说什么,但到底不惯扭捏,嘴唇只张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说,只与她点了点头。   连二姐提了篮子,就要收工。只不过今日为了赶七夕灯会这桩生意的巧宗,晚饭也没得吃,腹内此时早就空空,心下算计,刨开成本,今日光是晚上卖花儿就赚了三十来个钱,不然就在外头吃一顿罢。   自去问馄饨摊子老板娘价儿,一听要五文钱一碗,心里头便不乐意了。这馄饨好吃是好吃,却不顶饱,五文钱只吃这个,只怕今晚难得过去。便去了旁边一个卖面的担儿,花了三文钱,要了一大碗青菜面。吃完后,又见那烤年糕闻着香,拿一个钱与那烤年糕的,那年糕烤得白白软软,又在砂糖碟儿里沾了一圈儿,连二姐便举着年糕签儿,一面吃一面家去了。   宝茹三人自连二姐走后,问店家要了一碗馄饨,三人分着吃了。倒不是三人饿了,今日七夕,家里各色点心,只消一样尝一点就十分饱了。只不过占了人家的桌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罢了,许是抢着吃更香甜,三人一开始还并不觉得这馄饨出奇,你一个我一个的,竟一下子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呢!   三人也只是稍坐,后又重新出去逛。走了一会儿,过了一座桥儿,竟然还遇着了两个同学。这是一对堂姊妹,一个叫韩莺,因家里排行第四,人都称她四娘。一个叫韩鹂,是五娘。只是她们是同家人出来的,不好停留,只与三人略说了几句,也就算了。   “说来四娘五娘家里好多姐妹啊!”龚玉楼嘴里咬了一串冰糖葫芦,有些含糊道:“她们的名字也怪有意思的呢,都是些鸟雀。”   宝茹与周媺互相看了一眼,心领神会。这名字确实有些古怪,鸟雀不过是个物件,除了那不通文墨的乡下地方随口给女孩子叫个名儿外,便只有丫鬟会取这样的名儿罢了。   听说韩家开着一家书坊,常与那些读书人打交道,其中固然有许多穷酸,但是也不乏一些富绅名士。去岁,四娘五娘的大姐嫁给了吴中名士做小星,且不说那名士年纪够做她父亲了,只是为妾——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要卖儿卖女。   只能说韩家的大家长是有青云之志啊,就连给女孩子取名字都是些高飞之物。宝茹与周媺已经很清楚其中的缘故了,至于玉楼晓不晓得,呵,她既不偏不倚地问了这事儿,无论别人觉着她清不清楚,反正宝茹是觉着她定然是知道的。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宝茹慢悠悠地念了这句诗。   三人也只是心中叹了一回,到底别人家事,便丢开手去,不再多想。   玩乐几回,周媺这才带着她们进了一家酒楼,这酒楼临着一条小河道,没甚出奇。只不过周媺订到了三层的一个小包厢,那包厢的窗子正好对着待会儿放烟火的场院。   走了一路,不说宝茹三个平日很少出门的闺阁小姐,就是后头跟着的丫鬟婆子也是十分累了,进了包厢,周媺就特意让她们坐了另一桌,单给她们要了夜宵儿。反倒是宝茹几个只要了几杯清茶,实在是一路上小吃太多,一样只尝了几口,便十分撑着了。玉楼是头一个没得节制的,刚刚只得点了一盏山楂消食茶。   她肚子十分胀,只让周媺与她揉肚子。宝茹则在一旁讲些笑话来逗她笑,她忍不住就笑起来,一笑就越胀了。周媺只得摇摇头,都懒得管这对儿欢喜冤家了。   过得一会儿外头开始放起烟火来,却不是大烟火。只是近处灯市,各个铺子在放一些桶子花、炮仗、地老鼠、旗火罢了,这些都是比较小的烟火,不比盒子花形制庞大,放起来可传很远,但却不是说这些烟火就没有可观之处了。   整个街市家家都放这烟火,沿着这一路有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水鸭、水鼠、满天星、遍地锦、金钱、银台、风车、滴滴金等诸多花样,火树银花一样,众丫鬟婆子也簇拥着宝茹几个倚在窗边,间或见着一两个格外奇巧的,便指着叫别个看,口里啧啧称奇。   等街市上放完这一轮,远处场院上才开始放烟火。这一次七夕灯会烟火都是湖州各个行会出钱放的,每个行会都认一捐,这才凑出了这一场烟火。   头一个烟火就叫宝茹这一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大开眼界,只见焰火升空,先成界画栏杆五色,每架将完,中复又出现宝塔楼阁之类,并有笼鸽喜鹊数十在盒中乘火飞出。   宝茹忍不住叫好,拍起手掌来。   接着又是一阵‘五花儿’,所谓‘五花儿’就是五个花儿为一轮,和前头一样,也有三层。这是宝茹今年元宵节见过的,只不过同样是‘五花儿’,花样却有许多不同。这次的是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花样。   后头烟火一盒接着一盒,也各有特色——有动物、飞禽、昆虫如仙鹤、蛾、蝉,又有花卉如莲、菊、梨花、桃花、葡萄;有楼台殿阁,还有人物如货郎担,五鬼闹判,十面埋伏。正所谓万般傀儡应有尽有。   等到了最后,又是精彩的一轮奇观:又是一盒三层,一层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二层为鸽雀无数群飞,取放生之意;三层为四小儿击秧鼓唱秧歌,唱“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一首。   最后一点烟火烧尽,至此方歇。   周媺还冷静一些,宝茹与玉楼已是满脸通红。烟火放完,丫鬟婆子收拾包厢里放的乱糟糟的包袱行李,宝茹看一看怀表,居然已是子时一刻了!几人也要各自归家了。   等着丫鬟收拾的时候,玉楼颇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今日这烟火该烧了多少银子啊!我怎瞧着比元宵节那日还要气派!”   “商会出钱自然大方些。”宝茹毫不犹豫地道:“不算这灯市里各家自放的,只说场院里那些,只怕要上万两银子!”   “上万两啊,”玉楼忍不住做起白日梦来:“要是这些银子都给我那该能买多少好玩的。”   丫鬟婆子已经收拾停当了,宝茹在下楼时忍不住往楼下再看了一眼:各铺子都在上板,摊儿,担儿,也各自散去。好鲜活的市井模样。   她终于微笑起来——虽然这个时代有这样或那样的混账,还没有变得像未来那么好,但终是也不很坏了。 第18章 秋爽来学   七夕过后,白日里天气依旧炎热,可是夜间却渐渐生起凉意来。虽则宝茹体质怕热,晚间姚太太却不许只穿肚兜歇息,只让小吉祥看着她穿上中衣。   “姐儿且可怜我吧,若是你着了凉,太太只拿我是问呢!”小吉祥这般哄着宝茹穿中衣。也就是遇上宝茹她才敢这样劝,宝茹自然不是那等刁钻的,平日里待她不仅不打不骂,一样样事儿,还都与她商量着来。自己每每夹在姐儿与太太之间时候,姐儿也从没不管她,怕她交不得差,往往就不任性了。   宝茹抿着嘴不说话,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了中衣,这才躺回了床上。   天气既凉,宝茹的暑假也就要完结了。这一日家里正准备过中元节的种种,外头来了一个小厮儿,只递了一只花笺儿。这小厮是丁娘子家里的,花笺上不过是知会宝茹,过两日,白露时节,正是一个好日子,众小娘子自来就学。   宝茹早等了这一个,拈了笺子便禀了姚太太,姚太太这下中元节也丢开手去,只安排如意去准备腊肉、芹菜、红豆、莲子、红枣、桂圆这六礼,又拿红绸袋儿装了搁在礼盒里。见这样犹嫌不体面,吩咐厨下花婆子,白露那日早早起来,做四样最拿手的精致糕点,教宝姐儿一同送给夫子。反倒是最重要的束修银子最是容易,只拿一个锦囊袋儿,包裹了一个十两的银锭就是了。   白露这日至了,宝茹早早起来,姚太太半年不出门的,今日也要陪她去见夫子。因是第一日,格外要早一些,连早饭也吃得匆匆,竟是比姚员外还要早出门了。   石狮子街离纸札巷子并不很远,家里车夫套了马,一顿饭的功夫也就到了。可宝茹却不是头一个,那丁娘子家门口早停驻了两三驾马车,显见得也是送小娘子上学来的。   姚太太领着宝茹,如意和小吉祥跟在后头。下得马车来,就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引着姚太太往里走。几人先是绕过影壁,就是一座垂花门,这边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这才穿过了夹道,往夫子房里去了。   姚太太进去时,里头已有人了。一个是学堂里莫道聪的姑姑,莫家是在文华胡同里开文具店的,据她讲,平常小娘子搭巧绘板时,她就拿着笔杆子搭架子了。   一个是白玉奴的母亲,她母亲在这附近也是名人了。白玉奴打小就失了父亲,只她母亲带着她与弟弟过活。没得当家人日子难过,哪里也不肯要一个女人家做活儿,后头她母亲一咬牙做了牙婆子。   所谓牙婆,牙,是说集市贸易中以介绍买卖为业的经纪人。若是男子,就称作‘牙人’、‘牙郎’、‘牙保’,若是个妇人,就叫做‘牙婆’,也叫‘牙嫂’。又因为妇人出入后院方便,这些牙婆牙嫂并不插手贸易经纪,只专卖做人口买卖。   她母亲自做牙婆后,人只称她叫白嫂。这白嫂倒是很能为,每年都往那遭了灾的乡下地方采买男孩子女孩子,因着她看人极有眼光,很快就在这一行站住了脚。如今白嫂也是这一带数得着的牙婆了,往往谁家要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女等,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只是怕因为她一个人撑起家业,家里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强势惯了。作为她女儿,白玉奴反而十分腼腆,羞羞怯怯的。   宝茹与白玉奴关系不错——虽然宝茹厌恶人贩子,但她也知道在这时候,买卖人口是再正当不过的,不然她家的丫鬟婆子哪里来的?她还没迂到那般。白玉奴性格十分胆小羞怯,但是并不讨人厌,宝茹与她相处也就还不错。   家人带着小娘子与夫子拜了拜,如此这般一套礼仪,这才算完,这样姚太太就回家去了。   家人回去了,小娘子们却得留下来。今日是第一日不会正经上课,可却是有事做的。宝茹先往平日上课的屋子里去,屋子里此时除了先她一步来的莫道聪与白玉奴外,还有三个女孩子。其中两个是前些日子七夕灯会上才见过的韩莺韩鹂,另一个与她们说话的则是晁月娘。   宝茹望了一眼晁月娘,那晁月娘也见着宝茹进来了。宝茹与其他几个女孩子互相见礼,偏只她,磨磨蹭蹭,憋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与宝茹问好。   宝茹见她这样心里只觉得好笑。她与晁月娘不过是两个十岁大的小娘子,能有什么仇什么怨?只不过是一点子小孩子拌嘴的小事,每回宝茹见晁月娘不想理她,却碍于礼数只得与她交际的样子,都觉得格外好玩儿。   宝茹觉得好玩,晁月娘可不觉得,她觉得姚宝茹讨厌死了。   话从头说起,晁月娘的母亲与丁娘子年轻时候也是同窗,丁娘子早就认得她了,一开始进学,也让她来做了课长。只是后头,连着几回同窗们一同办些游戏,她也没料理好,第二年丁娘子让她们自己选课长时,大家就都选了宝茹。   那一日在学里她还能忍着,一回家哭得眼睛通红,只觉得十分丢人。至此她便与宝茹不好了。   也没等多久,其余同学也陆陆续续到来。宝茹只与周媺、龚玉楼两个占了一排三坐儿的长案,这就细语起来。也不只她们三个这样,凡是有那好朋友的,自然都是一处儿的。反正她们怎的坐,丁娘子是不管的,她反而觉得这样能和睦些,只随她们选位子,只是选了地方,半年就不能改了。   刚到巳时,丁娘子领了三个妇人进来,原本屋子里虽不说嘈杂热闹,但也绝不安静,这时丁娘子才一进来便四下寂静了。还是古代老师有权威,宝茹心中感叹。   那三个妇人里头宝茹只认得其中一个,站在最外边。她是姚绣娘,原是大绣坊里头的绣娘,只是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做绣娘是极费眼的,到了她这样年纪,眼睛大多都是不行了。虽说她如今做不得精细活计了,但教一教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是绰绰有余的。   另两个却不认得了,只不过却不难猜,只是新来教导她们的罢了。   果然,丁娘子先拉着离她最近的一个穿着青色褙子肤色白皙的妇人与她们郑重道:“年上教你们乐器的李娘子已经辞馆了,今次请了饶娘子来,她是瑶琴大家,你们且要用心学习。”   众女孩都敛肃道:“是。”   说完这个,又让她们再与姚绣娘见礼。最后与她们说最后一个,虽然丁娘子没说什么,但宝茹察觉到丁娘子的那一点漫不经心,只怕她对这妇人并不十分尊重。   很快,宝茹知道了缘故。这妇人姓郑,只让她们称呼郑娘子——她原是一位插戴婆。正是来教她们梳妆打扮的。插戴婆是专为一些富家太太隆重大宴和新娘子做梳妆的,因为插戴婆也经常进入妇人后院,常与一些桃色新闻连在一起,名声并不甚好。   宝茹心中却想着怪道她看这郑娘子有些看不出年纪,想来是十分会装扮的缘故。下头的女孩子们也兴奋起来,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不论丁娘子是不是看不上这位郑娘子,也不论插戴婆的名声如何。那些离她们这些小姑娘也忒远,她们只是开始爱美,早盼着这门课了。   后头丁娘子又说了一些要用心之类的老生常谈,众人听着,这就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正是她们吃点心的时候了——小姑娘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上晌与下晌都是要各加一顿点心的。   丁娘子家里厨房也是为这些女学生开火的,只是那只为了午饭,两顿点心是不管的。点心都是各家自家带来的,每当吃时小姊妹都纷纷交换,这样一两样点心,便换得十来样味道。   宝茹自然是与周媺、玉楼两个吃的,三人嘻嘻哈哈。玉楼见宝茹领口用了一只新花样的蝴蝶领扣,用手摸了摸道:“这是今年扬州流行的新样子?好巧的用色,只拿了那小宝石拼出这样好看的蝴蝶来,恁的精致。”   此时晁月娘正好坐在三人左边一排,心里头又是一哽——这正是她讨厌宝茹的另一个缘故了。晁月娘家里头与人合股开着一家倾银铺子,在她眼里,自己家是这学塾里同学间第一等的人家,只周媺家能与她相比。而宝茹不过是一个杂货铺子家的小姐,如何能比得上她。   可是宝茹却丝毫不小家子气,不仅在学里功课学的好,平日里主持同学一起游戏、活动,也十分得体周全。而在穿戴吃用上居然也压她一头!每当有什么苏杭那边的新风尚,不等她求母亲与自己置办,宝茹就先上身了。后头就是母亲与她置办了,也大多不如宝茹的精致。再有,平日里花钱东道什么的,也是宝茹最大方——姚宝茹能一直做课长也是大家吃人嘴短吧!   晁月娘心中哼了一声,吃了两块点心,到底还是没忍住,眼睛往右边瞟——想要看清宝茹那只领扣是个什么样子,好回头照着买一个。看清后,心里也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宝茹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的确挺漂亮的。 第19章 检查功课   午间照例是在学塾用饭,别的都还寻常,只当中摆了一道‘十样白’煨乌骨白毛鸡,十分应时应景——湖州有白露采‘十样白’来煨乌骨白毛鸡的俗习。‘十样白’是十样带着白字的中草药,那乌骨鸡汤是拿砂锅煲的,只把盖儿揭开,便是一股微苦微甜的浅淡药香气。每人都拿小瓷碗儿装了小半碗,汤烧得太滚了,饮下去时只觉得一线热气直往心口流过,浑身都觉得舒坦了好多——这时候宝茹才理解古人为何总是应时节饮食,以前她还觉着麻烦来着。   “晌后要查功课呢!夫子让每日临十张帖儿,我都挑了那短的临的,夫子不会生气吧?”玉楼忽地小小声与宝茹说。   宝茹觉得她还真是可爱啊,好像以前自己写暑假作业的册子也是会撕掉一些,这样取巧。只是在这边就遇的少了,这边小娘子们都比较听话自律,一般也没有过这个偷懒的念头。   “应是没什么吧?夫子应该只会看数儿对不对吧,除了字帖儿还有许多别的功课要查呢!每样都是今日下午与我们批,时候且紧。”宝茹倒是满不在乎。   只是周媺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她是觉得这样不好的,只是两个好朋友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也不好太煞风景,只想着以后再劝着玉楼一些。   下午上课,第一日是照例不上课的,只把上午呈上去的功课分发下去。宝茹的几样功课上头都画了一个大大的甲字,丁娘子让她这个课长给同学发作业时眼里也有了笑影儿,老师总是喜欢学习好的学生么。   宝茹一点也不虚,每一样作业她都是十分认真地完成了的。倒不是她比以前上进了多少,只是这些作业说是功课,但宝茹觉得更像是消遣玩耍——几幅墨水画、几篇散文、字帖儿、鸡兔同笼级别的应用题......宝茹当作玩儿就是了。   宝茹抱着一摞功课分还给同学,待手上空空了她才觉得奇怪——竟没有玉楼的。宝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丁娘子才进屋子就瞥了一眼玉楼,没拿到功课的玉楼越发惴惴不安了。丁娘子一开始却没理会她,只一手拿着她那把已经泛出红色的竹戒尺,一手扶着书案与她们说话。   “到底又长大了半岁,这一回比上次来学时功课要齐整得多了。”   丁娘子先是夸奖了小姑娘们一波,然后又挑了几人的功课说了。先是说韩鹂的那篇写七夕灯会的散文写得好,描景真切。又说莫道聪在文章后头作了一首诗,实在是狗尾续貂。她们虽说已经学了一年的声律了,也晓得作诗的那一点平平仄仄了,可好诗哪里是好作的?宝茹以往不知在多少小说里头见说哪个女孩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针指女红,无一不精——可现实是,只要一样精通就要费老大的劲儿了。   或许世间真有那等奇才,但是可惜,学堂里的小娘子们含宝茹在内,只怕是没有一个是奇才的。现如今的水准大概就是打油诗的程度,偶尔再错几个韵,就干脆作了竹枝词罢。   后头又说周媺和宝茹的字帖儿写得好。周媺是童子功,从三岁起描红,一路便是练了颜体,如今字儿里已经有了几分筋骨了。宝茹则是七岁后才发奋的——总不好连原身一个稚童还不如吧。她又不是真的小姑娘,既打定了主意,便十分坚持,练字三年,没有一日松懈的。她练的是卫夫人的字帖,如今她自己看是觉得有些风流婉转的样子了——以前她是绝不会相信有朝一日她能写出这样的‘书法’的。   “算术就错的有些多了,你们在家应该更用心些的,这样的功课不会,也能问一问你们的父兄啊。待会儿把正解粘在后头,你们也看一看该怎么改。”似乎是觉得不能只批评,她又和声道:“当然,你们也不要太灰心,我与你们布置的功课于你们是有些艰深了,有些还未学呢!”   众人恍然大悟,怪道这样不顺手。   丁娘子又指了指宝茹,道:“只有课长是全对了,若是有甚的不会,我若不在,你们也可以问宝茹。”   宝茹感到一下子整个屋子的人都在看她,一束又一束的愔羡的目光投在她身上,饶是宝茹的脸皮不似一般闺秀薄,也是一下红了脸。唯一欣慰的是整个屋子也只十多个人,不比后世,得多上几倍的同学罢。   又点评了一些功课,说话间就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下午晌的点心夫子也会同她们一同吃一些,夫子的案上这时候就摆着今日学生们送的点心——如姚太太这样添了几样果点的可不少。   宝茹先与学堂里的婆子要了滚水,她自备了茶叶并茶具。茶叶是姚员外自泉州带回来的,那边自古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气候又是极适宜的,名茶众多。姚员外拣那稀罕的,一样带了两瓶给宝茹。这样的茶在湖州这边不是没有,只是难得,再有外头卖的也不如自家在当地挑的好。   宝茹今日就带了一样福建白茶,名唤白毫银针的来喝。她先拿一把昭君出塞粉彩四方壶沏了茶来,茶具却不成套,拿了一只剔红莲花纹盖碗,点上茶单用一只小洋漆茶盘盛了,自奉了与丁娘子吃。   丁娘子拿手指头点了点宝茹的额头,笑着接过了茶盅。   晁月娘见了撇撇嘴,心中暗道:马屁精!这就是偏见了,不喜欢一个人,见她做什么都是坏!学里哪家没有给夫子送过礼呢?像宝茹这般不过是略表恭敬罢了。   似乎是宝茹的作为点醒了众人,自带了茶叶的都捧了钟儿,奉与丁娘子吃茶。   一番下来众人才又各自吃茶用点心,这时候玉楼为着功课没发她的还不安呢,一时之间嘴里点心也没得滋味儿了。正当她忐忑时,夫子终于有了表现——她在宝茹三人的书案上扣了扣,让玉楼与她出去说话。   玉楼秉了呼吸,手脚也不晓得怎么放,与丁娘子出去了。   虽然在各自吃茶,但同学们都看见了,就有人问宝茹周媺是什么缘故,两人心里有些猜测,但也不能肯定,再说玉楼是她两个的好朋友,两人自是缄口不言,只说也不知道。   后头玉楼进来时,其他倒还好,只是眼圈有些红了。见宝茹与周媺神色担忧,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肯说什么。直到放了学,宝茹和周媺特意挤在玉楼的马车上,这才晓得了夫子与她怎么了。   的确就是之前玉楼功课‘偷懒’的事儿!宝茹本以为没什么的,可丁娘子却十分生气!   “丁娘子说,宁可我没做功课,却也不愿我这般取巧!”玉楼抽噎着说,她原在学里还能忍着,这下只有自己的好朋友了,便忍耐不住哭了起来。   “那到底是为了个什么呀?”宝茹疑惑了,宁肯没做,也不愿她少做,这是什么道理?不懂。   “丁娘子与我说,要说我贪玩儿什么也没做,也只是贪玩偷懒罢了,可是这般想着省功夫,是在骗人呢!只是就算骗得了别个,也骗不了自个儿。”   宝茹明白了,丁娘子眼里不做功课不过是小孩子调皮,管一管就是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可是像玉楼一样想着‘偷工减料’,却是想着骗人,是品质问题了。   明白了这个,宝茹不由得心中一凛——她又和玉楼有什么不同呢?她只是侥幸没有遇到事情显现出来罢了,她开头不也觉得玉楼的作为没什么不妥吗?   宝茹有时会觉着古人有些迂腐,这次她就是觉着丁娘子要大大说教一番,左右不过是玉楼应该勤勉用心,不能这般投机取巧。宝茹只会觉得哪里至于,哪有什么妨害,恁的不依不饶的。可是丁娘子说的道理却不是那样。   虽然宝茹晓得玉楼人品,不至于说将来会人品败坏,可是也有些人就是从这样的事儿开始的,心里没给自己划下道儿来,松懈了,后头也就可以想见了。   “丁娘子让我以后每日多写一张帖儿,”玉楼已经渐渐收了泪了,不看宝茹与周媺,眼睛定定地看着车门帘子,似是自言自语道:“丁娘子说她是不会检查的,这回只要我用心做,要记得这世上的事儿,欺得人,却欺不得心!”   宝茹颇有些沉闷地回了纸札巷子,没了早上要上学时的欢喜,在门口时还遇到了回来跑腿的郑卓,他见宝茹情绪不高,还给她在巷子口的糖人担子上买了个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糖人。宝茹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多了一只糖人,望着手上颇为讨喜的猴子糖人,人还是懵的。   唔,这是在安慰我么?啊!自己表情有这么沮丧?宝茹忍不住提了提嘴角,用指尖戳了戳糖人儿。长呼出一口气,又想起之前想的事,忍不住想道:自己来到这世上,是一趟新的旅程,自己还有好多要学的呢! 第20章 出城聚会   金气秋分,风清露冷秋期半。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   素练宽衣,仙仗明飞观。霓裳乱,银桥人散。吹彻昭华管。   ——(宋)谢逸《点绛唇》   秋爽来学,白露那日就学后,恍惚就是十多日过去。学里是一旬一休,廿十日是第一次旬休,这离秋分就只三日了。‘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又适当秋之半,故名也’,不若白露后还只晚间夜凉,越是近了秋分,越觉得暑气也越是乏力了。   按照惯例,就学来第一次旬休,学里同学是应当好好聚一聚,乐一乐的。宝茹作为课长,提前几日就与同学商量了该如何玩耍,好早做预备。   “今秋凉得快些,才过白露燥热便润泽了好几分,这几日我看出城放风筝也是使得的了。”   众女听宝茹说道出城放风筝,各个眼睛里都亮了几分。夏日炎炎,都闷在房子里一季了,就盼着松快松快了。   “我想着暑气还是有些残余,谁也不耐烦肥鹅大鸭子似的油腻,正好我家认得城外白心庵的庵主,那儿的素斋做得极好,竟不比城南永安寺逊色,只是没得名气罢了。我们不妨旬休那日在白心庵包下一个小小院落,订一席素斋,午间还能歇息一番。待避过午后炎热再放风筝,这样一日也就颇过得了。”   众人先是一番议论,心里倒是颇为心动。只是晁月娘立意与宝茹作对,不满道:“怎的吃素斋?快到秋分了罢,凉风习习,碧空澄澈,丹桂飘香,正是蟹肥菊黄,合该开螃蟹宴呢!”   “螃蟹宴也很好。”明知她是与自己作对,宝茹也只得柔声道:“只是城外又没得好酒家,螃蟹宴哪里能整治出好的来呢?若是在城里酒楼聚,那倒是可以,只不过就来不及出城了,城里早玩腻了,出去散散心不是更好么?”   晁月娘听了细想,也不能反驳,只得闭了嘴。这些也没人反对了,都议论起那日要如何玩耍来。   “这一次出去玩,会资还够么?”莫道聪忽然想起这一件,转过头问宝茹。   宝茹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张开来道:“且够了,年上凑的会资还余了十来两呢!”   说着宝茹把那册子递与莫道聪,这册子正是宝茹用来记会资开支的账册。众人见了都挤到莫道聪的案前,要看这册子。莫道聪只得匆匆看了几眼就递给了旁人。   “竟然还有十来两,宝茹真是有心啊!”同学们都忍不住赞了赞。   这却不是客套,连晁月娘心里会觉得小家子气,但又有些佩服。说来晁月娘做课长时候就有一条,半年能收两次会资还不够。而宝茹呢,只收了一次,还余了这般多。虽说会资的话,她们这些女孩子不至于负担不起。可一回三两银子的会资,远比她们每月零用多,她们还不是得问母亲要?   常为这个伸手,难道不脸红。而且晁月娘好面子,每回都要办得十分富贵,却没顾忌一群小姑娘家家的,最看重却是玩得舒心。使了许多费用,到底了却还是不甚尽兴,众女孩子自然不开心。   就譬如这一回,晁月娘想着螃蟹宴,却没想今年螃蟹宴的价儿。今年若是水田里出的那极肥极大的螃蟹,总值五六分银子一斤,若是殷实人家家常吃倒还不算贵,只是酒楼里的营生,一席螃蟹宴至少要花上三四两,再有黄酒点心果品等物,没得五两银子,如何能开销?若按宝茹这般料理,又玩得尽兴,满破费却也不过二两银子了。   众人都赞了一番,约定好旬休那日城南门口碰头,这便散了。只学里一个生得有些怯弱的女孩子却反而凑了过来。   “宝茹,再有多久再会凑会资?”   问话声压得低低的,也说的很快,宝茹险些没听清。宝茹又见她脸色通红,是极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道:“远着呢,这次聚了后下次出去说不定得到哪一日了,只平常使费,剩下的银子很能花用一些时日了。”   那女孩似是松了口气,讨好地与宝茹笑笑,这才散去。   宝茹与这女孩子不甚熟悉,但也知道一些她的事情。她名叫金瑛,家里本只有一个入赘的兄长,因为已没得别的倚靠,入赘时把她也带去了女家。这样的情形,只消想一想也知道多难堪了。   偏她那嫂子也不是什么软和人,就连她来丁娘子处念书也是她哥哥费了许多劲儿,她嫂子才勉强同意的。学费便罢了,旁的使费却是不能想了,平日学里也数她最拮据。宝茹有一回还见她偷偷在课上做绣活儿,什么绣活儿要在课上做?她定是在做这些卖钱呢。   也是靠着这一点绣活和哥哥偶尔的偷偷补贴,她才勉强能拿出学里要用的各种开销,大到会资,小到一张白纸。刚刚她那般问,只怕是最近银钱不凑手,拿不出来会资的。至于宝茹,其实本来打算收一次会资的,反正这十来两使到年前是不能的,这时候凑一次也免得麻烦。只是才听了金瑛这一问,默默改了主意。   到了旬休这一日,外头天光明亮,但却不灼人,微风轻拂,也十分和畅。显见得是天公作美,十分适宜出去游玩呢!   宝茹叫小吉祥抱了了前一日备好的包袱与两只风筝,两人上了家里那一辆翠幄清油车,只让车夫往城南门口去。   一路如何暂且不提,不过多时便至了这南门口,却已到了三五人。宝茹心中暗自咋舌:她自忖自己是课长应早些过来已来得较约定的早了,她们却能来的更早些,出来玩耍确实雀跃。   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到了约定时辰宝茹再数一数人头,十二个女孩子一个也不少了。一群人便出得城去,宝茹家的马车打头——她家车夫才识得去那白心庵的路。后头跟着别的马车,这一路便往白心庵去了。   不多时便至了白心庵,这白心庵地处郊外,周遭倒很有些村野风光,众女孩子一时看住了。再看那白心庵,却是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白心庵”。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安贫感悟佛祖意,乐道明了菩萨情。”   ‘怪道没什么名气,这般样子竟是十分清贫的。’女孩子心里都是这般想,其中还有些忧虑: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素斋?只是宝茹却一惯是个可靠的,众人便暂且压下了心中疑虑。   宝茹引了众人进去,先见得一个青衣扎裤的小尼与她们行礼,这小尼早得师傅吩咐,晓得这是来吃素斋席的信客,只把她们往待客的院子里引。   “居士们往这边来,师傅交待把西院留了下来。”   那西院并不大,门旁也是一副对联:“瓶插千年柏,炉焚万寿香。”里头只得三间屋子,并一个小小院落。屋子是白墙青瓦,院子里香草芬芳,还有一架藤萝,竟是一个十分干净清雅的所在。众人放下心来,晓得宝茹这回也不会让大家失望了。   不会失望是自然的,宝茹在吃食上也算得见多识广了,可这白心庵的素斋她依旧是赞不绝口的。   白心庵的素菜原料取于庵堂附近出产的苔蘑、木耳、黄花菜、马兰头、豆苗、椿苗等山珍野味,配以腐竹、冬笋、鲜菇、玉兰片、豆腐、新鲜蔬果等,或清炒、或火煨、或清炖,一般不加佐料调色调味,以清淡为本色,青丝绿叶,间色分明。   这般简单的原料,就越发考验功夫了。宝茹预定的是“四四到底”的整桌素席,所谓“四四到底”就是四压桌、四冷荤、四炒菜、四大件,共十六个菜。   那四压桌便罢了,只是四样甜食干果,和平日用的没什么两样。其余的菜却让这些小娘子大饱口福,甚至是大饱眼福。尤其是素烧烤鸭、鱼香肉丝、回锅肉和糖醋鱼这四样,就是周媺家开着大酒楼的,尝了也分不出来,这些竟是拿了豆腐青菜等做出来的。   “人家说这常人间也是卧虎藏龙的,我原不信,今日来了这儿才晓得竟是真的。”周媺拿帕子擦了擦嘴道:“我随着我家叔伯也吃了不少名席了,南北素斋也不是没见识过好的,今日这一席竟不输给那些一等席面了。只是稀奇,这样好的手艺,怎的就没什么名气?”   宝茹笑着说道:“你们当然不知道,白心庵本来素斋也只是平常,只是去岁新剃度了一位女尼,好像是流落至此,她本家在外省说也是名厨呢!我母亲常来这里念经,不过是取这里的清幽之意,我陪着来了一遭儿,经是没念的,倒是享了口福。”   她这话说完,众人也都笑了,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用完素斋,大家都找了个座儿休息。宝茹让小吉祥把自己的风筝拿来,她先头特意选了两个新奇的,当时在风筝店里见时就觉得有趣,想着要给周媺和玉楼也看来着。   “咦!这也是风筝么?”玉楼最先忍不住惊奇起来。 第21章 倒霉亲戚   “这自然也是风筝。”宝茹手里捏着那风筝颇有些自得。   那风筝的确奇巧,别的都罢了是寻常沙燕的样子,只一样,竟只有手掌心大小。玉楼把它从宝茹手上抢过,看稀奇一样端端正正地摆在手上。   “这也能放起来不成?”   “自然是能的!”宝茹得意道:“这是今年京城流行的样子,春日里满京城都在放这样的,如今湖州才有呢!”   风筝这样的玩意,纸竹做成,再破费也是有限。女孩子见了这样的奇巧玩具自然都有些动心,纷纷来问如今湖州哪里有卖这种风筝的。   只晁月娘在一旁不肯上前,她也带来了两只风筝,都是她舅舅从外省带来的,一只是担子双蝶,一根竹担起两只蝴蝶,也算很有意思了。再有就是一只南通‘七连星’,看起来普通,放上去却能发出各色哨响,音色美妙。她本想着能炫耀一番,没想到先给宝茹占了先。好在一会儿后大家就发现了她的两只风筝也是不同寻常,都纷纷来看她了。   等到外头日头稍偏,风筝便能放了,只是这些女孩子都是闺阁弱质,有些还没把那风筝飞上去就已经是汗淋淋的了,宝茹倒是还好,至少把那一只小沙燕坚持着放上去了,那沙燕甚小,稍稍飞高了些竟就看不见了,只能见着一根绳悬着,倒也有趣。   大家大都带来两三只风筝,这样后头就只能让小丫鬟去放起来了。女孩子们只拿了那包袱布,往碧草地上一铺,摆上自家带来的食盒,里头也有点心蜜水,一边吃一些,一边瞧丫鬟们放风筝。   “小姐,你瞧这样够高了么?”小吉祥回头问坐在树下的宝茹。   宝茹见那一只软翅蜻蜓也成了一个小点,猜那一圈线也转了大半了,便与她道:“够了!你放了它罢!”   和宝茹以前放风筝不同,这时放风筝不会放完了再收回来,都是放得高了,只把风筝线铰断,任它飞去,称作‘放晦气’。   小吉祥也觉得风越来越紧,手上也越来越得力,是放得的了,只用牙在线上用力磨咬了几下,咬断了线,那风筝飘飘摇摇便随风而去了。一时越来越小直至不见,这般宝茹才收回眼睛,只觉得有些微微目酸。   后头其他人的风筝也纷纷放飞,这样一番玩耍下来,待兴尽回归,竟然已是红霞满天。各女只在南城门口分别了,各自家去。   今日这一番玩耍,不乏追跳打闹,待宝茹自马车下来脸上红晕也没消散,只扶着小吉祥的手还与她说笑。   两个人正说的兴头头的,开门的来旺却是一脸小心的样子,他悄悄地低声与宝茹递了一句话儿。   “两位叔老爷来了呢!”   家里久不提的称呼她还乍一下不知是谁,愣了一下才想起是自己该叫叔叔的两位——不是姚顺风与姚顺水又是谁。   自上回姚员外差点出事,他们来自家闹过后,他们再也没来过,宝茹情知再是脸皮厚也没得脸再上门了吧,却不想今日他们却来了,只觉得荒唐,都那般撕破脸了居然还有脸再来?这时候宝茹倒是有些佩服自家那位大姑了,好歹人家起手不悔,既然与自家闹翻了,便也就不会来卖好儿了。   进得家门,家里气氛诡异,厅堂上只有自家父亲和两位‘叔老爷’,父亲自然坐在上首,两位‘叔老爷’陪在下座。宝茹猜想母亲应该是避在内屋去了——她再是好脾气,那时候那一通闹就是泥人也恼了罢。   宝茹本也想着回房避着,不然说什么呢?骂他们么,他们再怎样却是叔叔,礼法大过天的时代自己可不惹这麻烦。那就是装作没什么,含糊过去么?宝茹自觉自个儿做不到,她现在觉得看到这伙儿倒霉亲戚自己就生气呢!   可宝茹家房子实在浅,宝茹回自己的东厢房还是要从正院里过,两位‘叔叔’正好瞧见她。宝茹也只得与他们行了一个晚辈礼,转头就不看他们了,只与姚员外说自己不好扰了父亲与叔叔们说话,自回房去了。   姚顺风与姚顺水两个今次来带了两包螃蟹,本想借着送螃蟹的由头走动一番,那事儿不提,就遮掩过去了罢。只是往常十分好说话的姚员外虽没把他们赶出去,却也一句话不肯接,脸色也淡淡的。   他们自在那儿自己说话,实在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时候宝茹回来了,两人本想把宝茹夸一夸,好歹讲两句场面话,把现下应付过去。可话还没出口,宝茹就走了,竟半分面子也没给自己这两个叔叔。心中一阵怒气,本要发作,又一抬首,看见了上首坐着的姚员外,怒气便去了那爪哇国了。自己两个在这儿还十分不受待见呢!一时间站在一旁,脸上讪讪的。   姚员外见自己的这两个堂兄弟这般模样,心中也没什么好声气。他本以为这两个今日来能赔礼道歉,哪怕是假作悔过哭一哭,说自己是鬼迷了心窍,一时行差踏错,也好过现在这样子,竟想着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一如往前了!   到了最后姚员外也没说什么松口的话,只是最后他收下了那螃蟹,却也不是白收,还还了姚顺风姚顺水几样回礼——这般意思就是这事儿还没过去!   两位‘叔老爷’也看出了姚员外的意思,所以走时既松了一口气,又苦着脸——姚员外的态度已经松了,只是却不肯轻轻放过。   今日因着这两位‘叔老爷’的关系晚饭开的格外迟。宝茹在饭桌上见到了一道蒸螃蟹,情知父亲已经收下那两位带的东西,只怕冷着也不会冷多久了,心中哀叹为什么不能借此摆脱那两位呢?父亲也太好说话了吧!   只是宝茹哪里知道姚员外哪里是因为好说话才这般容忍,到底是因为姚员外少时没了爹娘,只在宗族各位亲戚家吃百家饭长大,姚顺风姚顺水家的婶娘就算是再不乐意,迫于宗族还是给过他几口饭吃。   无论怎样,恩就是恩,人给了你好,你就得记着还,这是姚员外的爹娘教给他的。不然他也不会郑卓的父亲写信与他托孤,他便没个犹豫就往泉州去了。   宝茹因着受气不过,那蒸笼里的螃蟹竟一只没挟,只当没那菜肴。姚太太因为身体弱也没吃螃蟹,只姚员外与郑卓两人吃的多。   郑卓也是头回吃这般大的田蟹,倒是与他以往在泉州吃的海蟹格外不同,觉得十分香甜,不知觉还多吃了几个。只是奇怪,他多吃几个螃蟹,宝姐儿做什么瞪他?   宝茹心里气呼呼的,她本想着要把那螃蟹倒了喂狗的——她倒是忘了,她家是没养狗的。可是一顿饭下来,父亲和郑卓两个居然把螃蟹吃完了,一面说明两个忒能吃了,一面也是姚顺风姚顺水两个特别吝啬,看着大螃蟹昂贵,肯定没买多少。宝茹心里恶意地猜测。   宝茹第二日上午与周媺玉楼吃点心时还忍不住与她们说了这回事,待宝茹信誓旦旦地说到‘那两个一定是十分吝啬,不然怎的一顿就吃完了’时,周媺与玉楼都笑得不行。   “你怎那么多想头!”周媺倒了一杯茶,怕呛着,缓了缓这才饮下。   “嗳!是不是家家都有这样几个倒霉亲戚。”宝茹说完了,忍不住叹道。   “可不是,都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呢!”周媺笑着与她说。   “不是,不是这个!”宝茹摇着头快速否定了,咬着嘴唇道:“穷算什么?我家每年年头年尾的,也有那打抽丰的。很有些人也是端端正正的,虽说迫于生计不得不来求些帮衬,但是人心里记着好呢!来年情景好转了,也不会忘了给我家捎些瓜果米面,答谢答谢。这不值什么,难得的是有这一份心!”   周媺一开始听着还当是些玩笑话,待听完却也是沉思,没想到宝茹后头说的这样质朴。仔细想想也很有理,穷算什么,家里亲戚,帮衬帮衬就是了。最怕那等日日与你敲骨吸髓,却当作是理所当然,末了不念着你半分好的,这才让人心冷。   宝茹想着的是那两个‘叔叔’,好歹离得远,平日里又没得啰嗦。周媺却想着自家那没分家的大院子,俗话说,牙齿还有咬着舌头的,何况日日相处,自己几个叔叔婶娘哪个是好相与的?整日里只说自家占了管家的便宜,只要自己有些好穿戴便拿来说嘴,指桑骂槐,绵里藏针。   周媺有时觉得自己只有在学里才是松快的,一回家就十分憋闷。这些话她从没说过,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宝茹与玉楼,她从小学着闺范长大,实在做不出与别人说长辈是非的事来。   甚至有时候她会心里暗暗觉得羞愧——自己竟然是这样暗自怨恨自家家人的!怨恨婶娘刻薄;怨恨奶奶把持家里不放,不肯分家;怨恨堂妹没得半点德行......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只有没得这般烦恼的龚玉楼咬了一口糖糕,轻描淡写地作结。   正当三人有些缄默时外头有了一阵嘈杂声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不应该啊!丁娘子家里因着教着小娘子,门户最严,只怕冲撞了!今日,是有什么事? 第22章 丁娘子事   外头一片嘈杂,隔着几道门,宝茹这些人都听到了,可见是十分难了事的。好在丁娘子家一向门户严整,小厮与粗壮婆子紧守了门户,到底也没什么事真扰了里头。   宝茹还以为是石狮子街别家别户有个什么事体——她想着丁娘子一个女塾师连出门交际都没有,能有什么麻烦。可是之后丁娘子久不来上课,宝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知道午间丁娘子才红着眼睛见她们,不是为了上课,只为了说今日提前放课了,教她们家去。   宝茹她们出门时外头已经静了,实在不晓得外头原发生什么故事。还是车夫那时在不远的茶摊儿上,隐隐约约听了一些。   说是好像来的是丁娘子的婆家人,只不过不晓得为什么丁娘子不肯与他们相见,后头便与门房争吵起来了,又是拍门又是砸东西,还把那门房打了,听说那门房头上有雀卵大的一个洞,血流了好多呢!那帮人怕出事,这才散了。   宝茹听了也是一阵无话,这叫什么事呢?前脚自己还在与周媺说些倒霉亲戚的事 ,玉楼还接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后脚就应验在丁娘子身上了。   只是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就宝茹知道的,丁娘子的相公是早死了的,她婆家家计艰难不肯白白养活她这样一个寡妇,打着笑脸儿与她说‘你一个少女嫩妇的,守他做什么’,就要把她嫁人。最后丁娘子不肯,拿了一纸休书这才了事。   算起来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婆家人到底有什么事要找上一个已经写了休书的儿媳妇?   这事情宝茹一直琢磨,直到第二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第二日甚至连丁娘子的面也没见着,丁娘子的算术课叫饶娘子的瑶琴课给顶了。只是练习瑶琴须得静心,不只宝茹,学里的众人心里只怕都挂念着丁娘子的事儿,一堂课也不过是潦潦草草,应付过去。   到了午间所有人都在议论,还有女孩子问宝茹这个课长知不知道,宝茹又哪里知道,她自己还迷糊着呢。   还是周媺,宝茹与周媺谈论这事时,周媺却是神思不属,吞吞吐吐的,十分异样。宝茹心里猜测,只怕周媺知道些什么。   虽是这样猜测,宝茹心里也笃定了八.九分了,可她没问周媺。她与周媺关系这般亲密,要是能说的,周媺不会故意不说与自己,要是不能说,自己难道要让她为难不成?   果然,最后头周媺悄悄与她耳语道:“学里人多口杂的,今天你来我家罢,我说与你听。”   后头宝茹放了学便直接带着小吉祥上了周媺家的马车,只让车夫回去说自己去周媺家玩耍,迟些回去了。   晚一些到了周媺家,宝茹与周媺关系亲密,可是对她家却十分生疏,也没得什么别的缘故,就是觉得她家有一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周媺家上下人口众多,除了她祖母辈分最高外,她父亲那一辈有七个兄弟。当然七个兄弟并不全住在这宅子里,有两个兄弟并不是她祖母生的,她祖父一过世就被分了出去,当时几乎是净身出户,如今在周家这宅子后门对着的小巷子里各有几间房子栖身。   所以就是周媺祖母并五房人口住在这五进宅子里,说是五进宅子,到底还有些花园子,树林子,池塘,亭台等占着地方,住着这样多的人口实在是拥挤不堪。   就宝茹知道的,周媺家住着的那个小院就只与自家住的地方争不多大,但是自家只有一家三口,周媺却还有两个兄长!周媺如今还住在父母正房的西屋里呢!   可照周媺说的,她家才不是最拥挤的,她家隔壁院子住着三叔一家,那才真叫挤得慌。她三婶吴氏生了一儿两女,看着与她家人口差不多吧?可她二叔还有一个妾室两个通房,通房便罢了,妾室总不能也像丫头似的住在耳房吧?再有那通房又生了一儿一女,她三叔家的堂妹如今还是姊妹几个挤一个屋子呢!   “我母亲如今还愁呢!房子这样紧,我大哥眼见得就要说亲,可新房安置在哪里,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叫婆婆媳妇住在一个院子里罢?”   引着宝茹往自家院子里去,周媺与她叹道。她没说的是她母亲都打算出些钱在外头与她大哥置个宅子了,只是父亲不允——与其说父亲不允,还不如说是父亲晓得她祖母一定会反对。   周媺的父亲在自家酒楼里做着大掌柜,人称周大掌柜的,是一个很有决策的人。他也是个孝子,可并不愚孝,他只是晓得妻子这般做根本不通。一家子儿孙,若是不分家,就是住在屋檐子底下也断没有在外头置产的说法。最后事情不成,妻子只怕反过来还有委屈受。   周媺先带着宝茹去见了母亲,她母亲早认得女儿的好友了,只让宝茹好生玩,当在自己家一般,还吩咐丫鬟去厨房多要几样点心让周媺待客。   这样一番周媺才带着宝茹进了西屋,说起了丁娘子的事情。   “是我母亲晓得的,”周媺先与宝茹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的,这才接着道:“我昨日回家与母亲一说她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外祖家与丁娘子先夫家在同县呢!”   宝茹点点头,这也是可以知道的了,古代与现代不同,在古代呢,哪怕是你家一点鸡毛蒜皮,隔天街坊也能知晓。听说那等权贵人家,深宅大户,内宅整肃,能密不透风,但宝茹没见过。只知道她们这样的人家街坊之间是没甚私密的。   既然周媺外祖家在同县,知晓些什么也是当然的。   “说来教人难为情,”周媺觉得这简直是难以启齿,搅着绣帕与宝茹轻声道:“说是他们县里有一个有钱的鳏老,今年也有七十来岁了,家里有家有业,有儿有女的,竟然要纳一个妾!”   周媺近来已经有些通人事了,说到这些嫁娶纳妾之事有些难为情,但宝茹全然不觉得说这些有什么害羞的,只用眼神示意周媺接着说呀。   周媺以为宝茹还没开窍,也不好说什么,只接着说:“他还不肯随随便便纳一个,媒婆不知上门多少,他都只摇头。他说要一个性子温柔,通诗书的。这都好说,只一样,还要好人家的,这便千难万难了。”   宝茹能想出为什么了,真正好人家的女孩子谁会与你做妾,还是一个七十来岁的糟老头子。除非只为图钱,所以只能是穷困人家了,那么穷困人家的女孩子,又要通诗书,这哪里寻得着。   那样的人定然是有的,但是一千个里头只怕也找不出来罢。   “后头实在找不出来了,那鳏老也松了口,不一定要那青春少女,就是那寡妇或是再嫁之身也可以了。”   宝茹本来还在颇有八卦精神地听着,冷不防听见‘寡妇’二字,联想到这可是说丁娘子的事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媺。   “该不会有丁娘子什么事吧?”   “的确是有,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丁娘子,说她今年才三十多岁,年纪也不算大,如今还在湖州府做着女塾师,必然是知书识礼的,正可聘得。”   “可这又关丁娘子先夫家什么事啊?谁不知丁娘子被她家休了,也算不得他家媳妇了吧。”   这才是宝茹不解的地方。   “本来是没什么的,”周媺叹了口气道:“只是原本没提还好,那媒婆一提鳏老就想起来了,丁娘子做媳妇时他竟也见过一面,他很中意丁娘子。”   最后一句话周媺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来,宝茹立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一时怔了怔,也叹息了一声。   “后头便有人来与丁娘子提亲了,丁娘子最是意志坚定不过,十几年没再嫁,如今给一个老头子做妾,这怎么可能。”   这一句话是宝茹说的,不用周媺说,她也能猜出这一节,好歹与丁娘子师徒三年有余,这些事她是肯定的。   “是呢,一般这样的事情到这儿也就打住了,只是那鳏老竟想起了丁娘子先夫家,就算丁娘子已经被他家休了,但丁娘子又没得娘家人了,他们上门去逼嫁,就算有一两句闲话,但到底还是没人能插手的。”   宝茹再一次被这奇怪的时代震慑到了,她当然知道守寡的媳妇如果没得娘家做主是任婆家处置的,体面人家要面子,自然是养着她,让她守节,那等精穷又没得半点天良的,把这妇女卖了,竟也是寻常!宝茹知道这些时只觉得丧尽天良。   可是她却不知道像丁娘子这样已经拿到休书的也能受原来婆家摆布。这只能说宝茹涉世未深,只消想想便能知道了,这世间对男子和女子是不一样的。男子若是停妻另娶,对先头的再无情,也没人说半句嘴。可若是那女子对先头丈夫无情,这便教人口诛笔伐了,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样的话便出来了。   所以说丁娘子先夫家如今不能对丁娘子的事儿一言九鼎,但指手画脚的,丁娘子却也不能将他们打出去。   想到这样周媺与宝茹心中都暗自有些为丁娘子担忧,只是她们没想到事情最后竟是那样结尾的。 第23章 三婶图谋   “丁娘子她先夫家本来就只是普通人家,这十多年里还越发败落下来了。他家又有一个本家不肖子弟,平日里只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帮着从中说和,那鳏老许了钱财给他家,他家如何不肯!”   竟是这样,宝茹心中冷笑,竟全然是为了银子!虽然早就想着能打动那样人家的无非名利而已,但真的晓得了,宝茹还是不免觉得齿冷。   “无耻!”宝茹半晌只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也不知这件事会如何收尾,宝茹心里只暗恨自家没什么权势,不然肯定能帮上忙——虽然宝茹早就晓得了权势的重要,无论古今,可遇到这样的事,到底会不免再想起来。   “三婶婶好!”   在周媺送宝茹出门时宝茹还想着丁娘子那件事,神思不属的,也没注意看路。遇到了了周媺三婶竟也没察觉,还是周媺的一声问好惊醒了她,赶忙行礼问好。   “竟是宝姐儿来了!”周媺三婶吴氏笑呵呵地道:“好久不来了,怎的不多留,好歹吃了晚饭再走啊!”   “谢婶娘好意,只是今日却是不成了,原没和家人说今日在外用饭呢!得先回去呢,不然家里该忧心了。”   宝茹只是中规中矩回话,不是她敏感,她总觉得这位吴氏婶婶对她格外殷勤。她是晚辈,又与她不熟,说的难听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宝茹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她图谋的,但到底不自在,所以一直只淡淡的应着她。   宝茹的直觉倒是没错,可她却想错了。她当然有值得周吴氏图谋的,而且是大有图谋!   “娘,你为甚对姚宝茹那般好!”   问这话的是周媺三婶的女儿周妍,她刚才和周吴氏一同行动,自然也见着了宝茹与周媺。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自家母亲怎的对堂姐的同学这样好,平日对自己都没这般和蔼呢!   “你晓得什么!”周吴氏呷了一口茶,却不与女儿说了。   她心中自然有自己的算计,她只有一个儿子,如今也十三岁了。眼见得就要长大说亲,她早就四处寻摸差不多的人家里有没有适龄的女儿了。   看来看去,她还是觉得宝茹最合适。   “我是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可厌烦那个姚宝茹了!”   偏周妍像是与她唱反调一般,她心中才有这想头,周妍却把嘴一撇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为什么?我瞧着宝姐儿也是规规矩矩的好女孩儿,你有什么厌烦的?”   周吴氏觉得十分好笑,心里估量着只怕又是些小儿女的鸡毛蒜皮。   果不其然,周妍只是把头一仰道:“她平日好生矫揉造作!只端着了,只比我大半岁却做那个样子给谁看。”   “人家那才是好女孩的样子呢!”周吴氏满不在乎,心中又是一动,与女儿道:“若是她做你嫂子你觉得如何?”   “嫂子!”周妍瞪大了眼睛,再看母亲似乎不是说笑,这才失声道:“她哪里配得上哥哥,我家可是悦东楼周家!她家只是天王庙对门开杂货铺子的,哥哥如今还读着书,怎的将来也该配个书香门第的嫂子,这才不算辱没了吧!”   周吴氏不想自己一番玩笑般的试探女儿竟是这样认真地驳了她,一时为女儿的天真幼稚好笑,放下茶杯,扳正女儿的身子看着她教导。   “你小孩家家只图外头好看呢,悦东楼周家,好响亮的名号!你外祖母原也是图这个名声才把我嫁给你爹呢,可如今你看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父亲常与我气受便罢了,是我自个儿命不好,嫁不着好老公。那旁的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下竟是连一间宽敞屋子也没得!”   周妍不知母亲竟是这样想的!她与母亲不同,虽然也觉得住得不舒适,但她是周家的女儿,心总是站在周家这边的,忍不住道:“也不是没钱啊,不过是没得合适房子换,这才全家这样拥挤的。”   周吴氏却没照顾周妍周家女儿的心思,有些话儿她早就想说了。   “哪里来的钱,一家子上下,没得别的什么生发,全指着这一间酒楼祖业过活,再大的酒楼,这样多的人来分润,轮到你父亲那个不中用的,又还能有几分?”   这还是周妍长这么大第一回晓得自家酒楼的账是如何算的,只见周吴氏与她扳指头。   “当初你祖父白手起家,带着一套锅灶家伙摆摊,到最后有了这满湖州也有几分名气的悦东楼。这其中却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呢,族里也有些人出了银钱,占了干股的。实实在在的,如今你祖母只能分润悦东楼六成干股。”   “不说你祖母如今把家计抓得牢牢的,就是将来分家,你父亲能分几分?你大伯是长子,又能干,做着大掌柜,多分一些走是显见得。你五叔是他们兄弟里唯一能进厨房的,如今做着大厨,管着厨房,到时候也不可能吃亏。你父亲能分到一成干股我就阿弥陀佛了!”   周妍再想不到自家竟是如此窘迫,她以往骄横跋扈,只以悦东楼周家的女儿自傲,如今自家竟被母亲贬成这样,脸色涨得通红,却不能反驳。   周吴氏见女儿这样,心里也不好过,但想着女儿一日日大了,也不能让她不通世事,只接着道:“你晓得如今家里每月是多少进账?我虽没见过家里的账簿,也能约出七八分。只悦东楼的流水一个月是两千两上下,除去各色开支,也好有千把两利润,这样你祖母便有六百两的银子落袋了。”   周妍乍一听还觉得挺多的,一年也好有七八千两呢,就这般与周吴氏说了。   周吴氏却只冷哼一声。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咱家上下光是正经主子就有二三十口,主子们的月钱放起来就有二百来两,再有丫鬟婆子小厮,谁不发钱?厨房花园屋里,哪不开销?你祖母就是手头再紧,只怕也没攒下几个钱来,不然怎得底下儿子媳妇这样怨声载道了,也不换个大些的宅子?”   周吴氏见女儿似乎是听进去了,这才不说周家,说起宝茹来。   “再说宝姐儿,她家有什么不好的,我也曾去过她家铺子,门面五间,上下三层,又是生意兴隆的,一年到头少说七八百两,多的话一千出头也有。她又没得一个兄弟姐妹,这些以后不都是她的?你哥哥将来若真能讨着这样能贴补他的老婆,我还愁什么呢。”   “可,可哥哥读着书呢!若是给他说一个官家女子不是更体面吗?我瞧着住在斜对面李经历家的太太似乎很喜欢我哥哥呢!”周妍忍不住道。   “傻孩子,”周吴氏只是轻描淡写道:“官家女子是那样好娶的么?悦东楼周家怎样响亮的名号也只是一介商贾罢了,何况在湖州商贾里头也不过是个中等,怎么娶官家女子,只怕只有那等散官或是捐官才愿意,可那有什么用?至于李太太,人家不过是与你客气,你怎的就当真了,你看她对谁家的孩子不是一般和善。”   “可是我瞧着哥哥与她家红云姐姐十分要好呢!”周妍小声道——她不小心瞧见了红云姐姐给哥哥递荷包,因着红云姐姐对她十分好,她也没说出去,况她还觉得自家哥哥和红云姐姐正相衬呢,将来与家人说了结亲也是能成的事啊!   “红云!”   却不想周吴氏听了这名字勃然大怒!连忙追问女儿个中种种。   原来这红云虽是李经历家的小姐,可是却是庶出的。李经历的后宅一直教他夫人把持的牢牢的,没得一个庶子,庶女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已经出嫁,余下的就是红云。   李夫人面甜心苦,李经历万事不管,若真让这个李红云赖上自家儿子了,那可没得什么好处。   再一想那红云倒比自家儿子大了两岁,定是她引诱自家孩儿,暗恨她这样不尊重,不知羞耻。   待周妍与母亲全招了后,周吴氏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自家小子多呆在书院里,不许他有空与那李红云见面,又想着还是宝茹与她做媳妇才相宜,心中暗暗筹划该如何料理。   宝茹坐着周媺家的马车回家去了,却不曾想她在为丁娘子的麻烦忧心忡忡,那边却有人同样在打她的主意呢!   她自家去,到家时正好开饭,在饭桌上姚太太却也正好问她丁娘子的事情。宝茹本不欲说,别人家的私事,她大剌剌地说了,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可是姚太太这边其实却早就知晓了,饭后在房里便与宝茹说话。   “你唐婶娘与我说的。”   宝茹还能说什么呢,这些太太们每日闲着没事可不得闲话一番么,什么事遇上她们也成了筛子,能漏的什么都不剩!   “你唐婶娘却不是随便听哪个不相干的人透露的呢。”说到这些新闻,饶是姚太太这样性子软弱的也十分兴致勃勃.起来。   “她是从张太太那儿得知的,就是家里与周推官是儿女亲家的张太太,原来丁娘子与张太太原来是同窗来的,这回这事情丁娘子求到了张太太家呢。”   宝茹开头还只当是这些闲人太太们又有什么闲话了,并不在意,没想到却一下点中了自己在忧心的。立刻竖起耳朵来,听这件事有了什么转机。 第24章 化妆课上   “原本丁娘子最是心高气傲的一个,据说她做小姐时在学里是最出色的一个,可没曾想临了嫁人后她却是最没得好前程的,所以说,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么。”   这句话姚太太不只与宝茹说了一两次了,似她这样的妇人最是笃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是嫁不着一个好人,后半辈子便没得什么指望了。   宝茹想听丁娘子的事儿到底如何了,只得忍耐着她的陈词滥调,随便听听这些‘封建糟粕’。   “多少年了,丁娘子当年先夫死了,她回湖州那会儿多艰难啊,都没有求过人,这回求了张太太,张太太也是她当年的同窗啊,这样的小事只与亲家周推官略提一提不就成了么。”   “就这样?”宝茹有些不可置信了,之前让她忧虑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虽然她晓得这‘官本位’的时代,肯定‘就这样’啊。但还是一下惊讶,话就出了口。   “不然怎样呢。”姚太太不知宝茹怎么想,还正经回了她。   “哎!真可惜!十来年前,湖州有那一回捐官,你父亲那时也打算捐一个来着。银钱虽然不凑手,但紧一紧倒也不算拿不出,只是最后还是舍不得。如今单个捐的话,又委实太贵了。若是家里有个官身什么行事都要方便许多,这回丁娘子的事,张太太不是略抬抬手就行了么。”   “人家那推官可是实职!”宝茹忍不住提醒道,那周推官是正经考了科举,又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既有尊重,又有实权。   “也是!”姚太太也只是想想罢了,她哪里不知道那等捐官也只是名头上好听呢。   “丁娘子先夫家也太没章法,难道不知那一句老话‘不到皇城不知官小’,虽然咱们湖州不是皇城,但比起一个小县贵人又多得多了,丁娘子一个女人家在这边开着女塾,还颇有些名气,这些年来一个闹事的都不曾有过,又怎可能没有一些关系。就算不是什么铁板一样的靠山,左右至少也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么!”   姚太太最后这样作结,还颇有些优越感地耻笑了一番外县人——宝茹最后觉得是好笑的,姚太太自己也不是湖州城里人啊,她娘家在湖州周边一个叫龙王村的地方。   宝茹本以为会很有一番响动的事情就这样,以一种风过水无痕的样子结束了。好像前一天学堂里还在说这一件事,不知生出多少种猜测。   晁月娘还说若不是最后一年了,不好去别处念书,她家定是要送她走的。丁娘子家这般多事,这回是没什么事,若真有什么该如何是好,难道对外说自家姐儿是个妾教出来的吗。   后头一天丁娘子便重新回来上课了,宝茹没在她身上看出什么异样,心想丁娘子这样要强,必然是不想人看出她如何了。   丁娘子不提,大家一开始还议论。久了,这新闻便成了旧闻,大家就不再说了,竟好似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今日我们来讲讲如何做些香皂来。”   这一日照常上课,来上课的是已经荣升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夫子的郑娘子,连宝茹也不能免俗。毕竟比起严肃的丁娘子,还是活泼温柔的郑娘子更可亲,更何况她上课全然不落流俗。   第一回就不是什么化妆,而是手把手教她们调香开始,告诉她们一切的装饰都是从‘香’开始的。虽然时间太短不能教得精细,但好歹让她们知道如何品鉴。   后头还教她们做了调在水中的香露,兑水后就是香汤了,宝茹回去后还照着方子试了一试,洗浴过后果然满身芬芳几日不散,比外头买的强得多。   “本来要教你们如何制澡豆,只是这样的东西如今也没几个用的了,还是香皂罢,你们平时都在用着呢!”郑娘子拿出香料等物,温声与她们道。   这时候的香皂倒是与宝茹知道的香皂很有不同,虽则加了皂角等,但宝茹不能说这和她知道的香皂是同一样事物,只是可惜,她也不记得实验课上做过的香皂如何做的了。   “你们自可挑自己喜欢的香味,如茉莉花香配茉莉花露,玫瑰花香配玫瑰露,只是可惜,今日咱们用的都是现成的花露,说来蒸花露也是调香呢,只是上回没说,过些日子,你们要是想学我再教你们。”   “如果要做应景的,就要用桂花和木樨清露了,只是太香了些,我也不常用呢。”   宝茹与周媺玉楼一处,三人合做一只香皂儿,她们就选了木樨的。她们三人喜欢的花香也不同呢,还不若干脆应景做成木樨香皂。   “说来是要过中秋节了呢,今年要一同来玩嘛。”玉楼一面用药杵把桂花碎末捣烂,一面问宝茹周媺。   宝茹与周媺都是摇头,之前七夕节便罢了,本就是给小娘子玩乐的,一同出去玩倒也算正理。这中秋节是什么,还有别称叫‘团圆节’呢,正所谓人月两团圆,正是要家人一同过节,哪里有同朋友出去的道理。   三人又一面调粉,一面说些话,虽然不怎么专心,但竟是最先得了的。这样全赖玉楼,她家开香料铺子,这些事她都做过,就当玩一样就会了,话又说回来,这本就是玩耍嘛。   开头郑娘子与她们说制香露时,玉楼还忍不住炫耀了一番。   “那蒸花瓣的琉璃器我六七岁时就会玩儿了,蒸出来的花露也不比外头卖的坏呢!只是这香露还是从海外卖来的最好,特别是安息国、身毒国,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巧法儿,就是比我们的好,就是广州那边,说仿的好,也是芳香可人的,但还是不如呢!”   宝茹周媺也是点头,两人都是用过外国卖来的,也用过广州仿的,自然深有体会。   “只是那安息国的香露犹贵,比香料还贵许多,说是香露要用玻璃瓶子装,海上走了半年,损耗也多,所以就格外价贵了。”   玉楼还这般可惜道。   三人把制成的木樨香皂与郑娘子看,郑娘子赞许地点点头,算是她们的功课过了。三人松了一口气,这才好轻轻松松看别人怎么做。   特别是一边的白玉奴,她和另两个同学,玉晓霜、蔡淼一处的,三个人似乎都没得动手的天资,女红课就十分艰难了,没想到学化妆也是这般。   宝茹与白玉奴虽不如周媺玉楼两个亲密,但也很好了,连带着周媺和玉楼也与她相熟,于是一同来帮忙。特别是玉楼,她几乎是手把手地教着玉晓霜如何把香露汁子调匀。   玉晓霜之前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这时候有宝茹三个来帮忙,立刻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对三人笑了笑。   正在几人格外用心时,另一张案上打碎玻璃瓶的声音就格外刺耳,弄得玉晓霜手一抖,差些弄洒了手上的薄荷露。   循着声一看,正是晁月娘那一桌。晁月娘是与金瑛并另一个叫甄静静的同学一起,晁月娘并不喜欢金瑛,也与甄静静不相熟,与这两人一处是有缘故的。   郑娘子让女孩子三人结成一组,十二个女学生,正好是四组。这时候便很能看出关系亲疏了,平时晁月娘虽和韩四娘韩五娘关系不错,也算有话说。但是要紧时候韩家姐妹还是觉得莫道聪性子更好,更能相处,自与她结成一组了。   别的人呢,要么是有了要好的,要么是不喜欢晁月娘的骄纵脾气,都婉拒了。晁月娘只得和金瑛甄静静在一处了。   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被别人剩下,不愿结组的人后,晁月娘已经很咬牙切齿了,最后要和金瑛一处就更加生气。如果说,宝茹的杂货铺小姐的身份是她看不上的话,那金瑛她就是看不起了。   平日里金瑛拮据样子,她就没少白眼过,如今在一处她就更看不上了。   郑娘子教化妆,香料等物都是提前说好,各自准备的。三人一组大抵都是各出一些,像宝茹这三人实在亲密的还会恨不得自己准备全部。   可到了晁月娘这一组,准备东西就成了老大难。香料都不是便宜的,金瑛哪有那个余钱,最后只能勉力凑办。   就算是这样,她带来的也只能是最便宜的了,有些本就是边角料。这样的东西,不要说晁月娘了,就是甄静静也颇有微词。若这一组是好朋友,那还能互相体谅,偏偏又不是。   后来晁月娘不要金瑛准备了,她自己自备两人的,听着好像是帮助了金瑛,实际上更伤人了。   因为后头晁月娘就不怎么肯动手了,若金瑛和甄静静指派她什么活儿,她便说嘴自己多出了一份钱财,只让金瑛多做。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金瑛就是再不忿也是气短了,只得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计。   刚刚就是忙里出错,金瑛不小心摔了花露瓶子。   瓶子一碎,强烈的花香便散开来,香味十分细腻,显见得是高级货。但却没人赞叹,因为晁月娘的脸色已经像冰霜一样难看了。   恰好此时郑娘子不在屋内,女孩子之间的一场风暴在所难免了。 第25章 月瑛之争   “你说!你是不是有心故意这样的!”   晁月娘把帕子往金瑛身上一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帕子竟扫在了金瑛的脸上——这一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场面变得十分难堪。   金瑛平时是有些缩手缩脚,这大抵是因着有些自卑吧,但这样的场面,就是个木头人也能扎出血来了。   “你别赖我!是!瓶子是我打的,可我故意打翻香露做什么?难不成我能得什么好儿!”   晁月娘却不信她这话,只冷笑道:“谁知道!我只问你,平常夫子不是还赞你手巧么,怎么调个香儿粉儿的,不是昨个跌了盒儿,就是今个摔了瓶子?就是真的手脚拙笨的,几次三番下来也该多用心了吧?”   本来宝茹是想上去帮帮金瑛的,她是课长,管一管也是应当。但听了晁月娘这话,她犹豫了。她其实和金瑛也不熟,只是同情她的尴尬处境,偶尔不动声色地照顾照顾她罢了。就算晁月娘再跋扈,但也不能说今天这事她说的真的毫无可能啊。   毕竟宝茹与金瑛不熟悉,她可不敢给她的人品打保票。虽说都是十岁的女孩子,哪里至于故意损毁人家东西,但是晁月娘平常那般奚落金瑛,若女孩子的一点脾气上来了,一口气不过,有心无心的只怕她自己都不清楚了。   金瑛听了晁月娘的话,脸色通红,不能辩驳。有心还是无意,这事本来就只有自己清楚,偏偏自己给自己证明,这谁能服?   “我哪里是有心的,还不是你,你的手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打的?多少次,你略抬抬手,帮帮忙不成么?我既要做自己的事,你的活计又推给我,乱糟糟的,可不就容易这般!”   金瑛憋了一会儿,才说出这话,听起来有理,只是太像推脱口吻。她自己都没得什么底气。   “呵!你也认了常常损坏东西,可见我不赖你!至于说我不帮忙,”说到这儿,晁月娘假笑了一下道:“我就是懒得做不成么?况我也不白占你便宜呀,你的香料难道不是我出的,有本事你不要呀!我让你做事的时候,你不也认了么!”   最后头,两人的争吵也没得一个结果,因为郑娘子回来了。郑娘子平常出入各户后院,见过多少人,各色小娘子她又接触过多少。她自然知道人多是非多,小娘子们在一处读书,又不比全是自家姐妹,还有家人管束,不许伤了情分之类,似这样闹翻了,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   郑娘子最后让晁月娘一组人全到屋檐底下罚站去,甄静静完全是被牵连了,她事后和别人抱怨,自从和这两个结了组,就没得安生了。   下午休息,吃些茶点,玉晓霜提着食盒到了宝茹一桌来。宝茹、周媺和玉楼三人虽然常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但这样的歇息时分,有其他同学过来也是常有的。   宝茹让里面坐的两人往里挪一挪,给玉晓霜让个位子,又将桌子上的茶点拢着放,给玉晓霜的食盒腾地方。   玉晓霜家原是茶农,后来做的大了,如今也有两三座茶山。她的点心里总要有一两样茶味点心,水准十分高。她一拿出来宝茹就捏了一个,玉晓霜见宝茹是真的喜欢,又把那样点心往宝茹面前推了推。   “嘻嘻,我家就这样点心最拿的出手了。”   四人一面吃些点心,一面说话。玉晓霜颇有些神秘地凑近了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金瑛与我说她想来我那一组呢!”   宝茹确实有些意外,她与周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疑惑。换组可是太为难了,难道郑娘子见晁月娘和金瑛合不来没想过隔开两人吗?可换谁呢,大伙儿自由结组,定都是寻十分要好的,冷不防拆开,谁肯!   “那你怎么说啊?”玉楼好奇地问。   “诶,我能怎么说啊,换她进来,谁出去?我和玉奴蔡淼虽然都是笨手笨脚的,但好歹一处这样久了,处得也很好么,至少没什么不舒心喽。”   “而且啊,好像她一开始是想和你们一组呢。”   后头这一句玉晓霜说的格外小声。   宝茹三人有些哑然失笑了,这怎么可能,她们三个多要好,整个学里都知道吧。   “不过,肯定是知难而退了。”   之后几人就不说这个,转而说起一些功课上的事,毕竟事不关己,想着这事应该就此打住了吧。谁知场面立刻反转,刚刚屋子里的女孩子都在舒舒服服地吃点心、休息,晁月娘和金瑛又争吵起来了。   起因宝茹没看见,左不过就是一些小磕小碰,定是上午的火气还存着,这才又闹起来。宝茹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太闹心了,无论古今,自己总会遇上这样的事——班上总有那些闹翻的女同学。   “你到底要怎样!”金瑛红着眼睛道:“是,我是没得钱,可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凭什么这样糟蹋我?你家也不过是和人家合伙开了一个倾银铺子罢了,不知道的,当你家是富可敌国,还是有人为官作宰,有甚好得意的,难道你比我高贵?”   晁月娘难得的被金瑛堵得说不出话来,金瑛这话说的没错,丁娘子的塾学颇有名气,能来附读的都是些殷实人家的小娘子。但是这其中却是没得官家女子的,那些官家女子大都是家里请了西席,自在家中教导的。   所以,学里的同学们都是平头百姓,没得谁比谁天生高贵些。但是细究起来又不是这般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嘛。就宝茹知道的,学里总有两类人是高于众人的,一类是成绩好的,一类是家中有钱有权的。这一条,古今中外,莫衷一是。   晁月娘气得不行,她从小家境优越,家里堂姐妹表姊妹的,都是捧着她的。她早习惯了用钱财多寡衡量地位了,在她看来,自己家在学里的同学间是数一数二的有钱,自己尊贵些不是自然的么!   可这话她却不能说,她再傻也晓得,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做什么都要叙财势,但是大家也不会把这说出来。   情急之下,她高声道:“什么好人家的女儿!谁不知你家哥哥是入赘的呢!虽说女孩子跟着哥哥嫂嫂过活也是常见,但是我却从没见过跟着入赘的哥哥的,你住的宅子姓金不姓金?你家是没人了的!”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都知道金瑛是什么境况,但以往晁月娘与她不和,也没拿这个说嘴过,可见今天是真急了。   金瑛一听这话,立刻眼圈一红,哭了起来。   “我自知道我家是不成的,但也没得你这样糟践人的!糟践我也就罢了,什么叫家里是没人的,不说我,就是宝茹家家里也只她一个女孩子,兄弟俱无,你这话是戳谁的心窝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偷偷看宝茹。宝茹,宝茹只觉得自己躺着也中枪了,两人怎么又捎带上自己了。   宝茹本准备劝一劝的,这会儿也不去了——事实上,她本准备帮一帮金瑛的,无论如何晁月娘这样也太过分了。   可金瑛这一句话让她不想上前了,其实她知道金瑛说这句话无非是想让晁月娘犯众怒。不是宝茹自矜,她在学里人缘的确很好,她又是课长,金瑛这样说,肯定会有人替宝茹抱不平的。   可宝茹自己知道,晁月娘情急之下与金瑛争吵,哪里还有恁般心眼捎带自己。而金瑛确实是在拿自己当枪使,虽然其中并不见得有什么坏心,只不过是她对晁月娘的反击罢了,但宝茹又不是圣母,金瑛拿她这样,难道她还要凑上去么。   “你们两个说话怎么又捎带上宝茹了,你们非要吵闹就去外面,正是歇息时候,你们不劳累,我们累了呢!哦,你们是不累,我们上午做了一上午郑娘子的功课呢,你们只在屋檐下吹风呢!”   还是龚玉楼快人快语,其实宝茹一伙儿三个情商都是不低,就是看上去平常最没心没肺爱吃爱玩的玉楼其实都是十分乖觉的,宝茹一点也不奇怪她看出金瑛的小心思。   龚玉楼现在烦透了晁月娘和金瑛,她本来觉得金瑛还好,但是金瑛这样利用宝茹,她立刻就觉得她面目可憎了。她就是那样颇有侠气的女孩子,周媺和宝茹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最在乎不过的了。   玉楼这样一番话夹枪带棒,晁月娘与金瑛却收了声,把头一转,不看对方,虽则还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但看的出来,她们是不吵了。   晁月娘咬了咬嘴唇,十分懊恼,自己与那破落户争什么!虽然晁月娘与宝茹不对付,但是只怕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她其实是有些‘尊敬’宝茹的。   宝茹是学里的课长,平日里大家都默认她是个‘头’儿,长久以来当然有几分威信。就是晁月娘口头上再看不上,难道心里也没曾佩服过她几次,无论是料理事务,还是功课什么的。   今天争成这样,表面上她不在乎提到宝茹什么的,但心里后悔死了!   至于金瑛,心里也不好受。她不讨厌宝茹,刚刚说那话只是为了回晁月娘的话更有底气。她本以为大家都不会察觉到,但是龚玉楼这样说,宝茹也没站出来说话,定然是知道了吧。   其实古代女孩子早熟,宝茹估计至少一半的女孩子已经看出玄机来了。   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忍不住看向宝茹,不知宝茹要如何做。 第26章 过节新衣   宝茹要如何做?   宝茹自己也很尴尬啊,事实上,她只想当没发生过。在她眼里这就是小学女生吵架的事情,从年龄上看确实也是,她怎么可能上纲上线呢?她只能在心里哭笑不得。   “咳咳。”宝茹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了。   “往后歇息的时候还是安生些吧,这样吵闹,惊扰到了夫子她们,只怕要一起受罚喱!”   宝茹只说了这一句,她的本意其实是给这一番吵闹作个结尾,示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不要再不依不饶。只是她再想不到,大家都能想得太多!   龚玉楼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她觉得宝茹这句话软硬兼施,既让晁月娘和金瑛都有了台阶可下,又有了告诫的意思。   其他人则是觉得宝茹定是还有些恼怒的,只不过她识大体,不想让事情不能收拾,只能不软不硬地顶了这一句。   宝茹并不知同学们都是这样多的想头,她知道了只怕会觉得她们内心戏太多,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高大上吧。   至少宝茹是不怎么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哪怕是在同学看来最刺激的哪一句‘家里是没人的’宝茹感触也不甚深。她当然晓得这时候的人家家里要是没得个男丁,肯定是家里上上下下的心病,可宝茹的身世是那样,她又不是头一回做‘独生子女’了,她哪里来的忧虑。   这件事宝茹没放在心上,坐着马车回家后她就彻底把这事儿忘到脑后了。   家里这两天也是忙碌的,忙着准备中秋节吧,不过古代这样的忙碌在宝茹看来都是‘无事忙’。像她家这样的殷实人家,主妇不说不用工作了,就连家庭主妇也算不上啊,家里的家务可不是有丫鬟婆子么。每日里忙一忙消遣,这一日便过了。   若是以前,宝茹是最艳羡这样的‘无事忙’的,只是如今她仿佛看见了自己以后几十年的生活。一成不变,没甚波折,不好也不坏。   不等宝茹感叹一番,姚太太便把她叫去了,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宝茹裁两身中秋节的衣裳。之前七夕节的衣裳到底没赶上趟儿,待做好了,七夕早过了。今次是中秋节呢,更隆重了,哪里能不要新衣裳!   来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家里常用的潘裁缝的娘子,之前七夕节做衣服也是她来给宝茹量尺寸。因为宝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哪怕上回量尺寸隔的并不久潘裁缝的娘子依旧来了这一趟。   潘裁缝的娘子本姓王,只不过她既嫁了这潘裁缝,大家自然改口,都叫她潘嫂。她老公潘裁缝手艺不错,原一直为为别家裁缝店做大师傅,前两年才自开店,如今店里只他一个师傅,又带着三五个小徒弟。至于潘嫂只专进女眷内宅,给太太姐儿量尺寸。   今日她却不是自己一人来的,和她一同的还有一个与宝茹一般大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毛青布上襦,一件粉色棉布裙子。黑油油的头发只拿红头绳盘了盘头楂髻,耳朵上扎着一对银丁香。   这女孩看着很伶俐的样子,不是别个,正是潘嫂的女儿,因家里排行第六,所以叫做潘六儿。潘嫂一直觉得自己一人出来,潘裁缝那些徒弟也不便和她出入内宅,连一个与她拿布料尺子的都无,十分不便。现下六儿也有十来岁了,又不是大小姐,每日和她进出内宅,帮一帮她倒是十分相宜的。   潘嫂让六儿把提着的包袱打开,之前姚太太已经说了这一回要给宝茹做两套过节衣裳,这样的衣裳自然不是平常拿了薄绸薄缎做的家常衣服可比的。订好了要用苏杭那边织造府里出的罗缎尺头,这一回包袱里就是放的这些,只拿了样子让姚太太和宝茹挑呢!   最后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订下了一套遍地锦衣服,一套妆花衣服。一套是沉香色妆花缎子祆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另一套是大红遍地锦撒花通袖袄,翡翠撒花洋绉裙。   其实宝茹并不想选这两套,实在是太光华耀眼了,她年纪这样小,怎压得住这样华贵的衣服。只是姚太太一力主张,她觉得自己女儿生得娇艳,正该做这样的打扮才好看,又是过节,有什么不好的。   一高兴又让还做两双新鞋子,宝茹不忍阻了她的兴致,但是她真的不需要鞋了。她的鞋箱子里头有几十双鞋子,因为脚长得慢,不像衣服,不合身了便舍了出去,箱子都快盛不下了。   宝茹真心觉得家里在她身上太靡费了些,后世工业进步,衣服的相对成本比古代其实是降低了很多。可就是那样,她那时候也没试过花这样多的钱置装。可能是她小家子气吧,总之衣服鞋子的利用率不高她总觉得太浪费。   不过宝茹没说出来,看六儿的样子就知道了,她家虽然是做裁缝的,与那锦缎绸罗打交道,但她却都是穿些布衣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布料,更何况十岁的女孩子也正是开始对打扮很有兴致了。六儿看着这些布料就十分艳羡,平常她摸一摸这些特别贵重的布料潘嫂都要拿那尺子打她手心喱!一是怕她手粗,勾坏了丝;二是这等布料不能随便洗,沾了灰可怎么好。   宝茹觉得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矫情,便干脆不提了,只偶尔私下与姚太太说让少做一些衣服罢了。   这一回是为了过中秋节裁衣裳,也不独宝茹一个人要裁,就是姚太太、姚员外、郑卓都是要裁的。只是不像宝茹这样繁琐,很容易就订了下来。   因着这裁衣服的事,今日家里晚饭都比往日用的迟些。宝茹吃了晚饭再不听姚太太与她说要给裙子配个甚的边儿什么的,只说自己还有功课,往东厢房去了。   房里这时候已经点起了灯,却是已经在厨下吃过饭的小吉祥在灯下做针线活。   宝茹出声问她道:“什么活计要在这时候做?”   小吉祥做活入了神,这才发现宝茹回房了,忙起身与宝茹倒茶,还要往厨下要热水与她洗漱。   “先别忙呢!先说说怎么这时候做起活计来了,晚上就是点灯又能亮到哪里去,这样可伤眼睛!”   在宝茹眼里,这蜡烛油灯的,就是有了玻璃罩,又能亮到哪里去?做针线本就费眼,如此这般,可不得弄坏眼睛。   小吉祥手指搓着丝线,说话也不是平常爽利,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   “就是做些绣活儿,嗯,出去可以托人卖了,挣些私房钱呢。”   “你没钱花了么?”宝茹觉得有些奇怪,小吉祥在自己家里自然是包吃包住的,就连衣服也是按季裁制,月钱虽然不多,但是月月都是发的,怎么会缺钱呢。   “不然先在我匣子里的碎银子里拣两块走吧。”   宝茹坐下来与她说话,这不是宝茹瞎大方,也不是她钱多的没地方花。只是小吉祥比她大两岁,一直照顾她,但是宝茹心里把她当个小姐姐。这几年一路相处,她晓得小吉祥不是随便花钱的人,若真等着急用钱,宝茹当然会帮她。   “不是!”   小吉祥红了脸,一直摇头,与她解释道:“就是想攒些私房钱罢了,是如意姐姐与我说的,她一直拿绣活儿托张卖婆卖,她看我的绣活还过得去,与我说凭我的手艺至少可以添一个进项,我想着我平日又不忙,姐儿再好伺候不过了,挑着清闲,做两件就是了。”   说到这里小吉祥越不好意思了,听来就像是她打量宝姐儿好性儿,不会与她计较一般。小丫鬟做活卖钱确实不少,可是主家是不爱这样的,主家自然希望仆人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主家身上。   “这样啊,那蛮好的。”宝茹却不介意的,只是叮嘱她道:“却不要晚上做,只在白日天光好的时候做些,每日也不要多做,太费眼了。”   宝茹这样说,小吉祥的脸更红了,只点点头,不敢看宝茹。   听小吉祥说到卖绣活宝茹忽然有了些兴趣,她自然从来不知道这其中门道,只是以前看些小说里会有这样的情节,屡见不鲜的,不知道实在的与那有什么不同。   于是宝茹好奇地问道:“你们卖绣活这般容易,能赚多少个钱呀!”   “哪里容易,也不是人人都能的,那些女红粗陋的如何能用?”   小吉祥一面收拾绣花篓子,一面同宝茹说里头的门道。   “听说有些货郎在乡里也会收一些活计来,那是最次的一等,乡里能有什么好活计?没得地方学些好绣法,样子也陈旧,就是拣择过一遍,收来的的也不堪大用。因此价钱也低,做这个也不过是乡里妇人稍稍补贴家用,赚几个穷钱罢了,还比不得她们织布喱!只是也不是每家都有织布机。”   这倒是与宝茹以为的古代妇人都能绣花补贴家用不同,不过也是。在古代,乡下穷困,不说绫罗绸缎,就是棉布衣服,也少有不打补丁的。这样的境况,又有几个地方用得着绣花呢。就是鞋垫、帕子等一些小东西,女孩子们自己加工细做,要绣花儿的,但又会什么精细绣法,不比以后什么都能学到,这时候学东西也很难呢!   宝茹忽然想起金瑛不是就在做绣活卖,自己看小吉祥的绣活倒是比她还鲜亮一些,不知她能赚多少。   “那你们的活计到底如何算工钱?” 第27章 中秋佳节   “咱们这活计要算工钱自然是看手艺来,咱们湖州府第一等的绣坊的头等绣娘,一年好有三百两银子呢!正经专做绣娘营生的手艺都不会差,最少也有五十两吧。不过绣娘是吃少年饭的行当,小时候做学徒,到了十七八才拿正经绣娘的银钱,这一行也做不久,只十多年就坏了眼睛,不能再做了。”   宝茹听着小吉祥的话,想起学里教他们女红的姚绣娘,年纪也不甚大,已经来教学生了,可见得这一行确实不易。   “若是说像我这样,那就是小姑娘赚一点补贴罢了,正经赚钱的玩意,像是插屏之类的人家看不上我们的手艺。我也就是做一些荷包、帕子之类的,我又不专做这个,每日只做一会儿,一个月能进账两三百个大钱吧。”   “了不得了!随便做做就和你的月钱一般多了!”   宝茹拍手笑道。她知道所谓手艺不好不过是小吉祥自谦罢了,虽说她比不得那些绣娘,但在普通女孩子里手艺定是拔尖的。   这也是算出来的,她不过是在闲暇里做一做一个月就有两三百钱好拿,一年也有两三两银子呢,若是像那些在家中专做女红的妇人一样,只怕能翻几倍了!这就是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的意思,养家多难啊,可小吉祥凭手艺就能做到熬了,可不是了不得了么。   宝茹暗自一算,金瑛到底是做小姐的,上课也偷偷做的话,活计自然做的比小吉祥多,可是要说能多赚多少?再多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宝茹心中叹了一口气,真难啊!   宝茹在心里叹了了一回,不再想金瑛白日留在自己心里的那一点疙瘩了。转而做起了之前就想着要做的事,就是裁白纱纸。因着中秋将至,每家都要准备几盏灯笼,有些到铺子里买就是了,有些照着习俗却是得家中的小孩子自己做。   宝茹以前都是买了现成的裁剪好的纸张和竹签,只当是‘组装’一下便得了,今年打算正经做一次。这当然不是她长了一岁更加勤快了,只是今年有人帮忙罢了。   前两天她与郑卓一起做功课时,一向不言语的郑卓却提了中秋节扎灯笼的事。中秋节扎灯笼虽然不是湖州独有,但泉州一带似乎是没得的,可是那日他却说了。可见他对宝茹是很照顾的。   他就说了他来帮她,这样的好意宝茹怎么会拒绝,当然是答应了。约定是明日一起扎灯笼,今日总得把东西预备出来吧。   第二日郑卓在游廊的大石桌上见到的就是满满堆堆的各色事物,彩纸、白纸、浆糊、棉绳、铁丝、小刀、竹子等等。   “我们先做什么?”   宝茹兴冲冲地问郑卓,她是头回正经扎灯笼呢!   郑卓看宝茹有些笨拙地拿着小刀摆弄,只怕她不小心划着了。   “把刀子给我罢。”   “是先要用刀子么?”   宝茹略好奇,不过还是很快把刀子递给了郑卓。郑卓松了口气,至于是不是先要用刀子,他只能说可以先用刀子。   他不知怎么和宝茹说要如何做,这比真让他扎一个灯笼来还要更难,他索性不多说话,只拿了刀子竹子与宝茹看。   “在我边上看罢。”   这句话说得沉默又稳重,倒是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宝茹忍不住看了看他的神色,专心又认真,这样可靠的样子,偏偏还有几分稚气,宝茹忽然就觉得心里柔软起来。   郑卓不知宝茹心中所想,只用拇指抹着小刀,也不见他使什么劲儿,‘唰唰’几下,那竹子便被剖成好些细细的竹签。   ‘哇’,宝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知道郑卓会用些刻刀什么的,但是是第一次亲眼见呢!利落干脆,很有气势,倒不像是平常男孩子玩玩刀子能有的水准了。   这当然不是玩出来的手艺,十岁以后郑卓一直靠着这门功夫补贴父亲的药钱,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用,赚来的钱不过是杯水车薪,父亲到底还是病逝了。   郑卓最后给宝茹扎了一个兔子的,这是常见的灯笼样式,也算是应景——月宫玉兔嘛。但是宝茹几乎是敬畏地看着这只灯笼,说真的,在她只管‘组装’的时候她也没扎这样好的灯笼。用宝茹的眼光来看这比外头一般手艺人的还强呢!   现在宝茹心中只是暗想,郑卓哪里需要被托付给人照顾。照宝茹想的,郑卓的本事在钱庄银铺里当个伙计是不消说的,如今又有别的手艺。所谓‘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又那样稳重诚恳,这样的人哪里不能立起来。   后头宝茹又在郑卓的指点下扎了一个荷花的,大概是郑卓实在是行家,反正宝茹觉得自己从没扎过这般好的,她也舍不得用,只打算明日拿到学里给周媺玉楼炫耀一番便收起来。   日子赶着日子,前头只说准备过节,倏忽一下就到了中秋。白日里宝茹吃了中秋宴,晚上又与姚太太祭月,摆果品,挂灯笼,烧香蜡。   只是可惜外头家家户户都去‘走月亮’了,所谓‘中秋共把斗香烧,姐妹邻家举手邀。联袂同游明月巷,踏歌还度彩云桥’,江南地方盛行,一般是一家女眷结伴在月下游玩,或与友人亲戚互相走访,或拜佛庵,或举行文艺活动,有时彻夜才归。   宝茹家却没得这样的活动,只因姚太太身体弱,‘走月亮’这样的事从来不算她一个。那就只剩宝茹这样一个女孩子了,姚员外和姚太太怎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就是托付给街坊邻居,到底心里忧虑。   反正宝茹这几年是从不知‘走月亮’是个什么章程,只依稀想着和‘走百病’有些仿佛罢——‘走百病’也是女眷的活动,只是男性家人也可以跟着,宝茹和姚员外倒是去过几回。   没得‘走月亮’,晚上赏月就是姚家最正经的消遣了。院子里摆了八仙桌,上头摆满鲜花、大石榴、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这些应时应景的事物。   其中中间的一个‘团圆饼’最显眼,无他,实在太大了。月饼的样子,可是却有脸盆大小,这是这些年才流行的,在拜月之后由家中主妇分月饼,按着家里的人口,非得分得十分均匀不可。   一般人家买‘团圆饼’,是按着人口来的。这时候聚族而居,一家人十几口、几十口是常事,大家按着人口买来的‘团圆饼’自然不会小。可是姚家,就是算上郑卓也才四口人,选的已经是最小的了,姚太太拿了刀子一横一竖就分完了,宝茹看分到自己跟前的那一块,自己是吃不完的。   好在吃‘团圆饼’只是一个样子,大家尝一口也就罢了。虽然觉得有浪费食物的罪恶感,但宝茹还是想去尝更多好味的别的月饼。   各地月饼有不同风味,而同一处的月饼也能有不同的花样。就算这些月饼做的精致,个头都不大,宝茹也只能选自己喜欢的下手品尝了。   桌上月饼的种类也算多了,京式月饼、苏式月饼不消说,几乎是南北最多的月饼了,只怕家家户户都是要吃的。还有湖州本地俗称‘麻饼’的月饼,本地月饼自然必不可少。再有就是其他少少的两三样了。   郑卓有些惊讶,他的面前正好放着一盘泉州月饼,泉州月饼没什么名气,外地人是不会特地吃这个的。而且,郑卓知道宝茹最厌咸口糕饼,但是闽地月饼正是咸口。只怕碟月饼是特意为他留的。   郑卓在姚家已经待了了些时日了,姚家上下待他都很好,他很看重这份恩情。只是他也知道,姚员外是没有这份细腻心思的。姚太太待他是朋友家的子侄,十分客气,但是不会这般上心。   只有宝茹了,想到这里郑卓忍不住抬头看宝茹。宝茹此刻正捏着一个小小的苏式月饼,苏式月饼最初叫做‘酥式月饼’,最不同的就是外头有一层又一层的酥皮。   宝茹最爱苏式月饼里的百果口味儿,只是那一层层的酥皮实在恼人,古代女孩子可不能吃的太‘豪放’,弄得满身都是。宝茹只得拿帕子托着小口小口地咬,实在不过瘾。   这样看在郑卓眼里,就是再伶俐不过的少女却被一块月饼难住了,既十分想吃,又很不耐烦,实在可爱。   这其实是郑卓第一回过中秋节,中秋节是团圆节,自他记事起就是和父亲在伯父家过活。每回中秋元旦,大伯家自会过节,父亲是卧病在床的,自己自然是‘识趣’地在房里照顾父亲。所以正经说来,自己竟是从来没过过中秋的。   中秋佳节,郑卓知道自己身边却没得一个亲人了,本来心中自然是难过的。可是这一刻他忽然释然了,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察觉到了许多的好意,姚员外的,姚太太的,伙计们的......还有宝茹的。   这些比他过去好些年得到的,还要多了好多。甚至他有时候会想,寺院里的老和尚不是说要‘积福’么。可见人这一生福气是有限的,他前头什么福气也没有,可是现在他知道了,他也是有福气的。   他的福气已经到身边了。 第28章 准备考评   时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存在,前半段会过得很慢,等过了一半后你觉得还有一半,那是很长的。可是实在去经历就知道了,每当过了一半后,就会飞也似的过去。   学塾上学一年是放两回假的,一回是为了避暑,一回是为了避寒——不过听说那些为了下场的学子在书院是没得避暑,也没得避寒的。假期把读书的日子分成了上学年和下学年。每回假期将至,也就是考试将至,这一点和宝茹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中秋节一过,也意味着下学年过了一半。然后,几乎是眨眼之间大家加厚了衣物,同时也加厚了书本。好像夏日里盼望上学还是昨日的事,居然离着避寒回家就不远了。   “我今年也要去我外祖父家玩儿呢!夏日里与表姐表兄都说好了的。”玉楼说的眉飞色舞,继夏日去乡下避暑后,她今年冬天也会去。当然不会像夏日呆的那样长,毕竟要在湖州祖父母家过年么,也只能年后小住几日罢了。   “你们知道怎样捉麻雀么?我夏日里就问过我大表哥了,他说只等冬日里下雪,天寒地冻麻雀找不着吃食的时候。把院子扫出一块空地,用约二尺的木棍支上筛子,筛子下面撒上粟米、高粱之类的,木棍上系一根长绳,人就扯着绳子藏好。等麻雀来吃食时,把绳子一扯,筛子就把麻雀扣住了。”   玉楼活灵活现地描述,活似她抓过似的,最后还喜滋滋地道:“我与表哥都说好了,他们让我来拽绳子喱!”   宝茹完全不知道‘拽绳子’是什么了不得的荣耀,她只是拿出一根长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龚玉楼的想象泡泡。   “你大概忘了冬日放学前还有功课考评了吧?若是再一次好多个丙等,我想你哪里也去不成了!”   学里考试都是算等次,只有甲乙丙丁戊五等,丙等其实是合格的等次。女孩子功课本就不甚严厉,又顾及着女孩子脸皮薄,只有极少数会算成丙等以下。   虽说家里也不是指望女孩子们学成个才女,但是既然来了学里,家人们就有了攀比之心。女孩子们的父母因着女孩子们是同窗,其实都是有交际的,彼此之间难道不知道女儿的功课好坏,为着那一点体面,哪能半点要求都没有。   上回过年时候玉楼就因着功课考评不好让她母亲在妯娌间失了面子了,今年再如此,真的说不好还能不能让她去玩儿。   其实玉楼母亲也百思不得其解,玉楼平时多机灵啊,学东西也不慢,怎的功课就这样让人着急?而且她的两个好朋友,宝茹和周媺,都是功课上等的,按这来看,熏也该熏会了罢。可是她就是能不开窍。   “呀!姚宝茹!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玉楼捂住了耳朵,好像只要听不到就能不考评似的。   “扑哧!”   还是旁边正在背书的周媺笑了,连书本也没法儿背了,合上了书册,拿指尖点了点玉楼的额头。   “宝茹说的很有理呢!这是正经事,你还是快快把书本捡起来罢,不若到了考评时候,又是‘临时抱佛脚’。上回谁与我抱怨,点灯熬油三日多,眼圈儿都青了,可还是尽是丙等?”   “媺姐,怎么你也这样啊!”   玉楼跺了跺脚,简直不敢相信,平日里温柔可亲的周媺会同宝茹一起这般打趣奚落她。   玉楼决心和这两个一点不担忧考评的朋友绝交一会儿,只是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和宝茹说话,宝茹正在练字,专心致志的,只是‘嗯、啊、哦’之类的话轮着回她。好在玉楼本意也不是她能回个一二三来,她只是想有个人听她说话罢了。   下学年的书本都学完了,现在每日丁娘子只让大家背书,或有不会的就去她的屋子找她。所以学里是既紧张又浮躁,紧张自然是因着考评将近,浮躁则是为了没人管束以及马上要放假了吧。   在这样的环境里,玉楼浮躁得没心思念书。偏生她还格外紧张,一旦不念书,只自顾自地玩耍,她就十分过意不去,觉得很愧疚来着。   她就是想找人说一说来着,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这样不行,可是有什么法子。她就是控制不住她自己,她就是想玩儿嘛!   说完以后玉楼耷拉着脑袋,忍不住问道:“宝茹,媺姐,你们说我这般是不是很不成样子啊?”   一向没心没肺的,一下子居然自我检讨起来,宝茹没想到她居然因着考评的事儿这般消沉。字也不练了,只看着玉楼。   “还来得及呢,你若是正经想上进,我和媺姐都会帮你的。”   在宝茹看来这些考评都容易的很,毕竟丁娘子也不是要难为她们这群不可能考科举的小娘子,只消平时有认真听课,又能按着丁娘子的意思做功课,基本上拿乙等就不成问题了。若是要拿甲等,这就是各人努力的事情了。   “真的能行么?”   玉楼自个儿都有些没信心,她只觉得下学年过去几月里她什么也没学,只知道玩儿来着。她可不愿意两个好朋友为了她的事儿,自己也不能好好温书了。   “当然可以,只消有心,学起来是很快的。”   这回说话的是放下书本的周媺,她一惯那样好,只要玉楼是真的想学,需要她的帮助,她就一定会帮忙的啊。   说干就干,宝茹和周媺先把三人书案上的杂物清走,再替玉楼把考评用得着的书本整理出来,摞成一摞。   玉楼有些敬畏地看着那看起来一尺多高的书本子,她完全不知道她下学年学了这么多啊!   “咱们下学年学了后半本的《声律》,《唐诗》又讲了一百首,《四书》里只教了一本《大学》,再就是《古文观止》上了二十篇。”   周媺指着书,一本本与她道。   “再有就是一直上着的《九章算术》了,学了好几年了,这学年讲的章节就不用我来提点了吧?定是多多地择了才讲的来考评,以前的也会考校,但是不多了。这要问宝茹了,她的《九章》向来是一个不错的。”   周媺与玉楼说话时,宝茹就翻了翻玉楼的书本。啧啧感叹,看来古今不读书的少年少女也差不多么,书本都是一样新啊。一套《唐诗》多厚啊,这学年讲的一百首应该有特定的标记不是,不然可得弄混了,可是玉楼的居然一个标记都没得,不说挑出这学年学的,只说挑出学过的就是老大难了吧。   《唐诗》是这样,不用翻看宝茹也晓得她其他书本也是这样。   “咱们一样一样的来,《唐诗》最是容易,你先订一个小簿子,把这学年的一百首抄上去是来不及的,我与你挑二十首便行了,这二十首要熟读能背,这二十首又还能拣出七八首来,这就非得深解其意不可了,你只管照着我的笔记来看。”   宝茹以前是学文科的,这些和她以前划重点也没什么不同的。后头几门功课也是一般,很快就与玉楼讲清楚了。   玉楼觉得宝茹应该是把所有的功课了如指掌了吧,只拿着她那几本半个字没写的书本子,她就能把一样样说的清清楚楚。虽然明知道这个女孩子是自己朋友,自己还是升起了微妙的敬畏感。玉楼不是现代女孩子她不知道,这就是学渣面对学霸是最普遍的感觉,你会觉得你和她读的不是一本书。   宝茹倒是觉得寻常,这些功课是大部分的背书加上少少的理解,只要有心,背书谁不会?至于理解,她至少是比普通女孩子理解能力好吧。唯一靠近理科的是《九章算术》,只是有以前的底子在,她甚至觉得比需要记忆背诵的功课更简单呢——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章,最难也不过就是初中简单题的水平。   她平日里也没什么事,那些消遣玩耍,除了和朋友一同出去外也没什么趣味。反而功课呢,则更像以前的消遣了,譬如如今练字,以前不是只有书法课才学么。还有弹琴画画,哪个不是陶冶情操用的,甚至连考级的压力都没得了。   以前宝茹也觉得自己不是爱学的人,不过现在她也能好笑地说一句‘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了,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反转。   随着宝茹的讲解,玉楼觉得自己那一尺多的书本子竟然变矮了。真不是她的错觉,宝茹的确抽调了一些不太重要的部分,按她想如果说短时间内提高,哪能面面俱到,只能抓些重要的呀!   “其实还能薄很多,譬如你那《唐诗》若按我说的把那二十首抄写到簿子上,笔记也记上,这一套书都用不着了,只要那簿子便尽够了。”   宝茹对玉楼循循善诱,书都是越读越薄的,一开始还是一本书,后头就是一张笺子的重点了。   宝茹说的这样有目的、有条理、有层次,玉楼一听就觉得简直大有可为!这可比以往自个儿蒙头蒙脑‘一把抓’地临时抱佛脚强太多了。竟让她有了一种迫不及待念书的想头,好像照着这个做,这回考评她就能脱胎换骨,教人刮目相看似的。   呼!宝茹松了口气,她自己知道自己是用上了以前晓得的传销组织的手段,总算把玉楼鼓舞起来了——这样突击冲刺当然是有用的,只是能不能那般见效就要看玉楼有多用心了。所以先要让玉楼有个美好的前景么! 第29章 置产想法   同窗对考评是又期待又紧张,这也是常理,期待着考评的轻松和假期,但是紧张考评后的结果嘛。   但是这一回玉楼却不是这样,要她来说她只剩下期待了。倒不是说她这回信心多高,只不过她从没这样用功过,实在在书案上憋的久了,好想去玩儿!就想着快快考评,这样便松快了。   当然依旧有同学是只盼着考评慢一点,再慢一点,只是考试从来不会因为学渣的恐惧而慢下来,这一点,从古至今从来没得变化。   如是这样,考评如期而至。   宝茹怀里揣着一只小暖炉,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手指,这才接着往下写。今日是考校的《古文观止》呢!前面都是些帖经题,那些古文宝茹背的多熟啊,一口气不停地便写完了。后头就是一些评论,这也不难,要紧的是最好照着丁娘子说的来答,宝茹的笔记上都好好地记着这些呢!   最后就是最决定考评等次的文章了,宝茹现在心里打了个腹稿,做到成竹在胸,这才下笔。宝茹觉得今日思路似乎特别清晰,一路下笔也没个停顿,两刻钟的功夫,那张文章纸已经是墨迹淋漓。   宝茹搁下笔,拿小火箸拨了一下自己的小火炉,这才用来捂手。一面待手上缓过来,一面也查验一回前头的正误。   一番确定下来宝茹才把几张答题纸按着次序又放好,双手奉着,呈给丁娘子。   丁娘子也不意外,宝茹也不是头一回计时的线香没有燃尽就呈了考卷。她让宝茹去隔壁茶间取暖休息,自己则阅起了宝茹的考卷。   丁娘子考评向来是当堂评阅考卷,等到下一门功课的考评开始前,女学生们也就知道前一门的等次了。这也是因着人少么,才不过十二个女孩子,十二分考卷,也不用费什么功夫,下一门功课前自然能阅完。   至于影响下一门功课考评,可能这时候也没有这个想头,夫子们也是不在意学生心里的难熬的。   几日考评后,不出意料的,宝茹都拿了甲等,周媺也是差不离的。至于玉楼,她简直红光满面,她根本就是要亲宝茹和周媺两口。她这回只一两个丙等,余下的多是乙等,居然还破天荒有了两个甲等。   这回考评她简直不能信,她头一回觉得这试题她都是认得的,只不过有的熟悉,有点模糊罢了。不像以往脑袋空空,只能十分煎熬地枯坐,偶尔下定决心,下学年开始一定要好生认真——当然,‘下学年复下学年,下学年何其多’也是当然的。   最后这一日说完考评等次,丁娘子是挨个说了一遭儿,只说这学年完了,在她的学塾里,大家也只有半年好待了,以后大家再进别的女学堂,总不好让人家觉得她的学塾里出来的女孩子都没甚的本事吧。她决心明年的上学年非得给学生们紧一紧皮,总之明年先不说,至少今岁留的寒假里的功课就能看出她的决心了。   因着下学年是连着除夕和春节的,往岁都是功课极少,不过意思意思,今次竟然比夏日里留的还多,这就很容易想见丁娘子的决心了。   抱着功课,宝茹和其他同学一起与丁娘子行礼作别。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学堂了么,所以也有谢师恩的意思。   丁娘子则回了她们一份糕点,和来学时学生与夫子奉上糕点对应,到了放学时夫子则是与学生准备一份糕点,以示勉励关切之情。   到了马车上宝茹才打开糕点封儿,竟然是糯米白糖糕,因着是刚刚蒸出来的,外头温温的,里头还是烫的。正好宝茹也有些饿了,直接就和小吉祥分着吃掉了。   寒假的日子说悠闲自然是悠闲的,可是忙碌也是有的。近了年关,家里可不得好好预备着,好在这些都是往年都有定例的,只要‘萧规曹随’便没得挂心,姚太太只要不是正好这时候卧病在床,料理这些还是绰绰有余的。   宝茹唯一帮忙的是姚员外的账簿。外头商家之间生意,好多是逢年开销,平常都是挂在账单上,只等着过年人家与他结了款子,他才能与人家结。   姚员外是零卖货物的,只除了几个大主顾,都是没欠单的。反倒是他差着别个许多货款没结清,宝茹正与他仔细验账呢!   宝茹打着算盘与郑卓报账,郑卓再记了下来。如今他两个是姚员外的左右手,在家里他差遣他们两个,自己躲个清闲。   郑卓不知怎的只在打算盘一事上没得天分,‘二一添作五’之类的口诀也会背了,可真要上手,却怎么也不能了,让姚员外只能跺脚叹息,这样能干的后生,怎的在这一道上那么艰难?   两人帮忙当然就只能宝茹打算盘了,好在不用一面记账一面算,宝茹觉得已经比去岁松快多了。   晚间吃饭时,姚员外还问起账目的事情。   “今年倒是多了好些进项,白放着也不像样子,别的营生倒怕亏本,我也没那个心力,倒是想买些铺子房子,专租出去。虽来钱不多,但是却十分稳妥,且大小也是个进项呢!”   今年因为姚员外跑了一回货的缘故,家里结余确实多了好多他想着置些产业也是常理,毕竟稍有些见识的都晓得,银钱这东西,最是喜动不喜静,白放着难不成能生出小崽来?   姚宝茹家开销一向是照着他们这样的人家的谱儿来的,从来不错。就是每年的进项要存下来一半,以防着家里有什么大开支——譬如将来宝茹嫁人,这笔银钱只怕大多都要做了嫁妆。   说是一半,其实存下来的更多,只说去岁那开支里宝茹的璎珞就能占了二百多两,可是这些首饰都是黄金宝石的,买来了其实和放着银子在家又有甚分别?   宝茹心里暗自算计这些年家里的银钱,平日不算还不觉得,今日一细想才觉得不可思议。   自家家里十几年没得大开销了,年年存下来,加上今年跑货的利润,家里只怕有万把两银子了。   宝茹觉得有些目眩,不是她小家子气,实在是这个数字不是平常算账能接触到的了。百货铺子的账目,再多多不过千把两,一笔账几分几厘的算,她从没在账上看过这样数字。   万把两银子其实是比她家所在的‘阶层’要高的,事实上就是周媺她家要拿出这些银子,一时之间也很难,毕竟这是指的流动资金么。宝茹家能攒出这许多银钱,还是她家没得什么开销,人口只有三口,又只是穿衣吃饭,这能花费多少。   “我想在状元街那边买铺子的,只是问了一句,那价儿叫人咋舌,不过那里到底是要修大市了,怎么的都是赚,我看中了街尾一家铺子,门面三间上下两层,我瞧着加一层也不费什么功夫。”   “我倒觉得爹没必要买那儿呢!”   宝茹却有不同意见,她没得什么女孩子不该插手家里生意的自觉,姚员外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所以她说些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了。   “状元街要修大市也不是一两日,这时候花钱哪里合算?而且这样的铺子租出去价儿自然也不低,可难脱手了。要我说竟不如去城南秀水街,‘日昌隆’的新铺子不是说已经定下要在秀水街么?”   ‘日昌隆’是有数的南北货铺子名儿。   “城南哪里是做生意的好地儿,到处是穷酸泼皮。”   姚员外对女儿的想头不以为意,湖州府城南尽是些贫贱人居住,再就是那等初来湖州讨生活的乡下人也多租住再次,生人来来去去,又穷又乱,哪里好做生意。   宝茹却笑嘻嘻地与姚员外挟了一大块白斩鸡肉,道:“我想着再穷再苦,总有些家什是要的吧?连乡下人,自己种稻子,自己织布的,也难免买些油盐,何况他们住在府城。”   这话是有理,姚员外笑了,让她接着说。   “既是如此怎的城南就不能开铺子?‘日昌隆’定是想着这一层了,不然人怎会选秀水街做生意。再有一样,秀水街眼见得要兴盛起来了,城南那边,珠子缎子不好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青菜豆腐的难不成还不好卖?开这些铺子的正是穷买卖人,没得自家铺子,租铺子竟是再多也没有的了,虽说赁金不会高,但是爹买铺子也花的少么!”   “我家竟出了一个女邓通!”   宝茹一番话说完,姚员外拍掌笑道,他既是觉得宝茹想的简单,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宝茹这也算是很有‘出息’了,家里孩儿有出息了,可不是要高兴。   他笑着问宝茹:“这样一听竟是万事都好啦?”   宝茹咬着箸尖想了想。   “也不是喱!也有好多儿不便,那边那样,什么人都是有的,咱家在那边肯定少不得上下打点,又有将来赁了铺子给人,不像别处要保书作结俱全,那边这些哪里能齐全,到时候要防着闹事,防着拖欠,防着放赖,总之防着好些呢!我一时竟说不尽了。”   宝茹当然晓得肯定有许多难处,不然城南也早就兴盛起来了。但是权衡一番,她是觉得利大于弊的。   姚员外低头想了想,良久,宝茹都以为他是不是要否了自己的想法了,却不想他却直接说了让宝茹反应不过来的话。   “宝姐儿,我把这事儿与你料理如何?” 第30章 商业考察   “宝姐儿,我把这事儿与你料理如何?”   宝茹竟一时怀疑自己听差了,不奇怪,你要是听说谁家让自家十岁女儿负责买房的事宜,也会觉得‘疯了’吧。   当然在古代,女孩子早熟,十来岁帮着料理家事也是常理,可是这样照管家里生意,还是少见啊。   “当然你一个是不成的,我让卓哥儿帮着你。”   这就是第二日宝茹和郑卓一同坐在马车上往城南去的缘故。   这是宝茹提出来的,既然要置产,总不好连没见过吧,不然这和买口红不试色号有什么分别。宝茹想着总好问一问那几处要脱手的铺子是个什么章程,为甚好好的要脱手,是不是有别的不好。再有,周遭街坊如何,没得长舌妇、亡命徒、小流氓这几样罢,许许多多都是要周详的。   宝茹今日特地借了小吉祥的旧衣,只为了扮成混街面的小娘子。这也是与郑卓早想好的,毕竟很多消息要想清楚就得暗访。不然直接去问买卖铺子的牙行经纪不就是了,只是经纪为了抽成只想着促成买卖,哪一个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对不住,迟了。”   郑卓上马车的时候,宝茹早在车上等着了。但却不是他来迟了,宝茹最是一个闲人,好容易有这般‘大事’料理,从昨晚就开始摩拳擦掌,积极的很呢!今日才吃过早饭就等不及了,早早上了马车。   可是郑卓又与她不同,他虽是被姚员外交待了这件事,但还是与其他伙计去卸了一回货这才来。他其实没有误了时辰,但肯定是比宝茹要迟。   “没误呢!原是我来早了!”   宝茹挥了挥帕子否定,又见他是满头大汗的,赶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把帕子给他擦汗。   宝茹今日是作街面女孩子打扮,格外朴素,只是蓝色布裙布袄,只头上用了两根簇新的红丝绳扎了丫髻。这般却越发显得粉雕玉琢,百伶百俐了,挥帕子的时候,头绳也晃了晃,竟是十分娇憨。   郑卓出神地看着宝茹的头绳,不知怎的,每晃一下他都想拉一下,连宝茹递给他帕子也没留心。   宝茹也觉得很莫名,怎么一直盯着我头发瞧?难不成早上扎髻的时候歪了,还是松了散了。   郑卓没接帕子,反倒是盯着她的头发看,宝茹干脆把帕子按到了他额头上,郑卓这才应了过来。这一下就脸红了,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方才居然一直在想着拉宝姐儿的小辫儿。这难道不是小孩子的营生么。   宝茹也一下子的脸红了,在帕子按在郑卓的额头时候她就察觉到了,透过帕子传过来的热气。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她十五六岁时,上完体育课后她暗恋的男孩子从她身边走过的情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自然有一种朝气,运动过后只要稍稍靠近就能热度从他们身上散出来。   皮肤,指尖,凡是触过热源的,宝茹都觉得烫了起来。   郑卓反应过来自然是接过了帕子擦汗。   擦到一半他才觉得这帕子有些烫手,郑卓就是再细心他也是一个男孩子,平常出汗只管拿袖子一撸就是了,自然是不用帕子的。女孩子的帕子柔软馨香,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觉察到宝茹是个小妹妹,也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的帕子也算是私密物件了,就是宝姐儿只十岁,这也足够郑卓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帕子他不知是还,还是回去洗净了再还,攥在手里,一时无话。   宝茹也正不好意思,两人居然一路去城南没得一句话,连看对方一眼都无。只到了秀水街下车,两人才不那么不知所措,好似方才什么事也没有,像平日一般商量起来。   两人分别装作普通客人‘考察’,只是难为郑卓,他实在是个寡言的,今次却得装成十分活泼,问东问西。宝茹在一旁好似是逛铺子,实际偷偷听郑卓难得话多,心里忍不住偷笑!   倒不是宝茹难为他,故意教他做为难的事情,实在是宝茹自己更不堪得用了。她打扮的像个街面人家的女孩子没错,可是她一开口便万事休了。在丁娘子手下三年多,宝茹早已是个行止端雅的女孩子了,若是随意粗糙起来,一眼就能看出别扭,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硬拗。   第一回她出手,她就是中途晓得自个儿在硬拗也得拗下去不是。第二回她还想着接着锻炼,好不好几回下来就适应了吧,她是这般想的。   “我来。”   郑卓说这两个字,定定地看着宝茹,抿了抿嘴唇朝她点头,就先进了铺子。宝茹才不承认刚刚被一个十三岁男孩子的认真神色给煞到——郑卓生得高高瘦瘦,别的都寻常,只是皮肤白,而且眼睛极为出色。   那一刻宝茹能想到很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曾经那个暗恋的男孩子。奇怪,她其实早就记不得那个男孩子的样貌了,甚至连名字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记对了。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是白净的皮肤,高高瘦瘦的,穿着蓝色的校服,挺拔地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教室走廊外。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绩很好,是物理课代表,有时会站在宝茹座位边等着她把作业抄完。   宝茹在铺子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虽然郑卓的确不是能言善道的,但是他笨笨拙拙的样子倒是让铺子伙计以为不过是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倒是没多在意了。   事情倒是挺顺利的,直到来了一家绒线铺子。这是一家极小的铺子,没得伙计,只老板和老板娘两个招呼。郑卓问他们,他们却是一口湖州话,郑卓是泉州来的,平常都是说的官话。毕竟‘说同音’好多年了,除了乡下偏僻地方大家都能说一口差不离的官话么,总之谈话应是无碍的。   可谁知今日竟然遇到铁板,郑卓原先一直是镇定可靠,这一下子被打倒了。宝茹像是在低头挑绒线,其实一直在忍笑。   直到出了绒线铺子宝茹才笑出声,郑卓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茹看他这样子,忽然玩心大起。   “你真可爱!”   “?”   宝茹说的是湖州话,她料定了郑卓是听不懂的。他果然听不懂,只拿疑惑的眼神瞅着她。宝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去吃饭吧。”   宝茹怎么会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已经是晌后了,她直接拽着郑卓去要吃饭。   郑卓仔细看那些做饮食的摊子,城南秀水街没得什么大酒楼,至多就是一两家食荤小酒店。可是这样的简陋地方还不若路边的小食摊,那些挑担子卖饮食的滋味还时常不错呢!   只是一条,郑卓最怕这边的摊子上不干净。那桌子油腻腻的,竹筷瓷碗上也不甚干净,郑卓自己倒是不会挑剔,他也不会吃坏肚肠,只是宝姐儿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他是不能让她随便用吃食的。   最后好歹找着一家挂着大大幡子,上头只写着‘羊肉’两个大字的摊子。别说冬日吃羊肉最适宜,只看着十分干净就让郑卓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要了一大碗羊肉汤,宝茹又要了一笼羊肉包子,郑卓则是多要了一碗羊肉银丝面。   不一会儿食物都端上来了,那羊肉汤拿大海碗盛了,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汤上头还撒了辣子,看一看就觉得食指大动,鼻尖冒汗。   只一点教宝茹为难,上头飘着些青翠的芫荽。若是喜欢的人自是无碍,可若是不吃芫荽的,可不是见不得这个,宝茹后悔刚刚没叮嘱老板娘只放些香葱便得了。   郑卓也见着了宝茹犹豫的样子,一看汤碗还有什么不明的。一道吃饭快半年了,姚家的饭桌上从不见芫荽,不为别的,就是宝茹不吃这个么。   郑卓本来要给宝茹再要一碗羊肉汤,这样小摊子上的吃食,一碗汤值什么。不说宝茹,就是郑卓如今在铺子里做事有月钱可拿,他平日里吃用都在姚家,倒是攒下一些钱,也不觉得与宝茹重新要一碗有什么。   宝茹倒是没想过郑卓把她想的那样娇惯,却先抽出一双竹筷挑起芫荽来。反倒郑卓愣了一下,宝茹与他隔着白腾腾的热气,苦着脸挑芫荽的样子——不像往常,就是作怪也带了点大家小姐的‘矜贵’。红头绳、布衣裙衬着,全是平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样的小妹妹,不像是才认得半年的,倒像是从小一同长大似的——这只是想想罢了,在他那乏善可陈的少时,只有些乱糟糟的慌乱与忍耐。他从来沉默着,他的沉默最开头只是他的拒绝,没得人与他说话儿,那么他也拒绝了与别的什么人说话。   这时候他想起了戏文里几个词,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罢了。经过那般的少时,他以为自己是不要和其他人一起的。只是今次他头回觉得,如果在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多话,那样明媚,那该多好。 第31章 冬日赏雪   “可来了,可来了!”   莫道聪笑吟吟地挽住宝茹的手臂,引着她往芦花亭里头走。   前些日子朔风刮了起来,只几日天上便如扯絮一般下起了大雪 。早些年江南地界冬日温暖,难得一回飞雪,也是薄雪无声。这些年不知怎的却越发冷了,就是下雪也与过去不同,只一下,便是飞琼碎玉。只说如今江南冬日里只好两样生意,一样是木炭,一样是皮裘,都是避寒之物。   大雪纷飞,对于平民百姓,既是好事,也有不好。老话不是说‘瑞雪兆丰年’,雪下的大也有利于收成。只是,大雪一下,天气寒冷,好多贫苦人家别说皮裘之类了,就是棉袄也薄的很,木炭也用不上,这般哪里能避寒?   可对于富贵人家就是不同了。‘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这首李约的《观祈雨》虽说的是春日干旱求雨,但是与眼下大雪纷飞也异曲同工。城里穷苦人家早盼着雪停,也好暖和些,省些炭火钱。富贵人家却是三三两两邀约,赏雪作诗,不亦乐乎。   宝茹今日就是应了莫道聪的东道来城外玉虚宫赏雪的。约摸是宝茹和郑卓去城南回来三四天后吧,她就接到了帖子,只说是玉虚宫芦花亭赏雪。宝茹已与郑卓‘考察’秀水街了,又与姚员外说了全盘考虑,剩下的自然是姚员外出面料理。宝茹立时又闲了下来,接了这玩耍的邀约,哪有不来的。   莫道聪该是给学里都发了帖子罢,今日一看竟似都来了,就连玉楼,宝茹以为她已经去她外祖父家了的,她也来了。   宝茹一数人头,难怪莫道聪那样欢喜,宝茹是最迟的一个了,只怕人家在风口上早等得心焦了!   宝茹一进芦花亭先暗自赞叹莫道聪的十分用心。这芦花亭说是亭子,但更像个临水阁,四面不是敞着,只是窗户宽阔,倒占了半面墙去了。这样的地方只把窗子撑开帘子打了,外头雪景就够赏了。   再有另外一样好处,屋子里头,窗子再大也比外头避风。莫道聪又提前使人来烧了好些碳炉,宝茹进来就觉得一股热气,立刻笑着解开斗篷带子,露出里面的一身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来。   宝茹今日披了了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解了下来就让小吉祥给抱到一旁去了。正再要摘下头上的昭君套,只不防被一支珠花挂着了,不等放斗篷的小吉祥来解开,周媺立刻踮着脚与她慢慢地拆了下来。   “平日里好吃好玩最是赶早,怎的今日来的这样迟?”   宝茹随着周媺坐到一处,玉楼早在这一处等着了,她只摆了摆手。   “竟是别提了,昨晚这样大的雪,我来的路上有条街的屋檐全压塌了,路上堵着不得过,只好绕了一条道儿,这才来迟了。”   不待周媺说什么,做东道的莫道聪先笑吟吟地说道:“不管如何总是该罚的,只是咱们年纪小是不能罚酒的,今日先给咱们每人去取一些梅花上的落雪来烹茶呢,如何?”   “如何去不得。”   宝茹还没坐定,又起了身,笑着答应道。   周媺一下子按住宝茹,转过脸与莫道聪道:“怎的一下子糊涂了,要取那梅花落雪的只管让门外婆子去就是了,她才进来,大剌剌就要出去,一寒一热的仔细伤风呢!”   “咦——,我可不服,也只你那样疼宝茹了,这样也要护着!罢了罢了,我可不做恶人,既不去取雪,那待会儿咱们烤肉吃只让宝茹与咱们烧吧。”   只是话是这样说,真等烤肉时候,丫鬟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个个又都自动手叉肉烧了。   “这竟也不能罚了,”蔡淼一面吃了块肉,一面笑着与莫道聪道:“这样吃肉原就是自己烧着吃才香甜呢!哪里用得着她。”   宝茹听了也笑,拿热水洗了手,才拿了茶壶与每人倒了一杯香茗解腻。   “且饶恕则个罢,我先与小姐们斟杯热茶。”   众人一时笑了起来,韩莺更是笑得呛着了,咳嗽了一阵才道:“平日里她如何能为?今日这样伏低做小,难得拿住她了,这样轻轻放过我可不依!”   “还要如何罚她?”莫道聪是东道,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惩罚了。   众人又商量了一番,只勉强让她给这次聚会添几个点心罢了。   宝茹自然是满口答应,与了门口婆子一块银子,让她去玉虚宫厨房买些点心来。   “姐儿,这可多了呢!”那婆子笑着道:“这玉虚宫的素点心虽是有名气,四五碟也不过三百钱上下,这银子却是五钱的。”   倒不是这婆子清廉,只不过她是莫道聪带来的家仆,若是自家小姐多给了只当是赏钱,也没什么。可宝茹是别家小姐,她也是头回见,她摸不准脾性,若是个小器的,以为她昧了她的银钱与自家姐儿恼了,小姐脸面不好看不说,自己定是有一顿排头的。   宝茹出门是没带铜钱的,沉甸甸的忒不方便。小吉祥倒是带了,但也不够买这玉虚宫的点心。这块银子是她荷包里最小的了,这会子也没得地方破开。   “这样冷的天,妈妈你买杯热茶喝吧。”   那婆子一听这话心中又是咋舌又是欢喜,这一下就赚了她大半个月的月钱,可不得欢喜!立刻满脸堆笑,与宝茹跑腿去了。   吃过一回烤肉,莫道聪又叫丫鬟把茶具摆出来。   “竟是这样,先头才吃了烤肉,那样腌臜,这会子又烹起茶来了,这样清洁,没得道理,我是不肯的!”   韩鹂指着茶具与莫道聪笑道!   “五娘你知道什么,这可正是大俗大雅,咱们莫小姐也是做了回‘真名士自风流’!”   宝茹笑眯眯地把茶具推到韩鹂面前,又道:“晓得你是爱茶的,咱们几个里头就数你分茶最见功夫,今日可别躲,快作一幅水丹青来!”   韩鹂之前所说不过是玩笑,能出风头她自然乐得。接过茶具,碾茶为末,注之以汤,又用匕轻拢慢挑,茶汤表面竟然浮出山水云雾来。   “妙极,妙极!”   女孩子赞道,都争着满饮此杯,宝茹虽然也啧啧称奇,但却没争着去喝那茶。在她看,也就是这手艺十分了得好看,至于茶么,她是喝不惯末茶的。   映雪品茶,自然是极其雅致的,若是话本里只怕闺阁儿女就要联诗一番了。只是这商户小娘子之间,就是从小就学这些的韩莺韩鹂如今也只是半吊子,哪能得其中趣味?如此,莫道聪准备的顽器就是一些叶子牌、双陆、棋子,都是些赌具。就是棋子也不是拿来下棋的,只怕是用来猜棋子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若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妥妥的是未成年人聚赌,但是古人来看不过是一群小娘子玩耍罢了。   盖因古人的玩与赌的划分往往不是形式区分,而是参与人的实际情况。譬如宝茹她们是不算钱的,那这自然是玩儿,哪怕是算了钱,若是输赢于她们而言十分随意,那也是玩儿呢!差不多的输赢,若是一穷汉,那又自然是赌了。   这也是很好理解的,毕竟一个是在消遣,一个是在搏命。   宝茹搓了搓手直接坐在了叶子牌的桌边,她以前就是麻将桌上的头领。虽然不至于赌博,但是亲戚过年、朋友聚会时,总是麻将声彻夜。那时候虽然喜爱,但到底玩的不多,也没怎的钻研,只是一般水准。   如今可不同,整日没得事做,最爱拿叶子牌消遣。最妙的是,这叶子牌,一个人可玩,两个人可玩,三个四个人也可玩,不然若麻将似的,宝茹家以前郑卓没来时竟凑不出一桌。   既有心磨练技术,宝茹别的不说,至少在这一帮女孩子中间是可以横扫的了。   果然十几圈打下来,小吉祥与宝茹管着钱,那铜钱竟只有进的,没得出的。后头是同学们实在看不得她好得意,直接把她赶了下来,‘发配’去猜棋子了。   这是什么趣味,不过是‘石头剪子布’的娱乐水平,宝茹直接撇撇嘴,直接攒了一盒各色点心,取了一自斟乌银壶,挨着一个熏笼吃起零食来。开头不过是她一个,后头大伙儿玩累了,就见她一个人这样自得其乐,也十分悠闲,就过来闹她。游戏也不玩了,一群人就开起茶话会来。   这一回出来玩耍竟是十分尽兴,一群女孩子,若不是后来看着天色渐渐有些铅灰色,哪里肯回来。   大家在玉虚宫门口作别,宝茹因着一日欢笑不停,此时脸上还泛着红晕。由小吉祥扶着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前往外头瞟了一眼。因着是年下的缘故,都穿的十分鲜艳,这一是为了喜庆,二是为了映着白雪茫茫,好看的很。   为了避雪,大家都罩了斗篷,或是羽毛缎子的,或是猩猩毡的,或是毛皮的,只有金瑛没得,只穿了棉袄,虽说也是暖和的样子,但对比之下就显得落魄了。宝茹想起她今日虽来了,却也没说什么话。   宝茹心里明镜似的,平日因着手头拮据的缘故,她一般是不来赴这种聚会的,只因她怕还不起东道,而又怕落了一个白吃白喝的名头。今日来了,恐怕是她那嫂子又十分难缠了,她来躲一躲的罢。   宝茹心中十分同情,却也只当是寻常风波,她家里哪几日不闹上这一回呢。 第32章 打抽丰来   正是宝茹芦花亭和同学赏雪的时候,纸札巷子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说起来姚员外与姚太太都是亲缘浅薄的人,姚员外且不说,少时无父无母,后来湖州手‘长沙王反正’波及,他宗族在强人手里差不多全没了。   只说这姚太太也强不到哪里去,她本姓孙,是少年没娘,只有一个老父养活到大。没得嫡亲的兄弟姊妹,长到十五六岁上下,家里贫穷连一份嫁妆也备不起。湖州这一带女孩子若是拿不出一份像样嫁妆,嫁人上就艰难,只能是那精穷人家、老光棍或是鳏夫之流了。   那时候姚太太好多小姊妹都来湖州纱厂、织坊里找活干,乡下人也不讲究抛头露面,只要做两三年,挣来的银钱就足够在乡下置办一份体面嫁妆了。好些乡下穷人家的女孩子家里无力为她们置办嫁妆,她们就是这般为自己攒下置办嫁妆的钱的。   甚至还有些从十三四岁开始做,不仅攒下嫁妆,还给兄弟攒下媳妇彩礼。为着这个这样的人家其实都不愿女儿嫁人,就为了女儿能多给家里拿些钱来,好多女孩子到了二十岁拖不下去了这才许配人家呢!   姚太太当时也是出来做工,这才一回遇到了姚员外,两人这才有了姻缘。   不同于姚员外是没得几个亲戚了,姚太太虽没得至亲,但是普通亲戚却不少。几年前姚太太的爹,也就是宝茹的外公去世后,姚太太再也就没回过老家。不过宝茹却已经见过许多姚太太那边的亲戚了,无他,就是常有那边的亲戚上门么。   所谓‘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说的直白,但是话粗理不粗。姚太太只怕是老家女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姚员外在湖州只是一个普通商贾,但在姚太太老家人眼里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有这样的亲戚在湖州,老家人怎么不会来拜访,特别是年节时候,借着走亲戚来的老家人就越发多了,这两个客人就是这一般。   既然是借着亲戚名头,这两人自然是与姚太太有些亲戚关系的。两个客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论起亲戚关系是姚太太父亲的堂兄弟,名叫孙大富,如今也有七十来岁了。与姚太太的爹有同一个爷爷来着。虽然是堂亲,但到底隔了一层,当年和姚太太家也不甚亲近。姚太太如今叫他一声‘堂叔’,也生疏的很。   另一个小的却是他最大的一个曾孙女,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虽说这年纪比宝茹还大一岁,但是论起辈分来比宝茹还小,见了姚太太要叫姑奶奶,见了宝茹也是要叫表姑呢!   他们家原在亲戚里头是个中等,总不至于饿死,本是从没上过宝茹家的门的。没办法,说是走亲戚,但是这也就是打抽丰罢了,乡下人朴实,不到实在无以为继是舍不下脸面这般的。   可是今岁家中却实在不好,一是家中有两个小子结婚,这就是好大一笔花费,为着这个全家都勒紧了裤腰带。再就是今年冬日却是格外寒冷,不要说要置办的年货冬事了,就是要添两件厚实一些的棉衣也不能。还好是冬前家中柴火备的多,每日全家都围着火盆,这才没有冻死人——冻死人可不稀奇,村里就有一个寡老,男花女花俱无,平日一个人只倚靠两亩薄田过活,这一回就冻死在家了,他家只有他一个,还是死了三四日才有人知道。   家里这样艰难,眼见得要过年了,全家上下俱是苦着脸,没得一点年下喜庆。还是家里几个女人商量了一通,想出来一个法子。   “我嫁进咱家之前就听说咱家有个姑妈是嫁了湖州富贵人家了!如今家里艰难,如何不去与姑妈家走动走动?若是她老人家怜贫惜弱肯帮衬咱家,只消她手指缝里头露个一星半点,咱家还有什么不能过的。”   说这话的正是孙大富新进门的孙儿媳妇,她的这一番话孙大富听在心里觉得有道理,但到底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来。   “之前也没走动过,如今大剌剌地上门,虽说你们认得姑妈,她是不是认得我这个叔叔?”   “阿爷这样说却是想多了,姑妈不是那等人,别的不说,这些年来咱们族里也不少人家去湖州走动过了,哪一个是空手回来的?”   说这话的是孙大富素来最疼的小孙子,他又说:“去年孙旺儿他老娘都去了一回,他家算哪一路亲戚?不过是侥幸写在一个谱儿上的罢了,这样的外八路也去得,咱家有什么不能的。”   一家子都眼巴巴的看着,孙大富也动了心,这才带了一个曾孙女来走动。挑这个曾孙女却不是随便的,他说了要带一个小辈,家里各个儿子家都有孩子,谁不想来,指不定有什么好处呢!   可他却选了这个最大的曾孙女梅花,一个是她辈分低,去了对谁开口都是小辈,也能得些好处。再就是年纪不大不小,既已经懂事不会没得眼色,也不会太大了,不像个小辈。   事儿赶早不赶晚,定下来第二日孙大富就带着梅花坐了村里的牛车进了城,出门时天刚亮,到了城里就是午间时分了,孙大富和梅花站在街边看了热气腾腾的吃食摊子,到底没舍得,只拿了早上家里带的饼子勉强对付。   吃了饼子重又抖擞起精神,孙大富寻睃了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去问路。   “小哥!老汉有个事儿问你,你可知城东纸札巷子怎么走?”   孙大富年纪也不是痴长,他也是有眼力的,一眼看出这卖糖葫芦的后生是个厚道人的样子,这才相问。那卖糖葫芦的果然不像一般城里年轻人看不起这孙大富祖孙乡下人的样子,为他指了路。   孙家宗族里都是晓得姚家宅子是在哪儿的,只是孙大富是头一回来。到底费了好一番功夫,又走了一路,到了宝茹家时,也是天色不早了,他心中焦急,今晚若是不能回去留在城里,如何开销的起!   宝茹到家时,姚员外夫妇两个就在招待孙大富祖孙两个。   “今日实在是太迟了,不是我留叔叔,若是叔叔出来这门,这时候是回不去的,只能找个客栈休息,可这不是打我的脸么?亲戚上门竟宿在客栈,外头如何说我姚青山?”   姚员外虽然粗心,可这些场面上的事向来不错的,不然也不能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了。宝茹进了院子时他就说了这话。   “家里竟来客了?今日我出门了,没迎客来,实在是失礼!”   宝茹进了客厅,掀开风帽,又由着如意上前与她解斗篷,笑着说道。   她也不知今天是哪个亲戚,只是对着孙大富行了晚辈礼。又要与梅花道福,却不知如何行礼,正迟疑间,姚太太拉了她的手。   姚太太指着梅花与宝茹笑道:“这孩子你哪里见过。”   又笑着与孙大富道:“叔叔莫怪,我这孩儿从小长到十岁,家里来往不便,见过的亲戚有限,竟是失礼了。”   “这是你三爷爷呢!这孩子是他家的女孩子,说来是你侄女儿呢!”   孙梅花先头不机灵,没上前,这时候就是再笨也晓得要问好了,当下就要跪下与宝茹磕头。   这倒把宝茹唬了一跳,她才十岁哪里受过这样的礼,两辈子也没得这般经历呀!立刻扶住了她。   “太多礼了!太多礼了!”   这磕头本就是孙大富教孙女的,之前已经与姚太太磕了,姚太太也端端正正地受了。宝茹却受不了这个,只扶着她重又坐好,又解下自己衣襟前的秋香色金银线绣花荷包。   “不知道今日侄女儿上门,也没什么表礼预备,这个且拿去玩儿吧。”   这话宝茹说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充大人’的尴尬,但是在场其他人却都觉得做的有礼,毕竟时人观念里,年纪哪里比得辈分重要。   孙梅花捏着那只小荷包,这也是她见过的最精致的荷包了。家里小婶婶女红好,常常做这些补贴家用,自家母亲还常常让自己与小婶婶学着做活儿呢!可自己却没见过这样好的,就是在货郎担子上见的最华丽的也比不得这个呀!   更让她惊喜的是,她摸到一个硬硬的,也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但是这般好的荷包里怎么也该放着好东西吧,总不能是几文铜钱罢!   明白是什么亲戚后宝茹又重新见了礼,这才往姚太太身旁坐了。姚太太摩挲着她的手,觉得倒是有些凉了,皱了眉头。   “你那小手炉呢?小吉祥是怎么照顾的,不是嘱咐她多多带些红萝炭出门,勤勉些与你添炭么?”   说着把自己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宝茹。   宝茹拿了手炉,又用铜火箸拨火,满不在乎道:“哪里怪的上小吉祥,娘又不是不知,我是个火力壮的,皮裙棉袄,还披了斗篷,忒热了,哪里抱得住这手炉。”   孙梅花一开头因为十分紧张,连头也不怎么抬,这时候又坐回去了,这才看清宝茹。她只知道这位‘小姑’比她还小一岁,其余的一概不知。   如今看清了,却是一个极尊贵的女孩儿。她以前只见过里长夹道小孙女曾扮过观音座下的玉女,也是穿绸带珠,可是比起‘小姑’这一身金碧辉煌和周身气度,竟只是个乡下丫头罢了。   之前她进姚家来,虽觉得宝茹家的屋子比起乡下是头一等的好,但也没甚出奇,也不是戏里唱的雕梁画栋什么的,心里还嘀咕姑奶奶到底是不是真嫁了富贵人家,如今见了宝茹才觉得族里说的确是真的了。 第33章 年前差遣   孙大富祖孙到底在宝茹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出城去。临走前姚太太递给了孙大富一个大包袱。   “叔叔难得来一趟,年下节前的,侄女儿也没什么招待的,这也是一点心意,只当是节礼了。”   孙大富来这儿本就是为了这个,自然是没推辞,只接了包袱,又让梅花谢谢姑奶奶。一路上人多手杂孙大富也没解开包袱,到了家里才与家人打开。   包袱很大,底下是些衣服,四季的都有,大多是些女孩子的,十分体面。上头却放了几大盒糕点和一只荷包,大家都看着那荷包,孙大富抽开那荷包系带,里头倒出两块银子。他掂量了一下,四五两是有的。   心下松了口气,这下年货是绰绰有余了,果然,家里大人孩子见了脸上都笑开了花。   孙梅花心里最欢喜,宝茹当时随手给的荷包里放了两个银锞子,她本想着家里没得银钱她就只能拿出来了,可是家里钱是够的,她就可以留着了。只是没等她高兴,孙大富却发话了。   “梅花,把你小姑给的东西拿出来。”   孙大富没忘记宝茹给了曾孙女一个荷包,若只是一个荷包玩意便罢了,这东西用过的也卖不了了。可荷包里是能装着东西的,刚才的银子不就是荷包里倒出来的么。   孙梅花心里再不愿意也不能违逆太爷,只能不甘愿地拿出了荷包。   宝茹自然是不知道孙大富家的众人是如何的千恩万谢,欣喜若狂。这于她家是再平常也没有的了,每年都有两三拨来着,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这次给的格外丰厚吧,这既是因为孙大富家是挺近的亲戚了,再一个就是今岁冬日格外寒冷,贫苦人家比往年定是更加难过。   姚家几人送过孙大富祖孙两个就把这事丢到脑后去了,这几日加紧忙起过年的一体事。家里自然是姚太太和宝茹两个忙碌,至于姚员外,一是他是最料理不来这些繁杂琐事的,自然指望不上,二是他也自有铺子里的事情忙碌。   铺子里,欠人家的要偿还了,人家欠的,也需拿着账单去索要。一年的收支也要再汇总计算一次,宝茹和郑卓上回是帮他算了账,但是到底有些事是他这个做东家的要自己去料理。   再今年又添了秀水街置产的事儿,这事儿最后定下来,花了三千两不到就买了四五间小铺子和十来户小院子。姚员外且忙着与买卖人重新签订租约,又有那些小院子他准备按宝茹说的,全改成大通铺。   秀水街繁荣起来,周围好多人来这附近讨生活。那些年轻后生正是要攒钱的时候,又没得家室,哪里用得着租下一大间房子,都是几个人合住。宝茹觉得干脆就给他们租床位么,每张床便宜的很,肯定能有许多人来租。而自家虽然每人收的钱少少的,但可以住许多人,反而能赚更多了。   租床铺其实脚店里也有这样的生意,可那是客栈的营生,像长租的是没人这样经营的。姚员外一听就觉得大有可为,才买下那些小院子就雇了匠工去改成一间一间的大通铺了。   姚太太和宝茹也忙着许多事儿,家里要买年货、做新衣服、准备年夜饭、商量祭祖章程,一样一样都不能马虎。   “这也就罢了,怎么今年厨房的报账竟涨了这许多?”   宝茹蹙着眉头,她坐在姚太太身旁与她算账,姚太太却只管支派。昨日定下了年夜饭的席面,就用近来湖州很流行的‘四八席’,所谓‘四八席’不过是一种席面的形制,只按着食物种类浓淡分了八道顺序上菜,每回少则两样菜肴,最多可有十二道之多。   这样一桌席面差不多有三十多道菜,若是挑最贵的菜做,翅参鲍肚随便用,那就是几百两银子也打不住。宝茹家自然没奢侈到能那般,除了两道菜用了鱼翅,其余的都是鸡鸭鱼肉这些常见的。虽然也是富贵人家大鱼大肉的样子,但是也不过是家常用的了,耗费应该不至于太多。   只是今日厨房报上来的账单却是十分叫人吃惊的,虽说腊月百物价昂,实在是这时候人工忙促,且大家都在购置年货的缘故,不是说‘腊月水土贵三分’么。所以宝茹也不是拿平日的账单对比了,她是拿着往年过年的情形比着来的。   花婆子搓了搓手,满脸讨好道:“姐儿账算的好,是涨了许多,只是姐儿有所不知呢,今年湖州到处大雪不停,青菜都冻死了,鸡鸭牛羊之类的也冻死了好些,又有这样大的雪,外头的东西运来自然更加费力也更少了,价儿可不得上来。”   说这话的确是真的,不过花婆子也有些心虚,有雪灾是不假。为着这个万物涨价也有,只是她当然也从中捞了油水,宝茹一贯精明,她自然怕宝茹看出来发落她。   花婆子自然是想多了,她那些账单上的小手段宝茹早知道了,只是自古哪有厨子不偷吃的,这种事情只有一句话可说,‘水至清则无鱼’,发落了花婆子,来一个赵婆子、王婆子又有什么分别。花婆子手艺很好,平日捞油水也很有分寸,宝茹不会为这个发落她。   听了花婆子的这一番辩解,宝茹还没说什么,姚太太先念了一句佛。   “竟有这样的事,只怕今年穷苦人越不好过了。”   她原就是苦出身,花婆子一说她就知道这些事情多影响民生。宝茹却要她提才能想起来,她当然能瞬间反应出来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可是对于一个现代女孩子来说,‘雪灾’更根深蒂固的影响只是懒得出门,恨不得事事网购,取消期末考试之类的,这样她哪里能一下子想起来。   “年轻时候我爹说过,‘富贵人家说过年,咱们穷苦人只说是过年关’,那时候我家是租的田地,到了年关就有老爷来催租子,有一年实在差了两斗租米,爹也没法子,那一年过年别人家自是有年饭,可是我和我爹却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过了腊月和正月。一下二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只因饿肚子的滋味实在难熬,真难啊!”   宝茹头回听姚太太说这个,她以前是知道姚太太小时候家里穷,但是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境况。今日乍一听说,才知道是这般,这样的桥段多熟啊,地主压榨佃农,以前宝茹知道什么,还嫌剧情老套喱!可姚太太的那一句‘真难啊’却让宝茹心里一下沉甸甸的。   “今年只怕会有灾民,若是今年湖州行会还捐钱赈灾,咱家也出些吧!”   这样的好事宝茹自然是赞同的,只是还不等她点头姚太太接下来的话就教她失语了。   “还有一样紧要的是要去玉虚宫和云间寺点些长明灯,与他们些布施,这也是祈福呢!若是神仙佛祖保佑少些天灾,以后日子也好过了。”   宝茹能说什么,姚太太一开始的话觉悟多高啊,后头又都是一些‘封建迷信’了。而且还是神仙和佛祖一块儿求,难不成他们不会生气吗?   “话说心诚则灵呢!妈不如还像往年一般上香吧,只多求一求罢了,多省些钱捐给灾民吧!”   宝茹还是觉得把钱给玉虚宫那群十分会做生意的道士,或者云间寺肥头大耳的大和尚都是浪费,还是捐出去能真正帮更多灾民。   “可这样神仙不会觉得不恭敬吧。”   姚太太还是很犹豫,宝茹赶紧给她添一把火,让她决定下来。   “神仙什么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娘是拿钱救济了灾民,只怕觉得这才是大功德呢!”   大概是‘功德’两字打动了她,她让廖婆子记下这事,就按宝茹说的办。   又接着之前继续勾兑账目,确信花婆子报上来的账目确实是真的后,宝茹虽然颇觉肉痛,但还是痛快地批了账,毕竟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确实,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的,湖州老少谁家不过年。今年什么都这样贵,可是自腊月十五开市的年货市还不是人潮汹涌。腊月二十六后就歇市了,直到正月初八后各行会才会陆续开张,可不是得把什么都提前预备下来。再者也是怕再过几日雪灾越发厉害,物价再上涨,那就更承受不住了。   “就这样吧,年前事儿都安排毕了,你们都用心做事,腊月自然有双份的月例好拿,可是若是叫我发现谁是偷奸耍滑的,我是绝不姑息!”   账目勾兑完,姚太太自然要训诫一番下人。宝茹这时候就百无聊赖了,托着腮望着院子里,正是这时候却看见郑卓意料外地出现在院子里。   “郑哥哥你怎来了?这时候铺子里不是正忙么?”   宝茹看他脸色青青的,晓得这是冻着了,赶紧把自己的手炉给他,又把他拉到了熏笼旁。   “小吉祥,拿个褥子来。”   察觉到宝茹是要拿褥子把他裹上,郑卓赶紧摇了摇头。他是小时候冻的狠了,如今受些寒气就是这样,看着厉害,但他自己觉得还好。   见他是真不愿意裹褥子,宝茹也不勉强,只让小吉祥再移一个炭盆过来。   “是姚叔让我来家的。” 第34章 出门玩耍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小鬼头们都在巷子过道玩耍,宝茹和郑卓就站在姚宅门口,颇为不知所措。   所谓‘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是句老话儿来着。讲的是过年前扫尘,这习俗宝茹以前也是有的。扫尘之日,就是要全家上下齐动手,用心打扫房屋、庭院,擦洗锅碗、拆洗被褥,干干净净迎接新年。   话是如此说,但实在扫尘却也不定是腊月二十四,实在是洗洗晒晒的都要有个好天气,若是腊月二十四是个大雨天,那又如何能扫尘。大抵上进了腊月二十,各家各户就开始扫尘了,中间要是逢着好日头就只管拆拆洗洗。   今日正是腊月二十日,姚员外估量自家也是要扫尘的。可家里尽是一些妇女,只有来旺是在家的,偏偏要看门。就让郑卓家去,他不是一般伙计,算半个家人,正好做个帮手。   “要你们两个小人做什么?”   姚太太坐在大靠椅上笑着摆了摆手,此时丫鬟婆子们齐动手,拿了掸子、笤帚、抹布等,只等着姚太太布置人手整理各屋。   “小孩子家家只管玩去吧!”   郑卓有些为难,姚员外让他来家是为了帮衬府上做事。若是府里用不着他,他自回铺子就是了,这几日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伙计们都忙的脚跟打后脑勺了,他却玩儿去,他自己是过意不去的。   宝茹却很乐意,她本就不算是个勤勉人,今日又都是些扫扫擦擦的活儿,她在家也没什么用,难道丫鬟婆子们会让她拧抹布使笤帚不成?自然是出去玩儿比较符合她的心意啦!   郑卓被宝茹用‘拜托’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不点头,宝茹也不好意思家里正忙的时候一个人去玩儿,少不得坐在旁边,就是什么也不做也得陪着呗。   在小妹妹的‘拜托’下,郑卓只能点了头。这就是两人站在家门口看巷子里小孩子玩耍的缘故。   宝茹去岁才九岁在一堆小萝卜头里倒是还好,今年又长了一岁,好容易有了些少女的样子了,她是绝不愿意再回去装嫩的。至于郑卓,大概是男孩子没得女孩子早熟吧,一起玩闹的女孩子没几个十岁以上的,但玩耍的男孩子郑卓这个年纪的倒是十分常见。可郑卓难道是一个能和别人打成一片的人吗,所以他也只是一边看着。   “哥要玩那个么?我瞧大家都玩儿呢!”   宝茹忽地指着几个男孩对郑卓说,那几个小鬼正在玩‘升天雷’——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大概就是宝茹以前见过的红纸鞭炮拆散成了一个个的样子。宝茹小时候就不流行了,只叫其‘炮仗’,据说也有的地方管叫‘二踢脚’,反正都是一个玩意儿。   几个玩‘升天雷’的小鬼一开始还只是拿线香远着点了听响儿,后头大一些的男孩子嫌不过瘾。   “娘们兮兮的,还不如去和那群小丫头片子玩跳马索呢!”   领头的男娃这样说了,最不愿承认胆小的熊孩子就都把炮拿在手上点了,胆子小的一点上就扔,胆子大的非得稍等了才扔掉,特别是有几个就让炮在手上炸了,得亏这‘升天雷’里头□□放的不多,不然只怕日日都要炸伤几个呢!   郑卓心里是很纳闷,他什么时候让宝茹觉得他是爱玩这种的。他看着这群玩‘升天雷’的男孩子只觉得有些牙酸,当然不是害怕什么的,只是觉得他们也不怕炸伤了手。他在泉州的时候就见过街坊邻里间的小孩子,每年年末总有爆竹伤人的事儿,但还是每年都是怎么危险怎么玩。   宝茹自然晓得郑卓不会像这些熊孩子一样‘傻玩儿’,她只是与他玩笑啊!郑卓内敛不做声,倒是边上的来旺笑嘻嘻道。   “卓哥儿要玩儿的话家里备了好些喱!只是不敢与姐儿玩儿,姐儿要玩的话还是玩桶子花罢!”   “知道你是瞎说呢!白日放桶子花有什么趣味!”   宝茹随口这样回道,就拉着郑卓往巷子口去,若是实在没意思还不如出去逛逛呢!   “哇!”   巷子口正好有个卖糖葫芦的,他家糖葫芦忒稀奇了,每个只怕有三尺来长,宝茹一看那糖葫芦串的佛珠似的,就惊讶了一声。   “我买给你。”   宝茹来不及说自己只是觉得稀奇,并不是想要,郑卓已经跑到那卖糖葫芦的跟前。这三尺长的糖葫芦是今年腊月在湖州卖的很走俏的,年下家里待孩子们都手头松了不少,看了稀奇小孩子想要都是会买一串的。   郑卓买了回来,宝茹却为难了,这样长可怎么下嘴啊!   郑卓后知后觉这才看出来宝茹没法子自己拿着吃,看见别的人吃这个都是有人拿着与他吃的,当下脱口而出道:“我拿着,姐儿你吃吧!”   宝茹一路就吃这糖葫芦了,但是这些外头小贩贩卖的零食大抵滋味一般,宝茹为着郑卓的好意吃了几颗。到底糖不够脆太粘牙了些,里头山楂味儿也不够,不愿再吃了。   郑卓看见宝茹为难就把剩下的糖葫芦散给了两个贫苦人家的孩儿,宝茹这才能轻轻松松地逛了。   “小娘子小公子且留步!”   宝茹和郑卓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了周身一遭儿才确定是在叫自己两个。再一看叫住自己两个的是一个坐在算命摊前的先生,宝茹迷糊了,算命先生不都是只叫那些中年妇人或是神色失意之人么,盖因这两类人都比较好骗吧。   宝茹哪里知道,在那算命的眼里自己和郑卓这样是青梅竹马的样子,年前出来逛街,一定是有些小儿女情意的,这种情形虽捞不着大钱,但是却十分易得的。   “什么事儿?”   那算命生见是宝茹说话,心里晓得虽然这小公子比小娘子年长,但是说话管用的确是这小娘子了,觉得更好糊弄,当下做出仙风道骨的样子捋了捋胡须。   “命恨姻缘不到头,此生应有断弦忧,若能高山遇流水,好景佳人共白头。”   他盯着郑卓说完了四句卜辞,若是有心意的小娘子晓得姻缘不能到头哪里会不着急的,往往是要问破解之法的。   可宝茹哪里是平常小娘子,她早知道了这些算命生的手段骗术,哪里有几个真的能上窥天命的,她是全然不信的。更何况宝茹哪里不知道这算命生是拿她和郑卓是一对小情儿呢,古人可不觉得两人太小了!可是她和郑卓并不是啊。   从这就看的出了,这算命生别说神通了,就是吃饭的本事‘察言观色’尚没学好呢!   不同于宝茹的镇定与不耐烦,郑卓却像是受了惊吓。他没受过后世许多资讯的熏陶,虽然不十分信这类怪力乱神之事,但好歹有些敬畏。何况,何况竟说他和宝茹,他当然是拿宝茹当个小妹妹的,来这样一句姻缘什么的,实在是一下子惊住了他,饶是他一贯镇定,但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这时候脸上也显出讶色来。   可是惊讶后他心里又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只是这意思还不清楚就被他自己给摁下去了——他受姚家照顾,承他家恩情,可是他不过是他家一个伙计,想这些哪里配呢?   三两句话宝茹还挤兑了那算命生几次,那算命生这时候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只是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小姐哪里知道他们行当里的那许多不传之秘。   “你怎的了?该不会真被那个算命的吓着了吧,放心吧,你也见着了,他没什么道行的!我问了几句他就应付不来了,你和我将来的嫂子一定能白头到老的!”   郑卓还在为前头心里那点意思而恍惚,倒是被宝茹想差了。这时候宝茹这样安慰他,他倒是想起来刚刚宝茹的伶牙俐齿了,他早知道她是十分伶俐的了,只是平常也不多见她这样。旁人会觉得这样的小娘子未免太厉害了些,他却觉得百伶百俐,泼辣也是喜爱。   “我与你说,这些人最会装神弄鬼,不过都是些话术、骗术罢了!先头只是用些话唬住你罢了,嗳!你有没有在听啊!”   本来宝茹是想举些例子说明的,只是看郑卓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没在听啊。   “听着了。”   郑卓回虽然是在出神但是也听着宝茹说话的,忽然发现的一个事儿,让他忽然觉得有点高兴了。宝茹最近与他说话都不是‘郑哥哥’地叫了,只是‘你’啊‘你’的,一般人只怕还以为前者更亲,后头是没礼数。可他心细,知道宝茹讲那些客套最是面子情,若真与你亲那就最随便了。   “今晚我带宝姐儿看庙会吧!”   郑卓这一句话让宝茹的抱怨戛然而止,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郑卓是最勤谨的一个人,竟然会想着带她出去玩儿!这老天不会下红雨了吧?   不过不管郑卓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有人带自己去玩儿,当然是好啦!   “去!怎么不去!” 第35章 帛夭当票   郑卓说带宝茹去庙会宝茹自然是分外高兴的,不是她见识少,实在是年末她也不常晚上出门逛。   腊月里家里多忙啊,姚员外和姚太太自然都是没空与宝茹出门的,若是只带着一个小吉祥姚员外夫妇哪里能放心。若是郑卓陪着又不同了,他翻过年去就十四岁了,又十分稳重,能当个大人看了,姚员外夫妇两个自然放心许多。   自二十三起,宝茹是日日与郑卓出去逛庙会,只小年、除夕、初一等几日必得在家,其他时候都是出去了的,可让宝茹好好过了把出去玩的瘾,以前不是没家人陪么,这一回只怕她自己先腻烦了。   初三这一日她自己先鸣金收兵了。   “咱们明日就不出门了吧。”   宝茹坐在茶摊上揉了揉膝盖,这几日湖州各处商铺都歇业了,只这庙会上还热闹,只是各样消遣都比平常昂贵,宝茹也没见什么稀罕玩意儿,那股自新鲜劲过去也就兴趣缺缺了。   郑卓正提着大坐壶往大茶碗里添茶,这种茶摊没什么好茶,宝茹和郑卓索性要了最便宜的本地土茶,只不过解个渴,能坐下歇歇脚罢了。他听了宝茹的话也没放下茶碗,他本就是为了陪宝茹玩来着,自然不会反对,只点了点头。   “行了,今日实在是疲累了,就先家去吧!”   宝茹站起身来,又整了整裙子,才动了动脚就只见脚下有个杯口大小的荷包。   “这是谁的?”宝茹借着街上的灯火眯了眯眼睛细看,觉得有些眼熟,再想着刚才是遇着金瑛和她家人出来了,倒是说了几句话。   “小吉祥你帮我看一看这是不是金瑛的针脚!”   宝茹本就不是此间女孩子,就是心里年长一些,学针线的时候用心一些罢了,但手艺其实平平,就和看不出银子真假成色,叫她看针脚就知道是谁的倒是太艰难了。   小吉祥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道:“瑛姐儿的针线最是不过不失的,不容易看出与别个不同,况我看过几回她的针线,看不出呢!叫我说姐儿还是解了荷包看看里头再说吧!”   宝茹虽然犹豫,毕竟这极有可能是金瑛的荷包,若是里头放了什么私密物件,自己可怎么还她啊。但没得法子,这样干看着也找不着失主,只能抽了系带。   这荷包轻的很,里头果然没放什么,只一张叠了又叠折成铜钱大小的纸。宝茹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才小心地展开。   这纸张是宝茹没见过的样子,长五寸,阔三寸,又厚又韧倒是像桑皮纸的手感。纸张上头没写名字之类的,只顶上是‘丰裕’两个大字,又边上印着‘富国裕民,童叟无欺’,其余的就是一些数字宝茹认得出来,上头写了个日头,应该是两个月以前的了,还有一串数字,第一个是个‘贰’字,后头几个又紧又草,宝茹却不认得了。   中间还有些字,说是字却还差着一些,只像是一些偏旁部首,缺斤短两的只能猜度着看,宝茹看了会儿到底没看出什么意思。   “这上头也没个名字,还是不知是不是她的,”皱了皱眉头,宝茹又重新把纸张展开道:“就连这是个什么都不晓得,哪里找去!”   “给我看一看。”   郑卓看了一眼倒是知道是什么了,只是还要仔细看一看。宝茹把东西给他,就用看稀奇的眼神看着。   “这是一张当票。”郑卓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指着顶上‘丰裕’两个字与宝茹看:“这是当铺的字号,仿佛记得是大三街的。”   宝茹虽然比郑卓多在湖州呆了几年,但却不像他常常出门跑腿,这些商家实在不如他记得熟,不过他一提宝茹也想起来是哪一家了。   “好大的进益!这才多久,一下就认得这许多字了!”   ‘丰裕’只是两个字,但郑卓既认得这两个字必然是已识得许多字了。宝茹先赞叹了一句,后头又十分好奇。   “这就是当票?我竟从没见过!”   宝茹以前只在小说电视里知道当铺,当然街面上还是有当铺的,但宝茹从没进去过,只听说和古代当铺早不一样了。当票是当铺开出来的,宝茹曾以为不过就是一张和收据差不离的,今日一见才知道其中应该是有门道的 。   “小姐竟不知道当票是什么。”   郑卓不诧异宝茹不晓得当票,倒是小吉祥十分很稀罕,在她眼里宝茹是个什么都知道的。   “多新鲜啊,”宝茹拿手指头指了指小吉祥自己道:“咱家不开当铺,也从来不进当铺的,我哪里晓得人家的当票是个什么样子?不要说我,就是你来看,你又认得这票子?”   小吉祥自然是不认得的,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被家里卖给了牙婆,后头就进了宝茹家,哪里进过当铺。   “那这又是什么?”宝茹实在好奇,中间那些猜不出意思的‘字’,拿着当票的问郑卓。   “这是当铺的写法,都是只写半边字儿,好多是我不认得的字,我也就不能猜了,这个常见的我才能说,‘帛夭’就是‘棉袄’。”   郑卓现下识字还不多,不要说半个字了,就是整个字他也很多不认得,能认出‘棉袄’实在是当铺生意他看到‘帛夭’太多了,就是不学字,他也认得。   ‘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罐,不穷不富,不离当铺’,他大伯家早年间差不多就是个‘不穷不富’,一年四季都要照顾当铺生意。棉衣脱下来,当棉衣赎夹衣,夹衣脱下来,赎夹衣当单衣。   “棉袄也能当?只是这大冬天的怎么把棉袄当了。”   只消郑卓提一提宝茹自就知道如何认这当票,除了那行又紧又草的数字,其余的她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想来定是这棉袄当得的银钱了,只怕也是故意写成这个样子的,就如同好多行当有自己的贯口行话是一个道理么。   宝茹意外的是衣服也能当,电视小说里当东西,不是金银就是玉帛,衣服竟没见过当的。而且大冬天的,不正是穿棉袄的时候,怎的当了。   “姐儿今日怎么不机灵了,这几年冬日越发冷了,太太给咱们下人做冬衣也多加了一层絮呢!如今正流行关外来的皮子,稍稍殷实的人家都置了这个呢,棉袄自然就压箱底啦。我虽不认得当票但是却听人家说过几句顺口溜呢,‘皮顶棉,倒找钱;棉顶夹,找小钱;夹顶单,倒拐湾;单顶棉,须加钱;棉顶皮,干着急’。”   宝茹拍了拍额头,自己也觉得分外好笑,这都没想到。   “这当票也不写名字的,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家只怕着急呢!可怎么还回去?”   宝茹心里已知道这些当衣服的到了要穿的时节必是要把身上的脱下来,又去赎正当季的,这当的当金都是比不上东西的实价的。失主必然在急着找呢——这没得当票了将来如何去赎?   “不用着急,”郑卓见宝茹连当票都不认得,也不奇怪她看不出其他东西了,对她解释道:“这是一张死当,不打算赎的。”   当东西也是分活当和死当,活当自然是打算赎回去的,只是若是约定日子内没赎回去,就称作‘死号’,就不能赎了。死当就十分简单了,就是卖绝了给当铺,钱货两清,这样时候当票就是个收据确实没什么用的。   晓得这是个没什么价值的荷包,里头唯一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后宝茹放心了。哪怕这是自己朋友金瑛的也没什么好想的,毕竟这样的东西就是丢失了也没什么。   却没想到回去后小吉祥特意与她私下说话:“这确实是瑛姐儿的,只是当着卓哥儿我也不好说。”   宝茹是诧异的,她开头是想过这荷包是金瑛的,但晓得里头有一张当棉袄的当票后宝茹其实就不这样想了。毕竟金瑛嫂子再不待见她,她总还有个疼她的哥哥,总不可能当衣服过日子吧。   “你看真了?不是说金瑛针脚不好认么?”   “不是针脚,”小吉祥把荷包翻过来与宝茹看,荷包里头的边缘上绣了一个小小的‘瑛’字。   “我摸到里头觉得这一处是不平的,翻开来看了一眼。”   相比针脚,这更是铁证,这确实是金瑛的了。只是宝茹实在不能想,金瑛怎样也是个被伺候的小姐,怎么要去当铺换钱。宝茹知道她定是还有别的棉衣或是皮袍,不至于没衣服过冬,只是见微知著,她这样凑钱,只怕是太艰难了!   “姐儿平日与同学玩耍是不知道的,咱们平常小丫头却常说这些呢!那常跟着瑛姐儿的兰儿常与咱们说瑛姐儿实在可惜,那样的人物气度但凡家里有底气些将来可有前程呢,只可惜了。还隐约说过她家里这半年越不平静了,她哥哥嫂子没得黑天白日地生气,她嫂子整日打小子骂丫鬟,哥哥则是成天能不着家就不着家,瑛姐儿早就没人来管了。”   宝茹心里不是滋味儿,她与金瑛也不能说多好,但是知道她的处境也不能无动于衷。   “所以说入赘招赘什么的最是不好过,两头也讨不着好儿呢!论大道理夫为妻纲,家里自然听男子汉的,可是招赘却是男子汉嫁了女子家,若是性子软的便罢了,像瑛姐儿哥哥这样秉性刚强的却放不下身段了,至于她嫂子既是招赘又怎肯软言软语?两块爆炭怎生的好。”   宝茹躺在床上时还在想小吉祥的话,她想起了自己的出路。她本想着自己做不来以夫为天,到时候可以招赘,也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要大家和和气气地搭伙儿过日子就是了。可是今日来看哪怕招赘也不见得是好出路,真是难啊,宝茹临睡前还迷迷糊糊地想着——现下还早呢,还有几年好想。 第36章 自取其辱   “总之这件事就只当没发生过吧。”宝茹第二日对小吉祥这样嘱咐,这实在要一件难以启齿在事情,就是再亲密在朋友提及这样胡事,只怕双方都会十分难堪,更遑论宝茹与金瑛关系泛泛。   年后在日子过的飞快,寒假向来比暑假过得快。一是确实比暑假短,二是年前年后事多且忙。腊月里不消说,正月里又何曾少事,初一要元旦,后头又要四处拜年,到了十五还有上元节。   宝茹比起和她同窗在小伙伴比起来只一件事清闲一些,姚员外与姚太太都没得什么亲戚,她自然也没什么亲戚要走。只陪着父母往一些相熟人家走动就是了。   等到宝茹在家把一幅九九消寒图上在花瓣全都涂满时,寒假也就结束了。   “今日姐儿精神不好呢!”小吉祥端着热水伺候宝茹梳洗。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脸被毛巾盖住了宝茹的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正月里头谁耐烦早起,何况宝茹的年纪也是贪睡时候。可今日是必得早起的,正月二十一,学里开学了。   “我这里有个新闻,保管小姐听了抖擞精神!”小吉祥一面把脸盆里的残水往外端,一面故作神秘地与宝茹眨了眨眼。   “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宝茹坐到梳妆台前拿了一把篦子通头发,洗过脸后稍稍精神了些,这会儿也对小吉祥的八卦有了兴趣,毕竟冬日无聊若是不每日说些新闻,又如何消磨日子?   “昨个晚上厨房里烧的灶竟熄了火,偏今日姐儿为着上学起的这般早,这时候去要热水哪里能得?花妈妈给了我钱让我去热水店打水,姐儿猜我遇着了谁?”   宋时东京百姓有‘笼袖骄民’的称呼,说的是那时东京百姓富裕,商业发达,一般人家家里的厨房都是不开火的。饭食自然外头吃,就像宝茹以前好多单身白领家里不做饭一样,连热水都有专门做这生意的。   湖州虽然不是东京,也不是当朝都城,但到底又过了几百年,这时候繁华比宋时更甚。湖州也是膏腴之地,冬日里热水店也多着呢,出了纸札巷子便有一家,小吉祥正是去了那里打水。   “我哪里猜得着,你还不快快说!”宝茹放下通头发的手好让小吉祥能给她盘髻,又瞪了她一眼催促她。   “我说,我说,是唐太太家的金桂!”小吉祥嘴里咬着夹金丝的红头绳有些含混地说道。   宝茹想了想还是不知金桂是谁,唐太太倒是来过自家好几回了,但带在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实在不记得有一个叫金桂的。   “那又是谁?哪个牌面上的人,是跟着唐伯母家哪个的。”   给宝茹梳头小吉祥是做惯了的,手上几弯几折后就取了头绳要扎好,这下说话清楚了。   “姐儿没怎么见过她怎么知道,她原是跟着唐太太的粗使小丫鬟,不怎么带出来呢!她与我是同乡,故而见着了多说几句话,这才有些交情呢!她如今在她家表小姐身边伺候。”   宝茹一听就知道为什么今日小吉祥格外兴致勃勃了,唐家表小姐不是那日闹出事来的韩眉儿又是谁?经过那件事小吉祥对韩眉儿怎能不厌恶,今日之事宝茹虽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是韩眉儿倒了霉,不然小吉祥哪里会这样幸灾乐祸的样子。   “金桂年纪小原本是做着粗使小丫鬟专门打扫屋子,只是好在她机灵,到底做的是房里的活计,不像那等洒扫院子的连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她只盼着上头几个大丫鬟快快配人,她也好出头,虽然头等心腹丫鬟轮不着她这个外来的,但她已经拜了得脸的嬷嬷做干娘,升上去总是不难。”   纸札唐家如今还保留着许多排场——就宝茹来看实在没必要,他家如今的生意只比宝茹家稍强,可是人口却多得多,这样大的排场外头好看,却不知里头如何艰辛呢!他家的丫鬟如同极富贵时一样还是分了许多等的,小姐们一脚迈八脚出还照着往日。   “往日她可得意了,今日一见却是没了心气,可见分派伺候表小姐不是什么好活计,不然怎的今日竟是她出门买水。”   宝茹当然懂得小吉祥的意思,姚家不比唐家只有几个使唤的人,哪怕小吉祥是宝茹的贴身丫鬟遇着花婆子正忙自去买些热水也不代表什么。可是唐家上上下下多少人,无论厨房里有没有热水,哪里用得着金桂一个内房丫头出门打水。外门多得是粗使的婆子和小子,他们平常都是奉承巴结里头伺候主子的丫鬟的,这回却让金桂出来打水,可见对韩眉儿的轻视。   “表小姐不好伺候么。”宝茹觉得这事情没什么意思,简单的很,就是亲戚,到底也是外姓人。若是当家人看重那还有几分面子,可是经了上回一遭唐太太怎么还会对她上心?最好也不过是不管不顾罢了。   “是这个理呢!”小吉祥连声赞同。   “方才金桂就与我说了,去岁韩家表小姐到的时候不凑巧没托到好学塾,可也不好随便找那等破落户去的,只延到了今年。可是也没进什么好学堂,说是去了鼓楼北街的清水堂。”   清水堂是个什么学堂,这要说一下这时候小娘子上学出了蒙学后,上的学堂自然还是有好有坏。一般来说,这种说‘某某堂’‘某某班’都不是太好,因为这都是有许多学生大班授课的学堂,如果只说某某娘子处,那一般就是小班授课私人教学。   哪一种比较好也是很容易分辨了,当然事无绝对,湖州还有‘四大女学堂’,这是为了与男子上的‘四大书院’对应喊出来的。名气卓然,不要说商户女子,就是好多官家女子也去那儿读书呢!自然不是一般女塾师的小班可比。   只是宝茹实在想不起来这‘清水堂’是什么‘著名学府’,想来唐太太不可能让外甥女去不入流的烂学堂,但是要说是什么好地方却肯定不是了。   “那韩小姐也是今日入学,心里气不过打翻了脸盆出气呢!金桂只得与她重新打水,可是下头的人哪一个不是看人下菜,滚水已经送了一轮,灶上的水都是温的。难不成把预留的其他正头主子的热水与她?金桂只得到外头买水。”   “所以说后宅里千万别得罪当家太太啊!”   头发也梳完了,宝茹站起身在水银穿衣镜前看了看觉得都好了,这才这么感叹了一句。显见得韩眉儿上回一定是得罪唐太太了,当家太太是好开罪的么?就是她舅舅再与她母亲感情好因此高看这个外甥女一眼,到底后宅是女人的地方,唐太太要真难为她有的是法子。唐老爷难道能每日事事看顾她不成——连亲闺女都没得这待遇呢!看上去唐老爷心里至少没有待外甥女超过亲女儿的想法。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宝茹才与小吉祥说了韩眉儿,这会子早上与姚太太要上马车去学塾时就遇上了。   原来是唐太太让下人订的马车路上撞了人来不了了,只能另外在叫,所以人都等在家门口了。姚太太与唐太太素来交好,见着了自然要问一下。原来是唐太太两个女儿和韩眉儿都要上学,马车是不够用了,这才租马车。   宝茹自家只有一驾马车,不过家里离铺子近,平日里走着去铺子也只当散步了。至于铺子里要用车那就不是家里这一匹马拉的小车能行的了,都是去车马行雇车的。所以这车只是姚太太和宝茹在用,可姚太太能出几回门,都是宝茹上学才套车了。   唐家自然不像宝茹家这样,她家有好几辆车呢,有大有小。只是今日好多学堂开学,唐家也不只唐太太这一房有读书的女孩子。她家这回人多,妯娌倒是给她分了一辆大车,只是这回主子都有四个还有丫鬟们,哪里够?这才雇车。   姚太太与唐太太说话宝茹自然是跟着,宝茹正无聊地看自己新染的指甲,冷不防却有人与她说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回结下梁子的韩眉儿。   “宝姐儿好似也到了年纪了,下回就要上塾学了罢?”   宝茹被惊住了,倒不是她突然说话吓到了,只是上回都是那样的情形了,她怎么有脸与自己说话,难不成想着这事情还能风过水无痕?   不能不说宝茹想对了,韩眉儿在唐家也常常摸一些表姐妹的玩意儿,开头还慌乱来着,后头发现也没什么事儿,越来越坦然,就是被看见了也只做无事。   宝茹只能随口‘嗯’了一声。   看着宝茹一身精致的打扮韩眉儿心里有些妒忌——她原本也是独养女儿。只是她父亲不济,家业一日日凋零,她在家时也没什么好日子。现下倚靠舅舅家过活吃穿倒是好些了,但还是比不过宝茹一个杂货铺家的小姐。   “那我只等着了,弄不好将来宝姐儿与我同一个学堂,做我小师妹呢!”   这话听着亲热,但宝茹哪里听不出其中的酸意。宝茹怎么会和她一个学堂,要么是姚员外送她去个极好的女夫子门下,要么就是自己考试进‘四大’,天晓得她说这话有什么好心。   宝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倒是不劳姐姐费心了,我的事自然有我爹娘考虑,就正如姐姐有唐伯母做主一般。”   后头她什么神情宝茹自是不知道,想来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第37章 河东狮吼   开学诸事没什么好提的,姚太太一番叮嘱后就家去了,宝茹如同之前一样乖乖听丁娘子教导就好,只是这回却有一件事出乎意料。   “金瑛怎的没来?”宝茹环顾一周发现金瑛真的没来,而不是来迟了或是自己看漏了。   “不知诶。”玉楼也很迷茫,她比宝茹还粗心,若不是宝茹刚刚提了一句只怕她还没发现呢!毕竟她和金瑛更加不熟了。   听完玉楼的话,宝茹和玉楼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把目光转向了周媺。周媺向来观察入微十分细心,家里又信息灵通,三人中最可能知道些内情的就是她了。   周媺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家信息灵通,可不是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啊。   三人都不知道,只好先放下这事,转而商量待会儿去哪里玩儿——今日虽然开学了,但是正月里丁娘子也多了许多俗事,晌后似乎是要待客。所以开学第一日的下午就提早放课了。这种意料之外的休息最让学生欢喜了,宝茹三个迫不及待地就商量起聚会。   “悦来居!悦来居!”玉楼几乎是大声叫出来的,果然,虽然是休息时间晁月娘依旧朝三人翻了个白眼。   悦来居是最近湖州最火的茶楼,这家茶楼去岁才开业。东家据说是广州人氏,不同一般茶楼他家不以茶为主要卖点,精做各种广州点心。听说广州那边流行‘吃早茶’,其实就是点心+茶的早饭。这些点心滋味独特美妙,盘盘精致且种类丰富多样,别的不说只在湖州女眷中就是十分有人气的。   他家最热闹的时段有三个,一个是早上,本来这就是广州那边的早饭么。一个是晌后,这是休息时间,好多女眷就爱晌后喝茶吃点心呢!一个是晚上,这正是宵夜时间,拿这个宵夜也是极好的。   “晌后去还有位子么?”周媺考虑的很现实,若是不提前预定,这个时间点确实是很难有空位的。   “没得位子就让悦来居送到家里去么,今日去我家怎么样?”宝茹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最后三人决定先过去一趟,若是没得位子就去宝茹家去吃。   放了课,三人手挽着手往外走,正在二门处遇见了挽着大竹篮的连二姐。竹篮里的花不多,只有腊梅、水仙等几样,毕竟冬日里花不多,若是洞子货那又太贵了,连二姐怕折了本钱从来不贩那些。   “今日开学呢!娘子们都挑个花吧,也算我为你们贺一贺了!”连二姐把竹篮挪到前头好让三个女孩子能看清。   “好俊的梅花!”周媺先赞叹了一句,虽然连二姐贩的这些花儿都没什么名贵的,但是她眼光好每回都能挑拣出好的来,难怪她一个女孩子能靠着一些小生意养活她字自己和老娘了。   三人都是极有眼色的,这大枝的梅花都是插瓶的不会便宜,所以都拿了水仙之类的。   宝茹把水仙别在领扣上,闻了闻暗暗的花香觉得还不错。又从花篮里挑了一枝梅花问价钱。   “哪里要钱!不是说好了我要贺一贺娘子们么。”连二姐干干脆脆地就要走。   宝茹拉住她,又指了指领口的水仙道:“这不就是?二姐忒客气!你这样我以后如何买你的花。”   最后好说歹说才会了账。   “这梅花可怎么办?”   三人上了宝茹家的马车,却让丫鬟去坐另外两辆,玉楼举着宝茹刚刚挑选的梅花有些苦恼地问宝茹。这梅花是大枝的,若不插好怎么放都是要压着了。   “看我来!”宝茹把马车里备着的茶杯里的残茶从车窗泼了出去,又折下梅花上的小枝,竟是就着小茶杯插起花来。   只是她插花课功课一般,现下又只有一枝腊梅让她发挥,最后样子也只得了周媺一句‘颇有野趣’这样安慰性的评价。不过宝茹本就是好玩,收拾了残枝,又用剩下的梅花骨朵冲滚水泡茶。   “啧!也没什么味儿。”宝茹尝了尝觉得那些拿鲜花泡茶的不知是什么想头,她喝着与白水没什么分别,连梅香也只是淡淡的。   “这是自然的!人家花茶都有制茶的手艺呢,哪有你这样的,若是这样也能喝,那倒是不用费工夫炮制茶叶了!”玉楼家是做香料铺子的,与花儿朵儿打交道也多,最先嘲笑宝茹。   三人嘻嘻闹闹里到了悦来居,三人倒是极有运道,正好大堂里空了一张桌儿,这也有正月里大家都不太出门的缘故吧。   总之三人能舒舒服服地在大堂里等着吃茶了,毕竟家去吃点心总归会走点味儿,最正宗最好味还是得在店里。周媺拿到了菜单,这方面她是行家,她先征求了一下宝茹和玉楼的意见,然后就按照三人的喜好要点心了。   “普洱茶一壶!叉烧包一笼,虾饺一笼,烧卖一笼,虾仁肠粉一碟,流沙包一笼,马蹄糕一份,榴莲酥一碟,糯米鸡一份,豉汁风爪一份——”   茶楼里的跑堂伙计大声往唱名,自有人写成菜单递到后厨。   最后呈现在宝茹面前的就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十来个盘碟挤挤地拢在桌子上,却不怕三个女孩子吃不完。每个蒸笼或是碟子都是小小的,里头至多有三四个四五个的量,足够每个女孩子尝一尝味道罢了。   “刚刚应多要一份儿烧卖的!”玉楼十分可惜地夹住了最后一只烧卖,这烧卖小巧精致只能咬上两口,玉楼十分爱它的滋味儿。   “我说了让你们东家出来!!”   三个女孩子正享受美食时却冷不防听见有人吵闹,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发声处——其实也不用刻意去找,那儿正是柜台处已经围了好些人了。   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妇人,她还带着几个壮仆,正围着悦来居的掌柜。有些伙计已经上去帮掌柜解围了,不过也有些怕打起来并没有上前。   玉楼眼珠一转朝躲在角落的一个小伙计招了招手,那小伙计也有几分机灵晓得只怕有油水可捞,就微微缩着身子跑到了宝茹这一桌。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悦来居的食客吃坏了肚肠上门来了!”玉楼一面问还一面吧一小块银子丢在了桌子上。   宝茹虽然对八卦很感兴趣,但此时唯一的想法是这回玉楼的压岁钱只怕是有不少,竟然这般大方!   果然,小伙计立刻被玉楼的银弹打倒了,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压低了声音与三人道:“咱们悦来居一贯诚信经营的,从不以次充好,哪里会吃坏肚肠!不瞒小娘子,刚刚那位是石榴巷粟家大姐儿呢!”   三个女孩子还不到出去交际的年纪,若不是极近的人家,说哪家姐儿她们哪里认得。不过也是凑巧,这粟家大姐儿她们还真认识!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金瑛的嫂子!大概正是由于她是招赘,哪怕嫁了人大家也没改口只叫她粟大姐,而不是‘金太太’之类的。   “她上门来却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找她男人喱!”说到这里小伙计竟有了几分耻笑,只是想起自己说话的是几个小娘子这才稍稍正经了些。   “她不是找你们东家么?”宝茹觉得困惑了,她记得金瑛的哥哥叫金珩来着,又不可能是悦来居的东家。   “她丈夫金珩现下正被东家雇了做账房,她找不见男人只能管我们东家要人了!”   说着看了看四周更加小声道:“我们东家说是与那金珩的爹有旧呢!不然怎放着好些老账房不用,偏偏雇了他做账房。那金珩也是个男子汉来着,当初走投无路只能带着妹妹入赘,这些年受够了气,如今有咱们东家帮衬,别的不论糊口却是不成问题的,听说他正要与粟家大姐儿和离喱!”   宝茹三个听到这儿都难掩震惊,难怪今日见不到金瑛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她怎还会来上学。只是不知她现在是跟着哥哥,还是呆在家里,前者还好,若是在家也不知如何尴尬。   后头那小伙计又说了几句内情,宝茹几个却有些心不在焉,略听了听就让小伙计拿钱走人了。   到三人结账离席时柜台前的风波已经平息了,也没注意是不是悦来居的东家亲自来的。宝茹看了看悦来居里头,心里知道这新闻很快会传遍这一带,虽不说整个湖州都晓得,但是认识粟家的人只怕都会知道了。   宝茹并不喜欢粟家大姐儿,她只远远见过她两回,而无论是见面时的观感还是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一些传言里她都不是什么好人。待丈夫肆意妄为,待小姑刻薄吝啬,就连做生意也不是诚恳之人。   但是此刻所有晓得她的丈夫要与她和离的人都对她口诛笔伐,幸灾乐祸,这难道就对了么?她的丈夫要与她和离,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她丈夫有骨气,是个男子汉,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扭曲?   她的确对丈夫和小姑不好,可是从她的一面来看宝茹却没办法说罪大恶极。毕竟是招赘来的丈夫,净身入户,吃她的穿她的,谁能指望她和一般妻子那样恭顺!无论因为什么,她到底也没短金瑛兄妹的吃喝穿用,甚至供金瑛在丁娘子处念书。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说她对金家兄妹有恩也可以,虽然这恩情或许对金瑛和金珩来说带着耻辱,但是他们也自愿受了这恩情啊!   无论怎样恩就是恩,好就是好,到了今天这地步宝茹竟不知他们夫妻两个哪一个更加刻薄了。只是她更深地晓得了世间女子的不容易罢了,哪怕是粟家大娘子这般其实可以理直气壮做‘河东狮’的到了世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第38章 同学话别   等到宝茹再听到关于金瑛嫂子与兄长的事情后已经是半个月后了,金瑛一直没来,宝茹正想着如何把去岁剩的会资她那一份还给她。听说她是跟着她哥哥的,宝茹也不知哪里去寻她,正苦恼来着却收到了金瑛的信。   原来是辞别的,她哥哥已经与嫂子和离了,当初是净身入户,如今就是净身出户。她哥哥靠着悦来居东家的帮衬决定去广州讨生活,据说金家兄妹的父亲过去就是在广州跑商的,只是后来折了本钱跌落下来,这才败光了家业,不然金珩也不会入赘了。   他们父亲当年在广州做生意也算有声有色,十分诚信仁义,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那悦来居东家就是其中一人。虽然人走茶凉,可兄妹两个去广州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与人做伙计总有些故人会帮一把的,所以金珩仔细考虑了一番决定去广州闯荡。   金瑛写这信却是为了邀宝茹出来辞别——她在学里其实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竟只有一个不远不近的宝茹算是相交。   宝茹看完了信心里有些怅然,此世不比后世,后世无论相距再远重聚也是容易,更别提还有种种通讯工具,人与人之间分别的情绪并不深刻。但是这时候若是天南海北,再是相聚谈何容易呢?‘辞别’往往就是‘不再见’,宝茹与金瑛关系并不亲密,但是好歹同窗三四年,年深日久,此时竟生出了离别不舍来了。   “我才收到了金瑛的信。”晌后休息时宝茹同所有同学宣布,听到‘金瑛’二字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大家或多或少听到了些消息自然晓得金瑛只怕要离开了。   “信里是与我们辞别,又邀我去与她作别,我自然是要与她饯行的,只是不晓得还有没有要与我同去!”宝茹斟酌着语句,虽然知道金瑛只邀了她一个,但宝茹心里肯定她是怕有人拒绝罢了,若是人去了她也不会怪自己自作主张。   “哼!只怕她只邀了你一个吧!咱们去算什么,没得讨人嫌呢!”说这话的人不用看宝茹也知道是晁月娘,宝茹并不想与她理会,说到底晁月娘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虽然与金瑛常有矛盾但她哪里是什么坏人。这会儿金瑛要走了,她心里难道没有半点触动么?她现在不过是在发小姑娘脾气罢了。   “总之想去的明日放课后就一起去吧,这次一别可能难得再见,同窗三四年的缘分不能没个结果。”   最后每个女孩子都表示要去,就连晁月娘也扭扭捏捏地与宝茹打了声招呼。少年时期纯洁的女孩子,宝茹忍不住想到,这时候她们几乎很难真的去恨什么,哪怕是不和到了最后竟也有一份柔软的善意。   “还有一件事我想提一下,上学年剩下的会资还有七八两,其中只有一两不到是金瑛的。老话说‘穷家富路’,金瑛和她哥哥也没什么积蓄,咱们这七八两银子至多也就是做几回消遣,我想着不如把这钱给了她做程仪罢!”   在座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反对宝茹的提议,想到金瑛以后就要与哥哥背井离乡讨生活哪一个不叹息呢!   其实宝茹还另外准备了程仪,不多,但终究是她一份心意,只是并没有当众说出来罢了——她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只不过她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和她有了一样想法。   众人都散了,晁月娘却偷偷找到了宝茹,她的样子十分不自在,宝茹却因为今日的低落反而格外有耐心,一直等着她说话。   “她真的要去广州了?嗯,我是说她哥哥那样穷,去广州,路上金瑛怎么办?”   “所以,月娘你要说什么?”宝茹阻止了晁月娘一直的词不达意,在她看来她应该是想说别的吧。   “你把这个给金瑛行么?”最后晁月娘放弃了婉转地表达,反正她从没学会那样说话,直接递给了宝茹一个荷包。   宝茹一看这荷包就知道了,这荷包本就是晁月娘的钱袋子,宝茹没客气直接把银子倒了出来,宝茹估计不精确到底有多少,但是四五两是有的。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家里的月钱都是一两上下,当然没几个真靠着一两银子过活,家里母亲一般都是会补贴女儿的,而且学里用钱或是买些要用的昂贵东西,只要真的是必须的父母也是会出钱的。   但是四五两银子零用也不是可以随便拿出来的,毕竟她们这些闺阁小姐从虽然有钱,但大多是‘浮盈’,随便一两样好些的首饰十几二十两很常见,可真要随便拿多少银子出来却是不能了。   “你怎么不自己给她,明日你不是也要去么?”宝茹把银子重新倒进荷包,有些好奇地问。   “她若是不要我的钱怎么办!?”晁月娘理直气壮道,在她的考量里以她和金瑛之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金瑛真的可能不要啊,至少她觉得她要是金瑛,有个人老少对自己唧唧歪歪指手画脚,出于自尊自己也是不会接受那人的钱财的。   “我给出个主意吧,明日其他人肯定都会送些饯别礼物的,倒不一定是程仪了,只是些针线或是平常爱物,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做个念想——谁知道下回何时才能再相见。咱们把所有人的东西都装在一个匣子里,只说是些针线礼物,也免得有其他同窗和你想到一处儿去了,而金瑛却不肯收咱们的钱。”   这个年纪的闺阁小姐,哪怕是商户子弟,都是有些耻于谈钱的。直接给钱,虽然有‘程仪’的名头,但难保金瑛不会安心接受。偷偷送去,等她知道了已经在路上了。   第二日所有人都把礼物放进了宝茹事先准备好的匣子里,那些礼物大都是些针线,荷包、手巾、帕子、汗巾什么的,宝茹注意到好些针线里都似乎包了些什么,看来和她还有晁月娘做一样事的还不少,宝茹轻轻地笑了笑。   等到女孩子们一齐赶到约好的酒楼时金瑛已经是等着的了,金瑛看着来的齐全的同窗怔了怔,她肯定自己只给宝茹写了信。   宝茹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她知道了,一定是宝茹告诉了所有人。宝茹的自作主张她恼怒吗?不,宝茹想的没错,她不恼。她其实是想请所有人来着,此去经年难再相逢,就是曾经再讨厌的人,不晓得为什么都不舍得起来。   因为原本只是预备两人的,这会儿来了十多个只能重新点菜,众人有心替金瑛省钱,都只说要些瓜子茶水就是了。   金瑛却一面去找跑堂伙计,一面笑着道:“一直是你们做东,今日也算让我做了一回东道了,可别拦着我,也不是我充大方,只怕这一回后再没得机会了。”   众人听了这话无端难过起来,都不再拦她。不过后头的饭局却不算沉闷,几个原本就活泼爱玩的就不必说,就是平常十分文静的也尽力说笑,好像这不是为了同学送别而是大家平平常常的一次小聚。   年纪还小的女孩子不能喝酒,但今日到底是饯别来着,众人都要了些果子露,有些酒味但绝不会醉人,勉强喝吧。   喝完一整坛的果子露,就是再不像酒,宝茹也觉得滴酒不沾的同学们似乎有了一点微醺,不让金瑛再让酒楼上果子露了。   金瑛看了大家的样子笑得捂了嘴,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包袱。   “一点果子露也上头了,以后是再不敢和你们喝酒的!”哪里还有以后,就是有只怕那时候大家早就不是喝果子露就会脸红的小姑娘了吧。   “就要去广州了,我的情形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们,几样针线,不过做个念想罢了。”   打开那小包袱,里头果然就是些针线,竟然是每人都有的。宝茹分到的是一个扇套,里头绣着一个小小的‘宝’字。显然她与每个同学都是准备了的,只怕她本来是要托付宝茹给其他人捎带的。   粗略一看就是宝茹的眼力也晓得这是仓促做的,也是,她知道要去广州又才多久,这些小东西最费神,只怕一晓得要走就准备起来了。可即便是这样时间也是不够的,想必为了这粗糙的针线还晚上赶过工。   “巧得很!我们也有礼物要送你呢!不是什么别的,大多也是些针线,你也拿去做念想吧。”   宝茹把匣子递给了她道:“都装在一处了,里头还有各自与你写的信笺,你回去再看吧,不然怪不好意思的。”   金瑛不疑有他,匣子都没开,只拿空了的包袱皮一裹放到了一旁。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   不知是哪个开始念起了送别诗,唐人爱写离情,她们学了整本《唐诗》,这些诗篇都是能背的,就是不能,跟着也能了。一个背其他人就跟着,琅琅诗音,一群不大懂离别的少女竟读出了一点离思。 第39章 庆生郑卓   “就是这里啊!”宝茹偷偷掀开一点车窗帘子,瞟着外头。   看看街景本来是没什么事儿的,为什么宝茹要这样小心,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只因为她现在在的地方不是一般地方!马车正经过大小帘子巷呢!   自那日与金瑛送别后学里气氛低落许久,倏忽间就到了五月。宝茹虽觉得同学离别有些伤感,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些,早已经放开了。五月间正是要过端午节,今日五月初四,宝茹没在家准备过节,而是跑了出来玩耍,这是为了给郑卓过生日喱!   郑卓是五月初四生的,今年十四岁,过生日有‘男做虚,女做足’的说法,郑卓算起来却是虚岁十五了。十四是小生日,十五却是大生日,姚员外有心给郑卓正经过这个生日,但郑卓哪里肯麻烦他,最后还是宝茹自告奋勇带他出来玩,算是为他庆生。   早上在家吃过寿面寿桃就出了门,这时候宝茹和郑卓往湖州港口庙市那边去,正经过了大小帘子巷。大小帘子巷虽说是巷子,但是路面宽阔几辆马车并排走也是走得的,两边若不是民居,倒好似街市而不是什么民宅了。   宝茹正看得起劲,不防帘子却被按住了,这会儿马车里只有宝茹、郑卓、小吉祥,按她帘子的就是郑卓。宝茹愤愤不平地瞪了郑卓一眼,连看个街景都不行么!郑卓却不辩解,只安静地看着她。宝茹被他看得讪讪的,到底心虚,最后自己转过头不做声了。   小吉祥感激地看了一眼郑卓,她是想着自己阻止宝茹看的,也晓得宝茹脾气不会与自己发火。但是她是管不住宝茹的,就算按了帘子,宝茹难道不能掀开第二次?反倒是郑卓,不知为何很能唬得住宝茹。   其实也不是郑卓和小吉祥要管着宝茹,实在是大小帘子巷不是宝茹能看的。这大小帘子巷是两条巷子,当然就是大帘子巷和小帘子巷,这儿挨着港口,专门住着戏班子。   这些戏班子的住处自然也与一般民居不同,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面写着某班某班。且他们白日里也是开着大门,看得见门内坐着的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雕玉琢,如同女子一般,只在那里或说笑或歌唱,整条街都是一般——这也是帘子巷的来历了。据说是京城专住戏班的胡同是帘子胡同,就是常把帘子掀起来,教行人看见,这才叫帘子胡同的。自此,天下住着这些戏班的地方总以‘帘子’为名。   这个时代虽然比宝茹知道的历史朝代风气开放许多,但对于戏子之流依旧只是‘下贱’相称,娼优并举。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对艺人的轻视,这个宝茹自然是不认同也不在乎的。一是这些戏子都是男子,在戏台上作女人装扮后往往还是官绅的娈童。戏班子经营往往靠两样收入,就是唱戏和‘陪酒’,‘陪酒’的含义丰富。   所以说把这时候的戏班看作妓院其实也没什么不对,所以也就可以理解郑卓和小吉祥的态度了。   “咱们待会儿还在河神娘娘庙看戏诶,这有什么不能看的,不都一样么!”宝茹其实还想挣扎一下,多难得打这边过啊,而且还没有姚员外和姚太太,她还从没看过这些呢!   “不一样。”郑卓言简意赅,他对宝茹向来照顾,十分温驯体贴。可是他也是老成稳重的性格,若是认真起来,绝不会给宝茹放水。   宝茹只能气鼓鼓地歇了心思,不断提醒自己:戒骄戒躁,戒骄戒躁,今日是为他过生日喱!让着他,嗯,自己绝不是被他管住了,自己只是让着他,今天他过生日他最大喽。   “红芳班自五月初一到端午节,河神娘娘庙首演《玉楼春》前三折喱!好难得的,这几日河神娘娘庙忒热闹,只怕半个湖州的小贩都到这边来了吧!”   宝茹捧着一碗冷淘带着郑卓四处游逛,《玉楼春》都是下午开演,深夜闭幕,这会儿还早呢!   郑卓犹豫地看了看宝茹手里的冷淘,这时候就开始吃冷淘其实不太好,更何况宝茹还是个更该仔细的小娘子。但宝茹怕热是连郑卓都知道的,五月以来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宝茹前两日就要收拾竹席、竹夫人之类的,还是姚太太实在不准这才按捺下的。今日已经管了她一回了,郑卓实在不想宝茹再不自在,只好噤声。   两人先看了一回花局子,现下已经是夏初,各色鲜花都上市了,正是花局里头日新月异,争奇斗艳的时候呢!哪怕是不应时的,也有那花匠想方设法培育。玉兰、天竹、虎刺、金丝桃、绣球、紫薇、芙蓉、枇杷、红蕉、佛桑、茉莉、夜来香、珠兰、建兰,到处都是,稍微稀罕些的还有各色洋花,名目繁多。   宝茹是女孩子,自然看的流连忘返,最后还挑了两盆,一盆绣球,一盆紫薇让小吉祥送回马车。可是这对于郑卓就没什么趣味了,话说回来他有趣味的事情也没几样,反正他打定主意只随着宝茹高兴就好了。   宝茹高高兴兴逛完花局,事后才想起里今天自己可是个陪客,是要带着郑卓玩儿高兴才对啊!尽管郑卓有些‘面无表情’,但无论如何宝茹也不能违心地觉得他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会喜欢逛花局吧!   好在宝茹很快看见了个骨董店,正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咱们进去看看,你要是有喜欢的我来会账,算是送你的生辰礼吧!”   不是宝茹花钱大手大脚,给朋友买个生日礼物居然用骨董,实在败家。其实这时候的骨董店和精品店也没什么分别,里头布置的相当清雅,栏杆曲折,多宝阁上也有许多骨董玩意儿,但基本全是赝品。若是唬住个愣头青,开张吃三年固然好,但其实大都做的是零碎买卖,宝茹在这种骨董店淘换过好多小玩意儿,十分了解行情了。   郑卓点了点头没有推辞,这也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他平日不肯多受姚员外的好处,是知道自己恐怕没力量还这份恩。宝茹的生辰礼却不一样,你送我,我送你,本就是常态,去岁宝茹生日他也送了宝茹生辰礼了的。   若说唯一不对的地方,就是宝茹送礼的方式太‘出格’了一些,谁不是买好了再送人,偏她让郑卓自己挑。这却是宝茹以前的习惯了,那时候人与人交往比较随意,同学间很多时候送生日礼物都会问一下想要什么,甚至格外相熟的直接带着去买也有。   宝茹如今虽然不常那样了,但是真是同辈朋友,她不小心‘故态复萌’也不是没有。郑卓也知道她就是这样惫懒性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骨董店里看了一圈,没什么看中的,两人又出来往别处看。   ‘老鼠药!老鼠药!一包管保六个月’,‘各色首饰!买过的知道,带过的认得,露出铜色与我拿回来’,听着这些市场叫卖,两人看了好些店了,只是郑卓很少说话,偶尔说几样‘可以’的,又都是极普通、极便宜的,宝茹相当怀疑他是在与她客气,把那些都否了。   最后还是宝茹看中了一把二十一档的黄花梨算盘,这东西不算贵但是也拿的出手,最重要的是很有实用性,郑卓就正在和账房先生学着打算盘,用得着呢!   其实宝茹觉得另外几把有几十档的更有霸气,她自己就有一把——虽然很少用得着就是了。不过想到郑卓只怕用不上,这才只好挑了这一把。   “这把算盘我仔细瞧了的,很不错呢!若是用惯了一辈子都是不用换的!不过你现在才刚入门,拿着九档的练手,只怕你自己就有,我就不送那个了。”   郑卓其实有些欲言又止,他知道宝茹是好意,自己也的确在学算盘,但自己可能永远都用不着这把算盘了。他跟着学了好几个月的算盘了,算盘口诀全都背着了,手指灵活人也不笨,但就是用不好算盘了,用算盘竟不如他拿了算筹来的爽快。   账房金先生为了他这不开窍想了好多主意也没得用,最后只能承认有人天生不能干这个,比如郑卓。有人却天生吃这碗饭,比如他东家小姐姚宝茹。他现在对郑卓的要求就是没有要求——他知道这就是天资所限,郑卓又不是偷懒了!只求他‘能用’,而不是‘会用’了。   买完算盘街面上人已经多了起来了,虽然算不上人山人海,但是挨挨挤挤是有的。宝茹心里估算越到《玉楼春》开演的时候只怕人越多,当下决定不等戏快开演了再过去,那时候只怕找座位也是难事。   “姐儿,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吃了午饭再过去吧!”小吉祥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毕竟她虽然也想看戏,但到底还是把照顾宝茹放在第一位的,宝茹不吃午饭,这怎么行!   宝茹一听这话也为难起来,早饭吃的早,来了这儿也只吃了一份冷淘,的确是饿了。可是她也不想待会儿人山人海地挤着去看戏。 第40章 戏里戏外   “到里头可以点吃食。”还是郑卓提醒了宝茹。   宝茹哪里是看戏的人,只陪着姚太太看过两回罢了,上头‘咿咿呀呀’的让她一个看惯了电影电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全情投入’。所以她自然也没想起来戏园子里卖不卖饭食。   但郑卓这么一提她自然想起来了,里头那么多卖零食的,自然也就少不了送‘外卖’的。   “你很知道啊!”宝茹笑着调侃了一句,今日会来看戏就是因为郑卓喜欢这个呀!宝茹听父亲与她这样说,并把《玉楼春》的戏票给她时,宝茹都是难以置信的。和郑卓平常反差太大了,他原来是个文艺青年啊,宝茹只能暗搓搓地想。   这时候郑卓又一副很懂的样子,天晓得他什么时候抽空看的戏,要知道伙计休假真是极少的。宝茹当然忍不住调侃他啦!   如果郑卓不是一个古代人,他肯定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漫画里头上都是问号的人物——他完全不知道宝茹笑什么。当然,他也没听出宝茹是在调侃他。   “去过几次。”反而还很正经地回答宝茹。   三人凭着戏票倒是很容易进了戏园子,有那茶房引了他们进去对应的桌子,这样一张戏票其实就是包了一张桌子的意思。至于可以带多少人进来,少则一两人,多则五六人,却不会更多了。盖因买的起戏票进来的大多是体面人,也不会做拉上一伙人蹭戏看的事。   戏票价高,但这种热门戏还是要提前订票,至于那些站在后头看的就不要预订了,随来在门口买根筹子就能进来,直至站也站不下为止。不过让宝茹来说,站到稍后一些其实就已经看不清了,《玉楼春》又是文戏,只怕一吵闹后头连声儿也听不真切。   也不知姚员外到哪里弄的关系票,居然在一楼正对着戏台的中间,虽比不得前面几桌,更比不上二楼正中,但也是极好的位置了。宝茹还可惜来着,可惜这是为了郑卓过生日。不然可以带周媺和玉楼一起来,她俩可是《玉楼春》的‘铁粉’,这回也是没票来看,她们两个闺阁小姐总不能与人在后排挤吧。   宝茹简直可以想象她们是如何扼腕了,宝茹心中暗自决定后日上学一定要与她们炫耀!   戏园子里果然是有卖饭食的,只消与他们一说,就能照着菜单点菜,郑卓把菜单给宝茹让她点。   “往日你照顾我年纪小也就罢了,今日却非得你来不可!所谓‘寿星最大’呢!这可不能推脱。”宝茹干脆回答,而且反复提醒道:“今日你决计不能做东,父亲出门前千叮万嘱,他是给了我钱的,一切开销都是他支应我的,你可不能客气!”   最后送饭的小子提了个大食盒过来,正是他们要的吃食,除了六七样下饭外,还有花生瓜子蜜饯果脯等好些零食,全是郑卓为宝茹待会儿看戏消遣要的——他又不吃零食。   宝茹舀了一口黄鳝粥,忽然有些感叹地道:“亏得你提前一日出生,若是端午出生不知多多少麻烦!”   宝茹是忽然想起来郑卓的生日五月初四,离端午只差一天。要是以前宝茹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再平常没有的生日,远没有二月二十九之类的‘酷炫’。但宝茹现在知道了许多,因为在古人的观念中,每年农历五月五日是恶月中的恶日,是一年中毒气最盛的一天,就连此日出生的孩子,也可能会克父母,故或弃而不养,或另改出生日。其中最典型的便有“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宋徽宗赵佶等。   实际上凡是五月出生家人就会十分不喜了,只是人伦天性父母一般是舍不得丢弃的,但比起其他孩子到底会差了一层。可若是端午节出生,那又大不一样了,就是再舍不得,除非遇上那等没得孩子又恰好是个男丁的,不然丢了卖了才是常见的。   宝茹这边替小伙伴庆幸——不然郑卓确实很有可能没机会‘长大’。但郑卓心里却只是怔然,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生日意味着什么。事实上自己的父母算自己的生日时也是心惊胆战,生怕孩子五月初五出生,他其实是母亲五月初三夜里喝了催产药生了一夜才生下来的。   只是那催产药的药性后头没发散开,这才拖累了母亲的身体,母亲早早就去世了。郑卓那时候忍不住想,或许自己本就是应该五月初五出生的,母亲提前把自己生下来有什么用。母亲去了,父亲也去了,克服克母,一样一样都实现了。   “在别人家烧纸不嫌晦气,就是亲兄弟也是分家单过的,哪有在人家家里做白事的?披麻戴孝一个孝子样,做给谁看呢!真若是有孝心早干嘛去了,说是五月初四生的,谁知是不是改了生日!这样克服克母,有孝心的就应该找个没人的地儿舍了自己,说不定我那小叔还能多活几年呢!”   父亲去后大伯到底顾念体面给办了白事,大伯母的风凉话他早就会装听不见了,可是那一回,字字诛心。他心里既愤恨,愤恨大伯母这般了还不忘糟蹋父亲母亲,糟蹋他,可是他心里偶尔也忍不住想:是不是真是我的缘故,原本父母可以安乐一生。   “你怎的了?”宝茹发现自己说话,可是郑卓却像是在发愣,忍不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郑卓低头掩饰一样夹菜,突如其来的失落让他很难受,但是这是没办法说的事情。   “哦——”宝茹挑了挑眉,并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心事的,很多时候却是没办法说。   一番等待《玉楼春》终于开场了,宝茹哪里知道好坏,她只晓得这戏班确实还不错,至少乐器班子还是很见功夫的,还有就是戏服华丽,显见得挺有财力。   不过宝茹不懂欣赏不代表别人不懂,戏一开场其实就见好坏,那一声‘碰头彩’真是震天撼地!甚至郑卓也从失落中出来,虽没像别个那样手舞足蹈大声叫好,但也是一个劲儿鼓掌,脸色也迅速地红了起来。   宝茹真没见过他这样,觉得比戏稀奇多了,反正也不爱看戏,干脆盯着郑卓看,郑卓居然浑然不觉,简直可以称得上专心致志。   演完第一折 演员下场了,观众也能休息休息,茶房也上来给观众添茶。郑卓这才发现宝茹一直在看他。   宝茹几乎能看见他眼里的问号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说得出话来。   “你还真喜欢看戏啊!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平常你都这个样子的。”宝茹学了两个郑卓的样子,一个是很严肃的面无表情,还有一个就是茫然的样子,郑卓一般就是这两个表情。   宝茹学得惟妙惟肖,小吉祥一下没忍住就笑了,郑卓却不知道:原来我平常就是这样的。立刻又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这下宝茹和小吉祥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气氛真的很欢乐吧,虽然搞不懂怎么了,但郑卓也弯了一下嘴角。   “是很喜欢看戏。”   看戏的时候可以忘记许多不好的事情——最开始是因为少时难得的几次一家人出门,父母都会带他去看‘大闹天宫’,那是郑卓不多的欢乐时光。后来日子那样难熬,可是每回有大节日,连台戏或者社戏,大伯一家都是出门去看的,他们不放心郑卓看家,反倒每回都要带着他。   到了唱戏的地方大伯一家自然不会再顾着郑卓,这是郑卓难得的没人打扰的玩耍时间。他就和一个普通小孩子一样仗着灵活矮小从人群下头钻进去,抢到‘特等席’看戏。   宝茹不知道,郑卓那样长大,是很难有条件让他有机会喜欢什么的,可一旦喜欢什么就的确很长情了。她可能敏锐地感觉到了,郑卓的喜欢和她喜欢鲜花、喜欢下棋、喜欢看书是不一样的。但是感觉始终只是感觉,刹那之间在心里留了一个影儿,可立刻又丢开了,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三折戏演完,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晚上还要演,也是这三折。不过宝茹和郑卓的戏票是今天下午这一场的,自然不能郑卓再看一场了。   让宝茹惊着的是演员来谢谢观众的时候那热烈场面,照例这时候观众是可以往台上扔赏钱的,宝茹以前陪姚太太看戏也见她看的高兴了抓一大把青钱往台上扔。可宝茹没见过今天这场面,整个整个地扔荷包、大大的元宝、女孩子的凤钗手镯,虽然知道只有这样的热门戏加上红角才能有这待遇,但宝茹心里还是忍不住十分艳羡,那可都是钱啊!   “你不给老板们看赏么?”宝茹有些意外地看向郑卓,还把出门前姚员外给的装银子的荷包拿了出来道:“不用省钱,今天我爹出钱喱!”   “不用。”郑卓干脆地摇了摇头,没有一点犹豫。   “只是喜欢看戏。”   宝茹大概知道郑卓只是喜欢看戏,至于激动到扔钱却没什么兴趣。宝茹心里对这位节俭少年的务实很是赞同,换成是她肯定也是这样的——宝茹赞叹错了地方,她哪里知道郑卓喜欢看戏,从来就和后头的看赏没有一点关系。 第41章 端阳佳节   大概是昨日一日玩耍疲倦非常,宝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一夜无梦香甜非常。第二日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中宝茹闻到了浅浅的烧艾气息。   “姐儿醒了!”小吉祥捧着一只红漆大茶盘进来。   “你拿的是什么?”   “姐儿睡迷糊了罢!今日是端阳节喱,太太让把过节的东西给姐儿。”小吉祥把托盘给宝茹看。   托盘上倒是放的满满当当,各色的豆娘和香囊,豆娘宝茹拿了一支排草蜥蜴的,一支葫芦瓜果的,一支八宝群花的就住了手。   “三支还有什么不够的,你也簪两支吧!”   豆娘是端五节女性的装饰,在江南最流行,一些地区亦称作健人,样子形制和步摇相仿。每到端阳江谁南北,女性头上的钗头彩胜之制,备极奇巧。这些大都以缯销翦制艾叶,或攒绣仙、佛、合、乌、虫、鱼、百兽之形,八宝群花之类。绉纱蜘蛛,绮榖凤麟,茧虎绒陀,排草蜥蜴,又螳蜘蝉蝎,又葫芦瓜果,色.色逼真。加以幡幢宝盖,绣球繁缨,钟铃百状,或贯以串,称之为豆娘。   因为是布料、艾叶等制成的,哪怕再精美所费依旧有限,所以家里准备了好多,宝茹自己是绝对戴不完的。   “太太已经给了!只是还没上头。”小吉祥拿出两支给宝茹看。   姚太太每年都要料理端阳节,家里仆人过节之物她自然也不会忘记,其实宝茹心里也知道,只是白问一句。点点头就去闻香囊了,端阳节带香囊也很有讲究,里头的香料等物并不是随便的,自有几样定例。宝茹始终闻不惯雄黄味道,只拿了一只白芷、川芎等药材混合的。   “怎的今年没备续命索?”宝茹看了一圈儿始终没找到每年都用的另一件东西。   “太太说今年她亲自给姐儿扎续命索喱!”   之后小吉祥帮助宝茹梳洗一番,宝茹这才出了东厢房,出门就见廊下站了一溜儿伙计,原来是姚员外正与众人系续命索。姚太太端坐在正厅与宝茹招了招手,宝茹自去了她跟前。   “错边了,小娘子的续命索得扎在右边呢!”姚太太拿手轻轻拍了宝茹伸出的左手,脸上是疼爱之色。   男左女右,宝茹的确一下忘了这件事,她才扎了几回这个。换了右臂,姚太太颇有技巧地给宝茹系上五彩续命索,这个不能扎得太紧,要戴一天呢,扎得太紧手臂如何受得了,也不能太松,不然就脱落了。   姚太太系好后宝茹轻轻甩了甩手,似乎不会掉下来了,宝茹这才放心。又挑了一根五彩续命索与姚太太道:“我与郑哥哥系续命索去!”   郑卓本在等着姚员外与他系这续命索,不防宝茹悄悄拍了他的后背一下。   “你过来,我与你系!”   郑卓是第一回系这个,泉州那边流行把续命索上装饰金锡之类的挂在脖子上,不过他也从没挂过就是了。   宝茹绑的不算太好,她也没什么经验,估计一会儿就能蹭松了,不过很显然的是,两个当事人都很满意。   正在这时看门的来旺引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小男孩,那小男孩儿不过十一二岁,却十分机灵,立刻就给宝茹作了个揖。   “给姚小姐问好!小的是莲花巷香料铺龚家的,我家大娘子让小的与小姐送节礼来了!”   宝茹一边高兴接过这小厮呈上来的礼物,一边有些纳闷。她们这些半大的小娘子哪里有什么正经送礼的,而且还是这样的大节日。   那呈上的锦匣一打开便是一股扑鼻的香味,正是几样香料。   “你家大娘子怎么巴巴的送了这个来,又是冰片,又是麝香的,本就是金贵香料,端阳节下更是比平常要加上十倍去了。”   那小厮笑嘻嘻道:“小姐不要说外道话,不只我家大娘子,就是我家太太也说小姐与大娘子亲姐妹一般,我家开着香料铺子喱,过端阳节送些这个有什么。话又说回来了,不金贵的怎么送的出手,一来平白看轻了小姐,二来大娘子没得体面,三来一般二般的货只怕小姐是用不着的,送了这个来好歹小姐使的着。”   “你家的人都忒机灵了,我不过问一句话,你倒带出一口袋话来!我能说什么。”宝茹笑着摇头,又转身与小吉祥道:“你去厨房要一份作礼的重阳糕来,再去我房里书架匣子里拿我前两日做的花草书签一套。”   “小哥你先等等,有些东西请你捎去给你家大娘子。”宝茹叮嘱小吉祥的那些东西自然都是给龚玉楼的回礼。   “诶。”那小厮应了一声又道:“大娘子还有话捎来,说是姚小姐今日若是有空就捎个信去,好一同玩乐,若是没空也就罢了!”   听了这话宝茹心里暗自盘算,端阳节虽是大节日,但是家里其实没什么事。待会儿姚员外和伙计们照常要去铺子,节日里只怕比平常还忙。至于姚太太还是老样子,在家静养休息,绝没可能带着宝茹去看划龙舟之类的。   “你且等等,我去问一下。”   就算是心里有了十分的把握宝茹还是觉得向家长请示一下比较好,果然,姚太太没什么考虑,直接就同意了。   “今日肯定是十分热闹的,你们小孩子家家就该一起玩儿去,在家倒是闷着了,只一样,若是去了龚太太家要文静些,可别失礼。”   叮嘱了一番姚太太却还嫌不够,又让廖婆子记得准备一份礼物给宝茹带去。   “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大节下的空手上门也太不像话!”   宝茹让那小厮把自己给玉楼准备的礼物带上,又随手把一旁桌子上的几样果子倒给他。   “给小哥甜甜嘴,日头越来越热,跑回腿也是满头大汗的呢!”   这日是端阳佳节,都是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到了午间,姚太太让厨房也治了酒席,节日下的席面比平常自然更加丰富,而且还多了几样特色饮食。粽子、打糕、煎堆这些也就罢了,说是端阳节吃,其实平常小食摊上也有,只是雄黄酒这一样难得。   宝茹去年过端午节时还不满十岁,姚太太还不许她喝,只是给她的额头、耳鼻、手足心等处涂抹上些雄黄酒罢了。宝茹不算喜欢雄黄的味道,但雄黄酒还是很有兴趣的,今日总算是喝到了。   除了雄黄酒外,宝茹因惦记着去玉楼家玩,到底只是胡乱吃了一顿,等散了席立刻带着小吉祥出门往龚玉楼家莲花巷去。   大约一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龚玉楼笑盈盈地牵了她的手道:“还想你什么时候到,眼巴巴地等着呢!”   “这有什么好等的,你自先随便消遣着就好了。”宝茹觉得有些奇怪。   “不是这样,只等你来着,这回我请了你和媺姐,偏偏不巧,媺姐和周伯母一同去她外公家躲端午去了。本来是和我几个堂姐妹一起的,你也认识,就约在大堂姐家,她家有个极大的花园可以逛来着,她们自然已经去了,我可不是要等着你?”   说着两人又重上了马车,按着玉楼的指点往她那堂姐家去。   “你先前不知道,我大堂姐家在城郊有个极大的鲜花园子,专贩鲜花,因此她家的花园子虽不甚大,但却很有一观,这回姊妹都邀了各自好友去她家相聚玩耍。”   “你家大堂姐,我记得是兰姐儿吧!”龚玉楼家她这一辈女孩子从‘玉’字,她那大堂姐就叫龚玉兰。宝茹恍惚记得见过几面,甚是和蔼可亲——说来玉楼家的人似乎都是十分爱笑可亲那一类的,也算是家风如此吧。   到了龚玉兰家,她自然亲自来接。园子里这会儿已经满是莺莺燕燕,玉楼堂姊妹有四五个,再加上邀来的朋友,总好有十多个。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家姐妹都是和善人,连带她们的朋友也格外可亲,宝茹与她们也不曾见过却也不觉扭捏。   众人见又新来了两个,纷纷见礼。   “那却不是别个,正是我家头一个天魔星,最小的妹妹玉楼,这一个是她同学姚宝茹,大家叫她宝姐儿就是了。别看她年纪小,人家在丁娘子哪里上学,从来是学里功课最好的,也是才女来的!”   玉兰把宝茹一通夸赞,倒是宝茹脸红了,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过是心理成熟一些用功了一些罢了,哪里是什么才女。   “咦,竟是脸红了,你们这群脸皮厚的快别笑了,可把小妹妹臊着了!”玉兰的一个同学,叫沁云的拉住宝茹的手与众人这般说。当然,如果她自己能止住笑,宝茹能更相信她不是一个促狭的。   众人又是笑闹一番,往园子里逛去。   龚玉兰是主,领在前头引着众人,道:“今日也是端阳佳节,端阳旧俗就有斗草一样,这园子里虽没什么奇花异草,但寻常花草还说得上齐全,咱们今日也不防学一学古之闺秀,来一回斗草如何? 第42章 闺阁游戏   所谓客随主便,又兼龚玉兰这主意奇巧别致,女孩子哪有不爱花的,一时之间众女都纷纷叫好。   只玉楼一个大声道:“斗草是斗草,不晓得是武斗还是文斗?”   “自然是文斗!”她一个堂姐笑嘻嘻道:“那武斗不过是拿了草茎拽着顽罢了,有什么趣味!”   众人也都点头称是,宝茹也跟着赞同。   “呀!姚宝茹,你是哪一边的?你怎么也点头呢,你应该和我站一边啊,当然是武斗!”玉楼一手叉着腰,一手拿指头戳宝茹。   “你要讲道理啊,你又没说你要武斗,我怎么知道你是要怎样。”   宝茹一面躲她的手指一面说,其实她却是故意逗玉楼玩儿来的。她哪里不知道玉楼最苦手这些‘风雅’游戏了,古人游戏,只要不是一群市井之徒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文人习气。哪怕是猜酒划拳,也经常是玩些文字酒令,而这文斗百草自然也不例外。玩法是以对仗形式互报花名、草名,多者为赢,既要熟知花草本名、别名,又要晓得基本声律规则,兼具植物知识、文学知识之妙趣,这样的游戏确实让玉楼棘手。   众人笑笑闹闹都故意要捉弄玉楼,不理会她的抗议,十多个女孩子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最后坐在花草堆中斗草。玉楼抗议无效,最后也只得撅着嘴蹭在宝茹旁边。   “我不管,你一定要帮我!”玉楼拢着宝茹的耳朵与她悄悄说。   宝茹耳朵最怕痒,说话热气扑了上去,宝茹咯咯笑着要躲开她,玉楼却不放过她。   “干不干,你干不干?”   “知道了,知,道了,我帮你就是了。”宝茹快笑岔气了,只得投降。   她们这一番响动早就被其他人看到了,纵使没听见之前玉楼与宝茹说了什么,也能猜出有什么事儿了。   “不服呢!竟一开始就想让人捉刀,玉兰今日你是主人,咱们斗草也得由你做个裁决,你来说该如何罚罢!”   “这等捉刀的本该是罚的,可不我偏着我自家妹妹,只是游戏确实还没开始,竟不能说她了。”   众人听了又是笑作一团,最后还是让玉楼坐到另一处,只与宝茹隔得老远这才作罢。   “既然是我来做这裁决,自然由我来说这奖惩,咱们这一圈儿一个说个花草名,另一个就得对的齐整,一轮后再倒着来,原来问的要答,原来答的就问。谁若答不上来就算是输了,不得再玩。”   说着自把襟前一个只铜钱大小的精巧荷包摘了放在众人当中,道:“赢了自然要有彩头,咱们没人拿一件玩意儿凑了,今日谁做了状元就一气儿归谁!”   众人自然无一个不可,都自解了东西往中间投去。宝茹暗中看着,都是荷包、络子、手帕等物,便知道这些女孩子是取乐为主,故意不用贵重之物,若是她拿出金银之类反而不美,于是从头上摘了一朵百合宫花也往中间一放。   玉兰若是裁决自然由她先起,她往自己花草堆中一看,举出一株道:“头一个要取吉利,我出‘长春’。”   沁云思索了一番,有些咋舌道:“这个名字竟是同一个声母,天然就是个双声的,看着虽然不显,其实是极难对的。”   众人听了沁云的话都低头细想,思索之间坐在玉兰下首名唤楼珍的女孩子道:“我对‘半夏’,可用得?”   坐在楼珍下首的是玉楼的另一个堂姐玉环,她拍手道:“‘长春’对‘半夏’,字字工整,算得绝对。那我也用长春,就用长春的别名‘金盏草’。”   她后头的女孩子道:“我对‘玉簪花’。”   之后女孩子几个,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金星草。”这一个又说:“我有玉雨花。”这个又说:“我有狗耳草。”那个又说:“我有鸡冠花。”   等到宝茹前头,正是一个叫粟莹的女孩子,只见她得意地举着一株碧草道:“竟看到这个,只怕你们寻常是不认得这个的。”   众人一看果然生得极寻常,正是山野无名野草呢。   “若不是我家开药铺我也不认得,这草其实专治跌打损伤,名叫‘接骨’!”   宝茹家虽然不是开药铺的,但是宝茹也把《本草》之类的书籍当图画书匆匆看过,当下也举着一株碧草道:“我这一株正是‘狗脊’,别名‘扶筋’,正对姐姐的‘接骨’呢!”   听了这个粟莹也笑道:“真是难得,那‘接骨’也就罢了,正是山野随便生长的,这‘扶筋’却不是,你是如何找得着的,玉兰她家不是个花园子,竟是个药园子了!”   轮了一圈原本十多个女孩子就只有□□个了,玉兰意料之中的对不出来,只是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见失落,恐怕是她觉得也不是她一个玩不了这个游戏么,与其他对不出的一同退出圈儿,坐在后头看剩下的你来我往。几轮下来竟只剩了宝茹和粟莹。   宝茹拿出一株凤仙花道:“凤仙一名‘菊婢’。”   粟莹道:“桃枭一名‘桃奴’。”   玉兰看两人所剩花草也不甚多了,插嘴道:“姊妹们听我一言,往常咱们也不是没斗过花草,但竟没见过这两位这样能为的,如今竟是我家花草有限,这花草竟快让她俩说尽了。不若接下来让她俩不拘手中花草,只管说那花草果木之名,看看今日这两个才女能对到几时去如何!”   众人都道‘妙极’,粟莹顺着众人点头答应,宝茹也激起了好胜心答应下来。   这时候正轮到宝茹发问,宝茹却没另说花草,只拿了剩下的一株玫瑰道:“我出玫瑰别名‘离娘草’。”   粟莹这时候手上却没得对的上的了,只得道:“我对个兰花别名‘待女花’。”   “灯笼草。” “火把花。”“慈姑花。”“妒妇草。”“帝女花。”“王孙草。”   ......   两人只管来对,竟是棋逢对手一般,说到后头越说越偏,越说越奇,宝茹自来没什么消遣,只看杂书最多,倒是能应付。   她最后也忍不住伏在玉楼怀里笑了起来道:“竟不是在斗草,竟是在挣命了!”   听了她这话粟莹也笑了起来,早先玉兰与她们介绍宝茹说是才女,她们虽然玩笑,但到底看她小,不觉得能如何厉害。这一通下来她是佩服了,她家是开药铺的,知道好些稀奇古怪的花草别名就罢了,人家却也是信手拈来,这就很见功夫了,非得平时博览群书不可。   最后两人也没分个高低,玉兰只得站出来道:“今日是不成了,没想到斗百草竟比考状元还见功夫了,今日也算开了眼界,这会儿分不出高下,不若两位并列状元,毕竟‘文无第一’,咱们这也是玩闹之间的一桩美谈了。”   宝茹和粟莹自然无不可,应承下来。   玉兰见她俩答应,又亲自上前,把那堆彩头分成两份,拿帕子包了递与两人。   “既是同是状元,这彩头也该你俩平分。”   后又引着众人往水榭去,那边是吩咐了丫鬟婆子早摆好了便席的。众人到了水榭又按着年纪互相谦让,序齿而坐。   “本来今日还要行酒令的,只是一来刚刚那斗百草就极费神了,这会儿大家也没心神做这个了,二来咱们座中有两个小的只怕也不能喝酒,咱们就不行这酒令了,只随便吃喝就是了,如何?”   “这话不对,那斗百草竟也没费什么神啊,顶多是‘神仙打架’,咱们也就看看新鲜罢了,这行酒令是不能省的,不然就干吃东西,这有什么趣味?再另一样,咱们难道喝的是‘烧刀子’不成,一点果子露罢了。”   说这话的是沁云,她是最爱玩的,且她的话正说在大伙儿心里,大家都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咱们就行飞花令吧,只是咱们也不是那等才女,便改着些,不把七次为一轮,只要句子里带上一个‘花’字便得了,大家觉得如何。”   “正该这样,咱们是最记不住哪句诗里第几个字是‘花’字了,这样倒是简单清爽!”   所谓‘飞花令’,也是行酒令的一种,吟诵前人诗句,第一人是诗句头一个字为‘花’,第二人是第二个字为‘花’,以此类推直到第七人完,这就是一轮。宝茹暗想她们这样玩的确是清爽了,但诗词曲赋里头带‘花’字的也太多,今日能有人喝酒么。   “花开堪折直须折。”   “落花人独立。”   “感时花溅泪。”   第四个正好轮到玉楼,事实证明宝茹想多了,当然有人答不出来,宝茹忍不住扶额——她们也快从丁娘子处‘毕业’了,一本《唐诗》快学完了,要不要这样啊!   一开头行令时众人还屏气凝神,到后头也发觉降了难度后实在就是能随口答的程度,都放松了心神,一边吃东西,一边作答。   宝茹挟了一块小菜,这才不急不忙地说道:“一枝红杏出墙来。”   本来接下来的女孩子已经接着说了,沁云忽然叫道:“可让我抓住了!宝姐儿说的是什么?”   宝茹不假思索道:“我有‘红杏’,啊!”   宝茹懊悔地拍了拍额头,实在是太不用心了!拿起桌子上的自斟壶,倒了一杯果子露饮尽,众人也哄然取笑。 第43章 午后闹学   端阳节后便开始有些盛夏的意思了,湿气蒸腾,夏日炎炎。宝茹头一个受觉得受不了,每回下课了都要小吉祥买盏冰碗来吃,像是靠这个过活。   “这才五月喱!怎的就这样热,还要一个月才避暑,你可怎么办?”周媺倒是不吃冰,只是喝她的凉茶。   宝茹用脸蹭着冰碗的碗壁,这才觉得得救了,她觉得自己一到夏天就成了一条咸鱼,勉强回应道:“忍着罢,总能撑到避暑,我不管,我今岁一定要去山里避暑,今年好像格外热!”   几人又在随便闲聊时,丁娘子拿着一大卷白纸进了屋。   “宝茹,且过来。”   “是!”   既然是夫子吩咐,学生当然要足够快速和恭敬,宝茹一改之前热得软塌塌的样子,精神百倍地上前。   “你替我把这个贴在前头,今日下午我有事出门,你们也只一个月就蒙学结业了,你们要好好温习功课。你来监督,可不许淘气。”   这就是丁娘子的吩咐,宝茹接过了那一大卷白纸,她就是不展开也知道那是什么。定是几个对联之类的,每逢丁娘子的课时她却正好有事,她就留几个对子做功课。这样的功课自然是很少,往往就和放半天假没什么两样。   不过最近却不能这样,快到蒙学结业的时候了,宝茹这些学生感觉平平,不觉得和以前假前考校功课有什么不同,但丁娘子反常得格外重视。宝茹推测,虽然她们这些女孩子虽然不用考科举,可是自身的水准也是要体现老师的水平的。若是她们功课太差,一则在周边容易坏了丁娘子口碑,影响以后收学生。二则她们都是还要接着念书的,在女塾学里太差了,那女学塾的夫子如何评价丁娘子,‘教育界’也是有声望的!   “我来与你打浆糊吧。”周媺看见宝茹手里的一大卷白纸立刻知道了是什么事,很是贴心地说。   “好啊!”有人帮忙,宝茹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她打开书箱拿出来打浆糊要用的材料,又把自己的小小浆糊缸放到中间。   要宝茹来说的话,在这样越来越热的天气里不用念书,反而能做一些不费脑子的手工也是一种放松了。打浆糊很简单,这也是宝茹在学里学到的技艺之一——和宝茹以前想的古代私塾只是读书不同,其实可以学到的东西很多。比如毛笔头掉了,可以学着在蜡烛上烧熔一点松香,把毛笔头粘回笔杆中。又比如书坏了,也可以学会用针和线把书重新订好。还有白纸打格子,订簿子,装裱书画之类的。   总之,有了周媺帮忙宝茹很快就弄好了浆糊,拿了大棕刷把白纸贴在了屋子前头的墙上。   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几个七言对联,只说让学生择一对了,明日上学要看。丁娘子无心难为学生,几个对子都是中等难度,就算不能脱口而出,好歹斟酌一二也就有了。   宝茹贴好,又退后几步看有没有歪斜,这就回了座位。大家见宝茹贴了白纸都去看,宝茹已经看过就不上前,只取了一支笔在宣纸上写下对联。   “大小赌坊赌大小,东西当铺当东西。”   周媺也没上前,反正在座位上也能见着,只看宝茹答哪一个,看后却又忍不住笑道:“答哪一个不好,偏偏择了这一个,再没有更俗的了!”   “咱们都是商贾子弟,正是答这个才好呢!我倒觉得这个方能显出本色。”一向与宝茹唱反调的玉楼却十分赞赏,不只这样还决心自己也对这个,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对出,一旁抓耳挠腮去了。   上课后同学倒是都回了书案,只是晓得了丁娘子下午不来了就松懈下来了。先还是叽叽喳喳讨论那几幅对联,还有人憋着要全对出来,只怕有要出风头的想法吧。宝茹是不看好的,几幅随手布置的对联,照宝茹的经验明日丁娘子也就随便看看,若是这都错了或许丁娘子会敲打几句,但若是对了,那也就没得然后了。   讨论对联还勉强可以说是为了功课,到后头就是些吃的、玩的了,实在来说就是偷懒。不过被丁娘子嘱咐了要看着纪律的宝茹并没有要管一管的打算,这种嘱咐其实要打折来看。女塾不比一般学堂,宝茹在这儿读书向来只觉得处处宽松,基本上严厉程度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最明显的,在一般学堂里那三尺长的厚竹板,专门打手心用的,在女塾这边是从没用过的。   可就是这样,在一般蒙学里,小男孩们若是夫子睡着了或是出去了也要‘闹学’,更别提松快得多的女学了。这种程度的吵闹丁娘子也没想过宝茹去管,再者说,一个个骄骄傲傲的‘小公主’能不能服这种管教还两说呢!   周媺是个好学生,答过对联后自翻出一本《论语》默诵,玉楼却没得心思,只把梳妆匣翻出来,备好凤仙汁、明矾、白布等准备染指甲——宝茹觉得好笑,丫鬟不能进屋子里头是学堂规矩,也是为了让这群小姐们不至于裁纸磨墨都一窍不通,只是这样谁与她裹手指?难不成还得让‘沉迷学习,不可自拔’的周媺帮忙,或者是自己?   宝茹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却拿出了一叠花笺。这花笺与外头买的十分不同,外头文具店里的花笺也有一些诸如‘花团锦簇’‘喜鹊登枝’之类的制式花纹,本身纸笺则仿着薛涛笺染上各种颜色,有的还算精致,有的就只是俗不可耐了。   宝茹这一叠却是不同,一看就是私做的,只用最顶级的燕泥笺做底,上头又有一些工笔水墨,一套十二张,共做了山水、花草、鸟兽、虫鱼四套——宝茹本来是为了结业后题诗分送同学才做,后来有了兴致这才做了好些。   最妙的其实是颜色,花笺的底色都是古色,显得格外清丽古典。   玉楼一见就凑过来道:“这是怎么得的?可是用赭石、淡墨两样染得么?”   宝茹一听就笑了,丢下正调的印泥,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可奈何,道:“我若说你没念书,你定是不服气的,若说你真听了夫子讲课那又未免太欺心了。赭石、淡墨两样也染得,但最好染绢,至于这纸张却是另有更易得的,只消拿茶水染就是了,正是做旧的手法,又便宜又简单,样子也好!”   被宝茹挤兑玉楼也不在意,只能说这种学霸对学渣之‘蔑视’她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只道:“只你们这些人也不嫌絮烦,整日里就拿这几样消遣,实在没意思!”   宝茹知道她的意思,曾几何时自己也曾感叹自己一个学霸朋友生活乏味,每天只是学习,就连消遣也是看一些中外名著。那时候还想着太不会生活了,如今自己也这样后,玉楼那些一般小姑娘眼里丰富有趣的玩乐大都是一般无趣了,反而自己的消遣格外有意趣,只怕当初那朋友也是像自己如今看玉楼一样看自己的吧。   玉楼虽然嘴上那样说,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念书的女孩子,哪怕不爱读书,但总对精致的文具是有兴趣的,就像宝茹以前的同学虽然不是人人都会花钱收集各色手帐,但看一看的兴趣是绝对有的。她也不染指甲了,只凑在一边一张一张地看。   宝茹趁这时候调好了印泥——之所以要调印泥也是为了与花笺底色协调。既然花笺要显得古朴清丽,那印泥就不能直接用朱砂红了,须得调得朱标色才最好。   宝茹从荷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私章,这私章还用一个绿色小绸袋装着,打开来里头就是一枚桃花冻小章,宝茹用砚水勺从砚水壶中舀了些清水把小章上的印泥洗净。这枚小章是她最近才入手的,以她的年纪实在用不着这个,以前也没用,这回是有特殊的缘分。   宝茹拿那小章在印泥盒里一戳沾了些印泥,先在手心里用力一按,印出‘宝函钿雀’四个小字。宝茹知道这四个字是出自温飞卿的一首《菩萨蛮》,‘宝函钿雀金鹦鹏’一句,买来的时候就有这字了,却不是后来宝茹使人刻的。   那印钮也是闺阁样式,显见得这曾是摸个大家闺秀的爱物。‘宝函钿雀’正好嵌了宝茹的名字,宝茹一见就觉得很有缘分,想着自己也没得私章,拿这个做了也正好,这才买了来。   这小章以前宝茹只在家里用过几回,大多是给自己的藏书上敲一个,在学堂里还是头一回使用。等把‘宝函钿雀’印在花笺上时玉楼还啧啧称奇,她以为这是宝茹定做的,还想打听刻章师傅是谁,她也想刻一个‘玉楼人醉杏花天’呢!   “我看却不是使人刻的,那些刻章师傅大多匠气有余,灵气不足,要说刻章还得是文房私刻来的好,只是那等文学大家咱们都不认识,哪里请得来人家刻章。”周媺这时候也不看她的《论语》了,也拿着宝茹的花笺欣赏。   “确实不是我使人刻的,你们只仔细看,这印章并不是新的,原就是在骨董摊子上买的,字也是早就刻了有的,也不知是哪个闺阁前辈自刻的罢,恰好又是我看见了,可不是缘分。”   周媺玉楼两人听后也颇觉缘分奇妙,周媺只叹了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然后再也无话。 第44章 蒙学结业   越靠近终点时间就会过的越快,这是从来不变的。好像昨日才说这是最后半年了,今日就要从蒙学结业。   “大家近来功课都非常认真,这很好,只是其中有些人却是临时抱佛脚,这就不好了。读书上学是一件天长日久的事,知书识礼陶冶性情,难道是一朝一夕之工么?只为结业考校囫囵吞枣地应付功课,眼下过得去,其实却没什么效验,晓得的人心里清楚,只怕明日就记不清学了些什么。要用心啊,难不成这念书是与我念的不成,最后受益的还是你们自身,用功这几年,将来一辈子都是有用的。”   丁娘子刚刚把考校成绩全贴了出来,可以说宝茹她们已经算是结业了,丁娘子正照例和她们说结业赠语。   “你们不用和男子一般去考那状元,有些女孩子就以为来念书不过是大家都来,不来没脸面罢了,不怎么上心念书。这却是错了,读书能开智、能明礼、能开阔心胸,念过书的女孩子和没念过书的女孩子是决计不同的。她们遇事更加机变,性情更加豁达,也美好得多——腹有诗书气自华,若一个美人粗鄙不堪,她或许还是美的,但绝对不能让人长久欣赏。”   宝茹在下面听丁娘子说话,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说出这番话在现代很容易,在古代却是非常难的,很多女性的自我意识根本没有觉醒,以读书为例,大多数女孩子不过是虚应故事,少部分人或许明白这可以提升自己——然而让人无奈的是这种提升也是出于增添自身在婚嫁市场上的筹码,有的时候一个才女的名声确实是有用的。极少有女孩子完全是自己意识到了要提升自己,愉悦自己。   宝茹这时候十分感激本朝的那位开国皇帝了,这位从来没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帝王改变了许多历史,种种迹象表明他很有可能也是个穿越者。他带来许多改变,包括一些科技上的进步,虽然没有推动进入工业时代这样惊人,但的确让宝茹觉得比原历史同时代方便许多。同时他还大力推动了平民教育,女子教育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很多女孩子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场义务教育,并没有什么其他变化,但同时也有一些女孩子想丁娘子一样心里已经有所触动了,或许现在看不出什么,但变化就是变化,总有一日女性在这个国家会完成自身的蜕变——宝茹就是这样相信的。   “我教了你们四年,看你们从懵懂女童到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了,四年才教出一班学生,你们之前我只带出了一班,也是十二个女孩子,我到今日还记得她们每一个的样子、喜好,你们我只怕也会一直记着。日后你们都一个比一个好,这就是我最大的指望,没什么其他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们讲这些,你们不要觉得腻烦就好。”   之后就是吃午饭,因为是在学里吃的最后一次饭了所以做的很丰盛,只是丁娘子家里雇的厨子灶上功夫一般,就只显得比平常的菜多些好些,但在这些女孩子眼里也觉得很好。就像宝茹以前经过的毕业饭一样,也是学校食堂做的,味道好吗?当然只能是一般,可这时候没有人会计较的。   朝夕相处的同学就要去不同的学塾了,还有那已经结过金兰的小姐妹这时候脆弱些的已经哭出来了。宝茹、周媺和玉楼到没有这个烦恼,她们已经定好去一个学塾了。可是结业就是结业,就像在现代总不会因为好朋友都一起直升了就不觉得伤感是一个道理。   往常不与学生一起用餐的夫子们也都一同上桌,不只是丁娘子,还有饶娘子她们也是一起的。丁娘子原本是很严肃的,学里本来只有宝茹等几个学生才能偶尔看到她慈和的一面。可今日她简直温和得不像话,对女孩子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各种照顾,她还亲手给大家分了点心,满满的疼爱。   “今日不必呆到傍晚了,待会儿你们就自家去吧。最后,当了你们的师长也几年,如今也没什么好东西,只给你们这个,你们师姐当年也是同样的,权当是个纪念吧!”   丁娘子拿出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两排青田石印章,这印章真的特别小巧,比宝茹之前那只还小了一倍。大约只有一根手指头粗细,长度大约也是食指的长短。每人得到了一个,宝茹在手心戳了一下,正是‘宝茹’两个字,往旁边看周媺的就是一个‘媺’字。   之后就是同学们互赠一些礼物了,宝茹就把之前做好的花笺翻了出来,与上回不同上面添了一些寓意不错的诗句,类似‘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类的。花笺是每人分送,一圈下来宝茹送出十张花笺,同时也收到了十分不同的礼物。   “咱们的会资还剩一些,正好还够咱们出去玩一次,最近咱们就出去,免得之后有些人不是要去避暑之类的不在湖州,也不是什么别的就是一起吃饭。我想咱们不用去别的馆子,同窗四年咱们竟一次没去过周媺家的馆子,如今最后一次了就去一次吧。”   大家早就知道会出去吃一次饭的,自然没什么意见,至于去周媺家的酒楼,悦东楼也是很有名气的了,周媺又一贯好人缘,最后自然没有一个人有异议,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周媺去你家酒楼有没有折扣呀!”还有关系不错的故意问她。   “你们要是去的话,还是我做东吧!”周媺却格外不好意思了,说真的比起折扣,她来做东反而简单。   悦东楼是周家的,却不是周媺家的。家里子弟都是有一套规矩的,带朋友吃饭当然好,是照顾生意么,可是折扣却不那么容易了,这是周媺的父亲那一辈才有的权利,至于免费什么的是从来没有哪个子弟可以。这规矩的用意也很清楚,就是防着家族日大子弟渐多,你的亲朋来吃,我的亲朋也来吃,那只是这些人就能把酒楼吃垮了。   若是周媺通过父亲给同学们一些折扣也不是不行,像三叔家的堂哥就常常带书院的同学来吃饭,这都是有折扣的,就是因为记在了三叔名下,这法子是偷了空子,家里其他叔伯看不上,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不了了之。   周媺父亲却是家里的大哥,有做着酒楼的大掌柜,若是他也这样做却不行了,全家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呢!   “并不用,与你开玩笑呢!谁家不是做生意呢!只是给咱们留一个好些的包厢就是了。”宝茹对周媺家的规矩知道一些,当下给她开口解围道。   “我们觉得要是能匀出临湖的包厢就好了!”   女孩子们立刻忘了之前要打折的请求,毕竟的确是带着一些玩笑的,听宝茹说包厢的事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周媺感激地对宝茹点点头,就轻松道:“自然与你们留最好的包厢,就在二楼临湖,景色最好不过了!”   大家又约定了时间这才作别。   “姐儿,我与你戴纱帽儿!”小吉祥和其他丫鬟一同守在屋子外的廊下,等着小姐出来就要伺候的。   这时候小姐们都出来,也不是要茶要点心,显见得要回去呢,都赶紧上前与小姐们戴纱帽儿。这纱帽儿的样子与原本大家闺秀出门戴的围帽相仿,也是一个伞形帽子围了一圈厚纱的样子,原是为了遮住小姐真容免得被外男看了去。如今风气早就不同前朝了,她们戴这个也不是遮脸,只是大夏天日头大,上马车前遮一遮太阳。   “你这是什么纱?虽没染什么样子,但也怪好看的?”   周媺一眼就看见宝茹的纱帽换新的了,原本是鹅黄色轻纱染了百蝶穿花的样子,那蝴蝶、花朵都只有指甲盖儿大小,时兴又精致,玉楼意见就爱上了,转天就做了样子差不多的。今日却是松绿色的素纱,虽没得精致图样,但颜色又鲜,纱又轻软,竟特别合周媺的眼缘。   “这是今年南京织造府那边新出来的料子,因远看着似烟雾一般所以叫‘软烟罗’,样子好看名字也好听,只是做衣服却不甚好看,所以湖州发卖的少,这才名声不显,我原买来是做帐子的,后头看它轻软厚密,拿来做了棉纱被也很好呢!”   宝茹戴好纱帽与周媺一面说话一面往外面走去。   “你若真喜欢不若也买两匹吧,好多地方都用得着,如今这样轻软厚密的纱也不多见了。真是要买就与我坐一辆车,正好我也要去绸缎庄去,咱们可以一同挑布料了!”   宝茹最近打算与姚太太做两件寝衣,因是生辰礼所以得偷着做,自然也不能问姚太太要布料了,她屋里没有合适的布料,所以打算去挑一些。   周媺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这回我就不去了,还是下回我自己和我母亲一起挑吧!”   宝茹没有多想,只点了点头,又和周媺玉楼两个道了一回别,这才被小吉祥搀扶着上了车。   “去丽春祥!” 第45章 布庄见闻   丽春祥是宝茹家附近最大的绸缎庄了,宝茹选择去这儿一是这儿东西齐全,二就是图它顺路。   “姚小姐要看什么料子!”   机灵的伙计一见宝茹进了店就引了宝茹坐到一边茶座,还一面殷勤与她倒茶,一面问她要什么布料——这正是大绸缎庄的派头,不只是货物质量高出一般,就是伙计也格外机灵殷勤。   这‘丽春祥’离宝茹家不远,但也处在一处热闹繁华街市,面积倒是不大,只建了两层长方形的青砖瓦房。中间有天井,有利于采光和空气流通。楼下经营的全是棉布之类,楼上经营丝绸,并代客定做衣服。这条街上还有有五六家布店,竞争是很激烈的。   大概正是因为竞争激烈,所以这‘丽春祥’才能一直用心经营质量,从来不敢放松吧。宝茹家要是买布料一般都是来他家,宝茹不知跟着姚太太来了几回了,连这儿的伙计都早就认识她了。   “要夏日里能做寝衣的料子,可有什么好货?”宝茹也没犹豫,直说了打算,让伙计与她参详,人家常年与这些打交道,没有更清楚的了。   “可是赶巧!”那伙计一听就拍手笑了,道:“昨日才从浏阳新到了一批圆丝细夏布,比以往的还好呢!”   虽然‘丽春祥’很注重质量控制,但是这时候没有工业化,像布料这样的货物自然也就没有标准化,每回质量有差异是很正常的,所以在达到标准质量后,这回有格外好的货并不是奇怪的事。   “那就各种颜色都拿些来看,另外再拿些上等葛布和白罗。”   宝茹只略作思索就回了那伙计,其实这也是常识,现代很多人都分不清绫罗绸缎纱绢等的差别,大多是仿佛有些感觉,但实际说又说不出一二三了。可这对于古代人就是人人都知道的了——所有布料里最轻薄的就是纱、罗等几样。葛布、白罗都是常拿来做夏衣的,所以宝茹能张口就来。   其实宝茹私心觉得要是拿来做夏日寝衣还是纱料最好,她自己身上的中衣就是这个料子。只是姚太太是‘保守’派,就是外头人拿纱料做衫子了,她也是不会拿这个做寝衣的,就是最厚密的实地纱,在宝茹看来已经与薄布差不了多少了,她也不要。   不一会儿伙计就搬了好大一摞布料过来,他捧着来的,布料垒的高高的,宝茹都看不见他的人了,难为他怎么看路。   布料被放在宝茹座儿旁的桌上,那伙计松了口气,一样一样与宝茹看。他首先就把之前说的圆丝细夏布。   “姚小姐请看,这圆丝细夏布最是轻薄,而且有一样好处,最好熨得板平,穿在身上实是清凉。这回染坊也染的好,这颜色染的既匀净又鲜亮!”   宝茹仔细看了看,这伙计确实没说大话,布料轻薄柔软就不说了,染色却是很好,这时候染色可不简单,全是人工操作,染料也是天然的——也就是说大多不稳定。   宝茹虽然心里已经十分满意了,但还是把手上的夏布搁到一边,又看向了旁边葛布。   那伙计见宝茹这样也没有半分不耐,又赶忙放下圆丝细夏布,殷勤地拿起葛布来。   “姚小姐的眼光一贯的好呢!”他先捧了一句宝茹,这才接着道:“上回东家吃了慈溪的亏,再不肯从那儿贩葛布了,今次是从雷州拿的货,真是极好的!”   葛布也算是极知名的布料了,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雷州葛布和慈溪葛布,其次是江西所产,再次就是金坛的了——这种就已经只能做里子了。其余或有零星地方生产,但都是出货不多难成气候的。   按理说慈溪葛布与雷州葛布都是好货,怎么伙计这样说?盖因近年来慈溪葛布业被当地豪商垄断了,质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颇有日薄西山之感。   雷州葛布的确很好,宝茹摸了摸料子,一般的葛布就已经不错了,虽然粗糙,入水不倒,但未经漂白,所以坚韧强于夏布,价值亦廉,为一般中下阶层过夏衣料,做长衫短褂,均无不可。但是雷州葛布十分柔软细腻,完全是不同的。   当然它的价钱也很对得起它的质量就是了,三两银子一匹,一般棉布是一二钱银子一匹,至于绸缎则是根据质量种类半两到一百多两银子一匹不等,不过一般的也就是一两银子上下了。而葛布属于‘布’,这个价钱已经非常高了。   其实那伙计也是希望宝茹买葛布的,雷州葛布和浏阳圆丝细夏布都是夏季布料,名头都很响亮,但是价钱就差很多了,卖货哪有嫌货贵的,宝茹买了葛布自然最好了。   最后宝茹是浏阳圆丝细夏布和雷州葛布各扯了够做一身寝衣还有余的料子——宝茹学艺还不精,要多留一些余地。   “二姐,怎的你也在这儿?”   宝茹带着布料从二楼下来,正碰上了连二姐,见她手里抱着个大包袱,也不知是什么。   连二姐正是要抬腿往外走的,冷不防却叫人叫住了,一回头却见是宝茹。   “是宝姐儿啊!”她本是要走的,这会儿却不急了,住了脚与宝茹说话。   “我来买些碎布头呢!”连二姐把那大包袱举过头顶示意给宝茹。   碎布头可是好东西,好些做针线补贴家用的妇人都是用极贱的价买些碎布头做活计的——那些小东西也用不着尺头。这东西很俏的,若不是有关系是绝拿不到。只是一般收布头都是去裁缝店,他们那儿布头多,倒是极少来绸缎庄的。   绸缎庄布头不多,不过小尺头不少——许多布匹都是裁开了卖的,到最后容易剩下一块极小的。说它是尺头却做不得什么,若说是布头却也不是。这样的布料不会像布头一样贱,但多数都是要折半价卖的。   宝茹思量她可能就是买这些尺头吧!   “多日不见你了,最近做什么营生!”   “天儿太热了,我每日只赶早赶晚地做生意,你不见我是自然的,大白日头出去上工若是中暑了,来的钱还不够我做汤药费喱!”   连二姐抱着那包袱与宝茹说话,和一般一肩挑起家里营生的混街面女孩子不同,她是极注意自己身体的——若是病了,汤药钱不说,谁与她照顾老娘?她最近白日里都与母亲一处做些针线来卖——她做针线,生病的母亲却不能耗神,只是做些糊纸盒之类小手工补贴家用罢了。只是可惜她手艺平平,卖不上什么价儿,不然她就专门做针线了。   “今日怎么这时候见你,不是要上学么?”连二姐问宝茹,往常这时候正是学里上课。   “诶?连二姐只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惯了,日子过糊涂了吧。”宝茹调侃她,道:“你不是住在学里!怎的不知学里今日结业!”   “是今日?”连二姐少见的神色迷茫,她只大概知道快了,还想着是哪一日呢,却不想是今日了。   回过神来却有些局促,结业是很重要的事,宝茹一直照顾她,她是看在心里的。她早想着宝茹结业要送她结业礼,准备不起什么贵重的,但是也是她的一份心意。可这会子她两手空空,身上带的钱也全买了布头了,就是临时去买也不成了。   “那以后宝姐儿就要上女塾学了吧?”再想也不能够了,好在宝茹家是附近的,她暗自决定改日一定要去宝茹家送这份礼,当下就顺着宝茹的话另说别的了。   “是了,我母亲已经给我定下牌楼大街后头徐娘子处的女塾学了!”宝茹又与她偷偷说:“你别和别人说,徐娘子只是看我功课说了‘可’,但还没见过我,若是不中意我打落下来被人知道了,就尴尬了。”   “怎会!”连二姐扬起大大的笑脸道:“宝姐儿这样的小娘子她不收,她还要收甚样的小娘子?”   家住牌楼大街后头的徐娘子非常有名气,大概就是女塾界金牌教师的级别,她招学生很严格的。连二姐并不是没听说过,但是她觉得宝茹很好,哪里都去得。   “嘿嘿。”宝茹听连二姐这样夸她,而且是那样真诚,饶是她比一般小娘子脸皮厚了许多也撑不住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   “真好啊。”看见宝茹无忧无虑要上女塾学的样子,连二姐忍不住心说。   连二姐小时候也是享过福的,她家只她一个孩子,所以虽只是中下等人家她却从来没受过什么苦。爹爹把她抱在膝头养大,稍稍长大也读过蒙学,虽然不是丁娘子家这样好的,但她每日与同窗一起读书玩耍的乐趣却一般无二。   本来她也是要接着读女塾学的,父亲之前还发愁女塾学的束修家里有些吃力——她还想着不学了。现在想来这还是甜蜜的苦恼。谁能想到人能说没了就没了。   连二姐确实是爽利女子,但她到底就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强撑着养活一个家也就是强撑着罢了。若是可以谁不想无忧无虑,鲜妍明媚。 第46章 山中避暑   “还有多久才到?”宝茹在马车里已经颠簸了快两个时辰了,忍不住掀开帘子问车夫。   “姐儿安坐,过了前头那桥就只有半个时辰不到的路了!”车夫不急不慢地拿了马鞭,却没抽打马儿,只用鞭子柄敲了敲马车横栏。他是赶车的老手了,马也是老伙计,哪里用得着抽打,只微微一敲,马便加快了一些。   盛夏里马车中绝对算不上舒适,纵使马车里早就安置了冰块,这会子也化的差不多了。宝茹热的满脸通红,小吉祥拿用冰水泡过的毛巾与她擦脸,她干脆把毛巾盖在了自己脸上,这才觉得活过来了。   只是好景不长,马车里十分闷热,冰毛巾很快变得温温的了。宝茹掀开毛巾又递给小吉祥让她换一条。小吉祥在冰水盆里泡毛巾,一旁的如意就拿了扇子与宝茹扇风。   如意摸了摸宝茹蔫耷耷的脸,十分心疼道:“往年姐儿也没苦夏成这样!人都热坏了!”   如意本是姚太太的丫鬟,只是宝茹出门避暑身边只有一个小吉祥,她还是一团孩子气,姚太太实在不能让她单独照顾宝茹,这才又指了年纪大了,也稳重的如意也一起出门。   十多日前宝茹从丁娘子出结业,很快就在周媺家的悦东楼和同窗们聚了一次,大家都是前所未有的和气,当然是宾主尽欢。快要散场的时候玉晓霜给大家发了一封请帖,原来她家刚刚从湖州左近的一处村子里买下了一座茶山,还在那里建了个农庄。她父母只偶尔在那里落脚,她这回要单独去那里避暑,所以邀请同学们同去。   宝茹当时就心动了,虽然她早发誓这次夏天她一定要去山里避暑,但她也知道这事情很难。她家在山里没得别院,也没有山里的亲戚,宝茹怎么去避暑?况且就是有,她一个女孩子能一个人去吗,反正姚员外很忙,不能陪,姚太太体弱,陪不了。   宝茹当然没有脑子一热当场答应下来,她只和玉晓霜道:“我倒是极想去的,只是这不是咱们小孩子家上下嘴皮子碰一碰的事,要回去问过爹娘呢!”   后头宝茹倒是很容易说服了姚员外和姚太太——因为姚家和玉晓霜家关系很近啊。不要忘了,商贾家热衷送家里的女孩子上这种学塾很多都是抱着与女孩子的父母结交,生意场上多些人脉的目的。反正姚员外每年也要与玉晓霜的父亲拿许多茶叶来卖呢,久而久之双方已经是很信任的关系了。   总之姚员外一听是去玉晓霜家的农庄避暑心里就没什么顾虑了。   “你与玉晓霜那孩子也是同窗,平日里也该多多走动,不要因为蒙学结业后不在一个学塾就疏远了。”连一贯不放心女儿的姚太太也这样对宝茹叮嘱。   之后宝茹就和玉晓霜递了信,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好在车夫是个实诚人,宝茹没有听到一句又一句的‘快到了’,不到半个时辰宝茹就到了玉晓霜家茶山山脚下的农庄门口。   庄户人家建的农庄自然不可能如何精致豪奢,只是宝茹第一反应竟是大。没有什么二层三层,一律是平房,屋顶却是极高的,再有院子广阔,宝茹一看就觉得十分敞亮。   “宝茹这回来的挺早喱!我想着你那样爱睡懒觉,还以为你吃了午饭才出门呢!”玉晓霜听到外头动静,立刻出来看是哪一个小伙伴到了,意料外竟是宝茹。   宝茹就着如意掀开的车帘子,也不要人扶,就自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其实如意一掀开车帘宝茹就感觉到了一股凉爽之气,这才那般急忙,马车里蒸笼一样,她是再不能多忍一刻的了。   感觉到久违的凉快宝茹觉得整个人总算又活过来了,心里认定这回做了一个好选择,玉晓霜家农庄在这乡下,虽不是山上,但背靠茶山,也十分凉快了。   “我是最怕热的一个,哪里敢午后出门,那样还不若要了我的命去!那就只能赶早了。”宝茹躲在树荫下与玉晓霜解释。   玉晓霜这才了然,又看宝茹家马车后头还跟着一辆大车,晓得里头必定是铺盖行李之类,立刻让庄子里的健仆来与宝茹搬箱笼。   玉晓霜自己则上前挽住宝茹的手臂,道:“别在外头站着了,屋子里头更凉快呢!我引你去看我替你备的屋子。”   能去更凉快的地方宝茹自然求之不得,跟着玉晓霜往里走,到了第二排房子才住脚。   “你就住这儿,我就与你隔了一间房,那是留给白玉奴的。”说着就先推开了屋子的门。   宝茹四下打量这屋子,一应家什俱全,连床都准备了两张,中间那张架子床定是让宝茹睡的,边上的罗汉床自然是给丫鬟准备的。   “这回除了我还有谁要来?”宝茹示意如意和小吉祥先招呼搬箱笼的人留意,自然地问出了这一句。   玉晓霜掰着手指头与她道:“除了你就只玉奴和蔡淼两个了。”   比宝茹想的还少,她只知道玉楼要去外祖父家不来,至于周媺,家里管的严厉是出不来的。不过也是常理,除了宝茹以外,这些女孩子是常常能避暑的,也用不着蹭玉晓霜的。所以能来得是关系好才行,和相契的朋友玩耍是首要的,避暑倒可有可无。至于宝茹这个例外,虽然她是主要为了避暑的,但若是她与玉晓霜关系不睦,她只怕也是热死也不会来的。   虽说人少但玉晓霜是很满意的,来的都是好朋友这才更能一起玩儿啊,两人正说话来,外头又一阵动静。   “真是好巧!与你是前后脚的功夫呢!只是不知是谁到了!”   两人不用猜了,一起出来迎人,白玉奴和蔡淼都到了,这两人是结伴来的。三人现实又说了一会儿话,还兴致勃勃地计划要怎样怎样玩耍。   “不说了不说了,一时竟说不完,这会儿也要吃午饭了,你们先收拾收拾,我去吩咐摆饭。”这农庄里只她一个正经主人,这些事只能她去招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宝茹回了屋子发现如意和小吉祥没有开箱笼拿东西,却是在屋子里放了浴桶,正在往里头兑水。   “是玉小姐吩咐的,让人送了水来,说是小姐们一路闷热劳顿要洗个澡,可以洗尘去乏呢!”小吉祥一面打开一只小箱笼,从里头拿出一只花露瓶子,一面与宝茹解释。   宝茹立刻觉得玉晓霜实在太周到了,现在她觉得浑身黏糊糊的,正需要洗澡。   宝茹洗过澡后总算不再嚷热,如意与小吉祥两个这才一个收拾箱笼,一个服侍宝茹。小吉祥先打开自家带来妆奁与宝茹梳妆,那湿漉漉的头发先拿毛巾一缕一缕地绞干,再有到底是夏日,只一会儿竟也干透了。小吉祥与宝茹在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这样倒是既松快又不失礼呢!   半刻功夫收拾停当,出来时宝茹就穿着一件玉色交领上襦,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裙子,耳垂上塞着一对黄豆大小的硬红镶金耳塞子。   宝茹一面往外走一面与两个丫鬟道:“别收拾了,这些东西哪里一会儿收拾的完,先去吃饭吧,总不能待会儿还特地去厨房要饭吧?”   如意和小吉祥心中衡量,相比起待会儿也能收拾的箱笼,当然还是特别麻烦主人家厨房更严重,立刻停了活计,与宝茹一起跟着来请人的婆子去饭厅。   “在学里你竟从没这样打扮过,倒是越发俏丽了!”玉晓霜拉着宝茹的手先与她上下打量。   宝茹知道她是与她促狭,也不接话,只端端正正地坐好等着开饭。   “晓得你们平常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大鱼大肉吃惯了,今天就来尝一尝农家饭吧,也是个新鲜野趣。”   随着玉晓霜说话,菜也一道道上来,果然都是些农家风味,四人围坐的八仙桌上摆了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   菜色虽然简单,但夏日里正想吃的清爽,又兼这些菜品大都是附近庄户人家收来的,格外新鲜,原本是六七分鲜香的也成了八.九分。宝茹这些日子以来苦夏的很,在家吃饭都是问题,今日竟一下子胃口大开,捧着碗要盛第三回蒸米饭。   “果然没吹牛皮,实在鲜香,明日也这样吃罢!”宝茹满足道。   “这才到哪里,都是农家饭,这些日子我保证没一样重的菜!”   正在四人围着桌子闲聊时,外头却十分喧闹起来,宝茹、蔡淼和白玉奴一同望向玉晓霜这个主人家,可是玉晓霜也很懵啊,她在这儿也才住了四五日,哪里晓得大午晌的能有什么事。   四人想着反正闲着,就都往大门口去张望,可是去的时候只见到一条人龙,往河边去了,也不知前头是什么事。   玉晓霜拽住一个在家帮佣的本地妇人问道:“何嫂子,前头什么事儿?”   “没见着喱,只听说仿佛是要把蔡老三媳妇浸猪笼!” 第47章 妇人之死   “浸猪笼!”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惊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对于这几个不知世事的小娘子,这也太耸人听闻些!   “浸猪笼是什么?”白玉奴懵懵懂懂,看小伙伴们听了那何嫂子的话就是面色难看,她却不懂。   “不过是乡下陋习!”玉晓霜解释道:“乡下宗族会把那不守妇道的妇人沉塘,这就是‘浸猪笼’。”   说话间玉晓霜的神情依旧很不好,至于白玉奴听了这些话倒还好,虽然她平时是最腼腆胆小的一个,但大概是不知者无畏,她就算是听了玉晓霜的话也不是一会儿就能明白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误传吧。”宝茹下意识地拿帕子甩了甩,道:“多久没听过这事儿了!只当是话本戏文里的营生了。就是乡下宗族厉害也少听说会这样到了要命的地步。”   宝茹想的也没错,不要看都说古代私刑泛滥,防妇人妇道上又一惯严苛,就以为妇女出墙就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大多数只要被发现,一辈子就活在被人指指点点中,很多就自尽了事了。但真的是由宗族拖出去‘浸猪笼’还是极为罕见的。   宝茹越在古代生活就越能感受这个时代,她既高雅又低俗,既淳朴又狡诈,既保守又开放......就说这男女关系这一条,今天遇到的妇人出墙算什么。   前些日子宝茹家纸札巷子隔壁椿树巷子就出了一桩新闻,其中有一家姓王的人家,他家主妇是个不安分的——这一点她老公也知道。不过她刮上了她老公的东家,很能得些好处,她老公就只能装聋作哑,甚至不能说是装聋作哑,很多和他一般的伙计说起这事来都是一脸艳羡,只怕他心里还是欢天喜地多一些吧!   这样的妇人自然是俏模俏样,妖妖娆娆的。她每日也不用做活,就是家务事也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儿操持。她就只是常日勾着一小口袋瓜子倚着门口与人闲磕,这番作态可不就惹得周遭的泼皮无赖风月子弟都腆着脸上门占些皮肉便宜么——就是占不着实在便宜,口花花几下,说几句荤话调戏一番也当是赚了!   只是那妇人老公如何肯?与东家有些首尾是有许多好处的,与这些泼皮无赖占了便宜却只是多一顶绿帽子罢了。对那些风月子弟他从来只是驱赶大骂,有一回实在是把人惹恼了吧,那群泼皮趁着他上工去了——那妇人常在这时与小叔子偷情来着!一伙子人在他家捉奸。   妇人遇她小叔子两个人赤条条被捉了个正着,这就往官府送去了,一路上还好多人看热闹来着。两个奸夫淫.妇也没穿衣裳,这样的热闹宝茹自然是看不成的,她也是听小吉祥说市井听来的新闻才知道的。   “您是不知,街边还有个老学究听了是叔嫂偷情被捉大加赞赏来的,说是能正一正风气!可是当即就被打嘴巴了,旁人就问他‘这养小叔子的该捉,却不知您老‘扒灰’捉不捉?’”   小吉祥尽力模仿着市井各人的语气,可把宝茹逗笑了好一会儿。所谓‘扒灰’就是和儿媳妇关系不正当,因为这时候人会把锡做的元宝烧给过世的亲人,烧这个的地方是专门的一个小小圆孔,所以常常有些元宝没有烧透,专有那等人等人走了就去扒灰。把灰扒开就是为了偷锡,‘偷锡’的谐音就是‘偷媳’,意义自然是不言自喻。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古人的‘大尺度’会把宝茹这个现代人也惊的目瞪口呆就是了。可是今日宝茹又要知道这个时代骨子里的保守与冷酷了,事情是明摆着的,这么多的人,事情怎么可能一句‘误传’可以解释。   正当几人面色沉沉时,几个陌生的女孩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看样子也是这山村里的女孩子,不过看服饰打扮比一般的村女强许多,应该是村里富裕人家的女孩子吧。   “嘿!晓霜,这就是你同学呀!”其中一个像是打头的女孩子眼珠子机灵地往宝茹几个身上转了一圈。   “是的呢。”玉晓霜把宝茹几个介绍给那几个陌生的女孩子,宝茹也知道了这几个女孩子是这个村里几个里长家的女孩子。这就说得通了,别看里长只是一个微末小吏,但在这个皇权不下乡的时代,他们在乡下地方是很有权势的,家境自然也能高出普通村民一等。   “今日‘浸猪笼’是我爹主持的,你们要不要去看?”还是那领头的女孩子,她名叫蔡小雪,她爹既是村里的里长之一,也是本地大族蔡氏宗族的族长,既然是蔡老三媳妇浸猪笼,自然是他来主持。   宝茹见这几个女孩子的神色,都隐隐有些害怕,似乎是不敢看的意思,可其中一些兴奋也是有的。   “咱们这儿好久也没得这事儿了!我娘和我说还是她像我一般大的时候才有过一回,我娘特意让我来看来着,说只有看过的小娘子才知道厉害!”   这是其中一个穿蓝色碎花布裙的女孩子说的,她们也都差不多十岁上下,一派天真。她们与其说是恐惧多一些,还不如说是看热闹更多吧。   “去,吧。”玉晓霜看了看小伙伴,点头道。虽然害怕,但是人都是从众的,这样多的人都去了,似乎跟着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再有,大家也没见过这样的事,说的残忍一些她们当然都是好奇的,君不见每回看菜市口砍头的也好多儿的,事同此理。   “蔡老三,你当真要把蔡杨氏浸猪笼?”蔡小雪爹站在河边大声问他旁边一个穿短打的中年汉子。   “喏,那就是蔡老三!”蔡小雪指了指那汉子,因为几个女孩子身份特殊,村里人也不会同她们挤,跟着她们的宝茹几个没费功夫就占了很靠前的位置。   她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蔡老三’,‘杀妻’么,宝茹忍不住悚然一惊。   “长得特别凶对吧?我娘说当年他当年差点娶不上媳妇来着,还好家境殷实,不然这样凶的样子,谁家女孩子不害怕。”   那蔡老三是满脸横肉的样子,一双铜铃似的的眼睛倒吊着,往哪里一瞥哪里都要安静三分的样子。   “族长,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心要处置那贱人了,她给我戴了这些年绿帽子,我竟是今日才知道!若不是今日我突然从城里回来,难不成还要被她欺瞒?你看她那小女儿也不像我和她,我竟是与人家养了这么多年孩子!”   那汉子恨声道:“若不这般,人家只怕以为我蔡老三是个没卵蛋的罢!”   宝茹几个没听到蔡小雪爹和蔡老三的对话,只见到蔡小雪爹和几个年轻汉子说了几句话,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汉子就抬着一个圆筒状的竹笼到了河边,这竹笼本来是用来装猪仔的,这会儿其中却装了个衣衫不整的妇人。   “当家的!当家的!”那妇人手脚都被捆住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看见蔡老三后拼命地往他的方向蠕动,只是在竹笼里能活动的空间太小了,她只能尽力看蔡老三。   “我晓得错了!我再不敢了!你带我回去罢!我只和你好好过日子,我给你当牛做马!你就饶我这一回吧,咱们十几年的夫妻,你就看在这个份上——不!不看这个,你看在咱们丫头份上,啊,你多疼她们啊——”   妇人满脸泪水,眉尖蹙着,原本只是平凡的姿色竟也有了些‘我见犹怜’的风情,那几个年轻汉子都有些不忍了。   “啐!”那汉子只是不为所动,上前一步到了那竹笼跟前低头瞥着那妇人道:“你这贱人还有脸拿两个丫头说嘴!成亲十多年没给我家生过一个男丁,我娘说过多少次,都是我给挡了回去,只两个姑娘我也拿命根子一样!只怕你与那奸夫心里不知如何笑我吧?我问你一句,你敢与我赌咒发誓,这些年来我没与别个养孩儿?”   那妇人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又立即反应过来,当即就要赌咒发誓,蔡老三却冷笑了一声:“还是别了,我听说那些妓院里的婊.子就是成天与恩客赌咒发誓,若是这也有用,那也没这营生了,你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了!”   妇人呆呆地看着蔡老三,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她其实一直没认命,被捉个正着时她就躲到一边去了,她亲眼见到蔡老三把她情夫打了个半死——不也没打死么。既然对别人是如此,自己好歹做了他十多年的老婆,一日夫妻百日恩,总不至于真如何,至多就是休妻吧。   可是这时候蔡老三眼里没得半分情意,痛恨而凶恶,看她的样子似乎在看一只小肉虫,觉得恶心想要捏死。她终于知道,他是来真的了,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妇人眼里的光彩散去,一下子眼珠子也黯淡了。   蔡小雪爹当众念了一篇文字,大意不过就是数落那妇人的德行,之后也不过是既定的流程。最后挥挥手,那几个抬竹笼的汉子又重新上肩往河里走去。   “蔡老三!你个没心肝的!这般狠的心肠!老娘好歹服侍你十多年,你竟这般——就是做鬼我也不放过你!我一定来勾魂索命!搅得你蔡家不得安宁!”   晓得自己的命运不能更改后,妇人不再恳求,在完全被河水淹没前只是破口大骂,叫声十分凄厉。 第48章 蔡家卖女   “我一定来勾魂索命!搅得你蔡家不得安宁!”   宝茹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了身。   原来是梦啊——自从前两日亲眼见了那一场‘浸猪笼’后宝茹就有些神思不属。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亲眼见到人死掉,而且还是‘杀死’。宝茹忘不掉那妇人死前的眼神,既有万念俱灰,又有绝望的癫狂。   或许从如今的观念来看这妇人是罪有应得,唯一的问题是‘量刑过重’,但也不算不可接受。但放在宝茹眼里却没法子那样轻巧了——现代人往往会诟病古代‘人治’,而不是‘法治’。‘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想象古代小民一不留神就会成为牺牲品。但以宝茹的实际经历来说并没有这样,黑暗当然是有,但不至于到了能人人自危的地步。至少宝茹以及宝茹认得的人,没听说谁真的破家灭门来着。   可是两日前的那一刻宝茹终于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命可以这样‘合理合法’地了结,虽然她内心里知道这件事和她并没有关系——就连最胆小的白玉奴当时被吓得脸色苍白,但后来也没有多想。当时宝茹是神色镇定的,但事后只有她不能轻轻放过。   “姐儿起身了!”如意最是警醒,一下听到了响动。   “你去服侍姐儿穿衣。”如意一面嘱咐小吉祥一面去端铜脸盆,要去打水。   小吉祥挂起帐子见宝茹果然起来了,只是脸色却不很好。   先是拿了衣裳与宝茹换,摸到宝茹背后冷汗忍不住道:“姐儿心眼忒实在了,前儿那事儿别个都不想了,偏姐儿还存在心里!”   小吉祥和她一起这些年了,这几日又睡在同一个屋子里,怎么会不知道宝茹的心事。   “诶,你不晓得,我心里看不过罢了。”宝茹不知怎么说心里的郁结,只能这样与小吉祥说。   “有甚看不过的,要她命的看过了,旁边看热闹的亲朋好友看过了,偏偏姐儿你看不过了,难不成您菩萨转世不成,拿别个折腾自个儿?”   小吉祥的安慰与自己所想全然不是一个意思,宝茹只能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能说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异乡来客的‘无病呻.吟’罢了,宝茹从没像现在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以前想要融入这时代的念头不过是一个笑话:人最难改变的就是自己。费尽了所有的心力改变了自己,但只要略一放松一切就会回复原状。   她本异乡客,再难忘乡音。   一时无话,小吉祥和如意两个只是服侍宝茹梳洗。如意端了脸盆正要泼了残水,一开门正遇上这宅子里的仆人。   “娘子让来告诉姐儿厅里摆早饭了,请姐儿一起喱!”   “有心了,告诉你家娘子,我这就去!”宝茹朝那仆人点头,顺势起身整了整裙子,就要往饭厅去。   宝茹来的还是很早的,饭厅里除了主人玉晓霜外就没有别个了。   “还是宝姐儿你勤谨,那两个至少还要等一刻钟,昨日去请就才起身,今日也不例外呢!”玉晓霜笑嘻嘻地同宝茹道,先与她倒了一杯热茶。   宝茹这时候的脸色比刚起床时好了许多,已经看不出她这两日连着惊梦了。   “我在家时睡懒觉比她们还厉害,不过是这两日到新屋子的缘故罢了,只等几日,我比她们还迟喱!”   “那也好!”玉晓霜拍了拍手掌,道:“那咱们就干脆把用早饭的时辰延后半个时辰罢!只是——”   说到这儿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就是宅子没长辈,这般怠惰,只怕吓着人,那些仆妇心里该想着:怎么这么些懒闺女!”   “你们两个是不是又在编派我们了!”   蔡淼和白玉奴是一同来的,人还没进饭厅就听见宝茹和玉晓霜的笑声,当即就大声道——人未到声先到。腼腆的白玉奴没凑前同她一同‘讨伐’宝茹两个,只是抿着嘴可乐。   几个女孩子便玩闹了起来,宝茹心事再沉这时候也和小伙伴们一同笑闹了。正说话间,又有一个仆人从外头进来了。   “霜姐儿,外头有个婆子说是白小娘子的家人,说是主家有话捎来。”   众人一时停了笑闹,都看向白玉奴,白玉奴却不知怎么办,只眼巴巴地回看回去。   “这有什么!快让那婆子进来说话!”还是做主人的玉晓霜干脆命令。   那婆子进来,也确实是白玉奴的家人,只不过是为主家带话送拜帖的。   “我家太太只说太麻烦玉老爷和玉太太了,已经亲自谢过了,只今天专程登门看看诸位小姐们!”   听到这话儿,白玉奴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小伙伴们的长辈没有一个来的,只自己母亲才两日就登门了。宝茹心里暗自纳罕:早知道白嫂看白玉奴十分严,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强势管孩子了,但却不知道能才两日就特意出城看一看了。   果然午后白嫂就到了宅子,还给小姑娘带了许多东西,水果零食,还有些时兴的小东西。看得出来用了心的,都是小女孩喜欢的,但是却又十分惠而不费,也是怕小姑娘收的有负担。   “我家玉奴是最沉默的一个,没什么主意,还好有你们同她一起,我看她这回倒是开朗了一些,伯母真是谢谢你们。”   一片慈母情怀,宝茹以前只晓得白嫂是个‘女强人’,还想着只怕是她冷硬过了,玉奴才那般腼腆内向,从不知道她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也是,再强势的女人做了母亲也会软和一些的。   正白嫂同几个女孩子说话间外头进来一个仆妇,这仆妇不是玉晓霜家的奴婢,只不过是本村在这儿帮佣的罢了,说话间就跪了下来——这可吓到了几人。要知就是卖身的奴婢也不是说跪就跪的,这种只是帮佣的与主家根本就没得下跪的规矩。   “求姐儿帮帮忙!买下我那两个侄女儿吧!”   玉晓霜倒是被唬了一跳,赶忙让丫鬟把她扶了起来,道:“杨嫂子哪里的话!你这没头没尾,到底是什么我都不知呀!”   那杨嫂子却不肯起来,只垂着手道:“怕姐儿不知道,那蔡老三正是我嫡亲弟弟,我那弟妹,诶!她糊涂的很,害了自个儿也就罢了,如今我那弟弟却要卖了两个女儿。”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两个丫头一惯乖巧伶俐,我没得一儿半女,平日里只当是亲生女儿一般。要是一般二般地卖了我就不说,到底有了那一遭,我弟弟心里是有了疙瘩,不会留着那两姐妹。但今日来的牙婆却是芦蒿岗子那边的张奶奶,她,她——”   “行了!不必说了。”   说话的是白嫂,这妇人说的是她本家生意,这会子吞吞吐吐的,她怎么会不知道是个什么境况。俗话说‘末等饭,头等规矩’,这越是下九流的行当规矩就越重。牙婆也是三姑六婆之一,不入流的贱等,自然也有许多外人不知的说法。   虽说都是牙婆,行内却还分出高下,像白嫂这样的,都是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即使在宝茹眼里这是人口生意。她们要么每年去灾区采买伶俐规整的男童女童,要么去穷乡僻壤那等穷的要饿死的人家收男女孩,总之都是手续齐全,卖身契都有父母族人画押的。卖出的孩子也都是去正经人家做活,虽说都是为奴做婢,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了,但大多数其实比之前过的日子还要好些。   但是牙婆的生意怎么可能全是这样干干净净的,那等当拐子偷孩子的就不说了。另外有些是专做另一种生意的,给行院提供‘货源’就是了,女孩子一旦进去就真是进了苦海炼狱了。这张奶奶只怕就是这样一个牙婆,那杨嫂子如果不是觉得不好与这几个小娘子说,怎么可能那样迟疑。   “霜姐儿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能做主买人,这是我本家生意,今日也算是凑巧,合该被我遇上,我去看一下,若真是两个伶俐孩子我买去就是了!”她给杨嫂子解释自己是湖州府城里有名有姓的正经牙婆。   本来只不过是白嫂来看一看女儿,遇上这事儿简直是神展开!宝茹几个也是面面相觑,最后都做了小尾巴,跟着白嫂一行人去看事情到底如何。   “爹!爹!你别卖了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抱着那蔡老三的腿只是哀求,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子,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知事了,不像姐姐还抱着一点希望,反而是做妹妹心里更加清醒:她们的父亲绝对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   那个叫张奶奶的牙婆也在,只不过似乎有些谈不拢。   “蔡老三,你也忒不识好歹,恁多话,又要卖的远,又要好人家,价钱还不能低!你那两个闺女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我这不是在买卖女孩子,竟是请了两个王母娘娘了!”   说着那个张奶奶抬腿就要走,她早看蔡老三家两个女孩子清秀,想着卖到行院可是好大一笔赚头。想着蔡老三既然都不信这两个是他孩儿了,自然也就不在乎怎么卖,却没想到蔡老三却还有最后一点心软。   这时候蔡老三也犹豫了,他是还有最后一点心软,那两个女孩子曾经看他的孺慕之情是真的,那些天伦之乐也是真的,可是——   “既然如此,那这生意与我家做如何?” 第49章 采莲劳作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   宝茹小心地坐在小木船的中部偏后的位置,怕一不小心打破了平衡——船翻了就要命了,她可不会游泳!宝茹正坐着的船是一只采莲船,这船最宽的中段也只有两人并肩宽,至于长也不及五尺。   “嗳!宝茹你别害怕呀!没得事的,我从小坐船长大,我娘说我小时候她忙着采莲就把我放在采莲船的小竹篮里,有一回莲蓬装的太多竟翻了船,我娘急着捞我,哪里知道我喝了几口水竟学会了泅水!”   宝茹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这姑娘——她是那天那一群里长家的女孩子中的一个,也姓蔡,叫蔡莹莹,蔡小雪是她姑姑——没办法,蔡莹莹是老来女么。   那日白嫂来看白玉奴后顺手还做了一笔‘生意’,后头宝茹又苦闷了几日,毕竟那样的后续的确不会让人愉快。不过大抵是‘触底反弹’吧,彻底的糟糕后宝茹反而看开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再如何也只能难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索性不去想了。   这一想开正好逢着本地的采莲季,几个女孩子是看过赏莲会的——坐着精致的游舫,自生着莲花的江河中过。但坐着这样小的采莲船采莲,自田田荷叶中穿梭而过却是头一回。本来一起山中避暑就是想着好玩的,所谓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不外如此了。   只不过宝茹几个都是湖州城里来的,没一个会撑船的,只能找人带带她们,还好之前玉晓霜已经认得几个女孩子了,正好愿意带她们玩。   “至于这撑船的事,别说这样的小舟,就是大些的乌篷船,还有下山岗的竹排,我都是能撑的!”   这下宝茹真的瞪大了眼睛了:“怎么会?那乌篷船的竹篙可不轻巧,一下两下还好,正经撑船,两只膀子怎能受的住?”   那姑娘以为宝茹觉得她欺她,急得脸都红了:“可不欺你呢!撑那根大竹篙可不光凭着一股子力气,要,要......”   她就要解释其中的技巧,只是这些事情都是自己体会,一句‘但手熟尔’也就是了,哪里是一个小姑娘能解释出一二三来的。   “嗳!你别急呀!我知你说的是真的,只不过是心里惊奇罢了!你可真能干呀!”   宝茹见她真的急得不行连忙表扬她,到底是小女孩,听了好话立刻就得意了起来,一边在小河道里轻点了一下竹篙,看得出她是真的很熟练,只轻轻一下小舟就滑出去好远。另一边还同宝茹炫耀。   “撑乌篷船算什么!放竹排才见真本事喱!撑着竹排下山,最险不过了,弯儿道儿,稍不用心便翻了竹排,我哥哥比我大了两岁如今还没撑竹排下山,我却能!”   宝茹知道这附近要放排的山是那一座,并不险要,想来水势也不会奇峻,但她才多大就能放排,怎样也是厉害了。   “真厉害呀!看来今日我坐莹姐儿你的船是坐着了!”适应了船后宝茹也没那么害怕了,不再小心翼翼地抓着船沿,捧着脸笑着说。   “那是!就是我小姑姑也比不得我喱!你看其余几个是不是都被我甩在后头了!”   确实是,她们们一行人是往莲花塘去的,湖州本就地处江南,此处更是水乡中的水乡。河网密布,一处处湖泊池塘都被河流沟通,只消乘船哪里都去得。此时这条河道上还有别的采莲人,不要说一同来的几个已经落到不知哪里去了,就是一路上的其他人也只有被超过的。   蔡莹莹竹篙一点一点,小巧的采莲船就能灵活地超过一只又一只的小船,有时候就是一层纸的距离就要撞上了,宝茹都下意识地要躲开别的船上的小姑娘的手臂了,却始终没撞上过,又快又稳当。   “好多采莲的呀!”宝茹忍不住感叹,这一片莲花塘很大,宝茹已经到了边缘了,只是看不到里头有多少人,毕竟莲叶又高又密,人藏在里头哪里看得见。只是看见外头人是一波一波的来就知道了,肯定少不了!   “那当然,这片是咱们村子和后溪村共有的,只要是这两村人谁都来采得,这时候正是采莲的时候,自然人多!”   “咦,是共有的?我还想着是如何分片的呢!原来不是呀。”   “咱们村子里也有专门买了池塘种莲的,只不过到底不能拿来当主业,也不在这一处,在村子另一头呢!”   “这是为甚?”宝茹很奇怪了,道:“我按你说的价儿算了,种莲可以收一季莲子,一季莲藕,不比种庄稼少赚头喱,你们这里的好水土,怎的没什么人拿这做主业?”   “唔,这个我知道!我也问过我娘,她说我小人儿不知事,只知道种莲有赚,却不想正经种莲就不能似这莲花塘里似的看天吃饭了,非得积年的老把式才行。再有咱们庄稼人看庄稼吃饭,就是年景再差总是要吃饭的,若是做这个倘若遇到年景不好就十分糟糕了么!”   宝茹听她说这些条理,有些认同,有些却觉得泛泛了——有些确实是古人保守的习惯使然。不过宝茹却想到以前刚刚穿越的时候自己还想过‘种田发家’之类的,想着要到乡下买些人家不要的价格贱的劣地、沙土地之类的,可以种果树、种药材。   怎么说呢,不能说完全空想,有些是有可能的,有些就是好玩了。中国古代农民是很聪明的,精耕细作这一点被他们做到了登峰造极,土地利用在古代社会可以说是世界之最。有些地因为不适合种植粮食价格很低不假,但很多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如何种植其他作物,那时候不是有许多地区有专门的花农、药农么,可见要是可以的话他们也会选择更有经济效益的作物的。   那么宝茹的计划第一个问题就是她去哪里找种果树和种药的老把式——还不能只找一个。人家是不会愿意教给你找的其他帮工的,这是人家吃饭的手艺。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老把式大都都有自己田地,如果你给出的价钱还不如人家自己在家赚的多,一般二般也请不动吧。   其他的,诸如在人家乡里买地会有的麻烦宝茹都不想想了——你以为古代买卖土地就简单了么,对此宝茹只能对当初的自己呵呵,真是不知者无畏。   这时候买卖土地的套路是这样的——老王有两亩地要出售,他不能找经纪人,他应该先问一问自己的亲戚有没有谁家要买地的,如果没有再去问同族有没有,这一遭问完还有同村,如果都没有要买地的话这两亩地才能进入自由市场。   你问自家的田地难道不能直接发卖么?是的,不能。你直接买卖,如果你的亲戚、同族、同村有人提出是有购买意愿的,那么你原先的买卖很可能就要作废,而且你以后也会成为亲戚、同族、同村中不受欢迎的人——就是这么让人无语。   当然,你家如果是特权阶级,那么以上的规则都是废话,在比你家低的权利阶层里不需要遵守一些规则,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种莲也不是轻巧活儿。”蔡莹莹把一副布手套递给宝茹,道:“把这个戴上吧,你们最多就是摘过几只小莲蓬玩儿来的,哪里正经去过莲花塘。看你穿的衣服就知道了,纱啊罗的,这些布料好容易被挂丝。这莲花塘里莲花梗是长满了刺的,轻轻一下衣服就糟蹋了,咱们要是采莲都不会穿好衣服的。”   宝茹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身上一眼,今天她穿了一身银条纱的裙衫,这是一件旧衣服。她原想着出来采莲虽说是玩耍,但到底是做事,怕弄脏衣服什么的,特意挑了旧衣服。可是银条纱料子最不耐磨,也极容易抽丝,简而言之就是非常不适合今天的场合。   “把手套戴好,不然待会儿刮着手了就是一道血印子,那可不是好玩的,又疼又痒。”   “嗯,戴好了!”宝茹还是非常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的,立刻就把布手套戴好。这手套又大又肥,这也没办法,这又不是按照宝茹手的大小做的,有的戴就不错了,至少可以保护她的手了。   就两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玉晓霜几个总算赶上来了。   “莹莹,你走的忒快!”相熟的小伙伴抱怨道。   “嗳!这也怪我?”蔡莹莹听了小伙伴的抱怨,脸上却全是得意,故意道:“这也不能赖我呀!讲道理好不啦,我总不能不动篙只等着你呀!”   就这般一群小伙伴说说笑笑进了莲花塘里头,讲真的,就宝茹而言从没做过这个,是玩耍的话还是有些趣味的。但是一想到把这个作为生计宝茹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差事了,正如蔡莹莹之前说的‘其实种莲也不是轻巧活儿’。   小巧的采莲船荡漾在荷塘中,周围都是采莲女,因为采莲在农活中已经算是轻巧活计了,一般分配给家里的女儿,或者年轻媳妇来做。这时候到处是年轻女子的说笑声,偶尔还会有动听淳朴的采莲歌响起,荷叶碧绿,莲花粉白,采莲女轻巧地穿梭在其中,确实很美。   但是采莲船想要穿行在密密麻麻的荷叶丛中是很费功夫的,船这样小,前面放着竹篓,人站在上面有些摇摇晃晃,很容易翻船掉到水中。湖面上放眼望去都是莲蓬,但找到成熟的莲蓬并不容易,荷叶很密,有些莲蓬躲在荷叶下面很难发现,采莲女费心费力才能采摘的到——这样来来去去就算包裹的足够严实,也很难避免被荷叶梗划出一道道血痕了。宝茹见了也只能说,这时候农人讨生活真的不容易。 第50章 莲塘救人   宝茹上辈子就是农村的孩子,生得不早不晚, 没有过过父母那一辈的苦日子, 但是纯粹不沾农活也是没有的。至少十岁以前宝茹是很做过一些事的——不过这是出于父母锻炼她的目的, 毕竟一个小孩子能做多少事。十岁以后大概是学习越来越重要,以及一些别的原因,宝茹就只在放暑假时帮帮忙了。   但无论怎样, 宝茹总归是晓得一般农活怎么干的, 不会闹出‘何不食肉糜’级别的笑话来。   可是古人写了好多文章诗赋, 把劳动之美赞了又赞。有些是纯然的辛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有些却带着风雅之气——‘落日清江里, 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 十五即乘潮’。   在宝茹看来这样多少有些好笑, 描写的那般美好, 高深了说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粗俗了讲却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那些写下诗篇的大人肯定没有做过那些艰辛的劳动——就是有也是像宝茹她们一样玩玩罢了。   真的做事是很累的, 坚持一天, 第二日便会胳膊膀子酸痛得抬不起来,腿也会无比沉重。就连头脑也不会特别清晰, 劳累会使人更加想睡觉么, 毕竟累得睡着了也不是稀罕事。毕竟宝茹就有过抛秧一上午,午间坐在田埂上睡着的经历。   宝茹倏忽之间想了这许多,不只是因为今日来采莲玩耍了,更是又遇到了新的女孩子。   “喂!你们怎的阻了道了!”蔡莹莹停下竹篙, 这时候她们玩耍已经完了,正寻水道要出去——莲花塘里本没有道,密密麻麻全是荷叶,但是采莲人进进出出,扒出了几支进出的水道。   走这样的水道自然比自个儿从荷叶丛中撑出来容易得多,只不过水道有限,偶尔会堵着就是了。若被阻的缘故真是船多便罢了,人人都能体谅,只不过这一遭却不是如此,不怪蔡莹莹口气不好。   蔡莹莹一停,跟在她们后头的玉晓霜几个的船也只能跟着停了下来。   “嗳!我当是谁!”说话的是蔡小雪,如果说蔡莹莹的口气只是不好,那蔡小雪就可以说是有些阴阳怪气了,宝茹猜测不知什么仇什么怨。   “前日才说咱们堵着水道,是欺负人,不让你们过!可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那是船多了一时不得出入罢了!偏生就有人颠倒黑白!”说到这里蔡小雪就直看着那群阻了水道的女孩子中一个穿蓝布衣衫戴大斗笠的,道:“现世报来的未免太快!今日可不就自打嘴巴了!”   那女孩把斗笠一掀,年纪不大,只十二三的样子,怒气写在脸上:“蔡小雪,你瞎咧咧什么!眼珠子瞧不见么,小春昏过去了!咱们正想法子呢!”   宝茹多看了那女孩子一眼,不为别的,那姑娘长得不错。若是在湖州城里见到长成这样的女孩子宝茹并不会多看,但是在这样的村子里见到,宝茹就不免瞩目了。   这不是宝茹的歧视,宝茹以前也是乡下女孩啊,这不过是古代的现实罢了。在现代,城乡女孩的相貌底子并不会有什么差别——当然,由于打扮的擅长程度可能看上去可能有点不同。可是在古代是会有天壤之别的,美人确实可以靠天生,毕竟西施是浣纱女,王昭君也是秭归乡女,绿珠也是差不多出身。   但更多的是靠后天养护。出身乡间的女孩子一般都要分担家里的农活,肤色变黑,肌肤越来越粗糙也是当然的,至于骨节变得越来越粗大也是有的。另外,古代乡下农人生活一般都不富裕,就是江南膏腴之地,能吃细粮吃饱的也不多。表现出来多少会有些营养不良——头发枯黄,指甲没有光泽,皮肤越差。   不过江南之地还算好的吧,毕竟北方农活更加繁重,生活也更加困苦了,女孩子的条件就一般更差了。更不要说漫天黄沙的西北了,风沙让皮肤粗糙通红,常年在风沙里眯缝着眼睛让她们的眼睛越小,而且早早地在眼睛周围堆积起密密的眼纹,还有缺水——连洗浴都很少很少。   总之小说里说穿越古代乡间,一个小村子里看到许多人才出众的情况是决计不可能的,宝茹早就知道了。   那姑娘看上去只是一般人家,就是比之蔡小雪她们家的殷实都差远了,但是五官却很秀丽,特别是眼睛很有灵气,只不过皮肤有些黑,折损了她的美貌——可能这就是她戴斗笠的缘故吧。   蔡小雪听说‘小春’昏过去了,脸上有些犹豫了,但抿抿唇依旧嘴硬:“昏过去了堵在这儿有甚用!没得见识!要送到开阔地方去,这样围着做什么,还不送她出去!”   听到这儿宝茹忍不住小小地笑了一下,蔡小雪确实是个好姑娘,小姑娘们是有口角的,这样的情形也不忘记凶巴巴的,但是其中担心的意思、想办法的意思却一分不少。   那群陌生女孩子本来是慌了手脚的,她们又没经历过。这时候听蔡小雪说话,虽然一惯不和睦,但到底得了一个有谱的主意,立刻散开来,把‘小春’和她的船送了出去。   采莲船纷纷靠岸,两个女孩子合力才把那个‘小春’抬到岸边树荫下。蔡小雪等人也停了船,但没下去,只站着张望。   “咱们也去看一看吧。”宝茹微笑着提议,虽然并不关自己的事情,但蔡小雪几人看上去很关心的样子,只是好像拉不下脸去看来着。   宝茹一行人上来了,宝茹不是大夫,但是看了一眼还真知道是怎么了——很明显的中暑了。   “她这是中暑了,你们都散开些,不然闷着她了。”宝茹忍不住道,实在是一群人围住了,对中暑的人是很不利的。   宝茹一言惊醒梦中人,这些女孩子都是乡土生长,夏日里常常劳作的,中暑不是罕见的事情,只不过开头一时没想起来罢了,这会子立刻散开了。开头那个皮肤微黑的女孩子还似模似样地去掐‘小春’的人中、合谷、关内等穴位,一会儿那女孩子就有些转醒了。   宝茹也趁着她们散开走近,摸出一只荷包,倒出一只两寸高的圆肚子小瓷瓶。这小瓶子里收着如意给她准备的仁丹,让觉得暑热就噙一颗,她还觉着絮烦来着,不想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是仁丹,你与她噙一粒罢,正对暑症喱!”宝茹把药递给那微黑的女孩子。   丁莲儿看着宝茹,宝茹不认得她,她却认得宝茹,或者说整个村子里的女孩子这时候没得不认得宝茹几个女孩子的了。之前玉晓霜住进村子里时就有些轰动了,大家都听说是湖州城里的小姐,家里买了附近的茶山,来这儿是为了避暑。   村里有些伯母妈妈去那宅子里帮佣,玉晓霜也偶尔出门——都说到底是府城里的小姐,模样也好,气度也好。村子里长得最好的女孩子竟连她的丫鬟也不及,这个长得最好的女孩子就是丁莲儿,这个宝茹眼里皮肤微黑的好看女孩。   这个年纪的漂亮女孩子都是有些骄傲的,就算丁莲儿的家境不好,但是凭着她的相貌,村子里年纪相当的男孩子都是捧着她让着她的,她母亲也说了她一定能说一个好人家,以后享福。   乍一听她连人家的丫鬟都不及她如何能平心气,更何况这位‘玉小姐’还只与蔡小雪几人交际玩耍,这就更讨厌了!   后头宅子里头又来了几位小姐,帮佣的妇人说是玉小姐的同学,都是湖州府成里的小姐,个个都是绫罗绸缎,簪金戴玉,丫鬟照料。且一个赛一个地像仙女儿,竟从不知世上有这样多好看的姑娘。   丁莲儿在她们出门时也曾看过她们,的确是好看,宝茹更是几个里头出挑的,她一直都记得的。   这时候宝茹微微靠近了她,她都能闻到宝茹身上的香气了,好像是栀子花的味道——但又有些不像。也是,栀子花已经开尽了,哪里去寻。很好闻的香气,比起嫂子宝贝的那些胭脂的香味还要好闻的多。   丁莲儿一下子局促地脸红了,支支吾吾地接过瓶子。   “你说小雪她们怎的和那些女孩子那样不和睦?”白日采莲玩耍后宝茹就很疑惑,只是不好问蔡小雪,毕竟她们不是本地人,或许其中有什么忌讳也说不定么,只能回去后问玉晓霜。   玉晓霜挟了一块熏鱼,道:“这我还晓得一些,村子里的大族就是蔡氏、杨氏两家,其余的都是零零散散的杂姓了。同族抱团也不是甚稀罕事呀。”   “可是她们只是小姑娘呀!怎至于如此!”不是宝茹低估宗族抱团的影响力,毕竟她们又没什么仇怨,哪里影响小女孩的交往。   “噗!”蔡淼被宝茹的‘小姑娘’三个字逗笑了,说起来宝茹不比她们大喱!   “就是‘小姑娘’才不融洽呀!”倒是蔡淼看得比宝茹清楚。   “宝姐儿你只怕没仔细看,那些姓蔡姓杨的人家比其他人家家境不是好些?”   宝茹听后一下就不说话了,这是她确实没看到的——若是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大族聚居,族人对内可以守望互助,对外‘仗势欺人’也有,总归比那些杂姓人家生活好些。两边人家的女孩子这边看不上那边,那边则是‘嫉恨’这边。这逻辑,没毛病。   宝茹只能感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了。 第51章 懵懂情愫   “你们来的时候不够好,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当季的野菜了, 要说野菜还是春天的最好吃。我最爱吃春日里芦蒿了, 你们城里来的一定不知怎么烹调芦蒿。”   这一日玉晓霜特地请了蔡小雪来带她们去山里玩, 毕竟是山中避暑一趟,连山里也没进过一趟,这怎么说的过去。   此处并没有什么高山, 山上是常有村人去的, 或是采摘野菜, 或是积攒柴草等。或许里头有些野鸡之类的山禽,但毒蛇猛兽却是没有的, 这也是一群女孩子会安心进山玩耍的原因。   “春日里芦蒿只散落在江滩和芦苇洲上, 三月里最是清新多汁, 这时候可不能耽搁, ‘二月芦,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趁着鲜嫩的时候把四五寸长的芦蒿齐根割起, 然后堆放起来在沙土里盖着稻草壅着, 两三天后再吃,格外汁水丰厚而嫩脆。”   宝茹确定自己好像听见有人咽口水了, 笑着道:“谁说的, 在湖州咱们也是吃芦蒿的,每年春日常有人在城里贩呢!一般都是清炒,入口脆嫩,我最爱那一口辛气青涩, 不绝如缕。”   “哈!清炒有甚吃的!”蔡小雪反驳道:“你们知道要怎么吃嘛!当然是炒腊肉最好,锅里要搁薄薄的一层油,烧的冒白烟,再投进干椒、腊肉、姜、蒜煸香,然后倒入芦蒿,只煸炒几下马上就调味起锅——不能太久呢!不然就水嗒嗒的了!又香又脆,好吃呢!”   这种类似咸党和甜党的争论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食物的口味实在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呀!   “说什么芦蒿呀!”还是玉晓霜忍不住插嘴道:“那可是春日里的菜!这时候说得再多也没得吃喱!还是说说这时候有什么实惠啊。”   “夏日里野菜其实也不少,喏,这不就是——”旁边走着的蔡莹莹没有陷入‘哪种芦蒿做法好吃’的争论,倒是一直扒拉草丛找野菜来着。   “这是,这不是蒲公英么?”蔡淼看了一眼,惊讶道:“这也是野菜?”   不只是她,宝茹几个都是惊讶的,宝茹上辈子就没吃过几回野菜——吃野菜也不是没得菜吃,而是为了健康之类的。一些常吃的野菜宝茹是知道的,可是蒲公英,这是知名度很高的一种野花,但是野菜,宝茹还真不知。   “怎的不是,吃这个最简单也没有了,只要洗净了加些酱,就能拌着吃了,味儿也不错呢!”   蔡小雪和蔡莹莹带着这帮看什么都新鲜的‘小姐’们在山上逛,时令的野菜,如荠菜、蕹菜、马齿苋、灰菜等都采了一些。一路上还遇到了些人,也是采野菜的,不过不多。   “春日里采野菜的才多,那时候从冬日出来,家里存的菜已经吃尽了,菜地里却还没冒绿尖尖,采野菜可不是为了尝新鲜,是实在饭桌上没得吃。”   蔡莹莹坐在一块石头上把野菜倒出来拣择——宝茹几个走了一路,实在是脚酸腿痛,只能休息。   “刚刚遇到的几个也不是为了尝新鲜出来采野菜的,最近可是农忙,谁会在这时候想着尝鲜?人家是来采些草药顺带了一些罢了。”   “草药?采这个做什么?”玉晓霜很好奇。   “当然是为了换钱呀!不然谁家常找这个。”蔡小雪比玉晓霜还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   “可是我瞧着这里似没什么能买卖的药材呀。”其实这才是玉晓霜想问的。   宝茹和白玉奴、蔡淼也跟着点头,她们上过学,平常也学会辨认一些植物。比较常见的药材一般能看出一些。中药是很博大精深的,几乎什么都能算中药材了,譬如刚刚采摘的野菜,里头泰半也能算中药材。只是这样的‘中药材’自然是换不到什么钱的,药铺也不会收。至于药铺会收的药材,至少她们刚刚是没发现,毕竟可以换钱的野生药材并不是你家地里的大白菜,想要就能去割一棵。   宝茹早把种田小说里随便到山里找到人参/灵芝/银耳等等的桥段忘到天边去了,这会儿却忍不住想起来了,莫不是天底下真有这等好事。不过蔡小雪很快把她的想象泡泡扎破了。   “不在这边,要往另一面去,那边有一片金银花和夏枯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生发起来的。”   “竟是这样。”白玉奴也小声感叹,又有些奇怪道:“那怎的去采的人这般少?多少也能赚些钱吧?”   “虽说长在这山里,采摘是没本钱的,卖多少得多少。可是有两条,一是不是谁都有功夫,这时候正忙,谁家有闲劳力可以做这个?就是真没田地的,这时候出去做短工也赚的多些呀!只有一些小孩子能有功夫吧。二就是怎么卖出去,人家药铺有些是自己贩药,有些是有人给他们供药,若真是稀罕药材就罢了,这等平常货色,他们怎耐烦与你做这个生意。陪上多少好话儿,然后用极贱的价儿人家才肯喱!”   “小雪你懂的好多呀!”蔡淼忍不住赞道。   “嗐!”蔡小雪略觉得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去岁我同小姊妹也采过一回,我家就是农忙也用不着我,我想着怎的也能赚几个私房罢,谁知道是那个境况。”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张二妹——就是张猎户家的孙女。她家原是北边来的,不知哪一年逃难来了这儿,两三代了也没住进村子里,只在山上搭了屋子。她家早先连田地也不会耕种,咱们这儿有没得深山老林,她家的猎户本事也没用了,只在村里偶尔做些力气活儿。”   “还有这样的人家,那后来怎样了?村里也没甚力气活吧?”   “后头,后头她家就去县城里做活了,家里只留下老婆孩子,她家的小孩子也会些山里的本事,捉野鸡之类,采些草药什么的。张二妹最会找草药了,她不只在这山里采,附近几座山头她都是极熟的。她是药铺子的老主顾了,不只常供一些寻常草药,也偶尔能挖到些值钱的。是她与那药铺的人说项,那伙计最后才收了我们这些小姊妹的草药呢!”   “极好!这么说‘张二妹’已经能养家了呀!”宝茹笑道。   “没呢!咱们这儿山林不深,靠采药怎能养家,不过勉强养活她自己罢了。”   种田小说不能说都是骗人的,毕竟有些地方深山老林,的确可能出一些稀罕药材,正好便宜女主。不过有些就很随便了,毕竟一座随便的山林,平日多的是人能进进出出,一个只在图片里见过药材的主角,立刻就能找到上千两银子的人参——这槽点无数的过程先不提,毕竟女主光环呀,以金手指而论这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这千两银子的价儿哟,这是如何得出来的。人参有‘三十换’的说法,即三十两银子换一两人参,这也是最好的人参的才能有的价儿,最差的芦参几两银子能有一斤。按一千两算,就是三十三两重的人参,你家人参成精了吧!   宝茹面色平静,谁也不知她心里正想着不着边际的事儿。   “待会儿咱们就下山吧。”蔡莹莹的野菜早就拣择完毕了,站起身道:“别坐着了,越歇息越惫懒,一口气下山才是正理。”   宝茹几个晓得她说的有理,虽是疲惫到底重新起身了。   当日晚饭厨下就把几位小姐带回来的野菜料理了,但是却不是按湖州城里野菜的清淡做法,而是按照当地认为做好菜的法子,不是炒了肉片,就是配着炖了鸡汤。若是平常这几位小姐该觉得‘暴殄天物’了罢,天然清香之物合该用不掩饰本来滋味的法子烹调,这才显得食物之美。   可今日几个却没嫌弃,中午只是在山上拿点心对付,又一日劳累,可见的是已经饿极了,这时候正想吃有些油水的饭食,平常嫌这些油腻絮烦,这会子却觉得极香了。   “以前我是最爱稼穑之事的一个,在家里我还开了一小片菜地来着。”六七分饱后女孩子们总算不再埋头吃饭了,蔡淼头一个说话。   “我那菜地还能常为我家添个菜什么的,可把我得意的不行,想着将来家里给我换个大院子就好了,不说青菜,就是米粮我也能种。如今看来可不是好笑的很,别的且不论,谁来耕种呢?那块菜地说是我来种的,但多是我院子里的丫鬟照料,我那时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毕竟何时浇水,何时施肥,何时除草等等,都是我按着农书上说的吩咐下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功劳可不是我的。”   “噫!淼姐儿你这想头也忒便宜了罢?”玉晓霜家就是茶农起家,头一个觉得好笑。   “是呀,真真来了农家才知原来想的好笑,稼穑之事在诗赋文章里是风雅,是返朴归真,以前我也是这样觉着,如今才略微晓得其中艰辛,前者不过是一些浮在表面的虚浮,后者才是农人们的脚踏实地呀!”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竟能有这样的见识出来,咱们学里将来是不是要出一个女大家了?”玉晓霜忍不住调侃好友。   宝茹也觉得她这话说的深刻,完全不是一个古代女孩子的声口了,笑着问道:“怎样,回去后要亲自料理你那菜园子了?”   “没得这回事!回去就把菜苗拔了,我才知,我根本就不是真喜爱稼穑之事啊!”   山中避暑,甚是愉快。   只是快活的日子都过得极快,八月初宝茹就非得回湖州不可了。实在是一个闺中女孩子,父母在家,怎好独自出门玩耍这样久。再说离家这些日子是宝茹自来到这个时代后没有的事,在如今的她心里,湖州纸札巷子的小院子已经成为她新的真正的家了。   如果说以上还只是些可回可不回的缘故,那另一件事就是宝茹非回去不可的原因了。之前家里给她说定了牌楼大街后头徐娘子处的女塾学,徐娘子的规矩是有两回考校的,一回只是看些女学生的功课,太差的是一律不要的。第二回却要见到女孩子本人,既看功课,也察看人才、人品。   出门避暑前就定好了是八月初去见徐娘子的,这会子当然是要回去的。   小吉祥和如意两个如何收拾箱笼不说,宝茹与玉晓霜几个依依作别,然后就乘上家里来接人的马车往湖州城去了。一路上如何炎热疲惫都暂且不说,等到宝茹到家时就已经是红霞满天了。   姚员外和姚太太早就料着了,这一日的晚饭格外迟,就是为了等宝茹喱!   “宝姐儿回来啦!”   随着来旺在门房处往院子里高声说,宝茹迅速地穿过仪门,到了院子里才慢下来——这个她熟悉的院子。还有熟悉亲昵的人。   “爹!娘!”   宝茹提着裙子跑到了客厅,不甚标准地福了福身,甚是仓促失礼,可是就连姚太太都没说什么——宝茹行完礼就腻在了姚员外和姚太太身上。宝茹扳着姚太太的脖子与姚员外说话,姚太太这回却不说女儿失礼了,只用手摩挲抚弄她。   “咳咳,这会子这般亲热了!”姚员外却还端着,只拿手拍了宝茹手背几下,宝茹只觉得是半分力气也没用。   “早先却不知作甚去了,在外头玩儿野了心了,这么些日子竟连一封口信也没得。若不是这回定要回来了,只怕还见不到人影罢?”   “爹——”宝茹有些脸红,也有些心虚。到了这时代后她从没这样出门玩儿过了,的确是把万事靠后,也没想起家人了,这会子只能撒娇应对了。   “嗳!老爷,宝姐儿小人儿家家,最是贪玩的,难得出去,有甚好计较的。”反而是平常管得严的姚太太这回成了白脸。   这下子姚员外的黑脸彻底端不住了,只嘟哝了一句‘慈母多败儿’,就立刻捉住宝茹,硬说这些日子在乡下没得好吃好住,竟是瘦了。啧,父母必有的错觉之一,我家孩儿瘦了。说姚太太慈母多败儿的姚员外依旧一惯‘慈父多败女’,在宝茹身上他比姚太太问题多得多。   从头到尾看了宝茹,还乐呵呵觉得宝茹又长高了些,见着小吉祥和如意抱着包袱进来,立刻又叫到近前来,无外乎问一些‘宝姐儿在外头褥子软不软’‘吃饭香不香’之类的琐碎。即使已经问过宝茹自己了,犹不放心,非要再问丫鬟。   好在姚员外虽然是个‘二十四孝’的爹,但也是一个男子,多少还有些理性。始终记得宝茹舟车劳顿半日,正得好好吃饭,赶紧洗漱,再去好生歇息。只是多问了一会儿就立刻让厨房摆饭了。   “娘,这时候家里还有冰饮么?”在山中避暑这些日子要说有什么少的,那就是乡下没得冰了。虽然吃冰是因为暑热,在玉晓霜家并不很热,说是凉爽也不为过,但是嘴巴馋想要吃冰饮又有什么不对?   “备着呢!”姚太太笑着道,接着又皱了眉头:“可怜见的,山里连冰也没得!我记着你一到夏日就要每日饮些冰饮的。”   听到这话宝茹都有些好笑了——她是去避暑的,好伐?山里很凉快的,不吃冰就是嘴馋罢了,并不如何难过啊。   “今日家里还湃了果子,西瓜、夏桃、岭南荔枝、葡萄几样,全是为你准备,待会儿你自去洗漱,让小吉祥把果子和冰饮一同送到你屋子里去。再有,今日家里的冰饮只备了酸梅汤,若是你不爱,就让厨房婆子去夜市上买些来......”   宝茹咬着箸儿,微笑着听姚员外说这些絮絮叨叨,这样的话听再多也没得烦闷的,只觉得愉悦,好似一天的疲乏也能治愈似的。   “爹,郑哥哥呢?”   宝茹一进院子见过姚员外姚太太后就意识到郑卓不在了,只不过没得空当问一句,好容易姚员外不唠叨她,也端碗吃饭了才发问。   “哦,卓哥儿啊,他现在越发出息了,在铺子里活做的好,我已经让他升做了正式伙计,今日他正好轮着守夜市,在铺子里吃的饭。怎的,你有事寻他?”   “我在乡下还赶了一趟集市喱!别看乡下集市东西粗劣,但也有些东西很有些山野之趣。我都买了些,与爹爹娘亲还有郑哥哥都有一份,想着要给他呢!”   宝茹说完就低头扒饭,不知怎的,姚员外那一句‘怎的,你有事寻他’让她心虚无比——她一开始并不是想着要给他礼物才问他的。虽然她是真的有带礼物与家人,但是这是姚员外发问后她快速反应找的一个原因。实际上,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问一下那个男孩子在哪里。姚员外的问话却让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原因也太让人不好意思了吧!   可是她那样回答了姚员外后,自己却越发不好意思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态竟然很像在偷偷隐瞒父母‘早恋’!怎么会呀,自己和郑卓明明不是!怎么会有这样尴尬的错觉!   这样情绪让宝茹陷入了一种很焦躁的感觉里,一方面她能自我分析:这没什么的,小孩子长大了,身体产生的荷尔蒙让他们开始对异性感兴趣,在这个时间内他们对异性有朦胧的好感并没有什么。什么都不用做,过了这个阶段就‘不药而愈’了。她现在最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正常地交往,不然以后‘恢复正常’了,再回首该多尴尬呀!   可是另一方面她却想:自己又不是真的小女孩,哪里会受身体发育带来的那么大的影响。也就是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怕这不是一份多成熟的好感,但也不该划分到‘中学生早恋’的水准。可是这样一来宝茹就要承认另一个道德上的困境——她不是真小孩,可是郑卓是呀!   因为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到了第二日宝茹整日人都蔫耷耷的,很不伶俐的样子。   “你怎的了?”郑卓瞧着宝茹的样子不解,他是宝茹叫进东厢房的,宝茹说与他带了东西。   宝茹不见他觉得心烦,见了他就更想着那份心事——更烦了!又不能不看他,只得抱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摆到桌子上解开包袱皮。做了这些,却还是沉默着,并不回答郑卓。   以往宝茹和郑卓两个,说话的自然都是宝茹,有她一个叽叽喳喳就足够活泼了。今日她突然沉默了,郑卓立刻就察觉到了,继而就是一种不习惯,甚至觉得有些冤枉——他难道哪里惹宝茹不高兴了么?宝茹昨日才回来,自己今日才见到她。   “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黄杨根子整个抠出来的十个大套杯,十个竹根套杯,你瞧着哪一个好?”宝茹受不住这古怪的氛围,到底先开口说话了。   郑卓抿抿嘴唇,只能去看那些玩意儿,随便拿起一个黄杨木杯子来看。这杯子实在太显眼了,满桌子它最占地方。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比一般茶杯大两圈。   宝茹见他拿了那杯子,还以为他中意,故作自然道:“是这个呀,我也觉得这个最有意思!像是仿的南京那边的黄杨木套杯,那边说是流行这个,也不是酒器——谁能使这个喝酒。是拿来做顽器的。只不过那边做的精美,杯子都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呢!不过这也很好,只是粗粗雕刻,反倒很有些山野质朴趣味了。”   “宝姐儿,你怎么了?”郑卓听她絮语,放下杯子打断她,他本来是一个极体贴的男孩子,这一次却是反常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应顺着宝茹,她既然不想说,他不问不就好了么,为什么非得寻根究底?   最终得来的是两个人第一回的不欢而散,不,应该说是宝茹一个人的不欢而散。至少郑卓从来没有因为宝茹不开心过,就是这一回他也只是凭着对宝茹的担心和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这样坚持。   十年以后郑卓回忆起这件事也会在心里摇头,年少时候,其实他远没有旁人想的老成。他不知那是一个男子对女孩子的喜爱,至少是喜爱的一部分。喜欢的人是和别人不同的,你既会为她失了章法,但又有时反而会更不愿对她放松。若他真的足够老成,这些心绪他自然还是会有,但是他一定会学会不动声色。   不动声色是一种假装,看着她,看紧她,直到她愿意对他说出来。   儿女情思不必细表,又是翻过几日,便到了去牌楼大街的日子。   宝茹今日要去见那徐娘子,临出门打扮齐整了与姚太太看——头上挽着漆黑油光半髻儿,蜜合色圆领上襦,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只是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本来见夫子应以隆重为要,按着姚太太的习性怎的也会让宝茹换一色簇新光华的来,今日她却只是点了点头就吩咐如意去安排套车了。这不是姚太太反常了,她前头已打听过徐娘子的品格了,是个不落流俗的。姚太太晓得读书人的喜好,若是不落流俗那一类反而不喜太过装饰,故而并未让宝茹再去更衣。只是姚太太不知她难得一回不用奢华却偏偏没恰到好处,徐娘子偏是个爱女孩儿鲜妍明媚,鲜鲜亮亮的,不过这是后话了。   “见了徐娘子也不消局促,你是个极好的,见过的女孩儿哪一个越得过你去?”姚太太在马车上与宝茹说话。   这些话宝茹只是听一听罢了,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在姚太太眼里自然没得比宝茹更好的孩儿了。可是宝茹却清楚的很,徐娘子的学堂在湖州都是极有名气的了,去她那儿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人尖子?宝茹原先在丁娘子处是个出头的,可是在徐娘子眼中就不定了,虽说宝茹很是自信,她当然也觉得自己很好,但合不合徐娘子的眼那是另一回事了。   马车自纸札巷子驶出往牌楼大街去,这一路倒是不长——不然宝茹就去考‘四大女学堂’。‘四大’都离纸札巷子有些脚程,最近的‘碧水堂’坐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牌楼大街在纸札巷子的西面,相比城东纸札巷子倒是更近着湖州中心了。   这一路大略要经过三四条闹市街,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坊市。宝茹心里默记路程,发现竟只要两刻钟不到就能到牌楼大街,不由精神大振,心里暗下决心非得过了考试,投在徐娘子处不可。这样近的脚程,每日能起得迟些啊!   “这徐娘子哪里都好,各家太太都与我说她好话,都说她很有人脉,认得好些贵人,又说她很会教小娘子,她学堂里的小娘子格外与别处相比有种不同的气象!”   “各家太太?娘,你不会与人都说了我要去徐娘子处吧?”宝茹把目光从车窗外头收了回来,不可置信道。   “并没有呢,只是问一问,打听一下罢了。”看着宝茹不由睁大的眼睛,原本很理直气壮的姚太太有些讪讪的了。   这和说出来有甚分别呢,谁家没事打听一个女夫子,且这家有一个正要念书的女孩子,这是一望即知的。宝茹双掌一合,自己给自己鼓劲,越发坚定了——若是被打落了下来就太丢人了。这些每日有闲的太太们既知道自己要去考徐娘子的学堂,那就是这一带所有人家都知道,若最后没去,真是好生没脸。   “只是徐娘子一样不好,你们这些小娘子不要学。”话锋一转,姚太太说起了她打听来的详情:“不像你原先丁娘子是寡妇无着,也没得法子了,这徐娘子却是未嫁女自梳,这可不是好榜样!”   在姚太太看来做寡妇又不是丁娘子乐意的,自然怪不着丁娘子,但是徐娘子未嫁自梳却实在太惊世骇俗了些。宝茹并不觉得姚太太这般想多稀罕,就是在现代,单身主义的女性也足够让人侧目了。虽然宝茹觉得她原本就想拿徐娘子当榜样的——这时候既然没得好老公,索性就不要了么。只不过她晓得这也只能想想,说出来姚员外姚太太能被气死,更何况,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男孩子——虽不至到了婚嫁的念头,但想要亲近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   “娘,你知徐娘子为甚自梳么?”宝茹原本不知徐娘是未嫁自梳的,这会子实在想知道。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到底有什么缘故,徐娘子又是如何顶住世俗目光的。只要想到其中种种艰难困境,宝茹就觉着徐娘子不仅挺了过来,还成了湖州数得着的女夫子,简直不可思议。   “诶,其实也是苦命人。”别看姚太太刚刚说宝茹不要学徐娘子时那样严厉,这时候说到徐娘子的苦处时却又软了心肠。   宝茹当然晓得姚太太的性子未免‘分裂’,但她只能习惯。对姚太太的话她也不见得多诧异,这时候若不是有难处哪个女孩子能择了这条路呢。   “徐娘子本名是徐慧娘,你年纪小没听过她家,湖州徐门说起来也是好气派的家业,家有万万贯钱财,她家统领着全湖州的生丝生意,湖州丝绢进出都打她家过一遍。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金白银,多不胜数,珠光宝气,耀花人眼,至于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也不过平常。不过这些事儿都是老黄历了,不说你们这些小娘子,就是我年轻时都听的不多了,还是我那时在织坊里做事,常有那老织娘提一两句才知喱!”   宝茹听住了,这可出乎她的意料了。湖州本就是产丝大户,湖州生丝可说是外省俏货,每年生丝一项流水就不知多少万两银子,主掌这个的徐家可以想见其中的泼天富贵了。这样人家的小姐和一个小小女夫子如何联系到一起,想不来。   “恍惚记得是仁德二十一年还是仁德二十二年来着,那一年圣人清查织造府账目,也是亏空忒多,不知怎的牵扯到了丝业巨贾,不只徐家,还有苏州、南京、杭州那边都有人牵涉。”   宝茹沉默了,封建社会商贾就是无根浮萍,统治者的一个念头就能摧毁他们,百年家业,万贯家财,说没得就没得了。   “那场风波徐家只是被牵连,到底一家人性命是保住了,只不过家业却全被朝廷抵了。那时徐娘子正是待嫁,要嫁的人家也是显赫,是个什么官儿不清楚,只知家里有个正三品,嗐!富贵相交,这本是常理,可是徐家败落了,那家如何还肯,到底退了亲。”   姚太太说的口干,喝了口清茶才接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家家业失了,但到底还有许多富贵亲朋故旧,凭着原本的名声,借贷些银子家里子弟又重新经营起来——虽然那些生意是原本抬眼都不看的。若是这般,徐娘子虽嫁不着原来那般人家,重新寻个也容易。只是她也太倔性了!竟要自梳,家人要她嫁人她便拿剪子铰头发,要去做姑子。做父母的如何磨的过做儿女的,最后竟顺了她的意。”   宝茹不知姚太太是哪里知道这般隐私的内.幕,若真是真的的话,当初徐娘子能一力坚持下来,除了她倔性外,只怕家人也是觉得有些亏欠这个女孩儿吧。若不是家里遭逢变化,徐娘子当然是顺顺当当嫁人的。   “那般的确是有志气了,只是世事难两全,徐娘子父母迟早去了,家里哥嫂当家可不就差了一层——又不比当初富贵泼天,养着一位姑奶奶算什么。不耐烦和嫂子啰嗦,徐娘子这才寻了宅子开馆,自个儿养活。”   宝茹听着姚太太说了最后一段,她自然听得出平平淡淡的叙述里那一点点不以为然。当初那样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她的往事如今也不过是寻常妇人的口中谈资了。女夫子真是个微妙的职业,古人格外尊师重教,对家中孩子的夫子从来格外尊重。姚太太对女夫子当然也是尊重的,看往年给丁娘子备节礼时用心的样子就知道了。   但是每当说起女夫子时的一点轻慢总让宝茹如鲠在喉——那轻慢绝对不多,但是却是顽固的,理所当然的。   姚太太的态度当然是宝茹所不认同的,但宝茹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世人最寻常的态度了。女人若不是家计所迫是绝不会出门混生活的,甚至家计艰难也多选择在家做些小手工就是了。‘工作’的女人是低人一等的,虽不明说,但心知肚明。看大街上混街面的女子就明白了,就是做正经营生,泼皮放赖也是常常调戏,观众虽觉不好,但一般也没得人出头的。   宝茹虽然觉得这种‘歧视’很无聊,很没道理,但她也没和人提过,一个普通女孩子的想法对这世道算什么呢?去岁姚员外在外跑商,家里惶恐不安的时候宝茹依旧有底气,因她知自己多少有些好主意,就是做些小生意也不怕不能养活自己和姚太太。但她没把这话说与姚太太,那时她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世道了,姚太太只怕宁死也不愿的——虽然她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织坊女工。但当她不再是那个阶级后,她会越发不愿回头。   “太太,到了。”坐在马车外头的小吉祥微微掀开了一点车帘,对主家说道。   姚太太帮着宝茹整了整衣裙头发,全都井井有条后这才放她下去。   因为是早就说好的,只与门房送上拜帖就自有人引着宝茹和姚太太往里去。随着仆妇在前领路一行人才进了内宅,曲径通幽,庭院深深。看着这样幽深清雅的格局,宝茹又暗想徐娘子的事情:这位夫子只怕是个极刚烈,又极有才学的,只是这样的人都会格外严厉,难不成又是一个‘丁娘子’。   宝茹很快就知了,她可错得离谱! 第52章 重归于好   过影壁仪门,前院还只是制式, 毕竟不是主家居所。但自进二门后便奇嶂叠出, 各处无不有种种巧思, 宝茹第一是觉得大,虽则多处没看,但宝茹好歹知道这是有好些院子的意思, 看形制至少也是五进大院, 不然里头如何能容下这般院子。想起姚太太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之语, 不由点头,若真是寻常女夫子如何能住这样大的好宅子。   自廊下又走了一段, 这一回经的院子却没错过了。直进去, 院子前荷花池、赏花亭、假山怪石等一应俱全。仆妇带着宝茹和姚太太出亭过池, 总算豁然开朗, 宝茹抬头就见前面有数楹修舍,其中又千百竿翠竹遮映。那房舍周遭并墙壁生有许多异草,或有牵藤引蔓, 或有垂山穿石, 或有垂檐绕柱萦砌盘阶,藤萝如翠带飘飘, 草蔓如金绳蟠屈, 果实若丹砂,吐花如金桂──气味香馥,非凡花可比。   宝茹粗粗辨认,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 也有的是杜若蘅芜,这两样较好识得。其余的或是茝兰,或是清葛,或是金簦草,或是玉蕗藤,又或是紫芸、青芷之类就只能是半猜半蒙了。亏得她原来还觉得自己读了不少书,《本草》之类也正经读过几本,早前在端午斗草还凭这个出了风头,如今却知道是坐井观天了。   因有这些香草藤萝,院子里天然是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还有些正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宝茹跟着沿着石子漫成的甬路走,到了底便见到前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心里晓得这只怕是徐娘子单开出来作自己读书的院子。   进了厅堂候着,仆妇去内房禀告。宝茹自然规矩地等着,只是不免好奇,拿眼睛又瞟了几眼。见厅堂里头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几椅案阁,正要仔细看时,里头却传来响动。   是徐娘子出来了——她和宝茹想的全然不同。她已经有些年纪了,大约是五十岁上下,可是竟比三十多岁的丁娘子还有精神。丁娘子平日严肃,穿的也暗沉沉的,深色深衣是常年不换的。   徐娘子穿衣打扮当然也不能说鲜艳鲜嫩,只是其中玫瑰紫泥金掐牙、金玉珍珠的纽扣、隐约的翠色镯子等细节摆在宝茹面前,宝茹敢下结论,这应该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女子。至少她的生活决计不可能是一片死水,自然这样的女夫子也不会如宝茹之前所想如何冷硬严厉了。   “这便是宝茹了吧?”未语人先笑,说话前她便弯了弯唇角,待说话又轻又快,但大概是她已经有些年纪了,倒不显得过分活泼,只觉得又亲近又和蔼。   宝茹跟着姚太太与她行礼,她站定着受了便立时拉过宝茹的手近前说话。   “是几月生的?每日在家做什么消遣?”“之前读了哪些书了?难不难?”“家住哪儿,离这里多少脚程?”“爱吃什么点心,平常喝什么茶?”   宝茹一一作答,也不只是问些话儿,她还带着宝茹往里间去了,冲姚太太摆摆手。   “我带这孩子去后头园子里走走。”   姚太太知道这是要私下考校宝茹了,只得等在厅堂里。   宝茹进了里间还没细看,就到了后园——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就是后园。比之前院似仙境难见,后园倒是寻常许多。沿着半边篱笆种了许多桃树,现下不是开花时节,倒没得落花缤纷的美景了,但果实累累也很喜人。又有阔叶芭蕉,这也常见,为一句雨打芭蕉多少人家里都种了这个。   桃树底下却有一副桌案,上头是笔墨纸砚俱全。   “听你说你们学堂里四书五经也学了几本了,还学《史记》之类,虽然不若那些进学的男子读的烂熟,但多少有些影儿罢!‘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以此为题作一篇文章吧!”   宝茹一听就知是史论题,且是去岁科举用过的,去岁科举会试的文章集早有刻书坊印出来了,宝茹就买了一套——经义题没什么看头,忒无聊。但史论和时务策还是很有意思的。况且可别小看科举考试,宝茹曾以为这考试把格式框得死板,内容也有诸多限制,最是要四平八稳,有甚趣味。   后来才晓得世间能人多着呢,那些一榜二榜的,不只能四平八稳,偏这平稳里又能作得花团锦簇好文章。也是呢,若只求平稳,那世上进士也太多了,就是一般人做不得的才能脱颖而出。   “却不知先生限不限格式?是按照应举史论的样子,还是就是寻常古体文章来?”   这下徐娘子是真的惊讶了——宝茹能这般问定是晓得这题从何处来了。且她是知道应举的文章如何作的。时下女孩儿哪里爱用心这个,了不得作几首歪诗也就是了,又风雅又容易。但是文章一道,特别是这一看就对女孩子而言生涩的题目,她是没料到宝茹能真知道的。   她出题本也不是为了看这些女孩子能答的有多好,其实多数女学生都只是平平。毕竟只是十岁出头的闺阁小姐,知道多少民生世道?更别提是史家隐喻了。她也只是想看看有没得灵气罢了,就如前日是龚玉楼来,出题‘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金论 ’,答的乱七八糟,只怕是没怎么看《宋史》,引据一塌糊涂。   但其中偶有一句吉光片羽,也算有些灵气了,那孩子又实在伶俐可爱,最后她也收下这学生了。   只不过宝茹这样反而让她心里沉了沉:往往这样的学生最是有些老学究,文章呆板,是学木了的样子。徐娘子对宝茹感官很好,之前见她就觉得这小娘子生得好看!功课也好,只要今日文章不是到了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她都是收这个学生的。本来稳稳当当的事情,这下子难以预料了。   心里虽想了这许多,面上却还只是如旧,徐娘子温声道:“咱们哪里拘用什么格式,你只管照平常写就是了。”   宝茹执了笔,一面饱蘸墨汁,一面心里盘算如何布局文章。这题目她自见过,也知道那些好文章是如何的,这是优势。但也有不好,容易被限制住,且要是不小心把别个的东西写了进去,徐娘子还能对自己有好印象么,读书的事肯定就完了。   徐娘子见宝茹开始动笔,便在桌案旁香炉里点了一炷香,这是计时的意思。宝茹一看就知道,学里常用这种,烧完正好是三刻钟,一篇史论若要写的长是绝不够的,心里知道徐娘子不是要她写那等长篇大论了。   本来徐娘子还担心来着,因为怕宝茹不自在,宝茹书写时她是回了客厅与姚太太说话,直到时间到了才回后园看宝茹,拿了宝茹墨迹淋漓的文章纸来看,越看越放心。   “吾尝读贾谊新书,观其......呜呼!若三表者,尚......此班氏所为良史欤。”   读到好处徐娘子心里也忍不住击节称赞,虽然行文多少生涩疏漏,但难得的是这样高屋建瓴的国之大策,评论起来却没半点局促,犹有气魄。不说是女学生了,就是下场的男子汉也是百个也不及的。   徐娘子哪知宝茹的底细,这样的史论她是一点也不怵。她是未来教出来的学生,历史是学得最好的,那时候历史题目全都是全局看问题。再有平常可从网路上知道多少相关信息,说的头头是道毫不胆怯是自然的。或者说任何一个将来认真读书了的学生这时候论史都是不输于世人的。当然,若是要考虑古文的书写难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偏徐娘子又不看重那个——这些她都能教。   得了一个好学生徐娘子已经是满心欢喜了,一手拿了那文章,一手携着宝茹回前厅。宝茹偷看了一眼徐娘子的脸色,和缓愉快的样子,心下稍安。只是她本来就是笑意满面的,倒看不出到底中不中意了。   “太太家的好女孩儿!”徐娘子笑着牵着宝茹的手与姚太太道:“这孩子以后就只管与我来教导罢!”   听了这话姚太太与宝茹心里俱是一松——这是收下宝茹的意思。   宝茹还好,还能收敛着,只是面上喜色满腮。姚太太却赶忙招呼宝茹行礼来——来前是按着古礼备好了拜师礼的,都不甚贵重,但一样都不能错,这就是规矩!若徐娘子不收宝茹就罢了,万事不提,但若是收下了,那就是正好用得上。   此时要行礼就不是随随便便的了,非得拜师大礼了。宝茹规规矩矩地行了三叩首之礼,然后把准备好的礼物高举过头奉与徐娘子。徐娘子也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旁边自有仆人接过礼物捧到一旁。   之后就是徐娘子训话,说些学堂里头的规矩等,也都是些老生常谈——尊祖守规,勉励宝茹做人要清白,学习要刻苦等。宝茹是跪着听训的,这时候任何动作都是‘不驯’,可不能随意。   直到训话完毕,宝茹再三叩首,这就算完了——宝茹的腿是跪麻了,好险没摔倒。其实宝茹不知这番礼仪已经是简化了过了的,比男子学堂里简单,而男子学堂里又与古时多有不如。   不论怎样,此时宝茹满心欢喜,她已经是徐娘子收下的学生了。   捻指又是两日,宝茹在家颇为忙碌。   “这个不好!小吉祥把这五彩十二花神的茶具收起来,咱们三个人相聚,茶杯多了反而不配。把我最喜欢的那一套薄胎甜白瓷的拿出来。”   小吉祥放下手里的红漆大茶盘,把上头的点心一样一样摆到桌上,也不歇息就去给宝茹找茶具去了。那套薄胎甜白瓷平日里是不用的,只因实在太薄了,怕失手跌了可该心痛好久。那是宝茹最爱的一套茶具,上头一色花纹俱无,只是瓷器四美‘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它就占了两样,实在难得。   小吉祥今日被宝茹支使得团团转不是没缘由的,宝茹拜入徐娘子门下是前日的事。她和玉楼、周媺相约去徐娘子学堂,她是最后一个去见徐娘子的,早前她已经知道玉楼和周媺是已经被收下了。前日她欢喜之余也不忘给小姊妹递消息,这些三人都进了一个学堂,可不得庆祝,又兼三人好久没聚一聚了——主要是宝茹这些日子不在湖州。所以三人说定了今日在宝茹家聚会。   既然是小姊妹正经庆祝,虽不是在外头酒楼,可也不能像家常一样随意了,不能当日家里备什么点心就用什么。宝茹早就寻了花婆子来叮嘱,花婆子的点心功夫一般,但是一样顶皮酥果馅饼和一样搽穰卷儿做得却极好。宝茹自是吩咐她做这两样点心,又另有银鱼鲊、糟鸭掌之类的小菜之类的。   至于多多地备冰,提前把各色果子湃好自是更不消说。   宝茹一面打算自己动手去厨房把湃好的水果取来,一面打开钱匣子拿了两块银子与小吉祥。   “你去徐妈妈家的茶楼,她家点心做的比点心铺里的还强,要买豆腐皮包子、山药糕、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菱粉糕、鸡油卷儿、藕粉桂花糖糕、螃蟹馅小饺儿、松穣鹅油卷、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每样只要一碟,你提着厨房的大食盒去罢!”   “点心却费不了这样多的使费,姐儿还有什么要买的?”小吉祥掂了掂银子,估摸着有半两多。   “那就再买些果子露罢!”宝茹想了一下,实在没什么要的了。   等到周媺和玉楼到的时候就万事俱备了,宝茹就只站在门前等她们两个。   “没天理呀!”玉楼一见宝茹就忍不住抱怨:“都是去乡下玩儿了,怎的你还是这样白!我日日晚上还敷玉容粉来着,怎么还是比你和媺姐黑了这样多?媺姐就罢了,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却不是,我不服!”   好久没听玉楼叽叽喳喳了,宝茹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止不住,明明很喜欢玉楼,嘴上还是打趣她:“这是天生的呀!我也没法子呀,就是这样好命。嗳!你这是敷了玉容粉么?我怎瞧着不像,黑了一层去!”   “我打你哟!”玉楼凶巴巴道,她哪里知道她那天生的笑脸,就是凶起来也是撒娇的样子,宝茹一下没绷得住就笑了起来。   “我让你笑!让你笑!”夏日衣衫薄,玉楼一下子就把手伸到了宝茹肉肋上不停地抓。   宝茹一下子就笑得没力气了:“媺姐,救我,噗哈哈,这妮子不肯停喱!哈哈!”   “你只这时候叫我‘媺姐’了!”周媺在一旁也可乐得很,摇了摇帕子,却不上前,只道:“明知这妮子是个爆炭,却偏要去撩她,也是何苦来哉?”   ‘就是这样才有趣味呀!譬如你这样的撩你也是平淡的,自然没意思。’宝茹一面笑一面心里这般想,只是没说出来,要是说出来玉楼就更加翻了天了。   好容易玉楼总算是出完了气,三人这才手拉着手往宝茹房里去,大热天也不嫌热。宝茹早就预备待客,放了好多冰在房里,这会子从外头进来,周媺玉楼两个都只觉得精神一爽。   “你这是搁了多久的冰?放了多少?竟这样凉快!”玉楼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三人落座,宝茹先给两人倒了冰镇过的果子露,这才道:“从晌前就预备了,放了两个时辰,已经换过两回冰了,若不是你俩要来,我才不这样麻烦!”   “竟是极好!可惜我娘不会让我这般。”玉楼也很怕热。   “这样凉也不好,房里这样,大热大凉,怕容易生病。”只有最在意这些的周媺能这般说了。   “也不过是今日。”宝茹把荔枝等果子从冰盒里拿出来让给两人,道:“难得咱们聚一聚,既在我家,若是太热竟不能尽兴了!”   “这个好!”玉楼先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就要剥荔枝吃。   “今岁荔枝比往岁贵了好多!我娘好没意思,每日吃果子说是各样果子都有,可多是蘋婆、香梨、西瓜,荔枝怎的也吃不尽兴。吃吃喝喝,又不是那等奇巧的,能花费多少,偏在这上头吝啬!”   “伯母哪里是吝啬,分明是知道你爱吃,荔枝是热物,吃多了要上火,到时候你口舌生疮痛的不行难受的是谁?”周媺拿指头点了点这个‘小没良心的’。   玉楼也不过是随口抱怨罢了,三人很快就说到正题上了。   “真是再好不过!咱们以后还是一处,还要做同窗!”宝茹把杯子里的果子露喝尽,好奇道:“你们知不知咱们学里别人去哪儿念书?”   宝茹这些日子都在乡下避暑,自然是山中不知岁月了,她只知玉晓霜、白玉奴、蔡淼三个,其余的一概不知。玉楼虽然也去乡下了,但她一惯爱打听,又比宝茹早回湖州几日,自然不似宝茹‘抓瞎’。   听宝茹问这个,玉楼立刻扳着手指头数给她听——这些新闻她早就攒着了,就等着说与她听,道:“咱们三个不用说,晁月娘在鼓楼南街周娘子处念书呢!只是不知为甚她挑剔了许久竟去了周娘子处。”   周娘子不是不好,但也不算很好,至少依照晁月娘的条件能去更好的学堂。   周媺却比玉楼通透,道:“恍惚听说她几个堂姐是在那里上过学的,既是这般就不稀奇了。”   周媺从小就生活在兄弟姊妹堆中,大家庭里头这些事儿的微妙是最清楚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堂姐们能在这儿念为甚你不能,就算晁月娘家比她叔伯家要有钱些,但到底上头祖父母俱全,没分家。晁月娘父母不愿为了女儿去哪个女学堂的小事平白惹起风波么,毕竟周娘子处也算不错。   想到这儿周媺不由庆幸,她家的事比晁月娘家还麻烦,幸亏她是她这一辈里头一个女孩子,没得比照,自然也就没得说嘴了。   “甄静静去了宫灯巷子陆娘子处倒没什么,只是莫道聪去她母亲娘家的家学附读,说来我才知她母亲出身‘桑梓堂’孙家,虽然是旁支就是了。”龚玉楼倒是很有感慨。   “所以莫道聪就是去‘桑梓堂’家学念书了!”宝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是她没得见识,实在是‘桑梓堂’如雷贯耳。   桑梓堂早先只是湖州静县孙氏一族本家的一处厅堂,后来孙家在这厅堂里开了家学,也允许亲友来附读。奇就奇在虽然孙家本家没得什么人才出来,倒是好些附读的中举。如今想去桑梓堂附读的人是络绎不绝,虽然他家女学自然比不得男学有名气,但是桑梓堂本身就是活招牌了。   “至于玉晓霜、白玉奴、蔡淼三个就不说了,你是比咱们还清楚的。”说着玉楼‘哀怨’地瞪了宝茹一眼,自己的好友居然是同别人出去玩儿了,想要避暑怎的不和自己同去。   “四娘五娘最不出所料,她们去考了四大女学里离家最近的‘沁芳班’,只是只五娘考上了,四娘却落榜了。”这却是周媺说的,她家与韩家在相邻的坊市里,有甚风吹草动她自然都晓得。   “五娘功课一惯比四娘要好,这也寻常呀!”玉楼正觉得点心味美停不下嘴,说话声也含含糊糊的。   韩鹂的功课是比韩莺的要好,可这又不是周媺话里的重点。宝茹晓得周媺的意思——忒尴尬了。落榜本就没面子,之前宝茹也怕落榜,她是很知道这心情的,但若是时运不济也没得办法。可是韩莺这回格外难堪了,因为年纪相近一直被拿来比较的堂姊妹考上了,只有自己独独落榜了而已。   “那四娘要怎么办?”宝茹忍不住问。   “自然是去试一试‘碧水堂’、‘秀云馆’和‘爱晚堂’,好在沁芳班最先考取,她还能试一试别的。”   周媺没说的是韩莺和韩鹂在丁娘子处功课算不错的了,只比宝茹略有不如,但其实已经用尽了她们的全力了。她们家里对她们功课是管束得极严的,相较而言宝茹平时用功其实只是相比一般女孩子罢了,其实该玩闹的她一样不少。   不客气地说,就是韩家姐妹其实不算聪明,也没什么灵气。只不过是家里寄托希望太深,硬着头皮上罢了。就是以如今的能力考进四大女学里最容易的沁芳班也惊险,将来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念书一途越到后头越见天赋,在这事上不如人自然会被落下,只怕会不知如何艰辛。   宝茹不知周媺已经在心里替韩莺韩鹂考虑起将来了,她想的事情自然更八卦一些:虽然韩莺是姐姐,但平时两姐妹行事其实是以韩鹂为主的。这其中的原因宝茹是知道一些,韩鹂生得比韩莺好,功课也更好。或许在别家这不是妹妹压倒姐姐的原因,但在韩家就可以是。毕竟这样的韩鹂更加‘奇货可居’。   宝茹心里叹了口气,只怕这一回后韩莺韩鹂本就紧张的姐妹关系就越发不成了,韩家的老太爷可真是作孽!   小姊妹聚会自然是尽兴,及至傍晚红霞满天犹嫌不够,还一同驾车出门吃饭,等到天边微微擦黑这才依依作别。   宝茹欢欢喜喜地从马车中下来,还不待和小吉祥说话,一抬头就正看到了在门口的郑卓。高高瘦瘦的少年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深青色,正衬着天边黯淡的颜色。宝茹忽然心里一堵,生出一些酸酸的意思。   宝茹忽然觉得这几日自己躲着郑卓实在没意思,呆了呆,回过神后道:“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郑卓又犹豫了一下,到底下定决心:“咱们去散步吧。”   宝茹偶尔会在晚饭后出门散步,可是今日从外头回来自然没这个打算。不过打算是什么,这时候郑卓邀她去散步正是恢复关系的好时机,自然没理由拒绝。   宝茹转头对小吉祥道:“你与太太说一声,只说我和卓哥儿出门散步去了。”   小吉祥不是傻的,这几日她也察觉自家姐儿和郑少爷之间很是冷淡,只怕是吵架了还是如何,这会子要单独出门自然是要和好,当即点了点头。   两人是一前一后走着的,宝茹不说往哪里去,郑卓也不言语,只是跟着走。走了一路宝茹又烦闷起来,回头瞪了郑卓一眼——非要让她先讲和么!   天光已经彻底隐去了,街面上的店铺都点上了灯火,宝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这时正映着火光。郑卓原本混乱的心绪一下都不存在了,宝茹的眼睛让他不可自抑地难过了,这难过让他不能再想别的。   自己为什么非得追根究底,宝姐儿的心事他当然猜到了半分,他又不是木头做的。但正是觉得不可能——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宝茹。所以即使曾有那么一刻,他对宝茹有一分绮念也是立刻就不去想了,宝茹对他怎么可能呢。   当感觉到宝茹的一些心意时,郑卓此时扪心自问,他当时高兴吗?高兴的,高兴的快疯了。正是因为在意,在意的不得了,才会非得追问宝茹啊。他不信自己真会有这样的好运,只能去问一个确定,确定这不是自己虚妄的想象。   可是此时宝茹的为难与烦恼刺痛了郑卓——他从来不想让她这样的。为了自己烦恼去为难宝茹,宝茹才多大,郑卓第一回觉得自己这样可憎。   “咱们去哪儿?”郑卓下定了决心了,他先走出了一步,他与宝茹并肩而立问了这一句。   宝茹察觉到了郑卓一些微妙的变化,郑卓的主动让宝茹总算有了台阶,亲热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道:“往牌楼大街去呀!牌楼大街虽离得近,但我还真没来过几回,毕竟逛街市既不是最近也不是最大,只是我以后就在这里念书了想要看看。”   宝茹随意地找着理由,其实她哪里有想这样多,刚刚她一脑门子官司,只想着要去一个稍远些的街市,为了路上能有更长的时间,不会什么都没说就到闹市罢了。   郑卓又哪里听清了宝茹临时找的理由呢?单单是宝茹挽住他的手臂就让他手忙脚乱了,男女之间手挽手在宝茹眼里还比不得牵手亲密——你可以见到一对兄妹手挽手,却很难见到手牵手的。但在郑卓眼里都是足够让他发愣了,这个举动就是宝茹不说什么他又哪里不知,这时候是没有女孩子会随便接触一个外男的。   在他对宝茹任何话都是点头的时候两人总算散步到了牌楼大街,入口处就有一座大大的牌楼,这大概就是街名的来历。   宝茹这时候已经松开郑卓了,毕竟在这个时代男女还是不好当街挽着手的。正要往里走,却被一个一个小伙计拦了下来。   “娘子要不要买张‘牌楼票’碰碰运气,正好今晚拈阄喱!”   不知内情的人只怕都不知这小伙计说的什么,宝茹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清楚,这说的正是古代的‘彩票’。古代也有彩票吗?当然有。这个民族一惯对博.彩业有很大的热情,基本上后世的玩法在古代都是找得着祖宗的。   这古代的彩票大概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那时候南方的寺院为了筹钱修缮庙宇养活僧众以数十件很有诱惑力的利物当作大奖,同时向社会广为发布用竹子或木头制作的票样,也就是签筹,最后通过公开的抽奖仪式来决定大奖的归属。   发展到如今早不是寺院的专属了,例如这‘牌楼票’。因为彩票的发行人要有信誉,毕竟买彩票的人也不是傻子,若是人卷款逃跑了怎么办。‘牌楼票’其实就是牌楼大街的所有商家都是彩票的发行人的意思,湖州有规模的大街都会发行彩票——这些商家都是有铺子有生意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还是一条街的商家。   这样的街市彩票大都一旬拈阄一回,今日正好开奖,宝茹正心情好,买一两张也是好玩儿。   “小哥,要两张!”宝茹又转头与郑卓道:“咱们一人一张,看谁的运道好!”   郑卓这时候是宝茹说什么都好,当下就要拿钱,数了二十个铜板要与那贩票的伙计,却被宝茹拦住了。   宝茹也拿出十文钱,道:“这可不能你花钱,不然后头我中了,算你的算我的?”   看宝茹煞有介事的样子,郑卓只是笑了笑,没争辩,把钱又装了一半回去。其实彩票哪里那么好中,宝茹居然这时候就想那么远了。   拿到两张‘牌楼票’后两人才真的往牌楼大街逛,牌楼大街似乎最多的是卖瓷器的,当然买卖别的的自然也有,只是瓷器铺子实在太多。一面街几乎都是密密麻麻的瓷器店:曹大方家的茶壶、白瓷许家、张家的白瓷、天水村的青花、哥窑的冰裂纹……这些铺子的瓷器甚至有独具特色的商标招牌,这和现代的商品也没甚分别了。   宝茹虽然觉得这些瓷器甚美,但她本就不是为了买东西出门的,何况瓷器玩意可不方便,多拿几个就极重了,且不能乱碰。索性宝茹给自己立规矩:再喜欢也不买。这回就只是‘橱窗购物’。正当她和郑卓细看一只青花大瓷盘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喧闹。   回头看到一人高举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头挂着的似乎是些商品,灯火下宝茹只能勉强看到一只拿草绳扎好的花瓶,还有些布料,其余的就看不清了。这人在前头,他后头还跟着一串,似乎是起哄的,一伙人打着呼哨,穿过街市。   “真是好运,是关扑赢了呀!”宝茹被感染了喜气,与郑卓笑道:“走!我们也看看,看今日有些什么关扑利物,既然已经买了‘牌楼票’,索性也关扑一回吧!”   所谓关扑,和‘彩票’一样,是一种赌博——由此可见博.彩业的火热。大街上走一趟就能遇到好些。关扑和‘彩票’一样起源于宋朝,不过一开始关扑是作为一种购物方式而流行的。   比如想买只玉镯,店主把玉镯作为赌注,顾客花钱作为赌注,钱数是远低于玉镯的实价。然后开赌,店主拿出八卦盘和飞镖。八卦盘就是在一个大圆盘上画六十四卦,每一卦上贴只小动物图像。隔着一定距离,您手拿飞镖,瞄准,向高速旋转的八卦盘投掷。假如足够幸运,一下子就扎中了事先约定好的动物。那么就算你扑赢了,这只玉镯就属于你了。   当然,假如没扎中某动物,你的赌注自然就归了店主。所以即使听上去很赚,这个游戏最后得利的肯定是店主,毕竟赢率不高,在转动的轮.盘上要扎中一个细细的小格子,这纯是运气了。   郑卓自然不说什么,只拿眼睛看街面上有哪些店家今日开了关扑。不多不少,一条街逛下来竟也有四五家,只是利物宝茹都不甚中意。直到最后一家,头等奖是一块玉佩,这个宝茹反倒没看上——就是看上了只怕也得不到。倒是另一件做利物的木槿花纹样黄色玻璃盘十分中她意,如今玻璃器是不稀罕了,但烧制的这样精美的确依旧罕见,宝茹一见就爱上了。   宝茹接过店家递来的一把小飞镖,她也不会想能一次就中,但又不想过分沉溺,就定下规矩,只玩儿十次,就是十次不中也是不玩儿了。   运气不在是没得法子的,宝茹连着玩到了第七回,却只拿到了一只最低的利物,就是一只小泥人。   “你来!”宝茹把剩下的三只小飞镖递给郑卓,认命道:“我今日运势是不成的,你来试一回罢!”   郑卓接过飞镖,又看了看宝茹,宝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是不在意了。可是郑卓晓得这女孩子只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她明明还是很想要,很希望他能扑中的。   郑卓眼里含着笑意,并没有揭穿宝茹,只是心里祈祷——希望他的运势能好些。能教宝茹不失望。   一回,两回,连最低等的利物也没得,宝茹已经彻底放弃了,只是郑卓还专注地注视着轮.盘,投出最后一只飞镖。   那飞镖扎在一只小老鼠身上——这正是可以得到那只玻璃盘的三种小动物之一!   “呀!郑卓!”宝茹一下激动地抱住了郑卓——这其实很出格了,好在关扑处最容易热血上头,倒不算引人注目了。   “合你的心意了吗?”郑卓虽然也被宝茹的拥抱弄的一时发晕,但今晚不是没受过冲击,很快回过神来,注视着宝茹道。 第53章 表嫂表妹   “没法子,就是运气好。”宝茹正与姚太太说昨日‘牌楼票’的事, 虽说当时是没什么期望的, 但开奖的时候宝茹和郑卓还是去看了——万一, 万一中了呢?   事情就是这般巧合,越是没什么期待反而能有惊喜。宝茹中奖了——直到领了那二百两银子时宝茹还是觉得不真实。倒不是银子的数目,实在比这多得多的银子她也料理过, 只不过她什么时候有这般运道了!   唯一可惜的是郑卓不同意她‘见面分一半’的提议, 只说那是她的, 还拿宝茹之前说的话反对她。宝茹知道这个男孩是不会接受这样‘好处’的,只得放弃。   正在宝茹和姚太太说些闲话时, 外头有些响动, 坐在廊下的如意进来低声道:“太太, 去岁腊月来过一回的叔老爷来了!”   闻言姚太太很是奇怪, 这不年不节的,又真不是骨肉至亲,有甚可上门的。   “那就请叔老爷进来罢, 你再去厨房让花婆子午饭多添几个菜就是了。”   虽然惊讶, 姚太太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就吩咐了下来——毕竟这都是亲戚, 好生招呼是必要的。   只是孙大富进来时又让人惊讶了一下, 他身后跟着三人,分别是两女一男。其中一个女孩子还是才十来岁,另外两个倒像一对夫妻。   宝茹此时早已经站起身,毕竟是姚太太的长辈, 自己这个小小辈还是恭敬一些吧。果然,孙大富一进客厅连姚太太都站起身,虽然是人进来了后才有这表现。   “堂叔今日怎么得闲来了?”姚太太又请他上座,给他倒茶,并让另外三人坐。另外三人其实姚太太都不认得,只能看出其中一个依稀长得像孙大富,看年纪不是自己的堂弟,就是侄子。只是姚太太也许多年没回老家了,怎样也认不出,只得作罢。   宝茹在一旁也不是干站着,按着规矩与孙大富行礼,只是到了另外三人面前不免犹豫。正如之前她不知孙梅花是什么辈分的亲戚,这会子也不知这三人如何称呼见礼了。   那年长些的妇人却很有眼色,笑着道:“这便是阿爷说的表妹了罢!怎的这般水灵?倒像是画上的仙女活了似的,到底是姑妈的女儿。”   “表兄表嫂好!”宝茹顺势也就向这对夫妻问好,说着又拿眼去看一旁的小姑娘。   那姑娘有些腼腆的样子,始终不肯抬头。只是到底忍不住偷看周遭时抬了一回眼睛,却正好被宝茹看见,宝茹冲她友善地笑了笑。   孙家表嫂又热情道:“这是我娘家堂妹,名叫赵小穗,小穗,认人啊,这是姚姑妈家的表姐!”   赵小穗抬头飞快地看了宝茹一眼,小声道:“表姐!”   虽然这已经是一表三千里了,宝茹自知自己与这找小穗其实没得半点关系,就是按这时候的看法,两人也算不得正经亲戚。但宝茹对这个羞涩的‘表妹’感觉很好,觉得挺可爱的。照着规矩应了后就把她带到自己旁边坐下了,宝茹没发觉因为自己的举动孙家表嫂眼里闪过一抹喜色。   “虽则忙,但是不至于到亲戚家走动的时候也空不出来。”孙大富,指着搬进来的东西道:“第一茬的新米已经出来了,家里也有些瓜果蔬菜今岁生得格外好,虽知道你们在城里不缺这些,但到底没得咱们自家耕种的新鲜,也算是我们的一份穷心罢!”   孙大富可不是空手来的,今年‘双抢’过后家里估计一番,是个好年景,又兼最是农忙的时候也过去了,就想着带些东西来谢谢宝茹一家去岁腊月时的援手。   “堂叔可别这样说。”姚太太笑着道:“忒生分了!这来的可及时了,夏日里头最想吃些新鲜的蔬果,可多谢堂叔费心了。”   说着姚太太又让婆子把一些蔬果送到厨房,让中午拿这个做菜。一时之间客厅里的气氛是极融洽的,姚太太与孙大富一直说些老家的事,感慨连连。而孙家表兄只吃着如意奉上来的点心,至于赵小穗还是那样,低着头不说话,至多宝茹问一句她答一句罢了。   孙家表嫂见状就急了——难不成今日只自己记得还有个事儿要办了!她有心提一提,只不过她不过是个晚辈,孙大富与姚太太说话她是不能插嘴的。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到了在一旁对赵小穗比较关心的宝茹身上。   “姚表妹倒是与小穗很合得来,到底是你们一般大的能说得上话。”说到一半孙家表嫂想起两人其实没说什么话,主要是小穗实在话忒少了,宝茹问一口袋话儿她也只憋出一个‘嗯’‘哦’之类,说她们说得上话实在违心。   只不过孙家表嫂竟顾不得这些了,本来今日她就是为了这回事才跟着来的,笑着对宝茹道:“我瞧着姚表妹家也很有气象了,比咱们那儿郑举人家还阔。只一样,郑家的姐儿我也见过,哪里比得表妹的人品,可出门入户的也常带三四个丫鬟,我上回却听梅花说你身边只有一个。眼见得表妹你一年大似一年,难不成姑妈没想过再与你添一两个丫头?”   宝茹听她拉拉杂杂说了一气,却始终没说到点子上,只得依旧耐心听她往下说。   “外头来的哪里知道根底,到底还是自家人最好。我家这堂妹也是命苦,家里父母俱无,实在没得过活了。不若表妹家留下她,做个粗使丫头与表妹使唤,表妹又与她投契,既是活了她的命,也是全了今日的缘分。”   宝茹此时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已经是目瞪口呆——这位表嫂的意思是要把她堂妹与她家做丫鬟不成。别说如今做丫鬟就要卖身,从此性命不由己,就是现代哪个讲究人家会用亲戚做保姆——即使是这样拐着弯的亲戚。   只是不等宝茹考虑如何拒绝,姚太太已经注意到这边,道:“你们年轻人在说些什么私密话?”   孙家表嫂总算等到了与当家主妇说话的机会,赶紧把让赵小穗来宝茹家做丫头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道:“难得呢!与表妹还那样投契,将来可是一对好姊妹,也是表妹的臂膀。”   宝茹心中有些皱眉,她是对这个羞涩的小妹妹的挺有好感的,但要说喜欢的不行那就是说笑了。今日她才与赵小穗第一回见面,哪里来的那许多说道——她是被这位表嫂做枪使了,能高兴才奇怪。   “不妥!”孙家表嫂本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哪里知道姚太太竟回绝地这样干脆。   “侄媳妇想的忒不周全,哪里有让亲家家人来卖身自家做丫头的,说出去难道不被戳脊梁骨么?”   姚太太这话说的很在理,这时候卖身奴婢可是‘贱籍’,买个丫头还好,但这丫头竟是自家亲戚,传出去能有什么好名声。   可是孙家表嫂依旧不甘心,今日这事可是她娘家交待她的——赵小穗的父亲,就是孙家表嫂的叔叔早年间替官府挖河道伤了腰,一辈子就算废了,下半生就只得躺在榻上。开头还好,后头她娘实在受不得守活寡且又越来越贫苦的日子,和人私奔跑了。可怜小穗从小到大一点也没享过福,她爹过日子不方便都是她来伺候,就这样去岁冬日她爹也去了。   留下这样半大的女孩谁来照顾,就是她能自个儿照看自个儿,吃饭怎么办?乡下农户谁家宽裕,要是供了小穗,自家孩子就要饿肚子。这半年多来小穗一直都是在几个叔伯家轮流吃饭,几个婶婶早就一肚子怨气了,联合起来竟想了这个主意,直接把人塞给了她。   当然她们也不是要卖了小穗的意思,不然在家就卖了,哪里要这样麻烦。卖了人一是名声难听,不是自家孩子,父母一去叔伯婶娘就这样糟蹋,左邻右舍能有什么好话儿。二是他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小穗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总不至于推她进火坑。   她们就是想着姚家是亲戚,也不用卖身了,只当是在她家做几年帮佣,等到了发嫁的年纪再把小穗接回家就是了。反正小穗也不要工钱,只要姚家管些吃喝就是了,在她们看来姚家能不花钱使唤人,有什么可不乐意的。她们也能少个负担,甚至于她们还会想想运道好小穗索性能嫁在湖州,就像当年的姚太太一样,从此他们家也多了一门好亲,就像孙家一样,能满门沾光。   孙家表嫂虽觉得婶婶们是想得太美,但她又觉得事情也不是没得可能——至少要把小穗送进姚家,不然以如今婶婶们的样子,弄不好小穗就要赖在她家了,她是绝对不愿意的。她一个新媳妇哪里能把表妹带到婆家,难不成给小叔子们做童养媳?想也知道婆母婶娘们会生撕了她的,摆明了小穗是没得一针一线的嫁妆的,婆家怎会喜欢这样的媳妇。   只是她没想到姚太太竟一口回绝,而且直说了‘卖身自家做丫头’,人家就没想过丫头不卖身,而且就算是卖身人家也不要。 第54章 两个丫鬟   “这是怎的说,姑妈瞧一瞧这孩子, 她是十分乖巧的, 从小就照顾她爹。若不是如今家计艰难, 我那几个婶婶也是愿意她在家帮着照管的。也不消姑妈如何使费,不须卖身,只当是家里找个帮佣, 平常也不要花钱, 只管着吃饭穿衣就是。姑妈便宜, 对小穗也是活命之恩!”   宝茹几乎以为姚太太会答应了,毕竟姚太太的耳根子软、信积福之说、怜贫惜弱之类她都是最清楚的, 这位远房表妹的处境教她心软也不是没可能。却没曾想, 姚太太又一次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这不成!侄媳妇说的是什么话!依你这般, 我家竟是要拿亲家小姐做奴仆了, 说出去忒难听!且给家里添丫头竟要这般,传出去我家成什么人了,买丫头的银子都没了吗?下人月钱也要克扣?”   孙家表嫂立刻脸色涨的通红, 她没想到这位慈眉善目的姑妈竟会这样不留情面。只是这时候她也冷静下来了, 琢磨清楚了一件事。乡下地方亲族里要是有没得依靠的孩子,接到家来, 那在家中照管各色事体, 与奴仆没甚分别这是常理。可在湖州城里显然是不行的,城里人觉得不体面......   可孙家表嫂还不想放弃,只能哀求道:“侄媳妇知道这是为难,姑妈就当是可怜可怜这孩子, 这孩子失了父母,没得一个依靠——”   “侄媳妇休要说了!这孩子哪里没得依靠?她难道没得叔伯爷奶,没得宗族邻里。竟不知只能我家照看了,再如何也没得越过嫡亲长辈让外姓照看的道理!也不知这是谁家规矩!”   姚太太最后一句话不可谓不重,孙家表嫂还待说什么,一直沉默的孙大富确开口了,对着孙家表嫂严厉道:“别再现眼了!这事本就没规矩,偏还来让你姑妈为难!”   话虽短却立刻让孙家表嫂噤声,孙家尚未分家,这位老太爷可是大家长。若是让老太爷厌弃,自己的日子哪里还能过下去。   “让侄女看笑话了,乡下人没什么见识。”   孙大富与姚太太这般说。其实他当然知道孙媳妇今日要做什么,不然今日怎会把赵小穗也带来。答应这回事其实也是为了赵家相求,毕竟当初把这孙媳娶进门时没按说好的聘礼来,也是对不住赵家,所以这回才答应得爽快。   但其实姚家要不要人孙大富就不在意了,说到底赵小穗是赵家的女孩子,好与坏与他家有什么干系。见事情是决计不成了,难不成他还要眼看着孙媳妇平白惹姚太太不高兴吗?且不说姚太太对他家有恩,就是将来说不得还会有求于她,为什么要得罪这样的亲戚。   宝茹看着因众人谈论头越发低着的赵小穗,心中不忍。听她身世本就让人叹息,如今几人说话也没留什么情面,就好似她不再或是听不懂似的,对于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何其难堪!   可宝茹并没有因这点同情去求姚太太,姚太太的话说得也很有理。虽说宝茹不在意外人如何看,但家里不只她一人,姚员外要同人做生意打交道,姚太太要与街坊四邻交际。为了赵小穗与姚员外姚太太为难,那宝茹就不是宝茹了,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午间又是好饭好菜招待,吃过饭孙大富就要告辞,毕竟家里繁忙。姚太太也不留他,只是收拾了些礼物,都是些实用的,细棉布两匹,腊肉两块,又有些点心。毕竟其他精致东西就是送了又贵,老家那边也用不着。至于银子姚太太并没有给,她家也不是大富大贵,老亲戚走投无路了接济接济自然应当,可若是谁来上门一回就要舍银子,那金山银山也禁不住使费。   “怎的?真的很喜欢那赵家的孩子?”姚太太见宝茹自孙家几人走后便一直有些不乐,拉过她的手问道。   “也不是,头一回见能有多喜欢,不过是觉得她好可怜。”宝茹抿抿嘴,如实说道。   姚太太看着女儿娇嫩的容颜,一派天真明媚,温声道:“你还小,年轻人到底血热,这是好事!只是这世上有多少人可怜呢?远的不说就说去岁腊月咱家往商会捐银子,缘故不就是许多逃难的难民到了湖州城外。要说他们不是更可怜,衣食无着天寒地冻,虽说湖州官民也是全力安置了,但还是死了好些人。那赵小穗好歹是湖州下辖乡民,家里怎的也不到揭不开锅,她家叔伯难道还能眼看着她饿死?你父亲当年宗族里没得人收养但还不是东家一碗饭,西家一碗粥地养活了。如今不过是赵家想着占咱家便宜罢了!”   宝茹想到父亲的经历,心下稍安,毕竟时下宗族还是很团结的,不至于看着一个小姑娘去死——穷得养不活自己的除外。至于其他的,譬如好的待遇、父母关爱等,宝茹想都不会去想,真当她是菩萨啊!这个时代,简单来说就是‘死生之外,并无大事’,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活着奔波,在这样的时代宝茹要是还替人操心基本生存之外的东西,那该是心有多大?   “要是小穗不是咱家远亲就好了!”宝茹还是忍不住叹道,家里雇佣一个同乡倒不算什么。   “小孩子的想头!”姚太太点了点宝茹的额头道:“是家里远亲只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说到丫头当然是买来的好,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若是雇佣个同乡的孩子,到底有旧,竟不能如何管教了,若太严苛岂不是失了人情,将来回乡如何做人?如此不是雇了个丫头,竟是养了个祖宗了,何苦来哉!”   宝茹一面听一面点头——虽然‘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不好听,但若是不这样,骄纵了奴仆,她们可不一定会领情,刁奴欺主的事儿又不是没得。当然,宝茹点头不是为了这个,还是为了后头的说法。虽然宝茹至今不会认同姚太太一些在她看来无理取闹的观念,但她也承认对于这时候的人情她还是比宝茹透彻得多的。   “不过这事倒是提醒了我,该给你添一两个小丫头了。”姚太太若有所思。   宝茹倒是被这一话题跳跃弄得哑然失笑,道:“这又是说什么话?我哪里要添什么丫头,小吉祥一个就足够了,我那屋子才多大,哪里要添人手?再说了,家里也不宽敞,小吉祥还和如意住在正屋耳房里,买了人来住在哪儿呢?”   宝茹自觉人是够的,但姚太太不这般想,她甚至看到女儿还要亲手做些事情。她自己不爱用丫鬟,身边大多是些婆子,只如意一个平常跟着装点门面,但却不想女儿这样。   “怎的不要,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家里如意和小吉祥两个都比你年纪大,将来你出门子了再买哪里比得上从小调.教的心腹?至于住的地方又有什么难处,或是住在你屋子里守夜,或是收拾半间倒座出来,又或是与如意她们一处,怎样不能安排?”   “再说吧。”宝茹踢了踢脚尖,她知道姚太太说的句句在理,但对于参与买卖人口什么的还没有做好准备,自她来这儿后姚家还没买过人呢。   “不用再说了,赶明儿咱们就去一趟白嫂家,免得又忘了!”姚太太挥挥手,她根本没想到宝茹能有什么抗拒之心,只当她又嫌麻烦了,还特意提醒道:“这一回你也一道去,你也大了,挑丫鬟也的门道也该学着些,回头让白嫂教一教你。况且这一回是专为了你挑丫鬟,好歹也得入你的眼。”   “知道了。”宝茹最后只能点头,她也不是矫情,只是心里没过那道坎罢了。   到了晚间她还与小吉祥说这回事,只道:“说来如意姐姐和你都是白嫂家来的呢。”   小吉祥正在替宝茹拆头上的发钗,不在意道:“这都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时候白嫂家还没得如今的名声,也不是如今各家拿帖子去找她家买人,倒是白嫂自己走街串巷寻揽生意。”   “那时节白嫂家可不像如今,只是两层小小的院落,养着十来个女孩子。我家是遭了灾了,没得法子,卖儿卖女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活孩子们一条命。自到了白嫂家她不像别家牙婆面甜心苦,倒真是好生待我们,每日在她家院子里做些事,等咱们知事些再给寻人家。”   宝茹头回知道小吉祥为什么被卖,以往她怕小吉祥心里难受是从不打听的,这回听了也不愿小吉祥一直想着,说道:“娘说要再买两个小丫鬟,明日去白嫂那儿。”   小吉祥其实没宝茹说的那样自怨自艾,她那时候年纪不大,这时候早没太多念想,也就随着宝茹道:“定是给宝姐儿你买小丫鬟!”   宝茹奇道:“你怎知?我有你人手就足够了呀!”   小吉祥笑道:“哪里足够!倒不是我抱怨活儿多,只不过姐儿身边只有我一个也太不像样子了,周家小姐和龚家小姐她们平日上学是只跟了一个,但房里至少也有两三个罢,姐儿又不是不如,添上两个才是正理呢!”   宝茹还有些现代人的思维,她把多几个丫鬟看成很重要的事,但在姚太太或是小吉祥看来,她是做小姐的,家里又不是没钱,多跟着些丫鬟不是自然的事儿么! 第55章 买丫鬟事   “哪里劳烦你来!你自让个小厮往我家捎个信,我有什么不到的!”白嫂拉着姚太太亲近道。   因为宝茹和白玉奴是同学, 所以姚家和白嫂的关系自然不是泛泛。   “哪里用得着你来我家, 我家又不是牌面上的, 他们一采买就是十多个,且还是最出挑的。我家境况你不是不知,就两个粗粗笨笨的中等丫头就是了, 只怕一趟的利润还抵不过你的车马费。”   姚太太的话也是实话, 做牙婆到了白嫂的样子要是每回生意她都亲自上门, 那她就是一个分作了十个也不够用,一般只有权贵人家的生意她才亲自上门。   两个母亲在前头说话, 宝茹就由白玉奴带着在她家逛。说来这还是宝茹第一回来白玉奴家, 她与白玉奴不是周媺玉楼那样的闺蜜, 没到拜访家里的程度。而她家又好多年没买人了, 自然不知白玉奴家是个什么格局。   白家的宅子挺大的,虽然也是三进的样式,但是足足比宝茹家大了一倍。这也是有缘故的, 她家院子实在住了好多人。前院倒座里有车马厨房之类的就罢了, 还住了好些买来的男孩,小的只有六七岁, 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这是白玉奴告诉宝茹的, 因为宝茹家要买的是丫鬟,所以只是从前院过了一遭罢了,根本没停留。   正院住的当然是白嫂一家,除了白嫂玉奴外还有白玉奴的哥哥, 这其中也有好多做活的丫头婆子,除了少量几个是玉奴家的家仆外,大多是要卖到别人家的。这些人自然不会住在正院这边,她们晚上还要回后头罩房休息的。   看着白家,又有白玉奴在一旁解疑宝茹才知这时候人口买卖和自己想的有好多不同。譬如白家,男孩女孩买家来后却不会急着转手,会先让他们在自己做几个月活计。这些孩子原先在家定都是面黄肌瘦,几个月下来脱了那样子,清秀些也能提高价钱。这几个月之间他们自然在白家帮佣,一是省得让他们吃白饭,再有在白家学会了各种活计规矩,这也是一番调.教。主家当然喜欢买这些已经上手的丫鬟小厮,而不是什么都不会的。   至于电视里卖身葬父,之后成了公子的贴身丫鬟的情节就是说笑了,什么都不懂怎么进大户人家。至于贴身丫鬟,以为这是随便哪个丫鬟能当的吗?丫鬟要一等一等地升上去。   “七八岁的全在这里了,你只管看要哪两个。”白嫂指着院子里站着的两排小女孩,这是她吩咐的,让心腹婆子把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论有没有在做事的都叫来了。   宝茹都不忍看了,清一色的小学一年级,就是童工也不能的,偏偏如今世人眼里这个年纪的小丫鬟已经能做事了,早熟些的更是什么都懂了。   院子正中的小姑娘们知道这是有人来挑人了,一时之间都是屏气凝神的,可见白嫂教的规矩已经很有样子了。   姚太太很是满意,白嫂看人很准,她从来不挑那些脾气太野不老实的——再漂亮也不要,毕竟她又不做行院里的生意。所以站着的这些小姑娘都是特别温顺老实的了,这样看来竟是哪一个都很好。   最后姚太太索性不自己决定了,对宝茹道:“宝姐儿你自己来看,以后也是天长日久的,若是你自己不中意又要与我啰嗦。”   宝茹只得去看,一看竟看到个认得的,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上月山中避暑时见过的蔡老三卖给白嫂的两个女儿之一!   白嫂见宝茹盯着那姑娘还以为她是瞧中了,立刻瞪了心腹婆子一眼——怎的把她也带来了!转头与宝茹道:“宝姐儿换个人吧,她是不成的,她与她姐姐一同来的,只肯姐妹两个一处呢!”   宝茹并不是看中了,听了白嫂的话自然没觉得遗憾,只道:“我看哪一个都好!还是伯母替我挑吧,您是看老了人的,再看出一朵花儿来,我小孩子一个又哪里能越得过您。”   宝茹对这样挑丫鬟什么的却是没兴致,干脆让白嫂代劳——反正她又不会给宝茹家挑些不能用的。   白嫂听了宝茹的奉承自然受用,当即指了队末的两个小姑娘道:“这两个吧,性子最是老实温驯,虽然年纪小,但也在我家调.教半年了,什么活计都能上手。”   那蔡老三的小女儿名叫冬儿,此时正懊悔地咬着嘴唇。她后悔刚刚没求一求宝茹,她一眼看出宝茹是个心软的,反正她家买丫鬟也是两个,自己的姐姐年纪也不是特别大,人家也不一定非要两个七八岁的啊。只不过她还是犹豫了,她怕自己自作主张惹恼了白嫂,而宝茹家又不肯要七八岁以外的丫鬟,那她和姐姐以后如何在白嫂手下讨生活。   可是她还是后悔了,她本来就知宝茹家是好人家,刚刚就听那婆子说了这是一户积善之家,家境殷实,家风淳朴,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她们这些小丫鬟最好就是去这样的人家。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她们这样外头买的多是做粗活洒扫,一辈子不仅是奴婢,还要被其他奴仆欺侮。可若是那等最末等的人家,家里只一二个仆人,主妇都是格外精明的,买个小丫鬟来,使劲使唤,日子辛苦是小事,等到长大出落就再被卖一次。十七八的黄花闺女自然比七八岁的小姑娘值钱,不仅能把当初的花费赚来,这些年吃饭穿衣的花用只怕也能得到,可不是白赚了使唤这些年。   只是买这些黄花闺女做什么,要么是行院里,要么是谁家要童养媳,要么是哪个能做女孩子爷爷的要买个妾来,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而刚刚白嫂给宝茹指的两个女孩子却是白嫂平日最喜欢的两个,早说会给她俩找个好去处,还让别个和她们学,听话做事她也会给别人找一样的好去处。这一回却让她们去宝茹家,可见宝茹家真是难得的好人家了。   不提蔡冬儿如何后悔,姚太太和宝茹都对白嫂挑的人没什么意见,直接就点了头。只是不能这就领着人就走,虽然在时人眼里丫鬟和物件没什么两样,但其实还是有很多差别的。   白嫂除了把两个女孩子的卖身契转给姚太太外,还拿出了另外一份契约,大意是说她将这两个女孩子转给姚家的意思,不只是她与姚太太要签字,那两个女孩子也要按指印。   宝茹在她们拟定契约的时候顺手拿了那两张卖身契来看,她从没见过这个,家里众人的卖身契姚太太又不会拿出来让她随意摆弄。上头格式很严格的,不只有女孩子的父母的姓名指印,还有见证人之类的。   宝茹又想起卖身葬父的桥段,忍不住问白嫂:“这样的卖身契一定要父母签字画押么?我倒是见有些人在市场上自卖自身呢,这能成么?”   白嫂正把契书上的墨吹干,听了宝茹的话笑着答道:“宝姐儿可真机灵,今日第一回见着卖身契就能问这话,比好多人都强呢!良民买卖自然不是那般容易,若是家里一应嫡亲长辈俱无了的倒是能自卖自身,但若是父母爷奶在的却是不成,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身可是归父母所有,何谈自卖自身,且没那资格!”   ‘这才对啊!’宝茹忍不住心中点头。这是她一直疑惑过的一件事,她一直觉得这里有很不合理的地方,有人能自卖自身,也有人能被父母卖了。那这两者起冲突的时候怎么办,譬如有的继母要卖了丈夫女儿,这女儿若是想着你反正容不下我,我自卖自身还能攒些私房,然后自卖自身了——这可以吗?这不是有矛盾了么。   说是买丫鬟比买物件要麻烦,其实也没麻烦到哪里去,等到姚太太给白嫂称出十两银子,两个女孩子就给姚太太和宝茹磕了两个头,这就算是成了。   这两个女孩子的身价是一个五两,很正常的身价银子。七八岁的女孩子没什么身价,一般就是三四两,能卖五两还是白嫂挑的人好,又调.教过的缘故。等女孩子长到十五六才真是能卖钱的时候,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般不是为了使唤,都是为了买个通房妾室之类的。价格差距很大,少的二三十两,多的话譬如那扬州专门调.教出来做妾室的瘦马,少则一百两上下,多则上千两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差距就罢了,毕竟扬州瘦马十分讲究,往往那些人贩子挑选就十分严格了,拣择出来的是面目清秀以上。然后还要依据先天条件分为三六九等。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三等资质的女孩最早则不让识字——如今也要习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   最让宝茹觉得畸形的是良家妇女竟然远不如风尘女子身价,虽然宝茹觉得买卖人口都是不好的,她只是觉得这其中隐含的社会现状很败坏罢了。若是一个黄花闺女三十多两可以买来,她若在妓院呆些时日,有人赎身,那么立刻身价高出十倍不止。   只是不管宝茹此时如何思绪纷纷都与现实没得关系,姚太太付过银子便带着这两个小女孩回了纸札巷子。 第56章 计划跑商   两个小女孩到宝茹家时还带了个小包袱——这也是白嫂厚道了,不然这种小丫鬟买卖出去哪里还会有行李。不过包袱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物什, 只一套换洗的粗布衣裳, 几根头绳和木梳之类的。白嫂到底不是做慈善的, 虽然会让那些孩子吃的好些,但这是为了让价钱高些罢了,至于衣服却没必要特意打理了, 只不过是干净就可以了。   姚太太看两个女孩子也没一身好衣服, 身上穿的还好些, 应是白嫂置办的,只不过料子差些。包袱里的那件却实在不能了, 补丁撂着补丁, 若真让这两个穿成这般也忒不体面。   “如意, 小吉祥, 你们两个找两身旧衣裳给她们!”宝茹的旧衣裳更多,只是大多都给人了,七八岁时的衣服哪里还有, 只能让两个丫头找一找了。又吩咐廖婆子道:“你去装布料的箱子里拿几块尺头出来, 给这两个丫头再各做一套新的,其余的就只能等家里做衣服的时候再说了。”   宝茹本在一旁看着, 看着两个小女孩给姚太太磕头——连带着自己也受了。又看姚太太给她们安排住处, 本来姚太太想让她们住在宝茹房里给宝茹守夜,但宝茹是抵死不从的。姚太太只得放弃,再看看两个小的才七八岁,只怕也做不得守夜的事, 最后还是让她们歇息在如意和小吉祥的耳房里,她们两个小人儿能占什么地方,至于等她们长的大些,只怕如意和小吉祥就已经配人了,更是不消担心。   看完一套宝茹以为便能散了,没成想姚太太最后道:“你们两个从今以后专门服侍小姐,以往的名字是不能用了,让小姐再给你们取一个罢!”   宝茹看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在她身前低眉敛目的,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她是真的感受到这些女孩子被当作了物件一般。连名字也不能用了,而是主家随意说一个,这和小猫小狗有甚分别。   宝茹对此提不起兴趣,只是在姚太太的目光下不得不道:“你们两个原来一个叫荷花,一个叫桂儿,有本而来,以后就一个是菡萏,一个是木樨罢!”   菡萏是荷花的别称,木樨是桂花的别称,只是两个小女孩还不认字,并不知是什么意思,只知主家小姐给取了新名字,以后就唤作菡萏和木樨了。   倒是姚太太满意道:“这个好!既文雅又不刁钻,前儿个不知是哪家丫鬟,说是名字都从书里来的,只是念不通,也不知如今孩子哪里有的这样多刁钻心思!”   虽说菡萏和木樨以后就要服侍宝茹了,但也不是立刻就跟着宝茹,还要廖婆子带着知晓些姚家的规矩,又要小吉祥教导些宝茹的脾气。另外还有学着写字,这些年江南文教越发兴盛,一般人家都要识字,大户人家的丫鬟也是。按理宝茹这样的人家还不到大户人家,但是这是宝茹的要求,又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姚家的下人也是要识字的。   因为家里买丫鬟的事是昨日就说过的,所以晚间姚员外和郑卓两个在饭桌旁见了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站着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听两个小丫头没处住,住在如意和小吉祥的耳房里,这才皱眉。   “早说过家里房子窄了些,寻访一处大些的,偏你不肯。这才是如今呢,以后若是家里生意大些,伙计更多了,可如何住人呢?”   其实姚家房子不小了,这样的三口中等之家,主家并下人能有多少,这处小三进是够住的。只不过姚家做着生意,后面一层罩房全住着伙计,西厢房却不能用——这是主人家住的。最多就是做客房,就是空着也没得让下人住的道理。   “邻里这样好,却是难得的,换个宅子只怕多好些麻烦。”姚太太一惯听丈夫做主,此时就是不乐意也只说了个极软和的缘由。   这时候买房换房并不比后世简便多少,甚至在一些方面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一般人家能在湖州比较好的地面有座大宅子,就能说这定是个有产业的人家了,等闲怎会卖房子——这时候又没得房地产开发商专做这个生意。别说是卖了,就是租也不多。就算是好运遇到那等极等着开销的,人家也定是先问问亲朋好友街坊邻里,这般一看,要有合适的房子的确是很难的。   姚员外其实也知刚才自己说的过于轻巧了,只是让他低头认错却是不能的,只能故作无事咳了咳,说起生意上的事。   “去岁外出跑商了一回,我倒是觉得湖州到泉州这一路很有的赚,泉州这才开海多少年就有这样的气象了,只是咱们湖州这边身居腹心之地没得苏州扬州那边消息灵通,所以大都不知罢了,我倒是觉得以后可每年往那边两趟。”   听得姚员外这样说姚太太最先不愿意,急道:“老爷怎的这般说,家里又不是吃不上饭,何苦做这样的生意!如今老爷哪里还是年青人,上一回就是在路上病了。老爷想想我和宝姐儿罢!上回就有人上门欺侮,说的不好听,若真有个万一,我和宝姐儿将来靠谁?”   宝茹也不愿意,她倒不是忧心自己将来靠谁之类的,只不过姚员外年纪确实不小了,五十多岁的人了,的确容易有什么意外。   只是不等宝茹再说什么姚员外自己就摇头道:“我哪里不知自己是什么境况,可不敢把命搭在外头,跑商托付给伙计也是一样的,只消让来兴跟出去看着一些,再有就是给外出的伙计多些分成就是了。”   说完这话姚员外又叹息道:“本来这些事也是有些人家在做的,自家有产业铺子的,也会让自家子侄外出跑商,既是赚钱也能历练,只是咱家却连一个这样的亲戚也没得!”   的确,为什么要让小厮来兴一起去,就是为了监督。若说卷款逃走这些伙计倒不会做,毕竟他们身家都在湖州,来做伙计也是有保人之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他们打算亡命天涯。只是一路上的账目可就难说的多了,毕竟做生意,没得个一定的。而来兴是自家下人,身契捏在姚家,姚员外又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品靠得住,忠诚度就高得多了。有他同去还能放心——只是到底不如亲缘血脉。   这话一说姚家饭桌立刻静默,姚太太一下子就眼睛通红——她没给姚家生下个男丁一直是心里一道坎。不是没想过给姚员外纳妾开枝散叶,只不过每每话到了嘴边就再也说不出来。姚员外倒是没提过纳妾,后头年纪大了就更不会再说什么。   姚员外刚刚不过是随口感慨,说完见姚太太的样子才想起来说到姚太太的心病了,只得道:“这又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说说,咱们都这个年纪了,怎的还为这个掉眼泪?家里有宝茹一个比那些不孝子不是强得多?至于子侄我不过是说卓哥儿年纪还太小罢了,若是再大一两岁我哪里还用来兴出门。”   “这么说你以后会帮爹爹出去跑商?”   说这句话时宝茹已经吃完晚饭和郑卓在外头消食散步了,对饭桌上姚员外说的事很是好奇,她可不信姚员外是说着玩的。她多少了解自己父亲,知道他只怕计划好久了,万事都考虑过这才拿出来说,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提前与郑卓说过。   郑卓对宝茹低声道:“伯父问过我愿不愿出去跑商。”   郑卓想起姚伯父问他的时候自己没得半点犹豫立刻答应的情景,倒是把姚伯父吓了一跳,反而要他再仔细考虑,可不要一时热血。可是姚伯父不知,他并不是一时热血,他是想起了宝茹。   宝茹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女孩子,他将来会嫁什么样的人家,应该是门当户对的,一样家境殷实,而且男方一定是个文雅优秀的青年,总之不会是自己这样靠着姚家生活的小伙计。可是姚伯父的问话点亮了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样外出跑商的伙计固然风险更大,但同时红利也多得多。   若是他能外出跑商攒下些银钱,将来就能自己做些生意。这样的话,将来他就能有底气向伯父求娶宝姐儿了,就能离宝姐儿近一些了吧,那一切的妄想也就不是妄想了。   宝茹不知郑卓心里有这许多心思,听了郑卓的回答只是略微有些担心:“那可要小心,虽是如今世道太平了,但听说跑商还是有很多要防范的。”   看着宝茹忧心的样子郑卓再不能想其他,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知这时候他的话声有多温柔。   “放心吧,至少还有一两年才轮得着我出门,那时候各种路都是熟了,哪里还有什么危险。”   这样的认真和温柔让宝茹没办法随便敷衍耍赖混过去,只能同样认真地看过去,小声道:“那一定要回来。”   会有人等你。 第57章 婚宴之上   “今夜拦门第一重,仙女要开桃源洞。   玉门金锁不开封, 严严实实好威风。”   宝茹撩开车帘子看热闹, 现下正一位妇人唱‘拦门歌’。她今日是随着姚太太来参加一场婚宴, 因为是男方的宾客所以随着男方的迎亲队伍来到女方家门口,所谓‘拦门歌’,就是此时女家要故意关紧大门阻挡迎亲队伍, 称之为‘拦轿门’, 而女方为了表示‘拦轿门’的理由, 为首的妇人要领唱一曲,这便是‘拦门歌’。   “盘古开天上苍定, 玉女纤纤二条心。   一为父母养育恩, 二为郎君表春情。”   ‘拦门歌’由女方家人唱出, 作为婚俗的一部分男方自然也有与之对应的应答, 听过‘拦门歌’后男方迎亲队伍必须唱和一定要进门的理由。当然,想要进门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男方还要给女方塞‘开门包’, 这和后世给伴娘红包也没什么两样。红包到手, 但是女方并不满意,大门依旧紧闭, 这时候男方准备的红包已经告罄。知道没收买成功男方的迎亲队伍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闯, 女方都是些妇人,哪里敌得过男方迎亲队伍的一群年轻男子,只能宣告拦轿门结束。   宝茹看得津津有味,虽说是强行通过, 但在婚礼的喜庆气氛里这并不会带来什么冲突,这只是一番打闹,反而为婚礼增添了热闹喜庆。   新郎一行人进得女方家门,宝茹也跟着姚太太下了马车拥着迎亲队伍同去,到了客堂间这才住了脚。宝茹知道接着是要难为新郎了,她倒是很想看看,据说每家手法是各有不同的。只是客堂间不大,里头都是男女方极为亲近的亲朋,像宝茹家这样只稍有些许生意往来的自然不在此列。   当然,像宝茹和姚太太这样的客人也不会被怠慢,不然也忒失礼了,自有仆人引她们去专门待客的楼阁。   像宝茹家这样的客人也不少,楼阁里已经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姚太太也看到了一些相熟.妇人,自然打算与她们一处,其中一个妇人对宝茹道:“宝姐儿往隔壁去罢,隔壁都是些小娘子,倒是不必在这里枯坐。”   比起和一帮妇人一起,宝茹自然愿意和小娘子耍去,立时就去了隔壁。隔壁也是个极大的厅堂,为了待客还添了许多桌椅案几,小娘子们就几个几个地聚在一起。宝茹看去年纪也是有大有小,大的已经十五六,小的不过六七岁,尴尬的是竟没一个认得的。正当宝茹想着要不要一个人坐到一处时,却听见有人叫她。   “宝姐儿来我们这边吧!”   宝茹回首,却是两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娘子,她并不认得两人,只是看见时忍不住心中喝了一声采,这两个女孩子实在是好人才!其中一个穿了一件秋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子,一条鹅黄缕金挑线裙子,胸前带着金三事儿头儿,又有金镶碧玉带、金镶宝石闹妆、金玲珑领儿、金皮荷包等饰物,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若是一般女孩子只怕就要被装扮掠去风采,偏她极适合这样金灿灿明晃晃的打扮,显得活泼灵动极富生气。   另一个女孩子却是全然不同的样子,一件湖蓝色上襦,一件玄丁香色织锦裙子,饰物也不过项圈、玉佩、簪钗几样,只不过她气质稳重——这与周媺的温和可亲又是不同的。一种沉稳大气自然流露出来。她也生得好模样,只不过在她这气质下竟是注意不到了。   宝茹自然乐得与这样的女孩子相交,走上前去与两人福身道:“失礼了,竟不知是谁家姐妹!”   那活泼些的女孩子立时就笑起来,宝茹不知其意,那沉稳些的才解释:“宝姐儿不认得我们是常理,你是没见过我们的,只是上回春日游园会我与好娘见过你。”   宝茹这才知晓,这时候那活泼女孩子也没再笑了,只是眼里还有些笑意,宝茹看清她的眼睛,竟是浅茶色的,真是相衬她啊,原本只是八分灵动,这会儿也有十分了。   她与宝茹介绍道:“我家是扇子街白家,你只管叫我名字好娘就是了,这是蒋玉英,最是无聊的一个。我早晓得你了,纸札巷子姚家姐儿姚宝茹,我打听清楚了的,只怕你不知道,以后咱们可是同窗,这一回徐娘子收了八个女孩子,我个个都知道的!”   这个叫白好娘的女孩子一下子就说一串话,只是宝茹一下竟找不到她的重点,只得道:“扇子街白家?恍惚是今日新郎家罢。”   白好娘皱了皱鼻子,不是很热络道:“扇子街有两个白家啊,我与他家不是一家啊。”   蒋玉英当即就瞥了白好娘一眼,道:“浑说些什么呢!那是你堂叔家,被人听去了仔细伯母又要训你!”   宝茹这时肯定了,这两个女孩子一定是关系极为要好的。先头白好娘就当面说蒋玉英最是无聊,若是关系泛泛哪里能这样随意。此时蒋玉英又这样说白好娘,若是不亲哪里能这样插嘴人家家务事。只是宝茹有一处惊讶:蒋玉英看上去就是《女论语》中的榜样,可是白好娘这样出格的言论她却不是训她失礼,首先就担心白好娘家人知道了要训斥她——虽然这担心夹杂在严厉的神情里。   宝茹已经知道了白好娘只怕不是很喜欢堂叔一家,也是,若是和睦,依照关系亲近这时候她应是在客堂间的。她自然不会没得眼色地再提起新郎什么的,转而道:“你真知道咱们以后还有那些同学?”   她记得白好娘说这些时是好得意的样子,提这个话题是准没错的样子。   宝茹却不知她的反应倒是让白好娘和蒋玉英吃惊了,亲戚间有些龃龉本是常事,宝茹在现代时偶尔还会看些论坛里八一八自己倒霉亲戚,十分狗血,就是日常中有些朋友也会说些亲戚间的破事。但这可是古代,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讲究宗族要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在家里不管白好娘家和她堂叔家如何,出门了总归是不能有半句坏话的。   所以白好娘的那几句话,与其说是失礼,还不如说是离经叛道。若是一般人家的小娘子只怕就要以为白家家教太差,要远着白好娘了,就是那等心宽的也不免诧异。可是宝茹却仿佛没听过一般,只笑着说到别处。   蒋玉英还想着宝茹是不是心计太深——不是贬义的那种,只是很通人情世故,能不动声色。白好娘却立刻眼睛亮了,与表面活泼不同,白好娘其实内里是一个极冷静的女孩子,只是她的判断与蒋玉英的判断是不同的,比起蒋玉英的理性,她更像是凭着敏锐的感觉行事。   别人不知白好娘是如何能准确感觉一人是否值得交往,但她确实没有看走眼过。她早先第一回见宝茹时就对她印象很好——宝茹也长得很符合她的审美。这一回晓得以后的同窗里有宝茹一个就更有兴致了,刚刚一见宝茹也在就立时起了结交的意思,这才叫住了宝茹。   近前说话,这才多大一会儿,她在宝茹的身上就大大地标注了一个‘可’字。有时候人真的讲究缘分,宝茹和白好娘就是极有缘分的那一类,就算白好娘是凭感觉交朋友,但是这一回也算是最快的了——不然她怎会随意说出那句失礼的话。说完后她才察觉到自己说出来不该说的真心话,人有倾盖如故的说法,果然不假。幸亏白好娘是女子,不然就该在心里说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了。   白好娘立刻挽住宝茹的手臂十分自来熟,道:“我当然知道!我们三人自不必说,还有悦东楼周家的大娘子,莲花巷香料铺子龚家的小娘子,这都是你蒙学时的同窗也不必我再说。只说还有三个,一个是鼓楼北街‘百绣春’庄家的姐儿庄丽华,我倒是没见过她,只知道她有一手家传的好针指,不过也是,她家开着绣坊啊。另一个张爱姐我却很熟,她家虽离我家不近,但生意却在我家隔壁,是开布庄的,‘乐意祥’是她家的店号,她最是人小鬼大,咱们中她定是最小的,她是腊月二十九生的嘛......”   宝茹几乎已经被白好娘惊住了,她自来古代就没见过这般能说的,不若现代多得是碎碎念,古人说话受书面语影响多少简略一些,况且女子有一条规矩就是禁‘多口舌’,即使没人把这太当回事,妇人小姐闲聊时依旧很八卦,但至少不会哪家让女孩子变成这样多话的。   蒋玉英却是见怪不怪了,与白好娘倒了一杯茶让她歇口气,趁着她喝茶停下来了,与宝茹说:“还有一个是‘洛园’姚家的三娘子姚素香,她家与悦东楼周家是同行来着,两家又住得近,你认得她吗?”   宝茹摇头,坦诚道:“听周媺说过一两回罢了,因与我是本家倒是记了一耳朵,但实在是没见过的,只是周媺与她很是熟识。”   三人又待说些话,却有婢女来告知众小娘子要开‘大业酒’了——‘大业酒’就是女方中午喜酒正餐。一众女孩子随着婢女往开席的大堂去,只见女方家正厅四扇大门全开,正厅里头摆了六七席,其余的便开到了卷棚底下。   其实按着白好娘的身份她本该坐到正厅里去,只是她不乐意,便打发了她娘遣来的小丫鬟,只道:“今日认得了一个新姊妹,她与玉英都在外头,我一个人有什么趣味,告诉太太我就在外头坐了!”   三人坐定在一帮小娘子的一席上,倒也适宜,此时正好对面的戏台子上也开唱了。宝茹不大看戏倒不知唱的是什么,总归是一些喜庆应时的剧目。白好娘似乎也不精于此道,只道:“竟不知唱的什么?哪里请来的小唱,往日多少还能知道是个什么故事,今日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倒是蒋玉英很懂,给白好娘挟了菜,让她少说些,这才道:“这是最近才从扬州流行的昆山腔,听说大有压倒弋阳高腔的势头,不说别的,只说扬州盐商府上如今都不唱高腔了,别处如何不学?”   听了蒋玉英的话白好娘却更不屑了,似笑非笑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一样爱摆空架子的,这样的小唱班子只怕是一等身价不止,若真是家底厚实便罢了,偏偏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宝茹自是不知白好娘怎么才认识自己就敢和自己说这样的话,难不成是交浅言深?只得对着蒋玉英苦笑,蒋玉英抬手端着一杯蜜水像宝茹示意,一饮而尽,大有以后与她共勉的意思。好在好娘不是不知深浅的人,刚刚那句话她却是小小声说的,她又坐在蒋玉英和宝茹之间,倒没被旁人听去。   宝茹对白好娘这样‘出格’倒是没什么恶感,一是因为她对白好娘印象同样很好,实在难有排斥,再就是之前宝茹也听说过这桩婚事里头的一些流言。   这新娘子其实与新郎是早有些首尾了的,一时大意竟然珠胎暗结。好在还算门当户对,两方长辈坐在一块儿商量,只能一张盖头遮掩了去。说是遮掩,但今日来婚宴的只怕九成九的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大家都是熟人,总有一两个知道些影儿,既然有人知道了,那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何况这事蹊跷得忒明显,从问名到亲迎居然只一个多月,也太不讲究了!知道内情的人一想就知:手脚不快些女孩子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   未婚先孕,在古代绝对是丑闻,在这个时代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也绝对不会是正经的公子小姐。虽然不能说这两方人家就一定是如何如何,但心中有所想法也是自然的。   一面吃席三人又说了一些话,偶尔涉及今日婚礼两家人,却不再明说,蒋玉英自是言语暗示,白好娘则是指桑骂槐,宝茹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借古喻今,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等到吃完饭三人竟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就是防备最重的蒋玉英也卸下了心防。   吃完饭筵席中人都要起身,这是因为新娘很快就要出门了,众人也要去男方接着参加婚宴,宝茹觉得又累又麻烦。   “也不知是谁兴出来的,做这个‘抄手筵席’,忒累人!还不若以前只在一家呢!”   本来只是宝茹随口抱怨,蒋玉英却认真回了她:“这也是这几年湖州物阜民丰,渐渐从‘反正’风波的破败里出来了,奢侈之风日盛。”   ‘抄手筵席’就是男女双方都大办酒席,为图好看以壮门面,又追求客多,所以哪怕是一方的宾客也是一来一往,两边的酒宴都要参与的。   白好娘却更不客气,直接道:“我看是为了‘打网义’!”   ‘打网义’倒是和现代的凑份子、写人情有些相似,但是随着‘打网义’越发盛行,这种亲朋邻里间的正常礼仪交往流变为虚伪的网利习俗。   只听白好娘接着道:“上一回我家邻近就有一户,我也不说他家门户,多少留些口德,亲朋不晓得他家长辈年纪,他只说是七十大寿,这样的整生日自然要做,邻里都去拜寿,礼金自然也少不得,只是事后却只他家老爷子哪里有七十岁,不过是借着名头‘打网义’。又有一户,他家不过是住在西厢的一房挪到东厢去了,亏得好意思说暖房,开席祝贺,这也是要礼金的。”   ‘打网义’的可笑宝茹也亲身感受过,好娘说的那些好歹还知立个名头,她还遇上过不假题目,直接网利的呢,直接称之为‘告助’。尤为无语的是,在邻里之间,甲为乙贺空手而去,这是‘上欠’,等到下一回乙赴甲宴,也是白吃白喝,这就叫‘准账’。这来来去去的,倒是白饶了酒席钱,也不知那些常常‘打网义’的人家到底有没得赚头。   最后白好娘总结道:“咱们两头吃席可不是也得两头送礼,如今谁家不是‘抄手筵席’,若不是为了多多地‘打网义’我是不信的。”   正在三人说着‘打网义’惹人厌烦之处新娘子已经出来了,按着习俗是由她兄弟抱出去的,看着这情景宝茹知道队伍要出发便要去与姚太太汇合,还没说话便见着蒋玉英一脸沉静。   “新娘子都是兄弟抱出门去的,只是现在没什么人知道是什么缘故了,只说是兄妹或姐弟亲呢。哪里知道一开头的缘故,一是为了女孩子脚不落地,不把娘家的风水带走。二是为了搜一回新娘子的身,免得背地里把母亲的财物带走。”   宝茹忍不住看了蒋玉英一眼,这女孩子依旧是沉静的样子,既不嘲讽也不冷漠,似乎只是平常看待。可她既然说出来了又哪里会是平常呢,宝茹这一刻清醒地知道,这个女孩子和她表面的样子全然不同——或许是宝茹认得的女孩子里最叛逆的一个也说不定。宝茹分明感受到了,她是不肯如这世上的人苛待女孩子一样苛待自己的,她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啊。   “这都是哪里的老黄历了,如今咱们倒只是兄弟姊妹之间互相扶持亲近了。”   宝茹笑着接了一句,蒋玉英偏头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她们并没有把话说穿,但此时此刻她们有一种默契,她们知道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此后宝茹回了自家马车,一路随着迎亲队伍又往男方家去,如何吹吹打打,如何喜气洋洋不必赘述。等到宝茹重又下马时,新娘子已被迎进去,宝茹倒是对婚礼仪式不甚有兴趣,她又不是第一回参加婚宴,司仪的几句念白她哪里不知。   正在廊下看客厅前人挤人,似乎都想近些看热闹时,看见白好娘和蒋玉英正站在一处小小的角门旁,白好娘朝她招招手,宝茹会意地走了过去。   这小角门也有一个婆子守着,今日家里嫁娶,宾客人来人往自然看地更紧,免得有闲杂人等唐突了后院。好在白好娘是本家小姐,又是几个女孩子,说要进去自然是去得的。   那婆子殷勤讨好地开了锁,却不让开身子,只是搓着手笑。白好娘脸色不变从荷包里拿了赏钱,那婆子这才让了让身子。   “你说气人不气人!他们家里的一干人都是这般,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若不是今日实在没个清净地,真懒得和他家的人打交道!”   可能是之前通过白好娘,宝茹已经对这家有了成见了,此时亲眼见这一幕反而不吃惊,倒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其实给下人打赏是很常见的,宝茹偶尔也会,但一般都是主家或是客人主动的,这种类似放赖的方法宝茹是从没见过的。就是在话本里,也不过说一些公侯府里的下人时常赏赐是常理,没得看赏的反而会被仆人看不起,可即便是这般也没见着哪个会腆着脸主动要赏钱,实在是闻所未闻,可见这一家的家风。   三人择了个亭子坐了下来,只是坐下就见着原先那守门的婆子端了些瓜子点心并一壶茶,这一回不要她先开口了,白好娘先拿了钱来,那婆子千恩万谢而去。   宝茹忍不住咋舌:“他家人也太会想钱了,今日府里为了待客只怕这些都是随便拿取的,她这端来就是银钱,倒比她每个月月钱还多了。”   换做平常宝茹可没办法当着人家本家小姐的面这般说人家亲戚,就譬如宝茹对周媺家几个叔叔家都没得好观感,而且周媺家和她几个叔叔家也是日日争吵,但宝茹从来不会在周媺跟前说一个‘不’字,这是最基本的眼色罢了。可是今日大概是白好娘自己已经把话说出来了,宝茹就觉得自己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听了宝茹的脱口而出,白好娘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月钱,我这叔叔家最爱摆架子,昨日是大堂兄开文会,今日是二堂兄请一堆帮闲‘白嚼’,明日又是哪个看中了骨董。管着开销的婶娘只能从这些地方俭省了,我也不怕宝姐儿你知道,说来这街上谁家又不知道呢?”   听白好娘自曝家丑,她还有些分寸只说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也足够宝茹大开眼界了。关于家仆是不是给月钱这是很难说的,那些雇来的帮佣不用说自然要钱,可是买来的人,连他自己都是主家的,给不给月钱都有。但约定俗成的只有家里只一两个仆人的那等小户人家,仆人的才不给月钱,凡是体面些的人家都没得这样的。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宝茹才知为什么白好娘那样毫不留情了,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了白家是贪媳妇嫁妆的了,从这回娶的第一个媳妇起凡是儿媳嫁妆都是保不住的,只不过一开始没传出去。盖因这头一个儿媳是婚前有孕,腰杆子不硬,只要夫家说一句送回娘家她便只能收声了。   而之所以会到贪媳妇嫁妆的地步则是家里生意经营不善,他家是跑商生意,一般人也不知道底细。看见他家每年进货卖货还是那样多,便以为是依旧富贵非常,哪里知道那不过是买卖一回亏一回罢了,就是偶尔有些赚也不够自家花销了。   就是这样依旧不知省俭——不发月钱之类的省钱能有什么用。外头还是做出烈火烹油的空架子。如此这般,便把主意打到了儿媳身上。头一个媳妇是没得法子了,后头来的哪里那样好相与,说破天去嫁妆都不是可以理直气壮被贪掉的,只要回娘家一趟娘家兄弟叔伯哪一个不来要说法。   自此之后他家底细就露了,这就是个线头子,只要起个头后头就能一轱辘带出来。白好娘是早知道那些的,只是她与蒋玉英都没透露过行迹,她就是那般人,看似口无遮拦,但轮到该遵守的‘潜规则’她是一定不会越雷池一步的——这倒是与蒋玉英完全相反了。面上离经叛道,实际上是在规矩里生存得好好的。这样的人其实很辛苦,他们比谁都清醒,不然也不能一直在线的边缘了,他们也不是逆来顺受的类型,只不过他们的冷静教他们若无其事罢了。   只是这会儿宝茹还不甚清楚这家,虽然不至于因此以为白好娘是个口无遮拦的,但也不是很想和人家讨论嫡亲堂叔家是如何混账的。好在白好娘也没得这爱好,很快在三人的默契下话题转移了。   又说了些平日里爱看什么书,爱做什么消遣,为着几句诗词哪个更妙争论几句。虽然比起这几句闲聊之前的话要私密的多,但是宝茹却觉得此时她才真的找到了新交了两个朋友的实感。   等到三人意识到天色擦黑快要开席了才收了谈兴,往开席正厅而去,一路上是宾客与仆人来来去去。   “那银箱可真沉啊!这一路抬来可累散了,莫不是里头是扑扑满的?新娘家可真是有钱。”   旁边的仆人却嗤笑一声道:“蠢货,真当新奶奶那般富贵,前头晒嫁妆时没去看吧,那四担银箱可是没开,若真是银子怎的不教亲朋看一看,只怕是添了不知多少甘蔗蜜糖之类。”   两人说话之间没得对主家的半分尊重,开口银钱闭口银钱,对于似乎‘没钱’的新娘子格外轻视。宝茹有些尴尬地看向好娘,好娘却不说话了,只领着两人去大厅了。   银箱是专门装着嫁妆银子的箱子,富贵人家的女儿出嫁都有这个。一对银箱是一担,由专门的银担来挑,往夫家去时是走在花轿前头的,十分显眼。旁人看银箱多寡就能知道女方家底如何,四担银箱若真是装满大约是四五千两银子,若再算上其他陪嫁,这也是一笔六千两银子上下的嫁妆,在宝茹她们这样层次的人家已经十分惊人了。   只是女方往往不会那样‘老实’的,除非是极有财力的人家,否则大家都是只放满一半。只是另一半也不能空着,嫁妆讲究的是桶桶满、箱箱满,空着可不吉利,女方会在其中放些有重量的实物,这也是让挑银箱的人觉得价值不菲。后来这都成了约定俗成了,里头放的东西也有了定例,甘蔗、蜜枣、蜜糖等,也是取甜甜蜜蜜的好意头。   若真是只放了一半,也是大家认同的事实在不会不肯开箱,定是连一半也没得,为了不丢丑,便只能锁的牢牢的。   但是无论怎样这是主家的事,这两个下人这样议论实在是家风如何,可见一斑。   晚间上席没甚稀奇,等到万事皆毕自然是闹洞房,只不过这也是极亲近的亲戚才能在一旁的,没宝茹什么事,只与好娘道别就是了——蒋玉英也是要走的。   “今日倒是看了一场热闹,以前不是没看过成亲的,但今日确实是排场最大的。”   宝茹晚间回家,家里用饭也毕,只是姚员外和郑卓还在乘凉,宝茹梳洗一番后也加入进来——只是此时姚员外和姚太太已经回房休息了,只郑卓还在。至于为什么他没走,后院也一样能乘凉,反正不会是为了桌上的几样糕点。   宝茹心知肚明,心里高兴却不肯直说,只起了个开头说自己今日看的婚宴。   郑卓自然是为了与宝茹说话才留下来的,却不知宝茹怎说起白日婚礼,只能试探道:“你想成亲?”   这一下可把宝茹吓出了个好歹,好险刚刚没喝水吃东西,无奈道:“卓哥儿你是怎么想的,怎能想到这个?我才多大,我还想多松快几年呢!”   若是一般少年听到心上人说不想成亲,想要多‘松快’几年,只怕是格外失望。但郑卓却反而高兴,他知道只有自己出人头地才敢说其他,若是宝茹能多留几年他也能有更多时间了。而且——   “不会有人让你不松快的。”   在郑卓眼里怎么会有人让宝茹难受呢?她很好很好,谁都应当待她如珠似宝。听来让人发笑,但这就是他的真心实意。 第58章 学堂新人   “哚——啪——哚——啪”   宝茹正在做准备工作,在厨房里她总是喜欢把所有东西备好整整齐齐的这才开始, 她轻手轻脚地把半兜鸡蛋放在了搁板上, 才回头就听到了这可怕的声音。事实上厨房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声源处, 那里正是玉楼的灶台,她正在切萝卜。教授厨艺的郑娘子也正站在她身后,整个厨房就是她最让人揪心, 郑娘子可不想第一堂厨艺课就有哪个小娘割了手。   宝茹收回心神专注于自己的灶台, 她打算做一个千层蛋糕。其实当郑娘子说第一堂课大家先自己做一样了解一下大家的水准时宝茹是想着蒸一个鸡蛋糕的, 简单好吃,也是她擅长的甜品, 但是看到厨房里的一碗奶油时宝茹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既然有了奶油怎么可以不做蛋糕。   这碗奶油据说是徐娘子家厨房里做酥油泡螺剩下的, 宝茹珍惜地把它放到了自己的灶台上。天.朝自古就有游牧民族食用奶制品的习惯, 奶酪、黄油、奶油都是早早就有的,后来又传入中原地区,因为其特殊美妙的滋味备受富贵人家的喜爱——这也是当然的, 毕竟中原地区很少有, 物以稀为贵。   宝茹先把牛奶、鸡蛋、糖搅拌均匀,然后用筛子把面粉分多次筛入进去打发均匀, 然后小火热锅刷上一层黄油倒入薄薄一层面糊煎制成饼。宝茹以前是很擅长做甜点的, 这样的千层蛋糕能有什么难度,只是今日却格外小心翼翼,毕竟手生了很久,而且土灶控制火候对她来说也很难。   面皮做好后事情就格外简单了, 只消把奶油打发,桃子切丁。其实宝茹更喜欢用芒果、菠萝之类的热带水果,只不过这都是南边交趾那边的水果,这时候已经不是产季了,如何能得。只能用熟透了、软软的桃子,好在味道也很好。   奶油和桃子搅拌,涂在面皮上,一层面皮一层奶油桃子,重复几次就大功告成。宝茹将蛋糕拿一个大圆盘子盛起来,又看了看怀表,竟然还很有时间的样子,立刻就把蛋糕放进了冰鉴里,冷藏后风味更佳呀!   宝茹不知道在她做蛋糕的时候其他女孩子都把注意力放了一半在她这边,实在是只有她一个人做点心,而西式甜点制作过程中那种甜蜜的香气在一干中式菜肴里要多显眼就有多显眼。   “嗯,午时到了,都把菜端到客厅里去,这也是今日你们和我的午饭,好与不好自己也要有体会。”   时间一到郑娘子就招呼女孩子停下手来,领着她们端菜。   作为课长的蒋玉英最先在桌前‘交作业’,道:“我做了龙眼鸡蛋羹,这是一道极简单的药膳,只拿清水煎龙眼肉,两刻钟后打入鸡蛋,共炖至熟就可。”   众人都看见了那盅龙眼鸡蛋羹,只不过颜色略可怕,想到玉英家是开生药铺子的,她做药膳倒不稀奇,只是药膳的颜色都这么可怕吗?不,并不是。吃过这道药膳的女孩子都在摇头,这并不是她们认识的龙眼鸡蛋羹。   饶是见多识广的郑娘子也被这颜色惊住了,可是看着玉英镇定的神情,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拿了一只调羹来尝这羹。   味道比想象中的好了许多,毕竟这是一道连调味都没得的料理,也没有火候太大或太小就不能入口的苦恼。   “鸡蛋炖得老了些,其余的倒还好,只是玉英你也要注意些这颜色,菜式讲究色香味俱全。”   之后周媺、玉楼、白好娘等其他女孩子都先后说了自己的菜。周媺做了排骨冬瓜汤,白好娘就做了炒鸡蛋,看着简单,但味道出乎意料地水准以上。庄丽华端出了一盘龙井虾仁,别的不说她还精细地给摆盘,这盘菜大概是最精细颜值也最高的了。姚素香则是青菜面,虽然她和周媺一样家里是做酒楼出身,但厨艺是全然没得的,知道是要中午大家一同吃的食物,她只想着不要害得别的同学坏肚子,便拿了厨房的银丝挂面,最后再烫些青菜,简单安全。   张爱姐和玉楼倒是凑巧都做了凉拌菜——宝茹已经猜道玉楼的想法了,大概是觉得凉拌菜是极容易的,照着食谱来就是了。   张爱姐的凉拌金针菇倒是得了郑娘子的称赞,但到玉楼这里就一言难尽了,她的凉拌萝卜丝后来宝茹也尝了,调味儿且不说,萝卜丝成了萝卜条,粗粗细细竟都不是一样形状,堆在盘子里——这可怎么下筷子!   等到大家勉勉强强吃完了饭——其中周媺和庄丽华的菜式最受欢迎。宝茹才说自己的蛋糕,毕竟甜点还是饭后吃比较好啊。   “这是千层蛋糕,是海外佛朗机国舶来的一种点心,佛朗机国是海外诸国里最善烹调之民族,大家都来尝一尝吧。”   说着宝茹拿了一把窄窄的的刀子把蛋糕按人头分了,又与众人倒茶。   “这蛋糕最好配茶的,那些夷人爱在晌后吃点心喝茶,称之为‘下午茶’,咱们也试试罢。”   庄丽华好奇地拿银勺截下一块——这里可没有银叉银刀之类的餐具。   她的眼睛立刻因为吃到好吃的食物眯了起来,宝茹做的面皮是韧韧的口感,充满了奶香、蛋香、甜香,配着软软甜甜滑滑的奶油,中间还夹杂着清新的桃子。一口咬下去,面皮的韧弹,奶油的香软,中间还有一颗一颗的桃子粒,各种滋味汇成独特的庄丽华从来没尝过的甜美。   众人一时都没说话,宝茹也笑得满足,大家把她做的蛋糕都吃掉了,这就是最大的赞赏了。   这是徐娘子学堂开学的第二日,也是她们的第一回厨艺课,事实上她们八个女孩子才认识没多久,昨日很多人才第一次认识,宝茹不由得想起昨日开学的事。   昨日一早宝茹就与姚太太在家准备起来的,照例的各种礼物自然不必说,只是束修比以往多得多,丁娘子的蒙学一年两回束修,每回十两银子,徐娘子处却是每回三十两。无论是丁娘子还是徐娘子,收的都比差不多的男子学堂多,这不是女夫子们贪财,只不过世道如此,普通夫子易得,可是才学很好的女夫子却难得了。供需不平衡,有本事的女塾师自然赚的多。   宝茹在心里算账,一人三十两,八人就是二百四十两,一年就是四百八十两了。虽然知道徐娘子也有各种成本,但宝茹还是觉得教育业很有搞头啊!   姚太太帮着宝茹准备各色事物,但是这一回她却没跟着去,这也是徐娘子嘱咐过的。   “小娘子们一日大似一日了,既从蒙学来了我这儿,那便不是小小蒙童,哪里不能自己来呢?”   大概所有家长都是听老师的话,反正宝茹是自己去了牌楼大街。见过徐娘子,奉上礼物和束修。   徐娘子并不打开盒子察看束修和礼物,只与宝茹道:“我让人引你去书厅,已经来了一个同学了,你们小娘子之间有话说,多一起耍,以后要同窗三年呢!早早和和气气的。”   宝茹带着小吉祥跟着一婢女往书厅去,这书厅应该就是以后上课的所在了,高大宽敞,窗子大大的,有利于采光。屋子里放着书案桌椅,总共八张大书案,这可比之前蒙学里三人合用的书案不会小,而且还是一人使用,从这上来说就够正式了——有些书房里的事非得使用这样的大书案,譬如大尺幅的书法、画作等。   只不过宝茹此时都没空想这些了,她一眼只看见了坐在第一张书案后的那个女孩子,她也注意到了宝茹,立刻就起身了。   这女孩子穿着一件水红绫子衫儿,白碾光绢挑线裙子,裙子规规矩矩地盖着鞋面,看不见穿的什么鞋子。全身上下也没什么饰物,只胸前戴着一件叮当银三事,头上簪着一支碧犀簪子并几个啄针罢了。   但是这些外物宝茹只是晃了晃眼,她全副心神都看着这女孩子,她以前从来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能如何‘花容月貌’,所以别人说她生得如何出挑她只当是客气话,至多就是个可爱些的小姑娘罢了。   可今日见了这女孩,她以后再不敢铁齿了,见了这女孩子只觉得天光都黯淡了些,觉得天地间只有她身上的黑白两色。黑的青丝、眉毛、睫毛、眼珠子,白的是她的肌肤。青丝如墨,肌肤胜雪。特别是眼睛,就像是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波光粼粼,惊心动魄。   宝茹一时之间都不敢说话了,生怕呼出来的气大一点惊扰了美人。   “我是纸札巷子姚家的姚宝茹,和你一同拜在徐娘子门下念书,以后可就是同窗了喱!”   在宝茹收敛声息的时候那女孩子也没有说话,直到宝茹从她充满冲击力的美貌中出来,宝茹才发觉气氛略安静,立刻就自我介绍道。   那女孩子露出一点点白牙轻轻咬了嘴唇,出声道:“我家是鼓楼北街‘百绣春’庄家,我在家行四,闺名是丽华。”   宝茹倒是听过好娘提过庄丽华一耳朵,但好娘自己也不过是打听了些消息,道听途说而已,不说她没提庄丽华容貌,就是她说庄丽华倾国倾城宝茹也不见得有什么感觉,这世上美人也太多了些,谁家不会夸几个小娘子。   见美人而心喜,宝茹现在就是这样,这时候书厅里也没别个,宝茹只拖了一张大椅与庄丽华坐到了一处,与她说话。   “你方才在做什么?我瞧你正在磨墨。”   庄丽华捏了一枝羊毫,羞涩道:“徐夫子见我先来,着我录下上课的安排,好发给大家。”   雪白的皮肤因为害羞的缘故沁出一层桃花般的粉色,真是好看,宝茹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好在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对于同性的美貌抵抗力比较强,很快就能转过头去看庄丽华录下的课程安排了。   大书案左边放着一份徐娘子的原本,宝茹凑过去看,有琴、棋、书、画、女红、厨艺、装饰、交际等诸课。和蒙学时一般也是一旬一休,故而也就是九日一轮换。徐娘子的原本倒是平平常常,朴素的很,庄丽华抄录的反而更加用心,她自拿棉线打了格子,又格外批注了各课时辰。最让宝茹意外的是,根据各人宅子离牌楼大街的远近她还拿红朱砂批注了早晨出发上学的时间。   虽说只要打听,七个同学哪里不能知道住址,但细心认真到这般实在是少见,完全和她羞涩的样子不同。譬如宝茹以前的同学白玉奴也是害羞腼腆的性子,不说她是不是认真用心,只说夫子让她抄录什么,她是绝不会自作主张有什么增删的,这位庄家娘子有和表面看起来完全不同的行动力呢!   宝茹忍不住赞叹道:“你好生用心,我可要多谢你!”   宝茹就先抽出了自己那张,看了又看。   庄丽华笑着抿了抿唇,她对于能帮上忙是很高兴的。她从来是认真的性子,但她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帮忙高兴的。之前她在蒙学念书,她是功课最好的一个,每每有同窗不解她都是主动帮忙的,可是同学却并不见得高兴。   后来她便不再主动那般了,可是这样又有人说她心高气傲——大抵是她不太会与人说话吧。她一开始只想着是不是自己让人误会了,后来年纪渐长,她已经晓得了是她生的太好。大家不想和一个比自己生得好的人一处,故而她什么样都有人编派了。   她已经打听过了,学堂里八个女孩子除了她,都是各有认识的人,只她一个都不认得,她还怕又没得一个同窗愿意同她一处了。可是第一个见的宝茹就这样好相处,真是上上签,她不由得对接下来的同学有些期待。   姚素香进书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宝茹和庄丽华相谈甚欢的模样,不由得确定了一个传言:牌楼大街徐娘子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娘子做学生。   在宝茹看来庄丽华简直惊为天人,自己是拍马也不及的。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她只不过是日日看着自己不觉得罢了。她和庄丽华仙气飘飘的美貌不一样,是没得那样叫人惊艳,但是自有一种精致明艳,鲜妍明媚。她的气质也是这样,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感觉,叫人觉不出半点苦楚,就是发愁也让人觉得可乐。   姚素香是洛园姚家的小姐,洛园也是湖州的大酒楼,她家原与悦东楼周家很有交往,她是认得周媺的,而周媺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姚素香原只是听人笑谈说徐娘子原先的女学生都是美人,今年新收了学生只怕又是些好的,她当时是半信半疑的。可是今日她已经见过两个,再有周媺和她自己,一半的人了,她不得不想到这个,难不成徐娘子是按着样貌来选学生的。   敢于这般想的姚素香当然也是个美人胚子,她生得姣好,是典型是的水乡美人的样子,可是眼尾又有一粒芝麻大小的胭脂痣,一下子就让她从寻常美人中出挑出来了,格外灵动娇俏。   姚素香一进来,宝茹和庄丽华当然有察觉,三人又互相见礼认识。姚素香文文静静道:“我早知你们了。”   “丽华的女红只怕半个湖州一般大的女孩子都知道了,以后女红可是能请教了——这可是最难住我的了。至于宝茹,我可从周媺那儿听了不少你的大名呢!她成天宝姐儿宝姐儿的,说你功课是最好也没有的了,咱们以后一处念书我可要请教你。”   说是请教,但宝茹怎会当真,她也从周媺处知道了这位和自己同姓的姚小姐也是个‘学霸’,而且是个沉迷学习的——这又和自己不同了。她也是个对自己功课自信的,和宝茹说‘请教’不过是谦辞罢了。   宝茹立刻笑道:“媺姐是给我做脸呢!蒙学不过是小孩子营生,用心些哪有不好的。咱们以后都是同窗了,不过是一同上进罢了,我也听说你的功课极好,只怕是我向你请教呢。”   “你们倒是来得早!”   宝茹等三人听到声音一同看向门口,是周媺、玉楼、好娘、玉英四个,也不知她们怎么扎堆到了。   人多起来就显得热闹,虽是新同学,但或是有人认得两方,联系起来倒也热络。庄丽华把抄录的上课安排分给众人,每人都注意到了她的用心,都纷纷感谢。   最后到的女孩子是张爱姐,白好娘说过她应是学里最小的一个——腊月二十九生的呢!她倒是没辜负这排行,整个人都显得小小的,在大家都逐渐有些少女样子的时候,她在其中格外明显。   白好娘与她最熟,戳着她的额头道:“张小妹!你也来的忒迟!让一屋子的姐姐等你这个小的,这样可失礼了,还不快快与姐姐们赔罪!”   张爱姐揉着额头道:“不要叫我张小妹啊!好村气呀!还有白姐姐你力气好大,戳得我额头好疼的!”   白好娘装作无所谓地挥了挥帕子,道:“难不成你不是张小妹?我问你,你是不是你家最小的,伯母是不是叫你张小妹,张爱姐难道不是你家搬进湖州时再取的?而且我哪里力气大了,小丫头片子,不过轻轻点了点,可不要以为装可怜大家就会不追究你让姐姐们等着了——”   蒋玉英知道白好娘话多的毛病是没法子改了,作为好友只能她来打断她的话了,直接道:“爱姐只是最晚到,又没迟了,你不要老是逗她,今日大家第一回见,你和爱姐消停些罢!先让她与同学介绍一番。”   张爱姐嘴很甜的,立刻就乖巧地对蒋玉英道:“谢谢玉英姐姐!白姐姐你多与玉英姐姐学学啊,若是有玉英姐姐一般贤淑伯母哪还会为你发愁?”   哦——,宝茹在心里批注:这并不是好娘单方面在逗小妹妹玩儿,这明明是你挠我我也挠你的游戏。   不等白好娘‘教训’她,说完话的张爱姐立刻躲到了旁边庄丽华的背后,笑嘻嘻道:“姐姐,你生得真好看!你叫什么呀!我坐你旁边好不好?”   庄丽华立刻脸红,只小声说:“我叫庄丽华,你叫我庄姐姐吧!”   白好娘又不会真把张爱姐如何,哭笑不得道:“这有什么好躲的,那不成我会把你吃了?丽华你可不要被这丫头片子哄住了,她一惯嘴巴甜,谁来都说好话!仗着自己年纪小,一年里生得最迟,竟是谁都叫姐姐的。”   众人见好娘说的有趣都纷纷让爱姐叫姐姐,正在笑闹间,门后传来徐娘子的声音。   “你们处的倒是好,倒不像头一回聚在一处的,这样好!多大的缘分才做一回同窗,以后一同上学,结业后也相互扶持,就如同多了一班亲姐妹一样,可不就是要和和睦睦的才好。”   徐娘子慢步踱了进来,她是刻意迟些进来的,就是让这些小娘子能自己处一处,能投契就更好。   这些女孩子在宝茹看来都不是寻常轻薄脂粉,虽然只是粗粗交谈,但与时下一般女孩子竟是迥异。不同于那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其中有一种勃勃生气。   不过对于夫子的看重还是与一般无异,徐娘子一进来说话个个女孩子都垂手肃静不再笑闹。   徐娘子见状和蔼道:“不要这般拘谨,日子久了你们就知道了,我是最喜欢玩笑的了,那些整日绷着面皮的有什么趣味,累的慌!你们先坐下罢!自个儿选个位置便是了。”   女孩子们都互相看了一眼,方才众人都笑闹去了,倒是还没选位子,但是这大书案也没得个同桌,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直接挑选就是了。   宝茹就选了离她最近的,左边第二张书案。正要坐下时,却看见姚素香红着脸与占了宝茹前头一张书案的蒋玉英说话。   “英姐儿,能不能和我换个座儿。”   蒋玉英看她甚是犹豫的样子知道她有难处,也不多问,只道:“你坐罢!我去另一个座儿就是了。”   后来宝茹才知姚素香是这时少见的近视,只是因着不严重这才日常看不出来,但若是学堂里上课就非得坐在第一排了。这时候近视也不是没得救了,从西夷那里也有传来眼镜,很多老账房和读书人都是买了的,只不过素香是个才这样大的女孩子,她母亲嫌眼镜难看不许她戴。   徐娘子等众人都坐了,这才道:“你们都是互相认得了,也都与我见过了,这样就不用再互相认识。咱们先来序齿吧,排一排大小,以后姐妹相称也别弄错了。”   女孩子们都说了生辰,依次是蒋玉英二月十一日生,周媺二月二十三日生,姚素香四月初七生,庄丽华六月十五日生,白好娘七月二十日生,姚宝茹九月二十九日生,龚玉楼十月十一日生,张爱姐腊月二十九日生。 序齿后徐娘子又问道:“你们谁是做过课长的?”   只有宝茹和玉英是做过课长的,见状徐娘子道:“玉英为长,就玉英做课长罢,若是她做的不好你们再与我说,咱们下一回就重新选课长。”   宝茹对于不再做课长没什么遗憾的,课长也多了好多琐事呢!她不算官迷,况且一看玉英就知她是稳重有主意的,安排这一班女孩子再好不过了。   徐娘子是个利落人,干脆定下课长人选,又接着道:“你们都知要学什么,我亲自教授的只有书文、算数和下棋,其余的自有别的夫子教导,今日是不得见的,往后你们就熟悉了。只一样,不能因着他们是我聘来的就怠慢了,既然教了你们,你们就要分外尊重。”   和蒙学不一样,学堂里夫子聘来教授其他东西的夫子肯定水准更高,理所当然的,这样的人才更加稀缺。他们大多不只在一处学堂受聘,每回安排课程还要协调几处学堂呢!而像今日开学,他们又不只是一家的夫子,既然不能每家都去那便一处都不去了,所以说今日是见不到他们的。   徐娘子又随口吩咐了其余一干事,见众人都正襟危坐,没得她之前没进来的热闹活泼,立刻转了口风,不再说学里的正事。   “午饭本该是在学里吃的,可是我家的厨子也不算高明,也不过是老几样。今日算咱们头一回一处,不好这样草率,不若往外头叫些吃食来,我家还有个赏花楼,只管把宴摆在那边就是了。咱们下午一同吃酒,也算是一乐”   这话一说,堂前女孩子都面面相觑,竟没见过这样的夫子。譬如教过宝茹的丁娘子,比徐娘子还年轻了二十岁,可是她也不会同学生一同取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丁娘子的年纪三十多岁,若是过于活泼了,只怕会有人说闲话。而徐娘子已经五十多岁,她再如何,只消不是过于出格,人家也只当她是‘老来乐’罢了。   不过这些学生也不是什么一般女子,毕竟是这样出乎意料的徐娘子自己选的学生,哪里又是循规蹈矩的,只不过是迟疑了片刻就有人响应了徐娘子。   张爱姐最活泼,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那夫子打算吃哪家的席面?是德顺楼的‘五福临门’,还是云客来的‘八珍席’,又或是听风阁的‘六六顺心’。”   张爱姐连着报了三家酒楼的拿手席面,也不是无的放矢,这几家酒楼都是有些名气且离牌楼大街比较近——毕竟是外送的席面,离得远的总容易在路上失了味儿。   徐娘子一听张爱姐说完就忍不住笑了:“这是哪里来的小滑头?我在这牌楼大街也好住了二十多年了,竟没得她一个小娘子知道这些。”   这时候大家也不再正襟危坐了,众人哪里还看不出来徐娘子是一个最促狭的,完全不用像以前那般对待夫子那样对待她,应该‘松快’些。若是哪个一般受礼教熏陶长大的女孩子,只怕会无所适从,一些礼法大于天的甚至会愤而退学也说不定吧。   而宝茹这班女学生,哪怕是最守礼法的周媺也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她自己倒还遵守礼法,但别人如何却不影响她亲近——不然她也不会同宝茹、玉楼两个格外要好了。毕竟一开始宝茹和玉楼的底细她不知也就罢了,相交这样久了,宝茹和玉楼又没有隐藏自己本性的意思。   白好娘最先道:“夫子别听爱姐的,她也是道听途说的,她哪里来牌楼大街这边吃过饭!不作数呢!要我说还是要听素香和周媺的,她们家做的就是酒楼营生,湖州城的吃食有什么她们不知的,夫子只管问就是了。”   姚素香却苦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揽下这个差事,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家虽开着洛园,但我实在是不晓得的,我至今吃菜只知道合不合口味,但若问我咸淡之类的,我也只能无语。为了这个我祖父不知骂了我多少回,说是丢了洛园姚家的丑,舌头是白长了。你们还是听周媺的罢!”   和周媺家起家不同,姚素香家起家却不是靠着一个厨艺极好的祖宗,她家当初是盘了别人的酒楼,厨房师傅也是聘的。能稳稳掌控酒楼靠的是她家祖宗的‘金舌头’,无论什么菜肴只消尝一遍做法就能有七八分了。如今姚素香连一个咸淡都为难,的确是够让长辈责备的了。   周媺接过话道:“这些名席也没什么意思,咱们本就玩乐,正正经经的席面反而玩不开了,倒不如寻三四家有名气的小酒店,专点拿手的果子来,凑成几十碟,再灌几壶各色果子露,尽够咱们耍了。”   这主意正合了徐娘子的心思,当即笑道:“听听,这才是懂行的呢!口味倒不算多刁钻,但确实正合咱们的情形。”   宝茹在心里算了一回账,道:“这的确便宜,咱们第一回玩乐聚会,照例当然是要凑份子的,只是今日出门不见得带了多少钱。名席或者不够,但一些果子应是绰绰有余的。”   听了宝茹的话徐娘子失笑道:“哪里要你们这帮小娘子出钱,今日我做东呢!”   底下的女孩子却不赞同,蒋玉英作为课长代大家表达了意思:“一起吃喝玩乐,凑份子也是乐趣。”   龚玉楼跟着补充道:“你一钱她五分地凑来,也是大家齐心啊,夫子这回不要出钱,算咱们孝敬啊!”   徐娘子本就是个好玩的,也不坚持自己做东,便笑眯眯道:“那这一回我也享回老师的福气,只等着你们孝敬了。只是你们打算凑多少?银钱够不够,要不要我来垫一些。”   “哪里用得着!”宝茹算账道:“那些名席,一席贵的好有十五两银子一桌,便宜些的也要八.九两。可是一些果子,咱们有九个人,四十多碟尽够了。果子有荤有素价钱不一,但咱们也不会只买荤的或素的,算下来二两银子就够了,再买两坛时兴果子露是二钱银子。一共是二两二钱银子,或者有些出入,但最多也不过是一百来钱,哪里拿不出来呢。”   徐娘子听宝茹算经济账一下听住了——她最是一个万事不管的。大概古代才女都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脾性,寻常主妇最擅长的管账本事她是一分也没有。平日开销她都是听凭报账,只要不是太夸张她都是随手就勾了账了。还好她乳娘是个精明的,一心为她管着,不然只怕她赚的多也不够开销呢!   所以说她问女孩子们钱凑不凑手倒不只是客气,她也是真不知要花用多少,真想过要不要出钱的。   徐娘子一边听一边点头,还发现几个小娘子都是一脸就是如此的模样,显见得她们心里都是有一本账的,不只宝茹算得出,她们也一样清楚的很。   有了这一番发现,徐娘子待宝茹说完就道:“你们现在的小娘子可真是不得了,既要饱读诗书,又要晓得弹琴下棋,最好还能猜枚、叉雀牌。另外化妆、厨艺、交际也要样样来的。竟是能内能外能俗能雅了!我倒是会解《算经》里的题目,但若让我料理账篇子,那就是难为了!”   一时之间众人又笑,之后就是安排丫鬟跑腿去买各种果子小食、打扫归置赏花楼等几样事,等到众人去赏花楼时就万事齐备了。   只是徐娘子还说不好,指着那张大桌道:“这有什么趣味?把我房里的竹筵拿来,铺在这儿罢,上头摆些矮几就是了。”   所谓‘筵’和竹席有些像,只是大一些,原来是椅子没传入中原时人们铺在地上的,竹筵上铺上席子,人就跪坐在席子上。这如今可不常见了,只听说倭国还用着这个。   这一日午后徐娘子并她八个女学生,竟是个个欢乐。原本还有些女孩子有些生疏,但到了最后玩着好些博.彩游戏,若谁输了,不论是不是相熟也是毫不扭捏地上前拿小酒杯往她嘴唇上凑。   尽情欢乐,默契相投,直至飞鸟倦归众女孩子才各自散去。 第59章 春心萌动   刘嬷嬷在上头和颜悦色道:“上一回咱们说的各样称谓,各位娘子学的极好, 今日查看依旧是一样一样清清楚楚。所以今日可学些新的了, 我来教名帖该是如何准备, 谁知名帖是怎么来的?”   倏忽之间时光飞逝,宝茹已在徐娘子的学堂一个多月了,新学的课程很多, 交际课就是其中之一。这课程名为‘交际’, 其实教的都是主妇要晓得的礼仪规矩, 如今还不过是些琐碎的规矩,但刘嬷嬷说过以后还要学各式宴席要如何料理, 婚丧嫁娶一样一样的都是要学的。   刘嬷嬷原来是在各个大户人家做教养嬷嬷的, 后来觉得去学堂上课赚的多些, 这才出来。听说她以前是公侯府里的丫鬟, 跟着小姐和宫里出来的嬷嬷学习过,教学质量确实很高。   听到刘嬷嬷的提问姚素香立刻把手举的高高的,相处了一个多月宝茹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万事通’小姐, 回答问题没有比她积极的了。   刘嬷嬷点了姚素香, 她立刻站了起来道:“古时削竹木,用来书写姓名, 故称名帖为‘刺’, 这便是‘名刺’。之后改用纸,又称‘名纸’,而至本朝,虽还有唤‘名刺’‘名纸’, 但多通行‘名帖’了。”   这样讲古的内容姚素香是最熟的,答的一丝不错。刘嬷嬷笑着让她坐下,接着道:“香姐儿说的不错,这便是名帖的由来,如今各家交往都是要用名帖的,以后你们主持中馈自然也是要知道的。且不说今后如何,只是你们如今平常小姊妹做东玩耍也是用过帖子的,只不过你们用的随意,有时拿张小笺写上邀请就算了,可正经交际是不能的,宝姐儿你来说正经交际有哪些名帖。”   其实大家觉得宝茹才是‘万事通’,字面意义上的。大概是看了太多杂书,前世又有信息轰炸,宝茹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了。而且与别人不同,大概是别的女孩子都是生在古代,一切所见都习以为常,反而不甚追究。而宝茹则因来自后世,对于古代生活细节种种敏感的多,大多还会当成一种‘知识’汇总搜集——所以夫子们也很喜欢让她回答问题。   宝茹整理了一下思路把自己知道的几种名帖列出来,才道:“一是拜帖,二是请帖,三是揭帖,四是说帖,五是副启,我所知的就是这五种而已。”   刘嬷嬷点头道:“照着宝姐儿说的记在纸上罢,说的很齐全。”   话毕刘嬷嬷又和众人细说五种名帖各是什么格式,称谓上有什么讲究。最后给每人都发了些纸,这些纸都不是一般纸张,就宝茹的眼光能认出最普通的白鹿纸、各种颜色的苏笺、奏本白录罗纹笺、松江的五色蜡笺、胭脂球青花鸟格眼白录纸、销金纸等。这些纸的大小也有不同。   “方才也说了如今写名帖连纸张也不能随意使用,身份不同、事由不同,纸张也不同,而且还有单帖、双帖的尺幅之别。我与你们各色纸张,你们拿它们做适当的名帖,下一回交际课再呈与我查看。”   宝茹心下知道这就是作业了,暗叹徐娘子不愧收了那么多的束修,平常学里的用度确实是一等一的。之前厨艺课上毫不吝啬地使用各种食材就算了,今日的纸张也是一笔耗费了。譬如其中一张裁好的销金大红纸,长过五尺,阔过五寸,宝茹一见就知这是做名帖封筒的,这样一张纸就要费银三厘。   三厘银子对她们这些女孩子的家里并不算什么,但这只是一张纸罢了,每人都分了好些纸,还是八个人的份,而且这只是一回交际课的‘小小’耗费罢了。见微知著,可见学堂里的花费。   她们的束修确实没白花,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物质方面都是极好的。   “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纸呀?”玉楼拿着那些纸笺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了又看,她哪里知道这些,只能叹气道:“要不然去文具店问一问吧。”   徐娘子学堂里的女孩子功课大都是顶尖的,玉楼在蒙学里功课就不算好,原来只是中等偏下,后来有宝茹和周媺补课,但也只是升到中等偏上。人都是受环境影响的,在原来丁娘子处玉楼还能得过且过,毕竟蒙学里也不只她功课不上心。但到了这里,人人都是功课好的,就连最咋咋呼呼的张爱姐说到书本也能头头是道。玉楼也开始打起精神向学,但是学堂里的功课哪里是蒙学的程度可比的,她基础差,竟是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一个月来也不知叹了多少回气了。   宝茹拿过她手里那张纸笺道:“这是松江府五云轩所造的拱花着色纸,只有做官老爷才用来做单帖拜帖的。”   “这是五云轩所造的拱花着色纸?”姚素香凑近了看,道:“我还以为是五花印纸来着。”   宝茹把纸笺给姚素香拿着,道:“我倒是听说有些人家会用五花印纸替代上等的拱花着色纸,却被时人讥讽。虽说有些相像,但只要近些看就大不同了,上等的拱花着色纸何等华丽。”   蒋玉英也在一旁道:“怎的说是五云轩,他家和精一轩都产上等拱花着色纸罢,又都是松江府的纸坊,难得看出来。”   宝茹想了想道:“他们两家用的印花刻板到底不同,精一轩的花型和缓些。”   玉楼坐在其中听这些人又议论别的文房,个个都是头头是道,对她而言无异天书,抗议道:“怎么老说这些没得意思的?这可是休息时候,咱们还是聊些新闻罢!”   众人其实都觉得这些文房也很有意思,但都体谅玉楼的心思,从善如流说起了闲话。大概是上午间才上过交际课,大家都说起自蒙学结业后家里都严厉起来,母亲开始手把手教一些日常交际用得着的规矩了。   白好娘最为抱怨,鼓着脸道:“我娘最是难解,竟要与我请个教养嬷嬷,这很没得道理啊!我上头还有姐姐,怎的她们没请过教养嬷嬷?且我才多大,人家的教养嬷嬷都是十三四岁再请的吧!”   蒋玉英面无表情打住了白好娘的滔滔不绝:“伯母那般,你就要好生反省啊,怎么偏偏姐姐不要请,怎么又这样急着请。但凡你让伯母省心些,伯母哪至于如此。”   白好娘不可置信地看着蒋玉英,她们可是好朋友,虽然蒋玉英也经常说教她,但是当着别人的面蒋玉英还是很给她留面子的。   众人看好娘被玉英噎地说不出话来,一时好笑,都笑着道:“对的!好娘要听‘蒋姐姐’的话啊。”   蒋玉英在学里排行第一,又是课长,平日最爱照顾大家,‘蒋姐姐’是大家的打趣之语。   张爱姐在众人笑完后又撇撇嘴道:“这又什么效用?白伯母哪里狠得下心,最后还是没请教养嬷嬷,听说学堂里有交际课,而且是刘嬷嬷教的后,不是立刻就熄了心思么。”   张爱姐的话很好理解,和这时候的教养嬷嬷的具体情况有些关系。教养嬷嬷,顾名思义也知是做什么的,只不过在她们这样的人家不多。教养嬷嬷大多出入公侯府第,官宦人家,或者巨商大贾,这些人家的女儿从小就是金尊玉贵,自然也享受最好的教导。教养嬷嬷在她们未出阁时教导她们规矩,有些愿意受供奉的甚至会跟去小姐的夫家成为小姐们的心腹。   这些教养嬷嬷的‘出身’也有高低,最厉害的自然是宫里出来的老女官,这样的嬷嬷是公侯府里都要争抢的,别人是很难轮到的。次之的是王府之类的高门里历练出来的老嬷嬷。至于她们这湖州府里的中等商贾人家这些都是不用想的,请来的教养嬷嬷一般都是做过高门夫人丫鬟的妇人,再或者就是官媒出身。   教养嬷嬷都是出了名的严厉——她们不是卖身的奴婢自然没有太多顾虑,且小姐的家人只怕巴不得嬷嬷严厉些呢!这也是张爱姐说好娘母亲狠不下心的原因。至于熄了心思,刘嬷嬷已经是她们这个阶层能接触到的最好的教养人选了,再请别人还不如她。   白好娘不在意道:“也不知他们愁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嫁的再好难道能进王府做娘娘,嫁的再差难道会是那些家无隔夜粮的?左右都是差不多的人家,有甚分别。”   蒋玉英不赞同道:“这世上难道只有嫁人一件事?以后各种交际也是用得着这些规矩礼仪的。”   白好娘收敛了笑意看着蒋玉英道:“你这是自个儿找由头呢,咱们从小在家看长辈料理各种事务,就是没得交际课,大褶上也不会失礼。若不是为了嫁的更好,那就是为了更讨夫家欢心罢了。可是你难道不心知,这有什么用,若真是命好,没得这些也一样,若是没得好运,那做什么又哪里有差。”   宝茹心中叹了一口气,这是两个看得太明白些的女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却比许多浑浑噩噩一辈子的妇人明白的多。可惜生不逢时,这时候太明白的女孩子心里都不会好受。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冷凝,还是张爱姐这个开心果,她又认得好娘和玉英很久了,插科打诨道:“你们怎的就说些嫁人不嫁人之类的?羞也不羞!”   龚玉楼立刻道:“爱姐,这话谁都能说,只是你是不能够的,你可别忘了你老家还有个青梅竹马喱!”   相处一个月了,大家分外相契,好多事情都互相知晓了。张爱姐老家不是湖州城,她家虽因为生意搬进湖州城,但依旧和老家很有联系,常回去呢!大家知她老家有个青梅竹马,虽没订亲,但两家长辈都满意的很,要不是算命的说爱姐不宜订亲太早,他们只怕早有娃娃亲了。   宝茹也加入了她们的话题:“那这样说来玉楼你也别说话了,前日与我说见了一回明山书院的赵长明,说他气质潇洒风度翩翩的是哪个?你这般都不害羞,别个说几句嫁人又有甚好羞的。”   “宝姐儿你刚刚说甚!”姚素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玉楼怎么认得长明公子的?”   古代女孩子早熟,这个年纪已经很知道这些事了。和在蒙学时不同,这些女孩子平日的谈天内容也会包含一些春心萌动的内容。这位赵长明‘长明公子’是湖州城年轻子弟里数得着的一位,今年才十七岁,但早就有了秀才功名,最重要的是他生得风姿特秀,颇有林下之风,是好些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好夫婿。   除了这位赵长明外还有几个‘大众情人’也曾是她们议论过,一开始还有些害羞说这些,庄丽华更是窘得满面飞红。但有几个脸皮厚的,譬如宝茹,譬如好娘,又譬如爱姐等,几回下来一个个都镇定了,甚至也能兴高采烈地加入讨论。   玉楼也不扭捏,与众人描述道:“就是今岁七夕灯会呢!那些灯谜也忒难,我是一个也不会的,正在摊子前为难。却正好遇见长明公子,和她一伙的还有几个书院学生。”   姚素香猜测道:“那他们就替你猜了灯谜?”   看到玉楼点头,一众女孩子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宝茹忍不住道“好像话本子里头,‘娇小姐灯谜夜会,佳公子暗中救急’。”   众人听后都拍手称是,一时之间话题就歪到天边去了,再没人记得一开始是说什么来着。或是打趣玉楼,或是说说湖州城里哪位公子风头正盛。不过没人把这些当真,不说她们的婚事哪能由她们做主,就是门户也不般配。这些有名的公子大多是大家出身,和她们不会有什么交集,虽然她们不会妄自菲薄什么的,但她们都是聪慧的女子,并不会像一般怀春少女一样错付春心。   说到后头张爱姐有些灰心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一团孩子气的,人家都多大了。”   宝茹听后立刻促狭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可真是说的极准。”   周媺却说:“这也是好事,咱们年纪小所以没遇上最近的一些污糟事儿。最近说一些书院学生,也有些是泼皮穿了书院学生的服饰,常常一伙儿去女学堂看女学生,只等着女学生回家上车那一会儿。还编出一些‘群芳谱’之类,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这样编派不是坏人闺誉?”   这类事宝茹也听说过,和女孩子春心萌动了一样,全是青少年的书院也是春心萌动的。其中的端方君子自不会逾矩,可是总有些轻薄的浪荡子,平日里用书院学生的身份勾搭一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丢手也容易。蒋玉英说的事情,不过又是一例罢了。   白好娘恨声道:“我有个表姐就是被编派了,本来要说定的婚事就没了下文,那伙子人可别可别犯到姐姐手里,不然好生教训她们。”   蒋玉英道:“可别放狠话了!你一个闺阁姐儿能把他们如何?还不如想这起子混账踢到铁板,犯到个硬茬子手里,那就自有人收拾他们了。”   庄丽华这时候小声道:“已经有人收拾他们了。”   庄丽华虽然不孤僻,但她真的很害羞,轻易是不说话的,她乍一说话大家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她说的消息更是让大家惊讶,庄丽华怎样也不能算消息灵通的,她是最不会打听这些的,偏偏这回众人都不知的,她却知了。   白好娘最积极,对她道:“你怎知道?听谁说的?确定了么?他们是惹到谁了?这其中有什么故事?那些混账如今如何了——”   白好娘一串问题被众人一齐打断了:“好娘,你这般多的想问,让丽华怎么说!”   庄丽华本来就不善言辞,被白好娘这个话痨一催问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后头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事情才明了。庄丽华的一位堂姐也遇上这事了,看庄丽华就知道她家的姐妹不会差到哪里去,被看了后自然被编派了一番。   那伙子人也是很精明的,一般他们是不去那些最好的女学堂,编派前也会打听这些女孩子的家里,防着惹事。可是丽华的堂姐家虽然平平,但却刚刚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湖州沙船帮二当家的儿子。这门第其实不高,甚至在一些人眼里混江湖就是下九流的,不是什么好人家。但人家有势力,对付这些混账反而他们这些混江湖的比大户人家更得用。   庄丽华姐姐的未婚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湖州城里搜寻一番,立刻绑了这帮人,虽没弄出人命,但这些江湖人的手段够这些人受的了。   白好娘难得言简意赅:“大快人心!”   说完这个大家免不得说起哪些公子是‘风流潇洒’,哪些却能称得上端方君子,一时又是仰慕。   很快大家把火力集中到了宝茹身上,原因只是宝茹连个‘理想型’都没得,这怎么可以!大家都说了,连庄丽华都羞答答地吐露了,偏她没得一句准话!   仔细算一下,学里八个人,周媺是有未婚夫的,她有个娃娃亲——宝茹一直没见过,周媺说起她也是淡淡的。爱姐有个‘准未婚夫’,不消说。玉楼、素香、好娘、丽华也都说了觉得哪家公子很好。   宝茹睁大眼睛装无辜:“好冤枉!明明玉英也没说,你们怎么不去逼问她。”   玉英身上那种气质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一般大家不敢对她‘造次’,宝茹这样一说大家都犹豫了,只是一口气的功夫,就有人打破了这犹豫。   爱姐大声道:“哪里还要蒋姐姐说,蒋姐姐家正打算给她相看喱!人都说定了,只怕过些日子就会上门了,按咱们蒋姐姐的人品、模样,还有门第,还有什么不准的。”   大家都被张爱姐说的新消息给迷住了,八卦之心人人皆有,立刻都找玉英或者爱姐追问详情。就是一惯端着的玉英也不免有些窘迫,宝茹在一旁看得清楚,玉英的耳朵可是红了。   只有白好娘一个人没得重点,问蒋玉英道:“为什么我都不知,爱姐却晓得了?”   那气势不像是八卦,倒像是在拷问负心汉。   蒋玉英到底是蒋玉英,饶是大家虎视眈眈,她也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这有什么趣味,当事人窘迫、害羞等情绪也是大家八卦的乐趣之一啊,她这样镇定大家,这样的事也说的正经,干巴巴几句话。大家失了兴趣,很快又重新逼问起宝茹来。   宝茹吃不住‘围攻’,终于妥协道:“我说还不成么!”   宝茹回忆道:“那要是个身材高瘦的!”   “那要多高?别随便敷衍我们呀!”   宝茹不确定道:“至少也要五尺五寸(约180公分)以上吧!你们怎么插嘴?还要不要听我说。”   宝茹不知怎的想到了郑卓,他应该能长那么高吧。想着,语气顺畅起来。   “要肤色白皙的,目光端正,至于相貌中等就够了,只要我瞧着顺眼就好了。”   一开始她明明是想着随便说说当满足闺蜜们的好奇就是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子,一切都照着那个人去了。   晚间,郑卓和宝茹散步时,宝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次。郑卓的确很高。也很白,眼神当然端正,至于宝茹看得顺不顺眼——当然很顺眼。   郑卓不知道宝茹看他做什么,还以为是看中她手里正拿着的线花。便拿出了荷包要替她付钱,宝茹反应过来立刻就把线花放下了。这样的线花她的梳妆台上不知多少,还没戴遍呢,哪里用得着买新的,她刚刚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才说过女孩子已经是有些春心萌动的年纪了,表现起来就是更加爱美,说起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流行也是清楚得多。白日里大家才说了最近湖州流行一种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听说是今岁扬州名妓杨宝儿戴了一回,立刻风行东南,湖州当然也不例外。可学里只丽华有了,这怎么行呢,大家可都是正爱美呢,纷纷细看了一番,说不得回家就要去购置。   宝茹今日散步特地换了方向,路程也远了些,就是为了到这老城隍庙街买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老城隍庙街是城隍庙旧址,如今繁华早就不如以前了,不过它的夜市很有特色,是全湖州最大的首饰市场。这样的夜市摊子想也不能卖那些贵重首饰,所以这儿虽是最大的首饰市场,但都是些平价货色。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这儿的生意,来这儿买东西的普通人家的妇人,或是像宝茹这样的小姑娘好多着呢!   这儿的小玩意又全又新,譬如刚刚传到湖州的这汗巾,别处都没得,这里也肯定有了。只不过要擦亮眼睛,到底真是扬州货,还是湖州仿的,这若是买错了可就要丢脸了。宝茹的学里女孩子都是极好的,不至于因此嘲笑,但是一些调侃是肯定的。   姚员外一直都是富养宝茹的,他给宝茹添置的首饰都是好东西,但宝茹还是很喜欢逛这些首饰摊。她的妆台上有几十两一件的嵌宝首饰,也有几文钱一朵的绢花和好多小玩意,这些就是宝茹在老城隍庙街淘来的。   “姐儿来看一看,好时兴的柳穿金鱼儿,一对只要一两银子!”   耳旁的招徕声宝茹当没听过,这样的柳穿金鱼儿在大店铺里是一两二钱银子一对。金首饰的价钱大多在料上,成本很好估计,一两银子哪里能卖,定是假货了。   宝茹又走了一段,还是郑卓眼尖,道:“前头有专卖手帕汗巾子的。”   宝茹顺着他说的去看,果然有个摊子,旁边撑了个‘手帕王’的幡子,还拿灯笼坠在一旁怕人瞧不见。他家好大一个摊子,比旁人大出两倍。宝茹走近了看,果然齐全,只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   摊子后站着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一见宝茹就知是正经要买货的。那妇人立刻殷勤问道:“姐儿要甚样货?不是我们夫妻说大话,全湖州也难得像我家货色齐全了,只要你说得出来样式,都能给找出来。”   宝茹也被各个花色的看得眼晕,便不再找了,与老板娘道:“要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要扬州货!可别拿湖州的糊弄!”   “姐儿说的什么话!”那老板娘笑得牙眼不见,拿出一卷汗巾,抖开来给宝茹和郑卓看。   “我家是每晚都在这街上的一个地方做生意,不像那些外地客,咱们讲究信誉,哪里会糊弄。这些都是娘子说的汗巾,只是络子些许有不同,或是一炷香,或是朝天凳,或是象眼块,或是方胜,或是连环,或是攒心梅花,或是柳叶,姐儿要哪一个?”   宝茹接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确凿的是扬州来的,最后选中了连环的络子,就要结账。   那老板娘却拿出另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汗巾道:“姐儿再看看,这也是今年流行的,这玻璃珠儿的穗子好走俏!”   宝茹的汗巾多得用不完,若不是为了赶流行哪里会出来买汗巾子,只拿了挑好的让老板结账。   老板娘见说不动,便很有眼色地不再纠缠,道:“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承惠,二钱银子!”   汗巾这物看着是个便宜的,想着不过是绸罗之类做成,再贵能贵过金银首饰去。但事实却不是如此,二钱银子只怕比这条街上绝大多数的首饰都要贵了。盖因汗巾子和香袋荷包之类的都是要精细刺绣的,一般的手艺也没人要,所以格外贵!   郑卓听老板说了价钱后就要出钱,宝茹却拦住了她,自己付了银子。又把郑卓拉到一边道:“你要与我买汗巾儿?”   郑卓早前想给宝茹花钱时没想到那一节,宝茹这样一提他哪里还没想起来。汗巾儿科算得上私密物件了,常常被束在腰上,那些戏文里不是很多才子佳人交换定情信物就是换些荷包或是汗巾么。   郑卓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下通红,嗫嚅了几声‘宝姐儿’,却始终说不清楚。解释不是轻薄意思?   宝茹还故意说道:“刚才只是卓哥儿你忘了规矩,你哪里会想送我汗巾儿。”   郑卓急得额头冒汗,道:“不是,我是——”   话始终说不出口,该怎么说,他当然与她有情意,送汗巾当然很好,但其中意义好像又太轻薄了。   宝茹看着他着急,又道:“不是?那就是想送我汗巾儿?”   郑卓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宝茹扑哧一笑,不再为难他,道:“不捉弄你了,哪里要你买什么汗巾,你待会与我买对珠花就是了!”   郑卓知道是宝茹捉弄他后,送了一口气,至于买对珠花之类的要求他怎么会不答应,他总想给宝茹花钱,只是很少有机会罢了。   两人存着要挑一对珠花的心思,一路在摊子前走走停停,最后快到了街底才在一个摊子前住了脚。   宝茹拿了一支一支的珠花,她今日梳了弯月髻,最适宜斜着佩戴这些簪钗,她只把珠花簪在鬓边让郑卓看,哪支好些。   娇俏的小姑娘,有一头又厚又密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珠花在鬓边闪着一点点珠光。莹白轻细的肌肤,如点漆青黛一样的眉眼。眨了眨眼睛,眼睫毛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在眼底洒出一片青黛色。郑卓无端觉得这十分动人起来——这女孩子就像是某种戏文里会出来的样子,狐妖或是精怪,让人喜欢的不像话。 第60章 游湖相亲   湖州地处江浙之北,北濒太湖, 又是东苕溪与西苕溪的汇合处, 是太湖周边诸城唯一因湖得名的城池, 可见其中水网稠密。所谓北边离不得车,南边离不得船,湖州这般水乡游船看湖之兴自然蔚然成风。今日正是有人请宝茹游湖呢!   湖州游湖最讲究市会, 春日里有梅花市、桃花市, 夏日里有牡丹市、芍药市、荷花市, 秋日里有桂花市、芙蓉市。又正月财神会,三月清明会, 五月龙舟会, 六月观音香会, 七月盂兰会, 九月重阳会。每至市会,游人蜂拥而至,船价也动辄数倍。   这一回秋日里桂花市又是一番热闹, 蒋玉英邀宝茹来游湖, 也不独邀她一人,学堂里其余人都要去的。只是这游湖却不是为了看热闹, 而是为了给玉英的相看宴做女伴。   众人约好了在小虹桥码头见面, 宝茹正带着小吉祥坐马车往城北小虹桥码头去。   小吉祥有些兴奋,这一回宝茹是去游湖,她跟着去自然也是要到船上玩的,这会儿正重新整理了一会儿要带上船的包袱——到了船上很多事都不方便, 自然要有所准备。   一边整理一边问宝茹:“姐儿这回怎不带菡萏、木樨两个出门?太太也说廖妈妈调.教得差不多了,要姐儿常带在身边走动,也好见见市面,知道如何服侍姐儿。太太的意思本该我在家守屋子的,偏留了她们两个。”   宝茹想起菡萏和木樨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摇头道:“别的不说,她们才多大?带出去能顶什么事,在船上我还要顾着她们。况且你难道不想出来玩儿?”   其实宝茹的心思就是没法使唤两个才七八岁的女童,她都避着她们。   最后一句话说破了小吉祥的心事,脸红道:“看着河上那许多船只,又有好多杂技、唱曲儿、水傀儡戏,我自然心热,难不成姐儿不心热?”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宝茹见快到地方,与小吉祥道:“我是第一回给人相看做女伴的,也不知这相看是怎么回事,还要特特租船到河上去。”   宝茹本意是问一问小吉祥知不知其中门道,可小吉祥只是个小丫鬟,多些见识也是每日在菜市口听新闻得来的,只得道:“我成日与姐儿形影不离,姐儿没见识过,难道我会知道?我同姐儿一样连蒋家娘子被什么人家相看的都不知呢!我只知这相看一事一般进行的隐秘,也有若是事情不成不伤体面的意思,或者借游湖众人玩耍之际相看也有这意思罢。”   宝茹一听也颇觉得有理,她是知这相看的来历的,最初是宋朝时兴起,在宋代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就有一个相看。男家择日备酒礼到女家,或借花园,或湖舫内,两边亲眷相见,这便是相看了。   在相看中男方要准备酒四杯,女方则添备双杯,此礼有‘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则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两匹,给女孩子‘压惊’,这就是婚事不成的意思。   既已插钗,则媒人负责在两家之间传话协调,议定礼,自往女家报定就是。   宝茹觉得这个类似于相亲的相看还是很好的,至少男女双方还有见面的机会,虽然不能保证男女双方能佳偶天成,但至少避免了和自觉‘面目可憎’之人结缘。只是如今之相看已经不同了,男女双方是没得见面的机会了,只不过是对方长辈见一见罢了。   其实到了相看这一步,就已经是十拿九稳了,只要原本没骗婚,自家情况都是照实说的,对方也不会反悔。   到了码头,宝茹一下马车就见着了今日桂花市河上的热闹。这时候码头上泊着各色船只,有大小三张、丝瓜架、牛舌头、双.飞燕、太平船等,中间又有飞仙船夹杂——这其中有个缘故。   内湖画舫大都无灶,若有灶的只有这飞仙船。故而河湖上饮食买卖的都是飞仙船,此时正和别的船上的游客做生意,可不是夹杂在众船之间。   宝茹一到自有识得她的蒋家家人来接她,她自码头上了蒋家租下的画舫,这却是一只大三张,这船大者能置三席,所以名大三张。蒋家租的这一艘绿杆红窗,遍垂竹帘、白纱幔帐等,清洁雅致,一见就知是专门租给女客的‘堂客船’。   宝茹进了船舱,里头果然一应摆设俱全,分外清雅。蒋玉英坐在众人间,见宝茹也到了,立刻吩咐可以开船了。   玉楼挽了宝茹的手道:“你来的忒迟!大家等的好生心焦!”   宝茹是按着约好的时辰来的,可没迟到,想来是众人想要游湖,又兼见识‘相看’场面,这才格外积极,显得宝茹这个准时的迟了。   姚素香却揭了玉楼的短,道:“她浑说呢!她才比你早了半刻,就这会儿也没消停,往旁边飞仙船上要了好些吃食。”   宝茹往桌上一看,果然摆满了食盒,里头有多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鸡、鸡鸭杂、火腿片之类,都是船上最爱贩卖的小食。众人给宝茹挪出一个空儿,让她也坐了进来。宝茹看众人已经在吃东西了,也不客气,立刻端了一碗骨董汤。   操船的都是熟手,除了离开码头几下些微摇晃外,待船行开竟是稳如平地。蒋玉英在众人吃喝闲聊间亲自与她们倒了一杯茶,道:“今日是单为了我,兴师动众的,劳烦了。”   众人笑嘻嘻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算是回礼。   宝茹放下杯子道:“这有什么好谢的!真当咱们是来做正事的么?咱们都是想着游湖玩耍喱!就是你家不来请,咱们各家也是要玩的,今日算是占你的便宜了!”   宝茹这是让蒋玉英不要多谢,但其中也有一些实话。这一回相看是在船上,她们这些女孩子只管游玩。相看的人家却是和蒋玉英的婶婶等人在另一艘画舫,两船相邻而走,众人把竹帘幔帐之类卷起来,那边的长辈自然能看见这边情形。玉英要穿着事先约好的衣服,这般容易辨认,众人只管玩儿,她就在其中表现得稳重大方就好了——她本就是这样。   虽说游湖有百般娱乐,但也大多是在晚间,白日要玩就只能去几个特定的码头,蒋家的船所行之路就是往其中一处去。可这一路上就无聊了,只能看看风光。玉楼爱姐几个倒是想玩些譬如叶子牌、猜枚之类的博戏,这船上也备着。只是隔壁船上还有人看着,若是她们自己疯便罢了,给人看去还是觉得难为情的,于是众人便只能坐在楹栏旁闲话。   姚素香磕着瓜子道:“玉英怎么没带姐妹过来?”   这种相看按例是姐妹、世交家的女孩、同学都可以做女伴的,但玉英只请了同学这些人。   不等蒋玉英回答,白好娘道:“她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可没得姐姐,最大的堂妹才三岁,最大的表妹还没断奶,有什么用?”   听得好娘的话宝茹愣了一下,她之前就知白好娘早年失了母亲——这也是今日她的相看是婶婶主持的原因。他父亲也没续弦,家里除了她外还有一对弟弟妹妹。她是姐代母职,虽然年纪不大,但家里一应事情都是她在管了。却没想到她还是她家这一辈最大的,也难怪会养成她这样的性子。   宝茹也有问题想问,她等了等道:“我听人说相看是两家都要看的,玉英你家看了他们家么?”   其实相看最初只有男方长辈看女方,但开国太.祖曾有一件轶事。当初太.祖长姐许嫁当地豪族,也经了相看。事后他却担心那男子徒有虚名,执意为长姐去‘相看’。后来此事传为一时佳话,而当太.祖黄袍加身后此事重被人翻出,好些人家仿效,也对男子相看起来。如今,东南风气开放,竟是家家如此了。   蒋玉英说到这些也不扭捏,似平常一般道:“还没呢,听说在扬州那边的书院念书,告假难的很,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扬州。”   这相看是宋代旧俗,沿袭下来却变了目的,这是为了防着媒人的。俗话说‘媒婆的嘴,长江的水’,媒婆为了促成男女婚事而营利,总是夸大双方优点,或是帮助一方去骗说另一方,甚至谎报男女年纪,隐瞒他们的身体缺陷。千方百计编织谎言,民间还有‘十媒九骗’之说。   而亲自相看一回总该放心了——前些年还有人使人顶替的。但这些年来,大家也学聪明了,每回还会使人提前打探。得益于如今风气开放,不是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月,更不要说那些男子了,只要用心没什么打探不到的。   隔壁船上的长辈们就显然做足了工作,男方长辈来了三人,除了母亲外就是婶婶和姑姑。三位妇人并不多看小姑娘们的画舫,显然是提前探听了好久,事事都清楚得很,并不需要多看了。   三人中居中坐着的自然是正主的母亲,那妇人三十岁上下,也是满头珠翠,呷了一口茶笑着道:“这有什么可看的,英姐儿如何是早知的,谁不夸她。小小人儿,性子却那样老成能干。我家的是个泥猴儿,正该配英姐儿那样管一管!”   花花轿子众人抬,若是真有意结亲,就是不那么满意也会说出千好万好!这可不是嫌货才是买货人,若真是挑刺,那到底是结亲还是结仇。就是无意结亲了,也要好声好气,称赞一番,说是自家孩子配不上如何如何,这才是体面人家的样子。   蒋家婶婶哪里不知其中规矩,立刻道:“人家不过是看英姐儿是小孩子家家,做了一分事就夸耀成了十分。哪里比得上令公子,那样有志气,自己考上了扬州南桥书院。听说南桥书院每回应试能有十多个举人,了不得呢!说不得将来就能给姐姐你挣上诰命!”   蒋家婶婶这话可说到这妇人心里去了,神色更好,笑道:“难的很!每回科举多少秀才去,能有多少个举人?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比那些穷户强些,不要他分心,只要他肯用心就是了。”   妇人这话定是反话了,实际上她是得意的。她儿子前程好得很,她其实是想等一等,下一回大比若能更进一步说亲就能往高里说了。而且她儿子已经十七岁了,与玉英并不般配,若要成婚至少要等三年,若不是那事碍着了——   其中隐情暂且不提,女孩子们已经说起了聚会之事。   宝茹道:“咱们同学也有些日子了,竟没一同出游过,前些日子新来学里很是忙碌便罢了,如今却不能不筹划了。”   宝茹原来是做老了课长的,上学时候安排聚会一般什么时候她怎会不知,这一回还没出去玩过,她便趁势提了出来。   众人也被宝茹说的心热,立刻议论起来要去哪儿玩耍。有的说要来重阳会,有的说要郊外踏青,有的说要留园摘桔子。最后还是玉英这做课长的说话让人服气。   她果断道:“城外碧螺山遍植红枫,等到重阳节后便是漫山似火,其中风光倒是值得一观,不若咱们那一日就去登碧螺山罢。”   碧螺山的枫叶确实是一景,且碧螺山山势平缓,又有青石板路上山,就是她们这帮小娘子上山也是不费什么力气的。这样看来,倒是极适合她们去,玉英一说出来众人都是立刻同意了。   说话之间船已行到了热闹处,只见众多船只之间穿插着许多装饰华丽的,上头搭了舞台,有许许多多的表演。喷火吞刀之类的杂技最热闹。还有些歌船,隐隐约约有丝竹之声,在热闹之中听不真切。不过原本也不需清楚,若是有船上游人要听曲儿,自然会让人请歌伎来船上献唱。   玉楼可惜道:“今日若不是玉英相看,我定要请几个唱的,多难得啊!外面把这些人吹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我却从没见过。等到下一回,若是和我娘一同游湖,那又是没指望的。”   白好娘撇撇嘴道:“还说要请唱的,你知道行情么?你这样就是冤大头!陈小官的《合欢图》、金官的《金花记》、豆官的《思凡》、苏三官的《三凤缘》等拿一等价钱,又有二等价钱,三等价钱,四等价钱,至五等价钱。哪些班子一般是哪一等价儿,你可知如何识得?若给的多了是冤大头一流,若给的少了,背地里不知如何编派!”   众人听得呆住,连蒋玉英都不知白好娘哪里知道这些风月人物的事儿的。   见众人都不清楚,白好娘又道:“不说其他如何,玉楼你有钱么?”   龚玉楼听出一些暗示,试探道:“只是请来唱曲儿,能有多贵?一只曲儿我还听的起。”   白好娘听她这样说,妆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些画舫上的班子都是有些名气的,你当是茶楼里执板与你唱小曲的,几十个钱就能打发,人家还要谢你赏饭!这些班子里的都是角儿,那五等价钱有七两三钱、六两四钱、五两二钱、四两八钱、三两六钱。若你请来三个唱的,少说也是十几两银子的花销。”   十几两银子玉楼当然是有的,但让她一气花在这处却是无可能的。她们这些小姑娘说有钱是真有钱,说没钱也是真没钱。数一数她们身上事物,从头面到衣服等,没得几十两是不能的。但真让她们拿现钱就是为难了,毕竟月钱能有几个,随便哪里就能花用了。   众人为好娘列出来的价钱咋舌,宝茹暗想:虽不及小说里动辄百千两的花销,但对比平日吃穿的花费,果然是极贵的!怪道说一些年轻公子因迷恋妓.女而散尽家财了。   众人并未在热闹处逗留多久,今日又不是真来玩耍的,隔壁画舫里的长辈已经把事情议论完了,自然返回。她们既去,这帮小娘子难道还要留下,只见操船的齐齐动手,画舫荡了几下便往回程而去。   弃舟登岸,宝茹在车上还与小吉祥感慨道:“咱们才多大!这就开始相看,忒早了!”   小吉祥却觉得理所当然:“不过是相看罢了,离订亲还远着呢!就是订亲了,那定然是要等英姐儿十五六了才有成亲的安排。姐儿也别嫌早,门当户对的人家,又要有年龄相若的公子小姐,这样一看能有多少?若是不早早挑起来,好的不就被别人抢先了!”   宝茹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买菜,还要赶早不成?”   小吉祥却是神色郑重:“姐儿别不当回事,太太常说的那一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回投胎,姐儿第一回投胎是极好,这些年不说富贵了,咱家宅子里也是难得的清净。姐儿只管满湖州打听,富贵殷实而又没得纷争的有几家。说句逾矩的话,姐儿若想接着过这般好日子,可不是要早早打算。只不过这事是太太老爷料理,姐儿只消别太太和你说,你却虚应故事,不放在心上。”   宝茹默然,她当然知道小吉祥是在与她说交心话,话里话外也是为她好。她知宝茹定然不是想着富贵不富贵,毕竟姚家只她一个女孩儿,家业都是她的,就是嫁了个穷小子,宝茹也不会受穷。而是说姚家是难得的清净,姚家夫妇两个相敬如宾,从来和睦,别说和宝茹别苗头的异母的兄弟姊妹了,姚员外就是通房也没得一个。   这年头种田汉秋日里多收了两斗米也会想换掉黄脸婆,像姚员外这样的男子不说三妻四妾,至少都有一两个小星儿。小吉祥说的是一等一的良言,宝茹若是想接着还有这份清净就不应毫不关心。   若是以前宝茹是懒得想这事的,能拖就拖,好像不去想就不用面对似的。只因她知道这世道她挑的再好有什么用,大家都不觉得男子应对婚姻忠贞,那么就算一开始他是好的,他将来也很容易改变——而且连律法也会保护这种行为。   可是今天宝茹却想了很多,她想起了一个男孩子,他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很好的,可是他也会改变吗?他会伤害她吗?宝茹想着这些衡量,但很快又不想了。真的喜欢的时候没人还会时时刻刻考虑一个‘倘若以后’,她想去相信他,不论这世道多让人犹豫。   虽说宝茹已经改变了想法,但她还不欲和人多提,立刻扯开话头道:“可别独独说我!你自己呢?若是咱们十一岁就能相看,你今年也十三了,就没什么打算?”   小吉祥也不害羞,只是实话实说:“我和姐儿们怎么好相比,咱们做丫鬟的全看主家做主,时候到了自然有太太.安排。要说年纪,十三岁算什么,咱们十八岁也算嫁得早的,若是迟的,二十五六也是有的。”   主家买丫鬟自然是为了使唤,越是年纪大起来越是得用,自然会安排迟些配人,这也是常理。大体而言,一般都要留到二十岁上下。   宝茹看着小吉祥熟悉的脸庞,真心道:“你若是将来有了心许的,只管与我说,我给你身契,把你嫁出去。”   小吉祥看得出宝茹不是说笑,眼眶一下有些红了,两人相伴这些年,真心相处怎能没得真情。   她揉了揉眼睛道:“好好儿的,姐儿怎说到这个了?且不用替我担心,我打算好了,我是要一直与姐儿一处的,不管如何姐儿可不能撇下我。”   小吉祥一直照顾宝茹自然总是摆出姐姐的样子,难得说这样小孩子气的话,宝茹一时好笑。   “说什么小孩子话,你现在这样说是没遇上心许的男子罢了,我等着你将来自打嘴巴!”   过了一会儿宝茹又道:“你是年纪还小,可是如意姐姐今年已经十八了,翻过年去就是十九,母亲还没发话,她有没有中意的?若是有可早点说。”   小吉祥神色明显犹豫了一下才道:“姐儿可别说出去!”   宝茹本是不指望真能有什么的,只是想着以后有了什么她们能别瞒着自己,自己也能在姚太太面前尽力周旋帮忙,但原来真的有情况啊!   宝茹立刻睁大了眼睛道:“我的嘴巴难道还不够紧?哪一回该保守的我透露了出去,你只管说出来,说不得我还能帮忙呢!”   小吉祥听了宝茹的保证,道:“我与如意姐姐每日睡在一个屋子里,除非什么行迹也没得,不然怎瞒得过我去。去岁年末我描花样子的笔秃了,找如意姐姐借了一枝,她让我在箱子里自己找。笔没找到,倒看到了一双新鞋,正是年轻男子的样式。如意姐姐只怕是不记得自己放在了箱子里,见我翻出这个立刻脸色煞白。”   宝茹问道:“那你知那人是谁?”   小吉祥道:“情知是谁,竟是白大那厮!一开始如意姐姐不肯与我吐露,后面我就时时留意,总算看出他俩的情意。”   白大就是白老大,虽然年纪不是伙计里最大的,但却是姚员外倚重的头一个。原来小吉祥都叫他白老大或者白大哥,这会子竟叫他‘白大’,可见心里愤愤。   听到是白老大,宝茹立刻就放心了。若是一般人宝茹还要想法子替如意在母亲面前周旋,毕竟如意的赎身银子对小门小户也是负担,若为这个难住就实在不美。若是白老大,一则他有钱,二则他是家里伙计,他与自家提亲家里不定就不要如意的赎身银子了。   宝茹轻松对小吉祥道:“我看两人也很好啊,你怎的这样不平?”   小吉祥却道:“他可比如意姐姐大了十岁,长得又那样老气,说是如意姐姐的叔叔还差不多!”   宝茹想到白老大生得过于老成的脸也忍不住喷笑出来。   马车驶入纸札巷子,宝茹到家时已是晚饭时分,因着今日郑卓在铺子里值班,宝茹又因玩了一日觉得疲倦,也就没散步了,直接洗漱休息。   宝茹回房了,姚员外与姚太太却说起她来。   姚太太先提起宝茹白日去做蒋玉英相看时的女伴,道:“宝姐儿学里的同学都已经相看起来,咱们宝姐儿老爷是如何打算的?我想着相看也是要趁早的,不然好孩子都被人挑了去了。”   姚员外却道:“这般大的少年能看出什么好坏?况且我是想多留宝姐儿几年的,太太忒着急!”   “不是我心急,总不能事到临头了再匆忙与宝姐儿找人家罢!”   听了姚太太的话,姚员外沉吟了一会儿道:“太太别忙,我想着与宝姐儿招赘,到底宝姐儿没个兄弟,就是带了咱家的这一份家业出门,将来又没得一个兄弟与她撑腰,还不如与她招赘,她将来自己当家做主!”   这不是姚员外一时的想头,若是可以谁愿意自家香火断绝。只不过愿意入赘的男子哪里容易有好的,大多是些浊材料!自家女儿百般都好,自然配得第一流的人物,所以他才一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招赘。可这些年宝茹的性子越发显现了出来,看着是个玲珑的,其实最倔,若不想委屈女儿,竟只能给她招赘了。 第61章 登碧螺山   自那回游湖相看后,玉英少不得被众人拿这个打趣调侃, 大家只道她不知何时就要成了学里第二个订亲的了!但却不过几日就有好娘与大家私下说话。   好娘神色不好, 道:“以后可别拿相看的事儿与玉英玩笑了, 玉英家这回相看人家,似乎是对方隐下什么事儿了,总之是没成。”   众人听得这个消息, 是又惊讶又难过!惊讶是因为实在是这时候到了相看这一步的大多都是走个过场而已, 没得大意外事情哪里会不成。难过则是为了玉英, 这时候相看对女孩子来说意义重大,哪怕玉英从没见过自己的相看对象, 但平白的, 这事儿就不成了, 总归不是好事。   好娘有些愤愤:“定是那人家骗婚呢!不然怎会如此!”   其实具体那相看对象隐下的事是什么, 好娘也不知,毕竟这是隐秘的事,为了不伤两家的面子, 玉英家也不会往外宣扬。   周媺安慰道:“不必这般, 往好处想,还好没成呢!若是订亲以后才知对方瞒下的事, 岂不糟糕!”   好娘道:“我只为玉英不服罢了!天底下总有这样的混账人家!”   一时间大家叹息, 都是担忧玉英的。毕竟一般女孩子都是怀着憧憬被相看与相看的,以为自己一生的良人就是这个了,一生托付于他。陡然间,少女心思化作流水, 无论如何都是不小的打击。就算玉英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心中只怕多少也会难过吧。   宝茹想了想提议道:“不若这般,这一回旬休马上就到了,还连着重阳节,这就是两日的休息。本来说重阳节后才去登碧螺山的,这一回重阳便去吧。碧螺山山腰有个碧落庵,咱们干脆在那儿定几个房间,在那儿住上一晚,这般咱们就能在外好好玩儿了。咱们事先谁也不与玉英说,只等重阳时再带她去,之前一应安排咱们都做好,玉英只消玩儿就是了,这也是给玉英散心。”   宝茹的主意全然是为了玉英,大家自然无不赞同,然后各自分派活计,集思广益安排如何玩耍。等到万事俱备,就只待重阳那一日了。   重阳节一大早宝茹早早禀过父母就往城北而去,今日出城的人颇多,毕竟重阳登高也是习俗。在城门口便有些堵塞,待她到了碧螺山山脚,一行人只差玉英和好娘了——好娘担负着请玉英过来的任务。她们并未提前告知玉英今日来登山,以玉英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哪里还能袖手旁观,一定会费心操持的,那大家想让她好生休息的心意不就白费?   众人在山脚一处茶寮聚集,专等着玉英和好娘——这碧螺山算不得名山,但四季景致也颇有看得之处,故而有附近山民做了茶寮生意。只不过平日游人不多,茶寮也不甚繁盛,只三两处依山而建的斗室并草庐而已。今日有重阳登高倒是生意热闹许多,好在早到的女孩子已经占了位置,同学坐了一桌,带着的丫鬟是另外坐了一桌。不然连坐着也不能了。   碧螺山山脚除了游客还有另一等人,都是些身形魁梧的汉子,身着粗布短打,与街上卖苦力的有些仿佛——不是仿佛,他们就是卖苦力的。只因最近碧螺山红枫红遍,登山之人多了许多,有些人只带一二小童,而行礼又很是沉重,自然就要雇些人手了,故而他们就聚集于此了。   宝茹并不是看这些短打汉子,她只是看见了他们旁边的一个小小租赁摊子,那摊子上摆着各色饮食炊具、茶具、画具、酒器等。宝茹仔细一想,登山的都是些文人墨客或青年男女,好友四五人观山中景色,心中感慨,或饮酒作诗,或挥毫泼墨,或品茗谈心等。这些东西都是用的着的,但却不一定人人记得准备,待到了山脚一见这小摊才扶额大叹,只得与摊主商议租用了。   那些器皿其实寻常,宝茹只是看旁边一对‘箱子’眼热。那对‘箱子’可不是箱子那么简单,而是茶担,这是江南名士江兆年的发明。这位名士素喜登山,于是设计了这茶担来供自己出游所用,名曰“游山具”。   刳柳木做扁担,担分两头,每一头分上中下三层:前一头上层贮铜茶酒器各一,茶器还配着开了风门的铜质小炉。而酒器也如同茶器一样,有可以配套的温酒小炉,这类小炉轻巧而不占地方,完全与茶酒具配套,俗呼为四眼井。又旁置火箸两只,小夹板两个,且中间空隙还能放些笔墨纸砚并小本的书籍。中层贮锡胎填漆黑光面盆,浓金填掩雕漆茶盘一个,手巾两方,五色聚头扇七把。下层是一只大盒子,贮铜酒插四只,瓷酒壶一把,铜火函一个,铜洋罐一个,宜兴砂壶一把,又有装入布袋的木炭一袋,这样多的玩意也只是前头。   后一头上层贮瓷盘八个。中层瓷餐具碗盘三十个,竹筷十六双,锡手炉一个,填漆黑光茶匙八只,果叉八个,锡茶器一只。取火刀石各一样,用竹筒装着。下层贮铜暖锅,可以用来煮骨董羹,除此之外就是四个小盘子,这就是后头的东西。   宝茹曾在骨董店里见过这个,喜欢的不要不要的,这倒是与过家家酒的一应器具相匹配,又因小巧更惹人喜爱,宝茹一见就爱上了。当时想买来着,作价三十两银子,店家吹嘘里面的东西全是名品,譬如那砂壶,单买没得二两银子决计不能得。宝茹当即就歇了心思,且不说她又不登山,买这个就是个意趣,就是登山,这游山具谁来担,是她还是小吉祥?说是轻巧,但也不是小姑娘能担着走山路的。   宝茹扯了扯周媺的衣角:“媺姐,你看那个。”   周媺顺着宝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小摊子,道:“咱们出门也是有所准备的,难道你还有什么不足?可别租了,外头器皿不干净,你差什么咱们这些人匀给你就是了。”   听到周媺说话别人也看过来,丽华小声道:“我母亲与我备了好多,可以用我的。”   宝茹被她们不知自己意思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道:“不是那些器皿,我是看了那‘游山具’好生眼热,咱们租一套吧!”   正说这句话时玉英和好娘到了,众人停下了交谈,给两人挪位置——八人挤着坐一桌呢。   蒋玉英今日才被好娘拉出来告知大家已料理好了登山游玩一事,自己只管去玩就是——而且还是一整日,晚上宿在碧落庵。好娘与她说了大家计划的种种玩耍,还有什么不知的,定是之前的事儿大家知晓了,要与她散心。   玉英内心有些感动于大家的照顾,只不过她依旧表现得神色如常的样子,禀了父亲出门的事情,又紧急收拾东西——这计划就一样不好,在古代出门玩耍是说走就走的吗。要是玉英的父亲不允,岂不是计划泡汤了。好在玉英一惯管束家中,她父亲放心她,就只管让她去了。   蒋玉英见众人之前在谈论什么,随口问道:“之前在说什么?怎的不再聊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与她说了,到没得宝茹说话的余地。   听了众人解释玉英颇有些好笑:“宝茹平常不是这样的人,怎的今日这样不周全?才说了外头器皿不干净,难不成那‘游山具’里头装的不是种种器皿,这是其一。其二,你再思量咱们的准备,明明是你自己分派的,除了一些各自器皿外,如小火炉、银铫子、大茶壶等颇有重量的都是分派到各人,哪一样‘游山具’里有的咱们没有。”   确实如此,而且宝茹为何是每人分派了些重物,只因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太沉重了,这‘游山具’就是租了也没谁能担上山去,若是雇人——那下来的时候如何,她们可是要宿在外头一宿。   宝茹只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道理她哪里不知,只是颇为不好意思。   既然人已经齐了,众人便不在茶寮闲坐了,而是让丫鬟提好行礼,往山上去了。   碧螺山遍植红枫,此时正是一年只见景色风光最盛之时。深秋时节,天地间澄澈高远,城外山林禽声杂出,山中红枫烂缦,可谓千顷一色。   宝茹一行人且走且看,因行礼多是丫鬟提着,也不甚累,便有许多闲情,或是打闹玩耍,或是收集些红枫回去做花笺,又或是看一路上其他登山之人。   重阳登高之人较多,所以大多数都不在路上停留,只往山顶而去。但依旧有人已是铺席而坐,三三两两,又有小童在一旁煮茶。这些大多是些青年男女,不甚看重登高之旧俗,只不过借登高之名行玩乐事罢了。   宝茹这些女孩子也不是为了登高,本该同这些人一般择一风景秀美处休息玩耍的。不过她们定了碧落庵夜宿一宿,而碧落庵就在山腰,到达不甚难,她们本打算先到碧落庵再说,毕竟有些东西是为了外出住宿才准备的,游玩带着不甚方便。   只是出乎意料,大家的体力竟这样弱,路程才一半就已经勉强。最先要休息的是白好娘,与看上去活跃不同,她本质上依旧是个闺阁里的小姐,体力并不活跃。其实丽华看上去比好娘还难受,她的体力只怕比好娘还不如,但她生性认真,绝不肯拖人后腿,一直强忍着罢了。   即使有几个看上去依旧精神,但考虑到这儿离碧落庵的距离并不是坚持一下就能到的,女孩子们还是决定了休息一下。   丫鬟们把席子铺下,几个女孩子或背靠着背,或枕着肩膀,暂时休息。   宝茹让小吉祥把水壶从带来的大提盒里找了出来,灌了水的水壶也是很沉的,所以也是分派的,只有她带了两个。毕竟想着到了碧落庵自然有水喝,就是路上不够了,还有山溪潺潺,打些来自己烧开就是了。   这会子大家劳累哪有心思煮茶,自然就要用到宝茹提前备好的水壶了。其他的小丫鬟也很有眼色,立刻翻出了自家姐儿的茶杯。   小吉祥把着水壶给包括宝茹在内的几个姐儿添茶水,这茶水呈微红色,是宝茹亲自煮好的蜂蜜桂圆红枣枸杞茶。倾倒的时候因为没有过滤网,偶尔还会有桂圆枸杞等调皮地跑出来。   因为冷了或许不如原本好喝了,但其中和缓柔滑的甜味,又有一点中药材冲泡特有的苦涩中和,柔和甜美入口回甘。   周媺就很喜欢这茶的味道,对宝茹道:“这是八宝茶?只是加了蜂蜜,我倒是极喜欢。”   姚素香笑着道:“我还以为宝茹只爱清茶,平日吃茶间或夹杂一二果仁她就绝不碰了,没想到她自己也是煮这些杂茶的。”   对于姚素香的调笑宝茹简直一言难尽,实在是有些杂茶堪称黑暗料理了。这时候往茶中加入果品之类在市井人家是很常见的,类似于核桃、榛子、瓜仁之类还好,宝茹以前也是喝过擂茶的,里头也加这些。但笋干、莒蒿、莴苣、芹菜之类就未免难以下咽了吧!   宝茹见过的最奇怪的是一杯土豆泡茶,也不知这些人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试着往茶里加了。   稍作休息女孩子们又再出发,这一回没再停留,一鼓作气到了半山腰处。重重林木掩映,众人沿着石板路行走,路尽就见一处建筑,门外匾额书‘碧落庵’三字,就是这处了。   宝茹等人一到有扎裤尼来迎,知是要来夜宿的女檀越,就往里头引,众人自然随之。   这碧落庵周遭枫树成林,进得其内见其中厢房鳞次,植松柏数百株,倒与庵外迥异。内院之前还有一亭,额曰“心亭”。一行人过亭折南而走到一院,这院子大门三楹,门内大殿三楹,殿后有楼也是三楹,楼左有一处厅堂,题名‘思悟’,思悟堂后小楼又是三楹,似是僧舍格局,但却不见小尼姑等,宝茹暗想这定是碧落庵安排访客居住之处了。   果然,那扎裤尼把女孩子们只往三楹小楼中引。宝茹等人包括丫鬟也有十六人之多,她们又不是俭省的,预定厢房时是干脆包下了一座二层小楼的,此时见这小楼清雅干净,内心自然满意。   待扎裤尼离开,丫鬟们便收拾起来,几人先看了房间里头摆设,倒是有一处稀奇。但见窗下是一溜用砖石搭着木板的通铺,她们何曾睡过这种床。这小楼想必原本就是僧舍,如今成了客舍,摆设什么的虽然变了,可是这床却没拆。   宝茹丈量了几步,道:“你们说这一间屋子里头原睡了几个人?我瞧着挤一挤十多个也睡得下!不如咱们睡在一个屋子睡罢,丫鬟们睡在隔壁就是了。”   宝茹从来都是独生子女,住过的宿舍也是一人一张床,她从来没和姐妹或朋友抵足而眠过。这一回见着着屋子的样子倒起了心思,大家吹了蜡烛后再谈些心事,多好!   玉楼头一个赞成道:“好呀!到时候我要和媺姐挨着睡!”   几人里头并没有谁有只能单独睡觉的习性,众人关系又是这样亲密投契,一时之间竟无人反对。   见大家都觉得好,事情也就拍板了,只是丫鬟们要重新整理一遍床铺。   丫鬟们整理屋子,宝茹等人就打算在碧落庵里到处逛一逛,径直下了楼,正好见楼右的小廊开了一处月洞门,门外是一眼见得到底,是一处极小的花园,也有亭子、小池塘、石桌椅等,其中林木花草深深,也不是什么贵重品种,有些还是山野中移入的野花,可是这般却暗含了佛家之美。   宝茹见这里离她们的居处这样近,已经打算好了,晚间的游戏就在这儿进行是极适合的。   来到庵堂怎能不拜一拜佛,哪怕大家都不甚信这个,这回出来只把这儿做了一个客栈,但上一柱香求一求福气是大家都乐意做的。所以小楼周围逛的差不多了,便往佛堂去。   此处佛堂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堂中供着大悲千手眼菩萨像,螺髻缨络,足履菡萏,菩萨像前有经案香盆。再前就是蒲团两个,是供信众跪拜使用,今日因是重阳登高,所以多是游客经过碧落庵,三三两两也进来烧香磕头,人倒是挺多的。   宝茹点了一柱香也没什么好求的,只求一家和顺平安就是,只是想着时却一下把郑卓也想了进去——心下懊恼,难道他在她心里已经和家人一样重要了么?   又求了一支签,只是教人生气——因那解签的比丘尼与她道,这是姻缘将近的意思。生气的原因是众人都拿这个打趣她。   白好娘道:“平日里只她嘴硬,那些好好的少年公子,说这个也不中意,说那个也不过尔尔。咱们还真以为她是那九天上不晓得思凡的仙女,却不知这仙女也是要下凡的了。如今可抵赖不得,连菩萨也看透了呢!”   宝茹听得打趣一下又想到了郑卓——怎么一下子都赶上了。 第62章 林中消遣   拜佛过后大家去庵堂买了些饭食, 虽然只是素斋, 但滋味还算不错, 至少看着干净,几个女孩子不是娇气的, 都吃了这一餐极简单的中饭。   只是既然是素斋, 必然是少油水的。女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今日又爬了一回山,一点子青菜豆腐怎么够吃?这时候之前安排的活动却是正正好了。   众人要去碧落庵周遭寻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 做野炊。其实下午的安排有两个, 一个是画画, 就是画些枫叶林景色,互赠留念,然后再野炊, 也是做晚饭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大家竟是一群嘴馋的, 居然没吃饱, 没得法子只能把野炊提前了。   “就这一处罢。”宝茹看到了一条小溪, 又见周围风光也算秀丽,道:“最要紧的是这溪水,咱们虽不是正经做饭,但也是要用许多水的,要是离着河溪太远也忒不方便。”   玉英道:“确实要近水,但这一处风景不算出众,就沿着这溪流再走一段吧!”   女孩子又沿着溪水走了一段路, 直到一处豁然开朗。这一处是溪水弯折处,开阔舒展,又有一些水禽栖息。因着这开阔,天色未被树林遮挡,而碧水映蓝天,中间以红枫界隔,倒真是一处好所在。   找到这样的好地方,所有人包括丫鬟们都松了一口气——总算不必带着许多东西行路了。   说是野炊,却不是正经做这个,她们很有些自知之明,晓得凭自己这点三脚猫的手艺就是在厨房里也整不出这些人的一顿饭。更何况是在野外,既没得好锅好灶,各样调料、食材也是寥寥。   宝茹她们是带了许多半成品的——甚至有些就是能食的小菜、点心之类的。   宝茹守着一只小小的碳炉,上头是一只银铫子,她刚刚才揭开看了一眼,里头的白米已经熬地爆了米花。她正往里头添红豆、葡萄干、榛子、松子等,添好每样又嘱咐小吉祥照看着炭火,这才去看其他人如何了。   玉楼、爱姐、好娘三个非要烧火——她们也带了些生肉,收拾好了片成肉片搁在了食盒里。本来是用碳炉烧肉就是了,偏她们三个说在外也不烧些木柴造饭,没得趣味,非要生火烧肉。其他几个女孩子知她们是劝不住的,只让丫鬟小心看着,可别被火苗燎着了。虽然宝茹怀疑她们可能只会有唯一一个伤害,那就是点不着火被烟熏着了眼睛。   宝茹只往她们三个那边一看,果然是没燃着火的,爱姐都趴到地上去吹了,还好地上都是落叶,不然她那衣裳只怕就糟蹋了。只是她哪里会生火,那吹也是照着厨房里的婆子的动作罢了,只是有个空架子有什么用,塞了那么多柴草,怎么点得着。   却也不能怪这些女孩子,她们哪怕是学着做菜也有人与她们烧火,她们哪里想过生火有多难,更不要说控制火候之类了。   宝茹倒是会一点,一是上辈子她外婆家烧的是土灶,她经常帮忙来着。再就是她们小时候学校流行野炊,每学期几乎都有一回,他们都是自己生火的。   最后在宝茹的帮忙下这火倒是点着了,接下来烤肉就不用宝茹费心了,因为大家都是做过的,冬日里吃烤肉大多是自己动手,怎样也锻炼出来。   虽然是野外吃饭但意外的很丰盛,丫鬟们铺上了席子,正中间放着一只铜火锅,里头高汤翻滚着,这是从家带来的高汤,只要加热就是了。周围围着一圈食材都是生的,要吃的话自己去涮。至于玉楼三人的烤肉则是装了好些碟子,也放在席子上,自吃自取。再有就是一些带来的点心了,并不必细表。   大概是‘自己的劳动果实更香甜’或是‘抢着吃才更好吃’之类的话确实有道理,这一餐看着挺多的食材居然一下子被消耗殆尽,只有那些点心本来是防着什么也做不出来才带来的,反而没怎么动过。   宝茹一面给丽华添粥一面道:“也好!咱们这餐饭忒费时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到晚间也是再吃不下了,还不若留着,晚上饿了还能顶一顶。”   宝茹熬粥是用的银铫子,那能有多大的量,本来是备着有谁没吃饱才用得上的。却没想派上大用场了,丽华脾胃弱,烤肉吃不得,那火锅也不能多吃肉食,吃这粥却刚好。宝茹给她特意添了满满的一碗,至于剩下的就是自己和周媺、玉英两个要粥的,每人半碗分掉了。   大概是看她们喝粥香甜,玉楼四个又不想吃那些带来的点心,就缠着宝茹道:“就没别的吃食了么?不然也给我们尝尝这粥罢。”   粥就只有这么多,哪里还有,只是宝茹想起什么,道:“竟忘了那个!我去给你们拿!”   原来宝茹生活时往火堆里头埋了几颗土豆,本来是想埋红薯来着,但带来的食材里没得,反正烤土豆也很好吃。宝茹当初埋进去的时候给土豆外面裹了几层浸了水的白纸,白纸并没有被烧透,剥开来,里头的土豆依旧是完完整整的。   宝茹把土豆都对半切开,让她们几个拿银杏小匙舀着吃。   “可以撒几点方才你们烧肉的孜然,几颗盐也行,就这样吃也可以。”   土豆内里绵软香糯,撒上一点孜然更是绝配!几人从没这样吃过土豆,但马上就停不下嘴了。   素香抱怨道:“怎没多做一些,这样几个小小的,就只能吃个味儿,偏偏这会子又想吃的不得了!”   宝茹看着丫鬟们已经在收拾,笑道:“可别再想着吃喝了,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还道是哪里来的几个姐儿,竟是家里不给饭吃么,怎的一个个都是小饿死鬼!”   又道:“你可别干坐着,昨日分派你带的画器快快拿出来,趁着天光还好大家画上几笔,也是意趣!”   素香故作冤枉叫屈道:“我又不是躲懒的,就不准吃过饭后消消食儿?姚大小姐分派的事我哪里敢怠慢,你只去看,我那皮箱里满满的是什么!”   众人知道素香是最擅画的,每回课上教画画她的都是范例,她也爱这个——故而东西齐全。所以宝茹才分派这个给她,若给别人只怕东西也难凑齐——纵使她们可能大多数只用得着一支笔、一张纸,但总有一两个有更多的需求。   一样一样的画具从那只小皮箱里拿了出来,笔倒是带的不多不若大家在文具店见着的画具,那一排排大小毛笔看得人眼晕。毕竟她们出来作画,一蹴而就,那就不是工笔的路子,那就是几笔写意罢了,用不着那许多,带来也是麻烦。   但颜色却带的多,除了常用的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外,银朱、朱砂、朱标、赭石、花青、雄黄、洋红等好些颜色也在其中,众人为这齐全啧啧称奇。有些人,譬如最不爱画的爱姐,别说用过就是见也没见过。   白好娘啧道:“别说画画了,这许多颜色摆在一处,红蓝绿黄,花花绿绿的,竟本就是一幅画儿了。我从来不甚爱这些,见素香和宝茹那样喜欢还有些不解,今日一见才知,就是成日与这些颜色打交道也是有趣了!”   众人分了画具便开始作画,这是一个细功夫,开头还有人说话,到后头也沉静下来。至天色渐晚,金乌西坠,才纷纷罢手——就是没画完也该停了,总不能天黑了再回庵堂罢,这可是山林之中。   宝茹拿出自己那方‘宝函钿雀’小章,在题着‘显圣一十九年碧螺山’下按了下去,这才赠给别人。宝茹这张画不是赠了周媺,也不是玉楼,而是玉英,她知别人定同她一样。   玉英看着手里一叠的画儿,说不感动是假的,只不过白好娘的话让她立刻从微微鼻酸的处境中脱离了出来。   “你们都看着玉英做什么!难不成以为她的画儿会送你们?想的太美,我与她是什么关系,自然是我的呀!”   说着她直接从玉英手里抽走了她那张画,可是接着脸就黑了,大声道:“这上头怎么写着‘显圣一十九年重阳节赠予宝茹’!蒋玉英,我要与你翻脸!你说,你是要与宝茹好还是与我好?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蒋玉英之所以把画送给宝茹是因为她听好娘说宝茹为这回出来玩费心最多,心里感谢罢了,至于白好娘,她们的关系还需要感谢吗?   宝茹最终还是心满意足地从好娘手里接过了玉英的话,故意道:“没有挖不倒的墙角,只有挥不好的锄头。眼见得玉英就要在我这边了,好娘,你可上点心罢!原来只有玉英愿意听你叨叨,只怕如今她也烦了!”   本来好娘都被玉英安抚住了,不然宝茹如何从她手中拿到东西,但宝茹这样说话她立刻又跳了起来,似乎要与宝茹你死我活的样子。   蒋玉英扶了扶额,她想着她日日和这些不省心的活宝在一起哪里还有时间为别的事情发愁。所以说,她们是为什么觉得她还需要出来散心。 第63章 大好时光   宝茹正盯着小泥炉烧水, 这水可不是随便得来的, 是庄丽华从湖州带来的, 是湖州颇有名气的南清寺后山山泉水。这水在湖州本地算得烹茶的头一等水,清、活、轻、甘、洌五样俱全。   所谓‘茶性必发于水, 八分之茶遇水十分, 茶亦十分。八分之水, 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 可知水对烹茶的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女孩子还要特意从家里带水过来的缘故——怕这山中没得好水烹茶。   宝茹对烹茶一道只是平平, 水准大概就是上课认真听了老师讲解,种种细节都知道得很,操作也没什么差错, 但想要让人赞一句‘善’,那就是说笑了。所以她只是看着炉子而已, 上手泡茶的是庄丽华, 她正小心打开一个纸包, 那里头包了两个小茶饼。   这茶饼比一般小了许多,也是市面上专门做出来的,只为了省去喝茶人麻烦,免得还要用到茶刀之类,只消直接把这茶饼投到茶壶里就是了。   “烧水须大火急沸,有个诀窍,水刚刚起泡沸腾最佳。只是有一个事儿不能忘记, 茶叶若是太嫩,水就不能过沸了,那嫩茶最易烫熟,烫熟了茶叶茶汤则变黄,滋味儿也就过于苦涩了。不过今日咱们的普洱没得这个顾忌,你只管烧沸水就是。”   庄丽华指导了宝茹一番,这是宝茹头一回听她说着许多话,心中只能感叹再腼腆的人遇到自己擅长的事也会话多许多了。   她们两个烹茶时候正是傍晚,刚刚吃了些点心垫肚子,也不用吃晚饭了——按着计划正是要玩游戏的时候了。八个女孩子聚集在她们居住的小楼后头的小花园,玩儿的游戏是‘击鼓传花’,这也是之前就定好的——过于文雅的游戏她们也玩不开,‘击鼓传花’却是刚刚好。   ‘击鼓传花’也是有惩罚的,受惩的那个一般是饮一杯酒,再按着约定,或是作诗,或是唱曲,或是行个酒令等。她们一行女孩子出来玩自然没带酒水,就是带了,在这佛门庵堂之中又哪里好意思喝。庄丽华泡茶也是为了这个,她们自然是要以茶代酒。   提出玩‘击鼓传花’的爱姐当众宣布道:“除了丽华姐姐咱们几个哪一个平时不是能说的?口齿伶俐,竟是别个百个不能及的,且咱们出来本为玩耍,今日就不说那些诗词歌赋,只把肚内的新鲜趣令说来就是。或是个笑话,或是个新鲜的趣事儿,这都是不拘的,你们道如何?”   宝茹看大家都是乐意,就小声问身旁的丽华道:“你怎么说?要不要我和爱姐说让你来‘击鼓’?”   庄丽华感激地对宝茹点了点头,这个‘惩罚’确实太难为她了,只是她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这才不开口的。宝茹提的意思恰好合了她的心意,若真由她来‘击鼓’就太好了。   所谓‘击鼓’并不一定是真的击鼓,大家在家里玩这游戏时也经常拿别的乐器代替,只是这回出来是没带乐器的。不过这也难不住她们,大家只用装了水的小茶碗来给丽华敲,因每个碗里的水并不同,倒是勉强调出了几个音。   丽华先试着敲了敲每个茶碗,试了试音,开头还不成调,后头就顺利起来。   “这是《三春景》?”宝茹的音乐课是认真上过的,天赋不高不低,所以‘实践’课是中上,‘理论’却可以满分。这样不准的音符里,只怕除了正在敲碗的丽华,就只有她知道这是什么了。   周媺也是认真听的,听宝茹提示,道:“你这一说倒真是像了,倒是合适。”   《三春景》的调子活泼,不是那等雅乐,她们‘击鼓传花’当然是节奏越快越好。   爱姐把自己的汗巾解了下来扎成花球道:“就以此为花,自我起始,不管是谁传到了都不得推脱。”   丽华背对大家开始‘击鼓’,一开始调子还算平稳,大家也嘻嘻哈哈,玉楼还一直把花球揣在怀里,不递给下首的好娘,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到最后关头才把‘危险’传给别人,气得好娘挠她痒痒。只是玉楼也没气定神闲多久,丽华‘击鼓’似乎很熟练的样子,《三春景》依旧是《三春景》,但她却加快了不少。   调子越急越是气氛紧张,玉楼不过虚张声势,被这越快的调子吓了一吓立刻把花球抛给了白好娘。不同于玉楼只不过是假装很大胆不同,好娘是真的胆大的不行,这样急促的调子,她却依旧把玩花球,看了一会儿,这才不急不慢地把花球递给了玉英。   再急促的调子习惯了一会儿后大家也就不再那么紧张了,快速传递花球中开始有些嬉闹起来,正当有些放松时‘击鼓’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随着花球把目光放在了玉英身上——是谁不好偏偏是玉英。虽说爱姐说出了丽华外大家都是能言善辩的,但说笑话的话难道玉英就擅长吗?她一惯正经稳重哪里会说笑话。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幸灾乐祸,不管笑话好不好笑,能看到玉英一本正经地说笑话就已经够可乐了。   玉英不是扭捏的人,即使她不会这个也是爽快地站起了身,先是满饮一杯丽华倒的茶水,这才道:“没得什么可乐的事儿说,我就说个笑话罢。只说扬州原有个妓子被个北方客人包占了,等到那客人要回北边跑商时想要笼络她,假说‘有三个月身孕,是你骨血,你须来一看’。客信,如期而至。本是妓子胡诌,何来孩儿?于是捉小白犬一只置于摇篮,蒙被子诓骗客人道‘儿生矣’。客启被视之,大喜而抚犬道‘果是我亲骨血,在娘胎就穿下羊皮袄子’。”   这笑话颇为新鲜,倒也有趣,只不过玉英语气平平读来,再有趣味众人也听不出来了。大家都沉默着,饶是玉英一惯端得住,这时也有些尴尬了,讪讪地坐下。这是大家才如梦方醒,立刻鼓掌叫好,假装都觉得玉英说的很好似的——但玉英哪里看不出,她们都是在努力憋笑来着,却不是为这笑话,实在是为了玉英此时的窘迫。   后头又是几轮,周媺、好娘、素香和爱姐先后被捉住说了笑话,不同于玉英,哪怕是平日正经的周媺戏谑起来也厉害的很,这几个倒是让大家好生笑了一回。只是众人还嫌不足,平日宝茹不算最能说的,但偏她有好多新鲜话儿,逗乐得不行,大家都爱听。   只可惜前几回都没捉住她,大伙儿这如何能甘心。素香悄悄在众人听爱姐的笑话时扯了扯丽华的袖子道:“咱们以‘快’字为记,若我大叫一声‘快快’你便把点子停下来,这一回非得难一难宝茹不可!”   被宝茹认为是学堂里最后的‘良心’,‘纯良’的丽华听得素香的话,立刻飞快地眨了眨眼,眼睛里全是狡黠的笑意,很显然她已经打算和大家‘狼狈为奸’了。只是不晓得宝茹知道了后是会叹自己识人不清,还是暗恨丽华近墨者黑。   等到爱姐说完笑话,丽华又击起鼓来。须臾,花球又在大家手里传了两三遍,刚到宝茹手里,素香故意大叫‘快快’,丽华便住了点子。   大家齐笑道:“这可拿住她了!快吃了茶,说一个好的罢。”   素香那一句‘快快’何其突兀——那时丽华的调子哪里急促了,大家都在缓缓地递着。宝茹心里猜出大家是作弊抓她。大概是心虚,素香格外殷勤,那茶还是她给宝茹倒的,亲手把茶杯递到了宝茹的唇边。   “哪消宝姐儿亲自动手,我来就是!姐儿润润唇罢。”   宝茹被她的狗腿弄得哭笑不得,她那里会真的计较,便干脆就着素香的手喝了茶,想了想道:“我说的这个笑话是咱们湖州的,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又哪一日,湖州哪一地哪一家。”   不等宝茹如何说,大家就被她这一串的‘哪一’逗笑了,都道:“哪要你这般啰嗦?有这许多废话!还偏说是咱们湖州的事,只管听着,只怕就是要编派咱们中的哪一个了!”   宝茹笑道:“我可是正经说笑话呢!你们这么打岔算怎么回事?再这样我就不说了!”   素香忙道:“你只管说,管她们作甚?”   宝茹这才接着道:“这家有位岳母欲试一试几个女婿,同大女婿,至湖边跌落水中。大女婿急忙下水救人,岳母自然大喜!送与大女婿纹银百两。又等到第二回同二女婿,至湖边再次跌落水中。二女婿显得比大女婿还有孝心,急忙入水救人,身上多处受伤也没迟疑。岳母更加欢喜!送与二女婿纹银千两。再等到第三回同三女婿——”   听到此处玉楼忍不住嚷嚷道:“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到底还有多少个女婿,难不成还是女女婿婿无穷尽矣!”   宝茹不理她,道:“依旧至湖边,岳母如旧行事,只三女婿却不识水性,于是岳母溺死湖中。女婿之泰山大喜,送与三女婿纹银万两酬谢!”   听得最后反转众人先是愣了愣,待回过神来后一想,几个女孩子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最文静的丽华也不例外。爱姐最是撑不住的,竟笑得呛住了,咳嗽个不停。好娘也笑岔了气,抱着玉英叫着‘嗳哟’!素香笑着用手指着宝茹笑得话也说不出来,玉楼则扑在周媺的怀里,让她替自己揉一揉笑痛了的肠子。   宝茹倒没想到大家这样欢乐,这只不过是她曾在网路上见过的一个笑话,只是改了改能用在如今罢了,她见大家这般倒觉得比她的笑话可乐多了。   大家好容易笑完,又是几轮‘击鼓’,等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还嫌不足,还要让让丫鬟把楼里的纱灯点起来放到园子里,然后接着行乐。   玉英却道:“都说行乐有度,再是开心也没得一直玩的道理,总该留着些兴味等下一回罢。既然天色已经黑了,便自此回去歇着罢。”   几个格外贪玩虽然觉得没有满足,但也知玉英说的话有道理,又想到待会儿休息也是大家在一个屋子里,大家一起说话睡觉,也有趣得很。于是都没坚持,不再让丫鬟拿灯,而是让她们给预备洗漱等事。   一时之间各有洗漱之声,或是刷牙漱口,或是洗脸抹膏儿,或是换了寝衣寝鞋。等到一齐儿光着脚扑到大通铺上时,一个个都新奇的不行。   爱姐凑在宝茹颊边闻了闻,道:“宝茹擦的什么?好香甜!”   宝茹摇头道:“并没擦什么膏子,外头的膏子油腻腻地在脸上,晚上我是最不惯这些的。你闻的这香只怕是‘神仙洗容散’的味儿,这是我在一本杂书上头看到的一个海上方儿,说是用了这个能滋润肌肤。”   白好娘也不惯膏子的油腻,听后关心道:“好不好用?你用那个多久了,比香膏强么?那方儿还在吗?”   宝茹笑道:“你又问这许多!我用着倒是很好,只消把事先配好的‘洗容散’调成糊糊,再抹在脸上,只消一刻钟就可以拿温水洗了,干净清爽的很!至于效验,一回两回定是没得的,我已经用了一年多,不比膏子之类的差。你要是想配,我回家就把方子找出来与你送去。”   好娘立刻点头,她早就不想抹这劳什子了——可是她又想要好皮肤。这下可能两全了。   大家似乎终于有机会窥见一些以往绝对看不到的私密,或是说哪个的拖鞋做的好,或是哪个肚兜颜色——这是爱姐先起了兴致,竟一个个地揭开衣襟看。   大概玩闹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同这许多人一起睡过,又或是新地方不熟悉,众人始终是睡不着,精神好得很。宝茹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才辰时三刻,不算晚,只不过这时候天色已经暗得快了,这才显得晚了。   她想了想,道:“时候倒是还早,若真是睡不着我倒有个游戏适合这时候玩儿,只不过须得胆子大才行,否则夜里更睡不着了!”   学里八个女孩子本来就没一个胆小的,就是丽华也是文静腼腆,说到胆子大小——只看她夏日里头眼睛也不眨地拿住吓了宝茹一跳的昆虫就知了。   特别是爱姐玉楼几个,最受不得激将法,宝茹说胆子小的玩不得,偏偏激起兴趣,立刻挨到她身边要玩。   于是众人都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床上听宝茹道:“这并不是咱们这儿的游戏,我是在一本不知谁写的杂记上看到的,说是东边扶桑国流传的,这游戏就叫‘百物语’。”   “这游戏要一百人,各点上一枝蜡烛,再轮流说一个志怪故事,自己身边发生的蹊跷事情也算。每当一人说完就要把一支蜡烛吹熄,然后换下一人。吹熄蜡烛时,故事是不停的,直到说完第九十九个,只剩一支蜡烛,就留着让它继续点着,绝不能吹灭!据说如果说到第一百个故事,就会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所以谁也不敢去碰触这项禁忌。如今这游戏已经不算一百人才能玩儿了,多少人都能玩儿,只是依旧最后一个故事不能说,最后一枝蜡烛也不能吹灭。”   宝茹故意压低了声音,最后一句竟被她念出了阴森森的感觉——这倒是把众人吓了一跳。只是这可吓不住一众胆大的女孩子,一个个反倒格外有兴致,既能听故事,又很刺激呢!   丽华是手脚最快的一个,宝茹说要用蜡烛的时候她就趿着拖鞋去抽屉旁取了一把蜡烛出来,然后默默地分给了众人。   大家团团坐在一起点燃蜡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摇曳的小火苗映着大家的脸,外面是暗沉沉的夜里,深秋的寒凉又刺激着皮肤,所有人都觉得气氛一下阴森起来。   第一个讲故事的是周媺——大家已经排好了顺序。丽华自然是最后一个,这样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倒数第二个宝茹,她有一肚子故事,大家都爱听的很,却从没听她说过志怪故事,很是期待,自然放在最后一个压轴。其余的就随便了排了排。   她们说的故事倒是寻常,大多是讲些因果报应的道理在里头,了不得了还有狐仙女鬼与书生之类。宝茹觉得一般,但大家觉得挺有趣味,因为大家都是挑着不太有名气的说的,总不能说大家都知道的吧。而且此时大家都是看的这些故事的,也没人觉得不好。   终于轮到了宝茹,大家都下意识地正了正身子,这可是大家最期待的时候了。   宝茹看着大家期待的样子,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时候屋子里只她和丽华的蜡烛还亮着,昏暗的很,小伙伴们觉得故事还没开始已经很是瘆人了。   宝茹低着声音开始讲述这个她在《聊斋志异》上见过的故事,这个时代宝茹算过年份,虽然没得明朝,但这时候应该相当于明朝中后期的样子。而《聊斋志异》是清代蒲松龄的作品,她们自然是没听过的。   “这是南北朝时候的一桩旧事了,那时候太原城有个叫王生的子弟......”   没错,宝茹说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画皮》。当宝茹说到‘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所有人都觉得一阵寒凉之气从足底往上蹿,知道脑门,所过之处都生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不奇怪,就是宝茹自己看过许多日美的惊悚片,当初看到这一段时也觉得脊背生凉。这不得不感叹古人遣词造句之妙,寥寥几句就有鬼气森森之感。虽然说不上多吓人,但那种微妙的后怕确实是一般人难及的。   故事的收尾以一句“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依旧是警醒世人的大道理,但放在这样的故事后足够让人心有戚戚了。   说完故事宝茹轻巧地吹灭了手里这枝蜡烛,蜡烛熄灭后屋子里就只有丽华手上的蜡烛还在摇晃,一下子黯淡了一半,众人都是说不出话来的沉默。又听宝茹淡淡地道:“谁知道你身边的人披着一张怎样的皮呢?”   这一句话只不过是宝茹故作深沉来着,没想到激起了大家的大反应,一下叫了起来。最狼狈的是丽华,她既要小心手上的蜡烛熄灭,但又想和其他的小伙伴抱在一起,缓解那种害怕,最后只能缩了起来。   偏偏这时候宝茹还轻声说:“丽华你可要小心,可别把蜡烛弄灭了,不然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出来了怎么办?”   这么说大家更觉得一口凉气——大家这才想起来这游戏的设定。目光集中到了丽华手上的蜡烛上,丽华连忙起身把蜡烛钉在了烛台上,又罩上个灯罩,确保不会有凤之类的把它弄灭,这才趿着鞋飞快地跑回床上与大家挤在一起——除了宝茹。   这时候是大家挤在通铺一个角上,而宝茹跪坐在宽阔的通铺中心。宝茹淡定微笑,其他人则捂着被子瑟瑟发抖,她们现在看宝茹的样子像是在看大魔王!   终于宝茹忍不住了,绷不住她那带着一点神秘的微笑的,扑哧一笑。这一下子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气氛立刻缓和不少,众人只听宝茹揶揄道。   “怕什么!你们忘了自个儿是在庵堂里么?这可是佛祖的地界儿,那个鬼怪敢来?”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是的,她们怕什么?这可是供奉佛祖观音的地方。况且当宝茹不再端着那种微妙的凉凉的表情后,大家仔细想想也就不那么怕了。这就是善于讲故事的作用了,同一个故事不同的人来说效果也绝不同。   但是这件事还是留下了一点后遗症,让学堂里的女孩子有了一个感觉:宝茹绝对不能惹。而且她将来一定是能做大事的,就是那种镇定感,教她们过目不忘。   见大家已经好多了宝茹才道:“好了,游戏也玩儿了,现在也到了巳时了,实在该就寝了。”   说着宝茹瞄见了桌子上燃着的蜡烛,笑着道:“至于这蜡烛,我想你们是不会想要熄灭的了。”   果然几个女孩子都飞快地点头,宝茹看在眼里,含笑道:“那就点着吧!”   重新收拾了凌乱的床铺,每个女孩子又睡回了自己的位置。这一回已经不早了,但是被刚才的故事惊吓了一番,这会儿睡意没法上头。点着昏暗蜡烛的房间,忽然给她们一种什么都能说出来的感觉,大家小声谈起天来。   “我跟你说哦,我的那个青梅竹马,就是你们常说的啊,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一定会订亲的,但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并不想这样,但我又不讨厌他,为什么这般呢?”   “我倒是没想过将来嫁个甚样人家,都说要好好相看,但其实有什么分别呢?”   .......   就连周媺也忍不住说出了深深地埋在心底的话:“真不知家里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麻烦,明明是骨血至亲,竟弄得像个乌眼鸡似的整日斗个不停。为什么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呢。”   宝茹现在已经知她家一些事了,在被子下握了握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看着这样亲密的朋友,宝茹忍不住问道:“若是要从我和你未婚夫间选一个,你选谁?”   类似问题:你母亲和你媳妇掉水里了,就救哪一个。   明明唯一作用就是为难人,但这种问题总有人问出来,宝茹也不能免俗。只是她以为周媺还要犹豫许久才能得出一个答案,没想到周媺想也没想,立刻道:“当然选你!”   宝茹大为感动,立刻从底下钻进周媺的被子,抱住她道:“咱们一辈子一块儿。”   “还有我!”玉楼睡在周媺另一边,也有样学样从下面钻到周媺被子里,三人抱在了一起。   看到三人这样黏糊,首先是白好娘受到启发,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玉英,前所未有地郑重道:“玉英,若是让你在我和你未婚夫间选一个你选谁?”   玉英无可奈何道:“莫说我如今没得未婚夫,就是有,他又哪里及得上你?咱们多久的交情了,在一起的时候比自家姐妹还多呢。”   好娘一面满意她的回答,一面又忍不住怀疑,道:“你该不会是哄我的罢?如今你没得未婚夫自然这般说,等将来你说了人家了自然不会这样说了!”   玉英容忍着好娘的无理取闹,耐心道:“怎么会,你这样聪明可以想想啊,未婚夫甚至是丈夫,都不过随便选选搭伙过日子罢了,实在不行就换了。咱们可是要交心一辈子的,难不成还没有那些人来的重要?”   白好娘终于被哄好,素香看着丽华和素香道:“那边是抱成了两堆,肉麻的很,咱们倒成了多余的,不若咱们也凑做一堆罢!”   屋子里渐渐安静起来,只有那一豆灯火记录下了这些女孩子的友情,随着蜡烛的燃烧完毕一切暗了下来,似乎再没什么知道这一切了。但每一个女孩子只怕都会记得,记得这一天她们的大好时光。 第64章 补习聚会   有书则长, 无书则短。自重阳节登碧螺山后, 恍惚间又是一月多过去, 天气一日过一日的寒凉。冬日既到,则有一件头等大事最是紧要, 那就是众女孩子的课业考评。十多门课业都是要考校的, 可是似乎玩玩闹闹就到了十一月, 好多功课竟还觉得生疏,好在这些女孩子大都是功课出色的, 从来没临时抱佛脚过, 索性约了一日旬休一同做功课, 若有不会的还能一众计较。   宝茹带着小吉祥从马车上下来,才被仆人引进内门,就见素香已经站在游廊下冲她招手了。   素香上前挽了她的手臂道:“你怎来得恁样迟?别个可都到了!”   宝茹从小吉祥手里接过一只中等大小芦苇编的匣子, 道:“今早特意去准备了这个,想着上门总不能空着手罢!”   姚素香凑过去掀开匣子看了一眼, 只觉得扑鼻而来一股甜香, 芳香馥美。匣子底下垫了一层油纸, 上面是装得半满的雪白糖块,里头似乎有花生碎之类的。要说宝茹带来的糖果十分朴素,不过是切成半指长的的小块,又拿糯米纸裹了就是。姚素香平时湖州城有名的点心店谁家没吃过,可是闻着糖果浓郁的奶香她就忍不住拈了一个往嘴里去了。   素香立刻被糖果的味道征服了,甜的厉害,其实她吃甜很适度, 但这糖果里的奶香让她欲罢不能,中和了过甜的影响,反而互相衬托。吮了几口素香发现糖果迅速地变软了,下意识地咀嚼起来,奶香甜香越发浓郁,其中还有脆脆的花生特有的口感和干香,简直停不下来。   吃完一个素香还要去拿,宝茹却捂住了盖子,素香的表情立刻从享受变成了不可置信,道:“你说不能空手上门,难道这不是送我的么?”   宝茹乐不可支,道:“这是给咱们温习功课时消遣用的,配着茶吃才不容易腻呢!”   这确实是宝茹的打算,今日她做的糖果是牛轧乳糖——自从学里开了厨艺课后,家里也不太限定她使用厨房了。她终于能放开手脚做些好吃的了。只是限于材料和工具,好多都是做不出来,或是只能斟酌着改动一下做。她要是做出了什么,第二日定会带到学里,吃点心时拿出来。大家常常尝到她做点心的手艺,一个个早就是拜服了。这也是方才素香想也不想就偷吃的原因之一。   听到宝茹的话素香才脸色好转,反正一会儿也能吃嘛,但心下又有些遗憾,本来以为能吃个痛快的,不想又要和往常一样同其他人一起分宝茹的点心了。   宝茹随着素香往里走,素香却不是带她随便走走的,一路上有好几处景观。一处是‘平湖秋月’,中间是个大大的池塘,虽说是池塘,但面积甚大,开阔的很,倒有些湖的意思了。这‘湖’周围是遍植花木,点缀假山叠石,又有亭台之类错落其间。   素香与宝茹道:“这一处最好要晚上来,或是在水阁赏月、品茗,或是把小画舫放下去游湖,那都是极好的。”   宝茹想了一下也觉得甚是宜人,笑着点了点头。   又一处景观是‘古木交柯’,在一处廊间,贴墙花坛之中,有古柏、女贞交柯连理。在这样一处小小游廊间,常青的古柏女贞岁寒不凋、姿态苍劲,宝茹是透过一排粉墙漏窗看到这一景的,可见此处青翠生气锁之不住的意趣。   另外还有玉带桥、茅舍坞之类的景观不用一一细说,总之宝茹是头一回看见这样规模的江南林园,据说姚家这园子还只是湖州园林里的中等,至于头一等是什么样子,宝茹只能自动代入上辈子做游客时匆匆看过的那些名园了。   话说她们这些女孩子今日选了素香家来温习,未尝没有素香家园子的缘故。女孩子们都是湖州中等商贾人家的女孩子,过得舒适富裕,但要说如何富贵煊赫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其中表现之一就是看各家宅子,譬如周媺,家里五进大宅倒是大,但她家也只一个小小院落。又譬如宝茹,她家倒没得叔伯共居,但是要说多宽敞那也是没有的。其他人家也是争不多的情形,只有两三个小伙伴来时还能消遣,人一多起来那真是手脚都活动不开。   只有素香家是例外,一则她家家业确实是几人里的头一份,二则她家早就分家,也没得几房人在一处的苦恼,三则她父亲却是个爱园成痴的。她父亲早年间一力主张建这园子,除了家里经营的‘洛园’没动以外,把家里的银子甚至各处田产都动用了,才建成这园子。其中很是用心,虽然形制只是中等园子,但精致程度比之名园也不遑多让。   她家这样,哪怕就是为了看看园子也合该去她家温习啊!   不过这样的园子除了建造时耗费不菲意外,还有许多别的难处。素香领着宝茹往自己院子里去,道:“这园子好是好,但也是花木瓜空好看。我现下与我娘学着管家里的账喱!我家这园子每年的开销就是大头,你说那些池塘水渠是不是要常常派人清淤。那些闲着的院子是不是也要人去看着打理,不然房子没得生气也是容易坏。还有各处花木要打理,我家光是花匠就不知雇了多少!还有每年重新的油漆、修缮之类也不必提。为了这园子,我家‘洛园’一年倒有半年白忙活了。”   素香还有没说的话是,她家别处省俭,但因有这园子的拖累,实在攒不出多少银钱,她父母也不知为此争执了多少回了。这也不是她母亲吝啬,实在是孩子们一日日大了,嫁娶是家里开销的大头。大儿子这两年要娶亲,二儿子还有三四年,都不必提,毕竟聘礼都是有定数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就是公侯人家也不过两三千两,这还包括了酒宴钱。   但女儿如何能这样?小女儿才两三岁不必忧虑,但素香眼见得就要说人家,数着指头就要嫁人,总不能到了谈婚论嫁时因嫁妆不够而没了好姻缘罢!这不是素香母亲杞人忧天,实在是此时女孩子的嫁妆太重要了些。   这些年商业大兴,朝廷也是极其鼓励的,南北巨富只要陪上一笔极丰厚的嫁妆,就是把女儿嫁入侯门也是寻常——自从先帝改革后,京城里空有爵位而家业日渐凋零的府第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家都是巴望着有个财神娘娘转世的媳妇,带上一份好家财,也好使府里不至于失了公侯家的体面。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脚下不停,往素香自己住的院子去,不消多时就到了。这一处院子倒是极好,毕竟素香家的屋子多的是空着的,住人的反而少,作为家里正经的大小姐她自然是住着最好的几处院子之一。   这院子名为‘听风馆’,只因这院子里多松柏树木,一风即起,树叶婆娑响动,大有林下潇潇之感,故而这般命名。又兼建造精雅,里头一草一木都自有一种文士情怀。只除了一处不好,这里竟难看出是个闺阁女儿的居所,不知道的还道是哪个正进学哥儿的书房呢!为这素香的母亲不知抱怨多少回了,想让素香迁到另一处花红柳绿的院子,但素香偏偏喜爱这文士之风,一直不肯——反而是她爹大赞,觉得家里只这个女儿与自己意趣相投。   只是现在这风雅的不得了的地方只怕如何都风雅不起来了,才进院子就见其他女孩子在闹喱!这般吵闹哪里还能‘听风’?   今日日头是极好的,外头晒太阳很暖和,反而屋子里有些阴冷,所以素香把大家安排在了外头。只让丫鬟把大书案和几张小案都抬了出来,大家围着坐了就是。   “宝茹!坐我这里!”看见宝茹进来,玉楼赶紧招呼,把自己旁边的空儿挪出来,又让人去搬椅子。   只是不等宝茹过去,又有好娘道:“怎得就坐你那儿?占了素香还不够,还要宝茹去你那儿,难不成你能一心二用?宝茹你还是坐在我这儿罢!”   也不只是她们两个,而是所有人都想坐在宝茹旁边。这倒不是说宝茹是学里人缘最好的一个——她人缘的确很好。而是今日本就为温习功课而来,有那不会的自然就要向人请教。宝茹的功课自然很好,但素香和玉英也很好——特别在于宝茹的算术实在超出众人许多了。   大家在蒙学的时候学《九章算术》,好多人已经觉得够难的了。到了如今的学堂则开始学本朝大算学家徐世光的《徐氏十三算》,这一本算学书,用了十三个问题引入了十三个内容,然后每个内容又出十多道题目,分别凸显这内容的重点难点。   越学到后头就越艰深——这本来就是男子考科举要学的。这也是开国太.祖的主意,让考科举不能只考四书五经,还应考些别的杂科,算学就是杂科里最重要的一门。   徐娘子虽然是个最亲切的,但在功课上最要强,不愿让自己的女学生落于男学生之后,所以在别的女塾大多学更简单的《算经》时给她们教授这《徐氏十三算》。   至于宝茹的算学水平——徐娘子第一回上算术课时就给她们发了考卷,说是要看一看她们的底子。那一张考卷可真难啊!一共只有五道题,有些是一道也解不出,除了宝茹只玉英做的最好,也只不过解出两道,还有一道有些意思罢了。   事前徐娘子就和她们吹嘘过着题目可难,若是谁都做出来了,今后三年学里的算术课就可以不用听了,她全给这人评算术甲等。   宝茹就是那个全都做出来了的——时间还有的剩!这个水平让徐娘子赞不绝口。也让同学们对她的算学水平有了认识,包括周媺和玉楼。别看宝茹以前在蒙学时算术也是超群的好,但是那时候毕竟简单,也看不出宝茹到底超出了同学多少,直到那一日用了超出大家能力的题目这才显现了出来。   至于宝茹自己的感觉,她觉得那五道题目有些难度,但也有限,不过是把难度从《九章算术》最难不过初中提升到了中考的水平,离曾经噩梦般的高考且还远着呢!她提前做完也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一时兴奋。自来到这时代,她怕自己曾经学的一些东西丢失,还是挺认真的,每日会挑这时候最难的那些算学题来练手,好容易展示一回,可不就过于兴奋了。   在算学这一点上宝茹简直就像是个异类,要知道就是现代女孩子也会比男孩子不擅长数学,更遑论不重视理科思维的古代了,女孩子学这些往往艰难得要命。就算是她们学里,大都是功课好的,但要说起算学功课的考评依旧是个个心慌慌的。   这时宝茹在这里就是最值得信赖的存在了,此时不请教她,又什么时候请教她?所以众人都争抢着要她坐在旁边。   最后宝茹坐在了爱姐和丽华身边——只因素香坐在玉楼旁边自然是已经在指导她别的功课了,贪多嚼不烂,正如好娘所说的,难不成她还能一心二用。至于好娘自己也一样,她身旁坐着玉英辅导她,虽然玉英的算学比不上宝茹,但是辅导好娘却足够了,毕竟这种考评玉英还是完全能应付的。至于周媺,她如今就是中等,指导别人是不成的,但自己好生练习,过了考评却也不难。   所以宝茹就坐在了爱姐和丽华旁边,这两个偏科的很,特别是丽华,琴棋书画样样都来得,但是算学这一门却和玉楼一样,十窍通了九窍,还剩一窍不通!   宝茹坐在两人中间道:“小吉祥,我的书箱拿来!”   宝茹从书箱里一件件拿出笔墨纸砚书本子,最先展开《徐氏十三算》,又拿了一沓白纸,这就细问起两人有什么疑难的,她好演算给两人看。一面解题,一面就能把疑难讲解了,这样也好加深记忆。   就这样一个教两个听的,一个时辰过去了,宝茹说的口干舌燥,好歹让这两个姑娘既知其意了。只是解题还不甚熟练,题目要是换些数字或条件,哪怕考的是同一个内容,那也要多想好久。这种情况宝茹只能推荐她们去买些算学题册了,题海战术从来就是有用的,对于数学更是必须!   正当宝茹准备松口气休息一下,周媺拿着一本题册站到了她身后,把册子放在她眼前道:“就是拿朱砂笔圈了起来的这一道,我怎么解也是不对!和后头给的答案对不上呢!”   宝茹只微微瞟了一眼就知是怎么回事了,道:“这答案有疏漏,是错的。这本册子我是做过的,这个我倒还记得,它是中间换成图形时用错了条件,这样哪里能得出结果?这答案是恰好漏掉了这条件才错有错着解了出来,这也就是错答案了!”   说着宝茹把那个错的条件拿笔圈了出来给周媺看,看周媺还是不解其意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媺姐不用这样纠缠这个,这个又不是咱们考评的内容。”   好在周媺不是牛性子的人,知道这不会考评立刻就丢开手去了——她心里只怕松了一口气吧,如今她也是见着这些数字就头疼的很。   学了这一会儿也该休息了,一直温书也很累的。素香早就吩咐了下去,这时候她们稍稍收拾了一下书案,留出一些地方,就有小丫鬟提了几个食盒过来,里头一样样都是些点心。   一碟颠不棱,一碟软香糕,一碗合欢饼,一大盘西洋饼,一碟金陵白大片,一碟三层玉带糕等依次从食盒中端出来,最后是两壶绿茶。   宝茹看着这些点心,让小吉祥把之前带来的牛轧乳糖也放上来。众人见是宝茹带来的,就知这一定是她自己做的,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一个个还是最先拿了这糖块来尝,自然的拿了第一块后就停不下来了。   只有宝茹,这既是她做的她自然已经尝了好多,况且家里还留了些呢!她只管品尝素香家的点心。   她家点心的味儿自不必说,她家可是开着有名的酒楼‘洛园’,厨房是立身之本,家中的饮食如何会差!宝茹最先尝那颠不棱,所谓颠不棱就是肉饺,这是一道极寻常的点心,但素香家能拿它来待客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肉饺的做法何其简单,不过是糊面摊开,裹肉为馅,然后上蒸笼蒸一道。而能不能出彩则全看它的馅料如何,而馅料的花样也不过是肉嫩、去筋、作料而已。只是素香家的这一碟颠不棱味儿甚是软美,宝茹一尝就知这是中间用了肉皮煨膏为馅。   大概是早上早饭用的太早,咸鲜可口,口感软嫩的肉饺,竟让宝茹觉得胃口大开,宝茹一个接一个的,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大家吃吃喝喝,可是休息的时光向来过得特别快,等到丫鬟来把盘碟等撤了下去,作为课长的玉英就道:“鼓起劲来,咱们接着学!若是这会子松懈了,马上就要到午间了,那时候又要午饭,可是耽搁时候,竟是什么都没学好就半天功夫过去了,这如何能行!”   大家都是自觉的——可能玉楼除外吧。玉英这样说大家自然不再磨磨蹭蹭,又重新用功起来,这时候宝茹坐到了玉楼身边,而素香去了宝茹原本是座位。   教玉楼比教爱姐和丽华还费劲,不是她不聪明,只是她基础太差,虽说到徐娘子这儿读书后也用功了许多。但或许因为下意识地回避算术这一门她困难的功课,她的算术并没有什么长进。《十三算》上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要问她是什么意思,那就一问三不知了,更别提解题。   这样子是没办法说的,若是想真的提高就只能像讲新课一样与她讲解了,可是她们哪有那个时间,宝茹只得道:“你的基础本就比不得别个,平时还那样不上心,这时候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娘娘。”   若是别个同学说这样重的话,只怕要伤和气的,但玉楼和宝茹惯熟的。这样的话反而让玉楼这个特别了解宝茹的小姐妹知道了她的言下之意——她说没得办法,自然是有不是办法的办法。   玉楼立刻抱着宝茹的手臂撒娇道:“现在我就指望你了,你不帮我谁帮我?你就想想办法嘛!”   玉楼本就是个甜姐儿,这样撒娇就是宝茹也受不住,只能无奈道:“先说好,这一回帮你取巧过关,但以后你一定得用功。”   玉楼立刻赌咒发誓自己下一回一定用心云云,但宝茹心里只是叹气,玉楼这样和过去自己何其相像,每回考试时总要对着考卷心里发誓下学期一定要认真学习,但这并不影响下学期的自己依旧颓废,然后考试就是上一回的翻版,再然后年复一年。   “咱们学的东西自然是有必考的,也有不考的,更有在考与不考间的。不考的不用说,必考的咱们重点来说,就是这些,这些......”   宝茹正在给玉楼押题,她不敢说百分百猜中,但七八分是有的。只不过听着的玉楼依旧苦着脸,道:“所以还是要会做这些题啊,可是好难的呀——”   她本还要说什么,可坐在她另一边的周媺拿书本拍了拍她的手臂,她立刻住嘴了,因为她也看到了宝茹双手抱臂无奈地看着她。宝茹帮她用心用力,但她却还这般拈轻怕重,刚刚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她也不知为何她会这般,只觉得算术真是太讨厌了,完全不想面对。只想着能避则避,即使有了捷径都不满足,还想能完全不用对它用功。   宝茹看玉楼好像知道自己错了,也就没说什么,而是监督她把自己圈出来的题目做一遍,她自然是在一旁指导她如何做——不然她连如何着手都不知。只是一边做题她还是忍不住嘀咕。   “这些有什么用?咱们是算日用的时候用得着,还是管着丫鬟婆子的时候用得着?我娘一道题也不会不是也当家当的好好的么!”   好容易宝茹帮着她顺了一回,虽然让她自己做一遍还是得抓瞎,但至少能看得懂答案了,这样就只要她自己尝试着去练习就是了,宝茹这才放心丢开手去。   这样忙碌了一番上午也就过去了,素香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屋子里。   “虽说今日日头好,暖洋洋的,但到底冬日里,咱们还是在屋子里吃午饭罢!”   姚素香家的人很是体贴,知道这些女孩子若何他们一家吃饭定然不自在,便吩咐了厨下今日给听风馆单开一桌,到了午饭时间丫鬟婆子们就提着食盒过来了。   素香家不愧是开着酒楼的,只是一群同学在家吃饭,桌上摆的却是正经的大席面,热菜、冷菜、汤羹、果盘、点心等都是一应俱全。宝茹这些人见了都是咋舌,素香和周媺却视若寻常。   素香道:“你们别觉得奢侈,这算什么,酒楼的营生利润且丰厚,向来是食材、人工使费、铺子租金等加起来都不超过流水的六成,最少能只有四成。这样的富贵席面赚头就更大了,所以我家自家做的,也费不了多少。不信,你们就只管问周媺。”   众人都说第一回听说酒楼里的门道,大感兴趣,问道:“这样高的利润,大家怎的不都去开酒楼?”   这回却是周媺给大家解答:“酒楼这行当利润丰厚不假,只是也极难得立住脚,一开始没得口碑没得熟客,只是蚀本而已,那些厨灶不够好的,没有上下打点的,再或是有别的不足的从来不能长久。”   说过这一遭众人纷纷上桌,大概是冬日里吃菜的缘故,所有热菜下头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馔,却无一点烟火气。这在现代倒是寻常,但在古代就是很高级的待遇了,宝茹心里也暗赞素香家厨房十分用心。   这样冬日里自然是暖呼呼的菜肴吃的舒心,一直拿点燃的烧酒暖着的菜肴好似比平常都美味许多,饭毕,自然是宾主尽欢。   这一回玉英没有出声催促大家去用功了,毕竟刚用过午饭,还是休息一下较好。   宝茹先站着和大家闲谈几句,等到觉得休息足够后就让小吉祥把自己带来的账册拿出来,又问素香借了一把她最大的十五档的算盘。她倒是说她父亲书房有那二十多档的,她也可以去拿,宝茹掂量了一番,觉得十五档的该足够了,就没有麻烦素香。   这本账册是今早姚员外交给宝茹的,让她给查一下有没得错漏,说是这几日就要。除了旬休宝茹哪里有时候给她,偏今日大家又是有约的,没法子只能把这劳什子带来了,趁着这时候午后清闲先把头一遍清账给完成吧,其余的就只能晚上点灯做了。   在场哪一个没打过算盘?协助母亲管家是早有的,这也是主母们在有意调.教女儿。可是算这样的生意上的账册却从来没有过,都有些兴趣地看着宝茹。   宝茹哪里会被这点小场面影响,自顾自地让小吉祥把账册展开,手托着给宝茹看——这样比放在桌子上方便。宝茹一手托着腮,一手打着算盘,她并不看算盘一眼,算盘珠子噼噼啪啪,快而不乱,其中隐隐有种韵律似的。大家一时都被扑面而来的‘专业’气场所摄,愣神半晌,知道宝茹说了一个字‘翻’,托着账册的小吉祥立刻娴熟配合,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看主仆二人配合无间,显然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宝茹打算盘是姿态舒展,似乎是放松的样子,但心神集中,不教错一点儿。等到一本账册翻完,宝茹默记下数字。又让小吉祥倒着往回翻,她的算盘珠子自然随往回翻的账册回归,这也是账房查账复查的方法,等到从最后一笔又回了第一笔,恰好最后一粒算珠归零——这是没错的意思。   众人哪里见过这个,家里主妇打算盘哪里用得着回推,她们若是复查大多就是再打一遍就是了,一时间都为宝茹的风采心中喝彩!   素香就笑道:“怎的就这样能为?倒好似《姻缘会》里的玉掌柜了,就是男儿也不及的,就这样一手算盘功夫,外头非得是二三十年的老账房,不然哪里能得!若要雇这样的能人,一年就得四十两以上,还得管吃管住,并包衣服日用之类!”   《姻缘会》也是个话本子,女主人公是一位能干的女掌柜,在故事里简直百个男儿不及。宝茹也看过,颇觉得有女性自强的意识,所以印象很深。这故事当初流传,自然不受那些男子的喜爱,但在她们这些小姑娘中可谓是如雷贯耳。   宝茹让小吉祥收起账册,剩下的打算回去再做。听得素香的话,笑骂道:“净胡扯!你见过多少账房算账?可别诓我见识少,我才不信你娘能让你往账房去,那哪里是咱们去的地方!可别在这儿臊我。”   古代大家小姐有所谓‘三房’不能入,‘三房’即灶房、门房、账房。其中厨房是早就破了,毕竟大户人家的主妇在祭祖时也须亲自在厨房打理,做小姐时必然就要训练,这就避不开进厨房了。至于门房,如今风气渐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经是不能了,就是大家闺秀出门也是常理。只有账房,依旧还死守这规矩,是小姐们的禁地。虽然她们几个都算不上‘大家’,但无疑家里的母亲都是拿大家小姐的规矩约束她们的。   素香确实没见过多少账房,所以刚刚不过为宝茹的风姿喝彩,一下被宝茹戳破也不恼,谁又看不出宝茹此时是不好意了呢,只怕是故意高声喱!   一番笑闹后,大家又不情不愿地坐回书案。上午间大家都主要攻克算术,只因这一门功课实在太讨嫌,若是留在后头只怕更不愿意去解决了。下午就是其他了,这个其他并不一定,只因人人不擅长的也不同。   宝茹上午是与人指导,下午则是要自己用心了。学里她、素香、玉英的功课最好,她自己是都很好的基础上偏‘理科’——就是算术、下棋之类更好。素香是都很好的基础上偏‘文科’——她是宝茹见过的真有古代才女天赋的女孩子。玉英是两边都很好,比宝茹和素香好的要差些,稍差的要好些。   古代念书大多是记忆,丢开算术以后大家基本都是在背书了,就不像上午间有那样多的指导,至多就是偶尔有一两个小问题,问素香、宝茹或者玉英都能很快解决。   虽说是要用心,但宝茹的这些功课,虽比不上素香,但那并不是努力不够的缘故。她每日预习、温习都是认真做了的,各位夫子的教导也是字字在心,差的那一点自然是天赋所致。   所以她也不过今日巩固一遍——复习的功课就只把书本倒扣着,在心里默默回忆,或有不通的再翻开,这一处还要抄录下来。这样一路顺下来,到最后她竟只有两张薄薄的纸是要再看的了。宝茹一通耗费心神,也再懒得看那两张纸,只把它们折叠起来收进荷包里。   处理完毕,宝茹抬头见众人依旧在用功——这倒不好她一个放松了。于是只作是坐久了起来活动活动,实际上她是看其他人在做什么。   其余的几个都是在做功课,这没什么好说的,只有素香与别个不同。宝茹想她是不须温习了,所以在玩儿一个游戏,这游戏就是大名鼎鼎的‘璇玑图’。   ‘璇玑图’是东晋女子苏蕙所创,总计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纵、横、斜、交互、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甚是绝妙,广为流传。   她们闺阁中也常拿这个取乐,据说真的穷尽的话能得出上万首诗来,只是如今才得了一千首不到。所以好多闺阁小姐就常拿这个研究,要是真能找出一两首来也能有个才女的名声了。   看素香自得其乐,宝茹不觉得她是图才女名气的人,她是真心爱这些。宝茹虽然也平常做些风雅消遣,因这还被玉楼酸过好几回,但是要是这些正经的文人游戏她也是吃不消的。看到素香她才觉得古代真有小说里说的那等才女,或许就是素香长大了的样子。   这一回的温书聚会直到天色渐晚才结束,各人自回家去。宝茹在马车里拉开车帘,看外头渐渐点起来的灯火,忽然有些怀念,似乎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和同学一起温习功课,和今天一样一样的。   但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呢?是隔的太久了么?也才四年啊,怎么就恍如隔世!宝茹不得不再次承认,她与过去相隔不只是几百年的时光,还有一个世界——总让她无端孤单起来! 第65章 考试琐事   “宝姐儿, 你好像不高兴。”   郑卓是一直看着宝茹, 宝茹的心绪瞒不过他的眼睛。自从宝茹傍晚时候从同学家回家后就一直闷闷不乐, 自己与她一同做姚员外交代的账册,她也不似平常一样说说笑笑或者吃些零嘴, 只是一笔一划地记着数字。   宝茹知道自己瞒不过一惯细心的郑卓, 只得强颜道:“不是什么事儿, 不过是今日被书本子弄昏了头了,到现在还晕沉沉的, 做账都比平常手脚慢!”   宝茹的借口确实无懈可击, 也完美地解释了今日效率不高的原因。但郑卓知道她没有说真话, 他并没有再追问了,从上一回宝茹与他闹别扭他已经学到了,不是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她想与他说的时候, 他在听,她不愿意提及的时候, 他沉默等待就好了。   宝茹倒是没想到郑卓这一回这样简单就放弃追问了, 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重新打起精神来工作。等到告一段落才抬起了酸痛的脖子,突然抬头不期然就落进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是郑卓。   宝茹被这双眼睛里的专注迷住了,恍惚间才想起来今日自己那样慢,郑卓定是把他自己的早做完了,那他看了自己多久——只看着自己。   郑卓做完了自己手头的事就只看着宝茹,他其实见宝茹很多的, 几乎每日都要见面,只是夏日过去后就没得晚间散步或乘凉了,他已经一段时间没这样仔细地看一看她了。看着宝茹的时候他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满心满眼里只有她一个,宝茹抬头的时候他也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一时看个正着。   宝茹哪里是平常小女孩,虽然在那样的专注里还是有些脸红,但却不会躲开目光,而是睁着眼睛看回去。若是两人看见自己此时的情态只怕都不信——实在太傻了些,什么也不做,只是一直看着对方。只是此时的这对少年少女,哪里会觉得呢,他们已经完全不知外物了。   自这以后宝茹和郑卓似乎越发亲密了,不是说有了亲密的动作,是一种更微妙心意相通。这一日的早上就是个明证,郑卓见宝茹轻轻眨了眨眼睛,立刻会意无比地调整了桌子上小菜的位置,确保宝茹眼前有的是她最近喜欢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动声色中,等到姚员外和姚太太到客厅用早饭时竟没看出一点端倪——这不是第一回了,自温书那日晚上后两人对于‘眉目传情’倒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姚家没得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听姚太太道:“宝姐儿明日就要功课考评了罢?”   这倒是让宝茹惊讶了,过去念蒙学的时候姚太太也会问她考评的事,但大都就是考评后问她成绩如何——这也是没悬念的事。她问这个一是关心宝茹的学业,二是想与其他主妇们炫耀,这倒是千百年也不变的。但却没得像今日一样,在考评前就关心的。   宝茹不知,实在是她在蒙学里太轻松了些,似乎随便就是第一名,一两回下来姚太太自然不会再如何挂念。但现在的学堂可不是蒙学,就是宝茹也不能随意应付了。每日也匀出更多时间预习和温习功课,前些日子还和同学办‘温书会’。   想起以前有些妇人酸自己炫耀女儿的,也说过‘凭蒙学里如何出众的,正经进学了也不定如何呢’。当初自己是不上心的,但是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好多女孩子到了学堂里功课就滑落下来了。所以这一回姚太太才重视起来。   宝茹可不知今日这一问不过是开始,确定宝茹从明日开始功课考评,而且要考三日后,姚太太就着手准备起来。   等到宝茹上学去了,她就把花婆子叫道客厅里,询问道:“你说那些膳食能给宝姐儿补一补?明日起她学里就要考评功课了,劳心费神的,竟要三日。学里的事儿我是帮不上的,只在家里给她准备些饮食罢!”   花婆子想了想道:“咱家姐儿如何聪慧,再说姐儿们进补讲究和缓温养,三日倒没什么用,还不若多多做些宝姐儿爱吃的,姐儿胃口好心绪好,自然学里的事儿也就难不住了!”   姚太太一想确实是这样一回事,于是和花婆子拟定那三日早上和晚间的菜单。   宝茹第二日早上看见满桌子爱吃的时候果然眼前一亮,甚至还有那一道自己赞过的在素香家吃过一回的颠不棱。一时没注意宝茹倒是吃的有些撑,好在她及时打住,想起自己今日还要多多动脑,吃太多可不好。   到了学里,大家都在调试乐器,今日第一场就是考试这个。以前在蒙学时学乐器其实很随便,除了每个学堂都会教的古琴外,每个学堂的夫子还会因擅长的不同再教些别的乐器。宝茹因此学了许多乐器,筝、笛、琵琶什么的,但是除了古琴和琵琶只是处于弄得响的程度。   古琴自不必说,它可谓是‘正音’,士大夫们最为推崇,故而学里都把它做学乐器的主力。但是中下这两等的学堂却不是这样了,这里边是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分别吧,中下两等学堂的人家的圈子一般也用不着古琴,所以学这个也不过做做样子,一些女学生结业了也不过只是听夫子弹了几回罢了。   她们主要学的是琵琶和月琴,这两样乐器若是类比,大概就是现代的流行乐器,如吉他之类,平日一些歌曲都是用它演奏就是了。而这中下两等学堂的女学生大多数小商人家的女孩子,将来的夫家也大抵如此,审美意趣上就是爱这个的。   徐娘子的学堂从招收的学生来看应是中等偏上的学堂,但因有徐娘子自己名声的加成,所以勉强摸到了上等女学堂的尾巴尖。平日上课也是古琴偏多,兼上一些别的乐器,这要看学生的意愿。   宝茹自然选择更精进琵琶,她蒙学时教授她们乐器的两任夫子都说比起古琴她的琵琶要有灵气的多,她一开始还为这个沾沾自喜,因有了这称赞她才开始正经练习琵琶的,后来倒真是喜欢上了,没事便弹拨几曲。   她还偶尔把以前听过的一些古风歌曲的曲子改成琵琶,一回现在教她们的于先生听到了,不说惊为天人,至少还是觉得颇有新趣,问她这是哪位大家的新曲——它可不会觉得宝茹能写出这样的曲子来。   宝茹哪里能诌出一个大家来,只得编故事道:“这是前些日子大街上看两个回鹘女子跳舞时,伴奏的曲子,我改了改成了琵琶曲子,倒是并不知是谁作的。”   于先生还点了点头道:“怪道与如今的曲子多有些出入,好些地方似是而非,他们与咱们中原风物不同,就是相像也不会全然了。”   不过于先生还是肯定了宝茹在琵琶上的天赋,毕竟把人家的曲子改用琵琶演奏也不是那样随便的呢!便注意上了宝茹,常与她开小灶教她琵琶。很快宝茹放在琵琶上的精力就超过了古琴,学里的女孩子还惊奇来着,毕竟这时候琵琶的地位还是很微妙的么。能好好学古琴的人家的女孩子,一般并不会如何看重琵琶。   这又和一样主要学琵琶的爱姐不同,她是实在拿古琴没辙,弹古琴被她弄成了弹棉花,只好改换门庭了。宝茹的古琴不说如何好,但在学里拿个合格还是简单的很的。   当初好娘还笑道:“别看这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琴棋书画样样来得,竟是个才女了。其实骨子里最是俗气,算账她是第一,说起经济比谁都强,就连口味那也爱那些辣的咸的。只是平常端得住样子,外人看来依旧是是个不俗的,可是这一回可端不住了罢!竟弃了古琴,选了琵琶。”   宝茹还回嘴道:“我本就是大大的一个俗人!我凭心意呢,就是爱琵琶多些!况且俗人有什么不好了,人间最难不过‘寻常’,那些不俗的大都是人生起落得很,还不若我这个俗人平平顺顺。”   素香听了叹道:“宝茹这回说的话看似平常,但一思量竟然深蕴道理,近乎佛家箴言了。我听了竟也觉得俗气是极好的,外面的风光哪里及得上自己踏踏实实的日子。”   所以宝茹已经选了主学琵琶了,今日她也将用琵琶来演奏于先生指定的曲子,作为功课考评。   考评的时候很快就到了,于先生已经坐在琴房前边了,大家赶紧依次演奏。宝茹比较靠后,因为只有她和爱姐是琵琶,还有玉楼一人是月琴,其他人都是古琴,所以先演奏了一番——都是同一首曲子,还是今年的新曲呢。   然后就轮到爱姐和宝茹,她们两个自然也是同一曲,是今岁湖州名班双喜班新编的一套曲子里的一段,名字叫《簪花髻》。   爱姐是个心大的,并不紧张,倒是像平常一样就是了,说不得如何好,但至少一段顺下来没什么错处,于先生点了点头。   宝茹一直看着于先生的脸色——借此估计同学们的成绩。于先生是宝茹在这儿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夫子,不过他今年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虽没那等牙齿摇落的古稀老人让人不做多想,但到底已经不算在男女大防里了。   于先生大概是年纪的缘故,并不如何严厉,反而如同家中长辈一般和蔼,只不过这一回考评时却和平常相去甚远,一直板着脸,最多就是点点头之类,倒教人紧张起来了。   宝茹抱着琵琶坐在琴房中间准备的一把鼓凳上,重新调整了一下琵琶的位置,对着于先生点了点头,这才开始弹奏《簪花髻》。   宝茹左手捺、带、擞,右手或弹,或挑,或夹弹,或滚,或双弹,或双挑,或剔,或抚,或飞,或双.飞。指尖飞舞,若是以前有人告诉宝茹她真能摆弄这样古典的乐器,她是决计不信的,可是这却真的发生了。现在的宝茹和任何一个古代闺秀一样,擅长这些曾经的她喜欢、欣赏,但从没接触过的东西。   弦清拨刺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赖是心无惆怅事,不然争柰子弦声。《簪花髻》是以悲剧收场,这一段也是无限惆怅的,宝茹揣测其中情绪,尽力感染。这时候她的心绪早就从于先生的脸色上转移开了,只有这曲,这声,这琵琶而已。   其他女孩子的惊讶都掩饰不住了,等到最后弹月琴的玉楼演奏完毕,大家出了琴房才一个个盯着宝茹。   素香道:“竟没想到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今日可教咱们听住了,这才知你为何偏偏弃了琴,选这琵琶,的确是有灵气的!”   或许宝茹如今的技巧还只是初初入门,但艺术类的技艺都有另一种感性的评鉴。不在于技巧高超,曲谱艰深,只在于那一点感染力而已,从这上来说今日宝茹的《簪花髻》真是绝了,就是双喜班弹琵琶的苏喜官也只是这样了。   宝茹自觉刚才很好,竟比平常练习还要强得多,但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只得道:“我哪里深藏不露!我现在手心还是一团湿汗,却不知为何比平常要强,现下要是我再如方才一般弹奏一遍,却又是不能了。”   众人却不信她,只嬉笑着往书厅去,上午在书厅还要考评书文呢!   等到书文考试完毕,总算是到了午间吃饭,大家上午都多少有些劳累。一边吃饭好娘一边追问玉英刚刚书文题目的答案,她手边还放着纸笔,她正在算自己错了哪些。   宝茹忍不住道:“吃饭时就消停些罢!既然已成定局,三日后无论如何也会知晓的,又不会有什么变化,知道这些只怕下午还要分心喱!”   和蒙学时不同,学里是暂且不说成绩的,而是考评完了再与她们说。   玉楼也在一旁说:“是呀!我是最差的,我都不忧心,你们一个个倒是如蒙大敌了,这叫我情何以堪!”   就连玉英也道:“现在知道只是徒增烦恼,却于事无益。”   白好娘只好把纸笔都收拾起来,只是嘟囔道:“我也知是这个道理,但就是心有疑虑,忍不住求一求心安么,忍不住的!”   这些都是功课考评中发生的琐事,直到第三日下午考评了下棋——这时候说下棋只是指围棋而已。下棋结束,大家进女学堂后的第一回考评才能算完   围棋考校全然是看胜负,大家抽签得号,两两下棋,赢者再赛。总之是第一名和第二名评甲等,第三名和第四名算乙等,其余的都是丙等。这倒是有运气影响了,若是谁一开头就遇到了宝茹或是玉英,那就一切休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多一个刺眼的丙等了。   最少只用一盘,最多也不过是三盘,她们棋力也不强,胜负分的很快——宝茹和玉英不出所料地拿了甲等。她俩个对弈时其他人都过来围着看,棋子黑白,不发一言,毕竟围棋有个别称就是‘手谈’么。两个人的考量、计算和攻守都在棋盘上了。   玉英对着棋盘上分明的情况苦笑——宝茹在算术和围棋上的水准是远远超过大家水准的。只能中盘投子认输。   玉英一面收拾棋子一面道:“还是与你差了这许多!你刚才那一手‘压’看着真是俗手但却让人那般难受,真不知你是如何有这般多的妙招的。”   宝茹只能回她一个浅笑——她也不能说其他什么了。上辈子她就会围棋,虽然水平不高,但她的表弟算是个业余高手,而且还很热衷于培训她,各种名局,各种死活题都会发给她一份。虽然宝茹没用精力把这些变成经验提升自己,但她心里的见识确实高了多少。   古人下棋和现代人有很多规则是不一样的,但本质没变,很多东西都用得着,而且围棋确实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丰富的。所以要宝茹说她自己有多少棋力她是只能摇头的,她也就是仗着自己‘见多识广’,所以才常有一些‘妙手’,只不过是欺负小孩子的手段。真有高手,她哪里还能施展。   玉英还要和宝茹讨论些这盘棋里两人的布局,毕竟到了中盘她就溃败了,至于官子更是没有,只有从布局上找找自己的问题了。偏她布局时觉得没有一处不合心意的,现下她知道自己布局时就落了下风,但却不知其中是输在哪儿。   但是其他女孩子不让,周媺温声道:“好容易都完结了,且放松心神罢!若要讨教的等着下一回,连着十回八回的,今日大家都先不管这些正经的事儿了吧!”   宝茹这时候也收拾完自己这边的棋子,提议道:“明日大家来看考评成绩,这就要放避寒假了,咱们自然是要聚一聚的,不若商量一下明日去哪里耍!”   宝茹说完,不等大家讨论,素香最先抢着道:“当然是我家‘洛园’呀!这时候‘洛园’的景色最绝,正是大家都去的时候呢!” 第66章 少年真心   到了第二日, 大家从徐娘子那儿取了考评成绩后还是去了‘洛园’。毕竟她们还是要选一个地儿聚会, 洛园近日正是风光最好时, 酒菜也是一绝,素香又这样相邀, 为什么不去呢。   宝茹以前没来过洛园, 素香在前头领着大家往定下位子去。这和周媺家的悦东楼又很不同了, 悦东楼是常见的酒楼样子,闹市高楼。而洛园却并没有设在闹市, 周围倒是没多少商铺, 安静的很。占地比一般酒楼大得多, 和花园子倒是一样了。   洛园里头有不同的小院,造了不同景来,这是头一等的花费, 就如同一般酒楼的包间一样。其余的还有一些平价些的,譬如洛园荷花池周遭散落了一圈赏花亭, 这也是能摆宴的地方, 荷花盛开时这儿比小院还难得预定呢!   宝茹她们没想过预定院子什么的, 毕竟太贵了,会资可不是这样花用的。而是在‘梅廊’定了位子,梅廊是一处游廊,转转折折,两边遍植梅花,这时候梅花轻绽,景色最佳, 要不是有素香的关系,这样的位子可不是前一日说,后一日就能有的。   一行人到了梅廊,这条游廊不长不短,松松散散摆了十几组桌椅,女孩子来时已经有一多半已经坐满了。宝茹她们也坐下,游廊自然是四周空敞,目前梅花,暗香扑鼻,只怕这景色也能为食物增色不少吧!   宝茹隐约还听见一点咿呀吟唱,不由问素香道:“这附近难不成还有个戏园子?我倒是听见似乎有些音儿呢!”   素香道:“我家酒楼也是有些唱小曲的靠着吃饭,但那都是各处院子里的才叫,听不到的,若说外头唱戏,那就只能是湖心亭上正唱着的几个女先儿了,只是那也隔得忒远,你竟能听清。”   湖心亭就在荷花池中心,这时候池子里也只有残枝败叶了,只能另想他法招徕生意,于是请了几个有些名气的女先儿,或是唱戏唱曲,或是说书。效果倒是很好,那儿的客人最近也多。   美食、美景、美声,三美俱在,女孩子们自然欢畅。   周媺道:“时候倒是过得极快的,来学那一日仿佛还在昨日,今日竟然就拿了考评成绩。”   素香接着道:“只是不知咱们这样轻快的日子还有几年好过,今日上学,明日游园的,也只咱们这样大的小娘子能了。”   爱姐撅着嘴道:“就不能不提这些么?好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哪管日后如何?难不成管了就能改了,最见不得你们几个为这些忧心忡忡的样儿了!”   宝茹给每人倒了些梅子酒,道:“爱姐这回说的格外在理,只管欢喜过日子呢!当浮一大白!”   说着一杯梅子酒一饮而尽,只是立刻小脸皱成了一团——又苦又酸!比她上辈子喝过的高粱酒都不如!大家本来气氛有些低落,就是有爱姐开导一句,可其中几个死心眼的哪里容易开怀,但此时见宝茹的样子倒立刻笑了,实在是样子太可乐。   玉英抿了一口道:“你当是之前当水一般喝的蜜水不成?这回吃亏了罢!”   这一回大家说的话其实平日也偶尔说过,但宝茹却不知为何,在回了纸札巷子后见着郑卓——两人原本只是坐在廊下说些话儿。她却说出了女孩子们谈话的内容。   “我那些同学都是出挑的,不是一般女孩子,聪明的很——可就是太聪明了。你看咱们巷子里的人家,哪家的女孩子不会想想将来有个好夫婿,一生的指望都在他身上了。”   说到此处宝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世事就是这般艰难,把这些活泼明艳的女孩子生吞活剥了,最后变得和她们的母亲没什么分别——不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去想‘心有灵犀一点通’。只要丈夫守着礼法,不会宠妾灭妻,始终给自己正室的体面就是了。”   “至于日子如何过?自然是孝敬公婆,照顾小叔小姑,教养孩儿,打理内院。日复一日,小心翼翼,直到儿子长成,一朝‘媳妇熬成婆’,这才正经有了一点安心——算是于夫家有功。到了这地步在夫家才算有了依仗,长辈会给做了婆婆的媳妇一些体面,丈夫再如何胡来也不会把生育子嗣的她休回娘家。”   “若是个浑浑噩噩的,这样囫囵过去,无悲无喜,也没得如何烦恼。可是她们太聪明了,想的清楚,看得透彻,这样的日子让她们心寒。可是又什么法子都没有,一句认命就是了。”   郑卓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越是往下听心就越是往下坠。他从没见过宝茹这样,神色冷淡又嘲讽,但眼睛里像烧着火苗,愤怒而痛恨。平时的或甜美,或狡黠,或娇气,或体贴,都是全然不见了。   这样的宝茹不是他喜欢的宝茹,但他因此不喜欢宝茹了吗?不,他依旧喜欢她,他心疼她。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吧,什么样子都喜欢——因为你喜欢的是她,而不是你眼中的她。   他不愿宝茹为这些难过,轻声道:“若你愿意,若你愿意的话,我决计不会让你过那般日子。我一定待你如珠似宝,不教你劳心费神,你愿意如何就是如何。”   他不会说漂亮话,就是这番许诺也是短短几句,再无其他的甜言蜜语。   宝茹作何感想?她心下是有些感动的,但是今日有另一种情绪压制了这感动——这一次她想彻底问个清楚,而不是含含糊糊,或者只是自己暗自往好处想而已。   “我晓得你现在是真心实意的,少年人心肠热呢!没在世道上历练,还有一颗真心!但我不敢就这样指望你了!卓哥儿,你最爱看戏,至少听过那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却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变的呢?等闲变却故人心。若我现在全心信你,你将来变了我该如何自处。”   “若我从未应允过或相信过什么,这样,会少难过一些吧!”   宝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若她是郑卓,听得全心对待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再喜欢也要分开了,这是一颗真心被糟蹋呀!但她并没有因此住口,这是她真正的心底深藏的忧虑,自从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意后就一直存在的。   她一直饱受这忧虑的折磨,不敢说,怕打破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可是这又是真实存在的。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他要是没有这颗真心就好了,她也就不会在这个时代里有这不合时宜的‘妄想’,也就顺应命运,随随便便嫁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若是在现代她绝不会想着要一个男孩子一生不变,人与人的爱是最坚定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又是最脆弱易变的——像一缕轻烟,轻轻一掐便断了。若它从来坚定不移,那么怎会有永镇雷峰塔的白素贞和孤苦余生的许仙。别说是人了,就是神也一样啊,奥林匹斯山上赫拉为宙斯妒火中烧,黄泉比良坂深处伊邪那美对伊邪那岐日夜诅咒。在中国也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亮上的嫦娥后悔了,可是有什么用。   可是在现代的时候大家可以好聚好散,直到遇到那个最合适的人,或者始终没有遇到也没关系,自己一个人游戏人生不是也很好么。但这时候不行,她们非得选一个人,甚至只能选择一次。即使男子变了又如何,只能忍受——这才是她想要一个一生不变的人的原因。   宝茹以为和郑卓说过这些,他们之间就应是完了。   可是郑卓神色未变,他从没像这一刻一样冷静,他仿佛站在一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道:“如何你才能信?要我立下誓言么,指天发誓也有许多人违背,我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了。可是你曾和我说过一回夷人的‘契约精神’,大为赞赏,那你信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保证么?”   说完,不等宝茹如何反应他就从荷包里翻出纸片、炭条之类——这本是他为了习字方便随身带的。一笔一划写上几句话,然后咬破了手指在签名上按了一个小小圆圆的指印。   宝茹下意识地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上头短短几句话罢了。   ‘吾发愿:穷尽吾生之精力,只愿你日日安稳,心愿顺遂。’   郑卓的少年时代当然是不美妙的,甚至说屈辱也不为过,可是这一刻他无比感谢那时候的经历——少年时代,他拥有的太少了,想要得到什么都太难了,但失去又那样容易。所以他学会了抓在手中的一定要牢牢抓住,绝不要松手。   宝茹的动摇是如此的明显,他不知这样十多岁的女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忧虑迟疑,明明她是从来没有受过半分苦的。她的忧虑甚至怀疑,并不能让他却步,毕竟喜欢她一开始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也是他自己的事。她的回应才是意外,才是他的美梦。   既然他已经抓住她的手了,那么又怎会轻易放开,口头或者写在纸上的保证只不过是让她晓得自己现在绝不肯与她分开。至于一生不变,那就要用一生来打消她的疑虑了,只要她真的与他有一生的时间。   宝茹手心放着那张小纸片,她甚至不敢捏住,生怕毁损了这脆弱的小东西。这是这少年的真心,也是他的决心,这‘契约’真有什么约束力吗?没有的。但是宝茹忽然觉得说出忧虑后她放下了什么,而这个少年依旧的模样——所以她是真的可以期待什么了么?   “我曾听闻一件旧事,当年太.祖皇帝微服,至一小小村落。见全村人驻足大堤观看,不知何事。遣人详问才知本地有一位大户,年过五十而无子,有六七房妾室,却只是连生女儿。求子心切,怕妨碍生儿子,竟把女儿一个个溺死。直到今日又生下一个女儿,这大户心怕只用水淹不能镇压,女儿还来作怪投胎,下一个还是女儿。于是在家里先淹死,今日是绑上大石头沉入江底,好教她永不出世。太.祖听得脊背发凉,但这些村人反称赞这大户用心求子很有孝心。”   宝茹忽地说起这些,郑卓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依旧沉默安静地听着。   “太.祖大怒,他本江东豪族出身,怎会知民间这些事,竟是闻所未闻。溺杀女婴在开国之初没什么影响,毕竟连年战争死了多少青壮。可是至长治久安之时还是如此,势必男子多于女子,又有富家大户蓄养女奴妾室,可不得影响民生。更何况此事有伤天和,父母杀女,何其叫人齿冷。于是责令臣工立法严禁,只是溺杀女婴早就在民间视若寻常,百禁不止。”   说到此处,宝茹的心中何其饮恨!她以前只隐约知道古代有溺婴之事,甚至现代也偶有此类事情,但是这离她何其遥远。如今看史书,各大臣报上各地溺婴数目,简直触目惊心!甚至宝茹还知道这样的事,在湖州,可能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日日发生,偶尔姚太太还会提及,叹一两句。   “屡禁不止,为何?就有当时地方大臣上奏道:或因家计贫乏,虑目前之抚养维艰。即家计稍丰,亦虑将来之遣嫁滋累。并或急望生男,恐为哺乳所误,迟其再孕,往往甫经产育,旋即溺毙。”   宝茹读这些话,心中寒战。这时候郑卓面色也有些动容,他还是个心热少年,虽不知宝茹为何与她说这个,可是听闻这些他也能感觉女孩子的悲哀。   “这世间女孩子天生就不如男孩,不是因为我真的觉得女孩子比不上男孩,只不过这是这世间的规矩。男子薄幸又如何,不过得个风流的名号,可有谁知家中的妻子的难过,还不能对此反抗,因为这是‘妒’啊!”   宝茹喜欢郑卓吗?她当然是喜欢的,他确确实实打动了她。可是这喜欢并不会比她念书时的恋爱更多,她自忖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孩子,她的喜欢也是平平常常的,并不会到肝肠寸断的程度。那么这个程度的喜欢为什么她还会经常想起婚嫁之事,觉得郑卓可以托付?   这一刻,宝茹审视自己的内心,不得不苦涩地承认:自己没那么爱他。至少没有他喜欢自己那样真。从这上来说,她对不住她!   之所以还会考虑到婚嫁,也不过是她被这女子生活艰难的世道吓破了胆子,她迫切地想抓住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因为必然要选一个的,至少郑卓喜欢她,她也喜欢郑卓——即使不够喜欢。而郑卓还是个正派的少年,可堪托付,若错过了他,将来或许抽中的签更差,这又何如?   这段心思现实而卑鄙!   “这就是我不愿意相信的原因,因为这世道站在身为男子的你们这边,而不是身为女子的我这边。你们可以尽情许诺,但我们若是一旦相信便是推心置腹,赌上全副身家!我信这时候的你,但不敢信将来的你。我只想就这般自私地与你一起,因为我害怕!”   “这样的姚宝茹你真的决定还要吗?”   宝茹扬了扬手上的那一片小小的纸片。   郑卓凝视着宝茹,坦白来说,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怀疑真心——哪怕是将来的真心。心里都难免不快,哪怕好脾气如郑卓。可是这一点点不快在他心里还抵不过宝茹的一根头发,这个时候宝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信不要紧,他会一直做给她看的。至于放弃与否,他从没想过会放弃她,那么要不要也就昭然若揭了。   “要,怎么会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大臣的奏章出自《皇清奏议》五十九卷 第67章 两年之后   春去冬来, 时光荏苒, 不自觉间就是两载岁月。   如今的宝茹可不再是刚刚十一岁的女童了, 今岁就要十三的女孩子在此时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和宝茹变化颇大一样,纸札巷子姚家这两年也有许多变化, 最大的就是两年前计划的跑商事情已经成了定例。   湖州地处江南, 商业甚是发达, 本地中等人家子弟或不是长子的,没得家业继承, 只有父母分得的分家银。往往就几个子弟合伙赁上一只大船, 与外地跑商, 只要扎实肯干,用心经营,几年下来总能有一份不错的家业。然后或以后专做跑商的, 或者就此收心,在湖州买房买地买铺子, 从此平平顺顺过富家日子。   所以跑商之事虽然姚家只做过一回, 但也有许多同乡可以依仗。头一年没赚什么钱, 但姚员外也很欢喜,刚开张的事儿不亏当赚。在这一年里,打通了各处关系,晓得了沿路码头各有的关窍,又有了更好的货源,质量更好,价格也更便宜, 而且伙计们也更加有经验了。   这些都是赚头!有了这一些今年已经跑了了两趟——去年经验不够,路上白耽误了许多功夫,总共才跑了两趟。这两回俱是一到地儿就有熟人拿货卖货换货,不像去年乱头苍蝇一样,每到一地就要打听门路。而且还要各处小心翼翼,怕遇上那等做局的。   这两趟抛开各样使费,还有跑商伙计的分红,还赚了五六百两银子。姚员外心头美滋滋,看今年剩下的时间,竟还能再跑一趟,这就是自家百货铺子一般的利润了!算账时就一直和宝茹吹嘘他自己胆识过人,选了跑商,还要给宝茹打新首饰喱!   的确是赚了,看去跑商的伙计就知了。自从决定要跑商后姚员外就新招了三个伙计,然后从老伙计里择自愿而又可靠的去跑商。一个是白老大,他最是能干,若他跟着去姚员外能放心许多。而白老大也不是那等不活络的,立刻答应了下来。如今跑商的事儿差不多都是他在主管。   另外就是罗小官和一个叫赵四哥的,罗小官提过,他是一众伙计中除了郑卓外年纪最小的,而赵四哥年纪也不大,也只二十岁上下。他俩都是一样的,还没成亲,家里也不是长子,没得家累,不像别的伙计要考虑恁多。   毕竟本就是姚家百货铺子的伙计了,每月二两银子再加上年底分红,每年稳稳当当有四十两好拿呢!跑商的事儿,做得好自然红火,但要是做的不好,只怕就只有那每月二两了。若是那些要养家的,哪里来得这股子拼劲儿,要养着父母老婆孩儿,可不敢冒险。   第一年没赚到钱时,铺子里的伙计还暗自嘲笑他们几个——想着跑商赚钱,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挨打!若真是人人都赚,那岂不是人人都去跑商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年这两趟就赚着钱了。   本钱全是姚员外出的,三个伙计管事,来兴在旁监督。至于其他的人,不过水手、苦力等都是出钱雇的,钱也算在成本里,肯定不参与分红。那么这钱如何分,按着规矩出钱的东家是占着八成的,剩余的才由伙计来分润。又因为白老大是管事的,处处都要仰仗他,所以他一人独占一成,罗小官和赵四哥共同分剩下一成。至于来兴,他是姚家的奴仆,自身都是主家的,自然没得分润,不过赚了钱,姚员外自然不会忘记奖赏他就是了。   只这两趟,哪怕是罗小官和赵四哥都比铺子里伙计一年还赚的多了,而且今年还能再跑一趟。今年跑熟了,明年只会更好,可以想见他们三个是压对宝了!现在铺子里的伙计可不知是如何眼馋他们呢!   这一日,正是第二趟跑商回来,有些货物是到湖州才销售的,自有三个伙计忙碌。到了出货差不多了,虽因为逢年开销的缘故,好多要等到年底才见得到真金白银,但姚员外还是要把账册上的数目理一理。就寻了一日天光好的日子,也不去百货铺子,只与姚太太坐在游廊下盘账。   这账册其实都是金先生或者宝茹帮忙整理过了的,不然哪里会是这样简明规整的账册样子。姚员外再看也是要把各项收入汇总,放进他自己的私账和姚太太的家账。这会子两夫妻都是一手执笔,一手打算盘,偶尔说些家里开销的事儿。   姚员外又随手勾了几笔账,在帐册上划了几道,这才放下笔摸了摸胡子道:“这跑商做得好挣钱是知道的,却不知原本在秀水街置的那些产业也是极好的买卖。当初不过花费三千两不到买的四五间小铺子和十来户小院子,如今若是肯出手只怕作价五千两也有人要!啧啧,这才两三年而已呢!算下来一年又是一个铺子的利润了!”   姚太太不管姚员外外头的生意,只是每年从姚员外手里拿钱再安排开支罢了。这才知道秀水街的铺子和宅子竟然贵了这许多,于是道:“那老爷怎的不出手?这也是好大一笔赚头呢!”   姚员外道:“我说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且不说秀水街产业的价儿是一年高过一年,就说这些产业每年都是赚钱的,一年好有二百两银子上下。而且今年续租我又能涨价,毕竟秀水街也越来越好了么,挣得肯定更多。所以说这就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卖掉有什么好?难不成换成银子它能生出小崽来。这些都与宝茹留着,每年都有活钱,又不需费心,是份再好不过的产业!”   姚太太被姚员外教训惯了,也不在意,反正在她眼里这也都是些男子汉要料理的事,她不懂也没什么,只是对姚员外道:“你上回就说让我留心外头有谁家卖宅子,我也托牙行打听了,只是这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有结果的。”   姚员外无奈道:“我就说不要你那忒多麻烦,又要与如今宅子住得近,又不要老宅子,周围的邻舍也好多讲究!每日卖房的有多少,牙行经济自然难得寻摸到!”   这一回说到姚太太该管的事儿了,她不由道:“房子又不是只住一日两日的,若是买了新宅子那就是长长久久的事了。咱们这儿的老邻舍都是极熟的,搬得远了岂不是全丢开手了,以后我同什么人交际?那些老宅子又是一股子暮气,也不如新房子好修缮。至于我要找那等邻里厚道的,难道不是正理,我读书不多也知道孟母三迁,可见要好邻居呢!若是那等轻浮人家,或是喜欢说人口舌的、或是外面多官司的、或是家里不和睦整日争吵的,还有好多呢!这样的邻里不知要给自家添多少麻烦!”   姚员外只是随口抱怨,虽然如今住着的宅子不大,但是住着也是习惯了的。既然已经有了买新宅子的意愿,那就迟早能住大宅子了,自然不着急。却不想听得姚太太一串抱怨,只得去说其他事。   “家里现存的银子倒是还有一些——虽说跑商每趟要两三千两的本钱,但这两年铺子和秀水街的产业也赚了一些,且上回购置秀水街产业后也还剩下六七千两,现在就连跑商也有赚头了。只怕以后家里的现银会越来越多,银子这物最是喜动不喜静,只有换成产业才能有更多的银子。”   这些哪里是姚太太能说得上话,只得道:“老爷说这些我哪里知道,这是你们男子汉的勾当,只消老爷留着三四千两在家应急就是了——我常听老人说人哪没有个山高水低,做生意也不是百般都赚钱的,总要留着些后手。”   姚员外也不指望姚太太能有什么赚钱的主意,只不过这回她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道:“我省得的,家里定会留下些钱。只是置产的事,晚上再问问宝姐儿罢,别看她小人儿,在这些事上倒是极有天资,这几年与我说的生意上的想头都有用的很,比百个男儿还强!”   说到宝茹姚太太脸色好了很多,道:“老爷可斟酌着听她那些主意!虽说宝姐儿有几分小聪明,但她到底经过多少事儿,还要老爷掌舵,看着些呢!”   自从姚员外打算为宝茹招赘后,姚太太管着宝茹的方式就不同的很了。要是以前宝茹说些如何经营事业之类,或是太有主见之类,姚太太都是要皱眉的。这样的女孩子能干是能干,但是不是招夫君喜欢就难说了,但凡男子汉有几个喜欢老婆比自己强呢?   但既然姚员外打算为宝茹招赘,那就完全不同了。固然宝茹不能骄横跋扈,一味强硬对待将来的女婿,但压制对方的气焰还是要的。家里的产业宝茹自然也要一同打理,若是全交给女婿,那可不让人放心。   姚员外道:“我家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句话骄傲的很,姚员外确实对女儿的表现满意的很,说完便不再说话,重又低头看账册去了。这一回却不是看之前赚了多少,而是看白老大报上来的货单子,说是冬日里这些货物在一路上最俏,最好这回出门就办这些货。   见到要准备这一回的跑商了,姚员外忍不住叹了一声,道:“卓哥儿那孩子也太死心眼!我说要借些钱与他投进我这跑商的生意里,好赚些钱将来做本钱,也好自己做些小生意,渐渐立起来,有自己的家业。他却不肯,只愿意一起出去跑商,只拿伙计的分成。唉,忒死性了!”   姚太太不懂姚员外那些生意上的事,但要说到人情世故她比姚员外要看得清的多,于是笑道:“卓哥儿是个厚道孩子呢!你这般他只当你白送钱给他了,他怎会应下这事!他要真答应了这事,我反而觉得不像,老爷也不会这样看重他了。”   两年前姚员外说起跑商时就说郑卓如同自己子侄一般,只等他长大些,能经住事儿了,就让他去跑商——作为姚员外最信任的人,可以监督跑商时的各样经济。而郑卓在今年端午时已经年满十六了,在铺子里也是独当一面的伙计了,他又没得父母,在这时完全可以为自己做主了。他自找上了姚员外,重提了两年前说的去跑商的事。   对姚太太的话姚员外不置可否,道:“卓哥儿来找我,重又提了去跑商的事儿,这一回我应了。虽说还是觉得他年纪太小竟是不放心的,但想着总有出去历练的一日,总不能因着不放心就困住孩子罢!”   说到此处姚员外也有些高兴,道:“这才几年,我还记着卓哥儿当初来我家时的样子,一下竟成了大人了。这样能干,能替我打理生意了。”   姚太太听到姚员外提起郑卓的口气,竟完全是自家子侄的口吻。想到他对郑卓这样‘外八路’的侄子都这般用心培养,亲亲热热。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要是丈夫有个亲生儿子,那该又是什么光景啊。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只得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起其他的事:“还说卓哥儿长得快,就能与你打理生意了,宝姐儿还不是一般的。她替你算账多少回了,你如今可离得她?今年她也十三了,正经的大姑娘了。可见这小孩子,不在意的就长成了。”   说到此处,姚太太又不免开始说起宝茹的婚嫁之事:“说到十三岁了,我又要提起这事。老爷不是早就应承我了,说已经暗自寻访合适人家的孩子,给宝茹说亲么?可是到了如今我还连个信儿都没收过。别说十三岁还早的很,你就看看宝姐儿学里的同学,有一半都是说定了人家了。剩下的就是没说定,也早早开始相看了,至少已经有了苗头。”   姚太太无一日不想着宝茹的婚嫁之事,姚员外早不知听她说过多少回了,心里很是不耐烦,道:“不是与你说过了么!这样的人选可不好找。咱们虽是招赘,但却不能随意择选。既是招赘就不求家财,那要有些人才罢——生得至少周正,还要是个正派的。咱们是与宝姐儿找夫婿,难道要害了她?”   姚太太早知丈夫向来有些看不上自己,女儿婚嫁的事在谁家都是当家太太料理,一家之主自然更有决定权,但一般都不会对正室夫人的决定有多少反对。可是在姚家却全变了,姚太太没得挑女婿的权利,只有姚员外看中的才算。   只是想到宝茹不是一般的情形,招赘来的女婿可不是‘半子’,而是正经‘儿子’一般的,将来还要帮忙经营家里的家业,她早就不想能由自己给宝茹相看了。   可方才姚员外的应答却让她不能顺从了,她难得一回高声:“老爷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宝姐儿不是我亲生的,我只她一个女儿,我难道不想与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只是见老爷太不着急了些,若真是只求生的周正、有德性,哪里能今日还一个相看的都没得?远的不说,咱家铺子对面卖大碗茶的周三哥,隔壁椿树巷子底的刘来保,还有咱们巷子赵家最小的小子,这些不都是么?且按着他们家的境况都是愿意入赘的。”   姚太太一气儿数出三个人选,显然是早就做过功课的,非得让姚员外这回给她一个确定的信儿。只是姚员外又哪里是真的没对宝茹的婚事上心,虽然姚太太不信,但他是真的在仔细寻访,只是真的没有合适的罢了。   只听姚员外想也不想道:“这些人都不行!周三哥先不说,那刘来保还有个老娘,他可是遗腹子,最是孝顺老娘,他老娘让他往东是绝不往西的。他家穷的底掉,又有一屁股债,是会答应入赘的事。但若是刘来保入赘咱家,他难道能自己过富贵日子看老娘受苦么?不接来他娘只怕会和咱们离心,若真是接来,你当那妇人是个省油的灯!一个寡妇没得半分钱财,只有丈夫留的欠债,能拉扯大孩儿,哼哼,若真来了,你当我家能安生?”   见姚太太沉默了,姚员外继续道:“还有那赵家小子,他母亲是继室,上头有同父异母的四个哥哥,还都比他大得多。家里的钱财早被成年的兄长把持住了,家业没得他的份,出来入赘也只怕愿意。只不过他是老来子,他老子如何喜欢他,他母亲如何惯着他,一个巷子里你难道没见过?那孩子最是娇气,能做得来伏低做小的赘婿?不能的。若真挑了他,只怕他日日要与宝茹争闹了。而且他家又离得近,那时候又要上门来说,谁受得了这般。”   “至于周三哥,”说到这儿,姚员外也沉默了一下才道:“他到真是个好人选,外乡人逃难来的,没得父母兄弟拖累,也生得相貌堂堂。在天王庙那条街上讨生活,满条街的人没得一个不夸他讲仁义、有能为的。就连我也打过他的主意,因这个我还特意让人查一查他。”   说到这儿姚员外苦笑:“却翻出一件大家都不知的事,他竟然与鼓楼北街卖针线的孙寡妇有些首尾了。平日里看他是个老实的,可没想到有这一出,要真是娶了那孙寡妇也就罢了,偏偏私底下不清楚有两三年了,居然是个连担当都没得的。”   姚员外的话,一桩桩一件件说的顺畅流利,姚太太这才知道丈夫是真真上了心的,只是人选确实不好定下来——要真是样样都好,等闲又哪会入赘。   姚太太也没得主意了,只是心中默念着姚员外列出的几个条件,忽地有了一个人选,脱口而出道:“老爷这般说,却忘记一个最合适的,你看卓哥儿如何?”   姚太太原来把周遭多少人家都考虑过,但却独独没想到郑卓,只因为灯下黑。郑卓来家的时候宝茹才十岁,郑卓也只十三岁,一个少年人罢了。这般看着长大,与自家侄子一样,竟是难得想到的。可是方才想着姚员外的几样条件,一时福至心灵,郑卓不是样样都是符合?而且姚员外挑剔那几个后生的说法,郑卓也是一个都没得——虽然只是脱口而出,但姚太太越想越觉得着实合适。   “这孩子是个有良心的,知根知底又无父无母,看宝姐儿与他这几年也是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他入赘咱们家不是正正好!”   不同于姚太太的赞不绝口,姚员外却沉默了,姚太太说话他也没搭腔,最后道:“不必说了,这事不成的!若是一般的小伙计也就算了,卓哥儿却不同,当初郑大哥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是活命之恩。而卓哥儿是他最后一点骨血,如今我就是给这孩子成家立业也是应当的!可是卓哥儿入赘我家,那不是让郑大哥没了后么——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以后不许再提这个!”   日日在眼皮子底下,难道姚员外不知郑卓是个好的么,他也动过招赘郑卓的心思,只不过这念头只有一瞬,立刻就压了下去——他不肯让对自己有恩的郑大龙绝了后。   姚太太叹了一口气,心有不甘,但也没再接着劝说了。她知道姚员外是个什么性子,执拗且不说,一旦立定了主意是轻易不肯改的。还有一条就是极重恩情,只看姚顺风姚顺水两兄弟做过的那些事,但姚员外却还是容忍他们每年都来占自家便宜,不过就是为当年叔叔婶婶们的几口饭的恩情。更何况人家的活命之恩,再加上郑卓又是个好的,姚员外自然会用心为他打算,而这打算绝不可能包括让郑卓入赘。   姚家房子浅,姚员外姚太太两个在游廊下说话,与仪门处只隔了几步路,他们不知他们刚刚说的话后面一半全落在了站在仪门后的郑卓耳朵里。他也不是偷听,只不过是铺子里来了一批贵重货物,非得姚员外去接收,郑卓是来请他的。恰好在门口听到了说话声,别的便罢了,竟然是说到了宝茹的婚事。他的脚立刻被钉在了门口,不能进去,在门口听完了全部。   一时间,郑卓心里有百般思绪。 第68章 离别之前   郑卓面上无事, 只稍待姚员外与姚太太两人说话声渐停, 这才从仪门处走出。   “姚叔父, 铺子里有事来寻你,前些日子订的那批镇江货到了, 只等着您去签章。”   郑卓语气平常, 似乎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姚员外自然也不会疑他听到了前头的一些话。毕竟,在他眼里郑卓平常就是一个再老实不过的了。于是姚员外不再多坐, 立即起身与郑卓往自家百货铺子去了, 方才一切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然而一切毕竟是已经发生过了, 至少郑卓记得一切——每一个字。他现在这般镇定,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实际上他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这两年他与宝茹一直有着一种默契, 从姚员外与姚太太的眼光来看,两人不过是比一般亲戚亲热一些, 但想到两人都没得兄弟姊妹, 年纪又是相近的, 那么亲近些也是常理。可是这不过是这两个小的在掩人耳目罢了,表面上光风霁月,私底下或是一同出游玩耍,或是借着帮姚员外打理账目约会,或是散步独处。   这样光明正大,又这样隐秘。两人默契地没有在姚员外夫妇面前表露,宝茹是因为莫名的害怕, 她害怕自己表露心意后一切就真的尘埃落定了,毕竟她了解姚员外,只要是自己真的喜欢,他是不会反对把宝茹托付给郑卓的。他只她一个女儿,又不指望拿女儿去攀附高门,自然是宝茹的心意特别重要了,况且郑卓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至少人品放心。   可是宝茹是真的害怕,害怕的不是会与郑卓结为夫妻这个事实,而是会与人结为夫妻这个事实。或许这就是‘婚前恐惧’吧,毕竟人总是对于未知生活有一种不安,更何况宝茹还换了一个时代,这种不安更加被放大了——即使她知道,真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郑卓,因为他真的很好很好,对于宝茹来说他有时甚至太好了。   至于郑卓,他也是害怕,但他的害怕与宝茹是不同的,他的害怕隐藏着一种卑微。他曾经想着靠着跑商赚些钱做本钱,再做生意,置下一份家业来,这般也好与姚叔父提亲。只是当时年纪小,把事情想的忒简单了。等到他置下一份家业就不知要到几时了,他一个男子等得,可是宝茹如何能错过花信之年,姚叔父就是再舍不得宝茹也是要与她找人家的。   而郑卓自己呢,如何能在两位长辈面前表露心意,他自己都是倚靠叔父过活的伙计,怎能与叔父求娶宝茹。他拿什么与叔父说会叫宝茹一生无忧,依旧衣食优裕——哪怕宝茹会有一笔不菲的嫁妆,但是郑卓又怎能眼看着宝茹用嫁妆生活。如此这般,宝茹哪里是他来照顾的,竟是没他还好些了。   可是即使是心中这般清楚了,但郑卓依旧不能不再去看宝茹,他只能一面觉得今后没得半分可能,又一面饮鸩止渴一般与宝茹一处。这样是错的,但是人总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不是吗。   但方才听到的话让郑卓心里又一次掀起波澜,原来姚叔父打算与宝茹招赘。他听到这消息,很难言明个中滋味。若是他入赘姚家,那么与宝茹嫁他然后靠嫁妆过活也没什么分别,自己都是不能让宝茹更好的那人了,那么自己还是不要去想这事。   但是当初立下这决心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求而不得这样折磨,等到再一回能做选择时,他立刻动摇了。等到晚间躺倒床上,夜不能寐,他还在思虑这事。甚至他还想到,那些人哪里能照顾好宝茹呢,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照顾她了,既然这般,怎么能让她与别人一处——都是要招赘了,那些人也不是能让宝茹更好的人,反而是可能让宝茹不好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几乎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遇见了小吉祥,他不便去找宝茹,只得让小吉祥给她传信。   “姐儿,郑少爷与你传了信儿呢!”   今日正好是旬休,同学们也没得什么活动,,宝茹正自在家临一张帖儿,就见小吉祥神神秘秘地递给她一张信笺。就算她不说话,宝茹又哪里不知这是谁递来的呢。   宝茹和郑卓的事瞒得过姚员外与姚太太,但哪里瞒得过小吉祥,她是宝茹的丫鬟,又不比菡萏和木樨两个,年纪又小,又常常不能近宝茹的身。宝茹的一举一动她都是知道的,这般情形下,宝茹要是有什么事她必然晓得。   事实上宝茹也没打算瞒着小吉祥,一是两人形影不离的,实在瞒不住。二是随着年纪大了两人交往也不如小时候那般简单了,中间也要有个传信的。然后最重要的是,小吉祥是她这边的,绝不会同姚太太‘告密’。   小吉祥当然不会‘告密’,她与宝茹虽然是主仆,但这许多年的情分,与姐妹亲人也没什么分别了,在宝茹和姚太太之间她自然向着宝茹。再就是姚家毕竟只是一个中等商贾人家,规矩能如何严厉,若是高门大户,这般男女私相授受,只怕做丫鬟立时就能吓死——主妇若是知道了最先发落的就是小姐的丫鬟。   到了姚家自然就不会这般了。更何况旁观者清,小吉祥觉得宝茹和郑卓迟早能成了,毕竟老爷又不打算靠姐儿攀附权贵,那么自然看中宝茹的心意。要小吉祥说两人哪里要这般暗地里相处,竟是直接与老爷太太挑明了心迹就是,不是更好。   宝茹打开那折叠着的信笺,上头只写着下回宝茹旬休想与她一同郊外踏青去,问宝茹愿不愿。宝茹忍不住扑哧一笑,实在是郑卓的这一手字让她好笑。郑卓没正经进过学,也没多少时间练字,这手字自然不会如何惊为天人,甚至说工整都还差着火候呢。   可是给宝茹的这张笺子却看出他的用心来,不知是如何一笔一划板板正正地誊写出来,也不晓得写废了多少才得了这一张齐整的。宝茹面上是在笑,心里却是感动,郑卓总是这般,在这样小小处让她心中一动。   宝茹笑过后,脸上笑意未曾消退便与小吉祥道:“你觑个时候,趁他得空告诉他我知道了,下个旬休我是有空的,他只管在城北门口等我就是了!”   姚家铺子里的伙计每个月都有一日的假期,分作三班放假,分别在三个在旬末,下一回宝茹旬休正好轮到郑卓休息。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数着便到了旬休前一日的晚间,宝茹正在房间里忙碌,木樨和菡萏在旁与宝茹翻箱倒柜。等到小吉祥端着厨房里新做的点心进来时就见到屋子里已是乱糟糟的了,立刻好笑地放下茶盘。   “姐儿这是要开成衣铺子喱!这般多的裙衫,全都拣了出来,竟是床上都铺不下了!”   宝茹正苦恼来着,见小吉祥进来,忙拉着她一起来看,道:“你说我是穿这件绿底儿百蝶穿花对襟袄儿,配浅黄绫子百褶裙好,还是那一套银红色蝴蝶落花绉纱白绢里对襟衫子,配月白熟绢裙子——又或者还是上月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配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还有鞋子也得挑一挑呢!”   说着宝茹还自顾自地打开了鞋箱子,里头分几层,盛了好些鞋子。有高底、平底之分,也有云头、凤头、鹦鹉摘桃等等的区别。更有墨青素缎、葱白缎子纱绿、遍地金扣花白绫、纱绿潞紬白绫、大红缎子白绫等用料不同。这还是宝茹心爱的一些呢!另还有冬日里的棉鞋、靴子放在别处,一般不爱穿的收拾在另外的箱子里。   看着宝茹这般手忙脚乱,小吉祥笑道:“怎得这般隆重,咱们姐儿生的好呢!哪里要费这神,其中有什么缘故?”   其实小吉祥哪里不知是宝茹明日要与郑卓城外踏青,但是此时菡萏和木樨两个正在房里,她倒不好如何打趣宝茹,怕露出内情来。毕竟宝茹与姚太太说的是明日与同学去踏青来着,只得这般隐晦地调侃几句。   见宝茹就要恼羞成怒,小吉祥这才正色道:“要我说还是这新做的桃红杭绢大襟袄儿和松花遍地金马面裙要好,这新做的还没上过身正好这回打扮起来,况且这也是今秋城里小姐们爱穿的颜色,登样的很呢!”   见宝茹点点头似乎是认可之色,小吉祥这才接着道:“既然这裙袄用了新的,索性鞋子也挑双簇新的,上回做的银红遍地金高底鞋,姐儿还赞过这鞋子别致,竟有个鞋扣子,还是拿蜂赶菊的样子做的,是学的领扣呢!可是做出来后姐儿竟没穿过一回,这一回也穿去吧!”   宝茹这才想起那双鞋子,实在是这些物什太多,她就是赞过,可是做出来后放在鞋箱子里头难得见到,自然也就遗忘了。不过这也是常理,这时候的小姐们都有许多东西,并不哪一样都记得,这就是丫鬟们都会留心的事了。若不是有小吉祥,宝茹不知每年要少多少东西——而且她还毫无察觉。   这下好容易选定了衣服鞋子,可是还有好多别的要准备呢!大到首饰,小到一只香袋儿,这些要不要挑?又有明日踏青,趁着天光和顺,秋风拂面,是要准备放风筝的,风筝也是要提早准备的。还有食盒,里头装着点心之类,也是城外休息时用得上的。总之还有好多事呢,今日竟是不到深夜没法子安歇了。   虽说安歇地有些迟了,但宝茹第二日一样精神奕奕,反倒是小吉祥有些萎靡,没甚精神地提着食盒跟在宝茹后头。看着宝茹提着那只大蝴蝶的软翅风筝因着宝茹步履轻快,一漾一漾的,似要飞起来一般,只得心中好笑宝茹还是小孩子一样。   两人才出了巷子,走了几步,要往车马行去——毕竟家里人不能知道,那么就不能带自家车夫了,否则岂不是露馅。宝茹是假称有同学来接的,所以不用家里的车。可是还没到车马行,只到了路口就有一个赶车把式拦住了两人。   “是不是纸札巷子姚家的?有个叫郑卓的哥儿给订了马车,说是要去城外!”   宝茹与小吉祥对视了一眼,小吉祥惊讶之后就满是促狭,冲宝茹眨了眨眼,然后抢着道:“是的呢!咱们就是纸札巷子姚家的!姐儿,还不上车!”   宝茹瞪了小吉祥一眼,但因为眼里还存着之前的甜蜜,所以并没有一点儿威慑,小吉祥只是在车里放下食盒后拿帕子遮住脸,假装很害怕的样子。她这般宝茹越发窘迫,可是又不能拿她如何,只得撩开车窗帘子,只看着外边不与小吉祥说话。小吉祥晓得宝茹最近越发小孩子脾气了,这样的气只不过是个样子罢了,待会儿只怕就要主动与自己说话了。所以也不如何着急,只在一旁等着就是。   等到车马行到了城北门口那边,车夫停了下来,重又与小吉祥说话的宝茹带着小吉祥自然下车——这是与郑卓约好的地方。   才下车,小吉祥还找不着北呢,宝茹就一眼看到了郑卓,他今日穿了一件莲青色长衫,因为又高又瘦的缘故,倒有几分魏晋名士木下潇潇之感。站在一辆马车旁似乎也在四处张望,几乎在同一刻——宝茹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宝茹。时间不早也不晚,恰恰好,这样的巧合让两人都是心中微动。   宝茹想着刚刚一瞬间的‘缘分’,立刻敛目,扯了扯小吉祥的袖子,道:“在看什么,不就在那儿么!”   小吉祥顺着宝茹去看,果然是郑卓,他也看到了她们,见他几乎是盯着宝茹的样子,小吉祥忍不住道:“姐儿和郑少爷倒是眼尖,我是遍寻不见,你们竟是一下就都看见了。”   常常调侃可就不好用了,宝茹才被她弄得窘迫过一回,这一次便只是装作没听见只往郑卓和马车那边去。   宝茹见车边只有郑卓却没得车夫,便道:“你来赶车么?我竟不知你会这个。”   宝茹的脸上是微微的惊讶,但又有一种理所当然,实在是郑卓在一些事上很聪明,很多东西他一学就会了,在铺子里几乎什么他都能干,姚员外也不止赞过一回了。   郑卓一手攥着马鞭柄儿,一手撩开车帘子让宝茹和小吉祥上去,道:“有时铺子里要送货,也是要赶车的,也就学会了。”   他一惯没多少话的,这般简短的解释,而且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但宝茹可以想象这其中的故事。就算如他所说铺子里用得上,但铺子里也不是人人都会赶马车的,也没必要,只要有一两个就是了。原先肯定就是有的,偏他还去学,他总是这般闲不住,上进的很,遇到什么手艺也要学一学。   宝茹坐在车上,郑卓自然是在外头赶车,他说得学会了绝不是学了皮毛。城外的路虽说也是大路,他们也是沿着官道走的,但绝不如城里的大路来的平整。但宝茹坐在车里竟觉得和之前一般平稳——要知之前的是车行里积年的老把式啊!   到了踏青的地方,这儿已经是游人如织,最近也是天公作美,惠风和畅,正是踏青的好时光——踏青原说春日郊游,但秋日里也有宜出门的舒爽日子,虽说不能‘踏青’,但是一般还是这般说。   郑卓把马车赶在了一处茶寮——这儿能寄存马车。然后就又撩开车帘子,见宝茹已经整理好裙子袄儿,正准备下车,便伸出手来要扶她。   宝茹并不犹豫,立刻把手放在了郑卓的手心,郑卓握住了宝茹的手。两人虽然已经是‘谈恋爱’的关系了,但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竟是连手也没牵过。这一回郑卓算是第一次握住宝茹的手,他这才知道男子与女子的手有这般多的不同。   宝茹的手要比他的小得多,他竟是一下就能团住。而且同他指骨凸出格外坚硬不同,宝茹的手却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他轻轻一握就更小了,这样乖顺地在他的手心,有一种女儿家的软软乖乖。   这样多的感觉,说来也只是下车的功夫,宝茹脚一沾地,郑卓就立刻放开了手。然后就是小吉祥要下车,郑卓依旧去扶,可是小吉祥很有眼色,摆摆手道:“我一个丫鬟哪里用得着少爷来扶。”   说着小吉祥就自己跳下了马车,爽快利落的很。然后小吉祥就提着食盒风筝等物要走开,还道:“姐儿和少爷先各处走走吧!我先寻一处清净些的地儿,安置这些吃用之物。”   小吉祥一走就只剩两人,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最后还是郑卓先说:“你还带来风筝来?”   宝茹回道:“正是放风筝的好天儿呢!这时候出门怎能不带个风筝来耍!”   郑卓听她说话间就在马车车栏的一侧解下来一个物什,宝茹先前没注意,这时候一看,可不就是一只风筝。只是这风筝忒朴素,看形制是个美人风筝,只不过没得美人图,只是光秃秃的一张素白风筝面儿。   郑卓把风筝给她,道:“我本想也给你买一个大风筝的,只不过我又听说‘放晦气’的风筝自己做的诚心,我就给做了个。没正经与人学过,怕做那些花样多的反倒不像样子,飞不上来。倒是瓦片风筝最简单,可是你们都定是不爱那样的,我就做了个美人的。只是到了做成了,见这白生生的面儿才想起来我哪里是会画画的。”   宝茹见他似乎因为这风筝的未完成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宝茹哪里在乎这个,反倒拿起了那风筝细看。除开还没画上美人这一处外,别的竟没一处不好,架子扎得牢牢靠靠的,风筝也糊得严丝合缝。宝茹轻轻提了提,轻巧平稳,显然是能够卖出去的手艺了。   “这算什么,回头我给画上美人就是了!又不急在今日放它,等回去了我再细细来画,保准是最标致不过的一个美人。反正,咱们也不会是最后一回放风筝罢,以后再一同来就是了。”   郑卓听着宝茹说话,女孩子已经十三岁了,不再像两年前那般孩子气的模样,已经有些少女的动人了。这时候阳光下,与他说,他们还有‘以后’,以后还会一起,一起放风筝或者别的什么。   这样的情境让他早就不记得之前的一点难为情,脸上的神色有这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也眉眼顺从道:“是啊,咱们还能以后再来。”   说完这句话,宝茹和他相视而笑,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隐秘的小秘密。   宝茹突然挽着郑卓的手臂,拉着他走,道:“咱们可别一直在这站着呀!这大好辰光的,出来玩耍,在这站着怎么回事?人家可都去玩儿了!”   郑卓因为宝茹大庭广众之下突然之间的亲密而错愕惊讶,然后才是不好意思,但是他并没有推开宝茹——这是当然的,他怎么会因为别人的一点点目光而推开宝茹呢。   等到两人挽着手找到小吉祥时,小吉祥已经等了好久了,她把席子铺好,又放上点心蜜水之类,只等这两个祖宗,却没想到这两个竟真能耽搁这许久——不由腹诽:日日见面的,怎得有这许多要说的,难道平常没到一处么!小吉祥不是真的抱怨,但是这种情形真的显得她就是个多余的呀!   宝茹却不知小吉祥已经被两人的黏黏糊糊伤害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地说:“快把我们带来的那只软翅蝴蝶风筝拿出来,趁着这会儿风正好,我要放呢!”   郑卓见状对宝茹道:“你不是最厌烦出汗?我来与你放这风筝罢!”   宝茹一手拿着风筝与线轴,一手摆了摆道:“出来放风筝怎能不自己亲手放一个,可别说了,我要自己来才有趣呢!你只管与我噙着擎着这风筝就是了!”   说着宝茹把风筝塞在郑卓手里,自己只拿着线轴,这就要去放风筝。   宝茹放风筝不算老手,但是稳稳当当放上去倒是不难,等到风筝至于指甲盖儿大小后,宝茹一面许愿,一面咬断了线绳。   郑卓在她身旁听得分明,只听她道:“只愿这一回郑卓出门能平平顺顺,无病无灾。” 第69章 恋爱犯傻   放过风筝后两人就休息了一番——主要是宝茹要休息。郑卓看着一面拿汗巾揩汗, 一面喝茶吃点心的宝茹,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知晓他要出门的。   宝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虽然没回答, 但是与小吉祥道:“我和他去河边走走, 你就在这儿看着东西罢。”   这一处有这般多的游人并不是偶然, 这里草场厚密低矮,周遭有各色野花翠藤, 远远的还有一条玉带似的浅河形成了一处河滩, 确实是赏心悦目的。今日来踏青的人多, 大多在草场处放风筝、品茗喝酒。在这一处河滩的却只有零星几个,两人稍稍走远些,就不能见到几个人了。   宝茹与他并肩走着——男孩子身姿挺拔高高瘦瘦的, 女孩子穿着高底鞋也只到他的肩膀,显得格外娇小堪怜, 这时候要真有人看见, 倒是会赞一声‘好般配’。   宝茹却不知那许多, 只是仰着头看着郑卓的眼睛道:“你还想瞒着我到几时呢?我家的账目我是比你还清楚的,又要出去跑商了,准备些货物的,账目上看不出么?至于你去不去的,我有小吉祥这个‘包打听’,这些都传开了的事儿又怎会不知。”   宝茹的眼睛最是黑白分明,这时候只看着他一个便格外动人了。郑卓被这样的眼睛看着, 心里绵绵密密的微甜,原想好的解释也说不清楚了,只能道:“原想着要走时再与你说的,你早知了却要为我担心。”   宝茹几乎要被他蠢笑了,这是什么理由,要不是知道郑卓是绝不会与她撒谎的,她都要怀疑这是郑卓瞎说的一个了,他平常可是很聪明的啊。宝茹只能哭笑不得道:“我总会知晓的啊!等你出门了,难道我家少了个活人我都不知么?还是你以为说的迟些我能少些担忧?”   听到宝茹的话,郑卓讷讷不能语,宝茹真是全说中了,他就是那般想的,可是听宝茹这样说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真是很蠢啊——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宝茹见他的样子还有什么不知的,明白自己已经猜中了八.九分,叹了一口气——莫不是谈恋爱也会让人变傻?那她自己在平日有没有犯傻,肯定有的,小吉祥一定还在背后笑她来着,一想到此处宝茹就觉得好抓狂啊!   刚刚的杂念只是一瞬间,宝茹很快又把心思放回了面前的郑卓身上,问他:“你们已经确定了哪一日走么?你的准备如何了?出门在外可不方便,老话还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呢!许多物件可别嫌麻烦就不带了,在路上你才知能省多少事!”   郑卓见宝茹小小的人儿,也从来没出过门的,居然像个主妇似的,与他操心这个,担忧那个,还叮嘱他在外的处世之道。他本就因为宝茹而软化的心,这时候越发柔软了,对着她,他竟连大声说话都做不到了。   他只能小声与她道:“别担忧,我是出过门的,你别忘了,我也是坐船从泉州来湖州的。”   宝茹这才想起来这一回只怕是人家回老家才是,人家恐怕很清楚要如何准备,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她心里依旧不放心,总觉得男孩子收拾行李什么的肯定粗糙,这些她以前都是见识过的,这时候她倒是忘了她无数次惊讶过郑卓细心得不像个男孩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要不然我让小吉祥去你那儿与你收拾吧!她是最细心的一个,交与她一定是妥妥当当的。”   其实她私心当然是想自己去的,但是她若是去了,这两年的‘秘密恋情’可就瞒不住了,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她最信任的小吉祥替她去。   郑卓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摇了摇头道:“算了吧,小吉祥是你的丫鬟,你不是最怕惹人眼么?而且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定会打理好一应事物的。”   宝茹见他都这般说了,想了想也确实是自己多操心了——方才还说谈恋爱‘犯傻’,这可不就是一个明证。只是又想起他还没回答自己最初的问题,遇上问道:“你还没回我呢!你们什么时候出门?”   郑卓道:“日子倒是定下来了,是下月初八,听说是翻了历头的,宜出行。”   宝茹却不高兴了,这个日子既不是旬休,也不是节日的,学里自然要上学,她竟是连送一送他都不成了,一下子整个人都恹恹的了。   “怎么是这个日子,好不凑巧,竟是送你都不成了。”   郑卓见她因为烦心生出来的小儿女娇憨,轻声道:“这有什么呢,咱们每日都是要见的,前天晚上你与我道别就是了。况且就是凑巧你也是不能来的,叔父定然是会来的。”   宝茹一想也是,既然姚员外在场,她如何能去呢。   见宝茹兴致不高,郑卓也没得办法,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而逗女孩子开心,这也从不是他会的。他能做的只能是默默跟着她,无论他如何烦闷沉默,他都在一旁就是了。   这一日出门郊游后又过去八.九日,正是姚员外的伙计们又要出门跑商的时候了。他早就是各项都准备齐全了的,只拿着沉重的包袱和白老大等人上了一辆大车,往湖州码头而去。   一路上他只是偶尔摸一摸放在衣襟里心口处的一枚护身符,这是昨日宝茹私下给他的,他是最知道的,她可不信这些神仙佛祖之类,平常只不过是跟着姚太太才知道湖州有几座庙,几家道观罢了。可是这一回却特意与他求了这个,所谓‘病急乱投医’,郑卓几乎能想象她心里是如何乱糟糟的,才能这般。   也正是由于这般,才显得格外珍贵。毕竟,这世间有情人大多是这般不聪明的,只为你担忧,哪里还有那许多‘聪慧’与平常心。   又是一路,不多时就到了码头,众人上船。姚员外也是一同上去了,左右不过是说些路上多多小心,诚信做生意,防着一些恶人之类。没多少新词儿,都是老生常谈,但也是每回都必要说的。   说完话姚员外自然就下船走了,众人都各自回了船舱,打算趁着还没开船养养精神,毕竟就算是他们都不晕船,等船行到江上也终归不会舒适。   只有郑卓,去了船舱放过行李后就重又回了甲板上,大家只当他是少年人,又是头一回同他们一路跑商,还觉得船上有些新奇,于是也不管他,只白老大叮嘱他别从船舷上跌落就是了。   郑卓为何偏偏要到甲板上,毕竟他虽是第一回和大伙儿跑商,但却不是第一回乘这样的大船了,况且他也不是那等好奇心重的。其实要郑卓自己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是自己也不知在期望些什么,而且心中还隐隐有些预感。   正当郑卓胡思乱想时,他眼前一亮。这时候码头是乱糟糟的,人潮汹涌,有码头的脚夫,也有马上要上船操船的船夫,还有他这般的要跑商的小伙计,还有商人、工匠、卖小食的等等。另外还有一批最多的,就是与那些上船的人送行的亲朋好友。   这样多的人,要是想从中认出谁来,不亚于天方夜谭。但是郑卓的确一眼看见了一群送行的人里头有一个女孩子,好像也看着他,并且笃信他能从千千万万人里把她认出来一样,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那不是宝茹是谁!她是怎么来的?今日她不是要去学里么?她如何知道他在哪只船?若是他早早回了船舱,她不就错过了么?心中有太多的为什么,但是郑卓这时候并没有一个想问的,他只想下船去找她。   但是这并不可能,随着郑卓看到宝茹,他就察觉到了船在晃动了,这是要开船了,他只得也朝宝茹挥手。并且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注视着宝茹那个越来越小的鲜红色的小点,直到再也看不清为止,依旧是看着湖州码头的方向。   与此同时,宝茹也正看着渐行渐远的船只,还颇有些气喘吁吁。没法子,她已经尽可能地快了。今日确实是她要去学里的日子,但是每一日都要去的学里,哪里比得上送郑卓第一回出门来得重要!   于是宝茹决定‘逃课’了。其间她还有不少谋划,也不是说冲到码头就是了。这计划除了小吉祥,是谁也不知道的。她先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小吉祥坐自家的马车去了牌楼大街后头的学里,然后下车,趁车夫自去找茶楼休息,这才一个人偷偷去了车马行租车到了这码头。至于小吉祥则是负责与徐娘子请假,假托昨日晚间受了一点风寒,今日不能来上学,只让小吉祥来请假。   宝茹平常是从来没告过假的,在学里也一直是好学生,再有徐娘子就是教学经验再丰富也没想过一个小娘子能撒谎逃课呀!自然是没什么怀疑地准假了,还问要不要在家多休息几日,过几日再来上课——这也是宝茹一惯身体康健的缘故,从来不生病的人,忽然间告病假,可不是让人觉得严重么!   小吉祥顺利地告了假,这才胆战心惊地到与宝茹约好碰面的茶楼等宝茹,这可有些提心吊胆——宝茹身边没跟着人,码头上有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可不知如何是好。本来这事她是绝对不答应,只是昨日宝茹软磨硬泡了她一整日她才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回想起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敢答应这种事!   好在宝茹到底没出什么事,她大约等了一顿饭的功夫宝茹就到了茶楼,只不过神色还有些郁郁的。   小吉祥看她脸色,猜道:“姐儿这回去码头难道没见到郑少爷?怎得神色这般。要我说姐儿何必这般,今日的事儿也太莽撞了,别说是昨日都见过的,何苦再去码头。就说郑少爷难道是一去不复返了?总归年前就要回来的,姐儿数一数指头,这还剩几个月呢!”   宝茹一面解下身上的一件红色缎面素色单层薄斗篷,一面道:“人是见到了的。”   小吉祥越发不解了,接过宝茹的斗篷,这斗篷也是早上自己藏在包袱里偷偷带出来的,宝茹披着往码头去,一个是带上斗篷的风帽总能挡挡一些浪荡子弟的目光,少些麻烦。再就是这红艳艳的,十分扎眼,正好能让郑卓容易看到——这还是宝茹自己提出来的。小吉祥能说什么,她竟从不知自家小姐在做这些事情上这般有勇有谋,就连这样的细微处都考虑到了。   她不解的是,既然已经见到了,怎得还是一副不甚开心的样子。小吉祥哪里知道,送别这事,送不到自然百般遗憾,可是送到了也不一定就圆满了,其中郁郁,只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   两人不再说这些了,只是在外头吃了午饭,又找了一处说书的茶馆消磨了下午时光——毕竟宝茹现在告了假的人,即使回来了也不能去学里的。等到估摸着放学的时候到了才赶到车夫停着马车的茶寮,车夫见今日小姐倒是来的早些,但心里也不疑虑,毕竟这也是平日有过的事。   直到车夫赶着马车离开牌楼大街,小吉祥一颗提着的心这才算放下,因为直到上了回家的马车,她和宝茹才算是骗过了所有人,并没有留下一点儿破绽。   之后几日日子就像平常一般过去了,宝茹那一日‘逃学’的事好像真的是风过水无痕,没留下一点痕迹,除了第二日同学们都关心她的身体外——玉英甚至推荐给她一个又像是药,又像是汤水的方子,说是有病治病,没病防身呢。   可是真的是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么?宝茹知道不是的,郑卓也知道不是的。   好些日子后,姚家的货船已经离开湖州好远了。沿着河道入了长江,之后路上若是遇到大码头也会停歇,有时是为了船上的补给,有时则是为了卖出货物,或者买进货物,但是数量都不大。   白老大与郑卓道:“这些也算得上江南大镇了,都是靠着长江水道发财吃饭,这些年可不是繁华起来了,说只是镇子,但比得好些县城了。若是与北方相比,只怕连他们的府城也比得了。”   江南时下风气是南人看不起北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国势如此,南边要比北边富裕的多,就是看赋税也知是哪一头占着先了。当然也亏得郑卓也是南方人,他是泉州的么,若他是北方人,白老大自然不会这样说话了。这也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只不过是一些眼色罢了。   白老大又指点道:“咱们湖州离这些地儿不算远,而这儿就算再富裕也比不得扬州苏杭那边,所以咱们与这儿倒没什么交易,除非是正遇上了好时机,有便宜可拣,不然也就是稍稍买进一些特产罢了!不过若说是便宜,就要格外仔细了,谨防其中有什么套儿等你钻呢。”   后来白老大又与郑卓说了好些经验之谈,倒不是他与郑卓如何亲近,他与郑卓曾同住过一些时日,但年纪差得太远,只不过是平常情谊而已。不过他很有眼色,晓得姚员外待郑卓与别个不同,如同自己子侄一般,这回郑卓上了船来兴就不来了,这也是再明显也没有的信号了,这是郑卓深得姚员外信任,让他看着船上的交易账目之类的意思!   有着这样的认识白老大自然愿意与郑卓更加交好,弄不好将来郑卓就是姚家铺子里的掌柜了,毕竟宝姐儿再能干也是个女孩子,总不能抛头露面打理自家生意吧,姚员外定然还是要在外与她安排一个帮手的么。   再有就是郑卓自己也很能干了,做什么事儿都很机灵,学得快——除了打算盘吧。这倒是与平常有些沉默木讷的样子不同了。他这样能为的人,将来就是做不了姚家掌柜总有别处能挣下一份家业,自己立起来,与这样的人早早相交,总归是只有好处没得坏处的。   就在白老大与郑卓一路上教导中,大家偶尔做些小生意,直到到了扬州南边的门户镇江。镇江港口倒是繁华非常,超过这一路其他港口许多。其实上一回郑卓跟着姚员外回湖州应该也见过这些热闹,只不过他那时候不知前路,平常都窝在船舱里,不肯多出来露面,只怕露了怯被人看不起,竟是没仔细见过这些港口的。   镇江的港口在镇江的西门,一个港口经过本朝以来的多回扩建总共竟有了二十多个码头,泊了各色船只,大的有打着官家旗子的官船,中等的还有他们这一般的货船商船,再有那专门载客的客船,最小的或是一些私人家的小船,或是渔船,又或是在这码头做生意的,撑着船灵巧地穿梭在各船之间,叫卖自家的东西。   船一停下伙计们则各司其职了,赵四哥和罗小官都下船进城找相熟的主家去了,镇江可是南北往来的集散中心,又受着扬州繁华的余泽,好些做大宗买卖的主家为了节省成本都不去扬州,反而在此销货,如今已经成了惯例,就连扬州本地商人要采购大宗南北货都会来镇江。   而镇江商人都有相熟的扬州人脉,找他们销货,不仅容易出手,还比自己动身去扬州少了许多风险。赵四哥和罗小官就是去寻销货的主家,顺便再买进一些在此处集散的各地货物,重点是在扬州卖得好的货物,赚多赚少倒是不论,只是不要在此处销了一部分货物后船里多了空舱,白费了船的运输力了,毕竟把货运进扬州就是赚啊!   至于白老大则是带着郑卓在码头附近寻摸着,他告诉郑卓:“咱们到城里找主家都是要过牙行一道手,行会一道手,既分薄了利润,又可能抬高了本价,且还不定能买到最上等的货色。唯一的好处就是保险,牙行和行会是给过手的买卖作保的,中间就没得被骗的风险了。所以咱们大宗的进出都会去牙行和行会,但是这些各地特产,要的不多的,只零散着要的就不必那般了,只在这码头上看着就是了。”   郑卓跟着白老大,果然见着几处临着港口的茶寮、食荤小酒店之类的地方都贴着纸条,不外乎就是某某有一批货物急等脱手,若是有意的可以找茶寮、小酒店老板联系自己,价格则是面议。   郑卓看着那些纸条,真是什么货物都有,从白米大豆干果,到绫罗绸缎,甚至珠玉宝石,通通都有。似乎打眼看去,整个镇江就是个货物的世界,这样急等脱手的货物自然容易压价,中间好大的赚头!这般一想又好似镇江到处都是发财的良机,只是要擦亮眼睛,不被其中行骗的蒙骗,银子竟成了极易得的了!   白老大挑拣着看了些纸条,最终选定了一个要卖出一批杭绢的和一个要卖出一批茶叶的。但是也没急着去寻人,只给贴纸条的店面老板留下个名字,说是明天在此处约见就是了。   白老大笑着与郑卓道:“这种生意最是不能急躁的,人家本就是急着脱手,这时候你太热络了,人家可能就要坐地起价了。再者掌柜的把这生意是托付给咱们四人了,虽说让我做了这个头儿,遇到犹豫不决的都听我的,可这样的事还是与大家商议一下的好,至少知会一声,别生意做成了赵四哥和罗小官还蒙在鼓里。”   果然到了晚间,赵四哥与罗小官回来,白老大就与两人说白日里他的打算,两人自然是信任白老大的,没什么意见,说好明日两人依旧去办妥牙行和行会的生意,白老大则是带着郑卓谈生意就是了。   说完正事,一直在办事连晚饭都不及吃的几人这才觉得腹内空空,这才叮嘱外头的水手道:“去给置办一桌饭菜来,不用酒,只多多的肉和饭就是了!”   说完犹觉得不放心,又道:“你可别让那些卖吃食的上船!还有你们也警醒些晚间绝不许喝酒!若是一路顺利,回来湖州自然个个有赏钱可拿,若出了什么事儿,可就什么都没有——弄不好还要搭上你们的小命儿!”   那水手接过白老大递来的银子,掂了掂就晓得这是一桌席面有多的,于是笑嘻嘻道:“白老大,你且放心,咱们也不是头一回出行了,里头门道清楚的很呢!”   白老大嘱咐完水手,见郑卓一脸疑惑,这才解释道:“这码头附近鱼龙混杂,好些做买卖的与那些水贼都是有门路的,或者干脆就是家人朋友,趁着上来送酒饭之类,就是为了摸清楚船上货物什么情形,之后再报给那些水贼!所以咱们都是不让外人上船了。”   郑卓觉得果然是要出门的,这一趟就是没得钱拿,知道这许多也是赚了。到了晚间他躺在船舱里,不断想着白日里的事,然后又想到了宝茹——她是最爱听这些新鲜事的了,可惜这会子却不能说与她听了。他只能暗暗记住,攒下这些事来,将来回去好说与她听。 第70章 神思不属   宝茹抱着琵琶坐在一只鼓凳上, 这是一堂‘琴’课, 即音乐课。她粗粗学过古琴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琵琶上了——如今在学里也上两年多的学了, 好些课程已经进展到更加精深的部分,即科目没得那样多了, 但更加深奥了。   于先生看着宝茹似乎有些心思不在课上, 于是咳嗽了一声, 拿戒尺点了点她。宝茹这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一下就低头红了脸。   于先生还是很喜欢宝茹这个学生的, 并没有责罚她, 只是道:“上回我给你教的曲子可记熟了?课上弹一遍罢!”   前一句问话纯属是多说, 难道没记熟宝茹就能不弹。宝茹只能整了整琴弦,然后,左手按弦, 右手准备弹奏。一时间之间乐室内都是琵琶铮铮然之声,虽说琵琶声音穿透力强, 用来演奏一些金戈铁马之音特别合适。但民间曲调也常用来作吴侬软语一般的音色, 倒也很好, 这就要多亏琵琶的表现力够好。想来琵琶能在民间这般流行,在市井人家倒比古琴还普及,也不是没理由的。   宝茹正弹奏的这一首《团扇》正是民乐的典范了,这是去年走红的《金钗恨》中最有名的一折的配曲。其声幽怨缠绵,既有相思之苦,又有被弃之恨,女子心声于独自梳洗时演绎, 那一份顾影自怜。足够美丽,也足够清冷。   宝茹练习这首曲子多遍,熟到就算是走神也不会弹错的地步,于是在熟悉的动作中宝茹又开始神游天外。最近为何老是这般走神?不过是因为千里之外的那个少年罢了——其实郑卓今年已经十六,在此时已经算个青年了,但宝茹依旧对他习惯说少年。   郑卓乘舟远去,山高水长,之间的距离是千里之遥。郑卓在镇江港口想着宝茹,攒了好多宝茹爱听的事要与她说时,宝茹也想着他。宝茹和郑卓自认得起,第一回隔得这般远,宝茹这才知道原来恋爱中的人真会因为思念而这般反常。   处在这般情绪中的宝茹倒是与正弹奏的《团扇》情感吻合,相得益彰。其声幽怨绵长,宝茹竖抱琵琶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不合于先生说的‘标准’姿态。但是于先生并没阻止,这般的漫不经心反倒是切合曲中人的神思不属。   流畅的音乐流转而出,宝茹今日梳着倭堕髻,刻意有些松散的样子,敛目拨弹琴弦。上午明亮的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几柱,打在宝茹的脸上身上,少女此时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来。她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又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有幽怨的,独自的——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美,但旁观者全都为她倾倒。   到了午间大家还在讨论宝茹课上弹奏的那一曲《团扇》。   素香咬着竹筷,盯着宝茹看了半晌,才道:“最近宝茹好似沉默了许多,可是这般沉默倒是让我察觉她越发美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是不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一曲宝茹几乎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这是要羽化而登仙呢!”   宝茹本来又在发呆了,可是素香这一段话让她反应过来。若是平常受了这调侃,口齿伶俐反应敏捷的她一定会反击回去的,但最近她的状态实在不好,竟是什么反应也懒得了,只别了头继续吃饭。   这些可让众人越发奇了,这可不是宝茹的作风,玉楼立刻道:“怎得这般惫懒,最近都是这副样子,咱们说话你也不插嘴了,咱们议论你也不参加了,就是上课也时常出神。以前你那般厉害的,最近倒是这样文静起来了,大家竟是都不习惯了。”   周媺也关心道:“可不是有什么难为的事儿?也可说出来。咱们帮着参详,总归比一个人较劲要强呢!”   白好娘却道:“我看倒不像是你们想的有什么难为的事儿!要我说,这分明是害了相思病喱!你们想想,这整日神思不属的的样子,她又没病没灾的,也不曾听说她家有什么大事,方才课上是什么曲子——那可是《团扇》!相思之苦能为谁知的《团扇》。这难道还能不是相思病?”   众人一时被白好娘的说法说服了,只因她这一说实在太像了,于是都一改之前的担心,反而俱是饶有趣味目光灼灼地看向宝茹。   宝茹一个人被群起而攻之,哪里能抵挡她们这许多人——她也没想到好娘能这般铁口直断,一下子就是正中红心,她连否认的底气都没有。   爱姐最是踊跃,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就从宝茹的背后挂住了她的脖子,大声道:“快说快说!平日里就你一个连个意思都没得,竟像是没开窍的样子,只有你打趣别个的份儿,却没得咱们回敬的机会,这回可叫咱们捉住了!别想躲过去,咱们非得让你一五一十的全都说出来!”   爱姐今岁也同她的青梅竹马订亲了,因她订亲与别个格外不同——其他女孩子经常是连未婚夫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但她却是从小与未婚夫一起长大的。在这时候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少年情分了。为这个宝茹最爱与她开玩笑,偏偏爱姐没得反击,这回好容易要抓住宝茹的小尾巴了,焉能轻轻放过?   宝茹这下成了众矢之的,就连一向文静的丽华也是眼睛里闪动着小火苗,望着宝茹。宝茹心道:这下要糟!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求饶。   “小祖宗们,你们别这般围着我,竟像是审犯人一般了,咱们让开些,不在这饭厅里,去书厅说好不好?”   众人打量着宝茹,有些怀疑她就这样就范了,但是又一想她能躲到哪里去,总归大家都是日日在一个屋檐下上学的,难不成她还能躲着不来上学。于是众人散开,接着吃饭,只不过速度都快了许多,只为了快些回书厅——真的很好奇嘛!   宝茹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头,大家也是搬来椅子围着她团团坐,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架势。宝茹见真是躲不过了,就连拖延也是没得机会的,这才认命道:“要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也没有,只不过他最近离了湖州去做生意去了罢。”   她故意说的含糊,多少湖州子弟都出去做生意——况且郑卓这情况说是做生意是没错,但是身为小伙计跑商又不是大家思维定式里的做生意,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猜不着的。   宝茹想的很美,可是其他女孩子也不是吃素的,哪里能让她只说了这样含糊的一句话就脱身。   白好娘立即道:“这是在搪塞谁呢!就这样一句话就能说完了?那是谁家的子弟,今年年纪多大,生得如何——还有最要紧的,你们是几时识得的,又是如何识得的!这些怎一个字都不说?还不快快给咱们说清楚。”   看着大家都是十分认同好娘的话的样子,宝茹只能苦笑道:“他今年长我三岁,是我父亲朋友家的子弟,本不是咱们湖州人。认得他三年多了,如何认得的,自然是我父亲带着认识的。至于他生得如何,他比我高得多,我看得很顺眼就是了!”   众人听宝茹又吐露了许多信息,可是还嫌不满足,只因说的虽多,但是这是谁家子弟依旧是不知的,没得个具体的姓甚名谁,大家如何能在平常打趣宝茹。只是再接着逼问,宝茹却是打死也不肯说的模样了,总之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众人见威逼利诱挠痒痒都没得用,宝茹无论如何也不松口了,这才只得放弃。也因为宝茹的不松口大家更加不甘了,都纷纷开始拿宝茹开玩笑。   玉楼就嫌弃道:“可见是一对儿有情人了,这般隐秘,竟是咱们也不能知晓的了!这般喜欢,只怕咱们不久就要看你订亲了——是谁当初说的要同我还有玉英一起调侃别人到最后的?”   玉英在旁冷笑道:“自然是如今这个连情郎名字都不告诉我们的姚宝茹,所以说哪有怀春少女不思凡的,一旦动了凡心,凭她是九天玄女也不会记得姊妹的。”   宝茹见玉英和玉楼一唱一和,这才知玉英也是能这般调笑别人的。这都是早先的一些话,只因学里的一个个都订亲了,只有她、玉楼、玉英还没得音信,所以在开玩笑时她们就是天然的同盟。有一回宝茹才同两人说了那话,却没想到玉楼能一直记得。   被两人用看叛徒一样的眼光看着,宝茹自知理亏,也没法子辩解,只能心虚地低了头。   见她这样大家越发气焰高涨了,一个个都能说上几句,就连丽华也会说几句‘就是,就是’来帮腔。直到宝茹被她们弄得哑口无言,身心俱疲,这才一个个志得意满地把椅子搬开,回了自己的书案,准备上下午的课。   这件事却不算就这样过去了,宝茹知道这件事能被大家反反复复地拿来说,直到有一件大新闻取代这件事为止。却是也正如宝茹所料,宝茹的这点桃色绯闻很快被另一件‘大新闻’取代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宝茹宁愿自己一直被大家拿来说笑,也不愿有这件‘大新闻’。   这件事宝茹不是听学里的任何一人说的,只不过一夜醒来,似乎学里的女孩子就都知道了。只因这件事正是那些闲得发慌的太太们最爱说的‘新闻’,她们似乎都格外喜欢议论和姻缘有关的八卦。   白日里大家都还和往常一般上课,到了晚间宝茹就听姚太太说了这事——姚太太就是在饭后看宝茹做针线时说的。   宝茹正给姚太太绣一副佛经,这样的佛经也买得到,但还是自己绣的最诚心,只不过姚太太这几年眼睛越发不清楚了,便让宝茹代她做。宝茹的针线平平,她其实也不爱做这些,只能庆幸还好是很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篇二百六十个字,就是宝茹这种做针线手脚慢的也快得了。   姚太太见宝茹快收针了,这才道:“我记得你和悦东楼周家的那个女孩子,是叫媺姐儿的,是一同读了蒙学的,如今还在同一个女学堂罢!”   宝茹不懂姚太太怎么说起这个了,这时候女孩子进学堂既有学些东西,长些品格的意思。同时也有利于家里拓展人脉,自己的同学或许自己只知这个同学如何,可是家中父母却更清楚同学家中如何。再有,自己念蒙学的时候只十多个同学,进了女学堂就更少了,这样必然是人人都记得的。何况周媺是和自己一直做同学的,这般,姚太太怎么还要问她。   姚太太自然不是要问宝茹,只不过是为了说之后的话罢了,姚太太又摸了摸宝茹的针脚,这才道:“媺姐儿这回可没遇上好事,你在学里要多宽慰宽慰她。”   宝茹听姚太太这般说,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心知只怕周媺这回遇上不好的事了。要知道白日里周媺还是没事人一般,就她所了解的,周媺绝不可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那么白日周媺都不知的事,晚间姚太太就知了,只能说这不是她们平日聊的一些鸡毛蒜皮,不然哪里能传的这样飞快。   只听姚太太道:“真是不成体统,那张家哥儿也忒轻狂了!媺姐儿还有两三年进门呢,这便有了身边人,虽说是个外室,但却打算就抬进张家,这是什么道理?打周家的脸么!”   宝茹听后已经不是震惊那样简单了,那张家哥儿名叫张敬,他家就是宝茹家常去的‘丽春祥’布庄的东家之一——这是他家与别人家合伙经营的,不过他家占了大头。因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家里的家业都是他一个的,不然也没法子和周家结亲——毕竟这世上讲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论起门第,张家还不如周家呢!只不过看他家人口简单,又没得兄弟来分薄家产,虽说门第不高,但却是有实惠的,周媺的父亲周掌柜这才应下了这门婚事。   因此张家是很看重周媺的,逢年过节按礼节送的礼物总是加厚的,宝茹虽没见过张敬,但这些事情倒是偶尔听周媺提过几句——反正周媺对这个未婚夫的感觉就是不热络,但是也不至于讨厌,只打算将来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就是了。   可是这般看重周媺的张家却做出这样的混事——还是说这只是那张敬的打算。这倒是很有可能,少年人倒是最容易被‘真爱’冲昏了头脑。   宝茹心里存了疑问,但却不等宝茹发问,姚太太便接着道:“其实这张老爷张太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们如何肯叫儿子抬个外室进门,真这般做了,张家如何做人呢?别人家的女儿还未进门就给儿子抬进门一个外室,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只是不知那张家哥儿是如何失心疯了,偏偏是铁了心了要这般。家里张老爷又打又罚的,要不是只他一棵独苗只怕下手更狠!就是这般那张家哥儿也不肯把原来的话吞下去,唉!为了个野女子和家里这般,这哪里是儿子,分明是讨债鬼!”   宝茹再不能说一句话,姚太太的这些话已经让她知道足够多的事了。到了晚间睡觉她还翻来覆去,只想着这事——她实在不知这事会走向怎样的发展。她自然觉得这时候周家去退亲最好,这样的男儿,还未成亲就这般了,别说想着如何人品忠贞了,只说规矩都是不好的。   而‘规矩’是许多妇人最后保护自己的手段了,因为有着不能‘宠妾灭妻’的规矩,所以丈夫就再宠爱小妾也须给正妻留下颜面,正妻依旧是后宅里最有权利的那一个。但是若连‘规矩’都不守的男子,谁知将来能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   但是是否退亲自然不是宝茹想想就能行的,宝茹估摸着若是张家真把那外室抬进门了,只怕退亲的事就有七八分了,毕竟这可是打脸,周家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再加上周掌柜秉性刚强,处事果断,对付这样的事绝不会拖泥带水。所以宝茹才这般预计。   可是若张家最终没把那外室抬进门那事情可就说不准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所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家就只当那张敬是一时糊涂罢了,还是个好男儿,这点子风波就只是风波,最终不是还是风平浪静么,一直歪缠做什么,人家只怕还要说周家得理不饶人喱!   宝茹正是想了这许多,到了第二日上学还是满腹心事。只是满腹心事的可不只她一个,玉楼的眼下都是青黛色,自然昨日也是没好眠的,至于其他人亦是面色不虞。也不再拿宝茹的事儿取笑了,反而有些相顾无言的样子,大家这时候都默契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她们这样的人家宅院里真是没什么秘密。大家在一处上学,自然各家不会离的太远,这样的消息自然得的快。   虽然都默契地知道了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件事,但大家心照不宣,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因为周媺也在,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并没和徐娘子请假,还是照常来了学里。要安慰她么?这样的事如何安慰,别人说来也不过不痛不痒吧。况且大家越是特别对她,只怕周媺会更不自在——这样本就在无时无刻地提醒周媺发生了什么。   所以大家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过还是和平常不一样,平常她们哪里是这般沉默文静的——她们也知,但是她们此时实在做不出欢乐的样子了。   周媺看着大家沉静的样子,扯了扯嘴角道:“今日怎么这般?一个个的都成了淑女了,竟是这样不习惯。”   说着她见大家没说什么,这才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你们定是知道我家的事了!”   说完苦笑地摇摇头道:“家里就是一个筛子一般,什么事儿都能漏出去,就是我昨日说了一句话,明日我婶婶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没想到,不只家里边这般,到了家外边也传的这样快!我是昨晚才知,只怕不比你们知晓的早了。”   周媺又道:“也别这般战战兢兢的,你们素来知道我是如何看待这门婚事的,不算放在心上,如今也就不见得多难过。我怕什么呢?最多不过退婚,最难不过那边不闹了,婚事依旧。反正万事有我父亲做主,那边还能翻上天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话,虽然随意,但宝茹明显觉察到了其中的坚毅果断——即使到了她最不愿意的境地,但她依旧清楚该如何行事,并且有手段压服。   宝茹听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能听出来。玉楼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道:“就是就是,凭他张敬是什么货色,媺姐又是什么样的品格,本就是他不知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高攀得上的。如今这样不要脸,咱们还能拿捏不住他?”   玉英也道:“你心里已经有了个底就好,最是要紧的是自己要拿定主意,可别因为一些外人说什么就屈服了。”   周媺知道玉英是想说什么,玉英自然是赞同周媺退亲的,但是人言可畏,到时候一定有许多闲话——即使这错不在周媺。   宝茹握住周媺的手道:“她们倒是把能说的都说了,我只与你说一句话罢,无论你是如何做的,我都向着你的!”   周媺忽然觉得家里如今正奔忙着的‘头等大事’也不甚重要了,既有这样的一些姐妹,别的人情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说曹操曹操到,白天学里大家才一起愤愤不平地说了张敬许多的坏话,等到傍晚放了学,就见他正等在了徐娘子家大门外。   宝茹是这两年才见过他一两回的,对他不甚熟悉,差点没认出他来,直到看到周媺脸色大变这才想起他是谁,见他一直看着周媺,心下警惕,立刻把周媺拉到自己的身后,周媺的丫鬟跟在身后,反应迟些,待宝茹反应完了才知是什么事,也一下站到了前头。   那张敬却不是个失心疯的样子,见了女孩子们这般架势依旧是斯文的样子——只不过看上去颇为憔悴落魄。   只听他道:“周小姐,只请你抬抬手罢!” 第71章 周媺决断   玉楼皱着眉头道:“就这般让他和媺姐在一个屋子里?我不放心!”   那张敬拦下了周媺, 一句‘周小姐, 只请你抬抬手罢’好生没道理, 听到的女孩子都气得不得了,这是贼喊捉贼么!众人不愿理他, 都护着周媺想送她上马车, 毕竟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他也不能做什么。   只是没想到周媺却阻了大家, 如了那张敬的愿,与他到了这一处茶楼包厢说话。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是放心的, 但是这是人家私事, 实在不好跟在一旁陪着。于是只叮嘱周媺的贴身丫鬟, 教她守在包厢门口,若听到什么不对的动静,立刻到隔壁包厢告诉大家!大家立刻就能过去阻止——想他也只是个文弱青年, 她们八个人再加上丫鬟,无论如何也是能对付的!   没错, 女孩子们正坐在周媺和张敬所在的包厢隔壁。   宝茹听了玉楼说不放心, 无可奈何道:“大家谁能放心呢?只是这事实在太私密些, 不是媺姐与咱们见外,就是于情于理咱们也得知情识趣地地自觉不去听。谁知那张敬会说什么,若晓得了一些尴尬事,以后媺姐对着咱们该多难为情啊!”   素香道:“宝茹说的是正理,你且坐着吧,我们能做的就是真有个万一,能护住周媺!”   正在隔壁女孩子们都在为周媺担心时, 周媺却是平心静气的样子,只是听那张敬说话,却不发一言。   张敬面有苦色道:“周小姐,我知你是个好女子,实在不是没得法儿我是不能来找你的,我也没脸来找你。只是如今我能求得着的就只你一个了。”   他见周媺脸色不变,未见动容,依旧淡淡的,这才接着道:“惠芳,我是说就是那个女孩子,她也是个好女子,她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若不是父亲早逝,族里占了她家家产,她和她母亲也不至于流落到湖州来。她是规规矩矩洁身自爱的,只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和她母亲,是我先喜欢她的。”   “她对我没得意思,她那样的品格怎会想到与人做妾,可是我家如何也不会让我娶她的——她心里清楚,所以对我一直不假辞色。只是她母亲一直身体不好,直至去岁年末大病了一场,没钱整治医药,她没得谁好求,只能来求我。是我趁人之危,我借了她钱财,从此我再找她她便没法子不留情面的,就这般才有了如今。”   说到此处张敬已经是满脸哀求:“周小姐,你命好,父母俱在,又有兄长撑腰,家中也是殷富之家。你就只当是可怜可怜惠芳的身世!就抬抬手吧!”   周媺这才有了反应,往茶杯里倒了茶,但也不喝,低着头与他道:“你一直说要我抬抬手,却从不说如何抬抬手?你倒是说清楚啊!”   张敬以为自己说动了周媺,虽觉得难为情,但依旧很快地解释了一番:“只因为这事实在不体面,我爹娘是绝不准的,说是周小姐定然不允,这是规矩。可是惠芳不能这般与我不清不楚的,我打算纳她进门,不然我如何能见她。我只请周小姐能暂且委屈,帮忙劝服家人,我张敬日后一定报答!”   周媺放下茶杯,盯着张敬看,好像第一回认得他一样——确实也像是第一回认得他。以前他只觉得他是个寡淡的很的文弱青年,差些担当,但总归日后还是能相敬如宾过日子的,可是今日才发现这不仅是差些担当,而且是懦弱到了极点且是个脑子不清楚的。   周媺现在是怒极反笑,不等那张敬如何反应,就抬手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顺手还将桌边茶杯里的茶水泼到他脸上。   “你脑子不清楚便在自己家犯浑就是了,可别在我面前现眼!你句句话里都带着不体面,不规矩,没脸见我——只是你是真知道这不体面,不规矩,没脸见我么!若是真知道,你又怎会来找我?不过是装装可怜罢了,以为我是外头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说上一两句便会心软?”   说到此处周媺抬高了一分声音道:“我却不是个心软的,你那红颜知己如何身世凄苦关我什么事?我既不认得她,她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至于我的命好,难不成就是我的错处了,就因着命好便不能追究更可怜的了?那张少爷,城南难民窝里好些凄惨的日日靠着坑蒙拐骗过活,哪一日你遇着了我倒看你追不追究。”   周媺看着张敬狼狈的样子,又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最让我不齿的是,你一个男儿竟然没担当到这地步!既然你没本事把那姑娘顺顺当当地抬进门,那就认命。偏偏还想万事俱全,既要好婚事,又要红颜知己,最后还要两方家人都点头。你是办不成这事的,便只能来求我这个最弱的小姑娘了,难不成我周媺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自甘下贱的!”   说完这些,也不管那张敬如何不敢置信与羞愧,自顾自地便推门而出。她的小丫鬟立刻跟上——她站在门外一切可听得清清楚楚,还好扇耳光泼茶的都是她家小姐,不然她一定会到隔壁去搬救兵的。不过既然是自家小姐出气,那当然是等着就好。   周媺出来的响动自然瞒不过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宝茹等人,于是大家都呼啦啦地跑出来,围着周媺看,确定她是毫发无损后才放下心来。   丽华担忧地看着周媺道:“怎么样?还好么?”   这也是大家共同的担忧,周媺摆摆手道:“我能有什么事,我还教训了他一顿呢!你们也不必担心,都各自家去吧——我家这几日一定忙的很。已经耽搁了,我现在是非走不可了。”   周媺家这几日自然是忙的很,他父亲甚至把悦东楼的事都交给了二掌柜,专门回家坐镇解决这事儿,等到周媺回家时已经摆开好大阵仗了。   周掌柜与周太太坐在上首,下头一溜儿站着两个哥哥,竟是只等着她了。只不过她本以为祖母也会来,不过此时一想,祖母一直不肯分家是为了把持家里钱财,只有这般儿子儿媳才能始终恭顺,至于各房的其余事情她是不会管的,也懒得管。   本来周掌柜与周太太已经在说周媺的事了,见周媺回来这才停了下来。周太太因为这事觉得女儿大受委屈,格外怜爱,比平常更加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只不过到了后头却要支开周媺,毕竟这种事却不好当着周媺来商量。   周掌柜却抬了抬眼道:“这也是媺姐儿自己的事儿,她听一听又如何了,难不成她一辈子都能不晓事,媺姐儿你就站在你二哥一旁听着就是了。”   周太太没再反驳周掌柜的话,只低着头唉声叹气,接着之前的话说道:“要我说自然还是能不退亲自然最好,退亲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虽然不是咱们媺姐儿的错,但是外头体面人家还不是爱拿这个说道。当然,若是张家真让那外室进门了,那就是再如何也要退亲了,如今还没成亲就能这样欺负人,那将来还不知如何糟蹋媺姐儿!”   周掌柜一开始听周太太说话还皱着眉头,听到后头才舒展了脸色,只不过他还不满意,直接道:“要我说,无论他张家如何打算,这一门亲都是要退了的!哼!那张家还真当他家是什么贵人府第么!打量着咱家不会退亲?竟是这般做派!不论他家如何料理,只凭张敬这样没得半点规矩的样子,这一回咱家能用退亲压服他家。若是以后媺姐儿嫁过去了,他又隔三差五抬个外头的,这如何是好?那时候生米成了熟饭,咱们难道再把媺姐儿接回家?”   周太太听丈夫说话,点头道:“确实是我想差了,我只想着不利于媺姐儿的名声,却忘了当初定下张家本就是图他家实惠,面子哪有里子来得重要,就这般照着老爷说的办吧!”   周家大房的商议从来就是这般干脆利落,实在是他家就是周掌柜的一言堂,周掌柜在酒楼里说一不二惯了的,在家也是这个样子。好在他不是听不进良言的性子,若是家里其他人说的有道理他也不是个不改的。   既然已经商定好了,周掌柜便去料理退亲的事,他的手段从来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有媒婆上了张家的大门,这媒婆不是别人,正是给周张两家订亲的媒婆薛妈妈。   须知退亲也有退亲的规矩,自古结亲讲究的是父母之信媒妁之言,当然的退婚也需要父母和媒人来商定。当初周媺和张敬订婚是有婚书的,这份婚书由媒人薛妈妈写的,有一式两份,按下手印之后周张两家各一份。周媺家要退婚,自然是要周掌柜周太太找来当初与两人订亲的薛妈妈商议,之后再由薛妈妈带着周家的意思去找张家协商退亲之事。   于是张家一见薛妈妈上门,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知道只怕事情不能了结了!心中暗暗叫苦,要是别家遇到这样的事,谁不是先观望几日,看亲家能不能给出一个交代。若是可以,自然接着就是赔礼道歉,然后婚约依旧。若是给不出交代,这才有退婚的动作。却没想到周掌柜不仅做生意利落的很,就是儿女婚嫁之事也是这般。   张家自然不愿意退亲,但是自古以来若是一方铁了心要退亲从来是没有不成的,毕竟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若真是一方不愿意,那这亲事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几次商议周家也没有松口后,张家终是同意了退亲。   薛妈妈又写一份解除婚约的婚书,也是按下手印两家各一份,然后两家把原来的婚书毁掉,这便是退亲完成了。只有一件事,因为是周媺家提出退亲的,所以当初张家的聘礼也要退回去。   解除了这婚约,周媺反而一身轻松了,她的同学们足够了解她,反而为她退亲而高兴。可是周家的叔叔婶婶可不这样觉得,周媺觉得这几日她都不愿回家了,只因婶婶们见她都是面上很是关心,其实眼里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一回她还隔着花园月洞门听见三婶与二婶说起她的闲话。   “自己家的女儿是女儿,弟弟家的女儿就不是啦?这般利落地退亲,说出去是疼爱女儿呢,见不得媺姐儿受委屈。但是也没想过媺姐儿是家里女孩子的头一个,她退了亲,下头的女孩子跟着受难。若人家与咱家结亲,只要打探到咱们家的长孙女竟然是退过别人亲事的,难道不会打退堂鼓。哼,如今心气这般高,我倒要见他们大房将来给媺姐儿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找一个如何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周媺难道不气?只是她能如何,这时候冲出去不过是撕破脸罢了,可是还没分家的叔叔婶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后还有好些日子磨呢!况且还有祖母,她哪里能容忍家里争吵——这只会增加大家要分家的心思!最后只怕反而会责罚自家。   和这样的‘家人’日日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周媺因为周掌柜快刀斩乱麻一样的退亲中有了些轻松的解脱,但依旧欢乐不起来了。   就这般直到日子到了十月初,这月上旬就有一件紧要的事儿,这月的十月初一就是玉楼的生日。她这日子可不凑巧,正好是旬休后的一日——这一点宝茹与她是难姐难妹,宝茹是九月二十九生的,正好是旬休的前一日!若是干脆就在旬休那一日就好了,大家就能一同庆祝,不然就只能在学里中饭时将就着过一过罢了。   玉楼道:“不若咱们就借着给我做生日的名头庆一庆吧!就在旬休那一日,算是你们替我提前庆贺。这也不是为了我,我是想着最近因着媺姐的事儿大家都一同消沉了好多日子了,媺姐更是闷闷不乐的很。”   说到此处她还看了周媺一眼,周媺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学里的姐妹都在为她担心,她却让学里越来越沉默,只得带着歉意看了大家一眼。   玉楼的本意却不是要她愧疚,于是接着道:“这个庆贺就算是去去晦气!大家欢乐一日,只是尽情玩耍,这一回玩过后就都不许苦着脸了,前头的事儿全都得忘记才好!”   其他人谁不赞成,都是不愿学里气氛这般低落的。   玉英是课长,想了想道:“若想尽情玩耍,外头不能去,不然也太放浪形骸了些,咱们各人家里也不行,有家人在总不好太放肆。不如和夫子说,和她借这学里一个院子用一用,咱们如何大胆传不到外头,而夫子也是不会管的。至于酒菜就从外头叫就是了,你们看如何?”   玉英口中的夫子自然是指的徐娘子,徐娘子是全然不同这时候的女子的,她豁达通明,从来不觉得女子该如何被束缚。虽然是一个人过日子,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年轻了,但她依旧过得有滋有味,十分享受生活。   论及玩乐,只怕比宝茹她们加起来还要上心。这样一位夫子,问她借个院子聚会,她们就是翻了天了,只怕她也不会阻拦,不仅不会阻拦,只怕还怕她们在家人面前露馅,还帮着她们遮掩呢!   玉英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巧妙,于是一个个踊跃的很,都自告奋勇地要去与徐娘子说,最后还是宝茹去了——没有别的原因,她是徐娘子最喜欢的学生啊。就算徐娘子一时反常不想答应这事,要是宝茹出马,这事也一定能成的。   宝茹去与徐娘子说,其余人自然就开始筹划当日的种种细节,菜单酒水之类,玩什么游戏等等,什么时间汇合,这都是要计划的。这些东西玉英这几年都是做老了的,自然驾轻就熟,稍稍花了些心思,等到宝茹带着徐娘子同意的信儿回来时,所有事情就已经写好在纸笺上了。   等到旬休那日,宝茹自然依约而来。徐娘子的宅子,仆人都是认得她们这些小娘子的,都晓得她们今日借了主家的院子聚一聚,自然不会打扰她们。而宝茹也不需要别人领路——谁会在自己‘学校’里找不到路?径直去了约好的‘清欢小筑’,这是徐娘子宅子中的一处小小院落,虽然小巧,但却十分精致,景致秀雅,这还是徐娘子特意挑选了借给她们的呢!   宝茹到时还有几个不在,等到买酒买菜的丫鬟回来,大家一同布置席面时人就齐了。   “你们倒是来得巧呢!什么事儿都没了,就‘姗姗来迟’,可见的命好,是天生享受的命格呢!”   那几个也不辩解,这时候都去看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了——炸鹌鹑、风腌果子狸、野鸡瓜子、火腿炖肘子、烧野鸡、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炖鸡蛋、腌的胭脂鹅脯、糟鹅掌鸭信、炸鸡骨、酱萝卜炸儿、清炒白菜心、素白萝卜丝、虎皮花生、奶油松瓤卷酥、枣泥馅山药糕等好多样吃食全都满当当地摆在大桌上,旁边还热着一锅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时候正是午饭的点儿,大家可不是立刻饿了。   正打算入席,这时候素香和她的丫鬟却捧着酒上来了。素香笑着道:“这可是头等的惠泉酒,咱们一直只喝些蜜水一般的,这一回尝尝鲜!反正就是醉了,在这一处也不会出丑!”   就是这两坛酒,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阀门——其实这已经是素香注意了的。因为惠泉酒是出了名的度数不高,好些文人墨客只当是蜜水一样喝,还有养身的功效呢!但是一班只喝过蜜水之类的女孩子突然喝起正经的酒液,哪怕是不醉人的,也该承受不住。   更何况她们还觉得十分好喝,毕竟惠泉酒是名酒,口感也不辛烈,倒是很适合她们的胃口,于是便是随便享用了,到了杯盘狼藉时,有几个小酒鬼已经话也说不清楚了。至于节制些的周媺和玉英也有些恍恍惚惚,只有宝茹是最清醒的,只因她以前本就喜欢喝一些葡萄酒、养生酒,这辈子带来了这习惯,姚太太许她喝酒后她就一直每日少少喝一些,一点子低度数的惠泉酒哪里能让她喝醉。   宝茹一人清醒着,但看其他人已经不像样子了,也不让丫鬟们来整理,就让大家随意一回。她自己虽然是清醒的,但也同大家一样找了个地方歪着,然后听这帮小醉鬼吹牛聊天——这也很欢乐。要是听到什么能拿来以后嘲笑她们一番的就再好不过了。   一开始说的的确都是些胡话,或是吹牛,或是揭短,宝茹一面偷笑一面记在心里,可是后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先是玉楼幽幽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不仗义的,除了我、宝茹、玉英外竟然都是订亲了——哦,不是的,周媺也与我们一般了。订亲有什么好的,竟都这般早。”   素香冷笑一声道:“订亲自然没什么好的,订亲之后就是结亲了,之后还能怎样?可是这世间又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还想考科举做官,治理一方百姓,报效社稷呢!可是如何能呢?有本事你与父母说不愿订亲!”   素香说话声音倒是还算清明,但是宝茹敢肯定她肯定醉的不轻,只因这话里有那许多冷漠与愤恨,她是绝不会对学里的姊妹这般说话的,只怕她并不知刚才她是与谁说话呢!   “我与我娘说我不愿订亲,就是不想,我娘却说我还没开窍,这世上哪有少女不想嫁人的。但我是真的不想,这与我有没有开窍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订亲了,数着日子就要嫁人。自此之后就生活在小小的后院,事事遵从丈夫,终日是些琐碎死寂。最后只得把目光放在儿女身上,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大概是酒后吐真言,宝茹又听了许多这样冷漠又冷静的话,包括看上去乖巧的丽华和明明是青梅竹马结亲的爱姐。   宝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这班同学个个是穿越的,完完全全地像是跑错了片场,她们与这古代同自己一样是格格不入的。本来这时候十三岁的女孩子,对待婚姻应该是满怀憧憬——但她们都太敏感太清醒也太理智了。   所有的婚事都几乎不可能完满,她们清楚地知道将来她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再也没有美好的念想了。并且因为聪明,她们也不会想要去反抗,那只会遍体鳞伤。   于是就只有这满腔的愤懑了,在酩酊大醉里,因为清醒而痛苦。 第72章 赏梅会前   “这请帖好生精巧阔气!”   素香拿着一张古折形制的请帖啧啧称赞。这可不是她没见过世面, 这帖子用的是销金白罗纸, 自然是上上等的了。但是再如何也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真叫人赞叹的是这纸上画着的绿萼寒梅图,不是写意的路子, 纯是工笔细描。虽然尺幅不大, 图形也不复杂, 可是这般做请帖也太费功夫了,毕竟这请帖可不是一张两张——只怕全湖州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姑娘都接到了。   自那一日众人酒后吐真言后已经是近一月了, 宝茹不知她们记不记得自己喝醉后说过的那些肺腑之言, 但是至少表面上看来是不记得的, 那么宝茹自然也不会去提起,只与大家一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再说也不过徒增烦恼。   就在方才,徐娘子给每个女孩子发了一张请帖, 只道:“我少年时候的同学见近日城外梅园的梅花开了,想着也凑个雅兴, 就办个赏梅会。晓得我有几个女学生, 便多给了几张帖儿, 说是带小姑娘出门玩乐一番。我想着这也是好玩的,又能带你们见见场面,免得以后这场合有些缩手缩脚,说出去竟不像我的学生了,便应了下来。”   徐娘子说的轻巧,但众人一看这请帖就知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梅花会’‘菊花会’之类,盖因着主办的人不同凡响, 真是湖州城里头一等的贵妇。这场赏梅会也不是事先没得风声的,早先说这几位贵妇人要办这赏梅会时大家就讨论过一番,只不过也就是讨论罢了,毕竟从它的档次来看,宝茹她们应该是没得可能了——要么是官家女子,要么是湖州大族家的女子,就是商家出身,那也必然是那些头面上的人家才有可能。   不想今日就收到这请帖了,只能说不愧是徐娘子了,她的少年时代确实是湖州地面上的贵女了,交往的自然是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虽然徐家如今已经败落了,但当时那些女孩子间的情谊还是在的,徐娘子不会去求她们什么事,可是这样赏梅会的交际依旧很寻常。   宝茹其实对这赏梅会兴趣一般,其他人也是差不多。也不是大家不兴奋,这时候女孩子消遣不多,这个会那个宴的就是大家经常的活动了,这回的赏梅会比大家平常参加的格调要高得多,大家还是颇有兴致的。   只不过这兴致也就是‘见世面’的兴致,比起其他参加这赏梅会的女孩子可就差得远了,只因这赏梅会还有个作用——那就是相亲!   宝茹把手上的请帖随手夹在课本里,这才道:“怎得这般高兴?素香我还好想一些,毕竟这赏梅会也是打着诗会的招牌操办的,赏梅作诗罢了,这是素香最爱。那其他人呢?你们可大多订亲了,又不是爱赏梅,爱作诗的,怎的也这般高兴?”   白好娘拿请帖轻轻拍了宝茹的头道:“这世间难道就只有嫁人这一件事了?什么事儿都要有这个奔头才显得有乐趣。像徐娘子说的,咱们这也算是去见世面的,冬日无聊,好容易有个看新鲜的消遣呢!”   其他人也对好娘的话赞同点头,只有玉楼苦着个脸道:“我本来还高兴去玩儿呢,怎得还要作诗?这帖子上也没写明,是什么道理嘛!不懂这些办赏花会的,总是作诗作诗的,那是能吃还是能喝?若真是一个个旷世才女便罢了,可是却不是这样,一场下来也只几个能看的,可真要说什么才气灵气,我是看不出的。”   爱姐听了玉楼的抱怨扑哧一笑,道:“听听,这话说的多刻薄!竟是把她打过照面的女孩子的诗才都贬了一遍了。”   宝茹也跟着笑了笑,才中肯道:“虽说有些以偏概全了,但也不是没道理,这世上有多少才女?那话本子里常常才子佳人的,才女竟成了随处可见的了,但就我所见大多不过是大家客气吹捧罢了。作的那些诗我们见过不少,扪心自问那又是什么难得的佳句美章么?”   说到此处宝茹不由自嘲道:“我常想自己不是个在诗词上有天赋的,后来练习得多了倒觉得倒是不难了,竟是随手也能写出诗词,而且是一个韵也不错的——以前我是如何都不能想我有今日的。只是还是匠气太重,堆砌词句而已,可是见别个的才知大家都是如此,人世间哪有那许多李太白苏子瞻。”   大家听到宝茹这般说自己,都不甚赞同,最有发言权的素香开口道:“你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诗词写到如今,哪一样不是被前人写尽了,咱们再动笔总归是老调重弹,翻不出新意来,最多在用字上斟酌,这般谁能不匠气?去岁江南名士出的诗集难道不堆砌辞藻?”   素香说的也是真的,但宝茹只能笑着摇头。说真的,她早先就不觉得自己能在诗词上有什么作为,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对这些古时的遣词用句本就不如真正的古代女孩子来得自如,而且她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随便别人限韵,然后作出诗来,毕竟在一个现代人眼里写古诗作古词是很‘高端’的事,平常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真学起来倒还好,毕竟在这儿作诗的机会多了,等到熟悉到一定程度竟能随手涂抹诗句了,而且不自觉地照着韵来的,自己也没注意,但就是没错——当然,这些诗词的质量就不能追究了。   而宝茹还有一个优势,她比别的女孩子知道许多信息,包括这个时代已经被蝴蝶掉的朝代的诗词,虽然宝茹已经不记得什么了,最多就是几句名句罢了。但是那些熏陶是存在的,差不多的意思她总是不自觉地用到自己作品里——上回徐娘子还赞她‘偶有妙思妙句,颇得白石之精巧’。   但是宝茹自己清楚自己不过是占了时代的便宜,自己的斤两如何怎会不知道,所以平常大多是不会提及自己的诗词的。   宝茹并学里的女孩子不如何看重这赏梅会,但却不代表家里人不重视。没定亲的自然想着女儿若真是好运,能合了哪家公子或是夫人的青眼,这可不就是一门好亲么。若是订了亲的就想着女儿能多结识几个小娘子,不说如何交好,总归能混个眼熟就是了,这也是人脉,或许将来求人办事就能有个由头。   可别小看这些由头和可有可无的眼熟,两家相交,或是求人,其中要是没个缘故,你就大剌剌地上门,那么你就是带着再贵重的礼物,讲究的人家也不会见你。   这般,家里人如何会不重视。宝茹不知同学家是何样的光景,反正姚太太倒很是上心,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要与宝茹做新衣服新首饰呢!   姚太太一面检视宝茹的首饰箱一面道:“幸而入冬后见她身量差不多不会长太多了,给她做了几身大衣裳,都还没上过身,不然可不知如何找补了。”   她这话是说与廖婆子的,正说话间如意打开门帘子,是宝茹进了正房。她身后还跟着小吉祥和菡萏木樨,她们各抱着一个大包袱。   宝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道:“娘让找的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找出来了,只有那件大毛的没拿,毕竟还算不得深冬,穿那个可不是会让人耻笑?”   姚太太本就是想让宝茹穿那大毛衣裳,显得富丽堂皇么。但宝茹这般说她便在心中一想,的确还不到穿大毛衣裳的时候,那些参加赏梅会的人家又不是没得见识,只怕反而会耻笑。于是姚太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宝茹。   三个丫鬟把包袱打开,里头有三套衣裙,不只是袄儿和裙子,另外腰带、纽扣等也是一应俱全。其中有一套落花流水纹改机方领袄儿,配水红妆缎裙子。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一套月白串枝山茶花罗立领衣,配着翠兰遍地金裙子。   这些衣裳都是造价不菲的,原来宝茹还觉得衣物所费终归有限,哪像首饰之类,一件就是大价儿,直到这一回,她满了十三岁,身量长开了,姚太太与她做衣服她才觉得自打嘴巴。这些衣服或是缂丝的,或是妆花——还有最贵的刺绣的。若是那等衣服满绣的,还要定做呢,等到几个月后绣娘才能绣得完。这种衣裳的作价全看绣娘的手艺,几十两到几百两都是有的。   好在姚家还没那般奢侈,顶多就是拿顶好的料子来就是了,只是这般也奢侈地让宝茹咋舌。在她生辰时姚太太一气给她做了许多衣服,总好有近百两的账了。这些钱已经是许多湖州中等之家全部的积蓄了吧。但是姚太太和姚员外主张一定要做,姚员外还嫌不够,说是今岁赚着钱了,还要添呢!只是宝茹再不肯的,这才作罢。   宝茹只拿了衣裳来与姚太太看,但没拿斗篷或是大氅,既然不穿毛衣裳了,斗篷和大氅也就没得必要了。   只是姚太太却皱了眉头,道:“衣裳也还罢了,斗篷却要带的,今年新做的羽毛缎子的斗篷就正好,不定要穿。只让丫鬟拿包袱包着带去就是了,看别人披不披斗篷,若是人家都是有的,你却没有,岂不是难堪!”   宝茹自然是点头应承了,毕竟这样出门也不只穿一身衣服就是了,还要带一身,防着有什么意外要换衣,既然如此,再带一件斗篷也就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了。   最后两人商议着选了那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的,毕竟是赏梅会,这衣裳还算应景,再另外随便择了一套备用就是。   选好了衣裳,姚太太让她换上看看,然后又给她挑首饰。这一回姚员外几年前买的那只璎珞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每年都去炸一炸,但却没用过几回,这回总算不用白放着积灰了。   至于准备的其他首饰,簪儿、钿儿、掩鬓、鬓钗、小插、啄针、步摇,这是头上的装饰,又有耳环、手镯、戒指、禁步、玎珰、坠领、三事儿之类,是其他处要用的。这些首饰,都是用金、银、玉、珠、宝精心打造而成,端的是金碧辉煌,体面非常。   只是宝茹绝不可能全都挂在身上,只是挑了几件最为富丽名贵的,这样既不显得寒酸,又不至于太过‘暴发户’以至于‘村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了赏梅会那一日,虽说是冬日里头,但天光不错,宝茹更确定用不着那件斗篷了,只让小吉祥把那收在包袱的最底下,这才出门。   这回出门宝茹不只带了小吉祥,菡萏和木樨也是同去,她们两个也已经九岁上下了,小丫鬟八.九岁时就是正经使唤的时候了。可不是宝茹以前与姚太太搪塞的‘一团孩子气’之类可以躲得开的了,如今她们正经在宝茹屋子里做事。虽然贴身跟随的事儿还轮不着她们,但譬如这回,出门场面大,不能只带一个丫鬟的时候,她们就自然能去了。   主仆四人上了马车,就往城外梅园而去。今日的梅园赏梅会也算盛大了,宝茹在街面上都能看出一些痕迹。因这一路正是往梅园而去的,所以看得分明,比平日不知多了多少车马。   香车大轿,前面有壮仆喝道,后头有小厮跟随,另外还跟着些小车和小轿,这是丫鬟婆子乘坐的。偶尔有一二年轻公子骑马出行,后头还跟着小厮。宝茹家的平顶小马车在这其中倒是彻底淹没了,不像是和他们一样参加赏梅会的,倒像是个路人,只不过恰好走了这条道儿罢了。   周围还有许多行人驻足观看,那些有见识的,只从车马样式,一些隐秘处的徽记,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或是谁家的公子——但无论是谁家的,都是这湖州城里的体面人家,一时之选。这些评论引得听话的众人啧啧称奇。   宝茹倒是很想掀开车窗帘子看一看外头的热闹,但是也知今日不比寻常,好多人专门在看热闹,就想看一看车轿里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是个什么模样。其中还有好多泼皮无赖,若是看到了哪家的女眷,不知会编排出多少闲言碎语,宝茹可不想惹这麻烦。   宝茹无法,只好与丫鬟们说些闲话。好在梅园虽在城外,但并不远离,稍稍消磨了一番时光,就听车夫告知已经到了。   只是宝茹并不急着下车,徐娘子叮嘱过女孩子们若是来了就在马车上等着——徐娘子认得学生们的马车,只等她来找就是了。只因她还要带着女孩子们拜访一些旧人,若是走散了再找,那可就不容易了。毕竟梅园很大,到时候只怕就要等到大家聚集作诗时才能汇合了。   这时候周围已经没得闲杂人等了,都是参加赏梅会的女眷公子们进进出出。于是宝茹便撩起了车窗帘子,不住张望。   那些大家公子出行简单,往往就是一匹马,一两个小厮就是了,宝茹也懒得看,倒是女眷们的排场看得宝茹津津有味。呼奴使婢,丫鬟婆子们在后拥簇着,只这架势就是千金小姐的样子了。   这番样子出来就没得一个人敢小瞧了去——宝茹记起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句话‘有些美女是天生的,有些美女是后天的’。这并不是说整容之类,而是说那些千金小姐,使用最好的保养品,最好的化妆品,昂贵的化妆师,还有高级发廊里做头发,大牌的衣服包包。这样金钱堆出来,就是底子再差也养出了个美人了。   而这时候的千金小姐也是一般的,众人奉承照顾,从来只用最好的,如此这般自然就有了一种独属于她们的骄矜之气——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亲民,但是每个人还是会打心眼里更尊敬她们,总觉得在她们面前若是太随意了就是不尊重。   当然,这回的赏梅会除了这般贵重人家的小姐,自然也有稍微平常一些的。那些小官和散官家的女孩子,还有一些本地有名的士绅之家——其中也有安贫乐道的,也有耕读之家的。总之不会特别宽裕,所以也就不会有那般排场了。   宝茹眼见得一顶平头小轿抬过来,里头就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子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抱着一只小包袱。宝茹一眼就认出那轿子定是租的,家用的车轿与外头车马行里租的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这样一看,哪里还不知这女孩子家境。   不过宝茹并不会像这时候的大多数的人一般看轻了这女孩子,反而心里被这女孩子的风采吸引。这女孩子生得其实只是中等偏上,梳着溜油儿光的圆鬟髻,穿着大红素面缎子袄儿,白绫子裙儿,这打扮也寻常的很,甚至在今日这场合可以说是不好了。但最惹人注意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宝茹敢断言,她一定出身于诗书传世之家,家里的父兄都是读书人,她自己也是从小被书香笔墨熏大的。   宝茹目光不由地随着这女孩往梅园正门而去,却看见那女孩子与另一个女孩子对了个正着,与这女孩子的朴素相比,另一个女孩子就未免太富丽了些。虽没夸张到穿着大毛衣裳,或者皮袍,但是领口袖口却出着小毛的毛锋。衣服面子是孔雀纹的,刺绣上去,足够精致,也足够富丽了。至于首饰之类,宝茹倒是觉得她会和姚太太很有话说,竟是各样首饰都带了,金银满身,整个人都刺眼的很。   要宝茹来说,这未免太过了些。真正的有底蕴的人家都不会这样,那些千金贵女要么气势撑得住这许多首饰,要么只择几样佩戴,但每一件都必然是珍品,比得别人一身的那种。若是让人心中打分,只怕都会愿意与先头那个朴素些的女孩子相交,而不是后头这个了。   不过若是让那些妇人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宝茹的感觉,不说国力,只说这时候的社会氛围,倒是与晚明时期,或者工业革命后的欧洲有些接近。总而言之就是商业兴起,这个时代越发向钱看了,许多人家已经不论士农工商,只论钱财了,只想自家媳妇是个带财的,其余的都是靠后。   以宝茹的立场来看她还是喜欢这个时代多过真正历史上的同时期的,毕竟她家就是经商的么,商人地位提高她自然是有利的。况且重商总比抑商来得好吧,虽然宝茹说不清其中的社会原理,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说的,宝茹自然也就这样想了。   不过在这样的社会中自然也会有些不好的,一切以利为先,若是有钱自然众人追捧,若是无钱,就算你如何人才出众也没人理会。还有其他许多问题,这都是历史上出现过的,现代也常见的问题,倒是不必多说。   宝茹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就听到有人敲了敲自己的马车,宝茹掀开车帘子一看,果然是徐娘子一行人。除了徐娘子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外,爱姐、玉英、好娘、丽华也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可见徐娘子是挨个来找她们出来的。   爱姐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宝茹的打扮,道:“今日穿得富贵,好在搭配的好倒是显得贵而不俗了。”   说完又问她:“怎得把马车停在这里头?太靠着里头了,可是好找!还好丽华眼睛尖,她看见了,这才没错过了。”   宝茹笑而不语,她怎么会解释自己是特意选定这一处的,足够安静,但是又很开阔,梅园门口有什么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是最佳看台呢——只是说出来就显得她过于无聊了。   接过宝茹,宝茹也就加入了徐娘子这一行人,几个小姑娘坠在徐娘子后头说话,的确比宝茹之前在车上看景儿有趣得多。不一会儿,又相继寻到了周媺、玉楼和素香的马车,这般,人总算是齐全了。   徐娘子带着她们进了梅园大门,她们都不熟悉这儿路径,只能紧跟着徐娘子,只知道进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门,穿过几个花园子,这才在一处精巧院落停了下来。   徐娘子道:“就是这儿了,我带你们见一见我那同窗罢!” 第73章 赏梅赛诗   这一处院落倒是藏在梅园深处, 外头如何热闹, 这儿也安静的很。有仆人引她们进去, 宝茹等人晓得她们的表现是徐娘子的脸面,于是一个个规规矩矩敛声屏气, 也不随便乱瞟, 只低着头跟着徐娘子。   屋子外头安静的很, 但这里头此时已经很热闹了,有几个和徐娘子差不多年纪妇人正在玩叶子牌。见徐娘子来了, 各个赶忙起身。   其中一个似乎与徐娘子最熟的笑道:“你可来了!你可是稀客呢!咱们办过多少花会, 多少灯会的, 请了你不知多少回,偏偏你不肯来。这回却答应了,可让咱们这回的赏梅会增光添彩呢!”   又有另一个妇人道:“嗳哟, 这就是你那些女学生罢!一个个出落的好生标志,站在这儿倒好似一把把的小水葱, 这样好的女孩子怎的就遇到你这夫子了!”   这妇人还握住了站在最前头的玉英的手——直到此时大家才都抬起头来, 看清了屋子里的人。除了一众丫鬟婆子年轻媳妇外, 就是这些妇人了。那两个说话的妇人显然是被其他妇人拥簇着的,是一众人中地位最高的。   结合之前帖子上说明的办这赏梅会的人,宝茹很快推测出这两位一位是湖州通判家的夫人,一位是湖州首富,生丝行会的会长的正头娘子。至于哪一个是哪一个,宝茹倒是不好猜测了。   还好有徐娘子在一旁提点,只听她道:“这样好的女孩子自然要在我的名下, 若是那等寻常人才,我才懒得教呢!你们不认得她,这是我以前的一个女同学,你们只称她陆伯母就是了。”   然后又指着最先说话的那位妇人道:“这位是陈伯母,快快行礼罢!”   女孩子们纷纷见礼,之后还有其他妇人,徐娘子也是带着她们一个个行礼。直到每一个都问到,这才全了礼节。   宝茹也从她们的姓氏里猜道了她们的身份,譬如那位陆伯母就是湖州首富夫人了,那位陈伯母就是通判夫人。也是,徐娘子对那一位陆伯母明显随意得多,到了那陈伯母就冷淡些了。毕竟陆伯母与她有少年时一同念书的情谊,而那位陈伯母只怕是点头之交而已。   既然是见过众女孩子了,又受了礼,自然是要给些表礼的。好在因为今日是请了许多女孩子的赏花会,所以她们都是备了许多份的表礼,这时候散给这些女孩子也只是随手的事儿罢了。   今日举行这赏梅会,这些妇人都是重要角色,虽然前面的一些准备能有下人料理,可真到这时候只怕也有许多事情她们要亲自出面了。于是徐娘子也不再打扰,带着学生们见了人后就告辞了。   宝茹把一小堆表礼塞给丫鬟,打算回去再看,毕竟这大庭广众的,看这些也好像有些失礼。   徐娘子似乎也已经有些劳累了,与她们道:“这一回赏梅会的正头戏是赛诗,这赛诗就在水阁那边,梅园你们是头一回来,不知道路也是有的,我让夏蝉带你们去吧!”   夏蝉是徐娘子的贴身丫鬟,她随着徐娘子来过梅园好几回,路都是烂熟的,再不会错,这就带着宝茹等人往水阁而去。至于徐娘子则是让梅园仆人带着去一处安静小院落歇息去了,她完全不担心她的这些女学生会不会在赛诗中丢丑。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些学生都是很拿的出手的,只不过她没带她们参加什么诗会之类的扬名罢了,真要是露一手,不说如何艳惊四座,至少是不输给一般女孩子的。   宝茹等人到了水阁,这儿已经聚集好些人,大多是些女孩子,虽说这回赏梅会邀了些少年公子,有相亲的意思,但是主要的客人还是女孩子,赛诗也是女孩子的事。那些公子少爷大多站在周围,有的做目不斜视状,有的则是不住张望,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论。   水阁本是夏日消暑的去处,这一回在这儿赛诗不过是取这个景色好,既有水,又有岸上梅花,且十分宽阔——若是在哪个院子里,只怕是难以装得下这许多人的。   宝茹看着周遭这一片的红红绿绿,感叹道:“我今日才知咱们湖州这样人杰地灵,有这样多不俗的女孩子。”   素香哼了一声道:“谁叫你不喜出来交际?那些诗会文会赏花游园,若不是咱们学里办的,你都一概不去,常常只见到咱们几个哪里能知道外头是个什么光景!”   宝茹讪讪地笑了笑,她实在不爱那些交际,若是和学里的同学一起,那还算是玩乐,但要是与一些不认得的一起,那就是上刑了。处处要注意有没有失礼,一直都要端着,而且那些游戏也过于‘高雅’了,偶尔和同学玩儿一回还算好,经常与别人拿这个比赛,宝茹就只能敬谢不敏了。   而素香是真喜欢这些,所以她大概是学里女孩子里参加这些最勤快了,看着她抿着的嘴,宝茹也对经常拒绝她不好意思,于是讨好道:“哪里还用出去看,只看咱们学里也就够了,什么样的美人咱们没有,日日看你们,再看别人也就是寻常了!”   宝茹这样的好话从来张口就来,难得的是她从来语气肯定,毫不迟疑,表情真诚,就是再觉得她胡说的,听了她这些讨好话也会开心得不得了。况且这一回却是夸赞了所有人,一下子大家都没绷住笑了起来。   正在宝茹几个说笑间,之前见过的那几位妇人到场了,站在水阁里头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们站的远倒是没听清楚,但想来也就是如何赛诗之类的。   果然,她们说完后就有一些丫鬟抬着几个架子布置到了水阁周遭各处,宝茹她们站的这处梅花下也放了一个架子。那架子中间绷了一张白绢,上头细细地写了这一回如何赛诗。   看完这个宝茹和同学们就从人群里躲了出来,素香笑道:“这一回倒是还好,倒是没限韵,我最不耐烦这个,好多时候好容易有了个绝妙的句子,但一看那韵竟是不合的,能如何呢,但凡好句子都是一字难易的,最后只能弃之不用,实在可惜!”   玉英也道:“这一回只定了题目,这些题目倒也新奇有趣,这般倒是简单了许多,做得好难的很,可要交不出差也不容易。”   好娘却道:“题目新奇有趣有什么用?这一回作的还不是梅花诗,只要是梅花诗哪一个意思不是被写老了的,再如何也难翻出新意来,用三分力气是俗气,用十分力气也只是俗气。”   宝茹只得与她道:“种梅,寻梅,早梅,咏梅,送梅,雪梅,观梅,折梅,画梅,落梅,梅香,葬梅,总共凑成十二个题目,前人虽多,但咱们本就是来赏梅的,既有真事,就算不得俗气了。况且俗气又如何,咱们本就是来玩耍一番的,又不指望能如何一鸣惊人,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干系?应付一番就是。”   说话间一众看题目的女孩子们已经散开了,有的似乎有些着急——这儿随处布置了桌案,上头都有笔墨纸砚。只占了一个位置就开始写写画画,间或还把写好的团了团,不甚满意,扔掉了。   有些则因胸有成竹而格外随意,有的是几个女孩子围在一处,似乎中间两个正在对弈,旁边的女孩子都是围观的。有的女孩子则是独自凭栏,拿了一些糕饼,捻成碎屑在湖边喂鱼。还有的是寻了一处石桌,在哪儿烹茶,等到泉水翻出水花,又闷了几朵枝头的梅花进去。再有其他情状的,也是不一而足。   这时候宝茹一行人也是散开成了两三堆,各自去想如何应对的事了,宝茹和素香、周媺一处,三人站在一树梅花下,轻嗅梅香,随便说一些诗词上的事儿。等到时候差不多了,这才寻了个桌案把腹内已打好了底稿的诗篇誊录上去。   宝茹写完自己那短短的几句,便丢开笔。也不去上交这诗,只是随意托付给周媺,让她把自己的一齐放在水阁的大桌案上就是了。素香一见也是有样学样,也托付给了周媺,自己乐得少跑一趟——其实也可以交给丫鬟的,但是似乎没得人这么做,宝茹也不好显得特别。   大概就是一两顿饭的功夫,水阁里那支计时的香已经燃尽了。一直守在水阁里的丫鬟吧那些诗稿整理了一番就送到别处去了,宝茹倒是听说这一回找了些书院里的大儒来评诗,想来那些大儒都在不知哪个院子里罢。   接下来就只是等着结果了,说真的实在无聊,宝茹倒是想在这梅园里逛一逛,可惜不能。没得一个女孩子离开这周遭。大家并非枯等,而是各有游戏,这般的话,宝茹哪里好意思说自己要一个人去游园。   好在并没有等多久就有了结果,宝茹忍不住暗搓搓地想:莫不是那些大儒不过是随便应付,也是,以他们的才学来给一群小姑娘的诗词作评,怎么可能如何认真呢。也有可能是大家水平的确不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深浅,竟没个斟酌的机会,所以才这般快。   当然,这只不过是宝茹相当‘恶意’地猜着玩儿罢了,到底什么缘故,谁又知道。   前头有人贴了花榜在水阁,这一回赛诗还是挺正经的,还评了女状元,女榜眼之类的。前十名的诗稿全贴在了花榜上头,免得有人不服,也叫她们看看人家评上的是如何的。   宝茹几个倒是不着急,等到大家看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看看有哪些佳作。宝茹最先注意的自然是女状元,第一名嘛,肯定有出众之处。   咏梅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宝茹看完后赞道:“这诗写得极好,这是谁写的?”   说着去看底端小小的落款,是个叫陈敏珠的女孩子。这可真是个熟悉的不得了的名字,倒不是宝茹认得她,而是这女孩对于宝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如雷贯耳的。她如今在四大女学堂之一的爱晚堂念书,才女之名声名赫赫。   据说她八岁那一年作一首《满庭芳》,被名士张然所见,惊为天人,直言‘必然是蔡文姬、李易安之流’,还想收她为女弟子来着。只可惜陈敏珠之父也是一位读书人,还是非常恪守礼教的那一类,怎么可能让女儿给一个成年男子做女弟子——这时候好多名妓与名士相交,最后做了名士的女弟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名声。   素香也正和宝茹一般,看着魁首的诗,于是笑着在她耳边小声道:“你从不来诗会文会的,自然不认得她,可是我却见过她几回,那个不就是!”   宝茹顺着素香的目光望去,是一个穿着大红素面缎子袄儿,白绫子裙儿的女孩子,这不就是之前宝茹在梅园门口见过的那个极‘朴素’的女孩子么!   宝茹心中大为惊叹,她早就觉得那女孩子应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那一类,却没想到真真是个大才女。宝茹的目光投在陈敏珠身上,她似乎若有所觉,朝宝茹看过来,见是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用赞叹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友好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玉楼拍了一下手道:“快快过来看,这不是宝茹和素香的么!我们这班人中竟有两个是在榜的,啧!所以说我娘为甚那般说我笨——我不过就是功课是学里最后一个么!只能说咱们学里都是才女嘛!”   听见玉楼的惊呼,宝茹和素香相视一笑,一同踱步到了玉楼那一处——宝茹居然是探花,反而素香才第五名。这可不常见,论及诗才自然是素香是她们中的头一个呢,而且这一回素香的诗她也看了,自觉自己的可是不如。   见宝茹不可置信的样子,素香道:“这有什么惊奇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人喜好不同自然有不同结果,或者哪位大儒更喜爱你那篇呢!”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宝茹听见有人在背后吟自己的那首《雪梅》,不由得回头,原来是陈敏珠,她和宝茹素香不同,是从最后一位看到第一名,此时已经站到了宝茹这一块儿了。见宝茹回头她依旧是点点头,方才她也听见了她们的谈话声,自然知道了谁是宝茹。   她温声对宝茹道:“你这诗写得直白浅显,前两句似乎是俗了,但和后两句又浑然一体,且旨趣上颇有宋时理学诗的趣味,或有大儒喜欢也是应该的。”   不愧是有名的才女,她说的是全中!宝茹若是全然不用那些原本历史上的诗作仿照得来的妙句的话,那她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宋代理学诗风格的诗作了。没有什么理由,这是由这诗派的特点决定的。   宋代理学诗的评价其实不高,原因则是要么太过重教化,要么太不重抒情,再要么就是两者兼有,以理入诗的方式是它的的重要特征。因为高考训练了不知多少议论文的宝茹表示,这根本就是差不多的东西,除了是用诗的格式写成的外。   虽然这类诗没有其他诗词那样考验天资灵性,但是它也考验了一点说理的能力,和不同角度看问题的能力,而不是真正古人的宝茹在这上面不知高出这时候的普通女孩子多少,这是因为这时候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多的信息可以接收。所以即使宝茹这诗写得不能说有多少文采,但至少作为理学诗来说是很合格的——而理学诗从来都是在儒生那里有特殊位置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以这群小姑娘们的水准而言,宝茹也没掉出十名开外,不然大儒们再偏袒理学诗也是不能的了。   宝茹听出陈敏珠话语中的友好——这可难得!听素香说过这位是真正的心高气傲之辈,不是一般女孩子那种骄娇二气,而是真正心中有一股傲然之气。当然她是有资格骄傲的,她靠不着家中,如今名满湖州全靠自己的才气所致。   以她家的情形,父亲只是书院先生,门当户对能嫁什么人。可是如今多少大户提亲,虽然高门大户名门望族是没有的,但是富裕的耕读之家,或是大商贾家读书的次子,都是有提亲的,这就是她能骄傲的明证之一。   不过她与素香说话倒没那么傲慢,这是因为素香也是个有才的,虽没她那般惊才绝艳,但终归是她眼中十分看得上的那种了,而今天,宝茹明显是要得到素香的待遇了。   陈敏珠微微一笑道:“今日相见也是十分缘分,满场俗人,难得有妹妹这样不俗的,不若咱们三人寻个安静去处,品茗谈诗。”   这里的三人还有一人就是素香,听起来真的好荣幸啊!但是宝茹已经被这位才女小姐惊呆了——她真的没把她学里的人得罪完么,这样为人处世的情商宝茹简直从没见过。   宝茹她们是八个女孩子一起行动的,这一位出口就能把别人撇开,‘满场俗人’一下就把人家的朋友包括进去了——宝茹当场就要拒绝。哪管她名声震天,哪里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她原来对这陈敏珠印象很好,但是现在好印象已经荡然无存了。   可是不等宝茹拒绝,素香已经答应下来。宝茹皱了皱眉头,没有驳她,只因素香恳求地看了她一眼。素香并不是那等为了‘讨好’一个才女会委屈自己朋友的人,她虽爱才,但那只不过是对才学本身罢了。她这般肯定有她的缘由,只能按下心头疑惑,先暂且去所谓‘品茗谈诗’。   陈敏珠亲自与宝茹和素香倒茶,轻声说道:“自宋室南渡以后诗词文赋都日渐没得往昔天然气度,或有佳句也不过堆砌辞藻,特别是‘雅词’之说,说物竟不能直说物名,而要用些典故名称,这是什么道理。文以抒情,只要直指本心就是了,何须那般造作!”   宝茹听她说这些,总觉得与《人间词话》中的一些论述很有相似之处,不由得接了一句:“一切景语皆情语!”   “就是这般!”陈敏珠忍不住为宝茹的一句话击节称赞。   宝茹忍住苦笑——这也是《人间词话》里头的。   三人又说了些诗词上的事,好容易宝茹和素香才能不失礼地告辞——这可实在艰难。陈敏珠确实是个才女,只是说话间太让人觉得惊险了些,不知哪一句话就会让人尴尬不知应对,偏她自己不觉得。   两人告辞后就去与其他人汇合,素香苦笑着与众人道:“我知你们疑惑我为何偏还要拉着宝茹与她打交道,这实在的没得法子了!她这人直的很,若是她看得顺眼的,不论长相、家财、身份,她都是好相处的很。若是看不顺眼的,一切就反之了。她是这般有名的才女,好些人追捧,她若恼了,只怕别人晓得了反说宝茹不好。反正就是顺着她说些话罢了,宝茹也遇不着她几回的。”   众人听后都是无语,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才女竟然说是这般的——说不上是坏人,但实在很难搞啊!不过素香说的也对,她们也见不得几回,以后避着就是了。想通这一节后众人就丢开了,而是接着玩儿之前的游戏。   闺阁玩乐,娇憨温婉,各有动人之处,这一幕果然就落到了别人眼中。   这是几个年轻公子,中间一个被其他几个拥簇着,笑着道:“这是哪个学堂里的一班女孩子,太出色了些,竟是哪一个都是难得的美人。我是订亲了,不然就要动心求娶一位了。”   其他人都当他是在说笑,这几个女孩子是十分动人,但是中间这位公子的身份太高——他祖父可是正三品大员。那些女孩子一看就是商贾人家出身,且不是那等财能通神的商贾,怎么能高攀。   见众人没信,他又问边上的一个青年:“李诚,你来说,这其中哪一个最出色!”   众人都觉得没甚悬念,首先自然是丽华,然后宝茹也不错。只是没想到那叫李诚的青年,只是笑了笑,道:“那一个穿桃红色袄儿的。”   这正是玉楼。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李诚见玉楼第一眼就觉得这女孩子娇憨动人,别人是百个不及的,别人问他,他自然答玉楼最好——他已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首咏梅实际上是宋代陈亮的《梅花》   第二首《雪梅》则其实是宋代卢梅坡的作品 第74章 跑商见闻   梅花既开, 天气便一日日寒凉起来, 与湖州赏梅会差不多的时候, 在外怕跑商的郑卓一行人的船也快行到目的地泉州了。这一日天色暗沉,乌云压低, 显然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郑卓他们的船虽然是内河用得, 海上也用得的,但到底不是海船, 沿海而行倒是没什么风险, 但要是遇到风雨天总归是要格外小心就是了。   船上众人忙乱, 白老大拉住了水手头领王歪头,商议道:“咱们是紧着时候直到泉州,还是寻一个小港暂且避一避风雨。”   王歪头看了看天色, 用力吐了一口唾沫道:“当初在海上行走的时候,别说这般近海的风雨, 就是海上卷起大浪也是要走船!唉!只是这船实在不行, 只怕是拿经年的沙船还是别的船改的, 不敢冒险——我让水手们转舵靠岸罢!”   白老大也知这船不好,这也是没得法子了,姚家又没得自己船。这又不是捕鱼的小舢板,造这种大货船太贵了,就是那等专门跑商的人家也不定会置下这样的家伙。故而只得去行会租船,跑商的人家多,行会的船从来供不应求, 轮到姚员外这等没什么关系,又是后入行的自然就没什么好船了。   只是白老大不会把这话说出来,于是道:“那就靠岸就是了,总归是安稳第一,也不差耽搁这一点的!”   船渐靠岸,只是附近实在没得港口,于是沿岸行船,直到看到一处避风的小湾,船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靠近那小湾这才发现这儿早就泊了一艘船了,众人心里又是一紧——倒不是这小湾容不下两艘船。而是出门在外不敢掉以轻心,谁知这大雨天泊在这无人之地的船是什么船。若和他们一般是买卖人自然无事,若是海盗水贼之流在此处歇息,那他们哪里能善了!   只不过稍稍安慰的是,看形制那船也是载货的,倒不像那些强人用的风帆巨大,船身较轻。但是到底还提着心,怕这是那些人的伪装,这也不是没可能。   在众人担忧间船不再靠近,这时候那船上竟有人打出了旗语,王歪头听到底下水手报告,便十分欢喜地寻白老大去了。   白老大此时正和郑卓等三个伙计一同商议如何应对,就听王歪头道:“白管事!是好事!那船不是什么海盗水贼的船,要我说咱们是担心太过了,哪家蟊贼敢在泉州港口附近徘徊,这可是圣人圈中的开海之地,早先剿灭海贼不知多少回了,周遭的小岛烧了又烧,地皮都刮去三尺,哪里还能藏下这些贼人!”   说完这些他才说到正题:“方才那船上打了旗语,有些信息是咱们湖州水手才用的,那也是湖州船呢!隔着几千里路,水贼哪里能知咱们行会里秘密的旗语,定然是商船,还是咱们同乡!”   这时候水手间的旗语只有行当里面的人才明白,而且各个地方还有自己行会内秘密使用的一些,外地贼人就是知道,一般也只能晓得自己本地的。能打出湖州的旗语,基本上就能确定身份了。   两船相近这才能细看,果然是一艘商船,甲板上堆积了一些不怕日晒雨淋的货物,船上都是水手伙计,当中还站着几个老板一般的年轻人物。   其中为首的一个年轻人隔着船朝郑卓他们这船上众人拱了拱手,大声道:“竟是同乡!他乡相遇实在可喜可贺!鄙人是湖州静县人氏,姓王,单名一个松字。因与伙伴见着贵东家船上悬着的旗子也有咱们湖州徽记,这才遣人打了旗语,也是怕贵东家心中疑虑!”   众人听了这年轻人的话,又去看对面船上的旗帜,果然也有湖州徽记,只是旗帜朝着这小湾里头,他们原看不见。   白老大也大声道:“原来是王老板,咱们是湖州府人氏!多谢王老板热心,不然真是不敢近前!还要冒着风雨喱!”   之后大家又用湖州话说了几句江湖切口,这才真的放下心来,用板桥将两船相连,那王老板和他的伙伴到了郑卓他们船上——这是白老大相邀,要感谢他们这番热心。船上各样不便,但他们到底不是出海的船,经常会上岸补给,所以一桌饭菜还是整治得出的,只是这就不能求多么精细了。   只见桌上摆了八.九个碗,就是猪头肉、熏鸡、海鱼、肚、肺、肝、肠几样,然后还有一大盘实心馒头——这就当饭了。至于酒是没有的,毕竟海上行船,还有这一大船货,哪里敢不警醒,不许喝酒是行里的规矩。至多就是一些水手偷着喝酒,他们这些伙计却从不敢犯。   几人在桌前吃饭,没得推杯换盏,自然只能多说些闲话。先是互相叙了姓名,又多说了些湖州风物,那王松这才道:“却不想兄弟几个是走了好几趟这一路的了,我和我这些兄弟合伙跑这一回,这却是第一回,也不过是且行且看,战战兢兢的很,若是有什么差错哪里敢回家见老爹。”   说到此处他才低声道:“咱们本是行到了前头一处了,那儿倒是有一个正经小港口,名换云桥铺的,本打算今夜泊在那儿。却遇上了一遭儿意外,只能往回行避一避。”   白老大几人都被他的话吊起了兴趣,追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事,我们见这泉州附近海面太平的很,总不会是水匪作恶罢!”   王松摆摆手道:“唉!比那还不如呢!人说刁民刁民,可见一般百姓若是刁钻起来更是要命!那正是一伙子渔民船,正围住了一只中等大小的商船,船船相撞,趁着风势要那商船船覆罢。只是惭愧,这般场景咱们几个到底顾惜自身,不敢相救,这才退回了这里。”   白老大跟着叹了一声道:“虽说可怜,但王老板幸得没有上前,这些本地渔民仗着是坐地户真个不惧咱们这些外地客商!若是你上前了,也是一般下场。这还不算,他们不只是想要翻船谋财,等到船翻后他们再假借救护之名,其实是抢夺财物。自然不会管苦主死活,若是苦主自此没了自然没得后续了。若是苦主侥幸冲到了岸上,去衙门讨公道,那才真叫没得法子,他们那里会承认,只说聚集一处是为了救人,至于财物早就沉了大海了!他们是本地人,做惯了这个,有门路的很,再没有因这个被告倒的。”   王松听了白老大的话苦笑着道:“我是家中独子,若不是听说圣人临朝后承太.祖之志广开商路,咱们做买卖的一路不知平顺了多少,绝少谋财害命的——我家二老这才放我出门。却不想还有这许多要命的事。”   旁边的罗小官道:“我倒是听我老爹说过他以前做水手时的艰难,一路上再没得放心时候,咱们这时候相比也的确是平顺了!”   众人一时无话,郑卓只在一旁默默吃饭,但在心里却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这都是他们这些有经历才能说出的金石之言。没经过事的不知道,就极容易着了道,他是打算在跑商上好生做的,自然是要用心。   两船就在一处躲避风雨,直到第二日天色重又放好,这才结伴上路,这也是有个照应的意思。形单影只的,怕会遇上昨日所见的事。   好在行路顺利,倒是顺顺当当的到了泉州港。泉州,古属闽越之地,自古东南名城,只是不如苏杭扬等城池。但自开海以来,与广州尽享开海之便利,倒是颇有后来居上的意思。   货船渐渐泊入码头,郑卓随着别人一起到了甲板上——他本来就是泉州人。但是是泉州下辖县城人氏,少年时没见过泉州码头的繁华,直到三年前姚员外把他带去湖州这才见了一遭。但那是他哪有心思看这码头热闹,所以这一回才算是真正见识。   只见二十来个港口,船帆密布,旗帜上都是各地徽记,甚至还有好多夷人的船——他们的船风帆更大,样子也是怪模怪样的,好认的很。而靠近港口的陆地上则是商旅辐辏,沿海十数里间,楼台之密,市肆之盛,财货之富,虽不及郑卓之前见过的苏扬二地,但也是天下第一等了。   终于平安到达了最终目的地,几人心中都是大舒了一口气。底下的水手也商量着把货交到当地行会仓库后要到何处休息放松。   王歪头斜着瞥了一眼手下的一个水手,粗声粗气道:“我说徐六儿,咱们一年至多走几回船?若是走路短的,只怕只能挣个嚼用。好容易这回我搭上姚员外的好处,咱们才能走这一路,一年好有两三回走这泉州。每回十两银子,也好养活你老爹老娘和你妹子,你可别都让行院里不干净的烂货赚去了!”   湖州跑商的子弟若是走水路,都是沿河道进入长江,或往西走益州这一路,这一路多是贩纸,也没多少人。更多是往东到太仓,再就去扬州,更远些就沿着运河去了京城。也有他们这样的,在扬州进货,再南下来泉州贩,并带些夷人的宝货回去。   不管哪一条都是长途的,都是赚钱的,可比那些就在太湖上打转的营生要赚得多。王歪头是认得姚员外,再有确实是一把好手,才能带上手下这些人上船做事。这徐六儿是他邻舍家子弟,他家只他一个儿子,自然要他养活——正是因着邻舍求到自家这才带上了他来做这生意。毕竟好些从前的朋友听闻他有了这差事都想着要搭伙儿呢!   这徐六儿做事还算中规中矩,算不得能干,但到底你说一,他绝不做二,王歪头还愿意继续带着他。只是他有一样不好,就是每到港口总还去寻些妇女作耍。按理说他们这些跑水路出远门的汉子,久旷之身,就是消遣一番他也没甚好说的。只是这徐六儿口袋不严,对着那些粉头格外大方,明明只是个卖力气的水手,偏偏像少爷似的装阔气去打赏。   因为这一节,他是难得攒下银钱的,家里人不知还只当他外头花销大呢!王歪头却不好与他老爹老娘说这些,他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但是也知这话不能由他来说。可是想到,徐家二老和女儿在家吃糠咽菜,而徐六儿却在外头做这些花销,看不过眼,便要说他几句。   其他水手听得老大王歪头这般说,都纷纷对徐六儿挤眉弄眼,然后哄然大笑。大家都在背后叫徐六儿做‘徐大头’,大家都是去那等价儿最贱的娼馆里消遣,好多四十岁上下的老妓,偶尔有年轻的也大多生得丑陋。他们也不图如何享受,所以并不挑剔,只是看着便宜罢了。偏这徐六儿‘好大方’,对着那些女的也能多多花钱,可不是‘冤大头’。   听见水手这边的动静,几个伙计大多有些不自然。其中罗小官、郑卓年纪还小,且没经过男女之事呢!赵四哥二十岁上下,没成亲,上一回来泉州倒是被水手们撺掇着去过一回——再不肯去了。里头的女人无不是满脸白生生的厚粉,血盆大口一样的嘴巴,竟不是个烟花地,而是个女鬼窟了!他哪里知道,水手们去的都是最低等的地方,自然就是这般了。   至于白老大,他已经三十出头了,本应是和水手们一同去的,只不过他已经和如意好了,说定明年为她赎身成亲,现下他眼里看不进别的女人。   众水手说说笑笑,就听着白老大的招呼从船上卸货,搬进本地行会的大车里,然后送到仓库,至于其余的,譬如找买家,进货之类再不干他们的事,都散去放松玩乐了。   虽说几个伙计都没得要去烟花巷里消遣的意思,但有一点倒是避不开,他们住的地方周遭全是做皮肉营生的。这倒是有缘故的,这泉州因商而兴盛,这些酒楼、娼馆、客栈,全是围着码头而建,客栈在这儿方便商人休息,而谈生意时往往就在酒楼娼馆。所以才会形成客店、娼馆杂处的局面,几人又不能为这住到城里去,于是只能在此处休息了。   郑卓跟着白老大从仓库查看货物存放后出来,回住处时已经天色擦黑,一路上的娼馆自然是早早点起灯火,这时候正是她们做生意时。到处是莺声燕语,白老大心无旁骛只管走着,只是有些担心郑卓年纪小,被这些迷住了眼,移了性情。   于是告诫他道:“咱们做伙计的最好不要沾染这些,一是没得好处,耗费钱财许多,可是那里面的姐儿能说得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但却都是假的,没半点真心,还不若攒下钱来,讨一房好老婆,这才是能同你一起吃糠咽菜的。二是东家不喜欢,那等有太多花柳债的,大多性情不稳,而且好色便容易贪财,东家大多不喜欢这种人。听说山西人的伙计掌柜连妾都不许纳就是防着这个呢!”   白老大以为他说这些话郑卓能有个应答,没想到他半晌也不说话,他一看,原来郑卓已经被街上的场面羞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道:原来还是个不开窍的,倒是白担心了。   正当他以为郑卓不会回他的话时,郑卓却是脸红着嘟哝了一句:“我绝不会让她吃糠咽菜的,同甘共苦,只要同甘就好了。”   只不过这话太小声,白老大是没听见的,不过郑卓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郑卓跟着白老大渐渐近了投宿的客栈,路也越来越偏僻了。毕竟他们都是做伙计的,不甚讲究,只要能住就行了,实在不需耗费钱财住那些大客店。   随着路越来越偏,周遭的娼馆也越来越不像娼馆。白老大倒是晓得,这都是些土娼和不入流的暗娼。有的是前面娼馆下来的人老珠黄的妓.女,有的是一些穷苦人的老婆,总之是只能这样做‘生意’的。   郑卓他们投宿的这一间客栈旁就有一间娼馆,说是娼馆那是郑卓不知该如何称呼罢了——就是拿一些薄木板子钉了一排小房子。若是只看房子只以为这是一群穷的住不起房子的没办法了搭的一个房子。   实际上也的确是穷的住不起房子的搭的。只是看这外头坐着几个妇女,不住与行人调笑,有时还飞个眼风,而路上也有许多男子已经不住往里头张望,其中微微露出意动的,就被一个妇女半拉半拖地扯进了屋里——这幅情景,郑卓自然是只称娼馆了。   其实这有专门的名字,一般叫做‘鸡毛小店’或是‘卖大铺子的’——这样的地方就是拿薄木板搭房子,里头就是一条大通铺,用布帘子、树皮之类隔开成一间一间的,这便是‘做生意’的地方了。   这一处‘鸡毛小店’的老板叫贾大刀,大刀是个诨名,他以前是个耍大刀卖艺的,所以有这个名字。攒了几个钱,从别的土娼店里买了几个老妓.女,在这码头边角上搭了这屋子,就算做了这生意。   这时候贾大刀就蹲在‘鸡毛小店’对面,一个是防着有人来闹事,再就是看这些妓.女‘做生意’认不认真。见到白老大和郑卓,他眼前一亮——他虽是半路做这行当的,但眼力也练出来了。一眼看出白老大和郑卓的身份,一定是出来跑商的伙计。   他们这样的生意,平日客人都是些卖苦力的、脚夫、卖破烂、磨剪子镜子菜刀的男的,这样的男的都是穷的娶不上媳妇才来他们这边。可是水手和伙计,特别是伙计,身上一定有些银子,只不过是离着家里老婆太久了,也要有个消遣地儿的。他们的身份不会去上等地方,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贵客了。   只见他满脸堆笑上前道:“两位管事,进来耍罢!”   他可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管事,但这样称呼总归不会错,伸手不打笑脸人么,可是没想到今日倒是遇到了两个不为所动的。   白老大板着脸并不理他抬脚就往客栈里走,他晓得这种人不能搭理,哪怕是摇头摆手,他们都能像牛皮糖一般缠上来。而郑卓则是低着头紧跟在他后头,他不觉得那些冬日里还穿着薄纱衫子露出肌肤的女子有什么吸引力,他只觉得那一处小房子像是一个吃人的魔窟。   “啐!”贾大刀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今日倒是走了眼,看着是两个阔人儿,却没想到是两个穷鬼,白耽搁大爷功夫!”   在这位眼里,这世上没得不贪花好色的男子,况且两人住在这地界儿,老话说‘既在江边走,必有观景心’,这世上哪来的柳下惠,有的只是没钱的穷光蛋罢了。   白老大和郑卓自然不知那贾大刀是如何想自己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们还要好生休息,明日的生意可是有的忙呢!   白老大回房是沾枕头就睡,可是郑卓却是坐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八仙桌旁,拿出行李里头的一本小册子并一根炭笔。他早想着要攒下这一路上的见识与宝茹说,后来觉着心里记下来,怕是记着后头忘了前边。于是每到一处港口停泊,有了平稳地方,就把之前一段中新鲜有趣的大略记下来,这般就不会漏下什么了。   郑卓从上一个港口那儿盛产鲜花,人人都做得好花茶写到昨日听王松说的那些险情——到了这儿他住了笔,犹豫了一下,终是划掉了。他不想让她晓得这世上有这样凶恶的事,她只要每日开开心心地喝茶,看诗集,和关系好的同学相邀游玩,这样就可以了。即使他知道她不是那等不知世事的女孩子,但他觉得她少知道一些这样‘不好’的事总是好的。 第75章 喜事成双   郑卓一行人在泉州自然是各种忙碌, 这又暂且不提。湖州这边日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 虽说是波澜不兴, 但其中定然都在发生一些新的不同的事。譬如说这一日,众女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白好娘最是惊诧, 本来就大的眼睛被瞪得又圆又大, 抓住玉英的手道:“怎得这般突然!之前竟连一点风声也没。这又不是小事, 怎么也没与咱们透露一句?到了这时候事情都完了才与咱们提起,还这般轻描淡写, 是不是方才咱们不说起这些事, 你就打算等到成亲那一日才叫我们恍然大悟——原来你订亲了!”   说完这番话还嫌不够, 又道:“不是说与我最好么!就是不与她们说也该与我说呀!我竟然同她们一起知道的!这是什么道理?”   说到此处白好娘既是愤愤不平,又是不可置信。白好娘说话可没避着大家,大家一个个还没从玉英宣布她已经订亲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就被这话弄得乐不可支。   爱姐就抗议道:“好娘,你这什么道理嘛!什么叫做竟然与咱们一同知道, 难道不该和咱们一同知道?我觉得玉英姐一定时常困扰来着, 你这般常常与她装作很亲的样子, 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呀!”   关于好娘和玉英关系好这件事,大家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玉英因为在学里年纪居长,而且又是课长,所以对大家都很照顾,而且为求公平,颇有些‘雨露均沾’的意思。所以一般看不出好娘的特别,甚至因为与好娘关系不同别个, 还经常要先照顾别人。好娘常常表示不满来着——她当然不是真的不满,不过是照例‘撒娇’罢了。但大家总爱拿玉英‘不爱她’了来调侃她。   今日也是这般,起因是课间大家闲聊,说起学里还有几个人没订亲。说到玉英,没想到她冷不丁地道:“我家上月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了!”   这事来得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预兆,譬如相看之类的更是没得——虽然也不是每家订亲前都会相看。就连好娘也是刚刚和大家一起知道的,她并不先想玉英何时看了人家,也不想那未婚夫是圆是扁,首先脱口而出的就是——为什么我也知道的这般迟!   这才有了好娘的那番逼问和爱姐的打趣,只是这些打趣丝毫没有阻止好娘,玉英被她逼问不过,只得冷酷道:“我和你已经没那么亲了!”   这句话落音,书厅里先是安静,十分的安静,然后陡然间爆发出一阵笑声。宝茹笑倒在周媺怀里,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也有今日?早说你是不成的,这般聒噪,玉,玉英只是被缠得没法子了才不甩开你的,今日可说出真心话了!以后可别再得意洋洋地与咱们炫耀玉英与你最好了,这回可是玉英亲口说的,没得抵赖!”   之后其他女孩子也纷纷跟进。   “说来我与玉英更合得来么!上一回叉雀牌咱们上下家,把好娘和丽华赢得差点输了裤子!玉英现在不和好娘好了,不如和我好罢!”   “还有我呢!玉英姐,我认得你的时候只比好娘晚上几日呢!可你们却常常撇下我,这一回没得好娘碍事了,咱们一起撇下她,好不好!”   大家都晓得玉英那一句话不过是说笑而已,只不过玉英说笑与别个不同,常常容易冷场,往往是她凑趣说一句,大家就静默了。但有时她这个‘冷面笑匠’也会有意料之外的神来之笔,就如刚才,让大家笑得不能自已。   好娘气得跳脚,但是却没得法子反击,只因为刚才那句话是玉英亲口说的,比大家往常不痛不痒的的调侃——那些她一句‘你们嫉妒我们关系好’就能击倒。实在是杀伤力大太多了。她气得嘴巴一鼓一鼓的,背过身去再不肯看玉英,决心这一次要好好晾一晾玉英——晓得自己也是很有脾气的,谁还不是小公主来着!   玉英见事情发展到这儿,也有一点头痛——吐槽一时爽,事后火葬场。说这句话时实在是被好娘烦得够呛,即使她们真的是最好的朋友,而且关键时候好娘也的确很可靠,但平常真的有时候她也会想:她要是能不那么聒噪就好了。   但是之后大家跟着的话就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这位小姑奶奶这会子闹脾气了,最后不是还是只能自己来哄么!   不过现在立刻去哄肯定是不行的,好娘正在最生气的时候,这时候哄她事倍功半,只有等到晚间去她家哄她——陪吃陪喝陪聊陪玩。全套下来,好娘就能高高兴兴了。   大家又笑了一番,事情才回了重点,宝茹微笑着推测道:“是哪家的子弟,这般有福气?你们之前可是认得的,竟然省了相看,想必两家是特别熟悉的了,若是世交,你们可曾见过?”   宝茹这番推测倒是很有道理,大家都竖起耳朵来听玉英如何说。玉英也不是扭捏羞涩的人——话说她们学里就是羞涩的丽华都已经能说起这些面不改色了。   只听玉英不急不忙道:“我爹和他爹是好熟的,只不过都是些生意上的往来,他家又不是湖州的——我没和他见过。只不过他家去岁也搬进湖州了,宅子还是我父亲做的中人介绍的。安宅那一日我倒是去过他家,只不过只是见过他家女眷而已。我父亲似乎在他家见过他,倒是觉得满意,总归后来他家提亲,我父亲也就应了。”   玉英说的轻描淡写,她一惯这样口吻,不过这回却是真的心里也是‘轻描淡写’的。难道要有什么波澜么?   她继续道:“咱们两家门户相当,也没得谁家高攀了的意思,他家只有他和一个哥哥,虽说他哥哥自然分得大头,但总归只两个儿子,他自然也有一份不少的家业。这般就是他再不争气,我能看着他,总归守成是有余的,一辈子富贵闲人的日子是跑不掉了——这般还有什么不好的。”   这话实在让小伙伴们不知道怎么接了,实在是平淡之中见霸气。一句‘我看着他’,就是宝茹这个芯子是现代的女孩子也只能甘拜下风——简而言之就是,不管将来老公是什么样,我总会让她按着我想的样子变成什么样。所以选谁做老公,有什么区别?   大家一时之间只能是拜服了。   等到晚间放学,宝茹还在想着玉英的话,如果是她的话,郑卓以后要是辜负了她,她会怎么做?像玉英一般管着他,然后掰回来。不,自己和玉英是不同的人,自己应该会离开他罢——不过自己这一条应该用不着吧,那少年这两年以来一直拿真心捂热她,她终于愿意放下那些彷徨犹豫了。   等到回了纸札巷子,宝茹才发现今日家里竟是格外热闹,似乎是有客人来。只是进来后她就把这想法否了,因为进来这人她虽不认得,但却看她打扮也知道这是什么身份,这分明是个媒人。   姚太太坐在主座,下首就坐着那媒人,只听她道:“太太府上调理的好人儿,哪一个丫鬟拿出去人家不当是体面人家的姐儿呢?一家有女百家求,既然女孩儿长成了,自然有的是好男子来托我上门。”   宝茹见姚太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倒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从那媒婆的话里推测——有人要给自家的丫鬟提亲。自家能嫁人的丫鬟只有如意和小吉祥,但小吉祥才十五岁,普通人家的姑娘能嫁人,可是做丫鬟的可没人会在这时候求娶,只因为主家正是能用她的时候你来提亲,一般人家哪里会答应——除非是卖掉,而且是能赚一笔的那种!   所以就只能是如意姐姐了,说起来如意姐姐今岁就二十了,确实到了丫鬟也能发嫁的年纪了,只是宝茹记得她是一直和白老大好着呢,倒是没听小吉祥说两人分开。若是今日来提亲的不是白老大请的媒婆,而姚太太答应了,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一处,宝茹赶紧带着小吉祥进了客厅,进去先给姚太太请安,姚太太原先八风不动的脸上终于带出了一点笑影儿。   那媒婆察言观色,晓得这家定是个疼女儿的,于是说起好话来:“原先早就听说太太府上有个还没说人家的姐儿,几个见过的老姐姐都说是如何出色,若是将来能给这位姐儿说成一桩,那也是美事。只是偏我没得运道,竟没见过姐儿,今日见了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我做了这些年的媒,经过多少姐儿,竟没见过更出挑的了!”   那媒婆这般嘴甜,一个是宝茹生得出挑,她这般说也没什么不对。然而更重要的就是讨好姚太太,那白老大跑商之前请了一位远房姑妈让她张罗个媒婆,冬日里无论他在不在家都要上门提亲了。白老大家中没什么亲人,可谓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位姑妈也算是唯一能托付的长辈了。   白老大姑妈吃了白老大的孝敬自然替他把事情办好,这就请了她家巷子尾巴的于妈妈来上门。于妈妈心道:左右不过是个丫鬟,而且白老大还是姚家铺子里的得力伙计,只要赎身银子到位,有什么不肯的呢。   只是没想到姚太太却始终不松口,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她心中有些着急起来,正好这时看到宝茹,想着总归不是拒绝的意思,只是又差了点头一线。说不定只要姚太太一高兴随便也就点头了——说到底还是个丫鬟,能有多上心呢。   所以这才奉承起宝茹来,宝茹倒是没什么感觉,就是平常一些太太见着她也是一番夸奖——除非有仇,不然谁会当着面,对一个小姑娘说不好听的呢。不过姚太太却是很受用的样子,这种话她听再多也是心里高兴的很。   姚太太脸上笑意加深正要说话,又想到这些不该当着宝茹来说,于是打发她道:“今日晚饭要迟了些,你去看看花婆子如何准备的。天气这样寒冷,就说今日我想吃个锅子,让她准备着!”   宝茹很有眼色,晓得接下来的事姚太太是不想让她听的,赖在这儿也是没得用。于是她很识相地就去了厨房,她一点也不怕不知道这事情的始末,只因这宅子里太难有什么秘密了,特别是如意姐姐的亲事这样对于那些婆子妈妈特别有‘意趣’的八卦,她去厨房一样什么都能知道。   宝茹带着小吉祥往厨房去,这时候正是忙碌时候,花婆子带着另一个帮厨王婆子正一同造饭。见是宝茹进来,本来准备偷吃的手都停了下来,讪讪的,赶紧擦了擦手。宝茹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世上哪有厨子不偷吃的。   见她们尴尬,她还特意抽出一双黄杨木的筷子,夹了一块粉蒸排骨尝了尝味儿——味儿倒是正好,只是冬日里放在桌上容易凉了,于是道:“上桌前先搁在蒸笼里罢!”   花婆子见宝茹是真的不生气,于是放下心来,讨好地把正煮着的白果猪肚乳鸽汤盛出来,先给宝茹呈上来一碗,笑着道:“姐儿先喝这汤,这汤润肺去燥,正是滋补不过的。”   宝茹见乳鸽已是骨肉微微脱落,而汤色清亮,也是心动。便没有迟疑,端了小碗坐在厨房小桌旁喝起汤来。只不过她来这可不是为了喝汤,而是有别的事情要打听。   她先是把姚太太的嘱咐与花婆子说道清楚,然后状似无意地询问道:“今日回来怎得还没见过如意姐姐,我倒是寻她有事!”   花婆子一面让王婆子照管好火候,一面准备起做锅子的底料。听了宝茹的话哪里不知这是宝茹在与她打听事情,宝茹是东家小姐,她自然是知无不言了,于是便一秃噜,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给说出来了。   “嘻!如意那小妮子怎会在外头,如今她躲羞还来不及呢!姐儿定是见着家里来了的那位于妈妈,人家是月老的门下,专管着与人牵线搭桥,显见得如意这是要大喜了呢!外头与太太说着她的事,她如何肯听,自然是到耳房里躲着去了!”   花婆子说的清楚,但这不是宝茹要听的,实际上这些她猜也猜出来了,她想知道的是来提亲的是谁家,或者说,是不是白老大家。   于是宝茹就问道:“竟是为了如意姐姐的婚事!说来如意姐姐今岁也二十了,若是一般人家也合该早嫁人了,虽说她是出挑的,有人来说也不出奇。但是不晓得来的是谁家的,要知她一惯不出门,倒不像是小吉祥一天到头地闲不住,怎么会有外头的人认得她呢?”   花婆子拍手笑道:“哪里是外头的,就是咱们这宅子里头的呢!说来还是如意的福气,正是住在咱家后头罩房里的白老大!他可是良民,良贱不通婚,他要娶如意自然是要与她赎身。从此以后如意也是良民了,这可比嫁了来兴或是来旺好得多。”   说着她还咂了咂嘴,道:“白老大如今做着老爷商船上的管事伙计,每年可没少银子,家里又只有他一个了。这下如意是掉进福窝里了,富富足足的日子,又没得公婆压在头顶,下头也没得小叔小姑照料。哎呦喂!这可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宝茹看着花婆子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道:“那倒的确是大喜了,等到晚间,外头我娘和那于妈妈说定了,我一定去好好贺一贺她。我想着如意姐姐总归是要嫁人的,我娘总不能一直留着她,这白老大又是爹手下头一个得力的,他让人来求,我娘是不会不应的!”   花婆子一拍大腿道:“就是这个理儿,虽说买来的丫头一般都是与自家的小子配了的,毕竟咱们家也是殷实人家又不是贪那几个丫鬟赎身钱的,但白老大到底是不同的,他可是正得老爷用呢!只是可惜了来兴,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本以为如意嫁他是自然的事儿,却没想到被白老大抢了先!”   宝茹本来在为如意有个好归宿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心里暗自高兴,听花婆子这一提倒是想起来来兴该如何。比起丫头们可以外嫁不同,小子们基本上是没得机会赎身的,丫鬟们赎身大多是外头有哪个和她好了,愿意为她花钱。可是小厮则不同了,哪里来的良家女子会给个小厮赎身的!   来兴在宝茹这里存在感不强,甚至还不如看门房的来旺,毕竟每日进进出出还能见着来旺殷勤备至,而且家里有个大小杂事,他也常常在一边搭把手。至于来兴,他常常是跟着姚员外的,是他生意上的一个助手,为人也是沉默寡言的,宝茹一年到头也和他没几句话。   他也二十五六了,在古代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大龄青年’,成家之事的确迫在眉睫,也不知姚太太会如何处理——其实这也是刚才姚太太没有立刻点头的原因。说来也有姚太太的问题,她身边不爱用小姑娘,都是些婆子媳妇,那些媳妇也都是三十岁以上的妇人。只有如意一个,还是为了出门带着,装点门面用的,别人家的太太都是年轻丫鬟服侍,她总不愿意显得不同。   只是如今就尴尬了,家里的小厮竟没得人配了。   等到晚间,宝茹知道这事儿定是成了——只因那于妈妈走时是满面堆笑。宝茹不由得高兴起来,她就算知道姚太太不太可能拒了白老大的求亲,但多少也怕意外。   只是宝茹正高兴时,却听见那于妈妈临走时道:“太太放心,白老大如今是能干的,如意的赎身银子和聘礼是一并送上的。”   姚太太也回道:“你也请白家姑妈放心,咱们家也不是贪图丫鬟聘礼的,除了赎身银子,那些聘礼姚家是一分不取,全给如意置办嫁妆。她在我家一想勤谨,总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嫁!”   宝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自然晓得外头的人娶丫鬟要花钱赎身。但是她家又不缺那几两银子,而白老大又与自家关系不同寻常,何苦来哉,还要这赎身银子。索性放了如意又怎样,不是体面又好看,还能得了人情。   不过宝茹已经学会了不在人前驳姚太太,况且她虽觉得有些不好,但这并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白老大也不是出不起如意的赎身银子的。于是宝茹就忍着心里话,直到晚饭散了,她才悄悄摸到姚太太身边,问她里面的缘故。   宝茹小声道:“为何娘还要收如意姐姐的赎身银子呢?既是把她嫁与白老大,那哪里会收多少钱,况且咱家本就不是为了赚卖丫鬟的银子。直接放了如意姐姐的卖身契不是更好,这既是白老大的人情,也是如意姐姐的人情呢!”   姚太太抚摸着宝茹的手,很有耐心地教导女儿:“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是道理是道理,规矩是规矩。丫鬟外嫁自然是要收赎身银子的,这是规矩,可不能随手改了。我只问你,若是这一回如意的赎身银子咱们不要,后头的丫鬟只以为咱们主家仁慈,丫鬟外放是不要赎身银子的,都谋划着外放,你该怎么办?”   宝茹这时候才觉得似乎自己想得太少,但还是想了想答道:“白老大和咱家关系并不一般,这不过是特例罢了,到时候咱们该如何办理就如何办理就是了,就算她们啰嗦,也只这样说就是了。”   姚太太道:“我没读过书本子,但有一回看见你那书上一句话,这才觉得书上的道理确实让人受用不尽,不患寡而患不均啊,下头的人必定会有怨怼之心的。其实这也只是小事,一回两回的特例,底下人还不会如何,照你说的做了,那些丫鬟也不能如何。只是这世上有一就有二,一而再,再而三的事儿再是没少见。所以咱们不能起这个头儿,虽然看起来是个小事,但是做主家的习惯了这些‘小事’,那可就是‘大事’了。”   说到最后姚太太笑道:“或者我家宝姐儿是个千金大小姐的命格才这样想罢,我听说那些真正的高门大户,外放的丫鬟若是在主子跟前有脸的,倒是都不要赎身银子,还倒贴一笔嫁妆。只是那样的人家威势深厚,这般小事显然动摇不了规矩,和咱们行事倒是不同。” 第76章 稀罕货物   “砰砰”是一阵敲门声, 这样早的时辰, 姚家众人实在不知是谁会上门——宝茹还团着软软的被子不肯起身呢, 她已经放起了避寒假,自然是随她睡到什么时辰来。   只是坐在客厅的姚太太朝外张望来一番, 却始终没等到敲门的客人, 只有门房来旺抱着一只大包裹跑进院子里来。   来旺抱着包裹, 在院子里就喊道:“老爷太太!这郑少爷从外头捎来的!嘿!前两日老爷还惦念着咱家的商船和郑少爷,怕有什么意外, 又说只怕今年赶不上回湖州过年了!那送信的可是说了, 这是泉州来的, 路上行了半月多才道咱们湖州。若是脚程快,今年郑少爷一准儿赶得上过年!”   来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他们家的商船从来是去的时候慢, 回程倒是很快。这是因着去时要各处港口收货,回来时却只去扬州就是, 然后自扬州带来扬州特产, 这就算完了。估量着日子, 若是赶一赶确实能在过年前回来。   来旺喊得大声,在书房看账的姚员外自然是被惊动了,立刻走了出来,接过包裹。至于其实已经醒了,只是懒懒的不肯起床的宝茹,也是马上惊的坐起身,立刻就要下床。   还是小吉祥拦住了她, 忙忙地给她披了一件夹衣,又把她按回床上,这才道:“我的姐儿,我的小祖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节,外头呵气成冰的,你就这般下了床,穿着寝衣,连袜子都没得就敢往外跑,冻着了是好玩的么?有什么事儿不能缓一缓,至少穿戴洗漱了再说,难不成东西在那儿能跑了不成!”   宝茹被她说的脸红,现下也觉得刚才十分鲁莽——只是消息来得突然,她还没得多想,就自然那般做了。现在冷静了一些,自然知道刚才有多不妥,于是便安安生生地让小吉祥与自己穿衣。   小吉祥见宝茹终于安生下来也是松了一口气,一面与她穿衣,一面朝外喊道:“姐儿起身了!菡萏,你去厨房要些热水来,木樨,你去拿姐儿的手巾、牙刷、牙粉、香皂,手脚快些!”   话说自从木樨菡萏两个正经在自己房里做事后宝茹有什么感觉,最大的感觉就是真有一点古代小姐的实感了。譬如刚才,只是起床而已,就有几个人一起忙活。宝茹只需要伸伸手,抻抻腿就能把冬日里厚重又复杂的衣服穿的整整齐齐,而且一点儿也没觉得冷过。   而等到衣服穿好,菡萏木樨就像是掐着点儿一样,一个端着热水,一个端着一个摆满洗漱用品的茶盘站在了自己床边。小吉祥先拿了一条大手巾掖在宝茹脖子上,防着洗漱时的水不小心打湿衣服,然后才真的伺候宝茹洗漱。   三个人恰到好处的配合,让宝茹没有一点不适地被‘帮助’地完成了洗漱——她感叹:这才几年啊,她就快变成了一个自己洗漱都不会的米虫了。只是不等她感叹,小吉祥还要与她梳妆,好在今日并不出门,一切只做家常打扮就是了,简单舒适,速度自然也快得很。   梳洗完毕,宝茹飞也似的到了客厅。姚员外正在读郑卓的来信,只是里头除了日常的问好外就只有一些生意账目了,所以姚员外略微瞥了几眼就收了起来,准备晚些再仔细看。姚太太不在意那些,没放在心上,倒是先注意到女儿来了。   姚太太先是轻轻责备了几句:“怎得这时候才起来,哪家的姐儿是像你这般的?都是天不亮就洗漱,然后给爹爹娘亲请安,都是规规矩矩。我和你爹却没得这福气,咱们早饭都吃完了你才出了房门。我都替你脸红呢!整条巷子里也没得你这样的懒闺女。”   宝茹被姚太太的话说得脸色绯红,这的确是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家里人早饭都吃了她才姗姗来迟什么的。可是这一点不好意思并不能改变宝茹以后继续睡懒觉的打算,要知道虽然后世的学生寒假时睡懒觉简直天经地义,但这时候的小姑娘可没这待遇。正如姚太太所说,她们都是要给长辈请安的。   而宝茹呢,她家没什么辈分特别高的大长辈,就只有亲爹亲娘。姚员外最不在意这些小节,且他本来就心疼女儿,宝茹睡足了他反而更高兴。姚太太原来倒是讲究,但自从知道自家要给宝茹招赘后就放松了——毕竟她是亲娘,看到宝茹这样懒就算不会高兴,但也不会真的怎样。这一点和现代的母亲们倒是一样了。   所以说姚太太现在就是一只纸老虎,只不过说了几句,见宝茹乖乖站在那里挨训便只是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说了,而是转身对如意吩咐道:“你去厨房把宝姐儿的早饭端过来。”   宝茹已经很熟悉这个场景了,她每日赶不上早饭,但是厨房怎么可能让小姐饿着。姚太太早就吩咐过了,每日的早饭必定要拣好的留出一份来热在灶上,专等宝茹起来了再呈上来。   今日的早饭是青丝玫瑰粳米粥,配着十多碟各色小菜,精致好看又清爽,倒是看得宝茹食指大动。只是她这时候更挂心郑卓寄回来的包裹,于是一遍举着箸儿,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姚员外。   “爹,方才仿佛听见是郑哥哥寄了信件来?他信上说了什么,沿路上可有什么好玩的,他有没有捎带些各地新奇有趣的玩意给我!”   姚员外哪里知道宝茹的女儿心思,而且宝茹素来爱玩,这时候这样问也不奇怪。姚员外干脆把收起来的信件给宝茹自己看,然后道:“你真当卓哥儿是去耍的不成,他是正经做事的,每日不过是跟着白老大他们看顾买卖货物罢了,哪里有功夫晓得什么好玩的。不过人家卓哥儿有心的很,给寄回来些特产,按着签子都是各人的,自然也不会漏了你!”   宝茹听着姚员外的话,匆匆扫了一遍信纸,果然没提过她一句。宝茹有些失落,但还不至于有多沮丧,毕竟这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信是给家里寄的,想也知道姚员外必定是要先过一遍手的,这样的信哪里敢夹杂儿女私情——只不过心里依旧会有些不开心罢了。   不过这不开心很快就被郑卓给她寄的东西驱散了——可能有单独的信儿就在这些特产里啊!想到这个宝茹倒是加快了进食的速度,惹得姚太太还多看了她几眼。吃完饭后她才让小吉祥捧着那一布包的特产,施施然没事人一般往东厢房去了——只不过谁也没发现,她今日的脚步可比平常急促多了!   宝茹坐在桌前把那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打开,里头东西倒是不少,还细心地拿丝绵隔了,是怕互相磕碰坏了。宝茹先看了一只小儿臂膀粗的竹筒,上头朴素得很,只是镌刻了几丛花草,两句短诗。宝茹放在耳边摇了摇,沙沙作响的,她猜测应该是茶叶之类。   果然,才打开竹筒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茉莉花茶香气,宝茹这时候才注意到竹筒旁系这一张签子,原来是说这花茶的来历——那一地专种各色花草,家家户户都会制花茶。而且各家风味都是不同的,郑卓特意挑了他觉得最好的一份寄来。还说还另有几种,却不好寄太多,只好等他回来再给她。   宝茹笑着放下花茶,又拿起另一样显眼的物件——是两对木镯子。其中一对是绿檀的,素洁无装饰,只是打磨得光滑大方。另一对宝茹却看不出是什么木头的,只因为上头装饰太多,拿各色漆料涂抹,花纹倒不似中原所有,反而颇有民族风情。   镯子上果然也系着签子,说是有一处港口,那儿的木工真是极好的,只是那些物件太大太沉,只能给宝茹带两对湖州这边比较稀罕的木镯子——其实那儿还有木钗、木珠手链之类,只是这些在湖州也是有的。   虽然这些木镯子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去老城隍庙街差不多的小玩意一百个钱就能淘一大堆,但宝茹还是是很喜欢。立刻褪了手上的一对绞丝金镯,换上了这个,还美滋滋地对着窗外看了几眼。小吉祥都觉得没法看了——姐儿,你知不知道那木头镯子多不衬你其他首饰,你平日不是很看重首饰间搭不搭的么!   宝茹哪里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接着去看另一些东西了。这一件东西倒是不显眼,看着只像是一块厚棉布叠得整整齐齐的样子,但展开来就可以看见里头的乾坤了——竟是一幅绣画。宝茹刺绣的手艺只能说是平平,也从没表现得对这个有兴趣,正疑心郑卓怎的给她送这个,看了签子她才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绣画其中有机巧呢!这绣画上是个女孩子放风筝的情境,别的倒罢了,女孩子的服饰、动作倒是和郑卓出门前那一回宝茹放风筝时很是相似。现下宝茹把那套衣服翻出来,竟然还真是相像——郑卓看到时也觉得太巧了。宝茹觉得有趣,又多看了几眼,然后就让小吉祥记着寻个时候送到街上绣坊给做个木头的框子,好给挂在墙上。   后头还有几样玩意,都是湖州这边少见的,结合那些签子倒像是把郑卓这一路来的经历都给说清楚了似的。宝茹看得津津有味,只是翻看完最后一样,确定再没什么遗漏了后,她的脸色显出几分失望来。   竟然就说了这些!这样好的机会,明明是单给自己的东西,都知道写上这些物件的来历了,怎么不记得给自己写封信。路上的经历谁都能写,她若真想知道,难道不会去书局子里寻本游记来?保准比他说的要有趣详细——他明明最应该说的是他自己的近况啊!船上的生活习惯吗?有没有生病?遇到什么麻烦了没?   这才是她想知道的——而且他居然一句也没提到她!这怎么可以?晓得他不会说那些话,想她念她之类的她就不期望了,但是问一问她好不好,很难吗!   宝茹气鼓鼓地让小吉祥把东西收起来,小吉祥好笑地看着宝茹——刚刚还是兴高采烈,这会儿就垂头丧气了。她在旁边看着都摸不着头脑她是怎么了。想起宝茹不是第一回这般了,于是偷偷捂着嘴笑了起来,似乎每一次都是因为郑少爷呀!   宝茹正在郁闷着,所谓有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这边郁闷了,就有玉楼来邀她一同去逛街。去去去,怎么不去,女孩子心情烦闷的时候就该买买买啊!   宝茹换上出门的大衣裳,又披上了新做的羽毛缎子斗篷,上面倒是出的好风毛,看上去毛茸茸的,宝茹喜欢的不行。还有鹿皮小靴、卧兔儿、暖手筒等色.色齐备,最后小吉祥还把烧得暖暖的小手炉给她塞进了暖手筒里。   这回出门小吉祥是不跟着的,现在若是这种平常出门她都让菡萏和木樨跟着,她自己则在家看屋子。这倒不是躲清闲,而是为了调.教那两个小的,毕竟要让她们晓得如何独自照料宝茹,总不能一直跟在小吉祥后头吧。   小吉祥把一些出门要带的东西交给两个小丫鬟,叮嘱道:“这冬日里定要看着姐儿些,姐儿火力壮最是不怕冷的,要是手炉不热了她也不会说,你们心里要有个算计,估摸着添炭。再有外头的吃食,姐儿最爱那些小摊小担的,只是那些摊子上的吃食多不干净,你们阻着些姐儿。也不用怕,咱家姐儿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你们劝着她好,她自然会听。”   之后又絮叨了一大堆,菡萏木樨最是乖巧自然没什么不耐烦,反而一条条记在心里。她们当初在白嫂手里就是两个听话的,现在又添了一条死心眼,这时候做着宝茹的丫鬟,便满心满眼里只有宝茹一个。   况且宝茹待她们从不严苛,手上散漫得很,平日除了月钱,或者替她跑腿买东西,或者逢年过节,她都是另外与她们‘吃红’。宝茹屋子里的点心之类也是随便这两个正长身体的女孩子吃,再有衣服之类,那些缎子布匹,只要不是那些几十两一匹的,宝茹根本没数,往往随手就叫他们拿去做衣服鞋袜。   除了这些事情大方,她也从来不对她们高声大气,别说责罚了,就是大声说话、红个脸都是没有的。哪怕是逆了宝茹的心意,你只要与她好好说清楚道理,她也从不与她们为难。她们早就被教过在人家家里做丫鬟的规矩,晓得大户人家看着光鲜亮丽,连丫鬟都是穿锦着缎,但是内里的苦水多着呢!正如白嫂与她们说的那般,这正是个顶好的人家了!   所以对着宝茹小心服侍,除了白嫂调.教出来的恭顺外,还有一份打心底里的感激——虽然宝茹这时候与她们明显不如小吉祥那种亲如姐妹的情分,但是她们已经是事事想着宝茹了。   宝茹等着小吉祥与两个下丫鬟啰嗦完,有些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但到底没催促,只是等在一旁。不过小吉祥也很快注意到宝茹已经等得心烦了,便立刻不再多说,指挥着菡萏木樨送宝茹上车,往和玉楼约定的‘连路升’红货行去。   所谓‘红货行’,就是专卖舶来品的铺子。这些稀罕物件大多昂贵,在湖州这边卖得不如苏扬那边,但到底还是有销路的,随着湖州越来越繁华,这几年倒是多开了几家。这家‘连路升’就是去岁才开起来的,据说东家姓李,原本在扬州开红货行,只是竞争不过抱团的扬州人,最后只得回老家湖州继续做老本行。   虽说被人挤出扬州,等于是被赶回了老家,这位李东家不可谓不狼狈。但到底他是做红货行的老板,这种生意本钱极大,听这行当就知一定是大商贾了,他带着银钱、货物渠道回了湖州,大家也只是背后嘀咕一两句,当面依旧是奉承的笑脸。   大概是有着扬州那边的大渠道,这‘连路升’的货物算是湖州红货行里的头一份了,一旦有什么新货,都是他家先到。就是平常的货物,他家的也比别家的精致出一个层次不止。正好这一回‘连路升’到了一批新货,玉楼也有所耳闻,这一回约宝茹逛街,首先就选在了‘连路升’汇合。   等到宝茹到了‘连路升’时,玉楼已经在等着了——‘连路升’倒是很气派。如玉楼这般在等人的也专门有个休息的地儿,不只是休息的简单桌椅,还有伙计送上热茶点心。玉楼受这等招呼还颇为新奇,想着一定要买几件东西,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见到宝茹来,她立刻起身道:“总算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儿等你,倒是好生无趣!我本想先去看看的,只是这般的话,与你同去时就没得趣味了。”   宝茹看她嘟着嘴抱怨,说的话也满是孩子气,不由得莞尔微笑,与她道:“那怎么不多叫几个人出来?人多起来买这些也有个参详嘛!特别是爱姐,她那般积极心热,绝不会让你多等!”   玉楼挽着宝茹的手臂往‘连路升’的大厅去,随口道:“你以为谁都像咱们两个一般自在?我娘是觉得我家管不了我了,而你家是不管你的,其他人腊月里出门可不容易!或者回老家祭祖,或者去各处走动,再或者咱们也十三了,家里也不是让少出门么!”   说着也不管宝茹如何作答,就扑到了展示货物的柜台上——宝茹摇摇头,她哪里能如何作答,也不过是无语罢了。并不说话,也跟着玉楼后头去看有哪些稀罕的外国货,要真有可心的她当然也要考虑买入。   玉楼最先看中了一个陶瓷洋娃娃,眼睛嘴巴都是画上去的,但是黄色的头发却是拿真发做的,在两边脸侧打着垂帘。身上也穿着番邦女孩子的衣裙,虽然小小的一件,但是精细到每一颗纽扣上的花纹都是清晰可见。   “啊!宝茹你看这个,是不是和上回咱们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碧色眼珠子的外邦女孩子一样,真是稀奇呢,这是摆着看的么?我伯父倒是给我带过一套倭国那边的人偶,那个是摆着的,这个也是拿来摆着么?”   宝茹接过她手上的洋娃娃,想起曾经自己给洋娃娃做衣服玩耍的记忆,微笑着说:“这可不是拿来摆着的,只是你拿来摆着也没什么。这本是人家番邦女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拿着玩的,就与咱们这儿的布娃娃仿佛,都是小姑娘与这些娃娃换衣服、扮家家酒。你若是还想着玩这些,买来就是了。”   旁边的伙计奉承道:“小姐可真有见识,好些小姐夫人都以为这是摆件来的,只有小姐说的倒是与咱们少东家说的一般无二。”   玉楼这时候有些纠结,她到很喜欢这个,只是要她承认她依旧‘童心未泯’又很不愿意。半晌,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开心最实惠,打算买下来。看到伙计替她把娃娃放到塞着许多丝绵的盒子里,她睁大了眼睛,原来这娃娃还配着许多其他的衣服,每一样虽然都和她们中原的不一样,但是都很好看。   她一下子就心虚了,她本来还觉得自己绝不是‘童心未泯’长不大,只是买回去摆着看罢了。但是那些东西一下让她心动——好想回去给那陶瓷娃娃换衣服打扮,自己还可以给她做这些小衣服......   宝茹可不知道玉楼想些什么,她倒是看到了一个真有些难见的东西,她打开了那个盒子,发现没什么反应,但是没等旁边伙计上手,她自己就摸索到了发条的位置。往两边拧了拧,方向拧对了,有一种上劲儿的感觉。   然后盒子里响起了美妙的音乐——这是一只音乐盒。宝茹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是这种风格的曲子再一次听到,她竟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最后宝茹当然决定买下这只音乐盒——不管它多贵!   除了各自的洋娃娃和音乐盒,她们还买了一些小东西——一套十二只的珐琅小盒子,四瓶分别是玫瑰、薰衣草、茉莉、薄荷的香露,还有用碎宝石拼出来装饰的手镯,戒指等。   最后分别算账时掌柜的给两个女孩子笑眯眯地报了两个数字,让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比预料的便宜了好些呢!而且还送了她们一些实惠的小东西,虽然都不甚昂贵,但是平白无故的,怎么这样照顾她们? 第77章 一见钟情   玉楼一面拿出银子, 一面还颇为不放心地询问:“掌柜的, 真是这个价儿么!莫不是少看了什么, 这几样我看过价签子,似乎不是这般呀!”   玉楼和宝茹都不是随便占这种便宜的女孩子, 话说回来, 她们俩也用不着。只不过玉楼嘴快, 先问了出来,而宝茹只是在一旁点头, 意思是一样的。   那掌柜的笑眯眯地重新打了一遍算盘与她们看, 温声道:“可没算错呢!货物确实不止这个价, 但是两位小姐买的货恰好是新货,老板吩咐了给的价多些折扣!这才便宜了些,两位小姐就放心收下罢。至于这些小玩意儿, 哪里值什么?来铺子里的哪个不赠一些。”   虽然掌柜的这般说了,玉楼也立刻接受了, 但宝茹心里依旧在犯嘀咕。她可不像玉楼一般万事不想, 虽说为了打开销路, 新来的的货物折扣出售也不是稀奇事,但这些都是昂贵的舶来品,就是一批又能有多少,本就是走的精品路线,难道还指望能快销么!   至于那些赠送的小玩意儿,的确是顾客都会送一些,可是都是任意送一两样的, 哪里像她们这般,竟是样样都有的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有内情了——不过宝茹并没有插嘴。只因她实在想不通她们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图的,就是有,也没得用打折和送东西的手段能图谋的吧。   秉承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宝茹就假装什么异常也没有地与玉楼结了帐,这就施施然地走出了‘连路升’,出去时她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个年轻人从内室走了出来——似乎是此间的主家的人,掌柜的甚是尊敬的样子。   只是这关宝茹什么事,她本来还想一些,也被玉楼打断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她。她们还有一条街要逛呢!宝茹摇了摇头,彻底丢开了,只去想接下来要逛的银楼。   只是宝茹不知,那从内室出来的年轻人确实是关键,和她没有关系,和玉楼可是大有关系!那年轻人赫然是上回在赏梅会看过宝茹一行人,并且对玉楼心有绮念的李诚。这家‘连路升’正是他家的产业,他是李家的三少爷!   上回赏梅会后,他是决心要探听玉楼是谁家的女孩子,但是湖州有多少人家,参加赏梅会的女孩子也不是随便人家的,哪里是外人就能随便探听得清楚的。更何况李家才刚回湖州,不比一些人家扎根本地,总之他一个还没从家里分出去的年轻哥儿哪里能打听到玉楼是谁家姐儿。   只不过有缘千里来相会,李诚本来是一筹莫展的,却没想到今早替自家哥哥来查账正好碰上玉楼。她在小花厅那边等宝茹的时候,李诚已经看到她了,只是不敢出来说话——怕唐突了小姐。只敢在内室偷看一两眼。   后来见玉楼真在铺子里买了东西这才十分高兴起来,找来掌柜的说话道:“刘叔,一会儿有个事儿还烦请帮忙!”   掌柜的是‘连路升’的老人了,一直为李家做事,是李老爷子第一等信任之人。这一回‘连路升’回湖州他自然一同跟着来了。他是看着李家这几位少爷长大的,不得不说李家家教很好,几位少爷都是一等一的规矩爷们。就是最没本事的二少爷,人家也是听家里的话,从来不惹祸——好歹也是能守成的样子。   至于三少爷李诚可以说是几位少爷里最活络的一个了,刘叔也最喜欢他。这时候李诚来求他帮忙,只要不是出格的,他自然都会答应。   李诚开头的话都说了,后头真的要说是甚了却有些支吾起来,最后才强忍着难为情道:“待会那边有两位小姐来结账,多给些折扣罢,再有,再有,给捆扎那些东西时——能否让我借以传些东西。”   李诚这般说,刘叔还有什么不知的,心里感叹原来三少爷也到了少年慕少艾的年纪了。又仔细一想,可不是么,三少爷今岁也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要不是‘连路升’迁到湖州这一件大事耽搁了,只怕李太太早就做主为他定下一位闺秀了。   刘叔对李诚这‘小小请求’自然满口答应,笑着道:“原来诚少爷也到了知事的年纪了,只是不知是那两位小姐里的哪一个有这个福气,诚少爷又知她是哪家的闺秀?家里东家和太太知不知?”   李诚本来是个一惯大方的,方才扭捏不过是少年人不能自已,这时候多少镇定了些,虽然耳朵根儿还是红通通的,但语气自如道:“就是那个穿粉色衣裳的那个,上回在赏梅会上见过一回,并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一直打探来着,只是可惜没得音信,不想这一回却遇着了。”   这下刘叔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家少爷还是单相思。不过心里也放下心来,只因既然能去赏梅会那就是湖州拿得出手人家的姐儿了,这般人家太太自然不会说什么,乐得合了儿子的心意,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一文不名的人家又哪里会来‘连路升’买东西。   只是有一点刘叔并不放心,他沉吟了一下与李诚道:“诚少爷可要早早与东家和太太说明,这个年纪的小姐好些都是订亲了的,若是不早早打探清,可是教人为难!”   李诚何尝不担忧这个,只能无奈道:“我本想早早说的,只是我并不知她是谁家的小姐,这如何能与母亲提。”   若是玉楼已经订亲,自然是万事休矣,若是没订亲,那自然也要快快下手了,这姑娘的年纪正是适宜订亲的时候,弄不好明日就能有个未婚夫——到时候李诚还不是只能坐蜡!   刘叔捻了捻了胡子道:“这倒是为难了,也罢,我让伙计跟着两位小姐,看看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对于刘叔的帮忙李诚自然是千恩万谢,宝茹和玉楼可不知道那个一直跟在她们身边服务的小伙计是有意安排的,还只当是‘连路升’的服务水准很高呢!殊不知那小伙计是带着掌柜的‘指示’的,只怕把两个女孩子的家底都探听出来了。   宝茹这两个不知道的还在傻乐,逛完了银楼就到了午间,腿脚也有些酸痛,于是干脆寻了间茶楼休息。   宝茹看了看这茶楼流水牌笑道:“这茶楼倒是有些意思!别家的茶楼流水牌都是些茶叶名儿,‘龙井’‘观音’‘普洱’‘雀舌’之类,这一家倒是还有许多的菜名,这般还做什么茶楼,索性改了酒楼就是了。”   其实时下茶楼也不只是卖茶了,只卖茶哪里能养活这般大的铺子,大多兼卖些汤羹、冰饮、点心之类。正经饭食也有,但是最多就是面条、汤圆之类,至于顿烂、下饭之类是没得的。   这家却全然不同,流水牌上写着今日特供的菜谱,那些吃食明明都是些正经饭食了。只不过是些清淡的,不至于气味太大,扰了一些喝茶的客人,其余的和酒楼竟没什么差别了——所以宝茹才会这般说。   玉楼却道:“这也是没得法子了,这酒楼是我姑丈家的本钱,现在做茶楼多难啊!大家伙儿的茶楼货源也没甚分别,茶水就是一样了。要说生意就只是看谁家占了好地方谁家有块老牌子,我姑丈家哪里有这些,如今只好靠着多做些小食生意勉强维持了。”   宝茹拿调羹搅了搅先上上来的一碗莲子羹,出主意道:“还看一样,就是谁家能有顶好的说书先生!你只看看那些大茶楼每年去请咱们湖州城里数得着的说书人,那都是抢着订下一年的文书,生怕被别的茶楼挖了墙角,抢先定下来了,可见对生意好坏影响大呢!”   玉楼愁眉苦脸道:“这可不容易!那些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可紧俏了,大茶楼都抢着要喱!每年年末那些大茶楼就一气儿包圆了,哪里还会剩下汤汤水水给别个。”   宝茹喝完最后一口莲子羹,觉得化了的冰糖都沉到底下去了,只觉得甜得发腻,赶忙倒了一杯茶喝下清了清口,这才道:“也可以请别的艺人啊!譬如前些日子不是有几个闽南的路歧人来咱们湖州讨生活,说是好多人去看呢!我倒觉得那也可以啊。”   宝茹说的闽南艺人的表演,其实与相声有些仿佛,但还是很不同的,但是滑稽逗乐的意思是一般的。就宝茹看来非常适合搬进茶楼里面进行表演,而且这些闽南艺人还没什么名气,若是有茶楼愿意与他们定下表演的文书,他们一定是求之不得的。   玉楼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倒是没去看那个,听说是在大街上卖艺的,我没遇上过,至于特意去看,我娘哪里会让。只不过那般在街上逗乐的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进了茶楼合适么?”   宝茹微微一哂道:“什么叫做难登大雅之堂,如今说书的一开始难道就是在茶楼里头说的么!还不是当街卖艺,谁还比谁高贵!况且你姑丈的这家茶楼难道是打算做那些文雅人的生意?自然还是平头百姓最多!大家都只管看热闹逗闷子,谁管你‘高雅’呢?”   玉楼苦着脸想了想,道:“我回头若是遇得上就与姑妈说。”   说来玉楼还是不放在心里,只怕在她心里根本没得如何做生意这念头,所以对于宝茹出主意打理生意的想法也没多重视。而且她心里也觉得长辈们未必会把她们这些小人的想法如何看重——这倒是和宝茹家完全不同了。   这也就是闲话一番,玉楼很快转移了兴趣,开始拆起了之前已经包装好的一些买来的东西。最先看的就是银楼里头卖的一套‘花团锦簇’的珠花——这是这家银楼最近冬日里最走俏的首饰了。   只拿那些次等的玉石珠贝,甚至是做正经首饰剩下的边角料,来制作。穿成珠花,因为设计巧妙,让人常常能忽略材质上的瑕疵。而且银楼主人还把这些凑成十二只一整套,六只半套,十二只是不重样的。   这般,虽然也可以单卖,但是一来成套买的确便宜许多,二是大多数女孩子都有一个心思:既然要买就买全部,不然差上几个总归觉得不自在。就这般可一款珠花卖得真是极好的。   宝茹也买了一整套,说实在的,毕竟是拿次等材料做的,拿在手上经不起细看,但是若是插戴在发间倒是很不显了。联想到这珠花着实便宜的价格,宝茹也只能说是物超所值了。   最后玉楼才拿出‘连路升’那里买来的东西,她本是想看看那些赠送的小玩意。但是不妨那盒子里却多出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一张绑在一支干兰花上的花笺,以及一方叠起来的手帕。   宝茹见玉楼惊讶得瞪大眼睛的样子,不由得凑上去看。只一见那花和花笺就晓得是什么意思了。时下男女传情,往往选择花枝一支,系上一张卷起来的花笺,花笺上有情诗一首——这和写情书也没什么两样么,还风雅了许多。   这虽然在青年男女中很是盛行,但高门大户依然觉得过于轻佻,是男女私相授受的意思,一般只有订了亲的男女才能这般。但是在这市井平民之间却是寻常了,至少玉楼惊讶过后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自在,反倒是喜滋滋地打开花笺看写了些什么。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情深。”宝茹给她念出了声,又看了看落款,然后笑着道:“你们倒是合适,他也没给你写那些你不知的,只是《牡丹亭》的字句,这你该是烂熟的罢!啧啧,好有情义的样子,要是真像他说的这般,那倒是是个难得一见的了。”   说到此处这才笑嘻嘻道:“我说怎的平白无故给咱们那许多折扣,还有这些送的玩意,原来是人家少东家对你有意的很呢!啧!原来这一回我是占了咱们玉楼的光,只可惜咱们学里只有我出得来,不然大家都来了可能好好占一回便宜!”   玉楼鼓着嘴巴轻轻推了她一把道:“就知道嘴巴上占我便宜!你怎知那是‘连路升’的少东家,可别胡说!”   宝茹知道玉楼不过是在嘴硬罢了,只干脆道:“‘连路升’东家姓李,这落款的‘李诚’也姓李,这花笺又在‘连路升’的东西里,你说没得关系,亏心不亏心!若不是人家的少东家如何支使得动他们的掌柜的?你倒是说呀!”   玉楼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投降,与宝茹服软。好容易两人安生了,她才复又拿起那张花笺,喜滋滋地看了又看。   宝茹看不过眼了,道:“怎么这般高兴?难不成你还认识这‘李诚’,你们两个是早就暗通款曲的,只是咱们这些人都不知而已?”   玉楼赶紧摇头,心情颇好地道:“他是圆的是扁的我是一概不知的,只不过这些我可要留着!咱们这一辈子难得有什么有趣的值得炫耀的事儿,这一回我算是赶上一回了。等到日后年老了,我也好给小辈吹嘘自己年轻时候也是少见的标致人儿,总有许多公子倾慕于我——这不就是明证!”   宝茹被玉楼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倒不是这事有多好笑,而是被玉楼的天真稚气逗得发笑——她说的这些怎么可能发生,等真到了奶奶辈,一个个端着,坐在家里的小佛堂里正经的很,哪里真会这样。可是玉楼如今说来倒是认真的很,倒好像她一辈子都会这般,绝不改变一样,让宝茹好笑之余又有一些怅然。   两人说笑着,玉楼随手抖开了那一方手帕,这手帕倒是寻常。粉白色的帕子,只在一角有一树杏花,旁边有蚊蝇大小的字迹‘玉楼人醉杏花天’。这可了不得!这句诗里嵌了玉楼的名字,所以玉楼好些私密物件上都会有这个,好似一个徽记一般的。   如此说来,这手帕的主人也就呼之欲出了,宝茹颇为惊讶道:“不是说不知人家是圆的还是扁的么?怎得就能拿出这个了,你该不是没与我说实话罢!”   玉楼心里也是好生惊讶,这手帕确实是她的不假,但是她心里大为摇头——她可不认得什么李诚赵诚的!只是摇到一半她又迟疑了,因为她知道这帕子是怎么回事了!   事情还要说到赏梅会那一日,她和宝茹等人在梅园各处玩耍,她确实是不见了一方帕子!她当时是与同学掣花签,她是输了的,便与众人去折一枝梅花来,只是事后才发现遗落了一方帕子。   这样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方帕子谁知道是谁的,能有什么事。但是一旦被个登徒子拾到了,可就不得了了,不说上门打扰,威胁勒索这样的龌龊事。只是背后编排些香艳的话儿 ,也足够难受。这一日梅园又是人多眼杂的,多得是闲杂人等,实在不能不防。   玉楼虽说没心没肺,但是这些分寸还是有的,当时便寻了借口离了众人,返回原路去寻找。只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那路,却还是连帕子影子也没寻到。后头女孩子又催促得急——已经到了回去的辰光了,梅园也要闭园了。   本就急躁,这般催促之下更是难以仔细周全了。情急之下,只能应答众人,跟着众人一起出了园子,假装这事儿是从没发生过的——她心中还嘀咕:总不能自己就是这般运道差的罢!偏偏就会被这一方帕子害着。   她就是这般‘天下太平’的性子,弄到没得法子了,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好似这般就真的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之后一些日子,果然也没因为这帕子闹出什么风波——她开头还担心过来着。她渐渐放下心来。再到今日,她已经很不记得这事了,一开始见这帕子她还想不起来历,要不是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只怕她还能自己都懵懵懂懂。   只是玉楼这样不放在心上,而另一个当事人李诚却不是这样了,他是太放在心上了。那一日他一眼认准了玉楼,别的人就再看不进眼里了,那一群公子少爷四处游玩,也是借着游园的名义品评各家小姐罢了。和外头的登徒子只有一处不同,他们不会乱嚼舌根,看过后一番赞赏,但绝对不会往外头宣扬,对这些女孩子的名声造成麻烦。   李诚不参与这些,反而找了个借口推拒,然后便小厮也不带,只一个人在宝茹她们玩儿的那一带徘徊。他倒是好运气,真等到了玉楼落单,只带着小丫鬟折梅花的时候。只是这时候他又没得勇气了上前了,只敢远远地坠在女孩子后头。   直到玉楼回了女孩子堆中,这才又十分地扼腕叹息。他正十分沮丧地站在玉楼折梅花的树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方失落在草丛里的手帕。小心地捡起来,他当时是有心还给玉楼的,暗自盘算这般就能与玉楼搭上话了。   只是天不凑巧,等到他急匆匆地拿了帕子要去寻人,女孩子却不再原处了,玉楼也在那一路上去找帕子了——可不就是恰好错过了么!最后李诚只能带着这一方帕子十分失落地离了梅园。   宝茹看着玉楼陷入沉思的样子,心里知道这里头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但也不欲追究——这样私密的事情,朋友要是自己说了,她自然会听,但是不说的话,她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   只不过她到底免不了打趣一番道:“却不知这方帕子是何时遗落的,仿佛那戏文里唱的一般,‘佳人遗帕惹相思’,与如今情境如何相似!那李家公子既钟情于你,偏又拾到了你的帕子,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宝茹不知自己这番话会如何一语中的和铁口直断,前头说的全中,后头的话也确实预兆了‘缘分’二字。谁能想到,这时候她从来没听说的‘李诚’这名字,会真成了姐妹打趣玉楼最多的词儿。   也只能说人间真有缘分,不然怎偏偏遇着他。 第78章 思之念之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 惆怅底不忆?’我总归觉得先贤作诗, 不过‘有感而发’四字罢了。最初诗句不过是民间庶民, 为事而歌,为情而歌。以《诗经》之高远深邃, 无所不包, 无处不动人, 也不过就是民歌集录而成。后来又有许多诗篇,有大气磅礴者, 有婉约清丽者, 有哲思深邃者, 有字字精工者,但于我而言,除《诗经》外只爱《乐府》罢了。”   徐娘子在书厅前对众女孩侃侃而谈, 若说以前她们学诗是从‘理性’上来,熟背字句, 详说解释。这时候就是‘感性’上认知了, 《乐府》她们是早就学过的, 但这时候来学就不是像原先一般,掰开揉碎了句子,然后一首首来讲解了。   而是放在一起来说,说的随性,旁征博引,有时甚至不只是《乐府》了。原来学的好的自然能解其中趣味,甚至引用之中不需徐娘子说出, 下意识的自己就能脱口而出了——这不仅要熟悉,还要自己也心有所感才行。   徐娘子的学生大多都是基础好的,至于灵气就更不要说了,很快就随着徐娘子带着诗意的吟诵,沉浸到了风花雪月的讲解之中——可能只除了玉楼吧!虽然她也觉得那些乐府民歌十分动人,但是比起同学不用课本也能自如地随着徐娘子的思路而动,她就要吃力得多了。   好容易品出了一点徐娘子说的意境,却因为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而中断了思路,只得又去翻书本子。玉楼一开始还能忍耐,到后头就只能一手撑着脸侧,一手随意翻翻书本。闲闲地听徐娘子说几句,随便看同学们沉迷上课的样子——然后思绪就飘开了,飘到屋子外头去了。   “玉楼——,你来把《乐府》之中《子夜歌》都背诵出来!”   徐娘子自然看到了玉楼的走神,点了她的名字起来就是要警醒她。《子夜歌》是《乐府》名篇,自然都应该是烂熟的。虽说首数很多,但是都是短诗,若真计较起字数,只怕就是一篇中等长度的诗赋了,所以倒真不是难为的意思。   只是徐娘子真不知道玉楼能这般不熟练,只是支支吾吾出了十余首便再不能了——当初是考过背诵的。每个人都是过了的,可见玉楼是过了就丢开手不管的,温故而知新她是没学会了。   见状徐娘子能如何,只能无可奈何地挥手让玉楼坐下,然后说了一句:“要好生用心啊!”   这是今岁秋日上课时的情景,正在放避寒假的宝茹何以想起这个来,只因她闲的无聊翻看起了一本诗词集子。其中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就想起了当时那一堂课。   当时徐娘子让玉楼坐下后就接着与女孩子们讲课道:“民歌叙事写情,但到底抒情为主。落到如今写诗作词上却不同,或者有写景抒情,或者有叙事抒情,或者有描摹人物抒情等等。但纯以抒情的却没得什么,其中佳作更是寥寥无几,你们来试举几例。”   素香反应最快,立即道:“自然首推牛给事的《菩萨蛮》,‘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极言情之热烈,此生此世全然不顾,不过一晌贪欢!”   玉英却不同意道:“终究太过,所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因情之热烈流传于世间,但也因之热烈,以至于孟浪的程度。不如顾太尉的《诉衷情》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情真意切不输于牛给事,而言情深沉,让人为之恻然。”   周媺在一旁也出声道:“‘文无第一’,各人看法不同,可是柳三变《蝶恋花》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公认,千古第一相思之句。各人看法不一,可是这公认的却没法子辩驳呢!”   宝茹心中也有偏爱的,与她们不同,于是她也插嘴道:“论情之深沉郁郁,热烈心折,你们说的倒是都有道理,但我依旧最爱美成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美成之忧愁抒情总归不够深情凄厉,但这轻忽若青烟一般的烦恼怅然之情,再无人能过他了!”   宝茹当时就说了‘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其中情思之微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强作的来的。宝茹当时自然能理解其中真意,品味其中才华横溢。只是今日却有了不同的感触——郑卓外出至今日,日近年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归家。其中相思之缠绵悱恻,倒有几分诗句里的烦闷辗转。   宝茹一时看入了神,好容易回过神来,自己竟然一杯热茶到冷,一页书也没翻篇过来。不由得无奈笑了笑,把诗词集子合起来,打算让菡萏重新换一壶茶来。只是没等她如何叫人,就听到外头喧哗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时候却只见小吉祥急急忙忙掀开冬日里安上的厚重门帘子——她年纪渐长以后少见这样急忙了。一是不规矩,二是不好与菡萏木樨两个做表率。只是这一回小吉祥却是顾不得了,她知道这消息一定是宝茹现下最想听到的。   小吉祥进门来,还不忘把菡萏木樨两个支出去,这才兴奋地与宝茹道:“姐儿,郑少爷他们回来了!”   宝茹乍听她的话,还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时便有些怔然,直到心里默念了几回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唬地一下站起了身,眼睛发亮道:“可是真的!他们到了哪儿?怎的事前也不知道,急忙的就到了湖州?”   小吉祥见宝茹就要往外走,赶紧拦着她道:“姐儿别急呢!郑少爷如今可没到巷子这边,刚刚到的不过是一些精细货物呢!一些一般的送到了铺子那边,这些要好生存放的才收到了家里。至于郑少爷,自然是和其他伙计们一起在码头那边与车船行的人处理这一趟交船缴费的琐事。”   宝茹只是一时忘情这才忽略这些,这会子如何还想不起来这许多事情,立刻镇定下来。只是表面上是镇定了,但内心依旧是微甜酸涩,种种情绪一齐上涌。   宝茹不可能去码头那边的,只能在家里安坐等待——这可如何派遣心里的亟不可待?宝茹只能站起身走来走去,或者指尖下意识地敲打桌面。   小吉祥看不下去宝茹这样子,只得拉着她坐下道:“我的好姐儿!怎么就这般急了起来,要知这可还有的等呢!跑商回来这一日最是忙碌,与车船行的人交割也就罢了,还有各样货物入库,一样样地检验,对照着货单子来——这可是个细活。还要与老爷交账,再有与那些看货的应付。今日不到日落定是见不着人的,姐儿难不成要这般直到晚上?”   宝茹知道小吉祥说的有理,只是很多事情并没有道理可讲,她这般样子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啊。让她找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一下,可是能做什么,这时候她做什么也不能用心了。拿起书本子,一页页翻不动,一会儿就出神了。临帖儿也一样一塌糊涂,至于别的也不用提了。   见宝茹这个样子,小吉祥不再劝了,反倒是开始想着怎么能让两人早些见面,想了想道:“姐儿咱们去看看店里都来了些什么货物吧!”   宝茹听了眼前一亮,虽说郑卓不定会回铺子里,但是总归有可能,至少比起家里晚上才到,要好得多。况且去看看那些也算是找到事情做了,比呆在家里干坐着要强。于是说干就干,宝茹立刻就去与姚太太说了一声就往自家铺子里去了。   宝茹带着小吉祥到了自家百货铺子时,铺子后门大开——为了不耽误前头生意,只开了后门装货。只是让宝茹失望的是,督促这些车夫脚夫来运货的并不是郑卓,而是赵四哥。那些货物自大车上卸下来,或是一人一抬,或是两人一抬,按着赵四哥的指示分类摆放到库房里,这才算完。   宝茹只看那络绎不绝搬货的脚夫就晓得这一趟生意依旧很好,虽然见不到郑卓,这时候她已经微微转移了注意力了——毕竟这是她家生意,怎么可能全然不在乎。   于是她先凑到了赵四哥身旁,等到他不那么忙时才与他发问道:“四哥!你们这一趟出门如何?”   赵四哥原先全神贯注只在对着货单子勾选货物,是不知宝茹来了而且凑到了他身后的,这时候宝茹发声倒是惊了他一下。他回头才发现是东家小姐,原本因忙得焦头烂额而不太好的神色立刻和气起来。   只见他笑道:“原来是小姐来看了,托东家的福气这一回依旧好着呢!到底赚了多少我倒是说不太清楚,账目是白老大和卓哥儿管着,我和罗小官做事就是了。只不过我怕他俩也说不清,毕竟这些货物进进出出的,好多数儿都是挂在账上,却没整理。只怕还要理一理才能晓得。”   宝茹又与他说了些路上的事,这才口风一转问道:“倒是辛苦你们了,也不知你们整日在船上有没有不适应的,我倒是听说好些人不能适应,好容易有些起色了,下了船反倒觉得地上在摇晃喱!”   赵四哥没察觉道宝茹话里的深意,立刻道:“嗐!除了卓哥儿,咱们都不是第一回跑商了,要是有那等上不得船的,要么就不做了,要么就咬牙忍下来了——到如今也就好了。至于卓哥儿,他倒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我头回上船,在甲板上站也站不稳。他却是吃喝睡觉没得一处妨碍,倒教我们好生羡慕!”   宝茹从这句话里知道了郑卓这一趟出门至少没病没灾,也没被船上生活折磨,一时心下稍安。想到反正不能提前见到郑卓,于是开始关心起这一次的货物了。   她好奇地问道:“这一回又是一些扬州货?我看倒有些不像了。”   宝茹是从这些货物的包装上看出的,如果是些扬州特产,那都是手工艺品之类,不说值多少钱,至少不可能如宝茹今日见到的,好多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   赵四哥见宝茹注意到了这些,便笑着小声道:“这一回可是赚着了,回程时在镇江那边遇到一个小盐商,家里惹上了一桩大官司,在扬州是混不下去了,于是便变卖家财了事。这样的境况大家都是竞相压价的,啧!好多好东西,虽说只是个小盐商,但是在扬州,只要沾了‘盐’字,又有几个是寻常的。”   赞叹了一声,赵四哥这才接着道:“咱们本是外地人,这样的好事并没有咱们什么事。只不过白老大有手段,原来与他家做过生意,虽没与他家主人搭上话,但是于他家那管家却奉承得极好。这一回也是老门路了,好处银子并不吝惜,好歹让咱们也入了场。别的东西没轮上,盐倒是带了一些回来。”   宝茹听到‘盐’字就已经瞪大了眼睛,这世道最赚钱的几样,也不过盐、茶、丝、布几样。倒不是说这些东西单价如何骇人,只因这些都是人人日日都要的,所以要的多。这世间,若是金子无人问津,那么也赚不到什么钱。若是人人都要,哪怕是一张纸一根线,数量多也能教人赚的盆满钵满。   于是宝茹瞪大了眼睛问道:“到底带回来多少盐,我眼见得倒是不像把船填满的样子。”   赵四哥道:“小姐的眼力好!确实是这般,咱们这船是四百料沙船改的,满载就是二十多万斤,咱们也难得装满呢!这一回一是没那许多本钱,二是那管家也是在指头缝露出来的,只有两万斤的盐并盐引。前后包括打点的使费在内,当时是把这一趟的本钱和赚头全放了进去,一共是四千两出头呢,这才拿下这两万斤盐。”   “至于其他货物,要么是给东家家里带的特产,要么就是一些没来得及抛售的货物了。做成了这一笔生意,大家哪里还在镇江呆得下去,反正船上尽是空着的干脆一并带了回来。”   宝茹听了赵四哥的话赶紧在心里暗自盘算起来,如今的盐价平准是三钱银子一斤。就这就是六千两了——赚头足够大。而且现在临近年关,正是盐价飞涨供不应求的时候——腌制腊货和冬日咸菜最是消耗这些,而且由于冬日日头差,海边盐场晒盐量是最低的。   这时候的盐价到底是多少宝茹也说不清,毕竟有好多具体情况要论。而且她家只有一个百货铺子,这能销售多少盐,自然还是要销售给各大盐店和各个铺子。批发与零售的价是不同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一趟确实是赶上好运,捞了一笔大的。   赵四哥脸上的喜悦也就很好解释了,伙计们也是要拿抽成的,姚家赚的多,就是他赚的多么。这一趟抵得过他过去几年了,他如何不欢喜,毕竟选了出门闯荡,而不是在百货铺子里头稳稳当当过日子,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带着家里赚了一笔这样的好心情,宝茹觉得等待郑卓似乎也不是那样不可忍受了。于是宝茹也不回家了,在铺子里看了看自家的货物,除了这些盐以外倒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只是不多罢了。   看过后便乘马车在外头吃饭,要了香喷喷的羊肉锅子,别的涮菜也要了许多,就和小吉祥两个人吃了个过瘾——家里花婆子的手艺不错,锅子也很有功夫,只是到底不如外头一些名楼的手艺。平常宝茹自然难得专门为了一道羊肉锅子出门,今日又是高兴,又是为了消磨时间这才遇上了。   之后又去茶楼听了一回说书,去老城隍庙街逛了一回小玩意,这才估摸着差不多了,家中要吃晚饭了,往纸札巷子家里而去。   冬日里天黑得格外早,时辰明明还早的很,家家户户门外却点起了灯笼,大都是红通通的,倒是很有腊月期间喜庆的气氛。宝茹就在这灯火里到了家——和她预料的郑卓还没回来不同,其实他先她一步已经到了。   不过也没什么,只是前后脚的功夫罢了,宝茹下车时他也才进门。两人隔着门遥遥看了一眼,只是郑卓在仪门里头,宝茹在仪门外,这倒是反过来了。   宝茹倚着门看她,抿着嘴的样子似乎是要笑的,只不过忍住了——这是她欢喜的心情。明明才几个月不见而已,她却觉得郑卓有好些不同了。一夕之间少年似乎就蜕变成了青年,他的神色依旧是有些冷淡沉默的,但是他看向宝茹的眼睛却泄露他是一个多柔软的人。   那是一双情人的眼睛——因为我爱的人是这世间的人,于是我看这世界都亮了。所以我愿温柔对待这世界。   郑卓的嘴唇掀动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但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望着她。宝茹则是被他眼中绵密的情意弄得不得动弹了——手脚不是自己的,不然怎会不知所措;眼睛不是自己的,不然怎会无处安放;大脑不是自己的,不然怎会神思不属;心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然怎会心如擂鼓。   佛家说‘刹那’就是壮士一弹指的六十分之一,那么两人刚才目光交汇之中理解并明白了对方——感受到血液奔涌而过,冲刷到四肢百骸,连身体也变得绵软,再不能反抗任何。说来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心理过程,但是用时间来衡量的话,应该把‘刹那’再分成六十份,取其中一份就是了。   喜欢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她能让永恒变成瞬间,白头偕老似乎也是倏忽而过。她也能让瞬间变成永恒,明明只是两人相顾未曾停留的一次交错,但是在其中的人却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   两人也不过是目光交错了一次,除了已经知道内情的小吉祥,再没一人看出有什么不同。宝茹微微弯起了嘴角,低下头没人看得出她此时的神情——而郑卓也收回了目光,目不斜视地捧着账册,似乎如先前一般只是跟着姚员外去书房。   可是两人隐秘地知道了对方的心意,知道了他们将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宝茹轻松地哼唱着曲子往自己的东厢房而去,丝毫不再有之前急迫的模样。连小吉祥也疑惑了,自家姐儿不是早就想见郑少爷了么,怎得郑少爷回来了反而不再有动作,竟然没事人一般就回房了。   宝茹是不会与小吉祥解释的,事实上也解释不清楚。这世间情人就是这般,既可以‘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也可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宝茹根本说不清刚刚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她得到了什么,以至于她的状态迅速地从前者转变到了后者。   这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何必又要用道理来说清楚呢。   至于郑卓,他如今的感触又和宝茹不同了。他的人生几乎和她是相反的,她是甜,他就是苦;她是动,他就是静;她是得过且过,他就是全力以赴。在刚刚一瞬间,宝茹从汹涌变得平静,那么他就是从平静变得汹涌。   他想起宝茹的种种,想起那一日湖州码头,她红艳艳的样子来与他送行,也是不发一言——明明这应该是他记忆中最看不清她的时候,但是这一刻再也没有更清晰的了。那一丛火焰一样的红艳艳,早已点燃了他。   至于不动声色,那不过是他在装模作样罢了——他不是因为没有不在乎,没有忘乎所以,没有难以自持,才能满不在乎。而是因为他是如此的在乎,如此地忘乎所以,如此地难以自持,才能装作满不在乎。   这个从少年蜕变成青年的男子就是这般的人。是的,他是真诚的,但是他又是沉默的。他喜欢一个人不常常会说出来,可是存在就是存在,他喜欢宝茹,于是之前的思念会在看到她的一眼之中再也无处安放。故作平静,其实心中早已汹涌成了一片湖泽。 第79章 情意绵绵   “这一回倒是你们辛苦了, 今日事忙, 暂且就这般随便应付, 等到明日我再正经到酒楼为你们接风。”   姚员外吩咐花婆子遣人提着食盒去后头罩房,这时候正是晚饭时候, 一日劳累, 白老大他们自然是回了后院。晚饭没得着落, 但又懒得出门了,对于这几个功臣姚员外自然记得好生照顾, 自家吃饭也不忘嘱咐厨下多做一份往他们那儿送去。   姚员外吩咐完这些才上桌与家人吃饭, 对郑卓道:“这一回做得很好!卓哥儿倒是福星了, 上一回我也是带着你生意做得顺畅,这一回又是有你,就能遇到这般巧宗, 可不是有福气的!”   郑卓哪里会承受这功劳,立刻郑重道:“并不是我的功劳, 还是白老大机变, 原本的关系也是他的, 正经的大家都仰仗他才做成了这一回。”   姚员外哪里不知这一趟白老大劳苦功高,只不过自家孩子有什么值得说的总是忍不住夸一夸么。只是他忘了郑卓性子多么老成,哪里能体会他这句话的含义。   姚员外只得匆匆转换话题道:“你方才与我看的账簿子我瞟了一眼,进出倒是分开做了,一笔是一笔,这个很好,清楚的很。只是不够规整, 而且这个字还是太马虎了!这怎么可以,做账第一要明晰呢!”   郑卓一下就有些脸红,这可正点到他的死穴上——这账是有一本原账的,是白老大做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虽然齐全但毫无章法。郑卓就给整理了一番,只不过他的水准其实和白老大半斤八两,都不是账房里的人才,他说是去监督账目的,但是心里清楚,他只不过就是摆设。还好白老大等人也没什么做假账的能力,不然他又哪里能看出来。   至于字迹,正如宝茹感叹的,说是工整还嫌火候不够喱!并不是他不用心,只因这几年他又在铺子里干活,又要学字,练字便没什么时间了,能真的学完三百千还算他用功了。   正当姚员外还要与郑卓说些什么时,姚太太少见地插嘴道:“这些生意上的事儿我不懂,只是卓哥儿才回来,你且让他歇一口气再说。这时候吃饭,有什么难道不能明日再谈?”   姚员外晓得这一回是自己心急了,于是乐呵呵地笑了笑,不再开口说这些,转而说起家里准备过年的事。这本就是姚太太在打理,心里有一本账,乐得在丈夫面前表功,于是两人商量了起来。倒是郑卓和宝茹两个小的安静了,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夹菜吃。   直到宝茹吃完饭,搁下箸儿才漫不经心地道:“爹,那账目看着倒是费眼,不若让郑哥哥先给我看一看,我又没事,且替你理一理罢!”   姚员外哪里会多想,这种事宝茹不知替他做了多少回了,于是他也随口道:“你不说我也这般打算,人老了眼睛就花了,这样的账目密密麻麻更是越发不中用!你先拿去,也不用着急,年前做出来,不耽误分红就是了,也别太劳累自己——记住,不许点着灯做这个!”   宝茹心头一暖,抱着姚员外的手臂格外殷勤道:“我哪里是个勤快的,就是做活我也从不晚间点灯细做。上一回娘的佛经,明明就差一点,第二日娘就要上香用得着,但我还不是依旧没晚上紧着做,非得第二日临出门前才收针!为这娘还说我对佛祖不尊敬喱!”   姚员外点了点宝茹的额头道:“可别拿这个搪塞我!你是从来不点灯做那些女红的活计,但是这账簿却不是第一回点灯熬油了,可别当我什么都不知。”   按着宝茹的想头,女红算什么,都是外头男子穷极无聊的规矩。穷人家还算有些用,至于他们这样的殷实人家,如今谁正经看重这个。要么有外头的裁缝铺子,要么有家里的丫鬟婆子——家里的钱赚来可不就是为了花出去。   又是一番小儿女撒娇,姚员外与姚太太回了卧房休息。宝茹则是得偿所愿,带着后头捧了一叠账页的郑卓光明正大地往自己房里去了。   小吉祥在心里偷笑,手上也捧着一只大大的包袱,说是郑卓给宝茹带的各地特产,她便帮忙拿着了。只是她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与木樨道:“你去把小客厅高几上的茶具拿下来,泡一壶又浓又滚的普洱来。”   见木樨应声而去,又与菡萏道:“你看着时辰,等一会儿去厨房去拿姐儿的烫滚了的羊奶,又给拿一些点心来,不拘是什么,只要不是太甜的,郑少爷不爱那些!”   刚刚吃完晚饭两人自然不急着吃点心来着,要等一等再上——说完这些,小吉祥也就不再磨蹭而是抱着包袱进了东厢房的书房,把那包袱放在了书案上。然后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来,装作做活儿的样子守在外头,却始终不再进去,反而是木樨菡萏每每进去送茶水点心,她都会大声问出来以做提示。   宝茹和郑卓在书房互相看着对方,明明是为了账册来的,但两人都不提起已经堆在桌子上零散的账页,而是看着对方动也不动。忽然宝茹扑哧一笑,郑卓没得应对,只是默默拉着宝茹坐下——这一回不是面对面坐着,而是互相挨着坐了。   郑卓有些迟疑,但最后在桌子底下,桌布的掩饰下他还是坚定地握住了宝茹的手。不同于一般男女,是男子火力壮,女子的手会更寒凉,他们是反过来了。宝茹一直是个不怕冷的,冬日里她本身就是个小暖炉,郑卓却因为儿时经历,一遇到冰雪霜冻天气就是满身寒气。   所以郑卓握住宝茹的手,便是软软的暖暖的,立刻似乎心也熨平起来。宝茹的感受不同,青年男子的骨节坚硬,立刻就让人觉得是可以托付的,这是一种和女子完全不同的力量。手掌上还有粗粝的纹路,伴随着那一点暖不热的凉气——宝茹倒觉得这感觉和他很像了,坚硬沉默,但其实又是世间少有的柔软脆弱,只要一点点温暖,他便会消融成涓涓细流。   宝茹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一动,头一偏,笑眯眯地靠到了郑卓的肩膀上。郑卓感受肩膀上一沉,侧了侧头便只能看到宝茹发丝浓密的头顶,光洁的额头,以及像两只翩跹蝴蝶一样的睫毛。   这样轻轻的一只小脑袋,并不会有什么分量,但郑卓却觉得这是压在了自己的心上,稳稳地,有种让自己安心的分量。他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抚了抚宝茹的头顶,宝茹察觉到了什么,蹭地一下仰起了头。   两人眼睛就这样对视了,宝茹的眼睛最是黑白分明,这时候这样的动作又有一种稚气在里头,一时之间郑卓也被迷住了。在这样粘稠的空气中两人越靠越近,似乎就要有更亲密的举止了,只是外头传来小吉祥的声音。   “木樨,茶泡好了么!送进去罢!”   在木樨稳稳的脚步声里,两人很快分开了——宝茹还装模作样地把账页拢在了自己面前。郑卓也匆忙起身,去拿书案上的包袱。   木樨进来时就看到的是宝茹和郑卓互相不搭理的样子,她还奇怪来着,因为宝茹之前与郑卓关系很好,这一回怎得这样生疏?还暗自猜度是不是这一回郑卓出门太久,两人一时竟不能熟悉了。   木樨把茶盘端到桌上,又给宝茹和郑卓各倒了一杯热茶,白色的热气蒸腾起来——然后木樨就慢吞吞地退出了书房。宝茹自己在书房时不爱有人在一旁伺候是都知道的,她们早就习惯要在书房外等着了。   木樨出去了,宝茹立刻松了一口气,两人之前那种暧昧的气氛也就当然无存了。宝茹看向郑卓笑着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我可没有你那么害怕喱!”   郑卓无奈而温和地笑了笑,他不会说的——他确实是被惊着了,但不是被木樨,而是被宝茹的快速反应。似乎在小吉祥出声的一瞬间,她就完成了从抽出小手,端正坐好,铺展开账册,拿起炭笔等多个举动。   以至于郑卓也下意识地立刻找点什么来做——郑卓不知宝茹是怎么训练出来这一套的,他哪里知道一个上课不专心的学生会有怎样机警的反应,并且被顽强地练成了条件反射。即使过去许多年,宝茹依旧一模一样地反应了出来。   郑卓讪讪不能语,便干脆不再说话,而是把那包袱拿到了桌子上与她看。宝茹对这些特产还是有兴趣的,打开细看,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但是都有精巧有趣之处。连着看了七八样,都是一样的套路。   但是剩下最后一样放在包袱最底下却很不同,拿一个透雕红木首饰盒装着,一下便与其他不同了。宝茹好奇地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两枚‘花团锦簇’样纽扣,核心是一颗粉色珍珠,周遭是用或大或小的白珍珠拼出花瓣,底下是银子打的底托儿。   这样一对纽扣,既华贵又内敛,美轮美奂——自然的,它的价格也一定很美,宝茹很快从美丽首饰的魅力中脱离出来,合上盒盖生气道:“怎么给我这个!你的钱多的没地儿花么!我又不缺这样的纽扣,买来这个我不过多几个摆设罢了。有这个你还不如多替你自己想想。”   想也知道,郑卓这一回跑商的分红还未到手,那就自然只能是以前做伙计的积蓄了,他自己万事省俭,多少有了些做生意的本钱,但是却这般一股脑地与她花掉了,她如何能开心!   女人从来就是这样可爱的动物,当你坐拥千万家财,以为她只会疯狂地买买买——但这样其实也没能满足她。这时候你以为她们的物欲有多强烈。但是当你一文不名时,你主动与她多花钱,她反而不会乐意。男人总是很难知道,什么对于她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郑卓却不说什么只是眼睛里带着笑意看着她,随便她来责问。宝茹生气了一会儿,只是当事人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瞪了他一眼,认真道:“还好你买的是这些珠玉首饰之类,这些只要保存得宜总不会折多少本,这纽扣就先算你存在我这儿的,等什么时候你要花钱了,你再来找我拿去,知不知道!”   最后几个字‘知不知道’宝茹说的大声,郑卓揉了揉耳朵好脾气道:“知道的呀。”   宝茹才不管这时候他的示弱呢!自顾自地打算把东西收起来,只是手一错,忽然发现这首饰盒里竟然还垫着一张花笺,一时间睁大眼睛。郑卓也发现宝茹看见了这个他之前的布置——他的本意可不是要宝茹这时候发现,他是打算宝茹在他不在时看到。   宝茹看郑卓难得慌张起来的样子,还有什么不知的。只是他这样难为情,她就越发好奇了,偏偏就要当着他的面来看。于是抽出那张花笺,打开来看,上头就像这时候流行的传情信一样只写了一句诗,‘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宝茹这时候惊讶了,郑卓就是看完了‘三百千’的水准,写这些花笺,最多就是能有一些戏词里的话。那么这一句他从哪里来?而且还偏偏是这一句,明明之前她还因这一句想起他,而他就给她带来这一句词。   是真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或是缘分使然,又或是仅仅就是一个巧合。想到此处宝茹忍不住莞尔微笑,她没有去向郑卓追究其中种种,因为任何一种可能都足够让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觉得浪漫——而其中真正的缘故,重要么?已经不重要了。   之后的几日宝茹每日倒是充实,都是在处理那乱七八糟的账册,她忍不住想要不要下一回郑卓出门之前与他画一个账簿格子出来,各项就只往空格里填补就是了,也不至于这样凌乱。   至于郑卓,他也不算闲着,跟着姚员外四处寻访买家,要把那些扬州来的白花花的盐换成同样白花花的银子。本来以为要费多少功夫,要各家杂货铺子一一联系,却没想到才跑了几家就有大主顾亲自上门了。   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大约二十出头,可是却管着有名的南北货铺子‘日昌隆’在湖州的所有生意——说来宝茹家在秀水街的铺子就挨着一间‘日昌隆’呢!当初正是他家把‘日昌隆’开到了秀水街,宝茹才敢咬死了肯定‘秀水街’一定大有前景。   这一位这般年轻就能在‘日昌隆’这样全国各地都有分店的南北货铺子里掌管一个州府的生意,而且还是湖州这样重要的州府,可见其能力超群——当然还与他姓吴不无关系。‘日昌隆’的东家正是太仓吴家么,想来这位吴少爷就算不是太仓吴家的嫡枝正系,也算是近脉了。   他亲自上门也是为了那一批盐,这其中缘故倒是不用多说,只是这一回他是势在必得的。   姚员外虽然是长辈,但是对着‘日昌隆’一州府的掌柜也不会拿乔,而是亲自把这吴少爷迎进了自家铺子,又引进了后头的一间只有他自己用的屋子。两人分主宾而坐,郑卓就在一旁照顾着,偶尔上茶水之类。   只听吴少爷道:“我倒听说姚老板本是行伍出身,最是爽快,我今日就开门见山一回。我听说这一回老板家的船到港了,带回的是一批盐引俱全的盐货,这几日正在寻买家,咱们不多说,一口气我家全吃下,请老板开个价儿罢!”   姚员外心中盘算情形,但是表面上并没有迟疑,笑着道:“既然吴掌柜的少年豪爽,我也就不推脱了。这一回只有两万斤盐货,吴家家大业大,不嫌弃少的话,就只管全部带走。至于价钱也不用多说咱们就随行就市,外头盐商给咱们这些铺子什么价,吴掌柜就出什么价就是了。”   吴少爷这时候倒是有些吃惊了,他本以为姚员外会狮子大开口的,这也没法子——他家本家在太仓,一直想进入盐业,只是这些年来都只是小打小闹,没成什么气候。今岁好容易加大了规模,想要一举成功,却没想到被盐商倒逼,现在各处掌柜都是焦头烂额为本家筹措盐货,好度过危机。   这时候被‘日昌隆’主动求上门来,就是傻子也知道要狠狠宰上一刀了。别说随行就市,就是真用外头小铺子的卖价给‘日昌隆’货,这时候吴家也要谢谢人家高义,肯在这时候拉一把。   吴少爷不由有些迟疑道:“若真是这般‘日昌隆’自然是对姚老板感激不尽,只是不知姚老板有无其他条件,只要是‘日昌隆’力所能及的,都可以商量!”   姚员外摇了摇头道:“吴掌柜不要多心,做这事不过是同行之谊!咱们这些做百货的本来就要从别的行当里抢饭吃,若不是像‘日昌隆’一般的大商号一直在前开拓,咱们这些小号如何能有如今的渠道?若真有什么可求的话,也不过是与贵号结个善缘罢了,咱们这些小铺子说到底还是仰仗你们吃饭!”   吴少爷心中暗赞姚员外是个有远见的,若是放在平日里,两万斤的盐货如何能打动‘日昌隆’吴家,就是做敲门砖也不能够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现下姚员外这般爽快干脆,话也说得漂亮,比一般奉承的话还让他觉得妥帖。   晓得人家的真实心意以后吴少爷就不再迟疑,反而是很有太仓吴家风范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再多说,今日我就派人过来取货。这时候又是年关,咱们就不用像惯例一般挂在账上了,直接给姚老板开销就是!”   姚员外拱拱手道:“那就谢谢吴掌柜的照顾了!”   虽说按着逢年节开销的规矩,吴家也不过就是与姚员外提前几日结账罢了,但是这也是了不得的好处了。且不说多少商家能把年前的账目拖到年后,就说提前这几日,若是用这些日子来放高利贷也是一笔好大的收入。   当日下午‘日昌隆’便派人过来押运这一批盐货,并不是往‘日昌隆’库房去,竟是直接运到码头,路上不停留,直接往太仓而去。那一位上午亲自来的吴少爷这一回倒是没来,是他手下一个管事来了。   姚员外心知‘日昌隆’这一回的确是栽了一个大跟头,不过按着吴家的体量却不至于伤筋动骨,各处铺子相互调遣,总归还是如原先一样看起来依旧是个庞然大物。说起来吴家这样大的家业,或者每年赚的钱比不上新近暴富的一批海商,但是却能够稳如泰山,   若是海商经过一遭海难之类,搞不好就是全副身家付诸流水,从此一蹶不振,可是这等积累多年的大家却能轻松化解,确实让姚员外这种中等商贾格外羡慕其中的气魄——偶尔也会想一想姚家要积累多少年头才能有这般气候。不过只是想一想就是了,毕竟这是不知几代之功——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能见到!   等送走了‘日昌隆’的伙计管事,姚员外才教导郑卓道:“咱们做商人的,自然是利润为先。那些说以诚信为先,以品质为先的都是伪饰罢了!只因足够诚信,足够品质才能有更多客人罢了,而只有客人越多,咱们的利润也就越高!这才是生意。”   郑卓很少见姚员外教导他这些,虽然初听虽然是赤.裸裸的利润,但却觉得分外有道理,只是不知为何姚员外怎得突然说起这个,难道和刚才与‘日昌隆’的交易有关?不得不说郑卓猜对了。   姚员外进一步道:“商场之上,有时候钱多钱少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却又是最不重要的。而人情有时是最不重要的,有时又是最重要。譬如刚才那一笔生意,我就觉得钱倒是不重要了,而人情才算最大的一笔赚头。”   至于这人情什么时候能有作用,变成真金白银,这时候的姚员外并不知道,郑卓自然更不重要。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份人情后来变成了多大的利益。 第80章 周家提亲   且不提姚家与‘日昌隆’做了一笔买卖, 也不说这一回姚家有多大一笔赚头, 宝茹自然是管不着这些事, 她只日日整理账目就是了。只是这又到底不是多难得的,她慢慢做, 也不过就是几日功夫, 就交给了姚员外一本订得整整齐齐的账簿, 姚员外还赞不绝口喱!   忙完了这一件事,宝茹就彻底松散惫懒下来, 只等着过年了。只是这过年又如何能安生, 家里要办年菜, 要准备敬神祭祖这些不提。只说要安排送礼拜年请客等就足够热闹嘈杂了,这般情况下,清静如何能得!   没得法子宝茹只得想办法躲出去, 只是这时候别人家也是一样忙乱,宝茹自然不能造访她那些同学了。只得广发请帖, 邀同学出来玩耍——只是应邀的还是小猫两三只。这也不出所料, 毕竟有些人回了老家, 而有些人家里过年她们也要帮着乱一回,能出来的自然寥寥无几。   最后来的竟只有周媺和素香两个,素香素来不爱料理这些中馈之事,好容易宝茹下了帖子让她有借口逃脱,她自然飞也似的来了。周媺却出乎了宝茹的预料,要知道周媺家可是长房,年事自然是她母亲主持, 那么作为长女她在一旁搭把手不是再合理不过的么。   宝茹用往年的情况推测周家今年,只是她不知周家今年情况更加险恶了——又一年过去了,各家孩子又长了一岁。周媺家的大哥二哥已经订亲,大哥明年年中就要结婚,至于其他婶婶家的男孩子也是都有订亲的了。   数着指头就要结婚,可是结婚说的容易,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缺办酒席的钱——但有一点却始终没法子解决。那就是各家房子问题,难道真叫婆婆儿媳住在一个院子里?说出去都没脸见人,一个个来贺喜看新房的人见了,不是要笑话么!   周家老太太知道确实是拖不下去了,但依旧不肯松口,不说分家,就是换大宅子也不提——毕竟攥着钱财这些年了,让她真拿出银子来谈何容易。因此今年妯娌之间的关系也就格外险恶,大家都在拼命为各自小家庭做打算。   本来是有周媺母亲主持的年事,那些婶婶也要插一脚,可不就是防着周媺母亲趁机搂钱,或者就是她们自己有这个心思能占些便宜。   不过说真的,这种心思周媺母亲还真是没有。周大掌柜如何精明,他自己的私房,然后又从周媺母亲嫁妆里拆借一些。借着周媺母亲嫁妆的名义,买了几艘大船,只专门寄在车船行里租借。   然后每年就是坐等收钱——这又不比铺子、田地之类的产业扎眼。家里根本没人知道。他家赚了钱就再买船就是,总归现在已经有了五六条大船了,就是每年坐等收钱也有四百来两,加上周媺母亲的嫁妆铺子,一家人颇过得。   只是其他几位叔叔家并不知她家情形,自家没得打算,都指望着‘悦东楼’的出息,想着将来分家了能有多少分润。却没想过家里子息繁盛,这点产业哪里够分呢!   不说周媺家中情形如何,三个女孩子聚在一起,新年热闹,先往戏园子里去了一趟——宝茹是不爱看戏的。但是她也承认这是这时候最丰富的娱乐之一了,素香和周媺自然都是乐意的,至于她自己,说来别的消遣她又能爱到哪里去呢?还不若陪着两个小伙伴就是了。   过年时候爱演热闹剧目,上头唱的是《水浒》‘武十回’中《武松打虎》一折。武戏热闹,上头咿呀呀声不绝,下面则是叫好声一片。至于宝茹她们三个,偶尔瞥两眼上头武生的‘动作戏’,其余的倒觉得聊天比较有趣味!   宝茹剥了一小碗花生,然后抓了一撮揉了揉,轻轻吹掉那一层红皮,这才犹豫道:“我有一件事极是烦恼,早想与人说一说的,只是咱们又不是在学里,捉不住你们。今日想找你们说,可是这又不知如何说了。”   素香也爱吃花生,从宝茹跟前的花生碗里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不管宝茹如何瞪着她,随意道:“你平日也是爽快人,偏今日扭捏起来了,有什么不知如何开口的?我猜也猜得到!定是和你那情郎有关的,不然何至于这般犹犹豫豫!”   素香说得言之凿凿,宝茹这样子又不稀奇——这样的反常能有多少可能,总归就是一些儿女情.事罢了。说来素香还有些惆怅,她一直以为宝茹同她一般是有着‘凌云之志’,只是可惜生为女儿身,再大的志向也只能憋在心里了。   却没想到,她订亲了没得变化,宝茹没订亲,却先被儿女情长困扰。她其实不怎么喜欢处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她这一辈子夙愿就是科举入仕,做官造福一方,最不愿为小儿女之事费神。偏偏宝茹是她好朋友,于是只能耐着性子打算开导她。   周媺在一旁好笑,也不插话,只是磕她面前的一口袋瓜子。   宝茹把脸埋在双臂之间,枕在桌子上道:“我与他倒是极好的,情投意合呢!家里必然也是不反对的,只是这般事事周全了,我却依旧不敢对家里说。只因我还是有些害怕——我真要嫁给这人么?一生一世终究不是小事,心慌得很!便一直偷偷摸摸的,可是他这般顺着我,我就更难以心安了,就是觉得对不住他!”   埋在手臂里发声,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的,素香觉得宝茹没有一刻是这般欠打的,于是狠狠敲了一下宝茹的脑壳。宝茹被这一下弄懵了——这可不是玩耍来着,手很重的。一下子宝茹眼睛里就本能地涌上了泪意。   看着宝茹眼泪汪汪的可怜样,素香恨恨道:“我竟不知你是个这般痴的!你不是最豁达的一个么?也没见你强求过什么,我本以为你该是咱们几个里活得最顺心的,只因你从来‘万事莫强求’么。却没想到你也有这般执念!”   说着素香冷笑一声:“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知道这是最好的了,做什么还要犹豫?这样难得的上上签你以为多见么!非要求以后也十全十美,这不是蠢是什么?这般作死,你先想想最坏是什么情形罢!你这样的开局最坏又能到哪里去,左不过就是相敬如宾罢了,而这已经是人家的求之不得了!”   宝茹回家时还在想素香的话,倒不是说她的话正中宝茹内心——其实她也不完全知道宝茹内心的忧虑。但她却是为宝茹找到了另一条出路,那就是做最坏的打算,最坏能怎样,她相信最坏的结果郑卓与她也能做世人眼中的‘贤伉俪’。   话又说回来,她很难想象自己和郑卓会走到那一步,总觉得,总觉得郑卓不是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辜负她!   如此想着,宝茹生出一种勇气来,她觉得她要同郑卓商量一下,商量一下如何同姚员外姚太太说起他们两个的事。只是宝茹没想到她会始终找不到机会,事情一直拖到年后,直到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她才总算有了契机开口。   年后其实也是忙碌的,正月里头自不必说,而过了正月十八后,各家还有新春饭宴,请吃春酒。这是过年后遗留的喜庆,一直拖拖拉拉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才算彻底清闲下来。   而就在这忙碌的正月里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上门了。   这人是第一回上姚家的门,但是姚太太是认得她的,她可有名气,是家住石榴巷子的张婆。她家在石榴巷子外开着一家小菜店,她每日还提着百货篮子,往内院里卖些针头线脑之类。不过这些都她的兼职,她主业是个说媒拉纤的媒婆。   张婆上门,宝茹这样的年轻姑娘自然不能围观,宝茹立刻知趣地躲回东厢房去了。而姚太太则端坐在客厅里,让如意上茶招待这位很有些名气的私媒张婆。   那张婆笑着呷了一口胡桃杏仁茶,殷勤道:“却是给太太道喜了!有一桩极好的婚事来说与太太听!”   姚太太皱了皱眉头,不甚满意,知道这定是与宝茹说亲的,只是这也忒唐突了!他们这样的体面人家说亲,大多会提前知会一声,确定彼此有意这才遣媒婆上门。这也是防着拒了亲事,两边面上都不好看的意思。   姚太太哪里知道这位托张婆说亲的人家可是自信的很,人家哪里想得到姚家会不愿与他家做亲呢!你道这是谁家,竟然和宝茹还是有几分渊源的。   只听那张婆很快道破了是谁家来提亲,她笑着道:“我一说太太准保就知是谁家了!正是悦东楼周家!他家开着好大一个酒楼,日日流水银子就是一条银河!家里是五进大宅子,花园楼台样样齐全。而这位哥儿也是上进体面的,如今正在学里进学。最有一样好处,他家排行第一的女孩子正好与令爱在一个学堂,这般姑嫂也是融洽了!哪里有这般好的亲事?”   姚太太不傻,她自然知道这张婆话里藏了多少事儿,只是面上也不声张,只做惊诧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家姐儿那同学我知有两个兄弟,只是都说定了人家。难不成哪一个没成?”   那张婆知道人家相熟,这样藏头露尾一番话只怕没瞒住,但是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嗐!周家子孙繁盛,家里兄弟多着呢!并不是那一房里,还没分家的堂兄弟,与亲兄弟也是一般。”   姚太太轻轻‘嗯’了一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张婆见她这般不热络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人家姚家并没有意思做这个亲。心里着急起来,这可是一笔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生意!   在她看来周家和姚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当然了,若是论及实惠,自然是姚家更加实惠。她家只这一个女儿了,好大一份家财都是她的,她还暗自想着周家三太太倒是精明,想到了这一笔绝户财。   只是周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配不上姚家,姚家姐儿既然没得婚约,遇到这样差不多而又知根知底的人家,有什么不同意的。   只是她没想到,既然是没得儿子的人家,将来的家财也只有这个女儿继承了。既然这般,难道还会想着这女儿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就随便了么!若是要嫁人,那自然要事事寻摸着,不能一件不好。   悦东楼周家,也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其实日子并不好过。这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姚家。宝茹从周媺不经意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了许多细节,她虽然不会与家里说太多,但偶尔几句感叹,再加上姚太太自己也有的消息渠道,自然心里有着一本账。   更别提姚家如今是打算为宝茹招赘,这般就算是真有好人家姚太太也不会随便应下来了,她现在还在听张婆说这些不过是心里思量着如何回绝才能不失了体面罢了!   张婆倒是觉得今日分外憋屈,往常做媒,两家彼此不甚熟悉的,她在中间互相掩饰,由此说的好听,两家人也就热情起来。若是相熟的那就更好,往往都是事前已经有了约定,她只管上门做做样子,就能拿到谢媒钱了。   哪里像今日一般,既是相熟的,她就是有百般机巧也是施展不开,毕竟姚家对周家家里的底细,只怕比自己还清楚。但是事前又没什么约定,看姚太太面色淡淡的,就知道很不中意了。   果然,到了最后,张婆就只听姚太太道:“倒真是个好孩子,只是我家只有一个姐儿,从来都是我家家主做主的,这样的事我哪里敢应下来。况且我家家主似乎已经有些眉目了,竟不能承了这份情了!”   张婆知道这话虽然说的软和,但已经是拒绝的意思了。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想到这家不是那等摇摆不定的,说不得人家真有已经打得火热的人家了,看起来不是说的成的。   便只能强颜道:“缘分自然有天上的月老来拴红线,哥儿和姐儿差着一点也是没奈何的,倒是不耽误太太的事儿了,我先去回周家三太太罢!”   姚太太随意送走了张婆,在晚间就寝之前与姚员外提了一句,得了姚员外不痛不痒的一句‘知道了’,如此姚家人转手便忘了这事。但是姚家平静的很,周家三房却迎来了一回大风波。   张婆坐在周媺三婶的下首,手上绞着手帕,对着周三太太的笑脸犹豫道:“这一回却辜负了太太的请托了,与姚家姐儿的婚事没说成,对不住太太,不若太太换个人家再说罢!要我说您家的哥儿也是出挑的,要家世有家世,要人才有人才,说配不得公主娘娘,但是门当户对人家还不是紧着挑!”   周三太太的笑脸绷不住了,她真是没想到姚家竟会拒了这婚事,心里暗恨,只是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装作微微可惜的样子道:“这也是咱们两家没得缘分罢了,唉!也是我心急,只是平常看姚家姐儿来我家倒像是个规矩的姐儿,就想说她做儿媳,却忘了她家只有她一个,家人自然万分看重,不会轻易许人。”   张婆能说什么,只能附和着说几句‘是呀,是呀’了。   只是最后周三太太还是忍不住道:“现在想来却也没那么合适了,毕竟宝姐儿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定然是千娇万宠的。哪里懂得迁就忍让,做亲戚朋友家的女孩子看自然是率性可爱,但是做人媳妇却还差一些了。”   张婆嘴上依旧附和,但心里却嘀咕起来:原来不是千好万好么,如今却挑剔起来了。财能通神,这姚家姐儿有一份好家财,自然就是观音座下的玉女,没得一点不好。可是当这家财和自家没什么关系后,自然又忍不住挑起毛病了。   周三太太想了想,还是交代张婆道:“我家哥儿的婚事还请张婆你四处寻访一番,无论如何还是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姐儿,最要紧的就是身家相当,那些小门小户的,没得一股子小家子气。另外就是性格恭顺,其余的倒是不论了。”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她家儿媳妇第一要有一份好家财,第二就是要能做个听话的恭顺儿媳妇,其余的她是一律不挑的。这也是周三太太的一点自知之明了,她晓得悦东楼周家的名号传到第三代已经唬不住多少人了。   虽然不是人人都知道本家只拿了六成干股,但是人人都是会算数的,就是所有的干股都还捏在周家老太太手里,将来往下一分,还有多少?而且还不止分一次,在周大掌柜的这一代分了,但是第三代还有一次。   可以想见到了周三太太儿子这一代家产将分薄到什么地步,而周三太太家唯一的嫡亲儿子柏哥儿又是个读书人,指望他经商都不成了,甚至不比周媺的两个亲哥哥已经跟着周大掌柜的开始做事了。   倒不是看不起读书人,只是江南一带人文荟萃,湖州又地处江浙,本就是科举重镇。若是有才华的到柏哥儿这年纪,就应该显出来,或者至少有个秀才功名,或者能混个神童名号。只是柏哥儿一样也没有,在学里只是中等平平的样子。   这样的哥儿也不是说就没得前程了,只是那就要多年苦读大器晚成了。真正疼女儿的如何肯教女儿受这份罪——而且最后能不能真盼到苦尽甘来也是存疑的。这世上读书到发须皆白也没得功名的老书生好多着呢!   如果一开始周三太太还想着并非宝茹不可,只是宝茹还算合适的话,后来她已经察觉到宝茹是顶好的选择了。只是今日被姚家拒了,要重又找合适人家,虽然她表面上还是挑剔,但心里已经把预期又降了一回了。   张婆自然心领神会,拍胸脯作保道:“柏哥儿的亲事只管看我,我明日就去寻我那几个老姐姐,她们哪一个不是一手拴了好几个顶好的女孩子,总该有和柏哥儿有缘分的罢!”   送走张婆,周三太太这才生起闷气来,罚了两个丫鬟一回,又给周三老爷的那个姨娘找了回不自在,这才心里好受一些。只是等女儿周妍出门疯玩儿,又不免心里不痛快了一回。   周妍其实一回来也察觉到周三太太不同往常,格外严厉的样子,她原先和同学同去玩耍的笑意还没散,这一会儿却赶紧收敛了,一步一蹭地站到了周三太太的身旁。   周三太太没好气道:“正月里家里忙乱不知么!还这般到处乱跑,你什么时候能知事一些我就能烧高香了!你看看又是这些花儿粉儿的,家里月例短了你的不成?”   周妍立刻委屈起来,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些花儿粉儿的很是寻常。更何况家里月例的那些东西都是些污糟玩意,根本不堪用,她们再自购一些本就是惯例。   她忍不住道:“做什么这样说我?不就是几样香粉么!这算什么,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谁不是在外头买的。这些东西人人的梳妆台上都有,难不成就要让我一个没得!你是没去看大堂姐的梳妆台,人家才算是出格喱!”   周三太太很快意识到自己是错怪女儿了,但是做母亲的哪里肯服软,于是依旧冷笑道:“与家里的姐妹攀比,也要先看看比不比得上!谁让你老子是个没用的,不然你也能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了!至于媺姐儿你就更不要比了,你大伯是兄弟里头最能为的,只怕咱家将来还要仰仗媺姐儿家呢!”   “我却不知你还有这般多的委屈,看来是我周家对不住你了!不若你就此家去罢!”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响起,原来是周三老爷从门外走了进来,方才的话他听得一丝不差。只要是个男子听了这些话,如何不是心头火起!   周家三房今日是不得消停了,其他房的人都只做没听见的,这是周家很常见的情形了。   在周家三房混乱时,宝茹也终于听到今日张婆来所为何事,原本一直在等机会要和郑卓商量的事——她决定不再看什么时机了!她要快到斩乱麻一回。   明日,只要到了明日就要与郑卓去说! 第81章 禀明父母   正月里各种喜庆日子, 自元日起始, 中间经历各日迎春, 直到正月十五收束——这年味儿才算渐渐散去。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郑卓陪着宝茹逛灯市。   这一日最为热闹, 甚至可以比拟过年, 毕竟年节时一家老小大多在家中守岁。但元宵这一日却是许多人都会出门来走百病、逛灯市, 宝茹倒是不打算彻夜走百病,但是逛灯市, 借此与郑卓单独相处, 然后说明自己的心意是她的打算。   灯市花如昼, 宝茹轻轻提着一盏兔子灯,戳了两下,道:“我有话与你说!咱们找一个能落脚的地儿吧!”   宝茹已经下定决心要说出来了, 便不再拖泥带水,出门来一到灯市就与郑卓这般说。郑卓不知宝茹要说什么, 但看她郑重非常的样子, 自然就放在了心上, 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宝茹去寻地方了。   一路虽说是寻访一个说话的地方,但是两人是难得单独出门的——小吉祥已经很识趣地一个人去闲逛了。又是这样适宜男女传情的日子,毕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元宵本就是青年男女相约的日子么。   所以两人在寻茶馆、酒楼之余,依旧逛了逛灯市, 这也是因为今岁灯市太抢眼的缘故。据说这是宫里传来的场面,就是拿架子搭出十余层的‘灯山’,饰以金碧,灯如星布,极其奢靡。才有这场面,京城最先效仿,紧接着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今岁湖州也是在各处街市搭起了这种‘灯山’,除了‘灯山’之外,各色出彩的花灯也有不少。这些花灯大多是从杭州产出,只因杭州花灯天下闻名,首推最为精巧时新。各种材质,譬如皮、绢、纱、纸等等。各种花样,譬如像生人物、花草之属、禽虫一类等。无一类不是杭州最新最好。   不过这些与街尾一家银楼前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这银楼前所挂都是极贵重的那一类,有闽中珠灯、白下角灯、滇南料丝灯、琉璃球、云母屏、水晶帘、玻璃瓶等等。宝茹看着都觉得华美异常,心向往之,毕竟这样流光溢彩的花灯,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喜欢也是很正常的。   只不过宝茹止住了驻足观看的意思,径直带着郑卓往一家极大的茶楼而去。湖州各商行的规矩是正月初八各店开业,今日已经是正月十五,各个铺子早就抖擞起精神,迎客开业了。   这茶楼也不例外,而且因着今日是元宵佳节的缘故格外生意红火。上头是说书先生正在说隋末英雄传,说到好处底下叫好声一片。伙计们也是忙碌,在客人中穿梭添茶,见得又有客人进门,赶紧大声招呼。   “有客到!两位!”   然后这才走到宝茹郑卓两个跟前殷勤道:“两位客官要往哪里坐?喝得是什么茶?”   郑卓看了宝茹一眼——他自然全听宝茹的,宝茹抿了抿嘴唇道:“还有那小茶室没有,要一间呢!”   那伙计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二位随我上楼上去!”   今日生意虽好,但大多是逛灯市的人进来歇脚,这样的客人往往就是大堂坐着就是了,并没有几个要小包厢的,因此二楼的小茶室空着好多呢!   小伙计领着他们进了小茶室,宝茹就与他道:“一壶雀舌,用最好的水!至于茶博士就不要上来了,咱们也不要唱小曲的,你送来茶就不要打扰了。”   那伙计自然是满脸堆笑着答应,这样的情景又不是没见过,好些小姐公子出来幽会都是要清静,不要打扰的。今日还是元宵佳节,这有什么稀奇的。   宝茹和郑卓分坐桌案两侧,等着伙计上茶,直到那伙计托着茶盘上来,后又轻轻带上门。这一段时间,两人都是沉默的。郑卓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不说话的,宝茹则是在思虑如何说,只是越想,心中越是一团乱麻。   于是宝茹干脆咬了咬牙,不再多想,直接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决意与爹娘说我们的事儿了!”   说完她又苦涩道:“本就是我任性,不愿与家里和盘托出,执意瞒着爹娘的。这哪里应该?还要你违心地同我一同欺瞒,本该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偏让我弄得偷偷摸摸,你心里只怕难过。但我却为这自己的一点不自在,一点也不顾你——若是你能怨我就好了,偏生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全然只想着我呢!”   宝茹还想说什么,只是郑卓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宝茹抬头看他,他依旧是不发一言的样子,只是神色柔和,止住了宝茹不断失落的心。   于是宝茹重新打起了精神道:“总之这一回我是不打算避开了!做了这几年没良心的,我只觉得每一想到这事就不得安寝,觉得对不住你,对不住爹娘。我来与你说一声的,只要你也同我一般心思的话,我就去与爹娘说!”   郑卓凝视着宝茹,出乎宝茹意料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凑得更近了,与她轻声道:“不,你不要说!”   声音虽然不大,说是温柔也可以,但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斩钉截铁,宝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本来以为这件事是没有否定答案的,不是她自恋,而是郑卓对她的心意一直是昭然若揭的。   她会与他商量这事其实是出于对男朋友的尊重,哪怕他没可能不同意,但是宝茹也不应该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决定。但是郑卓此时的拒绝简直让她思考不能——这全然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个发展!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呀!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从‘事业未成,何以为家’这种正经的,到‘他脑子摔了’这样让人发懵的。但是宝茹却从没想过这个长成的青年移情别恋了,或许就连宝茹也没有意识到她已经这般信任他了。   郑卓不知道宝茹有这么多内心戏,只是一字一顿郑重无比道:“我去说!怎么能让你去说,这该是我担起来的!”   宝茹被他的郑重看住了,心领神会,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并不是大男子主义什么的。他只是纯然地想照顾宝茹,这些事情本就是作为男子的他的责任。他怎么会让宝茹一个女孩子去说这种事情。   在郑卓眼里宝茹当然是珍贵的,他知道这种事没有女孩子上赶着的道理,那只会让世人觉得那女孩子不够珍贵了,这是郑卓不能容忍的。   宝茹明白了郑卓的意思,总算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坐到了郑卓身旁,轻轻倚靠到了郑卓的肩膀旁。郑卓还记得上一回这般情景,那已经是年前的事了,不同于第一回的心情,这一回多了些现世安稳的温暖。两个人静静地倚靠着,外面是热闹喧天,室内却只有他们两个安静相依,茶杯里升起白色的水雾,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第二日,正月十六。本来一直在各处赴宴的姚员外姚太太总算空闲起来,一家人在家中体会一番闲适的正月生活。这可是难得,最主要的是郑卓每回都缺席,毕竟初八开市以后他自然要去铺子里干活。   但是今岁不同,他已经不在铺子里做事了,他现在是专门跑商来着。在外头自然辛苦,但是回了湖州,到下一回出门之前都是空闲的,故而他今年才能和姚家一同如此悠闲。   今日的郑卓与往常不同,他穿着他最体面的一件袍子,虽然在吃早饭,但是就连粗心大意的姚员外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只因他今日的神情太郑重其事了一些。   其实宝茹今日也是反常的,她一直心不在焉来着,不然就是看着郑卓发呆。只不过宝茹与郑卓不同,她是偶尔会有些不同,姚员外姚太太早就习惯她那有些跳脱的性子了。但是郑卓却是个万年不变的,陡然间这般变化,两位长辈自然更能注意到。   虽然是这般大的不同,但早饭依旧和往常一样用饭,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这就如同暴风雨之前总是格外宁静一般,是一个道理。直到用完早饭,搁下碗筷,花婆子来收拾完杂物——这‘暴风雨’才总算下起来!   郑卓起身站立到堂下,撩开衣摆,给姚员外姚太太行了叩首大礼——这样的大礼可不是平常能行的。姚员外只在接郑卓来时在泉州受过一回,至于姚太太根本没受过。两人都不知郑卓是要做什么。   只是还不等两人阻拦,郑卓就道:“方才这一拜是为了谢谢姚伯父姚伯母这几年的恩情,我自十三岁起来湖州生活,全赖伯父伯母关照,若不是两位我早不知流落何方!与我活计,教我本事,衣食住行,处处照料。恩情深重,如同再造。”   郑卓很少说这许多话,这样长的句子,不知已经在心中打转多少次,才能今日一股脑清清楚楚说出来。他说得郑重认真,动情处姚员外姚太太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姚太太忍不住道:“这孩子怎得说起这些!还不快快起来,冬日里地上多凉啊!”   只是郑卓却没起身,反而又是一回叩首大礼,这一回说话没得刚才高声,但是依旧是清清楚楚的:“这第二拜却是为了另一回事,这一件事伯父伯母容我启禀——有关宝姐儿的。宝姐儿生性鲜妍活泼,举止大方持贤,嘉懿嘉范,至于文才百般更是胜过无数男子!我心甚是倾慕于她,今日告禀伯父伯母心意。”   这一席话却惊住了姚员外姚太太,两人去看宝茹,果然宝茹不甚意外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微微发红——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两个小儿女早有情意了,只是他们奇怪,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他们是怎么没察觉到的。   姚员外看着还跪在堂前的郑卓,沉声道:“我原拿你做自家子侄,那自然各处都是千好万好!只是你若说起求娶宝姐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与你伯母心中只怕立刻就能挑剔出各种不足!你心里知不知?”   郑卓不卑不亢道:“我早已心知,早先不说也是因为这个,怕配不上!只是今日说出只为一样,我能说别人能对宝姐儿好十分,我就能对宝姐儿好十二分!我一生一世照顾她,只保准她安心顺意,一直快快活活的!”   姚员外摇头道:“哪家男儿求娶时不说一番这个话,这也不算什么。”   郑卓抿了抿嘴唇,干涩道:“我是真心的,伯父看着我长大,自然知我不是信口之人,这些话没有一点虚假。”   姚员外似乎依旧不为所动,只道:“就算你如今是真心的,可是却不能说将来依旧是这样。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把宝姐儿许给一个有保障的!”   姚员外的话句句扎心,他自己本就是是男子,又在这世上打转了几十年,郑卓哪里这样容易打动他。宝茹在一旁看得着急起来,她本以为这件事就算水到渠成,毕竟她了解姚员外,他自然是看重自己的心意的,而且郑卓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怎会不放心。既然姚员外能点头,那么姚太太自然也就没甚说的了。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会简单放行的姚员外却是难缠起来,他看起来立刻进入了宝茹父亲的角色,而一点也没有了待郑卓如子侄的样子——宝茹这一刻终于察觉到了姚员外的亲疏有别。   然而姚员外这一番做派并不只是‘亲疏有别’,他还有自己内心一番挣扎——他是早就打算与宝茹招赘的。若是不招赘,只是嫁人的话,宝茹什么样的好人嫁不着,必然是要一个家资丰厚,温文尔雅的优秀青年。至于郑卓,从一个长辈来说他很欣赏他,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觉得不够稳妥——怎能把女儿的一生寄托在一个少年的真心上。   毕竟若是嫁个门户相当的,就算有一日丈夫真心不再,她还能守着财产、儿女和门楣过活。   至于入赘,郑卓倒是成了上上之选了,但是不能够——姚员外始终记得郑卓父亲的恩情,怎能让恩人绝后!这一点横亘在他心里,让他只能一直挑剔,他并不能应下这一桩婚事!   只是没想到郑卓却说话了,他语音不高,但显然这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中间没一点停顿道:“伯父不用忧虑!我自愿为宝姐儿入赘姚家,从此以后自然一举一动自在姚家,并不用烦扰往后如何!”   郑卓这一句话也不长,但其中意思大家都是立刻知道了。是的,少年人的几句话如何肯相信,就算他是真心实意的,也难免以后不变。但是入赘的确是最大的保障了,入赘的男子从此以后受制于女子。   这世间男子于情爱多是容易心志不坚,但是他们往往要自问‘想不想’与‘能不能’,绝大多数男子都想的。至于能不能自然就因人而异了,或者没得钱财,或是家族规矩沉重,或是老婆强悍等等。入赘也是这个作用,不管他们想不想,至少他们是‘不能’了!   姚员外这时候终于有些动容的模样,捻了捻胡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儿女都是债!卓哥儿你可知你是你父亲唯一的骨血!若是真的这般了,我以后哪里有颜面见你父亲!收了这念头罢!”   说着又道:“不瞒你说了,我与你伯母也是有打算为宝姐儿招赘的,只是挑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然怎会拖延到今日!你本来是顶好的人选,若能招你入赘,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一想到你父亲,我就不能这般做了——唉!你和宝姐儿差些缘分!”   宝茹在一旁已经惊呆了,她可从不知家里打算给她招赘,而郑卓居然还有入赘她家的打算——这些她可全然不知。从郑卓开口说入赘时她就不能思考了,再到姚员外说话,宝茹总算明白了什么。   如果她再不争取些什么,那么就真如姚员外所说‘差些缘分’了。   宝茹立刻站到了堂前,道:“爹!娘!你们不必多说了!我自有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是要与郑哥哥一起的,你们不消劝说。我只问爹爹一句,您可会罔顾我的心意?我敢说除他之外我不嫁别个!”   宝茹刻意说得干脆果决,她不是要气姚员外姚太太,只不过故意说的严重。她心知他们拗不过自己,只要自己铁了心,那么无论多艰难的抉择,最后依旧只能是答应。虽然听来倒成了不孝女了,但这世间多少儿女,都是这般让父母妥协的——仗着自己是他们心爱的。   姚员外果然被宝茹一席话说得动摇——表现为十分生气起来。只是他生气能如何,他从来没动过宝茹一个手指头,这会子难道能动手?最后竟只能话也说不出来,摔了一个茶杯了事。甚至那茶杯也不敢发狠了摔,宝茹还在堂前,若是被碎瓷溅着了该如何?   姚太太连忙安抚住了姚员外,她倒是没那么生气——郑卓既然已经提出了要入赘,这正合她的心意。她不是姚员外,有那份恩情,所以行动掣肘,她想的自然这也没什么不好,是正正合适呢!   只是表面上她还要表现一番,于是瞪了宝茹一眼道:“怎么说话!这是你爹呢!又不是仇人。况且你这些年学的规矩礼仪去了哪里?这样大咧咧就说嫁人的,还像不像个闺阁里的姐儿!这是你能说的么!你先回你房里去,先把《女诫》抄写三遍与我看。”   宝茹哪里肯,这时候她正焦急,也察觉不到姚太太话语里的回护和软化。于是也像郑卓一般跪倒在了堂前,也不说话,倒是有一股你们不答应我就在这儿不回去的架势。   姚太太没想到女儿这就犯倔了,这时候偏不识好歹起来,于是对廖婆子道:“还看着做什么!还不送姐儿回房,这些事该是她来知道的么!”   廖婆子会意,立刻带着另一个妇女扶着宝茹站了起来,把着宝茹的手臂就要送她回自己房里。宝茹知道这一回自己是愿意也要去,不愿意也要去了,心中不甘,只是拼命回头看。但是除此之外竟什么也不能做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做不来泼妇一般挣扎或是高声的样子来。   更何况那般做就真是与父母对着干了,事情就真无转圜的余地了——心脏仿佛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只能惶惶地寄托于郑卓的坚持和姚员外终究会心软,但是她心中也有一个坚持,那就是绝不答应别的婚事就是,总归父母是做不来硬逼自己就范的事来的。只是这也是最后最坏的打算了,她并不想与一直疼爱自己的亲人这般对立。   见宝茹终于被拉走,姚员外忍不住高声道:“所以说生养女儿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向着别人家!”   姚员外是这时候少见的不‘重男轻女’的父亲了,平常不知炫耀了多少回自家女儿顶得上百个男儿,这一回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被气着了。   只是这样生气有什么用!宝茹有一点是没想错的,那就是姚员外是绝不会罔顾她的心意的。虽然这样生气,但是宝茹说出那番话以后,姚员外即使心里再难以抉择,只怕也会让郑卓做他女婿了——问题只是嫁出宝茹,还是招赘郑卓。   气过之后再见郑卓还跪在地上,心里到底不落忍,甩手道:“还这样跪着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子,还真能罚你么!”   郑卓了解姚员外的为人,知道这时候再跪着只怕他会更生气,于是默默站起了身,垂着手站到了一旁。   姚员外狠狠叹了一口气与他道:“你与我来书房,我有些话与你说。太太你就叮嘱一下外头不用人进来招呼了,只让我和卓哥儿说说话。”   郑卓心中忐忑着与姚员外进了书房,外头是真没人知道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这一回出来,就知道了一个大消息——他们以后多了个准姑爷! 第82章 父母之心   “人人都说我是个仁义的, 今日我才知人人自私!我想对得住你父亲, 可是又不愿委屈宝姐儿, 世事难两全!我终究不放心让宝茹出嫁,只愿与她招赘。如此这般, 就是你进了我家门了, 我将来如何见你父亲!”   “可是再如何难为, 我终究是先紧着宝姐儿了,而不顾你家了!”   “宝姐儿是如何长大你是清楚的, 真真是半点委屈也没得过。我家虽不是高门大户, 但是宝姐儿仍旧是娇生惯养, 她平常也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着什么了。日子过得像个大小姐,可是规矩却没她们那样严厉,所以她的脾气从来不好, 我只想替她找个能忍让她的。”   “你们的事我竟从来不知,唉!罢了, 你们这些小儿女的事我哪里还能管呢!我只庆幸宝姐儿还算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总归没挑中那些不好的。若是你, 总归是个好的。”   “你好好待她,我这一辈子只她一个孩儿,说句心底话,这世上我最看重的就是她。她就是我一块心头肉,我只愿她能一辈子欢欢喜喜与我撒娇才好——不然我也不会与她招赘了。人才、家世、钱财,终究抵不过她与我说一句她只愿嫁你,从来宝姐儿要的, 我这做父亲的没有不应的,这一回又哪里能例外!”   “记着今日你的情意,就算不能一辈子都这般,至少记得你这时候这般说的心境,这也就足够了!”   郑卓此时正躺在自己床上,彻夜不眠,耳边只回荡着姚员外那一声声一句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从来没承接过这样沉重的嘱托,虽然即使没有这些嘱托他也是要一辈子好好照顾宝茹。只是有了姚员外这一番心迹剖白,这样一番拜托,他直觉肩上担子更加沉重。   这沉重不是压力,不会让他觉得前途艰难,反而让他心里烧起来一团火——满满都是如何待宝茹好,竟是有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了。一直在畅想他真和宝茹结为夫妇,他该如何如何,不得安眠。   至于另一个事件主人公,宝茹也一样是辗转难眠,她不知道郑卓被姚员外叫道书房去了,更不知她要有一个未婚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家里。姚太太不准丫鬟们与宝茹说话报信,是下定决心要杀一杀她的性子,教她知道哪能和父母这样对着干!   于是第二日两人相见时,就都能见到眼睛下面的青黛色了。宝茹这时候已经品咂出一点微妙的气氛了,郑卓依旧家里吃饭,家里下人看到他们两个碰头时也会捂嘴笑——这绝不是事情不成的样子,反而像是要看他们笑话。   最重要的是,郑卓虽然是没有安眠的样子,但是看向自己的眼里是掩也掩不住的光彩,全然没有沮丧。宝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是知道宝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宝茹还有什么不知,心头一松,剩下的只有欢欣喜悦了。   姚员外姚太太就是这时候进了饭厅,见两个小儿女不说一句话,但是眼神里已经只容得下对面一个了。   姚太太还好,既然确定郑卓就是以后的姑爷了,自然巴不得两人感情好些。姚员外却是觉得心口泛起了酸酸的泡泡,没有好声气道:“已经摆饭了!怎么还不动筷子,难道只看着就能吃饱?”   其实姚员外这话说的很没道理,他们两个长辈不上桌,宝茹和郑卓哪里能动筷子。只是宝茹和郑卓又不是傻的,既然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了,自然会格外小意些。两人都很是乖巧地低头,拿起了筷子,就等着姚员外夹第一样后开饭。   今日有一样煎草鱼块儿,这一道算不得高贵,只是姚员外和宝茹两个都爱吃,所以常常做。就是拿那当季的鲜草鱼,斩成小小的块儿,再拿油煎就是了,要害之处了那热锅的菜油要先用花椒之类香料过上一遭,然后沥出香料只剩清清澈澈的菜油——拿这个去煎那鱼块就是了。   又香又酥,好吃的很。只是姚员外有一件事最是不理会,就是鱼刺懒得剔,就是冬日草鱼没什么细刺,他也觉得不耐烦。往常都是姚太太让如意在一旁帮他剔掉鱼刺,今日宝茹倒是献起殷勤来,把那窄窄的的鱼块剔得干干净净,全放在一个小碟子里,轻轻地推到姚员外手边。   姚员外看了一眼,也不表示,只是把那一碟子鱼肉都倒在了自己碗里拌粥吃——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表示了。宝茹当时就在心里小小欢呼了一下,知道自己再这般讨好几回定然就没事了。   之后几日可以说是波澜不惊,虽然家里已经知道了宝茹和郑卓的事儿,但也没什么表示。毕竟事情也太突然了一些,姚员外与姚太太也没准备,总不能草草就与宝茹订亲罢,那也太草率太仓促了。一生只有一回的事儿,做父母的哪里愿意亏待女儿。   宝茹因为刚刚犯了错,所以这几日倒是特别乖巧,姚太太趁着这个空儿就日日带着她做一些女红。宝茹心里是不愿意的,但是鉴于她还在‘留校察看’期间,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乖乖带着针线篮子去正房用心做那些细活儿。   宝茹手上是一个青莲色荷包,沉稳大方的款式,一看就知是与姚员外做的——这几日她一直在努力讨好姚员外来着。至于姚太太,她已经得了一个抹额了。现下正和廖婆子讨论宝茹的手艺呢!   廖婆子立刻赞道:“还是说姐儿聪慧呢!太太原还忧心姐儿的手艺拿不出手,要我来说,姐儿不过是没用心罢了,若真是放在心上,又有什么是不成的!”   姚太太一面有些得意,一面还故作训斥道:“这有什么好夸的,谁不知她是聪明的,最是可气的是却从不在这些该用心的上头用心,这一回不就很好?可见以往都是虚应故事罢了!”   廖婆子劝道:“姐儿在这上头本就不需费多少心思,咱们家难道是那等穷得用不起丫鬟的人家?要是姐儿把这些事都做了,那要养这满宅子的人做什么,竟成了摆设了。”   这些话都是当着宝茹的面说的,不管宝茹心里如何想的,总归她是绝不开口。这时候的她就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她要说什么,姚太太都是先训斥一番,她才不会去主动找这不自在。   姚太太放下手上那只抹额,倒是说起另一回事,道:“还说起这小魔星的婚事!这样磨人。咱们倒是先要准备另一场婚事了,这倒是咱们府里第一回准备这些事。”   廖婆子知她说的是哪一件,于是道:“也是呢!女孩子们都大了,自然是都论起婚事来了,现在是如意,之后还有小吉祥呢!这还是太太不爱用小丫头,不然的话,每年都能有这一遭!”   两人这就说起了如意与白老大的婚事,姚太太颇有些不知所措道:“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操办,家里第一回经历这事,到底该如何?总不能太过寒酸,白老大还在老爷手里做事,得老爷倚重。但是如何隆重,到底只是一个丫鬟出门子罢了,家里没得先例,也没得参照。”   廖婆子原来曾是别家大户里头的仆人,经过的事多,有些见识,于是道:“太太何须烦扰?前些日子白老大不是送来了赎身银子,太太只管收下。也就是这两日他还要送来聘礼,这一样太太自然不会动一分一毫,自然全给了如意。再有这几年如意自己的私房,到时候太太再多赏她十两银子,啧啧啧,这也能办一份体面嫁妆了!”   姚太太何曾打算过这个,略有些迟疑道:“我倒是只听过各家太太如何办家里女儿的嫁妆,竟没说过丫鬟们该如何打发,你这一回与我详细说说!”   廖婆子回道:“如意自然不好比各家小姐,只是一样,太太不妨比照着那些小门小户的姐儿来。争不多的情形就很够了,人家要是知道咱家嫁个丫头也有这样的场面只会称颂太太仁德的,再没有说嘴的。毕竟不管白老大如何,总归如意的身份在这儿,咱们场面太大,倒显得如意轻狂了!”   姚太太思索了一下小门小户里头的嫁妆,这倒是难不住她,毕竟她家虽然殷实,但是平日交际的人也是上上下下都有——再说姚太太自己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   正所谓‘上等人家嫁女儿,中等人家送女儿,下等人家卖女儿’,说的就是这时候人家为女儿办嫁妆的情形了。头一等的人家为女儿计,自然是丰厚备嫁,小到一针一线,大到宅院田产,日常如米粮,特殊如棺材。总之是样样俱全,终极追求就是女儿在夫家,不用夫家一草一木。以此增加底气,是让女儿不用看夫家脸色的意思。   但是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这样丰厚的妆奁,中等人家自然无力支持这样大的花费,就只能紧着男方送来的聘金,或添一些,或减一些,就这样计量着准备一份普通嫁妆。这样的嫁妆里头自然不能有什么宅院地产,也不可能有太多金银器具、豪华家具。   大多就是几端布匹,几口箱子,几样有限的家具物什,几套铺盖、衣服,再有就是些瓶瓶罐罐——锅碗瓢盆等等。甚至坛子里的酸菜也能算得上。   至于那些最穷苦的人家就更不用提了,家中自然不能出钱备嫁,甚至是夫家送来的聘金也会被挪作他用。或是与自己兄弟聘媳妇,或是改变家里糟糕的经济状况。而新娘往往只能空着手到夫家,这就真成了‘卖女儿’了。   这样得了自家聘礼,却没带来一针一线的媳妇在夫家是最没得地位的,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这也是没得法子了,在世人眼里她就是被卖到夫家了,就是娘家都不能为之出头——谁叫当初你家花了我家银子来着。   姚太太心里有了底气,不再慌手慌脚。等到两日之后白老大的远房姑妈亲自送上了聘礼,她也坦然受之,只道:“姑太太放心,虽然如意是我房里的丫头,但是我也拿她当半个女儿一般养大,她的婚事我自然会上心。”   宝茹等那位姑太太一走还跑出来看这些聘礼来着——她可从没见过这个。古代结婚讲究‘六礼’,即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是平常人家是不会做完全套的,往往只有纳采、纳征、请期、亲迎四礼,而且还常常纳采和纳征混作一处。   大概是因为这两礼都是男方往女方送礼物吧,于是便演变成了一礼,总归成送聘礼就是了。   白老大家送来的聘礼整整两抬,里头有果品糕点十六样,猪蹄两对,火腿一对,金华酒两坛等,这些吃食不用多提。再有最底下码着六匹松江好布,六匹杭州绸绢,这倒是体面用心,可以直接放在嫁妆里,到时候再添或不添都是足够了。   除这些外就是最上头有一只方盒,里头装着锦帕二方、金钗一对、金镯子一对,金戒指两个,然后还有三十两银子。   打开这盒子下头的婆子就啧啧称赞,要不是如意早就躲回房去了,大家还要调笑她一番。   底下就有一个粗使婆子咋舌道:“好大方的阔人儿,如意姑娘倒是个有福的。这样一份聘礼,小门小户如何置办得出来,一是见得如意姑娘以后日子富贵,再就是白大爷是将如意放在心上了!”   姚太太也很满意,让廖婆子去叫如意来自己房里——宝茹也趁机跟着去看热闹。姚太太瞪了她一眼,本想这些嫁娶之事应该避着她,但又想到她自己都能与别人‘私相授受’了,这样防着又有什么用,索性便不再管她了。   得了这样的默许,宝茹赶紧跟上。只一刻的功夫,就见如意跟在廖婆子后头进了正房,她眼睛一瞥也见到了那两抬聘礼,唰地一下脸就红了,羞羞怯怯地站到一旁。   廖婆子得了姚太太的吩咐,立即打开那只方盒与如意看:“姑娘看一看,可见那也是有心的,这几样东西放到嫁妆里也算体面了!”   虽说羞得很,但是聘礼嫁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太重要了,如意到底忍下羞意,仔细看了看那方盒里的几样事物。见到确实是出乎意料的丰厚,晓得这是白老大对她的体贴,有补贴她嫁妆的意思,心里泛起一丝甜意来。   姚太太见她心中有数后就道:“这些东西你都自收起来,你的私房也都自己留着压箱,另外我再出十两银子与你添妆,也不枉咱们相处这些年的情分。这些东西和银子不算多,但你自己用心计算,一份过得去的嫁妆也是置备得下了,从此以后,就好好生活罢!”   听得姚太太这般说,如意也眼圈泛红起来。虽然她并不如何得姚太太重用,但是她在姚太太身边端茶递水也十来年了。朝夕相对,姚太太也不是那等刻薄主母,她在她身边虽然做的是丫鬟,但是比起她原来卖掉她的家里,却是享福了。她是吃姚家的饭长大的,说是姚家养大了她也没什么错。   廖婆子见如意这般就劝她道:“怎的就这样心实?不过是出嫁罢了,是喜事呢!你又不是远嫁,白老大以后不论是依旧住在后头罩房里,还是在外置宅,总归不会远了这儿。他还在老爷手下做事喱,你常来走动又有什么!”   在廖婆子的劝解下如意渐渐缓和了心绪,她并没有像姚太太说的那般把东西都收回房里去,而是把那三十两的一包银子拿了出来,呈给了姚太太。   “原不该再麻烦太太了,只是这一件事却只能求得着太太。我一个内宅里的丫鬟,经的事儿少,又不曾出过几回门,没甚见识,如何能置办得好嫁妆?只能厚着脸皮请太太帮忙料理,不至于让我出门时丢了家里的体面。”   这件事是姚太太和廖婆子早就预料到的,她只是沉吟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与她温声道:“你先不要自称丫鬟了,前两日不是已经与你改了户籍么,如今你并不是我家奴婢了。至于这嫁妆的事儿也的确为难,这世间哪有让新娘子自己置备嫁妆的,你们那里经过这个!”   说完这番话,姚太太才叮嘱了廖婆子:“你常替我在外头走动,这件事我就托付于你,你用心着办!若是办得体面,如意要谢你一辈子。”   廖婆子爽快地接下那包银子道:“姑娘放心,这件事我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只是问一句,姑娘是要把这钱全拿去办嫁妆?不留些压箱银子么?”   如意含羞道:“我自己常做针线托人卖,再有这些年家里给的月钱也是一直攒着的——家里给吃给住,衣裳鞋袜都是现成的,竟是从来用不着钱。因此都攒了下来,做压箱银子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宝茹倒是知道,虽说小吉祥才是个爱钱的,但是更节俭的却是如意,她确实能做到一分不花,有多少就存多少。   这话姚太太听了也点点头,与廖婆子道:“既是这般,那添妆的银子我就先给你,算到置办嫁妆的花费里。”   之后的事就不是如意这个待嫁姑娘能参与的了,倒是宝茹虽然也是个闺阁小姐,但是却凭着她的厚脸皮和姚太太对她的越发放纵留了下来。之后的事情正是商量如意的具体嫁妆,虽然都是有惯例的,但是照着银子办事,很多事情还值得商榷。   姚太太没好气地与宝茹道:“你既然是这般想知道这些事儿怎么办,干脆你来与咱们列单子罢!免得你没事做,白白看了一回!”   说着姚太太就拣出纸笔,宝茹这时知道乖巧了,乖乖地接过,铺好在桌案上。因着没有镇纸,便随手拿一只茶杯压在了纸头上。沾了沾墨汁,做出准备下笔的样子,只等着姚太太报物件名字了。   宝茹本以为就算没钱置办传闻中的宅子田地,但嫁妆也该是首饰、铺盖、家具之类,却没想到廖婆子张口就是衣料布匹、脂粉头油,等到后头她更是说出了‘大瓷盘子六个’、‘大锡壶一对’、‘铜烛台两对’之类。   宝茹最后对着满满几张纸,感叹果然是破家值万贯。富有富的办法,中等也有中等的打算,似乎一样也把一个妇人生活中要用到的东西涵括进去了,只不过少了那些富贵逼人的东西而已。   廖婆子对姚太太道:“家具还是要打一些的,虽用不得名贵木料,但是用了榆木也了不得了。就定下一张月洞架子床、一只大红橱、四只大箱子、一张八仙桌、四条春凳、一个梳妆台,这也算勉强看得。只是要去木器行提前说,毕竟是年中发嫁,虽然不算赶工,但是也要免得到时候不凑手。”   如意嫁人自然不会有那些千工床、万工轿,还要提前三年以上预定。也不需请师傅来家做活,只要去一趟木器行挑一下样子就是了。若真是那等急着成婚的,这一条都可以省掉,那时候也不拘样式了,自然是木器行里有什么现成的就拿什么了。   宝茹成就满满地看了一遍这几张记录着如意嫁妆的单子,发觉连针线包都没忘记,不由得感叹廖婆子是办老了事儿的,记性这般好,竟这般有条理地记着。   宝茹看完后自然呈给姚太太,姚太太又与廖婆子一笔一划地计算花费,最终确定确实是四十两银子上下能办得下来,这才放心。   姚太太看着这单子,忍不住与宝茹道:“你若不是招赘,家里给你置办嫁妆只怕要翻了天!你还小的时候你爹就说要与你攒嫁妆,你不知有一回湖州码头那边运来一批黄花梨,你爹那时候也不管手头宽裕不宽裕,当时就买下足够一套家具的料子,说是将来与你打嫁妆!”   宝茹忍不住道:“我怎没见过那黄花梨的木料?”   姚太太道:“那玩意儿忒占地方,而且也不能随意保存,你爹把它们都存在当铺里了。每年出些利钱,但是省却了好多麻烦。”   说着姚太太又笑了,道:“你爹当时还与我道,要有妆花缎三十六匹,缂丝三十六匹,云锦三十六匹,羽缎三十六匹,焦布三十六匹,还有许多名目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的这几样布料。”   说到此处姚太太神色格外温柔,她轻轻道:“那时候咱们就只想着要你什么都能有最好的,绝不比别家的姐儿差。如今是用不着这些了,但是我和你爹依然只想你能最好。” 第83章 命中姻缘   姚员外坐在正厅上首, 脸色还算不错, 然而语气严肃道:“这些事儿宝茹就不要听了, 你先回东厢去!”   宝茹神色自然百般不乐意,但是她知道这不是平常, 撒娇卖乖就能糊弄过去, 姚员外明显是说真的, 并不打算让她参与这件事——实际上,宝茹已经认命了。毕竟她很有自知之明, 再怎么想也知道没有谁家会让未出阁的女孩儿参与到她的婚事里罢!   没错, 就是宝茹的婚事。成亲又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了事的, 虽然姚员外是打算招赘,势必场面不可能太大,但是其中的礼节他当然还是要走上全套。又兼郑卓无父无母, 所以他也不用和亲家商议,直接捉住郑卓来说就是了。   等到宝茹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场, 姚员外这才对郑卓道:“婚事的事你是如何想的?如今宝姐儿才十三, 我和你伯母自然还想留她几年, 你可等得?”   郑卓饶是再老成,说到这些也是耳朵通红,手心发汗,只站起身整肃道:“并没有其他意思,自然是全凭伯父伯母做主。”   姚员外为他的识相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虽说成亲不用催促,但是礼节是不能省却的, 成亲‘六礼’我家自然要做足全套,这样的礼节按着规矩来做的话至少也要两年时光,所以咱们要早早打算,不能到时候仓促!”   姚员外说的是很有道理的,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总不能连着日子做吧,中间好歹隔上两三个月,特别是为了挑个好日子中间隔上一年半载也不稀奇。再有郑卓如今跟着出门跑商,就不是时时刻刻在家里的了,做这些礼还得紧着他的空闲,自然就更要提前谋划了。   至于说为了这桩亲事郑卓这几年不再出门,这又是不能的了。别说郑卓的自尊心允不允许,就是姚员外也要皱眉头——一则这是耽误了郑卓打拼事业,二则姚员外难道就想自己的女婿是个不中用的,只等着入赘么?不能够的。   这些郑卓心里都是清楚的,他自然没什么意见,凡是姚员外说的,他都只是点头,照单全收就是了,说是商议婚事,其实就是姚员外提起,姚太太偶尔插嘴,郑卓就是听着就是了。   一般入赘的女婿只怕会心中颇为不平,觉得岳家从这时就打压自己了,但是郑卓却安之若素,这就是大家都知根知底,本就如亲人一般的好处了。姚员外姚太太不会觉得束手束脚,有什么就直接提出来了。郑卓也不会心里疑神疑鬼,就算是好意也会误会。两方都是明白对方的真实心意的,偶尔有不解也能开诚布公。   “等到这一回出门后,年中回来,你就先遣一媒人来家问名,之后就能合一次庚帖。这不需你费心,我自会处理妥当。只是之后的纳采却要看一看历头,我与你伯母看了一回,年中没甚好日子,不如就挪到秋日里。”   郑卓心里估量着纳采的花费,按着湖州的礼节,需要的不过是果品十六样,还有一些酒牲,这个按着各家能力置备。至于礼银则是下户不过一两,中户不过二两,上户不过三两。   只是这都不过是定例罢了,如今物阜民丰,江南奢靡之风盛行,特别是商户人家格外喜爱炫耀。定例早就被打破了,真正会正经走完‘六礼’礼节的人家至少是按着最高的定例再翻一倍。这般说来,一次纳采要花费十余两不止。   郑卓的私房并不多——上一回与宝茹买了礼物了。虽说宝茹说是存在她那里的,若是他缺钱了自可去问她拿回去,但是郑卓怎么可能去拿!好在上一回跑商的分红姚员外已经在年前发给他们了。   这一回赚的多,应付纳采自然绰绰有余,甚至纳吉、纳征也足够了。但是有一样,请期时是要下聘礼的,这就不是前头那些小打小闹了,虽然郑卓是入赘,世人不会苛求他的聘礼——甚至他什么也不出,或是姚家来置办,都是符合这时候的世情的。   但是郑卓可不会把这当作理所当然,他还是想让宝茹尽可能得到别的女孩子也有的。所以他反而格外支持姚员外打算慢慢来的打算,一是为了隆重其事,二是他就能多多积攒一些银子置办聘礼了。   想到这些,郑卓自然是赞同道:“我也想着事情缓着些来更好,总之不能委屈了宝姐儿。”   本来郑卓说这番话应该是能讨姚员外开心的,毕竟这是准女婿爱惜自己女儿的表现,但是姚员外却微妙地觉得欣慰不起来——他的心情大概是‘真好啊,卓哥儿这般喜爱宝茹’,以及‘这个口气是怎么回事?这本来不是只有我来说的么’。   不提姚员外现在心情一言难尽,他原本是很喜欢郑卓的,但现在常常觉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姚太太却有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意思,她本就想让郑卓做女婿,现下得偿所愿,哪里还不如意!她原本对郑卓只是面子情分,现在反而热情得不得了。   姚太太笑吟吟地与郑卓道:“我是管不了你们小人儿的事了,我原本想着今岁你先不出门的,好歹把前面几礼办了再说话。只是你们想法和我们那时不同,或者还有别的打算,我是不会插手的。只是有一条,从此你把宝姐儿放在心上就是了,切莫辜负了这少年情分。”   其实差不多意思的话,这几日姚员外不知和郑卓说了几回了,郑卓哪里又没听过呢?但是姚太太却是头一回有机会同他说这个。郑卓明白其中的慈母心肠,即使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依旧是郑重其事地听着这话。   郑卓敛目道:“伯母勿要忧心,我自然爱重宝姐儿,心意怎会改变!”   郑卓这话是说与姚太太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其实他更想信誓旦旦地许下绝不改变之类的誓言,但是他知道那些只是漂亮话而已,没人会因为这个而放心,他说了也没什么用。他应该做的是拿出行动来,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打算。   “所以说咱们今岁年中就要订亲啦?”   宝茹小心地把桌上的五谷和瓜果之种分成数份,还边与郑卓说话。不像一般女孩儿提到订亲就羞涩忸怩,反正宝茹是坦荡得很。今日早上堂前商量事儿,她没听到,还觉得不满足,立刻就找来郑卓要打听他们商量了些什么。   郑卓自然不会说出全部,譬如他说得那些承诺,他怎么好意思提及,总之最后只把关于两人年中的安排给说了一回。   宝茹听完知道是没什么新鲜的了,就不再多问,继续做之前做的活计——分装各类种子。这当然不是她家要开菜园子之类的,而是今日姚太太要送邻居的东西。今日是二月初一,按着习俗要把这些种子装到青囊里去,再分送邻里,称之为‘献生子’。因是饱含祝福之意,一般都要自己来分装,也是心诚的意思。   这活不累人,宝茹和郑卓一会儿就做完了。只是不知是不是那种子灰尘太重,宝茹觉得自己手上怪痒的,立刻就在菡萏端来的铜盆了洗了手。正拿一方干手巾擦干,就见到郑卓似乎是眼睛里进了灰尘,一直再眨眼睛。   只是没得成效,郑卓习惯地就要拿手背去揉,宝茹赶紧一把抓住他的手,凶巴巴道:“忒不注意了!才忘了方才手上碰过什么!这一下真的揉了眼睛,只怕你今日一整日眼珠子也不得安生!”   刚刚碰过的就是些作物种子,特别是稻子麦子这些,都是有芒的,手上自然也沾染了许多。郑卓从来不碰庄稼,哪里想到这个,要不是宝茹上辈子有过一次惨痛的经历,只怕她也不会注意。这玩意儿沾到眼睛里绝不是开玩笑的,宝茹话里并没有夸张。   宝茹立刻吩咐道:“菡萏,你再去打一盆热水来!”   说完这句话,她就更加凑近了郑卓,郑卓少有地与她这样近,立刻就十分紧张起来,至于眼睛的又疼又痒,竟然是全然不察觉了。   宝茹却不知他此番感受,只盯着他的眼睛——因着她的手碰了他的手,所以并不敢放上去。只是轻轻地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几下,郑卓本能地就要眨眼睛,但是却因为宝茹鼓着脸颊的认真模样强忍住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之宝茹才吹了几下,郑卓就觉得眼睛没那么难受了,只余下一点微微的痒。但是宝茹却还依旧在用心为他‘减轻痛苦’,毕竟她哪里知道她能‘药到病除’。   虽然已经觉察到好了许多,但郑卓并没有开口说出来——出于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想要更亲近她的欲望。直到菡萏送来了一盆热水,他才眨了眨眼睛,示意宝茹他已经好了。   宝茹不再离他那样近了,但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拉着他一起把手浸入了热水中。郑卓吓了一跳——宝茹的手在水中轻轻抚过他的手心,像一片羽毛一样拂过。他的心一下就乱了。而且宝茹并不就此罢手,刚刚不过是个开始,她又接着蹭过他的手背、指尖、指缝。   是的,宝茹并没有什么暧昧心思,她只是略显亲昵地为男朋友‘洗手’罢了。郑卓一开始确实为这个心乱如麻,但逐渐地他也意识到了宝茹是在为他‘洗手’。这个动作自然说不得有多暧昧——前提是如果两人是亲人的话。   然而以两人目前‘准未婚夫妻’的关系,却是十分粉红了,即使宝茹没有察觉,但真.古代纯情少年郑卓是绝对有察觉的。只不过他并没有指出宝茹‘出格’行为的意思,就如同刚才宝茹替他吹眼睛时一样,他选择遵从了内心的愿望。   宝茹完全不知郑卓的旖旎心思,但是气氛是会感染的,就算她一开始心大,没有察觉。到了后头,手越来越慢,空气越来越粘稠时,她也该明白的。空气里仿佛浸润着均匀的蜜糖,又粘又稠,还是那般地甜美——似乎两个人的手只要碰触在一起就开始发粘一般。   如果是一个老司机面临这种状况,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可以进一步的机会。但奈何郑卓是古代纯情好少年,宝茹是空有理论——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她是并不敢上的真怂少女。更何况宝茹还没有抛弃她身为女孩子的矜持。   于是情形并没有变得不能言说,而是两个人唰地一下分开了双手,然后立刻脸红了。他们两个不肯看着对方——宝茹盯着鞋尖,好像上头的红缨穗子是多么罕见。至于郑卓则是看着墙壁,仿佛上头的一幅草书他真能看得懂似的。   至于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菡萏和木樨则是都飞快低下了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毕竟这可是小姐与‘未来姑爷’的相处场面,她们就算是见到了什么‘出格’的事儿也要假装没看见。   事实上做丫鬟的就要有这样的功力,无论主家在自己眼前发生什么事,都要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菡萏和木樨并没有练成这份功夫,于是便只能低着头欲盖弥彰罢了。   只不过两人都脸红红不看对方并不能持续很久,毕竟郑卓是个男子,哪里至于羞怯到那地步。宝茹就更不必提,她只不过是许久没这样‘开放’过了而已,她要真恢复以前本色的十分之一,这种碰碰手的事自然都是面不改色的。   两人端着放作物种子青囊的茶盘,交与姚太太。姚太太见两个小的又是同进同出,心里高兴,于是就道:“才进二月,正是迎春的时候,在家里做什么?郑卓不是后日就要出门了,你们两个就出去散一散罢!”   两人站在姚宅的门口,面面相觑,宝茹忽然扑哧一笑,她想到了几年前腊月里一回,他们两个也是被这般赶出去玩耍了。人依旧,事依旧,但是心境可是大不相同了。郑卓看宝茹这个样子,一开始还不解,后头他也想起来同样的事了。   他忍不住回忆道:“那时确实惊住我了,那个算命先儿说的话。”   郑卓没有复述出那位算命先生的原话,但是宝茹没有忘记这件事,笑道:“嗳!我记得呢!那算命先儿说你是结发夫妻不能白头,你当时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我当时还嘀咕,你又不是个蠢的,怎么会信这些。”   郑卓辩道:“我并不信这个,你是知的,只不过那时候被他说的‘姻缘’两字吓到了,他说我们是有‘姻缘’的。”   宝茹这一回想了想才明白郑卓的意思,于是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意思?嗳!嗳!你说,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就起了心思的?原来是为了那算命的把咱们两个凑成姻缘这才惊住的,那时候我可才多大,你竟这般了。”   宝茹早知古人早熟,而且大多‘恋童’,譬如自己正十三岁,就是个初中生而已,但在这时候虽然嫁人算偏早,但是订亲却是应该的了。世道如此,宝茹早就不吐槽这个了,但是她没想到郑卓竟那时候就有了心意。   郑卓并不答她那些问话,只抿着嘴往前走。宝茹也不是真想他能说出什么来,只不过排遣一下自己的惊讶。   只是才穿过几条街道,宝茹又忍不住旧事重提道:“这一条街倒是眼熟,不正是在这儿遇到那算命先儿的么?不若咱们再去找一找他,看他这一回能批出一个什么姻缘来,若是好的咱们就当是开心,若是不好的,咱们是早知他们什么把戏的,就当看一回乐子罢!”   郑卓自然不会拒了宝茹这一点要求,自然陪着她去寻那算命先生,只是这一条街说不上多长,本就是买卖法器、黄纸、香烛之类的,多得是算命先生。几年前的记忆说不上清晰,哪里能从那许多摆摊算命的里头找出那一个——况且这些人常常居无定所的,到别处讨生活去了也不一定。   宝茹没得法子了,也不愿再折腾人,于是对郑卓道:“咱们不必找了,哪里就要强求这个,咱们随便择一个摊子问一问就行,本就是为着好玩儿么!”   郑卓点点头,他本就是为了宝茹才做这事儿的,自然宝茹改了主意,他也是无所谓的。最终两人择了一个看上去就很仙风道骨的中年算命先儿,按着他们行里的话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长得就像是一位大师了,总让人先信任三分,就算宝茹清楚他们是什么把戏,也免不得选了他。   那算命生见是一对青年男女,又是隐隐以宝茹为主的样子,心里已有了个底,便捻了捻胡子道:“小姐要测字,还是要卜卦?所求又是何事?”   宝茹暗示自己不要去挑人家的破绽,自己是来‘算命’的,可不是来砸场子的,于是面不改色道:“测字吧,我,不是,是我们求的是姻缘呢!”   说到姻缘两个字,宝茹特意斜斜仰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郑卓一眼,眼睛里闪烁着笑意。郑卓知道,宝茹必定是在调笑上一回的事情,只是没奈何,他并不能把她怎样,只能轻轻捏了捏宝茹的手心。   宝茹虽然被他突然的‘大胆’吓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反而反手握住了郑卓的手掌,这下子倒是郑卓进退两难了。   两人的这番小动作都在桌子下头,那算命生并不知情,只是他是要做生意的,于是就听他道:“那二位便写两个字罢!”   宝茹和郑卓因这一句话只能停了小动作,伸出手来各写了一个字。宝茹先写,是一个‘平’字,之后把那纸笺推给了郑卓。她心里猜测郑卓会接个什么字,能和‘平’连在一起的可不少——平安、平顺、平稳,真要数起来,说也说不尽。   然后就见郑卓写了个大大的‘常’字——‘平常’么?宝茹心中默念,的确是个好意思。只见一张纸笺上写了两个风格全不同的字,宝茹的‘平’字是簪花小楷,像一朵墨梅飘落在纸笺上,让这最粗劣的纸张竟显出了几分古拙。而郑卓的‘常’字却是全无骨架,大大地支棱着,单看还好,放在宝茹的字旁,就让人无端发笑了。   接下来就看这位算命生的了,只看他照着这字形字样几下摆弄,择了个签筒让宝茹掣,见了那签文笑道:“‘喜喜喜,春风生桃李,不用强忧煎,明月人千里’,这可真是上上签,这签说春日将尽,虽不到桃李丰收,但已是枝头累累,说成姻缘自然就是佳期可期了。只能说二位姻缘否极泰来,由困而复,将来自然是一片坦途。”   之后那算命生又说了许多好话,宝茹虽然知道其中的把戏,不过是那人察言观色,故意说这些讨个口彩,取悦两人,因此多得些好处罢了。但她还是会为这种美好的预兆而开心,甚至两人漫步回去时,她依旧是笑意盈盈的。   郑卓和宝茹是一般的,他也不信这些,所以越发和宝茹感受相同,心头一阵暖流流过——是的,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但这并不妨碍世间痴男怨女,因此而觉得振奋,觉得‘命该如此’,觉得我与你再也不会分开。   “这签文我要留着,夹在首饰盒里呢!”   郑卓听着宝茹的话,罕见地笑了。要知道首饰盒里装的纸张从来都是房屋田产地契,或是奴仆的卖身契。拿来装那小小粗陋的测字签文和批语,怎样想也觉得透露出一种小孩子的稚气。   然而这其中除了一股子稚气外,又让郑卓不得不动容:这是少年人特有的情意,他们并不用钱财多少来衡量是不是珍贵的。在他们眼里,并非珍贵所以心爱,而是因为心爱所以珍贵。 第84章 众人皆知   郑卓进入船舱里头时就看到这副光景, 白老大正扒拉着算盘, 底下是一沓白纸和笔墨, 旁边则是装钱的匣子——几锭大大的纹银,其余的则是散碎银子和铜钱。散碎银子和铜钱不如纹银那样规整, 不仅是成色不同而发红发黄, 且因为使用过程中沾染太多血汗和污渍, 甚至生锈。   虽然这些变化使得它们其貌不扬,不如白花花的银子教人心动, 但是对于他们这些生意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在他们已经折价收入这些银子的前提下。这些银子计算要相对复杂, 不过他们并不会因为这复杂而放弃流通这些银子。   要知道把这些银子带回东家的话, 其实是无形之中减少了收入。因为东家将银子存入钱庄票号都是要兑换成足值的纹银,其中要损失多少火耗汇水?所以这些银子应该在交易中尽可能地花掉才是。   “嘿!卓哥儿,你来得正好, 正好与我分一分这些散碎银子,也好在午饭前做完这笔入账!”   白老大一抬首就见到正进来的郑卓, 连忙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让他过来帮忙。郑卓看银子真假和成色上很有一套, 这是姚家铺子里众人皆知的,虽然生活在这时候的人多少都能辨认这些,但到底术业有专攻,不如郑卓稳妥利索。   况且还有一件——郑卓即将成为姚家上门女婿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毕竟前后院子住着,前头东家有甚风吹草动,他们总有自己的法子知道。既然晓得了郑卓将会有这个机遇,白老大就更着意让他晓得各项事务了。   这也是白老大的聪明之处了, 要是一般伙计可能会极力不让‘未来东家’晓得这许多门道,就只为了能拔高自己地位,能多多分些红利。但白老大却想的很明白,一个是姚员外这些年都很照顾他,他不能这般没得心肝。二是这法子十分愚蠢,若是个昏聩的东家或许能被挟持住,但是换个精明的哪里行得通,只怕在他能要挟主家之前自己就能失了活计。   而且有了这一件事,只怕行内都能知晓,自己也就不可能再有前程,除非自己出来给自己跑商。只是这又谈何容易,其中成本高昂还是小事,毕竟好多湖州年轻人都是合伙做生意。但是还有许多其他说不出的难处呢!譬如说着货源。   不懂行的可能会嗤笑,这世上难道还有拿着银子买不着货的么?的确是有的。若你只是民间散买,自然没得什么,但是无论什么货物变成大宗进出,那么事情都会变得不简单——哪怕就是都能拿到货,可是其中成本花费的不同也能吞掉他这种没得人脉的人的大半利润。   所以白老大早就想好了,自己是不会出来单独跑商的。只等到将来,姚员外家不再跑商,或是自己身体不行了,自己就收手。那时候自己就在湖州用这些年的积攒经营一个小杂货铺,这般也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因为他是这般想头,所以他如今自然是尽力传授郑卓,就是做任何事都是带着郑卓,让他能学到更多东西。郑卓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晓得白老大是在不带一点藏着掖着地传授他本事,心里感激,平日里越发尊敬他了。   这时候白老大叫他做事,他自然没得犹豫的,立刻就坐到桌边帮忙算钱。钱不多,也只有几十两而已,对于湖州中等人家或许是一笔大财,但是两人都是跑商,算是见过世面了,过手过上千两银子。这时候都随意的很。   这一笔钱是在上一个港口得的——并不是赚了,而是倒找了回来的。这一路往扬州去,卖货少,多是要收各地土产。上一个港口收到一批外地贩来的棉布,这可是紧俏货物,毕竟天底下谁能不穿衣呢?绸缎又不是人人家里都能开销得起,甚至这棉布也不是谁家都能随意扯几尺回去制衣。   只有那过得去的人家才会买布料,再次一等的则是自家纺纱织布,最次的就只能全家没两身正经衣裳,大多补丁缀着补丁了。   总之,棉布的价格不贵,但是绝对是好销出去的货物——原主人也是一位布商,才开春就出门贩布的。只因为到了这一处有人传来消息,他老爹没了,便急着回家,没办法这才要急着出手这批货物。   既然是急着出手自然就要被压低价格,这也是常理。这样的货物就是不压价也是有赚头的,何况如今还遇到了这等好处,白老大自然不会放过,最后拿下了这批棉布。   一面算账,白老大一面询问郑卓道:“你刚才看了那些布料一回,保管还算妥帖?那帮子水手虽说是一起出门几回了,但到底不是一家人,做事粗糙,不心疼东家东西就罢了,咱们替他们描补就是。最怕手脚不干净,若有这样的,你先不要声张,只悄悄与我说。”   这就是白老大的老道之处了,虽然这些水手平日不见得有多少交情,但毕竟是一个出身,容易同枝连气。若是贸然把这种事儿抖落出来,弄不好就要出事,他们伙计人单力薄,又是在外乡水上,可要小心——大不了回了湖州再计较就是。   郑卓点点头道:“都看好了,怕受潮,一部分让大家挪了地方,午间多给大伙儿几个菜。”   这群水手的确不仔细,可能瞅着哪里方便就堆积在哪里就是了。不过这又不是他们自家东西,这样懈怠也是常态,就是换一班水手也是一样。至于加菜,那确实是因为劳累到大家了。   可别以为那些布料只有几箱几包,想着几个人一两趟就能打理完。这些布料他们甚至不说多少匹,而是只论重量。联想一下他们这四百料沙船改造的船的载重,那可是能装二三十万斤的货,虽然他们从来没装满过。   所以绝不可能是小打小闹,话说棉布生意也从来不能小打小闹,毕竟这样商品从来便宜。除了一些特别的料子外,贵的不过几钱银子一匹,便宜的只是一钱出头,其中利润就更少了。若是量还不大些,那他们这样大船跑商的就难看得上眼了。   两人合力到底速度快了许多,还有空闲说着到了下一个市镇要看看有没有去岁积存的棉花,有的话一定要多收一些。去岁松江织工罢工,可是棉布减产了许多。好容易风波平息了下来,松江各个织坊自然要加紧赶工,这时候棉花客们只怕早就汇聚在镇江了。多收些棉花不见得能多赚多少,关键是能换一些他们没门路得到的东西。   说话间活儿也做完了,郑卓收拾笔墨纸砚等,白老大则是把银钱都收进匣子里,然后拿出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挑出一把小的,小心地给匣子上了锁。   这才与郑卓道:“走罢,去吃饭。”   船上的厨子没什么好手艺,再加上不比陆地上,各样食材采购方便,所以餐桌上说是贫瘠也不为过——即使郑卓已经让添几个菜了。这时候就能看出各家家人不同的心意,譬如赵四哥罗小官,他们家自然有给他们装上许多菜干、熏肉之类。就是白老大这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也有如意给他准备一些外头买的,能够存放的小菜。   那么郑卓呢?他自然也不会少这些东西。宝茹亲自下厨,给他准备了好大一罐牛肉酱、豆豉酱和一大包剪成小片的猪肉干。这都是好东西,譬如那牛肉酱专门用来拌面条,只要一勺下去,咸香适宜,面条的滋味就好的不得了。   今日吃的是米饭,他就拿出豆豉酱拌饭,也是好滋味。想到宝茹的用心,郑卓忍不住高兴的心情,想起出门前一日的事情来。   那一日是二月二,龙抬头。郑卓按着风俗,拿了厨房里的草木灰自门外到厨房,形成一道弯弯曲曲的草灰蛇线。最后旋绕于水缸处,这有个响亮的名目,叫做‘引龙回’。郑卓才做完这个,就见宝茹不要花婆子帮忙,自己要料理案板上的肉。   剁肉的关键就是要刀足够锋利,下刀的人足够果断——那等不常拿菜刀的女孩子剁肉乱七八糟很多时候并不力气不够,而是下刀迟疑的缘故。更何况宝茹下刀前还将大块牛肉往锅中冒水花的滚水中过了一遭。这般,牛肉里头依旧鲜嫩柔软,但是外头就变成了灰褐色,这样的牛肉格外好切碎。   只是郑卓既然看见了,如何还能看宝茹做这些力气活,只舀了一瓢温水冲冲手,就接过宝茹手上的剁肉道:“我来罢,你与我说要肉臊子,还是要肉片。”   宝茹拒绝让花婆子帮忙,但是却不见得会拒绝郑卓,她只不过是顿了顿,就站到一旁,慢吞吞道:“你来帮忙?也好呢,这本就是为你做的。都切成指甲盖儿大小就是。”   郑卓这才知道宝茹是要与他做一些能带出门的吃食,不谈他心情如何,只见宝茹一面去料理调料,一面道:“上一回出门我什么也不知,就让你空着手上门了。这一回还是小吉祥与我说如意姐姐托她买些外头的酱菜给白老大带去,我这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件事。”   “如意姐姐现在还是吃住在我家,虽然已经脱了奴籍,但依旧小心谨慎的很。本应该自己亲自做些食物才显得心意的,但她不愿意麻烦厨房,于是就只能外头买一些了。我比她方便得多,自然与你亲自做一些。”   宝茹说这些话时语气自然,甚至自然到了没有那种情人间的旖旎亲昵,但正是这一种近似于家人的亲近寻常,最让郑卓觉得温暖。他就看着宝茹为他洗手作羹汤,这样家常,倒是比之前宝茹与他格外亲近时还让他动容——或许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吧。   郑卓到收拾碗筷时还在想着这事,与此同时,要去上学的宝茹也正想着他。不同于郑卓想着二月二那一日宝茹为他下厨,宝茹想的是二月初三郑卓上船出门她与他送行的场景。   这也寻常,毕竟对于宝茹来说她给出门的郑卓准备几样食物并不值得她去记得,她觉得这不过是日常生活,最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给郑卓送行就是离别场面了,况且这一次她是光明正大地与他送行,这又与上一回不同了。   宝茹是和姚员外一同坐车去送伙计们的,姚员外依旧与伙计们叮嘱一些老话,但是郑卓就不在其中了。他被脸色不好的姚员外赶到马车里去——宝茹就在马车里头等着他。   宝茹与上一回一样披了一件红色素面披风,她是故意的。果然郑卓一见她这打扮也不由得凝神,两人相视,眼里都隐隐有些笑意,显然都是想起上回那件事了。   郑卓道:“上一回我心里一直担忧,你怎么独自来了码头。”   郑卓说不来太多当时的忧虑和相思,但是未尽之意宝茹又怎么会不懂,可她偏偏故作轻松笑嘻嘻道:“有什么可担忧的,州府之地,青天白日的,会出什么事儿?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况且以后我还哪用得着偷偷来送你,我娘不必说,定然是巴不得我来的,她如今看你和亲儿子有甚分别?至于我爹,他倒是不太乐意我跟着,不过我早早坐上马车等他,他能把我撵出来不成!”   说到此处,宝茹还忍不住与他眨了眨眼睛——里头满是活泼的笑意。郑卓能如何,最后只能反复叮嘱她以后可不能这样随便了。只是这能有什么用,要是郑卓人在湖州,自然管得住宝茹,可是这样老妈子一样的唠叨能有什么效验,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之后两人又小声说了好些话,直到外头姚员外催促,两人才要分离。宝茹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拿出一只小小的锦囊,系在郑卓衣襟前头。   “这个你上船再看!可要好生保管!”   那里头并不是什么金贵东西,郑卓抽开锦囊的系带,只倒出一枝小小的干枯了的玫瑰,上头绑着半个指头宽的纸条。郑卓打开时不由得心跳加快,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才给宝茹送过一回。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宝茹既是在回答郑卓的心意,也是在表达她自己的心境。不知是不是向父母的坦白让她更加有信心了,总之她现在觉得当初那般彷徨犹豫的心情竟然恍如隔世,她一时竟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之感。写下花笺情诗是早就想好的,只是在下笔时她忽然就忘记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一句,福至心灵写下这个。   这就是她的心里话,她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正如这句词的意思——‘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姐儿,到了!”   宝茹还在回忆,却被小吉祥的一句提醒打断了思绪——到了学堂了。今岁冬日寒冷异常,最不同往年的是这寒霜天气一直绵延到了二月。于是往年正月末就能来学的,今岁竟然拖延到了二月初,因此宝茹今日才来就学。   宝茹甩甩脑袋,不再去多想郑卓,转而想起近两个月没有齐聚的同学来——这可是攒了两个月的乐子与新鲜事儿啊!大家又聚在一起,必然有许多欢乐!   果不其然,等到宝茹姗姗来迟进入书厅时,里头已经热闹非凡了。明明只有七个小姑娘,难为她们能造出茶馆子的嘈杂劲儿。   爱姐此时正对着门口,头一个见到宝茹,立刻就不再嬉笑怒骂了,反而有些阴阳怪气道:“瞧瞧,这是谁家的大小姐到了,啧!好大的架子,平常那样勤谨,今日却是踩着点儿到的。可见是将来要做当家人的,就随意好多了。”   宝茹知道她们定然是知道自己与郑卓的婚事了,即使她与郑卓并没有订亲,可是自从姚员外与姚太太知道这一回事以后,那么就再也无法隐秘了——毕竟那一日动静可不小。既然瞒不住,姚太太索性就对外说了个干净:宝茹是要招赘的,招赘人选也定了下来。   这样既显得大方坦然,又免掉了还有人上门替宝茹提亲——毕竟拒绝提亲实在是两边都觉得尴尬的很。   只是同学们却很不高兴,至少是表面上没法子高兴,宝茹之前可没和她们漏一点口风,这一点与玉英一般可恶。而且玉英那桩亲事全然不是她做主,等到尘埃落定了再顺嘴提上一两句,虽然也算是欺瞒了大家,但大家却没得这样在乎。   宝茹这又不同了,招赘,还是与在自家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哥哥招赘,想想就知之前宝茹说的那情郎就是如今这入赘的郑卓了,那么这桩婚事就只能全然是宝茹的心意了。众女孩越发愤愤不平,这可是宝茹自己‘筹划’的,都没给大家漏漏口风,可见的‘见外’呢!   宝茹自己心里知道,自己当初对自己的心意那样彷徨,自然不好与大家说个一清二楚,况且正是放假在家,又哪里有机会和大家详细说明?虽说宝茹心里是这样义正言辞,但是对着大家她还是心虚起来。   宝茹说不出心里所想,只得抬出周媺和素香道:“哪里就没有与你们说呢?明明是大家各自在家没得方便的时候,我不是还邀请大家出来玩儿么?就是想与你们说一说那时候心里的一些忧虑。只是你们这些大忙人个个都拒绝了我,只媺姐和素香赴约罢了!”   爱姐听了宝茹的话有些狐疑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这般大事周媺和素香怎会不知会大家一声,你莫不是骗我们的罢?”   虽说爱姐还在怀疑,但心里有了几分相信,毕竟那些日子大家都抽不出空来聚一聚。而周媺和素香又不可能把宝茹的婚事什么的大大咧咧写在纸笺上告诉她们,那样说不得就泄露了出去,还没成的事儿怎能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还没等宝茹拍胸脯保证这事儿千真万确,素香就立刻拆台道:“她胡扯呢!那一日她至多与我们说了她是如何彷徨矫情的!造作的很!她可一个字也没提婚事。我当初还以为她那矫情劲儿过去了,也还要磨蹭个半年才能有个音信。谁能想到才过来几日,就听到消息了。”   听到素香这样大声,宝茹立刻心虚气短了起来,只得负隅顽抗道:“那可不是我的错儿,听到那一步了,还能不知后续?那没影儿的事,我总不能那时候就信誓旦旦地与你说我就要订亲了罢!况且到如今我还没订亲呢,这可比不得你们某些人,真到了最后关头才吱声。”   宝茹说的也有些道理,大家立刻被扯开了注意力,好娘就忍不住问道:“没有订亲?这是什么道理,我听来的消息倒好似你好事将近了似的。毕竟你这是招赘,又是青梅竹马的,早早定下来也是寻常,大不了迟些办事就是了。”   宝茹见大家总算不是要对她三堂会审的模样,也就能安然地解释了,便道:“所以说这事儿本就不是我可以瞒着你们,实在是突然地很,才与我爹娘说呢!而开春他就已经出门了,总不能事情匆匆忙忙地办吧?我是不甚在意的,偏偏我爹娘是不肯的。”   说到这儿已经没甚八卦与趣味了,只周媺道:“这是自然的,姚伯父姚伯母从来拿你当眼珠子一般,怎肯在这事儿上委屈你?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媺这句话虽然有些调侃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有感而发——她想起了自家三婶遣媒婆上宝茹家提亲的事儿。三婶为着体面不肯声张这事儿,那媒婆知情识趣也没嚷得天下皆知。但还是那句话,在她们这样的人家什么事都瞒不住,最多就是知道的人少些罢了。   但周家几房人都在一个屋子里,如何都是瞒不过去的。为这,周媺连带着吃挂落,她三婶婶本就对她很有话说,那几日更是阴阳怪气的。周媺自然不会迁怒宝茹,但是联想到宝茹现在的婚事,哪里会想不到这正是姚家伯父伯母疼爱女儿——外头的体面全然不理会,只是看重女儿日子。于是便有了这感慨。 第85章 故地重游   “今岁自开课以来, 咱们已经在‘宴请’这一处磨蹭了一月有余, 这也是常理, 毕竟你们将来日常交际主持中馈都是极其用得着的。前头十多回课程,咱们把宴请里头的规矩无论东西南北, 还是贫富贵贱, 都细细揉碎掰开说了一回。今日就不再学新东西了, 只点评一回上次布置的功课,也能梳理一遍这些日子的所学!”   刘嬷嬷在上头温声说到这一节交际课的打算。恍惚间重来就学就是一个多月, 算起来她们还有一年半就要从学堂结业了。这个关口, 有些学业变得没那么重要, 有些则是相当重视起来,其中差别看课程密集程度就可以分辨了。   譬如这‘交际’课,和以前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是全然不同了,几乎隔一天就会见一次刘嬷嬷。似乎是为了响应这份地位的拔高, 今岁新到学堂便开始学习一个‘大内容’, 就是宴请。   就和其他交际课上学习的东西一般, 她们平日都是不陌生的。毕竟她们本身就在符合她们家庭地位的圈子里交际,礼仪规矩技巧等,哪里会一窍不通,顶多就是有些会疏漏,有些会看不会做,有些不那么‘标准’。而这交际课就是为了纠正这些,如果说平常生活中父母的言传身教是日常上课, 那么刘嬷嬷上课就是一个‘奥数班’吧。   平常父母也会教她们如何办宴,,但大多是一些她们自己要办的小宴,或是同学聚会,或是本家姊妹喝茶,总归不会是正经大场合——哪里来的父母恁般心大,敢教她们支撑大宴会。   可是这一回刘嬷嬷教她们的‘宴请’就是一些大宴会,她们至多跟着母亲见过场面,晓得流程罢了,其中种种细节和讲究则是陌生的很。   上一回的功课则是刘嬷嬷让每人写一份办宴饮的章程,要写的十分详细,不能省略过她说的那些讲究。这一份作业十分要命,甚至不能相互‘借鉴’,因为每人的条件也是不同的。   譬如开支预算不同,譬如地域前提不同,或者客人身份不同,总之八人是没重样的。因为要写的详细,时间也不甚宽裕,不能‘借鉴’,那么就连请人帮忙都不成了,毕竟大家做自己的时间都很紧张呢。   宝茹不知别人是如何,反正她自己写出来是厚厚一沓,就是她是认真听课成绩优良的,时间也只是将将够而已——她敢肯定自己绝不是中等以下的,那么可以想见大部分同学都应该比她更加焦头烂额。   果不其然,玉楼是头一个被点名的,实在是她的太显眼——在别人都有厚厚一沓时,她只有薄薄的几页,实在扎眼。   刘嬷嬷叹了一口气道:“玉楼啊,你教我说些什么好!若是其他功课你比不得其他姐儿,那还能说是以前学得差一些,如今赶上就更艰难了。偏偏这‘交际’一门也是到了学堂才新开的,明明大家都是一般开始的,你如今也落下这许多,既然不如大家,就要更用心才是!”   玉楼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要脸面不过,就算因着这一班女孩子格外不同的缘故,使得她比一般女孩子脸皮厚些。但是刘嬷嬷当着其他女孩子的面这样说她,即使刘嬷嬷语气温和,也足够她羞得面色通红低下头去了。   虽然玉楼的最先被挑出来,错漏也最多,但是刘嬷嬷并没有把她的拿出来说,实在是连个流程都不成样子,如果说她的的话,那就等于是要重新说一遍课了。刘嬷嬷先拿了爱姐的来说——爱姐是个小马虎,很多细节上的问题算是很典型了。   “我出了个地域为北方的宴席,她倒是还记得南北方‘尚右’‘尚左’全然相反,主人、客人分别是自东阶还是西阶入倒是清楚的,可是到了作揖时又忘得一干二净,全然乱了套了。”   “又有上菜规矩,你只怕是忘了,北人与南人压桌菜的不同,北人非要大菜不可,至于南人则讲究‘不过不失’而已。”   “你操持的是大户宴饮,其长幼尊卑的议论又不同一般,所谓大户,先论贵贱,次论长幼。而小户,则是先论长幼,再论贵贱。”   “还有这席面,居然只是恰好而已,大户宴饮如何能这样?宁可多靡费一些,提前多备好几席,也不能到时候因各样缘故而不够待客——这就真是丢了大丑了!”   刘嬷嬷在上头一条条挑出不对,爱姐被立了典型,只得苦兮兮地听得格外认真——虽然是说给大家一起听,用来引以为戒,但到底是爱姐的功课。刘嬷嬷在讲评时只看着爱姐呢,她哪里敢不用心。   不过爱姐虽然是头一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她后头每一个人都逃不过挨批,包括学霸素香和学霸宝茹。虽然她们犯的错误少些,也高级一些,但那些错误难道就不是错误了么?真要办宴席的时候有这许多疏漏,那么场面难看起来,也并不会与其他同学有什么不同。   最后也只有玉英得了夸奖,她也有几处错误,但都属于无伤大雅,大面上很过得去——甚至那些参与宴饮的人并不会发现。   玉英在这上头拔得头筹并不让大家意外,毕竟她很早就独自料理家中大小事务了。虽然正式的宴饮她父亲自会拜托弟媳妇帮衬,但是玉英到底平常多得是练手机会,这种事情有经验和没有经验简直天差地别。   刘嬷嬷毫不留情地点评着,虽然不见一点严厉,但是大家在一个个的错漏里格外觉得难熬。等到放了课,大家都极其心累,一个个都不愿再见这份功课,不约而同地把它收进了书箱里。   看到彼此动作,大家不由得相视苦笑。其中周媺看着玉楼格外无力的样子,叹息道:“不怪刘嬷嬷这般说你,你自己看看功课,扪心自问是不是敷衍了事?大家错处多,那还能说一说错处,你这里竟然是耍了小聪明,连带着错处也省略了,连个可说的都没了。”   玉楼最近被功课逼得有些紧绷,忍不住回嘴道:“这也不能怪我呀!我前几日连着请假,错过了两三回刘嬷嬷的课呢!可是这般了,刘嬷嬷却要我与你们交一样的功课,我如何能完成?见着那功课我竟只能发懵了。”   宝茹忍不住拿笔敲了敲玉楼这个小没良心的,道:“好没道理!你自个儿私事请假,居然还想拿这个做筏子推脱功课,哪家学堂也没这规矩!况且你也不想想,大家难道没帮你?玉英把她做的功课笔记借你,媺姐带着你一起做功课,只要你不会的,你去问她,她能不说?而我呢,还特地去问刘嬷嬷去拿她自己做了朱砂注释的‘宴饮须知’。咱们对你够意思啦,你自己却这般不争气!”   玉楼听了这话也有些心虚,但还是大声道:“我也不是自个儿想请这些假的,是我娘非让我这样不可呢!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冒出那许多老姐姐、小表妹的,走动就罢了,还非得带上我。我与她说我要上课,她竟然说我功课就是学里倒数,勤谨起来也没甚作用,问也不问就直接带着我去了,我能有什么法子?”   说到此处玉楼也有些理直气壮起来,就指着素香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这般,素香昨日也才请假呢!”   好娘笑了一声,凉凉道:“是呀,不只是你,甚至也不只素香,大家或多或少都请假过。但是谁与你说这个?原不是在说你不用心功课的事儿么,大家都请假也不关你事呀,谁让咱们的功课依旧过关呢。”   好娘说的是实情,大家一日日大了,家里常常会带出去交际,可不是得请假。譬如素香,昨日她请假,就是为了她‘未来婆婆’做生日的宴席。这样的日子她如何能躲得过去,也只能跟着母亲上门了。   说来素香的这婆家似乎十分之麻烦,素香平日并不爱应酬,自从定下婆家以后她就更加惫懒了——她母亲连强制她出门交际的理由都没得了。可以想见,自此之后她若是请假,那大多就是和她那婆家有关。偏偏最近她请假频频,让宝茹来想就是她那婆家‘事儿多’。   据说这才只是开始,离她们结业还有一年半上下,这时候大家还能正经上课。真等到最后半年,学堂里能空旷得一个人都没有——那时候大家都是要备嫁的,甚至有的人马上就要嫁人,各样事务都忙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课业?   玉楼被好娘嘲笑了一回,已经气鼓鼓的了,只是功课是她的死穴,说到这个她就是回嘴也是不能够了。只得背过身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才女呢,谁知我的为难?说的轻巧,难道我不想好好学,越过素香宝茹,教大家能敬佩。只是我就是学不会呀!这天底下那许多苦读的书生,可是真能金榜题名的又有几个——又不是我的错!”   宝茹听不得玉楼这样说话,只觉得是见到了上辈子那个不思进取,荒废了的自己。于是瞪了一眼玉楼道:“ 说的你好像真的‘苦读’了一般!你哪里知道人家真正要进学的学子是如何用功的。头悬梁锥刺股并不是说笑来的,穷经皓首,几十年如一日,我甚至还听说有人家只把那书生关在书楼里,楼梯是要封死的,几年不许下楼,就是吃的喝的也只让仆人拿篮子给吊上去。”   “那是何等日子,行动只在方寸之间,面对只有几本老熟经史子集,说话是没有人的。你能忍耐这日子几日?人家却是三年——若是一回不中就又是三年 。”   最后玉楼教宝茹逼问得无话可说,气氛甚至有些僵硬了。还是旁观的女孩子心思细腻,给宝茹使了眼色,宝茹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是过了些——本来她们这些小姑娘上学就不是主业,就是玉楼真的没放在心上,也无人能置喙。   要只是自己认真上学也就算了,可是对别人也这样郑重其事,只会让人不解。况且还这样‘责怪’,既是‘多此一举’,也是不懂眼色了。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玉英在大家安静下来就道:“好久没一同出门聚一聚了,今岁不知怎得,总是凑不齐人,好容易最近大家都不会有这个邀约那个拜访了,不若这一回旬休出去玩儿?”   好娘最先响应道:“好得很!我最是一个爱玩的,只消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其余的我一概不问,必然是会到的!”   周媺细心,晓得玉英既然提出要聚一聚,心里自然已经有了打算,于是温声道:“咱们是去哪儿聚一聚?城内城外?玉英一定有了成算,先与我们说一说罢!”   玉英顶着大家的目光自如道:“这个地方大家都是去过一回的,正是城外碧螺山,正是三月阳春时节,当然是要出门。那碧螺山是以红枫闻名,现下不算热闹,但我确私心想再去一回那儿,毕竟那是咱们第一回一同出门的地方。”   听了玉英难得这样感性的话,素香也忍不住道:“去那儿也好,咱们如今一个个越来越忙,不说聚会也难得,就是全凑齐在学堂里也是不易。故地重游,机会也不会太多了。”   碧螺山的确对于她们来说有不同的意义,虽然这些女孩子几乎是一见如故,此前就很合得来了。但真正到了亲密的程度,还是在登碧螺山以后——那一天晚间,她们敞开心扉,尽说那些对于亲姊妹也无法吐露的心里话。   宝茹这时候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大家这样帮忙调整台阶给她和玉楼,她立刻就抓住了,再不说刚才那些煞风景的话,欢乐道:“这倒是不错,只是这一回可没得重阳节假,并不能去咱们住过的小楼,不然咱们再秉烛夜谈一回,也是很有趣味啊!”   大家当然都记得那一回敞开心扉的夜谈,但是由宝茹提起大家立刻就想到了夜谈之前的‘百物语’。虽然已经隔了将近三年,那回游戏的恐惧已经散去,但是这一提起,大家立刻想到了什么,竟觉得宝茹欢乐的样子十分可疑起来。   但是这一点插曲并没有什么影响,大家打了一个哆嗦后立刻讨论起如何玩乐,这倒是无论时光过去多久,都是一样一样的。   因为不像上一回一样要在外头过夜,故而准备并不复杂,只不过是一般踏青的样子,带着一个食盒,一个包袱就能出发。于是旬休这一日大家聚首时,比起上一回可以说是轻车简从了。   大家都站在山脚下,周媺指着一个租赁东西的摊主道:“宝茹还记得么?那一回你偏偏要租那‘游山具’,孩子气的很!这一回大家是上山就回的,不若圆了上回的愿,雇人给你挑上去罢!”   宝茹赶紧摇头道:“那都是小时候的营生了,说它做什么!”   看见宝茹飞快摇头的样子,大家都嗤笑出声。特别是玉楼,前些日子她总是被宝茹教训,虽然按着她们俩的关系不至于如何,但是见宝茹如今被‘教训’,她还是觉得有些畅意的。   乘着这欢乐,大家上山去。大家原本的打算是没什么目标的,不一定非要到哪儿,譬如山顶,譬如山腰。只按着她们的体力来,能到哪儿算哪儿吧。毕竟她们比起登山,更重要的是玩耍和‘故地重游’,至于能走到哪儿并不介意。何况明日还要上学,今日累着筋了,明日只怕就要萎靡,实在是应该注意些的。   但走了一段后,就听爱姐道:“咱们至少还是上山腰吧,还是应该去一回碧落庵,上一回在那儿落脚,我就是想看一看当初咱们住的那一栋小楼,就是见不着,重新拜一拜当初的菩萨也是好的。”   爱姐说的是心里话,既然打算‘故地重游’了,那么落下最重要的碧落庵,未免就说不过去了。她这样说,大家不免动心,即使因此要格外疲惫,大家也赞成起来。   这就是当日午间她们在碧落庵休息的缘故了。只是可惜,特别不巧的是她们当初住的那小楼今日有香客居住,她们想要看看是不成了,最后只能是在那个她们曾玩过击鼓传花的小园子里坐了坐。   大概是上午登山实在劳累了,一旦坐下就不想动,干脆也就不去外头找那新鲜景儿了,买了些碧落庵的素斋,配着她们自带的点心食物就要在这小小园子吃饭休息。   大家吃饭是吃饭,但是远不如在家里学里那样规矩安静,不约而同地说起了上一回来这儿的事儿——那时候她们可真是可乐呀。虽然忧虑将来的生活,但到底活在当下,行动坐卧还放肆的很,并没有如今这许多限制。   素香挟了一筷子豆芽,咀嚼了几下道:“咱们如今大了反而更加不自如,那时候还能在这尼姑庵、寺庙里过夜,如今要是没得长辈陪伴,这样的事儿是决计不成了。”   “我现在出门,只要想着那些体面,那些规矩,就头疼的很。咱们这些人家其实追根究底起来又算什么大户人家不成?人家高门大户,百年积淀,一样样的规矩倒是相得益彰,反而显得庄重大气。咱们这样的门户偏偏紧跟着这些要学,人家是从小一行一动就规范起来了,没得妨碍。咱们可不是,到了年纪才学起来,空有个架子,中间还各种错漏——却是更加失礼了。”   玉楼听到素香说这些都是一直点头的,毕竟说来她才是规矩疏漏的第一人,她立刻支持道:“就是就是,也不知她们干嘛这样严苛!上回也是我母亲带着我去交际,那家是我一个远房表亲吧,至于是连着哪一路亲戚,这我就不知了。我听说她家的女孩子已经请了教养嬷嬷,规矩是极好的——这消息大家都知晓。也不知是不是她们自家放出来的讯息。”   “毕竟是主人家的女孩儿呢,大家都是捧场的,立刻就夸赞起来,捧得就像是天上仙女儿下凡了。”   说到这儿玉楼还不开心地皱了皱鼻子,显然是不服气的样子,但还是接着道:“接着就说要见一见这些姐儿,这本来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她家那样用心教养本就是为了与别人看的,不然还真是只为了藏之于闺阁么?不能够的。”   素香顺口道:“所以呢?难不成那几位姐儿还真如我说的,出了错漏,闹出洋相来了?要知道不是要紧的错漏,大家都是只当没看见的,毕竟大家半斤八两,争不多的样子,今日我能笑话你,明日就该有人来刻薄自己了。”   玉楼并不是卖关子的人,听到素香的话,也就直说:“就是如此呢!那家不过是一个新荣之家,不知是如何发了一笔财,今岁搬进了湖州,规矩上的事儿哪里知道。请来一个教养嬷嬷也是没人听说过的,只说原来是做保媒的行当,本就不是可靠的。教的规矩自然也是乱了套的,与其说是有什么错漏,还不如说是处处都是错的,扭扭捏捏的样子,竟像个山野女孩子初学规矩了。”   “客人们为着一点体面强自忍耐,并没有当场笑出来,但是出了这家门,还有哪一个忍得住的。不过几日功夫,咱们那一圈人家都知道了这事儿,私下耻笑起她们家底细来,其中说话刻薄我都是不想提起的。只是可怜她们家的女孩子,听说了这消息,竟闹出了投井的事儿。幸亏家人看着,并没有什么大事,但是这几个女孩子将来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大家沉默起来,只有玉楼,她难得深刻了一回道:“也不知是什么世道,咱们就是要样样齐全,看看咱们的上的课,那样能为,既能阳春白雪,又能下里巴人,在家算账做饭,在外主持交际,还有许多其他,也不要我来说了。”   “我是一个没学好的,没资格说,但是你们个个都是样样拿得出手的,天下间有多少男子能比得过?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那几个姐儿不过是错了些规矩,这甚至不能怪她们,但世人已经这样刻薄起来。”   玉楼不再说话,但是她的未尽之意大家谁能不懂。   宝茹立刻捉住了她的手,她有些话早就想说了:“或许如今就是这样了,但是绝不会一直这样的!你们想想前朝,女孩子的日子更加不堪,但是如今已经强过当时好多了。不是因为这世道会怜悯咱们,只是因为如今大办纱厂织坊,需要好多女工,女子能养活自己了自然能活得更加自在,不必看人脸色。”   “世道是向前的,以后会有更多的事儿咱们女子也能做了,若世道真变成了男儿能做的,咱们女子也能做,那么那时候的女孩子自然就和咱们不同了——即使咱们见不到那一日。” 第86章 桃仙娘娘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说的是桃花盛开的节令。每年三四月正是桃花盛开之时, 一般都是三月末四月初为最盛,再靠后想要观赏这桃花, 就要去山中或其他较为寒冷的地方了。   故而每年到了三四月总有满湖州的闲人出城去赏桃花踏青, 但今岁却没得这动静了, 只因为如今湖州上下都因为另一桩消息而躁动不已——今岁三月末竟是要在湖州选 ‘桃仙娘娘’!   这‘桃仙娘娘’是个花名,正如男子科举要选状元榜眼探花一般, 江南花界女子自然也会分个高下。这高下如何能分, 就要看每年一次的‘花仙会’。   所谓‘花仙会’, 说白了就是选美,但是却不会直说选美,而是用了选花仙的名目。这也是一些名士们商定好了的, 总共有十二花仙,就是桃花、牡丹、玫瑰、荷花、菊花、梅花等十二种。   ‘花仙会’每岁只有一次, 十二花仙的名目是轮着来的, 今岁轮到桃仙娘娘罢了。又因每岁轮着的花仙不同, 举办的时节也就不同了,譬如选梅仙非得在冬日,选荷仙非得在夏日,终归是要应景。今岁选的是桃仙娘娘,那么自然就要在这三月末。   这可是湖州盛会——只因这也不是想办就能办的。要知道选一次花仙是多大的热闹,江南各省,甚至江北几省, 都是会有大量贵人过来看这热闹与排场。贵人到了何处不是要撒下大量的银子,光是这个就足够本地商贾赚得盆满钵满了。   更何况这样商贾云集的场面,实在方便见到各省大商户,那么作为本地商户展示自身,从而做成生意又有什么难的。   既然有这许多好处,那么就不是谁都能承办的了。这要各州府的总商会商议,这才能定下下一年的‘花仙会’落脚何处。不过总归是有规律可循的,那就是越繁华越有势力和人脉的州府更加强势,这也寻常。   ‘花仙会’是江南花界选美,所以承办地也就是在几座江南名城里打转。其中承办最多的自然是扬州,扬州有各大盐商坐镇,背后更是牵连着各样关系,再有扬州名士也最多,所以‘花仙会’几乎每三年就在扬州办一回。   然后就是南京和苏杭二州次之,论花界名气和地理位置这三城自然不输给扬州,但到底比不上扬州财大气粗,于是只能屈居次席,大概各能六年办一次这‘花仙会’。至于湖州,大约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及不上以上这几城,但要是比起益州之类还是强些。   可是强些也是有限的,上一回花仙会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好多年轻人甚至只能听一些三四十岁的吹嘘当时的盛况,总归就是花船密布,周遭的水都被胭脂香粉熏染。到了晚间更是灯火辉煌,只把临河一带照亮如白昼。   “看着这景象热闹,好似都在议论今岁哪一位名妓能摘得魁首,但其实这些事情早就定下来了。你们只看这些彩船画舫,都是江南有名的粉头,她们来咱们湖州岂能没有靠山。提前了总有五六日过来,除了造势,就是由着靠山领她们见一见咱们湖州的头面人物。若是没有先打过这个招呼,就是凭你美若天仙,到时候也没有‘投金花’,那可就丢脸的很!”   宝茹几个女孩子正坐在茶楼里喝茶,就听到邻桌一位似乎是很知道一些内情的再与他的伙伴炫耀这些见识。不由得面面相觑,如今可真是走到哪里都避不开议论‘花仙会’啊!   宝茹忍不住与同学小声道:“就是知道这已经由那些头面人物定下了,还是兴致勃勃的很啊!不是说各大盘口已经开了赌局了么?我估摸着金陵小八艳之首的董清儿最可能当选桃仙。听说苏州庆云班的葵官也风头正盛,但是她两年前选了玫瑰仙,只怕今岁不会把桃花仙也配给她。”   宝茹原来只知道几位有限的名妓,要么她们真的风靡大江南北,要么就是掀起了哪一阵流行而有所耳闻。但是如今,只因这‘花仙会’,她已经对江南名妓全都如数家珍了。   她也不是胡说的,正如前世许多颁奖典礼前各大博.彩公司也会开盘赌博,大家只看赔率就晓得哪个形势更好。毕竟赌场也是要赚钱的,他们发动人脉自然能得出一个更可能的结果,至少比一般人的推测准确得多。   这话放到如今也是一样的,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是总归八.九不离十。虽然各大赌坊有所区别,但是综合来看确实是董清儿的赔率最低,所以宝茹才敢说这话。   但素香不肯认输,只是道:“要我说还是益州‘色艺双绝’薛静最有当选的样子,论美貌她可不输于其他名妓,若论才艺她则是独领风骚。唯一的弱点就是益州大佬在这‘花仙会’上一惯没什么势力,不然她去岁就能当选荷花仙。”   好娘听她这般说立刻嗤笑一声道:“你自个儿也说了,益州大佬在这‘花仙会’上一惯没什么势力,那么她去岁选不上,今岁也只是选不上。我倒是听说她因为益州大佬力量不够的缘故,正在全力结交江南名士,这倒是条路子,毕竟她正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呢!但是总归她是益州人,那就万事皆休了。花仙会这许多年了,你见过益州名妓当选的么?这‘花仙会’要真是能者居之,那又哪里能办这许多年。”   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倒是周媺在一旁笑了,道:“你们这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呢!这些江南名妓究竟谁能夺魁关咱们什么事儿,咱们不就是看个热闹么?做什么为这个争起来。”   挑起话题的宝茹忍不住道:“她们这就算是争起来了?你是没见着每日巷子口的小子为这个能打生打死罢!一个一个火山孝子一般,就是不知对着爹娘能不能这样恭敬维护。”   玉英见宝茹颇有些不平的样子,于是微微打趣道:“怎么还说别人,你自己不是快快订好了船,还是最好的位子呢!连你自己也骂进去了罢!”   是的,宝茹也是打算看这‘花仙会’的,毕竟这是难得的热闹,想到曾经看到的小说里说的选花魁,简直就是谁家都能写一笔,自己如今赶上,能亲眼见一见,自然不会放过。也不只是她,就是学里其他女孩子,到了那一日也是要随着家人去看这热闹的。   宝茹知道这只是玉英调侃自己罢了,于是也不认真辩解自己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只是对同学们问道:“你们家里都订下位子了,可有和我一船的?到时候一处玩耍。”   因为各家名妓都是乘着花船画舫才能每岁出门参加这‘花仙会’,所以一般选花仙也会在花楼画舫上,那么看客也就同样安排在了船只上。   到了‘花仙会’那一日,私人画舫是不许靠近的,不然整个河道都能堵塞起来。能靠近的是,早就安排好的一些大船,这些大船里头安排着位子,正是为了观赏选花仙的热闹。这些位子想也知道是要赚钱的,卖给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人家么。   宝茹家托了关系,在正对着舞台的楼船二楼买下了位子,这可是绝好的位子。只是宝茹还不满足,想要和小伙伴坐在一处,毕竟这样的热闹不能有个人一同谈论,那也会失色不少。   听了宝茹问话,却只有丽华小声道:“我母亲是不去的,我跟着我姑丈一家出门,也在那船上了。”   是丽华啊,想到丽华一日没得几句话的性子,宝茹知道找一个能与自己谈论的同学一同看这热闹的愿望是熄灭了。不过聊胜于无,至少丽华能一直听自己说呢。   宝茹想了想道:“咱们坐一处罢,我家只有我娘和我一同去,一张桌儿宽敞的很呢。”   因着这一句约定,宝茹到了‘花仙会’那一日倒是格外积极,只怕丽华到得早寻不到她——按着丽华那说干就干的性子倒是真有可能。   这一日宝茹倒是打扮得格外鲜亮,一件骨朵云纹丝布小袄,用细丝线和粗棉线织出似隐似现的花纹,一条散点折枝小暗花缎地上加织金妆花裙子。这套衣裳实在是既精致,又内敛。至于其余装饰,金银玉珠等,自然也是挑了那最拿得出手的,虽然不多,但是却更显得华贵。   宝茹这身郑重打扮在人群里可不出奇,只因来看这热闹的闺阁少女和年轻少妇都是做了精心打扮的——毕竟这可是花界选美。出现的都是有着偌大名气的美人,这如何能不激起女人们的攀比之心,就算明知自己比不上,也不愿在衣饰上落了下乘。   还没看到那些名满天下的美人,宝茹就先在这一路上见到了各色风情——坐在画舫上,宝茹竟没心思想待会儿的场面,只是研究路上见到的妇人的打扮就足够大饱眼福了。   这画舫也是承办花仙会的商会派出来的,这样的画舫停驻在各个小码头,各家的老爷夫人小姐就凭着定下位子的凭证上船。这船沿着河道往城外而去,河流汇聚,越来越宽阔,直到一处小沙洲。   这处沙洲原来不大,还是湖州首富陆家买下这儿,堆土加阔,以人力早就今日一个小岛的大小。又在上头盖了一座别院,名字就叫做‘桃园’——只因这里头遍植桃树的意思。此时桃花盛开,落英缤纷,当真美不胜收。   因为这‘桃园’实在适合这一回选这桃仙娘娘,于是陆家便贡献出来这园子,借给商会使用。不过说是使用,但用的地方其实只有临河的一面。沿着这一面河道,桃园有许多亭台楼阁,这些地方今日是坐满了来看热闹的贵客,毕竟那些贵客是不能和湖州市民一般挤在外头楼船上的。   宝茹乘坐的画舫悠悠地荡过蜿蜒的水道,直到到了一座鲜艳高大的画舫旁,宝茹自然看出这画舫形制特殊,上头有一个宽阔的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高台,这必然是待会儿名妓们献艺的地方了。   画舫又荡了几下,停在了一处临时搭就的浮桥处,这浮桥的另一头正是连着宝茹她们要去的楼船。   宝茹和姚太太并不急切,只等着要上这一只楼船的人走尽了,这才稳稳地下船。那浮桥倒是搭的很稳当,小吉祥和廖婆子最先下去,竟没晃动一下,然后她俩就伸出手来搀扶宝茹和姚太太——毕竟这是水上,要格外小心。   等到宝茹和姚太太走进了那楼船,自有打扮得干净爽利的小厮丫鬟接住她们,然后按着她们的号牌领她们去她们定下的位子。   这楼船高大宽阔,上下有三层,最下一层比那献艺的画舫高台要稍微矮一些,这第二层就要比那高台高一些,最是适合观看的了。   宝茹家定下的位子在这第二层偏左的一桌,她和姚太太到时,这儿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桌子上摆着十来样细果和香茶,供客人取用,显然是含在之前上船的花费里了。只是若对这些普通吃食不满,自可以叫来小厮丫鬟吩咐点菜。   宝茹没多看这些细果,只是走到了船栏边上,往那‘桃园’里眺望。隐约倒是看见了一些伸出桃林的廊腰檐牙,并不真切。细听之下有些莺声燕语,也不知是那些名妓画舫里传来,还是园子里的女客已经到了。   至于湖上风光,倒是没有多看,毕竟她也不说头一回游湖了,这样的风景什么时候看不着呢?还是紧着看些新鲜景儿——这桃园是陆家私宅,这一片水域平时不相干人等都不会靠近,宝茹也是第一回能窥得这时候大户人家宅院的影子。   只是可惜,却是看不太清楚的,尝试了一番还是无用,于是只能放弃,转而对姚太太道:“我与丽华是约好的,我去接她来咱们这一处!”   姚太太早知宝茹有一个同学也在这船上,说过要请她一同来看,自然不会阻拦,只让小吉祥带着菡萏跟着就是了。   丽华姑丈一家的位子是在更上一层,宝茹沿着楼梯转上,才出楼梯就见到丽华的丫鬟小红在楼梯口等着自己,这定然是丽华的安排了。   小红与宝茹也是惯熟的,只是笑道:“宝姐儿且跟我来,我家姐儿特意让我在这儿守着,就是怕这人多声杂的,您找不到人呢!”   小红引着宝茹等人到了一处桌旁,正是丽华姑丈家的位子。宝茹自然与她家长辈行礼,丽华姑姑并没见过宝茹,至多是听人提过几句,知道是丽华的同学,今日只和母亲出门,立刻就放心地随丽华跟着宝茹下楼去了。   宝茹丽华这两个小姊妹就这般手挽着手下了楼,原先只是和姚太太在一桌自然热闹不起来,宝茹也没甚兴致点菜。这会子来了丽华,虽然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也热闹不起来,但好歹宝茹想着照顾她,自然就兴冲冲起来。   只让小吉祥叫了小厮过来,与他道:“咱们一桌再上点心四样、时果四样,立刻就要的,等到了待会儿晚间‘花仙会’正式开了,再来半桌席面就是。”   那小厮用喏而下。宝茹要的不多,这也是因着没多少人的缘故,叫得多了,反而浪费。   不等点心上来,宝茹就拉着丽华,对着外头指指点点道:“那里头能看见几个影儿,似乎是衣饰华丽的样子,你说是不是那些各地名妓已经在走动了?”   丽华只是点头道:“你想得是呢!”   反而是后头的小红很知道的样子,道:“姐儿眼睛尖,这也看见了。姐儿看见的是不是都是往西面去的?”   宝茹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似乎真是这般,难不成里面还有什么门道?”   小红道:“宝姐儿有所不知呢,这画舫必定和桃园拿浮桥连着的,这桃园东面是男客,西面自然就是女客了。这些名妓虽然早就去各府走动过了,但是各府奶奶们不见得和自家夫君一条心,临时偏要给那些红姑娘没脸的也是好多。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这些姑娘们奉承奶奶太太倒是比老爷们更加殷勤。就是这个时候也要先去敬一杯茶,磕一个头才显得恭敬。”   宝茹这才知道里头有着许多内情,失笑道:“才知还有这门道,还以为这些名妓们都是些傲气的很的呢,只常听说家里的奈何不了外头的,却不想她们竟要这样小心奉承。”   这时候小吉祥也能插上话了,只道:“姐儿说的也没错,一般家里的是奈何不了外头的,毕竟不是家里的小星,大妇如何来管?只是有一样,这些姐儿有几个不想脱身从良的?毕竟这时候颜色正好还好,等到将来年华老去可就没得倚靠了。既然有了从良的心,那就只能谨慎一些了。”   小红也道:“今日并不是哪一个姑娘要进谁家的门,但是道理是一样一样的,都是有求于人,正所谓‘无欲则刚’,这时候如何放低身段也不奇怪。”   她们倒是大胆,两个未出阁的姐儿并小丫鬟,只离着坐在桌边姚太太几步路?小小声也敢就说起这些‘姑娘’们的事儿,倒是可见这时候江南市井人家的开放了——只是宝茹想一想,自己以前念初中时是不会和同学兴致勃勃地谈论洗头房和歌舞厅的小姐姐的。   宝茹又逗着丽华说了几句,看见天色越来越暗,便与丽华回了桌边,嘀咕道:“这就暗下来了,也不知待会儿如何还看得清。”   小红听到了这一句,微微一笑道:“宝姐儿放宽心,外头马上就要点灯了,听说是一水儿的琉璃灯,亮得很!据说是纤毫毕现,一点儿也不妨碍。况且灯下看美人,我记不来姐儿们书本子里头的诗词,却也知道是说好呢!更有意味。”   宝茹知道丽华寡言,于是她家爱给她挑能说会道的丫鬟,心里不觉得如何。但是姚太太第一回见这小红,听她这样口齿伶俐,多看了几眼,道:“华姐儿身边的这小姑娘倒是很伶俐,和华姐儿不同的很。”   宝茹笑道:“只因丽华不爱说话,庄伯母才特意与她挑了这些能言善道的,本意是丽华能多说几句。其实要我说是半点效用也没有,只怕丽华有了小红这几个会说话的替她说,就越发懒得开口了。”   宝茹依旧是在学里的口吻,对着丽华说话是很随意的。丽华当然也是接受良好的样子,对着宝茹微笑,还小声说了句:“你说得对。”   这一句‘你说得对’倒是把姚太太要责备宝茹的话堵在了半道儿上,在她看来宝茹对于同学的一些小毛病不该调侃。好多女孩子就是不注意这些细节,暗暗被记恨了也不知,直到一日朋友都不和她好了才追悔莫及。   她刚刚就是想说宝茹几句,也好圆过这一段,让丽华心里不会计较。可是没想到丽华竟是没有一点介怀的样子,姚太太只能想着她是不懂如今年轻的女孩子了。   其实她哪里知道,这种程度的玩笑在宝茹她们学堂里就连入门级也不能够了。这也是学堂里的女孩子性格都不是那样敏感多疑才养成的习惯——既然都是没放在心上的,那自然是越来越大胆了。   宝茹还待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只因她要说话时外头传来一阵阵烟花的声响——这正是花仙会开始的信号。   宝茹和丽华对视一眼,不去管正在上来的半桌席面,而是都快速地扑到船栏旁抢占位置——她们是极有远见的。很快其他观众也扑了过来,船栏地方有限,手脚反应慢的就只能站在后一排了。若是前头是个如宝茹她们一般的少女还好,若是个六尺上下的大汉,那么今夜就只能看他后脑勺了。   烟花自然绚丽,若在往常就是各个佳节晚会的压轴,但是今日却只能做个开胃小菜,和水道上流光溢彩的琉璃灯一起做了更加夺人眼球的美人们的陪衬。   说话功夫,名满天下的美人们一个个登场了! 第87章 争奇斗艳   “多病多愁。你那里欢娱我这里忧。自僝则个愁。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游。怕登则个楼。月儿湾湾照九州岛岛岛。黄花一绽秋。几人一刚忧。交我添憔寝。这般样证候。那般样证侯。害的我伶伶仃仃身子儿瘦。 ”   最先上来献艺的是苏戏名班蕙芳班的当家红姐儿许刘三儿, 她正当芳华, 才十五岁。去岁第一回在苏州登台, 原本是顶她师傅的一回班,没想到一上场就是满堂彩, 自此之后苏州城里美名传扬。   这时候正是她的好时候, 正所谓‘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她新新扬名, 正是受尽追捧。今岁蕙芳班的花船一路东来, 各地演出, 无不是引得各地行院子弟如痴如狂。这般盛况简直逼近她的前辈,苏戏庆云班的葵官。   好在庆云班已经扎根扬州了,不然这两朵花色各不同的倾国名花还有的苗头要别。   从这出场安排也能看出刘三儿的风头正盛, 毕竟是开场,不是随便哪家姐儿都行的, 必须要有一个‘碰头彩’, 这才能提起兴致, 炒热气氛。虽然开场的地位比不上压轴,但是对于这些才出道的姐儿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境遇了。   宝茹所在的位置十分之近,自然能把这刘三儿的唱词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她歌喉婉转,不要说一般行院女子,就是在正经以唱闻名的名妓中也算十分出挑了。   宝茹听完一曲,并没有像那些男子一样大声叫好, 而是与丽华道:“到底是苏戏班子出身,这唱腔拿捏上是凌驾于其他人。况且她还生的这样貌美,怪道今岁她如此风光,几欲压倒一干已经成名的姐儿了。”   丽华并不说话,只是点头赞同了一番。   见丽华捧场,宝茹又道:“她今岁是不大可能摘得桃仙娘娘的名头了,但是经此以后必然是身价倍增。若是没有从良的话,说不得明年、后年就能力压众人了。”   刘三儿的优势之一是足够年轻,这时候对于年轻的定义是越小越好,至于上了二十五岁,在这个行当里就十分危险了。但是劣势也是年轻,因为这代表她还没有找到足够多和足够大的靠山,这对于选花仙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大约十数年前一回是选 ‘兰花仙’,当时在场上力压群芳的正是当年才有名气的扬州名妓白小小。据说她美得几乎倾国倾城,当时她上台献艺,吹奏了一曲《兰佩》,就是满场兰花也只能与她陪衬。   自此之后,她就有了‘兰精’之誉,也有人说她就是兰花成精了,不然怎会夺得兰花仙之名后就销声匿迹?有人说她被贵人瞧上,已经从良。有人说她染上重疾,香消玉殒,正是天妒红颜。也有人说她是被哪位绿林大佬看重,强抢去做了压寨夫人。总之是众说纷纭。   似乎正是要为她这传奇做一个注脚,从此以后花仙会选花仙就没得‘兰花仙’的说法了,只是入替了‘杜鹃’。似乎大家都公认了,自白小小以后,再无‘兰花仙’,伊人远去,已成绝响。   这位新出来的刘三儿虽然声势惊人,但是远远不及当年白小小众望所归——正是当年民愿如沸水,扬扬汤汤,这才让没得后台的白小小上位。   小红在一旁听着宝茹的铁口直断,捂着嘴笑道:“宝姐儿这话可说得迟了些!前些日子这刘三儿刚来湖州就与咱们湖州的朱同知打得火热,听说这朱同知日日在蕙芳班的花船上候着,只等刘三儿奉承各方大佬回来。要不是蕙芳班的班主想着刘三儿花仙会后会身价倍增,只怕朱同知已经包下这位刘三儿了。瞧这势头,脱籍抬进府里也是寻常。”   宝茹却不甚认同道:“抬个唱的进门哪里有那般容易?况且这是苏州班子,等到花仙会后自然要回苏州,再是情热,等到分隔两地,只怕也是冷了。再有这刘三儿才正是挣大钱的时候,让班主这就放人,那非得是个天价不可。这可不是人伢子那里的小姑娘,几两银子还能商量着来。”   宝茹说的话确实是实情,不要看这些名妓万人追捧,着实风光的紧。但若是哪个真想从良,那也是千难万难的。那些身家太低的,不说她们放不放的下身段去嫁,就是她们的干爹干娘也不会点头——身家太低的如何能出的起她们的身价。   这般她们能嫁的人就十分有限了,要么是中等以上的官员,要么就是顶级的豪商。做官人家一般家风严谨,进门就是个老大难。至于那豪商府第倒是容易一些,可是这样人家的爷们也就格外放荡,接回家去三五月,贪过新鲜后就丢开手了,此后就只能任大妇揉搓。命好的,能夹着尾巴过日子,命不好的,寻个由头,便是要么卖要么死。   几人说话讨论间,上头又过了几拨,她们看得不认真。想也知道,这个排位出来的都不会是什么亮眼人物,左不过陪太子读书的角色,就是错过了也不可惜。   直到杭州名妓香云儿出场这才让人精神一振。这位香云儿也算是名满天下,虽然她是绝无可能选中花仙的,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人物不出色,这一切全落在出身上。   她是西湖边上的行院人家出身,就这一条就被别的名妓比下去了。要知道别的名妓,有的是出身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有的是出身苏戏名班,再就是扬州瘦马、益州官妓。都很有名目,本身的店子足够大,人脉深厚,也更容易结识贵人。   至于行院,就是所谓暗娼,门户像是普通人家,姑娘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最多不过五六个,少的话一两个也是有的。她们对外与鸨母母女相称,倒好似正经人家出身一般——这也是她们自抬身价的手段,显得与其他出身的妓.女不同。   好些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头情节何其可笑,那样高门大户家的小姐竟只有一个丫鬟跟随,家里的后院居然能让一个文弱书生半夜进来,而且动不动就私定终身。这里头没有别的奥秘,并不是那些写书的文人都昏了头了,而是故事里佳人的原本就是这些行院暗娼。   这样行院出身的姐儿身价往往比普通妓.女要高,真要是出色的,甚至比拟名妓也是有的。但有一点,她们的名气往往就只是局限在一州一府。不像别的名妓——人人都知秦淮河上一代又一代评选出的八艳,扬州盐商府又在追捧哪位瘦马更是津津乐道,至于苏戏名班正巡演天下,益州官妓又出了一位‘女校书’......但是谁知道杭州哪家半掩门子后坐了一位绝世佳人?   这一位香云儿是这般出身,如今已经二十三四了,正是一位名妓最后的辉煌年纪,凭着这些积攒的人脉声望,竟然能来一回花仙会。只看这一点,就知她必然有过人之处。   最后也没让看客失望,她鬓边簪着一簇用桃花扎成的头花,其余不用半点装饰,反倒是清极反见妖。至于脸上,她本就是以肤色雪白闻名,竟连妆粉也没用,只用胭脂把嘴唇涂得红通通的,额间画了一朵半开桃花。   这样的打扮,又抱着一把琵琶,轻轻弹奏一曲《桃花人面》,当真有让人惊为天人之感。就连旁边都听得见有人议论道:“已经二十三四了罢?竟然还是这般雪白的面皮,不愧是‘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是唐朝的典故,唐朝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也是天生丽质,自恃美貌,即使进宫觐见唐玄宗,也只是淡淡地化一下眉毛而已。‘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首诗就是说的这个情景。然后又衍生出‘素面朝天’这个说法,‘天’指的就是皇帝。   至于香云儿,从年轻时也不甚化妆,只是用黛粉加重一下眉毛颜色,再用胭脂染一染嘴唇罢了。她肤色格外雪白,这般打扮反而显出她十分颜色,与别不同起来。出名后,大家都说她这是‘素面朝天’,也就传扬开了。   大家惊讶的是她‘已经’二十三四了,还能这般。这不是古代女子老的快,而是妓.女这个行当容易衰老,昼夜颠倒,终日酒水不离,还有许多其他缘故,使得她们往往二十五岁后就完全离不得胭脂水粉了。而香云儿居然还能‘素颜’,可不是叫人惊奇。   宝茹心里倒是有些解释,一个是这香云儿天赋异禀,就是皮肤天生比别人好些,另一个原因她也是脱口而出:“我猜她以前少用那些粉儿也是有用的,听说有些粉看着好,但是用了老的快呢!”   古代女子的化妆品里有很多天然成分,但同时也有许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存在。譬如水银、砒.霜、铅粉等。特别是唐代女子,她们的脸妆就是一样样有色金属往脸上涂抹——而有色金属对脸的摧残,就是完全不懂化学的宝茹也知道绝不是好的影响呀。   如今化妆不像唐时那般夸张,各样颜色涂抹,但是好些胭脂水粉宝茹依旧不敢乱用。譬如妆粉,她平常用茉莉花种子磨成粉做的,虽然不好保存,但至少安心,偶尔大方一回就买珍珠粉——贵是贵了些,但是实在物有所值。   说实在话,一些妆粉胭脂里含着妨害自己的物质,难道这些少女、妇人一点也不知?就是自己不知,外头一些大夫、太医也该提点过。只不过这有什么用,女人之爱美,从来就让人惊讶。不说此世,就是上辈子,急速减肥摧残身体的人还少么。   只是这些念头也不过是在宝茹心里打了一个转儿,这种事情她又没法子扭转,多想也是无益。于是丢开手去,和众人一起看台上名妓们接着献艺。   之后出场的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譬如金陵秦淮小八艳的另外一位小桃红,最擅长箫管,一旦吹奏,满场呜呜然之声,原本热闹场面竟立时不同。譬如湖州本地名妓金喜儿,最擅长的就是一把琵琶,但她与别个不同,弹奏来就是金戈铁马之声,直教人热血沸腾。还譬如扬州瘦马出身的小春,不爱红妆爱武妆,作男儿打扮唱秦腔,竟是男儿也不及了。   人物种种各不相同,倒是让宝茹大饱眼福,直到夜色越来越深,压轴的也要登场,已经有些困倦的观众也立刻精神起来——只剩下‘色艺双绝’薛静、庆云班葵官、金陵小八艳之首董清儿三位了。   这三人全都是一时之选,只见千呼万唤之中最先出来的正是薛静——宝茹知道她定然是不能上位了。本来她就不如另外两个声势大,如今又是先出场,这正是做了绿叶才会这般安排呢!   不过这位号称‘色艺双绝’的薛静确实不负素香那样推崇,轻弹月琴,轻声慢语唱新词,而其声清澈悠扬,且这曲这词亦是她自己所作,赞一句才女绝对当的起。   之后上来就是庆云班葵官,不同于她的后辈刘三儿,明明十五岁却常唱幽婉哀怨之声。她就算是年纪渐长依旧唱小花旦,活泼俏丽。一曲《骂情郎》听她唱来,虽然是句句抱怨责怪,但想来那些男子是宁肯日日被骂的。   最后登台的正是金陵秦淮小八艳之首的董清儿,她今岁正是十八,既不青涩,也不见颓势,正是最美最风光的年纪。据说只单论美貌,她可称得上江南第一——若是考虑到江南人一惯看不上江北的习性,称之为天下第一也是有的。   虽然这时候的名妓不是单看皮相就能定出来,非得有出众才艺、优美仪态、优雅谈吐等不可。但是对于她们而言,美丽依旧是最锋利的一把武器。所谓持靓行凶,刺穿男人虚伪的矜持,也摧毁其他女孩子做作的客气。大多数情况下,对于一个妓.女来说,拥有了美丽,就拥有了一切。如果没能无往而不利,那只能说明你的美丽还不够而已。   那这位名满天下的董清儿一上场,宝茹立刻就肯定她会是这一次的桃仙娘娘,只因为她已经漂亮到了可以无往而不利的程度。如果说宝茹生平见过谁能与她争锋,那就只有再长几年的丽华了。   宝茹想到这儿砖头看了丽华一眼,不,她在心里摇头,就是丽华再等几年也不会到这个程度。这并不是美丽的问题,而是她们长期浸淫在这个要无时无刻展示美丽的行当里养出来的一种风姿。这样的姿态对她的美丽是有加成的,所以丽华即使生的不输于她,但依旧没有她那么美丽。   董清儿的才艺是跳舞,但是宝茹已经全然不知她跳的好不好了——是她才艺不好吗?不是的,她并不比其他献舞的姑娘差,但是她的美貌盖过了她的舞蹈。舞蹈大家或许会可惜,觉得她生的平凡些会更好,但是作为她对手的那些女孩子只能咬碎一口银牙。   被美貌盖过舞蹈的风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是在选才艺最好的女子吗?甚至这也不是在选最美貌的女子。但是所有人都能肯定,美貌当然比舞蹈是更重的砝码。   等到董清儿下场,观众看客,这才歇了心神。上头不会让场面冷下来,自然有杂技、花火会等可看。但是往常这些最热闹、最吸引人的都被大家抛到脑后了,大家都趁着这个空儿回到桌旁,稍稍休息,吃些酒菜,只等着一会儿后揭晓今日的桃仙娘娘。   宝茹等人也回桌旁,这半桌席面上了这许久,好在下头有银盒子盛了烧酒燃着火热着,不然真是不能吃了。   宝茹夹菜吃饭,对姚太太道:“娘怎不去看这热闹?多难得在湖州办一回,以后可是难得。况且已经来了,却未曾往前凑着清清楚楚看一回,这是图什么,还不若与爹一同在家里消遣呢!”   姚太太让廖婆子给宝茹和丽华去要一碗滚滚的鱼丸汤——这时候乍暖还寒的,正是要吃些热热的汤才好。转头才与宝茹道:“那是你们小人家才爱看热闹,我哪里爱这个!是你爹买了位子,只你一人过来我不放心罢了。这大晚上,又是人山人海的,可要小心。”   姚太太不爱看这热闹是真,按着她的说法,这一个个花红柳绿妖精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她能来一个确实如她所说是为了看顾宝茹,但是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亲自来看一回这热闹,之后和街坊邻里的太太们闲话,才能不至于没话说。   毕竟大多数交好的太太都要来的话,她不来不就日后只能听别个说话了。况且姚员外买的好位子,那些别家太太都是不如的,她来看,那些人定然都来追问她看得如何,可是能好好说道一番。这种喜欢被人追捧的心情倒是古今一般,不过这就不是能对宝茹直说的了。   说是吃饭,但是这样的热闹里是不能安生的,宝茹吃着饭还与丽华嘀嘀咕咕点评刚才那些美人,最后总结了一句‘大都不如你’,立刻让本来只默默听着的丽华红了脸。   只是不妨让姚太太听见了这一句,立刻敲了敲宝茹的头道:“做什么说话!华姐儿是什么身份,她们又是甚样的人?怎得拿她们和华姐儿相比,实在口无遮拦,该打的很!”   宝茹刚才不过有感而发,纯粹是以美貌论,听姚太太说才想起不妥当。这可不是平日里那些玩笑,若宝茹不是无心说出来的话,确实是有侮辱丽华的意思了,当成是一句厉害骂人话也不差了。   好在丽华知道宝茹绝不是侮辱她的意思,也是因为她没往那上头想,她的第一个想头就是宝茹在赞她美——这是宝茹常常做的。所以才脸红成那个样子。只不过她见宝茹似乎是极为懊恼的样子,便俯身在她耳边道:“也不如你!”   然后飞快地坐好,还冲宝茹眨了眨眼睛,宝茹知道这是她告诉自己‘扯平了’的意思,宝茹自然也是会心一笑。   就在这样的小插曲里,外头画舫高台上又有了动静,宝茹知道这定是最后的大戏要开场了,只拿手帕匆匆擦了擦嘴,立刻就去占位置。也不管小吉祥在后台叫道:“姐儿莫急,先净净手罢。”   宝茹只是回头道:“快过来,我与你们也占了位置。”   几个女孩子又扑到了船栏上,见响起了锣鼓声,这样大的声响就是一个信号而已,大家都知道要开始后就停了下来,换成丝竹之声。幽幽然之中,好些个宫装女子鱼贯而出,她们虽比不得那些名妓,但也都是不俗的。   宝茹见她们都提着一个灯笼,上头写了各位名妓的名号,晓得她们只怕是代表各位名妓的。又见她们后头各跟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各捧着一个大茶盘,上头都放着一些金花——知道这是女客那边已经选定了。   果然下头就有司仪高声说出‘某某夫人赏某某小姐’。这就是选花仙了,今岁是选桃花仙,所以就用黄金打造一朵朵的桃花出来,一位贵客只有这样一朵,给哪个姑娘体面就投入哪个姑娘的茶盘去,这便是‘投金花,选花仙’了。   这一轮夫人太太们评完,倒是薛静占了一点先,宝茹心道:果然不是每个太太都对家主百依百随的,气性上来了,自然只选自己看得顺眼的,反正总不能回家了,为了这样一个外头的对大妇如何吧。   宝茹这边这样想着,那边小红已经说话:“果然是薛静先拔头筹,益州‘女校书’向来规规矩矩,女眷们每回都偏爱她们一些。”   益州自古容易出有名的官妓,特别是自薛涛之后更是讲究才学过人,其中最佳的几个还会被称为‘女校书’。这样的名妓养出来总是比别处的多几分矜持和规矩,在男子中有人喜爱这一类,也有人觉得太过矫情,但是在女眷里头无益更爱这样作风。已经连续几回都是益州名妓在女眷‘投金花’时占先了。   只是女客毕竟太少,更多的金花还是外头爷们投出,薛静还是没可能称为桃花仙的。   果然,那些宫装女子领着捧茶盘的小丫鬟自那些大人物面前走过,那些大人物每投出金花,自然有司仪大声报出。从报名字的频率来看,必定是董清儿无疑了。 第88章 岁月静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 似乎选桃花仙还是昨日的事儿, 但事实是时光已经倏忽之间过去了一个多月。此时满城的桃花却已经谢了, 或者去山中还能见到些许,但终究不再成气候。   一个多月前的热闹像是这桃花一般, 只是盛放了几日, 之后随着各家画舫花船回归原籍, 也就凋谢了。而湖州那些日子可以和扬州比肩的热闹,自然是日久飘散。   宝茹感觉不深, 毕竟她也是要每日上课的, 除了觉得那一日去看选花仙的场面外, 她自然很难察觉那些日子湖州世面有多繁华。但是作为一家百货铺子主人的姚员外却很有感触,拿出账簿算账,嘿!这前后半个月的进账比得上往年淡季时两三个月了。   姚员外心里做着要是每年都能有这一遭的美梦, 宝茹也不知道,她能知道最近赚的多还是姚员外主动提起的。姚员外在饭桌上又一次对妻女吹嘘起了最近赚钱了的好事, 外头却有人上门。   不一会儿来旺就捧着一个包裹进来, 不要他说话, 宝茹的眼睛就已经亮了。这包裹装裹的样子她已经熟悉了,正是郑卓的手法。不要说,这一定是郑卓又捎东西回来了。   只听来旺欢喜道:“送信的说这是扬州托付过来的,虽说送信的船要比郑少爷他们快一些,但是也有限,说不得过几日就要回来!”   这话正说到宝茹心里了,她正是觉得郑卓他们应该走完一趟了——她也不要姚员外动手, 自己就解开那包裹。这包裹捆扎的很是严实,但是只要找对方法解开也容易的很,这正是郑卓手把手教过她的。   三两下那包裹皮就摊开了,露出里头满当当的东西来。照例自然有孝敬姚员外姚太太的份儿,又有一封报账的,除此之外竟都成了宝茹的了。以前他还怕太显眼,往往不会寄来太多,更多是带回来亲手给她,如今可没这顾虑了。   宝茹也就不再管早饭吃没吃完和学里还有多久迟到,只是打了一声招呼道:“爹娘,我先回房去,你们慢吃!”   也不管姚员外姚太太一脸‘女大不中留’的样子,只是欢天喜地地就捧着东西回了自己屋子。   宝茹匆匆扫过那些玩意,自己曾赞过的他都记着,这一回又给她寄了,另外还有一些就是新东西了。不像上一回,每一件都细细看过,宝茹这一回并不很在意,因为她的全副心神都到了地下一个信封里,这信封上头只端端正正地写着‘宝茹亲启’,这正是郑卓给宝茹写信了。   想起上一回她给他写信抱怨,他竟然是从来没给她写过信,没想到这一回他就能给她写一封。   拆开信封,里头情况倒是比宝茹想的好很多,毕竟面对面说话郑卓也没几个字,她还想着这信会是如何言简意赅呢!没想到里头倒还有几页纸张。   只是宝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郑卓这个寡言的能凑出这些字数了,不是因为他能把当面说不出的话写在纸上,而是他把这当了他的日记本。每过一个港口,贩了什么货物,遇到什么事什么人,他都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宝茹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不是说过了么,写这些做什么?难道买一本游记不是好得多!她全然忘记了这只是她心里说过的而已。不过不等她进一步生气,郑卓似乎天然知道怎样让这个姑娘消气。   因为写完整篇‘日记’,最后一段的小尾巴,留下这样迟疑的笔迹‘不知汝安好否?吾思汝念汝。安好勿念’。宝茹牢牢地盯着这几个字,仿佛能看出花来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郑卓居然给她说‘情话’了,虽然这情话朴素的可以,虽然这情话看得出来他有尽力想文雅一些,最终却只是充满了文法错误。   但是,她知道这已经是他能说出口的极限了,于是一扫之前有些郁闷的心情,立刻喜滋滋地又看了那句话几遍,几个字而已,难为她能看这许久。   之后几日宝茹就是数着日子过的,等到数到第五根手指,外头就传来消息,姚家的船已经到港了。这一回不用躲不用避,宝茹就大大方方地要跟着姚员外去港口接人。   姚员外对她吹胡子瞪眼道:“那港口可是你能去的?好多水手、卖苦力的,你这样的大姑娘往那儿站,谁不议论!就留在家里,我让卓哥儿早些回来就是了!”   宝茹就抱着姚员外的手臂撒娇作痴道:“这有什么,又不前朝时候,咱们这样的小姑娘只能日日憋在家里。上一回我不是与你一起去港口送人了么!怎么这一回就不行了。”   姚员外见女儿这样求他,有些心软,但想到她是为了什么,立刻又坚定了心神道:“上一回是上一回,你只是坐在车里,又没让外头的人看到。”   姚员外哪里知道他那胆大包天的女儿已经早早在港口抛头露面过一回了——还连带着逃了一回学呢!   宝茹见姚员外已经有些松口的意思了,立刻就追着道:“坐在车里就坐在车里嘛!我可以不出来的,就坐在车里等就是了,爹——我会乖乖的。”   宝茹尽量把眼睛睁得大些,好显得她是十分真诚的样子。姚员外无可奈何了,他正赶着要去港口接人和料理事务,这下却被宝茹缠住了。她像牛皮糖一样扭在自己胳膊上,非得用大力气才能撸下来,只是他觉得自己下手没个轻重,要是不小心伤了宝茹了可怎么好。   最后果然还是宝茹胜利了,成功上了马车。马车上姚员外缓过气来,见宝茹身边只带着一个菡萏,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宝茹是与小吉祥形影不离的,随口就问道:“小吉祥呢?难道你让她今日看屋子?”   宝茹完全是兴冲冲的样子,想也没想就答道:“是木樨看屋子呢!小吉祥被我遣到牌楼大街去请徐娘子准假了。”   糟糕!说出来了。不说的话只怕按着姚员外的粗心大意只怕也很难记得宝茹本该是要去上学的,毕竟姚员外并不在意宝茹上学的事儿。但是这时候宝茹最快自己给漏了出来,姚员外立刻就瞪起眼睛来。   “你去学堂是正经事!怎的这样就自作主张去请假?这不是要家里父母去说才作数的么?不然你用什么名目请假?夫子怎么会准?”   姚员外其实并不是多看重宝茹上学的事,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帮姐儿玩耍,不然呢,难道还指望她们能考状元吗!他是不愿宝茹落于人后这才专门送她进名师学堂。别说宝茹功课好,就是她是倒数的,他也不定有什么感觉。   这会子这样责备,为的不是‘请假’,而是‘自己请假’。姐儿们请假一般都是父母遣了仆人与夫子说一声就是了,而宝茹明显是先斩后奏,或者先斩不奏的打算。这种孩子长大了,孩子不听话的冲击,才是姚员外这般反应的原因啊。   姚员外反应很大,但是真要或如何生气倒是不至于,况且已经行到半道儿上了,难不成还能把宝茹一个丢下车不成。于是只能虎着脸,算是不给宝茹好脸色的意思,但是依旧把宝茹带到了码头。   码头依旧是人来人往,车马如织。宝茹稍稍掀开一点车窗帘子的缝儿,偷偷窥视着外头,看见姚员外走动的方向,于是目光跟随,一下就知道了哪一艘是自家的货船。只是可惜就算确定了船只也见不到郑卓,要知这中间隔着许多人,除非宝茹练过火眼金睛,不然哪里找得到他。   宝茹不知道的是,就算她练过火眼金睛她一样找不到郑卓,只因他现在根本不在外面码头上,而是去了税务司衙门。   税务司衙门,顾名思义也知道是管什么的,运河七大港口也有这样职能的衙门,叫做钞关。而天下其他有数的大港就不叫这名字了,都叫做税务司。姚家的货物要上岸发卖,那么自然税务司就要过一道手,收一回税。   与税务司的人周旋可是极其麻烦,倒不是虽说其中有多少猫腻,虽说猫腻也不少就是了。据说钞关改革以前里头的门道好多呢,要紧的就是要奉承好里头的主官,虽说是微末小吏,但多少豪商大户都是要小心伺候的。   当时只要走通了钞关小吏的路子,两箱货物并成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或者混报货物——因为不同的货物收税方式和收税比例是不同的。   如今上头有了应对之法,所以下头没那么多空子可钻。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总归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真要想在这些事情上做文章,那就有的是机会。   姚家在税务司没什么关系,倒是不求能从中得什么便宜,只是要派人看着。就是防着一些税务司的小子使坏,怕是为了多多拿一些税钱,就把货物往多里说,然后贪下银子来。   宝茹不晓得郑卓的忙碌,只一心在车里等着,直到午间,姚员外才见到郑卓,匆匆嘱咐他:“你去港口马家的食荤小酒店买些菜饭去,宝姐儿早上与我一道出门,还在车里等你呢!你去寻她,同她吃饭罢!”   郑卓这时候已经因为忙碌而满头大汗,本身是疲惫的很了,这会儿听说宝茹在车里等他立刻就不觉得如何累了,反而还有闲心想着,宝茹是多耐不得烦闷的一个,竟然在马车里等了一个上午,只怕已经无聊的很了。   一会儿想着这事儿,一会儿又想起出门时宝茹刚刚量过一回身长,只说觉得比他矮了太多了,不甚满意,想着要长高一些——其实宝茹的身高在如今江南女孩子里绝对是中等偏上了。事实上,按着这时候的审美,女孩子只要身材比例好,矮一些倒是更好。   那么这时候宝茹会长高一些了么?听人说这正是女孩子变化大的时候,一阵一个样子呢!那么宝茹会有什么变化?   想着这些郑卓就拎着一个食盒去姚家货船附近找姚家的马车——他眼睛尖,一下子就看见了。走过去就见到坐在车厢外打盹的车夫,拍了他的肩膀道:“赵叔!”   姚家车夫立刻就惊醒过来,见是郑卓还有什么不知的,立刻道:“原来是卓哥儿,姐儿!卓哥儿来了喱!”   不待郑卓如何,车帘子一下被掀开,里头探出身子来的正是郑卓原本心心念念的人——下巴似乎尖了一些,眉毛?今日是画眉了么。长高了没有?看不出来。就是这些有的没的,郑卓漫不经心地想了一遍,而他更多的精神是在他心里道: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一直一直都是这样的宝茹。   宝茹见到郑卓,似乎没有更瘦了,心里稍微满意,大声道:“郑卓,快上来!”   郑卓身体快过头脑,想也不想拉住宝茹递过来的手,借了一点力一下登上马车。等到上了车他才想起这又多不好,当众拉了宝茹的手,而且还接着女孩子的力气上车。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哪里会有一个姐儿要拉一个男子上车呢?怎么想都是有些不适应的。   宝茹并不知道郑卓的不适应,这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平常的事情,她拉着郑卓上车后还不忘给了车夫赵叔银钱,道:“赵叔,咱们这儿不急,你也找一处地方吃了午饭再说罢!”   赵叔一见宝茹递过来的是一小块银子,心里立即乐开了花。在这码头上吃一餐丰丰富富的也花不了这许多,要是他真是俭省的话,只要几文钱就能吃饱。至所以吃饭剩下的自然就是他额外挣的,交给家里的婆娘,只怕高兴的很。   不只是赵叔,宝茹也把菡萏给支开了,同样与她银钱道:“这是给你外头吃中饭的,你也不要乱跑,就跟着赵叔就是了,这码头上不见得太平,他在哪儿吃饭你也在哪儿。”   在宝茹眼里,菡萏才十岁上下,正是一个孩子,清清秀秀的,码头上可是有拐子的,若是被拐走了可怎么说。于是便把她托付给了赵叔,有赵叔这样一个壮年男子带着,自然安全无虞。   只是菡萏并不见得乐意,她小声道:“我怎么能自己出去吃饭,我不跟着姐儿,谁给姐儿摆菜?谁给姐儿倒水漱口?谁给姐儿洗帕子擦手?”   宝茹挥了挥手,正打算说明自己可不是个残废,虽然这些事自从有了她们她是没机会做了,但是她自己当然是能做的。   但是半路被郑卓截住了,他就打开了食盒,一样样摆到桌上,对着菡萏道:“我来。”   于是最后只能是菡萏不甘愿地被赵叔领走,只剩下宝茹和郑卓两个。宝茹哪里真会让郑卓给她做那些事,拿过碗筷与郑卓一起布置起来。郑卓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一定要阻拦,只是加快了速度,三两下把剩下的就做完了。   外头食荤小酒店能有什么精致菜肴?都是做那些水手苦力的生意,最多就是多花些钱能多多地点些鱼肉鸡鸭之类。至于说大酒楼厨房拿鲍鱼、鸡鸭地给一道干菜提鲜这样的菜式,这儿是决计没有的。   郑卓也只能挑拣着拿了一碗鹌鹑蛋、一碟子盐炸鹌鹑、一盘烧鸡切块、一碟油煎豆腐,其余还有两样酱菜。只有这些菜还算看得过去,再有宝茹和他也只有两人,这些菜只有多的,绝无少的。   宝茹可不知郑卓在心里把她想的多金贵,其实就她自己而言,她以前是吃食堂的大学生——或许现代人的吃喝平均水准要比古人高得多,但现实是现代宝茹并不会比古代宝茹吃得更精心。   所以这一顿饭对于宝茹而言绝对没有什么‘将就’之类的字眼,她是很适应,也很满意的。   宝茹抱着这样的心情整理了几下碗盘,这会子她也察觉到了郑卓闷头做事是想多多地把事情揽下来自己做,于是赶紧把住那只装饭的海碗,拿了饭勺就给两只小碗里盛饭。   郑卓依旧是随她心意的样子,笑了笑,就去拿两只阔口瓷杯——原来还有一壶酒酿!郑卓知道宝茹爱这个,看到食荤小酒店里有这个立刻就要了一份。这个东西也不是酒,他跟着喝也不会妨碍下午接着做事。   郑卓把住那一只座壶的手柄,往两只瓷杯里注入满满的酒酿,宝茹看见自己爱的,立刻就笑道:“这个还是要用小瓷碗装着来吃才好,而且外头卖的总爱用这座壶盛,那里头的米饭可就出不来了,少了好些滋味!”   宝茹是吃这里头的米饭的,这是偏好问题,好些人只吃酒酿的汁液,这就不用解释了——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真要说起来她还更爱加了碎冰的呢。但是她不敢说,这才四月,哪里就到用冰的时候。   纵使她以前最爱冬日吃冰激凌,但是这时候女子身体要好好保养,毕竟医疗水准如此,真要有个一二,怎样都是难得治。她的感觉本来不深,但是姚太太终日在耳边念叨,她已经不敢提这些。   更何况对着郑卓,她越加在这些事情不敢放肆。虽然郑卓万事都由着她的样子,但是在某些事情上他是绝不会妥协的。譬如那一回经过大小帘子胡同,只不过是想看一看新鲜而已,但是郑卓知道这是些‘不好的东西’,那么就是宝茹再求他,他也是不会放松的。   两人对坐着吃些饭菜,并不是默默无声,间或说些话儿,都是些家常的事。或许因为不是第一回了,宝茹没有上回那许多情绪变化。虽然来接他时心里像是住着一只小鸟。但是到了这时,反倒没什么了,只是想着就这样一起吃饭也是蛮好的。   吃过饭郑卓飞快地收拾碗筷桌子——宝茹虽然不至于成了生活残废,但是这样的技能自然的不熟练的。郑卓这般她哪里还插得上手,只得坐在一旁找出自己的一方帕子,等到郑卓收拾完了,这才叠好放进他心口的衣襟里。   “我刚才见你也是满头大汗的样子,怎得不擦一擦?我还记得你是不用帕子的。晌后肯定依旧是事忙的,这一回我的先借你用一用,流了汗可要记得擦一擦,不然吹一吹风就容易伤寒。”   郑卓感受到了心口处有一块软软的布料,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他是不用帕子的,但是他的箱子里一直小心地存着一方帕子。那一次是一同去秀水街来着,宝茹替他擦汗,那帕子被他捏在手里,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后来洗干净了也只能放在箱子底。   而今日又是一方帕子,世事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但是心境决然不同。当时他是为这一方帕子左右为难,今日出来一点点柔软以外是没有别的波澜的。   郑卓收拾完,站到了马车外头,却不让宝茹出来,只隔着车窗帘子与她道:“我晌后还有事儿,不能送你。”   宝茹见他是真的满是歉意的样子,眨了眨眼睛,与他道:“待会儿赵叔和菡萏回来了,我自家去,本就不要你来送的。你晚间是回纸札巷子,还是有我爹带你们下馆子接风?”   郑卓抿了抿嘴唇道:“今日事忙,定然没法子出去吃饭,按着往常也要等到明日了,自然是回去的,只是可能会晚些。”   宝茹听到他说是会回去的,立刻就笑眯眯了,与他道:“回来就好啦!我吩咐厨下多热一些你爱吃的,我定然等你回来陪你一起吃饭。”   郑卓没回这句话,只是点点头就提着食盒往那家食荤小酒店去还。步履紧凑,他是想着快些去做事,晚间也好早早回去——他和宝茹之间对话平淡,说的事儿也平常,与世间千百万个人家都是一般无二。   但是这有什么不好——郑卓最爱看戏,看到了多少悲欢离合,大起大落,他知道那不是平常人的生活,不然也成不了戏了。那些戏里的人物实在太辛苦了,而他自己要的也不是那样精彩纷呈而又艰难险阻的日子。   他从来想要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而又安安稳稳的归处。正如宝茹所说,等他回去。 第89章 婚姻嫁娶   “数一数这嫁妆也有二十多抬, 场面上也算看得过去了, 只是这打家具的匠作却不好, 我见这雕刻粗糙,漆也上的不甚匀净。不是说特意寻了口碑好的铺子么?怎得是这样!”   这一回郑卓等人回来, 又能再歇息半月有余。其余人还好, 只是白老大是清闲不下来的, 其中缘故也是早就明了的,他和如意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年中完婚。所以趁着这一回休息, 一切事情都要办完。   姚太太早就吩咐廖婆子着手准备了, 其中重中之重就给如意准备一份体面嫁妆。别的是早就呈给姚太太和如意过目了的, 只有这些家具这一回才送来——这都是手工木器,自然费时费力,是有工期的, 不是你今日采买,明日就能到的。   只是这些比原本定下的时间还迟送上来的家具, 却不符合‘慢工出细活’的期待, 甚至它们还不如一般外头卖的。看到这样不堪用的, 姚太太自然没有好声气,就要斥责廖婆子办事不力。   如意却拦下了姚太太道:“廖妈妈为着我的事儿在外奔走了几回,如今这家具这个样子哪里能怪得着她,这都是家具铺子的人没尽心,难道廖妈妈还能日日押着他们精工细作?再说,这活计虽然做的一般,但是总归木料是早就挑好的榆木实木, 有这样实在的料子家具这些必然是经用的,至于上漆、雕花如何,倒是靠后了。”   如意很有息事宁人的意思,毕竟在她看来这点事不值得大动干戈,不就是家具的打造差一些么,但在她看来也是红亮亮、簇新新的东西。用作嫁妆陪嫁,一路上招摇过市也是一份让小门小户称羡的好家私了。为了这样一点点的‘不足’让家里上下忙碌,这实在让如意不安。   不等姚太太如何说,在一旁的宝茹先劝道:“如意姐姐可别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只有一回的事儿,怎么可以将就!咱们不是那等高门大户,但是也要在力量之内尽力筹办才是。更别说姐姐这家具,以后日日要用,与其以后百般不顺眼,还不如现下麻烦一些去让家具铺子返工!”   宝茹说这话是满场赞同的,不只是下头的媳妇婆子,就是姚太太也点头道:“宝姐儿这回说话倒是在理,你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平日里那样安分倒是不妨碍什么,只是这一回却不能这样。这样的事儿如宝姐儿说的,一辈子就一回,谁不想要事事妥当?这时候怕麻烦,日后可就有的不顺!”   姚太太才说完,站在下头的廖婆子也道:“极是呢!这一回全是我的错,只看那家也是整条街的都夸的就订下了,中间却没看几眼,想来是师傅不在,徒弟的手艺,不然何至于如此?如意姑娘也别怕麻烦,不过是我再走一趟罢了!这样的手工,他们那里敢推辞?不然我们嚷了出去,那可是要砸招牌的!”   宝茹也在一旁出主意道:“若是这时候返工,不说能不能,就是时候够不够还两说。不若咱们与那家具铺子商议一番,换上店里摆着售卖的一样料子的,毕竟这些家具左右就是一些喜庆的装饰,都吉利的很,也没看不顺眼的。”   听到宝茹的提议,其他人都是点头的,毕竟宝茹说的也是实情,眼见得就要结亲了,哪有时候等家具铺子返工。   于是姚太太拍板道:“就如宝姐儿说的,廖妈妈你就下去安排。如意也不需忐忑,只安心备嫁就是了。”   这一事算是解决,只是隔日廖婆子就换回了一批新家具,果然不再是原先粗制滥造的样子,虽然比不上姚家自家的所用,但是也算是好手艺了。   此事就且按下不表,又过了十来日,正是如意出嫁前一日的黄昏,家里百样皆备,只姚太太还在与廖婆子确认明日事体,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失了家里的体面。   正商议着,仪门外却是一阵嘈杂,原来是白老大他远房姑太太带着人过来下‘催妆礼’来了。‘催妆礼’不是各地都有,就是有的,各地也很不同,譬如大多数地方都是亲迎那一日早间送来。而湖州则不同,亲迎前一日就要有家中长辈在黄昏时分送到女家。   不过湖州虽然有这礼仪,但是各家财力不同,‘催妆礼’的内容也可以是天壤之别。那等豪门大户自然不提,金玉银钱,一次简单的‘催妆礼’也可耗费百金。而穷苦人家则是能凑什么就凑什么,实在不行,拿家中几样就无抵上也是有的。   白家姑太太带来的这一份‘催妆礼’倒是齐全而不奢侈,按着早时候的规矩,备足了一领席子,两只雄鸡和一些家居杂物——这是殷实人家的做派,但是却不如前些时候的那一份聘礼扎眼了。   白家姑太太倒是和气人,虽说她白老大长辈,但是说到底就是一个远房亲戚罢了,真能对着白老大指手画脚不成?而且她眼看着白老大家就要兴旺起来,对着如意和这桩婚事自然都是格外和蔼的——这也是留了个面子情,日后也多了一门好亲戚走动。   只听这健朗的老太太道:“太太就别再留,按着礼节哪有送‘催妆礼’的留下来吃晚饭的!太太多礼,我们也不能失礼。只是今日见不着我那侄儿媳妇了,咱们婆家的这些人却是不能与她相见的,只万事拜托太太料理了!”   她这般说,姚太太哪里还能苦留。待她走后,姚太太便吩咐廖婆子道:“待会儿吃完饭你就去陪着如意,她虽然也是二十岁的姑娘了,但是没得娘亲教导,好些事儿并不通。再有她如今待嫁,但是却没得一个亲人陪着,心中一定忐忑,你就去与她说说话儿吧。”   虽然如意只是姚家的一个丫鬟,但是姚家从姚太太姚员外到婆子媳妇,个个都因此忙碌。一个是如意是外嫁,而且还嫁了姚员外得力的伙计。再有就是家里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难得的很,既是让人议论,也是难得的热闹么。   到了晚间睡觉时宝茹还与小吉祥道:“我虽然去吃过好多喜宴了,但是那都不是家里的正经亲戚,所以到如今也没见过嫁人时内房的场面,也不晓得有什么新鲜的。”   小吉祥正在与她整理床铺,摊开被子,转头就笑道:“哪里有什么新鲜事儿?虽说是外嫁白老大,多少要摆些场面来,但到底不同呢。送嫁好多习俗都用不上——虽说姚家就是咱们的家,但是我与姐儿只说心里话,太太老爷都是主子呢,哪里是爹娘?譬如哭嫁,再没有对着太太哭的吧?”   小吉祥说的这话十分随意自然,宝茹却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因她知道小吉祥根本不需要安慰,正如她说话时的口吻一般,她心里早就对卖身为奴在姚家这事儿没有半分芥蒂了。这并不是她心大,只是这个世道如此——被家里卖了的女孩子多着呢,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既然不能说,宝茹自然没提,只顺着之前的意思道:“也是呢,并没有什么场面,只说家里并没有准备开席就知道。不然总归会准备几席,也是嫁姑娘的的意思。”   小吉祥铺开床后道:“自然不会有酒席,不然外头该如何说?嫁个丫鬟就要这样的场面,难道是为了‘打网利、收人情’?就是太太直说是不收钱的,只怕也有些嘴碎的人家心怀嫉妒,只说咱家不讲礼仪,又铺张的很,嫁个丫鬟也这样排场——何苦来哉!”   正如宝茹和小吉祥所说,第二日的场面很是低调——至少在姚家很是低调,在早间甚至没人提早叫醒宝茹。那些梳头娘姨、全福人等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宝茹是全然不知的。直到平日起床的时候她还纳闷,自己平常是有人来叫醒起床上学的,今日却是自己醒来了也不见半个人,倒是外头格外嘈杂。   宝茹懵了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想起,今日如意正压要出嫁,家里给自己请了假,要一起去白老大家吃喜酒,自然用不着早起上学。想到这一点,她立马躺下,用丝帛被子盖住了头——这时候正是天气才渐渐热起来,早间还是挺凉的,睡觉时正是舒适不过。   只是才躺下,宝茹又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不是要看热闹的么,这时候再不起来只怕什么都见不着了,况且今日是如意的好日子,自己这样不去捧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于是挣扎了一番,宝茹总算又坐起了身。   宝茹这番起身、躺下、又起身,其实动静不大,特别是在外头嘈杂起来后就更加不会惊动人了,不过这并不包括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守在外头的木樨就察觉了,立刻在外头轻轻敲门,得到宝茹的回应,于是便进了内屋。   宝茹并不习惯自己事事有人陪着,那让她十分不自在,所以她晚间睡觉没有人守夜,至于喝水、盖被子之类的事儿她自己没什么问题。就是到了早间,晓得她规矩的丫鬟们也不会随意进了内屋,除非是要叫她起床上学,不然都是如木樨这般,只轻轻敲门,得到回应这才进屋服侍。   宝茹见是木樨就随口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   平常这个时候宝茹的三个丫鬟都是齐全的,毕竟早间这一会儿格外忙碌紧凑,要三个人一起忙碌分工,这才最好。   木樨老老实实地答道:“吉祥姐姐和菡萏都被太□□排去如意姐姐那儿帮忙去了,只让我一个留着伺候姐儿起床。”   说着木樨就抱来一套昨日宝茹已经挑好d衣服,要给宝茹更衣。宝茹已经练出了厚脸皮,让十岁小姑娘给自己穿衣,一点也不脸红——她要是这也推辞,只怕日子已经不能过了。   这是一套桃红色上袄配松花色裙子,毕竟是喜事,要穿的鲜艳一些,但是又不能抢了新人的色儿穿正红色。于是可以挑选的余地就不大了,宝茹也就没有挑剔,看着这件合适便随手指了。   穿衣之后还有洗漱梳妆等事,除了比平日慢了一些,竟然也很好。只是木樨并不满意,看着宝茹的发髻红着脸道:“我并不擅做这个,不会梳好看的髻儿,只能这样简便的了。”   宝茹看着水银镜子里自己的发型,其实平日里她也就是这样的,不过今日要去参加喜宴,家常装扮是罩不住的,所以木樨才这般自责。   宝茹打开首饰箱子最底下一层道:“这有什么?我年纪小,本就不该梳那些复杂的髻儿,这般也就够了。就是不够隆重正式,总有首饰可以补救。”   说着她挑出一只金累丝镶玉嵌宝凤凰吐蕊钗,宝茹也算是有不少贵重首饰的人了,但是这样华贵的钗依旧算是她这首饰箱子里数一数二的极品。这是去岁她生辰时姚员外送的,格外华贵。那些白玉和宝石不提,她当时就被这精湛的手艺惊住了。   累丝这门手艺本就是古代金匠打造手艺的巅峰,是先把金子拉成细丝后再造型的工艺。金子的延展性很好,据说手艺最高明的金匠能把金丝拉得头发丝还要细。而宝茹的这支钗显然还不到那样的程度,倒不是姚员外舍不得花钱,只是那样的手艺大多都是为特权阶层服务的,并不是出的起钱就行。   而且宝茹的这支金累丝镶玉嵌宝凤凰吐蕊钗也并不差了,这个凤凰做得栩栩如生,金丝也是纤细的,这一点从钗儿晃动时凤凰翅膀和尾羽轻轻的抖动就可以看出了。   宝茹把钗插入发间,凤嘴尖尖处突出三支米粒珍珠穗儿,一晃一荡的。这时候再看宝茹的发髻,纵使除这之外再没有太多别的装饰了,却完全没有家常的感觉,反而显得庄重华贵,是要上正式场面的样子。   宝茹就这样去见姚太太,她也是点了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打扮上的不妥,只是让厨下提了食盒上来叫宝茹吃饭——今日家里忙乱,不好在客厅正经吃饭,都是让厨房提了食盒各自吃了。   打开食盒,里头除了几样酱菜外就只有点心和粥了。宝茹猜测应是今日家里蒸了太多点心,厨房里取巧,便送上来了这些。宝茹爱吃甜味儿的点心,但是却从不能把它们当正经饭来吃,正经吃饭她从不挟这个。   看见这个只能皱了皱眉头,但是她并不是那等挑剔人,只是拿起那碗粥吃完,至于其他的就退回去了。反正偶尔少吃些早餐又不会饿坏她,况且真的饿了,还能吃各样点心零食呢!   吃过早饭,等到宝茹来到如意居住的耳房的时候,里头已经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梳头娘姨早就给如意收拾停当,只差盖上盖头便与宝茹以往所见新嫁娘一般无二了。   这时候小吉祥正和如意说话,菡萏也在一旁听着。至于那些媳妇婆子倒是想看热闹,但是耳房狭小,如意又十分羞涩,便都在院子里说话。至于请来的外人,都是廖婆子在招待,原先欢喜热闹的小耳房便安静起来。   宝茹带着木樨进一进来,小吉祥就道:“姐儿可来迟了,这会子可没什么热闹可瞧了,只等着一会儿后白大哥来接亲,那才有的看了——不过,那样的场面姐儿肯定都见过就是。”   宝茹才不管小吉祥针对昨晚自己所说的话的调侃,只是去看如意。如意脸上的妆的确很厚,但是还好,并不是宝茹想象中的那种看不出人脸的那种。可就算是这般,妆粉很厚也是事实。   于是宝茹只得把心里的好奇问出来:“如意姐姐,那梳头娘姨真的会在净面时把你脸上的绒毛绞干净?脸上真能光滑许多?应该很疼吧?”   听到宝茹孩子气的问话,如意原本的害羞也散去一点了,回答道:“自然是要绞干净的,至于皮肤是不是变得光滑我就不知了,那位梳头的马娘子不教我摸脸,只赶着化妆。至于疼倒是还好,我听说要看梳头娘姨的手艺,这位马娘子只是微微刺痛,想来算是手艺不错的。”   小吉祥见宝茹还在饶有兴致地看如意的脸,只是那样厚的妆能看出什么一二三,反而因此放弃而愤愤不平。心里好笑,于是道:“姐儿这般好奇,自个儿去试一试就是了,总归不会远了就是。”   湖州本地也有好多梳头娘姨给人净面按摩,只是妇人的话自然无所谓,但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则不行,非得等到嫁人那一日才能头一回净面。小吉祥这话的意思自然是在打趣宝茹也是好事将近了。   但是宝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了,有着上辈子的经历,怎么会因为这个羞涩,只是微微一笑道:“你的年纪比我还大些呢?爹娘又打算多留我几年,我什么时候净面?说不得你还在我前头呢!那时候哪里用得着等我自己试一试,看你就是了。”   比脸皮厚,十个小吉祥也顶不了一个姚宝茹。宝茹是完全习惯拿这些开玩笑的,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小吉祥哪里招架得住,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   小吉祥无法,只得说起其他事情,就指着如意床后堆得高高的箱笼道:“这个什么时候送出去,真等白大哥家来了再动?”   这些箱笼就是如意的嫁妆,除了那些大件占地的家具已经摆在院子里外,其余的都在这屋子里。   如意摇了摇头道:“待会儿等各位妈妈嫂子吃过早饭就来帮忙请出去,总不好叫抬嫁妆的小子、挑夫进内房。”   宝茹看着这满堆堆的箱笼,计算不出能有多少抬,便问道:“准备了多少抬的嫁妆?我只知一副嫁妆是六十四抬,半副就是三十二抬,这回如意姐姐是多少抬?”   如意没有答话,反倒是小吉祥捂了嘴笑道:“只道姐儿是什么都知的,却从没见过街坊邻居嫁女儿娶媳妇时多少妆奁?一般哪能凑出六十四抬这样的整!咱们这一片是湖州殷实人家居住,嫁妆也是中等的,都是二十四抬、三十二抬、四十八抬。”   说到这儿她又压低了些声音道:“说是四十八抬,但是除了巷子底唐家那样有限的几户,其他的四十八抬大多都是装样子的。一张桌子算一抬也就罢了,一对春凳也能算两抬。至于放置各样物品,都是散散地放着,如此这般才凑出四十八抬来——只是这样有什么用,等到晒嫁妆时难道谁不知?”   这个道理宝茹自然也是知道的,用‘抬’作为计量单位,顾名思义也知道里头可以做多少文章。   说完这个,小吉祥才回答宝茹的问题:“比咱们这一片再次一等的人家,自然又要短一层,十六抬、十二抬、甚至八抬——听说那些精穷的人家有是不算‘抬’的,或者一只箱子装下所有,或者就干脆挎着一个包袱出嫁。至于咱们如意姐姐这些嫁妆,能装二十多抬,凑不齐二十四抬,索性为了低调些,廖妈妈把杂物理了理,缩减到了十六抬。虽说没那么大的场面了,但是实惠还是不变的。”   宝茹听着小吉祥的话,只看着这些红通通、簇新新的嫁妆,这些东西包罗万象,最高水准是能包含一个女孩子嫁做人妇后所能用到的全部。既是女孩子对幸福的寄托,也是女孩子对可能的不幸的准备——有了这些,即使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了。   “月亮月亮照东窗。姚家姑娘好嫁妆,金皮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锭儿粉、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中午后白老大来接亲,这中间倒真是少了许多宝茹知道的流程——毕竟姚家并不是如意真正的家啊。白老大与姚员外姚太太拱手拜礼,然后就顺顺当当地接走了如意。   如意上了一顶红色小轿——离了姚家的地的那一瞬间,她就再也不是姚家的人了。宝茹一家上了马车,跟在后头,要去白老大新置的宅子吃喜酒。就听到外头有巷子里的小孩子唱起童谣。   只是如意的本姓却是‘谢’,并不是‘姚’呢。或者这些小孩子只是见新娘子是从姚宅里出来就这般唱了,宝茹随意地想着——只是这也不重要了,不管如意是姓姚还是姓谢,从今以后她都姓‘白’了。 第90章 纳采问名   姚太太小心地取过两张大红柬纸, 放进一只小匣子, 转过头与姚员外道:“老爷你也别干坐着!这合庚帖可是大事儿, 咱们是找鼓楼北街的陈神仙,还是去请城郊青霞观的刘道士, 不然你还认得什么其他灵验的算命师?”   姚员外最不信这些怪力乱神, 但是这也是女儿和郑卓结亲的一个开始, 也就只是笑着道:“不用和与不和,只要咱家用上一百个大钱找到那些街头巷尾的术士, 就能随便咱们差遣, 保管太太你心想事成, 宝姐儿和卓哥儿必定是天作之合。”   姚太太见姚员外这样不上心,只得道:“咱们还是要信奉一些神佛,你总是百无禁忌的, 只不过是因你没遇到那些真正的高人,反而都是些沽名钓誉的, 这才总是想左了。”   姚员外嗤笑一声道:“难不成你就遇到过那些‘高人’?总不会这陈神仙、刘道士就是了罢?我是见过他们的, 与那些欺名盗世的有甚分别。既然你也没见过那些高人, 那这庚帖总不能去等那高人出现再合罢!所以你就别白白费心,只管随便找个算命师就是,出上半两银子,要什么样的命听不到。”   姚太太又一回被姚员外说得哑口无言,晓得自己不能说服丈夫,只是丈夫说的话也有道理。虽然她依旧是信佛信神的,但是她也是没见过‘高人’的, 那么这庚帖给谁合不是合呢。只得放下挑拣筛选的意思,让廖婆子把这装庚帖的匣子拿上,这就外出去找陈神仙合庚帖。   就在四日前,正是一个好日子,附近颇有名气的媒婆王嫂子这就上门递上庚帖,她是郑卓自己找的媒婆,之前已经为郑卓和宝茹筹划了纳采的事儿。至于这递庚帖是娶亲六礼第二个的‘问名’,现下只等着姚家去合庚帖就算完成了。   合庚帖有两步,一是‘问祖神’,二是‘合八字’。‘问祖神’姚家已经做完,就是先把郑卓的庚帖压在家中供奉菩萨或祖先的香炉下,也有人是放在灶王爷的牌位前。姚家的祠堂并不在纸札巷子,好在姚太太信佛,自己请了一座菩萨像,这庚帖便压在了菩萨像的香炉前。   说来也是反转,本来应该是女方送庚帖去男方家,又是男方将庚帖‘问祖神’的,这会子因为是入赘倒是反过来了。   ‘问祖神’是很简单的,放上三日,这三日里家里若是事事顺利,六畜平安,甚至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没得破损,这才是不冲不破的好兆头。只有这样才能说是神祖认可了这桩婚事,婚事继续,反之就会以婚事告吹结局。因为是要供奉三日,所以这‘问祖神’又叫做‘三日圆’。   为了这‘问祖神’能顺顺利利没有一点纰漏,家里可是费尽苦心,早在郑卓送上庚帖前就修缮了一回家里,免得这三日家里正巧有什么地方损毁。另外这三日家中上下仆人也是战战兢兢,特别是菡萏和木樨两个小的,连端碗吃饭也是极其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了碗筷。   这般小心也是有回报的,三日下来家里果然没有一点意外,让姚员外安安生生地从香炉底下取出了郑卓的庚帖。   姚太太出门做合庚帖的第二步,正是更加见诸影视剧和小说的‘合八字’——甚至有的人只知道‘合八字’,而不知道‘问祖神’了。相对于‘问祖神’的繁琐麻烦,这‘合八字’的确是容易不过的了,只是出门去鼓楼大街一趟,摆出这大红柬纸那陈神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陈神仙捋了捋胡子道:“这姐儿是庚戌年属狗,正该金命,这哥儿是丁未年属羊的,是个水命。男水女金,正是‘金水夫妻富高强,钱财积聚百岁长。婚姻和合前程辉,禾仓田宅福寿长。’是大大的吉兆,正该结为夫妻。”   姚太太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只接了那批词,小心收好,然后就奉上了一封红包。那陈神仙只是一摸一掂就晓得了个大概,必定是银子无疑,而且至少也有一两。这一单普普通通的生意,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要就能净赚这些。所以说这些算命术士最爱这‘合八字’的事儿了——完全不要费尽脑筋地去揣测客人心意,只要拣好话捧着就自然有着红包了。   姚太太正在‘合八字’时,这八字的两位主人公却全然没放在心上,而是在家一起相聚消遣。这倒是与寻常未婚夫妻完全不同,那些订婚了的男女除了一些特别的日子外都是不能随便见面的,也是免得惹人非议的缘故。   而这两人住在一家,还在一个客厅里吃饭,自然是想见就见了。   宝茹这时候就正指着桌子上的几样东西与郑卓笑,这些东西倒不是别的,正是前些日子郑卓送来的纳采礼,如今已经全放在宝茹这儿了。之前宝茹一直在上学,倒是没工夫与郑卓说这些,今日却正好旬休,于是把这些搬出来看。   郑卓送来的纳采礼绝对是超出了的,首先有十样必备的,开头本应该是一对大雁。因为大雁雌雄配对,象征白头偕老。而且大雁为飞行时成行成列,领头的是雄雁,雌雁和幼雁追随其后,从不逾越,象征婚后男方应扛起家庭的重担,女方要夫唱妇随。大雁秋天往南飞,春天往北归,年年如此,象征夫妻踏踏实实过日子。   还有一说是大雁是最忠贞的动物,配偶去世了,另一只雁会终身不嫁不娶,称为‘孤雁一世。提亲送雁,即以大雁象征婚姻的忠贞。   所以,结亲的六礼中许多步骤都要用到大雁,这第一步纳采就是。只是这个时节湖州并没有大雁,若是那些达官贵人之家或许能有门路不计成本地弄来,但是郑卓可做不到,只能用别的替代。   考虑到大雁是一种候鸟,各地都有可能捕捉不到,所以各地也有不同的替代方法。有的地方用陶塑大雁,有的地方用木头大雁,也有的地方用家禽——一般是鹅。至于湖州地区则是流行唐朝传下来的法子,用茶叶。   茶植子必生,而且种植在一个地方以后是不能移的,因为一旦一动就会死亡——能够象征忠贞不二和生育后代。   郑卓送来的的自然就是一盒上等茶叶。除此之外的另外九样就是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九样物件。送的当然也不是物件本身,送的是九种大吉大利的意思,胶、漆取其固;绵絮取其调柔;蒲苇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双石,义在两固也。   这些东西是唐朝是就已经传下来的旧礼,也不是什么贵物,为的就是吉利二字。但是时代变迁,唐朝时只有这些的,到了如今却还要加上别的。一般是礼银,按照各自财势大小也有不同。除此之外,真正的有钱人家再各自添加各种礼物也是不言自明的。   譬如郑卓,就奉上了一只银子打的小狗作为礼银——宝茹属狗的。这只小狗少说也得有五六两,比照着上户的纳采礼银也是翻倍了。另外还有八盒茶点、八匹绸缎、八匹棉布、八两珠子、一对花瓶。   这些东西可是把宝茹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当时郑卓送来这些的时候姚太太是难得笑得牙眼不见。不是她眼皮子浅,姚家也不缺这些。甚至这些对于姚家来说不过就是九牛一毛都不算。但是姚太太很清楚,这就是郑卓竭尽全力了,由此可知宝茹在他心中的分量。   宝茹让郑卓看这些,才道:“我娘倒是看得开了,居然让我自己收着这些,这也是不寻常的了,谁家会让女儿收着自己的纳采礼?”   郑卓看着满桌子的礼物,轻声道:“喜不喜欢?”   “嗯?”宝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会儿才知道他是问自己喜不喜欢这些礼物。   宝茹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喜欢的,不只是喜欢,而且还是我心爱的呢!我只是有一点发愁,这八瓶龙井茶如何喝。真要拆封我是舍不得的,但是这又不是普洱,能一直放着,放陈了就不是滋味儿了。再有这就是喝了它们也难啊!这么多,能喝多久?若是让我给人一起喝我又是不愿的。”   宝茹其实是在转移话题,她非要说到关于茶叶的苦恼,却把郑卓的问题轻轻放过,只是承认了一句‘喜欢’而已。她其实关于这个有许多心思——这些东西再花样繁多其实也不能让宝茹如何惊喜,毕竟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但是正如姚太太所惊喜的那般,其中可以看见郑卓对她的情意。只看家里的仆妇丫鬟都见过这份礼,哪一个不是惊大了嘴巴——毕竟大家都知道郑卓是入赘来着。纳采礼哪里用得着这样奢侈。   只是这样的小儿女情思,即使是宝茹这个脸皮厚的也绝不能直说出来,只能当作内心的小秘密。   至于郑卓,他哪里晓得宝茹心里这许多,反而认真想着宝茹的话,思索一番后试探道:“不若拿来做枕头?你不是爱拿晒干的花瓣做枕头,用茶叶也好。我就见过有个地方贩茶叶枕头,说这枕头安神清凉,还能驱蚊,这时候做了,正好夏日里用。”   说到这儿,郑卓又有一些不确定,犹豫道:“这八瓶茶叶够不够做枕头?不若我再给你买一些?”   若是换了别个宝茹保管以为这是在说笑,但是她又知道郑卓不是个会说笑的,与她说话更是字字当真,于是赶紧打住道:“快别想了!拿来做枕头那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就是做茶叶枕头也只有那等劣茶罢了,谁会拿这上等龙井做枕头,好说半两银子一斤呢!”   郑卓却弯了弯嘴角,道:“没事,这是这回在杭州收来的,杭州只要两钱银子就能一斤。”   宝茹知道这话话题不能再说了,只得道:“并不是值多少价儿的事,本来就是好茶,做什么枕头,不是杀鸡焉用牛刀么?这些茶叶就算喝不完咱们也能把它们吃掉啊。”   宝茹这是随口说的,但是一想也确实是好主意。不说中国菜里好多菜肴用得着茶叶——龙井虾仁更是指名要用龙井。更重要的是这些茶叶可以碾成粉末,成为制作点心用得上的一味材料。   正是‘抹茶’——说来还有些兴奋呢!宝茹以前很喜欢抹茶的点心,反而到了这里后没做过。而以前做抹茶点心可没办法像现在这样随便用极品茶叶,也不知碾成茶粉以后有没有分别。   自从宝茹被允许进厨房后,是一直努力研制上辈子做过的那些点心。只是进展不大,毕竟那时候点心已经西式的天下了,宝茹做过的也以西式为主,所以用到的材料总是会有几样在中国古代并不好找。   遇到这种情况宝茹就只能找替代品,或者干脆删减掉某种配料了。因此抹茶作为一种只是调不同滋味的不必备材料,宝茹没有用过也就不奇怪——要知道,所谓抹茶,并不是简单的绿茶粉末。   宝茹前头想的所谓‘抹茶’,其实也不过是笼统的说法,精确的说,她是拿绿茶粉末代替‘抹茶’。‘抹茶’说到底也可以看成是绿茶深加工的一种,所以拿绿茶粉替代抹茶制作家常自己吃的点心也是够的——宝茹上辈子舍不得花钱买抹茶时就常常这样做。   想到就去做,宝茹拍了拍郑卓的肩膀道:“这些茶叶做点心也是极好的,今日就让你尝一尝,你也来帮忙。”   说着宝茹就拿了一瓶茶叶往厨房去,厨房里花婆子并不在,只有一个帮厨的王婆子。宝茹猜度着刚刚吃过午饭,正是厨房里难得清闲的时候,花婆子指不定街头巷尾闲磕牙去了,只留了王婆子看着火。   那王婆子本在厨房小桌前打瞌睡,宝茹和郑卓进来的声响一下惊动了她——常在看火可不是要警醒一些。本来以为是花婆子闲逛完回来,定睛一看却是宝茹和郑卓,立刻就低眉顺眼起来,恭敬道:“嗳!今日姐儿怎的来了灶间,已经十来天不见姐儿来做点心,这一回又不知姐儿要馋谁!”   说完又对郑卓道:“姑爷却是更难得的贵客了,姐儿因着爱做些吃食还能在这儿见一见,至于姑爷来咱们这儿却是千难万难的了!”   王婆子一句话说的郑卓脸红,自纳采那一日起姚家上下便改口做‘姑爷’,他一个少年郎倒是在这上头格外羞涩,听第一回的时候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现下倒是强一些,但依旧会下意识地脸红。   宝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郑卓其他都是镇定样子,唯独脸红泄露了一切的样子,就是觉得格外讨人喜欢。直到郑卓微微适应,脸色渐渐正常,宝茹才会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这一回也是如此,等到了时候宝茹才开口道:“我要做些点心,你替我准备这些东西,有面粉、糯米粉、玉米面、鸡蛋、黄油、白油、奶酪、牛奶、砂糖、芝麻......”   宝茹一口气抱了好些材料,因着花婆子记不住还分作几回说,不是她要做的点心多讲究,而是她打算这一回多做一些品种,一半放在家里孝敬姚员外姚太太,一半叫郑卓带去出门吃。   显然的,郑卓不等几日又要出门了——宝茹在心里暗自估量:这些点心应该能够存放到那时候吧。心里把打算做的点心排序,拿定主意那些不能保存的出门前就叫他吃掉,能够的就让他带出门。   做点心,特别是在古代做现代点心,准备工作总会格外繁琐,宝茹自己找出一只小筛筛面粉——这样才能得到足够细的面粉,还与郑卓道:“你就做些力气活儿,先把半碗茶叶磨成粉罢!”   郑卓自然不会对宝茹的分派有意见,毫无波澜地点点头,就能干地去倒饬厨房里的小石磨去了——这石磨比磨面粉的要小得多,只有脸盆大小。放在厨房里只是用来磨一些辣椒粉之类。   郑卓细心,用之前还记得重新用清水清洗一番——虽然花婆子平日掌管厨房是个很爱干净的厨子,凡是用过的工具都会清洗后再放回原位。但是郑卓依旧事无巨细,再次清洗了一遍,只因他知道宝茹最不喜欢别的味道蹿到她的点心里了。   等到郑卓把小半碗茶叶磨得细细的,拿给宝茹瞧的时候,宝茹已经筛好了面粉,打发了蛋白。她打算先烤一个茶味蛋糕出来再说——烤得大些,可以今日一家人一起吃呢!   宝茹将牛奶、砂糖粉、黄油和鸡蛋黄拌匀,然后再加入筛好的面粉,搅拌成没有粉粒的面糊状。这算是一个力气与技巧兼备的活儿,宝茹只觉得这和打蛋白一样累——而打发蛋白她是分派给了王婆子做的。没有了电动打蛋器,她就什么点心都难做了,鉴于太多点心都用得上打发的蛋白。   郑卓把宝茹的狼狈看在眼里,默默地接过宝茹的班,埋头替她搅拌面糊。宝茹怎会和他推辞,连谢谢的话都不会说,立刻就走到灶台前做别的去了。   宝茹打算在做蛋糕的同时做些酱,这些酱包括上一回做过的牛肉酱和其他辣酱,以及这一回新做的果酱。这时候已经有许多水果,柿子、草莓、菠萝、樱桃、桃子、芒果、枇杷......   有些便宜,是湖州本地当季的,有些价格就要夸张一些,是岭南那边运到,考虑到运费和折损率,价格的确不会亲民就是了。不过对于宝茹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她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口味刁钻,非要日日鱼翅鲍鱼的,那就是随便吃的。不要说这是家里厨房采买的,就是宝茹自己的零用钱负担这些也是毫无压力。   宝茹最先处理了一些桃子,利落地去皮切块,在滚水中烫一下,立刻捞起来绞碎,然后就放入小锅中熬煮。宝茹一面看着熬煮进度逐渐加入砂糖,一面就去处理其他水果,到了差不多时又切开一直柠檬,挤了一点柠檬汁给果酱调味。   宝茹最后搅拌了一下桃子酱,拿调羹沾了一些尝,果然是酸甜可口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吃果酱了。暗自决定这一回多做一些,干脆吃个过瘾。   果酱的制作是再简单也没有了,除了逐渐加糖的时候要注意用量意外,其余的就完全是傻瓜操作了。而且每一种果酱都是一种操作,宝茹做好桃子酱后就重新熟悉这手艺,只能越来越快。   做好全部的果酱,宝茹面前摆好了满满一排锡瓶子,为了防止弄错,宝茹已经写好了水果名字的签子,直接贴在了瓶子上。这样看起来,真是特备有满足感——其实颜色各异的果酱还是用透明的玻璃瓶子装最好看。但是这时候玻璃瓶子依旧稍稍昂贵,而且只能在接口处和盖子上做一点磨砂处理,防漏的效果可不好。   至于这些锡瓶子则不同,虽然没得旋盖,但是有带搭扣的盖子,密封效果也算不错了,出门带着倒是方便许多。   宝茹之后又很是勤奋地做了各样的切片蛋糕卷、饼干、糖果,等到做晚饭时厨房里已经全是香甜味儿了,就连院子里也是。   宝茹带着一身香香甜甜的味道指挥丫鬟和郑卓帮自己把这些成果都搬到东厢房,然后就先让郑卓尝一尝。   “你先尝尝,那些不喜欢的就不要了,只看喜欢哪些就多多地拿,再几日就要出门了,你不是说上一回给你带的吃食都是极好的么!”   郑卓没有辜负宝茹的心意,每一样都细细品尝,郑重地选出好些格外喜欢的。只是他一边感受宝茹的心意,却一边心念一动,觉得宝茹这些点心倒是格外出色。   首先宝茹虽说这些都是跟着食谱学的。但是郑卓出门也两回了,称不上走南闯北,但是江南各地也算是逛了大半。各地的点心从没宝茹这样的,千篇一律,就算是苏杭名点也不过就是用料更讲究,师傅手艺更老到。然而说到又新奇又好味,居然还比不上宝茹这样一个闺阁少女所做。   或许宝茹的点心倒是个好生意,郑卓心里暗暗想到。不过随即又丢开手去了,难道要宝茹去做白案师傅?或者去教导白案师傅——这也麻烦。   虽说丢开手了,但事情已经在郑卓心里留下一个影儿了,只等日后某一天生根发芽——这时候这一对吃点心的少年少女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点心能给他们的事业带来怎样的机会。 第91章 又是两年   年尾年初, 正是最寒凉的日子, 从前日起天就阴阴的, 似乎是有大雪的样子,只是这雪花直到昨日夜里才飘落下来。谁说江南只是薄雪无声?这些年来湖州人早就习惯冬日越发寒冷, 至于鹅毛大雪也早就不甚稀奇了。   大雪积了一个晚上, 外头已经银装素裹。昨日是除夕夜, 湖州城里谁家不是烟花爆竹辞旧迎新,要是往年, 一定是满地红屑, 今年却全被白茫茫大雪覆盖, 天地间无比干净——早晨出门的人这会儿竟看不出今日是元日了。   菡萏就是早间出门的一个,今日是正月初一,她一个内宅小丫鬟本来用不着出门, 只不过昨日宝茹念叨了一回要去折一枝梅花供着。这本是宝茹随口一说,她每每想着这件事, 但是终于还是不乐意这样冷的冬日里出门, 便只是想想就作罢了。   却不防这话被菡萏听到了, 她本就是个认真的,如今服侍宝茹,满心满眼里就只有一个宝茹。宝茹说是想要一枝梅花,却不愿意出门,她就立刻想到了自己替宝茹去折就是。所以今日她便在宝茹起床前就去了天王庙,那里就有可以折的梅花。   菡萏捧着特意挑选出来,特别挺拔漂亮的梅花回了纸札巷子, 又在东厢房门口跺了跺脚。往里头一瞧,果然小吉祥和木樨已经坐在小客厅里了,正偎着一个熏笼做针线活儿。   菡萏抖落掉身上和帽子上的雪花,捧着梅花就进了小客厅,轻声道:“真是好冷!姐儿起身了没?”   这里问的是宝茹起身了没,而不是起床了没,这其中是有缘故的。冬日里宝茹和别的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依恋着被窝,不肯早起的。她就算醒了也要在床上磨蹭许久,有时候磨蹭得睡着了,就干脆睡个回笼觉,也是有的。   所以宝茹醒了就是起身,对于她们来说就是一个要准备做事的信号。   小吉祥也轻声道:“还没翻身,咱们都手脚轻一些——昨日姐儿守岁可是睡得迟。今日初一本就是最清闲的日子,让姐儿多睡一会儿。”   几个小丫鬟真是格外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但是到了辰时初刻宝茹也就自然也就醒了。这就是生物钟的影响,即使她昨晚睡得比往常迟,但却不影响她睁眼的时间。   小吉祥三个知道宝茹一般什么时辰醒来,到了辰时后就格外小心,都竖着耳朵听着内房的动静。宝茹翻身的动作没有逃过她们的耳朵,三人立刻就撩开门帘往宝茹卧房而去。   宝茹刚醒,其实是格外迷糊的,但是昨晚的一场大雪把天地间都染成了一片纯白,而且雪光反射间,本应该昏暗的冬日早晨,这会子却呈现出天光大亮之感——昨日不知是不是守岁太晚,窗帘是没有放下的。此时光亮都透过玻璃窗子射如房间,宝茹睁开眼睛就被晃得微微目酸。   不等宝茹多想,身体快过脑子,手已经先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脑袋,整个人的睡姿也从原本的娴雅舒适到了现在缩成一只虾米的样子。   小吉祥她们就是此时进到了宝茹卧房,见宝茹已经埋到被子里去了,只有被子的轻轻抖动显示着她的确已经醒了,便开口问道:“姐儿醒了?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现下起身?”   宝茹刚才被晃了一下眼睛,虽说还是困倦,但也不是一息功夫就能重新入睡的,自然听到了小吉祥的声音。于是掀开一点被子,只露出了她小小的脑袋,手在被子里小心地把被子在自己下巴处掖好,保证一点风也不露。   宝茹睡得浑身软绵绵的,自然是不会有起床的意思的,声音有些嘶哑道:“今日初一,最是清闲呢,各家都在家中过元日不出门,我不要起床。”   说着话宝茹从枕头底下拿出核桃大小的金怀表——姚员外去岁给她的,换掉了原本用的那只银的。如今那银怀表已经给了小吉祥,让她们能更精准地掌握时间。怀表上显示时间是刚过辰时初刻,和往常一个时辰醒的——还是这样早啊,那就更能没负担地接着睡了。   宝茹安稳地合上眼睛,小吉祥见状自然知道宝茹真是要接着睡的意思,便一眼注意到了拉开的窗帘,不由皱了皱眉头,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给拉上了。这才带着木樨菡萏退出卧房,重新在客厅等着。   再等到宝茹重新醒来时就已经是巳时三刻了,宝茹懒洋洋坐在床头,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红绫短袄,先胡乱应付着寒气。见到这个情景小吉祥立刻就抱来了一套衣裳,都喜庆的很,一件大红织金缠枝牡丹妆化夹衣,一条翡翠色平针绣蝶恋花鱼鳞百褶裙。   小吉祥一面给宝茹换衣,一面对木樨道:“你去最下头的樟木箱子找一找,把那件五彩刻丝石青里外双烧银鼠褂拿出来,年前还穿过一回,应该没收到下面,好找的很。”   宝茹却有些不愿意道:“好端端的把大褂子找出来做什么?今日又不出门,穿那里外双烧的可不是热的很!”   小吉祥正在给宝茹系那盘扣,手上不停道:“姐儿若是只坐在屋子里自然用不着穿大褂子,可是要在院子里走动、玩雪什么的,自然要穿得暖和一些。家常的,不好加斗篷,找一件大褂子倒是正好。”   宝茹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争不过她,一般坚持下来只会显得宝茹自己无理取闹,于是便不再折腾,只是一边穿衣一边看木樨翻出那件皮褂子后又手脚不停把屋子里的窗帘打起来,用宝帘钩子钩住,屋子里一下亮堂起来。   宝茹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窗外道:“昨夜倒是风紧,竟然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雪,只可惜咱家没得梅花树,不然收一些梅花上的冰雪来,倒是能好好烹茶!”   说到梅花,这时候小吉祥已经在给宝茹穿上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本来家常穿一双暖鞋也就足够,但是她实在怕这小祖宗要去雪地里折腾,干脆给她换上了保暖防雪的皮靴。她笑着与宝茹道:“别说梅花了,昨日你才说要折一枝梅花插瓶,只是觉得天冷不爱出门,今日便有个实心眼的替你折腾了!”   宝茹睁大眼睛道:“是谁啊?肯定不是你,你可不是实心眼的!是木樨还是菡萏?”   宝茹说话间,菡萏就提着一大壶热水进来了,见她进来木樨赶紧上前与她帮忙——调热水、拿香皂、取牙刷雅芬之类。   小吉祥笑着把宝茹推到梳妆台前道:“木樨也是个实心眼,只是她冬日里哪里能自己起身,从来都是我把她叫醒,这个替你折腾的自然只有菡萏。她今日寅时初刻就起身,要不是下了大雪,只怕外有还没得光亮呢!走了一趟天王庙,折回来一枝梅花,眼巴巴地捧着当作个宝,如今插在书房的花瓶里。”   宝茹轻轻‘呀’了一声对菡萏道:“怎得这样死心眼?我昨日也就是一说,难道你还不知我是个‘三心二意’的,那会儿想要的很,过一阵也就没意思了。为这你又是早起又是冒雪的,值当么!”   菡萏小脸有一点红,替宝茹围上大手巾伺候洗漱,道:“姐儿不是说了喜欢么?那就值当啊,现在放在书房里,姐儿要不要看?”   宝茹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要’字,小吉祥却扳正了她的肩膀,让她对着梳妆台上的水银梳妆镜道:“姐儿安生一会儿,半盏茶的功夫咱们就能收拾完,到时候姐儿怎样玩儿,咱们谁又会管你?”   宝茹抿抿嘴表示默认,只道:“那好吧,你手脚利索一些!诶!菡萏,早间冒着风雪的有没有凉着?穿暖了么?回来喝过姜茶没?”   菡萏笑着答道:“穿了今年新做的棉袍,还有一件吉祥姐姐借我的猩猩毡,哪里冷了?回来木樨就先灌了我一大碗热茶,我如今一声咳嗽也没有,姐儿别担心。”   宝茹放下心来,总算在梳妆镜前端正坐好,让小吉祥给自己梳头。镜子里映出女孩子的样子,宝茹微微怔了一下,这是十六岁的姚宝茹的样子——微微带着一点稚气,但是少女娇媚昳丽已经显露无疑。就像三月里正在微微绽放的桃花,花苞青涩脆弱,颤颤巍巍伸出,其中的风情,不是言语可以简单描述的。   是的,春去冬来,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又是两载时光匆匆而过,翻过年来,宝茹已经十六岁了。在这个时代她已经不能称作小姑娘了,甚至刚刚过去的一年里她已经从学堂‘毕业’。   正在宝茹胡思乱想间,小吉祥已经给她灵巧地绾起头发来,只听她赞道:“姐儿一头好头发!又厚又密,颜色也是乌油油的,别个梳什么发髻都要用假发,姐儿却难得用一回。今日既是不出门,就梳一个家常的,只是到底元日,也不好太简便,就梳堕马髻罢?”   一般来说古代发髻从来是越到朝代末期就越繁复夸张华丽,这时候虽然不是朝代末期,但发型其实已经挺复杂的了,毕竟不是开国时期那等百废待兴一切从简的风气。因为国运兴盛,物阜民丰,女子越来越爱打扮简直是理所当然。就宝茹常见的,夸张的发髻能高到两尺,这样的发髻不用假发怎么可能。   而且就算不是那等夸张的发型,就以宝茹这样家常的堕马髻为例,头发不够厚也是要填充一些假发的,可是宝茹不用。她的头发不只是如小吉祥所说的特别厚,而且还特别长——这并不是特别简单的事。   古代女子都蓄长发不假,但是并不是人人都能蓄出足够长的头发的,其中的阻碍因素就是发质。哪怕是在现代,绝大多数女孩子都能吃好喝好营养好,各种洗护产品从不缺,依旧有许多女孩子发质糟糕,一旦留长发就分叉易断干枯。   那么在条件更差的古代,为什么会觉得人人都能留长长的头发——这个长发是古代意义的长发。宝茹只能提出自己的感受,她曾以为古代会有些秘方养护头发,实际上没有那种东西,现代吹嘘的古方,其实效果平平,传闻中的奇效,没有,没有!   其实想也知道了,譬如南朝陈后主宠爱的那位‘祸国妖妃’张丽华,最有名的外貌特点不就是‘发长七尺,光可鉴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那也不必史书之中大书特书了。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古代女孩子只能把头发留到及腰长度。   宝茹的头发当然不会如张丽华那般夸张,甚至她还怀疑这的会有人留七尺长的头发么,该不是史书夸张罢!她的长度大约是到了小腿,其实她是不愿意留这般长的,忒不方便!不过她的头发可不归她来管理,全由姚太太做主,她要是能擅自拿剪子绞了,那边就能掉眼泪。   这般情况宝茹也只能妥协了,好在她并不需要自己打理这一头‘好头发’,平日都有小吉祥她们照顾得妥妥当当,并没有多麻烦——若不是生活在姚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她是决计不会留这样长的头发的,这绝不是能自己打理的。   ‘绿窗初睡起,堕马慵梳髻。斜插紫鸾钗,香从鬓底来’。这正是形容堕马髻的,与别的发髻相比,它是尤为可爱慵懒的。小吉祥从梳妆匣里拿出一只金凤吐蕊的小钗,横插进发顶总髻间,其余的就是一些小梳和珠花装饰。简单娇憨,但是也不算是失了今日的热闹。   宝茹见总算打扮完毕,立刻站起了身,也不去穿那大褂子,只到书房要迫不及待地去看那梅花。那红梅好端端地供在书案上,只是插梅花的那一只素彩庭院婴戏图玉壶春瓶先夺去了她的注意。   她指着这瓶子道:“这又是哪里翻检出来的?我竟不记得我屋子里还有这样一个瓶子,倒是好看,应该是官窑出的,少说要几两银子才能得到。最要紧的是,没有门路,这些官窑的玩意儿有钱也拿不到。”   小吉祥在一旁接过木樨送进来的食盒,只看了那玉壶春瓶一眼便道:“姐儿屋子里的这些顽器何曾上心过?多了几样少了几样您怕是从来不知,这是去岁姐儿及笄时唐太太家送来的一件贺礼,当时不是还见过么?”   宝茹再次想了想,依旧觉得回忆不起来,只得道:“哪里记得那许多!你又不是不知,大多都是看爹娘的人情送礼,那些东西我收下也就收下了,却是从没用过的。至于屋子里的东西没个数儿,这怕什么,我不是有你们管着么!”   说话间宝茹又吩咐道:“这梅花还是摆到小客厅去,我也要在客厅用早饭呢!”   菡萏立刻抱了那瓶梅花,至于小吉祥自然是提着食盒又回了客厅。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出来,年节里头,自然是样样精心。   宝茹忍不住道:“这些都是些点心,倒不是花妈妈的手艺了,定是在外头糕饼铺子定下的,做什么花这冤枉钱?”   小吉祥笑了一声道:“姐儿平日散漫,偏这时候俭省起来了。家里日日兴旺,太太料理年事时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钱?姐儿就随便用些——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稍待一会儿儿,正房就要摆午饭了!”   宝茹只得安生下来用早点,这也不用多提。早饭之后,宝茹知道再不能耽搁,立时去了正房给姚员外姚太太磕头拜年——他们家倒和人家不同了。外头人家子女给长辈拜年,谁不是天不亮就要起身,偏姚家能拖延到这午间。   这就只是为了迁就宝茹,甚至为了宝茹的懒觉,郑卓明明早起了,也是临近午间才来了前院——这般两人才能一同给姚员外姚太太磕头。   但是迁就的三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姚员外还道:“小孩子家家就是要多睡一会儿,女孩子多睡觉水灵呢!看我家宝姐儿养得皮肉红白,人家的孩子元日早上哪里还有个孩子样!”   就连姚太太也早就看开了,甚至也会道:“虽说于理不合,但是咱们也得了实惠,早间宝姐儿难得起来,咱们也能多睡一会儿了。本以为老来不会缺觉,谁能想没了宝姐儿的请安,咱们也习惯安眠了。”   至于郑卓,他是不说话的。他只是与宝茹双双跪在两位长辈跟前,奉茶拜年,然后就收到了两封红包——若宝茹起身时看他,就会发现郑卓早就在注视着她了。   宝茹确实起身看了郑卓,如今的郑卓已经十九岁了,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早就不是宝茹心里的少年郎了。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是清凌凌的,带着些稚子独有的单纯和专注,以至于看着这双眼睛的宝茹不用他说什么,也会动容。   他们也不说什么,宝茹不会因为郑卓看她而脸红,甚至看到最后她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在正房屋檐下问他:“怎么只会看着?不知道说几句新年吉祥话?或者献一献殷勤?”   郑卓却只是微笑地看着她道:“用不着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郑卓的确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若是当年,表面上再是八风不动四平八稳,在面对宝茹时有时无的打趣,他也往往分不清真假,只能心里着急窘迫一回,红红的耳朵向宝茹泄露了一切。   现在却全然不受影响的样子,宝茹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包容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相处,两人只是站在屋檐下看雪,别的什么也不做,就能消磨时光。等到正房里叫他们吃饭,他们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傻傻地站了这许久——反应过来宝茹立刻就被自己和郑卓‘傻’笑了。   一家人带郑卓,也只有四个人。四人吃饭,偶尔说些闲话。姚员外吃到一半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道:“卓哥儿,前日你不是说过今岁上半年只有正月初九和二月十一是好日子,适宜纳征,要把事情办下来,可有了定论?”   这句话就是暗示郑卓要上门下聘礼了,要是在别家,这样的事儿冷不丁地提起,怎样也是要满桌子的人惊掉碗筷的,但是在姚家饭桌上却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只怪大家太熟悉,况且郑卓对姚家的六礼走到如今都两年了,这样缓慢的流程早就让大家习惯了郑卓要和宝茹结亲的事,这样的情形下,比起‘出乎意料’,大家果然还是‘迫不及待’多些吧!   郑卓立刻搁下碗筷,郑重道:“自然初九适宜,二月只怕就出门了,只是上门那一日又要劳烦岳父岳母料理场面了。”   自从两人订亲以后,郑卓就改口了——一开始还说不出口,如今倒是说得顺口了。   不等姚员外表示,姚太太倒是先开口了:“这是什么劳烦,你这孩子就是恁多礼!你上门下聘,家里不是正该招待么?”   说完姚太太又叮嘱宝茹道:“初九前就不要乱走动了,人家的女孩儿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轻易不出门的。你是闲不住的,我们早就不强求了,但是你可不能连个乖巧样子都不装。总归要让外头的人家看得过去罢!”   这就是丈母娘看女婿了,如今姚太太看郑卓就是各种满意,到了宝茹这儿,其实是更疼爱,但是表现出来却总要挑剔一番。   宝茹听了姚太太的话,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不再夹菜,急忙道:“这可不成喱!娘,你莫不是忘了,我和同学约好了初八出门聚一聚,也算是一起拜年。这是早就与你说过的,你也知道的,难不成你让我爽约?”   姚太太哪里记得宝茹年前说过的与同学聚会的事儿,姚家管束宝茹并不严厉,宝茹不是那等出门也要等着父母点头的小姐。当时宝茹不过顺口一说,姚太太也就随便听了一回。这时候宝茹提起,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恍惚想起是有这么一件事。   能如何呢,姚太太也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去罢去罢!早就管不住你了!看来是装个样子也不成了。”   说着又对郑卓道:“她就是这般的,我和她爹是没法子管着了,也就只能你来多担待些!”   郑卓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我以后照顾宝姐儿,不过宝姐儿用不着管着,她这样高兴就很好了。” 第92章 郑卓下聘   自元日那日起, 宝茹常随着姚太太出门拜年应酬, 如此捻指又是几日过去。这一日正是正月初八, 宝茹与学堂里的一众女孩子约好了今日聚上一聚。   从昨日晚上起宝茹就有些兴奋,就如同现代的同学一样, 一旦毕业无论再亲密也不会如上学时那样常见了。她们这一班同学各个都算是闺中密友, 但是自学堂结业后只有玉楼和爱姐成亲那两回算是齐聚了。   是的, 玉楼和爱姐已经成婚了。算年纪的话,她们两个是学里最小的两个, 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却快了姐姐们一步。对此, 大家不知调笑了她们多少回。不过这些调笑也只有在她们结婚前有用了, 自她们成婚后这样的玩笑似乎立刻失效——难道这就是做人媳妇以后的表现?   爱姐的丈夫不消多说,大家都是有底的,正是与她早早订亲的那一位青梅竹马。这位郎君本姓夏, 名君涛,不是湖州城人氏, 本家在爱姐老家那边——不过他家是耕读人家, 他还正在进学, 如今在湖州拜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师,所以小夫妻两个在湖州过活。   至于玉楼的夫君则是大家都不知晓的了,在学里读书时她是没有说一句的,直到要结业的前夕,她家才发了请帖,说是玉楼订亲。这人大家之前都是不知道的——除了宝茹。宝茹见到玉楼夫家名讳时,还有什么想不起来。   那人正是‘连路升’李家的子弟, 在家中排行第三,名叫李诚的。宝茹别的可能淡忘了,但是一提‘连路升’她还有什么想不起来的,这不就是那一日给玉楼送过情信的么!当初只当是青年人热度,一时倾心,宝茹,甚至玉楼,都是没当真的。   谁能想到,只当是一个小小‘插曲’的人最终真会那样执拗,会想方设法打听清楚玉楼的情况,然后又说通了家中父母,最后上门提亲。一切水到渠成——以玉楼家的财势,配李诚,即使是‘高门嫁女’也是高攀了。而且李家小子还这般诚心诚意,孟家夫妇有什么不满意,当然拍板同意。   至于玉楼,宝茹知道这事后也问过她心中的意愿,她倒是直言:“我又不认得他,也没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不过嫁给别人也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既是这样,那还不若嫁给他,至少他看重我。这样总比其他人强罢!”   玉楼身上一直都是孩子气与通透交汇,这样的回答里头,既有洒脱式的聪敏,又有一些孩子气的随便。不过也许这样才能活得更开心也说不定,当时宝茹心中暗自想着。   宝茹如今依旧这样想——宝茹坐在茶楼包厢里,一边喝茶,一边与其他人嘻嘻哈哈,当然,后者才是最重要的。恍惚间好像已经回到了从前上学时的日子,但是八人里两个做妇人打扮的却提醒着她,一切已经全然不同了。   玉楼正在和大家抱怨:“你们说,我还要如何装傻?我家那两个妯娌整日就惦记着一点管家的事儿——她们只怕忘了家里还没分家,下头四弟还没娶亲小妹还没出嫁,婆母怎么可能就让儿媳妇们管家。最麻烦的是,她们两个每日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还要扯上我,非让我站队,我懒得理她们 。”   一般来说家中子女还没嫁娶完毕的话,做母亲的是不会把管家的权利下放给儿媳妇,这也是怕儿媳在婚事费用上克扣下头弟妹的意思。   李家就是这样底下还有子女嫁娶,所以李太太并没有交出管家权利的人家。不过回想李家儿媳这样争斗的倒是很少,这也是和李家的情况有关。李家的大儿媳是扬州人,二儿媳却是湖州人。   当初李家若是一直留在扬州,自然没得话说,长嫂掌家。偏生这回李家回了湖州扎根,初时打通湖州的场面仰仗二儿媳娘家许多,就是如今也用着她家的人脉。既然是这样,二儿媳在家里自然是水涨船高。一下子个人膨胀了一些,想要争夺管家权——甚至是丈夫更大的继承权也不是没可能了。   至于玉楼,倒是被她们排除在外了,这可能和她们看不上玉楼出身有关。玉楼虽然和李家二奶奶一样,都是湖州地头蛇出身,但家里没得势力,她们自然不会把玉楼当作威胁。这样反而让玉楼显得极受欢迎,她们都争先要得到玉楼的支持——至少不能让玉楼和对方联合起来。   只是玉楼明显不想承受这样的‘好人缘’,她干脆与大家道:“每一个都是人精!说话里句句都是藏着掖着的。而且表面上是一个意思,暗地里却是另一个意思,有什么不能敞亮着说么?”   最后她总结道:“还是爱姐好呢!如今小夫妻在湖州过活,倒是没有那许多妯娌间的麻烦。”   爱姐正在吃点心,突然被点名,还愣了一下,接着就得意道:“那是自然的,谁让我命好!才要嫁进夏家的时候君涛就拜了湖州城里的老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是我和君涛回老家过日子,也没什么的。君涛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妯娌都是隔房的,自然管不到我身上。”   爱姐不但不安慰,还狠狠打击了玉楼一遭,玉楼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宝茹看不下去她这个样子,于是笑道:“你只说你家妯娌如何难缠,却从来不提一句你家夫君如何。按着你这抱怨性子,他若是哪一处不合你心意,只怕你早就说出来了。这会儿却对他不发一言,想来是觉得格外好罢!”   这一下众人都饶有兴致地去看玉楼的脸色,本以为照着以前的样子她至少也要脸红一番,扭捏几下。却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竟然是立刻把头一扬,大声道:“那是自然的,他可好的不得了,在外头大家都是夸他能干的很,罩得住场面,理得清细务!”   说着,玉楼就把李诚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而且常常强调‘这可不是我自己吹嘘,全是让人从外头打听来的’。然而那些话左不过就是说李诚如何能干,将来也是做生意的好受,一定能挣下一份家业。   正当大家不堪其扰,却没办法制止玉楼的‘吹嘘’时,竟然是最沉默寡言的丽华出口问道:“那他对你呢?”   玉楼突然被打断,中间停顿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极好的!他可是成天哄着我呢,明明没什么轮休的日子,但是只要有空闲就立刻带我出去玩儿——若不是他带着,我没个由头是难出门的,别提多憋闷了。”   丽华的打断似乎是有效果的,但是又似乎是没有效果的。至少玉楼不再吹嘘李诚能干了,但是她有细数起李诚对她多好起来。一样样一件件,她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是专等着有人来问,她就好把这些说出来似的。   周媺小声地在宝茹耳边道:“玉楼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比以前更加疯疯癫癫了。”   宝茹也轻轻点头,道:“这样也很好呢!最大的幸事不就是咱们都能像做小姐时一样自由自在,百无禁忌么。”   最后结束玉楼的聒噪的是玉英,大家一致觉得是因为她在对付聒噪的白好娘的路上积累了太多经验,如此才能这样看准时机,又快又准,立刻结束掉了玉楼的无节制‘秀恩爱’。   这一切的喧闹都结束在玉英当众道:“二月十一那日我要成亲了,到时候你们都要来给我做女傧相,哦,出来玉楼爱姐两个已经成亲了的。”   有这样的消息,还有什么不能打断。大家似乎都呆了一下,接着就是热烈的讨论——玉英订亲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大家对她成亲自然不会有多少惊讶,惊讶的只是‘成亲’这个事情罢了!   宝茹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没做过傧相,也不知是怎样的章程。”   这时候湖州找男女傧相,大都是各自兄弟姊妹,玉楼和爱姐之前就找的自家未成亲的姐妹。但是玉英的姐妹年纪都太小了,并不合适,所以才邀请了各位同学,这就和当初她被相看时请了同学们来做女伴是一个道理。   素香听到了宝茹的嘀咕,冲她眨了眨眼道:“这才从学里出来多久,这不是学里交际课教过的?这就忘了?你可是咱们这一班里的‘状元’!”   结业考试时宝茹险险胜过素香,最后拿到了第一名。其实这也有运气的成分,这几年在学里念书,每岁两回的课业考评,一般就是她和素香轮着做第一名,偶尔玉英也能占到这个位置。但是总的来说,宝茹和素香是势均力敌的。但不管怎样结业时宝茹拿到了第一名,自此之后素香就偶尔会促狭地称她作‘状元’了。   宝茹故意一本正经道:“可不是,这些东西可烦人了,是能吃还是能用?学不会又能怎样?还不是理家理事样样来得!”   宝茹这就是全然在模仿玉楼的口吻了,实在学得似模似样,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倒在桌子上。起身后才道:“交际课上不过是说说罢了,不是有句诗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素香把这句诗默念了一遍,觉得竟是饱含道理,说得十分透彻,只是这句好诗她竟从来没听过,不由大为有兴趣道:“这是哪里的句子,我竟从未听过,一定是新诗吧?只是不知是哪位名士所作。”   宝茹脱口而出时就知道自己坏事了,这可不是这个时代本有的诗句,至于将来会不会有,宝茹也不敢确定,于是只得含糊道:“这是在一个话本小说理见过的诗句,还是作者自己所作,只是我也想不起来那是本什么话本子了——你也知道,那些话本子,总是带着‘梦’‘春’‘玉’‘红’‘香’之类的,多看几本就混了。”   宝茹的理由很充分,素香也没办法,自然不再追问。   宝茹见她放弃得干脆利落,心中立刻松了一口气,放下这个,参与到大家讨论玉英婚礼的话题中了——毕竟这也是玉英的婚事,就算再没什么新奇的,总有大家想知道的。   这场聚会还算是成功,大家一起还吃了午饭,不过要像以前一样玩乐整日,终日尽欢,那是不可能了。事实上吃过午饭后大家就散了——玉楼和爱姐,特别是玉楼上头还有婆婆,怎好和同学整日取乐。至于爱姐则是放心不下她口中被形容得‘呆呆傻傻’的夫君,才不在家半日就觉得要去看一看。   这两人不在,虽说还有许多人,但是‘集体聚会’的兴致已经没有了,只得叹一口气,干脆各自回家了。   宝茹回家,家里没跟着出门的小吉祥还诧异来着,只道:“我还说姐儿今日只怕天色擦黑才能回来,按着以前出去玩闹的样子,晚饭是不必准备了。却没想到姐儿晌后就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宝茹叹了一口气,今日其实也挺愉快的,最后大家提前散场也不见得多遗憾,只是心中到底有那么一点点怅然,道:“诶!成亲以后大家都会更顾着家里了,哪里还能像以前一般玩乐。”   小吉祥自然知道玉楼和爱姐已经成亲,还以为宝茹感叹的是女孩子嫁做人妇后有自然要守的规矩,与做小姐时是不一样的,于是顺着道:“那是自然的,做人媳妇,和做人女儿怎会一般!不过姐儿可没这个烦扰,姐儿以后还是做女儿呢。”   宝茹烦扰的哪里是这个,她只是想起小姊妹们曾经说过的那些私密话。这些女孩子都是这般清醒通透,以至于宝茹都为她们心疼。当时大家是何等的口气笃定,远远把那些男子抛到脑后,闺蜜和丈夫二选一,必然是选闺蜜的。   现在再问玉楼和爱姐的本心,大概能得到不同的答案了。宝茹是为这个失落么?不是的,她还不至于幼稚到这个程度。   只是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场慢性毒杀,这些曾经聪明通透得几乎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女孩子竟然在向着这个时代的普通妇人靠拢——宝茹迷茫了。从本心上来说,她希望这些朋友能一直如少女时代一般可爱,一般灵气四溢。但是理智也告诉她,这样就是最好的情况了,至少她们会更加幸福,这就足够了。   不说宝茹这时候的复杂心境,她自己还有一脑门子官司呢,第二日一到,郑卓就来纳征——也就是下聘。   等到宝茹能出面时,媒人什么的自然都已经走了,宝茹能见着的就是一堆一堆的聘礼。其实宝茹不知道这样的形式主义有什么意义——姚太太让她恪守规矩,可不能‘参与’自己的婚事。   然而现实是,宝茹也就是在每回媒婆上门时躲一躲罢了,其余的就是个笑话,这宅子里什么事儿能瞒得过去?况且她与郑卓可是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她都日常与他见面了,那还有什么忌讳大得过这个。还不若破罐子破摔,就随便宝茹了。   但是姚太太有她的坚持,虽然看起来很没用。   虽然宝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理解姚太太了,但是她也不愿在这些小事上无端违逆她,于是一切都是照着姚太太的安排来的——宝茹的确是等到了媒人都走了才露面。   宝茹自然立刻被这些聘礼所吸引——她不差这些东西。但是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女人关注一下自己的聘礼总归是一直有的。特别是古代,这或许代表了男方家中的财势,又或许是代表了男子对女子的看重,那么郑卓带给姚家的自然算作后者。   一对金子打的小狗,一对银子打的小狗,各种绸缎共二十四匹,各种棉布共二十四屁,一套小八件的金头面,一套整十三件的银头面。然后就是金华酒六坛、各色果品二十四盒、金华火腿两对......   宝茹飞快地计算,心中立刻知道这样一份聘礼足够丰厚,就是她不是招赘,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这样只怕没有三百两银子以上,是绝对置办不下来的,而这也就是郑卓能做到的极限了。   郑卓在姚家帮忙做事,他的有多少钱几乎是明摆着的,要知道宝茹每回还要帮着姚员外算账,可以说郑卓几个每回拿到分润的钱财都是宝茹在划账——宝茹心里再怎么算都只能得到郑卓只怕已经没有半分余钱。   宝茹咬了咬嘴唇,把郑卓悄悄扯到一旁道:“做什么要撑这个场面?少去一半也很了不得了,现在这份体面我和家里又不在乎,外头也不见得会高看——知道内情的当你傻,不知道内情的当是我爹在背后支撑。”   郑卓却不像平常一样沉默了,格外认真郑卓地与宝茹道:“不是为了别人,就是觉得应该这样,你应该有这样的聘礼,你见到这些难道不比见到简薄些的觉得高兴?”   宝茹凭着本心,自然道:“当然是这样的更加高兴,但是——”   宝茹的话被郑卓打断,他看着她斩钉截铁道:“那就足够了,本就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这样的。”   这就是郑卓的心里话,他难道不知道这是自己几年的全部积蓄,就是放在普通人手里也是一笔不菲的财产了。郑卓能在短短几年内存下这么多,也是有着运气成分的——这几年姚家跑商的生意都做得格外好。   但是他是不会吝惜的,他本来这几年攒钱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自食其力地为宝茹准备一份不比别人差的聘礼。之前他把所有积蓄找出来办聘礼时才发现,这已经比他当初定下的目标高出许多了,但是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能剩下一些银钱了,而是还能办得更隆重了。   这就是郑卓的想法,和他贫瘠的语言一样真挚朴素。甚至他自己也很清楚,宝茹不在乎这些,但是这有什么关系,这和他当初所想的,喜欢宝茹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一样一样的。他愿意为宝茹做这些事情,哪怕宝茹对此的在乎程度和他的付出完全不对等也没有关系。   郑卓是这样,那么宝茹呢,她又是何种心思,真像郑卓所想,只是不在乎,最多有一点点高兴?不,不是的,事实上她快高兴死了。心里就像住着一只快乐的小鸟,已经在不停歌唱。   只是宝茹并不是为了这一份丰厚的聘礼高兴,她是被礼物背后的心意打动。这本就不是很困难才能得出的结论,她早就知道郑卓送来的聘礼只代表着他有多喜欢她而已。而如今,心上人表现出了远超意料之外的喜欢与重视,难道她不应该高兴吗?   宝茹和郑卓的目光交汇,她在这一刻脑中闪现了许多她曾与他相处的碎片,从近到远。她想起昨日也是与他站在屋檐下,想起订亲那一日的点滴,想起两人对父母坦白时的兵荒马乱,还想起了更久远的事情,直到他们很久很久以前的相遇。   原来他们已经相遇这许多年了。   宝茹忽然心念一动,似乎抓住了回忆中的一个片段,笑着与郑卓道:“你真可爱,素来都是这么可爱。”   这一句话是用湖州话来说的,就和那一回她和他一同在秀水街时,她给他说的是一样的。之所以想起来要说这句话,只是因为这句话和当下竟莫名吻合——她现在确实觉得郑卓可爱的要命。   然而这一回郑卓的反应再不是迷茫的样子,反而镇定地回道:“一直觉得,你才是百伶百俐可怜可爱的那一个。”   宝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你都知道我说些什么了啊?你学会湖州话了?那你还记得那时候我说的么?”   郑卓干脆地点头,在互助也生活里六年了,就是不会说也该能听懂了,这不是自然的事儿么。至于记不记得,那自然是记得的。郑卓不要宝茹说的更仔细,他也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件事,有前头‘可爱’二字的提示,他那里还不会不清楚。   郑卓咬着舌头,用湖州话道:“你真可爱。”   似乎是在学宝茹说的那一句,又似乎就是在与宝茹说这个。 第93章 嫁做人妇   “这可真是好手艺!又是描金, 又是堆漆, 又是螺钿玳瑁的, 这张拔步床实在是精工细作,也不知是是哪家的手艺, 改日我家要打家具也去这一家罢!”   说这话的是素香, 她正品评玉英家当作嫁妆的一张崭新的拔步床——拔步床, 又叫八步床,是体型最大的一种床。拔步床的独特之处是在架子床外增加了一间“小木屋”, 在床前形成一个回廊, 虽小但人可进入, 人跨步入回廊犹如跨入室内,回廊中间置一脚踏,两侧可以安放桌、凳类小型家具, 用以放置杂物——虽在室内使用,但宛如一间独立的小房子。   这样的床也不是随便使用的, 像宝茹她们未出嫁时往往就只有一张架子床, 若要有一张正经的拔步床, 一般要等到出嫁时,由家里打造,作为嫁妆中非常耀眼的一份。   所谓‘一生做人,半世在床’,更何况在古代‘床’还有与众不同的意义——这和古代重视生育有关。所以嫁女儿的父母在给心爱的女儿置办嫁妆时,真是如何费心也不为过。   再加上这些年江南越发富有,豪奢之风渐渐兴盛, 这婚床作为十里红妆里显眼的不得了的存在,被送去男方家时,不只是作为给女儿的一份嫁妆,同时它还是新娘家展示家境、炫耀富贵的工具。所以这些年来,拔步床的制作是越来越复杂,有‘千工床’之说。   一个工匠做一日算作一工,所谓‘千工’就是一个工匠要做三年的意思。这已经足够让人咋舌了,然而实际上好的拔步床何止‘千工’!其中要使用黄金、朱砂、青金石、水银、黛粉、琉璃、贝壳、生漆等天然名贵材料——以及最重要的上等好木料。   这些名贵的材料能保证拔步床的颜色数百年不变,而且随着使用,还越发透出一种古旧典雅之美来。   好娘磕着瓜子道:“不要想了,这可不是咱们湖州的手艺——你的眼光倒是越发不好了。这难道难得看出来?这样的富贵气,又精致又大方,行云流水又不板滞,显见得是做老了的铺子才能有的气象。咱们湖州可没这样的铺子,这自然是南京那边来的。这还不是就近找了南京人的铺子,是正经从南京那边托人送来的,这也是蒋伯父怕下头人走了眼,直接从南京订下的。啧啧,从南京到咱们湖州,就是这一路的脚费也是一笔开支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有好娘能拉拉杂杂说出一堆来。大家还不敢打断,不让她说完她只会更加缠人。   她们几个人并不是平白聚在一起就为了看玉英的嫁妆,这是之前就约好的,她们几个没成亲的要做玉英的女傧相。按着这时候的规矩,新娘子在出嫁那一日寅时之前就要起床,作为女傧相的女孩子也是从那时候起就要陪着。   可是让几个女孩子那个时辰从家出门显然足够为难,于是干脆几个女孩子都是前一日就住进了玉英。这会儿是晚间,虽然知道明日要早早起来,但是几个人难得又是晚间凑到了一起,明日还要帮着玉英忙乱一回——成亲么。所以一个个倒是兴奋的很,干脆跑到玉英房里瞧她的嫁妆。   其中好娘是最兴致缺缺的,这些东西她都提前看过了,并没有半点心意,也不过是陪着其他女孩子看新鲜罢了。   大家一开始都是兴致勃勃的,毕竟这又不是常常能见到的。但看到后头也不觉得如何了——大部分的箱笼都是上锁了的。总不好劳烦玉英家人专为了她们几个开锁,把好容易整理完的再拿出来看一遍罢。   草草看过一回,大家就歇了心思,回了房间——因为玉英结亲的喜事,好多外地亲戚也过来了,所以房子颇为紧张。所以宝茹、周媺、好娘是住一个屋子的,好在这时候的床足够宽大,睡三个小姑娘也不挤。只是她们带来的丫鬟就只能去蒋家下人房凑合一晚了。   丫鬟们给各自小姐铺开了一份寝具,确保小姐们都好好地躺在床上,这才离开。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这时候屋子里昏暗的很,只有桌子上一盏小小的灯还亮着,这是丫鬟们怕小姐半夜要喝水、起夜,防着看不清磕碰着了。   宝茹几个毫无睡意,便闭着眼睛聊起闲话来,想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自然就睡着了。因着明日是玉英的婚事,所以说的那些差不多都是围着这个来的。   宝茹最好奇,先问道:“当初玉英说到订亲的人家也是轻轻带过,几句轻描淡写的,我都不知那是甚样人家。我是个惫懒的,再懒得特意去打听这个,到了如今也只知道,这家人姓吉,做的是蔗糖生意,其余的竟是一概不知。你们谁知道他家如何,这新郎官又如何?”   论到亲近,好娘自然和玉英最近,再加上她爱打听的性子,这些事情她自然最清楚。她转过身侧躺着,轻哼一声道:“甚样人家?不过是外地新来湖州的罢了,原来也是做生药铺子的,不然如何能和玉英家有生意往来。原本不过是下头小县城里打混,谁知走了什么运气,有一个亲戚混出来了,如今在杭州做着承接台湾蔗糖的生意,愿意提携他家。”   “所以吉家就卖了生药铺子,专门倒卖起蔗糖来,就是赚个差价罢了,这才混到咱们湖州来的。”   往下说好娘更是一肚子气,道:“那吉家二小子是什么人?年纪比玉英还小上了一两岁。我是没见过他的,只是听说最是顽劣的一个。虽然没什么大恶名,但是他做的那些事儿,十足的一个纨绔废物。日日和一帮狐朋狗友在街面上游荡,只是吹嘘自家财势,他可不知道外头的小子都当他是冤大头,只要几句奉承话,日日玩耍使费都是他来勾账。”   宝茹倒是没听过这些,不由惊讶道:“这样的人家蒋伯父做什么要结亲?”   就宝茹看来玉英父亲不是那等不管女儿幸福,只论门当户的父亲,况且他对玉英还有一份愧疚,就更加在婚事上看着玉英本身的意思了。上一回玉英相看人家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两边都看得好好的了,不是就因为男方瞒下一些事儿就作罢了么。这一回的吉家,家世还不如上回相看的人家呢!   好娘叹气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说蒋伯父,但是真觉得伯父是猪油蒙了心了。他亲自见了那吉家二小子,之后就同意了这门亲事。玉英与我说过,蒋伯父和她讲,这吉家二小子看着顽劣不堪,其实本性不坏,更妙的是性子外强中干,看着极有主见,但是若有个厉害人管束,他又说不出什么了。”   好娘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吉家太太也一直盼着有人能管束儿子,知道玉英最是稳重不过,见了一回就认准了这个儿媳妇,总之是保证过,婚后不管玉英如何管着,他们长辈决计是站在玉英一边的。”   宝茹听完这些简直瞠目结舌,平复了一下才不可思议道:“这个情形,哪里是嫁了个丈夫,明明是养了个儿子罢!”   好娘狠狠地拍了一下枕头,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地道:“谁道不是!”   她难得这样简洁,想来真是郁闷到了极点,竟是也不愿多说了。   就此一夜无话,直到寅时才有蒋家下人带着她们的丫鬟过来敲门,说是时候到了,请做女傧相的各位小姐去陪伴新娘。   到底是睡在别人家,几个女孩子都警醒的很,虽然时候还早得很,但是立刻就翻身起床了。看着这情形,各个丫鬟都赶紧上手为小姐们梳洗打扮。好容易做完这些,五个女孩子便在众人簇拥下去了玉英房中。   外头天色依旧是黑不隆冬的,好在蒋家的廊下都点着大红灯笼,大家只管顺着一点光往最灯火辉煌,最热闹的屋子去就是了。   她们到的及时,屋子里梳头娘姨正为玉英净面。宝茹总算是看到这一幕了,那娘姨用嘴咬着棉线一头,用手掌着另外两头,一下一下就把玉英脸上的毫毛去的干干净净。   这时候玉英婶婶也坐在屋子里陪着,看着s玉英请来做女傧相的同学来了,赶紧让人招呼,又是热茶又是点心,还上了热热米粥,就是慰劳她们早上这样早起来陪着——毕竟她们是女傧相,是娇客。   这时候的女傧相和古早时候早就不同了,最早的傧相一般有礼仪主持的责任。如今这活儿自由司仪、礼赞他们去做,这些女傧相往往就是新娘出嫁前陪着新娘,然后拦门时再难为新郎官和男傧相就是了。   虽说女傧相如今只是一个空架子了,但是请来做女傧相的往往是新娘的姊妹或者闺中密友,关系不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请的,所以这也是一种荣耀。特别是当这些女傧相不是自家女孩子时,更要热心照顾——毕竟人家可是为了你家的事在忙乱!   那梳头娘姨在几个女孩子拿点心填肚子时,快手快脚地修完了面,立刻接过旁边一个婆子递过的熟鸡蛋——要用这个滚一滚脸呢!然后就是傅粉施朱,宝茹觉得和她们平常化妆也没甚分别,最多就是粉厚一些,胭脂用的多些。   那梳头娘姨还在一旁赞道:“姐儿生的好呢!这样打扮起来正是一个灯人儿!保管姑爷见了就喜欢,从此以后日子和和美美甜甜蜜蜜!”   说实在的,宝茹并不觉得玉英化妆后更好看,即使这时候新娘子的样子比宝茹想象的古代新娘要正常些,但怎么看还是平常的玉英要好看些——宝茹不知道是梳头娘姨在说吉祥话,还是审美就真是这样。如果是后者,那宝茹就真是不能接受了。   化完妆,这才到梳头娘姨的正头戏。玉英的头发已经全部打散了,教娘姨拿篦子沾了头油通过一回了,这时候再梳自然不会打结不顺——梳头娘姨要唱梳头歌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宝茹听着这歌儿,倒觉得不想是唱曲子,仿佛是一些地方戏的调子,词儿用湖州话唱起,反正宝茹也是要仔细听才知是个什么意思,不然也是不解。这梳头娘姨要是知道宝茹这般想,必然是会气的呕血,她们这行当,梳头歌唱的好不好是顶要紧的,她正是一个出色的。别的不提,就说她唱这歌听着声音不见得大,但却能传到外院去,这一点就足够见功夫了。   唱过梳头歌,梳头娘姨便开始手脚利落地绾起发髻来。新娘子的发髻自然是竭尽可能地隆重,这里的隆重倒不一定是梳得多复杂,毕竟这要看女子头发的长度和丰茂程度的。   譬如玉英,她的头发梳来就简单地很,只是用桂花露尽可能地润泽以后,就梳了一个一窝丝——就是满头青丝不加编辫,也不绾束,直接盘在头上,形成如圆卷的云朵,一般的,还要用一个发网网住。这就是一窝丝,别名也叫‘缵’,因着是从杭州那边兴起的,又叫杭州一窝丝。   那梳头娘姨就是直接把头发理顺后盘绕一周,余发掩于髻下,只用了一支金镶玉簪固定。这样的发型因为会显得蓬松些,比起别的一板一眼的发型更加娇媚,一般都是少妇做家常装扮时的选择。   今日玉英是成亲,自然不能只是这样就完了,所以这一窝丝不过是一个开头罢了,余下才是关键。旁边一个媳妇捧来一个金镶宝钿花鸟特髻,说是特髻,其实就是一个冠子,通体用金丝和金底托打造而成,底托上全是宝石珠玉。   红宝、蓝宝、绿宝,还有珍珠、白玉、翡翠等,整个冠子简直美轮美奂,流光溢彩。宝茹看得心驰神往,这样的一个冠子就抵得上她们这样人家女儿嫁妆的一半了。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当年玉英母亲的嫁妆,她当年就是戴着这个出嫁的。   本来玉英父亲为玉英准备了另一个冠子,比不得这个贵重,但是也与他们的家世相称了。但是临到玉英出嫁,他还是从库房里取出了这个——这个男子当然是对结发妻子有一些真情的,不然也不会这些年也没续娶了。   这个冠子他一直收着,是很重要的一个念想,本来不打算给哪个儿女的。直到给玉英筹备嫁妆到了最后,看着女儿与先妻越发相似的容貌,心里有了触动,最终拿了出来。   有了这样一个冠子,那些头面首饰自然就不用插戴了——玉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个冠子自然也很重,但是比起那些塞满了假发,插满了珠玉的‘发架子’总归要轻巧的多。而且这样也不容易弄乱,不至于转个头也要小心翼翼,然后一日下来,脖子肩膀就算废了。   戴上冠子,所有人松了一口气,趁着穿礼服之前的功夫,有小丫鬟给玉英捧上一些糕饼。玉英只看了一眼就摆摆手,她本不是一个挑剔人,更不要说任性了。只是这糕饼干巴巴的,而她自起床就没沾过一滴水,现在如何啃得下去。   旁边的婶婶见玉英不要,也不强求。成亲这一日新娘子本就格外不方便,等到礼服穿上,更是行动做卧也要小心了。所以一般不会让新娘子喝水,就是吃东西也只能是这些干巴巴的小点心。   宝茹几个不晓得玉英的苦,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很,不只是吃之前厨房送来的吃食,还把宝茹昨日送给玉英的一盒酥糖找了出来——宝茹除了明面上的贺礼,昨日还私下送了一盒自己做的酥糖。   玉英看着稳重,但是却一直爱吃些糖果,宝茹送来这个一个是她爱吃,一个就是取个甜甜蜜蜜好意头。玉英收到这个,也没有让人收起来,直接放在了自己床上的小抽屉里。宝茹几个是看着她放的,这时候找起来也容易,好娘一下就把那盒子翻出来了。   因为是做礼物的,宝茹包装的倒是格外用心,拿了一个红木大盒子,里头分作了八格,宝茹也就做了八种不同的酥糖装进去。口味不同,样子也就不同,从最朴素的小方块、小圆饼,到小元宝、小粽子,倒是可爱的很。   这时候找出来,众人揭开来看,一下都惊讶了,好娘转身就道:“你不是常常训我少吃些糖么?说是吃多了要坏牙的。但你看看你自个儿,这才一个晚上,这糖盒子就空了一半,你是如何吃的?”   说到最后好娘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玉英虽然爱吃糖果,但也不可能没得节制吧!实际上玉英确实没把糖吃掉那许多,她是让她的丫鬟们用荷包装了些,她哪里不知今日吃东西麻烦,干脆让丫鬟把一些酥糖预备着今日抵饿。   事情是这般没错,但是已经被成亲折腾得身心俱疲的玉英是懒得和好娘解释了,只是叮嘱道:“少吃些!这难道不是送我作礼的么?”   素香笑嘻嘻道:“这可不行呢!咱们也是帮你分担,不然你总不至于带着半盒糖果去夫家吧,不成样子呢!”   几个女孩子才不理会玉英的叮嘱,反正她现在行动艰难的很,能拦住谁呢?几个女孩子就拿酥糖配浓茶,吃吃喝喝——不得不说配得很!浓茶提神,而衬托得酥糖甜而不腻,又香又酥。几个人眼见得就能把这盒吃得看见底下垫着的油纸。   玉英婶婶就在一旁看着几个女孩子打闹,心里也觉得好笑,知道这是真的关系亲近才能这样不客气,也不会没眼色的去阻止。反而觉得这样很好,至少能缓和一下玉英做新娘子的紧张——虽然她也不确定自己这个一向稳重的侄女儿会不会因着这婚嫁之事无措。   之后几人也是坐在玉英一旁,等玉英换好全套的礼服,就担当起女傧相的职责来,陪伴新娘子。她们也知道玉英这时候不好过,浑身沉重,坐卧都是不顺。甚至想转移注意力做点别的都不成——忒不方便了。   所以几个女孩子都为这玉英与她说些新鲜的闲话——连笑话也不能说,生怕逗笑了玉英,只要晃一晃,弄不好就要重新梳头。就这样消磨时光,总算盼来了外头递来的信儿。   “迎亲的到了巷子口了,老爷让女眷去拦轿门呢!”   玉英婶婶立刻坐不住了,要去外头与妯娌小姑等人会和,好去拦轿门。宝茹几个见状也赶忙起身,作为女傧相,她们几个自然是要同去的。   拦轿门的事儿自然和别家有什么不同,宝茹也分到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估摸着里头该有两个一两的银锞子。宝茹摸摸荷包,就让菡萏收了起来——心里知道了这吉家确实阔气,也舍得为玉英花钱。   这时候外头男傧相拥簇着新郎官进来,宝茹随着众女眷涌到了内房,这是要‘难新浪’。这一回宝茹才算是看清了这个好娘口中的‘吉家二小子’——他本叫吉敏。今日是穿红袍、戴红花的样子,并没有好娘所说的‘纨绔’气,反而显得他年纪更小了。   宝茹看着这还带着孩子气的新郎,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忿——凭着玉英的容貌才干,这个叫吉敏的哪里配得上。偏偏今日却是非要委屈玉英了,可不是明珠暗投?   多想也没什么用,宝茹只站在一边看玉英的几位长辈有限地为难了一回新郎——但也不会做的太过。免得新郎真的生气,最后吃亏的还是玉英。   之后还有吃酒席、玉英哭嫁、拜别父母等等事情,宝茹都是见过的,倒没什么好说。最后宝茹和其他女孩子看着玉英的一个堂兄背着玉英上花轿,众人都拥簇在后头。   宝茹忽然想起自己与玉英认得的那一日,也是一场婚宴,自己接触到这个女孩子清醒冷静而骄傲的内心时,也正是看着那新娘子的兄长背着新娘子上花轿。   事情仿佛成了一个轮回,宝茹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忍不住在内心真诚地祝福道:一定,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虽然俗气,但这的确是她心底里对这个女孩子的最真切的祝福了。 第94章 雄心万丈   端午刚过, 暑气渐渐升起, 倏忽之间距离二月时那场盛大的婚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又是郑卓出门的日子。   宝茹看着外头明晃晃的太阳, 叹了一口气——往年郑卓都在他生日之前赶回来了的,今岁却错过了。要不是郑卓已经来信说明, 是中途有一笔大生意耽搁了, 她只怕会更发愁, 怀疑路上有个一二。   正在宝茹胡思乱想时,姚员外拿着一沓账页子到了她的小客厅, 直接就对着书房里的宝茹道:“宝姐儿!快快帮我算一下这一回的账单, 我眼看着竟是怎么也对不上, 你来与我看!”   “这就来!我先看看!”宝茹赶紧不再想那些事情,这无聊的午后!在不上学后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套花笺、多少枚书签, 又画了几张扇面、几幅工笔。书房里的书也重新温习了一遍,市面上新出的算学题册子也都买来做完了。她已经无所事事到了极点, 每日练过几张帖儿后, 就只能闲坐着。这时候让她算账可不是什么功课, 反而是消遣了。   宝茹接过那沓账页,姚员外就不再费心了,点头道:“紧着些做,明日就要用呢!”   宝茹惊讶道:“这似乎是上月进货的单子,怎得催的急?不是都要到年终才开销么?就是入账也只要在月底前做好就是了么!”   姚员外打开自己那一把洒金川扇,使劲扇了几下,又接过小吉祥奉上来的茶水, 灌了一大口。这才道:“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说着了!咱家的糖货一向走的是‘百顺’号的路子买卖,说来他家也是开南北货铺子的,纵使比不上‘日昌隆’之类的大号,但也算是一方豪富了,谁知道说败落就败落了。”   原来是‘百顺’号的事儿,这可是这几日湖州城里的大新闻,宝茹也是耳闻过的。这‘百顺’号算不得老店,是从上一辈老太爷时才发迹的,到了儿子手上才变成南北货铺子的规模。   就和所有的富商家庭一样,有了钱后就总想着供子弟读书,然后官商结合,互相帮衬。所以到了孙子这一辈就是长子继承家业,后头两个弟弟读书科举。也是他家运气好,两个孙子,一个中了进士,一个中了举人。   中了进士的老二,又有家中的钱财开道,自然算得官运亨通。而一直在举人位置上蹉跎的老三终于没再等下去,让家里人花钱,给补了一个实缺,去了山东某县做了一个县令官。   本来这也不错了,谁曾想就是这一位做县令的这个老三惹出了大祸——今岁山东境内闹出科举大案,涉嫌县令有十几个之多。此时闻达天听,皇上震怒,朝廷震怒,一道道奏令下达,都是要求山东府台严办的,而且一道比一道口吻严厉。   而这位‘百顺’号的三少爷已经确定陷进去了,皇上御笔定下了下场,自然也是救不回的。然而更要命的是,中国古代的刑罚流行‘连坐’,这位少爷犯错,他的家族自然受到牵连,首先他的二哥就被免职了。   如今他家就是在在折变各种家财,花钱在京城活动,尽量降低处罚。湖州并不是‘百顺’号的大本营,自然是被最先舍弃的一批,如今湖州分号的掌柜都在各处收账,打算处理完账务好脱手产业。   姚员外又感慨了几句,就道:“这事儿交给你了,咱家不赚着昧着良心的外财,算出来,明日就给人结账。”   说完话,姚员外还有生意要忙,就甩甩扇子往外走了。   宝茹知道姚员外的意思,现在‘百顺’号正是要墙倒众人推呢!大家就是欠着他家的账也要拖着。就想着弄不好他家就没了,自然就能少了一笔账。不这样想的,至少也会讨价还价一番,让本来的债务免掉一部分,借口都是现成的——谁让你家提前收账?手头上可没现银。   什么时候做生意都是一样的,不是说你有多少家产就能拿出多少银子,甚至不是说你账目上有多少现银就能真的拿出多少银子。往往是你欠着我,我借着他,账目上互相积欠,只等着年节时才能解开这套儿。   这时候‘百顺’好冷不丁地要各家拿钱,各家拿不出来倒也说得过去。姚员外却看不上这样落井下石的,况且姚家不差现银,他自然能从容地让宝茹算账结账。   宝茹大概了解了姚员外的意思,也不拖沓,当下就叫菡萏给自己哪些冰酸梅汤来喝——她工作时嘴巴总是空不下来,然后就让木樨捧着那账页,一张张念给她听,她先要把这些收据做成的零散账页汇总一番,才能算账。   木樨拿着账页,大声而清晰地道:“四月月初一白糖二百斤,每斤时价六分一厘银子,红糖一百五十斤,每斤时价三分银子,蜂蜜七十斤,每斤时价五分五厘银子。”   “四月初五白糖一百二十斤,每斤时价六分银子,红糖一百斤,每斤时价二分八厘,蜂蜜四十斤,每斤时价五分五厘银子,杂拌糖果八十斤,每斤八分银子。”   木樨一张张地往下念,很快念完了这些糖货的,宝茹以为这就完了,但是抬头一看才觉察到不对,木樨手上可是还有一沓账单。接着念出来,竟是一些白酒黄酒之类——她立刻意识到是自己想的简单了,虽然姚员外说的是自家糖货是在‘百顺’拿货,但是除此之外还偶尔零散拿些别的货物,这些货物数目不大,但是琐碎起来,才真真要人命。   就说只是上月的糖货收据怎会有那样厚的一沓——不过这样的念头宝茹也只是微微闪念,她现在做账正是乐在其中,自然不会怕麻烦。   宝茹下笔如飞,这样计算量不大的账目她几乎用不着算盘,只要心算就足够了。若要求稳妥,最后汇总算账时扒拉一遍算盘珠子也就够了。因着账目简单,宝茹便有余力想东想西,忽然心念一动——   ‘百顺’号这一回要在湖州变卖各种产业,那自然有便宜可占,自家反正有这许多现银,为何不趁机置些产业。这个念头一旦扎根宝茹就再也挥之不去,即使她会自己说服自己——这样一大块肥肉,谁不想来咬一口,湖州有多少豪商大户、达官贵人,哪里轮得着自家。   但是她又会一面想到两年前白老大镇江拿到那一批盐货的事儿,这种事情从来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些大人物走高层路线,那她们家就可以走一些更底层的路线啊。   况且自家和‘百顺’号还有生意往来,譬如仓库主管伙计之类的人物总归是认得不少的罢,到时候人家吃肉,自家喝些汤总能够吧。   宝茹想的不错,到了晚间说给姚员外一听他就直点头,他到底经的事儿比宝茹多得多,心里盘算立刻就知道该如何运作了。他原先只是没想到那一块儿罢了,这会子宝茹提醒,他自然晓得怎样行动。   后续的事儿宝茹就不知道了,按着世人的看法这也不该是宝茹管的。只是等宝茹晓得自家以极低的价格吃进‘百顺’库存的一批百货后,已经是所有事情都妥妥当当的时候了——宝茹知道的方式是姚员外给她买了一件新的金三事,算作她的奖励。   宝茹随手就把这金三事丢进了梳妆匣,她这样的玩意儿多,轮着戴还戴不过来呢,并不十分在意。她这时候在意的是另一回事,她上回想的是通过这一回‘百顺’号的事儿能置些产业,事实证明她果然还是异想天开,产业可是各家觊觎的重点,以她家的小身板哪里抢得到,能吃下这些货物都算是虎口夺食了。   这次置产虽然没成功,但是却提醒了宝茹——既然没事情做,那就可以搞事情啊!只盼着做些会计的工作怎么行,这个活计又不是没有账房在做,也不太用得着她。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正是经营些产业——那些穿越女性不是都会发家致富么!   宝茹以前从没想过要走穿越女性发家致富的路线,其中缘故有很多。一个是她家的情况,富裕殷实,实在不会也用不着一个女孩子出外谋生,这是外部的客观原因。   还有主观原因,宝茹在一旁观察,早就知道这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世界。她不会有什么主角光环,世界不会围着她来转——周围的人不会为了衬托她而智商下降,科技树不会因为是她而格外好爬。同理,赚钱也不会因为是她而变得格外简单。   现代人的优势是观念上的,在经商上他们总能提出超出时代的点子,然而这个世界不是有点子就够了,关键是执行!若是有完美的规划就能成功,那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失败者了。   现代人制定了一个很好的商业计划,然而在这个世界实行他就会感到寸步难行——他不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潜规则。他知道这个时候的人真实的购买力吗?知道做生意要打通那些关节吗?知道要如何避开这时候的行业骗局么?懵懵懂懂地开始,能亏得裤子都不剩。   不过这样的劣势并不是不可弥补,等到他们了解这个时代后,在遵守这个世界规则的基础上,使用另一个世界的智慧,那么自然是事半功倍。   不过要宝茹自己说,想要凭此成为‘全国首富’之类的还是够呛——这个时代也是有自己的‘福布斯’排行榜的。如今全国最有钱的人都是特权阶级,毕竟如今是官本位啊,譬如上一任首辅,他家就有上千万亩的田产。然后就是晋商、徽商这些有名的商帮里的大家族,人家世代经营,积累下巨额财富。   至于一个普通的穿越者,成为富人应该不难,甚至不断奋斗,成为某州府有数的大商人也很有希望。但要说成为全国最顶级的那一撮,那就千难万难了。不说宝茹这样的文科生了,就是会制造玻璃、水泥、肥皂的理科生也做不到啊——顺便说一句,这个世界已经有肥皂和玻璃了。   原因也很简单,你没有靠山,而又身怀这样的‘秘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还要多说?怎么可能守得住。   不过现在宝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些经营上的事,她并不打算做那些出格显眼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可以担心的隐忧。她甚至压力都不会有,她可没有那些雄心壮志,最开始的出发点还是打发时间呢。   不过下定决定的事后她反而找了一些‘崇高’的理由,譬如实现女性经济独立什么的——虽说她已经有了打算了,不过她依旧不打算刺激父母,特别是姚太太的神经。她很清楚地考虑了家里人的接受能力,并不打算拿私房钱专门去创业,只要动用家里的闲钱,幕后操持一些生意就足够了。   毕竟宝茹在现代也不算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女孩子,并不需要拼命工作来得到一些‘成就感’——这不是讽刺别人的意思,只是她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不算特别上进的年轻女孩子啊。   想到就去做,到了晚间吃饭时,宝茹就对姚员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爹,把家里的产业和账目让我看一回罢!”   姚员外正接过女儿白日做好的账册,发现原本那样凌乱的一沓账单已经被整齐登记在账册上了,进出明晰,数字准确,就连那些单据也分笔别在账册不同的地方,方便查询。心里赞叹女儿依旧如此能干心细。   想着这些,以至于他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宝茹说了什么,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会子想起看那个劳什子?不是每岁年终都帮着我看一回,家里的家底不用看也是清清楚楚的,拿它做什么?”   宝茹坦白道:“我是觉着家里银子白放着也是浪费,前几年您就说要置些产业,但到了如今依旧没什么信儿,忒不上心了!这般的话还不如我替家里出一份力,参详一番,看看有什么好生意是家里可以做的,”   不看姚员外微微惊讶的脸色,她又补充道:“要做这样的参详自然要多多了解家里的情况,有多少现银?咱们肯定是要量力而行的。家里现有的产业是如何经营的?总得有些规划。我虽然每年年终也帮着父亲做些账目,但到底不会费心牢记,况且又过了半年,总归有些变化吧,所以还是再看看更加稳妥。”   宝茹看姚员外颇有些惊讶,不说话的样子,于是小心翼翼道:“怎得了?爹觉得我这想头不好,还是觉得我人小做不来这些事儿?我觉得我做这些事儿也蛮好的,既能帮助家里,我自己也找些事儿做了——自从不上学后我可清闲了,正发愁闲得慌呢!”   “你若真是闲得慌,那就多做几件女红。冬日里发愿要给我做的昭君套,现在快入夏了却还没得了,还不加紧细作?难道今岁冬日还不能拿出手?”   说这话的是刚刚从卧房出来的姚太太,她没听见宝茹前头那些话,只听了一句‘自从不上学后我可清闲了,正发愁闲得慌呢’。这下可被她捉住了,她一直觉得宝茹不上学后那样清闲,整个抓紧一些女红功夫——虽说她以后应该是用不太着的,但是偶尔也要靠这些装点一番门面的。德容言功,女红做得好,总有一个好名声么!   姚员外还在沉思,宝茹却先要应付姚太太,她上前抱着姚太太的手臂道:“娘——,太太——,你就饶了我罢,针线上的事儿你是知道的,我当作玩耍还来得,若真是当正经事儿做了就是满心不耐烦了。”   姚太太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宝茹抱住她手臂的手,端正了神色道:“这本就是正经事儿,是你心浮气躁的,从不把这正经事儿放在心上,还不知悔改。”   说到后头也是老生常谈,姚太太自己都端不住那严肃的神色了。毕竟宝茹和她‘润物细无声’地磨了这些年,早就潜移默化地让她接受了‘宝茹不必做好女红’这个念头。她如今说归说,也就是一时没法子松口罢了,实际上也就是由着宝茹了。   宝茹同姚太太撒完娇,姚员外这边总算有了反应,他沉吟道:“宝姐儿说的也是正理,将来家业还不都是你的,你学着如何兴旺家业也是应当。明明家里只有你一个,而且你又是这般能为的,这还把你像寻常姐儿一般圈着,这才是糊涂了。”   其实在刚刚沉默时姚员外想了很多想了很远,他以为宝茹是终于有了些‘私心’,打算对家里的财产多一些掌控——当然了,姚员外并不觉得自己乖乖女儿会防着自己,这也没有必要。那么她正防着的就只有她未来的丈夫了。   虽然看上去一对小儿女如胶似漆,她不应该防备郑卓,但是这世上世事难料。说不得正是心里在意的不得了,怕有朝一日太过放任没法子掌控这才要防备的呢!   郑卓是姚员外看着长大的,当作自家子侄,如今又是他的准女婿,算是半子了。但是人有亲疏,无论如何姚员外当然都是帮着宝茹的。宝茹这时候有掌管家业的意思,不论是不是为了管着郑卓,姚员外自然都是会答应的。   宝茹丝毫不知道在刚刚短短的时间内,姚员外会在那样面色严肃地想了那许多不着边际的事儿。若是她知道,也只能感叹一句‘内心戏真是特别丰富’。   不知道姚员外所想的宝茹,单纯地为了迈出第一步而雀跃,兴冲冲地点头保证道:“爹只管放心,我一定戒骄戒躁,小心持重。有了什么主意都先与你说,咱们商议着来。有您把关么,至少也能做到不功不过,绝不会阴沟里翻船的。”   这样一场对话的结果就是晚饭后宝茹从姚员外书房里搬来了一大摞册子,其中不只是宝茹自家的产业和账目,还有这几年姚员外考察湖州各样产业的一些资料和结果——他想置产也不是拍脑袋想主意。   草莽出身,如今却也算是成功商人的姚员外自然也有与常人不同之处——他不像那些底层出身的小贩,做事情没什么规划,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说是置产自然要细细考察。在他看来,前头做决定的时候不花心思,后头如何描补都是难以回转的。   抱着这些东西回了自己的东厢房,宝茹知道这个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好的,也不着急。并不打算点灯熬油,只是把这些锁在箱子里,只等到明日再行料理。   带着这样亢奋的念头,她在床上可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也不知哪个时辰才恍惚睡去。等到第二日起来萎靡的很,直到吃完早饭才有了一点精神。   姚员外还关切地道:“难道你昨日晚上看了那些?我就不应昨日就替你找出来!又不是不知你是个有些心急的。如今这样没精神,可记得白日不要费神了,午间多睡一会儿。你年纪轻,精神容易回复,只要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就能补足了。”   宝茹死命摇头,这可不是她做过的事儿,她不会认的,用指天发誓的口吻道:“并没有的,您不信问其他人,我屋子里的灯早早就熄了。今日这般萎靡不振只是因着昨日心里一时没得着落,没睡好罢了!”   不说早上的一点插曲,宝茹让小吉祥拿薄荷花露兑水,又浸了一条丝帕——她就拿这丝帕擦脸,一下子精神一振。宝茹这一招还是和玉楼学的,她课业考评前总是要临时抱佛脚一回,那段日子里夜间读书是常见的,她就靠着这个法子提起精神。   带着清晰许多的脑子,宝茹坐到了书案前头,让小吉祥替自己拿出昨日锁在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一样一样有序地摊开在自己面前。   她对自己鼓舞道:好的,现在让我看看可以从哪里着手——先定一个小小的目标,譬如一年挣他个一万两。 第95章 无心插柳   先定一个小小的目标, 譬如一年挣他个一万两——呸呸!打住!宝茹先停下了自己心中想起的类似大国崛起的恢弘配乐。她自觉地想要调低一点目标, 毕竟梦想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吧。   宝茹把‘衣食住行’四个大字大大地写在纸上, 放在自己面前——任何生意都是一个道理,经营起来必然受周边居民的供养。这也就是说, 没有人就没有生意可言, 自然更没有利润了。   不要说那些多种多样的享受, 说起来是一掷千金,似乎利润最高。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即使是最穷的城市居民也要通过买卖取得生活必需品。所以作为生活基本需求的衣食住行才是这世上最好的买卖——这一点只看那些顶级豪商的营生就再清楚没有了。盐商、米商、布商、茶叶商人, 等等, 谁不是操持着衣食住行?   宝茹现在想做生意,自然也是打算从这些入手。宝茹最先排除了‘行’,所谓‘车船店脚牙, 无罪也该杀’,说的是这几个行当利润丰厚, 是喝着别人血, 赚着远超过他们付出的辛劳的银钱, 而这几个行当里大多数就是属于‘行’。   听起来很美,做生意的谁不喜欢超额利润?但是这一行特殊就特殊在和混江湖的有太多牵扯,属于灰色地带。真要做这一行的话,那么就要先摸清门道,打通那些江湖人的关窍。说的直接一些,就是要接触一些‘黑社会’,奉上许多献金。   花钱这没什么, 就是正经做生意,也要给官面上的老爷送礼,给街面上的大佬交保护费——别笑!这是真的有用的。交了保护费后还有人捣乱,就可以叫人了,这些大佬一定会为了摆平这种事打生打死。不然这街面上的上街谁还交钱,都另拜一个山头了。   但是‘行’这个行当并不是这样就可以了,进入这一行往往要与地下世界有更深的牵扯。这一点宝茹不熟,而且作为一个好公民,她本能地拒绝这种事。   ‘住’是第二个被划掉的,这一行倒是正经生意,甚至宝茹家还有想过产业——在秀水街后头不是置了十来户小院子,都改成了大通铺租了出去。每岁也有不少进账,听起来是一门好生意。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靠租房子发财在这个时代太难了。问题有两点,一是这个时候房价不高,至少相对于收入和其他支出来说。这时候房价很容易计算,江南比江北普遍高一些,州府比县城也要普遍高一些。但是这种高出并不如宝茹上辈子一般是天壤之别——这和这时候房子价值的组成因素很有关系。   除了有限的几个城市,譬如京城,其他城市人再多也没有到装不下人口的地步,所以地皮其实是不太值钱的。房子的价值都集中在材料和人工上,其中以材料占比最多。就宝茹知道的,因为买卖房屋太麻烦,不知有多少人都是拆了房子卖材料。能这般做,本就说了其中道理。   没有地皮的炒作,大多数市民在奋斗几年后都能拥有自己的房子,所以长期居住在本地而租房子的人是很少的。那么租房子的人要么是在过渡阶段,要么就是一种短期行为。譬如宝茹家的租房业务,大多就是供一些没钱买房的伙计和进城找活儿的农村汉子。   这就涉及到第二个问题了,那就是这时候的人口流动是很少的。大多数人一辈子的活动空间就是方圆几十里,甚至方圆几里。流动人口少,短期租房的人自然就不会多。从这一点来看,宝茹家在秀水街做租房生意,比在湖州最热闹的地带做还要划得来。   那些热闹繁华的地段看上去人来人往,但是能在这儿的无论是客人,还是伙计,至少都能有一定家底,哪里用得着租房。租房生意虽然不至于做不下去,但是从回馈率来看,无疑就低得多了。   宝茹看着剩下的两个字,徘徊了一番,拿掉了‘衣’,这一行对于她来说门槛太高了。这个门槛既有银钱的意思,也有关系的意思。   那些小打小闹的布商不要提,那就是赚个辛苦钱,其中利润宝茹都看不上,不会为了这个费力折腾。这一行只有数量多了,吃货量足够大,才能形成大利润。那么问题来了,若是要吃货量足够大,那么成本会相当惊人,而且必须要有货源。   宝茹计算一番,知道做这一行就算是租用铺面,也要折进去四五千两,这笔钱家里不是拿不出,但是这对于家里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作为宝茹经营生意的第一步,小试牛刀,她的自信并没有那么强,还是想着稳妥为上。   至于货源就更别提了,姚员外做的百货生意,店铺里也的确会放一些布料。但是和其他百货一样,布料也都是走的少量进货,快进快出的路线。听起来好像也能联系到货源的样子——只要扩大进货规模就是了。但实际上,这个行当大规模进货和他们这样的是两个世界。   所以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食’,最适宜的的确是它。从几本生活需要这个观点来看它也是最基本的,比其他三样还要必需。而且它也有不同的经营办法,大有大的做法,小有小的门道,而且回馈率都不错——前提是不会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   宝茹很快确定下来要做和‘食’有关的生意,命题作文总是更好做。自认为开了一个好头,宝茹端起书案上沏好的香茶,呷了一口,然后打开了自家的产业账目。   这些东西去年年终其实看过一回,只是如今过去半年自然又有变化。宝茹手上计算不停,要紧处还要记录下来,最终计算清楚,除了那些不动产——自家的百货铺子和宅子,以及秀水街的产业。还有铺子里的货物、跑商出门压着的成本。   这之外,姚员外在自家卧房下头埋了几坛银子,这几年不断积攒,已经凑出了一个整数,好有一万两——这是家里的老底,自然不能动用。另外家里存在钱庄里的银子有五千两,若是宝茹要经营产业,就是对这笔钱想办法了。   宝茹又翻看了一番姚员外为了置产,这几年收集到的一些讯息——无外乎哪里的铺子经营不善要折卖,哪条街上做某某生意的少。有些已经过时了,当初是那样的,如今是另一番情形。有些还算有用,但是只看纸上宝茹也没个谱儿。   最后宝茹合上这些册子,对小吉祥道:“今日便罢了,明日只咱们两个人,坐马车逛一逛咱们湖州城。只是不能走马观花似的,要细细看一些民生,只怕一会儿半会儿看不完,要辛苦几日。”   虽然几年时光让木樨菡萏两个也成了宝茹足够亲密和信任的人,但是真到做正事的时候宝茹还是首先考虑带着小吉祥。一个是已经习惯了,另一个就是年纪问题。小吉祥今年十九岁,就算宝茹用上辈子的眼光来看,也是一个成年人了,这个年纪让宝茹下意识地十分依仗她。   宝茹这时候又木樨菡萏两个伺候,小吉祥就坐在书房角落做着绣活儿——这是给宝茹夏日用的扇套。郑卓给她捎来了一把白檀香折扇,外头的扇套宝茹都不中意,反而自己画了花样子来配。   小吉祥听了宝茹的话也不起身,而是放下活计,拿腰上束着的汗巾子擦了擦手上的湿汗——做绣活的人要常常这样,是为了防着绣活沾了汗渍发黄变旧。一面抬头道:“哪里辛苦!坐着马车闲逛喱!可不是出去玩耍?说来我们常常拴在家里,要是姐儿不出门,哪里来的福气出去逛这一回。”   既然说定了,第二日早上草草吃过饭宝茹就带着小吉祥出门。说是要走遍湖州,但是实际上宝茹还是有侧重的。她自然只会去那些繁华地带,这是资本的必然选择,那些冷僻地方就是经营起来成本再低,也不会有人愿意在那儿花钱的。   湖州算是自古以来的大城了,所以街道还有些古早时候棋盘式格局的影子。虽然因为后头的发展,以及一些城内水道的影响,导致这个‘棋盘’并不标准,但是大致的轮廓还是有的。   在这样的轮廓里,湖州有六条主街道,其中大多数都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热闹的所在。然后从这六条主街道往四面辐射,无数条支流形成,其中有些甚至不输于主街道。   主街道是不要想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没空了。宝茹重点考察别的热闹街市,最重要的是每过一个坊市就要去一趟牙行——这是为了看看这儿有什么铺子宅子要出租或是出售。   一通看下来宝茹简直大失所望,这里头并没有什么便宜可占——古人自然也不傻,凡是能得利的概念他们懂得不会比宝茹少。譬如学区房,湖州有名的学堂,哪怕是在城郊山上,但是山脚下依旧有很热闹的街道,或许比不上湖州城里,但是要看那儿利润也低得多。   所以古人也是会看地段的,城门附近、衙门附近、富商大户聚居处附近,等等,总之这些地方的宅子还算贵的有限的话,铺子就让人望而却步了。   宝茹越看越灰心,虽然也相中了几处,租下来做生意倒也不错,但是想在这上头占便宜的可能是没有的——不会有那种只有你慧眼识英雄,看出这地儿有没有开发出来的价值的情形。   “最后一处了,看完就回家研究下一步吧!”宝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宝茹出门考察是由远及近,先看了纸札巷子远处的情形,到了最后才看家附近。这也是因为家附近的情形比较清楚,真有什么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的,可看可不看。如今来牙行打听消息,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   但是宝茹没想到这一回还能真有些收获——那伙计给她拿来挂在牙行里要出售的房产,包括宅子和铺子。铺子依旧是一无所获,虽然有出租出售的,但是没什么便宜可占。但是宅子上的一条引来了她的兴趣。   那册子上写着石狮子街魏家大宅要出脱,或是租赁或是出售,具体情况和价格则要面议。宝茹的蒙学是在石狮子街丁娘子处上的,所以那一片还算清楚。这魏家大宅就是‘百顺’号这回出手的产业之一。   那宅子宝茹虽没进去瞧过,但是好几年打那门前过,也听人议论过,里头的形制就是不看这牙行册子也是一清二楚的——门面七间,到底五层,自仪门进去有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遭的人家也好,都是规规矩矩的。   宝茹盘算起自家换房子的事儿了——两年前起家里就想换个宽敞些的房子。宝茹倒是觉得够住,就算算上家里的仆人,人均居住面积也还过得去。但是这是宝茹现代人的想法,若是问姚员外姚太太家里宽不宽敞,那只怕也只能得到一个‘挤的很’的评语了。   不过虽然宝茹并不觉得家里拥挤,但也赞同换个大些的房子,一方面住豪宅谁不愿意?带花园、带池塘的宅子,自己一个人就能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这样的房子,只要经济状况允许,谁不喜欢。   另一方面,随着姚家日后生意扩大——这是必然的,姚员外年纪大了,并不热衷开展新的生意也就算了。宝茹和郑卓是两个年轻人,都是有心做一些事业的,可以想见以后姚家伙计会越来越多。而按着湖州的规矩,体面大户请伙计都是要管着吃住的,家里这房子迟早要换。   宝茹越看越喜欢这房子,想到丁娘子也是住在这条街上的,心下大定。丁娘子是个多谨慎的人,她挑选的居住地点,定然是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万无一失才成行的。这样想来这房子周边不用去问,也是极好的。   而且有一点最妙,石狮子街离纸札巷子和天王庙都是极近的,当初姚家送宝茹来丁娘子处念蒙学也是图这儿近。有这样一重好处,不论是姚员外做生意还是姚太太与以前的朋友交际,都是极方便的。   得了这样一个信息,就算最后还是没找到什么好铺子,这一回折腾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了。当下宝茹不再磨蹭,找了牙行主家索要这魏家大宅卖家的种种信息,然后就回了纸札巷子。   晚间,一家人齐聚,宝茹就把那写着魏家大宅信息的纸张给姚员外看,在旁边凑着道:“之前爹爹找了多久的宅子?湖州城里的牙行见天问了一遍,但是却没一个中意的,只得暂且放下了那心思。如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我本不是为家里看宅子的,却一下看到了这个。”   这下子连旁边的姚太太也是兴趣大增,她本来只知道宝茹要找些事情做,想给家里置些产业。她本以为和那一次秀水街的事儿差不多,况且宝茹是要坐产招赘的,她如今表现得再能干,姚太太也就是嘀咕一阵,却不会拦着她了。   所以这一回姚太太都是不闻不问的态度,随便他们父女两个折腾。但是刚刚宝茹的话语里的意思很明确:她给家里找到了一座宅子!   姚太太早先并不热衷给自家换宅子,但是几年下来她也明白了自家或早或晚都一定要换个更大的住处的。等到她心里也接受这个以后,也就热衷起这件事来了——还是那句话,经济情况允许的话,谁不愿意换个大些的住宅呢。   姚太太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念道:“‘一共房屋六十七间半’,这个倒是合适,还有一个大花园,是个大五进呢!你们爷俩再不会嫌弃屋子小了。”   天地良心!宝茹心里叫冤,她可从没说过自家房子窄!不过她已经学聪明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有什么好争的。反而点头道:“确实很好呢!我以前在石狮子街念书,每日都走那宅子门前过的,虽没进去过,大小形制却有一点影儿,只比周媺家原来的宅子小一点儿。”   这时候的住宅有所谓的‘一进’‘两进’,意思是指的有几道门的意思。譬如宝茹家现在住的这个宅子就是三进,大门一道,仪门一道,还有正院和罩房间的过道处一道门,这便是三进了。   然而‘进’并不能说明房子大小,依旧拿宝茹家屋子举例。她家就是一个小三进,虽然也是三进,但是与大三进就是天壤之别了。因为‘进’只是指了几道门而已,若是修得宽阔一些,有着七八间的门脸,那么至少能比姚家大一倍去。   而这魏家大宅就是明显的大五进,不仅有着五道门,就是面积也是够得着五进的形制,若论大小真是和原先周媺家的宅子一般——周媺祖母依旧要把着钱财不放,总之是不愿分家,但是也知道自家实在住不下了,已经换了一座更大的宅子。   周媺家原先的宅子可是住着她祖母并底下五房人的,而姚家只用住自家人而已。这对于宝茹家来说何止是不窄,应该说是太宽敞了。   姚员外看了半晌,思虑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怎么看着十分眼熟!原来这是‘百顺’好东家的产业罢!竟然已经出卖了,价儿一定十分便宜,只是可惜咱家占不到这个好处。”   之前宝茹也知道这是‘百顺’号的产业被人买下了,然后才挂在牙行下头出脱的——这也好理解。能吃到‘百顺’这一回放出的肥肉的必然都是些身价不菲的,这样的人家本身少不了住宅,所以这便宜买来的宅子自然还是要出手的,不然空着岂不是荒废。   至于是租还是卖,这倒不一定了——看起来这也是不急等着钱开销的人家,晓得急忙出卖会折价,态度上非常从容。   不过即使再从容,这些做生意的人家始终是不喜欢房产这种产业的,回钱很慢,压着自家的流动资金,这笔钱要是解放出来,就是放贷也赚的多些呢!所以姚家若真是上门去谈这生意,就算不可能像占‘百顺’便宜一样,也一定能拿到一个平常买这样的宅子遇不到的价格。   于是宝茹心领神会道:“无论如何可以先去看一看么,看看又不要钱,真的看中了再去谈。这房子是这样到手的,想来价钱也不会咬得太死,到时候谈一谈——总归生意场上的事儿不就是水磨工夫,慢慢磨的。”   姚员外一时大笑起来,道:“我家宝姐儿什么时候这般老成了?老气横秋,开口竟是这样的声口了,想来这几日学到了些东西。怎么,想到要经营什么产业了?”   宝茹自然流露出郁闷之色,道:“想着呢,想要做些小本的吃食生意,这样的生意本钱不大,经营不难,利润却还不错,只是具体做什么却没想到。这些日子就在外头跑,看看外头有没有适宜的铺子,也看一看人家都是做的什么生意。”   宝茹本以为姚员外会嫌弃自己进度慢,没有一点决断,没想到姚员外反而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色,道:“我本以为你只会找那些大生意,你年纪小,家里做生意又一惯顺风顺水,怕把你眼界也养高了,却不知做生意的艰难。”   “多少人做着这个行当,有人赚大钱,也有人就是糊口而已,还有人是亏得血本无归。你第一回正经做这个,我还想你要是那等鲁莽的,我是该劝着你,还是该让你吃这一回亏长长记性呢?现在不用发愁了,你倒是比许多从小跟着家人做生意的年轻子弟还要稳重。”   说完这些姚员外还指着姚太太道:“你母亲这样的妇人,平日计较家用也是让下头的丫鬟婆子再三报账货比三家的,几两银子的账还晓得费心去找。而那些做生意的确不一定知道这个道理,往往先头不思虑周全,几千上万的银子就丢出去了,然后就指着运气好,足够赚钱——既是这般想头,那还不若去赌场来的爽快。”   宝茹听着姚员外的话,眼睛越来越亮,她原先还不自信来着,觉得自己忒没用,拖拖拉拉也没决断。这时候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了,那样多的银子,若让普通人家寻寻常常地积累,不知要几世几年,可是花销起来却很快——多花些时间考虑才是慎重!   或许是没了压力反倒有灵感,宝茹忽然在脑海中抓住了一个灵感——她想她知道她要用什么生意开局了。 第96章 原来是她   “嗳!真是难得的好宅子!老爷也是看见了的, 那几个院子里的树都是极好的。长的这样茂密结实, 一定是当初造的时候请大师仔细看过的, 所以风水才这般好呢!”   姚家三人正是去了石狮子街看那魏家大宅,不是主人家接待——毕竟人家也是忙人。只是看房子一个管事带着看了一遭。不过姚员外姚太太并不介意, 反正该看的一样不少地都看了一回。   三人都满意的很, 刚刚对着那管事没有表露出来, 毕竟是买货,可不能表现得太中意, 不然那不就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抬价么。甚至姚员外价儿都没问, 只说了还要回去考虑一番——这也是故作姿态了。   不过这一番故作姿态当真有用, 那管事刚刚送他们出门时就道:“姚老爷,您可看好!如今卖房子的也不是满大街都是,要找到可心的更是千难万难, 您都带着太太小姐亲自来看了,必定也是有些意思的。我就给您兜个底——这宅子要是正常年景出脱少说也要一千五百两以上, 不然没脸开口。但是我家主家有面子, 到手只要一千两就勾了账。您真心想要的话, 给个话儿,多少让我主家有个赚头,就算成了这桩买卖。”   姚员外心里有一本账,这所谓的一千两银子入手是有可能,但是其中猫腻也有——遇到这样捡便宜的机会,杀价是格外厉害的,所谓一千两应当是算了中人抽成和谢金。   不过这也没什么, 谁会把底儿全露出来?这个管事已经是个实诚人了,虽然他的实诚也是有私心的——能做一个管事,说明在主家身边应该还有几分体面。可是看房子算什么活计,是他们这等人最看不上的,既没得在主家面前露脸的机会,也没得油水。大家都是避之不及的,所以他不愿意这宅子一直耽搁着,只想快些出手,早些丢开这包袱。   姚员外满意这价格,只是还要装作再看几家的样子,也好还价,所以这才没说什么就告辞。这会儿到了车上,不需再装样子了,立刻便满面笑容起来。   听到姚太太的话,只是笑道:“妇人之见!只看到这些。房子不比其他,还是要看是不是真材实料,那些能用几百年的才是家业。我特意看了看各间房子的大梁,和正院里的大柱。喏,有这样粗,实在是好木头!这样的木料只有辽东和西南那边才有,如今中原这边这样粗的木头早就用完了。”   宝茹看着姚员外比划,好奇道:“爹,这么说来木头生意倒是一门好买卖啰?”   姚员外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的,如今去看各码头上,若是谁家船代带来了大木料,也不用去问着要买,这定是早就被人定下的,要木头的话只能下单预定。只是木料沉重,再如何价格翻番,这木料的赚头也比不上别的货物,大多数客商只是愿意用它来压舱这才贩运一些。所以木料的价格在那儿是一个样子,可真用这价去收木料往往是没什么收获的。”   宝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这就是‘有价无市’了。知道道理后就不再多问了,只与姚员外姚太太兴高采烈地商议起这魏家大宅如何如何合适,买来后要如何整饬一番,其中有多少耗费——以及过两日就要去买下这宅子。毕竟只是为了压价装作不在意,若真是被别人买去了,岂不是无可奈何?   正在一家人议论房子的事儿的时候,纸札巷子里也有人在议论房子——这原是纸札巷子大户唐家的一份家业。他们家除了巷子底的大宅以外,在巷子里还有两处小小房产,都不大,只是一进小院。就是唐家分家出去的爷们也不会住在这儿。所以都是租出去的。   前些日子,一处一进小院的人家搬出去了,唐家自然就去了牙行招租。后来说是有人租了下来,但没见着人,只看到一个婆子来督促几个泥瓦匠做工,整饬这房子。这不,直到今日才有人家搬进来。   宝茹一家人到家是就遇到了这个场面——巷子口停了几辆大车,车上许多箱笼、桌、凳、家伙。四五个车夫脚夫正在肩扛手拿往姚家斜对面的屋子里搬,这正是唐家的那一处出租的屋子。   这几辆大车并没有横着停靠,所以倒不算把巷子口堵了,姚家的马车应该是进得来的。只是这时候好些巷子里的人家出来看热闹,倒是拦住了姚家的马车。   宝茹并不在意,这时候娱乐活动不多,周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谁家都晓得,谁家也都要议论。巷子里搬来了新人家自然是是个新鲜事,大家出来看看有什么的。至于堵着的人,都是街坊邻里,见着姚家的马车要进来自然会让一让。   但是宝茹不知道,这么多人出来看热闹可不是为了看看新鲜。她家马车顺利回家,第二日早间就有巷子里张家太太上门拜访,她是个与姚太太相交的,这会儿闲来无事拜访,就是为了说明些闲话——很快就说到了新搬来的人家。   张太太神神秘秘道:“你道这事儿古怪不古怪!昨日搬来,没得个主事的男儿,只有一个小妇人是做主的,另一个病歪歪的老妇人,说是这小妇人的亲娘。余者就是一个小丫鬟、一个胖妇人、一个老婆子,这三个上下打理伺候。”   姚太太有些不解道:“这有什么?这种事儿也不新鲜,或者是人家被休回了家——正因如此才名声上过不去,搬出了原来住处。又或者是死了丈夫,没得着落,来了咱们这儿。”   张太太却是不信,道:“你道如此,我却不信。先不说她穿的不是个守孝的样儿,只说这寡妇、弃妇的,总归曾经有个夫主,难道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真被休弃过,如今也没人死扒着这个了。偏偏她是百般避讳,之前有人相问是谁家的,她也说不出来。”   姚太太这才知道张太太的意思,也放低了声音道:“你是说这个小妇人不是规矩人家,是个养在外头的?”   姚太太还做了个手势说明——所谓养在外头的,不用明说,自然指的是某些大户人家的外室。   张太太赶紧点头道:“就是就是!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缘故?那小妇人只二十岁上下,生的十分齐整。一个女流在外行动,却不肯说是哪家的,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说法?”   姚太太支支吾吾,虽则大家平常也会说些街坊邻里的闲话,但是这样不好听的却没有过,她有些避讳,只得含混道:“这也不定,说不得人家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能自报家门,也不好就这样早早就说人家如何,这可不是小事——你也先不要多说。坏了人家名声,心里也难安呢!”   姚太太虽然是好心,张太太也不是刻薄人,此后几日先没和人说过这事儿了,但七八日后这事情却得到到了公认。   这段时间内,姚家被两件大事绊住了手脚,一个是买下魏家大宅,最后又是讲价,算上牙行抽成、税金,总共一千二百两银子到手了这房子。另一个就是姚家的货船回了湖州,各种出货算账的事儿。因为这两件事儿,姚家上下忙忙碌碌,并不晓得纸札巷子新搬来的人家已经被各家议论了。   宝茹也不知这事儿,她正筹划着自己的生意不说,就说郑卓回来就是一件大事儿,有时间她和他约会,哪来的闲工夫说那些闲话——她甚至都没见过那家人家。   那家人家引得大家都来说,一个原因就是安顿下来后就不见他家的人出来,就是因为家里没得男子主事,总归给街坊邻里下个拜帖,算是自己新来此地认识一下还是应该的吧!偏偏她家这也没做。终日紧闭大门,只偶尔那婆子出门采买些菜蔬粮米之类,其余时候不见她家有人露面——这可是稀奇!   一旦巷子里的妇人稀奇起来可就不得了了,不要小看这些妇人,她们通过非常复杂的线路,譬如她小姑的嫂子的弟弟的婶婶之类的,就是能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事儿——很快这新搬来的人家底儿就被大家知道了。   这一日大家都在姚家茶会,张太太磕着瓜子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个养在外头的么!呵呵,那般作态,还装出个规规矩矩的样子来,只是这世间哪里是能够弄假成真的。姚太太你还那般好心好意,要我说这世间哪有那难言的苦衷。”   旁边一位太太也道:“当是谁家!原来是咱们以前就议论过的那个!‘丽春祥’张家小子张敬的姘头!啧啧,这真是孽缘了,这也几年时候,为了这个妇人,那张家小子可是丢了好婚事。后头还是不知悔改,之后家里给说亲,谁家有姐儿的父母听到他还没和外头的断了来往不是摇头的,竟然生生耽搁下来。”   还有一位太太转头问唐太太,道:“唐太太,她是租的你家房屋,你可知她是哪家的人?竟然几年功夫也没传出个一二。”   这年头可没替租户保守信息的说法,唐太太没犹豫就道:“怪道没传出名字,并不是咱们湖州城里的人家,户籍在下头的小县里,没得跟脚,她家也是个低调的,所以才没传出来。这房状上写的倒是这小妇人的名字,叫连秀儿,只是晓得这个有什么用。”   姚太太忍不住叹息:“我原本不信,就是为了她家的好规矩,一般这样的人哪里有这样,哪一个不是轻浮的很。终日里与坊间年轻子弟厮混也就罢了,就是那等安安稳稳不出来走动的,偶尔见人,哪一个又不是妖妖娆娆的呢?”   唐太太听到这话倒是赞同,道:“可不是!我是见过那小妇人的,装扮也好,作态也好,都像是正经人家。不然我家管家媳妇怎会租她房子,这样的小院子又能有几个银子的进账,就算家里急等着开销,也不差这几个!”   唐太太这话,既是在赞同姚太太,也是在为自家开脱——租了这样人家屋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街坊邻里虽然不是道学先生,不至于叫她家把人赶出来,但是私底下埋怨、说风凉话也是难免。   说到这儿,有些说话促狭的太太忍不住道:“我看那小妇人生的虽有几分颜色,但说什么能勾魂夺魄又差得远了,何况还是这样木头似的样子。怎么能把那张家小子迷得三魂五道的,这其中有什么诀窍?”   这样的问话自有更加促狭的人来答:“这有什么的,看她这样规矩,不过是对着咱们的样子,谁知她内里如何?弄不好人家是成精的狐狸,道行高深,咱们凡胎肉眼看不出来,实际上人家在内室里放荡的很,比行院里的姐儿还要在行呢?”   姚太太是个保守老道的人,听了这大胆的话觉得些微尴尬,只咳嗽一声得道:“嗐,哪有这猜测!那些人家哪有那许多装样子的。弄不好两人就是前世冤孽,那张家小子就是欠了这妇人的,这又没得道理可讲。”   这些太太大多信前世因果,听了姚太太的话,想到那小妇人的样子,心里都有了些信服。便不再做那些隐秘猜测,谈话总算不再围着这个小妇人了。   客厅里太太们不再说这个,但是厨房却正热闹地说起来。刚才在客厅里招呼的婆子跑到厨房里来找花婆子说闲话,不妨宝茹正在这里做些小点心。宝茹难道是个不爱听八卦的么,也不介意,让她说来自己也听一听。   那婆子说完,宝茹有些恍惚——张敬,这名字可好久没听到了!自从周媺和他退亲以后,再没提起过,而且因为这事儿宝茹自己连‘丽春祥’也再没去过。冷不丁地提起,她甚至一时没想来这是谁。   只是这又算什么,周媺都早就另外有了一门亲事,她自然是更加不在意的。只是突然翻起几年前的旧事,她心里倒是有些惊讶罢了——谁能想到几年前和同学谈论的对话中的女主角,有朝一日竟能成了邻居。   除此之外,宝茹还有些好奇——当年她心中可不止一回嘀咕来着,这可是和电视剧里‘真爱’如出一辙的戏码!只是不晓得只是一件风流韵事,还是真的是真爱。有这样的好奇在,她自然是对这戏码里的女主角感过兴趣。只是也就是如此罢了,她不可能还去特意探听,过了一些时日她也就不管了,没想到不经意间会在今日得到答案。   ‘连秀儿’,宝茹在心里默念,觉得这倒是有些耳熟,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刁钻名字,弄不好是听过相似或同名的也说不准。宝茹这般想着,重新做起手上的活儿。   只是时间的事儿就有这么巧!那妇人家里自搬来是从不出门的。可到了晚间,宝茹和郑卓一同出门散步倒正好遇到她家也把大门打开,两边人都是出门,面对面便碰了个正着!   竟然是她!宝茹一时发怔,怎样也不能形容她姿势的惊讶了——无论如何,谁能想到几次出现在宝茹脑海中的神秘的‘真爱’会是她认得的,甚至是熟人呢!而且是这样的熟人,这人在她眼里一直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上进好女孩。别人为了钱财可能做了外室,但她,她是绝不可能的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带着母亲住在丁娘子廊下的连二姐!想到连秀儿这个名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她的确听到过几回有人这样叫她,只是次数少,她又没放在心上,自然不记得。   这仿佛是个引子,宝茹甚至想起来蒙学结业那一日自己在‘丽春祥’遇到过连二姐。她见连二姐抱着一大包袱的碎布头,心里还猜测着她认识‘丽春祥’的哪个伙计,这才能得了这个巧宗。如今看来,不是什么伙计,竟是人家的少东家——竟然那样早就有了关联!   连二姐见到宝茹,本来平静的脸上也有了些惊慌,但同时也有些意料之中。宝茹这几年变化挺大,但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连二姐本就知道宝茹家住在这儿,这会儿难得出门一趟却正遇上宝茹,虽然有些让她不知所措,但到底不是没想过。   她先上前缓缓道了万福,这才道:“是姚家姐儿?头一回见着竟是这样场面,忒失礼了!我是新来人家,还没上门过,失了礼仪,还望不要见怪。”   虽然邻里之间不常这样郑重行礼,但考虑到是头一回见面,认真些也不是特别突兀。然而让宝茹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她从她的话里话外听出她想要装作不认识,是头一回见面的意思。   见到连二姐实在是一件信息量很大是事情,她甚至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是顺着连二姐的意思,也行了一个礼。然后寒暄几句的意思也没有就与郑卓出了巷子——要是对着别人这样,只怕会有人觉得宝茹失礼。但是今日见着这一幕的人却都是不这样想,还以为是宝茹已经知道这妇人是个什么身份,避着她喱!   宝茹由郑卓拉着,脑海中一直想着连二姐的事儿。明白过来:连二姐并不想和她说什么话了。其中的缘故也好猜测,可能是单纯地觉得没脸面见以前的熟人,按着宝茹的感觉,连二姐绝不是一个没了廉耻的人,那么这一点就是很有可能的。   也可能是不想宝茹把她以前的事儿说出去,以此暗示宝茹——这也不奇怪,她不想让大家对她又多了一份谈资。也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一会儿功夫宝茹想了许多,她忍不住和郑卓道:“刚刚那人我以前就认得了!就在我还念蒙学的时候,她住在我夫子家的廊下。就带着生病的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苦,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常常生病,就靠她一个小姑娘养活,但是她却从没抱怨过。我本以为终有一日她能有个好结果——她这样的人,但凡老天有眼,日子自然应该越过越好。”   宝茹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是啊,这不过是她‘以为’。这哪里能当真。生活不是电视剧,不是小说,生活中的种种经历与意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既有可能万事如意,也有可能总是让人无可奈何。   宝茹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让连二姐做了张敬的外室——周媺知道一些,但是她不会和任何说这些的。宝茹知道若不会是真遇到什么事儿连二姐决计不会走上这一条路,这一点上宝茹相信自己曾经的眼光。   那时候连二姐一直是个认真生活的好姑娘,再苦再累也一直坚持着。她若是个这样的人,不说早就丢下母亲嫁人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想要挣钱,总是有法子的。为什么要等到后头的张敬?   所以连二姐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把她逼到了绝境,她再也无计可施了,只能‘认命’。宝茹心中黯然,明明是连二姐介入到了周媺与她当初的未婚夫之间,曾经宝茹还咒骂过她几句。   如今宝茹知道了她是谁了之后,却没法这样简单痛恨鄙视了,因为她知道连二姐不是坏人。所以呢,除了张敬以外,就只能怪这世事无常了么?世界上的事情不会总按着你心中想的去发展,即使你想的总是好的,不然这世间也就不会有那许多的可怜人了。   郑卓没有回答宝茹的话,但是他仿佛已经明白宝茹的所思所想,只是看着她,用眼睛关心地问她:你怎么了?   宝茹按下心中的惆怅,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真是不公平啊!刚刚那妇人叫连二姐,你应该也知她的事情罢?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都那样用心努力了,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上天,上天可真是......”   宝茹无话可说,话说到这儿她自己也知道只能显得她更加幼稚了——上天对谁是有义务的,非得保证公道么。   郑卓不说话,不赞同,也不反对。这一刻她是全然理解宝茹的——他们经常这样心意相通。他知道宝茹自己已经明白过来,她不需要他的赞同和反对,前者是安慰,后者是教导,而她如今只是有些放不下罢了。 第97章 生意准备   “这个做起来挺简单的, 你们平常做菜有时不是也要熬糖上色?与那个有些仿佛。先把准备好的白砂糖都倒进锅里, 要均匀地散开在锅底。”   宝茹正做着示范, 演示给花婆子看如何做焦糖。焦糖是制作西点、糖果很重要的一个原料,很多地方都用得着, 她自己今天要做的一个主打糖果也是以这个为最基本的原料的。   这一次宝茹又到厨房里去做甜点了, 但是不像往常是为了解馋或者送人, 这一回她是有正经事的,这是用来做生意的。是的, 想了很久, 宝茹决定好了自己要做的生意就是以糖果为主打, 糕点为辅助的甜食!   选择这个不是没有原因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可或缺。但是除此之外,只要家里有点闲钱, ‘糖’就成了第八件事。所谓南甜北咸, 然而实际上只要甜的适当, 是没有人不喜欢甜味儿。   甚至从利润率的角度来说,糖还要高过盐。这几年随着天下承平,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能买的东西也就越来越多,比之以前,盐价上升,但作为必需品有着官方监控关注, 无论如何是有限的。可是糖价却是着实翻了几番,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   而且宝茹擅长这个,她以前在家爱做甜点,而糖果正是其中十分主要的一类。做生意的最爱什么生意,当然是独门生意,所谓人无我有嘛。这也是为什么从古至今好多人家流行‘秘方’,无论别人出何等的价格也绝不会出售。只因这就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守着这秘方就是守着细水长流的银子。   宝茹作为一个现代来的普通女孩子,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她的劣势很明显,譬如不够了解古代的商业环境和运作规律,譬如家里没有官府d关系,又譬如没有本钱做真正的大生意。   但是她也有一个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她拥有许许多多的秘方——现代是一个信息流通的时代。无数曾经的秘方就摆在网路上,只要你有心就能去学,宝茹的那些糖果糕点不就是自学的么。   甚至那些常常出现的做肥皂玻璃的小说桥段,能够大发其财,说穿了不也是主人公利用现代信息优势晓得的,这和拥有秘方做独门生意有什么分别。不过宝茹不会做肥皂玻璃的生意,一个是她不会其中d制作工艺,另一个就是如今已经有了基本的肥皂玻璃了,竞争起来也很艰难——而且这些暴利行业也太过扎眼,拥有暴利行业的秘方,除非本身就是权贵之家,不然如何能保得住这份产业?   而糖果糕点生意就不同了,天底下做这个生意的多了去了,也有很多人家有自己的独门手艺,那些真正的权贵人家是看不上这些的,所以宝茹能够任意使用自己独有的秘方——因此在思虑了很久以后,宝茹决定先做这一样生意。   出于谨慎,宝茹甚至没有一开头就建立作坊,一个是成本增高,另一个是请来的工人根本不会替你保密制作过程,要是流传出去可就失了原本的优势了。当然宝茹也没想过能一直保持秘方,但是至少在先期,在占领一定的市场份额之前,她是不能泄露自己的秘方的。   所以宝茹只能在自家厨房里做做看了,为了这个宝茹还找姚太太批准了花婆子和帮厨王婆子除了做饭时间之外的其他闲暇时间归自己支配。当然,这两人心里不见得乐意,毕竟这是额外的活儿。   不过宝茹不是苛刻的,已经给她俩许诺了另给她们一份工钱,多挣钱自然就不会再说什么了。这一待遇小吉祥、菡萏和木樨也是一样,是的,这三个人也成了她手边的小工。虽然这三人觉得自己就是宝茹的丫鬟,帮着做事也是应该,但宝茹不肯让她们白白劳累。   宝茹正在教导她们如何做,接着道:“把水倒进锅中,顺着锅边倒入就好,切记不要把糖弄到锅边上,容易糊锅呢!”   说着就把那只大大的定制平底锅放到火升起来的灶上——这时候已经有了平底锅,但是都是小小的。大些的只能去铁匠铺子定做。   宝茹对王婆子道:“你来管着火候,这时候一定要用小火慢熬。接着就简单了,你们不是常常做红烧肉么,那也是要熬糖的。差不多的,也是等糖的颜色变化,变浓变稠。”   在宝茹说着时,还一边搅动着糖液,直到糖色变成了红褐色,她才指挥着花婆子把这只大平底锅端开。这就是熬好的焦糖,直接倒入宝茹定制的大型的锡制茶盘里就好。   宝茹要做的是帕帕糖,这种糖果也算是很有名气了,一开始走红是靠着波板糖、戒指糖,后来更有代表性的切片糖出现了——就是那种圆圆小小的,中间有某种图案的。甚至这时候切片糖就等同于帕帕糖了。   这个糖果味道上其实没什么优势,但是它好看啊!十分吸引眼球的说,正适合一开始打开局面,这也是宝茹选择这一款制作难度较高的糖果作为开局的原因——相比起其他糖果它算比较难的,主要是力气活儿太多。   宝茹让王婆子接替她继续熬焦糖,她就往焦糖里添加柠檬汁和染色用的果汁。接着事情就简单了,只把各种颜色的焦糖稍稍冷却,像拉拉面一样不断地对折——拉开——对折,这样就可以了。到了一定程度,就搓成长条备用。   宝茹把不同颜色的长条糖趁着没有完全冷却并到一起——这并不是随便,要根据心里定好的图案来。这样出来合成一个粗粗的长条糖,然后就拉细就好了,这本是机器的事儿,不过这里没有机器,就只能宝茹自己亲自动手了。好在效果还可以,虽然没有极其做的均匀,但至少做出来是成功的。   最后,宝茹拿出小铡刀,让木樨菡萏一起学着她的样子把一根一根的细条糖切片。除了宝茹以外的其他人都十分惊异,不敢相信这每一颗糖果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花纹。   小吉祥拿起一颗,对着光看了看,道:“姐儿不知在哪里知道的这许多巧方儿,做得来这许多不同的糕点。特别做的这糖块儿,真是格外可人,都舍不得下嘴了。这又是咱们没见过的,难不成又是番邦舶来的?”   宝茹一本正经道:“那是自然的,这本是源自欧罗巴大陆西班牙王国的一种糖果,我在书上学到了才拿出来的。”   其实这时候哪里来的帕帕糖,都是宝茹编造的。不过后世帕帕糖确实起源于西班牙,所以宝茹这样说也不算骗人就是了。不论事实是如何,反正厨房里的人见宝茹言之凿凿的样子是信了的。   之后宝茹有带着几个人再做了一回,又做出了另一种图案的帕帕糖。这样一番忙碌,很快就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宝茹只得退出厨房,把做好的糖果放进瓷罐子里拿到了房里。   与此同时郑卓也在忙碌,他受宝茹的托付,替宝茹出来定制商标贴纸和玻璃罐子。商标贴纸不用说,玻璃罐子则是用来装宝茹制作的高颜值糖果的。现在算是创业之初,没办法用所有糖果都用玻璃罐子做包装。宝茹的打算是一少部分用小玻璃罐子卖,另外的就用大玻璃罐子装着展示,有人买就用舀出来,用纸盒装着就是了。   郑卓先到了印刷铺子,拿了宝茹设计的商标,对老板问道:“这个能不能印制出来?”   那老板瞥了一眼画着商标的纸张,中间用古拙的字体写着‘甘味园’三个字,周围装饰着花朵变形的花纹。不算多出格的设计,顶多就是因为宝茹的画工不过显得精致一些罢了——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时候也没得专门的商标设计师,各家的商标也没什么出彩的,宝茹的这个至少还算行业平均水准以上呢!   老板也是个爽快人,直接道:“咱们这儿做这个生意的,自然能印制的,这样印着招牌的咱们也做过,定然是没问题。只是不知小兄弟要用多少模子,又要多少张数?”   郑卓没接触过印刷行当,但是为了不做冤大头,进这铺子之前是打听过的,晓得印刷铺子的规矩。所谓模子自然就是印刷的刻板,这是论个收钱的,有了模子才能印刷,印刷出来的纸张是按张收钱,不过你模子多自然就能印得多印得快。   许多做小本生意的,一毫一分也要计算,自然是只用一两个模子,反正他们摊子小,也用不了多少商标——就算是用的快的,也可以提前开印,多屯一些罢了。   郑卓按着宝茹的意思道:“先做五个模子,开印一万张。”   其实一开始是用不着这许多的,但是宝茹对自己这生意很有信心,不愿意一点点地去估算,干脆报了个一定足够的数字,反正这些东西以后也是可以使用的。   印刷铺子老板听了他的报数来了些精神,本以为是个小买卖,原来还是一个大生意!其实五个模子,一万张,并没有多少利,算不得大生意。不过见微知著,首印是这个数,按着老板的经验这是要开大店的意思。这种生意又不是一杆子买卖,以后人家开店可就是细水长流了,做得好人家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合作。   于是那老板热络了许多,与郑卓算账,先收下定金,写好文契。说定三日后来拿东西,到时候银货两清。   做完这一摊子,郑卓才去玻璃作坊。玻璃作坊与其他作坊和铺子不同,因着这门手艺并不大众,在这时候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所以虽然已经有了这门技术了,但是并不是家家都会的。因而这作坊并不对外随便开放,若要买卖或定制玻璃器皿,就只能在前面的店铺里商谈了。   郑卓进门,按着自己在商场里学到的规矩找到了掌柜,那掌柜的知道是生意来了,便堆起十足的笑脸道:“客人上门!不知客人是来做什么生意的,是要购买大量玻璃器?按着量大量小,咱们可以商谈折扣。还是要定做玻璃器?不是我吹嘘,在湖州本店也是有名气的铺子,作坊里的师傅手艺没的说,只要客人说得出来的,师傅便能烧制出来!”   郑卓并不多说话,只拿出了宝茹画的标注了尺寸的玻璃瓶子的草图道:“定制这个,是大量定制。只是问这个小罐子,是做圆的贵还是做六角的贵。”   草图上只画了三种瓶子,一个大的圆柱形的,另外两个小的,一个也是圆柱的,另一个则是六棱形的。宝茹不知道这时候玻璃器定做的价格,让他先问问,圆柱的和六棱的哪一个便宜一些就定哪一个。   宝茹画出来的罐子简单的很,那掌柜的扫过一眼就心中有数了,立即道:“这做六角的自然贵一些,圆的是作坊里常常做的,人人都是惯熟,自然成本也就下来了。”   郑卓点点头道:“那就定二十只大的圆罐子,然后两百只小的圆罐子。”   玻璃罐子可比那些商标贵得多,宝茹这就不敢散漫着来了。计算了一番,晓得大的二十个是一定够了的,毕竟这是做展示用的,一样糖果两三个罐子就够了。至于小的,则是先装二百个看看行市,若是卖得好以后就多多定些罐子,若是不好卖也不至于压在手里。   说完数量郑卓又补充道:“小罐子要用锡古扣子做盖子,这个你们来做?”   那掌柜没有迟疑,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咱们来做——当然,不是咱们作坊亲自来做。咱们是玻璃作坊么,这是要托给外头常常订制东西的锡器铺子来交货。您也不必忧心,我敢保证,您自己去订这二百个锡古扣子绝对比咱们交给您的来的贵。所以您就万事交给本店,只管到时候舒舒服服地来拿货物就是了。”   玻璃罐子用锡古扣子做盖子并不是稀奇事儿,反而很是常见,所以玻璃作坊和锡器铺子有合作也是应有之义。这样常年合作的铺子,彼此之间自然能够得到一些普通订货商得不到的优惠,所以那掌柜的才敢夸下海口。   郑卓也是在外头生意场上打磨了几年的人了,这其中的条条框框一说就知道,立刻明白掌柜的意思,也就歇了自己去定做锡古扣子的打算,利落地问起价格来。   玻璃器皿可不比之前的商标贴纸,银钱不多,没有多少余地好计较。这其中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多了去了。   那掌柜的道:“这个价儿不行,您自己出去问,您订的这个也不是什么特意的样子,外头就有差不多的货色,这样的可是明码标价,难道我还欺您不成?至于折扣,您要的数儿就这么多,也就只能给这么多折扣了。您也做生意的也该知道,咱们一次做两百个和一次做两千个,成本都不一样,可以让的利自然也不同。”   郑卓也不是这么简单就放弃的,她争取道:“这一回订的是不算多,但是用的好下一回就不定了。咱们这也不是贩卖玻璃罐子——如今谁贩卖玻璃罐子,各地都有玻璃作坊的,原料又不难得。这是要用来装另外一些货物的,这可是一笔源源不断的生意,好用的话,以后定的数就大了。”   郑卓平常是个沉默寡言的不假,但是真到了做生意也不会是笨嘴拙舌,毕竟历练出来了——就是当初在铺子里做伙计也要招呼客人。真不会说话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不爱说罢了。   郑卓的话儿让那掌柜的有些犹豫,郑卓说的若是真的那是自然能再让出一些利来的。但是若不是真的呢?这样的生意又没法写成文契,至多就是一个口头约定罢了,他又不知郑卓是不是真的还有接下来的生意要用玻璃罐子。   思虑半晌,掌柜的决定相信一回这个年轻人。一个是郑卓生的一幅真诚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信任几分。另一个就是二百个玻璃罐子再打折扣也没有多少银子,而若是换来了以后源源不断的订单,那就非常值得了——总的来说,风险不大,但是回报却很丰厚。   和玻璃作坊的掌柜的说定,依旧是签订文契,郑卓这才算是完成了任务,返回纸札巷子。   晚饭时候,宝茹拿出帕帕糖的样品让姚员外看,得意道:“您看看这个,这就今日我带着丫鬟和厨房里的人做的。两个时辰不到,做了这许多,要是以后熟练了能做更多!这还只是一种呢!您说这生意做不做得?”   姚员外把那糖果放在手心看了又看,虽然姚员外并不是个妇人,对这样精致的小东西兴趣一直不大。但他同时也是一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百货铺子的老板,一样货物能不能畅销,他就算不能百分百预料,但是七八成的底儿还是有的。   当下就道:“这个只要定价合适只怕有的是人来买!特别是和你一般的小姑娘,只怕要爱的不行,而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又一惯手上散漫——这生意做得!”   宝茹得意地把糖果收起来,道:“我先带着人多做一些,等到郑卓定的东西到了在给这些糖果装起来就是,然后就看爹爹帮忙了。这先放到咱家铺子里卖,卖得好再看下一步,或者建作坊,或者买铺子专卖这些糖果,都是不能草率的。”   宝茹的话算是给这生意定下了调子,虽然姚员外觉得在看过这些货后他再不觉得宝茹这生意会失败,所以应该大胆一些,手笔放大,直接做到下一步。但是他尊重宝茹,觉得这是宝茹第一回自己主事,不论好坏也应该先让她自己经历一番才是。   之后的几日,宝茹依旧带着众人一起做糖果,这几日郑卓也来帮忙——宝茹使唤他更是一点负担也没有。除了之前做过的帕帕糖,宝茹还选了杏仁酥糖、蛋白糖、牛扎乳糖,加起来总共四样,每样都做了一些,这算是第一回推出的产品了。   宝茹也曾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品种越多越好,有的时候过多的品种反而让人无从下手,降低了销量,所以四种足矣。特别是其中帕帕糖和蛋白糖,颜值格外高,完全足够引人注目了。而杏仁酥糖和牛扎乳糖没有惊人的外貌,但是味道足够好,有着前两种引起兴趣,自然也能很快得到推广。   几日劳累后,郑卓出门一趟,把之前订的东西拿了回来。宝茹仔细检验了一番,东西都是完全合乎她的要求的。她立刻动手清洗这些罐子,晾干后就开始装瓶。帕帕糖和蛋白糖很多都装进了小罐子里,杏仁酥唐和牛扎乳糖则只有一小部分这样,毕竟他们不是以样子为卖点的。   其余的就装在大玻璃罐子里做展示用——还有多余的自然是好好存放,等到以后补充。   做完这些宝茹还要在罐子顶部贴商标,还好这是个毫无技术含量的琐碎活儿,只让自家一些常常闲着的婆子媳妇帮忙,就能做的又好又快。之后又工作了几日,攒下了一些存货,宝茹这才和郑卓一起亲自到百货铺子里把这些东西摆起来。   宝茹没有把这些糖果摆在糖果坚果那一块儿,而是放在了平常结账的柜台。大玻璃罐放在就放在背后的架子上,小的则是三个四个一组垒在柜台上。这就是像是超市里的棒棒糖和口香糖,就摆在柜台处,结账等待时吸引注意,畅销的很!   宝茹心满意足地看着柜台上自己的劳动成果——这可是这些日子自己奋斗全部所得。是自己自我奋斗的开端。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   郑卓不知宝茹怎么笑起来了,转过头来看着她。宝茹察觉到他的目光,收住笑声,只是眼睛里的波光粼粼还透露着刚才的愉悦,小声道:“我觉得我一定能做成这件事的!”   郑卓本来并不在意宝茹能不能做成这件事,但是这些日子宝茹的用心和努力他看在眼里,他并不希望宝茹的用心白费,而且他想要看到一个高兴的宝茹,于是他斩钉截铁道:“你当然能做成这事儿!” 第98章 大受欢迎   且说这一日湖州知府家的几位小姐正做了东道, 邀了同知、通判、教授、训导、州判等人家的女孩儿一同来做诗会。   赵同知家的女孩赵四小姐是独个来的, 只因她虽然有几个姐妹, 但要么早已出嫁,要么还在蹒跚学步, 只有她的年纪与这诗会一群人是相当的。   知府是一个州府的主官, 这些官家女的父亲都在人家底下做事, 所以知府家的几位小姐邀请,没有人是不应的。赵四小姐也不例外, 她坐了自家的马车早早就往知府后宅而去。   这知府后宅有一定形制, 是开国之初就定了下来的, 各个官宅不能逾越,否则按贪污处置。所以这湖州知府的后宅倒是没有显得多么阔气,论形制宏大还比不上湖州大商人的府第, 但是有一点是民宅比不上官宅的——高大的门庭、特殊的装饰以及沉淀下来的肃穆之气。   虽说不能扩建,但是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底下的官员还是有别的路子可以走, 那就是修缮。毕竟是居住的房子,总归有一笔款项是用来修缮维护湖州官宅和府衙。特别是在湖州这样富裕的州府,往往每年能腾挪出一笔不小的款子进行宅子的修缮。   就这样一代代湖州知府不断积累,湖州知府后宅虽然形制依旧,但里头样子早就不同了。更精致的花园和亭台楼阁也就算了,还有利用空间,院子里头套院子, 虽然格外小,但是玲珑精巧的很呢!   赵四小姐的马车到了这知府府第门口,这时候门口处已经停了两三辆马车和一顶轿子——这一定是安教授家的楹姐儿的,她坐不得马车,平常出门不论多远也要坚持坐轿来着。   赵四小姐身边有两个丫鬟扶着,慢慢地下了车,门房看了一眼就知是谁家的小姐,立刻就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再多看。进了门便有丫鬟婆子围上来接她,簇拥着赵四小姐往里头去。赵四小姐来过几回知府后宅,园子早就看过新鲜了,一路上就不再看景儿,只由下人带着往知府家几位小姐的院子里去。   知府家的几位小姐自然是早早就在等着各位娇客了,见赵四小姐来到,立刻就有两位姐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挽住她两边的手臂,拉了她去亭子底下坐。   这时候正好有丫头捧着茶盘上点心,各色各样的花样不需多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官家小姐,难道谁还差了见识,没吃过哪样点心不成?但其中两样确实出奇,一个是大家都没见过,另一个就是着实好看了。   赵四小姐就看着玻璃罐子里小小圆圆的糖果,那样小,中心却还有一个清晰地不得了的花朵图案。颜色鲜艳,这样装满一罐子,看上去就让人爱的不行。   坐在赵四小姐左边的知府千金见她眼睛一下不错地看着帕帕糖,心里得意,立刻打开罐子道:“好看么?我头一回见这个时也爱的很呢!咱们这些人从小到大就算比不上那些金尊玉贵的王子皇孙,但是也算是娇生惯养的了。什么点心没用过?偏偏这一回开了眼了——这是外头采买来的,我们几个姐妹特意分到诗会一些,算是大家一起看看新鲜么!”   没错,这就是宝茹家的帕帕糖,当然,在这个时候是没人会叫它这个‘奇怪’的名字的,大家都是根据它的样子叫它‘花钿酥’。这糖果是如何来到知府后宅的——要知道在这个很难有大规模广告的年代,一样东西的名声可不容易传扬起来。   说来巧合,也有可能是宝茹运气足够好,一切要从天王庙大街一家姓宋的人家说起。事情简单,不过是这家人家有个姑娘在知府千金身边做着二等丫鬟,得了主家一日的假期便回了家里看一看。这宋家姑娘颇有心思——不然她一个外头买来的丫鬟也难得做到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了。   她就想着如今江南风气开放,各家女儿也不是整日憋闷在屋子里了。可是府里的小姐却依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既是因为官家小姐自然更加‘矜持’一些,也是因为如今的知府大人是北边书香人家出身,本身倒是保守的多。   因为府里小姐成日憋在家里,可是江南又是一个花花世界,周围的小姐妹也都是常常出门,所以一个个的都特别喜欢外头的新鲜东西,这也是出门不成,退而求其次了。想着这个,宋家姑娘就想投其所好,在外面逛一些奇巧玩意,回去讨好小姐。   巧得很,她就在姚家百货铺子里一眼看到了宝茹做的几样糖果,帕帕糖和蛋白糖不必说,看见就喜欢的很。至于杏仁酥糖和牛扎乳糖,再尝过一回后她也觉得相当不错。所以虽然价格很贵——相对于一般糖果来说。她还是咬牙各买了一罐回去。   她的决定可一点也没吃亏,回去后她自奉上这些好看又美味的糖果。小姐自然喜欢的很,当时就有赏赐,这赏赐的价格远远超过糖果的价格也就罢了,对于她她们这些丫鬟来说,更要紧的是是这份体面,是入了小姐眼睛以后的地位提升。   知府千金当时就把玩着糖果罐子道:“‘甘味园’?倒是没听说过咱们湖州什么时候开着这样一家糕点铺子,这糖块儿倒是做的十分讨巧了——你是在哪家铺子买到的?别处有么?”   那宋家做丫鬟的姑娘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不过是一家糕点铺子罢了,姐儿在家哪里一定能听到这个?奴婢倒是打听了一耳朵,听说是没有铺子的,人家还只是做这些糖块,托付在人家的铺子里发卖。奴婢就在我家那条街上,一家叫做‘姚记’的百货铺子里买到,这家铺子也有好些年了,比奴婢的年纪还大,店家一直诚信的很,邻里间都有好口碑。至于别处有没有奴婢就不知了。”   知府千金为这小丫鬟的机灵点点头,立刻道:“不论别处有没有的卖,但在哪儿买又有什么分别。你既然说这家铺子做生意一向诚信,那就一事不烦二主,你明日再出门一趟,这四样糖块你再买些来。”   按着这位小姐的意思,小玻璃罐子的一样买了四罐,另外散装的一斤一包的也各买了十包。这倒不是她一个人能吃这许多糖果,而是一大家子人,她打算买一些孝敬母亲祖母,那么就不能把其他人落下,不然就会有人在背后说嘴,所以大多其实是她买来作礼的。   糖果买来,小姐又看了一回,尝过一回,确认每一样都同原先一样的优质,这才点点头道:“你们把我柜子里那一套琉璃瓶子找出来,用那个装一装这些,更加体面。然后再添一些其他糕饼,这就分送给家里各人。”   丫鬟们应喏领命自往各处送礼,当日知府宅里各人都收到了这些糖果。譬如重中之重的老太太处——她本来并不在意这份礼物。如今她是家里的老太君,上上下下都奉承她,各样礼物但凡好的都必定有她一份,所以这些孙女们的小玩意她并不上心。   还是正好她最爱的一个外孙来她处,这个外孙只有六七岁,因她女儿女婿也在湖州,所以常来承欢膝下。想到这个外孙,老太太才让底下人把小姐送来的糕点糖果呈上来,让这个外孙随意拿取。   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并不会被精巧漂亮的样子迷惑,但是帕帕糖和蛋白糖鲜艳的颜色确实吸引了他的注意。不要旁边的嬷嬷丫鬟喂,他自己就抓取了一些来吃。宝茹所做的这些糖果味道在时下糖果中自然出挑,这位孙少爷便吃得起了兴儿,直到旁边的养娘开始拦着不让。   那养娘斥责道:“怎么看着少爷?这些糖块糕点之类可不能敞开肚皮了吃,吃了这许多少爷待会儿哪里还会吃饭,而且这么多糖,弄不好就要坏牙。你们在旁边只知道顺着少爷的意,却不晓得其他,家里要你们做什么!”   这儿的一点动静哪里瞒得过如今还耳聪目明的老太太,她叫来那养娘问清了事情原委,这才赞道:“你倒是一个极好的!依旧和当初在我身边一样上心,家里像你一样的可没几个了。不过我那小孙孙难得有一样爱的东西,不好这样禁了,不然这些东西你就带家去,依旧让他吃,不过量着些也就是了。”   不过是些糖果,老太太给出去依旧是不在意的,不过她也记住了是哪一个孙女送来的。晚间吃饭时就不经意地赞了一回,对她的知府儿子道:“这些孙女孙子都是孝顺的,特别是大姐儿,今日就是得了些糕点也想着我这个老婆子,可比当初你强。”   知府老爷也是个孝顺的,母亲这样说话,他自然心里记下一笔,当下就高看了自己的大女儿一眼——往后有没有好处且不提,大小姐确实只凭着一些糖果就讨好家里的老太君,而且还露了一次脸,这是不假的。对此她自然满意的很,之后才又买了一些,在诗会时用来待客。   宝茹并不知道‘甘味园’已经有了第一个处于权贵阶级的大家小姐做‘粉丝’,并且由这个粉丝在她的圈子内传递,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宝茹如今焦头烂额的是产量——那些糖果都卖得极快。   这些糖果摆在柜台上,那样惹眼,自然多的是人来问价。特别是那些带着孩子,或者本身就是女孩子的客人,往往最后买的东西里都会多出这些糖果来,手头松快的买上一罐,没什么余钱的只拿几块就是了。   很快的,姚家铺子里的糖果就‘入不敷出’了,宝茹倒是在家里做的勤快,甚至家里还动员了活儿不多的媳妇婆子来帮忙,只要家里灶台空着就必然有人做事。谁累了也不用勉强,自然有人顶班,保证了效率始终很高,但即使是这样每日的糖果依旧是供不应求。   宝茹正在支使郑卓再帮她做几个裱花袋——这是做蛋白糖用得着的,最后挤出奶油花一样的糖果样子靠的就是这个。还好裱花袋做起来不难,虽然稍稍不如现代真正的裱花袋好用,但是宝茹觉得已经足够了。   宝茹拿着宝茹刚刚做好的一只裱花袋道:“就是这样的一丝不差呢!你再仿着外头师傅做的做几个!这些日子我真是忙昏头了,连出门再定做几个的时候都没有!到头来还是你最可靠啦,想着你有手作的手艺就试一试,果然是成的。”   郑卓听着宝茹的称赞,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会不好意思,只是依旧低头做活儿而已,做好这些才道:“现在铺子里你的那些糖卖得好,你这跟不上,太可惜了。”   做过生意的自然知道产能跟不上销量是何等地可惜,一面为着生意好而高兴,一面为着本可以赚得更多而可惜。不过宝茹也没什么办法,既然一开始就选择比较保守的经营方法,从而降低了风险,那么就必须承担一定时期内的利润降低。   不说这些甜蜜的烦恼,晚间宝茹拿着算盘算账时就是纯粹的高兴了。别看这对于家里只是小生意,但是郑卓和姚员外都在她书房里陪着她做第一回清账。   宝茹之前所有的花费都清清楚楚地入了账,这既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念会计的学生,也有这些年替家里做账带来的习惯,看她的账目对于一个账房来说可以是一种享受了——从每一个方面来说都清清楚楚,只要大概翻一翻就能心中有数。   因为账目不大,所以宝茹只用自己平常用的小算盘就是了,用不着动用那把二十一档的。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中,宝茹把每一笔开销和每一笔入账都整理出来了,加加减减之后得出到如今的纯利润。   宝茹心里晓得了数字,欢喜道:“当初最开始只从爹爹账上支了五百两银子,砂糖、鸡蛋、面粉、芝麻、杏仁等等我买了一批,总共花销二百一十一两四钱,到如今这些材料都还没用完,不过杏仁要补充一些了。另外还有印制‘甘味园’和定做玻璃罐子的花费,第一批总共二十七两,已经用完了,现在只等着已经下了定金的第二批——这一回要的量就大了,明日付钱要有一百两银子呢!”   “除此之外还有工钱,哪怕是让家里的人帮着做的,也是要花钱的,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是一样。另外就是怕她们因此不用心了,那时候,做的慢做的差都让人无可奈何。这一处开销我是按日结算,到今日总共花费了二十一两银子。然后还有炭火柴草之类和家里混着用,不好算的精确,只能大概算出来花费了三四两银子。”   说着宝茹又把账册翻到最前头,道:“还有一样开销,就是为了做这些糖果,我是特意定做了一些器具的,这些东西可以一直使用,一共是三十五两银子的开销。”   姚员外心里计算,得出数字道:“算上明日才开销出去的那一百两,总共的开销也只有三百九十八两四钱银子,我那支出的五百两银子都还没花完呢!那你进账是多少?虽然这些日子我在铺子里见那些东西卖得好,但是账目上我却是不知的——并没有走铺子里的账,郑卓给你另外算了。”   宝茹点头,掩饰不住开心地道:“说出来爹爹哪里会信,总共有三百二十三两一钱的进账!虽然抵不上花销,但是这些花销有一百两的东西没有来,还有一些材料没用,另外那三十五两的器具是一直可以使用的。更好算的是,咱们还有一些货物没有出手,按着卖价算,那是五十两银子的货!这样算起来赚头好大!”   姚员外见宝茹笑的开心,忍不住提醒道:“可别忘了,有一样开销你是没算的。这些货物在咱们自家铺子里出手,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后自然要自己找个铺面的,或买或租,这可都是开销。”   宝茹正高兴着,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没考虑过,立刻就胸有成竹道:“我可没忘了这个,只是爹心里也要计算,咱们以后把这桩生意正经做起来了,多少耗费都要降低?譬如这人工上的开销,咱们以后就用那些外头女工,用起来比用家里人便宜。还有各样原料和其他所需,那时候要的量也就格外大了,价格上自然要比如今低得多——这些爹爹心里可有算计?”   姚员外本意并不是想泼女儿冷水,不过是想补足女儿思虑之中不周全的地方,现在晓得宝茹早就心中有数,自然不再多话,而是与女儿一起乐呵呵地计算起将来能有多大的利。算了一回,不过大多也只是假设,谁知将来正经做起来了又是怎样的,所以也就是想一想,想过之后,宝茹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当下。   宝茹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这是在想事情,知道心里有底了这才道:“自从做这个起我就有了章程——我并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而是早早的心里就有了打算。我早就想好接着要如何做了,只是我才经了多少事儿?许多事情我就是纸上谈兵罢了。现下我说出来,爹爹和郑卓都替我参详。”   宝茹的意思姚员外和郑卓明白,自然没什么反对,宝茹也知道他们不会反对,并没有看两人的反应,自顾自地就起身道:“首先咱们要买下一个铺子,这铺面不见得要多大,咱们只专卖点心糖果,也用不着太大,但是后头要带院子,这般就能在后头建一个小作坊了。”   宝茹给他们阐述门面后头是作坊的好处:“首先是节省了脚费,要是作坊在城郊,还需运来,这自然是一笔开支——不过考虑到城郊作坊的建造费用和城里一个院子的价格不对等,这很难说是赔是赚。所以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节省这一点脚费。”   说到这儿宝茹想起了上辈子见得多的‘前店后厂’的烘焙店,自信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就能说酒香有招徕生意的作用。咱们做的是糕点糖果之类,真的做起来那香味儿可比酒香浓呢!”   宝茹说的话让姚员外和郑卓点头——这些日子姚家一直在做这些糖果,说实在的,制作糖果的香味可比不上做点心的。但是至是糖果,一整日做下来,飘出的香味也透到外头去了。大人也就罢了,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孩童却没有一个坐的住的,都在姚家外头张望呢!这几日巷子外卖糖人的生意格外好,只怕也有姚家的功劳。   姚员外是做老了生意的,而郑卓又是一等一通透,宝茹这样说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晓得这样做的好处了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郑卓还是提出了一点:“这样的小院子作坊只怕不够大。”   宝茹知道郑卓的意思,郑卓是按着这半个月卖出的糖果数量估计将来真的做大了,市场恐怕会非常可观,所以一个小院子规模的作坊只怕会供应不及。   不过宝茹这一点也想到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咱们湖州多少人爱吃这些?就算不是人人都到咱家来买,这也不是简单就能供得上的,这个数量只怕惊人。所以一个大作坊是应当的,所以我的计划是双管齐下!”   宝茹神采奕奕道:“这个院子里的小作坊其实只要供应住这前头的小铺面就足够了——甚至供应不够也没关系,咱们可以从城郊的大作坊出得到更多的货物。所以那小作坊其实更多就是为了招徕生意。至于大作坊多出的货物,咱们就往那些南北货铺子、百货铺子出货,至于杂货铺子倒是要先缓一缓,咱们只怕还没那么多货,要缓一缓,这是之后的事儿了!”   郑卓看着精神焕发的宝茹,他是见过宝茹格外有神采的样子的,那时候往往是宝茹做着她格外擅长的事情的时候,或是她在替铺子里算账,或是她在做学里的功课。但是那种程度的神采都远远比不上今日,这时候的宝茹在郑卓眼里简直是在发光。   郑卓明白了,宝茹是真的喜欢能做一些事情的,这些日子宝茹劳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但是她的笑意却也比任何时候都深。 第99章 自身价值   “娘, 我要那个!”   天王庙对面的姚家百货铺子如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撤板, 开门, 做生意。因为临近天王庙,所以每日都有许多香客信众经过——这些人流对于开店的人来说就是淌着银子的河流。因为人家总会看到这对门的一家铺子的, 不说人人都来买些东西, 就是十个里头能进来一个就很了不得了。   这一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进了店。看得出这妇人是要进天王庙上香的,庙里头的香烛纸札价贵, 这妇人就近打算在姚家铺子里买。看得出她是个会过日子的, 除了早就想好的香烛纸札, 她并没有拿一样别的。   到了柜台结账,怀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儿,突然说了一句话——她指的是那些诱人的糖果。那妇人犹豫了一番, 但是想到女儿刚刚才大病初愈,她也正是为了这个才来天王庙烧香还愿的。只不过是一些糖块而已, 家里也不是负担不起,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满足女儿。   她先看了柜台上的那些小罐子, 问了问价格,立刻皱了皱眉头——这个价格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不过看着着不同一般点心的玻璃罐子,又看了看里面格外可人的糖果,她心里也知道了这可不是那些货郎挑着卖的麦芽糖之类,必定是那些价贵的点心一类了。   那招呼她的伙计也是机灵人,只看她的脸色就知是怎么回事。立刻道:“嘿!太太,您别看, 这点心在咱们铺子里卖的可好,每日不到晚间就卖光了!这是时候早呢,才各样齐全,有时遇到一些常来的小姐,多买些,不到午间就不齐全了。就给姐儿买来甜甜嘴儿么!”   看着那妇人有些意动,但却没法下定决心的样子,伙计在旁加了一把火道:“若是您觉得价儿太高,也不必买这一瓶子。这还有散着的,可以称一些回去,或多或少,随您的意——再不行,还能数着粒儿卖呢!不过这可不如称一些划得来。”   被伙计的话说动了心思——她打算每一样买几粒。虽然她也知道这样划不来,但是做主妇的就是这般,这样超出家庭水准的消费往往只愿意尝个鲜罢了,或许平均成本高了一些,但是总成本却降了下来。   最终小伙计找出贴了‘甘味园’的油纸,往里头一样糖果夹了几粒,然后用棉线系好,这才道:“承惠,总共二十五个大钱,您拿好!”   那妇人数出钱来,这才提了纸包带着女儿去上香。中间先打开纸包,拿出一只杏仁酥糖给女儿解馋,然后又把纸包原样包好。她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只是想着这些糖块大头给生病刚好的女儿,其余的还能让其他的孩子尝尝鲜。   杏仁酥糖的糖块不大不小,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点大,加之小姑娘舍不得一下吃完,于是就用手拿着一点一点啃,一点一点从外头的糖壳吃到里头的酥芯,又香又甜,是这个小姑娘吃过的最好吃的糖了——只有过年时候娘亲做的独门枣糕比得上。   那妇人见因为生病一直恹恹的女儿这会儿吃糖开心,手上也是糖,心里倒没有了之前嫌弃这糖块贵的意思了——也是难得么,让小孩子吃些点心罢了。   宝茹当然不知道自己做出来的糖果会给许许多多的小孩子带来多少快乐——在这个物资相对现代匮乏的多的年代,零食远远没有现代那样多样和充足。特别是对于家境普通的孩子而言,到嘴的美味零食更是少之又少。   宝茹也不知道,有朝一日‘甘味园’会成为怎样的存在。‘甘味园’成了许许多多小孩子最甜蜜的梦想,大家就是盼望着过年,家里能买些‘甘味园’的点心,这样甜蜜的滋味足够一个小孩子回味一年。   ‘甘味园’经过几十载,最后竟成了每家每户都知道的存在,在江南一带甚至没了它就没法过年过节了——当然这都是后话,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出现这情景。   如今宝茹还是要着眼当下,仔细筹谋着‘甘味园’的第一步,为以后打下基础。首先的第一步就是要商量一下在哪儿开铺子,又在那儿办作坊。   宝茹找出那些日子自己走遍湖州,寻访房宅和铺面时留下的记录——所有的努力都不会是无用功,即使当时没有用上,这会儿也能派上大用场。   郑卓和宝茹一起翻看,就想找出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宝茹抽出一张纸条道:“城南城郊是最便宜的,那儿的地皮也是白菜价儿,将来就近招工也是又便宜又顺当,只是那边太不好打点。除了和别处一样要往各处管事的使钱孝敬外,还有一些各个牌面上的‘豪杰’要打点,啧!”   宝茹不喜欢古代做生意的一点就是这儿了,除了有一些明面上的成本外还有许多‘灰色成本’,而且这些成本还会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官僚和流氓。官僚可不是指的那些大官儿,人家哪里晓得你开在湖州一个角落的小铺子,这里指的是扎根本地的一些小吏。   这些小吏官职不大,但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么,比起高高在上的官府老爷,他们无比熟悉他们所在的城市的一角一落,任何一样有利可图的买卖都漏不过他们的眼睛。如果商人市民可以凭借官老爷不知民情躲过一些例敬,但是却绝逃不脱这些‘老油子’小吏的盘剥。   至于流氓就不必多说了,他们明面上有好汉、豪杰的称呼,往往依靠武力和一些关系,在城市里‘划区而治’。他们视自己的‘辖区’为囊中之物,任何这以内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针对自己掌控的地盘,他们自然也会以保护费、孝敬之类的明目进行搜刮。   这个是何处都逃不掉的,但别看黑暗的很,但是这个世道早就总结出了自己的行事规则,按着一定的‘章程’来做,即使看上去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但生意也能顺顺当当地做下来。   宝茹晓得自己可没能力改变这世道,所以她也没在这上头白白生气,但是‘城南’的浑水她是不打算趟的。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城南是湖州穷苦人聚居的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再有,因着那儿穷苦,就是巡查的官爷也少巡视,这加剧了那儿的无法无天。   虽然宝茹家在城南秀水街有一份产业,但是秀水街依靠城南的一些作坊,是城南说得上繁华的地方,所以还能说是王法之地。但是真到了城南城郊,那就一切都说不准了,更穷更黑暗,那里的居民按着那里的规则生活倒是没什么,但是姚家要是做那儿的外来户就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每当想到湖州还有那样的地方,宝茹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倒不是她圣母心,想着天下大同之类的美梦。只是那种地方的存在就是在无时无刻地提醒她,哪怕她生活安稳富足,周边所见也都是一些殷实人家,就算穷苦也不至于吃不起饭。但是这个世界终归还是古代,再富足的城市也会有阳光照不到的黑暗。   郑卓也点头,他比宝茹这个闺阁小姐更晓得外头的行情,当初他们在姚家铺子做伙计时就见过姚家要给各处例钱,但是在城北这个治安很好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不会再有其他勒索,而且收了钱的人是真的管用,往往会维护商家的利益。   但是那些法外之地是个什么情况,那就实在难以预料了,郑卓从他的经验来说也觉得没必要为了节省一点作坊的地皮钱和一些工钱,给宝茹招来说不清的麻烦。毕竟他们不是白手起家,实在缺钱的很,对于宝茹而言,更重要的是稳定。   宝茹挑选了半晌,勾定几处,道:“先不说作坊的事儿,还是铺面比较要紧,铺面定下来了后头自然带着小作坊,这就是一个开头,然后大作坊再筹谋都不迟。”   郑卓也觉得宝茹说的有理,和宝茹带着他们选定的几处铺面就去问姚员外其中门道,姚员外看了看两个小的的种种选择,心里有些得意,郑卓也就罢了,之前就在铺子里做伙计,后来又出门跑商,眼光眼界自然也是有的。   但是宝茹能考虑的面面俱到就让人吃惊了,这又和有做生意的天赋不同,这些缜密的考虑应该是经验累积起来才能有的,宝茹如今的表现倒像是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一般。不过宝茹可不知自己让姚员外这般觉得,实在是选择门面之类的事情应该有哪些注意,换一个现代人来谁都能说个一二三来罢了。   就是没有亲身经历,也总是有些道听途说的资讯的。在现代许许多多随处可见的知识,对于古人来说都是行业内部口口相传的秘密,外行人要入行,没个师傅往往都是要从头积累,把所有的跟头再摔一遍才成!   姚员外把宝茹和郑卓找出的几个铺面写在一张纸上道:“这几个铺面都还算不错,都不是繁华大市所在,那些铺子动辄几千上万两一间,对‘甘味园’来说早了些,若是将来‘甘味园’按着宝茹的设想越来越好,全湖州都吃‘甘味园’的点心时倒可以再想这事儿,如今还是脚踏实地些。”   然后他又在几处铺面上画了一个小记号,道:“这几处最好,你们找这些铺面时平衡了各样的考虑,这些铺面说来都是争不多的,但是圈出来的几个却又一样好处,离着咱家——无论是现在的纸札巷子,还是将来的石狮子街都不算格外远,不说自家方便照顾,只说是这一圈的,打着转儿也能找到熟人,无论是买铺子,还是将来铺子打点都不是抓瞎了。”   姚员外的说辞浅显,然而句句话都是实在的很,听起来不高深,但是真正办事的时候必然会有这些考量,宝茹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接受。   说到这儿,姚员外又提起一件他一直思虑的事儿,他皱着眉头认真道:“宝姐儿你做的这生意如今很好,一个是东西真好,还有一个就是这也算得上是独门生意了。别处做不来你这样的点心,生意兴隆也是自然的,那你可想过以后?”   姚员外的担忧可不是没有道理,宝茹做的这些点心糖果,说简单不算最简单,说难也难不到哪儿去。若真想偷师,实际上也容易泄露,那时候各家糕饼铺子争先做出来,那么‘甘味园’也就没什么竞争力了,虽不至于没生意做,但是生意艰难也是可以预见的了。   宝茹点点头,这么明显的事情她不至于没想过,但是她也没什么特别好的解决方法,这是个没有知识产权保护的时代,哪怕在杏林这样的行业能有个‘秘方’不能随意盗用的说法,但是这其中也有很多猫腻。   保护‘秘方’其实也有不少人家在做,但其中的手段参考意义也不是很大。譬如他们会和做工师傅签订文契,说定在自家做多少年,始终不能泄露东家秘方,不然就有哪些赔偿。有些讲信义的能一直保守,而一些人则会因为金钱出卖,在这个时代追责,实在太难。   还有一些秘方比较特别,能够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底下人并不知其中隐秘。这种秘方倒是比较好保守的,往往按着亲缘传承,没有意外的话倒是能一直传承,直到失传。但是可惜的是,宝茹家的点心很难做到这一点。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霸道的做法,一些地方豪强蓄奴成百上千,只用自家奴婢和家丁做事,把人全都圈在作坊里,周围也有人看守,经营的像个铁桶一般。这也是个法子,但是这又是姚家学不了的,她家哪有那势力!   宝茹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想法,这才无可奈何道:“这是一门手艺,真当秘方保守起来可是千难万难。我也没想过真能保守到底,只是一开始咱们能尽可能地不泄露出去就算成了。等到‘甘味园’一步步做大,作坊再增多,那时候再如何倒还好。毕竟咱们的牌子就算立起来了——虽然被人学去对生意有些许影响,但是终归已经站住脚了。”   宝茹的意思明显,姚员外和郑卓也立刻懂了。宝茹压根儿就没有天真地觉得这样的手艺能一直保密,她也没打算在这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上劳心劳力,她的做法是前期尽可能控制,等到规模扩大,招牌打响,也就不在乎了。   毕竟那时候的同质化竞争她的‘甘味园’就已经站在领先位置了,凭借着深入人心的品牌她也能存活下来——而且活得很滋润。这和这时候的许多百年老店是一个道理,只要他们自己做好品控,那么同类型的竞争之中他们往往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了。   姚员外抬头想了想,对宝茹点点头道:“你能考虑到这些我也就放心你自己做生意了,更何况还考虑地这般务实,我竟没甚好说的了。接着我也不做声,你就只管自己行事,外头奔忙就让卓哥儿帮忙,我就看一回我家两个孩儿是不是独当一面了。”   宝茹和郑卓对视一眼,晓得姚员外是真的要放手一次给他们两个一回真正的历练,心底有了一些忐忑,但同时也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宝茹就不必说了,她本就是在这上头有野心的。至于郑卓,他虽然不如宝茹活跃,但他是一个十分有担当的男儿,只见着宝茹这样卖力,就足够激发他做得更多了。   两个人私底下商议,自然要兵分两路,宝茹在家监工,打理生产和销售,至于郑卓则忙碌在湖州的大街小巷。一个是与之前看好的几个铺子的主人商谈买卖的事情,各家给出的条件不一,有些死咬着不改,有些却还有的谈,郑卓要一家一家比对,找出最实惠的一个。   另外还有往城郊看地皮——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能看地皮。买了地再建,时间上又要耽搁。最好是有的作坊本身经营不善就要倒了,这样的作坊售价不高,考虑到它的建筑并不是新的,所以应该比买地皮自建更加便宜,倒是更好的选择,只是这样的机会到底可遇不可求。   大作坊的事儿不提,铺面的事情紧急,郑卓也更加上心,自然也更早有了眉目。十来日跑下来,郑卓终于圈定了最后两家,一个是鼓楼南街靠近街底的一家,原来是个绒线铺子。门面两间,是个楼房,上下就是四间屋子,不过按着这时候楼上一般主人,下面经营的观念来看,只能按着两间门面的价钱算了。   这小楼后头倒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只是没得屋子,真想在后头建个小作坊的话那就要再兴建了。这也耽搁时候,本来不应留到最后的,只是这一处实在合适,价钱最低,离家里也格外近。   另一个则是在天王庙街前头的天后娘娘大街——这也是因为有着一座天后宫而得名的街道,倒是和天王庙街有些相似。这儿还比鼓楼南街要稍稍热闹一些,只是价钱也高了许多。门面两间半,到底两层,后头才是住人的正房,正房前后都有小小院落。完全符合宝茹的设想,而且它离姚家是如此地近,仿佛是专门为宝茹准备的似的。不过,这样合适也对得起它的价钱就是了。   郑卓把这两处的情况都说与宝茹,道:“前一处好是好,但是你如今急等着用,就不算好了。而天后娘娘那一处,虽然价高一些,但还在合适范围内,所以倒是好些——你怎么说?既然是你的生意那就你决定罢。”   郑卓这些年出门做生意,也算是学到了很多。晓得做生意必定要有一个主事,若是不以一人为主,反而‘两头大’的话,这生意是做不成的——虽然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又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但是现实是真到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只有一个人拿主意就够了。   若是换了其他人,或许还会因为宝茹女子的身份有所轻视,会自己占据主导地位,越过她自己就决定——反正之前就说好了两人‘兵分两路’的,郑卓真的自己定下来也不算什么。   但是郑卓是什么样的人,莫说他不是那等轻视女子,见不得女子做主导的人。就说这个做着主导的人是宝茹,就足够让他甘心处于被指挥的位置了。他心中有属于男子的掌控欲,但是那一点在宝茹面前就成了不存在的了。   宝茹看着郑卓的成果,自然满意的很,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一种尊重。宝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对自己的处境清楚的很,所以他也看出了郑卓给她打下手有多用心——这不是能力的问题。   说不定姚员外找了他铺子里的任意一个伙计也能配合宝茹,但这是不一样的。处于对东家的恭敬,那伙计也会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但是绝对不会有郑卓身上这样一份尊重。很多时候两可之间,他们会自行其是,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极端一些的,说不定会觉得宝茹这样一个女孩子懂什么?就算宝茹做出一些什么,他们也只当是姚员外在后头出谋划策,总之他们很难相信宝茹真的有多少能力,宝茹是无论如何也难得他们的尊重。虽说这一份尊重很难说价值什么,它可能并不会影响实际,但是这对宝茹来说足够重要。   带着这样满意的心情宝茹道:“何必要选呢?两个都买下来就是了!那鼓楼南街也是好地方,这样价低的铺面也难得一见——说是主家有难处,急等着开销,这才要压价贱卖吧。这已经是极大的便宜了,买下来只有赚的,咱家既然有不用的银子,这样的买卖为甚不做?”   宝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自信,她想到了当初自己满湖州找宅院铺面也没找到这样明显有赚头,这一回不是可以追求这个了,倒是自己上门。她这时候自然不会思维固化,只想着找个铺面做‘甘味园’的生意,而忘了顺带买铺面赚钱也是极好的。   宝茹吐出心中一口郁气,心里快活无比,虽然一开始是为了打发无聊才开始找些事情做的,但是现在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消遣了。她明白了,果然人还是要实现自身价值才会觉得更加快乐。 第100章 推广大会   接下来几日中, 宝茹只管盯着盯着生产, 事先原料倒是备得足——这也是为了拿到各家店子的折扣价, 不然你一点儿一点儿买多出来的价就能吞掉好些利润。所有的材料都在姚家仓库里屯着,只等着宝茹组织人手就能不断制造出美味的糖果。   宝茹自己不太吃这些糖果, 一个是这些对她并不算稀奇, 再有就是谁成日泡在做糖果的厨房。闻着这甜味儿过日子, 只怕也要心里腻烦了,不过宝茹却给周围的邻里和周媺她们都送了一些。一个是出于人情, 有了好东西送一些作礼本就是应有之义。   另一个也是为了宣传, 宝茹家周边的人家和周媺她们都是湖州中上人家。这样的人家即使是价格偏贵的点心糖果什么的也是毫无负担的, 所以只要有口碑,‘甘味园’在这些人中间就能卖得很好。联系到这些人家相交的人家也是差不多的,就可以知道, 宝茹送出这些作礼只是打开了一个窗口,立刻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成为自己的顾客。   事情也没有出乎宝茹的预料, 只要是吃过‘甘味园’的糖果的, 都是赞不绝口。   “昨日你送那些糖到我家, 正好家里人都在,我便让人把那些都拿上来做茶点。我那二嫂只看了一眼就说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她最近可爱敲打我!她就说这定是苏杭扬州那边的点心,不是‘酥祥记’就‘蜜口福’,本就昂贵,又一路要赶着从那儿运到咱们这儿,只怕价儿就更惊人了。我就只说这是咱们湖州的来的,是我同学开的铺子, 送我作礼的,她立刻就不做声了,啧,脸色可不好看。”玉楼兴奋地道。   宝茹最近的确很忙碌,但是周媺她们收到自己的礼物后有几个邀自己出来相聚,想着也是好久不见,宝茹立刻挤出时间了。一坐在一起她就听到了玉楼的这一番话——联想到她说了几回的喜欢搞事情的婆家二嫂,本来只是打算借机敲打玉楼,却没想到是装逼不成,宝茹忍不住跟着呵呵笑。   不过从这位二嫂原本十拿九稳的话中,也可以看出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宝茹的糖果真是做的很好,在这个有几分见识的二嫂眼里好到不像是湖州本地出产了,反而像是苏杭扬州那边的百年老店所做,这确实是很高的赞美了。   时间很快又过了一两个月,宝茹的甘味园在天后娘娘街开张,这一日可热闹的很——舞狮舞龙、杂耍、宴请,有郑卓在前头招呼,宝茹只管在后协调,明明只是两个从没经过事儿的却也办的滴水不漏,可把姚员外高兴坏了。   从这一日起,这铺子上挂着‘甘味园’三个大字——这招牌还是宝茹请徐娘子写的,在宝茹认得的人里徐娘子是字写的最好的人。这是宝茹事业的起点。   宝茹挂起‘甘味园’的牌子,店里也按着她的意思装点——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按着后世烘焙店的样子来,去掉其中一些不合时宜的装修元素,只是着力节省空间和营造一种甜美温暖的风格。   最重要的是后头开着小作坊,宝茹特意派了王婆子和家里的一个学得不错的名叫玉兰的仆妇,两人做了这小作坊的白案师傅。然后还在牙行那里买了两个粗壮妇人,这两人就在作坊里打下手做力气活儿——没办法,早期为了保密需要,作坊里最好还是不要从外头招人,这也是姚员外坚持的。然后还招了两个伙计在前头看着生意,这也就算是把这样一个小铺面撑起来了。   这后头开着小作坊可就是一个活广告,不同于在百货铺子那边时的招徕力度,如今后头作坊里不只有糖果,还有宝茹推出的四样中式点心和四样西式点心,以及两种面包。一开始不用推出太多,而且这些种类已经足够把货架填满了。   这些东西烘焙时的香味就不是糖果可以比拟的,现在是只要进了天后娘娘街就能闻到这甜甜的香味。大人还好,有闲钱的尝一尝,没闲钱的就忍着口水。小孩子却不懂那许多,只想往这铺子里去,或者找爹娘哭诉要钱,或者自己攒下两个铜板就去换一两块糖。   别看这个小作坊只是四个人打理,但是因为里头的炉灶都是为了适合而特制的,而且这可不是每到做饭就要停工的厨房,除了吃饭睡觉,这四人都能连轴转做事。随着四人合作无间分工明确,这里头的事情自然也越做越顺,竟然也能供应上这一家铺面和姚家百货铺子了。   之后‘甘味园’的销量就是稳中有升——毕竟周边潜在客户已经被吸引得差不多了,增加的销量也是随着口碑吸引来的零散客人。如果就此打住,那么‘甘味园’也是一桩好生意,这样一家小小铺面,流水也不少了,等到情况稳定下来,利润竟然能和姚家那个门脸五间上下三层楼的百货铺子比肩。   但是宝茹的目的不在这里,随着做到这一步,她的事业心进取心也被激发起来了,她已经有了好几个方案可以扩大销售。只是可惜都不能使用,因为此时‘甘味园’最大的问题不是销售,而是生产——小作坊供应本店和百货铺子已经很吃力了。   好在在准备天后娘娘街店铺开业时宝茹和郑卓也没有浪费时间,两人坐着马车去城郊考察,最后定下了城北一家原本是缫丝工坊的作坊。说是作坊,其实在原本的主家把机器卖掉后就是几排又大又高阔的联排房子。   不过宝茹不在意,本来为了适应自家生产糕点里头就要进行大改造,要是原本里头有什么布置也一定是要拆除的,如今还更好,省了一道麻烦。   之后就是请来泥瓦匠和木匠等如何装改不用提,宝茹也找到了牙行讲定了要招工的事情——牙行就是一个万能中介。在这个没有招工广告的年代,即使知道人家要抽成,宝茹也只能如其他人一样找他们帮忙。   当然,原因也不只是如此。更因为‘甘味园’要请的不只是没什么技能的女工,还有几位能零头做事总揽全局的白案师傅。有了这些有经验的白案师傅,宝茹能快速地普及点心的做法,然后由她们总揽——那些普通女工只要一人负责一个工序,流水化作业就好。   这不仅能增加效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减少了制作工艺泄露的可能,毕竟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而那些白案师傅是通过牙行找来的,所以照例就能签订一份保密文契,由行会和牙行作保,虽然说不得一定能保守秘密,但这已经是宝茹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有行会和牙行在中间,有人想要通过白案师傅偷取‘甘味园’的技术,就要做好损失的打算,一个是钱,一个是名声。宝茹一定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当然这一定不会有这技术值钱,但是在‘甘味园’早期没有完全体现价值的时候并不一定人人都这样觉得。   名声就更好理解,商人讲究诚信,很难说做过这一票以后会不会成为行业公敌,所以为了几样甜点的制作手艺付出这样的代价,一开始对于那些潜在的想要得到技术的商人是不值得的。至于以后,正如宝茹所想,‘甘味园’已经立住脚跟了,影响也就有限了。   正是因为有了筹备店铺开业期间宝茹和郑卓的这些努力,在天后娘娘街铺子开张后,很快的,城北城郊处的大作坊架子也搭了起来。里头按着宝茹的意思有各样恰到好处的烤炉、蒸锅、灶台、大案板之类,完全是为了西点制作的方便,这已经是宝茹能够给出是最接近现代烘焙房的条件了。   那些白案师傅也很快学会了几样正在售卖的点心糖果面包的制作,至于那些女工更是快速就绪,只差宝茹说开始,她们就能加大马力生产。不过宝茹并没有喊出这个开始,因为除了几样糖果,大多数的点心面包都不能存放,所以宝茹这时候先要找到销售渠道才能让作坊正式生产。   这时候她可以启动创业的第二步了,这一阶段主要要看姚员外的——毕竟所谓销售渠道是讲人脉的,她和郑卓两个少年人哪有这个东西。   宝茹先让大作坊里的人生产了一批糕点糖果面包出来,一样样包装整理好,然后装在木头箱子里垒到大牛马车上,由车马行当的人运到素香家的洛园,今日姚员外包下了洛园最大的一个院子   消息灵通的人更是早就知道,湖州城内凡是做百货铺子和南北货铺子的人家都接到了请柬,请大家去洛园相聚,大家都是做同样营生的,按说同行是冤家,但是实际上同行也往往是共进退的人,所以哪怕姚员外只不过是经营着一间百货铺子,但是邀请全行业却不是很难——当然,他没有邀请那些杂货铺子的主人,毕竟铺货不开。   请柬一切都是寻常的很,而且还声明各位东家要是生意繁忙,不能拔冗相见,还可以指派个能代为说话的前来。人家都贴心到这份上了,各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自然到了时候要来一趟。   宝茹和姚员外、郑卓两人在洛园最大的院子望景阁布置,待会儿有姚员外在前头主持大局,郑卓也会帮忙,唯独宝茹不能出现。实在是江南风气再开,也没得一个闺阁小姐独当一面的道理,特别是在一群男子面前独当一面,甚至这会影响到那些老板掌柜是否合作的倾向。   宝茹也不是玻璃心的矫情人,也不强求,只不过会呆在望景阁二楼的一个房间,这也是为了能知道事情进展——让她在这关键时候回去等消息实在太难为了,于是姚员外和郑卓默许了她呆在楼上,只是说好绝不可以插手待会儿的事。   郑卓带着来兴,两人在门前迎客,等到哪家话事人到了就只管往望景阁引。南北货铺子家的主管来的少,但是一个个都是骑马乘车,还有随从跟着,气派非凡。但是这样的人毕竟少,他们大多不亲自来,只是遣了个信得过的人代劳就是了。   至于那些和姚家一样都开着百货铺子的反而上心一些,大多都是东家本人来了,只要少数有人代替。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一个‘阶级’的,这些百货铺子的东家往往与姚员外密切的很,一个个都凑过来打听今日他请大家的缘由,姚员外稍微透露几句便不肯再说,而是招呼其他客人去。   “今日姚记的东家可是好大的排场,怕是把行会里头咱们这行当的都请过来了,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咱们这行当?他可没请那些开杂货铺子的。”   不知是谁愤愤不平地说了这一句,但是并没有得到大家响应。他们这行当里头自然是从上到下金字塔形的,上头的人物看不上下头的也是常理,而且每个人都十分认同这份看不上,让他们为杂货铺子的店家鸣不平,那也是不能的。反而大家觉得姚员外做的对,要是邀那些人来谈生意,弄不好大家要觉得是针头线脑的小事了,没得兴趣到来。   旁边有一个消息灵通的道:“听说是为了让各家帮忙分销‘甘味园’的点心糕饼之类。”   “‘甘味园’是什么?新出来的糕饼铺子?还是苏杭那边的到这边开店了?姚青山做什么这样帮衬?”   “嗐!你离得远,不晓得。最近这铺子的糕饼饴糖在咱们这一块儿卖得好!连我家平常也买一些。这姚青山这般帮忙自然是因为这是他自家产业,这铺子是他开的——他又不认得那些糕饼铺子的老板,难道请他们帮着卖?自然还是要麻烦咱们这些老兄弟。”   “这也没道理啊!他自个儿开糕饼铺子就一间一间开着呗,让咱们帮着售卖,不是分薄他的利润?”   “呵呵!老李,你的见识也就在这儿了,有你这想头,你家生意在你这一辈儿是别想做多大了,人家这是想的深远呢!一家一家开铺子多麻烦,成本也不了得了。而这时候找到咱们,虽说虽说大家共同分润,但好处也很明显不是,他就能把他家的糕饼最快卖到全湖州!且不说薄利多销,赚的不一定少,就说这名气也是值钱的吧?”   听着这些议论,原本摸不着头脑的也晓得一些情势了,明白这是有生意要做,而且应该是能赚钱的生意,一个个便不再没所谓了,反而与身边的同行小声商议起来。   其中有一个却是安静地坐在一边,这人是管着湖州日昌隆的人——正是上一回同姚家做过盐货买卖的太仓吴家的那一位少爷。他是少数本人亲自上门的南北货铺子的话事人,这未尝没有当年的情分。   他早已想好,当年的人情没有还,这一回要是货好也就罢了,要是货不好,他也要帮着忙销掉姚家货物,就算是还了当年欠下的人情了。   姚员外此时忙得团团转,往各处招呼,给各位或相熟或不熟的同行打招呼,作揖见礼。那些人有的也起身还礼,但有一些南北货铺子的话事人,自恃身份更高,往往也就是坐在座位上笑着点点头也就是了,没人觉得失礼,商场上自然也是上下的么,这些人能来已经是给姚员外面子了,也有这些年姚员外在行会里积累的好人缘的作用。   这样的上下也影响到了大家的座位——这并不是姚员外和郑卓安排的,大家自发地就这样坐了。做生意的也讲究论资排辈,那些身家高的自然是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最靠近主位的位置,至于那些开着百货铺子的自然就很懂地往边上靠。   差不多人到齐了,姚员外这才回了主位,先同各位客人敬了一杯酒,感谢给位给他面子赏光前来,然后就是一些四平八稳的官面话,说完这些才高声道:“诸位,姚某今天请大家来,目的大伙儿心里只怕早就有了一些影儿了,我也不卖关子,的确是想让大家看看我家‘甘味园’的货物。”   在场来的这些人都算是体面人,该讲的礼仪还是有的,自姚员外回了主位要说话起,一个个便歇了议论声,只听姚员外如何说。这会儿姚员外把事情讲清,也没有一个意外的样子,毕竟他们都是生意人,聚在一起不是做生意,还能作甚?   姚员外说完,外头就有洛园的伙计帮忙把装着甘味园面包、饼干、点心、糖果等的木箱子搬进来。姚员外亲自为众人开箱,然后让人给给位客人面前一个种类放上一样。大伙儿看着眼前香喷喷、好看的紧的各样甜点,明白今日是验货的意思。   姚员外胸有成竹道:“大伙儿都说做惯了了生意的,该有的眼光都是不差,今日就来品评一番这些货可有没有赚头!”   听完这话底下各位便没有犹豫了,一样甜点都拿出一些品尝,中间每吃一样还要用洛园准备的茶水漱口,这是为了不影响判断。宝茹他们准备的分量都是很足的,就是放开了吃,一个人也吃不完,但是各位客人都是浅尝辄止。   只因大多数成年男子都不见得多嗜甜,不过正如姚员外所说,大家都是生意人,眼光自然是有的。就算大家不见得多爱这甜点,但是他们也能从经验里推测出那些老人孩子妇女会多爱这些,当即就把这当成了一桩好生意。   底下就有老板问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姚老板怎得和咱们做这些生意?咱们到底是做百货的,这些吃食也能贩卖,但是出货的量哪里和那些糕饼铺子比?”   姚员外听了这话,脸上带着笑意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咱们做百货的哪里能长他人志气!说到出货量,各位也太谦虚了。况且去找那些糕饼铺子,他们认得我姚青山是谁呢?到头来还是咱们这些老兄弟才能倚靠。况且做生不如做熟,我哪里晓得他们糕饼行当里的门道,反倒是咱们百货里的规矩再明白也没有。真要有大家帮忙,就是一家出货少些,但众人拾柴火焰高,最后也不了得了。”   姚员外的这些话说的格外动听,一下吹捧了在座的所有人,而且还套了一回近乎。有这些话打底,再加上‘甘味园’的东西确实很好,摆到自家铺子自然是有的赚的,所以一个个都踊跃起来,与姚员外商讨拿多少货,每一样的价钱如何。   宝茹早就为姚员外做了万全的准备,姚员外听到这些问话,立刻就让郑卓与众人发了两张表格,道:“诸位请看,到了各位手上的,一张是过去两月我家铺子里的销售数量,大家也能做个参考。另一张则是根据各位要的货的多少和要货的时间长短有的不同折扣,我家对大家明码标价,绝对是童叟无欺!”   大家都看那表格,这是宝茹做的,一样样都是清清楚楚的,大家一看心里就十分清楚了。接着就一个个与姚员外商议要拿货多少,什么价儿之类。有些十分果断,当场就与姚家签订文契,还有一些拿不定主意则是表示要回去考虑一番。   总之这一回的‘看货会’就在一片和和气气中散场了。   姚员外、郑卓和宝茹共乘马车回家,宝茹在楼上憋了一肚子话,这会儿立刻就道:“我还以为做生意都是刀光剑影的,没想到今日竟是这样和气,大家你我谦让,上下吹捧,竟然就谈完了生意。”   姚员外哈哈一笑,才道:“你见识过多少?做生意确实大多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但是也有的时候是大家携手共进退,今日就差不多是这个光景,大家都来分润利润么。况且只是一些糕点饴糖之类,这些也不是咱们做百货的主业,至多是个添头。咱们各家能卖的有限,算一算利润其实不多——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儿争起来。”   宝茹和郑卓,特别是宝茹都算是受教了,当时一想,确实也是这般。不过宝茹却燃起了一个雄心,她郑重地与另外两人道:“咱们如今是做湖州的分销,终有一日还要卖到外头去,那时候咱们一个地方只要一个商号代理咱们的‘甘味园’,那时候咱们已经做出来,一定会有好些人为咱们这‘代理权’争的你死我活——这才是咱们的本事!” 第101章 置备嫁妆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 有两个为头的, 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 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 看见这夥人都不走动, 只立在窖边, 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   湖州自古繁华, 到如今商业兴盛, 不只有各处街市贩卖各样物什, 还有那专门聚集在一处只发卖一样事物的大市。这样的大市比一般街面更见繁华,只因这地儿不做零碎小生意,只专门做那等大宗买卖, 往往一趟买卖就是一人在前,十几个小厮脚夫跟随, 讲定了后就齐齐搬运。在这儿自然就是人流如织, 车马如龙。   郑卓就是来到了湖州最大的砖石木料市场, 这一处市场又叫安乐巷。说是个巷子,但其实街道宽阔,大气的很。郑卓一人来到,每人多看他,只以为他是一个替主家先看看行市的伙计小厮。   实际上郑卓已经在这安乐巷徘徊了几日了,全为了姚家在石狮子街的那一处五进大宅。那宅子样样都好,一直也住着人, 姚家接手后也让人看着,倒不用大修,但是姚员外姚太太却不同意。   想到女儿和郑卓已经定下今岁年底定下了成亲,便有了干脆把这宅子用作新房的念头。这也不是宝茹家多事,这和这时候入赘的婚俗有关。只有那等泼皮破落户才在自家成亲,体面些的都要提前把女儿送到外祖家去,等到成亲那日女婿便从自家出门迎亲,一切场面和那些正常出嫁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但是宝茹哪里还有外祖家,且不说姚太太老家不再湖州,去哪儿迎亲忒费事。就说那边的老家已经没有嫡亲的外祖父母了,这一去又能如何?   所以这石狮子街的宅子让姚员外眼前一亮——夫妻两个想着那边装点起来做新房,到时候从纸札巷子发嫁不就成了。等到两人成亲后,姚员外姚太太再从纸札巷子搬到石狮子街,一切都合情合理嘛!   因有了这个想头,原先看着哪里都好的宅子便多出了许多不足来。再看不过眼,姚员外便找了一个造作师傅帮着筹划,不只是老宅翻新,且在宅子原来的基础上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   造作师傅画出图来,姚员外看着竟没有一处不好的了,这才点头答应。只是图样依旧只是个图样罢了,也要真落到实处去才行。算一算账,要花费四五百两——这宅子才花了一千二百两呢!   不过这是女儿一辈子的事儿,姚员外倒不觉得多——而且这还包含本就要添置的帘栊帐幔之类,也是一笔开支呢!再加上姚家不缺钱,所以银钱上倒是没什么饥荒可打。只是一样,要有人多多费心才是。   这毕竟是给自家整饬房屋,没有个只得托付的家里人看着,是无论如何也不成的。只是姚家是什么情况?姚太太宝茹是女流,怎样也不能日日同一帮工匠来回商讨。至于姚员外一则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二则铺子里也是一大摊事儿——最终这事儿就只能落在郑卓身上。   郑卓原本应该是外出跑商来着,不过今岁出去一回后就没再出门。缘故也简单,正是今岁他要同宝茹成亲了。出门归期不定,要是那时候回来时赶不及迟了成亲日子了怎么办?再有就是为了筹备这亲事下半年家里一定忙乱,多一个顶立门户的男子帮着打理一应事务,这才凑手。   宅子那边各样修缮,还有添加山子卷棚、花亭、赏花楼等,都要用到材料。仔细算一算倒比小门小户造房子还费材料了,要量也算大,还是到安乐巷采买划得来,于是郑卓这几日就在安乐巷里看情况,质量、价格、样式,一样样比着来,上心的很。   上午才最后看中了一批木料,郑卓总算满意了一些,便想随意拣了一家客店应付午饭。这时候正是午间,郑卓在大厅吃饭,走堂的给他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   郑卓一面吃饭,一面听堂上有说书先生在说水浒,说的仿佛是‘花和尚倒拔垂杨柳’一回。虽然这处小店,做的是市井生意,品味不算高贵,也请不来那些头一等价儿的先生,但是郑卓也听的颇有滋味。还一心二用在心里盘算,待会儿如何与那木料卖家还价。   午间正是这客店生意繁忙时,等到郑卓会账完毕,门口依旧可以看见红尘滚滚,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把货物车马安置在外,只让老成的看着,然后就挨一顶五的进店安歇。小伙计自在迎接,然后就是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桌椅,别的不提,先问店家要酒解渴,直把几个走堂的伙计忙的走马灯一般。   郑卓径直撇下这满店的热闹,只往外头市场里去。   既有郑卓的用心和老成,买些材料的事儿前头虽然进展慢些,等到他对整个市场了如指掌后就迅速起来。一样样条理分明,物美价廉,就是那些老工匠看了也是赞不绝口。大约到了九月间,石狮子街的宅子就整理得很好了,门户上大大的‘姚府’两个字也早就换掉了‘魏宅’。   姚员外就带着姚太太并宝茹郑卓两个先来验看了一回,逛过后道:“这银子使着了!现在看这宅子与原先大大不同,竟好了一倍不止!原先只像是住个老员外的,如今看着住个大官也使得。”   宝茹也举得颇为值得,虽然这加上这四五百两银子,花在这座五进宅院上的钱快能买一座七进的了,但是哪怕是同样大小的宅院也是全然不同的。宅院造的好,哪怕没有那样大的形制也自然能显得阔气,改造后的这座宅子就是这样。   宝茹心里满意,但还是道:“好是好,只是这些屋子里还空落落的——这儿光是院子就有好几个,屋子也有大几十间。咱们纸札巷子那边的家里虽存着一些家具摆设,但是在这儿是完全不够的,恐怕还要采买定做。”   宝茹没说的是只怕这还要花一大笔钱,这钱不会比之前整饬宅子来得少。所谓破家值万贯,一个家里七七八八的东西盘算起来那就多了,更何况是一座这样大的宅院。   姚员外听了宝茹的话是浑然不在意的,家里在钱庄上有白花花银子躺着,哪里都用不着。而如今是唯一的女儿一辈子只有一回的大事,他这会儿只想漫天地花钱,这积极的样子,比之前拿钱让宝茹做生意还踊跃。   宝茹就只听姚员外喜气洋洋道:“那是应该的花费!可不许省着。这事儿是个细致活儿,我和卓哥儿两个大老爷们都是做不来的,你如今又忙着‘甘味园’的一摊子事儿,也是脱不开身,这就只能托付你娘了。只是你也要常常在旁参详,这是你以后和卓哥儿住的屋子,也要紧着你们的喜好不是。”   一般闺中少女听到这‘这是你以后和卓哥儿住的屋子’只怕就要羞的不行,但宝茹自然不会,她反而抱着旁边姚太太的手臂撒娇道:“哪里要看我和郑卓的意思?爹爹娘亲也要一同住进来啊,你们住着正院,我郑卓就只要一个小小的院子就可以了。”   看着宝茹比出一个小小的手势,姚员外姚太太都忍不住笑起来,姚员外还道:“这丫头!你自己就这样说了,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以后你就和卓哥儿是夫妻一体了,什么事儿难道只照你想的说。”   其实姚员外这话也是白说,郑卓是入赘,姚员外姚太太理所当然地跟着他们住。家里既然有父母,正房自然也是由父母居住,所以刚刚宝茹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反而是姚员外的话古怪的很——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这是怕郑卓心里芥蒂宝茹快口直言,在替她描补。   宝茹却不‘领情’,直接对郑卓道:“刚刚爹爹那般说话,你来评判,是爹说的对,还是我说的对?”   宝茹此时笑得鲜妍明媚,少女之美不可逼视,更何况是在郑卓这个有情人眼里——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觉得宝茹说的都对,但是又想到姚员外是长辈,这样驳了是不是不好,一时犹豫起来。   不过最后还是抵不住宝茹瞪着他的眼睛,只得道:“宝姐儿说的都对!”   宝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刻得意地望向父亲,姚员外难道会因为郑卓驳了他生气么?他只怕高兴还来不及,这说明了郑卓已经被宝茹管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了,这才是他最欣慰的。   旁边的姚太太如今是越看郑卓越喜爱,忍不住对女儿笑着教训道:“你是怎么说话的?嘴里一点礼数都没有,早几年还知称呼卓哥儿‘郑哥哥’,如今不是‘你’啊‘你’的,就是直呼‘郑卓’,没有一点规矩!”   宝茹想反驳来着,但是按着这时候的礼数规矩她确实不对,甚至她都不确定作为古人的郑卓介不介意——或者他是介意的,只是因为喜欢自己,所以一直在忍让?宝茹惴惴不安地想着。   宝茹没法子解释自己不习惯叫别人‘郑哥哥’之类的称呼,觉得肉麻。但是旁边的郑卓却开口了,只道:“伯母不要责备,宝姐儿一惯这样,对着别人才客客气气的,真和你亲才这般随意。她这样才是不与我见外,我高兴还来不及。”   宝茹听着郑卓的话眼睛立刻就亮了——不是为了他替自己说话,而是为了他懂她。他明白她的心情习惯,知道她随便的样子不是失礼,而正是示好,是亲密。   姚太太看着两个小的竟是这样,心里高兴,嘴上却道:“我可不管了,不管了,你们两个小儿女正是欢喜的时候。卓哥儿眼里你是没一处不好的,咱们说出来竟是做了坏人了!”   这话说完。郑卓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宝茹依旧是笑嘻嘻的,不言语,只冲着郑卓眨了眨眼睛——她完全没有半分害羞的意思,这完全就是坐实了姚太太的话么!   姚家人一同看新宅子,如何欢声笑语,和和睦睦暂且不提。只说这姚家以看新房为开始,正式开始加紧筹备起宝茹和郑卓的婚事来——其实他们的婚事早就从方方面面开始准备了,但是这是到了各项功夫都收尾的时候。要是做得好自然样样都好,要是做的不好,自然就十分难看了。   宝茹和郑卓的婚事分作两块儿,一个是当日婚礼的宴席仪式,另一个则是宝茹的嫁妆。说来一般人家嫁女儿后一条是重中之重,前者只是虽然也有,但是是小头。若是招赘的人家呢,大抵只在前者上做脸,嫁妆什么的就随意了。   毕竟若是与赘婿和离,对方也拿不走一两银子,这家业到底还是女家的,那么嫁妆还有什么意义?这就是个左手换右手的游戏罢了。若是真认真准备嫁妆的人家,那大抵就是图好看,就如同明明是招赘,却偏偏让女儿从外祖家出门,做得一应和普通成亲一样。   宝茹家是招赘,但是确实很重视给宝茹准备嫁妆。有一点是姚家多年没有喜事了,正想要越好看越体面约好。但更深的一层是,姚员外姚太太膝下只有宝茹一个,特别是姚员外,对着宝茹就是百般疼爱——从小为她准备嫁妆,只想着一日让她风光大嫁。   这嫁妆从宝茹小时候开始积攒、计划,虽然如今宝茹是招赘了,但是姚员外还是决定要给宝茹拿出一份好嫁妆来。这既是不想让宝茹比起别的女孩子少些什么,让她的人生大事更加完满,也是对自己这些年花的心思的一个交待。   嫁妆里头最大的一批是家具,这可不是小门小户的,陪嫁家具就只有几样家伙,而且体制还不大。姚员外弄出的是高门大户嫁女儿的架势——说来姚家给宝茹准备的这一份嫁妆比起那些高门大户也不差什么了。   那些高门大户,大抵有这几类——有世袭传承的爵位的亲贵人家是一类,族中有高级官员支撑家族的是一类,地方豪强又是一类。至于顶级大商人,也能归于地方豪强了。不说有些人家就是在这高门大户里也不见得有钱,这年头空有架子的亲贵和穷的底掉的官儿还少么?   就是那等真有钱的人家,女儿嫁人又能准备多少钱——家里难道就只有一个要出嫁的女孩子了,她一个就抵得过全家?家里有钱如何,权势滔天如何,这样的人家往往是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还有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   所以外头看上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但实在说能拿出多少银子为一个女孩子置办嫁妆就不好说了——这些人家的嫁妆往往由家族官中出一份,其余就看亲身母亲的补贴了。官中出多少,一般下头的人家不能得知,但在这些人家内部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大抵就是一两万。或者有那大商人之家嫁女儿进权贵之门提高门第,拿出一笔令人咋舌的嫁妆来,这也是有的,但是不能算在一般情况里。   一般就是这一两万,若是庶出的女儿,没得别的补贴,也就是这些钱置备了,若是嫡出的女儿还能得母亲的一些补贴。多少也不好说,这也要看母亲本身的身家,以及女儿别的嫡亲兄弟姐妹多不多。但是一般而论,能有个三四万就十分了不得了。   至于宝茹有多少,不能比那些头一等的贵女,但是由于她家的全部家财都算是嫁妆,这样算下来,也能有个两三万了——所以才说她也不比那些高门大户的女孩子差了。   不说别的,就说这家具宝茹就有两套。这时候一套家具一般粗略分为内房家伙和外房家伙,千工床、房前桌、红橱、床前橱、衣架、春凳、马桶、子孙桶、梳妆台之类放在内室的,都属内房家伙,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等是外房家伙。这些还算是是大件,若往小了说,纺锤板儿这样的小东西也算!   这两套家具一套是之前就攒下的黄花梨的木头打的,自从宝茹和郑卓订亲后,姚员外就在湖州寻好了匠人,精工细作,好几年才做成。   姚员外指着外头上了第三遍漆,正在石狮子街宅子里晾着的家具道:“这才叫慢工出细活呢!为什么体面人家都要早早给女儿准备嫁妆?不说好木头可遇不可求,就说这工时也是急不得的,不然哪有这样的好东西!”   说到好木头可遇不可求,姚员外还有一件格外扼腕的事儿。他本来打算在打一套檀木的家具的,这样配着黄花梨,可以说南北两边最得人看重的家具木料,女儿就都有了。只是到头来也没得着——就算檀木再贵,想着女儿一辈子一回的事儿姚员外也拿得出来,但是关键根本摸不着足够一套家具的木材。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南京打了一套酸枝木的,这现在还没运到湖州。   置办两套家具这样铺张,宝茹倒是没阻了姚员外。只因考虑到新宅子那边院子多,就算下人房用不着顶尖的木料家具,但是几个正经院子要放上齐整家具罢——这两套家具,再算上家里本来就在使用的和西厢房里还存着的,依旧不够新宅子摆呢!   但是另一件事儿她就很有意见了,那就是珠宝首饰,这一项想也知道十分耗费钱财。实际上懂行的都知道,大户人家嫁女儿,嫁妆的大头就只在珠宝首饰、书画古董和压箱银子上了,就连田宅店铺都要靠后,更不必说那些绸缎布匹、脂粉头油了。   姚员外直接叫了银楼的人来自家商议,他只负责出钱,让姚太太带着宝茹挑选样式。宝茹看见这架势就知道阵仗小不了,但她还是低估了姚太太的力度。   姚太太看了一遍银楼的人带来的图样册子,道:“我勾出了十套头面样式,你再自个儿拣十套好看精巧的。咱家自拿出二百两金子,另外还有这些年在泉州收来积攒的上等宝石也都拿出来,再买些上好的翡翠珠玉,就足够你打二十套头面首饰了。”   宝茹这一下如何震惊也是难以形容的,她无论如何姚太太开口就是要与她打二十套头面首饰,而且旁边姚员外一点阻止这‘败家娘们’的意思都没有!要知道一套头面,少则七八件,多则十几二十件,二百两金子倒是够用,甚至把银楼的加工费算进去也足够,但是所需要的珠玉宝石价值多少?   二百两金子,如今黄金白银是一兑六,也就是一千二百两,这就拿出了姚家存银中的好大一笔了。至于那些宝石,更是这几年跑商赚的钱中的一部分,本来宝茹还以为姚员外是留着保值增值,如今却是要全砸在她身上的样子。   宝茹深吸一口气,赶紧道:“这是做什么?家里底子还算厚实,但也不算这样花费的罢!不说我自己房里这些东西已经有了多少了,只要把那些拿出去炸一炸就能做嫁妆——从小爹就爱给我买那些,攒了不知多少了!就这已经和我那些同学的差不多了。您就是想要再体面一些,添上四套、六套,也就尽够了!”   然后宝茹又避着银楼的人小声凑在姚员外耳边道:“您也不拦着一些!我晓得您和娘的看着家里多少年没有热闹了,着力体面气派,又想着这是我一辈子的事儿,怎样也不嫌过。但您也该想想咱家的生意啊!虽然都是赚钱的,但是跑商是个有风险的,总该防着一些,至于我‘甘味园’如今才开了一个头,将来办作坊、开店铺哪一样不要钱?你全给我换成了这些穿戴,以后银钱不凑手,难道还让我去当铺不成?”   宝茹这几句话在情在理,姚员外再是一时欢喜过了,到底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如他常说的,银钱这物最是喜动不喜静,留着是生不出崽来的。如今都给宝茹打首饰、办嫁妆,难道不也是白放着了。还不如给她做压箱银子,也有体面,将来做大生意也便宜!   最后还是宝茹先让那银楼的人回去,后才与姚员外姚太太细论嫁妆详情。 第102章 不须烦忧   “咱们家是做商贾的, 从来不兴置地, 如今也不用临时巴巴地去寻摸。说实在的, 咱们江南地贵,真是佃出去, 又能有多少出息?同样的银子用在生意上可就不同了——可别说田地更加稳妥, 真遇到个天灾人祸, 一样要倒霉!前几年鲁南遭灾,地儿是何等便宜, 可是白送都没人要。田地在名下都是有税金的, 一点收成都没有, 可不是倒贴钱?”   宝茹拿着纸笔,一样样给姚员外姚太太掰扯道:“另外就是房宅店铺,这不必说了, 纸札巷子三进院子一套、石狮子街五进大院一套、天王庙百货铺子一家、天后娘娘街‘甘味园’一家、鼓楼南街铺子一间、城北‘甘味园’大作坊一间,还有秀水街的产业。这些难道还不够体面, 自然也不用再添——除非遇上鼓楼南街那样的好事儿, 反正买进来自家不用租出去也是个长久不断的进项。”   然后宝茹又让管着自己首饰的木樨把自己的首饰单子拿来, 给姚员外姚太太指着道:“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头面一副、宝蓝点翠头面一副、烧蓝镶金头面一副、赤金嵌翡翠滴珠头面一副、累丝赤金凤尾玛瑙头面一副、素银镶珍珠花鸟闹春头面一副,光是头面就有六副了,咱家再打四副凑个十副,或者六副凑出十二副,就十分响亮了!”   宝茹又道:“还有这些什么云脚珍珠卷须簪、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白银缠丝双扣镯 、白玉手镯、累丝嵌宝璎珞,好些零散的首饰,拿来装匣子, 咱们不想一般人家宽松了放,一个匣子只放一副头面,或者一对手镯,就是这样,我这些首饰装匣子后拼出七八抬也不难,再加上新添置的,能凑出十来抬,差不多的人家,谁能有这体面?”   说着宝茹咋接再励,道:“除了压箱银子,这些就是大头了,其余的再不能花多少。不信的话您们只管算账!”   宝茹说完,姚员外姚太太思虑了半晌,倒是姚太太先开口道:“还有一样大头你忘记了!屋子里的古董摆设、各样金银器皿等,总该有些顽器罢!”   宝茹不假思索道:“这些东西我屋子里不就是现成的?有一样算一样,尽够了!实在不行,先拿爹娘房里的凑数也行,反正到时候搬到新宅那边,还是一样放回爹娘屋子么!”   看着姚太太不甚赞同的脸色,宝茹还补充道:“就是娘不乐意也没法强求,古董顽器这些可不是随便买的,里头好多门道,不小心就是给人当了棒槌傻子。咱们这样急吼吼地收,那就是人家的一盘菜。这些东西只能细水长流,遇着了就出手,慢慢积攒。”   姚太太似乎被宝茹说动了,于是默认般的不再说这一茬,转而道:“那其他的东西呢?绫罗绸缎这些东西咱家不太积攒,毕竟就是花样一直能用,白放着也会坏。这一回全要往外头买。照咱们的预计,自然就是羽缎羽纱十二匹、妆蟒十二匹、其他各色绫罗绸缎二十四匹、貂皮四张、鹿皮四张、白色狐狸皮两张、锦被缎褥八铺八盖,还有四季衣裳,每季得做四套或者六套罢?”   宝茹听着前头还是点头的,毕竟布匹料子,只要不是那些顶顶珍稀的,一般也不会超过十两银子一匹——话说回来了,那等珍稀的料子自家也得不到,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毕竟是一个官本位的时代,有些东西只供特权阶层。   这些料子满破费也不会超过百两,那些皮料子倒是昂贵,但是姚家是早就开始积攒了的,宝茹也早知道是自己的嫁妆,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到了做衣服的时候宝茹又有了不同的意思,不说花钱的问题,若是不做那些绣花繁复的衣裳,这衣服也花不了几个钱。但是宝茹已经有了多少衣服鞋袜了,实在是穿不完的。说她小家子气也好,她是没办法看着这么浪费的   但是她的反对没什么用,姚员外一锤定音道:“这些宝姐儿不要管了,剩下的都小钱了,咱家也不会做那些一件几十两上百两的衣裳,你只等着你娘安排就是了。”   姚太太难得得丈夫一次支持,立刻喜气洋洋道:“就是这般!你自己看看还剩什么?脂粉头油、梳子抿子篦子,还有针头线脑、剪刀锥子之类,加在一起又有几个钱。”   姚员外见宝茹沉默了,知道她已经不反对了,最后道:“你也不要多想,这些东西咱家铺子里都是发卖的,我从上家手里拿货,自然又不同市价,其实实惠的很!”   然后宝茹就只能见着家里红嫁妆一样样增多,大多都堆在西厢房和耳房,只是放不下了,免不了还要侵占宝茹的东厢房。   等到宝茹看到一整窑的官窑瓷器和一整套的日用官制锡器被临时磊进樟木大箱子时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方面她也喜欢使用这些好东西,好看又好用,谁不喜欢?况且这虽然比民窑的昂贵许多,但是她家完全负担得起。   可另一方面,她实在觉得姚员外姚太太有些过头了,这么隆重、这么竭尽所能,实在让宝茹觉得压力山大。联想到,姚员外只有宝茹一个女儿,而古人重视仪式是远超现代人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理解是一回事,身处其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其中已经没自己说话的余地了,况且的确没有多少靡费的可能了,宝茹干脆眼不见为净,约了郑卓一同出门闲逛。对于宝茹的这个想法,姚员外姚太太自然没什么不赞成的。剩下的嫁妆也没必要宝茹挑选了,而郑卓是她未来夫君,这时候更加亲热一些,两老没有一个不字。   宝茹拉着郑卓就出了门,她本来是没什么计划的,这时候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你想去哪儿。”   郑卓迟疑了一下道:“城北作坊里几日没去看了,要不要去看一回?”   似乎是怕宝茹不乐意,他又赶紧补了一句:“那儿也是城郊了,看过后能出城去,或者去佛寺上香,或者郊游。”   宝茹睁大了眼睛看着郑卓,说实话她哪里会因为这个有什么情绪——她也是很有事业心的好嘛!她也不是只想着玩儿啊!   但是这些日子自己忙着嫁妆的事情确实没有随时跟进‘甘味园’的事情了,事情全压在郑卓身上,他这些日子两头跑实在辛苦——可是这样她就更没法理解了,好容易事情告一段落了出门放松,他却依然还想着‘加班’。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宝茹想了想,轻松道:“你也忒上进了,倒看得我不好意思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生意,如今我却不常常管事了,心思全放在别的上。这些日子只你一个人在支撑,今日好容易得闲了,我却先想着出去玩儿——我都愧疚的很了!”   郑卓看着宝茹,摇摇头道:“不是这样,这些日子你也一般劳累,只不过是我在外头忙着,你在家里忙着罢了。”   宝茹无所谓道:“这哪里一样?你在外头那些事比起家里要难得多,况且‘甘味园’是咱俩的事业,再正经重大不过了。而我在自家就是对一对酒席菜单、客人请帖之类的罢了,琐琐碎碎、千头万绪,事情也多,但是实在说起来哪里能通外头的事业相比。”   听到宝茹的话,郑卓认真地看着她道:“事情不是这般,在外头做事是重要,家里主持中馈也是大事。一些人只觉得自己在外费心养活妻儿,就是大功劳了,觉得就是凭着这一条在家里就底气十足了,但是我不觉得。”   郑卓难得在生意之外说这样多的话,他语气诚恳,说这个话不是为了讨好宝茹,而是他心底就是这么想的。   “家里的事儿也是一样也少不得的,若真是一样没想到、不周全,只怕麻烦还比外头做生意的多些。况且你也说,是琐琐碎碎、千头万绪,实在说来,比外头还磨人。再有,家里的事儿全都关于自家家人,一样样,还真不好说与生意哪一个更重要——终归我是觉得家人重要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宝茹的,意有所指,他就要与宝茹成亲了,那时候就是一家人么。这样的话在宝茹耳朵里就是明晃晃的表白了——既说了他觉得将来妻子功劳最大,又说了在他眼里外物什么的,没有什么比得上宝茹。   这样的好听话,偏偏宝茹明白他不是油嘴滑舌,他是完完全全出于本心,没有一句假话,格外真挚。面对这样的真心,饶是宝茹也立刻红了脸,讷讷不能语。   但是也就是一下,宝茹欲盖弥彰道:“嗯,你这样说啊——那么你是格外喜欢那些贤惠女子的咯?在家勤勤恳恳照顾上下,正是贤妇呢!只是可惜我不是那样的贤能人,你只看着这些日子,我的所作所为哪一样合着《闺范》、《女诫》?我可是开始做了生意,还支使你呢!我都不知道我犯了多少条规矩了。”   郑卓叹了一口气,但是却不是可惜和不满,而是不知道如何对宝茹解释,只能慢慢道:“不是说我喜欢那样贤能的女子——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只是我最喜欢的是你这样的,你什么样子我都是喜欢的。”   宝茹刚刚平复了一些的脸颊,立刻又是又热又红。她脸色复杂地看了郑卓了一眼,确定他不是出门跑商和那些伙计水手学坏了,知道说这些情话了,而是真的只是说出了本意。只能郁闷地想道,果然是无形撩妹,最为致命,越是天然,杀伤力就越大。   虽然脸红,但是宝茹依旧还是嘴硬道:“你这是好事这样说的,你只等着罢!我今后还要常常支使你。而且我可不是说笑的,我不会在你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是和你一起出门跑商,或是做些别的生意。到时候我这样子,你可别恼!”   郑卓似乎看穿了宝茹如今外强中干纸老虎的样子,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包容小孩子胡闹一般。   他这个态度反而激起了宝茹的心气,她认真道:“刚刚那番话或者有些是临时说的,或许有些不算正式,可是你别这样寻常视之。我认真地说,那些话都是真的,一件件我都会去做,可不是与你耍花枪呢!你是真的不在意?我知你不是个说假话糊弄我的,但是我怕你自己都没想明白。你只是看着我事事都好,也不知这事儿将来是何样情形就随便应下来了,将来只怕你不知因为这些事会有多少闲话!”   郑卓依旧是微笑的样子,但是神色里多了郑重,一字一句道:“不须烦忧,绝不会后悔的。”   从少年到青年,郑卓远比宝茹以为的了解她。虽然不知在鲜妍明媚、活泼开朗之下她那里来的那许多担忧和迟疑,但是他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了,也知道她经常想些什么,话语之下又有怎样的暗含。   就如刚才,他已经看穿了宝茹。宝茹看上去嘴巴利落不饶人,但是归根到底她依旧是在忧虑。她在害怕,害怕以后有一日郑卓会开始对她真正的样子失望。   但是他怎么会呢?这一刻他觉得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就笃定地告诉她绝不会发生了。他只能看着他,什么也不再说。   好在宝茹也不是那等玻璃心矫情的人,她只是偶尔忍不住以恶意揣测这个时代会影响曾经真挚的少年,频率不高,而且随着郑卓与她越来越稳定的关系,只会更低。实际上在这一回之前她已经一年多没有想到这些忧虑了——或者是快要成亲了,让她有了一些婚前忧虑罢!   很快宝茹就调整过来了——这可比以前强得多了。   她对着郑卓摇摇头,道:“不说这些了,都是我自己没事儿找事,寻些不自在,以后你也不需为难,只等着我自己想清楚就是了。”   话是这样说,事情也确实是这样。但是郑卓心里是摇头的,眼看着宝茹低落,他如何能放心?他不觉得安抚宝茹为难,他只怕宝茹一个人自己难过——明明知道宝茹不会那样可怜巴巴的,但是想一想也觉得心里喘不过气来。   宝茹哪里知道郑卓的内心戏,只想着快快脱开这安静的气氛,便转移话题道:“你说的要去作坊看一看,也行,反正咱们也没什么事儿!只是一条,不许在那儿停留,我可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那样,本来说是只去看看,到时候又会被一些事情绊住,本来休息的,又不成了。你也忙忙碌碌好久了,今日就不要了,事情哪里是做的完的,一件完了自然又有一件冒出来。”   郑卓赶忙点头,道:“你说得对!”   宝茹被他的‘无脑赞成’逗笑了——虽然他并不是要搞笑的意思,但是这样就更可乐了。等到宝茹拉着郑卓上了马车,郑卓依旧不明白她是为什么笑了,不过他也不去追究,总归她高兴起来就好了。   马车一路往城北城郊而去,郑卓与宝茹说起作坊最近的情形来:“你才离了几日,只是正是生意变化大的和时候,说的上一日一个样子。原先你让他们不用动原来缫丝厂的房子,也不须添置,只是却买下了周边地基,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宝茹早先那么做就是防着‘甘味园’市场扩大地太快,要提高产能。初初创业,‘甘味园’总不能马不停蹄地建作坊吧!还不若留出余地来,只等着将来需要了扩大作坊——这也方便一些,还能发挥规模优势。宝茹就是没有社会经验,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她上辈子道听途说也该知道怎么做更好了。   宝茹点点头,道:“那你就先把这件事记下!还是找原来给咱们整饬作坊那一伙工匠,他们是熟手了,对咱们的要求更加清楚,比新找要好。只是有一样不知怎么办,在作坊里头开工,会不会有些妨碍。”   郑卓想了想,胸有成竹地回答宝茹:“这一些你不用费心,咱们先把作坊一部分围墙拆了,紧靠着作坊再临时围上去,这样新建的房子就在围墙外头了。纵使再吵闹,但是没了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总不会有什么影响。你知道,城北城郊也有好些作坊,紧邻着别人的作坊再建也不是没有,不见哪一家有什么。”   宝茹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时候施工哪里有现代时候吵闹,灰尘什么的也小得多。只要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影响确实不大。   没了这一重顾虑,郑卓继续给宝茹说起作坊里的种种来。有这样‘听报告’的感觉,一路上时候过得倒快,等到宝茹分了心思到车窗外头时地方就到了。   这作坊的主管是来兴——姚员外把手上这个得力的借给了宝茹。他素来小心,见到是主家的人来了,赶忙出来接着。依旧没有多少言语,但是他给出的成果宝茹是很满意的。   做吃食的地方,第一要紧的就是干净!宝茹当初拿了青石砖给作坊里铺地,说了进去就要换上工作服、帽子、鞋套。至于这些工作服、帽子、鞋套的清洁如何保证,则是另有办法——出门工人又要换下,然后就送到专门雇佣的洗衣女工那里洗涤。   除此之外,作坊里也雇了附近的一个孤寡婆子每日在收工后来打扫,保持每日的整洁。虽然多了开支,但是宝茹不愿意在食品安全上省钱。   宝茹自己按着规矩和郑卓换上了那一套行头,这才进了作坊里头——里头的女工们正认真做事,但是依旧看到了管事带着两个陌生人进来了。白案师傅师傅们倒是知道宝茹郑卓,最初宝茹还给她们培训过呢!只是后来宝茹也忙碌,就先教会花婆子王婆子,使她们两个再去教别人就是了。   但是更多的女工并不知两人身份,只是猜测管事这样恭敬小心,那就自然只能是东家了。因此底下多了许多说话声,全是议论的。   宝茹也不介意这些议论,只是看着这里使用的是流水线一样的分工协作的方式,大家各司其职,最后在包装处见到了一盒或是一包的甜点之类的快速成了售卖的样子。这样的作坊,或许比许多现代的烘焙房要少了许多现代工具,但是效率不见得慢。   而这样的作坊,是自己一点一滴筹划起来的——虽然是在许多人的帮助下。但是这不能减少宝茹的成就感。这作坊里的好些地方都留下了她的痕迹。譬如那烤饼干的炉子,与现在外头糕饼铺子里的烤炉就全然不同,是宝茹按着现代的样式改的,更加适宜了。   等到女工们休息的时候——这也是宝茹的规定。这时候的华夏大地倒是很像工业革命的欧洲,大办工厂。同时,一样的‘资本家’做出了一样的选择,那就是剥削工人。使用更加便宜的女工、童工,更加多的工时,更加低廉的工资,以及更加大的体力劳动。   宝茹本是个娇小姐,和同学们上学,哪里知道那些。她用老的眼光看着古代作坊,以为没有工业革命时的残酷。直到有一回湖州本地纺织工人罢工,要求涨月钱,她这才出于惊奇了解了一番这时候的工人市场。   真实的结果,让宝茹沉默。江南本地农民还算富裕,城市人口也算稠密,情况好些。可是江北,特别是连年灾害的鲁地,城里的作坊主们与地方勾结,把失了产业的农民逼到城市,交割劳动力如同买卖人口,大量使用女工、童工。   这些女工、童工做工也是没有出路的,一切都像是宝茹曾经学过的那篇课文《包身工》里说的那样‘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工作,劳动强化,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服役,猪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地被践踏’。   江南,江南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把这种痛苦转嫁给外地了而已。每年都有从遭灾地区来的船,运来的就是人力——这些人签下了若干年不等的文契,拿着低廉到吃不饱饭的钱,要为某某主家做工。   那么为什么不卖身呢?因为这些人还不是最赤贫的。最赤贫的人家只能卖身,这时候人伢子付出低的可怜的金钱就可以带走人口,这甚至不算趁火打劫,在灾民眼里这是救命。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被救的,带走的大多数是小孩子、年轻的妇人和青壮劳力,人伢子往灾民群里走一圈,这些人就会被拣择干净。   宝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她只是尽量让这些女工得到更加人性化的对待,她也不是求什么好名声——只不过她所受的教育和经历让她这样罢了。   但是当那些女工知道她就是主家老板时,真心的感谢,依旧让她动容。 第103章 营销手段   “你们每月多少月钱?作坊里管的午饭好不好?晚上收工迟么?平常辛不辛苦?”   宝茹有许多问题要问这些普通女工, 趁着休息就跑过去发问。那些女工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宝茹比起她们都要小, 在自家周围这样的小姑娘都是当小妹妹看。但是宝茹身上担着东家的名号以后就完全不同, 她们立刻变得扭捏起来。   其中有个大方些的才道:“咱们的月钱是不同的,‘组长’都是很有手艺的白案师傅, 她们拿的多少我可不知。咱们这样的一个月是五钱银子, 若是想小二姐那样做拉丝这样力气活的再有补贴。”   有她开头就好了许多, 其他女工也能开口了。   “作坊里的午饭好得很!都是吃的细粮,不是大米饭, 就是馒头, 菜也有油水, 每日必定有荤菜或者鸡蛋,在自家也没吃这么好!只是不能带回家去,家里弟弟妹妹吃不上。”   “晚上收工也不迟, 咱们这儿关了大门,只看别处作坊还灯火辉煌呢!偶尔也会多做一会儿, 但是多做的时候管晚饭!和午饭一样好, 还让往家里带一份儿, 大家还盼着日日多做呢!”   “做工哪里有不辛苦的,不然也就赚不到钱了。现在家里靠着我,多了好大一笔进项,明年再不用忧虑种子钱了。还有钱买猪崽、鸭苗的,若是还有余钱就送弟弟去学个算账,将来讨生活也就容易了!”   这些女子大多家在附近村子里,宝茹在近处买了一座宅子, 农家大院一般,只是宽阔,供这些女孩子居住。但是收工的早,或者轮着休息,这些女孩子结伴而行披星戴月也会回去一趟——格外想着家里。   她们家里大多贫苦,不然也不会送女儿来做工了。江南再是繁华,终归脱不开这个时代的桎梏,光鲜处也有阴影。   宝茹自问只是给了她们稍好的待遇,称得上人道罢了。毕竟她也是个‘资本家’,不用圣母到说只要有得赚就好了,如果可以她也想尽可能地多赚钱。人力成本上她已经比别家高了,只是凭着高端路线以及‘秘方’,所以利润依旧很可观罢了。   给这些女工的工钱和待遇,她只能说是不会惭愧,晚上也能安稳睡觉——这些钱足够她们给贫困的家里帮助,而且将来也没有健康隐患。但是能得到她们这样全心全意的感谢,却是始料未及了。   宝茹一开始只是了解一下自己制定的这些有没有在执行过程中打折扣而已,这时候却听了一耳朵的‘歌功颂德’。心下惭愧,脸红红地趁着重新上工跑到了郑卓和来兴说话的‘办公室’。   这是特意给搭出的一个耳房,专门给管事的使用。平常在这里工作,就是核对账目、料理订单什么的,也暂时存放一些账本资料什么的,布置的和账房一样。   宝茹到的时候郑卓正在看这些日子的订单,几乎每一家铺子要的货量都在增加,并且这增加的幅度没有衰颓的样子。郑卓算账一般,但是这个计算起来也不难,一下就知道按着这个势头,这些女工们只怕就要每日增加工时来增加产量了。   宝茹这时候进来,他立刻把订单给宝茹看,也不要多说,宝茹立刻懂了。宝茹的心算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只是翻一翻立刻知道了将要面临的问题。   不过她并不打算通过增加工时来增产,先不说这法子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说工作时间长了,就会降低工作效率,增加次品率,这就不是可取的法子。在扩大作坊不是一两日就能完成的前提下,最实际的方法就是扩招女工了。   宝茹立刻就有了决断,对来兴道:“兴哥,你只管再招一批女工来,增加做每一道的人手,只要不至于人多了妨碍做事,只管往最多了招。”   对于主家小姐的话,来兴依旧是无条件点头的模样,不过还是提了一句:“这些订单可没有人手涨得快,若是一次要了这许多人手,只怕一开始要白养着一些。”   宝茹无谓道:“也不至于,她们一开始上手也要时间,哪里一来就和熟手一样,也是随着时间越来越熟练,这时候订单多了,出货量也才多了。”   来兴道:“也是。”   宝茹想了想,又对郑卓道:“总之之前说好的要扩大作坊的事儿也是要办的,虽然扩招女工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但是以后定是再要更多出货的,总不能到时候再做事。”   说到这里,宝茹又想起了自己曾想过的几个主意,道:“其实也不用看以后了,最近便有两个增加出货的法子,兴哥,还有郑卓,你们都来帮我参详,看看可不可行。”   “一个是这就要过中秋节了,那些糕饼店每年这时候都要多多地做月饼,还都特意装订做的盒子,都画着一些嫦娥奔月之类的图样。但是其他糕饼糖果却没人这么做,你们来说咱们‘甘味园’用不同的糕点糖果拼成集中不同的盒子,就说是中秋特卖,也拿订做的盒子装了,你们说好不好?”   不等来兴反应,这些年在外越发见多识广的郑卓先道:“这个法子好!”   这时候来兴也道:“一定能行!中秋节也是大节,比不得年下消耗点心糖果,但是说起来这也是糕饼行当的旺季了。这时候家家都会买一些点心,待客、送礼、自家享用都有,这时候买谁家的,除了滋味、招牌,也有噱头!咱们特意做的中秋的盒子,自然让许多客人天然觉得中秋就该买这些。”   见到第一个主意立刻就被称赞,宝茹心里倒是喜滋滋的,兴致高昂道:“还有一个主意,咱们请外头作坊做一批特制的花牌,一百一十张牌就用一百一十个美人——咱们可以挑选历代有名的那些。咱们的把这些不挑选地放进咱们的点心盒子、袋子和罐子里,散装买点心的没有。”   宝茹的意思也很简单,这就是集卡游戏,她永远都记得自己为了集齐一套人物卡买了多少干脆面。考虑到买‘甘味园’的客人大多是小孩子和年轻小姐妇人,这些人都爱玩花牌,对美人图也很喜爱,两者结合,一定能激发他们的购买热情。   当然这不是说人人都会疯了一样地买‘甘味园’的点心,毕竟这不是一包干脆面,‘甘味园’的点心还挺贵的。但是宝茹作为一个集过卡的人,很知道,有时候是不指望集齐的。毕竟凑齐一整套扑克又如何,难道自己会拿辛苦集齐的卡牌大牌么,又不是没有纸牌。   这不过就是一个收藏欲和强迫症作祟的事情总是想集齐而已,慢慢来罢了,总不能一次就购买大量的点心家去罢,不说钱的问题,总有那种不缺钱的。只是这么多点心谁来吃,家里上上下下也吃不完。   但是这样卡牌的存在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买点心的小孩子和少女少妇,你已经有了那些,还差哪些,反正买谁家点心不是买,就买一回‘甘味园’,增加自己的收藏嘛。   说到这个郑卓和来兴两个是沉默了一会儿的,不比之前那个主意,只能算是老瓶装新酒,一说这两个人就能想象。这个‘集卡’的主意却是个顶新鲜的做法,他们模糊觉得一张花牌谁家没有,哪里能有什么用,但是又偏偏觉得也可以试一试。   宝茹觉得后头这个主意可比前头那个好,毕竟是现在没见过的,本来有些兴奋呢!只是郑卓和来兴的沉默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这难道是不看好的意思么?   不等宝茹胡思乱想,郑卓就实话实说道:“我不知这个主意能不能成,但是做一做也没妨碍。”   的确,一副花牌能有多少成本,还是一盒点心里一张,平摊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试一试能怎样,不成的话也就当时让宝茹玩了一回,若是真的有用,那就是大赚了么。   这话一出,来兴也松了一口气——确实没什么风险,让小姐试一试也没什么。   他俩这迁就谨慎的态度反而让宝茹憋了一口气,这时候她可不想这是人在面对新鲜事物时的不确定,她只想着自己一定要好好做成这一件事,让他们刮目相看不可!   想着这个事情,作坊也不再看了——也不去城郊玩耍,反正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拉着郑卓往卖书画的地方去看,买了十来副美人图,当然不是古董,而且大多数仿的如今一些江南名士的画作。   宝茹的绘画可比不得素香,但是也是很有水准,挑选的这些作品虽然是仿作,但大多是有些可看之处的——另外就是原作宝茹也买不到。   宝茹买这些可不是为了赏玩,或者充作嫁妆,她是为了那一百一十张花牌美人画做功课呢!刻印铺子里印制这一些自然也有画匠,但大多画艺粗糙,满是匠气,偶尔有高明的但是宝茹不敢保证自己能遇上。   而专门为这去请画师绘制,那成本又高昂了,毕竟这也是一百一十张啊。就算宝茹不吝惜这一点花费,那画师也不定能得出让宝茹满意的来。所以宝茹决定,索性自己动手就是了。   宝茹的画儿画的也不错,至少按着徐娘子的意思,她和素香已经很能糊弄一些人了,就是专门做个画师也能养活自己。既然是这样,反正最近得闲,就连婚礼准备姚员外也不让自己插手了,自己亲自来画就是了。   宝茹回了纸札巷子,才进门就被姚员外姚太太看见,问道:“你们两个今日回来倒是早些,还以为要玩儿到晚间,怎的回的这样早?难道你们两个有什么不痛快?”   说这话的是姚太太,宝茹实在有些烦恼她对自己和郑卓感情的关心,大咧咧道:“没有这回事呢!您只管放心罢,早早回来不好么?还能一家人吃饭呢。你就别再问了,我还有些事儿回房做。”   说着宝茹抬脚就往东厢房去了,只留下郑卓一个人站着,姚太太只能道:“唉!卓哥儿你多担待,宝姐儿脾气不大好,这也是家里娇惯坏了。只是你们少年情谊,难得的很,可别因为一些小事就伤了。”   郑卓知道这是姚太太误会了,但他解释不清,只得道:“没有的事儿,宝姐儿脾气好呢!咱们从没红过脸。”   姚太太笑着道:“你别替她说好话,她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她?外头只赞她各种好,都说我生养了一个好女儿。但内里我知,宝姐儿自然很好,孝顺懂事又聪慧,但是说到脾气我可不敢替她打包票。她啊,看着好说话,实际上拧得很!而且与你越亲近就越拧!”   姚太太只一个劲地夸赞郑卓道:“您们两个从来和和睦睦的,我还猜不着?定是你的好脾气的功劳!你万事迁就她来着,自然就没什么事儿了。”   姚太太这一番话深有苦心,许多丈母娘在女婿耳边都是这样的,但是你真当她是觉得这女婿顶顶好,女儿拿不出手,配着姑娘是委屈姑爷了,那又是大错特错!虽然看起来是损了女儿的面子,但是实惠是得到了。   有了丈母娘的这一番话,哪个做女婿的心里不会舒服一些,就是老婆真有些小性子,也能多容忍了。虽然郑卓是入赘的,但是姚太太这一回格外精明——她见过一些人家不把招赘来的姑爷女婿当姑爷看,这能得着什么好?   大了说着男子将来但凡有个出路就会和离,譬如宝茹那个叫金瑛的同学,她哥哥金珩不就和粟家大姐儿和离了么。就是往小了说,也是家里不和睦,这样对人家,人家还能有个笑脸——或许有吧,那种骨头都软了的废物,这是更要不得的。   宝茹可不知外头姚太太正为她想象中的‘女儿的暴脾气’尽心描补,她如今正展开一幅幅的美人图看个究竟。这些都是如今最受追捧的画界名士之画的仿作,至少能看出时人画美人的流行之处。   宝茹一面看,心中还一面列出名字来——这要挑哪些美人来入这一百一十张的花牌。四大美人是一定要的,还有譬如绿珠、赵飞燕、赵合德、班婕妤之类,总之就是十分有名气的。这样一想,妹喜、妲己、褒姒之流不是名气更大,只是似乎不是好名声啊!   不过宝茹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又不是选《列女传》,还在乎那个,最重要的是名气,知名度。要是哪个女孩子开出一张美人图,看了名字也不知道这是谁,那不就懵了么。这样想来,一些后宫女子似乎更好——譬如长孙皇后、武则天、萧皇后之类,的也是耳熟能详的,实在是传奇、话本里传的太多了。   这样一想,似乎凑出一百一十个美人变成了一件挺容易的事情,之前那毫无头绪的心情立刻就没有了,宝茹还兴致勃勃地排列起这些来——选中的就列在纸上,还真有一种翻美人牌子的感觉。   宝茹微笑着执笔,对外头听她吩咐的菡萏道:“菡萏,你去我那装着杂书的箱子里启出一本《芥子堂笔记》来!”   这本书也是一本笔记类杂书,专门说的是作者考据的过去每朝每代的衣饰。宝茹觉得这作者似乎考据得挺真的,所以这时候拿出来做参考,画美人时用得着。这倒不是宝茹有多考据,实际上她也想过直接用本朝服饰就可以了,还能更接近群众审美呢!   但是想到有一百一十个美人——这世间哪有那许多不同的美人,特别是画到画上以后。这时候就要靠着衣饰来分别了。本朝服饰款式上的花样就那些,花样子排除开一些想象的,这样一想也就不多了。这时候用不同朝代特有的服饰做区分,就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了。   宝茹兴致勃勃地画画,还让三个丫鬟摆出各种姿势给她做模特参考,虽然一百一十张很多的样子,但是这又不是工笔细描的画儿,一张也要呕心沥血才能完成。宝茹开头兴冲冲的一日能画十来张,后头兴致减了,每日还做别的事,但依旧能有十来张——这是因为更熟练了。   宝茹这厢算是半玩乐半工作,不说轻松,但也绝称不上劳累。只是郑卓和来兴可就忙碌了——正为了她那中秋节专卖的计划。   计划再好,也要有人执行来着,不然也是白白放着。郑卓和来兴两人是分头行动的,来兴负责找刻印铺子刻印新的盒子、纸袋和贴纸,然后还要选定礼盒套装里头的内容,然后督促女工加紧做这些。   至于郑卓,他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要负责去各个南北货铺子和百货铺子说,说服各家上架‘甘味园’的中秋节礼盒。这也不简单,虽然这些日子‘甘味园’卖的很好,但是不能忽略很多人不愿意冒风险的事实——保持现状就能赚钱了,为什么要改变呢。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但是郑卓不放弃,他认认真真做事,虽然不善言辞,但他也有自己的天赋。那就是他的认真总能让别人感觉到,每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几乎都对他印象加厚,觉得和他做生意不用担心,自然有一种诚恳和靠谱。   最终绝大多数铺子的掌柜都愿意订购‘甘味园’的中秋礼盒,这既有‘甘味园’一直赚钱积累的口碑,也有这些商人本就是头脑灵活之辈,看的到里头的前景。当然,同时也有郑卓努力的大功劳,没有他在中间奔波,是绝不会有这样的大好局面的。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初十,‘甘味园’的中秋礼盒开始出货。虽说是中秋礼盒,但是和过年一般,节日要用的东西自然各家都是早早预备的,万不会等到事到临头才有打算。这中秋节用到的糕饼也是一样——要不是糕饼放久了不好吃,甚至不能吃,这还要更早出货,要知道一进八月‘中秋市’就开始了。   过节的时候,不用说,只要是节日里用得上的全都在涨价,而且是随着越临近中秋越涨的厉害。那么作为中秋节无论如何也少不得的月饼,可想而知到了什么地步。   一般的月饼还好,只涨了两三成,毕竟这样的月饼竞争对手多,实在不行了主妇还会在家做,没什么竞争力。真正能赚大钱的是各个老招牌的月饼,他们牌子老,味道佳,有各自秘而不宣的配方——说来这味道也不重要了,这些老招牌吃的是情怀了。已经让客人觉得不论味道如何,吃别家的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时候各家各户都在买月饼,不只是那些很有名气的糕饼铺子——卖百货杂用的百货铺子自然也会备货。好多人家图方便图省事,直接就在就近的百货铺子里买了。   那些人站在糕饼那一块儿挑选,因为都是附近的住户,和店里极熟,对伙计说话也是对着邻里的口气,道:“嗳!怎么今岁又只有‘百里香’、‘和合酥’、‘两团圆’、‘水晶宫’这几家的月饼?去岁就说了,还是‘落花生’家的味儿最好,今岁竟然又没有。”   旁边的伙计也不像对着一般客人提意见时那样苦着脸,反而笑嘻嘻道:“您多担待!这也不是掌柜的不放在心上,实在是‘落花生’的月饼全城偌大的名气。不知咱家,哪一家都是拿不到货的。要真想吃,那就只能去他们铺子前排队了——我给您出个主意,有那专门给人排队的,花上一两银子,您不用费心了,只等着付钱拿月饼。”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客人立刻愤愤不平道:“世人也太会想钱了,光是排队就要赚咱们一两银子,连个月饼都要吃不起了!”   一边和伙计说话,一边还在心里掂量这几家的月饼谁家强一些——反正不要‘和合酥’的,去岁吃过一回,太硬了,家里老人孩子都不爱。   这一扫眼的功夫,她就看到了一旁的‘甘味园’,于是笑道:“‘甘味园’也做月饼?拿一盒我来看看,他家的点心我买过几回,都好得很,家里上下都爱,只是稍稍贵些。这一回做月饼,倒是要尝一尝。”   那伙计打开一盒已经拆开的样品道:“他家并不做月饼,只是人家看着过节,几样点心拼成一个盒子,说是什么‘中秋礼盒’,算一下倒是比平常买要划算一些——而且还有好几种礼盒。要我说这个也好,中秋家里也是要吃点心的,总不能只放一盘月饼。再有出门拜访,这几日大家都送些月饼,谁家吃得完,不过是拿东家的礼送西家,礼数到了,人家却不见得记得情分。这‘甘味园’不同,味儿好,谁家买去都是赞的,送出去也体面,人家自家吃了自然记得好!”   那客人只是微微犹豫,立刻就被这些足够实在的理由说服了,挑选了两盒‘甘味园’中秋礼盒。而这一幕,在初十之后,频繁在各个南北货铺子和百货铺子上演着。 第104章 婚前琐事   “这几样各拿四十八盒, 正院里住的长辈, 每房每样送两盒。其余的有些脸面的一样拿一盒, 再其他不打紧的就都凑出四盒作礼就是。这事儿记下,待会儿和其他节礼一起发到太仓去。”   ‘日昌隆’后头的院子里, 有一个年轻人正对着手下心腹发号施令。这年轻人正是之前从姚家买过盐货、销过‘甘味园’的吴家少爷, 他本名吴正心, 是吴家这一辈里第一能干之人——父亲和如今的吴家当家人是堂兄弟,算起来算半个嫡系正枝。所以他才能这个年纪就总领一州府的生意。   旁边那心腹道:“怪道少爷要订这许多货, 原来是咱家用得着。只是这也太多了, 这几样一样四十八盒, 总有几百盒了。”   吴正心笑骂道:“这有什么!你眼睛里只看到了住在老宅的几房,也不想想咱们太仓吴家光是名牌上的人就有多少!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一大家子呢!真送起节礼来, 多少东西都打不住!”   吴正心想了想又道:“这一回你私下还要去见一回二堂哥,就把这几样糕饼亲自交予他, 就说我问他这生意做不做得——算了, 我自写一封信还说的明白一些。”   那心腹十分纳闷的样子, 道:“少爷,小的这就不懂了。这‘甘味园’的点心我也吃过,确实是好滋味儿,给老家送去做节礼也不错。只是用得着这样郑重其事,还想让松少爷也知道?这不过是个糕饼生意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   吴正心摇摇头,找出纸笔来要写信, 回头与他道:“你也跟在我身边历练了几年了,怎还是不知这生意经?出门都不好说是我太仓吴家的人了。”   那心腹笑嘻嘻道:“嘿!少爷哪能这样说我!要知生意经哪里是容易上手的,不然老家也不会有那许多少爷没得差事做了。像少爷这样这个年纪就做到这样的有几个?少爷自己觉得容易,看咱们学得慢就觉得咱是蠢材了。”   这心腹是从小跟着吴正心的小厮,这时候吴正心听了他戏谑中带着奉承的话,就算知道这是讨好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好个奸猾的小鬼!明明是自己不上心,偏偏有这许多话说。”   说着他与那心腹解释道:“咱们做的百货生意,这糕饼在其中并不起眼,但是实在说,哪一样货物拿出来又是起眼的。百样日用杂货,本就是积少成多的生意。如今这百货生意的格局早就定下了,能新添一样货物也是难得的大功劳了!”   那心腹到底是在吴家长大,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生意上的事儿,便问道:“少爷,既是这样,那为甚之前各家也不怎么做糕饼生意,这糕饼也算是日用百货,顾客也多呢!”   郑卓拿出几样‘甘味园’的点心道:“咱们做的糕饼生意往往就是一些十分粗糙的糕饼,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只有这些最粗糙的才经得住存放!那些越精致越好味的,最好是才出炉就享用,多放几日就不能吃了!”   “所以咱们卖的好点心大多是因地制宜,就是各家分店就近在所在城里采买就是了。不说这样利润薄,还常常有那些老店是不乐意的——毕竟人家的东西又不愁卖,何必让别人赚钱。”   那心腹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懂了,于是道:“我知道了!这‘甘味园’的点心自然算是上等,然而更妙的是,除了一些点心外,还有许多糖果、酥饼是能存放很久还不会失了滋味的,这简直就是再适合咱们做南北货的了!”   吴正心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他心里还有些得意——上一次姚家在洛园推销‘甘味园’的点心他还抱着还人情的想法,可是去了后才知这是一门好生意。后来的事情他也看到了,姚家‘甘味园’的点心好卖的很。虽说贵了些,但是凡是吃过的都有好口碑。   而且随着点心种类越来越多,吴正心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些点心里很大一类是适合长期存放。糖果就不必说了,还有一样被‘甘味园’的人称为‘饼干’的,这饼干十分耐得住存放。其中一样‘黄油酥’滋味格外好,每日都是供不应求。   吴正心是这个出身,本身又聪明能干,特别是现在还在生意场上历练了这几年,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其中的商机。算一算这些日子‘甘味园’点心带来的利润,或许放在整个铺子的总账里不算惊人,但是铺子那些好卖的货拿出来利润也就是差不多了。   他立刻想到了要告诉老家的人,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他找的是和他最为相契的吴正松。吴正松是嫡系本家的二少爷,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而且比起保守的大堂哥,也更容易接受自家线下加入新的货物。   虽然选择和吴正松合作就意味着这件事做成了后,自己的功劳也要分润很大一部分给他,但是这是值得的,不然凭着自己这件事做成实在是太艰难了。更多的可能是,家里一些或是见不得自己好的,或是迂腐守旧的,或是会因此受到利益损害的,一起阻挠,然后这件事就黄了。   吴正心暗暗计划,等到吴正松能给出一个眉目后就去姚家谈这笔生意——这一点他胸有成竹。姚家自家是没得力量把货卖到湖州以外的,而和吴家合作的好处就很明显了。做生意谁不想货卖得多,自家多多订货,那是给他家送钱,谁会拒绝?大家要谈的无非是价格罢了!   不说吴正心这里如何筹划,他正想着的姚家此时已经忙翻了。一个是中秋节,还有一个就是宝茹和郑卓的婚事,各样筹备正是最繁杂的时候,几乎每一样事情都要人去拍板定论。   到了中秋节还有一些未消的暑气,加上忙碌,姚太太嘴角起了一溜儿小泡儿,这正是上火了,她一面喝着去火茶,一面问廖婆子:“之前买的那些人已经让你调.教了一个月了,如今可有一个样子了?”   这一回趁着宝茹郑卓成亲,姚太太买了一批人。有整整四房人家,总共十八口人!其中青壮男子四人、青壮妇人四人、小女孩三个、小男孩七个,然后还另外买了两个八岁的小姑娘。   这些人是必然要买的,以后家就要搬到石狮子街去了。那边那么大的宅子,没有人手都没法子打理!而且其实以姚家的身家早就该过上仆佣成群的日子了,之前那样不过是因为姚员外姚太太简朴,而宝茹没有这心思。当然,还有纸札巷子的宅子容不下。   现在情形不同了,不说自家赚的钱越来越多,就说趁着这一回搬家和女儿成亲,正好做出‘改换门庭’的气势来,也是正逢其时。   这些人口依旧是从白嫂哪里挑选出来的,如今却不在纸札巷子这边,这边房子浅,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人都送到石狮子街那边去了,正好那边的新宅已经整饬完毕,有人先去住着也是增加人气,顺便还能每日洒扫。   只是劳烦了廖婆子,如今她也每日住在那边,只是偶尔回来同姚太太说一下那些人的情况罢了。如今廖婆子就是那群人的师傅,要教他们以后如何在姚家做事,以及姚家几位主子的喜好禁忌。   廖婆子虽然是头一回管着这么多人,但是并不怯场,对姚太太道:“太太放心,这事儿如今是一丝不错的!到底是白嫂手上的好人,一个个都是老实诚恳之人,但又不是木头一样的材料。如今我正教着家里事情的门道,我见其中有几个格外好的,将来太太和姐儿一定用得着!”   姚太太满意道:“到底还是你做事我最放心了!只是如今教着他们本事,却怎么不说他们的规矩礼仪如何?咱家以后是要越来越好的,可不能失了礼仪,不然以后一般人家交往不就拿不出手露了怯。”   廖婆子赶忙解释道:“您也想想,这是白嫂手上出来的人,早就教过这些了,我先前看了一回,已经有了些模样了!我再教就是事半功倍,并不需要专门教这个了,只要在他们做事时在旁提点就是了。”   姚太太听了一耳朵,觉得廖婆子自然是个有谱的,便不再多问这个,放下心来转而说起宝茹郑卓成亲当日的婚宴酒席来。   “这个事情也要重视起来!到时候咱家可不能靠着花婆子王婆子以及一众只能打下手的婆子媳妇做事,自然还是要请外头酒楼的帮厨班子来。”   廖婆子点头道:“太太说的一点不错,话又说回来了,哪家又日日摆大宴呢,平常的茶围和亲朋相聚,也就是一两桌,自家就能收拾,至于开大宴,至少也是十席以上了。不说家里厨房忙不忙得过来,就说那些杯盘碟碗也是海了用,谁家没事备着这许多器皿。”   廖婆子记下这要请帮厨班子的事情,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太太定下来,那就是咱家婚宴上要用什么席面。咱们湖州婚宴无论什么席面菜碟子的数量都是一样的,都是六碟冷菜,十二道热菜,另外还有一个果盘,两个甜点,一个甜羹。菜碟子一样多,但是菜式可就不同了。”   姚太太平常也参加婚宴,但是也没特意去记着人家用的什么菜啊!至于姚家自家,已经十几年没有办过喜宴了,上一回还是宝茹周岁宴。如今湖州流行的婚宴是什么门道,她哪里清楚。   便道:“这怎么说的?”   廖婆子扳着指头道:“二两银子一席的龙凤呈祥,有五两银子一席的花好月圆,有十两银子一席的珠联璧合,还有二十两银子一席的百年好合。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其他不同的,各家酒楼或者有自己的菜单。太太若真想知道,只要遣人去往各家酒楼问一问就是了。”   姚太太扶着额头道:“这些席面真是讨了好口彩,只是这些名字放出来谁还知道里头是些什么菜!算了,也不要再去问了,反正也不是自家吃菜,讲究合口味。这里本就是分了档次看家底的,咱家还不错,但是也用不着太过,就要那五两银子一席的花好月圆就是了。”   说完这个,今日要忙的事情就算定下了调子,姚太太松了一口气,才拿出一叠大红柬纸,道:“这是今日铺子里送来的,上等的大红柬纸,是预备着写请柬的。只是不知宝姐儿这有野到哪里去了,这可等着她来写呢——咱家只有她一个读书人,别人的字儿都拿不出手。”   廖婆子凑趣道:“咱们家的姐儿,论学问这是没的说的,哪一个教过的夫子不夸赞?只是可惜了是个女子,不然将来也是入朝拜相的品格。”   姚太太自然有些得意,不过嘴上却道:“可别夸她,那就是个天魔星!只看今日,一个快要嫁人的姐儿,却没在家规规矩矩的,见天就出门了,谁家姐儿是这样的?也是我和他爹娇惯坏了!”   正在和同学聚会的宝茹可不知道自家娘亲正这样背后抱怨,实际上她最近几日都是在家好好地画那花牌美人,并不常出门。到了今日才赴了同学相聚之约,出门来。   这一次相聚是宝茹提起的,原因就是她要成亲了。算一算,带上她,八个女孩子里如今已经成了五个了——玉楼、爱姐、玉英、宝茹。另一个就是素香,她在玉英之后成亲,宝茹虽没做她傧相,但是也去祝贺过。   宝茹想着这可能是成亲之前最后一回相聚了,和‘单身派对’差不多,但是她们可不能真的玩儿的无法无天,最多就是一起说说话,消遣一番就是了。   宝茹到的时候,除了素香都是到了,好娘看到她眼前一亮道:“该罚该罚!明明是做东道的,自个儿却来得迟。这是哪里的道理,咱们都来齐了,只等着你一个!”   宝茹知道这是没道理的,因为她确定自己是按着约定的时间来的,只是她们早到了而已,不过好娘的这一句毫无间隙的话立刻消弭掉了大家已经不常见而产生的一点生疏,宝茹也笑着道:“好没道理!不说我可没迟,只说我是最后一个我就不服!你的算术课丢到哪里去了,这明明还少了一个呢,你把素香浑忘了?回头我可要告诉她,你这才多久没见她就全把她丢到脑后了,看她恼不恼你!”   好娘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不慌不忙道:“我可没算错,你别扣大帽子,素香已经托人告诉我们她家临到出门生了些事儿,这才来不成了,让咱们与你道歉呢!所以——是你来得最迟!怎的,你如何说?”   宝茹知道自己是说不过她的,不是宝茹自己口齿不如好娘,好娘能说,但是‘质量’远不如宝茹,宝茹若是抢白起来可比她厉害。但是今日可不同,宝茹是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这样的女孩子最容易被集火打趣。她最好就是尽量顺着这一帮闺蜜,不然她们有的是法子折腾宝茹——以一对六,实在没得胜算了。   宝茹只得做出认输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么说?我能如何说呢,只听你白大小姐差遣罢了。今日你们定是一伙人对付我一个,形势比人强,我也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说到最后宝茹拉长了调子,明明是服输了,依旧还带着一点牙尖嘴利,说话更是有些怪腔怪调。在座的闺蜜同学们,哪个不晓得她这是促狭呢!一下子都喷笑起来。特别是玉楼和爱姐,她们虽然已为人妇,但是婚姻生活顺遂,依旧像是嫁人之前一样是少女脾气,最是容易逗乐。   见大家这样就笑开了,宝茹故作惊讶道:“怎么这就笑了?这才开口,各位就这样赏脸?都说美人一笑千金,各位都是大美人来的,今日我可赚着了!”   说这话时宝茹还将袖子里的折扇‘唰’地一声打开,做足了浪荡公子的做派,语气也是风月子弟常有的一种调侃。似乎她真是个男子,此时正讨好着一个个美人,格外小心小意。   要宝茹真是个男子,在座各位自然避之不及,但是换成个相好闺蜜这样逗乐这有不一样了,一个个女孩子比刚刚还要乐。就连方才还是端坐的玉英,也忍不住搁下手中茶盏,掩唇微笑。   玉楼原本就是宝茹说笑时常常捧哏的,这时候也找到了一些昔日时的感觉,赶紧道:“只可惜你今日着红装,不然身穿男装倒是能装一回风流子弟——话说回来,你若真是男子,我早就嫁你了。要把你管的死死,哪能出来口花花!”   宝茹自然不会没话,立刻收了扇子整了整袖子,朝着玉楼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道:“只求楼姐儿发些慈悲,放过小人罢!真把您请进门,小人这辈子只怕要完!”   这一下大家都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玉楼来着。以前就是这样,要是有一个人怼另一个人,其余的人才不会‘厚道’,一个个都爱凑上去看笑话!这时候大家都在看玉楼的笑话,玉楼也算是口齿伶俐的了,在家的姊妹没一个辩得过她。但是在学堂里的这帮女孩儿中间她就常常是个垫底的,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儿。   笑闹过一回,宝茹总算提起了正事,郑重道:“有一件事是要你们帮忙的,就和当初玉英一般,我也想请你们做我的女傧相。”   几个女孩子都看向了周媺、丽华和好娘,她们中只有这三个是没嫁人的了,按着湖州找女傧相的规矩,只有她们未嫁的才能做。只是这人数不够,按着湖州风俗,女傧相人数应该是四个到六个。   玉英就问道:“还差人,你家还给请了别的什么人?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只管与咱们说,咱们几家好些姐妹,怎样也能请来几个。”   “谢谢蒋姐姐。”宝茹故意提起玉英曾经的这个成为,然后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道:“嗐!你们可别小看我,我的朋友多着呢!我家已经给我请好了另外三个!一个是和我家住一个巷子唐家莲姐儿,一个是我爹的朋友的女儿,我与她也玩的好,叫文珍珍。另一个就是媺姐和玉楼都认得,咱们的蒙学同学白玉奴。”   “呵!你们以为我找不到足够的女傧相——肯定是你们自己人缘一般,只有学里几个朋友!而我就不同了,我可是特别受人喜欢的,凡是和我玩儿的女孩子都喜欢我喜欢的不行呢!”   宝茹的这一番话最先反映过来的是好娘,只见她立刻窜到了宝茹身边,大声道:“好个不知羞的小娘子!这一句话可把在座全得罪了!你可知今日大家本就都是想着要好好磨一磨你的,这会子还不拣好的听!看打!”   说是打,其实好娘只是在挠她的痒痒罢了,最多就是弄乱她的头钗就是。等到宝茹快笑不过来了,她才停了手。这时候就听到宝茹虚弱道:“没——没法子啊,我就是——就是这么诚恳又耿直!”   这一下打算跟着好娘的脚步来‘教训’一下宝茹的玉楼爱姐等人也停了下来,只因一下子大家都笑的不能自已。   周媺拿帕子捂着嘴道:“好个厉害的小娘子!诚恳?耿直?嗯,这会儿你的表现倒是有些大义凌然宁折不弯的气节了。要是只看这一段还以为咱们欺负你呢!”   等到大家又笑了一回,渐渐又不再玩笑了,丽华这才难得开口道:“成亲的日子可定下来了?哪一日你大喜,咱们提前知道。”   宝茹回道:“是腊月初一,说是极好的日子,我不信那些,只是家里人都按着这个来的。要我说那时候天寒地冻的,可不方便待客。”   这时候好娘斜睨了她一眼,道:“您可别得了便宜卖乖,今岁素香的婚事你也去了的。难道还不知这办婚事的时候冷着比热着好?那一件又一件的喜服层层叠叠热不死人,还有那厚厚的粉儿,夏日里都在;脸上存不住,非得和了猪脂再涂——那滋味儿想想就够了。”   周媺说公道话:“世人都是得陇望蜀的,宝茹冬日里的婚事自然想着别的时候的好处。”   宝茹这时候只在一旁听女孩子们说话,脸上带着她自己都不知的微笑——这的确是一个‘单身派对’,虽然没了那些放浪形骸的活动,但是让自己体会少女时期的快乐,这一点是一样的。   结婚,和爱的人结婚当然也很好,那是另一种幸福。但是结婚之前朋友相处是另一种乐趣——不要说结婚以后还是一样,这是绝不一样的。那一种乐趣更像是一种天赋,上天吝啬地只给予没有结婚的少女。大家以后还是好闺蜜,但有些事情是不一样的。   不管如何,宝茹此时只管享受自己少女时期和朋友插科打诨的快乐,这是非常珍贵,非常珍贵的。 第105章 宝郑成亲   “快快!手脚快一些!快要赶不及了利!”   两个伙计带着几个抬着东西的脚夫往纸札巷子姚家去, 他们这是要去‘送正担’——所谓送正担就是成亲当日, 新郎的兄弟们给女家送去活鸡、鲜鱼、猪肉等, 还有孝敬女家长辈一些用红桶装着的干果。郑卓自然没得亲兄弟,只好请了铺子里相熟的伙计帮忙。   当然, 与此同时还要送红包, 这红包可不是装着钱——那两个伙计带着人进了门先入厨房, 这时候厨房里已经开始忙乱。请来的帮厨师傅,正在看徒弟送来的食材, 见到这几个抬着东西的小哥, 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事了, 脸上带出笑来。   那两个伙计作了揖,道:“给师傅送‘厨头包’,今日劳烦师傅了!”   说着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 这红包用红纸包成菱形,再用丝线捆扎得牢牢的, 里头装着的是南北干果。   是的, 这就是他们送的红包了。按着习俗他们还要送‘梳头红包’和‘肚痛红包’这和刚刚送的厨头包是一个样子的, 只是给的人不同。厨头包给给操办酒席的厨头,感谢他今日的功劳。梳头红包给梳头娘姨,让她给新娘子好好梳妆。肚痛红包给丈母娘,感恩她当年的生育之苦。   这两个小伙计的到来仿佛是一个信号,然后宝茹所在的东厢房的烛火立刻亮了起来,这正是新娘子要化妆了——闺房里人来人往,几个女傧相在一旁看热闹, 只有宝茹一个最劳累,昨日被姚太太拉着教了一些周公之礼,很晚才睡。而今日,鸡还没起,她就要起了。   其实从她本心来说,她哪里用得着姚太太教她那些事儿。即使她也没有经验,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曾经的女大学生,她也是看过许多小说里需要屏蔽的描写的好么!比起这时候朦胧写意的描述和看不出所以然的几张避火图,她至少还算一个‘理论巨人’罢!   只是可惜,这个事儿姚太太不知道,宝茹也不可能告诉她,所以宝茹只能硬着头皮听那些。期间她几次走神——这倒是足够让姚太太奇异了,别的姐儿听这些,不是害羞脸红,就是懵懵懂懂。偏偏自家这个像是知道,但又无所谓的样子,也忒心大了罢!   虽然宝茹已经十分困倦了,但是到底经历的人生大事,就是眼睛疼痛,头脑昏沉沉的,这时候坐在梳妆台前也没睡过去。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水银镜,别人问她她还有些反应慢。   那梳头娘姨心里有些打鼓——这家的姐儿该不会是个傻的罢,这也难怪为什么这样漂亮的姐儿要招赘了。但是心里这样想的,表面上却不会表现出来。她们本就是做的奉承人的活计,这样的事儿自然不会说。   这时候宝茹可不知梳头娘姨的心里戏,只是按着她所说的反应迟钝地抬头、闭眼之类。那梳头娘姨先给她洗脸,然后拿那鸡蛋往她脸上滚,最后宝茹就体会到了曾经她好奇过的‘净面’——拿细棉线将脸上的汗毛细细绞掉。   宝茹觉得这梳头娘姨的手又轻又快,虽然脸上不停传来微微刺痛,但是并不难以忍受,想来无论如何高明,这样程度的疼痛是避免不了的,好在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绞掉了汗毛又拿熟鸡蛋滚脸。大概是刚刚的疼痛,让宝茹清醒了一些,她总算不再是一副呆愣的样子了。细细看镜中的自己,还忍不住拿手摸了摸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真觉得光滑了不少。   “嗐,姐儿别摸脸!”那梳头娘姨不过是转头拿了装脂粉的茶盘,回首就看见宝茹的动作,赶紧劝阻——这果然是个傻大姐!按着这时候姐儿们的样子,哪个这时候不是正经危坐,不敢乱动,生怕犯了什么忌讳。   宝茹瞥了一眼那梳头娘姨,道:“摸不得么?好似没这忌讳。”   宝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早就不是木呆呆的了,听着也是有条理的。梳头娘姨知道自己误会了——虽然人家不知道,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心虚,只能更加用心做事。   新娘妆都是固定的,没什么可说,只管擦粉抹胭脂就是,那梳头娘姨的本事也显不出来。这位梳头娘姨最厉害的就是梳头的本事,据说她最擅长修饰头发,那些头发薄的小娘子就算不用假发,她也有法子让她们的头发显得格外厚密。   那梳头娘姨一看宝茹的头发就笑了,道:“老身这辈子什么见的都不多,唯独这小娘子的头发见得多。这样厚密润泽的头发,实在少见,比姐儿这头好头发还好的我竟说不出来一个。要是人人都有姐儿这样的头发,哪里还有咱们这样的人吃饭的——姐儿这头发实在不用费力,容易绾的很!”   这个梳头娘姨是在奉承讨好,毕竟在人家家里做事,自然要讨好一番。但是她也不算胡说,正所谓拍马屁也要防着拍到马腿上,人家的头发要是又黄又薄,这样说话人家可不会高兴,只怕还以为你这是嘲讽人家呢!   所以她说宝茹头发很好是真的很好——宝茹也听的舒服,这头头发打理可麻烦了,虽然不是她打理。宝茹平常因这头头发得到的赞誉也多,称赞这种话儿谁也不嫌多,这时候再听这位梳头界的‘权威人士’肯定,格外不同,那种舒服比平常的十倍还多。   “一梳梳到尾;二梳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通过头发,那梳头娘姨自然是一面梳头,一面唱梳头歌。宝茹听在耳朵里,倒觉得和玉英家上回唱的一般无二——不过这也没什么,满湖州唱一个样子的都不稀奇。这种喜庆用的歌啊调啊词啊,都是差不大离的。   唱完歌儿,大事算是去了一桩,但对于宝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她可不像当初玉英一般用的是冠子!   那梳头娘姨道:“姐儿头发丰茂,这样长,就是梳牡丹头也使得,只用少少的假发垫衬就是了。”   牡丹头可是如今江南最为流行的一种发髻,而且已经由最初的三寸上下,发展到如今的高七寸了——这种发髻就是要在鬓上做出云朵卷曲状,这些云朵蓬松光润,梳得虚拢拢的,里头又垫衬了假发,这就是是它的高了。然后余发则在后脑勺结成一个扁髻,最后髻后施双绺发尾。   这牡丹头可受追捧,时人有诗:“闻说江南高一尺,六宫争学牡丹头”,这正是牡丹头名气大的不行,已经由江南传到皇宫里去了。   那梳头娘子手上惯熟,替宝茹精精致致梳了一个牡丹头。然后就拿起宝茹家准备的首饰开始插戴,现在鬓上沿着‘云朵’插了一圈烧蓝镶金花细 ,然后又是一整套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头面十三件,包括了簪、挑心、分心、小插、啄针等各样,全都团团地插戴在了宝茹头上。   等到梳头娘子满意地收手,这时候宝茹已经大觉脖子坠的慌了,要不是她用的假发少,只怕还会更重!   那梳头娘姨居然还道:“姐儿就是这般,可别随意低头,这发髻梳得虚拢拢的,若是随意碰坏了可就糟了!”   宝茹的面色立刻虚弱了一分,只能心里默默吐槽: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真让你自己来一回,只怕也会要了亲命。然后她就苦哈哈地想着自己能坚持多久——真的会死人的,也不知那些满头枝丫的女孩子是怎么坚持的,至今竟没听说过一个小娘子撑不住发髻的新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小吉祥和木樨菡萏在一旁伺候,等到梳完头赶紧捧着礼服上前,给宝茹换上了一层一层的大衣裳——按着礼制这是有规则的,多少层,什么颜色,绣何种花样。虽然各家还能玩一些小花样,但是也是有限的。宝茹穿上这套衣裳,由衷赞叹好娘上回的话,这样的衣服夏日里穿着的确要命!   宝茹这时候只端坐在床上——她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帮忙了。下头有个婆子给房里早起各人带来热乎乎的食物,大家都有的吃,唯独宝茹只能看着。   旁边菡萏小声问道:“姐儿起来也没沾过水米,要不要吃一点点心?”   她就是再担忧宝茹也知道那些连汤带水的是绝不能给宝茹的,最好就是一些点心了。可是宝茹却摇了摇头,她现在是有些饥饿,但是这样程度的胃部空虚感,连她以前减肥时的程度都比不上。而且比起填肚子,她更不想再折腾——她现在只能靠僵着脖子保持样子,不然她觉得自己的随时脑袋要掉了。   好在宝茹等的也不算太久——古礼婚礼,婚者,指代黄昏,非得等到黄昏不可。但是按着如今江南的礼俗只用等到午间,家里开宴完毕就能送新娘。   外头已经响起了一阵喧哗,宝茹晓得这是要去拦轿门了。当然,这不关她的事儿,她就只要乖乖在屋里坐着,做一个安静的美新娘就好。   一众女傧相,连带着之前姚太太请来的周围街坊邻里家的太太都去拦轿门,只有丫鬟婆子还在屋子里伺候。   而外头郑卓终于进了姚家大门,引入了客厅,立刻就有丫鬟送来了一碗汤圆。好娘最好事,立刻端着这碗汤圆道:“姑爷是贵客!先来尝一尝我家汤圆!”   郑卓眼睛也不眨一下,接过这汤圆就舀了一只,立刻就额头冒汗——这里头的馅儿掺着胡椒和辣椒籽,最是辛辣。郑卓就算早知会有难新郎的路数,也没想到这就来了。   看到新郎一下就中招,女眷们立刻笑了起来。这时候按理应该有人来端走这碗汤圆,但是郑卓却速度很快,不等人来端,他自己咬着牙竟然就把这一碗汤圆吃完了。旁边还有女眷叫好——倒是没见过这样实诚的新郎。   “好!姚家这姑爷算是寻着了,这样诚心!可见以后以后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   等到这一波过去,又有几个促狭主意出来,微微为难郑卓一番,但是都是不过分的。等到过五关斩六将,都应付过去了,女眷们总算心满意足。由周媺接过小丫鬟端进来的一盘瓜果点心——这也不是随便吃的。   “姑爷吃点心——吃了这点心才算是我家女婿,只是这可不能白白吃了去!”   充作郑卓的男傧相的几个伙计,其中一个赶紧上前道:“花生本是节节生,先生儿子后生囡。先生儿子高官做,后生阿囡做皇后。两只桂圆凑成双,夫妻今夜入洞房。芙蓉帐里配鸳鸯,来年喜得状元郎。”   这专门的果子诗被大声念出,就是宝茹在东厢房里都听到了。就是再累她也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这都是些什么句子,哪有这般夸张的。”   旁边的小吉祥笑道:“姐儿别笑,这些都是些俚俗句子编成的诗,最是喜庆热闹,讲究的是好意头,别的都是靠后。姐儿要是同这些计较,那真是没话说了。”   过了一会儿,一直扒在东厢房窗户边上的木樨跑回卧室里道:“外头开席了!好生热闹!院子里摆不下十多桌酒席,只能往外摆到巷子里去了!今日的席面好,我见着了水晶鹅、野鸡崽子汤、酿螃蟹、油炸烧骨这几样!”   小吉祥正给宝茹抻平身上的一处皱褶,回头笑道:“让你看着外头有些什么事儿,你倒好只盯着吃喝了!难道就没些什么别的事儿?偏外头烧了哪几道菜式值得你拿出来献宝?”   屋子里的其他媳妇婆子也跟着笑了,在姚家做下人,虽然做不到主家吃什么她们吃什么,但是她们的菜单也丰富的很,平常并不短了好吃的,偏偏方才木樨只说吃的——木樨也一下子红了脸。   只是她们轻描淡写,自然有人格外看重。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姚员外的那两个隔房堂兄姚顺风姚顺水两个。   姚家嫁女儿招女婿这样的大事,他们作为姚员外硕果仅存的亲戚,即使姚员外心里也不乐意,但还是硬着头皮请了——毕竟这几年逢年过节还是有交往的,外人都是见过的。另外这样的大事一个亲戚也没得,也不好看。   于是这两个就带着老婆儿子媳妇一齐来了——好似要把那薄薄的礼金吃回去一般。然而最让人意外的是他们还带上了姚淑芬,这可是一个恶客!自从当年姚员外平安从泉州回来后,她就再不上门了,没想到今日却到了。   姚员外并不在外迎客,姚淑芬跟着两个哥哥进来,也没谁注意。等到姚员外看见,这姚淑芬已经大摇大摆地坐在一堆女眷里头了——就算还有认得她的太太惊讶她的厚脸皮,这次居然还上门。她依旧安之若素,满不在乎地磕着瓜子,还把一盘子糕点全倒在了兜里。   姚员外总不好把她从那堆客人里提出来,撵出去罢!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姚员外还要在意体面,这妇人却可以肆无忌惮了——反正这家总不能打她这一门穷亲戚。   无法,姚员外只得拉过姚顺风道:“怎么带了那个煞星来了?她是要做什么?你和顺水是怎么想的!”   那姚顺风本来也是在吃些点心的,这一下被姚员外拉过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又抹了一把嘴边的点心渣,赶忙道:“堂弟放心!咱们是问过了的,她说她只是来蹭一回喜气罢了。毕竟咱们这一脉只有咱们几个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姚字。就是往日再多龃龉,这时候还是要来一回的。”   其实姚顺风姚顺水两兄弟也不想带姚淑芬来,不只是姚员外怕姚淑芬作怪,姚顺风姚顺水也怕。如今每年他俩都能从姚家占一些便宜,家里老婆孩子常常就指着这个过个肥年。若是姚淑芬真在宝茹的婚宴上做什么,两兄弟可不敢保证姚员外会不会真的发怒——这可是唯一的女儿的终身大事!   只是姚淑芬比她这两个兄长精明的多,牢牢捏着他俩的几个把柄,到了最后这两人只能被胁迫着带了她过来。   姚员外哪里会信姚顺风所说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姚字’这样的鬼话,他是个纯厚之人,但不是愚蠢。他早就不信姚淑芬上门能有什么好事了,只得对姚顺风道:“我不管你这话里真假,总之你今日和顺水一起看住她,若是她没生出事故来,我许你俩一人十两银子。但是若生出了什么不好——那我也不要再留情面了,我家没得亲戚倒成了好事。”   姚顺风一耳朵听到姚员外许了他和他弟弟一人十两银子,立刻笑得牙眼不见,直说‘使得、使得’,但是等到姚员外说出后头那句话时——他却察觉到了一股子肃杀之气。想到当年姚员外从过两年军,死人堆里打滚回来的,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乖乖点头。   有了这个威胁姚员外还嫌不够,他自己□□乏术,只得抓住了来旺,道:“待会儿你不再跟着去迎客了,只盯着姑奶奶去,若是她只是吃酒宴那就不多说,若是她有什么不对,你什么都不管立刻拦下来!”   来旺一听姑奶奶就一个激灵,往姚员外指着的女眷堆里看,果然是姚淑芬。这个人物对来旺来说就是‘童年阴影’一样的存在,他吞了一口口水道:“姑,姑奶奶,怎得来了?”   姚员外没得好气道:“你还来问我不成?你不是在外头帮着迎客!那时候你们就该察觉,偏偏漏了她!”   来旺晓得这触了姚员外眉头,立刻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姚员外见来旺不再多话,而是默默凑到了女眷身后那一处,心里安定了一点——总归来旺还是很机灵的,无论怎样也能应付一二。   姚淑芬不知道因着她的到来姚家如临大敌,或者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她就像是一个普通客人一样到了入席的时候跟着众人入席,那边姚顺风姚顺水两家还凭着仅有的亲戚这个身份混到了主桌附近。   正对着那盘酿螃蟹不停地动筷子——这酿螃蟹要把选那大螃蟹,剔剥净了,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酿造过,最后果然香喷喷酥脆好食。   姚顺水啧啧赞叹道:“咱们这也是水乡里了,每年就是难得吃洪泽湖的大螃蟹,但终归也是晓得好些螃蟹吃法儿的,这样香甜的确实是第一回品尝,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好厨子,这般好吃。”   而姚淑芬则是跟着一些最外围的客人坐到了外头巷子里,她自往一条长板凳中间一座,周围有些人听过她的恶名,也不靠近,于是她身边就空出了两个位置。   她不在意,嗤笑一声。等到菜品一样样上来,她才重新上心——从怀里掏出一张几张油纸,把那汤水不多的菜,譬如糟鹅胗掌、烧鸭子、烧羊肉等几样,一样倒进一张油纸上,再包成一个纸包,拿棉线扎成一挂。   旁边有人看不过,忍不住嘲讽道:“这是哪里的规矩?竟从没见过这样的,就是外头的花子上门吃酒也该体面一些吧!”   姚淑芬八风不动,依旧只管装菜,拿腔拿调道:“怎得,我还不能吃他姚青山家一顿饭菜?我可是他家正经姑奶奶!这正是发达了见不得穷亲戚呢!呸!眼里没得祖宗的!不怕将来报应——说不得已经遭了报应了,这不是一辈子也没得个儿子么。哼,招赘,这不过是骗骗自个儿。”   那妇人觉得她这话说的太过分,还要与她争辩。旁边却有人把她拦了下来,另一个妇人给她解释姚淑芬的名声和当年的所作所为。   那妇人立刻收了声,只是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什么了——暗道这一回只能算自己倒霉和姚淑芬坐了一桌。   姚淑芬晓得这是自己的’恶名‘的作用,这世上不只好名声有用,坏名声有时候也有用。现在在这儿只要报出她的名字,这些人哪里敢惹她。   她慢悠悠的打包完好几样菜肴,缓缓站起了身——不远不近站着,只为了看着她的来旺立刻警醒地望着她,生怕这位姑奶奶搞事情。 第106章 夫妻对拜   姚淑芬周遭看了一圈, 显然是看见了来旺, 嗤笑一声——居然就提着那些菜肴走了!   不说来旺是预料不到, 就是周围知道一点内情的客人也是懵了。不过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她走了最好,所以并没一个人去探究她是为什么这样来了, 然后又什么事情不做又走了。   来旺再三确认这个煞星是真的走了, 这才让厨房给那一桌补上之前倒空了的盘子, 然后就和姚员外禀告了这事儿。姚员外也是一脸意外,他心里也绷着一根弦, 一直怕自己这个堂妹哪里闹出什么事儿。   他不相信姚淑芬真是什么目的也没有, 或者是为了几样饭菜——或许姚顺风姚顺水有可能, 这两兄弟就是两个见了便宜就要上的,无论大小。但是姚淑芬不同,她本身有一股狠劲儿她要么不做, 做了就是大事儿,而且出手不悔。   姚员外沉吟半晌, 道:“不管了, 总归这样走了也是好事儿, 你让人在巷子口看着,若她还来你就让人拦着——但是要注意分寸,今日是大喜日子,可不能闹将起来。总之和气为主,若是舍些钱财好处能解决的,也就随她去了。”   今日的姚员外投鼠忌器,实在不能把这个他已经彻底没有半分面子情的堂妹如何, 只得这样软着来了。   姚淑芬提着食物回了城南臭水巷——家里头没人。公公自然是挑着家伙与人磨菜刀剪子去了,老公自然是去上工了。从隔壁小叔子家找回游手好闲依旧只知道和堂弟玩儿的儿子,她便打开一个装了烧鸭子的包儿,又拿出早间做好的玉米粥。   那小子见了这好吃的立刻也不管其他,配着烧鸭子,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粥。等到两大海碗玉米粥呼噜下去,这烧鸭子也见了底。   姚淑芬忍不住嘟囔道:“呵!还说是金贵的大户人家了,女儿嫁人的酒宴还这样舍不得,一盘子菜的分量才这些,够谁吃?想当年,咱们老姚家办喜事,哪一回不是大碗的肉堆尖了做。”   她儿子哪里耐烦听她唠叨这些,把碗一推,就往外跑。   姚淑芬一面骂骂咧咧,骂儿子是个讨债鬼,这样大了还是什么事儿都不知。这样大的小子,在别家已经是正经的劳力,会出去挣钱,减轻家里负担——按说姚淑芬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既然长大了,那她家日子就应该十分过的了,谁知如今还要供着这个。一面骂人,一面收拾碗筷。姚淑芬忽然想起了刚才纸札巷子经历的事儿,众人都说鄙夷地看她,她在乎吗?她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普通妇人,哪能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她是真的不在乎,她已经全然不把面子放在眼里了。   扎根在城南臭水巷的妇人,哪一个不强悍,那一点点有钱人的谦恭贤良的谱儿她可摆不起!想到那些人的眼神,她恨恨地想到,他们不过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罢了!就是这样,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若是他们自家受苦受穷,在烂泥塘里讨生活,谁还能光鲜体面,一副邻里和睦的样子。   今日她就是故意的,她本就是想着去吓一吓姚青山,哈!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可真是痛快——无论他如今多发达了,可是却不能把她如何?没人知道姚淑芬的心思——她是个真正的坏人,从来不讲情谊,翻脸不认人,偏偏还觉得这世上绝不是她的错。不过不要紧,也没人在乎她的心思了。纸札巷子这边,姚员外一旦确认她是真走了不会回来了,立刻让人堵着巷子口,这下心里放心,也就再不去想她。   等到一时酒宴完毕,有婆子收拾残羹剩饭。这时候不是结束,而是大戏的开始。东厢房里小吉祥赶紧拿绣了龙凤呈祥的销金点翠盖头盖住了宝茹,然后就让木樨和菡萏一边一个扶着宝茹往客厅去。   那里姚员外姚太太已经坐在正位,而郑卓也站在堂下,宝茹看不见前头的路,甚至因为不能轻易低头,底下的路也看不见,只能由着丫鬟指挥。菡萏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她知道这是要站定的意思。   然后就是姚员外说一些将来好生过日子,家庭和睦之类的话,最后还对郑卓道:“我把我这个女儿就交给你了。”   郑卓深深一个揖,不说话,但是他心里再认真不过地应下了。   然后就有一个姚太太特意从老家那边请来的表哥上前,要把宝茹背到花轿。   “妈妈呀,昨夜与你共床眠,今天与你隔山屏。娘边的心头肉,你怎舍得心头肉离娘远去呀!”   “女儿呀,不是娘亲心太狠,女大当嫁上天定。从今以后要自立,孝敬公婆敬重夫。今年抬去明年生,子子孙孙做宰相呀!”   这是宝茹和姚太太的一问一答——这就是哭嫁。周遭的人都笑了起来。这子子孙孙做宰相确实太夸张,但是众人不是笑的这个。   哭嫁歌是固定的,谁家都是这么唱的,没什么好笑。 最让人发笑的是这哭嫁歌和姚家情况不同的地方,姚家这是招赘,女儿哪里会离了父母。而郑卓家又哪里来的公公婆婆?   宝茹用最后一点力气唱完哭嫁歌,然后就在表哥背着、女傧相跟着中上了花轿。放下轿帘,此时伴随着里头姚太太还没有停下的哭嫁词,鸣锣敲鼓,百子炮仗噼里啪啦。   郑卓难得的脸上一直带着那许多笑意,上了马往石狮子街那边走。后头就是队伍跟随,特别是宝茹的嫁妆队伍,石狮子街离着纸札巷子能有多远,虽然做不到那边进了门,这边还没出完,但是这一路全是热闹却是真的了。还有专人一路上撒着瓜子花生红枣糖块之类,夹杂着铜钱,周围哪个小孩子不去抢?周遭的人也啧啧称奇。   “这姚家虽说是招赘,但这排场可不了得!”   “嘿!正是招赘才不能轻忽了排场呢!一个是要面子,另一个到底只有这一个儿女,所有热闹就这一回,可不是可着劲儿使劲!”   “别说酸话儿!就是这排场也不是想使就使的,这样的场面要花多少银子不提,就说那姚家姐儿的嫁妆,这可就是姚家的家财罢?若没得家底怎能摆着谱儿。”   “那也是应当的,姚家住在那小三进里早就不行了,旁人看他家居所,以为他家家底儿薄,但是只要想想他家产业也知绝不是看着那般。趁着这一回的喜事,他家总算能炫耀一回了。”   不说别个闲人如何议论,宝茹的花轿在十里红妆之中,周围又有四个丫鬟跟随——石狮子街那边调.教的丫鬟也用着了。就这样一路上人马浩浩荡荡,带着这豪华的发嫁队伍到了石狮子街的姚宅。   那抬花轿的按着规矩,先把花轿接连抬起放下,连放三次,连抬三次,这是去了路上晦气的意思。然后轿子里的宝茹就感到‘嗒’一声轿子被完全放下了,周围响起宾客喝彩声,又是敲锣吹号,燃放鞭炮。   这样的喧闹里,轿帘子被打起来了,宝茹倒是察觉到了光线变化,自然地伸出手,果然有人接住了她。这应该是两个妇人,带着她跨过轿子钱撒着五谷的草垫子,然后就接入新房。   到了新房,又有一个妇人上前,拿了一碗饭喂她。宝茹张口,这妇人只喂了三次,一面喂饭,一面道:“尊重公,尊重婆,两夫妻商商量量,和合欢悦,多子多福。”   等到三口饭喂完,这妇人就撤了碗筷,周围想起女眷的嬉笑声。然后宝茹就在新房稍坐,只等着正院里开了正席,这才有人匆匆来喊。   “快些快些正院开了席了,快扶着新娘子去正院堂前,莫要误了吉时。”   果然立刻就拥上来丫鬟、女傧相、服侍婆子之类的人,拥簇着宝茹往正院去。   到了正院,又有媒婆把宝茹引到堂前,上头做了姚员外姚太太。宝茹此时已经头晕脑胀,随着司仪命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纯粹靠着意志完成了拜堂。   这时候围着堂前的客人又是齐声喝彩,随着锣鼓齐作,鼓乐齐鸣,宝茹手里被塞了一根大红绸,她知道另一头是郑卓。郑卓拉着这红绸,两人在男女傧相和丫鬟的拥簇下往新房去。   这时候司仪跟着高唱:“一请新郎言一状,今夜与君进洞房。出阁玉女柔如水,轻风细雨莫粗狂。二请新郎二和唱,夫妻即时上牙床。夫是彩蝶觅清香,妻有娇莲初流芳。三请新郎祝三多,相欢求得状元郎。桃红柳绿春为媒,青帐朱床结连理。”   在这‘请新郎’里,一伙人嘻嘻哈哈到了新房,这时候依旧不到掀盖头的时候。郑卓和宝茹两个今日就是任人摆弄的娃娃,这时候两人端正坐在了床沿上。   媒婆上前,把五谷、桂圆、莲子和铸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铜钱撒在床帐里,并唱着:“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扬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枝。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   撒帐完毕,郑卓结果媒婆放在茶盘里送来的喜称,郑卓的手很稳,即使这会儿有一点颤抖,依旧利落地挑开了宝茹头上的盖头。   宝茹乍见光明,忍不住眯了眯眼,然后两人就看了个正着。 没有新郎的手忙脚乱,也没有新娘低头的羞涩,这两人早就熟悉了,这时候对着看着笑了。   “夫君安好!”   “夫人安好!”   这是‘开金口’,等到说完这一句,周遭的人赶紧喝彩,媒婆也上前说起吉利话来。说着还递过旁边丫鬟端来的一把小金壶,两个莲蓬酒盅儿,这是要喝合卺酒的意思。   媒婆往两个酒盅里注满酒,郑卓拿过其中一个酒盅,另一个他也赶紧拿起递给宝茹——两人这才喝过合卺酒,宝茹抿了一口,果然和传说中一样非常苦!她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再看郑卓居然还是满脸笑意,他怕是把一整年的都笑完了罢!   能进新房的都不是一般客人,必然和新人家十分相熟,晓得这两个是青梅竹马的少年情谊,看如今的眼色还有什么不知。自然明白这两人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儿,都赶紧的说些调侃话儿。   特别是男宾客,故意要急一急郑卓,都呼喝这他要去外头陪客喝酒,拉拉扯扯间就要带他到外头去。郑卓只来得及对小吉祥叮嘱道:“好好照顾宝茹!”   有这个带头的,又因为规矩,所有客人包括傧相媒婆等人都呼呼啦啦地出了新房往正院去吃酒。屋子里除了宝茹,就只留下了丫鬟们和门外听候差遣的婆两个婆子。   “呼——”宝茹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侧身往床上一躺,整个人觉得已经不能动弹——明明觉得身子底下的花生桂圆硌得慌。   屋子里除了小吉祥、木樨和菡萏三个,还有原先在这边由廖婆子调.教的四个丫鬟,这从那些女孩子里挑了好的,其他的女孩子或者年纪不够,或者不够机灵。那四个今日才第二回见宝茹——姚家买下她俩是第一回。哪里知道宝茹会失了规矩这样随意,立刻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吉祥等人却是十分机灵,立刻就有木樨喊了外头的婆子打热水来,而小吉祥则是带着菡萏开了随身箱笼,拿了香皂、大手巾、小手巾、香脂、香露等,就到宝茹身旁扶着她坐直了身子,低声问道:“姐儿可是要梳洗?”   其实这时候应该改口叫奶奶或者夫人的,只是宝茹初嫁,她们改口不过来。   宝茹疲倦地点头,又道:“还要洗头!”   之前为了梳牡丹头,头发是拿黏汁拌过的,这时候都板结了,摸上去硬硬的,宝茹只觉得从头皮起都不是自己的了。   木樨点点头,又去吩咐多打两盆热水。然后那四个丫鬟就看着小吉祥和木樨菡萏拿着大手巾围着宝茹的脖子,利落地给她拆了簪钗,一点儿衣服也没打湿就洗过了头发,然后拿棉布一缕一缕地给宝茹揩干。   最后再拿大大手巾一包,就可以去洗脸,洗去脸上一层脂粉胭脂,宝茹才觉得又能呼吸了,闭着眼睛让菡萏给她上了一点薄薄的香脂,然后微微点了红嘴唇,这也就是了。   这时候再打开头发已经干了七八成,小吉祥就去那梳子篦子给宝茹小心地通头发,等到头发梳顺了,竟然一根头发也没掉。   宝茹拿手轻轻一摸,道:“也差不多了,给书头发罢!要个家常些的。”   小吉祥拿了梳子,又让菡萏去找首饰盒,回道:“今日劳累姐儿了,太家常的只怕不行——就是梳个家常的头,头上戴的首饰依旧不能简单。总归是还不到轻松的时候。”   说着小吉祥手上灵活,一会儿功夫就绾出来一个漂亮的灵蛇髻。从首饰盒中挑选了几样,一对白玉珍珠花发插、一支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 、两朵红玛瑙满池娇花钿,两把烧蓝镶金压发。给宝茹插戴上那些,最后才往发间插上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金凤点翠步摇,一串水滴状的水晶从凤嘴中吐露而出,微微摇晃。   四个新来的丫鬟都看呆了,实在没想到小吉祥和木樨菡萏三个这样能干,轻描淡写间就把所有的事儿做的妥妥当当。这四个丫鬟中有两个年纪小的,专门买来做丫鬟的,只有八岁,虽然已经教了规矩等,但依旧有些懵懂,倒还好。   只是另外两个是从那四房人家的女儿里挑出来的,十二岁上下,和木樨菡萏一般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已经懂事了——之前这四房人家里只有三个女孩子,另一个才五岁,廖婆子嫌年纪太小并没有让做事。   说来这两个虽然是做了宝茹的丫鬟,不过廖婆子并没有想让她们当大用的意思,反而看好那两个小的一些。只因那两个小的本就是白嫂拣择出来的,她手下卖的做丫鬟的小姑娘,总归是清清秀秀,机灵又本分。   而这两个大一些的,她们年纪和木樨菡萏相当,这就没出头之日了。而且论到人才,这两个也只能说是平常普通,结果是显然的。   这时候还见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已经这般能干了——而且行动之间每个样子都和廖婆子教她们的一模一样,只是不同于她们的别别扭扭,木樨菡萏做来就是清风拂柳。之前她们心里还嘀咕,有钱人家就是好多讲究,这些有什么用,谁学得会这个。这时候见了,就更加羞了,缩手缩脚的。   宝茹不知这几个不熟的小姑娘如何想,只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接过菡萏送来的一杯热茶道:“总算不用再顶着那一头了,你们让门口的人去厨房问一问这时候有些什么吃食。”   宝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婆子提着一个食盒进来了,奉承道:“给姐儿道喜!这是姑爷让厨房送来的几样吃食。”   菡萏打开食盒,笑了,道:“姐儿,这里头有你爱的肉圆子汤!”   一样样吃食摆出来,除了那肉圆子汤外,就是四个小碟,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橘酱、一碟糟笋。四个大碗,一碗火燎羊头、一碗卤炖的炙鸭、一碗黄芽菜,并一碗鸡汤馄饨。这些都拿粉彩碗盘装了,倒是十分好看。   宝茹笑道:“这不知是请的谁家师傅,口味倒是重一些。”   宝茹上辈子的口味重,这一世在湖州却是都吃清淡菜肴,早就习惯了,这时候见这些真有些食指大动,便先喝了两口汤,再配着混沌来吃些菜。感觉胃部有了一些暖意,她就看到了站在墙边的四个女孩子,冲她们招手道:“过来一些,我还分不清你们名字呢!这可不行,天长日久的,以后咱们处的日子长着呢!”   那四个女孩子都穿着红裙红袄——这可是家里办喜事,姚太太给上上下下都做了一身喜庆的。其中那两个大的先说话,一个唇上有一粒小痣的叫小梅,另一个眉毛生的微微扬起的叫小兰。另外两个小的,则是一个叫小雪,一个叫小霜。   这些人入一家门自然就要换个由主家取的新名字,宝茹不爱这个,心里总有些觉得怪怪的。上一回给木樨菡萏取名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了,等到这一次姚太太再问她,她就不说话了,只让姚太太自己取。当时宝茹只知道她取了小梅、小兰、小雪、小霜,都是些这时候常见的丫头名字。   直到今日宝茹才上是对这几个小姑娘对上号,对小吉祥点点头,小吉祥自然会意。从小皮箱里拿出四个荷包道:“第一回在姐儿身边伺候,又遇着喜事,这是姐儿与你们沾沾喜气的,拿去玩儿罢!”   体面人家嫁女儿,总归会给百八十个荷包,里头都装一些铜钱或者银锞子。但是宝茹家没有准备多少,宝茹数了一下,只怕只有二三十个。这是因为宝茹家是招赘,周遭都是自家人,不用讨好,见人就撒钱。   但是总有这样的,头一回在身边伺候的新来的仆人,总不能没有表示罢,所以还是少少准备了一些。   四个女孩子接了荷包,懂得规矩的她们自然不会探究里头有什么,实际上见识有限的她们也只是知道有钱人家会给人赏赐,到底如何她们又没经历过。   小吉祥不由点点头,觉得廖婆子这两三个月的事儿没白做,这四个新来的都是很有些样子的,看着又本本分分。如此这般,就是将来她出门子了也能放下心来。   这里头宝茹微微用了一些食物,就放下了筷子,道:“待会儿送食盒过去厨房,让他们备下一锅鸡汤来,只在那里熬着,把那肉熬成丝儿。等到郑卓来了就让下些面条——今日他在外头只怕会多喝一些,也吃不了什么菜。”   宝茹吩咐下这个,心头也是一阵恍惚,仿佛随着这一句很有些‘老夫老妻’味道的自然而然出口的关照,她迅速对嫁给了郑卓有了一份之前没察觉到的实感。 第107章 洞房花烛   菡萏应下了宝茹的差事, 只有小吉祥还戏谑道:“姐儿怎得还改不过口来?这样称呼姑爷。不过改不来口也没什么, 只要知道要这样贤惠也就很好了!”   宝茹才不理她, 一会儿功夫菡萏就从厨房回来,这一回还带来了一个新的食盒, 对宝茹道:“厨房里不只有外头的帮厨, 花妈妈她们也从纸札巷子那边来了帮忙, 见我过去就给了这个,让咱们几个跟着姐儿伺候的也吃一些。”   宝茹点头, 这倒是她的疏忽了, 这几个女孩子一直跟着伺候自己, 虽然午间也吃了些东西,但是晚饭可没吃。   菡萏揭开盒盖,里头有九个盘子, 都是鸡、鸭、糟鱼、火腿之类。宝茹看了一眼觉得很丰盛,足够她们七个女孩子丰丰富富地吃一顿了, 笑道:“花妈妈一惯是个见机快的, 这时候就开始奉承你们。”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一直身体不大好的姚太太在宝茹成亲后自然会立刻把家里大小事情一股脑地交给宝茹。毕竟本来姚太太就不是个一定要把着管家权利的,况且宝茹是女儿又不是儿媳妇,姚家内院很快就会进入‘宝茹时代’。   宝茹以前就常常帮着姚太太管事,但终归她不会如何插手,更多是她只是给姚太太一个意见罢了。但是这之后就不同——宝茹管家,她身边的丫鬟们自然就是帮着她理事的,这样的权利大不大?这样主母身边的丫鬟, 无论是哪家的内宅都是十分奉承的。   几个女孩子正要吃饭,小吉祥听了宝茹的话立刻明白了,不过她也不多说,而是分派大家分成两轮到外间去吃。   宝茹见了,道:“还分什么两遭,这样冷的日子,这饭菜不快快吃都凉了!我就在这房里坐着,能有什么事儿,哪用你们一直守着。”   宝茹确实是一惯不爱在房里有人守着的,所以小吉祥等人也没有非要那样,七个人都往外头走吃饭去。宝茹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打开一个大樟木箱——这里头全是书籍,随便拣了一本《庆春园笔记》出来。   然后抱了一个大大的引枕,舒舒服服地倒在了贵妃榻上——床上全是干果和钱币,她也懒得收拾。脚下有熏笼,旁边的彩画金妆螺钿小桌上摆着热茶点心,宝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书消遣。   这样不觉光阴,宝茹看书入了迷,等到外头响动才知外头宴会已毕宝茹赶紧起身,也不用她吩咐,菡萏就小跑去了厨房。至于其他丫鬟也齐齐忙碌起来,或者倒热水,或者开门,或者收拾桌子。   郑卓是由两个婆子送进来的,宝茹看他样子还好,倒没要那两个婆子扶着,神智像是很清楚的样子。再加上郑卓喝酒不上头,这时候脸皮依旧是白白的,若不是宝茹靠得近了闻到好大一股酒味,还真要以为她没喝酒了。   宝茹赶紧指挥道:“快快沏一碗浓浓的滚茶来!木樨,给烫一条热热的毛巾!”   然后宝茹才对那两个婆子道:“今日辛苦你们了,沾些喜气罢!”   宝茹话说毕,小吉祥一样地给两个婆子一人一个荷包,那两人一摸就知道是银子,立刻笑了,越发恭敬道:“哪儿的话!本就是分内事,况且姑爷沉稳的很,各席喝下来依旧是端端正正手脚不抖的,咱们也就是依着规矩引路罢了。”   说话功夫小兰捧着热茶,小梅端着半盆热水过来了,旁边有木樨正在拧毛巾,然后递给宝茹。宝茹一抖开,一片白雾便腾起,她赶忙把毛巾敷到郑卓脸上。不过她是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的,自家人晓得自家事,所以也没给他擦脸。   郑卓只等着热毛巾在脸上发散了一回热气,然后自己揉搓了一番就放下了。这时候宝茹又把那浓茶递给他,无声之中郑卓只是微笑着看着宝茹,然后接过那茶滚滚地喝了几口。不待宝茹说什么,菡萏就端着鸡汤面回来了。   那鸡汤面拿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砂锅装着,菡萏把它摆在桌儿上,宝茹要去揭开那盅盖,郑卓立刻握住了她的手。郑卓刚刚从外头进来,再加上他本就冬日体寒,这会儿握住宝茹的手一点也不温暖,但是宝茹却注意不到这个,只是皱了皱眉头,就要让人拿暖手炉来。   郑卓拦住了宝茹这才自己揭开那盅盖,宝茹看着弥漫着的白雾,里头离了火儿的鸡汤居然在锅子边缘还翻着一点花儿。立刻明白了郑卓的意思,宝茹的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这样去揭盖子,可不是要被烫着。   宝茹抽开自己的手,给郑卓拿了旁边的一双黄杨木筷子道:“快些趁热吃,慢了面就糊了。你今日在外头能垫吧些什么?只怕是被那群促狭的一直灌酒,空着肚子喝酒多难受,这时候就要吃些热的。”   郑卓自己浑不在意,他今日只顾着高兴,大家敬酒他是一个不落地接了。不过他酒量好,也是之前出去跑商历练出来了。跟着白老大谈生意,就要多多地经历酒席,这生意啊,好多都是在酒席上谈下来的。   这时候回了新房,就见屋子里亮堂堂、暖洋洋的,里头宝茹等着自己,围在自己周围各种周到,这时候郑卓可没有一点之前空着肚子喝酒的那种难受,只觉得在宝茹的目光里自己恍恍惚惚的,仿佛醉了一样,一点外在的感觉也没有了。   这时候宝茹递给他筷子他自然乖乖接过,按着她说的吃起面来。几筷子面条下来,郑卓就觉得肚子里暖洋洋的——这鸡汤面做的好,里头的鸡肉果然按着宝茹说的熬了,郑卓只含在嘴里,立刻化成了丝。鲜香浓郁,等到郑卓混饱了了肚子,这一锅面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宝茹就坐在郑卓对面,头枕在手臂上看郑卓,看了一会儿对房里其他人道:“你们就回自己屋子罢,这东西也不消收拾了,只等明日早间再动。”   小吉祥和木樨菡萏早知道宝茹的脾气,平常在家她就不要丫鬟守夜,今日这样的日子想来就更不会了。而其他新来的,见宝茹身边的老人儿是这样,自然是小心跟随着。于是几个女孩子就默默从房里退了出来。   郑卓放下筷子,又端起一杯茶,这时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了。因为两个人都心里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所以反而不如平常独处时来的自然,只能是相顾无言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郑卓先道:“天也晚了,我们安歇罢。”   宝茹心里慌乱紧张,但是又觉得不应该逃避,于是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嗯’,然后就被郑卓牵着手拉到了床边。然后就是郑卓不知所措了,他不是不知如何做——船上漂着时那些水手多荤啊。只是他不知对着宝茹如何下手。   宝茹被他的窘迫逗笑了,紧张倒是消散了一些,扑哧一声道:“你去把灯都吹熄了再来。”   郑卓自然就去灭灯,不过这时候屋子里依旧有亮光,因为那一对龙凤喜烛是不会吹灭,要亮到天明自己烧尽的。只是两支烛火能有多亮?等到郑卓又坐到床上,宝茹跪在床上放下床帐后,他俩就只能看见对方一点影影绰绰的样子了。   郑卓把宝茹搂在怀里,拿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似乎是要去揭开喜服扣子,但是他的手可是有一点抖,连着摸索了两回依旧没成功。宝茹不忍心再为难这一位古代纯良青年,只得推了推他,自己去揭开立领上的扣子。   ‘喀哒’一声,这是这时候金玉所做扣子打开常常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一个源头——代表开始的源头。等到宝茹再理智回归的时候,她已经被郑卓从层层叠叠的喜服里剥了出来。   这时候的宝茹只剩下一件肚兜儿,即使在黑夜里也白的像是要发光。郑卓这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剩下了一件里衣。他还正摸索着宝茹的肚兜带子——那是一条金链子做的,可是难得弄。郑卓一直弄不开,手便在宝茹背上摩挲。   本来就难得解开,偏偏还三心二意起来,弄的郑卓也有些急躁起来——你当他是个老实诚恳且稳重的,可他又不是个木头!男女之事,周公之礼,在梦里也会遇一遇宝茹的。这会儿到了这个样子哪里会不急切。   这时候郑卓正捉了宝茹的舌头吮着,宝茹模模糊糊察觉到背后的情况,等到这一次郑卓放她喘息时,微微侧了侧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慢慢来,你别急呀!”   被翻红浪,鸳鸯交颈,一夜红烛泪尽。   等到第二日宝茹醒来想起昨晚的事情立刻满面飞霞,郑卓比她醒的早一些,不过怕吵醒宝茹这才没动身。见她也醒来了,这才坐起身道:“是起身还是再歇一歇。”   宝茹可没有公婆小姑叔叔要拜,家里等着他们去请安的只有姚员外姚太太,这是两个爱女儿的,难道会在请安上刁难宝茹么?所以宝茹现在是怎么做都可以。   宝茹轻轻翻身,往枕头里埋了埋。郑卓以为她是还要睡的意思,正准备也躺下,不惊动她,没想到他还没躺严实,宝茹就猛地起身。这时候宝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中衣——这还是昨日歇息前郑卓给她穿的,怕她在冬日里光着身子睡觉凉了膀子。   因着宝茹身上单薄,郑卓也立刻起身,在床尾扯出一团昨日的大礼服,挑了一件厚实的裹住了宝茹。宝茹拿一只手紧住了领子那里,笑嘻嘻道:“你自己也找一件披上!可别仗着身体好就不在意——话说你身体真的好么?身上这么凉。”   宝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郑卓的手背,大概是刚刚暖在丝被里的缘故,倒是不像平常那样凉,只像是那刚从心口里拿出来的一块玉佩,摸着是暖的,但是紧紧一握又觉得那骨子里有一股寒气。   宝茹鼓了鼓脸颊,把郑卓的手放进了怀里,纳闷道:“莫非你是冰做的,怎么老也暖不热?之前我让你看大夫了的,你说没事儿,是不是瞒着我呀。”   郑卓的体寒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但奇就奇在他自己没什么妨碍。宝茹的话他自然听,特意去看了大夫,说了情形。那大夫倒是个好大夫,虽说说话艰涩的很,他都不知他说的是个什么,但最后的意思就是自己以后注意暖着些就是了,竟然连药也没开——可不是那些夸大病情只管要人买药的。   宝茹和郑卓,已经认识了六年了,‘谈恋爱’也有四年多。可是今日是两人第一回住在一个屋子里,第一回早上醒来就是见着对方。不像别的新婚夫妻那般羞涩、生疏,反而有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宝茹郑卓在昨晚抛开那一点不好意思后,今日哪怕同床共枕也没有了脸红心跳,好像只是他们以前一同在一起算账一样亲昵自然。   两人在这种然人觉得醺醺然的温情里又细细说了一会儿话,大概是屋子里的一点响动让外头察觉到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敲门,有节奏的三下之后,就有人道:“姑爷、小姐!起身了没?”   “扑哧!她们还没改口呢!总叫我小姐——不过我也不爱人家叫我奶奶、夫人的。”宝茹先是在郑卓耳边悄悄说,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起了,进来罢!”   然后就见一群人鱼贯而入,领头的是宝茹身边的几个丫鬟,至于她们后头跟着的,是家里的一些媳妇婆子。各个手上都拿着东西,洗漱用的、衣裳、铜盆、热水之类。   小吉祥领着两三个妇女往拔步床后头的屏风后头走,那里安置下浴桶,指挥其他提着大壶的往里添水,到晚了自己往厨房去再送水来。差不多了,小吉祥便扶着宝茹去洗浴——其实按着古代的规矩应该先问郑卓要不要先沐浴,虽然他肯定会让宝茹就是了。   不过这些丫鬟婆子大多是姚家老人,就是新买来的也知道她们的卖身契在姚家,她们是姚家的人。自然只会事事以宝茹为先——这也是赘婿没有地位的一个象征了。   宝茹倒是没这心思,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和郑卓会有哪个压哪个一头的关系,只能说在婚姻这个问题上她不够‘古代化’。   小吉祥把宝茹要用的香胰子之类放在宝茹触手能及的地方,又搭了私密衣服和中衣在屏风上。知道宝茹的脾气,并没有打算替宝茹洗浴,这就立刻退出来了。   宝茹倒是知道郑卓也是要洗澡的,所以也就手脚迅速,等到宝茹穿着中衣让小吉祥快快把大衣裳拿来时都个个惊奇。   然后小吉祥就指挥着那几个媳妇换水,宝茹不管郑卓洗浴的事儿,先给穿上了丝绵贴身小袄、棉裤,然后又系上一条大红遍地撒花缎子裙,扣上一件大红百鸟朝凤纹样立领袄儿,这才算是收拾好身上。   宝茹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小吉祥给她松松地梳了一个弯月髻,上头装饰不多,只有几个啄针、两朵珠花和一支步摇。小吉祥还要挑些首饰插戴,只是宝茹摇摇头阻了她。   “这也就行了,难道今日还出门么?昨日头皮绷了一日狠的,且让它回复几日罢!”   说话间郑卓也出来了,穿着中衣,发尾还有些微微滴水。宝茹从梳妆镜里看到了有几个媳妇子要去给‘姑爷’穿外头的衣裳,郑卓哪里习惯这个,下意识地就是一躲,这就让那媳妇子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宝茹看的可乐,扑哧一声道:“马嫂子你且放下罢!以后就让咱们姑爷自个儿来就成了!”   那位马嫂子本就是姚家老人,算是看着郑卓长大的,倒不会像年轻媳妇那样遇到这事儿觉得格外尴尬,大大方方地就递过衣服让‘郑姑爷’自己上手。   等到郑卓穿到后头,宝茹瞥了一眼正好见他一层衣服的领子没有掖好。于是放下了手上的胭脂盒,凑近到郑卓的身前替他理了理。   高大清瘦的青年,身前的女孩子刚到他胸口,伸着手替他整理衣服,末了还替他抚平了肩上的皱褶。这样的场景配着两人的喜庆穿着,正是恩爱新婚夫妻的样子。旁边的仆妇们一个个都装作没看见只低着头继续做事。   早间就是这样,等到郑卓也收拾利落后,就带着丫鬟往正院里去。   宝茹家这新宅子比起以前可大了许多,宝茹和郑卓单独有一个院子,这院子出门就是花园,虽说不是正院,但却这宅子里最好的院子。两人沿着甬道走,顺便能赏赏花园的景儿。只是可惜冬日里能看的花不多,虽然花园被画匠收拾的齐整,但到底意趣不大。   宝茹看了几步路就知道没什么意思了,便拉着郑卓的袖子不再看,郑卓看她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她耳边道:“门外就有卖花的,都是洞子货,各样鲜花都有,给你买来?”   宝茹赶紧摇头,有些快活道:“不了,我只是想看花园子罢了,况且供花是个玩乐的事儿,玩赏一瓶是乐,收拾出一个花园来那就是没事找事了,多累的慌!”   郑卓见宝茹说的真,也就歇了心思。两人又小声说起别的,走走停停很快就进了正院。正院里头做着姚员外姚太太,自然有人给两位报信,所以两个人才恰好在这客厅里等着。   宝茹和郑卓站在堂前似模似样地给姚员外姚太太请安,两个长辈老怀甚慰地看着身前两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小夫妻。心里喜欢,说了几句话,就要给两人红包。   特别是郑卓是红包,比宝茹还要厚,姚太太笑眯眯道:“这可是有卓哥儿的改口费,你能说什么。”   宝茹想起刚刚给请安时郑卓是换了称谓的,从原本的‘伯父伯母’变为了‘父亲母亲’,可不是改口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外头有婆子送来早饭。四口人一起吃饭,这场景倒是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一面吃饭,姚员外发话道:“这三日你们两个就不要随意乱走动了,按着规矩新郎新娘应该是在家中三日不出门,直到三日后再一同回门的。你们如今不用回门,但三日不走动的规矩还是有的。三日后随你们出去玩儿。”   听到这儿,姚太太又道:“谁说不用回门?就是不用回门也该带着些礼物去拜访一番以前的老街坊。这才搬走的,总不能叫人家以为咱家失了人情罢!”   姚员外撇撇嘴,满不在乎道:“什么老街坊,咱家这儿离着原来的住处又能有几步路?咱们这又是离了多久?用得着像是故人再见似的么。”   宝茹见状连忙岔开话题道:“爹爹,这三日真不能出门?我还想着一搬进新宅先要去看一回丁娘子呢!她家就在这街上,也不算乱走动罢!”   姚员外顺着宝茹的话不再对着姚太太嘴巴厉害,道:“三日不出门这是规矩,不然不吉利。也不必担心你夫子怪罪,昨日成亲不是还邀了她么,她是知道你这三日出不了门的哪里会生气——况且我和你娘还要去拜访新邻,到了丁娘子府上也会替你解释。”   一家人用过饭,姚员外与姚太太就带着礼物去拜访邻居,郑卓和宝茹则是回了自己的院子。回来时小吉祥正揭开了熏笼拨火,见是宝茹他们回来了赶紧盖上熏笼,来给宝茹解斗篷。   宝茹笑嘻嘻道:“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就这样与我解斗篷的,如今我都嫁人了你还这样与我解斗篷。”   宝茹本是有感而发,谁想说到后头竟然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小吉祥也是如此,听着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她最近总想着再配着宝茹的时候不多了。只是担心宝茹,她没法侍奉在身边后,有些事情谁与她做就是木樨菡萏已经很贴心了,但不知为何小吉祥依旧放不开手。   因为这怅然,两人一下不再说这个。宝茹笑嘻嘻地去拉郑卓,道:“这几日正是冬日,咱们又闲在家里。做些什么来消遣?” 第108章 新婚燕尔   赌书消得泼茶香   宋时有李清照赵明诚夫妇俩都喜好读书藏书, 李清照记忆力极强, 所以每次饭后一起烹茶的时候, 就用比赛的方式决定饮茶先后,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 对方答中先喝, 可是赢者往往因为太过开心, 反而将茶水洒了一身。   夫妻之间往往游戏玩乐之举,婚后三天宝茹和郑卓在家, 虽然没得李易安和赵明诚夫妻那般就是玩乐也满是文气, 但是其中乐趣也是自然而生的。   宝茹自抱了琵琶, 轻拢慢捻,缓声唱道:“堪怜堪爱。倚定门儿手托则个腮。好伤则个怀。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来。盼多则个少。万紫千红明媚色。桃花一刚开。杏花一刚开。交我无心戴。也是我命该。也是我命乖。也是我前生少欠他相思债。 ”   这是《两头蛮》四季闺怨里的第一曲,宝茹来唱这个并不应景, 不过这时候流行的小调大多是从行院里流行出来的——这时候的妓.女们不只是妓.女。同时还是名媛、交际花、艺伎、明星,所以流行歌曲从她们身上流出去, 再正常没有了。   不过若是从行院里留出来自然免不得是些淫词艳曲, 宝茹可唱不了‘带颜色’的, 剩下的就是这些闺怨了。只是宝茹如今心绪哪里是能触到那闺怨之思的,她唱这个也脸上带足了笑意。   好容易唱完一曲,宝茹才停了声儿就忍不住笑起来,把那琵琶往旁边小雪手上一递。站起身来依旧笑个不停,菡萏上前端来一盆温水,宝茹就着温水洗手,然后又涂抹香脂。这不是她穷讲究, 而是弹奏琵琶可是伤指甲,手指也容易紧绷劳累,这才要保养的。   郑卓鉴赏能力很好,晓得宝茹笑什么,事实上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宝茹看着郑卓坐在一张圈椅上只是微笑,立刻就不忿了,揩干手上的水就往他腿上坐下,道:“这是笑什么?若不是你要听我哪里会拿出这个来。也不晓得你怎起兴要听这个,以前又不是没听过。”   以前宝茹在老宅东厢房里练习琵琶,郑卓偶尔自然听得到,所以宝茹才有这说法。郑卓不说话,要是别的油嘴滑舌的男子少不得说几句‘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我往常见过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之类,但他说不出来,只道:“以前听过,不是唱与我的。”   宝茹瞥了他一眼,故作生气道:“呵!合着我就是与你唱的?你看看这指甲,每回也是疼的呢!”   郑卓不像以前听到宝茹打趣的话就会急的不行,他已经完全知道了宝茹什么时候是与他玩笑的。宝茹怎会不晓得郑卓没有不好的意思,所以自然就是玩笑。郑卓唯一紧张的是后一句,他听完就去看宝茹的手指。   宝茹的手指修长纤细,倒是很适合学琵琶。这时候郑卓来看哪里看的出什么痕迹,宝茹疼不疼的更是不会显现——实际上宝茹也不过是和他说着玩的。一开始是学这个的时候自然是疼的很,但是习惯了也就好了。   宝茹把手给他看,在郑卓耳边道:“看我这指甲,是不是特别硬?就是泡了水也不会格外发软,就是适合弹琵琶呢!我还听人说过指甲软的女人命薄,嘻嘻,可见我是一个命好的。”   两个人凑近了细细说话,漫无目的,说到哪儿算哪儿,刚刚才说琵琶如何,这一下就说起命薄命好了。   等到午间之后,两人又没得事做了,宝茹干脆分付丫鬟和其他家人道:“今岁闷在家里最后一日了,各种游戏都玩儿遍了,正好今日下雪,不如在花园子里摆上酒席玩乐一番罢!”   家里上下谁不是爱玩的,听宝茹这样吩咐,立刻收拾打扫干净后花园,铺设围屏、座椅、桌席等,又要安排酒席。最让宝茹惊奇的是来旺竟然叫了一班乐人,吹弹歌舞。   宝茹忍不住拿他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咱家可没有请唱的来的规矩,再说我只给了你那些银子预备着今日玩乐,这又算什么?”   来旺笑嘻嘻道:“姐儿且放心,咱们这样的人家里头摆个家宴玩乐,为热闹、为高兴,请一班乐人来是常有的。这些乐人不是那样地方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价儿反而不高。姐儿给的银子且够呢!”   宝茹细看那些乐人,果然不同于宝茹曾见过的那些行院里的。虽然也是穿着鲜艳,但是都是端端正正的样子,而且其中女子年纪有大有小,就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也有,若是那些唱的是绝不可能的,宝茹这才点头满意。   宝茹和郑卓自坐下,旁边满满都是丫鬟、媳妇、婆子等伺候,场面不比宝茹曾参加过的那些宴会差,也是香焚宝鼎,花插金瓶。桌席上全是一水儿官窑细瓷,仿如白玉,又有赤金酒壶、白银小钟儿、象牙箸儿等器具。   而器具里头盛了各色佳肴,先是果馅顶皮酥、酥油泡螺和其他‘甘味园’的点心,凑成了十二样。然后有二十碗下饭菜儿,蒜烧荔枝肉、葱白椒料桂皮煮的烂羊肉、黄熬山药鸡、臊子韭、山药肉圆子、顿烂羊头、烧猪肉、肚肺羹、血脏汤、牛肚儿、爆炒猪腰子等,拿白银盒子装了烧酒燃起来温着,最后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儿配着吃。   宝茹和郑卓挑了旁侧的位置,不等乐人们开始就有一个婆子来到花园道:“老爷太太捎信儿,说是这正是姐儿和姑爷两个青春人该玩乐。老爷太太不愿意太吵闹,只在正院里喝茶取暖来着!”   宝茹也没多说,只道:“爹娘不来就不来,只是你带两样点心去,就当是给爹娘喝茶添几样茶点就是了。”   说着宝茹让小吉祥去拣了一盒果馅椒盐金饼,一盒玫瑰八仙糕,又亲自折了两支腊梅,道:“这吃食就不说了,只是这花儿说一声,让娘房里的媳妇给供着,就算是我这儿一份孝心了。”   那婆子格外奉承道:“ 要不还是姐儿呢!不怪都说姐儿是顶顶孝顺的,就是一支花儿、一根草儿、一盒点心都要想着老爷太太。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值什么?最难的就是这份什么时候都记挂着的心思。”   如今宝茹要当家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先就是小心伺候的,如今竟是更加用心奉承百倍不止。宝茹只不过是随手一件事他们也是这样,宝茹就是脸皮厚也承受不住,立刻脸红,也不再说话,只打发了那婆子。   姚太太得了宝茹亲自折的梅花,自己亲手供上暂且不提。且说当日宝茹和郑卓在后花园摆宴,这是他俩第一回脱离了少年时期,用成年人的身份摆宴。又因为姚家如今排场不同以前,所以竟是格外不同。满场欢乐,底下丫鬟仆妇都是乐不思蜀,反而是宝茹和郑卓两个最多是沉浸在一份自己做主的新奇里。   丝竹小唱、斟酒布食,宝茹郑卓两个喁喁细语倒是超过了玩乐,那些乐人之声倒成了背景,这一回至晚方散。   第二日早间,宝茹正坐在梳妆台前,有小吉祥正给她梳头,后头屏风后郑卓才穿上一件今日要出门的大氅。出来后宝茹对着镜子道:“不常见你穿红的!这几日倒是看了个够,只是一过这三日你就换过来了。”   郑卓的大氅是泥金紫的面子,出了一圈白色的锋毛。比起他平常的装扮已经算是鲜艳了,但比起前几日的红通通已经大不同了。这衣裳都是宝茹准备的——新娘子的嫁妆有一项就是给丈夫以及丈夫家人准备衣服鞋袜。   宝茹看着他这一身,就对菡萏道:“把我那件大红猩猩毡收起来,找出那一件玫瑰紫缎面的。”   两人待会儿是要出门的,两人是已经计划好的,等到能出门了在年前就要好好玩儿遍湖州,每一日在哪儿玩儿都是算计的。只是有些事情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他们两个随意用了一点粥饭正要出门,外头就有人来了。   来的是一个新买来的的小厮,名□□平,道:“给大小姐和姑爷请安!老爷太太正在待客,让小的来请大小姐和姑爷去陪客来着!”   宝茹和郑卓面面相觑,宝茹知道姚员外和姚太太自然是知道自己和郑卓这几日的计划的,没道理会卡着他们出门的时候来请人。所以这一定是个贵客,而且事情一定和他们两个有关。   宝茹看着那□□岁的小男孩,记得这是小兰的弟弟,于是对小兰道:“这样冷的天跑来,耳朵都冻红了!你给他倒一碗热热的牛乳,再让他坐着吃点心!”   宝茹和郑卓吃的丰富,但是往往会剩菜,这些剩菜会送回厨房。厨房管事的婆子自有油水看不上这些,但是手下烧锅烧灶打下手的却难得有这样好饭食,都争着要的。刚刚宝茹瞥了一眼,桌上应该还有四五样点心是她和郑卓没动筷子的,正好就不用送厨房了。   说着宝茹和郑卓依旧整理了衣裳一番,带着丫鬟往正院去——本是为了出门穿的格外齐整,没想到倒是便宜了待客,这会儿不用另外收拾了,只是直接去就是了。   宝茹和郑卓到了正院客厅的时候,里头已经热络起来了,宝茹和郑卓打算先告罪来迟,没想到那客人倒是先出声道:“这便是令爱和令坦吧!令坦倒是见过几回了!只是没得机会说话,倒是错失了!今日上门总算是能认得这俊杰!”   姚员外挥挥手谦虚道:“哪里算什么俊杰!吴少爷可别折杀!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左不过是知根知底,又性子老实诚恳——也不求他如何能干,只想着家里和睦,家业守成就是了!”   吴少爷,是的来者正是‘日昌隆’的吴正心。他此时心里估量,哪里不晓得姚员外是在做样子,其实心里满意的不得了,于是继续道:“姚老板说差了!我这世兄我早听说是个能干的,早几年就跟着出门跑商,算起来如今竟是比好多老手都见过世面。如今在家里帮衬‘甘味园’的事儿,跑前跑后,一丝错处也没有过,上上下下谁不称赞一句‘英雄出少年’?倒是把别家子弟倒退一射之地了。”   宝茹手中托了一盏热茶低着头,白色雾气升起 ,倒是看不见她神色如何,她只是心里盘算吴正心来自家拜访的原因。毕竟这寒冬腊月出门不便就算了,最重要的是这正是百货行当最忙碌的时候,既是生意好,又要各处勾账,这时候不要紧的事儿谁会拿出来?   宝茹想着这个,郑卓比她的心思还忙,一面他也一样想着这吴正心的目的,另一面还十分不安——一个不熟的这样夸他,按着郑卓的性子确实是要不知所措的。   眼见的姚员外和吴正心又相互吹捧一番,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么,总归说对方一些好话有什么难的。说到后头吴正心总算提出了他今日上门的目的——当然了这目的之前已经给姚员外微微透露过,不然他也不会特意拦下出门的女儿女婿了。   吴正心放下手上的茶盏,道:“今日上门叨扰除了想着上门拜访,还有一件事儿想与姚老板商谈。之前也与姚老板说过了,正是‘甘味园’的事,只是姚老板说这生意正是令爱与世兄管着的。”   姚员外道:“事情确实是这样,不瞒吴少爷,这事儿不只是是我家两个小辈现在管着,而是一直是他们管着。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还能忙碌起来,只是守着已有的生意就心满意足了,这生意本就是我家姐儿自己先想出来的——她别的什么都罢了,只是手艺倒是出众了。后头又有我这女婿帮衬着外头才做起来。至于我,也就是帮着两个小的吆喝过一回罢了!”   姚员外这话是远远出乎吴正心的意料的,原本无论说了多少郑卓的好话,他也不会真觉得他是一个多稀罕的人才——或许能力真的不错,但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人人称赞的年轻俊杰了,而他把握住了机会做到如今的地位,这地位已经让他可以不把任何年轻俊才放在眼里。   更何况还有宝茹——宝茹一进来时他还赞叹过,只为了宝茹的好容貌。大红簇新的袄儿越发衬的宝茹肤色雪白、目如点漆、眉如染墨,黑白分明之间仿佛是画里跳出来的美人,以翰墨为香,缱绻柔媚。   他心里还能称赞一番:这郑卓可是赚着了!原本一文不名的,承了姚家家业不说,竟然还能抱得这样的美人儿归,真算的上是遇着了!就算是入赘又如何,这样多的好处只怕外头多的是抢着要来的。   至于这位姚家姐儿能有什么本事,或者说她在家能有多重的分量,那可不知。如今江南风气大开,女儿家打理自己的嫁妆里的生意是自然,而像姚家姐儿这样招赘的,在生意上的发言权就更不用说了,甚至是远远超过她丈夫的。   不过考虑到姚员外身体还算硬朗,依旧照管着家里生意,而郑卓也是参与姚家生意的样子,吴正心本以为宝茹应该是还没有开始接触姚家产业的,更何况是做主了。这一下姚员外提出,倒是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远的不说,只是他家在太仓的几位伯母,一个个的都管着一大摊子的生意,比多少男子汉还强。有这样的先例,宝茹有些能干,虽然出乎意料,但是并不至于让他失态。只是心里迅速调整了计划,晓得今日要谈生意的又多了一个了——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大姐。   吴正心做出惊讶的样子看向宝茹道:“竟然是这般!我还想着姚老板哪里找来的白案师傅,手艺好不出奇,出奇的是有这许多新花样。咱们都是做百货生意的,天下间是事物只要是有的,咱们少有没经过手的。只是到了‘甘味园’这儿却是打了嘴巴,白白说嘴了,一样接一样,竟是都不认得了!”   “我就暗自琢磨着该不会不是一个白案师傅,应该是一班吧!还想谁家白案师傅这样豁得出去——单拿一样出去就是家传的手艺了,开个小店儿靠着吃饭也不难。这样都掏出来是什么手笔,还想着姚老板只怕在这上头就花了不少,要赚钱还早。没想到原来是小姐的手艺!这可真是让咱们外头的人没话说了,合该您家赚钱啊!”   宝茹微微一笑,侧了侧身子避过他的拱手,道:“吴少爷的话倒是说大了,哪里有那般稀奇?我不过是爱着一些中馈事儿罢了,至于多新奇的东西——那也不是我做出来的,大多是看了一些西夷的食谱,这都是舶来品了,自然是少见的。”   西夷食谱?吴正心并没有全信。今日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就来了,他早就让人各处问了,‘甘味园’的点心外头见没见过,大家都是摇头。说到西夷,自家也在泉州广州等地有生意,哪里夷人多,但是就是那边回来的族人也没见过。所以就算这些真是夷人的点心,那也不是大路货,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   吴正心笑了笑,这才道:“怎么说也是姐儿的本事,不然怎么没听别家做出这样的点心?更不要说拿这做生意了——我今日也不正是为了这生意来的?我就直说了,姐儿‘甘味园’的点心做的好,如今在咱们湖州如何俏也不要我这个外人来说,姐儿和世兄心里比我更有一本账。既然是这样,怎可以浪费了。”   宝茹不说话,郑卓会意,道:“吴少爷什么意思,日昌隆要与甘味园合作?”   吴正心抚掌笑道:“世兄果然是常做生意的,一语中的!我正是为了日昌隆和甘味园来。甘味园好些点心与别家不同,只要包装得宜保存的时候能有很长,滋味也不变。正适合放在日昌隆这样的南北货铺子,行销南北才是。”   宝茹和郑卓低头沉思,宝茹见郑卓还没得决断,抬头笑意盈盈道:“这话说的唐突,吴少爷说的是大事,只是如何合作却一个字也没提——若是两家合作,两家赚钱,我家自然欢喜。只是贵宝号是大店,甘味园身板可小,咱们心里犹豫店大欺客呢!”   吴正心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位姚家姐儿不是个肯吃亏的,做生意的手段高不高明暂且不知,但是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于是打点起精神道:“做买卖的事儿最好自然是大家都赚钱大家都满意,虽然大家都想着给自家多多利润才好,但我不妨和姚老板、姐儿和世兄说句实话。”   “这是我家族里的生意,我家占着干股,但是并不多。至于我在这湖州做事,做得好自然拿的多。但是如今和您家做的这个生意却不算我在湖州的生意,做的好只是记着这功劳,或者将来管着更多的事儿,或者能在太仓划出什么生意归在我家这一房。”   “我多争一些少争一些,家里能知道多少?只要和其他差不多的货物赚头差不多了家里就满意了,当然,赚的多些功劳是大些,但是要说能多得多少好处是没有的。毕竟这事儿先例不多,怎么算也不过是长辈说话,更何况家里那些产业也有限,谁不盯着。所以我也愿意给一个争不多的价儿,只是却不能让我难做了。”   宝儿心里明白了吴正心的意思,吴正心是不会再开口说明他的价码了——也就是姚家一定要估量的恰到好处。吴正心说明了他不在乎价,有真有假。或者他真愿意给姚家一个不错的价儿,不论是还上回的人情,还是让姚家反而欠日昌隆的人情都好。但是他也说明了一切是有底线的,但是姚家并不知道精确的底线,所以该如何抉择?   往高了说自家就少赚,往少了说只怕会让吴正心以为姚家贪得无厌,反而不愿意给出原本的优惠了,那又如何?总之是十分着恼。   宝茹正拧着帕子心里盘算,郑卓先道:“这不是小事,咱们先看看您要多少货,货不同价也不同。其中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谈,真要做生意还要一样样说清,写成文契。再就是说清了只怕家里还要商议,这是生意,不能今日就定下的。”   吴正心没有不快的意思,爽快道:“这是正理,我是带着诚意来的,每样都想好了写在册子上带来,正好一样样商量就是。” 第109章 一同出门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腊月间姚家上下格外忙碌, 姚员外自然是还要管着家里的百货铺子, 还有跑商的账目要总——他今岁甚至指望不上宝茹郑卓。至于姚太太也是一样,今年家里人多了好多, 杂事也就更多, 但是操持年节却不像往年有宝茹在一旁帮衬。   至于宝茹和郑卓, 两个人也不是没心没肺地趁着成亲放‘婚假’,到处傻玩儿, 而是真有事情要做——刚刚才同日昌隆签订了文契, 要给日昌隆北边十一家南北货铺子供货。每月至少要一次货, 货量就是开始也是几十万斤起,时间则是从四月初开始开始。   时间紧迫,宝茹和郑卓只能忙上忙下, 给刚刚才扩建的作坊继续扩建,甚至另外买了一块临近的地, 就是想着将来估计地方会不够用, 还要开另一个作坊呢!这其中的事情千头万绪, 还好宝茹郑卓不是第一回扩产扩建,也算是有些经验了,只要照着前头的例子就是了。   但是事情有例可循,不代表事情就少了,该做的一样不少,甚至因为这一回扩建扩产比上一回规模大的多,所以事情纷杂的多, 难处也多得多。譬如招聘白案师傅和女工,上一回早早就开始多招人了,所以真的扩大规模,上手的也都是熟手。这一回陡然扩建这么大,哪里来得及准备。   因为这样忙碌的缘故,所以搬到新宅,同时也是郑卓宝茹新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姚家过的十分敷衍——隆重有余,却用心不足,各人都累极了,特别是除了姚太太外的三个,就是坐在那里吃团圆饭也依旧惦记着事情。   不过这样的忙碌到底是由时限的,姚员外是第一个歇下来的人,毕竟他的事儿到了年后就是一点尾巴了,容易的很。至于郑卓和宝茹,到了二月上旬也是样样料理好了,女工们在扩大后的作坊里做事,虽然大多还有些生涩。但是这个月和整个三月要货量也不大,只管精进手艺,多攒一些要运出湖州的品类。至于四月之后,那就是熟手,也不用说。   二月上旬时宝茹和郑卓总算能休息了,姚太太是格外高兴的。她一个人看着家里其他三个忙前忙后,女儿女婿这才刚刚成亲啊!正是要抓紧的时候,少年情谊,趁着成亲的时候更加亲一些,不是更加稳妥——再有趁着这个时候赶紧抱个孩子不是更好,一举得男后宝茹这一辈子就没什么好愁的了!   只是她没想到正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郑卓就在厅堂里道:“开春白老大他们又要出门,我想着我这一回也去。”   姚太太心里听了这话是如何惊诧,更让她惊诧的是女儿和丈夫竟然都不立刻反对的样子——郑卓出门图什么?外头虽说不像以前跑商那样风险大,但到底还是有风险。就算郑卓有些男子汉要事业的心思,家里不是正在做‘甘味园’么,这也是大生意,足够忙的了!非要出去和女儿分离?如今可正是新婚,宝茹连个孩儿都没呢!   姚太太正要开口,员外却是先道:“你有这心思我知道。船上确实还是要放一个家里人才好,外人再好终归是今日能信,却不好说明日能不能信。但是也不是非得你不可,你才和宝姐儿成亲,家里甘味园的生意也不好宝茹一个支撑。我看来兴可以接着帮你们的忙,但是来旺也能当事儿了,虽然性子跳脱,但是心性也是好的,让他上船就是了。”   郑卓沉默了一下,他不好驳姚员外的话,但是宝茹没那许多顾忌,直接便道:“不成!来旺已经能当事儿了不假,家里也安排他做了外院总管。但是他以前只做着家里门房,生意上的事儿他可不懂,哪能放他去船上。”   宝茹看姚员外没有不认同的意思这才接着道:“再有郑卓也不是单单为了跑商事务出门,他还想着要借着这一路的功夫,往各处销咱们甘味园的点心呢!”   姚员外皱了皱眉头,道:“这是什么道理,日昌隆虽然只说要与咱家签订了江北的订货,但是我思忖他们也是怕其中风险。等到日后江北生意做的好了,江南自然就有订货。你们这样去一路找些零散的买家,不说辛苦,就是利润也要比人家有渠道的吴家来做少得多。”   郑卓认真摇头:“不是利润多少,不能只和吴家交易。”   吴家虽然扎根江南太仓,但是论起生意范畴更加偏向江北。江北分店有十几家,但是江南就只有十来家了,还集中在长江沿线。别看差不了多少,但是考虑到江南比江北富裕的多,就能看出其中情形了。   吴家一开始只和姚家签订了供货江北,一方面真是为了控制风险,但是也有江南力有未逮的意思。再有姚家人不知道的一些内情——吴家又不是铁板一块,吴正心联系的二少爷吴正松主要心思就在江北,至于江南的大少爷的地盘,其中微妙,可见一斑。   郑卓话里的意思明显,姚员外一听就知道了。的确如此,‘甘味园’比起‘日昌隆’本就是蚂蚁之于大象,交易之中很容易陷入被动。以后要是自家出货量大了,但是主要渠道却全由‘日昌隆’把持,那么日昌隆轻轻一掐,甘味园岂不是就要万劫不复。   所以明智的选择就应该是引入其他的买家,赚的钱或许不如和吴家合作来的多,但是能够确保安全。等到吴家真有个不好的想法,中间也能有个缓冲。   姚员外被郑卓说服了,郑卓的理由实在强大,姚员外也是做老了生意的,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但是姚太太不是做生意的,对于她来说这有什么打紧的?不就是一个宝姐儿随意鼓捣出来的糕饼生意么,真的舍出去也没什么,难道能有丈夫孩儿重要?   姚太太在姚员外沉默中开口道:“呵!咱们一家除了我都是做生意的,所以我就是一个没得见识,没有大局的妇人,最后的坏人还是我来做!卓哥儿,我不懂你们生意上的事儿,我只说这不行,你才同宝茹成亲就出门,现在跑商就是安全,那也不行。咱们湖州多少人家,男人出去跑商,留下新婚的老婆,一年能回几次家?长的能三四年不着一次,这样的情形更难得怀上孩儿,多好的少年情谊最后也淡了,我是不想你将来和宝姐儿这样。”   郑卓露出挣扎的神色,他自然是能拍着心口保证自己绝不是那些男子里的一个,一定待宝茹真心如一。但是这些话说出来真的没用,谁一开始不会说这样的漂亮话,甚至他们也是真心的,只是人会变罢了。   而且郑卓更担心的是宝茹,虽然他接着出门跑商是他早就和宝茹商量好的,宝茹也十分支持。但是当时看宝茹那样随意又笃定的样子——会不会是她根本不知道夫妇分离是个什么滋味,是不是她只当是事情简单。想到宝茹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嫁人了,但是她懂得多少这些事情?   现在听了姚太太的话,郑卓动摇了。生意当然很重要,但是比较起来当然还是宝茹更重要。所以,宝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真的想清楚其中的后果了么。甚至想到这儿,郑卓自己先有些坚持不住了——让宝茹在家一个人支撑甘味园的生意,心疼的。   宝茹当然是想清楚了,甚至冒出来了另一个想法,她忽然道:“娘不必多说!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了,这一回跑商我同郑卓一起出门。”   话说出来来后宝茹思路越来越顺,接着就道:“你们不必担忧,我们一起就就没有那些顾虑了罢!至于家里的生意,如今又来兴总管,只要没有大的变动,他一直是打理的很好的。再有爹爹在后坐镇,真有什么不能决断又有什么烦扰。至于长久这般,也不至于——我只打算跑这一趟,算是帮衬郑卓跑通甘味园的生意,也是咱们能多呆一会儿的意思。”   宝茹话里有未尽的意思,就是她会趁着这个时候怀个孩儿。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她自己来说是相信郑卓的,至于孩子也有随缘的意思。但是她知道姚太太的忧虑,这话是说给姚太太听的。姚太太只怕想到那样宝茹自然是全无忧虑了,所以也就不会再有阻挠了。   果然姚太太沉默了半晌,道:“老爷总说‘胳膊肘往外拐’,果然是真的。如今遇到这样的事儿,也是紧着丈夫,竟然是宁愿一起离家。罢了,我也和你爹一样不管了!”   宝茹闻言晓得这是姚太太同意了的意思,说服的两个目标都完成,没想到,最开始提出打算的又有想法。   郑卓和宝茹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郑卓就抓着宝茹的手道:“之前没说过的,你,你真要出门?”   宝茹随口道:“那也是临时想到的——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真要出门来着,出门有什么不好?”   郑卓有些着急道:“船上生活不好,各处都是不方便,你要去有苦头吃,我去就可以了。”   宝茹撇撇嘴道:“你真当我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不成?船上日子能苦到哪里去,总归还是有地方睡觉,有饭菜吃的罢!你们能去我也就能去,别看我在家过这样舒舒服服的日子,但是真到了外头我也能好生生的。我本就不是挑剔人,难道你还不了解。”   宝茹确实不是挑剔人,不说在家她就是有好几个丫鬟,贴身的事情依旧坚持自己做。就说吃得用的,金子银子堆出来的享受她随意的很,而那些贫贱人的选择她也没有半点不适应平常郑卓看她吃用的也是欢欢喜喜,没有看不上,更没有不适。   说到这儿宝茹还兴奋起来,笑眯眯地对正在考虑的郑卓道:“这还是好事儿呢!咱们本打算在湖州玩儿一圈的,这事儿黄了,但是这一回不是有机会江南玩儿一圈么。趁着做生意的机会可以游览各处江南名城。啧,多好的机会!我长这么大,不如你,还没出过湖州喱!”   宝茹这时候干脆打起了‘蜜月’的主意,仔细一想的确是个好主意啊!想着就加快脚步,拉着郑卓快速往两人院子里去——这时候怎么这么散漫!当然是要快快回去收拾行囊,这回出门远着呢,一切要齐全!   郑卓直到到了院子里才回过神来,想清楚其中的意思。不得不说只要想通宝茹并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这一点,明白宝茹并不觉得船上生活多苦,郑卓自然也是想要宝茹上船的——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想和宝茹一起的意思。   宝茹回到房里,对着正做针线活儿的小吉祥道:“快快帮我合计一下,我要同郑卓一同出门跑商,这般要准备一些什么。这样想起来真是没得头绪,不说出远门,就是收拾行李那都是好些年没做过的了!”   小吉祥放下阵线笸箩,有些惊奇事情的发展——郑卓要出门她知道,因为两人商量也没有避着她。但是宝茹怎么又要去了,这就意外了。   宝茹同她说了前因后果,她晓得了也发愁,她又哪里知道要如何收拾,宝茹没出过远门,不就等于她也没出过远门么!又思索了一番,甚至想过去请教如意,她如今是白老大娘子,自然是有经验的。   想到这儿,小如意忍不住拍了一下脑门道:“姐儿和我只怕是灯下黑了!这事儿问姑爷不是正正好?姑爷走了那许多回,哪里有不明白。况且这是帮着姐儿,只怕姑爷会比往常自己出门收拾还要用心的多!”   宝茹才不管她这其中小小的调侃,当下就去找在外头小花厅里坐着的郑卓,道:“快来教教我,你往常出门是怎么收拾行李的。哪些东西是必带的,哪些东西是最好不要的。最多能带多少东西?应该挺多的罢,毕竟咱们可是要坐船来着,咱们行李再多又能有多重。”   郑卓这个时候也想清楚了,他已经打算好了不再劝说宝茹,就只当带着宝茹出门好生玩一玩。这样想,心里就一松,道:“先别急,叫小吉祥来,咱们列一个单子,再让她去遣人找。东西多又杂,你也不知道如何寻的。”   宝茹听到这儿这才没那么兴冲冲,偏着头道:“你说稀奇不稀奇,我房里的东西,每一样进来的时候都过了我的眼睛。我的记性算好的了,但真到要用的时候我竟是一样也找不见的。只能去问小吉祥她们——这就一问一个准了,她们知道的门儿清的。也就是她们,我不记得的替我记了,不然一年到头我也不知道要丢多少东西。”   “自然是咱们替您记下了,姐儿平常有那许多是事儿,早先是读书,如今又管着生意。这些细琐小事本就是丫鬟的分内事,要是丫鬟没这些用,主家要我们作甚?”   宝茹说话间正好小吉祥也来了小花厅,还像是听到了之前的话一般,拿来了笔墨纸砚,放在宝茹身前道:“我刚才就想着姐儿应该用的上这个,老话不是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姑爷说一遍也怕疏漏,再加上姐儿记的也不定准,最好是记下来,再多看几遍,不是更稳妥?”   宝茹听到这神似的话,不由乐不可支,道:“你们两个果然都是两个稳妥人?就是和我说这些竟然也想到一起去了。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总不能是约好的。让我这样听着了可不是觉得可乐。”   郑卓一直在一旁自然晓得宝茹的意思,至于小吉祥就不清楚了,不过她习惯宝茹偶尔一个人傻乐,只作看不见,就道:“刚刚拿了笔墨纸砚,才想起来一回事。姐儿,咱们院子里下个月要多要一些文具,得让采买的人知道。”   宝茹展开面前的纸张,那墨是已经磨好的,直接拿毛笔蘸了蘸,悬着手腕道:“这是为什么?我别的不多就是文具十分多,放在书房好多呢!是不是你们要用,那就直接从书房拿一些就是了。”   小吉祥指了指旁边守着的小梅小兰道:“是小梅小兰她们,还有小霜和小雪,姐儿令咱们教她们读书写字,这可不就要耗费一些文具。之前院子里的采买哪里有这一项,姐儿自己的文具自然是自己买的,咱们偶尔记个账,描个花样子,这前后能用多少东西,靠着姐儿分咱们一些就够了。只是如今是四个人正经学字,就是不够了。”   小吉祥一见宝茹的神色就知道宝茹有了什么想法,直接阻了她的话头,道:“姐儿别说就用您的——这可不成!不说她们刚刚学这个哪里用得着这些好东西,就是您那里还有些平常的,规矩上也不是这样。院子里咱们公中该用的东西就该去找采买上的人,事事就往姐儿手上拿又是怎么回事儿?”   宝茹在这些事情上是说不过小吉祥的,她自然是随着心意来,但小吉祥却占着规矩和道理,宝茹不是蛮横的,自然总是妥协的那个,只是还是忍不住愤愤不平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如今你也是张口道理闭口规矩了,我还记得好几年前你可不是这样!那时候你最爱每日取菜市场口听新闻,每日比我还跳脱呢!”   小吉祥扑哧一笑道:“您也说是好几年前了,那都是小时候的营生了。我今岁就要二十一了,若还是那样就不是小丫鬟跳脱了,而是年纪大了依旧毛手毛脚。只是要我说,姐儿倒是活回去了,倒是小时候老成的很,如今格外跳脱呢!”   小吉祥和郑卓同年,都是比宝茹大三岁。作为一个丫鬟,除了那些已经自梳的,她这个年纪已经算很大了,实际上她也已经定下了婚事——就是来兴。最近她常常在屋子里做针线,一个是定了亲事不好再随便出门,另一个就是绣嫁妆。   宝茹本来还以为小吉祥若是不外嫁,就一定会和来旺成亲。毕竟之前家里人口简单,男子就那几个数得着的。而来旺常常在小吉祥身边打转,一口一个‘吉祥姐姐’,嘴甜的很,宝茹还真以为他俩能成呢,更何况小吉祥和来兴年纪就差得多了,十多岁了!   不过这些日子来兴管着‘甘味园’作坊的生意,宝茹已经了解到他正是一个勤勤恳恳、实心实意,又能做事的人了。不管这两个是如何有了缘分的——宝茹如何问,小吉祥也只是红着脸不回。但是宝茹心里也只有祝福了。   想到这儿宝茹忍不住愧疚道:“对不住,这才想起来,只怕这一回出门要错过你的婚事了。这可真是,一辈子一回的事儿,我却不能看着你出门子了。”   小吉祥看宝茹的样子立刻笑嘻嘻地宽慰道:“姐儿也想忒多了!这是我一辈子一回的事儿,可是不是姐儿的呀!就是姐儿在家,那时候只怕我也不知道姐儿坐在哪儿了。”   宝茹知道这是她在宽自己的心,她们两个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是从宝茹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小吉祥一直陪伴她照顾她,是姐姐也是伙伴。宝茹对她情义深厚,她对宝茹也是当然的。这一回小吉祥出嫁,她自然是想有宝茹看着陪着的。   宝茹最后也不能说什么了,只能道:“那时候再请如意姐姐回来,让她陪着你。我已经给你准备了添妆的物什,我不卖关子,都是些真金白银,过日子咱们只讲究实惠,之前你得的钱只管置办嫁妆,我这银子足够补贴你将来过日子。”   听到这儿倒是小吉祥红了眼圈儿,道:“姐儿交待这些做什么?怕是不记得了,我可和如意姐姐不同,她是外嫁,可是我却是家里配人来着。以后我自然还能回姐儿身边做事——除非姐儿看不上我了,只爱那些小姑娘,鲜花嫩柳的在眼前看着舒心。我这才只在家呆着就是了。”   两人叙了一回这一回,心里倒是有了点伤感——明明以后依旧能够相伴的。为了驱散这难受,宝茹直接进入工作状态,拉着郑卓立刻就要拟出行李单子的样子。   小吉祥的作为和宝茹差不多,又兼她是把替宝茹收拾行李当作她嫁人前最后替宝茹做的事儿了,所以格外上心,开头一同参详着,据理力争一定要把某某某和某某某带上——宝茹觉得这些东西都太麻烦,而郑卓也说了可以不带的。但是小吉祥坚持琐事自然有跟着去的菡萏木樨料理,所以一定要宝茹尽可能过的舒适。   就这样,在满屋子人的用心下,宝茹准备齐全——只等着出门了。 第110章 初出茅庐   二月初十, 宜出行。这一日郑卓宝茹一行人辞行姚员外姚太太, 上船北上, 汇入长江东去。沿途经过江南各府城县卫,不必细说, 自然繁华壮丽, 悉不可言。但是吃惊的是至若镇、至若巡检司、至若千户所、至若寨、至若驿、至若铺、至若里、至若坝所在附近, 或者三四里,或者七八里。或者十余里多, 最多能到二十多里——这些小地方依旧能辐射惊人的繁华。   闾阎扑地, 市肆夹路, 楼台相望,舳舻接缆。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粱、盐、鱼、蟹、铁之富, 羔羊、鸡、鸭、鹅、豚、驴、牛之畜,松、竹、籐、棕、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   这一路好风光, 宝茹看的倒是少, 一个是因为她虽然已经成亲, 到底一个年轻妇人不好随意出现在甲板上——船上多的是男子。自家船上就罢了,到了码头还有许多别船上的闲杂人等,看了一回不知会有什么腌臜心思。   再有一个就是宝茹有些晕船——这是预料之外的。她上辈子并不晕船,这辈子偶尔也就是在湖州坐船游湖,那也是不晕的,但是乘了这大船在水路上一走许多日子,这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她是看什么都在微微转圈,只能闭眼躺着。   好在也不算严重,只是看着晕眩,但是她并没有心口犯恶心之类。她每日都按时饭食,也吃一些早就准备好的对付晕船的丸药,不知是上船一些时日后适应了,还是丸药真有效验,几剂之后,宝茹就觉得大好了。再看天光水色,已经平稳了。   宝茹正觉得满心畅快,晚间吃饭,特意让菡萏拿出家里准备的牛肉酱给下了满满一大碗的面条。郑卓也吃饭,把船上伙头做的饭菜提着带回他和宝茹的舱房,然后摆在了桌面上。宝茹正在吃面条,就看了一眼。   一大碗米饭,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一碟豆腐干、一碟炒鸡杂。宝茹知道这在船上是好伙食了,在船不停靠港口的时候,伙食往往一般。下头的水手都是不会有青菜的,多是豆芽、豆子、南瓜等,好保存,价儿也贱的。   宝茹伸筷子,夹了一块鸡杂,道:“这些菜品也足够了,只是你们船上的伙头做菜口味儿忒重,像是打翻了盐罐子。你们常常吃难道不齁的慌?这可真是,只怕是因为如今在河上走,不缺水罢!真到了沿着海岸走,那时候还敢放这许多盐?”   郑卓摇摇头,道:“这船上的人大多口味儿都重,或者平常重油重盐吃的惯了。你就吃这青菜,这个盐放得少。”   见宝茹夹青菜,郑卓又道:“之前见木樨自己升了一个小炉子给你做面条,思量你应该不要晚饭,要不要我再去替你要一份。”   宝茹赶紧摇头,收回筷子夹面条吃,道:“我只是尝尝味儿罢了,你可别再去要,那也是浪费了。”   宝茹说着便只管吃自己的,郑卓则是坐下吃饭。宝茹见了便吩咐菡萏:“去把带来的高邮咸鸭蛋切两只来。”   宝茹这一回出门,只带了木樨和菡萏,小吉祥待嫁是不会出门的,而其他丫鬟,一个是宝茹还不太亲近,另一个是这是出门做生意,船上也不好带太多丫鬟。   菡萏听了吩咐立刻就对半切了两只咸鸭蛋,摆在一只小碟儿上,露出红通通的流沙样鸭蛋心,然后捧给宝茹。宝茹就把那碟子往郑卓面前推,道:“这个倒是好下饭,记得你爱这个的,这一回带了好多。”   其实郑卓本身的菜就足够吃了,而且有荤有素,虽然简薄了一些,但是郑卓绝对是完全不在意的,实际上他也从不对伙食有意见。不过既然是宝茹给他添菜,他难道会拒绝?他自然是一言不发,只管吃的干干净净的。   宝茹面上批评了一回船上伙头的手艺,不过她自己倒不是真挑剔,除了偶尔有些想吃的这才开小灶外,也是船上厨房做什么,她也就吃什么,宝茹倒是觉得比起自己中学时的食堂还要好些来着。   不过也不是只吃这些,等到到了港口,泊了船,周遭好多卖酒食的,那就能尝一尝各地风味。譬如新到一港口,宝茹不去叫附近大酒楼的席面,而是在周围的小船上要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配着当地产的上等橘酒。   郑卓见了又亲自下船到熟切担子上买十四个钱的熏肠子,道:“此地做这个极其地道,最好配你买的橘酒。”   宝茹眨了眨眼睛看着制得黄霜霜的熏肠子,不像一般大家小姐一样看不得这样的东西,倒是觉得很有食欲,就自给自己和郑卓一起倒了一杯橘酒,一同吃这熏肠子。   宝茹同郑卓一起吃饭,但是并不打算下船看热闹。这些小市镇其实都没甚可看,船在这儿少有做生意的,只是偶尔遇上好货才出手,大多就是休息补给而已。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而码头附近还鱼龙混杂,他们都是外来的,真有什么事儿可追悔不及。   为这宝茹还叮嘱菡萏木樨:“你们两个也是头一回出远门,倒是没见过这些,但是外头再热闹也不许下船——也不许招那些卖翠花、鲜花的上船。之前白老大说的话你们也知,船上上人可是危险的很!若真想要什么,那就托姑爷去就是了。”   菡萏木樨最是听话,既然宝茹这样说话,她们到了港口就真个一步也是不出船舱的。想看热闹也是只给窗户开一道小小的缝儿,再偷偷觑着外头。至于宝茹说的想要什么只管让郑卓跑腿——她们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卓早些时候是家里伙计,她们还算能说话,等到郑卓做了姑爷,那就是主子了,她们哪里敢支使。更何况每到一个地方几个伙计总是要下船忙碌一番,采买补给有伙头去做,几个人是要看看有甚生意好做。这忙的可是正事,菡萏木樨两个哪里敢劳烦他做这样的小事。   宝茹看得分明,只得用自己的名义,每到一处郑卓出门就托付他买一些当地特产,大都是不值钱的精致小玩意儿。几十个钱,郑卓往往能给她带一大包袱回来。   宝茹只管把郑卓带回来的宝茹往桌面上一放,打开包袱皮,里头满当当的东西露了出来。木头钗儿、木头镯儿、烧的精致的瓷粉盒儿、玻璃珠串、布头绢花等,都不是什么昂贵东西,但是木樨菡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爱的不行的。   宝茹一挥手就道:“你们自己挑一挑罢,或者自己用,或者回去后送人都是好的。”   两个人只看了对方一眼,晓得宝茹的脾气,已经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推辞了,便欢欢喜喜地挑选起来。宝茹就在一旁看着,东西虽然便宜,但是带给女孩子的快乐和那些珠宝金银的首饰、绫罗绸缎的衣裳又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宝茹当作游乐‘蜜月’一般的旅途,很快行到了扬州门户、东南富裕之汇集——镇江。镇江从地处上来说当然是属于江北,扬州更是。但是大家往往都当它是江南,从文化上来说。江南与其说是个地域划分词,不如说是个文化名词。譬如广州、琼州也是地处江南,但是谁当它们是江南。   当初和日昌隆签订的销货文契,里头十几家南北货铺子里就没有扬州镇江的,可见一斑。   到了镇江不只是郑卓绷起了一根弦,宝茹也是一般准备起来——镇江也是数得着的大市镇了,南北货物汇集,这是一座完全由商业支撑起来的城市,到处流淌着金钱和机会。所以这个地方的有钱人多,消费高,生意好做。   郑卓和宝茹商量着,第一个找的‘甘味园’的推销地就在这儿。宝茹收拾停当,她的打扮不以奢华为主,只不过微微显示一点财力就够了,其余的还是让人觉得有‘白手起家’人家之简朴——虽然宝茹和郑卓不是白手起家,但是这能在谈生意的时候给别人好感就是了。   然后郑卓就带着宝茹去镇江各家百货铺子和南北货铺子谈生意。事情算不得顺利——不然呢?郑卓和宝茹是两个外地人,郑卓他们跑商一般也不会和本地的百货铺子有交集,本地人头一个就是不信任。与他们做生意被骗了怎么办?他们坐船走了又抓不住。甚至这不是一个高利润的生意,如果是的话,或者还有人愿意为了高收益敢冒风险。   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得机会,到底是镇江,商业汇聚,有的是识货的人。郑卓和宝茹带着样品去拜访,当然是有人动心,至少愿意谈一谈。   第一家就是镇江本地的一家百货铺子‘申记’的东家就有些意思,请了两人入内室来谈。这东家年纪不上三十六七岁,生的周正,观之就是心性端正的人——这样的长相倒是好做生意,那些生的人物猥琐的就是做生意也容易不受信任。   ‘申记’东家当然姓申,也就是申老板,道:“两位带来的好货,说来不怕笑话,我自小就爱饴糖之类,就是如今了还是离不得这些。这大江南北的糖货糕饼我在镇江都是见过的,只是二位带来的‘甘味园’竟然是闻所未闻的新样子。”   郑卓出来历练,谈生意已经不错了,但是让他来闲谈那依旧是十分为难。往常做生意,要么就是白老大他们先聊着,等到后头正头戏的时候他再上场。要么就是他听对方闲谈,话不多,但是顺着人家的意思,什么都是赞同还是做得到的。   今日还好,有宝茹在,她闲谈起来也是一把好手哇,她就笑了笑道:“申老板有甚好笑话?这饴糖的事儿,只要没齁的慌,世人有几个不爱的?况且咱们江浙之地,不是我来说,更都是糖祖宗。咱们就是炒菜做汤那也是要放糖的,既然是这般大哥哪里笑话二哥?”   那申老板一听就乐,忙不停地点头,道:“就是!我有几个好友不知笑我多少回,可是我见他们几回上我家买糖,论起来可不比我家用的少。”   宝茹捧场笑了一回,又道:“咱们‘甘味园’申老板没听过是寻常,咱们是湖州新开起来的糕饼铺子,不过咱们资产可厚,有大大的作坊,支撑的起往外销货。您只管看咱们湖州商会的印鉴,绝对是有信誉的。”   说话间郑卓连忙递出了印章、信件等,申老板在商言商,虽然和宝茹谈的愉快,但是依旧保持了警惕。接过东西仔仔细细地查看,旁边还有一个心腹伙计,在申老板看完后还再次查看一回。   一通检查后郑卓和宝茹身份可信了许多,申老板脸上的笑意就更加诚恳了。宝茹见状赶紧道:“你不用多心,您在镇江做着生意自然有您的人脉,不妨去信到太仓和湖州。我家已经和‘日昌隆’定了文契,我家要给他供应江北十几家铺子的货物呢!他家有这样的手笔,还有什么不可信的!”   申老板这时候总算有些吃惊了,问道:“哦,是‘日昌隆’?太仓吴家的‘日昌隆’?那可真是难得了。他家也兴盛上百年了,个个都是做生意的人精,若是他家都定了十几家铺子的货物那还真是叫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就是名声的作用,对于郑卓和宝茹来说,两个人无论是个人还是‘甘味园’的牌子,都是一文不名。但是太仓吴家和‘日昌隆’就不同了,煊煊赫赫上百年,口碑名号都在那里。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大家都知道他家出名的有眼光、有资本,他家愿意买‘甘味园’的货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广告,这等于是为‘甘味园’背书。   这时候申老板心里已经倾斜了——这种谎是不好撒的,毕竟这样大的名号,只要去信太仓一打听总能知道了,一戳就穿的谎言没人会说。问题是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眼前的一男一女是冒认名号,他们说是‘甘味园’的老板就是‘甘味园’的老板?若是两个湖州来的骗子又如何?虽然有哪些印信,但是这些东西常常有伪造,他看的再仔细,觉得再真都有可能是假的,这些年这些骗子的手段越发高明了。   只是这话并不能直说,不然也太得罪人了,他只得试探道:“我有心做成这生意,也相信‘日昌隆’的眼光。只是我还不知道贵号的生意打算如何做,总不能咱们这几个就在这儿空口白话罢。”   宝茹对郑卓点点头,郑卓拿出两份没签字盖章的文契,递给了申老板,道:“准备了两份文契,您看条件,哪一份适合心意,合作可以商量着来。”   这两份合约倒是说的很清楚,一种情况有‘试售’,一种没有。前者是如今就从船上启出一小部分货物在铺子里试着贩卖,给多少货出多少钱,好处是没什么风险。等到郑卓他们的船从泉州回来,会再上门拜访,这时候要是货物卖得好,再大量订货——给湖州写信发货就是了。不过这样做,买家拿到的进价必然不如第二种。   第二种就是现在拍板,郑卓宝茹这就往湖州写信发些货物来,风险当然大些,但是‘甘味园’愿意给这样的下家更优惠的进价,这样他们的利润自然更高。   申老板仔细思索着两种方案,说实在的他自然很看好这‘甘味园’,但是也知道既然是生意就不可能一点风险也没有,所以先试着卖一些自然更好。然而更重要的是,这就给他留了一个时间差,他有足够的时间让人去太仓和湖州问消息。不只是‘日昌隆’的那个背书,甚至来年‘甘味园’的老板情况也能打听出来,到时候这两个的身份如果是假的,那必然是瞒不住的。   于是申老板按下手上的文契,道:“这个生意做得,只是我家本钱薄弱倒是不敢冒险的,我有心选这第一种。但是有一条我想问一问,两位提前拟定了文契,就连价格和定金也写明了,这是为什么?竟是没了往下谈的余地了。”   宝茹和郑卓对视了一下,里头有些了然——不管看这位老板如何感兴趣的样子,果然还是选了第一种。宝茹只能感慨这时候的商业环境比较恶劣,倒不是这时候的人缺少诚信,实际上这时候的人看重信誉是超过后世的。但是这时候交通不便,信息不通,真有那些做局骗人的不好识破,大家只得更加谨慎。   宝茹微微一笑道:“申老板不晓得其中的意思,我们这一路还有许多州府要走,打算多多找一些买家来。既然是这样,那各位买家选同一种的应该是一个价儿,不然可不公平,大家说起来还以为我家不厚道。故而干脆就做了这文契出来,大家一般的。”   申老板微微点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抬头道:“这生意我家做了,只是一件事儿,这些货物我是要验一验的。这不是信不过二位,只是头一回做生意没有不验货的道理。咱们都是生意人,都要慎重些。”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宝茹敛目,然后道:“这是自然的,验货本就是应该。只是一条,我想除了那些散装的货,您还是抽着验——那些盒子、罐子、袋子的,包装开过到底不同,只怕就只能卖散装了,这价钱就要亏。”   申老板自然无不可,这本就是为他着想来着。不然呢,开了包装又合格的货物难道不买不出钱,这样的货物偏偏不能原样卖出去了,可不是要蚀本了。   于是两方说定,签下文契,郑卓马上就叫人去码头船上送信,让人运两车‘甘味园’的货来。这时候屋子里气氛越发融洽,申老板还让人从酒楼定下酒席送来,站起身来道:“不说两位远道而来自然是贵客,今日又谈成了一笔生意,而且以后还有更长久的生意。就说这一回认得两位这样年轻的同行就十分欣喜了,一定要让老哥我请一回客!”   宝茹征询着望向郑卓,郑卓点头道:“客随主便,听申老板安排。”   酒席上申老板敬酒,郑卓一口饮尽,宝茹亦然。不过和郑卓他们喝的是花雕不同,宝茹也就是一杯蜜水一般的酒罢了,这时候正经的生意场上还不至于给一个女人灌酒。见郑卓喝的爽快,申老板已经满意了。   他又端着酒杯,起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郑老板和郑夫人年纪轻,但是已经做了这么大的生意了,实在让人敬佩。特别是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不在家舒舒服服过日子,竟然是不畏艰难,跟着郑老板一同出门跑商。想当初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只是跟着一个师傅在南北货行当里做学徒呢!”   宝茹又饮下一杯蜜水,谦虚道:“申老板谬赞了,哪里当的起呢。说起来也是家里的余泽罢了——家父也是做百货铺子的,也派人出外跑商,家里本就有本钱。用着家里的钱这才办了‘甘味园’,这一回出门找下家也是一样,借了家里跑商的便利。要说还是申老板更厉害,竟然是白手起家挣下家业来,这才是最本事的。”   宝茹说这话自然正搔到申老板的痒处,难道他不为自个儿白手起家骄傲?花花轿子众人抬,宝茹能这般吹捧他,他自然也投桃报李,立刻道:“哪里哪里,郑夫人休要自谦!家里余泽说来是这样,但这又不是最重要的。再好的人家,也不是满府的人都能做事的,多得是败家子,孝子贤孙反而少见。”   申老板接着饮酒,似乎有了些推心置腹的意思,道:“说到底,咱们能说什么家里余泽,比起那些真正的豪商大户,咱们同外头那些挑着摊儿的又有甚分别?总归说到做生意,和那些天之骄子比起来,咱们都是白手起家。”   申老板是白手起家,又在镇江这个地儿呆了这些年,话里说的意思没有虚的。这世上的穷人很多,但是有钱人也很多,而且有钱地超出了你的想象。   宝茹知道自家算是不错了,但是她如今做生意在人家眼里依旧是小鱼小虾——但是这不会是永远。宝茹这时候又重新燃起了曾有过的雄心壮志,她并没有嫁入豪门,但有朝一日她自家就会成为豪门! 第111章 扬州繁华   扬州自古繁华, 一则是因为运河缘故。自从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 凡是运河经过市镇便格外兴盛起来, 其中最为有代表性的就是九大钞关。这运河之上就是南北财力的交汇,商业发达,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如今的扬州既高于北方的政治, 又高于南方的经济。   二则,扬州有一点又不同于其他运河城市——它又是漕粮必经之地。而且两淮盐运司衙门在扬州, 作为全国最大盐运集散地, 大量盐商聚集在扬州, 扬州也因商而兴,这时候最暴利的生意无非就是盐粮了。   另外扬州本就作为江淮平原的重要节点城市,作为江淮一地的中心城市之一, 理所当然的就有一定的规模层次。   宝茹上辈子也曾去过扬州,不过那时候扬州早就不复从前荣光了, 和当时任何一个二线城市没什么区别。或者有一点不同, 那也不过是有旧日荣耀留下的一点余晖, 几个著名的经典,或者就只是扬州的地名带来的不同感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只要说起扬州就有说不完的传世名篇, 曾经的文人墨客无疑偏爱此处。这里不仅是江南名城,有最美的江南佳丽,有最好的江南名酒,有最繁华热闹的江南闹市,还有能与他们唱和的江南名士。这里不仅和其他江南城市一样有着共同的文脉,同时这里还是牡丹金粉地,绫罗富贵处。是权势、财富、清贵、文化的交汇处。   而宝茹如今就站在这座城市里。   前日晚间姚家的货船到达了扬州,只因上下疲劳,而且还有更要紧的事儿料理,宝茹竟然不得在此处观光。白老大他们依旧是要去做生意,郑卓则是和宝茹依旧去各百货铺子说和。运气倒是很好,一日功夫就说动了两家,而走访的铺子才一小部分——不愧是扬州!   不过郑卓和宝茹并不打算接着去谈了,只因如今的‘甘味园’生产能力依旧有限,他们是尽可能先提高品牌影响力,造出声势来,所以扬州只打算安排两家下家。若是真认真起来,只怕所有的货物都砸在扬州也是可能的。   然而就是这样,货物铺开也不大,只预备在扬州、苏州、杭州这一带罢了,至于再往南?那还是等这边先站稳脚跟,同时再扩大产能罢——事实上宝茹也是打算缓一缓的。’甘味园‘步子跨的够大了,这还是因为在早期扩张期,才显得没那么吓人,不然宝茹也不会紧紧为了销货安全,就要大量开拓下家。   事情做完了,郑卓也不去白老大他们那里帮忙。一个是他们做了一半,他插手进去只能事倍功半。再有白老大几个也体谅他,他现在算起来其实是众人的‘老板’,而且是新婚带着老板娘出门来,到了扬州大家识趣给他们留出空闲游玩一番,不也是该有的眼色么!   扬州繁华是满城的事儿,但是其中又首推小秦淮,小秦淮之繁华又要首推小东门,好多有名的街市就在这小东门内外。   宝茹和郑卓只跟着一个雇来的扬州地头在小东门闲逛,郑卓虽然来过扬州几回了,但是他都只在码头附近做生意就是了,至于扬州城里的享受他是不碰的。那么自然的,问他这城中道路、特产等那也只是抓瞎,所以才要请了这低头带领。   这地头是个十一二的小少年,大家都唤他花菜头,年纪不大,但应该是早早出来讨生活的。嘴巴伶俐,十分有眼色,说到这扬州内外更是如数家珍,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按照他所说也的确如此——他在这儿生活十来年,开头是做小乞丐,那就跑遍了地方。现在做着地头是惯熟的,什么问他都是知道的。   花菜头引着他们除了小东门,只几步路就到多子街,他在一旁指点道:“这儿就是多子街,最是不可不去的。多子就是缎子,所以这儿又叫缎子街。整条街上都是做绫罗绸缎生意的,别的不敢说,江南要是有什么新花样,别的地儿没有,这儿定是有的。”   宝茹知道这花菜头说的不假,这多子街就是她在湖州都是有所耳闻的。甚至说很多流行新样子新颜色本就是从这多子流出来的。   宝茹只看着这多子街两畔,密密匝匝全是缎子铺,间或有一两家做别的营生,也不过是沧海一粟u,眼睛一错就错过去了。既然是做这生意的,那一眼望过去自然免不得眼花缭乱,要知道这些布料是各样眼色俱全,鲜艳的很。各种样式汇聚,挑花人眼。或者还有妆花、缂丝、闪金、织金等间杂其间,这就更耀眼了。   宝茹知道若是一家一家看绝对是看不完的,于是只挑着问了几家老字号进去逛。这时候人倒是渐渐多起来了。宝茹扫过一眼,各色人等都有,就有未出阁的闺阁少女,也有年轻媳妇子,至于徐娘半老的太太奶奶也是有的,或者是配着儿女妹妹来,或者就是给自己做衣服。   甚至于宝茹还看到几个格外不同的女子,她们身边也跟着丫鬟婆子,但是却没有其他家人,打扮是格外别致的,倒不是说如何妖娆了,也是清清秀秀的样子,但是骨子里有一种和此时良家女子不同的东西。而且看那伙计掌柜,竟是对她们十分奉承的样子。   那花菜头见宝茹多看了几眼那几个女子,便小声道:“夫人不须多怪,那正是住在城外船上的姐儿。她们向来手头大方,有最需打扮——说来就是知府家奶奶小姐又如何,总归不需日日制新衣,时时换新装罢!可是她们可要!凡是有些体面的姐儿可是不能穿旧衣的,要是谁看见两回待客竟穿了一件衣裳,那可是要叫耻笑的。”   宝茹立刻明白这都是扬州画舫上的妓.女。听得这花菜头的话她不禁暗自咋舌,她早知道这些姐儿们花费甚大,但是竟然不知奢侈到这地步。虽然衣料花费终究有限,但是架不住不能重复穿着,积累起来花费可不小。   那花菜头又道:“再有就是这些姐儿往往能引领潮流,好些新料子原来也和其他没甚两样,只有某个红姐儿先穿出去,引得满城效仿,最后东南学着——这要看时机,但是只要遇到一回,就足够先摆上这料子的铺子赚的啦!所以这些姐儿都是多子街的贵客,都奉承着喱!要是那等最红的姐儿,不说掌柜亲自招呼,那些料子也大多半卖半送就是了。”   宝茹只是心里感叹古人也真是会做生意,已经很明白了明星效应了。叹了一句,不再想,然后就拉着郑卓去看料子。因为有了花菜头,倒是用不着铺子里的伙计来陪着——实际上这时候也没有空着的人手了。   宝茹看料子,郑卓就真是半点也不知道了,只能看着宝茹先拿了两匹织着暗纹的素色缎料在他身上比划。男子着装变化小,郑卓也不算讲究时尚。甚至考虑到这时候男子衣饰在大城市‘服妖’的风气,宝茹自己也不愿意郑卓追求那劳什子的‘时尚’。   不过到了女子的流行又不同了,宝茹选定了郑卓的布料后就看起那些鲜艳布料。花菜头立刻就道:“咱们扬州每岁都有新样,且以新样为尚。十数年前,缎用八团,现变为大洋莲、拱璧兰,去年还最好是三蓝、朱、墨、库灰、泥金黄,而今岁用膏粱红、樱桃红,这又叫福色,只因去岁扬州新出的红姐儿福穗儿最爱着此色。”   宝茹点头,最后果然选定了那所谓最时兴的膏粱红、樱桃红的大洋莲、拱璧兰。给郑卓买了两匹料子,给自己买了四匹。然后又去别的铺子,或者时兴纱料,或者扬州特有缎子,最后一计算竟然也有十多匹的样子。好在店家可以送货,只留下两人住的客店名字就是了,不然都拿不回去。   没了东西的拖累,逛完了多子街,便循着道路往埂子上去,这埂子上最有名气的则是钞关街。这儿不比多子街竟全是布料营生,货物倒是杂一些,东西可看花了宝茹的眼睛。但是她依旧知道这不是能逛完的,于是去看郑卓。   那花菜头旁边觑着立刻知道行市,赶忙道:“好教夫人得知这钞关街不同别处,虽然有百样货物,但其中还是首推香料脂粉来着!这都是夫人小姐们最爱的,夫人也尽可以去挑选几件爱物。”   说着他就引着郑卓宝茹去看那几家名店——天下香料,莫如扬州,戴春林为上,张元书次之,迁地遂不能为良,只因制作香粉等也要使用本地所产原料,所以水土所宜,人力不能强求。戴春林不必说,宝茹在湖州也买过他家的东西,确实好用,不过张元书倒是没听过。   不过自有花菜头在一旁解惑道:“张元书在外头是名声不显,但在咱们扬州确实是和戴春林不相上下的。特别是一样状元香是他家特有——这原是十几年前一位知府大人为乡试监临,命张元书用千金制造香料,做成汉瓦、奎璧等样式,举凡是乡试生员,都给一个,如今自然没得知府在做这样的事儿,但是名气有了,张元书家依旧按着老方子制香,称之为状元香,生意好做的很。”   宝茹被他说起了兴致,虽然她不差香粉等,在湖州也买的着这戴春林,但依旧各样招牌香粉拿了一些——就是自己使不着,还能作礼呢!宝茹出门一趟,想着姚太太,又想着周媺玉楼她们,给她们带一些扬州货,也是不同的么。   最后,虽然自家没得读书人,用不着这状元香,但是本着买土特产的心思,宝茹也入手了一些。因着这香本就是给士子使用的,所以香气清淡,宝茹闻着倒是蛮喜欢的。可以给郑卓或者姚员外用,若是他两个不爱用香,自己使用也很好。   看遍钞关街,就进了翠花街——看得出来花菜头已经看准了,明白了郑卓宝茹两人中谁做主,看看逛看的这些地方,都是女人地方。翠花街,这名字是十分应景的,因为此地专卖各种珠翠首饰,以及其他女子用得着的装饰。   花菜头道:“这翠花街,又叫新盛街,大都是珠翠首饰铺。咱们扬州的各色鬏勒,与外地不同,式样有蝴蝶、望月、花蓝、折项、罗汉鬏、懒梳头、□□燕、到枕、八面观音以及貂覆额、渔婆勒子等样式。这还是我说的出来的,我不是行里人,怎样也是说不全的。”   宝茹听他的的话,已经有些漫不经心了,只因眼前一切叫她心儿怦怦直跳,‘珠宝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这一句话绝对不假。宝茹只看那些首饰,有翠翘、金钏、白玉手镯、龙凤钗、玉花簪、各色步摇、扶莲发钿、梳篦、镂空扁方等。   宝茹拿着一只玛瑙吉利牌细看——虽说湖州紧跟苏杭扬等地的流行,比较起来未必比这边差。但是论及琳琅满目以及时兴等,确实不可同日而语。首饰这些东西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簪环钗钿等,到处都有,但是式样上看扬州翠花街上,真是有许多宝茹没见过的——毕竟就是流到湖州那边,应该也只是一些最流行的,不可能这边有什么,湖州就有什么。   首饰不比布料等,真正购买起来就十分昂贵了,宝茹真是蛮喜欢的,但是想到;甘味园‘正是花钱的时候,又没法子肆意花费了——其实手头上还是有银钱的,但是大概这是国人的性格所致,只要家里有可能有大花费,那么手上就算有钱,那也不肯乱使了。   所以宝茹克制着挑选了几样可心的,有自用,也有作礼的,这就不再看那些可爱华丽的首饰了。之后花菜头又带着逛,宝茹在女鞋店铺里挑鞋子,这儿的女鞋以香樟木为高底,在外为外高底,有杏叶、莲子、荷花诸式。在里者为里高底,谓之道士冠,平底谓之底儿香。   然后又去成衣铺子看扬州式样的衣裳——又因着他们没有多少时间等衣裳,便只能看那些不看身材,长短也好改的,特别是几样裙子,是宝茹关注的重点。其中女衫以二尺八寸为长,袖广尺二,外护袖以锦绣镶之,冬则改用貂狐之类镶边。裙式以缎裁剪作条,每条绣花两畔,镶以金线,碎逗成裙,谓之凤尾裙,近则以整匹缎子折以细道,谓之百褶,其中其二十四折的单有名目,叫做玉裙。   这样一通逛,等到宝茹心满意足时竟然已经错过了午饭的饭点了。察觉腹中饥饿,赶紧让花菜头带着往食肆去,叮嘱道:“倒不一定要去那些顶顶有名的大酒楼,只因各处大酒楼都是一样,真有本地特有风味还要去问一些当地人,隐在市坊之间自然有乾坤。”   花菜头竖起大拇指,道:“夫人是懂行的!我最是实诚,不像一些地头,也不管客人说些什么,只把人往那些大酒楼带着。不瞒您说,大酒楼都是会给咱们这些地头佣金的,只管啦客人去,有一个算一个,有钱拿的。嘿!既然您这样说了,只看我的,保管您满意!”   依旧不用走远,小东门街有名的多食肆,最有名的有熟羊肉店,大多是前屋临桥,后为河房,其下就是小东门码头。冬日里来吃这个的甚至要早起,不过现在已经开春,又不是早间,倒是不用排队——因为不是饭点,宝茹等人一进去就有座儿。   宝茹和郑卓都不懂行,自然是让花菜头点菜——宝茹见他辛苦了半日多,十分机灵用心,自然是请他同吃。花菜头立刻眉开眼笑,知道自己是遇到厚道人了,要知道他们这些地头只有佣金,雇主是不管饭的。雇主山珍海味,他们在一旁冷馒头是常有的。   于是立刻拿出了全部心思,先让上了羊杂碎,这是最地道的吃法,正餐之前先来一道羊杂碎,这叫小吃。然后上羊肉羹饭,每人一碗,中间还有各样羊肉菜肴佐饭,竟是样样有滋味。只是一点,要赶紧吃完,只因这羊肉的特点要紧着趁热吃,要是残杯冷炙,就绝无风味了。   吃过这一顿不见的富贵,但却十分满足的午饭,三人坐了一会儿。这花菜头就问道:“原先少爷夫人是雇我逛着小秦淮的,您也知道若是满扬州玩儿,自然是一日功夫是怎样也不够的,所以才这般。不过咱们小秦淮也只是挑着逛的,只是若说精华的几处是已经都看了,也不知老爷夫人自个儿有什么地方还想去。”   宝茹听了真是心动,因为她是真有想要见识的事儿,但她看了郑卓一眼,觉得这个事儿郑卓只怕不会答应。于是先在郑卓耳边小小声先说了一回,出乎意料的郑卓竟然点了点头,宝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她以为郑卓百分百是要阻止她的呀!   宝茹狐疑地看了郑卓一眼,心里还滑过了‘说不定郑卓也是想看’的古怪念头,不过不管怎样这对于宝茹来说都是好事儿,于是她赶紧对花菜头道:“倒真有一件事儿是想见识的,扬州有一件是顶有名气的——听说扬州瘦马其实一般是做妾来的。而且选妾的场面是个可看的热闹?”   是的,宝茹正是想看这样的场面——说实在的,一个曾经的现代人,难道不会对曾经鼎鼎大名的扬州瘦马好奇么?那也是自然的了。不过宝茹真把这种场面当作风月场面了,只因扬州瘦马本就是这样的名头。以及在一个现代人眼里,要把选妾当正经事儿,那也是反常识的。   这就是郑卓没反对的缘故了,在郑卓眼里这不是风月场面,实际上可能在他眼里这是很正当的场面——这不就是媒婆带着女孩子来给有意纳妾的男子先看么。也是一应手续俱全,干干净净,名正言顺的。其实这也是世人的看法。   花菜头大概是第一回听到一位夫人提出要看这种,于是挠了挠头,偷偷看了郑卓一眼,确定两人都是同意,这才道:“这可没法子许诺您,这要容我打听一番,今日有没有这相看的,又有不能离着小秦淮这边太远,不然咱们也是赶不及的。”   宝茹自然不会平白为难他,于是道:“这是自然是,时候不好,难不成我能逼着你给我变出来?你只管去打听——这银子你拿去请别个喝茶也好快快打听出来,也不能让人白白帮忙,那不是用了你的人情么。”   花菜头见了那银子眼睛立刻亮了三分,暗赞今日客人懂门道。宝茹固然有给好处让他办事的意思,请人喝茶可花不了这些钱。但是宝茹的话却是不错的,要知道扬州人吃养瘦马这碗饭的有数十百人。这些干妈干爹的,又兼职媒婆,耳目最是灵通,若是娶妾者稍透消息,他们就必然带着‘养女’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既然大家都想做这生意,那么知道的人自然就是越少越好,不然透露出去都来可不是难做。所以知道这事儿的人,若不是吃这碗饭的虽不见得会格外保密,但要让没得好处说出来也是不可能的。   花菜头果然就跑出去,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探听消息,不过是问了街上几个小子,然后就径直往一处去,或是见了什么人,然后回来了。正是满脸喜色的样子。宝茹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事情定然是成了的。   固然就听花菜头道:“少爷夫人好运道!我才一打听就有音信,咱们雇个车走,就在新城东关一带,剪刀巷里温妈妈家,正请了一位老爷去想看,这才到路上,咱们去还来得及看热闹!” 第112章 扬州风流   花菜头熟门熟路地带了郑卓宝茹上车, 吩咐车夫往新城东关剪刀巷去, 那车夫赶路, 因离得近,须臾功夫便到了剪刀巷入口处。花菜头先下车, 然后郑卓也扶着宝茹下车。宝茹环视一周, 果然是到了一处民居巷里的感觉, 毕竟这些干爹干妈讲究像是好人家养孩子一样养‘瘦马’。   花菜头指着里头道:“也不怕找不到人家,这时候往里去, 最热闹的人家必定就是了。夫人不知, 那些有意纳妾的老爷少爷被请过来, 自坐中堂相看,这女孩子家里则是要门户大开,不禁旁人观看的。”   宝茹按着花菜头的意思往里走, 果然看到一户喧嚣人家。里头似乎有人开宴,有乐人丝竹之声, 而周围早就围了一圈街坊邻里。不只是想看看美人的男子——虽然他们不定能纳这样的小妾, 但是看看总是可以的嘛。还有一个个嘴角不屑, 但眼神放光的女子。   花菜头带着宝茹郑卓赶紧上前,挤出一个靠前的位置让宝茹看的清楚——幸亏这家房子浅,就是一进小院,不然就是门户大开也是看不见的。众人都涌进了院子里。里头正厅主位上果然坐定了一个男子,只怕就是这位要纳妾了。   那位温妈妈奉承着给那男子进茶,然后就是一个婆姨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出来,这女孩子带着一只纱帷儿, 一面大声说:“姑娘拜客。”   那女孩子就立刻盈盈下拜,之后那婆姨又道:“姑娘往上走。”   女孩子又来回走了一圈,姿态婀娜,这婆姨接着道:“姑娘转身。”   于是这女孩子又听话,微微转身向这男子站立,这婆姨赶紧道:“姑娘借手睄睄。”   然后婆姨就把女孩子宽宽的袖摆往上挽,手、手腕、小臂、膀子,一样样都露了出来,肤色十分白皙,这婆姨见那男子已经有些意思了,又赶紧放下衣袖,这正是要吊着人的意思,道:“姑娘睄相公。”   说完这句就掀开了那纱帷儿,这时候就是正头戏了,这些女孩子最重要的不就是一张脸,那女孩子纱帷儿被揭开后就转眼羞怯怯地去看那男子,眼神里波光漾漾,那男子果然就十分动容了,婆姨晓得事情成了一半心里暗笑,道:“姑娘几岁?”   那女孩子声音好听,如黄莺出谷,道了一句‘十四岁’。其实这一道并不在于问女孩子多大,毕竟之前这些就已经和男子说过了,就是没说也能看个大概。这更重要的是未来听一听女孩子的声音,声音也是评判这些女孩子的一部分——毕竟这些女孩子就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金丝雀’了。   那婆姨依旧说话:“姑娘再走走。”   并用手拉开女孩子的裙摆,露出一双菡萏色绣花鞋,并鹅黄色缎子裤。花菜头小声道:“看这个是有门道的,凡是出门裙幅先响者,脚必大,高系裙子,人未出而脚先出者,脚必小。”   这个时候虽然不想真实历史上女子要裹小脚,但是脚是在保持天然形状上越小越好。据说行院里发明了一套自己的裹脚法子,能不坏脚,又让脚小巧一些。不过这是行院里的不传之秘,虽然这时候很受男子喜欢。但由于局限在行院里,反成为行院女子的象征,所以清白人家的妇人见了这样脚小的非常的总是一面心中微酸,一面面上鄙夷。   花菜头在给宝茹郑卓解释间,那女孩子已经相看完了,婆姨最后道:“姑娘请回。”   不过这个姑娘相看完毕,事情不是就完了,那男子没点头,于是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出来相看,程序和第一个女孩子一般无二。直到三个女孩子尽出,那温妈妈点点头,就凑到男子身边商量什么去了。   花菜头解释道:“温妈妈家院子小,本钱不大,所以养的姑娘也不多,只有四五个罢,如今适龄的也只有这三个。要是那等中等本钱的妈妈,总能有五六个姑娘相看的场面。”   说完这个他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总归程式是一般的,这三个姐儿是一样相看,那五六个姐儿也是一样相看。夫人看这些婆姨都是妈妈们特意请来的教养妈妈,说的这些话儿叫‘八大句’,八句话永远都是一般的,连顺序也是不变的。至于姐儿们的表现,说话的声儿、走路的样儿,全都事先排演过,总之是一样不错,就如同戏台子上唱大戏一般。”   宝茹本来是来看热闹的,但这时候心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她这时候无比明确地意识到这些女孩子比起一个‘人’,是更接近一个物件的——也是,大家不就是在把他们做商品交易么。   宝茹正有些不愿再看,就听花菜头啧啧道:“夫人可不知,在咱们扬州,小户人家都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生女孩子可是利处多多,若是自家穷的解不开盖儿了,而女孩子资质好,只管把女孩子送到养‘瘦马’的妈妈家。若是资质一般,那也有专门的人家,专教女孩子一样技能,就是烹饪、化妆等。这些女孩子将来也能赚大钱喱!至于家里过得去,那就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好好养着,送去学些手艺,将来就是家里的支柱。”   说话间温妈妈和男子的商议也有了结果,那男子果然看中了第一个女孩子,身边立刻就有一个小厮捧出一个锦盒,里头放着金钗一股。那男子拿起金钗插在了出来跪伏在他身前的女孩子的鬓边。花菜头在还在一边解释这就是‘插带’。   花菜头道:“嘿!这金钗也不过就一个订钱罢了,里头的价钱多少就是刚刚商量的,这时候不说,等到姐儿进门的时候温妈妈才会说的。不过这些事儿就是不说,咱们见过几回的也能猜测,不过是看姐儿的样儿,以及老爷少爷们的身家罢了。譬如刚才的姐儿应该身价银子只在二三百两银子。”   花菜头咂咂嘴,似乎是在艳羡那‘二三百两银子’,然后又道:“那是看中了,若是看不中,只要老爷少爷们出几百个钱,赏这些婆姨和这家侍婢也就是了。然后又自可去别家看。不过要我说哪有这许多磨蹭,若是不肯出上千两银子,钱只那么多,姑娘自然也就一般样子。白面红衫,千篇一律。”   宝茹听了花菜头这话,不由又被他惊了一回,这小子常常说出一些市井之人说不出来的话,与一般人截然不同的,但是其中道理分明。宝茹忖度这花菜头也不知是个什么经历。不过心中一想,又嗤笑一声丢开了,天下人多,人人都有经历,萍水相逢,有什么好追究的。   宝茹心中这般想着的时候,那温妈妈拿出本一张红单,花菜头道:“这就是之前商量好的身价银子,只不过不叫这名目,依旧照着纳妾的程式,这是彩礼来着。上头就是列着彩缎若干,金花若干,财礼若干,布匹若干。最后让老爷少爷认一遍罢了,老爷少爷们认了,这事儿也就成了。”   这时候场面上也看的差不多了,宝茹郑卓跟着花菜头与人群一块儿散了。花菜头道:“后头的事儿就不必看了,也就是温妈妈家赶紧雇上花轿,吹吹打打把姐儿送到人家里就是了。这也是怕出什么变故,谁知道这家是不是有个厉害大妇要把事情搅黄。或者有个爱拈酸吃醋的宠妾,枕头风吹一吹,事情就不成了呢!”   宝茹原本有点儿不痛快的心情,听了花菜头这调侃,也笑了起来,扑哧一声道:“你这小子好声口!这些事儿也是张口就来,没影子的事儿,也说的这样有鼻子有眼,你莫不是摸到人家家里看了?”   花菜头这时候越加不想开始那样恭恭敬敬的样子,这是晓得宝茹和郑卓都不是那等端架子的人,就笑嘻嘻道:“夫人不知,这是用不着看的,每月这样的笑话儿咱们扬州不出几回?每回咱们听了都传着呢!”   郑卓扶着已经乐不可支的宝茹,看她心绪不像之前在里头那样不好,倒是心里放下心来,又看了看天色,翻出一只怀表,道:“戌时三刻,天色也暗下来,寻个地方吃饭罢!”   宝茹正被扬州人民的八卦程度与湖州那边没什么两样而逗笑了,眼角已经有了几点泪光,听到郑卓的提醒,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怀表,果然时候到了。过来剪刀巷这边看热闹,时候倒是过得极快的,只是看几个女孩子出出进进,尽然就天擦黑了。   既是这个时候了,两人就又跟着花菜头去吃完饭——这也是午饭时的好表现,宝茹更加信任他了。   花菜头果然是没让人失望,带着他们往小东门街食肆去,这儿晚间夜市最多糊炒田鸡、酒醋蹄、红白油鸡鸭、炸虾、板鸭、五香野鸭、鸡鸭杂、火腿片等,骨董汤更一时称便。每一样拿小小碟装了,分量不大,再加上有郑卓分吃,宝茹一样只尝尝味道,竟然是吃遍了也不饱腹。   花菜头抹了抹嘴,宝茹依旧也给他单叫了饭菜,见状他又引着宝茹郑卓至城下间,这儿有一些货铺,即散酒店、庵酒店之类,卖小八珍很有功夫。所谓小八珍,皆是不经烟火物,如春夏则燕笋、牙笋、香椿、早韭、雷菌、莴苣,秋冬则毛豆、芹菜、茭瓜、萝菔、冬笋、腌菜,水族则鲜虾、螺丝、薰鱼,牲畜则冻蹄、板鸭、鸡炸、薰鸡,酒则冰糖三花、史国公、老虎油,及果劝酒,时新酸咸诸名品,做这些生意的货铺,正是要通宵待客。   宝茹等到这一处消遣才算心满意足,还多要了一些吃食拿回去与白老大他们宵夜,这就提着回了客店。只花菜头倒是十分殷勤,就是收了佣金银子,也不是立刻扭头就走,还给他们把马车叫好,见他们上车这才好。   宝茹这一日倒是觉得十分满意,觉得总算有了些度蜜月的样子。直到第二日,虽然前一日劳累,但是宝茹精神依旧很好。原先打算好的,今日要去瘦西湖游湖——在湖州也不没游过湖,但是瘦西湖好大名气,又有扬州瘦西湖上佳丽可看,自然要去一趟。   宝茹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梳发,菡萏在旁为她绾扬州这边盛行的发髻,然后又是簪金钗、戴华胜之类。等到收检完毕,这才让郑卓看,道:“看一看我今日这打扮,像不像这扬州本地小娘子!”   宝茹身上衣衫竟然也是昨日在成衣铺子里买来的,这样一看倒真不像是个外来的。郑卓点点头,然后又给宝茹发髻边插上一朵芙蓉花——这时节哪里来的芙蓉,只能是洞子货。郑卓看见了买了几支,这时候给宝茹插戴。   他这一下突然,饶是宝茹脸皮厚,也是微微泛红。伸手摸摸那花朵,转头瞥见旁边木樨菡萏竟是有些低头抿嘴偷笑的样子,只得欲盖弥彰道:“这还是剩下几朵,你们两个分着戴了罢 !”   她这样子,似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真能没发生过一般。木樨菡萏两个不想小吉祥,遇着这样的机会,定会调侃一番的。她们两个老实的多,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这可是姑爷与姐儿买的花,她们两个拿去分了是不是不太好。两人偷偷看郑卓,郑卓微微点头,面色也没有不虞,这才放下心来接过那几朵芙蓉,商量着簪到发上。   这也不过是日常的一点小小插曲罢了,郑卓带着宝茹就近吃了早餐,然后两人就踱步,算是一遍游览扬州风光吧,不急不忙地走到了最近的一个小码头。这正是早晨,码头上就停泊了许多小画舫,这时候停的画舫大都是要出租的。   郑卓上前一问,果然就说定了一家。这家小画舫上似乎招待的是一家人,有夫妇一对,又有小儿女一双。那男子汉自然在船头撑船,拿了竹篙轻轻一点,这画舫就顺入水流。那妇人则是在船尾用小火炉煮茶,旁边一小儿帮忙,另有一个女童,年纪大一些,应该是姐姐,就端着花生、瓜子、软香糕之类奉与宝茹郑卓两人。   扬州城内水道绵延,那男子汉晓得郑卓宝茹是要往瘦西湖去,熟门熟路地就撑着船往那驶去。宝茹和郑卓刚刚吃过早饭,再有对着那些花生瓜子能有什么兴致,宝茹给那女童抓了一大把点心,这就和郑卓走到船头看外头风光。   那船夫一面撑船,一面与两人闲聊道:“这也不好时候,两位客人只怕是外地人,要是来的迟一些,春光明媚的时候,那时候两畔自然是花红柳绿。而且出来踏青游湖的女郎也更多,咱们扬州多丽人,热闹好看的很!”   宝茹倒是惊奇了,道:“这也太神了!大哥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看着装扮也像是个扬州女孩子了。至于我家外子,我倒觉得男子装扮就是没有城里的风尚也不如何稀奇呢!”   那船夫有几分得意,道:“啧!不是吹嘘,我自小在这扬州水里面长大,打能站起就撑船,自晓事起就泅水。这扬州河道里哪一日不走三趟?本地的女孩子,外来游湖的客人,都见了好多,只要往那儿一站,不消说话,逃不过我这识人的火眼金睛!”   啧啧,果然到处都有奇人异事,这又算什么。宝茹与郑卓相视一笑,都是想到了早间的事儿。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也不再纠结她像不像本地女孩子,只因瘦西湖快到,要去看这风情了。   ‘扬州好,扶醉夜踉跄。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笋儿香。剩得好思量’,才入瘦西湖,宝茹就听见丝竹音乐声飘了过来,忍不住道:“‘无端铙吹出空舟,赚得珠帘尽上钩。小玉低言娇女避,郎君倚扇在船头’,这是唐人的诗句,这时候来说反而应景了。”   说着就见瘦西湖之上的盛景,这时候不到天气暖和,但是这里的船只依旧不少。富家大户自然自有私家画舫,这些画舫大都体面非常,至少比一般租赁游人的要富贵齐全的多。但是更多的就是宝茹他们乘坐的这种,四面垂帘,红杆绿栏,整洁干净,船顶皆方。   此外还有一种船最为显眼,那自然是花船画舫——上头用彩漆绘以鲜艳图案,又用各色彩缎扎成花球、彩旗之类装饰。而且这花船大都有高棚,里头有歌妓浅斟慢唱。这时候是白日,歌以清唱为上,不过这就只有真有能的姐儿才敢,在清唱之中反而歌声渺渺,越远越清。至于那些一般的花船,没得能干姐儿,只能次之用十番鼓伴,至于锣鼓、马上撞、小曲、摊簧、对白、评话之类,则是更次之的花船上招徕客人的手段。   旁边船夫接着指点道:“这清唱只以笙笛、鼓板、三弦为伴着场面,这可不是好玩,这是姐儿们争头脸的时候。前头几只花船正是争相斗曲,裁决就以这些游人画舫停篙就听者多少。赢了的姐儿自然风光,名气大了身家也更高!”   宝茹轻吟道:“‘天高月上玉绳低,酒碧灯红夹两堤。一串歌喉风动水,轻舟围住画桥西’说的正是这个,不愧是扬州名士的诗句最是得意!”   那船夫瞥了宝茹和郑卓一眼,见宝茹饶有兴致,而郑卓则是神色沉静,并无意趣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这往常风月场面,风流韵事,最爱听的就是那些爷们,至于奶奶们也就私下说说,真听这些也是要摇头的。   往常若是接待男客,船夫自然拣着那些花船上的事儿说,若是客人有意他还能举荐牵线一二——送客上门,他少不得两头拿好处。若是女客自然没这事儿了,只管带着游览就是。今日是带小夫妻两个,自然也是要老老实实的,但是偏生这位夫人竟是有些兴趣的样子,你道稀奇不稀奇!   不过这也就是极限了,他按着客人的意思撑船靠近那些花船外围,也让宝茹看个够,不过再近就不行了。郑卓拦着,他可不愿宝茹多看这些。最后宝茹也只得在外围过过瘾罢了,看了一会儿,到底太远,也没什么意思,就自然让船夫撑船。   宝茹只是三分钟热度,兴趣很快就被别的吸引住。就见湖上有一类船,都挂着筅帚,而酱醋瓶、镊勺铛等,放在竹筐离,又有僵禽毙兽,镇压枕藉,盖着芦苇席。又听到传餐有声,看到炊烟渐上,宝茹不是扬州人也知道这是卖酒食的船。   这时候船尾煮茶的妇人也过来奉茶,见宝茹神色,就凑趣道:“夫人这是想要叫一些小食罢!别看那些大船,正要找那些人家的小船,他们都只挂着自家姓名的小幡,如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汪南溪拌鲟鳇、施胖子梨丝炒肉、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汪文蜜蛼螯饼、管大骨董汤、鮆鱼糊涂、孔讱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   这妇人显然也是嘴皮子利落的,呼吸间就把这湖上有名的小食菜单从头报到尾。宝茹听着就有些意动,于是道:“听着倒是好味,那就劳烦船家带着寻访一番。”   是的,这些有名的卖小食的船虽多,但是这瘦西湖也大,真不定能找到。不过还是船家眼睛尖,只是行驶了一会儿,就道:“这不就是!汪银山没骨鱼,少爷夫人这可一定要尝一尝。”   果然就是一面写着‘汪银山没骨鱼’的幡子,不等靠过去,宝茹就已经闻到了一股鱼汤鲜香味儿。等到船过去,却没想到不等船家先找那‘汪银山没骨鱼’要些招牌吃食,倒是旁边一个卖肉馒头小船上一个小妇人先打了声招呼。   显然是认得船夫的,只道:“李大哥!倒是好久没遇上!怎的不给我带几个客人!”   船夫面露尴尬之色,他老婆则是面色不虞。宝茹好奇就看了过去,正是一个梳渔婆髻、穿蓝布碎花喜鹊袍的妇人,这是扬州船娘常有的打扮。扬州船娘可是一个微妙的称呼——或者说各地船娘都是!   这些船娘大都是主业做些小生意,副业就是‘陪酒接客’。当然也有那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只是做生意,但是这可不是主流,凡是船娘就可等同于私妓。那船娘举止爽快,与男子调笑如常,看船夫老婆神色,宝茹还有什么不知的。   再看回那船娘,姿色自然一般,别说比那花船上的姐儿了,就是一般人里也是中等。但是其举止爽朗,毫不扭捏,倒是让宝茹忘了她们并不是‘好职业’的人,只是微感这也是扬州风流色之一了。 第113章 初到泉州   外头全是熙熙攘攘的声音, 待船停靠稳当, 宝茹才出了船舱瞧外头——这是她见过最大的古代港口!不说湖州, 就是扬州也远远不及。不过也正常,这可是泉州, 天下只有两个开海的港口, 一个是广州, 再就是泉州的。传闻太仓也即将开海,但到底还没成不是。借着开海的便利, 这泉州与广州自然走到了前头。   船上所有人都在忙碌, 不过这可不关宝茹是事儿, 毕竟跑商的事儿她一直就没插手,这时候就是上前也帮不上忙。所以她就干脆只悠闲看这些‘西洋景’儿——不过宝茹也不觉得格外惊奇,所谓怪模怪样的西洋船, 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图画里见过的外国船。至于少见的这样多、这样大的船只,旌旗蔽空的场面, 或者能震慑到古人, 可是对于宝茹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不过这其中的古代风情还是不同的, 在比起现代贫瘠得多的古代,有如此繁华热闹的海港所在,的的确确足够叫人啧啧称奇了——是的,宝茹跟着自家跑商货船一行人已经到了泉州了。   之前扬州金粉繁华又清丽动人的景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但是之后货船上路,一路上经过几多城镇。似乎是已经见识过几座名城,再看其他竟然留不下什么印象, 再加上这些市镇是还不用发展‘甘味园’的,宝茹就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知道到了这最终目的地泉州,见识到了一点不同的风情——大概是有许多外国人汇聚的原因,呈现出中西交融的特色。恍惚间,宝茹还以为自己到了澳门之类的地方。   郑卓在船上忙得不行,好容易歇息过来就见到宝茹东看看西看看的样子,不由莞尔微笑,对她道:“等会可以到港口边那钟楼上看,那儿最高,可以俯瞰全城。”   宝茹顺着他的指尖这才发现这港口边竟然有一座钟楼,赶紧手搭凉棚往那边细看,这可是第一回在古代见到这建筑!就当是看稀奇了。正好这时候到了整点,那钟楼指针指着罗马数字三,然后就‘当当当’地响起一阵。   旁边罗小官也正歇息,他就道:“宝姐儿只怕没见过,这能报时,真是方便的很,有了这个全城的人都知道时候了,不过姐儿有怀表倒是用不上。听说是二十年前还没开海的时候,一些外国和尚在这儿修建的。”   宝茹知道他口中的外国和尚就是所谓的传教士,有些兴致,等到郑卓休息一会儿就拉着他带着菡萏木樨往钟楼去。这钟楼高大,有许多头一回来泉州的人也想上去看看景儿,所以干脆就有管理钟楼的传教士在下头收钱,不许太多人上去。   木樨去给宝茹排队,宝茹就专门看那传教士。宝茹分不清外国人的民族,有些人可以从一些体貌特征看出所属民族,但是宝茹做不到。这传教士似乎不太会说汉话,与这些‘游客’交流也就是打手势,表示多少钱罢了。偶尔说几句话,别人听不懂,宝茹却是半懂不懂的——句子简单,所以哪怕是已经不学英语这些年了,她也下意识地反应过来。   是的,就是英语。这倒是足够稀奇,要知道这时候传教士,或者这时候全欧洲的文化人的通用语就是拉丁语——这类似于现代时文言文之于中国人。除此之外,传教士若是说家乡话,也不是以英语为主的。所以才说巧合,一遇上就是宝茹唯一还知道一点的外语。   等到木樨排到了队,宝茹去付钱,经过那传教士,宝茹忍不住有了一点作怪的心思,于是轻声道:“非常感谢!神父。”   用的是英文,这样简单的话,古英语和现代英语是一样,然后宝茹就自顾自地和郑卓登上了钟楼而不去看那传教士——那传教士果然十分惊讶。这时候他们在广州和泉州传教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很多本地教友会说一些外文,但那是拉丁语,会说英语汉人,这传教士连听都没听过。   宝茹可不知道自己冲击了一位传教士,她只笑嘻嘻地对郑卓和木樨菡萏解释道:“我只是和他用他的家乡话打个招呼罢了,我也只是和人学了几句。”   解释后宝茹就去看这时候的泉州,果然很有些不同——宝茹就能看见排排街道,几条主干,不仅格外宽阔。而且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小楼,这小楼都是石头为座,铜丝拧成窗户,虽然不是晚间,但是宝茹知道这是里头一定有人每天灌油点燃,这是古代路灯。宝茹见图画册上见过,只有京城和金陵才允许有的规制。   很明显泉州是‘逾制’,不过这儿天高皇帝远,或者是有人想着法不责众,而且泉州地位特殊,竟然也没有人上报这个!宝茹看得啧啧称奇。   又看了一会儿,算是见过这泉州的世面了,宝茹也就和郑卓下楼了,下楼后那传教士显然是想和她说些什么,不过到底欲言又止,看着宝茹走了——或者他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他被同伴告知了不要随意接近这个国家的女眷。   等到宝茹郑卓几人和白老大几人会合,说定了住到港口附近一家名叫‘吉利好’的客店,然后又分头行事了。郑卓则是带着宝茹和木樨菡萏两个女孩子去客店,这港口虽不是法外之地,但还是有些混乱,小心无大错,他一个男子跟着能少很多麻烦。   这‘吉利好’以前郑卓和白老大他们是没住过的,但是郑卓知道在哪儿,毫不迟疑地就带了宝茹往一条街道走。那街道入口就有一家大大的客店挂着‘吉利好’的幡子,门口还有两个伙计在兜揽客人。   郑卓拉着宝茹进去,就对着满脸殷勤的掌柜道:“住店,四间客房,先算三日的。”   那掌柜地算账,收过定金后就让伙计领着人去房间。宝茹仔细看看,虽然屋子普普通通,连家里的下人房都比不上,但是至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很是满意。宝茹不晓得这是白老大等人特意选出来的客店了,他们原本住的更要差一些。   其实白老大还觉得不好,怕宝茹这位东家姐儿依旧住不惯,不过想到这一路宝茹也不是挑剔人,从没给他们难过,这才没有找那些豪华的,实在是心疼银钱。不过他们原来的客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住的,至少郑卓不会让她住——想想那周边隔壁都是些什么买卖。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这样就能轻轻避过,要知道这整个港口都是泉州花界,遍布着红楼楚馆。不仅有泉州本地做生意的姐儿,还有号称从苏杭、扬州、大同等地来的女孩子——至于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了。   也不要宝茹如何精明细心,她不过就是在郑卓出门办事的时候,自己领着木樨菡萏出门吃饭。她也是谨慎的,虽然不爱‘吉利好’的粗糙饭菜,想尝尝泉州的风味,但是并不走远,也就在这条街上——朗朗乾坤,又是正当大街,总不会出事罢!   宝茹为了少些麻烦,还没坐一楼大堂,反而要了三楼一处小小包厢。到了楼上,宝茹就自推开了窗户,往远处望。最先就看见了前面一层街道,想看不见也是难的很,彩旗飘飘,香风阵阵的。宝茹心想,若不是现在外头嘈杂,只怕还能听见莺声燕语吧。   虽然少见这些场面,但是靠着曾看过的一些很随便的电视剧,宝茹立刻就知道了前头那一整条街道都是做什么营生的。这般她还有心思遗憾——可惜什么都是看不见的。   不过宝茹的遗憾很快就没有了,头一日到泉州宝茹要休整歇息,郑卓则是要帮着白老大他们乱一回。但等到第二日,郑卓就带着宝茹出门了,出门一起赴约。不同于别处,就是做些生意,郑卓也不会发展一些朋友关系。   但泉州不同,他们在这里生意多,停留时间长,而且最重要的是郑卓本就是泉州人。时人重乡土,若是有一个同乡关系能好说话好多。郑卓在这做了几回生意,接触了好些人,有些知道他是泉州人的,又觉得他值得相交,这就有了朋友关系。   去岁,郑卓只来了泉州一回,他们知道郑卓是在湖州成亲的缘故。又有白老大他们带信儿,他们知道郑卓这一回是要来的,昨日在港口就知道了,这就让家人小厮送信,请郑卓和‘弟妹’接风吃饭,还有补齐没有贺新婚之喜的意思。   之所以说宝茹的遗憾很快就没有了,正是因为他们定下的酒楼就在郑卓宝茹所住的‘吉利好’的前一层街道。虽然因着有宝茹这位‘弟妹’去的只是家酒楼而已,但是宝茹跟着郑卓这一路走去,可是什么都能见着一点了,就是郑卓想阻挡都阻挡不住。   宝茹就十分大胆地看她们的招牌,其中一家最大最好的,上头写着‘扬妓金三姑’,后头又有夸奖色艺双全之类的句子,宝茹猜测着金三姑就是这家的招牌姑娘。旁边菡萏却小声与宝茹道:“姐儿,这并不是扬州的姐儿,听里头她唱的这曲小调是扬州周边一土音。只因此乡多得是唱戏为生,故而这强调传到江南,及于惠州、潮州,再到这泉州,都以为这就是扬州口音。”   菡萏有一个厉害处,她最能学各地口音,那些土话她是一学就会,宝茹想着弄不好生在现代她就是个外语天才,但是如今只好埋没了。宝茹对菡萏的话自然相信,更何况她是那样言之凿凿。   在宝茹感叹这时候扬州影响力之大,郑卓后悔怎么没雇个轿子——即使只隔了一条街。就在这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到了约好的酒楼。入包厢内,就有人爽朗笑道:“贵客总算来了。”   宝茹还不及看是哪个说话,就有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道:“忒失礼了!这还有弟妹,哪有你这样大剌剌就开口,倒让人家为难。”   宝茹这时候才算看清室内,里头有五个年纪比郑卓年纪大些的男子,不过就是大些也有限,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最年轻的一个,宝茹甚至估计不准他是不是真比郑卓大。面相上他是小一些,不过想到郑卓性子沉静,也会显得大些,倒是不能随意定论了。   这些人本是坐着的,见到郑卓带着宝茹还有两个丫鬟进来,立刻也就起身了。时下风气开放,这种把女眷介绍给朋友认识,在商贾人家也是司空见惯。更何况当事人是宝茹,就更是大方,不见一点局促了。   在介绍下,宝茹知道了几人身份。头一个名叫张世廉,也是第二个说话的,他在这几人里头年纪最长。第二个名叫乔洪,虽然也是锦衣玉带,富家公子的打扮,不过他皮肤黝黑,倒是有些不像的意思了,也是个爽快人,只不停道:“这便是弟妹罢?第一回相见,没赶上你们新婚贺喜,这一回来的一批珠宝,只让弟妹去我铺子里挑几样。”   第三个叫刘慧祥的,身量中等,面色平凡,在几人里也数他穿的最普通——原先或者还有郑卓与他一般,不过郑卓如今穿的都是宝茹给新做的,自然就只有他一个不一样了。他不像是一个寡言的,但似乎觉得不好同宝茹这个初初见面的朋友女眷多说,便只深深作了一个揖。   第四个叫甘来昭,几个里头他最惹眼,只因他生的十分白胖的样子,再加上满身绫罗,短短的手指上也戴满了戒指,样子倒是最合宝茹想象中的富商样子。最后一个叫黄秀,也就是宝茹一进包厢就说话的青年,同时他也是宝茹唯一不确定是不是年纪比郑卓小的那位。   郑卓每给她介绍一个,宝茹就按着礼仪深深道一个万福。这是刘嬷嬷曾经重点培训过的,宝茹又是好学生,此时做来处处流畅,姿态婉约,又兼宝茹态度大方,这几个郑卓朋友一下就镇住。特别是最细心的刘慧祥,看宝茹进来起,步履自然,但身形动作间裙摆却一丝也不飘动。他立刻就知道这位‘弟妹’不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这自然是受过严厉教导的。   不过这也就是奇怪处了,按着他们所知,郑卓只是一个货船上的伙计,虽然似乎是老板家的子侄,但本身家里没得父母,也没得一份好家资,哪里娶来的这样好女子?不过这话并不好问,甚至私下与郑卓打听也有不好的嫌疑,所以几人也只是疑惑而已,并没有打算相问。   几人先是坐下入席,为着郑卓和宝茹成亲的缘故,先受了这一圈的敬酒。走完这一圈,几人才寒暄起些别的事儿。不过一群做生意的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关于最近哪几样最最最赚钱罢了。   刘慧祥就与郑卓道:“倒是一个巧宗单等着卓哥儿你来看,前头有一艘西夷人的海船不知怎的在近海给礁石划破了船底。好在离着泉州已经不远了,只能一遍丢弃一些沉重的货物一边往这边赶。到了港口船立刻就要沉了,里头就算留着的货物也浸了水。有些货物是不妨的,有些货物却不成。”   刘慧祥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这是很好的一个便宜。这样的货物都很难得出手,只能降低价钱,特别是在泉州,人家不缺西洋货,为什么要你这‘次品’呢?所以价钱都低的可怕。刘慧祥喝了口酒道:“那可都是不错的东西,最多是他们那边的地毯和挂毯,浸过海水,如今看上去很不好,但是只要找到手艺好的,帮着处理,恢复个□□成的样子是不愁的。可是如今价钱确实连原本十之一二也没有了。”   说着他还小声道:“卓哥儿你要是要的话,就拿你自家钱来,算是你自己的生意,我给你找能恢复这些货物的人来处理。虽然要借用你家叔伯的船运走——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出些钱给你叔伯算租用就是了,我猜你叔伯应该是个宽宥的。”   宝茹忍不住低头闷笑,晓得这是郑卓的朋友替他担心——这都成亲了,还没有一份家业。想着给他一个好生意,赚一笔。但是这墙脚挖的,正好宝茹就是这‘叔伯’的女儿,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实在是有些巧了。   不过宝茹还是忍着没笑,不然这刘慧祥晓得真想不知要如何尴尬。宝茹这时候也大概猜测出来了,这刘慧祥应该是做什么行当的了,他就是一个职业掮客。或者就是自己私下消息灵通、人脉广泛,牵线拉桥,或者就是他在牙行里做事。不过宝茹看他行事的章法,觉得应该是前一种。   郑卓也晓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说破,或者私下再说就是了,于是不解释,只敬了一杯酒,点头道:“谢谢祥哥儿了,倒不知如何谢你。”   不等刘慧祥说话,旁边的张世廉先道:“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谢的?卓哥儿原本最是展样大方的一个,这一回却有些不爽利了,咱们的情谊记在心里就是了。”   这时候黄秀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倒是一下就说到别处去了?不是说昨日卓哥儿捎的信里说过有个生意想做,想请咱们帮着参详参详么?早就议论过了,偏这会儿卓哥儿本人来了,却又不说了。”   之前郑卓给他们提过的生意正是‘甘味园’了,郑卓和宝茹并没有打算立刻在泉州销售,中间隔着这么远,专门来泉州送货是绝不可能的。若是托付给一些专门替人送货的船,不说安全,只说这运费脚钱就能吞掉大半利润了,十分不划算,所以还是要等‘甘味园’自然铺开到泉州一带再说。   不过规划是这样,但提前布局也是很好的。哪怕不能提前布局,在场的这些都是泉州本地商人,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见多识广的。把生意说给他们听一听,就算是让他们以自己的经验看一看这在泉州好不好做,或者如何做也是好的。   于是郑卓便放下了酒杯,道:“确实有个生意想请大伙儿帮着参详参详,内子与我在湖州那边开了个糕饼铺子,如今在湖州走俏。有个大大的作坊,还和许多百货铺子签订了订货的文契。我家这糕饼有些十分耐放,而且放了也不减滋味,想着将来做大了或许可以到泉州来发卖。至于其他的,事务是内子在打理,她来与你们说罢!”   宝茹接手了郑卓的话头,让菡萏和木樨奉上提前准备好的‘甘味园’点心。话说的再多也不弱有个东西看更直观,郑卓说的糕饼生意只怕还让这些人摸不着头脑——难道糕饼生意还能做出花儿来,这生意能有多大是器量。   宝茹亲自给打开这些甘味园点心与众人看,道:“各位大伯请看,这就是我家的产业了,觉得这生意做不做的?”   刘慧祥最先眼前一亮,东西漂亮算是成了一半。他是几人里头最敏感的,他也明白点心这玩意儿,除了精良的和粗糙的区别以外,其实到了一个层次里味道就不是评判标准了,而是样子。甚至大多数时候样子才是上等点心最重要的。   然后他们又每人品尝了一些,宝茹看他们点头的样子,就笑着道:“这些都不是我家点心里最好味的,只因那些就是不能长久保存的了,所以这一回也就没带来货物。”   张世廉端了一杯茶漱口,去掉嘴里的甜味,这才道:“亏的弟妹家的好货物,这生意倒是做的!咱们东南一带,哪儿不爱吃甜?大家都爱,而弟妹家有好货,这不正是一拍即合了。”   别人也就罢了,黄秀最是爱吃这些甜味点心,最迫不及待道:“只问这生意打算如何做,是依旧与百货铺子合作,还是自家在咱们泉州开铺子。前一样要找昭哥儿,他家正好做这个的。后一样我可帮的上忙,我没得本事,做不来你们那些生意,不过是靠着父亲打下的家业,如今能吃些瓦片钱儿。”   宝茹摇摇头道:“这一回是带了东西来,但是生意的事情却不能急,且还要往后推一推。”   张世廉几个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这新认识的弟妹怎么会这样说,黄秀嘴最快,立刻就道:“这是为什么呀!” 第114章 泉州见闻   宝茹作为弟妹亲自给在座的大伯子倒酒, 然后道:“这实在虽说不能着急的事儿, 我们生意本钱都在湖州, 离着泉州实在太远。我们想着第一步自然要稳扎稳打,除了湖州本地以外, 咱们先想着扩展的是长江东面一带。”   说真的, 这时候专门运货到泉州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再说资本是有自己的选择的,后世产业也不会天南海北地布局, 而做首回扩展的时候, 一般也会选择上海这种——扬州的地位相当于这时候的上海。   在场的都是生意人, 黄秀没了那一点激动,有时间想清楚后,也明白了事情。仔细想想确实不能这样, 甘来昭便道:“既是这样,卓哥儿是打算几时把生意做到咱们这儿, 心里可有个筹划?若真做到咱们泉州, 我是一定帮忙的。”   郑卓看了一眼宝茹, 道:“长则三四年,短则明后年,总会把生意做到这里。到时候烦请帮忙。”   郑卓说话时也是一杯酒一口饮尽——宝茹看郑卓这样子赶紧给他布菜。郑卓之前就没有吃多少饭菜,就算这时候他依旧神色如常,但宝茹还是担心。给夹了菜后,宝茹依旧时不时照看郑卓一眼,只因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郑卓。   平时郑卓是沉默腼腆的, 就是帮着宝茹跑生意时,也只能说是生意经验丰富,不至于教人欺了去。但要说精明果决那就是宝茹没见过的了。而之前郑卓也带着宝茹谈了几回生意,同时也上过酒桌,但是往往是宝茹主攻,他策应应答一番就是了。至于酒桌上,他倒是喝酒挺多,凡是话接不下去了就是一口闷。   宝茹想着,这或许是因为有自己的缘故,只因有宝茹把能说的都好好说到了,所以郑卓也就是喝酒爽快了,倒是看不出他身上更加生意人的一面。   但今日又是不同了,这些朋友都是郑卓的,不论是不是宝茹主要来说,他就是比她更加是中心。有些疑惑、有些想法,这几位也只会和郑卓说,这时候宝茹总算能看出他平常谈生意的一点样子了。   虽然因为在场的都是朋友,所以气氛没有那么紧张,他这时候也不进的发挥了真正谈生意时的机警伶俐,但是吉光片羽,有这样小小的一点,让宝茹偶尔了解到一个完全不同的郑卓就是很大的发现了。   不过这景象看到旁人眼里又是足够的调笑了,乔洪就道:“还是要娶个浑家来的,怎么说,身边有个知冷知热、事事想着你的,总归叫人觉得心里暖暖和和妥妥贴贴的。之前咱们里就只有卓哥儿和秀哥儿没成亲,如今这样,秀哥儿你怎么说?”   黄秀摇头撇嘴,又摆摆手,随意道:“可别说这个,我家里依旧我老娘常常念叨了。这个事情有甚好说的,我是个男子汉,哪里那样急着年岁?况且少爷我这家资、模样、本事,哪一样不好,什么时候都能娶到媳妇。只不过我不急,我还没玩儿个够呢!干嘛找个人管着自个儿,好不自在!”   张世廉听过这话,笑骂道:“你嫂子就一直想替你做媒,本来说是她有一个本家小堂妹是极好的,人才、门户都配得上你。那时候我还想着挺好,我们两兄弟可能做连襟了,这也不错。却没想到你小子是这想头,你就可着劲儿作罢!人说‘娶老婆不着是一世’,你不赶紧,我倒看你将来能挑个什么天仙!”   一众兄弟嬉笑,就是郑卓,虽然话不多,但是他也是真的参与进去了。好笑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偶尔说话也正在点上,这时候倒是看出来他是个男子汉,和宝茹是不同的了。   宝茹也是伶俐人了,但是这样的场合却是插不进去的。不过正是因为聪明,宝茹才不插话的,想想这样的朋友伙伴喝酒吃饭,自己一个在旁就够突兀了,再什么也要打扰,那不就是煞风景了?   果然,宝茹如此表现,大家观感都是极好的,都说要小夫妻两个到自家生意那里逛一逛,以及还奉上了补上的新婚贺礼。   这一回聚会带吃带玩,倒是不早了,宝茹看看时间,道:“还有些时候,回去倒还早了,不如咱们出去逛一逛罢,只是泉州有什么好玩儿的?”   泉州也是江南名城,就是没开海的时候也有一定规模了。这里气候终年温暖湿润,景致可看,又有许多佛寺庙宇等古建筑,至于园林也是不少。不过这些都不够出挑,见过扬州的繁华、见过苏杭的园林景致等,再看泉州实在不够有兴致了。   所以郑卓一连提了几个地儿宝茹都兴致缺缺,郑卓这才想想道:“不然咱们往北角上去,那儿倒是没有什么景致之类,那儿是专门划给西夷人开作坊的,我曾在外头看过一回,和咱们的工艺全然不同。”   郑卓是了解宝茹的,这种作坊之类一般妇人是绝不会有兴趣,偏偏正对宝茹胃口,立刻眼睛闪亮亮道:“可是真的?真能行?人家那工艺也是要保密的罢,怎能咱们随便过去。”   郑卓既然确定了宝茹确实想去,就立刻叫了马车,到了车上才道:“里头咱们看不见的,他们墙筑的高,不过总有工艺是泉州已经传开了的,或者只是看难得学走的。咱们只装作是来泉州采买的商户,就能看了。”   这是要装作买货的,进人家作坊里瞧呢!宝茹第一回见郑卓使这样的小手段,一面觉得要去看这时候的国外高科技而兴奋,一面又新奇郑卓的这一点狡猾。   来到所谓的北角作坊区,饶是宝茹本身是后世来的,也已经十分惊诧了。这北角一带全是外国人的作坊,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座造船厂和一座火炮厂,因为他们占地最大,也在最中心的位置。特别是造船厂,将要完工的船只桅杆高高支起,隔着围墙也看的清清楚楚。   郑卓只带着宝茹往造船厂去——火炮厂是不要想了,这东西除了朝廷要,就是一些大海商和西夷人自己要了。郑卓宝茹两个生面孔绝对进不去,事实上就是大主顾也是进不去的。不过造船厂却可以,虽然外国的造船术有独到之处,但是这时候本国船也有自己的优势。   况且造船行业,至少是这时候的造船行业,重点并不是技术保密。因为这是一个劳动密集且技术密集的产业,只有技术并没有用。事实上,因为构件多而复杂,只是匆匆看一回也没什么用。   而且这可是要买船的船东啊,难道还不让人家看一看你家船是怎么造出来的么?哪怕真有什么不能看的,那么大厂区,只要不让人过去就是了。   果然郑卓上前与那看门的说了一回,里头有人去通报,一会儿就有一个主事模样的男子出来了。这男子应该是在中华居住许久了,宝茹看他衣服行动等都和汉人不大分别了。只是剃眉剪须,深眼高鼻,少见外国人的国人眼里是古怪,落在宝茹眼里,正是上辈子看多了的。   他旁边还带着助手和随从,有外国人也有汉人。见了郑卓和宝茹,虽然有些疑惑他们的年轻,但依旧是恭敬行礼。然后又验看了湖州商会开出来的印信,确定两个人是正经商人后,那疑惑也没有了,不管两人是不是太过年轻,总归‘顾客就是上帝’么。   进入船厂,不论什么时候,重工业的体制总是会让人觉得震撼。这时候的船厂自然不能和几百年后的相比,但是宝茹看着这一切,作坊里分了好几个船坞,宝茹能辨别出好些机械,大大的绞盘、复杂的滑轮、杠杆和撬棍等组成的起重设备,还有和传送履带功能一般的东西——这时候宝茹都成了‘土包子’了!   显然新来的客人惊讶的样子并不让这些常常接待的人意外,他们应该是见得多了,只是问过他们感兴趣的是二百料到四百料的货船后,就只管带着人往特定的船坞去看了。这是郑卓和宝茹先商量好的,装作是要买这个大小的船。   其实也不是装作了,姚家一直租用车船行里的船,不说租金了,只说每回都租不到好用的。这时候又有钱了,若不是家里新开了‘甘味园’的生意,怕后续开拓市场、扩大产量的时候花钱太厉害的话,这时候已经要订购船只了。   不过考虑到湖州本地没什么造船业,大多也是要到太仓那一带去下订单——那儿的订单都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虽说今日是为了宝茹看西夷人船厂找的借口,但是想到这些,两人心中都是一动,干脆就认真看一回船。就算他们是汉人,但是也不定要买汉人造的船么。   宝茹有些着迷地看着船坞里正在舾装的大船,不说别的,只看这艘船就比这时候最普遍的福船和广船舷高很多,而且和宝茹常见的船只使用硬帆不同,这是使用软帆的。宝茹不懂工业和造船,还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桅杆绳索,以及船上已经装好各种火炮,但并不明白其中含义,只是本能觉得厉害。   那个外国人的汉话说的不错,但是为了防止词不达意、交流障碍这种情况,是旁边的一个汉人助手和郑卓交流的,他操着一口泉州口音很重的官话道:“按着你们说的,并不出海,只是走河道和近海,所以危险很小,譬如这些火炮,大多都是可以不必装的,当然如果您一定要,那就不说了。”   “总之可以做很多改动了,精简掉不必要的,这样可以节省下许多钱。”   那人一脸憨厚和殷勤,显然一副‘顾客至上’,为您省钱的样子——考虑到这样做是会降低他们的利润的,也不能不说他们确实是诚心诚意的。想到太仓那边造船厂订单多的做不完,态度绝不会这样好,郑卓和宝茹心态就往这里偏了偏。   看了一回船,这几个接待的人又带着郑卓和宝茹去了一个干净许多的房间,这大概就是个‘接待室’了。宝茹看见了这儿虽然简朴,但是有舒服的椅子,很快也有人送来了茶水喝点心。   大家坐在桌旁,开头还认认真真地谈生意,郑卓说话半真半假,姚家这时候不会买船,但是还真有买船的需求。所以说的那些要求等也不是信口胡来,不过价格却咬的很紧,那外国主事一个劲的摇头。   不过这样他们反而来了兴致,‘嫌货才是买货人’,正是他这样锱铢必较的样子,才让人觉得这是真有需求的样子,或者谈一谈,总是能成的。   争论了一会儿,那主事已经被郑卓的坚持快逼疯了,只得投降,算是半放弃了这笔生意。不过这不代表就要送客了,在他眼里,郑卓坚持的价格是不可能买到他想要的船的,无论是南下去广州,还是北上去太仓,甚至去接近这个帝国的心脏——天津也有造船厂。这样,弄不好他将来还是要回到这儿的,这时候交好是没有错的。   气氛舒缓活跃起来,大家不再说起造船的事儿,反而说起海上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这主事是个外国人,又在造船厂工作,所以洋面上真有什么新闻他是灵通的。不然就是说些欧罗巴哪里的事儿也足够了——他很了解,这个帝国的客人都把他们那里的故事当作天方夜谭一样来听,虽然了解很粗浅,但是却很爱听。   他不停地往自己的茶杯里加糖,道:“真是让人气愤佛朗吉人可以在你们尊贵的皇帝陛下的允许下载台湾得到一小块小小的港口,为什么我们葡萄牙人的要求总是遭到拒绝。哦,你们或许都不知道我们葡萄牙,该死,恕我直言,你们帝国的臣民并不太关心大陆的另一头发生了什么。甚至把我们也认作佛朗吉。”   宝茹微微一笑道:“这也是当然的,您这样了解我们的国家,就应该明白,很久以来我们就是这一片地域的主宰者。不只是我们自己的国家,也包括周围的国家,他们是臣服于我们。这样的国家,怎么会关心万里之外,面积和人口只有我们一个小小省份不到的国家呢?不过您放心,我是分得清你们的国家的——我知道他们甚至把西班牙也认作佛朗吉,他们是大佛朗吉,你们是小佛朗吉。一样的遭遇您是不是心里好过一些?”   这时候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关系十分紧张,不只是国界相邻争端多,甚至海外开拓也是利益竞争者,宝茹的话确实不是无的放矢。   宝茹顺着自己前世的记忆,以及这一辈子特意收集的一些外国传教士带来的书籍和一些信息。立刻就能和这位葡萄牙朋友聊的很好,她和他说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奥地利、意大利、大不列颠。   甚至兴致勃勃的说起尼德兰的风车与奶酪、西班牙与葡萄牙的海鲜、匈牙利的红焖牛肉......最后宝茹还要嘲笑一番俄罗斯国的伏特加就是高度烧酒掺水——这时候没有‘酒精’这个名词。偏偏他们看的性命一般。   然后又和他争执法兰西哪个省份的葡萄酒最好,很多后世公认的地方其实在当世名声不显,不过已经有些关注。偏偏宝茹这样说显得更是行家了,毕竟这就是像是问你爱哪一出歌剧,你回答《罗密欧与朱丽叶》并不能显得多少格调,要是说《西贡小姐》之类就有范儿的多了。   到最后竟是越说越投契,交换了姓名,宝茹这才知这洋人还有个马成功的汉名,马成功诚恳道:“尊敬的夫人,我敢保证我拿出的价格已经是最有诚意的了,您只管和您的丈夫环游这个帝国各个造船厂,不管怎么说比我们好的,没有我们便宜。比我们便宜的,没有我们好。”   宝茹笑着保证道:“好的,谢谢您,我一定记住这些。我与我的丈夫要是最后依旧没能有个满意的选择,一定会在下回来泉州时再来拜访您!”   同宝茹一起的除了郑卓还有木樨菡萏,他们是一起眼看着宝茹这一通交流的。木樨菡萏就罢了,至多更加崇拜自家小姐了,觉得她可真是博览群书,不出门就能知天下事。但郑卓就陷入了沉思,宝茹同那西夷人说话的时候他就一句话也没说。   等到从船厂里出来,几人又绕着作坊走了一圈,能看到的东西不多,郑卓才对宝茹道:“我才知你能与西夷人这样说得来,这可是个本事——这一回来泉州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宝茹头一回对着郑卓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这是个本事?是吧,我承认是有些用的,刚刚‘马成功’不是就说愿意给咱们最低折扣么。我说啊,真等咱家要买船的时候咱们还是选他们家罢,虽说有些吹牛,但我瞧他家船厂果然是不错的。”   郑卓神色有些认真道:“不是这一点,而是泉州,泉州这有许多西夷人做生意。他们的货色好,可是我们的生意不够大,总是拿不到多少好东西。我们可以试着一起去找他们谈生意,要是是宝姐儿你的话,只怕白老大、赵四哥、罗小官和我绑在一起也比不上你。”   宝茹被郑卓说的话一愣,的确是这个道理,虽然生意人重利,但是做生意的时候一个会谈生意的人也是很重要的。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了一下——她是真的很高兴。   她在自己找到事业做后越来越发觉了人要实现自身价值,成就感这东西很虚,但是又很需要。而现在,不只是她自己会去挖掘自己的价值,郑卓还会发现她的价值,并且想办法运用起来。对于一个这时候的男子,多么难得,他们往往不会觉得女子该有什么用,但郑卓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宝茹爽快应下,心里喜滋滋的,牵着郑卓的手走的时候,气氛却被一阵喧哗打破了。原来他们已经走出了北角,来到了外头的一处闹市区。一群人正闲闲散散地围着,不远不近,不算热络。但是又不离去——这种看热闹的方式倒是少见了。   也是拜这闲散样子所赐,宝茹一下就看清是个什么事情了,看清后宝茹就是一阵错愕——竟然是‘卖身葬父’的戏码。可不是错愕,虽然这戏码是电视剧里常有的,但是宝茹来到古代十余年,这才第一回遇上。   宝茹往四处瞟了瞟,并没有什么富家公子要出现的样子。这才正常,哪有富家公子随便买人的,大户人家的丫鬟其实也不是想当就当的呢!总归要身世清白,买卖手续干净,绝不可能有纠纷的那一类吧。而且往往会避免买良为贱——也就是只会在人伢子那里买已经卖身入贱籍女孩子。虽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分别,但是这时候的人看重这个。   不过这时候宝茹最大的好奇还不是这个,她晓得自己江湖经验少,于是先扯了扯郑卓的袖子道:“卓哥,这是真的,还是有人在做局?”   不是宝茹没得同情心,而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许多年,她已经了解这时代的一些脉搏了。虽然她看不出什么来,但至少本能地觉得有些古怪。   郑卓带着她进了旁边一间茶楼,找了二楼临着窗户的位子,这才指了指下头道:“自然是假的,你看那边,有人一直不走,却也不看这场面,反而看着周遭,这就是有人盯着。”   在郑卓的解释下宝茹才知道,这以女色为诱饵,主要有两种骗术。或者仙人跳,或者放白鸽,刚刚那个正是放白鸽。   仙人跳是什么宝茹倒是知道,只因这也是常常听说的了,不过放白鸽是头一回听说。原来这‘卖身葬父’的女孩子就是白鸽——当然也不定是‘卖身葬父’,或者其他情形。总归是有人贪恋美色,给少少的钱,打算把这女孩子娶回家。   等到女孩子入了这家门,摸清楚这家财物,就要趁着这家人不备,卷款跑路,掌握这个女孩子的团伙就会接应她。这女孩子是白鸽,入别人的家门就是放白鸽了。不过这些团伙也看她看的很紧,只因很多女孩子是半胁迫做这些事情的,有时候遇到一个好人,弄不好就有了‘上岸’的心思。这样联合老公逃脱了,行里人管这叫白鸽‘飞了’。   宝茹站在茶楼二楼,看着底下这一幕,更加认识了这个时代——这些好的不好的,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第115章 有惊无险   白家铺港口, 一处离着苏杭颇近的港口, 虽然只是市镇, 但也很是热闹繁华。自郑卓宝茹一行人自泉州处理完生意,开始回程, 这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这白家铺, 准备好这是到达苏杭前最后一回停港。   船一停稳当, 郑卓就自提了食盒下去,择了一个干净的港口小酒店, 先要了一卖肘子, 一卖板鸭, 一卖醉白鱼,再让做三分银子的汤。看着这样子,想起宝茹这几日胃口不好, 于是又要了四个碟子来,是一碟香肠, 一碟盐水虾, 一碟水鸡腿, 一碟海蜇,好好装进盒子里。   郑卓提着食盒回船上,正好看见忙完的水手们下船找吃食,一个劲地找旁边卖小食的船要酒,大声道:“勿那船家!给打二斗糯米酒,再给里头兑二斗烧酒,一点儿水也不许掺!”   郑卓见惯他们这个样子了, 但依旧忍不住叮嘱道:“少喝一些,今晚大家轮着看船,明日一早也就要出行了。”   那群水手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毫不在意地回了一句‘晓得了’,就再没什么表示。郑卓知道这些人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的,毕竟他们一惯是这样,再三说要小心谨慎,一开头还行,这几年一直没出事,自然也就懈怠下来了。   不过郑卓也不能多说,一个是管着跑商的依旧是白老大,郑卓这样上纲上线,只怕下头就要有怪话了,而且不定白老大也会有芥蒂。另一个就是郑卓身份特殊,算是半个老板,但是赘婿地位多尴尬,反而还不如他原本伙计的身份能够弹压人。   其实懈怠的不只是这些水手,郑卓自己也没有以前那么谨慎了,知道自己说下去没用,心里想着的不是想办法。而是有一种侥幸:他也认为不会这样倒霉,这都临着苏杭了,偏偏就遇上事儿了罢。   郑卓皱了皱眉头,暂且不想这些。提着食盒到了甲板上,这时候宝茹也在甲板上,只因在船舱里很气闷,遇到这停港的时候,都是要上来散一散的。郑卓举了举食盒,道:“买了些吃食,我看着是合你口味的。”   宝茹点点头,这就和他回了船舱吃饭,这些菜式,别的就罢了,倒是那香肠宝茹吃了觉得味入的好,下了好大一碗饭。郑卓在旁看着,总算放下心来。   这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港口上炊烟既起,一船人这才渐渐醒来。满船响动,各人都有自己的分内之事,只忙着出发之前的准备。只有宝茹和木樨菡萏十分悠闲,吃过自己拿小火炉熬的八宝粥后就只在甲板上,最后透透气,等到船开又要躺倒船舱去——宝茹虽然晕船不厉害,但是行船的时候,她并不是那一类可以站稳当的人。   临出发之前白老大还看了看天色,与水手头子王歪头商议道:“看这天色有些阴阴的,只怕待会儿还有风雨,打不打紧?要不要在这白家铺在停一日。”   王歪头也看天,看了会儿,谨慎道:“并不用,都到这节气了,就是有风有雨,能大到哪里去,咱们这船虽然破破烂烂的,每年都要休整一回,但也不至于这点儿都经不住的。”   在王歪头那里得了一个安心,白老大又领着伙计几个监督做事去了,等到一切都妥当了,姚家货船也就缓缓驶出了港口。风鼓住了船帆,有人在调整船舵,只一会儿功夫,船速就起来了,离白家铺越来越远。   果然就像是王歪头和白老大说的那样,不见太阳,天色昏昏,雨打下来,站在甲板上视线也被水汽所阻挡,见不得远了。但是船倒是好好的,没有一点不对的样子,这时候水手和伙计心情都是放松的,毕竟这样的风雨大家都是经过好多回了。   这风雨不大,但是却一直断断续续,直到晚间。白老大又去找王歪头道:“这还是有些风雨的,不能随意找个靠岸的地儿泊了,需得看着来。”   王歪头只看着海上,点点头道:“我心里晓得,你只管放心,我喊人去料理!”   本来事情就该这样的,王歪头特意叫了水手里一个眼睛最好的,诨名小刀子的去看有没有合适泊船的地儿。平常谁去看都差不多,只是今日有雨,一般人看不清。小刀子接了活儿,放下手上事儿就去甲板了。   王歪头便不再管,只督促着水手们做事,但是一会儿就见小刀子慌手慌脚地跑回来,还在他身前摔了一跤:“王老大!王老大——不好了——不——好了!东北面上有水匪的船喱!”   王歪头也是大惊,手上的酒囊也打翻了,还以为是自己听差了。只因这朝廷大力整治的关系,远洋上还有许多海主龙头,但是这近海却应该是个平安的。姚家的货船来来回回这许多回,没出过一回事,这就是明证。   突然这来了一回,可不是把安稳惯了王歪头吓住了,好在他以前是跑海上的水手,虽然好久不做了,但是这时候有经验,也不至于立刻乱了手脚。回过神来就立刻大声吼道:“还愣着作甚赶紧调帆转舵,咱们往南边跑!”   着这就去指挥大局,让小刀子去通知船舱里头的人来帮忙。这时候虽然天色已经黑了,但是还早的很,总之是都没睡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就是白老大也没经过这些事情,只能带着人去甲板上一起听王歪头布置。   宝茹还好——或者说她根本不理解这是多大的事儿。在宝茹的世界里,就是有海盗也不会随意杀人的,还要留着人要赎金呢!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这可不是现代,这时候的海盗水匪如何行事,她虽没见过,但也听过。   那可真是赶尽杀绝,往往就是杀人抛尸,然后就连船一起做了战利品,扬帆远去回自家老巢——按着这时候政府的控制力,当场没有拿下,事后就无法可想了。   想到这些宝茹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再坐不住,心如擂鼓,只能和更加害怕的木樨菡萏互相安慰——郑卓已经去甲板上帮忙去了,这时候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生机。不过宝茹三人就算了,她们去只怕是帮倒忙。   不过宝茹在舱房里是坐不住的,只能去靠近甲板的地方,至少听到上头的动静。这时候王歪头调遣还算得力,船立刻掉头,因为发现的早,倒是离那水匪船还有些距离,暂且可以放心。   但是王歪头的脸色却越发严峻了,他清楚的很,自家船本就不行,还是货船,对上人家水匪海盗全然没有胜算。这时候有些距离,但是很快就会被赶上的。事情也不出王歪头所料,那水匪船果然更近了。   这时候小刀子已经能看清那船上模模糊糊的情况了,他大声道:“这好似是一些吃了败仗的,我看船舷上有些破损。”   王歪头这才明白这近海怎会有这些煞星,只得暗道自家运气坏。这一定是哪位海主之间火拼,或者就是内讧了。其中败了的往外突不过,只能撞进近海了。海主们守着底线,不会触怒朝廷,自然不会追来。   所以这些落败的才能逃出来,只是人少少,船也有些不好。不要说打劫岸上的,就是遇到些大船只怕也不敢近,偏偏遇到自家,可不是就见了腥儿了,咬着不放。   王歪头又看了看形势,估摸着自家人弄不好和人家人数还差不多,而且自家还兵强马壮一些——只是他依旧不敢拼!就是人数一样又有什么用,那些人可是海上的亡命之徒,哪一个手上不是攥了无数人命,正是杀人不眨眼。这时候又在绝路,更加敌不过。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那就是他们的船有些破了。难怪到如今也没追上,要是正常的海盗船,这时候就应该已经迫近了。   这时候就该拿出决断来,他找来白老大,又找了郑卓,道:“才知道这伙贼人的船是有些破损的,咱们拼命跑起来说不得能走脱!只是——只是——船上压舱的货物难得保住。”   两人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正是要抛掉船上的载重,这就跑的快了。难怪还要找到郑卓,他那半个东家的身份起效了,怎么说他算这货物的半个主人,有他首肯,大家也安心些。至于宝茹,平常就算了,这种紧急时候,王歪头是不会信任一个女子的,还怕她顶不住帮倒忙呢!   那些货物——那可真心疼!因为有宝茹去和那些西夷人谈生意。他们本钱虽然不多,但是依旧挤进去了,这一回可选了好些宝货!这就要往海里倒,自然是心疼的。白老大他们还好一些,也就是一趟的抽成没了。但是郑卓,说过的他是半个东家,那可不就是他的钱。   但是郑卓没有一点犹豫,立刻斩钉截铁道:“既是这样,赶紧大家下船舱搬东西!先把那批铜锭抛掉,再扔那些大木头!”   铜锭沉重,价值单个也是不高的,至少没有船上同等重量的其他货物贵,大木头也是一个道理,都不是名贵木材,虽然也是好建材,但同等重量下算不得贵物。   于是大家立刻下船舱抬装铜锭的箱子,宝茹虽然不知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但是这时候也明白是要抛掉载重的意思。她并没有多心疼,无论再贵的货物都比不上人命重要。这时候她只暗恨自己不会泅水,不然还有跳船这一条出路——虽然这也不定跑得掉。   一箱一箱铜锭往下扔,大家都是可惜的,这些铜锭可是想尽了法子才换到的。毕竟铜虽然不贵,却是稀罕货,有这样东西,与人家做生意不知会多多少便利。或者可以换到有钱也买不到的难得物件,或者可以借此打包出售,然后脱手自己手上难出手的货物。   正当大家没时间惋惜,反而要加紧往下丢的时候,有人大喊:“有船,有大船!前头有大船!”   王歪头赶紧抢上船头的位置看,果然是一艘大船,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看形制是一艘兵船!这可真是兵遇上贼,可不是得救了。晓得这个消息,全船上下立刻精神一振,立刻就往那边大喊起来。   那兵船有前后两艘,都十分高大,这时候也不到睡眠时候,立刻就有人发现了姚家货船。然后就朝他们靠过来,离得近了准备喊话,这时候有个主将样子的中年人扇l那卫兵一耳光。   没得好声气道:“你个戆头!这么近了都看不见!人家这是叫贼追了!还喊个鬼!还不快快开船,迫近一些,不然跑了他们,老子的功劳到哪里着落!”   这时候那伙海盗也应该看见兵船了,这还说什么,跑的立刻不是姚家货船,而是他们自己了。只是这些兵船虽然巨大,但却是极好的船,跑起来竟然快速的很,等到近一些的时候,居然还开了炮——这样的兵船自然都是带炮的。那伙海盗越发不自如如了,很快被两艘兵船逼住了。   这时候姚家货船上的一众人都陷入到劫后余生的喜悦里,一个个都站在甲板上看这一幕‘官兵追贼’,看着那伙海盗狼狈逃窜的样子,都哈哈大笑,别提心里多解气了。   就连宝茹都带着木樨菡萏站到了甲板上,看着那兵船始终不把海盗船打沉,立刻想起了原因:这是为了防止一些官兵‘杀良冒功’,当初朝廷扫平近海海盗水匪是下了重手的,功劳也大。就有些官兵有了打劫过往商船,最后还说是海盗船的做法,反正认死了,随他们怎么说。   所以如今要是抓到海盗水匪,最好不要打死,有活口的话功劳很容易申请,不过有些情势危急的时候是顾不上这些的。不过今日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是轻松的很,自然不必那般,只管像猫捉耗子一样慢慢来就是了。   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宝茹便不再看,只和郑卓道:“你去安排船上的伙头,竭尽船上所能,先整治几桌像样的饭菜来——算了,那伙头是不成的!只让他给我打下手,我来治几桌饭菜。待会儿给兵船商量将军们送去。”   郑卓晓得事情还不算完,要看这些军爷们是个什么章程,若是清廉的自然好,自家稍稍劳军也就是了,这可是救命之恩。若是有节制的贪婪,也还好,人家讲规矩,按着你船上情况,抽一批货物就是。最怕是狮子大开口的,那可真是要大出血了,这一回可就是巨亏了。   不过无论如何性命之忧是没有的了,这就叫人放心多了。宝茹心里还有些乱,但总算能带着人去整治酒席。就连木樨菡萏两个吓的脸色煞白的小丫鬟也缓过来了,跟随着宝茹要去帮忙。   宝茹看了看船上剩的菜蔬,倒是还好,只因才从白家铺补给完,各色蔬菜、肉类都是齐全的,只是没有那些稀罕的而已。宝茹只管卸下钗环,又挽起袖子,让菡萏给她找了件围裙来围上,这就去料理。   宝茹的手艺除了甜点以外,自然是比不上大师,不过在这船上,她算是最好的了。况且她又几道菜肴颇拿的出手,这时候正是要尽力了——若真是遇到一群不好打发的,这就算是讨好了。   宝茹只让伙头先收拾出来半腔羊、两只鹅、两只鸡、两只鸭、四尾极大的鲜鱼,又抬出两对肘子、一只猪头,以及好大一块五花肉,最后还从货舱里找出一对火腿——这原是货物来着。另外还有一些蔬菜。   就着这些材料漂漂亮亮整治出来两桌酒席,一桌是十六碗热热的好菜肴。就这宝茹还嫌不够,又架起两口大锅,只拿没刮干净肉的羊骨头架子熬汤,别的不加,只放鲜姜等,然后熬煮,知道那肉都脱了骨,最后锅里煮些馄饨。另一口锅上则是上了蒸笼,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这些就是给那些吃不上酒席的兵士准备的。   这时候甲板上还有人在看‘官兵捉贼’。事情自然已经到了尾声了,那伙海盗很清楚,他们这般的捉住了只有死路一条。没得念想了就只管下饺子一般往海里跳,只是那兵船上的人有人拿了鸟铳对着射,只要往海里去,就是几声□□响,然后就是水里浮起一阵暗色。   这群官兵自然是要活口,但是却不在乎死几个。这场面出来到底震慑住了海盗船上的残兵败将,从败落逃亡,到如今遇到官兵,他们的勇气一步步磨掉。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血气了,只有求生本能,‘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能多活一阵是一阵。   于是姚家货船上的人就见到了海盗船上的有人把武器扔了,然后跪在甲板上,晓得这是投降了。看到这一幕,水手伙计也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那面有没有听到他们欢呼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收缴兵器船只,押解这群海贼。其中打头的将军还亲自看了一眼,直道晦气:“这也特么的是海盗?竟然穷成这样,只怕是在海上漂了几日的饿殍罢!不仅没得好处,还要倒贴这几个人几日饭食。”   旁边的副手劝道:“把总不必动怒,想来这就是一伙内讧落败的残兵败将,不然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近海来。这样的哪里有油水,况且有了这些海盗俘虏,把总只等着升官喱!”   这时候旁边有个亲兵就小声道:“把总哪里要愁油水,您只看那儿不是还有个货船,我看他们虽然已经开始抛货了,但是剩的依旧不少,咱们只照着规矩抽成,他们自然乖乖奉上,只怕还要谢您仁义!”   这话才说完,那把总脸色就已经难看的可怕,只拿了鞭子往那亲兵身上抽,道:“我竟不知我身边有你这样一个伶俐聪明,倒是能出好主意!”   那亲兵自是被打懵了,他跟着这位把总不久,是因为机灵聪明才混到亲兵的位子。他平日看这把总也是匪气十足荤素不忌的,这几日大家是监督运粮,他还夹带了私货呢!怎么也不该是个不偷腥的啊!   那副官本在一边看着,只是看把总手下的狠,只怕真会出人命,这才劝道:“把总息怒!这小子新来的知道什么,犯了忌讳也不知道,可别下死手,哪有兄弟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那把总这时候依旧不解气,但有了些理智,只把鞭子一扔,还狠狠地瞪着道:“哪里来的兄弟,我可不敢有这种兄弟!这时候是打死了还能保存名声,我只对外说他是死在海盗手上了,算是英勇杀敌,他老娘孩子还有人养活呢!”   这就是气话了,副官如何不了解,便只让他发泄不满,半蹲下,对着被打倒在地的亲兵道:“以后少有些这种主意,在咱们把总手下做事,你有些小心思可以,就着便利,夹带货物,或者发些其他外财。但只有一条,把总最见不得鱼肉百姓的!但有一次,严惩不贷——这才船上这兵皮几日,就忘了自家原来是什么了?”   这时候有一个卫兵过来说话道:“把总,现在如何?我恍惚听到那货船上有人喊着要谢谢咱们,还为咱们整治了菜肴。兄弟们现在可都饿了。”   把总余怒未消,也瞪了他一眼,本来这种吃个饭的好处他还是会拿的,这时候也只粗声粗气地道:“吃什么吃!咱们这是督粮船,难道还少你饭食?既然饿了,就去问伙夫要宵夜,找我做什么?吩咐下去——开船!别在这么个地儿歪缠了!”   而另外一边的姚家客船不知道自己的叫喊声那边听到没有,然后就见到那两艘兵船直直地往前头开去,竟然不像是要停的样子。   甲板上的人面面相觑,还真没见过这样秋毫无犯的,就是‘劳军’也不肯受的样子。不过这是好事,几人很快就喜气洋洋了,毕竟遇到这样的军爷自然是最好的了。   郑卓赶紧去找宝茹说明情况,宝茹正在灶边照看羊肉汤,听到这个只拿袖子撸了撸额头的汗——心里最后一点压力也没有,这回算是真的脱险了!   宝茹高兴拍手道:“这可真是遇到好人了!唉!真该好生谢一谢的,就是再清廉,一顿饭是该受的!这些饭菜,这些饭菜就让船上的水手和你们一起吃了罢——到这时候了只怕你们也是累极了饿极了!再有,这一回算是没什么损失,这也是大家齐心协力,记得这一趟每人包一个红包。算是压惊了——”   郑卓打断宝茹的话:“不必说了,我会处理的,你只管去休息吧,你今日也是劳累了。”   宝茹笑着摇摇头,要说什么,但是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旁边的菡萏扶着宝茹,手碰到宝茹的脸这才失声道:“姑爷!姐儿好似发烧了,身上好烫!” 第116章 苏州停驻   “君到姑苏见, 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 水巷小桥多。夜市卖菱藕, 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这时候距离上一回姚家货船遇到海盗船惊险经历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那一日宝茹突然晕倒, 可是让郑卓焦急万分, 更不要说菡萏木樨两个小丫鬟,那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只能暗自祈祷了。   船上没得医生大夫, 药物也只有一些常备的, 治疗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成药。等到宝茹醒来的时候,她真是色如金纸、腹内隐痛,这般样子, 郑卓也不能做什么,就是吃药, 也怕不对症, 反倒加重了病情。   因着这一件事, 本来打算到了苏州这才停靠的船只,只到了最近的一个港口,也不管其他,就弃船登岸。寻了港口附近镇上的大夫,得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大喜的是宝茹已经怀孕两月有余,无论什么时候,对于新婚小夫妻来说, 得了孩儿总是极高兴的。但是愁人的是,因着怀胎三月,胎未坐稳就受到了惊吓,宝茹这一胎只怕有流产的危险。   于是宝茹便在镇上住了三四日,只为暂且调理身体,稳住胎儿。亏得宝茹底子好,用药治好果然有起色,虽然面色依旧不好,但是腹内却平稳了下来。只是那大夫也说,这只是暂且稳定下来,他医术有限,劝说郑卓应带着宝茹往苏州去,那儿正是有名医的。   郑卓谢过这位医者仁心的老大夫,这就带了宝茹同货船上的各位往苏州去。只住在一家客店的安静小院内,这一住就是十来日。每日也不大出门,进进出出只是为了迎送大夫,或者买来药材,在院子外头为宝茹煎药罢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又加上宝茹身子一惯康健,底子十分好。只是调理了这几日,宝茹眼见的就好了起来,虽然还不敢下床走动,但是按着大夫的说辞,不出意外,这一胎就算是稳住了。   这一日郑卓等人住的客店里来了一个河南的后生官人,只因仰慕江浙的人文荟萃,又有许多有名书院,所以想要择一书院求学。这些日子正是苏州城内好些书院举行考试,招学生的日子。   这后生官人就也在这客店楼上住着,下楼出入,就见小房青帘下有个小大姐行走,清秀可爱,姿态甚美。撞着了几次,心里未免动了一动。就问那跑堂的小童道:“帘下的是店中何人?”   小童想了想道:“哦,是说那一家啊!这帘下小房却没住什么人,那原是咱们店里放杂物的,只不过是人家出钱租下了,却不是拿来住人的,只是说怕药气熏着病人,专门煎药而已。”   后生官人又追问道:“却是为何?”   小童道:“大略一旬以前,只一个年轻少爷,带着一个极貌美的小妇人并两个丫鬟来咱们这投诉。说是一对小夫妇,外出跑商的,只是这妇人突然怀了孕,又有些不稳当的样子,这才停在了咱们苏州呢!啧啧,好阔气的人儿,专要了个后头的安静的院子住。这些日子又专请了泰安堂的大夫,每日上门,这要多少诊金?又有每日好药材好汤水不吝惜——那帘下的小大姐正是每日替主家煎药的丫鬟。”   那后生官人一听,只是商人家里的丫鬟,只因为是极好得手的,就满心欢喜问道:“我要见她一见,使得么?”   这小童年纪虽然不大,但是从小在这客店里混生活,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没见过,立刻就知道这后生官人是什么意思。往常他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只有高兴的,还要上赶着牵线搭桥喱!只因做这个中间人往往能两头拿好处,只是今日却犹豫道:“人家也是好人家的女眷来的,没缘没故的,怎会愿意与个男子说话。”   这可不是这小童在装俏,而是他正有眼力,有些男女一看就是能成事的,自然不消说。而有些却是千难万难的,譬如这一回见着的小丫鬟。每日替宝茹煎药的是菡萏,菡萏和木樨都是最老实不过的,绝不是那等轻浮女子。   每日这小童也冷眼看着,菡萏只在小院和帘下小房子之间行走,再多就是偶尔提了食盒到大堂要些饭菜。不要说与人勾勾搭搭,飞一个媚眼了,就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是没有的。   况且她目光清正,姿态端正,几回遇到这后生官人也是目不斜视的,按着这小童的意思,这可是没戏的。   后生官人却道:“我知这难,若是我约见她家住人可不可行,我只与他来说。”   这倒是没什么,小童赶忙道:“这个使得,公子吩咐就是了。”   后生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又写了一封拜帖,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住着的一位官人自相结识公子一番,特别送上拜帖和茶礼。”   郑卓满是疑惑受了,但却不知这是为了什么,只是因着礼仪去见了这人一见。却不想这人竟是为了菡萏,只是客气了一番,然后就犹犹豫豫地提出了‘让出’菡萏一事。虽然话说的不露,但是意思是要与郑卓商量钱财。   郑卓皱了皱眉头,只是迫于礼仪这才没有拂袖就走,最后只是说了‘自家内子正是要人服侍的时候,可离不得贴心的老人’云云,这才告罪离开了。   回去以后宝茹问起,郑卓照实说了,宝茹皱着眉头道:“这人也忒轻浮了!只是见了几回,就大剌剌地上门——这还是读书人呢?也不知念了什么。”   说着宝茹又对木樨道:“这几日你和菡萏换一换,你去煎药,菡萏留在房里就是了。再有你在外有也避着那人一些。”   见木樨点头,又见菡萏已经脸色红红,宝茹忍不住道:“菡萏可不要对着那轻浮子弟有意思。你们将来我都打算的好好的了,你们不论是要外嫁,还是要在咱们家里找人,我都给你们做主,一定是老实诚恳的,而且保管你们都是正头娘子。”   听了这话,木樨还好,毕竟虽然包括了她,但是这还是对菡萏说的。菡萏却是格外羞怯,只把手帕拧成了牛皮糖,小小声道:“做什么嫁人?我只愿一直跟着姐儿就是了,这辈子都这样!”   宝茹只是温和看着她,想到她们才十四岁,说这些可能还没开窍呢!等到那时候再看她们的意思就是了,当下也不说她孩子气,只让她把自己的红枣茶拿来。菡萏如蒙大赦,立刻就退出了。   这时候郑卓看了看怀表道:“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说定了泰安堂的大夫要来的,我去迎一迎。”   稍过一会儿,郑卓果然迎进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面皮白皙的大夫,这却不是前些日子来的李太医,他原自道:“前头是家师来的,已经用药十来日了,尊夫人情势已经缓和了许多,便让我来看就是了,斟酌着换清减些的方子。”   这位新来的是熊太医,这时候凡是正经大夫,都是称太医的,倒不一定是太医院里出来的。原来的李太医是泰安堂当家的大夫之一,最擅长的就是妇人科,盛名之下无虚士。只是看了几日,宝茹已经彻底好转了。   只是这样的医生向来忙碌,只有真的紧急的才是他出手,像宝茹已经稳定住了的,自然有他徒弟来接着看顾。郑卓有些放心不下,只因中医这行当,三十岁是算年轻的,事关宝茹,他越加忧心忡忡,最后也只得告诉自己名师出高徒,这熊太医一定也是有本事的。   熊太医也不多寒暄道:“且待学生先去看看。”说毕,郑卓就陪着熊太医屋里,就床前坐下。叫木樨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宝茹就慢慢的伸手放在一个小枕头上。   熊太医先笑着道:“且待脉息定着。”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宝茹在帐缝里慢慢的缩手进去。过了一会儿,又照着原来的章程,伸出左手来,依旧搁在小枕头上。   熊太医又看了一回,看完了,便对郑卓道:“夫人两手脉都看了,还要瞧瞧气色。”   宝茹和郑卓本就不是那等迂腐的,这时候放下帐子来,一个是为了医生说的她要少见一些风,再一个就是世人都这样,他们也只能从俗了。这时候听得熊太医这般说,郑卓自然道:“医者父母心,何须避讳!”   这就教木樨揭起帐子,熊太医一看,只见:宝茹面色倒是皮肉红润了许多,虽然气色光华还不若康健之人,但是已经是快要大好的样子了。于是心里有了底细,只是略看了两眼,便对郑卓道:“夫人尊颜,学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这也是家师的好手段,只是调理这几日已经无虞了。只是为着稳妥,我还要问个几句,这正是望、闻、问、切。”   他这样用心正是郑卓巴不得的,于是他自己就在一边想着宝茹这几日是如何吃药、如何饮食、如何睡眠,身上又有什么知觉。这时候菡萏和木樨都垂手站在一边,这本书预备着熊太医问的什么要她们两个贴身人来说。却不想郑卓一个就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待郑卓细细说了一遍情形,那熊太医就起身,拱了拱手道:“自古以来,这妇人怀孕,就是子居母腹,以母气为气,以母血为血。母子同体,母安则子安,母病则子病,母热则子热,母寒则子寒,母壮则子壮,母弱则子弱。且孕精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尊夫人原本是受了惊吓,子母感应,这才牵连胎儿,好在尊夫人倒是身体健壮,底子极好,这才有了这一遭还能转危为安。”   说到这儿,他又笑道:“这再看夫人脉象,已经安稳,原本的药方倒是可以换一换了,是药三分毒。这时候咱们尽量少些药物,我这就是开个方子,只照着吃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熊太医果然写了一张方子,郑卓只看上头的墨迹,党参、白朮、红枣、补骨脂、菟丝子、续断、杜仲、熟地都是有的,其余的便撇开了,又都减轻了一些分量。   熊太医见郑卓看的仔细,就道:“这些药物也就是这样了,其实尊夫人已经见着要好,剩下更多是调理。这药,若是夫人胃口还可以,也就吃一剂。若是这吃药影响了吃饭的胃口,不吃倒还好些。只是每一日,拿红枣、百合等煲粥泡茶,或者熏些艾叶,也就是了。”   郑卓只听着就觉得这熊太医绝不是一般江湖医生,只会一味让人吃些名贵补品,就是好些了也不随意停药。这说话爽利,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竟是大有他师傅李太医的风采。心下大定,只觉得宝茹这正是真真要好了。   奉上出诊的诊金,还是照着李太医的多少来的,这是多给的意思,这才千恩万谢地把熊太医送出了客店。这才回头告诉木樨,拿红枣给宝茹煮茶喝,他自己则是袖了药方子,到附近的生药铺子抓药。   等到晚间,宝茹就半躺在床上,这时候她依旧不被允许下床,只是菡萏拿了两个大引枕给她垫着,让她靠着——这也忒无聊了,她如今做什么都行,就是看个话本子,郑卓还怕她费眼喱!   宝茹只好让菡萏拿了如今苏州新出的话评本子,给她念来听。只是菡萏声音好听,念书却十分枯燥,宝茹听她说了半页就让放下,只说给自己沏一杯红枣茶来喝。   支走菡萏,宝茹这才看郑卓靠着有些暗的烛火,正在处理账务,忍不住道:“你多点几根蜡烛,这桌上放着三四支,也亮堂一些!”   宝茹最不爱晚间做账,这时候又没得电灯,只靠着蜡烛油灯,那可真是能看瞎人眼。只是郑卓这些日子要照看自己,又要整理货船账目——其实这时候白老大已经带着货船继续上路了,但郑卓本就是在监督账目的,他这人可认真,不肯半途而废。   这时候货船虽然走了,接着的生意他也是鞭长莫及,但是之前的账目他是一定要整理出来——怎奈宝茹这里他实在放心不下,他做账又算不得擅长,于是便只能勤能补拙,晚间依旧用功了。   郑卓觉得这烛光还好,其实屋子里本就点了好几盏灯笼,这桌上还专门一支蜡烛。不过这是宝茹在关心他,他不做一声,就到抽屉里取了两支新蜡烛,点燃后又烧了烧蜡烛尾,这才固定在他自己左手边。   宝茹看着他做账,这时候她的茶好了,又有木樨送来煎好的药,她皱着眉头看了那黑黢黢的药汁子一眼,还是先拿了这药碗,一口饮尽。只觉得嘴巴发苦,立刻就端了加了许多红糖的红枣茶来喝,这才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宝茹整张脸都是皱巴巴的,好容易缓过来了,又吃了一个糖块,吮了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咱们这一回是耽搁了,只是原来和杭州还有扬州那边说好的生意怎么办?我想着光是写信是不成的,咱们初初合作正要信任,要事事显得诚意才是。”   郑卓很犹豫,宝茹现在的情况就是身体好了,到时候能动弹了,也应该是在胎稳了以后尽快回家。路上耽搁,还要多跑一段,怎么想都是不放心的。   郑卓还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于是道:“不消烦心,这几日你在客店休息,我去杭州、镇江、扬州一趟就是了,我去了也不失礼,你最好还是少些移动。”   其实这话郑卓依旧是犹豫的,虽然这可是苏州,在这正经的客店里宝茹只管住着,不能出什么事儿。但是只要想到她只带着两个小丫鬟,身边连个帮扶的人都没有,郑卓就止不住担忧起来。   可是他依旧这般选择了,只是因为他只道这是对’甘味园‘生意的关键,宝茹是真的付出了极多的心力的。这时候不管不顾了,宝茹心里的担忧只怕就要多了。好容易身体好些了,就怕她因这心里存了事情,又不好起来。所以郑卓也只能进退两难之间,选了这个。   宝茹听过他这么说也只能点头,虽然她也想自己也能看着参与,但是她知道轻重,晓得她现在可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时候。如今她肚子里可是还揣着一个,正该如何小心也不为过呢!   宝茹一边胡乱应答一声,算是认可郑卓的打算,一边轻轻拿手抚摸肚子。两辈子她也是第一回怀孕,对于即将有个软软小小的孩子,到现在她其实还是没有实感的。知道是一回事,自己有了觉悟又是另一回事了。   宝茹这些日子,虽然因着肚子里这个小宝贝,吃够了苦头。但是她如今的状态倒是更像是当自己病了,强迫似的配合医生。而且因着担忧的缘故,就连细细想想这件事都不能够。今日好容易听到好消息,能放心了,这才有种不知所措的情绪上来。   宝茹在这情绪里,心里还有些慌乱,只是这话却不知道对谁说——说与郑卓,他只怕不会知道这女子心思,况且还要让他担忧。至于菡萏木樨两个,她们才多大,说嫁人还脸红,说这个她们又哪里晓得。   不过宝茹也不是钻牛角尖的,只是想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与其说是放下了,还不如说是她打定主意‘顺其自然’罢了。按着她所想的,总之到了时候,这孩子就自然能生下来的——又不是哪吒,还要多揣那么久,算着到了腊月自然就要生啊!   虽然是这么想的,宝茹心里一点奇妙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于是对郑卓道:“突然有了这个孩子,你是怎么想的。心不心爱?还只是脑子里什么也想不来?这时候还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郑卓这时候正收拾账本,不是他做完了,也不是他不能做了,而是这时候宝茹吃完了药,最好是趁着这时候会有些困倦,陪着她早早睡着。养身体的时候,能吃能睡两条其实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一个病人,只要能吃能睡就是不消担心的。   郑卓听了宝茹的话,既有些觉得孩子气,又有些恍惚,只是想起了刚刚知道宝茹有了孩儿时的样子。当时他如何焦急,只想着宝茹身体危险,虽然有些为了孩儿,心里似乎有了一根丝线在牵扯,另一头正是在宝茹的肚子里。但是那时候,宝茹的身体自然在担忧的第一位,别的心思也是压了下去。   知道这些日子,宝茹一日日好转,郑卓照看她,既是在照看妻子,也是在照看孩儿。虽然这孩儿还是一团血肉,乖乖呆在母亲肚子里,就是动也不会动。但是郑卓也偶尔会把手放在宝茹腹部,自然是没什么动静的,但是只要想想这里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就有种微微目酸之感。   一个孩子却能让他想起很多,让他想起了他曾经在泉州的童年岁月。宝茹是将他从中带出来的人,可是这个孩子就是让他觉得可以修补那段时光的人——那个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虽然有血脉亲人,但是他不觉得那是血脉亲人,但是从今以后,他有这个孩子。   而且,这是他的孩儿,正如他是他父亲的孩儿一般。他也曾想过若是父亲身体一直很好会怎样,会不会他也能和父亲好生生活,日子清苦一些,但是至少有父亲遮风避雨,他也能如别家小孩子一般,只在巷子里胡乱玩耍,知道吃饭的时候有人叫他回家。   只是这些东西他到底没能得到,但是他的孩儿不一样,这些东西他一定会有的。家人期盼,父母疼爱,殷实舒适的生活,以及将来还会越来越多的兄弟姊妹。是了,就是这样的,他绝不让这孩子有任何风雨。   郑卓收拾完,只坐在床沿上,轻轻碰了碰宝茹的肚子,对她道:“他自然是我心爱的,我不晓得如何养育孩儿,但是我定然是心爱他的。我只盼着,他能快快活活地生活,我能让他没得忧愁就是了。”   本来宝茹应该眼里批评一下这蠢爸爸的‘溺爱宣言’的,这样养孩子不说养废了,只怕能养出一个小混蛋来。但是看着郑卓这时候温柔神色,宝茹意识到比起自己的停滞不前,郑卓早就进入了状态,他已经是个爸爸了。所以宝茹说不出什么了,他只能轻轻靠着郑卓的肩膀,什么也不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宝茹也只是轻轻道:“唉,真想回家啊,这样就能专心等着孩儿出世了。”   郑卓道:“不用多久了,只等着你养好身体,咱们就回去。” 第117章 终于归家   宝茹躺在床上, 只是靠着引枕, 等到菡萏拿来一罐子衣梅, 她拈了几颗来吃。等到心口呕吐恶心的感觉消散一些,这才端着木樨手上捧着的肉圆子汤吃了起来。   这时候宝茹已经在回湖州的船上了, 郑卓在杭州、扬州等地跑了一遭, 宝茹只管在苏州养着。好吃好喝, 她又是个心大的,可以说是吃好睡好了, 只把自己由一个病人, 养的油光水滑。   走之前还让熊太医看了最后一回, 果然是大好了,只叮嘱乘船的时候小心些,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就是了。按着叮嘱, 宝茹自上船起就没怎么下过床,饿了、渴了, 自然就有人端来。就是解手, 郑卓也是给她递了痰盂。   只是等到解大手宝茹是绝不愿意的——她可不愿吃喝睡觉的地方做这个。没办法, 郑卓只好每回都扶着宝茹去官房,只是宝茹不让他陪着进去,他也只好让菡萏或者木樨跟随,只一出来他再接手。   宝茹从没有这一刻这般想要到家,只是因为这太不方便,也太尴尬了。不说这些,另有一件事, 到了船上宝茹就有些食欲不振、恶心想吐——郑卓和木樨菡萏估摸着这是孕吐来着。   只有宝茹自己心里犯嘀咕,她还真说不准她这是晕船还是孕吐,只因为她这反应是不轻不重。她既不像一些人吐掉半条命,整个人见不到肉了,也不像另一些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看起来倒和她那不轻不重的晕船十分相似。   总归她如今是吃饭没胃口,还总是想吐,但是靠着衣梅、山楂丸等,努力还是能保证自己营养供应的。   宝茹喝完肉圆子汤,把那几个肉圆子也吃的干干净净,菡萏木樨在一旁看得西得不能自已。菡萏还拍着手道:“可是难得,这一碗竟然吃完了,果然是姐儿爱吃的,要不然待会还让买这个来?”   宝茹他们这一回回湖州自然早就赶不上自家货船了,郑卓这是去买了一艘客船的船票。这种客船往往十分高大宽阔,专门载往来客人也有一层货舱,所以一些自家用不起船的客商也会搭着这些客船贩卖货物。   郑卓自然不会要货舱的船票,他自己无妨,但是如今带着宝茹呢,而宝茹还怀着一个孩儿,真是怎么用心都嫌不够。所以就算是用不着,他也包下了最大的一间船室,里头除了卧室,还带着一个小客厅。郑卓和宝茹住在卧室,菡萏和木樨就在客厅拼了一张小床。不是不给她们订房间,只是因为有时候真有什么事儿,郑卓让她们来搭把手方便些。   宝茹这时候吃完了肉圆子汤,还是觉得微微反胃,于是赶紧噙了一颗衣梅,才道:“罢了,一样东西不好一直吃,况且早定好了不少一个时辰后要吃酸枣糕的么,那个我还吃得下去一些,肉圆子汤还是明日再吃。”   只因宝茹如今胃口不好,又是十分不能懈怠饮食的时候,所以她给自己做了少食多餐的计划。或者一碗汤、或者盅粥、或者一份点心之类,总之在心里腻烦不舒服之前就能吃完。   就在这小心翼翼中,眼看着一日日的离着湖州近了,郑卓每一日都要同宝茹报一声今日走到了哪儿哪儿了,这就是为了稍解宝茹的烦闷。本来乘船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一开始还好,觉得什么都新鲜,大船、水面、天南海北的人,还有各处不同的热闹码头。   但是到了后头就不成了,什么都腻烦了。更何况宝茹如今的情形船室都难得出去,每日只对着狭小地方,或者打开窗子,看看江心,偶尔看看码头,其余的是什么都不能做。   郑卓给她报到了何处,也是让她心里有个盼头,能够忍耐一些。若是平常宝茹就是心里烦闷,也能体谅别人,忍耐下来罢了。但是如今她也不知道如何,反正只觉得心里压着一股火,特别燥的慌,实在忍不住了,一点子小事也足够让她发脾气,简直无理取闹。   宝茹偶尔冷静了看自己,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想着她对郑卓,还有菡萏木樨那样没有一点道理,就觉得后悔。但是之后火气上来了,她依旧是忍不住的,于是周而复始,她着急的嘴角都起了一溜儿小泡,这可是把郑卓惊着了。   平常这可能只是普通上火,但是这时候谁能给他保证这不是又有什么不好?只是这船上没得大夫,药也不敢随意吃。郑卓只能想办法给她找些能降火功效的食物,不管是不是上火,总归先向这方面想想办法。   这一日宝茹又是发脾气了,只因为这一日的一碗藕粉格外甜腻——藕粉是她点名了要吃的,昨日吃了一回觉得格外好,今日便又让去买。但是今日比起昨日口味适宜,就絮烦了好多。   明明只是小事,但是宝茹只有一种感觉,竟然是十分委屈,只觉得是不是人欺负她——明明昨日好好的藕粉,今日竟然是这个口味,好不如一开始就不好呢!这不是骗了她么!这是很没道理的,可这时候的她想不到,不能去找船上卖吃食的,便只能摔了碗儿,道:“这还吃什么吃!”   郑卓让菡萏木樨收拾地面,他自己就抱着宝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宝茹这时候都气的快哭了,眼泪汪汪的,但是郑卓这一番安抚,她也冷静下来了。这时候她才觉得她刚才又多没道理,只是埋在郑卓胸口,眼泪不停。   过了一会儿,才用哭过的嗓音道:“我这般是不是格外讨厌,总是这样无理取闹,我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了——可是,可是我也不想的。只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忍不住,但凡遇到一点儿不顺就觉得心里积压的火气憋不住了。我是想忍着的,只是五回里头最多能忍下一回。你不要生气,还有告诉菡萏和木樨,我不是对她们发气,只是,只是——”   郑卓打断了宝茹:“不要忍着,你只管顺着心意就是了,我不生气。”   看着宝茹呆呆的样子,郑卓又补充道:“木樨和菡萏也不生气。”   这是真的,郑卓临到离开苏州之前,还专门询问过熊太医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熊太医只是捋了捋胡子,杂七杂八说了一堆,郑卓怕自己记不住,还都拿纸笔记了下来,最后熊太医道:“还有一样,这妇人怀孕,总会有些性子奇异,或者想起一出是一出,也有总爱些奇怪东西,另外还有易怒生气之类,这时候切记要顺着来,只让夫人身心舒畅最重要。”   因此,宝茹这些日子的表现郑卓看在眼里,也知道这是怀孕后的自然反应,他只心疼其中的艰辛,至于生气,怎么可能。另外菡萏和木樨两个,心眼里只有宝茹,哪里会生气,她们还看过郑卓记下的事项,晓得宝茹的情况,更加是顺着宝茹而已。   郑卓细细地告诉宝茹,她这是正常的,正是怀孕了才会这般,又把熊太医的原话告诉她。宝茹这才想起来,似乎还真有这种事,只不过她这是第一回亲身经历这种事情,所以一时忘了。   郑卓这一回说话,宝茹心里总算豁然开朗,虽然总免不了心里一时气闷,但是晓得缘故了。心里没那么压抑了,火去的快些,平常心里压力也没那么大——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很快宝茹发火次数竟然都少了些。   只在宝茹磕磕碰碰体验孕妇初生活的时候,时候过的极快,之前还觉得湖州怎样也到不了,这时候湖州已经近在咫尺了。   船在湖州港口停靠,姚家小厮春平就在附近的凉棚下张望,按着信里面的意思,大小姐和姑爷自然就是这几日来家,于是他就日日在这里守着。这是管家来旺派给他的差遣,头一回独自办事他只怕做不好,于是越发尽心了。   因着这几日他日日都来,这凉棚茶摊的老板也认得他了,晓得他是在这里守要坐船回湖州的主家。又给他倒了一碗大碗茶,这样的茶摊,又是在码头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茶。   不过就是好茶,春平也是品不出来的,来姚家之前他从没喝过茶,家里待客也不过是拿当地一种树叶子泡水就是了。春平喝着大碗茶也只是为了解渴——这时候已经是五月末尾,天气越发热了。   喝过一回茶,看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了,便跑到左近的烧饼担儿前,配着残茶一气吃了三个烧饼,要六个钱。他出来做事,是整日整日的,来旺给过他吃饭的钱,一日是五十个钱,本不用吃的这样节省,但是他穷苦人家出来,总是想着俭省下来,好补贴家用。   只是在他吃过最后一口烧饼,拿茶水送了下去,就听码头那边有人在喊‘船来了’。他赶紧丢了一文钱在茶摊桌子上就跑去看,那老板收了钱,笑着道:“小兄弟何必这样着急,这样来船,一日总好有好多回呢!每回你都是这样奔忙,你只在这儿等着又何妨?”   春平哪里听他说话,只是一溜烟就跑到一群同样接人的老少里。不一会儿,船也停靠稳当,有码头的人上去连起浮桥,只等了一会儿,就有人渐渐出来,各家有接到了人的,自然喜不自胜,也有没接到的,只是垂头丧气。   船里头的人快走尽了,还没看见人,春平有些失望,只打算回去接着等。只在往回走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极熟悉的面孔,不是姑爷是谁。他赶紧招手,大声道:“在这边!姑爷,小的在这边,只专等着您呢!”   郑卓眼睛尖,一下子也看到了春平,他对着这个宝茹丫鬟小兰的弟弟有些印象,一下子还只是觉得眼熟,再看一眼就想起来这是谁了。于是从人潮里往那边赶了过去,只对他道:“只你一个?”   春平摇摇头,赶紧道:“老赵叔也在附近等着,只要说一声,他就赶着车过来了。”   郑卓点点头道:“你就去知会老赵叔一声,让他快过来,我去叫几个脚夫来。”   之后郑卓便去寻脚夫,帮着把郑卓一行人的箱笼等挑了出来,给塞进了家里的马车。这时候再看就没什么空了,老赵撇着眼睛看了一回道:“春平,你去给姐儿再叫个轿子来,姐儿这时候身子金贵,坐轿子也少些颠簸。”   “哎!”春平只是应了一声,就飞奔往码头附近的车马行去,先是拣了一顶格外干净整齐的青布小轿,然后想到还有姑爷和菡萏姐姐、木樨姐姐,自己可以坐在老赵叔的马车车沿上,他们可不成,于是又多叫了一辆马车。   等到他带着轿子和马车到了地方的时候,老赵还多看了他一眼,只是稍微想一下就知他为什么多叫了马车,当下赞许了一声道:“好猴儿!平时见你倒是一个极木讷老实的,这时候倒显得机灵了。就是要这般,咱们做活的,怎么能少了眼色,不然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正说话间郑卓就扶着宝茹从船里出来了,特别的过浮桥的时候,另一边还有一个菡萏扶着,至于木樨则是抱着一个大包袱,就跟在后头。宝茹倒是不觉得自己连路也不会走了,只是郑卓说的也有道理——她在船上摇晃这些日子,谁知道一出来会不会‘晕陆地’来着,一切小心就是了。   郑卓只扶着宝茹上了轿子,然后让菡萏和木樨上马车,至于他自己则是把轿帘子给掀开,自己就跟着轿子走,还能看着宝茹照顾。   本来菡萏和木樨是不干的,只让郑卓上马车,她俩跟着就是了,只是郑卓一力主张,那就无话了。前头老赵驾车倒是走的极快,不是他不等姑爷小姐,只是因为他还要赶着把这件事报给家里老爷太太,好让家里准备起来。   其实又有什么好准备的,郑卓和宝茹的院子本就有丫鬟看着,最近晓得人要回来,还重新洗晒了一番。至于吃的用的,难道家里不是常常准备着么。只不过就是让家里提前知道这消息罢了。   后头马车和轿子都走的极慢,木樨和菡萏是因为要等着姑爷小姐,至于宝茹做的轿子则是因为有郑卓的吩咐:“慢着走,可不要颠着了。”   那四个轿夫看着宝茹快四个月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有郑卓许诺给双倍的车资,自然不会多话,只慢慢悠悠、平平稳稳地往石狮子街区。   在石狮子街姚宅里收到消息的姚员外姚太太自然是喜不自胜,赶紧让人把车上宝茹和郑卓的行李给搬运到他们自己的院子里安置,又让厨房给烧热水,只准备着给远行归家的人清洗身子去乏。   姚太太把宅子里的人支使的团团转,姚员外也叫来如今跟着他的两个小厮之一的春发,道:“你拿我的帖子去找保和堂的孙太医,只让他荐一个极好的妇科大夫过来,只是要快。”   姚员外想着宝姐儿这是怀着孕又舟车劳顿的,可不是要大夫好好看看——原来宝茹实在怕姚员外姚太太担忧,这两人年纪不小了,姚太太还一惯身体不好,可别有个好歹。于是让白老大和郑卓他们帮着隐瞒下了自家货船差点遭了海盗和自己受到惊吓险些流产的事儿。   幸亏当时只是抛弃了一些铜锭,又因为宝茹帮忙谈生意的缘故,西洋货上比往常赚的多了许多,这样综合算下来,倒是还比一般年景利润多一些。因为这些,他们才能把账做平,看不出他们是经过什么意外的。   姚员外姚太太知道的就只是宝茹到了苏州,就发现了怀孕,因为不满三月,怕这时候赶路不利于坐稳胎,便留在了苏州安胎——听到这个消息姚太太还忍不住要去苏州照看,还是姚员外阻拦了她。   按着姚员外的说法,她本就身体不好,去了能有什么用?只怕反而要女婿照顾,至于姚员外自己,湖州有一大摊子事儿要他来照管,他那里走得开。说要派人去看看吧,只是想到那边其实也在苏州呆不了多久,去了还怕就要跟着回来呢!于是这些日子姚员外姚太太就只在家信上看到女儿女婿的平安了。   不管这时候姚员外姚太太心里如何望眼欲穿,宝茹和郑卓依旧在路上慢慢地走,不过无论如何,路途不长,该到的时候,也就到家了。宝茹从轿子里出来,郑卓立刻扶着,就是菡萏和木樨也插不上手。   这时候门口的小幺儿一看人来了,立刻有一个飞奔着往正院去,还大声叫着:“小姐姑爷回来了!小姐姑爷回来了!”   门口的其他人也立刻大开正门迎了宝茹和郑卓进门,接着就有一些媳妇丫鬟等在了二门,看到宝茹,立刻就拥着她去见姚员外姚太太。   姚员外姚太太这时候正坐在正院客厅里,说是坐也不妥当,姚员外早就坐不住,又不好意思和姚太太一样倚着门口张望,便只在客厅踱来踱去。姚太太偶尔回头看他,就道:“老爷可别走来走去了。只是看的我眼晕。”   没说几句,就见一些家人拥着宝茹和郑卓来到了正院,这是第一回出远门归家,宝茹和郑卓要给姚员外姚太太磕头。姚太太看着宝茹的肚子,心里急的不行,哪里敢让她做这个,自己就搂了宝茹,‘心肝肉’地叫了起来。   这样就只有郑卓一个要拜父母了,这可‘尴尬’——倒好似他是一个外人似的。还好姚员外手脚快,扶住了郑卓,不教他磕头。这才没出现‘尴尬’场景,反而显得家里无比和睦,正是天伦之乐的场景。   只是亲热了一番,不说姚太太是泪眼婆娑,就是宝茹,第一回这个时代出远门,然后回家,这时候也是心里觉得有些酸酸的。   然后一家人就坐在了一起,姚太太先让两个人去梳洗一番,是洗去一身风尘的意思。趁这个时候又让厨房准备上菜,正好快要到晚饭时分了,虽然还是早了一点,但提前一会儿又有什么。   等到宝茹洗漱清爽,寻了一套家常的裙衫,又让菡萏给梳了个极简单的发髻,首饰也是不戴的,只是插了两朵绢花就是了,就是比起家里的小媳妇都不如。至于胭脂水粉,自从宝茹知道自己有孕后就不再使用了,就是成分再天然,她也怕有什么意外,索性就一概不用了。   宝茹由好几个丫鬟拥簇着出来——就连小吉祥也在!她已经嫁了来兴,但是姚太太看重她最合宝茹的心意,从她嫁人后依旧在宝茹的院子里照看,以后就做宝茹的管家媳妇,若是宝茹外头有什么事自然好有人去处理。   宝茹看着小吉祥梳着妇人发髻,忍不住道:“这一回见你已经嫁人,只是可惜,竟没送你出嫁。还有媺姐和丽华,她俩都在这几月成亲了,我也没赶上!”   小吉祥依旧像她没嫁人时那样,笑嘻嘻道:“这有什么的,如今我依旧在家伴着姐儿,既然是嫁在家里,送不送的有什么要紧?只是媺姐儿和华姐儿,她们两个的大事,姐儿错过了,这日后姐儿们相聚,姐儿只怕有苦头吃。”   宝茹也是苦着脸,这时候只能破罐子破摔道:“她们能把我如何呢?我如今可是金贵,‘挟天子以令诸侯’呢!我肚子里有这一个,她们可不敢作怪。”   小吉祥可是了解宝茹,晓得这时候她只是外强中干,也不说破,而是道:“说来瑛姐儿也怀孕了,是前些日子媺姐儿成亲时传来的信儿。还有爱姐儿也是,月份还要比瑛姐儿早些,只是爱姐儿是个糊涂的,自己多久没换洗了也不知道,还比瑛姐儿知道的还迟一些。”   宝茹眼睛亮了一亮,这可都是好事,追问了一句:“真的?真的么?呀!这一回可好,除了给补上媺姐和丽华的贺礼,还要给玉瑛和爱姐准备。”   小吉祥道:“媺姐儿和华姐儿成亲,家里已经代姐儿送过贺礼了。”   宝茹一面往正院里去,一面摇头道:“你还不知她们?咱们之间送礼也不是看重个礼物,只是姐妹之间的心意。上一回是家里送的,哪里又是我的心意?我只有亲自给她们挑了送去,心里才好受。”   两人又是说了一些闲话,小吉祥只把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湖州发生的新鲜事儿说给她来听。宝茹也是格外开心——回家了就是不一般,这还没怎样,只是听着熟悉的叽叽喳喳就已经身心顺畅了。 第118章 取舍之间   “斑水蛭及虻虫, 乌头附子配天雄, 野葛水银并巴豆, 牛膝薏苡与蜈蚣,三棱代赭芫花麝, 大戟蛇脱黄雌雄, 牙硝芒硝丹皮桂, 槐花牵牛皂角同,半夏南星与通草, 瞿麦干姜桃仁通, 砂干漆蟹脚爪, 地胆茅根莫用好。”   菡萏执了一本书卷,给宝茹缓声念着,只是这可不是往常她看的杂谈传奇之类的有趣味的东西, 而是一些与妇人生育有关的。正在念着的,就是颇有名气是《孕妇药忌歌》。听得这个就知道她为什么不自己去读, 这些东西可乏味, 如今她又嗜睡, 只看不得两页,她就要睡着了,何况旁人还怕她费眼睛呢!   宝茹本身倒是会看一些《本草》之类的书籍,原先是当作植物图画书来看的,所以她不通医理,但却晓得一些药理。只是听着这《孕妇药忌歌》,宝茹忍不住道:“这个好是好, 但只怕是老黄历了,如今又有别的药材晓得是孕妇忌用的了,你再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名家来补遗。”   菡萏可是为难,她本就不是如何什么读书人,能读会写而已,至于其他她可是不成。至于要在一对杂七杂八的妇科医书里寻出《孕妇药忌歌》的补遗,想想就足够难人了,可不是天方夜谭。   旁边就有小吉祥捧着茶盘,上来笑道:“姐儿是正为难菡萏!这些书籍,她哪里会找,可不必姐儿,就是没读过的书,也只消随意翻翻就知道个大概了。让她去找,只怕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抠——她还是个死心眼,姐儿这一句话,她今晚上就能把眼睛熬红。”   说话间小吉祥就把大茶盘放在了喜鹊登枝雕绘的内房小圆桌上,她身边跟着的是小兰,她手上也一样是个大茶盘。这两个大茶盘上都是些点心汤水之类,如今宝茹是少食多餐,总有五六顿,除了正餐,中间还间着这些小食。   宝茹这时候也摆摆手,由着木樨搀扶着从贵妃榻上起身,起来时怕猛然换了动作有意外,等到站稳了,宝茹就不要木樨再搀着了——她的身子又不是重的不能行动了,实际上才五个月,这才哪到哪。   只不过宝茹的肚子确实比一般这个月份的孕妇要看着大些,虽然不是特别突出,但也足够让旁边照顾的更加上心了。宝茹不让木樨搀扶,但是木樨松开手后,就是紧紧跟在后头,只要看见一点点不对劲就能立刻上前。   这时候宝茹才对着菡萏道:“刚才是我说差了,你可别为这个费神。这东西真有补遗的话,也就轮不着这老黄历的东西在市面上流行。至于有些这时候才知的忌讳药物,或者零散地落在书里,找起来也麻烦,还不如下回陈太医来了,只让他给列一张单儿就是了。”   陈太医是经保和堂的孙太医介绍来的大夫,最擅长的就是妇科,虽然名声不显,但是手上确实有几分功夫。现如今每过四五日给宝茹看一回脉,只是几回,宝茹就已经对他的水平赞不绝口了,姚家人也信任他。   宝茹坐到同样雕绘着喜鹊登枝图案的鼓凳上,小吉祥把茶盘上的吃食全摆到桌子上,又在宝茹面前放了一副杯盘碟盏,然后道:“姐儿可饿了吧?这可是厨房里刚做出来的点心,如今咱家厨房里也有五六个人忙活了,新来的专做白案的朱娘子做的可是好滋味儿,特别是和家里学了‘甘味园’的点心,做出来可香甜。”   其实不用小吉祥说,宝茹已经食指大动了,眼前这几样点心无不是精致可爱,闻起来也是甜美馥郁。十分浓重的奶香,还裹挟着一些焦糖味,实在是没吃也先有口水分泌出来了。   也不知是家里的感觉不一样,还是真如之前宝茹想的,她就只是晕船而已。反正到了家里后,她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好吃好睡,吃什么都是十分香甜的很。   除了桌子上几样或粉的,或白的的点心,宝茹最近的地方放的是一份红枣姜茶撞蛋。这是一只圆圆小小的小胖碗,也没什么装饰,就是瓷白色而已,但是越发衬托了碗里的红枣姜茶撞蛋,   蛋羹中心是几粒红枣,旁边还点缀了两片薄荷叶,其余就能看见表面的软软弹弹了,那蛋羹呈现出一点糖色——应该是红糖的功劳。宝茹拿勺子去舀着吃,只觉得和现代吃过的布丁之类的也没什么区别,软软滑滑。带着姜汁一点点辛,混杂在恰到好处甜味和蛋香了,宝茹吃的满足。   吃过大概半碗,其实宝茹肚子里还有余量,不过桌子上也不止这一样好吃的,她如今嘴馋的很,自然是要尽可能多尝几样。   等到宝茹心满意足地吃过,就有小霜和小雪来收拾碗碟。至于宝茹自己则是有人搀着在屋子里活动——这也是陈太医叮嘱过的,他曾说过,这富贵人家女眷大多生育艰难,其中缘故最大的就是吃的多些,补的太过,致使胎儿巨大。又兼这样的人家女眷必然是身子骨不健壮的,自然就有些熬不过了。   宝茹当时听着只是不住点头——这可是后世都有过认证的!按着医嘱宝茹虽然吃的次数也多,但是量少,其实也不夸张。而且每回吃过后总要慢慢走几步,傍晚时候宝茹还会到花园子里逛,如今正是花园子最好看的时候,花开的可好。   只是如今可是七月,天上的太阳十分毒辣,就是个好人白日里也不敢在外头乱黄,可况宝茹如今是双身子,谁敢乱来?于是便只好在屋子里转圈了。   宝茹就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然后扶着一把黄花梨圈椅停了一会儿。这时候她身上已经浑身是水了,整个人活像是从池塘里捞起来的一般。这不是走个几圈就这样辛苦,她如今月份还不到那份上呢。   只是天气实在炎热的很,宝茹这时候怀孕,体温可是比平日要高。午后,还吃过东西,这样的前提,就是宝茹不动也能抹出一手汗珠,何况还要活动这一遭。   旁边有木樨看得心疼,立刻就道:“姐儿先歇一歇罢!这般辛苦的很,您又是一个素来苦夏的,这样的时候还怕什么胖起来,就是吃的多您也是手脚纤细的,只有个肚子鼓起来罢了。”   宝茹确实不胖,她本身苦夏,虽然吃的多,但是身上是不住流汗的,代谢也快,实际上还真不用这时候就担忧胎儿过大什么的。只等到天气转凉,那时候本就是积肥膘的,那时候多走动倒是好些。   只是宝茹是个遵从医嘱的,这个时代女人生孩子可就是过鬼门关,特别是头一回,死亡率简直惊人。宝茹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整个人不好了——这时候她不仅要怕疼,还要怕死了。   于是大夫说的话她可是一字不漏,各样都小心起来,如今她这房里再不熏香的,就是脂粉香露等,她不用,身边的人也不用,可谓是严格到了极点。至于这让她多活动的叮嘱更是执行的一丝不苟,木樨是这样劝,她却不说话,只是略略休息一下,就又接着活动了。   等到她自觉可以了这才由着丫鬟扶自己回贵妃榻,又有小梅拿来早就准备好的干爽手巾,木樨接过了就为宝茹擦汗。宝茹动也不动,就由着人或者抬手,或者掀开衫子,过了一会儿身上倒是没那许多汗水了。   然后又有小兰抱着一套夏日里的单薄衣服过来,宝茹只能又起身到屏风后头换了干爽衣裳——这时候她再不习惯有人看着换衣也不行了,不说这时候她自己换衣怕是难得穿好,就是怕她不小心出个意外,或是摔了,那可如何是好?   宝茹重新安安稳稳地躺在贵妃榻上,旁边还有人轻轻打扇,总算觉得舒适了一些——只是打扇的力道轻了一些,因为她们怕扇风太大,宝茹会着凉。   这时候宝茹是快要午睡的样子,半瞌着眼睛,模模糊糊道:“可记得明日有客要来,我现在做什么都没得精力了,你们要更加用心,可别到时候有什么不好。唔,这些等到我待会儿起床再与我详细说说罢......”   说话声音越来愈小,也越来越含糊。等到最后一声也没有了,小吉祥才近近地看了一眼,果然是睡着,她立刻找来一张薄薄的绒毯,轻轻盖在宝茹身上。或是宝茹晓得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个让她觉得极闷的东西,只是一上身,她立刻动了动。但到底她如今嗜睡,没醒来,只是轻轻蹭了蹭这就又不动了。   小吉祥轻声嘱咐小雪和小霜,让她们拿了扇子看着,只要宝茹有些热不过要乱动的时候就轻轻扇风。叮嘱完毕,几个人才放心往小花厅里去,她们正是要商议宝茹说的请客的事情。   宝茹自回来也有一月了因着身上不方便,那些同学也难得凑到一起,于是只能先遣人给周媺和丽华补送了一份礼物,另外还给各人送去了些外头带来的小玩意,也算是是她不枉外头走一圈儿了。   直到约好了就是明日,大家伙儿就在姚家聚一聚,只是可惜了玉瑛和爱姐不能来——她俩也怀着孩儿了,月份比宝茹还稍稍大一些。这样的情形家里人是难得放她们出门的,或者是在不能避免的,也该是有长辈跟着,防着小人儿有什么疏漏。   小吉祥先把桌子上也摆了了一些小食,除了那份特别做的红枣姜汁撞蛋,其余的和宝茹刚刚吃的那些也没什么不同。小兰和小梅还有些拘束,只是拣了下首的位子坐了,就是点心也不伸手,只是端着茶水喝。   小吉祥最自如,又兼她如今身份不同了,更加有风范,只是给两人拣了几样银丝小卷、软云糕之类,然后笑道:“这朱娘子可真是见机的快,当初厨房里孝敬咱们也不过是该给咱们的饭食好一些罢了,如今她却是找着空儿就往咱们这儿送东西。”   小吉祥没出口的是,这位朱娘子实在聪明,不停地送东西,却从来不提要求——这才是真的会拉关系呢!人家什么也不说,但是每送一回东西就要叫你想起欠她一回。以后真有什么事儿,也就不消她说什么了,只要在自己眼睛下,能轻轻放过也就轻轻放过了。   不过这个事情也只有小吉祥自己想想了,她是知道如今的姚家已经不是之前的姚家了。不只是房子变大了、银子变多了、吃穿用度不同了,更重要的是人口变多了,也不像是之前那样多是一些平庸木讷之辈,只一个廖妈妈就算人尖子了。   这时候的这些人,好些心思都通透的多,小吉祥不是对此有什么意见——实际上随着姚家门户变高,这些都是必然的。只是身边这些小丫鬟,小霜小雪才多大,不一定明白,至于小兰小梅则是有些愚钝,或者经过历练能好些,但是现在则是不成的。   只有菡萏和木樨两个,足够机灵,这几年也历练了许多。所以即使她们是两个心思最纯的,也能轻易看出这些。可也是因为两个心思纯,满心满眼里只有姐儿,就是知道了也不会随意口舌。   菡萏只是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就拿出了一本小册子,上头就是写着明日的安排。按着宝茹的意思这可不是大搞筵席,她们都是极亲密的姐妹,做那些反而不自在,况且如今宝茹的身子最好还是避免任何可能的劳累。   所以这册子上倒是没有多流程安排,大多就是明日玩花楼上开宴,用些什么水酒、来些什么菜肴,又有要不要请两个和上回家里宴席一样的乐人来。几个人十分斟酌着来,说的最多的人是小吉祥,一则她是最了解宝茹和宝茹那些同学的——当年可是她一直跟着宝茹去上学。二则如今她常常在外行走,相比起只在院子里打转的小丫鬟自然是见多识广。   小吉祥道:“其余的就罢了,只是一条,那些用冰湃过的瓜果姐儿都是不能吃的,所以要另外准备一份没湃过的。还有姐儿最爱的西瓜,可不准出现在姐儿眼睛底下,姐儿如今可碰不得这些。说到这儿,还要注意玩花楼上的用冰,只能像咱们院子里一般凉,决不许用了太多。”   所有人都是点头的,这可是重中之重,谁也不想拿宝茹如今的身子开玩笑。这些都是细节,受小吉祥的启发,其他四个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七嘴八舌地补充起来。菡萏则是手下不停,只把所有的都记下来,待会儿整理一番,明日只按着这个行事。   小兰和小梅有些艳羡地看着菡萏运笔如飞,她们两个学字已经半年多了,只是似乎在这个上头并不如何开窍,不要说比菡萏和木樨这两个年纪相当的‘前辈’,就是比起一同学习但是年纪小得多的小霜和小雪,也有不如。   小吉祥可看到了她俩的神色,这些日子又是她监督她们几个学习,当下就把她们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于是笑呵呵道:“最近学字也已经半年多了,倒是学得不错,你们和小霜小雪差不多的进展,七八百个字都是认得了,大多也写得。只是写出来斗大而已——这也没什么,谁一开始不是这般。”   “只是我看你们两个最近倒是有些着急的样子,心思浮躁的很——我是知你们的。只是你们想的忒多。姐儿当初教我写字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愚笨,倒是要让姐儿花功夫,她就只和我说‘这几个字儿有多难?所有的字儿总共才几万个,只是好些字我也是认不得的,也不必要,只消把最常见的千把字学会了,再读书写字,什么都不碍了’。”   “千把字,学的再慢,一日一个也只要三年不到就学完了,你们又急着些什么?咱们不读书考试的,学字也只是为着方便,咱们学完了这一样,也就是完了,又不会因着这个掉开其他人。”   小兰和小梅懵懵懂懂的,低头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小吉祥的意思了。不过小吉祥也不再多说,几个人又重新商量起明日的事情来。   宝茹这一觉睡的很长,屋子外头金乌西坠,大概是见傍晚太阳已经没什么热度了,反而外头还有些微风,所以丫头们给打开了窗子,放下纱帘来。宝茹怔怔地望着外头鸭蛋黄一样的太阳,周围安安静静的,小吉祥他们都不在,姚员外姚太太更不会在,而郑卓,郑卓也不在。   怕打扰宝茹休息,屋子里这时候只有小霜和小雪两个,还怕服侍宝茹不周到,什么都小心的很——宝茹不发话,她们两个是一个字不会说,一个动作也不会做。宝茹嗅着微风带来的一点被烈日炙烤过的花木的气味,无端端空虚又难过。   怎么没有人来陪着我,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安静——宝茹陷入了一种很久很久以前才有过的情绪里。似乎夏日午后午睡过久了,只有一个人的话,就特别容易陷入一种孤独。而宝茹,因为特殊的经历,她的孤独是双倍的。   这样的情绪下,她不想起身,只是躺在床上,侧过身子朝里,眼泪就扑漱漱地往下淌。小雪和小霜可不知道宝茹在哭,只是以为宝茹还要在榻上‘困’一会儿,便依旧侍立着。   这时候外间有了声响,一开始是很明显,小雪和小霜听见了‘姑爷’等词句,想来是郑卓回来了。只是后来反而安静下来,只有隐隐约约的脚步走动声了,小雪和小霜猜测着,只怕外头的人是怕吵闹到里头。   过了几息功夫,郑卓就已经轻轻撩开帘子进了内间,小霜和小雪两个小丫头自然是要行礼的。郑卓却对她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外示意。小霜和小雪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郑卓只以为宝茹还没醒来,但是想到就要晚饭,还怕她睡的实在太多,晚间走了觉。于是轻轻抚了抚宝茹的背部——怀孕以后宝茹十分敏感起来,只要一点轻轻的出动她就能醒来。   实际上她现在也不能被特别急促地叫醒,这也是陈太医叮嘱过的。孕妇体质千奇百怪,那些乡野妇人就是大着肚子下田做事也是无妨,有时候田间地头把孩子生下来也是有的。但是也有些妇人,受不得惊吓,突然的响声、触碰等,弄不好都有小产的可能。   有时候这和孕妇的体质都没有关系,所以就算宝茹体质康健也不一定能够避免。更何况怀孕前三月她还被惊吓地差点流产,这就算是有前科了——等到回家以后,宝茹和郑卓就把海上遇险的事情给姚员外姚太太说了,之前是怕他们平白担心,这时候人已经安全回来了,自然就能坦白了。   所以听到陈太医的医嘱,他俩和郑卓是最重视的,家里上上下下到了郑卓和宝茹的院子就是说话都要小三分,做事也是轻手轻脚的。这也是明明郑卓也是要叫醒宝茹,但却依旧不让小雪小霜两个出声的原因。   按理说郑卓这样轻轻抚过宝茹的脊背,宝茹是该醒来的,但是这一回宝茹却没什么反应。很快郑卓也感受到了宝茹身上是紧紧绷着的,这可不是睡着了的人的状态。他又轻轻按了宝茹的肩膀,这一回还是没动,甚至有些隐隐和他的力气对抗的意思。   郑卓自然不会和宝茹对抗,只是赶紧转到贵妃榻的另一侧,正好看见宝茹默默的满脸泪痕的样子——这可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赶紧侧靠在贵妃榻的枕上,半揽着宝茹,轻拍了拍她的背:“这是怎么了,要与我说啊。”   宝茹在他怀里只是摇头,想起这时候他不一定看得见,这才用干涩的嗓音道:“没什么事儿,你可别管我,你只想想这一下午我都是在睡觉,这能有什么?我只不过因着一下心里感怀就这样了,陈太医也说了,这时候我有时确实会心思古怪。我自己都不知我为什么这般,又怎么与你说得清。”   郑卓同宝茹一样摇了摇头,沉稳道:“这也有个引子,你说我听。”   宝茹只得给他描述了自己醒来的情形,然后不好意思道:“我就是觉得一时心里难过,好似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了心上也是空落落的。以前也有过,不过也不知为什么这回会哭的厉害,大概是因为怀着孩儿罢——这时候我心绪都不是我自控制了。”   郑卓只是静静地听着,半晌,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把生意先交待给几个伙计,这些日子只陪着你和孩儿。” 第119章 再次聚首   “我把生意先交待给几个伙计, 这些日子只陪着你和孩儿。”   郑卓这话让宝茹怔了怔, 接着就是赶紧摇头:“这是哪里的话?这怎么成!你如今为着‘甘味园’的生意跑前跑后, 又为着要陪着我,跑商也不去了, 这本就不该了, 还什么事儿都不做了, 这不是耽搁正事?我能有什么,你不是也听陈太医说了, 怀着孩儿总会有些脾气古怪, 哪里要担心。这也就是一阵一阵的, 这会子我还伤春悲秋来着,等一会儿我又恢复如初了。”   郑卓只是替宝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道:“不是这样的, 常见一些客商,出门两三年不归家也是寻常, 家里只有妻子辛苦操持。这本没有什么, 旁观的也只会说这是男子以事业为先, 等到来日功成名就再终日厮守,不是更好——只是妻子的苦等如何说,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本该最是恩爱。就是将来弥补又算什么。”   宝茹难得听郑卓在生意之外说这许多,还是些儿女情长,一时听住了,只听他接着道:“不是说男子经营事业有什么不对, 先前我也想着要出门跑商的,以后肯定也还要出门。但是这不是说妻子在家辛苦孤单就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亏欠——这段日子是不同的,将来是没法子弥补的。”   世间女子真爱一个男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可爱,郑卓不肯陪她,她只怕会闹。但是若他自己说要扔下事业经营来陪她,她又只有摇头了。   宝茹道:“不是这个道理,你如今难道不是陪着我?你也是在家做事的,每日还是回家。若是这般都不算陪着了,那真要终日腻着才算?那天下就没得几个妇人算是丈夫陪着了。况且那般又算什么,你若不做一些事情,只怕心里也不畅快。”   宝茹后头的话可说到点子上了,郑卓又不是那等吃软饭的,对着做生意赚钱也有十分的用心。一个是大多数男子都有的事业心,也是成就感的一种吧。另一个则是出于曾经他想照顾宝茹的愿望,靠着自己赚钱供养宝茹和孩儿,他当然想做到这个。   宝茹见他还在思索,立即道:“你也不必这样想了,只是以后做事也多多放权给下头伙计。咱们如今也不是两个人单打独斗了,下头也管着七八个伙计,他们可都随你差遣,他们都是父亲荐来的,哪一个不是能干的,只要上了手,可能做事!你如今也带着了这个把月,以后就让他们分管各样事务,至于你自己只是有大事或者争执不决的,再由你裁决么。这样也不必放下‘甘味园’,而闲暇时间却是大增了。”   宝茹说的其实也是正理,初初创业的时候人手少,钱也少,免不得事事都由创始人亲历亲为。但是等到事业上了正轨,就没听说谁家老板能把采购、销售、人事等的工作全做了。   虽然‘甘味园’才创立了一年多,但是如今已经是湖州很响亮的招牌了。‘日昌隆’也开始要货,并且销售状况良好,这只看每月要的货越来越多就明了了。而且宝茹和郑卓自己开辟的销售方也是,每月都下订单,看数量也知道销售情况喜人。   这样的境况下,‘甘味园’繁忙是有道理的,但是正是为了应对这繁忙,他们手下已经招了七八个伙计了,专门处理所有事务。若是分配的好,其实郑卓应该繁忙降低才是,才不该这样脚跟打后脑勺的样子。   这其实还是郑卓没有经验,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定位从一个伙计定位到老板上来。做什么事情第一个反应自然还是自己亲手来,至于别人都是他掰开揉碎了,布置任务非常细致,中间再不用自己思考的了,似乎不这样他就不放心,事情超出自己掌控了似的。   其实这时候的伙计可不是这样的角色,这样的事情应该是给学徒来做的。凡是伙计其实都是十分精明,能够独当一面的。有些事情,郑卓应该只是告诉他们应该做成什么样,至于如何做他们应该自己去想,若是做不到这些,又凭什么拿伙计一个月的二两银子。   听到这个郑卓有些迟疑,饶是他老成聪明,也算十分有经商经验了。但是手上的事情自己不知道流程,实在让他有一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他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单但是宝茹说的却正好中了他的心思,他也有些意识到了这只怕不行,如今他已经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将来生意只会越来越多,那时候又如何?   况且郑卓心里也是知道的,他见过多少商贾老板——最近的就是姚员外,他们一个个从来都不会事无巨细地追究事务如何,只管问伙计有没有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最多就是多多监管就是了。   郑卓是个有决断的,他既然已经晓得了怎么做才是好的了,自然就会那样做。哪怕因此心里会好久不习惯,觉得十分别扭,但是他依旧会克服,会照着正确的路走下去。至于其中种种困难,这个已经成长为丈夫的少年不会说,看客只知道他做到了而已。   当下郑卓给宝茹点头:“知道这个了,以后会这样布置。”   说完这个他就照顾宝茹起床,他做这个的时候,外头守着的丫头们早就等着了。听着里头的动静,估摸好了宝茹已经醒来,和姑爷的私房话也必然说完了。这才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应允,这才鱼贯而入。   捧着的是一些简单洗漱的东西,毕竟宝茹这是大睡了一场么。等到宝茹收拾完,自觉清爽以后,就有几个婆子提着食盒进了小花厅,正布置餐桌。宝茹这时候自然由人扶着去那儿坐定,只等着开饭。   其实姚家只有四口人,宝茹和郑卓应该去正院和姚员外姚太太一起吃饭的。但是姚员外姚太太心疼女儿,想着宝茹的身孕,哪愿意她每日挺着肚子多走这些路,不怕她辛苦,还怕中间有个万一呢!   再有,如今宝茹一日要吃多少顿?根本没什么定数,只是饿了就要吃。这样情形就是和姚员外姚太太一起,那也是不方便的。所以现下虽没在郑卓和宝茹的院子里单开一个小厨房,但是他们两个的饭食其实是单独做了,单独送到他们院子里来的。   而为了宝茹时常饿了,甚至厨房里单有一个灶眼,什么都不做,但是有厨娘单独守着。哪怕是大晚上到了子时,只要是宝茹要吃东西,就有人能上灶做出来。   宝茹尝了尝莲藕荷叶羹,倒觉得滋味清香,多吃了几口,想起刚刚和郑卓谈到‘甘味园’,便道:“‘甘味园’的事情我如今是没法子管了,你们都是拦着我的,不过我写了几个新点心的方子,就压在我那香露瓶子底下,你明日出门记得给带去,让师傅们学起来。”   郑卓点点头,要是以往自然还要宝茹亲自示范一遍,这才能保证没差错,但是如今谁会让宝茹做这个,于是宝茹就只能写方子了。   说起来后宝茹又问了一回这次建设新作坊,以及调配各家货物的情况。郑卓一一答了,然后道:“明日我把账册带回来,你算一算。”   听了这个宝茹眼睛都亮了三分,郑卓确实了解她,知道她如今有多无聊。况且她经营事业这才做出一些滋味来,虽然不是什么工作狂,但是享受其中的成就感是当然的。郑卓让她算账,既是消磨了无聊时光,又是让她更加了解生意的现状,将来重新做也好上手。   郑卓看她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不许多做,每日只能做一个时辰,还要分两回来,我交待小吉祥看着。”   正在沉浸在兴头上的宝茹显然不在意这些,有的做就行了,况且做的时间长了只怕她自己都受不了。   带着这样的好消息宝茹晚间睡的香甜,从早间开始也十分精神,只等着几个好姊妹来上门。这可是好久没见到了,想念是一个,大家一起快乐多多也是一个。   大概是夏日里的关系,大家都来的很早,避开了烈日当空的时候。宝茹在玩花楼上待客,一个个来了后,宝茹就让丫鬟上茶。其中宝茹亲自替周媺和丽华拣了点心,还特意让一直只在自己身边看顾着的小吉祥送去,其中讨好赔罪的意思简直不言自明。   好娘话多嘴利,冷哼了一声道:“嗳!这就算了?你可知你是错过了什么,这可是周媺和丽华的终身大事!你只怕不记得当初是谁与你做的女傧相了吧!可是明知咱们这些人的婚期,却这个时候出门。要真是有什么离不得的生意要你这巾帼亲自去也就罢了,但是咱们可不知有这样的事儿。我看了又看,原来你夫君也是去了的——啧!这不就是舍不得新婚丈夫么!可见得是见色忘友呢!”   旁边的玉楼也附和起来道:“就是!就是!当初还说我是成了亲,就不记得那时候在碧落庵说过的姐妹远比丈夫重要的话。哼哼,这时候再看某人,哪里来的底气说嘴,比我还不如呢!到底我可没因为丈夫错过咱们几个的喜事。”   宝茹脸色讪讪的,不过她也的确是个脸皮厚的,反唇相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舍不得丈夫,就是陪着他出去了一趟——咱们各处游玩来着,苏州、杭州、扬州,还有泉州那边,这一路上的名城我们都玩儿遍了!咱们是好姐妹,我和夫君生活恩爱,你们难道不为我高兴些?我看你们其中某些人是嫉妒的很呢,想要出去玩儿,可是如今还没出过湖州!”   宝茹这些话只不过是无理取闹式的反击,但是有些话却是扎心了——在座的各位,从文静如丽华,到聒噪如好娘,的的确确都是想出去玩儿的。特别是素香,她本就是有些奇女子的品格,想要亲自游遍这大好河山。如今还有个最麻烦的婆婆,以及文弱的丈夫,整日拘着,就越发想了。   她们可不是那些轻薄脂粉,只觉得女人一辈子只是困在自家小小院子里就是好的。受徐娘子的影响,对于外面的世界可都是向往的很,只是苦于没得机会罢了。如今宝茹还这样说话,可是犯了众怒了。   素香当即冷笑道:“这倒打一耙,指鹿为马的本事是如何练出来的?说到最后竟成了咱们的不是了,是咱们不肯体谅你?呵!你可想清楚一些,你可只有一个人,咱们五个若是对付你,你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莫不是你这一回怀孕怀傻了,连从前的眼色都没了。”   宝茹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施施然放下茶杯道:“你可别唬我,你们能怎么对付我——我如今可是有身孕的人!你们能把我如何,只要你们碰我一根头发丝,我就能抱着肚子叫疼。你们,谁敢来?”   我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是一瞬间出现在素香几个心里的话,然后就是‘我的天,她这是碰瓷吗?’。碰瓷自古有之,但是像宝茹这样光明正大、□□裸、脸不红心不跳的,却没有见过。   她们似乎是被宝茹空前的‘无耻’给震慑到了,就眼睁睁地看着宝茹这个碰瓷耀武扬威的‘肮脏’场面。最后还是素香憋出了一句话:“你,你厉害,这一回可算是咱们一起输给你了。”   宝茹乐呵呵的,一点也不脸红,反而觉得身心舒畅。要知道自她怀孕以后就很少有这样心绪开阔的感觉了,总觉得心口压着一口气似的——难道是‘一个人的快乐总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么?还她以前压抑了自我,知道今日彻底放飞了,心里也就舒服了?   宝茹脑子里上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虽然最后她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是不妨碍她现下的得意和快活。这一瞬间她想到了曾经,曾经她在徐娘子处读书的时候,曾经也是和她们斗嘴说笑,自己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没有人可以和自己逞口舌之利。全都是手下败将来着——唯一一个跟得上她的好娘,却只是多在数量,质量还差的远呢!   众人不是真的与宝茹置气,开头的兴师问罪也不过是个幌子。最多就是想讨些口头便宜,看看宝茹窘迫的样子,看她笑话罢了——谁能想到她如今就算怀了孕依旧是战斗力拔群,甚至还有超过当年的架势。   这时候宝茹一番厚脸皮不讲理的话一出,众人被噎住了一下后,接着却是笑的此起彼伏。一面摇头,一面指着宝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宝茹稳坐钓鱼台,八风不动地承接来自小伙伴们目光的洗礼,只差拱着手说两句‘承让承让’了。   周媺笑着摇头,等到缓过来一些后才道:“你这张嘴啊,本来就是咱们之中出类拔萃的了,如今还能这样不要脸皮——做到这个,今后可没人能敌得过你了。只是这样厉害,这样‘厚颜无耻’,可不知你夫君知不知?怕是他心里还觉得自己可是娶了一个既娇俏又贤惠的天仙儿罢!”   宝茹哪里怕她说这个,只是微微仰着头,骄傲道:“他眼里我可是天上来的小仙女——不是我装的好,而是我做什么他都是一个感觉,只觉得好的不得了呢!你这话说的没意思。”   说着宝茹拿了手上的一粒葡萄,砸了周媺一下,周媺不把这玩闹放在心上。但是众人显然见不得她这样嚣张,当时就要以牙还牙,拿了手上小些软些的果子反击宝茹——这种果子可砸不坏人。   宝茹却是嘴角一翘,动也不动道:“呵!你们可别乱来,知道有些妇人怀着孩儿的时候是不能受惊吓的么?别说这样欺负我,就是一个响动、一声猫叫,弄不好也是要小产的——我呢,之前就有过一回惊吓,差点流产,可是床都没下养了两个月。”   其实宝茹并不是那种受不得惊吓的体质,不过这话里也没说她是,只不过说出了真实的经历而已。但是这样说出来的效果大家立刻被她误导了,当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敢动手了。   这是废话,这个事情自然有可能是宝茹胡说的,但是她不太可能拿这种事来吓唬她们。而这个事情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是真的,她们就不会做了。玩笑是玩笑,说到对宝茹的关心,她们自然是不比别人少。   这会儿大家总算安静了一些,能坐下说说话,不再像先前一般,只是调笑开涮。玉楼对宝茹的所谓‘惊吓’大感兴趣,直觉告诉她,那绝不是一个响动,或者一声猫叫。事情也确实如她所想,确实是她们这一群人里的头一份了。   宝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描述的事无巨细,旁边的女孩子们也是屏气凝神的样子,竖起耳朵听的仔细——这可比话本子里武将打斗还要来的惊险,毕竟这是身边的真人真事。   宝茹也是心大,当时她都被吓了一回,还差点因此流产。一般人遭遇这个,哪里想再提起,不知是不是因为最后是有惊无险的缘故,反正事后的现在,宝茹提起这些竟然心里毫无波澜,还能和小伙伴们吹嘘自己当时是如何冷静自如,巾帼不让须眉来着。   吹嘘完这个宝茹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说起了这些海盗的残忍手段——宝茹哪里能知道如今的海盗是个什么样子,这些话不过是她拿着上辈子听过的拼凑,不只是中国的海盗,还有更加出名的西方航海时代的海盗,把他们那些海盗守则上写明的刑罚拿出来说。   若是一般女孩子哪里听的这些血淋淋的,就说这时候玩花楼上的伺候的一些丫鬟婆子都面露不忍。但是玉楼几个却听的津津有味,只当是奇闻异事来听,觉得十分新奇涨见识。   宝茹也说的兴起,越来越没边,到了快说完了她才意识到刚刚最后说的顺嘴,但似乎不是海盗们的事儿吧,似乎是‘满清十大酷刑’里的内容来着。不过这时候可没得清朝,自然也就没得‘满清十大酷刑’了。哦,既然这样,那就不要紧,随便吹牛吧,反正没人知道。   说完这些,旁边的小吉祥递给宝茹一盅奶羹,道:“姐儿可歇歇吧!这些事情血淋淋的,难道不吓人?就是您十分胆大,也可怜可怜咱们旁边的。”   这种话也只有小吉祥才能说了,不说她曾经伴着宝茹的情分,如今还是宝茹的管家媳妇。只说在座的这些客人,哪一个她都认得,早就得了眼熟了,晓得她是宝茹面前第一个体面的。   宝茹待下人随和的很,规劝什么的,不论她最后采纳与否,但是肯定不会生气就是了。但是今日的场合,正是待客的时候,贸贸然打扰了客人兴致,焉知宝茹会不会因此生气,众人可不敢尝试。只有小吉祥,就是这些客人也会给她面子,不至于觉得自己被冒犯。   譬如周媺就十分赞同道:“说的有理,宝茹可别当了耳旁风,我可见书里说过的‘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夜则令瞽颂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过人矣。故妊子之时,必慎所感。感于善则善,感于恶则恶。人生而肖万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   “所以你如今说话可得注意了,这些事儿说的多了,影响了孩儿,将来可有的你哭!”   宝茹却满不在乎,这种话是有道理的,‘胎教’嘛!但是偶尔说些奇闻异事怎么了,就是有些血淋淋的,但是她又不会日日来说,反而调侃周媺道:“啧啧,这可了不得,不愧是咱们中最贤能的一个,这《古列女传》也读过。”   周媺不为所动,微笑着道:“是呀,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能‘装贤惠’到这地步,能说来出处,想来你也是熟读了的。”   宝茹十分镇定,谦虚道:“哪里哪里,可比不上媺姐,我这只是读了一回,不比媺姐竟然是脱口而出、倒背如流的,显见得是用了功的。”   宝茹和周媺又这样来回了几次,旁人都见不得两个人这样假惺惺的样子了,让这两人可别再‘假装恭维,实际暗含讥讽’下去了。   宝茹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笑过后让木樨取出一个盒子道:“刚刚不过是说笑罢了,我哪里真能看《古列女传》这劳什子的东西,不过是有了身孕,于是翻书本子,把那些有着女子生育事项的都找了出来,拣有用的钉了一个册子。还另外抄录了两份——我如今出行不便,可没法去看玉瑛和爱姐,想来她们也一样,只能托你们捎带给她,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众人自然不会拒绝这个拜托,气氛一时温馨起来,只除了一声‘哼,这劳什子东西?’,说这话的是周媺,因为她正是众人里唯一一个看了《古列女传》,而且如宝茹所说倒背如流的,宝茹这句话她可正是中枪。   听了周媺这一句怪声怪气,大家愣了一下,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第120章 宝茹分娩   时光倒是过的飞快, 宝茹似乎是昨日还觉得腰上一日日沉重起来, 可是难熬, 不知道要怎么等到生产之期。但是今日就已经到了腊月初,正是说话就要生了的时候了, 早有陈太医上门细细看过, 只说早在中旬发动, 迟则下旬发动,总归准备着就是。   听了这话, 姚家上下可不是如听了圣旨一般, 早就提前布置了起来——这布置也不是随随便便布置。全是按着有经验的产婆所说, 一器一物,全都是认真准备。又有妇人生产时和生产后要用的药材也是一一准备妥当,产婆请了两位, 从腊月初就住在了姚家只随时候着。   其实这两位产婆还只是寻常人物,姚员外姚太太是不放心的, 给陈太医和湖州城里最好的产婆邹妈妈下了帖子, 说定了发动当日两人一定要来。不是姚家不想早早把两人请来, 只是两人都是很有手段的,这样的人才自然繁忙,不只是你出了钱的问题——人家还要考虑到其他顾客的关系。   不过虽然姚家上下紧张的很,当事人宝茹却成了最没心没肺的一个。除了她心大以外,还有一样,她还是受了上辈子的影响。即使她知道这时候的妇女生孩子就是过一道鬼门关,但是知道是知道, 没有亲身体验和亲眼见过她真的很难有太多忧虑。   她现在最大的恐惧其实是‘疼痛’,她早就知道了生孩子是疼痛级别最高的疼痛,这还是一个没有剖腹产,没有麻醉剂的时代,想想她都有些绝望。   所以如今其实她是不去想这生孩子的事儿,早说了她装鸵鸟的本事很厉害,这时候她就是装作没有这一回事,假装不用生孩子——对此她一点负担都没有,反正到时候总会生下来的,不耽误他出生。既然是这样那就明日事情明日来愁罢!   不过大概是宝茹总是不去想这件事,虽然宝茹已经临产了肚子里的小东西也就格外不着急,竟然一点要出来的意思都没有,安稳的不得了。也是因为这个,宝茹如今除了腰上实在累的慌,其余的竟然全然不妨碍,如今正每日和郑卓或者姚员外一起盘账。   宝茹让小吉祥与她翻册子,手指在算盘上打的啪啪作响——美中不足的是她如今的手指也有些浮肿,于是就没有原先那样灵活了,速度也多有不足。   宝茹只算了一本,伸了一个懒腰,就不管其他了,只丢给郑卓去。这也是之前说好,不许她劳神多做——若不是宝茹自己强烈要求找些事情来做,就这郑卓和姚员外也是不肯的。   算过一回账,宝茹和郑卓商议起来,道:“咱们‘甘味园’可以再做大些了,虽然这一年多是从没停过扩大,但是这一回我想着可别一点一点来了,索性多招些学徒女工,先教一些简单的白案功夫,到时候作坊建好了直接就能上手。至于作坊,可以只建一间,但是一定要足够大,一间抵得过两间。”   宝茹说这个话不是无的放矢,她没有明说,但是她知道明年开春郑卓依旧是要出门的,就是不为了姚家货船的账目,也为了‘甘味园’的生意。这一回生意依旧在江浙临海区域打转,但是不再拘泥于那几座大城。   这是因为如今的运力应该集中精力,这样可以调低运输成本,而盲目扩大区域,只会更加增多运输费用而已。所以就算郑卓和宝茹再想把生意做到泉州,甚至广州,让‘甘味园’的招牌响彻大江南北,这时候也要量力而为。   这样的事情如今还不能托付给别人,只能郑卓亲自去一趟,郑卓搁下笔,轻声道:“嗯,这个事情在筹划。还有一样,是关于买进各家原料的事情。”   看着宝茹露出不解的神色,郑卓解释道:“咱们有几样原料买的越来越多,譬如牛奶、黄油、白油、奶酪、面粉、鸡蛋等,其余的还好,或者本身就能拿到好价钱,或者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这般了。只有糖不同,咱们在湖州这边买不好。”   宝茹也不傻,每人提起时想不到,这时候郑卓一说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不可或缺。但是除了这七样,就要数到糖了,但凡谁家宽裕一些了,买些糖来最常见,所以随着这些年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糖价也越来越高。   但是各地糖价是不一样的,最便宜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台湾,一处是两广。这两处本就是极适合种植甘蔗的,又因为两广临近安南,台湾临近吕宋,都是产糖地方,所以价格极贱。   次之就是江浙入海口地方,这个地区承接台湾而来的糖,价格相对内陆也低。原先‘甘味园’买糖都是在湖州本地,现在随着需求量越来越大,大概是从江浙入海口那边自己买了运来更加划算了。   宝茹一点就通,当下还出主意道:“这个好,嗯,我记得玉瑛嫁的吉家正是做蔗糖生意的。如今看着不错正是因为家里有个族亲提携,那族亲是在杭州做承接台湾蔗糖的生意的。过几日玉瑛孩儿满月,家里送礼过去,我给写一封信,央她给介绍一番,至少能让吉家搭个线,这就有门路。”   宝茹一听是蔗糖,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来玉瑛婆家的背景,这下可用得着这关系了。这也不是要那边看着这关系给多少折扣,这关系可没那么硬。但是这关系也很有用,有了可靠的中间人,郑卓就不用无头苍蝇一般了。   而且两边也能有更多信任——卖家知道‘甘味园’是可靠的,给货要款就都是可以商量的了,其余事情也会爽快的多。而买家,也就是宝茹和郑卓也不用劳心费神防备,怕遇上骗子,或者对方在其中有什么‘掺水’的事情。   这时候的生意不就是这样,线连着线,关系网之内的生意好做的多。   郑卓听了一愣,他平常关注湖州各行业的商贾,自然晓得玉瑛所嫁的吉家是做蔗糖生意,但却不能知道他家背后的人家是怎么回事。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他立刻知道这是怎样的好事,这能省下多少功夫心神!   郑卓这时候也主动道:“不然那一日我亲自去送礼。”   宝茹含笑着点头:“也好,我是去不成的,我和玉瑛关系这般亲密,你替我去也好些。这样你到时候肯定就是吉家的男子招呼,或者是玉瑛公公,或者是玉瑛大伯哥,又或者就是玉瑛夫君。他们在家里更加说得上话,你倒是直接和他们说还好些。”   郑卓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既然是这般,那送的礼要不要厚些?”   宝茹想了想,本想摇头的,最后还是道:“罢了,本想着以我和玉瑛的关系,特意送的厚些,反而显得生分。但又一想,这礼物也不只是给玉瑛看的,她的家人也是看的到的,若不厚些,人家还以为咱们不通人情喱!”   说着宝茹让菡萏把之前给玉瑛准备好的,她儿子的满月礼礼物拿来。有一对手镯、一对脚镯、一只项圈,这些都是赤金的。除此之外还有四匹锦缎,十六个意头极好的银锞子,十二盒糕点,以及宝茹自己亲手做的虎头帽、虎头鞋。   宝茹看了一眼,道:“既然是这般,就再加上一对檀香如意、一对翡翠平安扣罢,只是把那虎头帽、虎头鞋单拿出来,不放在礼单上,只让人直接给玉瑛就是了。这般她就能知道我的心意了。”   这一日,郑卓和宝茹一面做账,一面商量着‘甘味园’的事儿。等到又过了几日,家里的账目居然已经很有些眉目了。虽然好多都还没理清,但是大略的数字竟然已经得了——至少甘味园的账目得了。   宝茹笑眯眯地看了记录,道:“去岁有咱们成亲一笔大开支,酒席宴会也就罢了,因着有收礼来着,不亏反赚。只是咱们这宅子,以及我那些嫁妆。宅子花费多少是有数的,但是里头的摆设、用具那添置起来竟是个无底洞了。这一样那一样,都不甚昂贵,但算在一起就十分惊人了。”   “至于我那些嫁妆”说到这儿宝茹苦笑了一下:“嫁妆银子之类的不必说,还有一部分也是能保值的东西,为了场面买了也不算什么。只是有一部分就是耗费了钱财,然而却不能保值的,若真的转手就不值什么了,只能咱们自己慢慢使用了。”   郑卓自然也知道这些,他还知道就算有这样一笔大开支,家里现银也是足够的,只是因为这一年各处又赚了钱而已。而真正让郑卓和宝茹高兴的是,甘味园在其中占了一个大头。   宝茹只是看账,道:“去岁咱们一直扩大作坊,多招女工,看着花钱不少,然而赚的更多。而且这才起步呢!将来做的越多,销的越多,自然利润只有更多的。”   两人还把账本拿去给姚员外看,姚员外都惊着了。不比郑卓和宝茹一直盯着这生意,姚员外却是不大管的,这时候看了利润才惊叹道:“这是每年多跑了一艘货船的意思了。”   然而想要多跑一艘货船何其难,绝不是有本钱就能做到的,至少如今姚家有钱能多跑一船货,但是依旧做不到真的再加一条船。而这‘甘味园’的生意却不同,这才开个头就有这样多的利润,行业瓶颈却是遥遥无期,一看就是顶好的买卖。   得了这样多的收入——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还在账上。又得了姚员外大大的夸赞,宝茹喜滋滋地回了自己院子。   只是不知是不是宝茹一时欢喜过了,腹内孩儿也跟着欢喜,倒是比起平常安安静静的多闹腾了一些。不过也是正常范围内的,一会儿也就停了,宝茹没放在心上,就连郑卓也没说。   只是到了晚间,宝茹就只觉得不注意的时候下身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不等她想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腿间有了濡湿的感觉。宝茹立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下意识喊道:“好像羊水破了!”   这一声可谓是石破天惊!这时候还没到歇息的时候,郑卓就在一边陪着,屋子里还有好些丫鬟。只听了这一句话,先是静了一下,然后就是手忙脚乱。小吉祥最镇定,立刻调配众人,去叫产婆的叫产婆,去请姚员外姚太太的去请姚员外姚太太,去准备要用的器具的准备要用的器具。当然,最重要的是扶着宝茹进早就准备好的产房。   小吉祥这样指挥,郑卓这个正经男主人却是一直呆呆的,好似被吓住了一般。直到有人来扶宝茹,他才是惊醒了一般,一下子跳了起来。似乎要去抱宝茹,却是手臂发抖,又缩回了手,只怕自己一时摔了宝茹。只看着丫鬟搀着宝茹,自己则是跟的紧紧的。   产房自然是另外准备的,收拾了一间这个院子里的小房子,干净是首要的,按着宝茹的吩咐,每日还要拿烈酒擦拭呢!还有床,这也是特制的,专门适合妇人生产。   宝茹进了这屋子,立刻躺到了床上。这时候两位产婆、姚员外姚太太也都来了院子里。产婆进去看,姚太太也跟着,只有姚员外和郑卓被阻在外头,说是男子进产房不吉利。   姚太太抓住女儿的手,却不知说什么。那两个产婆则是问了几句:“夫人这是发动多久了,疼不疼呢!”   宝茹这时候都还没感受传闻中的宫缩的痛,只得老老实实道:“才觉得羊水破了,底下还不痛呢。”   两个产婆细细看了宝茹的样子,又摸了一回她的脉,这才笑着道:“太太,夫人这可还早的很,离着发动还早的很。您先吩咐下头拿些粥来,夫人吃了就睡一觉。这一会儿下头缩的疼,隔的时候长,还能睡一会儿还能养足精神,到了后半夜更有精力生下公子。”   说着两个产婆还拿出一个枕头给宝茹垫高了腰部,这就一个看着宝茹,一个去拿早准备好的绷接、细棉布等。姚太太听了她两个的话如听了圣旨,赶紧对身边的一个媳妇子说道:“还愣着作甚!让厨房赶紧送来热热的粥,再让她们再熬一碗参汤,预备着。”   那媳妇子晓得立刻,不打顿儿赶紧就往厨房跑,一会儿功夫不到就送来一碗热粥。也不要别人来,姚太太自拿了小碗和调羹,一点一点喂着宝茹。宝茹真心觉得用不着,因为她这时候没有感受到巨大的疼痛,就是自己吃也没什么。不过她没有拒绝——这是一个母亲的拳拳爱意。   吃完粥宝茹就被拿掉了背后的迎枕,躺了下来。虽然因为紧张有些睡不着,但是闭目养神总是可以的。只是没想到,这一闭目养神中她还真是睡过去了——就连建议她睡一觉的产婆也没想到真有人能这个时候睡着。   宝茹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陈太医和邹妈妈已经到了——听到宝茹竟然睡着了,两人也是哑然失笑。从来没见过宝茹的邹妈妈还道:“这也好,夫人镇定,这时候又养足精神,待会儿定能生产顺利。”   等到夜里子时时分,宝茹终是醒来了,不是别的,正是疼醒来的。其中中间已经有过一两次不严重的宫缩了,但是宝茹只是半醒了而已,之后又接着睡过去了。这一回不同,宝茹一下就彻底惊醒了。   一直眼不错地看着她的邹妈妈立刻发觉了这一回的不同,她经验老道,问了宝茹几句感受,又看了一回,立刻道:“夫人先忍着,这还不是发动。还要来几回,只是姐儿只怕不能歇息了。”   其实不要说,宝茹自己肚子原先是高耸浑圆的,这时候却往下坠了许多,她就算是没生过孩子,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宝茹只觉得下面疼的厉害,还是一阵一阵的,她像是一下被攥紧了什么。她忍不住抓住身下的床单,冬日里这个弄的十分温暖的房间里,唰地一下身上冒出密密的汗。姚太太也在一旁,看着女儿这样却无法可想,只得轻轻抱住了她。   宝茹在姚太太怀里疼得颤抖,一下抱住了姚太太。幸亏时间不长,只是一分钟左右,宝茹就已经感觉疼痛渐渐停歇。姚太太也感觉到了女儿慢慢松缓下来的身体,赶紧吩咐道:“去端来熬着的参汤。”   参汤来了,姚太太又是喂给宝茹喝,这一回宝茹是真没力气自己来了。晓得这参汤是给自己能量的意思,就跟产前吃巧克力一样,只是比那高级些,或者还有提气的作用。宝茹就算不喜欢这味道,到底全都喝完了。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之内,这样的宫缩又来了四五回,而且宝茹觉得竟然一次比一次还要疼——每次当她以为这是最高级的疼以后,下一次就会挑战她的新极限。开始宝茹还能忍着不叫出来,后来再也忍不住了,便是低低的痛呼声。   这声音被外头的郑卓和姚员外听到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如何能安稳。到底姚员外年纪大了,甚至一下没站稳,下头的人赶紧请姚员外屋子里坐一会儿,但却被姚员外挥退了。   郑卓则是好一些,只是脸色发白,不停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只是眼睛里没得神采,似乎是什么都没想的样子——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陈太医却却在屋檐底下的一张玫瑰椅上坐的老神在在——他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才是个开头,这才哪儿到哪儿。这时候就这样了,等一会儿可怎么办!   果然只是一会儿里头宝茹的叫声是越来越大,邹妈妈向床前摸了摸宝茹身上,终于道:“是时候了。”   说完了这话就让姚太太出去,只说房里不好留着太多人,然后才指挥另外两个产婆把早就预备好的各样事物用上,对宝茹道:“之后夫人再遇着下头疼的厉害,就开始使劲儿,可别那时候松了气——早一回趁着时候剩下哥儿来,也能少疼一回。”   这些话其实都是怀孕时候产婆就叮嘱过的,但是这时候疼的厉害,宝茹又浑忘了。现下邹妈妈提醒,她就立刻想起来了,就是十分疼痛也对着邹妈妈点了头。   只是准备好是准备好了,真等到那一阵疼痛来到时候,宝茹再努力憋着那一口气,终归是到了一半就泄了气。   邹妈妈摸了一回,道:“不要紧,这才第一回,夫人做的不错,哥儿已经有些影儿了——哥儿在胎里的时候夫人养的极好,胎位正,个头也不算大,下回再用力一定能成。”   宝茹这时候已经做不出什么回应了,连胡乱点头都不成,明明是冬日里,如今她却全身汗的湿漉漉的,不要说身上,就是身下的床铺也染湿的厉害。   不过宝茹怀孕期间一丝不苟地遵照医嘱确实是起了很大作用,别看她这样疼痛,但其实这孩子生的并不如何艰难——至少比起别的第一胎生产的妇人。   到了第二回就能隐约见到孩子的头了,之后两回用力,外头只听房里“呱”的一声,然后就知道孩儿生下来了。邹妈妈就对旁边产婆道:“只管去问姚家老爷和姑爷讨喜钱去,正分娩下一位哥儿来,母子平安呢!”   两个产婆出来报了一声,姚员外姚太太和郑卓三个自然都是喜不自胜,郑卓更是就扒着窗户缝儿,只想看一看里头的情形。姚员外当时就随手解开荷包,散了两块银子出来。两个产婆心里估量着这一块怕是有二三两重——这还只是喜钱呢!她们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姚家也是算钱的,算起来一注生意比得上平常忙碌一季了 。   这两个产婆如何欢喜不提,姚员外散了银子后只管去洗手,然后就进了家里的小祠堂,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   然后就是姚太太主持大局,慌忙要去看宝茹如何了,还吩咐道:“今儿家里有喜,所有吓人一律多发一个月月前,多做一身冬衣!”   至于郑卓,他倒是第一个想进去的,只是上上下下都拦着,再如何也只能让他看窗缝——还不让开大些,宝茹可是在里头,这时候还怕她受风呢!   里头邹妈妈只管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让宝茹吃了,安顿孩儿停当。又有姚太太吩咐厨房为邹妈妈和另外两个产婆准备酒饭,吃喝一番。临去,郑卓与了邹妈妈五两一锭银子。   这时候郑卓才见着了这个把全家忙的人仰马翻的孩儿。 第121章 安哥洗三   郑卓怀里抱着那孩子——刚刚邹妈妈已经收拾过了, 这时候孩子身上包着红色的小襁褓, 闭着眼睛的样子。郑卓只是看了一眼, 心一下就软绵绵的了,只觉得这孩子无处不好, 让他都不知如何抱着才不会惊动, 手臂只能僵硬着。   这时候旁边的廖婆子也道:“啧啧, 小哥儿生的多均呐!姑爷别看这时候是这个样子红通通的,这皮肤越红, 将来褪去的时候就越白!再看这眼缝, 多长啊, 睁开肯定是个大眼睛。还有这鼻子,生的像姑爷,又高又挺, 英气呢!嘴巴倒是像姐儿,秀气!等到哥儿将来长大了, 一定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只怕说亲的媒人能把家里的门槛踏破!”   廖婆子直把这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孩子从头到脚夸了个够, 这时候已经给祖宗上过香的姚员外也过来,满心欢喜地也要报孩子。看了看手上的孩子,他沉吟了半晌道:“卓哥儿,你给这孩子取个名字罢!”   郑卓怔了怔,一般这样父母都在的人家,孙子辈取名哪里轮得着儿辈来——特别是他自己又是这个处境。也只是一下,他立刻就知这是姚员外有心弥补他, 不过哪里有必要,他是自己愿意入赘的,之后姚家待他也像是真正的亲人。   可是姚员外的一份心意郑卓不愿意违背,更何况他也是想给这孩子取名字的,早先其实心里存了几个名字的,这时候倒不用临时搜刮肚肠,只在几个中间犹豫了一番就道:“只希望这孩子将来平平安安,就叫姚德安吧。”   姚员外也点点头,算是认定了这名字,对众人道:“以后家里的小哥儿就该叫安哥儿了,都记者,可别浑叫!”   这边厢正在逗弄孩儿,那边厢就是姚太太正在产房里照看女儿。宝茹身体康健,孩子也生的顺利,只是昏睡了一会儿就清醒过来了。喝着姚太太一勺一勺喂过的补品,她回复了一点精神,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孩儿在哪里?快快抱来看看!”   怀着的时候没有激发宝茹多少母爱,但是生下来后却涌现出一种莫名的心情——心里酸酸软软的,有一点期待,有一点紧张,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时候的宝茹立刻就提出来了要看看这孩子。   姚太太笑吟吟地点头,刚刚生下孩子的宝茹在她眼里就是大功臣,自然什么都能满足,更何况是这样合情合理的,于是对旁边的一个媳妇子道:“你去给老爷和姑爷说一声,姐儿要看哥儿,快些抱来。”   那媳妇子领命而去,只与姚员外和郑卓如此这般说,姚员外和郑卓皆是十分开心,郑卓问道:“宝茹已经醒来了?身上还好?”   那媳妇子自然是满面堆笑道:“姑爷不需心焦,姐儿可好着呢!陈太医也看过了,只说从没见过像咱家姐儿这样身子健壮的大家姐儿,第一回生产还这般顺利。趁着如今好好调理,以后身体只会更好。”   说了几句话,就有廖婆子重新整理了一番安哥儿的襁褓,把那小小的风帽盖住他的小脑袋,又拿小包被牢牢裹住他的小身子。这才递给那媳妇子,还叮嘱道:“路上小心些,如今哥儿可是见不得风的!”   宝茹见到安哥儿的时候就是这样厚实严密包裹成的一团——这时候产房里炭火烧的旺,门户也封地紧,只是留了一道窗户缝透气而已,自然十分暖和。姚太太就亲自上手给孩子剥去一层又一层。   旁边那媳妇子道:“老爷让告诉一声,哥儿已经取了名字了,大名是姚德安,家里以后都叫安哥儿。”   姚太太自然不会对姚员外取名有什么意见——当然,实际上是郑卓取的,不过她不知道。至于宝茹,她也没什么意见。或者有人觉得名字什么的,竟然不问问做母亲的有些不尊重。但是就是从前她也觉得无论谁取名字都没什么,毕竟这就能说明什么呢?   至于到了如今,她更不会去想什么——这特么就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身边的男子自然都是大男子主义者,至于女性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服从于男性。宝茹身边两个最重要的男性,姚员外和郑卓自然从来没有轻视过宝茹,但是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男女平权的拥护者,那不过是他们看重宝茹这个个人罢了。   所以宝茹早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心有波澜了,毕竟在这样的时代她又不可能掀起妇女解放运动。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那么还什么都心里敏感一回,就算她身体再健康只怕都要气出病来了。   宝茹只认真看这个被取名叫做姚德安的小男孩儿,姚太太自然明白她初做母亲的心情,把孩子轻轻放在了她怀里。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母子连心,因着抱来抱去已经有些不安稳的小男孩儿这时候动了动小嘴,然后就安稳了下来。   宝茹看着怀里安谧的孩子,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口涌入四肢百骸。这个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宝贝肉,是依赖着她的,如同故事书里说的那样——每个孩子天性就会依赖母亲。他还这么小这么弱,只有在最亲的人怀里才能安稳,而这个人就是宝茹。   宝茹这时候可感觉不到新生儿的不好看,只觉得这个名叫安哥儿的孩子哪里都好,浑身也软绵绵的,可爱的她的心都化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拿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但是才碰上立刻就缩回了——那种柔软,宝茹觉得心脏颤了颤。   产房里正是欢乐的母子时光,这时候天光也渐渐亮了,宝茹把孩子交给了媳妇子,自己疲劳的睡着了。姚太太也要回去,她也是熬了一夜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年纪也大了,可是撑不住了。   至于姚员外和郑卓,姚员外虽然年纪也大了,但到底身体一直康健,虽然也疲惫的很,但是还算撑的下去。还能叫来两个妇人对郑卓道:“这两个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都是三十岁,一个新近丢了孩儿,被婆家赶出来了,过活不得,只得出来卖到咱家。花了六两银子,已经是咱家的人了,你母亲给取了一个□□秀的名字。另一个则是家里有一个三四个月的孩儿,家里精穷,只得舍了家里出来做奶娘。她与咱家签下的雇佣文契,只叫她管嫂子就是了。以后她俩就住在你们院子里,教她们早晚看奶哥儿。”   叮嘱完这些姚员外大大打了一个哈欠,再也支撑不住,往正院里休息去了,接着的事情全由郑卓料理。郑卓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一个晚上不睡眠不算什么,又有得了孩子这样的喜事,反而比平常精神还好些呢!看着外头天光,晓得已经是第二日早间了。   连忙让人拿了数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不只是周遭的街坊邻里,还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就连姚顺风姚顺水两个也送了。收了方盒的人家也都是体面人家,晓得姚家今日得了个孩儿自然也要贺喜,自然又是回了一个方盒。   还有那等格外亲近的,大都是姚员外在行会里的朋友,听得他得了一个男孙,只感叹不容易。不仅送喜面来,还亲自来贺喜。姚员外才歇息下,不好叫醒,最后是郑卓招待这些长辈,留着他们在家里吃了一顿饭。   初为人父人母,郑卓和宝茹两个一直在摸索着学习,好在周遭有的是人可以问,还有奶娘帮着,照顾的过程中果然没出过一点差错。   宝茹只呆在产房里,按着这时候的规矩,她不能见风,更不能沐浴之类,时限是一个月。听起来很可怕,按着宝茹知道的知识,这是有道理的,但又是可以避免的——其实只要在沐浴的过程中注意一些就行了。但是她知道并没有什么用,这个意见理所应当地被驳回了。   不过宝茹虽然心里别扭,但是有孩子吸引她的注意,这时候又是冬日,开头几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真是不能想那些夏日里生小孩的,只怕等不到第二日身上就酸臭了。   三日之内,宝茹只要有空就要看看安哥儿,看他一日日眉目舒展、皮肤白净,这时候真是多看一回就更爱一些。   这之中,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三日之后的洗三日子。之前接生的邹妈妈就上门来了,只问道:“东西可准备齐全了。”   招待她的是廖婆子,笑着道:“自然是齐全的,只等着妈妈您过来了!”   邹妈妈只在桌上查看,果然东西是一应俱全的,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小米儿、金银锞子等摆的满满当当。什么花儿、朵儿的就不说了,小镜子、刮舌子等竟然不是金的就是银的,饶是邹妈妈一惯在大户人家走动也只有咋舌的。   看过后邹妈妈就点了点头道:“既然是这般,咱们就预备起来吧。”   后头邹妈妈带着几个妇女齐齐动手,忙碌起来暂且不提。前头已经格外热闹了,虽然姚家和姚太太娘家孙家都没什么亲戚过来,但是姚员外在行会里一惯好人缘,又有这一两年越发发达了,老话说‘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所谓‘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颜色’就是这个道理了。   所以这一回姚家自然是高朋满座,人人都佩戴着葱、钱,这是祷祝此儿聪睿、进财的意思。个个带着礼物,进门之前就要恭贺一番,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日姚员外竟然看着还年轻了许多,这时候在招呼客人,熟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惊叹的。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齐,这就要开午席了。按着习俗就算富户亦不过在招待酒菜上丰富些,主食必定是面条,俗称‘洗三面’。不过真到了时候,哪里按着习俗,今日的席面比起宝茹和郑卓成亲那日也不差了。只是‘洗三面’依旧罢了。   吃过午饭,之后的事情就不关男宾的事情了,一个个只在前厅等着,由着姚员外和郑卓招待。正头戏却是女宾在后院看收生姥姥在产房外厅正面拜早就设好的供奉着碧霞元君、 琼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的香案。   中间细节倒是不用细表,只等做完这个才到最重要的事情——洗三。姚太太带着一些亲近人家的太太,依次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这就是‘添盆’。如添的是金银锞子就放在盆里,如添的是银票则放在茶盘里。此外,还可以添些桂元、荔枝、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   这时候邹妈妈就站在一旁看着,每一人添东西,必然高声说一句吉利话,有人添清水,她就大声道‘长流水,聪明灵俐’;遇到添些枣儿、桂元、栗子之类的喜果的,她就道‘早儿立子,连生贵子,连中三元’。   看着人人往盆里添东西,虽然多的是喜果,但是添金添银的也不少,邹妈妈可是笑的牙眼不见——按着规矩,添盆之物都是最后归收生姥姥带走的,这也是接生婆最大的收入来源了。若真遇到一家富户,这样来一回可就不知能赚够了。   得了好处,邹妈妈声音越发响亮,手上动作也越发麻利。等到添盆完毕,邹妈妈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搅完了,奶娘春秀就抱着安哥儿放进了银澡盆。水是凉的,安哥儿一进去就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响盆,就连前头都听到了安哥儿响亮的哭声,亲朋好友都恭贺姚员外得了一个康健孙儿。   这边邹妈妈则是正式开始给安哥儿洗澡,手脚格外快——这冬日里放孩子进凉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自然是快些好。手上不停,一边洗,一边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婴儿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再给安哥儿梳头打扮了一下,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女婿)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最后拿了鸡蛋往安哥儿脸上滚了滚,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这才是大功告成,只拿干爽的手巾把正哭的厉害的安哥儿擦干,再赶紧拿暖和的襁褓和小包被给包裹的严严实实。邹妈妈又接过旁边准备好的大葱往安哥儿身上轻轻打三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随后邹妈妈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又拿起秤砣几比划,道:“ 秤砣虽小压千斤。”   之后还有锁头、金银锞子、纸做石榴花等物件要比划,这也是各有说法的,不必细表。直到最后邹妈妈用小镜子往安哥儿屁股上一照,道:“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等到这一干事情完了,安哥儿总算不用再被折腾摆弄,被抱出去见了见外客,很快又送回了产房。   不过女客们却还有热闹,一个个挤在添过盆的银澡盆前,里头有喜果,多的是红枣。一个个都争先去拿浮在表面立起来的枣儿,按着习俗,吃了这个枣是能生男孩儿的,所以一个个妇人都是趋之若鹜的。   外头这样热闹,产房里的宝茹可听的清清楚楚。之前晓得洗三用的是冷水,她就觉得不好——新生儿可是极其脆弱的,这样的冬日,冷水里泡一泡生病了怎么办?这时候儿科大夫又能有多高明,有个万一,她可不敢想。   但是无论她如何同姚太太姚员外说,都是没用的——就是郑卓,因为是宝茹所说,保持了沉默,但是看他神色就知道了,他也不见得多认同宝茹。宝茹几乎觉得绝望,她是真的第一次对这个时代觉得无力,之前也有许多不喜欢的地方,但是这是第一次她想要改变,却什么都没用。   为这个她今日一天脸色都不好,姚太太忙前忙后,这时候抱来安哥儿她也只是抱了孩子不愿意与姚太太说话。姚太太晓得宝茹是为了什么恼她,但是在她看来这是很没道理的,家家都是这般,就是怕伤了孩儿也不过是手脚利落一些。可是洗三却是万万不能少的,这可是大事,若是这个没做好才是害了孩子呢!   姚太太也没多想,只当宝茹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她小时候也偶尔这般,有些事儿她就偏偏看不得、不乐意,只是那都是应当的,也不知她那里来的那些怪念头。   只想着宝茹正坐月子,她不愿宝茹这时候心中抑郁,也就不多说她了,总是顺着就是了。姚太太看她看孩子,就算不和她说话,也没有什么恼火。   宝茹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也没什么用,但是脾气止不住有什么用。抱着孩子查看情况,情形倒是还好,不知道是安哥儿自己身体底子康健,还是抱起来及时,这时候去摸他的小手小脚倒是已经十分暖和了。   再看他的样子,因着一通折腾,本来已经难受地哭了起来,委屈巴巴的样子。这时候回了母亲温暖安静的怀抱,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只是宝茹还不放心,也不管有没有用,就吩咐春秀道:“你去喝几碗姜汤,等一会儿再喂他。”   听说乳母喝了药,药力会化入乳汁,这般是婴孩最容易吸收的法子。宝茹不确定姜汤能不能行,只能说姑且试一试罢了。不过她依旧不放心,吩咐道:“拿了家里的帖子,往保和堂请一位小儿科的太医来,待会儿给安哥儿看一回——可怜见的,这样冷的日子,滴水成冰。”   宝茹在产房里对着安哥儿是各种怜惜,姚太太看了一回,也不再管,就往外头送客去了。她要招呼这些女客,姚员外和郑卓自然就要招呼那些男客了,这迎来送往的,看着不累,其实是十分疲劳的。   等到休息下来,郑卓还好,姚员外已经是腰腿酸痛了,只坐在太师椅上,由着人给捏腰捶背。郑卓则是坐在他下首处,低着头喝茶。   姚员外看着郑卓,心内百感交集。其实有个事情他早就想和郑卓说了,但是碍于时机,碍于顾虑等,只能一再拖延。到了今日,再看这个他最赞赏的年轻人,他总算能说出他自己考虑了很久的这个打算了。   姚员外先是起身道:“卓哥儿,有个事儿我要与你说一说,咱们爷俩在园子里走几圈吧——也不要人跟着,就咱们两个就行了。”   郑卓自然是听凭姚员外吩咐的,起身就跟着到了花园子里。   姚员外看着花园边缘有些今岁新种下的小树苗道:“记得当年我去泉州找你,你才十三岁,可不就是如同这小树。时光倒是过得快,现下已经是个青年了。”   郑卓微微躬了身子道:“一直感恩父亲的教养之情。”   姚员外听得这话笑了笑,道:“唉!这又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当年是为了还你父亲的救命之恩——那时候北上勤王,征讨叛王,我和你爹一个伍长手下,是他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救命之恩就是了,他将你托付给我,我何尝不是报恩呢。”   郑卓依旧十分恭敬道:“恩就是恩,爹对您有恩,可是您对我有恩也是的。这些年对我细心教导,各种照顾,作不得伪。”   姚员外摆摆手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真要论起来这又是一笔极复杂的账了,算上一辈子都是算不清的了。只是如今有一件事,我对不住你父亲——他将你托付于我,自然是为了延续自己一点骨血,如今我竟让你入赘我家。从此后,你爹的血脉就没人继承了,每当想起这个来,我总是寝食难安。”   郑卓坚定地摇头,斩钉截铁道:“这是我自愿的。”   姚员外点点头,道:“当然是你自愿的,当初若不是你们两个孩子互相有了心意,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的,我心里过不了那道槛儿。只是我最后还是让你入赘了我家——其实那之后我就有了个念头,那就是等到宝茹有了第二个男孩儿就随你姓,也算是延续了你父亲的香火。”   “但是,生儿育女从来看天意,这事只看我和你母亲就知道了,我也不能万分确定宝姐儿今后真能生第二个男孩儿。我其实是打算宝姐儿生了第二个男孩才与你说的,只是如今我却忍不住了,想来宝姐儿是个有福的,既然能一举得男,总不至于等不来第二个儿子。”   “所以,这就是我的打算了,你怎么说?” 第122章 抚育小儿   转眼之间, 又是一二月过去, 姚家人似乎昨日才欢欢喜喜给安哥儿办了一个满月酒, 郑卓就要出门了。   这也是早就打算好的,郑卓要跟随跑商, 一个是监督船上, 另一个就是接着打理‘甘味园’的生意。郑卓临走前只是看了又看宝茹和安哥儿, 心中格外不舍。只是这不舍也是动力——这是他的妻儿,他自然要担当起来, 做家里的顶梁柱, 更要好好做事才是。   郑卓轻轻碰了碰安哥儿的脸, 安哥儿还以为是父亲同他玩耍,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虽然在宝茹怀里, 依旧往郑卓那边转动着眼睛。   宝茹给安哥儿掖了掖包被角,认真对郑卓道:“你只管放心出门, 我能有什么事儿?这是在家里, 爹娘看着, 小吉祥她们陪着,还有其他人都能帮我,带着安哥儿竟不要我费什么神了。反而是你,上一回,上一回那样的事儿虽少,但是总是发生过的,不然咱们如何能遇上?总之就是万万小心就是了,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性命才是要紧。”   宝茹不是假装轻松,这是确实的情况。在现代,新手父母,哪怕有父母帮着照料孩子,但是总是少不了为此劳心劳力,各种休息不好。但是宝茹如今却真实感受不到了,最开始坐月子时孩子一般和奶娘睡,这也是方便奶娘喂奶和宝茹休息。   后来宝茹出了月子,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自然觉得亲生孩子和奶娘睡,不和自己睡是格外奇怪的,便接过了晚上照顾孩子的权力。姚太太见她出了月子,也就不再阻拦,毕竟母子天性,宝茹第一回做母亲,想着自己喂养也没什么。   这样,每到晚间,安哥儿的摇篮就放到了宝茹床边——为了这个,宝茹本来不愿让人守夜的,也要点一个丫鬟守夜了,这是为了晚上照顾安哥儿的时候能有人搭把手。   要说安哥儿算是个好照顾的孩子,为了喂他,每夜丑时左右宝茹也是要起来一次的。但是他吃‘宵夜’的时间十分固定,而且吃饱了就极好说话,立刻又能睡过去,也不哭闹。所以宝茹也只是中途起来一回而已,固定几回后也就习惯了,白日一点没受影响。   反而是郑卓出门在外,有各种难处,‘甘味园’的生意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再加上上回在货船上的经历,她越发对这个时代外面生活的风险有了一个认识,这时候格外不放心起来。   郑卓知道了宝茹的担忧,他自己却觉得还好——或许是因为出门已经好多次了,只觉得上一回不过是意外罢了。不过他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认真听着宝茹叮嘱这个,准备那个,前后忙碌周到的样子。   这样的场景他永远都不会厌烦,内心唯一的担忧反而是宝茹的担心,想到这一点郑卓则是轻轻牵着宝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们一行一定会格外小心,你不要担心,在家好好照顾自己和安哥儿。”   宝茹正对着郑卓,郑卓是看着她的眼睛的——似乎从小就是这样了,他对她说话总是要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则一如第一次看见那样黑白分明,是他身上最出色的地方。每当郑卓用这双眼睛看她的时候,她总是感受到一种泠泠的心动。   鬼使神差地宝茹低下了头,攥住郑卓的手,不再说那些琐碎的事情了。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当被他这样看了,要么恼羞成怒,反而生气起来。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呐呐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渐渐的,气氛变得有些粘稠起来,空气里似乎流动着一种欲语还休气氛。丫鬟们都是有眼色的,一个个都退了出去——只是这个变化宝茹的状态没发现,而郑卓,他不提。   宝茹这时候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措,低头玩弄起郑卓的手指来。郑卓看着宝茹的小儿女情态,心中更加柔软,分外觉得可怜可爱。至于宝茹,此时在想的却是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几年前还敢调戏正派小少年,现在则是看都不能多看了。   本以为当初亲亲爱爱的时候就是热恋期了,却没想到今日还有更加如胶似漆的时候。两个明明是已经成了亲的,如今在这里你不看我我不看你,羞答答红着脸。宝茹暗忖着,只听说老房子着火才会这样,他们两个可年轻,怎么也不至于是‘老房子’呀!   其实老房子不老房子和年纪有什么关系,这两个人从认得到现在已经很久了,比起一般老夫老妻还要熟悉。大概是量变引起质变吧,不知不觉中两人突破了原本更加温情的相濡以沫,竟有了比热恋时更加热烈的感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要分开,就是一惯心大的宝茹也有些失落了。颇有些气闷地折腾郑卓的手指,只是似乎她生过安哥儿以后就有了一个毛病,极容易走神。这一下看了郑卓的手指,一下就去想他手指很长,指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和她很像,但其中有一种男性才会有的力量。   正在宝茹胡思乱想中,郑卓也低下头看她。一开始只是宝茹纤长的睫毛而已,看着那两排小扇子轻轻抖动,郑卓不期然想起那一年宝茹和他去秀水街绑着的红头绳——就在宝茹耳边荡来荡去,自己当时不知怎么的就想去扯一下。   本来这只是一件小事,当时忍住了,事后也没再想过。但是记忆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本以为这和每日都有的一些小事一样,不等多久自然就忘记了,不会在生活里留下一点波澜。但是在一个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因为一件另外的小事,不期然就能翻出前尘往事。   并且记忆的细致与精确,仿佛就是刚刚才发生过一般——不过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回郑卓知道自己不需要忍耐或是怎样。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碰到了宝茹的睫毛。一下,两下,不断重复,只是大概因为很靠近眼睛这样脆弱的地方,所以郑卓都只是轻轻的。   这小小的动作仿佛就是曾经郑卓对待宝茹的缩影,想要触碰,却不断缩回了手。不过如今已经不一样了,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宝茹是郑卓的妻子,如胶似漆唇齿相依。   宝茹本来是在玩着郑卓的手指,却突然不断被郑卓抚弄睫毛,条件反射地就闭上了眼睛。后来发现郑卓竟然是想她在玩他的手指一样玩她的睫毛,宝茹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卓哥儿,你是怎么了,你成熟稳重的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心里是这样吐槽,但是反应到身体上却是格外不同。宝茹再不肯睁开眼睛,只是微微仰着头,任凭抚弄睫毛的样子——她不知道她现在的姿态多么绮丽。但是郑卓看得见,理所当然地亲吻了妻子花朵一样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浅浅地磨蹭嘴唇,然后呢?然后是怎样?宝茹模模糊糊地想——想不起来了,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番情景了。从这上面来说,丫鬟们确实很有先见之明,如果仅仅是男女主人依依话别的场景,一个个低头也就是是了。但是到了最后脸红心跳吹灯灭烛的场景,果然还是非礼勿视啊。   但是无论怎样情浓,怎样不舍,到了出门那一日郑卓是依旧要上船的。宝茹和以往一般送了他一回,回来后颇有几日恹恹的。不过生活到底不是只有爱情的琼瑶剧,胡思乱想了几日,宝茹也就好多了——她可忙了,‘甘味园’是一个,更重要的是还有安哥儿呢!   安哥儿还不足百日,虽然有一大帮子人帮忙照料,宝茹也是舍不得他离开自己的眼的。每日宝茹就把卧室当作了书房,自己在桌前料理‘甘味园’的种种庶务,往外下达决定也大多通过小吉祥——来兴——伙计们这一条线。   至于安哥儿则是稳稳地放在摇篮里——摇篮当然也是在卧室里。由奶娘丫鬟环绕着,宝茹只要放下手头事务就立刻要看一眼。   玉楼来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宝茹原本正在桌前一样一样事情吩咐下去,井井有条,气势十足。这就和当初她们念书的时候宝茹对付功课一样,游刃有余,总之是一种玉楼明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的东西。   不过或许是人总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她不具备这样的特长和气场,所以一直都很羡慕在这方面做的很好的玉瑛宝茹等人。虽然她总是嘴上说着她们无趣,但真实的,她还是会欣赏这一幅场景。   但今日全然不同——一开始宝茹还是和往常一样处理生意,还故意装作没看见玉楼。玉楼也不介意,只看这个人能装到什么时候,她这一个大活人总在面前晃荡,再好的定力也没得一直不待客的道理吧。   没想到还真有。宝茹也不是彻底装作没看到她,见到玉楼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只是抬头嗤笑一声,这就算是招呼了。只是之后处理完事情了,也不见她去招待玉楼,只是立刻走到了摇篮旁边,抱起了那个有嫩黄色襁褓包裹的宝贝肉。   婴孩可能是世界上最敏感的生物了,既讲究本能,又讲究记忆。恰好,宝茹两者不缺,她只要一接近安哥儿,安哥儿就扑腾欢跃个不停——这样白白嫩嫩的宝贝儿,信赖你,只信赖你。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是每日陪伴他的人,从他还是一个小小胚胎期就一直陪伴着,也就是说从未离开。   小天使一样的孩子这样报答宝茹全心牵挂,只让宝茹觉得花再多心力也是值得的,这一刻也精力满满了。宝茹稍稍把安哥儿抱的高一些,凑近了他嫩嫩的脸蛋,亲一下脸,亲一下额头,亲一下眉毛,亲一下嘴巴——若是一般孩子还可能会不耐烦,但是安哥儿格外给母亲面子,竟然还咯咯笑起来。   宝茹越发觉得暖心了,最后响亮地在安哥儿的脸上亲了一下,心满意足。   看着这一幅母子情深的图景,玉楼这个还没孩子的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抱怨道:“不就是是个小团子?逗弄一会儿也就是了,怎么还没个停了?我前几日去看玉瑛和爱姐两个,她们也得了孩儿,但是也没一个像你这般的。竟然是离不得的样子了,这般要丫鬟奶娘做什么。”   宝茹才懒得理她说了什么,话里话外酸酸的,宝茹不至于自恋到觉得这位‘损友’会是因为自己太关注安哥儿,忽视她而吃醋。所以必然是有些羡慕自己已经有了个孩子了——偏偏她自己在小姊妹们怀孕的时候放过大话,说是最不耐烦小孩子的,这时候不肯承认了自打嘴巴,所以只得这般说了。   不过宝茹心情好,没揪着她这一点不放,而是把安哥儿往她身前一递,道:“如今我的确是离不得了,你是不知这小孩子多好。手也小,脚也小,指甲盖儿就只米粒大小,我每日看他见我就笑,真是爱不够,不信你自己看看。”   玉楼本就十分有意思了,这时候宝茹又是给台阶,又是煽动的,她立时手比脑子快,接过了安哥儿。只不过还没接到手里安哥儿就挣扎起来,要扑到宝茹心口来,眼睛也只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小脑袋里想不来多复杂的事情,只觉得最亲爱最温暖的母亲又要放下他了——这是为什么呀,这一回还比往常抱抱的时间短呢!是不要他了吗?再抱抱我呀!   宝茹被安哥儿委屈巴巴的表情看的愣住了,这比哭起来还让她觉得心碎。当即手臂拐了个弯收了回来,只把这小宝贝重新放回心口,好似这本就是自己心口长的一块肉,既贴心又妥帖。   玉楼目瞪口呆,只看着这个开始说给自己看看孩子的女人,竟然孩子还没到自己手上就给收回去了!还‘心肝’‘宝贝’‘乖乖’之类的叫个不停,听到宝茹说什么‘再不离开你,放心吧’,玉楼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可思议道:“开头我只是调侃你的!和孩子分不开什么的,但是你如今可让我长见识了,只不过给我抱一下而已,怎得就像是生离死别了?你是这般,晚间怎么办?我可听爱姐说了,她本来也是离不开孩儿,晚上也自己带,但至少一晚就不成了。实在是小孩子晚间吵闹,还要起来喂,爱姐和她夫君都不能歇息了。”   说到这里宝茹就十分得意了,骄傲道:“我家安哥儿可不同呢!别家孩儿这个时候晚上最是磨人不过,但是安哥儿不是,他晚间只在丑时的时候准时喂一次奶就是了,顺便换尿布,其余的可安稳了。现在晚上就是我带着他,一点儿也不愁人——要我说这是早慧呢!这就懂事了,将来无论读书还是经商一定都是格外出众的。”   玉楼看着这个格外骄傲的,格外炫耀,格外显得‘蠢’的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认得的那个姚宝茹。那个姚宝茹从来不是这样的,从来不信什么早慧,甚至经常说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最不相信一班有钱有闲的太太,在那里用一些带迷信的说法证明自家儿女‘与众不同’,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但是这时候的她和那些妇人有什么不同?   这样想着,玉楼就忍不住问了出来。宝茹听到问题忍不住怔了怔,然后释然道:“有么?我曾这样想的啊。”   似乎是想起来了,宝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玉楼认真道:“大概是人的念头都是会变化的吧,那时候我才多大,整日只觉得时间多庸庸碌碌儿女——这个倒是和素香很像。特别是女儿成亲后就更不要说了,家常琐碎真个能将一颗颗明珠变成鱼眼睛。”   说到这儿,宝茹语声已经带了一点悠然的意思:“说实在话,那时候咱们一个个的都是看不上那些妇人的,实际上现在咱们也有些看不上这些妇人。但是,已经不是她们的全部了,至少她们身上的一部分‘平常’也没什么不好的。”   “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照顾家里上下,又有什么不好呢?像我,只做这些自然会烦闷到不行,毕竟我从不觉得我是为了替一个男子打理一切而来到这世上的。但是在找到自己能做喜欢做的事情后,心甘情愿地为丈夫做这些,也是一种美满呢。”   “平平常常,也没什么不好的,人世最容易是平常,最难得也是平常。咱们家常过日子,哪一家能过成戏文,过成传奇话本?世间小家庭最多的是平常,可不是没得道理的。”   玉楼看着宝茹,她也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了,嫁人了,即使还未生子。但是听了宝茹的话,也不是不能懂了。不得不承认,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现在也确实过成了平常日子——和曾经幻想的波澜壮阔才子佳人完全不同,可又确实是幸福的。   玉楼深深吐了一口气,道:“本来只是与你调侃一件小事儿,没想到却听你说了一回道理。虽然这道理是没错,我听了也获益良多,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格外不服气。你也不过就是比我早生了一个孩儿罢了,确实说起来我家比你先成亲喱,为什么就像在学里你教训我念书一样,这时候又教导起我过日子来了。”   不听语气,只听这内容,只怕还以为玉楼对宝茹不满很久,看不得她一副教训人的嘴脸了。但是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玉楼清楚的很,宝茹哪里是管闲事的,只是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不是姊妹,胜似姊妹,这才能这般,所以有时候当时不耐烦了,但是事后她心里绝不会存下任何不满的。   所以这一回玉楼也不是抱怨,而类似于一种带着怀念的认同。正当两人由此想到了读书时候的种种种种,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话说当年,小吉祥带着两个仆妇捧着一张帖儿并一副方盒到来。   见了玉楼先福身道了一个礼,然后才道:“姐儿今日又收了一张帖儿,还送来了礼物,太太已经在前头见了送礼的家人,只说让把东西送来给姐儿。”   宝茹只是瞥了一眼,有些纳闷道:“这是为了什么?这随帖子的礼物能送什么,左不过就是那几样罢了,还要这样稀罕,巴巴地送到我这儿来。”   玉楼看宝茹不解其意的样子,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你姚宝茹不知道的事儿,这一回可叫我抓住了——快来请教请教姐姐,奉承奉承我,要知道这个乖可不是白教的。”   宝茹可是个脸皮厚的,见她得意的样子,偏偏自己一点也不犹豫,一点也不勉强,飞快道:“嗯嗯,请教你请教你,谁不知咱们楼姐儿是最讲义气,最见不得朋友为难的,如今还越发能干了,懂得好多呢!快快来教一教我这个什么都不知的。”   玉楼最是好哄,如今依旧是像未出阁时一模一样,这时候就十分得意,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这事儿在我家我婆母也对我大嫂二嫂做过,外头要是有人来送请帖礼物等,有时候婆母不见得会去,就会让咱们做小辈的去。”   “谁代表咱家去谁自然就拿到帖儿和礼物了,我至今还没拿到过,只不过当陪客和大嫂二嫂一同去过。所以伯母送这个自然是要你替家里去个宴饮喜酒之类的——话说回来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家的情形,应该自从你成亲后这些事儿就落在你肩上了呀!”   宝茹明白了事情,摊摊手道:“这也是十分赶巧,才成亲呢我就和夫君出门了,这事儿可轮不着,后头回来又怀着孩儿,这哪里能劳累。一拖二拖的,可不就到了如今。”   玉楼听她说的直摇头,道:“啧!这还真是赶巧了——要我说你心里可要有点底。今时不同往日,你家现在虽然说不得改换门庭,但是也远远不是原先的样子了。按着如今表露的家底,不知多少人家要同你家交往呢,可不是你家过往赴宴的的规模了。” 第123章 赴宴种种   正是早间时候, 乔府的乔大奶奶不见天亮就起身, 不论别的, 先将婆婆身边最得脸的管家媳妇曹忠家的唤来——这是她第一回料理外院的大宴,哪里敢托大。只是婆婆既然已经将事情放给了她, 她哪里敢见天地去打扰婆婆, 那不是明摆着无能么, 只得常常与曹忠家的商议。   曹忠家的晓得自家这位大奶奶的才干,按说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然也进不得这‘米烂陈仓’乔家的大门。但不知为何, 总有一种瑟缩的小家子气。也是因为这个, 不然自家太太老早就放权了,毕竟乔大太太并不是那等把着管家权不放的婆婆。   至于这一回的宴会,明目是乔家得了长孙, 做的是满月。而长孙的母亲曹二奶奶正坐着月子,不甚方便, 所以事情就要别的女眷来主持。这样的宴会, 不大不小, 正适合拿来给乔大奶奶练手,乔大太太只看了一眼就交待了乔大奶奶。   乔大奶奶这几日为了这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只拿了往年家里的宴会定例来看。先是钉造簿册,按着家里的人口花名册,分成各组,然后各司其职。然后又叫来各个得脸的媳妇一同看看, 或者有什么疏漏,及时补足。   这些事情看在乔大太太眼里,倒是点了点头,对着曹忠家的道:“这没什么才干就罢了,最怕的就是那等不知上进和自以为高明的。大奶奶原先看着不成,但是现在来看至少知道上进,还晓得去同别个商议,如今不是做的有模有样?”   曹忠家的自然奉承:“这也是太太宽宥又教的好,换了别个太太,遇到咱家奶奶这样的哪里看的到奶奶的上进?终日也不过就是会教训罢了,这般就越发不会做事了。”   曹忠家的意有所指,曹家做的是粮食生意,在湖州也有一两个对手,这也会影响后院女人们的交际。譬如乔大太太,最看不上同做米粮生意的韩家二太太,同她一般,韩二太太也有一个不开窍的儿媳。只是韩二太太性子急躁,若有错处只管教训,那儿媳如今若是跟着韩二太太出门,竟然是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的样子,可闹出好多笑话。   乔大太太听了奉承,又暗自听了一回对老冤家的嘲戏,心情自然大好。而她儿媳乔大奶奶这边却还在忙碌,乔大奶奶最后确认了一回各项事体,最后吩咐道:“别的先不做,先写二十四个请帖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日六请客吃达哥儿满月酒。教外门的李管家买办东西,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再让黄管家带着四个齐整小厮送帖儿。”   旁边的一个媳妇一一核对,道:“奶奶是不是少数了一张?按着名单应该有二十五张帖儿的,可不是漏了?”   乔大奶奶一愣,又重新翻看了一回帖子,一个个看,最后才恍然大悟道:“可不是,漏了一个石狮子街姚府。这一家是从来没交往过的,看着十分眼生,眼一错可就落下了,幸亏你细心。”   那媳妇也不居功,道:“这也不是我的能为,其实我也不知这石狮子街姚家是哪儿来的,要不是昨个我家小子非吵着要吃‘甘味园’的点心,我也不能立刻想起来——这‘甘味园’的东家可不就是石狮子街姚家。”   乔大奶奶也是一下子明白过来道:“我说是谁家,咱们湖州什么时候多了个石狮子街姚家,原来是‘甘味园’姚家——他家原是开百货铺子的,如今听说又是跑商,又是有‘甘味园’的,倒是很兴旺,我仿佛听说各家都打算请他家。”   宝茹在家自然不知外头有多少人家如乔家一般在议论她家,只是收了好些帖子,按着日期等排列好。除了一些实在无关紧要的,送上一份礼物,其余的都是要去的——毕竟她家在这个新的圈子里算是新人,要想融入,首先要混个脸熟吧。   突然面对这些事情,就是宝茹也免不了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姚员外这一回细心了一回,给宝茹找了一个‘领路人’。这个‘领路人’倒是很像西方近代女孩子交际时的女监护人,算是女孩子进入社交界的引导者。   在这个时候其实也有这种人,一般都是女子嫁人以后,由着婆婆或者婆家女长辈来引导交际。只是姚太太在这个圈子里也是生面孔,她自然没办法引着宝茹。所以姚员外找来了百货行会的会长夫人陆家太太——原来就有几分香火情,如今姚家越发兴旺了,请了帮个小忙自然没问题。   为了这个姚太太甚至提早几日带着宝茹去拜访了一回陆家,先见一见陆家太太。陆家太太年纪和姚太太差不多,倒是十分和气,拉着宝茹的手就先对姚太太道:“这就是宝姐儿?太太好福气!竟然生的这样灵秀的女儿。”   这也是场面话,后头才是干货,她自带了宝茹在小客厅坐着,看她收了那些帖子,指着第一张就道:“这是‘米烂陈仓’乔家长孙满月,我也是要去的,到时候咱们一道!”   宝茹含笑点点头,并不多说话,陆太太满意宝茹的乖觉,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解这些请帖上人家的种种。除开一些极隐秘的不知真假的传言,大多数她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各家人家的生意,说到后宅女眷——女眷的事儿倒是重点,毕竟宝茹大多数交际就是同她们打交道了。   宝茹今日来就只带了耳朵和眼睛,不带嘴巴的,只是津津有味地听陆太太说话。先讲到各家女眷的性子,这家和善,那家严肃,或者谁表里如一,谁口蜜腹剑。再有女眷之间,谁和谁是相交甚密,谁和谁水火不容,这也是要注意的。   凡此种种,最后还说了一回大家的喜好禁忌,然后道:“可别小看这些,咱们平素最用得着,若是交际,咱们投其所好自然能得好。若是不小心犯了谁的忌讳,那可不就是交恶了么?”   这一点宝茹是赞同的,人际交往就是看一些细节,这些小处做好了,你在圈子里自然就是受欢迎的人了。   同陆太太交谈过一回后,宝茹心里有了底气,也就不在手足无措了。到了乔家宴会前一日也不过吩咐:“再去看一回带的贺礼对不对,明日可别出什么差错。还有明日的衣裳首饰,不是早就挑好了?拿来我看一看。”   宝茹最后检视了一回,这就安眠了。等到第二日,一切都按着之前安排的做,头上自然装饰华丽,金钗珠钏等都有——不过却又不多。按着宝茹所想,没的像个小人得志的暴发户。至于身上则是穿了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因着天气转暖,斗篷、披风、大氅等倒是用不着了。   宝茹带着丫鬟媳妇等乘坐了三辆马车,这就先往陆家去,陆太太看了她的打扮倒是先夸奖:“这样好,如今她们也‘欺生’,若是打扮地太过,她们可有话说。若是不怎么修饰,又能说是小家子气。你生的好,中等打扮不出格,但又是出色的。”   两人会和后就结伴往乔家去了,到了乔家大门宝茹倒是惊讶于人家的气派。在外头就能听见里头乐工吹打弹唱。外头则多看骑着大白马,身着补子服,粉底皂靴,有小厮喝道,前呼后拥,十数人跟随的各大户。   陆太太携了宝茹自入内,在二门处就被带着丫鬟婆子等迎客的乔三奶奶接住,喜气洋洋上前道:“嗳!早盼着陆家姨妈过来了,您可少走动,若是真能到,也是我家的光彩!这又是谁家的妹妹?竟然从来没见过?好姨妈,这可得介绍咱们认识一番,不然咱们湖州有这样出色的,说出去我却不知,太没道理!”   宝茹先与这乔三奶奶福了一个身,就有陆太太拉着她的手道:“呵,这可是新来的,你们自然不知。这一回见了也好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常不是想着咱们湖州无人,自己就算的个拔尖的了?如今见一见宝姐儿也好让你们晓得一些深浅。”   那乔三奶奶听见宝茹还被唤作‘姐儿’,但是又是已婚妇人的打扮,一时有些疑惑。不过片刻之间,她就想到了这是谁——石狮子街姚家不就只有一个姐儿?就是招赘了,这样称呼才有道理。   果不其然,陆太太介绍道:“这是石狮子街姚家的大小姐,如今已经嫁人,只是如今家里依旧由她做主。你们年纪倒是差的不大,平常说话倒是很好,合该一起亲香亲香呢!”   听完话乔三奶奶也多看了宝茹几眼——宝茹此时倒是发挥了当初刘嬷嬷的教导,姿态娴雅端庄,脸上神情也是恰到好处,既不过于冷淡,也不至于太过活泼。总归是容易让人亲近又有好感的样子。   又想到姚家如今一日比一日红火的传闻,乔三奶奶不由得满面堆笑起来,道:“哪儿的话!我家常不大出门,只有几个妯娌平常说话。若真能多一个妹妹这般相交的,只怕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怕妹妹嫌我无趣,我平日除了打理内院,也就是做一些针线,没趣的很。”   宝茹微微一笑道:“奶奶这话可是说差了!说起来咱们有甚事儿?左不过就是打理内宅,做些女红罢了。再能干一些的也就是打理自己嫁妆产业——咱们谁不是这般过日子?难道谁能比其他人多些趣味,实在是不能的。”   妇人相交最重要的是和光同尘,你们初初认识,若是你比人家格外不同,人家嘴上不见得说什么,但是有这一条,也是没法子与你亲近了。宝茹是招赘丈夫,这种境地十分微妙。万事自己做主,就连丈夫都受管束,这自然是自在顺心。   但是想到本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优秀青年,最后却因为招赘只能在一群十分‘欠缺’的里头拣一个委身,这又是在委屈,弄不好激进一些的,都觉得屈辱了。   所以对着宝茹,应该是羡慕有之,鄙夷有之——然而无论哪一种,其实都是不适合宝茹打开交际场面的,所以宝茹接过话头就立刻有与人拉近关系的意思。话题也选的不过不失,毕竟她说的也没错,主妇生活可不就是这般。   乔三奶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频频点头,一边领着两人往待客的后院去,一边与宝茹说话。在宝茹颇有技巧的引导下,甚至觉得与宝茹格外投缘,只觉得宝茹说的就是她想的,一时十分相契。与她说话,倒把更重要的客人陆太太给忘了。   陆太太却一点也不生气——宝茹的那些小技巧能瞒过乔三奶奶,但是却逃不过人精似的陆太太。不过陆太太不仅没有因为宝茹的‘心机’而心生厌恶,反而露出格外赞赏的神色。   她们这些人的交际本就是应该这样开场,难不成谁一开始就被大家捧着——除非你有顶级的出身。不过那样的人,就应该寻求更高的门第间的交往了。自然大家不会高看你,那你自己还不机灵一些,有眼色一些,反而端着架子,那么最后发现你在所有人中可有可无那也怪不得别人了。   陆太太和宝茹进了女眷所在的内院,这时候已经很有一些太太奶奶到了,或者几位围坐在一起,说些闲话。陆太太引着宝茹往自己熟悉的几位太太间去,给互相介绍了一番。陆太太倒是好人缘,有了她的面子宝茹没得一点冷遇,大家都是带笑与她说话。   有了这样的好条件,宝茹自然不会浪费,在几位太太中说话。虽然谨守着新人的‘本分’并不多说,显得出位。但是每当说话一定格外合适,听得人舒服又妥帖。虽然不至于到人见人爱,一见如故的地步。但是也得了一个‘知情识趣、聪明伶俐’的印象。   不说宝茹如何用心,只说这时候主家乔大奶奶等到亲戚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总算安排人接着待客——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列席。各人按着预先安排的位子坐了。席间又叫了四个唱的弹唱,声音清越不俗,自然都是拿七两三钱银子的一等角儿。   宝茹听的好,倒是觉得名副其实,只有那一回选桃仙娘娘时听各地名妓歌曲才可超过。旁边的乔三奶奶看她真有些喜欢,便抿了一口黄酒道:“宝姐儿可是喜欢?这是我家常叫的几个姐儿,家里爷们在外应酬也是她们作陪,算得上是姐儿里头难得规矩的了。宝姐儿若是真喜欢,我让她们来给你磕一回头,回头宝姐儿若是想听了只管去请就是了。”   宝茹连忙摆手,道:“可是别了,我家平常除了爹娘就只我和我家安哥儿两个,若是常常叫了唱的进来也太不像了。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为着清净算了吧!”   坐的近的一位太太听到了,道:“可不是,若是家里男子汉不在家咱们可不得事事小心,虽说一些人也不过是嚼嚼舌根子,但是流言伤人!”   乔三奶奶听了笑着道:“可别这么说!宝姐儿和你,宝姐儿就不说了,你家是什么境况,谁不知你夫主如何爱重你?屋子里除了你连个房里人都没有,对你哪一样不依着?就这样,你们两个还说着不如意,这可叫别人如何活?”   三人笑了一回,同桌的陆太太最后道:“其实这些唱的不请也好,若不是家里爷们为着撑脸面每回要请,我是决计不会让她们进家门的——就是再本分的,也不过是不在你眼前作怪而已,其实是一样教坏爷们的。一个个妖精似的,能不见就不见罢!”   在座的都是一帮正室的太太奶奶,在这个到处是小三小四小五,并且合法的时代,这种话题从来是最有共鸣的,一个个平常端庄的夫人,这时候不管有过什么过节,倒是都同仇敌忾起来。   宝茹这时候倒是不发一言了,实际上她也说不上什么话了——这时候都是在说如今最当红的姐儿有谁,谁家男子汉为了她们给家里正头娘子没脸了。再不然就是谁说到手下服侍的小丫鬟里又出了个小狐狸精,被老公要到书房里收拾笔墨去了。呸!收拾笔墨,这能唬住谁?这不就是那红袖添香么!   宝茹这时候把这些当作新闻来听,实在有意思的很。这大概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吧,宝茹当然痛恨古代男女婚姻上的这些事情。但是当这些事情并不是以一个悲凉故事呈现,而是当事人自己都是漫不经心而略带愤愤不平的方式说出,宝茹很难苦大仇深起来。   至于宝茹自己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来的——郑卓没有别的相好的,外头家里都没有。至于外头的红姐儿,宝茹更是一概不知,毕竟这些和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交集么。   至晚,酒席上人散,宝茹独自回家时倒是有些疲惫。毕竟今日她也是用了一些心神了的,又不是和同学们出门,只管傻乐就是了。但是却还没有超过她的预料——古代交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现代也没什么差别。至于电视小说里,大家智商不在,女主大出风头,如鱼得水,没有的。又或者大家智商奇高,勾心斗角、险象环生,也是没有的。   宝茹这边是这样,主家又是另一番景象。这时候客散了才是他们忙的,只说乔大奶奶正与外头帮厨的茶庖人结账,交接各样器具。又有乔三奶奶督着众人收拾家伙,按着金银器、茶盏、摆设物等,各有不同的负责,乔三奶奶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只听管着各项的管事报事。   那管金银器的核对了一番册子,便道:“叫三奶奶知道,东西不齐全,似乎少了一把赤金海棠酒壶并六只小钟儿,这是一套的。”   乔三奶奶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是谁管着的?不是说了这些器具我只问你们,你们也要各样东西分到下头的小丫鬟,你只说管着这壶和钟儿的小丫鬟是谁,她怎么说。”   管金银器的赶忙道:“是二奶奶院子里的小萍管着的,但是这小蹄子只是哭,推说她也不知。我见她是个没注意的,倒不应该没得这手脚不干净的毛病。”   乔三奶奶冷笑一声道:“呵!我倒不知你们下头就是这般做事的,早说过我只拿你是问,你也只拿那管着的丫鬟说话。至于冤枉不冤枉,这是主家的事儿,何曾有你说话的地儿?况且又说,就是冤枉了,难道就没得错处了,本就是她管着的东西,这时候也是失职。”   那管金银器的只能苦着脸喏声应道,她们这等做下人的难道还能反驳主家不成。不过这时候乔三奶奶也不像之前那般火气了,只因想着这小萍可是二嫂院子里的,如今她生下家里长孙,可不是正得意,懒得初她霉头,便道:“这是头一回犯错,也罢了,我这小辈如何敢对你们这些家里的老人大小声。你自去料理,弄清楚东西到底失了没有,有个交代也就罢了。”   后来查看,竟然是下头的人的过失——竟然是管着收茶盏的只当这是茶盏,也不管金银器什么的。   乔三奶奶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卸下钗环,听心腹丫鬟说这件事情的新进展,轻轻冷哼一声:“这是早就说过千百遍的了,只要是金银器,不管是做什么的,只当金银器收着。也不知是她们真的这般愚笨,还是太聪明了,竟然能互相走通路子。”   底下丫鬟听了这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只垂了头。只有一个最亲近的丫头,这时候还敢嬉笑着说话:“可别再说这些了!奶奶为着家里这般劳心劳力,格外焦虑,只是这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如何能看出一个好来?将来府里该给奶奶和三爷的一样不会少,但是一样也不会多。要我说奶奶还是自个儿自在一些的好,譬如今日见的姚家小姐,看她行事多自如,因此脸上神采都好些呢!”   想到宝茹乔三奶奶倒是忍不住道:“她这是得了里子呢!虽然招赘说出来不好听,但是家里何其自在。说来也怪,我与她头一回见,倒是十分谈得来——也是她知情识趣,你也见着了,她与各位太太奶奶竟然都很周到。想来,以后就能常常见着她了!” 第124章 天伦之乐   春去冬来, 宝茹在家忙碌,或者是养育小儿, 或者是打理‘甘味园’, 或者是在各处交际。总之是再没有她当初抱怨闲的发慌的时候了, 反而忙的时候让她恨不得一个变做两个。   不过就是再忙碌, 到了年节时候也是不同的。毕竟国人谁不过年,正月里头各行歇市,宝茹自然也没得这时候也劳累的道理。正月初八这一日, 郑卓就带着她和安哥儿一同出门逛去了。   出门前宝茹对着菡萏吩咐道:“给安哥儿换一身不打眼的衣裳来,再找几件旧年我穿过的家常袄裙来。我和郑卓今日出门去, 可不带你们这些人,只当是中等人家夫妻出门。没得一群人跟着, 什么趣味也没得了。”   菡萏听了这话自然格外听话地去箱子里翻检,只想找出宝茹要的东西。倒是小吉祥嗤笑一声,道:“您可别难为人了, 姐儿的旧年家常衣裳又能家常到哪里去?这几年做的衣裳都耀眼的很——就是真找着您穿的了, 安哥儿的是决计找不到的。哥儿才刚满周岁来着, 您倒是在自己的花用上想过节省, 但是哥儿身上您只有嫌不够好的!”   宝茹皱着眉头想了想果然是如此的, 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不能收回。好在菡萏卖力,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新衣裳, 正是安哥儿穿的。宝茹摸了摸那料子,看起来十分朴素, 显得并不起眼的样子。但是柔柔滑滑的手感,这确实也是好料子,但是一般人却看不出。   宝茹拿了这个也是大喜,总算是找到解决办法了。正在这时候郑卓从屏风后头出来,他也按着宝茹的说法换了衣裳,好在他常在外头跑商,倒是不缺朴素衣裳,不用寻找也能得了。   最后宝茹总算也换上了相对朴素的衣裳,头上也戴上了平常首饰——两朵绢花,一对银钗、一支镀金的步摇。这些东西宝茹的首饰箱子里实在翻不出来了,还是借的菡萏和木樨的。   出门前姚员外还叮嘱道:“你们出门就罢了,可要十分小心,不要往小路上去了。这年节热闹时候,人挤人的,好些拐子就是在官差少的小路上抢了孩儿就走。唉!偏你们两个有主意,不要家人跟着,若是多带些人我还担忧些什么。”   宝茹笑道:“爹可别担心了,别看您这女婿不见得如何健壮,但是力气可大。他抱着安哥儿不离手,谁能抢了安哥儿去?放心吧,那些拐子只找身边只有小厮或者奶娘丫鬟的孩子。似安哥儿这般由着父亲抱着的,他们可不会乱来。”   安抚过一回已经草木皆兵的姚员外,宝茹就和郑卓带着安哥儿往热闹市场去了。说来两人倒是真的好久没有单独出门了——虽然这一回还带了一个安哥儿。现在可真应了那句说大家小姐的话‘一脚出,八脚迈’,一旦宝茹和郑卓出动,自然有的是人跟随。   至于安哥儿就更别提了,早先他不满周岁,出门十分谨慎。按着姚太太的话来说是要防着一些使坏的小鬼,寻着空了就要找上安哥儿。这应该是他第一回看到这样多的人,倒是喜欢的不行,被郑卓牢牢抱在怀里,却始终伸着身子要往外探。   宝茹看的有趣,拿指尖轻轻戳了戳安哥儿的额头,力道轻地可以忽略不计。就是在安哥儿的感觉来看都觉得这是娘亲和自己玩耍,所以先是呆呆地看了看宝茹,接着就是要扑到宝茹怀里,嘴里软塌塌地叫着‘娘,娘,娘’。   虽然才刚满一周岁,但是安哥儿已经能说话了,虽然都是一些简单的单字,但是他吐字十分清晰,格外不同——而且这个时候开口,在男孩子中已经算是说话比较早的了,都说男孩子嘴笨,说话一般比女孩子迟一些来着。   宝茹为着安哥儿的十分亲近,笑的合不拢嘴。只是笑完了抬头就看到郑卓一直看着,竟然有一种委屈的样子——明明是一家三口,但是宝茹和安哥儿两人互动,活似没得郑卓一般。   这也是自然的,安哥儿和郑卓没那么亲近。即使郑卓是安哥儿的父亲,但是也不能解决他没有一直陪着安哥儿的问题。除了年中回来过,郑卓都是在外头的,小孩子忘性又大,再等郑卓回来,安哥儿又拿他当作陌生人了。   不仅不亲近,等到宝茹把他塞到郑卓怀里的时候,他虽然给了宝茹面子没有哭出来,但是那要哭不哭的委屈样子可是让郑卓失落了好久。之后几日他就像是把安哥儿当成了随身带着的香囊,到哪儿都挂着。   到底是父子亲情,只不过是几日,安哥儿和他就熟了。还按着宝茹之前教的字正腔圆地叫‘爹’,当时郑卓一听表面上没有什么,但是宝茹了解他。果然之后宝茹再看他,竟然眼圈隐隐红了的样子。   之后几日郑卓带着安哥儿,那热切劲儿,看的宝茹都吃醋了。好在安哥儿是一颗红心向宝茹,不管郑卓如何糖衣炮弹,他依旧是十分有良心的。宝茹和郑卓二选一,他从来只看宝茹。   每当这时候宝茹总是心满意足地抱着安哥儿,只偷空看一眼郑卓,心里无限得意,还暗搓搓地想:你就死心吧!安哥儿最爱的还是我!   如今似乎又是一次上述情形的重演,宝茹得意非常,做出伸手抱抱的动作,果然安哥儿动得更加急切了。郑卓立刻知道了安哥儿的意图,虽然觉得这种情形——宝茹心中安哥儿超过自己,安哥儿心中宝茹也超过自己。真的很让人叹气,但是他还是把安哥儿放到了宝茹。   宝茹接过安哥儿,就听到郑卓在她耳边道:“安哥儿越来越重,你抱不住的时候可别逞强。”   宝茹看着他一脸‘老父亲’的神情,竟然莫名觉得他不是和自己带着安哥儿,而是一个人带了安哥儿和自己。一下子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小声回道:“知道了,爹爹!”   郑卓似乎被吓住了,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这是宝茹又再促狭自己。只是这一回促狭的方式不同,郑卓有心说一说她,毕竟这样的玩笑还是很不妥当的。但是再看这时候的宝茹已经了开了的样子,又忍不住心中辩解:今日出来玩乐,这样高兴,说教的话下一回再说吧。   宝茹并不知道她无意间躲过‘一劫’,只是逗着安哥儿傻乐。不过安哥儿确实是越来越重了,她虽然抱着十分可乐,但是才不过两刻,手上就十分受不住了。正好此时逛到了一家茶果铺子,逛累了的一家人就往里头走。   三人才进铺子,就有跑堂的上前,殷勤地往空座引。宝茹因要去看那流水牌,便把安哥儿交给了郑卓,自顾自地去看这铺子有什么招牌的茶果。   安哥儿还小,他并不理解宝茹的意思,只知道是自己的母亲又把自己放到另一个人怀里。这个人自己并不陌生,这些日子常常陪着自己的,但是相比起母亲对自己的吸引力,那又差得多了。   所以安哥儿此时就不是很乐意的样子,虽然到了郑卓怀里,依旧想要往宝茹的方向扑腾,但是却被郑卓牢牢镇压了——郑卓很少会拂了安哥儿的意,但这一回特别坚持,无论安哥儿如何,总之他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郑卓趁着宝茹不注意自己这边,把安哥儿稍稍抱得高一些,父子两个额头抵着额头。他不管安哥儿能不能听懂,只是认真道:“不许任性,娘亲已经很累了,爹抱着你!”   不晓得是不是郑卓难得的严肃起了作用,果然安哥儿安生了下来,靠在郑卓胸口,和郑卓一起看着正要茶果的宝茹。这时候面前若是有一面镜子的话,郑卓可能就会发现,本来以为是更像母亲的孩子,此时竟然和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宝茹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父子两个眼巴巴的样子让宝茹一下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真该让你们看一看刚才的样子,不愧是父子呢!就是一模一样的!”   说着宝茹就轻轻捏了捏安哥儿的脸蛋,手上没舍得用劲,安哥儿自然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安哥儿的小手就抓住了宝茹的食指,攥的紧紧的。不过作为成年人,宝茹想要挣脱实在是太容易了,但她却没有。   做母亲的心思是这样微妙,宝茹心中一片柔软,竟然是舍不得强制抽出自己的手指的。十指连心,这一刻她只觉得是安哥儿柔软的小手轻轻蹭过自己的心脏,一点也不疼,反而又暖又痒。   郑卓看到这一幕,明明不是他经历这个,但是他在这一刻似乎是和宝茹心意相通了。他完全明白了宝茹的感受,用空着的左手轻轻盖住了安哥儿攥住宝茹手指的小拳头。这一刻一家人的手都凑到了一起,安哥儿似乎是觉得新奇,又咯咯笑了起来。   似乎是抓够了,安哥儿在茶果上来后自然放开了宝茹的手指。这时候反而是郑卓握住了宝茹的手,宝茹微微低着头不去看他——忽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生疏,倒有些两人刚刚表明心意时候的样子了。   这可能是因为两人确确实实没有这样旖旎的气氛了吧,自从有了安哥儿,孩子成了两个人共同的中心。宝茹因为安哥儿有时候会忽视郑卓,郑卓也曾因为安哥儿的缘故对宝茹不再那么上心。   但是刚才,只是轻轻一碰手,记忆就全回来了——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当年,相比真的接触,想象中的亲密更多。这时候宝茹和郑卓也只是手握着手而已,甚至握地并不紧,只是虚虚地拢着而已。   但是这时候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黏糊糊的了,表面上只是两人的手握着,实际上两个已经不纯洁的‘大人’心里已经十分放飞了。正当两人终于脸红红的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跑堂的小伙计正好凑到两人之间倒茶。   郑卓和宝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真的若无其事又怎会互相不看对方?这时候这般反而是欲盖弥彰了。   之后几日两人倒像是开窍了,宝茹主动把安哥儿送到了姚太太处,两人不提安哥儿,只是形影不离、甜甜蜜蜜。宝茹后来还在爱姐家对着小姊妹们说了一回——大家倒是轮流着办聚会,正好年后第一回轮着爱姐。   宝茹逗弄了一回爱姐的女儿珍姐儿,然后道:“我家安哥儿多可人喜欢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我是爱的不行——不只是我,安哥儿他爹也是一个样子。这本没什么,但是那一日才忽地发觉咱们两个为着安哥儿竟然是好久没有一起了。”   “事情若是不提,没人想起来,那自然万事大吉。但是一想起来可就不能敷衍了,只觉得朝思暮想,不按着所思所念来,那可真是时刻心中记挂。所以我俩干脆把安哥儿让我爹我娘给照看了几日,那几日我们两个倒是好生玩儿了——只有我们两个。”   “之后我娘还笑我来着,说是咱们这么大人了,已经是为人父母了,却还想着一同出去玩儿,可是太孩子气。我却不认同我娘的说法,无论我们多大,我们的生活也不是只有孩子。总不能因着有了孩儿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吧?咱们又不是为了孩儿来到这世上的。”   素香最先赞同道:“虽则你不过是想和夫君出去玩儿,但是道理说得不错。咱们来到世上自然是有责任的,为着父母家族,为着儿孙。但是有一样最要紧的,那就是为了咱们自己,无论怎么说,特别是咱们女子,总是容易忘记‘自己’。每每想到这个我就只能摇头叹息,偏偏这世上还多得是女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息。”   宝茹饶有兴味地听素香发言,她一直觉得素香是真的生不逢时,她是真的具有了女权主义想法,若是在将来少不得能为男女平权做出自己的努力。而如今就只能是她们这一帮小姊妹听她唠叨了——不然她的话,就连同父母亲说都不敢,毕竟,太惊世骇俗了些。   玉楼是最不爱听这些的,不是听不懂,其实玉楼是很有灵性的。当初徐娘子不就是看中了她身上的这一股灵性,这才把她收入门墙的。所以她们说的东西玉楼全都明白,但是对于其中的无可奈何、忧郁难熬,她依旧本能地拒绝。   所以听到这个玉楼就立刻要转移话题,撇撇嘴道:“可别说的这般郑重,我看宝茹哪里有想着那许多,说不定她就是想玩儿了。之后那些不过是怕咱们嘲笑她幼稚,最后想出来向咱们吹嘘的。”   她这一句话算是半真半假了,调侃是真的,不过她并没有怀疑宝茹撒谎的意思。毕竟宝茹也不是那样无聊的,若不是为了捉弄众人,她是绝不会和大家专门有模有样地编造故事的。   在场的都是不能更熟悉的朋友,自然明白玉楼的意思,当下就转移了话题。宝茹作为原话题的发起者是最积极的,最先道:“我有东西要送你们,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不过是我家‘甘味园’要出的新点心。这时候还没上市,所以倒还有几分新鲜,算是吃个稀罕了。”   说着宝茹就让木樨取出几只木制的糕饼盒子,抽拉式的盖子,盖子上是印上去的清丽雅致的花纹。看到这个众人就赞道:“真是好看!你家‘甘味园’有一点做得尤其好,那就是这些盒子罐子,哪怕是一张油纸,那也要比人家好看这才算。”   说话间玉瑛已经打开了一个盒子,这盒子里头又分成了十二格,装着六色麻薯。在场的除了宝茹,谁见过这个,只见十二个软绵绵、圆滚滚的团子放在里头。根据口味显示出不同的颜色,然后在表面沾着一些椰丝。   见着这样可爱的点心,大家焉有不动心的,当即各拈了一个去吃。爱姐最是赞赏,只捧着脸去抢第二个,吃完后道:“滋味儿好极了!外皮又软又糯又弹,里头馅料足够多了,吃起来格外满足。也是清甜的恰到好处,不像一般的糯米点心那般容易腻。我最爱的是茶味的,又清香,又甜糯。”   宝茹看着众人满足,心里也是骄傲的很,道:“这算什么?这才不是我今日的正头戏,我还有好几样点心带来了,你们一样样来尝尝,到时候再说评论。”   说完木樨就把其余几个盒子一一打开,里头也是一般的,分作十二格,只是里头的东西不同。丽华看着自己面前一份,饶是她话少的不得了,也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引得其他人都纷纷往她身前看。   这一看不打紧,可把其他人都迷住了。同样是六色十二个,看样子倒像是月饼,但是微微透明的饼皮,染成不同的颜色,再加上精致的花纹,这‘月饼’就是在都很好看的‘甘味园’点心中也算十分惊艳的了。   宝茹指着道:“这是‘冰皮月饼’,什么都好,只是不能久存,不然面皮是要开裂的,那就差太远了。虽然如今离着中秋还有好远,不过月饼什么时候都不耽搁吃的,你们先来试试味儿。”   这一回其实不用宝茹说了,在她说的时候一个个就开始品尝了,咂摸了半晌,还是玉楼实诚道:“其实说来味儿也不错,滋味和普通月饼全然不同,味儿也不输于其他‘甘味园’的点心。只有一条,那就是颇为失望——这么好看,只是可惜这味道是及不上样子的。”   这个反应在宝茹意料之中,不过宝茹自信道:“那我只问你们,若是看见了这点心,你们是只当没看见的,还是买下一盒来。”   大家立刻服气了,宝茹的话实在太有力了。这个时候她们已经明白宝茹的意思了,这‘冰皮月饼’或许口味独特,毕竟之前可没有人用糯米粉做过月饼。滋味也好,因为‘甘味园’用料实在讲究嘛。但是这点心的卖点其实是‘好看’。   这个道理高深吗?不高深。有用么?那是真的有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华夏民族在吃上可不是要色香味俱全,色还排在首位呢!因此一道菜肴或者点心特别好看自然能增长价值,这是大家都认可的,   但是大家都是把‘色’当作一种锦上添花,是在其他几个方面水准更高的情况下追求的。宝茹却反其道而行之,‘色’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倒成了锦上添花。但是还偏偏十分有用,想也知道有钱在‘甘味园’买盒装点心的姐儿都是家境殷实的,那么对于是不是‘华而不实’就不会过于追究了,样子可心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她们购买了。   之后宝茹又介绍了糯米滋、水晶桂花糕、水馒头等几样点心,大家也都一一尝过,宝茹这才道:“这一回的点心全都是糯米的,其实我脑子里还有好些和糯米有关的点心,这一回先做这些来卖。”   不出所料,这一番话收到了在座其他女孩子的怨念——这就好比一本正在连载的小说是你朋友写的,你十分喜欢,同时你知道了朋友有剩下的所有章节,但是他不给你看,你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宝茹才不管她们的怨念,其实她就是故意的——虽然她们真的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正是因为太要好了,所以大家才会经常互相坑一坑。这一回是宝茹来了一回,下一回弄不好就是她自己黑脸,这种事情在她们中间总有一种‘皇帝明年到我家’的感觉,基本上轮着来的。   等到晚间回去,宝茹就迫不及待地同郑卓道:“我把新出的点心给媺姐几个人都尝了,她们都夸的不得了,总之没有一个说不好的。我觉得这一回一定都能卖的极好。”   其实宝茹对于这些点心的销路从来担忧,毕竟这些都是久经考验的经典点心,自然经得起大众挑选。   果然之后甘味园新出的点心都是大卖特卖,简直风靡湖州。只是可惜,大都糯米做的点心都经不得放,只能是在湖州销售了。 第125章 生意红火   城北石榴巷, 这一条街巷在城北平平无奇——既不是贵人的聚集坊市,也不是城南那等多贫贱人的所在。大多是湖州的平常人家, 贫穷些的也是能体面过日子的市民, 富裕些的也不会是豪商大贾, 最多就是殷实一些, 不用主妇自己做粗活罢了。   而石榴巷中的刘家正是这样一个殷实人家。春日里,天色还未完全散去深蓝,不过清晨马上要到了是无疑的。证据就是巷子口卖早食的摊子、挑担这时候已经开始做事了, 渐渐的食物的香气就在这个小巷子里弥漫开来。   刘家小姐琴姐儿就是这时候起身的,叫醒她的是家里的丫鬟桌儿。刘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家里只有丫鬟桌儿和厨娘罗妈妈两个下人,而从父母到琴姐儿和她的两个哥哥, 一家有五口人要照料。所以刘太太并不是那些十分清闲的太太,实际上她也要常常做家事,不过是粗重的不用她做而已。   也是因此琴姐儿并不是那些身边永远簇拥着丫鬟的大小姐, 毕竟桌儿似乎永远在家里的院子里忙忙碌碌个不停, 哪里能专门服侍她。对此琴姐儿既觉得好, 又觉得有些不好。她倒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 做什么都自由的很, 并没有什么人看着。但是想到同学大都有人专门服侍,心里到底意难平,做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她也是常常想的。   不过无论怎么想, 现实并不会因为她所想有什么不同,所以她依旧是一个人出门——即使她家要比巷子里其他人家殷实富裕, 不过她的生活和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姑娘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于她一样的早早起床,正和邻居家的贵姐儿一样在包子摊前装两笼包子回去给家里做早饭。   坐在桌边和家人一同吃完早饭,琴姐儿只是说了一声就出门去了,这时候想起自己的目的地,她总算找到了和邻里其他女孩子不同的地方——至少她们不像自己这般可以随便去‘甘味园’吃点心。   是的,就是‘甘味园’的点心,这可是如今常常被湖州的小姐们议论的一家铺子——或者被小孩子也一样议论的很多吧。这家铺子的点心以滋味出众以及模样精巧闻名,味道暂且不说,都是大家从来没吃过的风味,大多与时下的糕饼铺子不同,也就是说喜欢吃的话便只能去‘甘味园’,别家可没有这样的点心。   至于模样,那可只得大书特书。甘味园的点心,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口酥’或者糖块之类,都是极好看的。或者用专门精巧的模子印制,或者用各色花汁染成瑰丽的颜色,或者上头就是有着像是画上去的美丽图画。比起吃的,其实更像是拿来看的吧——话又说回来了,对于有钱有闲的姐儿们来说,其实吃东西早就不是只吃口味了。   不过既然是这样好的糕点,价钱自然不会特别便宜。虽然可以散着少少买一些,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那就是尝尝鲜的程度。对于大多数的小孩子来说‘甘味园’依旧是奢侈品,至于开在天后娘娘街上的‘甘味园’铺子更是一个甜甜的梦想。   想一想,每日这一家铺子从天不亮开门,子时才上板,这之间就不断飘荡出格外甜美的香气。前面是源源不断的客人来选取心仪的点心,后头就是白案师傅和帮厨们不停歇地做出刚出炉的点心。所以香味是格外浓,格外持久的,以至于常常有小孩子在外逗留,只闻着味儿就十分管饱了。   正是在这样的香气里琴姐儿到了天后娘娘街——其实在各家百货铺子里也能买到‘甘味园’的点心,但是琴姐儿很清楚,点心最好味的时候就是刚刚出炉的一会儿。所以要吃的话,自然还是要亲自来天后娘娘街。   琴姐儿到的早,这时候就是‘甘味园’也没有平常拥挤的样子——这倒是让她能从容地挑选点心了。进去之后她就在一排排玻璃柜之间穿梭,最先挑出来的是一大罐蛋白糖、一大盒牛轧乳糖和一盒白蛋糕。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这是家里要吃的,和她一样,家里也爱‘甘味园’的点心,是给了自己银钱,让自己顺便把这个月的点心买回去。   至于琴姐儿自己要的是另一些——如今她就正在‘奶油蛋糕’的玻璃柜子前犹豫要哪一个好。用绵软的蛋糕打底,里头夹着一层奶油和煮过的水果片,上头涂满了白的、粉的等颜色的奶油,然后点缀坚果片和水果之类,真是好看好吃,好多湖州的小姐每日都会让丫鬟来买呢!   这些奶油蛋糕也是有大有小的,那些大的其实算起来实惠一些,不过常常是一个人吃不完的,往往是家里有好几个姐妹,或者就是一家人享用,才会买来。琴姐儿今日只能自己品尝,自然看的是那些小的。   琴姐儿正在一个樱桃点缀的和桃子点缀的之间艰难抉择,这时候又有人进了铺子,一个年纪不上十五岁的女孩子,似乎是富贵人家丫鬟的打扮,进来就大声道:“大蛋糕要五个,麻薯果子十二盒,糯米滋十二盒,冰皮月饼十二盒。”   这丫鬟倒是与铺子里极熟的样子,那小伙计一见她就立刻手脚麻利地给打包各种点心,还道:“丽春姐姐来的可早!这一回要了这许多,是你家姐儿又办茶会了罢!这点心是要我们送到府上,还是姐姐带回去。”   那个叫丽春的丫鬟爽朗道:“可不是,家里有事办茶会了,不然一日哪用得着这许多!今日可不用你们送家去,外头就有马车等着喱!还要去别的铺子,我家姐儿办茶会,还有好多东西不齐全呢!”   说着丽春就带着抱了点心的小伙计来回了几次,这才把东西全放上了马车。这时候琴姐儿总算选定了点缀了樱桃的小蛋糕,让把这个包起来。最后算账的时候才问道:“刚刚好似听见了几个新点心?是不是听错了。”   那伙计笑嘻嘻道:“没听错,没听错!正是出了新点心了,姐儿也可看一看,这才卖出来三四日,但是卖得极好!特别是小姐们,爱吃的每日都会来。姐儿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先看看。”   说着小伙计就把几盒点心揭开盖子摆进一个空着的玻璃柜,对琴姐儿道:“刚刚实在忙起来了,竟然还没摆出来!您看,这就是几样新出来的点心,有没有喜欢的?可以买一些回去。”   看出琴姐儿有些心动,他又道:“也不必买这些大盒,不送礼,只是自己享用,姐儿可以买这种一盒四个的小盒,正好做茶点。而且这种小盒也一样送‘美人花牌’和‘二十四节气图’。”   这似乎立刻触动到了琴姐儿的某个点,刚才还在犹豫的,立刻道:“那就小盒的麻薯果子和冰皮月饼,一样一盒。”   当初宝茹计划的‘集卡’确实很有用,譬如琴姐儿就一直有收集,只不过十分困难。别说最开始的‘美人花牌’没有集齐,后来就出了别的图片画儿——反正到了如今她都还没有一整套花牌。还有今年新出的‘二十四节气图’,真是十分美丽,一下吸引住了琴姐儿。她默默地收集,唯一的好消息是只有二十四张,应该比较容易集齐吧?   琴姐儿是这样想的——而琴姐儿只是湖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和她一般喜欢‘甘味园’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这些女孩子和小孩子撑起了‘甘味园’最主要的销售量,她们的喜欢从湖州城里各个角落汇聚过来,仿佛是小溪汇聚成大河。   “所以说这就是一条流金河,一开头还有人觉得糕饼生意不过是小生意,做的再好又有什么大气候。但是要我说,哪怕是针头线脑也可以是大生意。毕竟没得人光顾,哪怕是银楼,该关门的还是要关门。若是买的人多,哪怕是卖纸的也是红火么!”   宝茹这时候正和郑卓对账,一样一样的结果出来,巨大的利润,就是宝茹也有些目眩。更何况她知道,‘甘味园’的潜力远远不止如此而已。如今南扩才到哪儿。若是按着两人的计划,‘甘味园’的点心卖到泉州、广州,那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真是不敢想,不敢想啊!   郑卓也只是轻轻点头,然后找出一本贴身的小册子,道:“这是今岁签订文契的铺子的订货单子,给你抄了一份,你吩咐伙计去给作坊。”   宝茹知道这是郑卓在故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郑卓一直都记得自己是入赘进来的。虽然宝茹对于这个是常常忘记的,但是每回郑卓的行为总会让她再想起来。只因为他常常守着一个限度,他不会让自己显得越过宝茹。   赘婿,指就婚、定居于女家的男子。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秦汉时赘婿地位等于奴婢,后世有所改变——但其实改变的有限,如今的赘婿依旧常常是形同奴仆一般。   不过有一点不同,若是这赘婿心计手段足够,又这家女子性子绵软,是存在‘反客为主’的可能性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可能性,各家防备赘婿就更加多了,这也是郑卓自己‘避嫌’的缘故了。   他固然晓得宝茹内心是怎样的,她不会怀疑他,同时姚员外和姚太太也对他足够信任和喜欢。但是他依旧是严守这那一条界限的,他本来就是老成严谨的,他不愿意因为自己放松,引起本来相处很好的家人之间有了隔阂——即使可能性很小。   宝茹摇摇头道:“这有什么还要特意和我说说的,不是让你直接拿给作坊去就是了!怎么还巴巴地要让我过一道手?我知你是怎么想的,你其实也固执,我也不指望能说服你了。但是你也别这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样子,为了这个反而要把许多简单的事儿变得复杂。”   郑卓听了宝茹的话也不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把小册子又收入了怀里。然后从荷包里倒出一张折叠地小小的纸,小心展开——上头画着一副简易的地图,应该是从《商路志》上拓下来的。   宝茹一看就笑了,道:“这个法子好!下一回咱们去书局里买几张大些的商路图来,咱们要是在哪里有了‘甘味园’下家就可以标下记号。商场如战场,这倒是是有了行军打仗占领地盘的意思,很是应景呢!”   这张图上不是别的,正是用朱红标记了如今‘甘味园’在哪地有销售。这之前宝茹只看过文字版,没想到郑卓给自己做了一个图版的,这倒是一目了然了——这时候销售的地方越来越多,这般看起来确实直观清楚的多。   宝茹拿了那图在手上,长江以北没什么好看的,就是‘日昌隆’的那些铺子罢了。往南却很有说法了,随着郑卓每一回出门再回来,总会多上几家。而且这些合作的百货铺子宝茹几乎都能叫得上名号,不提最开始的几家宝茹还参与了协商,后头的也是每回能在账单上见到的,宝茹日日看账册,就等于日日与他们打交道了。   这时候的销售方不再是苏杭一带可怜的几家了,顺着东南沿海往南走,又走了一小截。这一截内已经有了好些标红了,这说明了‘甘味园’已经进一步南下。按着宝茹所想,就这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到达泉州广州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宝茹拿着那张图研究了一下,又抑制不住心中的畅想,想起将来的蓝图来,真是格外让人心生激动。不过蓝图、梦想什么的都是一样的,只是想想一点用也没有,非得去做不可。所以宝茹很快从思绪中醒来,又重新投放了注意力到眼前的小图上。   宝茹再三研究,又重新去找账本等,飞快计算了一回,最后道:“苏杭一带‘甘味园’已经很有些名气,而且如今苏杭南北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我倒是觉得咱们可以在苏州或者杭州开上一家‘甘味园’,不,别说‘甘味园’的铺子了,就是作坊也可以计划了。”   外地开店其实是宝茹和郑卓早就计划的,不过是之前时机不成熟才没有付诸于行动罢了。毕竟那时候‘甘味园’在湖州以外没有名气,在外开着铺子可不比在老家,成本就要高得多,风险也是,初生的‘甘味园’可不能冒险。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行不代表现在依旧不行。这时候‘甘味园’已经在苏杭也有名气了,这时候去开铺子自然没有亏本的。再有,也就能顺势推出那些不能运输出去只在湖州发卖的点心了,既赚钱,也能增加‘甘味园’招牌的名气。   而作坊的话,就有一个天大的好处——降低了运费成本。无论是苏杭本地的销售,还是往南走各家铺子的供货,从苏杭去自然都便宜的多!即使这会带来配方泄露的风险,但是是值得的。   事实上就是在自家地头的湖州,‘甘味园’已经泄露过几种点心的配方了。不过影响还不算大,一个是上告行会,开除了泄露人,还拿到了一笔赔偿,算是震慑住了一些雇佣来的白案师傅和女工。毕竟,要是好处费还比不上赔偿的话,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而且以后还在行内混不下去。   另外就是‘甘味园’已经站住脚了,那些拿了点心配方的糕饼铺子就算做出了一样的,人家已经认准了‘甘味园’自然是不会理会的。或许真分流了一些顾客吧,但绝对不多就是了。   再加上宝茹‘创造’新方子的速度,只怕他们学了一种走,还没学会,这边就有新东西了。若不是时代不对,没人听得懂,宝茹都能吹嘘自家‘甘味园’是‘一直被挑战,从未被超越’了。   郑卓也在看他自己画的小图,又按着宝茹说的看了看过去一年的各样账单——只是结果而已,宝茹已经把各样都计算出来了。虽然郑卓不擅这个,但是来看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很快他也得出了和宝茹一样的结论。即是无论是金钱、名气还是人脉,这时候在苏杭开铺子和作坊都是时机成熟了。   于是郑卓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就道:“这样也好,只是不能贸贸然去。好多事情还要商议。”   宝茹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意思,表示郑卓的意思她是知道了,立刻道:“这是当然的,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想起一出是一出。动辄就是成百上千的银子,一个不好什么都收不回来了,可不是要十二分的小心。我不过就是先有这个主意,剩下的咱们再慢慢商量。”   “只商量也不行,还要你亲自去苏州和杭州看看,最好能找到关系,经人介绍到那儿。这般有人带着才不至于有什么别的意外,省去好多麻烦。到时候你要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和地皮,更要看各样原料如何拿货,这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苏杭,若真是开铺子建作坊,那就几乎是甩开湖州单干了。想也知道,绝大多数湖州作坊用的原料渠道苏杭那边都是不能用了。既然这般,就要郑卓再一样一样地去跑,这可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事关成本,怎样慎重都是应当的。   郑卓点点头自然答应下来,这时候两人才算是说完正事。宝茹把那张小图重新叠了起来,给放回郑卓的荷包,道:“今日就先这般,实在是有些累了,整日和账目打交道,再不然也是生意上的事情。就是这些数儿代表的都是家里钱财增多,也有些不想再看了。”   说真的,看账本,特别是一本结转下来盈利巨大的账本,并且还是自家产业的账本,这确实是一种享受,毕竟利润真是叫人振奋。但是当次数多了以后精神上的作用就没那么强了,至少宝茹不像刚刚开始赚钱时一样了,就是点灯做也不嫌累。现在往往做半日,心里就格外怠惰了,满脑子只有:想玩。   宝茹说完话就飞快地丢下了账本,然后和郑卓一起收拾一桌的凌乱——这些东西两人都是习惯自己收拾的。只因为这些东西实在不敢马虎,倒不是怕会有人夹带出去,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商业秘密。只是这些东西重要,连续性又强,别人收拾,下一回用宝茹就怕不顺手,东西寻起来可不麻烦!   宝茹一面收拾,一面忍不住与郑卓畅想未来:“你觉得‘甘味园’将来能做到什么样子?我心里如今是格外有希望的,只觉得将来这个绝不会比‘日昌隆’这样的南北货铺子差呢!经营起来,不只是赚多少钱,还要像那些大店,说起来有一种尊重。不过人家大都是百年老店才能这般,真希望在咱们两个手里就能见到。”   郑卓正在洗两支毛笔,这会儿听宝茹的话自然地停下了手上的事儿,格外认真地道:“会的,一定会的。”   这样简短,又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回答,别人说给宝茹,宝茹只以为是敷衍应答。但是郑卓又不同了,宝茹听来就只有满满的认真了。郑卓就是这样的人啊,常常说不来几句话,但是对宝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且认真的。   宝茹只听了他六个字就十分心满意足:“是的,一定会的。要知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打发时光,又因着不愿意像娘一般终日只是与邻里妇人喝茶说话,看着家里孩子换牙之类的事情,这才找了事情做。说实话,当初从没想过不赚钱,但是能做到今日这般就已经始料未及了。”   “但是做到了如今,更大的野心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一开始或许不过就是想着赚些零花钱,到了如今偌大的场面,就想着更多——要让大江南北都卖咱们的点心,要让各处都晓得咱们‘甘味园’的招牌。”   “不过之前可以做到这些,并不是我做的好,是咱们一起做的很好——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做的很好,对不对?”   “对。” 第126章 天子南巡   两年后湖州   又是一年春日, 这时候石狮子街姚宅,又有人来送礼。大概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衣服样子低调, 但是眼睛毒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这样的人一般都是主家的心腹, 就是派出来做事, 也是顶重要的事儿。   这一回这人却是客客气气地先给门口的几个小幺儿问好,一个人给封了一个红包,这才道:“烦请小哥给郑老板说一声, 是宁波府‘福德隆’号张元道来拜访,这是薄礼, 也请一并送过去。”   门口几个小幺儿也是有眼色的,见状就道:“张老爷且等着, 我去和管事说,这都是平常事情,没的说的。”   那张元道自然晓得是没得说的, 毕竟这是送礼来的, 姚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难道拜这座庙还会找不到庙门。只是他得早早见一回郑卓, 这才见了门口小幺儿都要送钱, 不然哪里用得着这样放低身段。   所以等到管着门口的春礼来了后,他立刻拱手,又送上了一封红包。面对管事级别的人, 这一封红包可比刚才小幺儿那些厚的多,开门见山道:“烦请管事通融通融, 先把我家礼物送上去。我是主家安排从宁波府来的湖州,路程远,实在怕耽搁了,只想与郑老板早早商定下生意。”   春礼倒是沉吟了半晌,实在是这几日见了好几个这样的人了,就是他只是模糊知道和自家‘甘味园’的生意有关,也晓得肯定不是小事了。这样的事情自家小姐和姑爷自然心里有底,他们下头的人可不敢自作主张。   于是春礼没收红包,只是客气道:“哪里的话,先生是客,又是从宁波府远道而来的。我不过是个门房,递东西给主家也是职责所在。至于见我家姑爷,这本来也是应当,只是这两日拜访的人多,这时候姑爷还在待上一班客呢!实在不敢和先生夸海口。不然您先回客店,最迟不过后日也能见着我家姑爷。”   张元道自然不愿意——这争的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迟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但是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来回踱步,最后依旧奉上了那封红包,打听道:“还有一件事想要与管事打听,这几日来的客里可有宁波府的。”   这一回春礼没再把红包推回去——看到这一幕张元道就放心了,他就说这世上哪有门房不拿好处的。春礼收钱办事,也不犹豫就道:“宁波府的就只有一个,说是什么‘提篮号’的,姓李,昨日才到,如今还没见到姑爷呢。”   春礼一说,张元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当下心里越焦急——当然是焦急自己可能无法完成主家的叮嘱了。这个张元道是宁波府张家的管事,如今来湖州只是为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甘味园’的代理权。   ‘甘味园’这两年发展得格外迅速火热,基本上完成了宝茹和郑卓既定的计划,在大江南北都是有了些名气,如今已经贩卖到了泉州。东西虽然已经卖到了泉州,但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分店和作坊却不多。除了湖州,只有苏州、扬州、杭州同样有作坊和铺子。   至于其他地方,一开始确实是郑卓一家一家百货铺子跑下来的,譬如这张元道主家的‘福德隆’就是曾经有合作的一家百货铺子,至于那‘提篮号’也是一样的。但是从今年起,宝茹和郑卓打算用新的销货法子,就是‘代理’。   他们估计以后业务越来越多,实在不能与一家一家的百货铺子联系了,于是想出了‘代理’的主意。除了已经开办了铺子和作坊的州府,其余的‘甘味园’已经打响了招牌的地方都是要找一个‘总经销商’。   从此‘甘味园’只与这位‘总经销商’放货做生意,至于他们地方之类,货如何出就是‘总经销商’的事儿了。显而易见的,‘总经销商’ 能赚钱的,且不说分配的权利能带来的好处,就说‘甘味园’自己说的,给‘总经销商’的货价只会更低,这就足够让人趋之若鹜了。   这一进一出的,就算自家不做,从中得个差价也是净赚了。所以消息出来,凡是看好‘甘味园’的利润的都派了自家得用的跑一趟湖州,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拿下这‘代理权’。   张元道也是被主家派来的,路上也没有松懈,紧赶慢赶,本以为该是来的早的了。没想到这一打听,竟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心里懊恼就不用提了。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放弃了,毕竟先到也不定就能成,人家‘甘味园’自然也是找条件更好的。   确实,宝茹就是这样打算的,甚至一开始她打算的是招标的方式。不过后来郑卓提醒了她——如今‘甘味园’虽然有了一些名气,但是离着受尽追捧还远着呢。所以到时候虽然肯定会有人来,但要说如何竞争激烈却是白想了。   既然是这样,用招标的法子反而显得小题大做、贻笑大方了,干脆就改用了面谈的法子。宝茹和郑卓自然有要求,譬如每年要包销多少‘甘味园’的产品,又譬如只能在自己本地出售。还有最重要的价格,虽然答应了比之前卖到店铺更低廉,但是可以的话自然还是价格尽可能高些更符合宝茹和郑卓的利益。   各地来谈的人都有,为了这个郑卓今年春日还没出门呢。实际上,以后不是‘甘味园’再有需求,他应该不会为了跑商的事儿再出门了。当初他跑商一个是为了帮姚员外的忙,看着船上账目。另一个就是他自己也要上进赚钱。   但是现在,家里可用的人多了,得用的小厮越来越多,‘春’字辈的也成长起来,要督账找人也是容易。而且‘甘味园’如今多忙碌!郑卓有了‘甘味园’,哪里还能兼顾跑商。自然而然的,郑卓从今岁起就不再跑商了。   说来郑卓不再出门跑商的这个决定,最高兴的还不是宝茹——虽然宝茹也很高兴不用常常和郑卓两地分居了,但是明显的姚太太更高兴。在她看来,家里的钱尽够了,就算要赚钱,也应该是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在湖州做生意就是了,何苦还要出门冒险。再有郑卓可是宝茹的丈夫,就是没得风险,夫妻两个总是聚少离多又是怎么回事。   郑卓不再出门,这时候就同宝茹一起招待各位有意于‘代理权’的话事人。正在谈的是一位来自福州的客人,不同于别家大多是派了心腹,他是自己来的。光是这一份诚意就与别个不同,足够让宝茹和郑卓动容,因此与他商谈也格外用心。   这位老板也没有让宝茹和郑卓的期待白费,实在是格外有诚意。中间各项条款虽然依旧免不了讨价还价,但是并没有不合时宜的意思,大多都在合理范围内。几番往来,只一个下午,宝茹和郑卓已经不打算再见别的福州商人了,干脆定下。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说定,自然快事快办,宝茹就道:“咱们先签订一个意向的文契,等到明日再到商会去,找商会作保见证,把契约正式定下来。”   要签订意向的文契,那老板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即就拿起白纸草拟出一份文契来——他们是常年和文契等打交道的,熟悉的很,三两下就写的清清楚楚。宝茹和郑卓再看了一回那文契,确认无误后,就一同签字用章。   谈生意事忙,整个春日里宝茹和郑卓都在忙这件事,但是事情解决后就十分容易了,反而比以前更加清闲。话又说回来了,这种富贵闲人的模样,才是这时候坐商们的常态。郑卓一直跑商,倒是没得到过着待遇。   忙起来的时候每日都有不同事要忙,等到清闲,宝茹只觉得日日都是一样的了。这样的日子只让她和郑卓在家消磨时光,实在受不住,非得每一日生出一些趣味来不可。这一日又不肯在家老实,撺掇郑卓就驾着马车不带安哥儿,只带她出门踏青去了。等到晚间还到外头的酒楼吃了饭,正是一点也不像这时候的夫妻——忒活泼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天色自然不早。宝茹和郑卓两个是从侧门进去的,却不想看到几个丫鬟和年轻媳妇在门口围成了一圈。宝茹还在她们中看见了小吉祥和小兰,其余的都不是宝茹院子里的了。   宝茹和郑卓一近前,她们自然都看见了,可是唬了一跳。立刻一个个垂首立在了墙边,只有小吉祥最自如,笑吟吟地去映宝茹和郑卓:“姐儿来看呀!这是个卜龟儿卦的老奶奶,已经算了几个了,挺灵验的,姐儿也试一试吧!”   宝茹这才看见中间是一个乡里卜龟儿卦儿的老婆子,穿着水合袄、蓝布裙子,勒黑包头,背着褡裢。这老奶奶一见宝茹的打扮就知道这是当家太太,于是赶紧给磕头。宝茹可吓了一大跳,因为家里仆人一般都不会行大礼的,更何况是一个这般年纪的老奶奶,赶紧让人扶她。   这时候宝茹也知道了,这就是一个苦命人,挣一些活命钱罢了。所以虽然宝茹不信这些,但还是没说什么,反而顺着小吉祥的话道:“既然是这般,奶奶你只管铺下卦帖来,先给我家这几个卜卜,我先看一回。”   那奶奶以为宝茹是要看她准不准,才决定要不要算一回,于是打点起精神,问起面前的一个媳妇子:“请问姑娘今年多大年纪?”   那媳妇道:“你卜个属羊的女命,是七月初一亥时生的。”   那老奶奶心里估摸出她的年纪,点点头把灵龟一掷,转了一遭儿住了,揭起头一张卦帖儿。上面画着一个独个娘子,没有别的,只有这娘子身上虽穿着绫罗衣裳,但却围着一只围裙。   老奶奶道:“这位看生辰便有些克夫,本来日子不好过,但是因着心底仁善,这才有了转机。平常里最是好人缘的一个,但是既是这样的性子就少不得被人常常拿去顶缸。至于其余的,也就是寻常命格了,不过一点好,是长寿的命格,能活到七八十岁!”   之后那老奶奶又接连看了好几个,竟然是无有不准的样子,这倒是让宝茹有了兴致。她还是不信这个的,但是她自觉这个老奶奶是有些本事的,可别大街上那些神仙有道行,学艺精通的多,只是不知怎得混成如今这落魄样子。   不管宝茹心里有什么疑惑,这会儿也是对这个卜龟儿卦有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最后也说了自己的生肖生日之类,只等着听这老奶奶说些什么。   只见那老奶奶新撇了卦帖,把灵龟一卜,转到命宫上住了。揭起一张卦帖来,上面画着一个女人,配着四个男子一个女子,四个男子有老有少,头一个似乎有些年纪,是个商旅打扮。第二个也是商旅,与女子差不多年纪,只是显得比头一个有身份。后头两个则是少年样子,一个拿了算盘,一个拿了书本。后头则是画了一座金山。   那婆子看了卦帖就道:“这位奶奶,看生辰应该是一生荣华富贵,吃也有,穿也有,成亲后更是节节高。为人心地有仁义,金银财帛不计较。其余的也好,竟是个万事顺心的命格,只有一点,奶奶只怕性子有时犯拧,受不得委屈,又太过聪明。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气恼上要忍耐些,所谓忍得一时,得过一世。”   宝茹听过后心里微微一动——不管是真是假,总归真有些说到心里去了。只是宝茹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问郑卓:“你要不要卜卜?”   这些卜龟儿卦的大多是做妇女生意,又有郑卓不大信这些,只是摇摇头。见他是这样,宝茹也不勉强。当下就从荷包中拿出一块银子,没看是多少,总有两三钱,就给了那老奶奶。那老奶奶见宝茹这般大方,立刻又要磕头,宝茹受不过赶紧避过,又让人去拉着。   宝茹既然给了钱,其余卜了卦的也跟着出卦资,每人也拿出了二三十个大钱。   门口这一回事也不过是个小插曲,经过就经过了。既然遇到了小吉祥和小兰两个,自然就带着人往两人的院子里回去了。却说宝茹郑卓自出了门,他们院子里就不算安静了——几个大丫头还好,都是老成稳重的。   偏偏新来的小丫头格外越性,索性她们还有些眉眼高低,只是活泼一些,也没误国宝茹的事儿。宝茹也不是严厉人,也就由着她们去了。所以宝茹郑卓这一回出门,安哥儿也在正院里,这一群丫鬟们除了不进宝茹的正屋,就在厢房里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   宝茹到了院子只管让小吉祥敲门,还好虽然一个个丫鬟都是在取乐,但还知道等门,立刻就有人开门。宝茹一进院子就是看到这幅样子,直笑着摇头:“只从我和你们姑爷出去了,原来你们就是这个样子的?越发没个样儿了。罢了罢了,太太不知说过我多少回了,我是不会□□丫鬟的,只让小吉祥与你们说吧!”   小吉祥不说别的,先说道:“姐儿可错了!如今怎么还叫我小吉祥,不是该叫来兴家的?”   然后就与一众小丫鬟们道:“今日你们也忒放肆了,竟然是这般样子,可没规矩。菡萏和木樨呢?也不管着你们!你们这群小妮子,也就是打量着姐儿姑爷都是好性儿,菡萏和木樨也是软和人,竟然是没人给你们紧着皮了!怎得还愣着,快快收拾院子厢房,姐儿和姑爷都没得一个下脚地了!”   说话间菡萏和木樨已经从正房里出来,一见外头的景象立刻知道不好。其实她们两个也是觉得不妥的,但是她们从不会与人相争。从前只服侍宝茹还好,如今作为大丫头还要管束下面的小丫鬟就不行了。就算是两人能说几句,叫那些小丫鬟讽刺几句‘拿着鸡毛当令箭’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宝茹神色倒是还好,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不会管着这些丫鬟的了,毕竟她又不是真古人。所以只是期盼着能有个能干的大丫鬟帮着自己处理这些事,但是菡萏和木樨是指望不上了,她们比宝茹还不会这些,就连威信都没有。   至于小吉祥,刚才倒有些唬人的意思了,但是其实也就是个样子而已。她本就是宝茹的丫鬟出身,当初姚家还没发迹呢,她又能有什么本事调.教丫鬟。   宝茹朝着菡萏和木樨招了招手,道:“你们跟着小吉祥先盯着她们把院子收拾了,这一回可不许再自己做,只看着她们就是了,也不许心软,不过就是收拾收拾屋子罢了!”   说完就和郑卓进了屋子,正房外的小花厅里坐着小梅、小雪和小霜,本来是在做针线活,这时候也站了起来。给宝茹郑卓解外套,又去倒茶水,最后等宝茹郑卓坐到桌边的时候,身上已经无一处不妥帖了。   宝茹喝了一口清茶,苦笑道:“原来我身边的丫鬟都随我,我是头一个不会管束的,到你们依旧没一个能做这个的。难道我真要去母亲那里要一个嬷嬷过来,到时候她来管着,只怕就好了。”   小梅几个你看我我看你,却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宝茹本就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其实一直不想说这个,今日算是被迫提了一下,就又轻轻放下了,反而问起别的:“你们今日在家就只是做针线?这可是没意思,怎坐的住的!”   小雪胆子大一些,最先笑着道:“并不是,只不过刚才做了一会儿。早先正院的田妈妈来过一回,在房里坐了一会儿,与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倒是说了好些新闻。其中有一件事,姐儿一定想听。”   这田妈妈也是姚宅里的老人了,宝茹记得当初她就是家里最爱说这些新闻的,没想到如今还能特意跑到她的院子里,就是为了和小丫头们说一回新闻。不过小雪这般说,也确实激起宝茹一些好奇,仔细想过最近似乎没什么大新闻,就更疑惑了。   于是宝茹也不猜测,直接问道:“是什么新闻,值得这样眼巴巴地特意来我院子说?该不会是上一回就说过的那些事儿吧?鸡毛蒜皮,只有她们才能依旧说的津津有味了,也不知见天打听这些,她们那里来的时光做事。”   小雪摇了摇头道:“并不是那些,是真有一件大事——这也是田妈妈刚刚听老爷说的,只是姐儿和姑爷今日出门了,这才没听老爷说罢了。听说是今岁圣人要南巡呢!一路上要到咱们江南各处看,勾定好的几处,其中就有咱们湖州。”   宝茹和郑卓对视一眼——这可真是大事了!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皇帝动辄微服私访,现实中皇帝最多再京城里微服私访。至于江南,那就只有南巡了。但是南巡可不容易。天子的排场摆起来,一趟下来银子就像淌水一样。   虽说天子富有四海,但是花钱的地方也多。至于朝廷,从来只有哭穷的时候,指望他们为天子南巡花钱?先进谏阻止皇帝满世界乱逛再说——一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出门在外,天子之躯,若有个万一怎么办?另一个是花钱问题,俗套点说,就是劝皇帝不要耽于享乐,浪费民脂民膏。   不过既然是姚员外带来的消息,那可能是从商会里听来的吧。如今随着姚家水涨船高,姚员外在湖州商会的地位也越来越核心,提前知道一些消息并不奇怪。所以说,皇帝南巡,很有可能是个真消息!   宝茹首先想到的就是热闹,毕竟来了一回古代,却连这时候的皇家排场都没有见过,也是遗憾。而且想到自己一辈子估计就是在湖州不动了,这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了,想到这个宝茹就越发激动。   然后宝茹就想到了商机——可能是做商人久了,敏感性也有了一些。想想就知道,到时候湖州会有多热闹,而热闹就是商机诞生的地方,那时候可是什么生意都好做!   郑卓在这一点上应该是想到一起去了,两人立刻对视了一眼:天子南巡,这可要赶紧准备起来了! 第127章 发财机会   天子南巡, 确实是一场大富贵。这就好比一锅极其浓厚的牛肉汤,里头尽是肥厚的肉块足够各家来吃。就是姚家这样的中等门户, 吃不到肉, 总也能喝些汤, 这一锅汤的油水都要比一般的厚呢!   宝茹这会儿也不管出门玩耍后的疲惫了, 赶紧让人准备笔墨纸砚,然后道:“咱们记下来,算一算到时候那些玩意儿的价儿涨得快!”   郑卓也点了点头, 先道:“砖石木材漆料等见天要涨。”   郑卓说的就是最明显的一处了,天子南巡那自然是要修筑行宫的。这不是铺张浪费, 而是必然的排场,这就是‘礼’了。国人从来讲究礼仪, 《论语》中就有‘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句子。   意思很简单, 即所谓按照当时‘礼’规定, 演奏乐舞的行列, 天子可以用八佾, 即八行八列, 共六十四人所组成的乐舞队进行演奏和舞蹈。诸侯则用六佾,共三十六人。卿大夫用四佾,共十六人。士则只能用二佾, 即只有四人。   下位者不能超出自己的阶级,不然就是僭越。同样的上位者也不能低于自己的阶级, 不然也是失礼。所以天子南巡,即使朝中大臣进谏一百遍劳民伤财,但是事情一旦决定下来。让他们替皇家俭省那又是不可能了——这不叫节俭,而叫失了皇家体统。   不要以为这是小事,皇家的威信从何而来。在这个封建时代,一方面是因为君权神授的封建迷信,另一方面是百姓已经习惯了上有天子。但是这不代表皇家的威信不用维持了——若是天子一切与民间大户没什么不同,那也很难有尊敬之心了。   当初汉朝初初建立,汉高祖平定叛乱后回到长安,发现丞相萧何已下令营造了未央宫。宏伟壮丽,异常奢华。刘邦勃然大怒,责问萧何:“天下混乱苦战数年,胜负未知,建造如此豪华的宫殿,未免太过分了吧?”萧何回答:“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就是这个道理了,非得要皇室场面除了皇室以外无人能堆砌得起来,这才能让普天之下心生敬畏。至于其中要用掉多少钱财,或许管钱的官员和皇帝确实会在乎,但是该花用的还是会花用。   宝茹和郑卓不过是平头百姓,自然不会去多想这些,他们这时候只商量从中赚钱罢了。郑卓提出了一些最显眼建材,宝茹就道:“其实涨价的东西多了去了!只是咱家能做的少!”   宝茹说的是实情,譬如现在做人伢子的,特别是专门做年轻姑娘生意的,自然是要赚了。只怕现在官府就要采办一批乐人,只为到时候接驾。这个生意姚家就没做,不过就算提前知道了,宝茹也不会做这生意。   这时候笔墨也来了,小霜给磨墨,宝茹又道:“砖石之类的也好,不过这些一向是紧俏货物。就是没得南巡,想要大宗的也很难得。若是这个时候再去求,只怕是不能了。我想着彩缎生意倒是做的,不用名贵的,只是寻常的就是。”   郑卓立刻懂得了宝茹的意思,天子南巡的场面大,必然要张灯结彩。那用到的彩缎可多了!而且这还有一个好处,譬如那种名贵的,自然也要用,但是用的极少,只怕已经被一些有关系的大商户包圆了。   但是普通彩缎不同,赚头少得多,而且量大。这般就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了,而且也不存在被一家一户垄断,竟是人人都能来分润的了。   郑卓立刻就把彩缎记在纸上,然后道:“古董摆设?”   宝茹摆摆手道:“古董摆设到时候固然用的多,但是这些东西哪里会大宗买卖!倒是必然是各家大户各出一些,略摆摆。等到圣驾离开了,行宫封存,这些东西再还回去的!”   郑卓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可置信。毕竟皇帝住过的行宫都要封起来,不得有人随意进出,那么行宫里的摆件又怎能这样拿回去。听着这个,未免有失体统。   宝茹解释道:“这是我猜测得来,上一回南巡已经是□□时候的事情了,当初行宫摆设就是这般处理。当今天子并不是奢侈的,最可能就是‘萧规曹随’。况且就算不是,也只怕是各家大户捐赠了。毕竟好东西也是有数的,市面上能拿出多少——就算有,官府里也拿不出这笔银子。”   其实宝茹想的很清楚,成本这样大的东西,到时候若是不从市面上采购了,家里可不得亏死!这东西可不比彩缎,怎样也能销出去,不过是赚多赚少的问题罢了。古董若是砸在手里,难道是要自家摆满了么。   两个人就这样商商量量的,又列下了譬如蜡烛、油料、纸扎灯笼、彩纸、竹篾等极有可能会涨价,且自家能沾的商品。等到了吹灯的时候,竟然已经写了满满一大张纸。   宝茹看后,格外满意:“这一回咱们手脚要快,如今这消息还不是人人都知,至少底下那些小商贩是不知的。明日咱们赶早就去各个行当要货,先把定钱下了,文契写好,免得夜长梦多!”   “嗳!这一回生意要是做好了,弄不好可抵得上往常忙忙碌碌两三年!说到底还是官家的生意好做,特别是这等官家出钱为皇家办事的生意。百样货物价格上浮还不说,还结账稳妥又快速!”   第二日,两人果然是早早起床,依旧是把安哥儿托付给姚太太。然后就与姚员外商议了一回各种进货的细节,这就唤来各个得用伙计,布置开来。最后姚员外一声令下,包括宝茹和郑卓,所有人都奔赴湖州及周边各地,就为了网络各色货物。   不过三两日功夫,天子南巡的消息果然就被传扬开了。这时候姚家也差不多进货完毕——那些收了定钱的铺子作坊一个个悔地跌脚,只痛恨自己没早早听说消息。但是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定钱已经下了,十倍的赔付他们那里赔得起。只得安慰自己,总归是有得赚的,比往年到底多了一些活儿。   不管别家如何,姚家这时候可是欢庆。随着各个伙计报告,拿来签订的文契,姚员外也许诺道:“最近可是忙碌了,这几日依旧抽不开身。只等到货物入库了,那时候论功行赏,人人都有好处。”   伙计们听了自然喜不自胜,督促订单倒是越发勤勉了。   而宝茹郑卓和姚员外三人则是关起门来算账,姚员外抖了抖算盘道:“该到钱庄再取些银子了,前日支的五千两只是放定钱就差不多了。不说过些日子要给货款,只说眼见得就要租用仓库——这个花钱不多。但是还有联络人脉,无论是行会里头,还是官府里头,香不烧好,菩萨可不会点头,咱们就是有货也只能干瞪眼!”   的确,姚家已经尝到了发迹后作为大商人的好处。要是以前,姚家哪里能成第一批知道这等大消息的,最后也只能跟在人家后头吃些残羹剩菜罢了。但是这只是第一步罢了,就算她家提前备下了货物,‘公关’没做好,到时候依旧赚不到这笔钱。   宝茹立刻道:“这是大事不能耽搁,只是我和郑卓在行会和衙门里可没爹熟门熟路。这一回还得劳烦爹,你这次就带着郑卓一起去,既是有人给您挡酒和帮衬,也是为了以后做事方便。”   姚家除了姚员外做生意,也就是宝茹和郑卓了。宝茹不用说,是个女孩子,时下风气开放,但也没有一个年轻妇人和一帮大老爷们在酒桌上厮混的道理。所以姚员外积累下来的人脉自然就要传给郑卓,这时候带着去认认人也是好的。在宝茹看来,姚员外就是身体好,也到了要退休修养的时候了,可该爱惜自己。   至于姚员外自己,人脉不给郑卓又能给谁?对于这种事情,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其实早年他就想这般做了,只是那时候郑卓出门跑商,留在湖州的时候有限,他就是有心思,也做不成。   等到姚员外点头,宝茹又道:“这一回要支多少银子?是连着货款一块儿支出来?只怕一时很难。这几年家里赚的多,特别是‘甘味园’一年好过一年,又有跑商年年顺利。不算子孙钱,现银能从钱庄里支出三万两。其余的还有一些账,除了惯例年下结的以外,还有四五千两,只管去要,估摸着立马能拿回来的也有三千两。”   说着宝茹又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般,也还差着好大的数儿,还有一半的银子没得着落,这可怎么办?是抵押家里几间铺子和产业,还是如何?爹爹拿个主意吧!”   姚员外摸了摸胡子,道:“子孙钱有一万两,先启出来,这般就只差两万上下了。至于剩下的,等到白老大这一回回来,又有盈利和货物,又能填补一些。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看差着多少,或者拆借,或者抵押,总之应该是能凑齐的。”   宝茹惊讶地看着姚员外,不只是宝茹,就连郑卓也有些诧异。子孙钱可不是随随便便动用的,不然就不叫子孙钱了。所谓子孙钱,自然是要传给子子孙孙的,平常轻易不可以动用,非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能启出来。   至于他们这等做生意,应该不能拿子孙钱的,因为子孙钱就是一道保险。做生意都是有风险,万一赔了,有子孙钱在,也不至于血本无归,还能卷土重来。   姚员外却是洒脱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个儿是白手起家,晓得厉害。若是子孙争气,那自然用不着什么子孙钱,但若是有个不孝的,就是留下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一样挥霍一空。平常不用钱就罢了,如今正是用得着的时候,就该拿出来,埋在地下生不出小崽来,但是做这生意却能钱生钱。”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宝茹心里佩服,知道在封建社会只有在商业高度发达的时候才能诞生出姚员外这样的商人,甚至就是在这样的时代,姚员外这样的商人依旧在少数。   姚员外的说法宝茹是最能接受的,自然立刻肯定,并打算立刻去做。至于郑卓,说过他是最恪守‘分寸’的一个,就算宝茹和姚员外认为他在这样的家庭会议上太过‘沉默’了,他依旧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何况牵涉到‘子孙钱’这样敏感的事情,他更是只管记录和点头。   接着又说了几件大事,直到再三确认已经没有什么遗漏了,宝茹才道:“这一回伙计们倒是十分机灵,其中那个买纸扎灯笼的还知道跑远一些,确实呢,州府里的东西可都比外头贵,这样算来可不是外头买来更划算。只是有些东西只有州府才能买到大宗,这也就罢了!”   姚员外也笑:“不只他一个,有好些人都显出机灵来了。这也是之前说的论功行赏有作用,不然一样的月钱,没得多的——既然做的怎样都拿一样的钱,谁又会乐意辛苦。有的可是多跑了上百里的路,才找到价钱最贱,货物最优的呢!这一回事后可得奖的重些!”   之后的日子就是姚家上下并伙计一齐用心使力,只管把这一回的货物办下来,并找门路销出去。就这般,不知不觉里,出门跑商的伙计们回来了。不过没带回来姚员外预料内的林润——他们带回来的竟然是生漆、铜钉、木材等如今最紧俏,宝茹他们也只是想想就放弃了的货物。   这或许就是运道来了,在姚员外给跑商伙计办的接风宴上,白老大就道:“那时候在泉州咱们哪里知道有什么圣人南巡的事儿,消息只怕还没出京城喱!只是运道好,有一家发迹的要起大宅子,还要建一座园子,所以和海商不知定了多少材料。”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最是喜乐的时候,他家当家人就没了。底下没得一儿半女,至于兄弟也只是一帮子没用的,生意摸不着边。就这样,哪里还想着起房子,只想着多分一些钱就是了。”   “那海商只收了定钱,这会儿人家不要了,自然是要另外找买家的。只是这些东西虽然从来紧俏,但其实有限,毕竟要起大房子的不多。至于那些小门小户,哪里舍得用这些好东西。”   “所以最后便宜了东家——其实也不是卖不出去了,只是都是散着买的,那海商不愿意麻烦。真要一点一点销出去,那要耽搁到几时,人家可赶着出海,一趟下来的利润可比在岸上卖这些多。我看到的及时,想着可不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一股脑包圆了。”   听到这儿姚员外先赞了一声,白老大也十分得意,就接着道:“这般带着这些货物上路,其实还想着一路上销一些出去,还能换一些特产。只是船离泉州不久,就听到了圣人南巡的消息。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些东西一件也不能卖,只等着到了湖州可不是翻着倍赚的!”   之后他又解释道:“其实这一船货物到了苏州就有好些人打听了,但是我想着还不是价儿最好的时候,就没答应。况且咱们是湖州人,自家做生意可不是更加稳妥!”   因为这接风宴算是半个家宴,所以宝茹和郑卓也是同桌吃饭,宝茹当即就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况且家里如今屯了好些不同货物,虽说上下疏通关系,到时候应该是安安稳稳地出货的。但是有了这一批货物就更保险了,到时候衙门里的人再啰嗦,就把这批货物摆出来,只怕就屈服了!”   的确,如今建材可是奇缺,若是以放出这批建材为筹码,加上之前走动关系,姚家的货物要出脱可不就是十拿九稳了。   白老大也是一拍大腿,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大小姐可是想着了,原先我还没想到这一处,只想着这生意是要与官府打交道的,怎么的还是回了咱们自己的地头再说,却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好处!”   宝茹不知道白老大这一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是真没想到,还是为了奉承宝茹?不过这不重要,如今正是事事顺利,众人欢乐的时候,只要开心就好。况且宝茹也承认,人都是喜欢好话的,听着白老大的话,她自然是舒服。   这一餐饭吃的开心,宝茹仗着酒量不错还比往常多喝了几杯,只是这一回却是托大了。虽没醉的如何,但看她两腮通红,眼睛又有些朦胧的样子,就知道已经醺醺然了,最后是郑卓扶着她回的院子。   才回院子,宝茹就嚷着热,让脱掉外头的衫子。旁边服侍的菡萏赶紧吩咐道:“快快让厨房做些醒酒汤来,不然怕明日姐儿要头疼呢!”   小吉祥更有经验,跟着道:“醒酒汤也不是说得就能得的,先沏一碗浓浓的滚茶来是正经,先解一解姐儿的酒意。”   浓茶确实有些作用,郑卓托住茶杯,小心地喂了宝茹,宝茹就像是清醒了许多。虽然还是说热,但是却没说要脱衫子了,而是很有条理地吩咐准备热水洗浴。洗浴过后,正好解酒汤也来了,宝茹也就结果喝了。   宝茹正喝完醒酒汤,木樨就端来一个果盘,道:“姐儿今日喝的酒多,但是我看着却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子天也迟了,只吃些果子顶着吧!”   宝茹也没拒绝,只拿牙签扎了上头的桔子瓣去吃,又道:“再去备一个果盘来,你们姑爷洗浴完出来只怕也要吃的,他今日比我吃的还少喱!”   这一回用不着木樨动手,旁边自有小丫鬟跑出去准备。小吉祥看了一回,然后就回头道:“这两日只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南巡不南巡,姐儿和老爷姑爷都说这是赚钱的好时机。这些我不理论,实在是不懂。但是天子出门的热闹我是懂的,到时候可能多些见识了!”   宝茹带着一点点醉意,笑嘻嘻道:“什么热闹,什么见识,那都是虚的!无非是拿银子买热闹罢了!你看这一回,圣人还没出京城呢,准备接驾的各地就花钱如流水了,这样的声势,这样多的银子,自然能有独一份儿的热闹,独一份儿的见识。”   小吉祥咋舌道:“阿弥陀佛!不管如何说这都是千载难逢的热闹!上一回□□南巡,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家里的廖妈妈都才刚记事。前几日她还与我说那时候的热闹呢!只说那时候,湖州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说起来──”   宝茹接口道:“我虽没见过那般的场面,但是好歹看过几本书,都是那时候一些人记下来的接驾场面,有真有假。不过多多少少看得出一些端倪,银子成了粪土,凡是世上有的,莫不汇聚,再珍贵的也是寻常──至于节俭、爱惜之类,是绝没有的。”   旁边的菡萏听了也跟着念了一句佛,问道:“这几日我也听廖妈妈说了这些,说的和姐儿说的是一个意思,定然是真的了。只是我心里有一样不解,这各地官府出钱打理,但是官府能有多少钱——官老爷们或者有钱,但总不会拿出来填皇家的窟窿吧?”   宝茹赞许地看了一眼菡萏,道:“可不是这个理儿,就是那再富贵的地界,官府里还不总是哭穷,只想着问朝廷要些救济。至于这南巡出钱打理,官府或者能吐出一些钱来,但实在有限。还有一些富商大户的上供,一个是结交官府,一个是图着能从皇家拿个恩典,也是体面。”   “不过这些哪里能解决全部,依旧有缺呢!说不得这些接驾的州府要问国库借银子——而这将来也就是一笔死账。毕竟银子用在哪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朝廷也没脸逼着地方还这笔钱。”   “告诉你们一个乖,这也一样就是拿着国库的银子往皇家身上使罢了!以千万人奉养一人,追根究底还是这般,不然哪里来的那些钱买这个热闹和场面?” 第128章 圣旨到来   时光转眼即过, 前一日还在议论天子南巡该是何等热闹,倏忽之间就是两月过去。到了七月初九这一日, 皇家御船自太仓入长江, , 经苏州、杭州, 沿江而下,直到了湖州大码头处停驻。   这一日可谓是全城轰动,只说白日里就是满城喧闹, 十方锣鼓之声震得山响。姚家一家如今也算是湖州体面人家了,纵使比不上最顶尖的那一撮, 但是这个场合倒是不必在拥拥挤挤的人群里围观,自然是有专门位置的。   说来或许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家才最轻松——既没得拥挤之患, 又不必似那些贵人一般战战兢兢地候着,等待天子召见。只需要在最先面一批的恭迎圣驾的人群后站着,该参拜的时候参拜, 该说吉祥话的时候说吉祥话就是了。   虽然对于下跪什么的宝茹心里芥蒂, 但是她又不是傻的, 自然是不去多想, 只是安安分分接驾——场面可真是热闹!比宝茹想的还要欢庆。看了一眼河岸边黑压压的人头, 宝茹心里估摸着,只怕满湖州的人都来了。   正在这时候,有专门的内侍跑进跑出, 只与湖州知府等人说话,显然是为了片刻之后接驾的准备询问。果然一会儿就有十几个内侍接连大声唱礼, 底下的人,包括姚家一家这时候就按着事先排演过的三跪九叩,然后齐声恭迎。   宝茹站在后头,其实极想看看活的皇帝皇子,但是怕自己显得出格——要知道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的,唯恐‘冒犯天颜’,自己抬头,若是没人注意还好,要是被人看见了,招来祸患可怎么办!   不过几回总归是有的,皇室一行人,除了皇帝以外还有四五个皇子皇女和两位高品阶的嫔妃都是这一回南巡来了的。这会儿在码头上,都已经站在了船头,但是却没下船去行宫——因为码头处也是准备了歌舞表演的。   码头处提前搭好了高台——只是不许比御船高而已。虽然是临时搭就,以后也会拆除,但是其中雕梁画栋,泊金镶银,张灯结彩,装饰非凡,实在不是一般奢靡了。不过这对于皇家也不算什么。   这时候又有内侍大声传礼,这是表演开始的信号。然后宝茹就见二三十名舞姬在其他百来个舞女的拥簇下登台,这些女子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全都是二八年华,更兼姿容绝代,宝茹看着竟然不比前几年花仙会的时候见到的名妓们来得逊色。   歌舞开场,美人们个个轻甩罗袖,起舞折腰。又有十二部乐伶在一旁伴唱,就连请来的乐师也是湖州最顶尖的几个班子的镇班之宝——想来若不是这样的场合,看到他们精诚合作也是不能的了。   宝茹看的津津有味,毕竟在这个时代呆久了,就算她以前欣赏不来这些表演,现在也找到乐趣了。不过她并非全副心神都在这歌舞上了,毕竟歌舞常有,但是古代活的皇帝可难见到。逮着空儿她便偷偷地往御船船头那边觑一眼,总算是看见了皇家人。   也亏得宝茹视力好,竟然是看清了大部分,特别是正中的皇帝——其实也不过是凡人的长相,最多就是生的好些,毕竟这一代代‘基因改良’也该是有作用的。不过他身上有一种威势,是一种久居上位生成的威严,宝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躲开了目光,还觉得心里有些发虚。   虽然是这般,但是宝茹还是满足了,毕竟自己穿越古代一回也算是完成了一个成就了。歌舞之后还有水傀儡戏,一通热闹,甚至还在船上摆宴,湖州各大名楼的招牌菜流水一般地送上去——甚至也有‘甘味园’的点心。   至于下头的人也有宴席,只不过规格自然就不是御船上的水平了,并且吃完之后还要跪拜,这是谢恩,毕竟这一餐饭算起来是天子‘赐宴’么。等到用饭完毕,天色已经擦黑,事情不算完,还有一船烟火要在水上发射,这又是一个节目。   烟火稀罕,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等一切结束,皇家一家下船上御辇,往行宫而去这才散了——不过这散了也不过是少数人,更多的人还跟着御辇往行宫□□。宝茹还是低估了这时候的人对于‘天子’的狂热,只看这一城百姓,纷纷穿上新制的喜庆衣裳,倒比过年还要来得像过年。   不过姚家是消瘦不了这热闹了,自然坐上马车回家。宝茹和郑卓是一车,车上还坐着小吉祥,正给宝茹拆下几样特别隆重的首饰,松松头皮,宝茹笑道:“今儿可算是见识了,倒出都是一片红色,可是耀花了我的眼!”   宝茹是笑着抱怨的,今日一整天虽然并未做什么,但是身心内外都是绷着一根弦,这样一回真是比做什么都来的累人了。不只是宝茹,就是郑卓精神头也不足了。而且这事儿还不算完,皇家还要在湖州住两日,虽然比不得扬州接驾三五日的风光,但是也很难得了。   只是这难得对宝茹而言就是一种折磨了——明日皇家还要在行宫摆宴,自家也是要去随侍的。虽然只是一个打酱油的,绝不可能面圣,但要不去那又是大不敬了。这也是姚家上下提前回家的缘故之一,可不是要养足精神,等着明日的‘硬仗’?   等到第二日,自然有早早受过嘱托的小丫鬟叫醒——怕误了时辰,这些小丫鬟守着座钟一夜没睡。宝茹等人这才分毫不差地起床,收拾好了坐车往行宫去。行宫门口有的是侍卫,对于宝茹这些人看的极严,只看名帖是不够的,还要搜身才罢。   等到宝茹和姚太太被一个嬷嬷搜身完毕,这才有人引着到了指定位置。这一路也不是闲着的,这安排来的仆从只管一句句地叮嘱: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这种种,错不得一丝一毫。   宝茹一家大概是地位不够,坐的有些远。这时候还很早,虽说他们这些‘客人’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但是皇家还没入场。就只见有管事的人四处巡查指挥,警告那些仆从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   这些事情也不必多说,只等着天光大亮,正主们总算到了,这时候整个行宫都是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而下头人员虽多,但是却十分整肃,宝茹只觉得一根针掉落也是听得见的。直到有旨意下来赐坐,又让开歌舞,这才好些。   不过这一日也没什么好叙的,左不过就是昨日的一般热闹,由码头搬到了行宫罢了,然后上上下下再乱了一回。宝茹倒是觉得还不如昨日来的有趣,不过这话她也不过就是心中腹诽,表面上还是一丝懈怠也无的样子,知道夜色初上,如昨日一般回家。   这一回总算能好生休息一番了——明日圣驾赶早离开,送行的人也有,但是这就不强制去了,劳累了两日的姚家总算安歇下来。   这两日的费神,抵得过以前年下忙碌一个月了,宝茹是狠狠休息了两三日这才缓过神来。这一日总算休息好了,人却依旧有些懒懒的,只捉了安哥儿逗着玩,至于盘账什么的,都不愿动笔,只看着郑卓做。   这账目正是姚家在这一回南巡接驾中赚的银子,之前账目结清了,但是自家一直没算帐——只因为要和湖州上下一起忙着接驾排演,竟然是顾不上了。直到这时候缓过神来,才动的笔。   宝茹逗引安哥儿,听他糯声糯气地说话,喂他吃好克化的点心,只不过间或看看郑卓账册上的数字,然后笑呵呵道:“这一回倒真是赚了不少!身家可能翻上一番了,唉!南巡这样的好事,怎能不多来几回!”   这时候小吉祥端来香茶,听到后就道:“姐儿可不是白日做梦了!且不说圣人多来几回臣工们会如何阻拦,国库会如何承受不住。只说多来几回,好些东西自然就不用重新置办了,哪里还有这许多赚头!”   宝茹咳嗽了一声,喝了一口香茶道:“我这也不过是随口说着罢了,哪里当真。实在说起来这样的事儿还是少一些罢!你是没进那行宫,里头的样子,啧啧,虽然及不上《阿房宫赋》里那般,但也不远了,就是仙宫也就是那样。只是这样的,都是民脂民膏堆积,以后还不是要落到小民肩上。”   这话就说的有些沉重了,小吉祥倒是不好接,只得转过话头问道:“我是没得福气进行宫看一看了,姐儿看过了,却只是这样轻描淡写提一句,听得我心痒痒的,不如说给我听一听——没得眼福,至少还有耳福,以后与人吹嘘也是有本钱的了。”   宝茹呵呵一笑,从善如流,不再说那些,道:“白日里就罢了,和那些名园也没什么不同,往常你陪着我赴宴也是见过几家的。直到晚间才显出不同的气象,那时候正是咱们出来,也有仆从引着。那一路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不说,那是皇家带着的,只说见着路上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就精致非常。又一样只见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实在是没见过的。”   宝茹又接着细细描述道:“出入路径两边石栏上都摆着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还有柳杏诸树,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在枝上,然后还点着灯火——这本是魏晋时候的流行,这时候拿出来也是富贵。”   宝茹说的不假,当时她几乎以为梦回现代,见到的是城市里的夜景,到处是霓虹灯光,她尚且如此,别人更是不知如何感觉了。   这时候不要说小吉祥了,就是其余的一干伺候的小丫鬟也听得目醉神迷,小吉祥反应过来就道:“听姐儿这么说就知道是不凡的了,我竟想不出是个什么光景。不过倒是听说赴宴的各家都有东西赏赐——这该是御赐了吧,我还没见过,姐儿拿出来与我开开眼么!”   也就只有小吉祥才会与宝茹这般说话了,宝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开眼的,其实东西寻常的很,若不是沾了皇家的贵气,实在不值什么——说不得就是路上在扬州那边采买的呢!”   说着宝茹就对菡萏道:“去去,把你前日收起来的那几样东西拿出来,让你如意姐姐看一回,算是了结了她一桩心愿。”   菡萏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拿出了一只楠木小匣子,打开来,里头装着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又有宫扇一对,香囊一对。这就是全部的东西。小吉祥小心地托着那宫扇看了一回,道:“不怪姐儿那般说,瞧着样子倒真有些扬州手艺的样子。”   然后她又指着金银锞子道:“虽然不值什么,但是也不是拿来用的,这些金银合该拿着供着才是,姐儿怎么白白收在匣子里?”   宝茹拿过另一柄宫扇,摇了几下道:“哪有那功夫,这几日可是累着筋了,只是先放几日罢了。不过你若不是提起来了,我只怕也会忘了。既然已经提起,索性就让供到祠堂里去吧。”   说着宝茹就吩咐人去做这事,然后对小吉祥道:“其实也不都是这些,除了宫扇和香囊是都有的外,金玉如意、沉香拐杖、伽楠念珠、宫缎宫绸、御制新书、宝墨宝砚、金银盏、金银锞子、金银项圈这些东西也是有的,只是按着身份高低,各家不同罢了。甚至是这一回行宫里的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也都有御赐的青钱和彩缎,不过是或多或少罢了。”   小吉祥听一句就念一句,最后道:“听着样样都是好的,虽然咱们府里也见过这些东西,但是想着这要赐多少人家,而且还不只湖州一处,这样想来,这一路撒的银子实在不少,不是皇家真不能这般。”   宝茹听了后正要说几句,这时候忽然闻得外头一阵喧哗——她和郑卓的院子可是在宅子最里头幽静处,这样大的声响,也不知是什么事儿。不过她的疑惑很快就没有了,家里两个丫鬟急赶赶地跑来,就道:“姐儿,姑爷!快去换身礼服,有大人过来咱家宣圣旨喱!”   宝茹心里悚然一惊,却不知是什么事儿,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她本质上还是一个现代人,来到这个时代,对于皇权的感觉始终是微妙的。既不像一般古人那般害怕,也说不上多么崇敬。   所以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避开不想的,但是这不代表她是没心没肺到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心思百转千回,直到郑卓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   这时候她终于恢复了一点镇定,让奶娘抱走安哥儿,这才急匆匆地回房换了礼服——唯一让她觉得宽心的是,那报信的丫鬟都是满脸喜色,大概是好事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家能有什么惊动皇家的,还专门有一道圣旨。   宝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说来这件事也是巧合,她家能收到什么消息,才真是见了鬼了。其实事情也简单的很,这一切都是由‘甘味园’而起。   这可真是时运来了挡也挡不住,当初船上进宴,有各大名楼的饮食,最后上的甜点里倒是有一两样‘甘味园’的特色点心。只是到底没有一鸣惊人——那样多的菜肴,样样都不差,想要脱颖而出实在太难。   直到第二日,行宫摆宴,皇帝和几位嫔妃虽然在,但是皇子皇女们就出门溜达了——这都是年纪不大的,长到如今也只有今次出了京城,可不是每到一处就要看看。不过到底是千金之躯,就是微服私访,底下人也只敢把他们往安定街巷去。   只是凑巧经过了一回天后娘娘街而已,这时候一炉又一炉的点心出炉,甜香味儿飘散了整条街道,一下引起皇子皇女的注意——在口味上大概是遗传,皇室大都嗜甜来着。   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何况‘甘味园’就在正街上,一行人也不管底下人的劝,就要尝一尝。没办法,内侍只得自己亲尝了一回才敢让这群小祖宗试味道。这一下就出彩了,实在是刚出炉的点心格外好味,不必当初奉上去的。况且这眼前琳琅满目,可比当初一两样显眼。   皇子皇女们吃得满意,就赞道:“这点心味儿好!原来还只当咱家厨子好,天下没得越过去,原来民间也有深藏不露的。”   这本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各位皇子皇女有各自买了一些能存放的带回去了。直到御船离开湖州,这才上呈给天子。皇帝当然也嗜甜,吃过一回也有赞赏,又听自家女儿道:“这些味儿还不是最好的,有几样真是好香甜,不过不能存放,也就没买来。”   圣人至此也有了一点兴趣,不过这小小兴趣还不至于让他专门遣人回湖州买几样点心——南巡可要小心,若是显露出对某些食物的喜好可能会有一些危险,虽然这是极小的可能,但是也要防着。   这件事情也就完了,直到下一处御船停歇。出门的皇子皇女又遇到了一回‘甘味园’,这次是分店。因为想着讨好,索性每一样都买了一些回去,甚至等到天子品尝的时候,有些还是热乎着的。   这一回皇帝陛下是真的动心了,只觉得‘甘味园’十分不错。就有心腹内侍道:“圣人如此喜欢,奴才也就斗胆建言一句,何不让这家糕饼铺子专供宫里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陛下下发户部一道手谕就是了。”   这内侍不愧是心腹,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果然摸准了天子脉搏,皇帝陛下面上没什么意思,后头就果然下发了户部手谕。   所谓专供宫里,说的通俗一些,就是做皇商。是的,做糕饼点心的也能当皇商,皇商可不见得是高大上的存在。所谓皇商就是为朝廷负责采买大内物资,大到宫廷修建的木材,皇上后宫的衣服织造,小到宫廷花木种植,女子胭脂水粉,东西虽小,但量大,且待遇丰厚。   而且这还只是大项,细致追究的话,可能一家皇商只是负责后宫一瓶小小的桂花油而已。当然这样的皇商只是小皇商,和那些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皇商相比简直不像一个阶层。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是一个阶层。   但是不管怎样,皇商就是皇商,哪怕再小也是一样的。朝廷生意多好做啊。因着皇商是替皇室和国家行商,所以所到州城府县完全不用缴纳税款和过路费。这几乎节省了大笔开支,也就是说,虽然皇商表面上做的生意都是无水分甚至亏本,但实际上简直是大赚。   这个赚,甚至不是指的只是专供给皇宫的商品。因为古代监管的许多问题,带着皇商光环,哪怕是别的商品也能进行夹带,或者干脆就是各处税收部门大开方便之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甚至说不得是违法,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了。   所以成为皇商对于普通商人来说就是鲤鱼跃龙门,等于是改换门庭了。如今有些仕宦人家还拉不下脸与商户结亲,但是如果是皇商的话,却已经会松口了——简单来说,这不只是金钱上的提升,也是社会地位上的提升。毕竟这个世界商业再发达,金钱也还没有完全等同于地位。   宝茹以往是想着做生意发达,姚家成为一等一的大户——不是说什么全国首富之类的。一个是没那么大野心,其实如今的情形已经让她的进取心少了很多了。另一个就是心里的不安稳,这到底是封建社会,一个湖州城的小土豪还好,在大人物眼里什么都不是,但是真的生意大到惹眼,谁知道会有什么牵扯。   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皇商,宝茹是真没想过。这已经不是生意上的事儿了,这还牵涉到官场人脉和运气。宝茹总是下意识地排斥,所以是从来没想过的。正在换礼服的宝茹现在还不知道在正院里的那一道旨意,正是达成她从来没想过的事情的。 第129章 改换门庭   时间不由得宝茹多想, 只是换上礼服后就与郑卓快速到了正院。果然姚员外已经与来宣读圣旨的内侍‘相谈甚欢’了,两人就在正厅坐着, 姚员外亲自与这内侍奉茶——要知道这些内侍可不是好相与的。凭你是权倾朝野还是富甲天下, 遇到了有权势的内侍, 该怂的时候自然还是会怂。   毕竟宁可得罪君子, 不可得罪小人么。这些内侍因着生理缺陷大多性格有些古怪,若是不好好奉承,到时候有什么祸端到了头上也是说不准的。毕竟不能看官职, 很多内侍在皇宫里关系也是互相牵扯,就算不是侍奉实权人物, 但是想要报复一下姚家这样的,还是轻而易举。   所谓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宝茹就算觉得没有道理,也会按着‘规则’去做。这时候和郑卓来了,两人自然也是做出十分恭顺的样子。   那内侍神色倒还好, 因为姚家十分上道, 刚刚一进门就得了姚员外递来的荷包。他只拿手轻轻一捏, 又轻又薄——这才让他高兴!毕竟一个小小荷包, 就是装金银也是有限, 只有这样的手感,说明是银票,这才让人满意。   既然姚家知情识趣, 他自然也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等到宝茹和郑卓来了,两人也不含糊, 不管姚员外有没有送礼,同样的也是一个荷包,里头装的是宝茹顺手塞进去的一块红宝。虽然是顺手,但是这宝石确实不含糊,华丽值钱的样子,正对这些内侍的胃口!   有得了一份礼物,那内侍越发满意。当即也不呵斥,反而指点起姚家如何摆香案,如何启中门跪接。这一套礼仪宝茹家是如何也不知道的,只能由着别人来指点。一应事物准备完毕,那内侍才负诏捧敕,在正厅满面笑容,然后南面而立,打开圣旨口内说:“奉旨,点湖州‘甘味园’姚家专供‘甘味园’点心敬奉宫里。”   短短一句话听得宝茹一家俱是呆住了,实在是里头的信息出人意料。宝茹愣愣地想:这是姚家成了皇商的意思么?是的。很快姚家上下反应过来,立刻领旨谢恩。等到起身,一家人的脸色都是喜气洋洋。   要知道这一道圣旨,能让姚家至少少奋斗五十年。无论是姚员外想的‘甘味园’成为名店大店,还是宝茹想的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因为有了这一道圣旨,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公平,宝茹以前也会羡慕一些特权阶级。只因为出身好,所以无论是经商还是读书,都是一帆风顺的,别人要花费无数力气才能做到的,对于他们而言轻而易举。   但是现在自己似乎也要成为特权阶级了,宝茹心里倒是一点也不厌烦——没必要矫情,没必要圣母。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特权好处惠及不到自己的时候自然有些小抱怨。但是当自己也是特权阶级的一部分后,有几个人会拒绝,会不安?   反正宝茹是不会的,哪怕她的经历却是不同一般,很有可能这世间就她一个后世来客,但是她依旧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得到了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后,自然是喜不自胜地接受。   姚家上下欢天喜地不说,但是很明显一家人也没有被一时的欢喜冲昏了头脑,只是稍微冷静一下,姚员外就问道:“有件事情倒是要请教大人了,这给宫里敬奉的事情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沐浴皇恩实在是光宗耀祖了。但是心里也是不安,我家只是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场面,这样的重任压在身上,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办砸了差事一家上下如何是小事,只是怕让贵人生气,这才是万死不辞。只请大人指点一二,好教我们得知这其中的门道,也不至于犯了忌讳,或者有什么不好的。若是大人不吝赐教,也是我姚家的恩人了。”   那内侍正是心情好的时候,又收了姚家的好处——内侍也有名声好的,和名声不好的。名声不好就是拿钱不办事,名声好的自然就是收钱办事。眼前这个算是好的了,既然收了钱财,便指点起姚家来。   他常在宫里宫外走动,这些事情都是惯熟的,张口便道:“其实这差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其中的门道不过就是‘萧规曹随’罢了——往年各个皇商敬奉都是有例可循的,你们就照着他们的例子做就是了。”   “就算有些许不同也不打紧,户部已经下发了文书,既有说明你家以后皇商身份的,也有每年敬奉的说法。你们每年要拿多少东西这上头自然说的清清楚楚,年末的时候也要凭着这个区户部支取钱粮。”   那内侍之后又多多少少说了一回其他门道:“其余的事情不提,只是这差事也不只是往宫里敬奉就算了。这一路上要过多少手?每一个都要打点好,说定其中好处——毕竟大家没得好处分润,又为什么要与你家方便呢?”   这些道理其实内侍不说姚家也知道,但是他说了姚家自然更加清楚,明白其中的重要,真正是一个也不能疏忽。   等到事情说完,姚家还请这内侍留一留:“大人这一番指点着实是金玉良言,今日又是为着我家事奔波。这都到了湖州,怎能不让咱们尽一份地主之谊?虽然咱们这里的粗茶淡饭比不得宫里,但是到底是咱们的一份心意。”   那内侍只是打了哈哈,便道:“员外这一份心只能心领了,毕竟咱们办差在外,还有主子等着复命。这一会儿耽搁也不是小事,咱们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有一点怠慢。”   其实姚员外也不过是客气话,他也不是真想留下这内侍吃饭。虽然这样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是实话实说,他也不喜欢和内侍打交道。低声下气、卑躬屈膝,正常人怎么会喜欢,宝茹和郑卓自然也是一样想法。   所以一家人送走了这内侍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是各种欢喜——毕竟这可是改换门庭的大事!之前那内侍在,姚家众人还不能如何欢庆。这会儿更加有实感了,一个个都立刻喜形于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忘情庆祝了。   姚员外先是意气风发道:“吩咐下去,这个月家里下人月前都翻倍,还给做一身新衣。至于伙计们也是一般月前翻倍,新衣服不用裁,每人给一份礼。好酒一坛、缎子一批、各色干果一盒。”   宝茹也在一旁补充道:“这可是大喜事,合该让亲朋邻里都晓得,不如干脆让整治几十个方盒,给各家送去,算是告知一下喜事,也是沾沾喜气的意思。不然到时候叔伯们都是行会里知道这个事情,该伤了心了。”   姚员外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是该这么办!更何况咱家以后虽然做了皇商,但却是没得根底的,自然要更加与老家的老兄弟们紧密相连,不然能靠着谁!我这就去办这件事!”   说着姚员外就风风火火地去联系老兄弟了,宝茹看着姚员外的背影,只觉得竟像是一个年轻人。免不得对郑卓笑着道:“爹这一回实在是有了兴致了,你看他的样子,竟然像是只有三十岁,正是精力无穷!”   郑卓也笑了笑,道:“爹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说完他又想了想道:“这是一件大好事,但是有很多东西还要商量,这时候还不能放松。”   宝茹哪里不知道郑卓这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但是又怕泼了她凉水,所以才要这般说话,于是便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晓得的,这时候最是不能松懈。不过家里才有这样的喜事,暂且先这样,至于要料理的事情,咱们晚间再好好商议就是了。”   果然姚家成了皇商这件事在湖州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商是怎样超然的地位就不用多说了,一个‘皇’字便把它从一般商户那里当独立出来了。不仅是意味着金钱,更是意味着地位。   因为这件事,姚家立刻成了湖州上下的红人。不仅是原先对着姚家可有可无的高门大户立刻态度和气尊重了许多,原来和姚家差不多门户的人家也奉承起来——至于背后又说了多少酸话,那就是如今正喜悦的姚家不会在意的了。   等到了晚间,姚员外还是乐呵呵的。送礼的小厮都回来了,并且带来了远超过送出去礼物的回礼。这就是送礼的学问了,一般情形下同一个阶层的交往人情往来讲究对等,即受到什么级别的礼物,回头就要找补一份。   之前姚家送礼各家就是回了差不多的礼物。但是现在不同了各家回的格外重——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回礼方式。真正的上位者送礼只送寥寥几样,但是收到的下位者也会‘受宠若惊’,回礼更是郑重其事。如今姚家虽没到那地步,但是地位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虽然商量的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大家的情绪都十分放松。宝茹最先说话,对着姚员外道:“爹既然这般高兴,那就干脆再热闹一些,要我说咱们先把紧要的事情料理,然后干脆摆上流水席——这也是咱家的态度了。”   对于宝茹的这个提议姚员外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他如今年纪也大了,越发喜欢热闹和风光。这样一场流水席,想也知道,自然是又热闹又风光啦!只是一旁的郑卓神色有些踟蹰的样子。   宝茹也注意到了郑卓的神色,她当然也知道郑卓的担忧,于是赶紧补了一句道:“自然的,这要等一切都办的妥妥当当,漂漂亮亮后。不然心里如何能放心的下——况且那些事情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办好了自然一切都好。若是砸了,不仅是如今的好处没有了,只怕家里也要遭殃呢!”   自古伴君如伴虎,虽然她家只是要供奉一些东西上去,用不着亲自侍奉君王。但是既然和宫廷沾边了,那就一切轻忽不得,这里一点小小问题,最后弄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姚员外也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就算一开始十分喜悦而有些忘形,这时候宝茹说话也明白过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才道:“宝姐儿说的有理!不过这也得一条一条地来!最重要的就是人脉关系的疏通,咱家在京城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人都不认得,这可是个大难题!”   这个宝茹已经有了主意,便道:“这有何难?爹只管去给‘日昌隆’的吴少爷去一封帖子。如今咱家正当红,他难道不想让咱家欠他家一个人情——就算没得这个打算,咱们本就是生意上的伙伴,帮衬一下难道不行?”   姚员外一拍大腿道:“一下竟没想到他家!‘日昌隆’本就是在北边做的如鱼得水,京城里可有他家两家大分号,他家又是屹立了上百年,自然有的是朝廷的人脉!咱家不过是地方小门小户,到了京城提着猪头也拜不着庙门。但是有了吴家引着自然会顺遂!”   这不过是简单的帮忙,其实生意场上这种行为很多,就类似于一种担保和一种介绍。只是姚员外今日经历的事情多,一时没想起来罢了,这才轮得着宝茹提醒。   说到这儿宝茹又话风一转,道:“说到京城,原本有一件没想过的事情该拿出来说了!咱们家以后‘甘味园’点心要供到宫里去,那就自然不能从湖州发货了——那样送过去的都是一些耐得住存放的,实在不好。新鲜的点心该是每日一送才对。为了这个,咱家该在京城开一家‘甘味园’的铺子了。最好是作坊也一起办起来,也方便往北方各省发货么!”   这个事情可不是拍脑袋想主意,其中有太多细节要细细商榷了。但是从大方向上来说,姚员外和郑卓都是认同的。毕竟宝茹说的也都是事实,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事情必须要这么做。   然后一家人就这个事情的细节又商量了一番,还是姚员外一锤定音道:“这件事实在是重要的很,不只是要去京城打通人脉,还要料理铺子和作坊的事情。事情多而且要紧,不是一般伙计能干托付的。或者以后可以让伙计打理,但是一开始还是应该让家人去掌管。”   姚员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按着他的话,全家只有郑卓能做这件事——姚员外年事已高家里人可不敢让他出远门,况且以后这些关系也是要年轻一辈来维系的,他如今去混了个脸熟,实在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宝茹就更不要说了,虽然宝茹自觉自己比这个时代的男子不会差,但是这世界不是你’觉得‘就能行的。若真是让她去,不说家里人会不会放心,只说事情会变格外艰难就是不争的事实了——宝茹向来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不会想要在这个事情上拼命,就为了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所以最终事情还是要落在郑卓身上——话说,就是不去考虑姚员外和宝茹身上的劣势,郑卓也是个好选择了。他本人十分老实稳重,做生意又是务实的性子。虽然不见得能言善道,但是在生意场上也是很有眼色的,这一去托付给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卓受了这样的任务自然是责无旁贷,毕竟家里只有他能去做这个。唯一的遗憾是本来才刚刚不做跑商了,打算安心在湖州做生意,也好陪伴宝茹和安哥儿。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家里有了这样的喜事,连带着他之前的打算也泡汤了。不用南下,但是又要北上。   郑卓北上京城的事情这就决定下来了,至于他要做的事情如何做,就是接下来商量的了。没有一时半会儿决定,这几日三人一直一起完善计划,直到最后要启程了才确认下来。   当然了,这几日也不是只做这个——还要与郑卓打理行囊,安排帮手呢!姚员外先是从伙计里选出两个格外能干的,至于郑卓也从‘甘味园’的伙计里挑了两个格外懂行的。另外还安排了家里两个小厮春义、春信两个跟随照料他。   至于宝茹则是带着丫鬟们只管给他料理行囊,好在这时之前几年做熟了的,如今也没什么不同——还是有不同的。这一回要多多地带一些银钱,同时也要多带一些华丽体面的行头。   宝茹拿了一大叠银票道:“这是昌盛号的银票,在京城也能取出来,到时候你凭着印信和暗码就能兑出银子。这一回出去,无论是联系人脉,还是办作坊和开铺子,花钱都是如流水一般。好在这一回家里大赚了一笔,拿出这些也是十分轻松。至于这些行头,你也知道,场面上的人物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力眼,不做这打扮,到时候多出不知多少麻烦!”   宝茹每说一句话郑卓都是认认真真听着的,最后他是带着家里人的嘱托、担忧和期待上路的。一路上如何不用过多赘述,沿运河北上,只有一件比以前船上好些,那就是颠簸少了好多。   经历过海上的郑卓坐着这样的客船简直如履平地,倒是两个说是来照料他的小厮十分晕船,上了船后就没什么作用了。好在郑卓本就不是要小厮服侍的,自己动手反而自在。   船上无事,郑卓除了偶尔客船靠岸的时候看些北边不同的风土人情外,就是在船舱里与几个伙计商量到了京城如何活动——吴家已经答应帮忙。吴正心专门写了一封信让郑卓带着,到了京城找到‘日昌隆’的分号自然有人接应。   客船在运河沿路经过,等到郑卓已经看腻了北地风光的时候,总算到了。弃舟登岸,自有车马行的人上前拉生意。郑卓也是出门在外行商好些年的人了,眼光毒辣。看得出哪些是正经生意人,哪些又是要避开的——倒不是说有什么危险,不过被欺负是外地人勒索一番是极有可能的。   郑卓找了可靠马车,然后就让往京城里去。等到到了京城,这时候就是沉稳如郑卓也忍不住掀开门帘子,就是为了看一眼这天子脚下,皇城内外。   这一下也确实没让郑卓失望,这皇城修筑得雄伟庄严。那车夫见这些外地客人十分有兴趣便侃道:“公子这是第一回来咱们京城吧?可不知咱们这儿是个什么样子,咱们这京城啊,是外有九门,皇城四门,三街六市,热闹非凡!”   之后那车夫就絮叨起这京城有什么名胜古迹来,不只是名胜古迹,就连哪一处街市什么货物最好最多他竟也是门儿清的样子。直到把郑卓等人送到了客店,他还是一副没说个尽兴的样子。   待给这车夫结算车资,郑卓几人就在客店先安顿下来。下一步就是去‘日昌隆’奉上吴正心给的信件,这家‘日昌隆’分号的掌柜看了信件以后自然是格外重视的,当下就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是郑老板!”   既然晓得了来意掌柜的就把郑卓引入内室,毕竟这些事情商谈起来还是要有一个安静地方的。   那掌柜的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道:“郑老板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我直说——郑老板如今先不提开铺子作坊的事情。只说这上下打点,郑老板要看三处。一个是宫里,一个是户部,再一个就是行会里。”   “宫里最先要打点好的是内务府,最先就是走他们眼底过,一次就得喂的足足的,不然以后多的是麻烦。至于其余的,譬如跑腿的、看门的、厨房的等等,一开始包一个红包就是了——他们自然晓得郑老板是上道的,至于之后他们各自截留好处分润是自有主张,郑老板只记得把利润留出来就是了,倒不用再费神。”   “至于户部。分管皇商的是户部左侍郎,所以重中之重就是这一位及他手下的几位员外郎了。不过右侍郎和尚书大人也必须有例礼,甚至于上上下下也要打通——其中惯例多少我倒是能打听到,总不会误了郑老板的事儿。”   “至于行会,都是一帮地头蛇,牛鬼蛇神难对付的很,不过郑老板也不必多想。咱们也不是任他们揉搓的,明日咱们先去浙江会馆拜访,说来咱们都是浙江的,已经扎根的浙江同乡不会不帮扶一把——甚至往大了说,咱们都是江南的,到时候江南各省的商户谁不帮忙?”   郑卓被这位掌柜的说的豁然开朗,原来如在云雾里的事情,这时候抽丝剥茧竟然十分清楚了。姚家原来哪里接触过这些,这下有人指点,这才心里踏实了。   等到被这位掌柜的送出门,郑卓瞧着皇城里格外壮丽的夕阳,暗自道:这下真到了拼尽全力的时候了,一定能做成! 第130章 身价倍增   郑卓在京城活动的时候, 宝茹在湖州也不是无所事事。实际上她的担子也不轻——‘甘味园’有了这样一重变化很多事情都要调整,宝茹自然免不得要居中调度了。更不要说除了这种事务外宝茹还有一些应酬, 说过的, 如今姚家可是红人。   等到郑卓来信表明京城的事情已经大体完成了后, 宝茹终于不再应付各家试探了——因为她和姚员外干脆要摆流水席了。有什么事儿自然就能一并说清楚。这流水席自然广发请帖, 湖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受了邀请的。   要是以前姚家可是没有这种动作的,毕竟人总是在自己的阶层之类交际的。姚家要是贸然请了一些比自家门第高得多的人物,不说人家给不给面子赏光, 只说在一个阶层里的‘同僚’都该有意见了。   但是这一回就是理所应当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都是欢欢喜喜来赴宴。最多也就是曾经和姚家差不多的人家心里酸溜溜的罢了,然而面上他们依旧要和别人一起做出一副贺喜的样子, 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能体会了。   流水席大摆三日,因为规模实在太大,姚家宅院都是不够用的, 宝茹就干脆找了素香, 包下三日‘洛园’来待客。洛园面积广大, 倒是合适摆这种宴席, 这也是宝茹没有找周媺的原因。   这三日, 只要能带上礼物,也不拘是什么,都能入洛园吃席。不过这些没什么干系的人只能在外围的席面上。而那些真正的客人则是被请入了一个一个的包厢款待, 接待也是姚家人亲自接待,待遇也是截然不同的——不过这也是常理,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宴饮那几日,姚家在洛园锦屏罗列,绮席铺陈,请客饮酒。各家凡是收了请帖的,无有不到,就是体格最高贵的父母官,虽没自己来,到底遣人都送了礼来。宝茹是个女孩子,这时候虽然也出来撑场面,但是哪里会在酒桌上作陪,而是竭力招待女客,还好姚员外还邀请了几个最是要好的朋友相陪,这才没失了体面。   快到从饭时,几个朋友早先到了。见了洛园内的准备因问:“今日,大哥席间最首席的是哪几位客人?说出来兄弟也能有个底,到时候说话也是按着场面来!”   姚员外忙道:“总是那几位,咱们湖州的头面人物自然不必说,除了知府大人没到,只是送了礼物,其余的八大行会会长,还有咱们湖州商会的几个元老都是首席!又有如今在湖州荣养的几位内相,也来了,自然也不能怠慢。至于别的,也就是卫所里的几位千户大人,以及杨守备了。”   话才说毕,外头就有小厮大声唱道:“佟提刑、吴书吏到!”姚员外听到,赶紧和几位朋友去迎,只是胡兆祥见礼作揖,然后就请进中院坐下——这是洛园最大的院子,今日宴请客人,这个院子都是最要紧的客人了。   正在姚员外与这两位贵客交谈吹捧的时候,外头又有小厮接连唱名——这自然是客人一拨接一波地到了——佟提刑和吴书吏自然看出姚员外的窘迫。连忙道:“员外自先去待客,我们便是自便也无碍。”   姚员外甚是感谢,又让人在旁作陪,叫来洛园伙计先上些点心来。这般安排妥当了,才整了整衣帽,往外迎接。   新到的客人有近有远,有高贵也有一般——不过这都是有了请帖的,这才能让姚员外迎接。那些奔着吃酒来的,自然不必姚员外招呼,自有洛园伙计引着在外入座就是了。   平常人家都不要提,大多就是平头小轿,或者平顶小马车,带着女眷和一二家人就来了。而那当真富贵的,特别是官面上的人物,大都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排队,喝道而至。特别是卫所出身的千户等更是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   姚员外站在门口远远就能听到风声,等到近前了就赶紧问候。那些武官大多十分骄矜,虽然是赏光前来,但是依旧我行我素,簇拥着黑压压一群招呼,只与姚员外微微点头就算是示意了,然后就抬脚往园子里头去。   这时候洛园里头已经是鼓乐喧天,笙歌迭奏。等到姚员外确定迎客差不多,也到了开宴的时候了,这才又往中院而去。中院却是宽阔。室内室外一共设二十四张桌席,中间还加了了一个戏台子,这时候已经唱起来了——这也是姚家请来的戏班子。   姚员外一路上与人拱手,直到到了主席的主位这才坐下。然后就是与伙计招呼,各样菜肴席面摆了起来,同时又拿出戏本,对在座的贵客道:“今日听戏,在座各位都是贵客,我哪里敢擅专,只请各位都来点一回吧!”   说着递过戏本与众人,在座几位都是体面贵客,自然都是推却谦让一番。最后几下来回,点了一折《大闹天宫》,一折《普天乐》,一折《武松打虎》,一折《刘二当衣》,其余的不必细表,自然都是一些喜庆热闹剧目——这其中有个缘故,这一回是与人家贺喜来的,自然不好点那些哀哀戚戚的,那可是不通人情,与主家添堵了!   点完戏,自然有小厮拿了戏本到戏班后台去。只不过一会儿戏台上就换了剧目,阶下又是新一派箫韶,动起乐来。当日这筵席,说不尽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   正是这时候《刘二当衣》正上演,这一出戏最是谑笑科诨,等到演完,中院里自然是更加热闹喜庆了。这时候在座的以为就道:“这几出热闹喜庆是有了,但是只有热闹喜庆只怕不足,不如唤几个佳人来弹唱一番,那才是好呢!”   当下就有另一客人道:“只怕使不得,今日是姚老爷的好时候。那些脂粉佳人最爱弹唱就是闺怨之类,拿了来岂不是晦气?可不能唱那一套。”   姚员外听了反而笑道:“哪里的话!难道她们唱的一定是闺怨,我就很知道一些戏谑热闹的曲子,让她们拣着唱一套就是了。”   说罢就让小厮春生叫出早就请来的几个行院姐儿,先是在席前递了一回酒然后就去后台着力打扮一番,给在座的磕头。这才由乐工伴着,又唱一套热闹些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绕梁之声。   中院的男客如此,宝茹招呼的女客热闹起来自然也是不遑多让。一时间,花开正好的院子里欢声笑语,衣香鬓影,人头攒动。这时候各高门大户的女眷都齐齐来访,一个个都是社交技能满点,要不是宝茹已经适应了许久,还真是应付不来。   宝茹这时候看着满院子的女客,身边给她作陪的是自己那几个小姊妹以及乔三奶奶——这是因为宝茹依旧对着这些女眷不够熟悉,于是请来了已经相熟的乔三奶奶帮忙。乔三奶奶本就是热心人,又最喜欢揽事儿,这样的拜托自然是爽快应下。   其实宝茹也不是什么人都不认识,好歹在湖州最顶级的圈子里混了好几年了,虽然只是一个打酱油的,但是多多少少也混了个脸熟。只是到底从来不是正主,只知道一些表面上的事儿,心里没底,这才请人帮忙。   乔三奶奶也确实尽责,真个宴会只在宝茹身边,若是有什么迟疑的,她一准小声说与宝茹听。宝茹听后自然再无遗漏,接人待客真真是滴水不漏。倒是看得一些夫人太太啧啧称奇。   油醋行行会会长家的太太便笑道:“这可真是不可小觑,这才多大呢?小门小户出身,又没得长辈在旁指点。不过是自己摸索着,今日办起这样的宴会来就十分妥当了,实在是没的说呢!”   旁边一位卫太太道:“不是说这位姐儿家里只她一个女孩子,所以一直都是当男儿教养的么?如今也是招赘夫婿,说不准家里大小事情,连带着生意上的事儿也是她决断。有这般经历,自然是咱们家里从小只看《女诫》,摆弄两根绣花针的女孩子比不上的了。”   这话里话外倒是意味复杂,表面上似乎是赞扬宝茹能干,但是其中暗藏的一点小心思——不就是暗暗觉得宝茹万事太顺遂,心里觉得过不得,也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了。毕竟女孩子小时候更多的不是看《女诫》、摆弄绣花针,真的很难说这是命好。   旁边一位夫人怕气氛僵硬下来,便凑趣道:“唉唉!可不是么!记得咱们当初做姑娘的时候嬷嬷是怎么教的?最后初嫁了才晓得管家竟是都用不着了,还是母亲手把手教的看账、管束下人最实用,只是咱们学的马马虎虎。还要婆婆三令五申,这才能做好。如今的小姑娘倒是务实的多了,学堂里可是认真教这些呢!”   又有妇人也道:“是呀是呀,我家那小讨债鬼最不耐烦做针线,我还不能说她——她父亲也偏帮着她呢!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让小姐亲自裁剪衣裳,打理鞋袜?了不得了做几件给丈夫和婆家长辈。如今就连做婆婆的也不拿针线难为儿媳妇了么。”   卫太太心里更加不好受了——只觉得姚家才初初改换门庭,宝茹又是一个小辈,但是今日却有这许多人替她说话,实在是看不过眼了。只是她心里晓得分寸,如今姚家正红火呢,她无缘无故得罪人家可没什么好处。只得僵硬地弯了弯嘴角,不再提刚才的话,只当作没发生过。   她可没注意到旁边有些知道她底细的夫人已经暗自撇嘴了:是呀,人家可不就是能干么,这难道不是好事?如今早就不讲究那些没用的了。你家女儿倒是教的好,《女诫》、《列女传》之类的倒背如流,一手针线当初在闺阁里也是拔尖的。但是有什么用,现在做了人家当家太太,却是一场家宴都办的乱糟糟,还是妯娌帮着描补,这才是丢人呢!   这一段插曲并不是发生在宝茹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宝茹也并没有注意到。她现在可是忙的脚跟打后脑勺,只是与各位新来的女眷寒暄就转不过身了,哪里晓得远远的地方的一场闲话。   别看宝茹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着实有些紧张。面上与各位女客言笑晏晏,实际上小心翼翼,不肯出一点差错,只能更加注意乔三奶奶这边,把她每一句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说过乔三奶奶十分尽职尽责,注意着宝茹,帮她细细介绍。这其中的介绍可不是场面话,全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只是一会儿,宝茹就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在场八位行会会长太太、四位官家太太、六位湖州商会头面人物夫人——以及她们的儿女亲戚的前世今生。   啧啧,果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这些高门大户在一些极其敏感的消息上还能对外界保守秘密。但是这些八卦的话,那就是呵呵了,和她们这些小门小户也没什么区别么,还是妇人口中的谈资。   忙碌也不是一直忙碌,和姚员外那边一般,等到开席的时候宝茹自然也是能坐下了,这时候就有一位活泼妇人道:“我仿佛听见中院那边已经唱起来了,咱们也点起戏来吧,总不能他们爷们热闹,咱们却不得消遣。”   这句话自然是得了众人赞同,这时候大家都看向宝茹。宝茹虽然是主家,但是她一力推辞道:“虽说我是主人家,但是到底人小,如今同桌的都是长辈,我如何敢越过去?不说别个如何看,只说我自己就过不得,只能请长辈们先来点了!”   宝茹这话说的极有章法,在座的虚虚地推辞了一番也就结果了节目单字。最后最先点的正是席间年纪最大的郑老夫人,这位老夫人年纪虽大,但是身体康健,眼不花耳不聋,拿了单子就道:“男子汉们在看戏,只是我听不出那些咿咿呀呀的戏词,想着咱们也就不与他们相同,干脆让说书先生与咱们说一部书罢了!”   众人都说好,便一个个依着年纪辈分点起折目来。郑老夫人点了一折《昭君出塞》,其余的有《抱梅寻美》、《贺芳龄》、《娇莺啭》等,就连宝茹也跟着凑趣点了一出《卓文君》。   然后就只见一位面白微须的说书先生进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小童,给拿着醒木折扇之物。又有两三乐工——这是女先儿带起来的风气,就是说书先生说书也偶尔用些伴奏了。这些乐工抱着弦子琵琶之类,到了院子里与说书先生一起给各位女眷拱手行礼,然后才有人给搬来几张杌子,这是给乐工坐的。至于说书先生是用不着的,只给他放了一张书案。   那说书先生也是湖州有名的,功力十分了得,醒木一拍,先说一段定场诗,这就是进了主题。宝茹以前早听过这些故事,但是这先生模仿个人说话声音口气惟妙惟肖,又极会制造悬念,宝茹这都听住了。   不过这说书先生只说了两回,就要下去,之后是另一位先生。这一位也不是无名之辈,但是比起之前那位就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宝茹就不再那么专注。宝茹是这般,席间别的太太也大多是这般。   开头席间静悄悄的,只有说书声的氛围已经不一样了。这时候女客们吃酒吃菜,间或说些话来,似乎这说书声只是背景音,间或听一耳朵也就是了。   这时候就有一位夫人笑呵呵地与宝茹道:“之前听闻宝姐儿家里已经有了一位小公子,只是不知道多大了,竟然从来不见抱出来呢。”   宝茹放下箸儿,拿帕子抿了抿嘴,道:“小人儿有什么要抱出来的——如今才虚岁四岁,要哭要闹的,带出来了害怕不周全,反而失礼呢!”   那妇人听后笑容越发真挚了,赶忙道:“竟是四岁?嗳!我倒想到一件极好的事儿!我如今只看宝姐儿的品格就晓得你家小公子绝不是一个凡俗的。恰好我娘家大嫂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儿,生的真是粉雕玉琢,和小公子配在一起只怕就是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我那嫂子是个急性子,只想给女儿早早定下一门亲事来,也好省去一桩心事。为了这个家里的亲朋好友都是帮忙打听的,至于媒人更是不消说。但是到了如今也没个合意的,要么是年纪不合适,要么是家里不合适,再也有品格不够好的。也是天缘凑巧,今日见到宝姐儿,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可不是‘灯下黑’?现成的人选不就在眼前么!这才是天造地设呢!”   宝茹表面上依旧十分和气,没有一点异常,其实心里一直在疯狂吐槽:金童玉女个鬼咧!天缘凑巧也是个鬼!至于天造地设更是特么的胡扯!这人哪里见过家里的安哥儿,正是圆的扁的都不知道——其实就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安哥儿才多大,就能预料到将来如何吗?   虽然宝茹作为母亲自然是相信自家乖乖仔将来一定是玉树临风美少年一只,风靡湖州少女心不成问题。但是这位不认识也是这么肯定的吗?当然不是的啦!只要宝茹不是智障就知道这一定也是一家湖州富贵人家里较边缘的存在——至于她娘家,只能更差,毕竟就连这一个院子都没进不是。   因此,这就是想要给自家女孩子攀一门好亲,然后占亲家便宜的吧。不是说宝茹有什么歧视,但是正常人都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虽然这时候靠着联姻提升门第的多得是,但是对着一开始就是□□裸地想要占便宜,只怕没有一家能够接受。   更何况这是三岁和四岁的小孩子啊,不说宝茹这个现代人了,就是正宗的古人,一般也不会就这样定下婚约——除非确实是通家之好,或者有别的特殊理由。毕竟孩子还小,谁知道将来是怎样?   就是不在乎这个,只在乎门第,那一样有风险。毕竟时间太长,在有婚约到成亲的这十几年里,当官的可能被免官,甚至获罪。经商的也可能生意失败,到了血本无归。这样的情形怎么办?解除婚约,这种情况下解除婚约实在是太有害于名声了,就是成功了,也别再想有好亲家了。   至于宝茹,更加不会拿自家孩子的婚姻开玩笑了。虽然在古代呆了接近二十年,但是她骨子里依旧是向往恋爱自有的现代人,更何况她和郑卓的婚姻也是基于这一点,使得她一点也没有在这方面要向本土妥协的意思。   于是宝茹只得露出一个如同往常一样的笑容,道:“这只怕不成呢!我家安哥儿小时候送去寄名,有高人早就批过命。只说他命里不宜早娶,就是定亲也不成,不然只怕于寿数上有妨碍。您也知道,这些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况且后果还这般严重,我哪里敢让孩儿以身犯险——就是我敢,家里拿他当宝贝命根子的长辈也一定会阻挠的。”   在场的自然都听到了这一番交锋,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对于这妇人的心思自然是心知肚明,至于宝茹的话是真是假也是昭然若揭。不过这是不会有人拆穿的,大家都是湖州体面人家,断不会像街上妇女一般,把面子里子都拆个干净,哪怕已经是众人皆知了,但依旧一切会尽在不言中。   所以没人会去揭那妇人的短,同时自然也不会有人没眼色地去问宝茹:你说的真的假的啊?是在哪家寄名,又是哪位高人批的命。话说实在了可不就尴尬了,这样的人只怕会被在场所有人排斥。   那妇人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但是旁边一个似乎与她相熟的却主动岔开了话题,笑着说:“这些事儿却是是这般,就是不信的,哪里又能等闲视之。各家孩子都金贵的很,若有个万一,到时候后悔也是没用了。”   说着大家又说起了改日约好去佛寺上香道观打醮的事儿,一时之间其乐融融,那妇人就更插不上嘴了。是的,如今这些人已经把宝茹当作了她们之中很重要的一份子了,断然不会看着宝茹难堪,若是换做半年前的宝茹,这会儿大家应该是两不相帮吧。宝茹只能感叹:什么人格魅力都是虚的,只有实在的财势才能决定地位。   正在宝茹感叹的时候,宴饮也差不多到了最后。女客们先走,倒是中院还在热闹,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月上中天,众人才起身辞去,说道:“已经早过了宴饮的时候,本该早早离去的。只因员外实在过蒙盛情,再者又的确是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不过到底已是晚间,只能告辞了。”   姚员外需留了几句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实在是蓬荜增辉,只望着你们再留片刻,以毕余兴。”   不过众人只是道实在是不胜酒力了,于是各躬身施礼相谢然后辞去。姚员外又再三款留,最后只得将客人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喝道而去。这便是是散了,只是然人感叹‘歌舞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而已。 第131章 占领市场   自那场流水席后, 宝茹确实感受到了地位飞速提升带来的变化。特别是每到湖州有什么大活动总是少不了请自家去商议,至于各家宴饮, 宝茹和姚员外都是不会被忘记的座上宾。因着这个, 宝茹有一段时间是宴会不断, 可是醉生梦死了一回。   不过这都是虚的, 宝茹内心清醒。哪怕是白日赴宴了,晚间也不会忘记去看‘甘味园’的账目,并把明日要做的事情写成条目, 让小吉祥给递给伙计。正是因为一直奋斗在工作的第一线,宝茹才没有完全‘堕落’, 反而保持了一种进取心。   不过这进取心不见得有多强烈,只能说按部就班做好每一步罢了。真正让宝茹‘燃’起来的事情是郑卓在冬日里总算从京城回来了, 他的回归不仅是家庭上的回归,也是事业上的回归。   宝茹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完全准备好是绝不会有决心开始一个大计划的。明显郑卓也是她‘准备’的一部分, 没有郑卓帮助, 她有很多事情都是做不成的。这样的状况下, 她能有心思去做大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宝茹先是欢欢喜喜地接了郑卓, 白日也不问郑卓在京城的事儿。如果是‘甘味园’的事情的话, 比郑卓先到的信件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也不需要再问。只等到晚间,宝茹才问起一些在信件上没有提及的事情。   宝茹搁下碗筷, 就拄着下颌,一直看着郑卓, 道:“你本就清瘦,好容易在家清闲半年不到,好容易养了一点儿肉,这一回全还回去了。唉!你信上说的都是做成了什么事儿,说个结果就完了。却没提一句多少艰难——你也不必唬我,我也不是无知的,在外行事,还是京城,这样的大事,千头万绪,想想就难!”   “那些京城的地头蛇不好相与吧?还有官场上的事儿,咱家从来没得根基,这样的事儿更是从来没打过交道。这一回却让你赶鸭子上架,你当初只怕心里格外不安,不晓得又为这个想了多少。咱家是没人,我又是个女孩子,更加不能和你同去了,不然我是一定要去的。虽然我也不定能帮得上什么忙,但总归多一个人出主意啊!”   宝茹这是一番真心剖白,她自己不觉得如何甜蜜,但是郑卓听了却只觉得暖洋洋的。眉目更加舒展,道:“没什么关系,也不甚难。只是没做过觉得难处多,但是我有人带着,觉得熟悉了规矩就好。”   宝茹却不信他,实在是在这上头郑卓‘劣迹斑斑’,只是撇了撇嘴道:“不信你胡扯,多少行商的精明的很,做生意一把好手,积攒财富的本事一流。但是这样精明的人物也有好些就败在这些事情上了,你现在一句‘不甚难’,好轻巧!所以人家都是傻的?”   郑卓知道装傻不过了,宝茹的聪明他是自然知道的,那些出外行商的往往能骗过家里妻子好多事情,但是他却一样逃不过。所以最后也只能对着宝茹微微一笑,至于其余的说辞,正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了。   郑卓这般宝茹反而无话可说了,道:“既然已经知道瞒不过了,还不和我说一说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儿——我虽然不能同你共患难,但总不能连你经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吧?心里格外不安稳呢!”   郑卓无法,只得老老实实与宝茹说了这一段经历。从一开始乘船说起。路上沿途风光说了一回——不过郑卓表述能力有限,翻来覆去也是一些干巴巴的形容。倒是各地码头什么货物好,什么东西多能说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宝茹只能把一切归结于他有做生意的天赋,再加上后天锻炼,这才有这番情景。   宝茹砸吧了一下嘴巴,虽然宝茹把江北种种说的干巴巴的,但有一点,至少是内容真实。说实在的这时候的江北确实和她想象的不同——两辈子都是江南人,去北方也只有旅游而已,她对北方说不上多了解。   最知道的大概是名胜古迹多,还有好吃的小吃多,且都很符合她的胃口——甚至什么气候不同,也因为她可以避免冬夏两季出门而不太察觉。所以在她眼里江南江北有什么区别,最多就是她住在江南,别人住在江北而已。   但是这时候的江南江北却是格外不同的——或许是交通不便,或许是经济发展水平问题。总之宝茹不是研究这个的,说不出个一二三。她顶多就是背过历史书,知道经济重心南移,所以江南的经济条件要比江北优越,至于到底是如何就不知道。   但是郑卓说出来了,即使在这个和原本世界不一样的古代——比同时代的原世界古代人民生活水平高得多,以至于宝茹经常忘记了她是生活在封建时代。但是江北大部分地区穷苦也是一样的,郑卓挑拣着说了几件,不过并没有多说,毕竟这些事情他并不想宝茹知道太多。   但是宝茹到底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是听了只言片语就晓得了大体情况。叹了一句:“人都说‘前世不修德,生作徽州人’,大抵也也是因为本地土地贫瘠,物产不丰的缘故。正是因着现实境况不好,徽州人才多外出经商寻求出路。这一点上江北晋商、鲁商又何尝不是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又说回来了,也没什么好感慨的,就是咱们湖州瞧着物阜民丰,但是其中内里有如何?我不大去城南走动,但是多少见过,就算寻常年景见不到卖儿卖女的,但是食不果腹又何曾少了呢?”   宝茹也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性子,这些事情的确凄惨,身为原本生在物资极大富裕的现代的人确实会觉得格外叹息——以至于郑卓和姚员外姚太太有时候觉得她是不是太过于心软了。但是她到底是个独善其身的,看闲书掉泪而已,说是虚伪也没什么问题,总归不会真的做什么,实际上她又能做什么呢。   很快的,郑卓不再说一路上的事儿,而是说明在京城的种种,以及京城的生意做的如何。郑卓说的很细,虽然免不得言简意赅,但是却也面面俱到。宝茹听完已经对京城的生意布局有了足够的了解。   宝茹若有所思道:“你是在京城招了女工和白案师傅?带去的各样点心的做法和方子倒是起了作用。话说咱们如今也不太用担心别的铺子盗窃咱们的方子了,就算有了方子,也不是‘贡品’呀!何况咱们如今给宫里敬奉,就是告到官府也有十分底气了。”   说到这个宝茹可是喜气洋洋,总算享受了一把古代经商的特权——虽然这些特权宝茹只是用来保证自己的权益不受侵害,放在现代也只是一种理所应当的公平而已,但是她知道在封建社会,一个商人谈公平又是何其难也!   不过关系都是经营出来的,凭着皇商的名头可以唬住一大帮人了,有什么事儿官府也能帮上忙。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经营与朝廷的关系——正如做政府生意的越加要在意与政府的公关,正是越紧密越好。   宝茹就道:“既然铺子与作坊建好了,人脉也已经打通了,接下来就是咱们‘甘味园’开到哪儿,哪儿的衙门就要走通了,这般才好办事呢——这不是当了皇商以后事情反而变多,而是当了皇商以后才有机会拉这样的关系。   毕竟虽然如今不至于重农抑商,但是手握实权的官员面对一般商人依旧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姚家原本虽然已经算不错了,但是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依旧是普通的小角色。就是真的投了拜帖上门说话,人家弄不好也是置之不理罢了。   但是如今大不相同,顶着皇商的光环,除了一些顶级的大官意外,一般的地方官衙门,何处是去不得的?到时候几次送礼,又四下奉承,事情哪里会有不成的——听着好似还是一种剥削,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剥削’了。   这些其实也不是闲话,宝茹正是要通过郑卓才能了解江北,特别是京城的情形。虽说因着与‘日昌隆’的文契,如今‘甘味园’不能再江北随意开铺子——事实上就是文契约定的日子到期了,姚家也不打算和‘日昌隆’解除合作。   一个是因为‘日昌隆’确实帮了‘甘味园’许多,当初正是‘日昌隆’的帮忙,‘甘味园’才打开了局面,如今立刻翻脸不认人,未免有过河拆桥的意思。另一个则更加重要,那就是姚家力有未逮。‘甘味园’的发展重心一直在江南,如今已经布局好久了。就算成了皇商,也没有放弃这布局的样子,只是能够加快步伐而已。   如同行军打仗一般,最忌讳‘添油’战术,最是应该集中主要精力一击必杀。所以这时候哪里能两头大,而江南和江北宝茹和郑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江南。既是为了之前的布置,也是因为明显江南更有潜力,这也可以说是资本的必然选择了——同样的投入得到的是不同的收益嘛!   不过即使是这般,京城的问题也是必须要注意的。既然已经做了皇商,常常要往宫里供奉。同时还在京城办了作坊开了铺子,那么这就是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而是头顶大事,毕竟就是不说宫里的事情,只说皇城脚下做生意也是自家利润里很重要的一环了。   这个事情甚至宝茹和郑卓没有专断,还去找了姚员外,三人可是商量了好一阵。还嫌不够又寻了几个甘味园分店的掌柜和得力伙计,大家一起群策群力,这才定下了‘甘味园’接下来的发展大动作。   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泉州真的要开设分店、扬州铺子的变化,以及京城分店如何打开局面。这三处实在是地位不一般,连成一条线不就是正好位于帝国东部的南北中三处。以这三处为基点,以点带面,正是能盘活并联络‘甘味园’所有的销售点呢!   既然已经有了打算,也有了计划,这边给京城管事的就去了信件,安排起具体事务来。至于泉州则是要派得力的伙计委任为管事往泉州照应具体事务,好在郑卓在泉州有的是朋友伙伴,派人过去也不缺照料,办事也就不用忧心。   泉州的事情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京城和扬州自然是扬州最先收到信儿。一个是扬州离得近,更大的原因是扬州已经经营了两年了,根基什么的更加深厚,安排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姚家是这般安排的,各地发展又是不是如他们所愿?只能说主要的目的达成了,至于细枝末节——他们又不是神仙,自然还是各有各的意外。不过还好,送到宝茹面前的账本可以证明,‘甘味园’如何赚钱,又是如何占领市场份额。   譬如扬州,最是顺利,一个是因为经营时间长,二个是因为扬州人富裕,消费能力强。特别是是每到节庆时候,都争相购买一些糕点,既有自己吃的,也有送礼的。原先各家老字号是扬州人最常光顾的,如今却换成了‘甘味园’。   原因也很简单,既是‘甘味园’味道好,用料实在,也是因为扬州人更加能接受新事物。爱赶流行,爱尝试新东西,之前江南诸多流行都是扬州传扬出来的就能证明了。换到点心之类,也能看出来。   别的地方,哪怕是‘甘味园’的大本营湖州,人们念旧,过节送礼常常还是选用自家吃惯了的老字号。这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坚持,更是一种惯性,无论古今,这样的都不少。但是扬州,这种惯性的影响力却是最低的,就算有也不影响大局。   特别是‘甘味园’挂出贡品的牌子后,一般民众就越发追捧了。如今扬州卖得最好的是俗称“方盒子”的点心,每盒要两钱银子。就是一个浆糊纸白色方盒子,里面可以放一整块的方形素蛋糕。或者十个小蛋糕,品种自选,不是蛋糕,而是十块蝴蝶酥之类的饼干也可以。   至于整个的圆的方的的奶油大蛋糕,也卖的很好。逢年过节总有许多扬州人买上几个,最好可以用来送人,又体面又实在。至于其他的饼干、糖果、面包、小蛋糕之类其实也卖的很好,但是因为一般只是自家享用,不拿来送礼,倒显得没那么‘繁荣’了——果然古今都是一样的,凡是能送礼的商品销路是格外好。   至于京城,大概是刚刚开始,业绩只是过得去。但是对于品质有保证的商品,又宣传得力,总归是前景良好的。不是有老话说,刚刚开张的生意,不赔当赚。实际上只要看过如今的‘甘味园’在京城的人气,就会相信将来大有可为。   宝茹就是没见过也相信,只看账本,这一年的最后几个月,进账是一月比一月多,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他和江南完全不同。譬如月饼,有京样和苏样之分。京城的月饼不算精致,但个头大用料实在,这就将这座城市的气质展现出来了——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城市。   不过好在京城的繁荣并不是靠着京城人撑起来的,他是靠着成千上万名官员和他们的家属,以及近千名勋贵家族硬生生地繁荣起来。这些人前者来自天南海北,最多是江南人,文脉荟萃嘛。   后者祖籍也大多并不是北方,因为太.祖皇帝是江南出身,自然身边的老兄弟大都也不是北边人。到了如今,或者他们已经被同化了,但是大体的一些饮食习惯保留下来不少。毕竟勋贵之家的食谱也是一代传一代的,变化有,但不至于背离。   这些有用吗,当然有用。要是没用,扬州、苏州、杭州等地的饮食生意也不要做到京城了,甚至有外来居上的意思。就连宫廷菜,也常常是京味与江南菜色并立。所以‘甘味园’在京城自然不必担忧。   不过也并不都只是好消息,总有一些隐忧暗藏。在泉州,即使有一帮朋友伙伴照料,又有皇商的招牌,但到底根基浅,问题就找上门来了——毕竟‘甘味园’在泉州刚刚开业生意就红火地不行,财帛动人心,有人起了心思也是自然的。   最开始是一些作坊内的人,女工就罢了,因为流水线作业往往只是负责一道工序看不出名堂来。毕竟‘甘味园’的点心多种多样,混起来再抽丝剥茧再组合出工序这也太难了。真有这种聪敏也不至于还是一名小小女工了。   但是白案师傅就不同了,她们往往一个人要把控几种点心的全部流程,再加上本就是精研这个的,立刻就能对其中工艺烂熟于心。只要想想就知道了,‘甘味园’的点心这么赚钱,只要晓得一两样配方,然后自家试做。开一家小铺子,不说大富大贵,自此之后殷实自足能做到吧——至少远远比如今强。   有了这个想法,那就实在按捺不住了。往往就是这些白案师傅,做了一个来月就要辞工。往往是说要回老家,或者是照顾家人之类。这些事情如何能瞒过管事,只能骗骗傻子罢了——这时候有这些幺蛾子了,当初又为什么要来上工?原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都是恰好一个月了才有的?   这些管事可不是宝茹这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做事情总会被一些在现代时候已经深入内心的法律条框限制。工人要辞工,她也没得法子,大多会放走,最多就是之后防范罢了。这些管事也是简单粗暴,直接拿出当初签订的文契——这也是当初为了防范于未然,签下的都是五年或者八年的合约。   当初这些师傅签下文契的时候可是自愿的,若是违反了提前辞工,那可是一笔数额巨大的赔款,卖了她们也是赔不起的,不过‘甘味园’却可以随时辞退她们。听着十分不合理,但是鉴于‘甘味园’开出的远高于同行业的月钱标准,有的是人抢着签。   那管事冷笑着道:“你们也别把别个当傻子,心里的小算盘当我看不出吗?但是你们也要晓得咱们是签下文契的,想走?可以。不过先赔钱就是了。不然这件事就是告到衙门又能如何?不说东家是皇商,衙门里上下打点过,不是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开罪的。就是说理,你们也不占理!”   这些白案师傅哪里赔的出这些钱,只能偃旗息鼓,不过也有耍小聪明的——她们自己不能辞工,但是可以把手艺传授给家里人,然后做生意啊!但是这些也没逃过管事的眼睛,他可是一直关注着这些白案师傅的。   这些白案师傅大多没什么钱,至少是没钱可以有铺面做生意的,不然也用不着给人做工了,所以她们家人做生意大多也是一些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进行买卖。管事的让人暗中查访了,当即就捉住了人,并且是人和买卖一并抓住。   然后就立刻送官了——这也是有条文的,算是盗取东家秘方。正如这管事说过的,这白案师傅不过是平头百姓,而‘甘味园’姚家却是皇商,高下立判。管事又提前与衙门里一干师爷、文书等人打过招呼,给过好处,这一下自然没得悬念。   这家立刻被勒令赔钱,又辞退了那白案师傅——因为这件事的罪责在她,所以她依旧要赔违约的钱。这笔钱对于这样的家庭是无论如何也凑不齐的,甚至将来也攒不出来,只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行内的人再肯用她了——谁也不会聘用一个盗取过东家秘方的工人。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钱,对于‘甘味园’来说得到的赔偿其实远远比不上花销,但是这是必要的。不然没了一个‘榜样’,以后人人都这样做,那该多多少损失,这是‘甘味园’不愿意承受的。   果然,有了这样一个事例来敲山震虎,一干白案师傅立刻老老实实了。毕竟是曾经的熟人,都晓得发生了什么,甚至那个白案师傅家如今的样子有些人都亲眼见过,没有人想步她家后尘。这也是招聘女工的好处之一了,比起男子大多要温顺老实,特别是见识过厉害了,就越发听话。   甚至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是咎由自取,东家给的钱何其优厚,只要认真做活,一个女人家就足够养活一家了,而且还不是扣扣索索地养活。这样的好日子都不过,偏偏要有不该的心思,可不是咎由自取。   管事看着底下又恢复了以前的勤恳,十分满意。心中还感慨,还好自家做的还不是暴利生意,不然那些大商户只怕也要想着自家的秘方了,那时候就不是如今这样轻描淡写能解决的了。   而如今,‘甘味园’虽然赚钱,但是也只是一个糕饼生意而已。取得秘方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因此得到的利润却很难保证能值得这个代价,所以大家都没动手——或许这也是宝茹当初考虑做糕饼生意的原因之一吧,至少安稳许多。 第132章 上元节庆   说不得光阴迅速, 姚家一家子‘甘味园’进上得皇商之名,由此真正发迹。这其中又有多少经营, 但是到底波澜不惊, 捻指之间又是三个春秋过去。   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节, 按着习俗总少不得吃元宵、赏花灯、猜灯谜这几样。宝茹这些是早预备着的了——这时候她竟觉得早些年姚太太的日子也是十分有道理的了, 她那时候就是‘富贵闲人’,终日惦记着打理几个节庆。如今自己好赖还比她多一样打理生意,然而每到节下也是一般了。   宝茹旁边有小吉祥和菡萏听候, 小雪小霜如今也大了正好接了木樨菡萏的班,至于其他小丫鬟也不必细说——这三年木樨菡萏也嫁人了, 木樨嫁给了一个‘甘味园’的掌柜,菡萏则是嫁了家里一个小管事, 因此也被宝茹唤来做了身边的管事媳妇之一。   宝茹这时候就念着今日的节日安排,算是最后一遍的核对吧。正在说话间,两个在正院伺候的婆子被姚员外姚太太差遣送来了四盘羹菜、一坛酒、两碗汤圆、四盒点心、一套织金重绢衣服。   宝茹一看就笑了, 道:“怎么还送来这个?这些东西家里多的使也使不完了, 偏偏还送来。长者赐不敢辞, , 只能我和郑卓用了。但是才刚用完早饭, 哪里用得下?特别是这两碗汤圆,放到午间还不糊了?”   旁边小吉祥就笑道:“这也是没得法子了,这不是过节么?这些东西也是为了这个。说来姐儿和姑爷还不是准备了东西到正院, 也是一个意思。姐儿不必勉强,和姑爷尝一尝这汤圆的味儿也就是孝心了, 想来老爷太太难道不知已经过了早饭么?”   宝茹无奈摇摇头,道:“这是觉得这几年家里越发靡费了,这些东西也是常常浪费物力。”   这也是宝茹现代小民的思维在作祟了,不能轻易浪费东西。按着这时候的做法吃用不完的给家里仆人似乎是一个解决办法,然而这又和她原本的思维相冲突了。若是她还没动过的自然还好,但是动过的,她是无论如何也送不出手的。   小吉祥可不知道宝茹的想法,但是却也知道宝茹的行事,于是道:“姐儿还是这般!家里多大的开支都能眼睛都不眨地勾账,但是到了这些小处偏偏觉得不安,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这般的——就是咱家在纸札巷子的时候,老爷也是一直富养姐儿的,不该这般啊。”   宝茹对着小吉祥的疑问只是但笑不语,转开话头道:“都这个时候了怎不见安哥儿?他可才上蒙学,今日还不到开学呢!怎么不来——郑卓也就罢了,这会子去巡看产业,一日也不放松,只能等到午间才一同过节。但是安哥儿怎么也还迟迟不来?”   菡萏这时候道:“安哥儿自放假每日上午都要临帖二十张,这时候定然还在做这功课。姐儿想见安哥儿我就去请吧!”   宝茹听了拍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我可不是忙昏了头了,连这个也不记得了!正是正是!他是每一日都要做功课的,连之前他过生日那一回也没松懈呢!只是他们两父子也忒像了,竟是一个也不松懈的,倒显得我懈怠了。”   小吉祥就在一边吃吃笑道:“姐儿这话说的不对,姐儿又何曾懈怠,这不是整日忙着过节的事儿么?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大事呢!况且如今的安哥儿可是和姐儿当年一般——您那个时候也是每日做功课,临帖一日多少张,不到数目也是不玩的,您忘了?”   宝茹回忆起当初也笑了,道:“我记得,那时候娘还抱怨喱——这又不能考科举,又不能当饭吃的,这般用功有什么用。不过我那时候其实不爱做功课,只不过是没得事做,平日里的玩乐消遣竟然还不如做功课。”   如此闲话一番,宝茹又重新吩咐核对,直到小吉祥和菡萏拿着这些去下头管事哪里确认一回。至于宝茹则是照管自己院子里过节的种种细节,直到郑卓和安哥儿都到了,这才算是真正开始过上元。   不过上元节的重头戏其实并不在白日,而是在晚间,到时候各家妇女相约出门走百病、看花灯,那才叫热闹。至于男子,也有各自消遣,大都是与亲朋好友相约聚会,饮酒吃席而已。   一家三口唯一没有活动的大概是安哥儿吧,他年纪可小,单独一人晚间不能随意出门,而宝茹和郑卓的活动又不好带着他。所以他也只能所以他最后只能和家里的姚员外姚太太一同过节,两位老人年纪渐大,这样的喜庆热闹一般是不去凑的。   到了晚间,宝茹果然出门,身边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还有几个伶俐小厮,浩浩荡荡地往之前和玉楼还有乔三奶奶约定好的茶楼去——本来还有周媺等人的,不过并不是每个已婚妇人都能自主安排这些节日的。   宝茹自然是带着小吉祥、菡萏、小雪、小霜乘坐自家的大马车出门,至于其他丫鬟婆子则是在后头带着包袱坐了另外两辆小马车。还有四个小厮跟随着,都在缓慢行驶的马车旁边走。   这就到了约定好的茶楼,乔三奶奶已经到了,倒是玉楼还没来。稍待了一会儿这才姗姗来迟。只说一路上人潮涌动十分拥挤,这才迟了。宝茹和乔三奶奶只是调笑了她一回也就轻轻放过,然后就一同去看外头热闹去了。   这茶楼也是提前订好的,自然不会随便。她们所在位置是二楼临街,而且按着她们的要求,店家早就设放了围屏,算是稍稍阻挡了登徒子的围观——其实这十分有限,只要她们想看这街景,怎能不露出容貌?这不过是让人知道这是大家女眷,不要随意窥探罢了。   这时候外头已经悬挂许多花灯,不过光看花灯有什么意思。乔三奶奶做主请了几个唱的来助兴,按着她的意思——难道只有那些爷们能享受这些?咱们也该做这个乐一乐。   之后果然就请来了两个行院女子——大概是知晓今日是见几位奶奶的,所以这几个女子倒不似普通行院姐儿一般浓妆艳抹,反而素净的很。就宝茹所见,除了一个穿了桃红袄儿,其余的都是白绫袄儿,月白裙子。至于头饰,也是用色清雅的绢花,或者珍珠珠花之类。   几个姐儿先给宝茹几个磕了一回头,旁边的乔三奶奶道:“晓得你们两个家里是不常请这些姐儿的,所以寻来的都是我家常请的。这一个是稻花巷子白官,这一个是花子街的小莲,这两个是清芳堂的大陈小陈姐妹。在湖州也是有些名气的姐儿,弹唱什么的也十分来的,你们只管叫两支曲子就是了。”   宝茹如今也勉强适应了这种场合,只当她们是歌舞团成员之类,温声道:“我倒不曾见过几位姐儿,倒不好点什么曲子,只是三奶奶这般说了,也不好推辞。只是不晓得几位姐儿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只管唱来就是了。”   几个姐儿面面相觑,就有一个道:“既然是奶奶这般吩咐,奴几个便斗胆越兴一回了——我和我家妹妹最拿手的是一段《春花相对》的对唱。至于白官最擅长弹琵琶唱《月满西楼》,小莲的《采芳歌》也是湖州一绝,倒是能勉强入耳。”   宝茹听着倒有些耳熟,想来确实是在湖州有些名气。或者她在哪里听过,或者也是听别人提过。于是便看了看乔三奶奶和玉楼,见两人没说话,她便含笑点头,让几个姐儿准备一番献唱。   几个姐儿是各自带了乐器的,或者是琵琶,或者是月琴,或者是红牙板。等到献唱,便是轻奏乐器,舒展歌喉。宝茹细听了一回也觉得极好。等到唱了完了,三人都纷纷看赏,给的都是七两三钱银子的头等价儿。然后还多叫了一桌酒宴,招待几个姐儿。   宝茹看着乔三奶奶,就笑着道:“还是你有眼光,几位姐儿都是色艺双绝的,我都听住了。若是让我请姐儿,那都是请客宴饮的时候,别的不知道,只会要当下最红的。但是却远远及不上你请来的几位。”   乔三奶奶嗤笑一声道:“哪里是我会看人,不过是我家爷们是风月好手罢了,最会这些,不定是最有名气的。但是论及色艺却往往有可观之处,说来这也是一桩本事了——只可惜投错了胎,不然赚做人伢子才是最适当的。”   这几句话是小声说的,除了宝茹和玉楼别人是听不见的。听得这样半是调侃半是抱怨的话,宝茹和玉楼都笑了,指着她道:“你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竟然说这般促狭的话。”   笑了一回玉楼又道:“刚刚听了一回白官的琵琶,倒是让我想起来了宝茹当初学堂里念书的时候也是学的琵琶。她的琵琶当时就不输给一些善于这个的姐儿了,只是晃眼也有许多年没听过了,倒是怪想念的。”   乔三奶奶也是惊奇,问道:“真有那般好?咱们这样的人学些乐器也不过是玩儿罢了,鲜少有真正能拿手的。听你这般说我竟然也想听一回了——只不过怕是出不起价儿。头等的价儿是七两三钱银子,但是咱们宝姐儿要如何多?这是个没得数的了!”   宝茹只是笑嘻嘻道:“今日有外人就算了,下一回,只等下一回,有了空儿就给两位奶奶来一曲——至于价儿,哎哟!能给两位奶奶来一曲算是奴三生有幸了,谈什么价儿,这不是伤了咱们这些年的交情么!”   宝茹这是插科打诨卖乖呢,不过倒是惹得玉楼和乔三奶奶笑得花枝乱颤,三人又是说笑了一回,便是酒菜点心也用完了。到了这个时候,三人才到了临街的栏杆处,要去看灯。   楼檐前挂着湘帘,悬着灯彩,宝茹穿着穿着桃红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皮褂,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玉楼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乔三奶奶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妆花蓝缎子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三人头上俱是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三个人凑在一头搭伏着楼窗观看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光是各色奇巧灯笼就见有金屏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秀才灯揖、媳妇灯、和尚灯、判官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猿猴灯、白象灯、螃蟹灯、鲇鱼灯等,一时之间竟是数不尽的。只觉得银蛾斗彩,雪柳争辉。   除了灯火可看,还有村里社鼓、百戏货郎,桩桩热闹。远一些的有男子蹴鞠,近一些的仕女相携高楼上,美人美色。此外,上元节街肆自然有卦肆云集,相幄星罗,专门讲新春造化如何。又有站高台说书的,新出故事。旁边还有僧人,就是出家人也不免凡尘,说几段佛家故事。至于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的鬓边斜插闹东风。宝茹一时之间只觉得‘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三人看了个过瘾,只是免不得被楼下一些男子看了去。其中就有人道:“这是谁家的妇人?生的十分好颜色。”   旁边有人就猜测道:“看穿戴打扮仆妇排场,只怕是那个官员家的太太,又或者是勋贵家的女眷。一般人家哪有这般的?”   有一个有些见识的就笑道:“虽不中,但亦不远矣!这三个妇人自然都是大家女眷!左边那个是‘米烂陈仓’乔家的三少奶奶,右边的那个是大红货行家的三奶奶,至于中间那个则是皇商姚家的当家太太。”   坐了一回,底下议论越发多了,三人都有些不喜,于是起身商量道:“今日银河清浅,珠斗烂斑的,反正男子汉们也自有消遣,不如咱们也往街上走百病去。”   当下三人说定,就带领着丫鬟婆子并小厮往大街上去。几个小厮俱在后边,各打着一纱吊灯跟随。又有几个大些的小厮放烟火花炮,与主家瞧。玉楼道:“我还记得又一回出来看灯看烟花,我还感叹着烟花多贵,且不实用,还不若拿钱给我,也不知能买多少吃的玩的。没想到有这一日,我也自买了烟火放着玩。”   放烟火的小厮分作左右两边,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不一会儿,走过大街,乔三奶奶道:“今日没约来李太太,说是家里忙着过节打理,这儿离她家可近,咱如今往她家里走走去。”   于是三人带着一群往李太太家来。小厮先去拍门,有门房应下,见是贵客,连忙迎了进去。又有小幺儿忙奔到院子里去禀告,李太太听闻忙忙地就来接她们,抱怨道:“可是磨人!如何这个时候来了,也不与我早说一声!”   宝茹笑道:“这可不怪我,只问咱们乔三奶奶罢!是她说要来你家的。咱们不过是走百病,走到哪儿算哪儿,可没想过麻烦你!”   好在家里本就是过节,若是招待三人倒也容易。连忙把三人迎进自己的小院子里,然后吩咐道:“去,先开炉子泡茶,再去厨房取酒,各样点心也送一些过来。与母亲说来了几个客,我略略等一会儿再回去。”   乔三奶奶道:“姐姐且住!咱们才刚刚吃过酒饭点心,哪里用得着,况且忒麻烦了!你只管给咱们一碗茶,喝过也就是了,咱们还要接着走呢!”   李太太也是相熟的,不与她们虚礼,果然只说了几句话。等到丫鬟拿茶来,就递与三人,三人只吃了茶就出了她家。然后三人又带着众人往前边走了一遍,又到大街上一家茶楼再推开窗看了一遍。   小吉祥这时候小声与宝茹道:“夜深了,姐儿就快些家去罢。这时候只怕姑爷也已经回家,若是不见了姐儿,只怕还以为有个什么,可不是着急。”   宝茹往常确实没有这么晚了还不归家的,突然来这一遭说不准家里还真有人担忧,于是与玉楼和乔三奶奶道:“也这个时候了,咱们也散了吧。我是从来没这么晚归家的,只怕家人担忧。”   这一夜玩闹虽然尽兴,但玉楼和乔三奶奶两人何尝不也有些担忧。特别是两人还有上头长辈,更加不能自主。于是便住了脚,各自话别一回这就各自散去,带着家人回家去了。   宝茹带着一行人往石狮子街去,到了自家大门首,有小厮在门首殷勤接住。宝茹这时候就笑吟吟问:“你姑爷回来了不曾?”   小厮道:“姑爷前脚才回来,还问姐儿到了不曾!”   宝茹点点头,吩咐道:“你们在门首放了几个一丈菊和一筒大烟兰,再有一个金盏银台儿。”   吩咐完毕宝茹才进后边去了,先入了正院,给姚员外姚太太请过一回安,然后才过花园往自己和郑卓的院子去。这时候郑卓早就坐立在小花厅里,洗漱已完穿着一身家常衣裳。   这时候自有丫鬟来给宝茹解去外头的斗篷和大衣裳,宝茹就脸上泛红笑吟吟道:“没想到你们那里倒是比我们散的还要早,这倒是稀奇了——我只听说你们常常是宴饮至通宵达旦的。”   郑卓看了一回宝茹,才道:“我是提早回来了——你是不是喝过酒了。”   宝茹摸了摸发热的脸,道:“十分显眼么?不应该的,喝的不多,之后又走百病,应该早就发散了——哈!怎么又说起我来了,你提前回来不打紧?只怕人家要笑你怕老婆了!”   因着郑卓是入赘,外头自然说他怕老婆的多。又兼他对宝茹千依百顺,体贴爱护,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就更多了。不过郑卓从来不因这些改变做法,在他看来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给人看的,为了这些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可不是本末倒置。   这时候郑卓自然如往常一般不说这个话题,只是道:“我们席上猜了灯谜,又有各种奖励,我给你带回来了。”   宝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走——宝茹从来不擅长这个,小时候还凑性玩一玩,如今却是更加少碰了。但是这不代表她不爱这个,好歹这也是一种智力游戏了,更何况还有奖品。虽然那些奖品都是小东西,她从来不缺,但是这种意义是不同的。   宝茹立刻快乐地去翻看郑卓带回来的一个小包袱,里头果然没什么稀奇物。出来打头的一个诗筒和一只茶杯还有些意思意外,其余的也不过就是香茶细果,并各色应节玩物。   宝茹把玩了那诗筒一番,就道:“原来你们还玩了这些,这些东西,你应是猜着了不少——只是我记得你也不擅这些的。那时候我俩逛上元节灯会,同样也有灯谜,我玩不来,央你帮忙,你也是束手无策的,怎么这一回这么神通广大了。”   郑卓只道:“制的那些灯谜都是极简单的,总不好让大家都猜不着——虽说都不在意些许东西,但怕脸面不好看。”   宝茹立刻会意,这些做生意的大佬,或许生意场上精明,但是到了这些文字游戏就不见得出色了。那些白手起家的就不说了,能认得文契就是自己用功了。至于世代经商的,家里不缺送他们念书的银子,但是他们也大多专攻算术之类,至于别的只能说是应付了事了。   这帮子子人划拳喝酒没问题,猜灯谜就有些力有未逮了。但是大佬们是要脸面的,到时候若是表现不佳,表面上没什么,但是暗地里会不会不高兴?为此主办宴饮的人家自然就只能挑拣一些极容易的,反正保证大家都能有所斩获,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宝茹笑了一回道:“原来是这般!本来明日也有人请咱们一些女眷宴饮,打着的就是灯谜会的招牌。本来我还暗忖自己只怕会丢人,但是看着样子,只怕咱们这边也会有所准备,毕竟皆大欢喜最好嘛!” 第133章 富贵闲人   正月里宴饮多, 女眷们几乎是轮流东道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不说,各家过节, 就是有相邀的也不过是至交好友之间。但是其余日子众人相聚可就多了——正如之前宝茹与郑卓说的, 正月十六这一日女眷之间就有一个‘灯谜会’。   宝茹自在家打扮妥当, 与郑卓说过就在天黑之前往宴请的主人家去了。这一回宴请的主人家是帽儿巷子曾家, 他家做的就是灯笼生意,开灯谜会倒是十分相宜。   宝茹到的时候‘灯谜会’自然还没开始,几个到了的夫人不过是由曾家几位奶奶招待着吃茶罢了。见是宝茹来了, 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当即挽住了宝茹的臂膀,笑嘻嘻道:“哎呦呦, 咱们的大才女来了!平日里多出挑,琴棋书画样样来得。今日猜灯谜, 对人家来说只怕是手到擒来了!”   其他几位听着的夫人果然笑了,宝茹也是无话可说,道:“哪有这般?不过是大家客气吹捧罢了——说来我都成亲多少年了, 这样的称赞一向是给未出阁的小姑娘的, 如今安到我身上, 实在是羞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况且我那几下子, 读书还成, 猜灯谜却一直不知如何摆弄,可别为难我了。”   宝茹这般说,但是却没有一个相信的。只因宝茹一向显得才思敏捷, 有才华,这样的人玩一个灯谜实在是十拿九稳。大家觉得宝茹那般说话不过是装装样子, 谦虚一回罢了。至于宝茹那就只有苦笑了,天地良心,她说的可是真话,却没人信。   不提灯谜会之前女眷们的嘻嘻哈哈,等到人齐,曾家太太就让人把灯谜摆出来。这些灯谜都是写在灯笼上的,宝茹啧啧称奇了一番,这些灯笼足足有几百个,但是却没有一个相同的。明明只不过是一回私宴罢了,但是花样却比上元节灯会还多,不愧是垄断湖州八成灯笼供应的曾家,手笔不凡!   灯笼样式倒是不必一样样细说,宝茹只是站在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前,思索起上头的灯谜——‘在娘家青衣婆娑,在婆家青少黄多。别提起,一提起,泪洒江河’,打一物。宝茹摇了摇头,实在觉得想不出这是什么。她比较擅长精确一些的思维,这些联想的、抽象的,实在无能为力。   宝茹很果断地放弃了,去看下一盏琉璃灯上的——‘四月将近五月初,窗纸刮破重裱糊。丈夫进京整三年,捎封信儿半字无’,打四味药材。这个其实还比上一个要难,如果不了解药材,就是再会猜灯谜也是白瞎了。   不过宝茹倒是更喜欢这个,因为对联想能力似乎要求低些。宝茹心里想了一下,就在纸上写下了半夏,柴胡,当归,白纸。然后满意地去看下一个——她其实对于自己要求很低的,只要不至于交白卷这样没面子她就心满意足了,完全没有争强好胜的想法。   这般,宝茹又看了十几个灯谜。有猜得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宝茹估摸了一下,果然和昨日郑卓他们那里一般,难度不大,怎么着也能皆大欢喜的程度。于是宝茹彻底放下心来,不再绞尽脑汁去想这些灯谜,而是且行且看,有那一下就能得出答案的才写下来。   与其说她是在猜灯谜,还不如说她是在看各样不同的灯。不过她这一幅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可不就是胸有成竹了——大家只觉得宝茹开头说的话果然是谦虚来着,看,这不就显出来了!   不过真真假假可不是看看就能分辨出来的,等到最后算一些奖励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宝茹还真是属于少的那一批——原来宝茹这一回不是说假的,真正是玩不来这些。   宝茹并不知在她不晓得的时候有那么多人暗搓搓地猜测她,她只是欢欢喜喜地接过了那些奖品。除了人人都有的一方水晶镇纸和一个苏绣香囊,其余的就是一些小玩意了,左不过就是荷包、香珠、绢花之类。   猜过一回灯谜,大家又坐回席边,喝茶吃点心的有,更多的是抹牌道字、赶围棋、猜子儿、掷色子之类——果然赌博活动才是国人的大爱么。不过宝茹也没底气说别个,她自己还不是撸起袖子就上,抢到了打叶子牌的好位置。   然后精通此道的宝茹几乎是赌神附体,在另外三家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最终一个人通吃。她对家坐着的一位夫人翻出底下抽屉放的铜钱,抓出一把让丫鬟数给宝茹,然后抱怨道:“啧!宝姐儿一惯玩这个厉害,这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吊钱就没了——还想着今日足够的,只换了这些铜钱,但是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宝姐儿。有她在多少钱又是够玩儿的呢?”   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在座的夫人身家都是不菲的,这玩牌也是好玩。一场下来能有多少输赢?对于她们而言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如今这般说也不过是假意抱怨罢了。宝茹只是呵呵笑:“我凭本事赢来的钱可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宝茹这话一说大家都是笑——其实有许多特别讲究人情世故的玩牌高手,这般情形之下都不会像宝茹这般赢钱利落,反而会有输有赢。只因为钱虽少,但是一直输,未免有人心情不好,若是因此得罪了人那就不美了。   不过宝茹从来不做这些事情,只因为她在这件事情上有她自己坚持。不过她会用别的方式找补回来,如这一次她就放下叶子牌道:“罢了罢了!这就是又要赶我走的时候了,可怜我纵横牌场这些年,只因为太会了反而遭人排挤。不遭人妒是庸才,总归我早就是知道的了。”   说罢宝茹就离开了牌桌,让给另一位太太打牌。那些听到宝茹说话的人都是笑的不行,其中一个道:“好不要脸!这样的话竟然自个儿就说出来了,竟让我们无话可说了!”   宝茹只是摆摆手坐到一边喝茶,又招呼来小霜道:“你去吩咐等在外头的小厮,买来‘金玉坊’的冰糖燕窝粥来,算好人数,每位太太奶奶都要有,宁可多也不要少!”   小霜自然乖乖去了。‘金玉坊’离这里不远,是湖州有名的专做滋补品的酒楼,他家的冰糖燕窝粥可是一绝——其实冰糖燕窝粥熬制简单,最重要的是料好而已,但是越是简单越能见手艺。   等到一伙人玩够了,正好燕窝粥送来了。宝茹让一些丫鬟们帮着端,只道:“今日赢钱多呢!小妹给大家添一碗粥做宵夜,算是做了一回东道!”   其实她赢来的钱远远比不上请客花钱,不过本就不是钱的事儿。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在场的妇人又差这一碗燕窝粥的钱么?难得的是这一份知情识趣。果然一个个的都是欢欢喜喜,只接过了燕窝粥配着点心算是宵夜。   这时候曾家太太见大家也不玩乐了,立刻让几个媳妇子抬上来几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各席之中都设了一架。让女眷们各自暗暗做一个灯谜,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各自来猜。还给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的奖励之物。   大家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年纪居长的太太就笑道:“你家今日净想些劳心费神恩典主意!原先猜了一回灯谜还不够,这时候人又困乏了,还拿这个让咱们制灯谜再来猜!还不若让我们再好生玩一会儿呢!”   大家打趣了一回,到底重新打点起精神来,凝思想了一会儿。这时候自有丫鬟捧上笔墨纸砚供各位女客写下谜面,然后还准备了浆糊之类,做粘贴之用。   宝茹执了笔,想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她还是不适应这种让人觉得模棱两可的游戏。只得搜肠刮肚,想想前世有什么看过的好灯谜,凑数一个罢了。只可惜时光久远,竟然一个都想不起来。   不过还好,人在童年时期的东西有时候就是能记得一辈子,她竟然想起来了小学时候看过的谜语读物,零散记得几个,便挑出一个这个时代也能用的提笔记下——‘三潭印月入画中’(打一字)。   旁边小雪给她粘上去,宝茹则是拔下头上一朵珠花当作彩头放在灯谜之下。这时候大家的灯谜也出的差不多了,宝茹一个个看去,终于找到一个能解开的,趁着无人去揭,赶忙写下答案揭下。   出灯谜的夫人一看就笑道:“猜着了!还不快快给宝姐儿贺礼!”   那夫人的礼物不似宝茹一般压在灯谜下,而是拿了方盒装着。宝茹一看,竟然都是上元节下应时的新巧之物,虽然不值什么,但是制作精巧,宝茹心里倒是颇为喜欢,当即与人道谢。   欢愉易尽,正月里各家玩乐,但是正月一过,便是各家有各家的事情了。男子汉要去打理生意,女子也得料理家中庶务,照顾家里上下,一时之间酒宴自然都停了。   宝茹倒是不太忙,‘甘味园’的生意如今已经上了正轨,安排了各个能干的掌柜坐镇,只要各行其是就行了。至于归总各方,还有郑卓呢,宝茹可不是勤勉的人,只是从旁辅助帮忙就是了。   至于家里,她家人口简单,也就是姚员外、姚太太、郑卓、安哥儿和她五个正经主子而已,这能有多少事情。她只安排好家里仆妇的差事,责任到人,然后不定期抽查各人‘业绩’也就是了。反正如今姚家上下运行良好,宝茹依旧清闲。   大概是是正月里同女眷玩乐,赌博活动也多,勾起了宝茹的心思。如今空闲在家,她竟然也翻出了种种赌具,找来小吉祥、菡萏和小雪小霜道:“今日实在无聊的紧了,不如咱们打一回叶子牌,也不赌别的,就是赌一回东道,输的最多的出钱请客就是了。”   小吉祥放下手中纳的鞋底道:“我的姐儿!这斗牌的营生能不能不要提?姐儿如今在这上头的威风是哪个不晓得的?您不计较这几钱几分的银子,但是咱们这些人还靠着月前养活上下呢!”   其实小吉祥这话就是假话了,她和菡萏不说,两个人做着管事娘子,月前多——这个不说,还有管事的好处呢!就算她们两个不是中饱私囊的性子,但是例行的孝敬还是拿的。再有他们的夫君也都是管事,家里何曾会少了这一回东道的钱。   甚至于小霜小雪,也不至于缺这点钱。不过和宝茹斗牌确实没意思,只要有她在就知道赢的一定是她,斗牌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没有了。所以小吉祥才会说出这样的借口,一个是调侃宝茹,一个是觉得意思不大。   宝茹却依旧不放弃,撺掇道:“那咱们就可以玩些看运气的么!譬如掷色子如何?况且是输的最多的人请客,不要和我比,不是还有别个么!”   确实,小吉祥被说的心动——日子可是无聊,消遣一番自然不错。况且宝茹也提出了可以玩一些纯运气的,这上头宝茹就和普通人一般了。当即就答应道:“那就行吧,我们来陪姐儿消遣一回,只是咱们玩的可是骰子!”   宝茹胡乱点头,就翻出骰子个骰盅来。这时候菡萏和小霜小雪也聚集过来,于是屋子里就响起了譬如‘六六六’‘豹子豹子’‘一二三’之类的声音,幸亏这是宅门里边,不然一般人听了还以为是新开了一家赌坊呢!   玩这种游戏确实很杀时间,一会儿就到了午间,宝茹早知道郑卓今日不会回来吃午饭的。就立刻叫了停:“今日就先这般,正好要到午间了,快快算一算是谁输的最多,也好做东道,请吃午饭!”   小吉祥就数起了当作赌筹的算筹,道:“是菡萏呢!啧,姐儿虽然不玩牌了,但是其他的也是好运,竟然没做这一回东道。”   宝茹听后嘴角微微翘起,不过没说什么,这种骄傲只在内心享受就好了——不然犯了众怒了,只怕将来在家里找人玩这些都不行了。   菡萏性子好,也不说什么,只是拿了银子找家里的小厮道:“你去外头给买些吃食来,要够五六个人吃,记得是姐儿要的!最要紧的是干净。”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块银子,也不管多重就递给小厮,那小厮放在手中掂量了一回,笑着道:“嫂子给多了!这该有一两二三钱了,再吃不了这些的,换个小懈怠吧!”   菡萏笑着道:“那就多买一些!再有多的给你喝茶吃点心,也不枉你白白跑腿一回!”   那小厮听后自然喜不自胜,当即作了个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一会儿提回来一个食盒,里头装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请厨房里的媳妇整理端正了,这才恭恭敬敬地交给菡萏。   菡萏提了食盒,把菜肴往桌儿上放。宝茹看了一回道:“这些菜好!说来也怪,如今什么东西吃不到?家里的庖厨比外头大酒楼也不差了,但是总有些滋味儿还是外头的让人食欲大开!”   小吉祥也在一旁帮忙摆筷子,这时候就道:“姐儿就是爱吃一些重重的油盐味,还有些香的辣的,这些东西哪个大户人家的厨房多做?况且常吃那些本就不好,这也是为了姐儿的身体好!”   宝茹撇撇嘴道:“也不是那般好么!有些清淡的也是外头做的好,特别是一些深街小巷里的食摊,总能发现一些极好的。人家讲究的是原滋原味,家里的一道干菜竟然要用十几只鸡以及海味等来吊味,这还有什么原本滋味!”   听到这个小吉祥等人也跟着笑了,那原是去年的一个笑话。家里新来了一个厨子,听说原本曾在某某国公府厨房里做事,只是那国公府犯了事儿,这才重新发卖了。后来又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湖州,被姚家买下。   换了新主家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当即就进上了一道拿手菜——说是曾经的那一位国公妇人也是极爱吃的,这正是一道干菜。宝茹当时倒是看出来了这是干菜,但是吃到嘴里还真没品出来,要知道她如今也算是吃过不少名席名菜的人了,愣是被这样一道菜唬住了。   这菜味道倒是鲜美,宝茹就叫来了厨子询问做法。听过那一堆浪费的原料宝茹只觉得浪费——这干菜味道确实不错,但是那些配这干菜的食材哪一样不是可以做到这样级别的鲜美滋味的?恕宝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土包子,实在不觉得这样吃很好。当即就让那厨子改掉国公府里做菜的习惯,老老实实地按着姚家的来吧。   有了这个笑话,几个人先在小花厅里吃了一回。却还嫌不够,然后拿酒菜儿,趁着今日有太阳暖和,在花园里下棋,投壶,吃酒耍子,这就算是过了一日了。   等到傍晚郑卓回家,见到的就是宝茹脸色红扑扑的,就问:“在家喝酒了?”   宝茹笑嘻嘻道:“午间喝过一些,后头又喝了几杯。这时候早发散了,这脸红不为这个,是下午和小吉祥她们玩耍,又是投壶,又是踢球来的,这般自然显得气色不同了!”   郑卓听了却笑了,他最爱的就是宝茹在家舒舒服服玩玩乐乐,最好什么也不要劳累。今日宝茹休闲,别的丈夫或者回皱眉,郑卓却觉得再好也没有了。   这时候有厨房的人过来摆饭,宝茹看了一眼。只觉得和平日没什么分别的菜式竟然觉得格外烦闷,皱了皱眉道:“也不知是怎么了,近几日越发不爱家里的饭菜了,反而爱那些外头的小食——最近不是胃口不好么,可是午间是买来外头的吃食,却不知吃了多少!”   郑卓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晓得宝茹是有几日胃口不好了。不过只是以为是正月里各家酒宴多了,腻得发慌,这在富贵人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症状。不过听宝茹的意思,外头的饭菜倒是能吃。   于是郑卓不多想,就道:“出去吃吧!”   宝茹立刻摇头道:“不必了,哪里为了这样一点事儿放着做好的酒饭不管就出门了,太糟蹋东西了。我不过是有些没胃口,过几日也就好了——我还觉得这个年过了,人都圆润的有些厉害了,趁这时候饿几回,也苗条一些。”   郑卓觉得不大好,她是认为宝茹一切都好的,而且他巴不得宝茹能圆润一些呢!不过他也知道宝茹在这上头很坚持——她一惯爱保持苗条一些的身段,当初怀孕后一段时间胖了一些她就难过地愿意照镜子了,这就可想而知。   所以郑卓不再劝说,不过他依旧坚持她至少也要吃些东西。这一点宝茹倒是不抗拒了,盛了一点菌菇汤慢慢捧着喝。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越喝越觉得恶心,只觉得这菌菇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道,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碗,就跑到痰盂处一股脑吐了出来。   这一下可惊住了郑卓和小吉祥等人——要知道宝茹肠胃一直是极好的,吃坏肚子的事儿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不论为了什么,郑卓反应最快,立刻端了一杯茶喂给宝茹漱口。宝茹就着他的手漱口几下,然后又换了一杯热茶,缓缓地喝了几口,这才觉得心口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看着郑卓担忧的身上,摇摇头道:“不必担心,可能是下午太忘形了,一面吃酒菜,还一面在外头玩耍。可能是冒了风了,这才这般,这也是小事——不过今日的晚饭我是实在不想吃了,就这般吧。”   不过郑卓眉头蹙地很紧,别的事情就罢了,但是事关宝茹身体的话他从来不会看着宝茹随意对付的,当即就吩咐人:“去请家里相熟的太医过来看一看。”   虽然家里的仆人一惯听宝茹的话多过郑卓,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们也会极有眼色地偏向郑卓。如今的情形一看就知要站哪边,立刻就有丫鬟往外头跑,让小厮请太医过来。   这一番响动可没瞒过正院,竟然连姚员外姚太太都惊动了——不过好在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得到的是一个极好的消息。那太医摸了宝茹的脉足足两刻钟,最后极为肯定道:“贵府有喜,这是姐儿怀孕了!” 第134章 丫头心事   春光明媚时候, 正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宝茹就歪在一张软榻上——这张榻是从房里搬出来的,放在花园里, 上头垫了两层厚厚的褥子。宝茹躺上去就像躺在棉花堆里, 再没有不好的了。   自从怀孕后家里上下一时之间可谓是人仰马翻, 特别是姚员外喜的不行——安哥儿都七八岁了, 宝茹却迟迟没有怀上第二个孩儿,他一直以为家里没得福气呢!如今宝茹再次怀孕可不就是惊喜了,无论是男是女, 总归安哥儿就不再孤单,将来也有个帮扶。   但是这一回宝茹怀孕明显和上一回不同了, 至少在上次她是没有特别明显的孕吐的——至于在船上那不明显的孕吐,宝茹一直觉得那是晕船来着, 毕竟下了船就没有了嘛!   不过这一回是完全不同了,自从那一回晚间吃饭吐过之后,仿佛开启了什么开关。宝茹是吃一顿吐一顿, 发展到后来更是闻着饭菜味儿就要吐——就算肚子空空也要吐酸水, 看着十分可怜。   最后请来了太医看, 太医也是惊讶。妇人孕吐是寻常, 但是到了宝茹这般的却是罕见了。他只能号脉开药, 一开始是药膳,毕竟药补不如食补,而且孕妇也该少吃些药么。但是说的好好, 真把一道道菜端上来大家才想起来如今宝茹了不少见了吃的就吐么!   果然宝茹一闻着味儿就吐了,更别说吃了。然后只得开药, 还不敢开汤剂,毕竟那也容易吐,只开了丸药。但是丸药也不成,一开始咽下去是不吐的,但是一会儿后宝茹依旧会例行地犯恶心,自然又吐了。   太医也没得法子了,只得道:“这妇人孕吐也不是病,等到有了月份这自然就停了——也不必担忧了,到时候就好了。”   这话听得姚家上下也是一脸无奈,他们自然也是知道这孕吐不会一直下去。等到月份过了,或早或晚总能停的。但问题是现如今可怎么办?总不能这些日子就看着宝茹这般吧,那就不用等到到时候了,宝茹自个儿就会垮了。   这时候大夫不管用了,姚太太就搜集来无数偏方——她本来就信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姚员外也不会干涉妻子这一点小小‘喜好’。但是如今她可觉得可以试试了,毕竟大夫不也是束手无策了么!   大概是被宝茹如今的样子弄慌了手脚,姚员外郑卓平常都是不信这些的,这时候也病急乱投医,姑且一试了。宝茹对这一切已经没有精力管了,她唯一的倔强就是那些入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是打死也不张口的,至于那些烟熏雾绕,或者跳大神一般的仪式等,她就当没看见了。毕竟这又不会让她掉一块肉,纯粹的‘行为艺术’对她没有半点伤害。   至于结果,那自然是没有效果——但是姚太太坚持是因为宝茹不完全配合的缘故。还苦口婆心地对宝茹道:“你也忒任性了,那些都是好不容易寻来的老方子,用过的人都说效验好呢!若是你用了保不准如今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宝茹偷偷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道:“娘——,不是我说,我是不知那些方子有没有效验。但是我知我要是真用了,弄不好就再也不能好了。这般的话,你怎么选?”   姚太太赶紧捂住了宝茹的嘴道:“呸呸呸!随风散去!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呢?如今你还怀着孩儿,乱说这些犯忌讳的话,若是有什么不好怎么办——而且你说的什么话,难道做娘的会害你不成?”   得了,这样的神逻辑宝茹一辈子都是无法打败的,只得解释道:“娘自然不会害我,但是这些方子又不是您老人家做出来的——就是您老人家做出来的,那也不好说哇!毕竟您也不通医理嘛!外头传过来的,谁知道好坏。您就别管这些事儿了,只听大夫如何说吧!”   姚太太这时候还有一些不甘心,依旧嘀嘀咕咕道:“还不是那些大夫也没什么法子了,不然我又何苦费神去求这些。”   宝茹也知道虽然事情很不靠谱,但是姚太太是真的用心做了这一件事的。为了这些宝茹眼里的‘荒唐东西’,只怕也是费心费力,没的功劳也有苦劳,完全是慈母之心,于是温声安慰道:“我知母亲这一回辛苦了,只是如今我哪里敢马虎?怀着孩儿就是药也不敢乱吃的,何况这些不知根底的偏方。娘亲若真遇到高人也就罢了,若那人是个江湖骗子,这药吃了不是反而不好。”   姚太太也不知是自己想通了,还是真被宝茹说服了,总之是不再坚持那一套了。宝茹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因为宝茹孕吐的根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在这样的前提下,姚家哪里有人能放心。   于是才不过怀孕三四个月,宝茹看着已经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倒是肚子鼓了起来,比起一般妇人快五个月时才十分明显倒是提前了很多。只是这越发显得她瘦的厉害,以至于朋友来看她,一个个都是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接着就是担忧。无他,真是瘦得不正常了。   对此宝茹也只能苦笑了,毕竟这不是她能控制的。如果可以她也想健健康康地怀着孩子,每日补充足够的营养。但是孕吐的反应都是身体自然产生的,她怎么希望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强忍着恶心尽可能地多吃一些,这样吐出来之前总能吸收一点。其他的,也就是祈祷孕吐快些过去了。   不说宝茹如今日子多难熬,这一日天气好,几个小丫鬟就出主意:“姐儿也别在屋子里愁眉不展了,不若咱们几个在外头踢球、打毽子、跳马索,姐儿就坐在外头看。这也是一乐,总比闷在屋子里强。”   宝茹晓得她们是为了自己好,况且整日呆在屋子里确实快发霉了。于是也不多想,也就答应了。这才有了开始宝茹歪在软榻在外头的一幕。   不晓得是不是在外头呼吸新鲜空气真有什么作用,但是宝茹真觉得身心轻松了一些。又看着那些十一二的小丫鬟扎着丫髻,红裙绿袄,欢欢乐乐地蹦来跳去,紧了许久的眉头也松了一些。   人要是身心愉悦了,总会有些食欲,于是对身边的小雪道:“你去问厨房有没有入口即化的酥油点心,拿一些来。又看看有什么水果,榨一些酸酸的汁子来,我有些想喝。”   小雪听得宝茹这话简直如闻仙乐,大声应了一声就快快跑到厨房去了,在厨房门口就有婆子来奉承:“雪姑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哪里要自个儿来,只嘱咐一个小丫头跑腿就是了,到时候给你送过去。”   小雪这时候哪里理会这样的奉承,立刻开口打断道:“不是我,是姐儿要东西。姐儿今日说要一些入口即化的酥油点心和一些酸酸的新鲜榨果汁,厨房有没有这些东西,若是没有也快些往外买来。”   那婆子乍一听闻也有些惊喜,宝茹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连带着她们厨房也不知吃了多少排头。虽说这也不能说是厨房的错,但是主子吃不下东西,首当其冲受责难的自然是厨房。   她立刻就道:“有有有!点心哪里用说!咱们家可是皇商‘甘味园’姚家来着,若是要几样点心都没有不是砸了招牌么!至于这果汁,水果什么厨房里也是常备。虽说这时节水果上市不多,但是不是有洞子货么。府里难道没有那几个钱,自然供应是足足的!雪姑娘只是稍等一会儿,这些东西马上就能得了!”   那婆子倒是没夸下海口,不过一刻功夫,就办成了四样点心两种果汁,拿方盒子装了,给小雪捧着去。   宝茹看了点心和果汁,那点心做的粉白可爱,果汁也是明亮澄澈,一时竟没什么恶心感。这又尝了几口,道:“这做点心的白案只怕不是原来的了,我吃着味儿不同,不过很是合胃口。”   小雪见宝茹吃下东西了,喜得不能自已,笑着道:“的确不是,原来白案中有一个是个三十多岁的媳妇子,如今在‘甘味园’帮忙。所以就空了一个空儿出来,厨房李妈妈就让她女儿得了这个差事,不过这李妈妈女儿虽然年轻,但是手艺出众,所以也没什么闲话。今日这点心就是她来做的。”   宝茹点点头,她对这样的人事变动自然没什么关心的,不过是随口问一问。当下也就随意嘱咐道:“我吃着不错,最近偏我胃口不好,难得有合胃口的,就让她这几个月专门做我的点心吧!”   这就是个小事,不说如今宝茹的情况特殊。就是换了平常,宝茹让厨房里一个白案专门给自己做点心,也没人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家里正经主子不用说,至于下头的仆人只怕还要羡慕一番——这是得了主家的意,好处多着呢!   事实上,等到小雪到厨房宣布宝茹的决定的时候,的确是满厨房的人都是极羡慕的。特别是李妈妈更是满脸喜色,代替女儿接过小雪带来的赏赐,当即就说要带女儿给宝茹磕头。反而是正主,李妈妈的女儿显得冷冷清清的,并没有因此欣喜的模样。   小雪并没有带着两人去见宝茹,只是道:“如今姐儿没什么精力,咱们找姐儿的事儿是能免则免,李妈妈也不必带着李大姐去谢姐儿,不过是以后厨房里做事更加仔细用心罢了!”   说完小雪就自行离开,然后就是厨房里的人围上来贺喜,当然其中也不乏酸溜溜的话语。不过李妈妈可不会在意那些嫉妒,只是收起赏赐道:“今日也算是喜事,我来出钱给大家晚间添两个菜一壶酒,算是与大家同喜。”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李妈妈这般说了,一时之间大家也就不好再说那些酸溜溜的话了,着力恭维起来。   等到晚间回了自家的小屋子,李妈妈把那些赏赐全翻出来道:“大姐来看,都是好东西呢!姐儿可真是大方。不过是随手赏赐罢了,竟然就是这般体面,你可要拿出全副本事——若是伺候好了姐儿,那时候赏赐只怕是如今的十倍呢!”   李大姐本名叫做李湘莲,生的有几分姿色,两年前和母亲一同被人伢子介绍卖到姚家的。李妈妈一进来就领了厨房的差事,至于她原本只是做些粗使的活儿,直到最近厨房有了缺儿,李妈妈又走通了厨房管事的关系,这才给她谋到了厨房的白案。   她只看了看今日宝茹给的赏赐,有两块尺头,一支金簪。那尺头是上用内造的,至于金簪也是赤金打造。两样东西,均是光华灿烂,晃花人眼。这时候李湘莲表面上依旧十分冷清,但是心里已经思索开了。   姚家姐儿只是随手赏赐家里厨房的一个仆妇就是这般大手笔了,可见姚家富贵。再加上这些年她在姚府里看到的听到的,她自然晓得如今姚家是金山银山堆成的。这样的富贵,可是动人心。   要是换做一般人家,这样富贵了,男子总少不得有个三妻四妾,但是姚家却没有。姚老爷不必说,已经有了年纪了,又是个对女色不太上心的。但是郑卓却正当年轻啊——但是他是入赘来的,这就是原因了,家里的丫鬟妇女,外头的行院姐儿,没有一个勾搭他。   大家心知肚明,这样的人在能为,如今已经管着‘甘味园’的许多生意了。但是没有用,这一切都是姚家的,而他姓郑!而且姚家已经有了安哥儿作为姓姚的男性继承人,如此宝茹腰板格外硬。   若是那个不开眼的勾搭郑卓,宝茹是个什么反应?那些不是招赘的凶悍妇人都能做出厉害事儿了,何况宝茹这个坐产招夫的——她可不怕夫主有什么不乐,说到底她才是一家之主,她可是能把郑卓扫地出门的!   特别是姚府上下的丫鬟妇女更是有都不会有这个心思,若真有这事儿,外头的姐儿或者不会有什么事儿,最多就是钓金龟失败而已。但是府里的这些人呢?她们可是卖身姚家的,到时候打死了丢了小命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还有比打死更可怕,卖到那苦寒之地,是生不如死。   但是这李湘莲想法与别个不同,她已经打听过了。宝茹性子良善,对着下人实在是格外绵软,如今她手上的丫鬟还是让一些妈妈□□好了管束着这才得用。所以她也晓得她只怕做不出那些格外狠辣的事情来。   至于郑卓,他如今可是打理‘甘味园’的大部分生意,即使姚家能把他扫地出门,但是不会轻易这般做——毕竟这样一来‘甘味园’也会动荡,不好的话只怕还要失掉许多人脉和客户。所以只要郑卓没有做什么不能容忍的事情,姚家可能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可以得出结论了,郑卓自然也可以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只要不把人往家里带,眼不见为净,养在外头又有什么。至于生了一儿半女,姓郑就是了,又沾不着姚家的家产——说不定郑卓还会更高兴呢!毕竟那个男人想要血脉断绝?   而李湘莲正是想做这个‘红颜知己’。虽然她知道郑卓是个木头一般的性子,而且满府里都知道她和宝姐儿感情甚笃。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男子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只守着一个女子的。况且如今宝姐儿正有身孕,正是机会。   李湘莲暗自默念了‘机会’几次,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了——她不是什么真看上姚家这位姑爷了,而是她不甘心过着如今的日子。明明在这般富贵的府邸,但却和母亲一同住在低矮逼仄的下人房。而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却只能和油烟打交道。   看着母亲的样子她几乎能想到她的将来——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就是在人家家里卖身了的,到了二十岁也是随时可能配人的。偏偏她并不是主子身边的人,所以到时候能配什么好人?不过是府里的小厮,或者看门或者喂马。然后她依旧常年在灶台边打转,直到到了母亲这年纪,庸碌粗俗,再想不到当年她也是个美人。   越是这样想她的眼睛就越明亮,她难得笑起来,对着李妈妈道:“娘,明日给姐儿送吃食就让我去好不好?到时候混个脸熟也好奉承!只要姐儿问上一句,弄不好就有造化!”   李妈妈看女儿忽然殷勤起来,和以前冷冰冰的样子全然不同,还以为她是想通了,立刻欢喜道:“好好好——你这般想就好了。咱们如今奉承好主家才是要紧,只要得了姐儿的意,你将来也不怕了,到时候给你求一个好人嫁了。你看姐儿身边的几个丫鬟,或者是在家里嫁了主事,或者是外嫁了有前程的伙计,好得很呢!”   李妈妈如今正在兴头上,完全不知女儿已经在想着足以吓死她的主意。   而宝茹这厢,其实依旧在孕吐中。不过这一回症状没那么厉害了,竟然过了一段时间才吐。就这,已经让她身边的人欢喜了。甚至正院那边也得了消息,至于郑卓,也是一回来就有丫鬟给她说了这事儿。   他没说什么,但是这时候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宝茹,已经很能说明他的愉悦了。虽然宝茹依旧是孕吐的样子,可是至少能算作是正常范围内。   第二日果然是李湘莲来给宝茹送吃食——接下来几日也一直是她。几次下来宝茹都认得她了,也就问了几句,晓得了她就是给自己做点心的白案,这又多注意了几分,算是混了个眼熟。   但是这不是李湘莲的目的,她不过是想通过宝茹能寻着机会接触郑卓罢了。直到又过了几日,总算让她寻着了机会——郑卓这一日事情少早早回来了,甚至赶上了午饭。李湘莲也是有心计,只在游廊拐角处暗暗等着。   等到郑卓带着一个小厮经过,她才提着食盒突然出来,这就和郑卓撞了一个满怀,然后就打翻了食盒。这一回虽然来的匆匆,毕竟她也是突然得知郑卓早回来的——厨房里得了消息,郑卓要回来,自然要多准备一些饭菜。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有限地做了准备——头发梳得虚拢拢的,脸上搽了一些茉莉粉,嘴唇也涂得红通通的,最后在身上洒了一点子花露水。这一撞也是早有准备,她可不是狼狈跌倒,而是姿态好看的样子,蹙着眉头。   然后假意是才注意到是郑卓的样子,低着头一副柔顺的样子就要认错。不过郑卓哪里注意到她身上这些,只是道:“下一回当心一些。”   完了一句话没有就走了——说实在的李湘莲是有些失望的,毕竟她准备了这么久,但是郑卓却没多看一眼。但是她早就知道郑卓性子有些木讷,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于是按捺下心急,耐心计划。   机会的确是很多的,特别是当李湘莲经常往宝茹郑卓的院子里送饭菜后,毕竟郑卓除了经营生意就是陪伴宝茹和安哥儿了。特别是宝茹怀孕后郑卓更是尽可能地陪她吃饭,这就大大增加了李湘莲遇到郑卓的机会。   不过李湘莲虽有心计,但到底只是一个未嫁的女孩子。会做的只有一些并不露骨的接触,真正的风骚的撩拨,她是并不会的。所以郑卓居然没发现她是想要勾引他的意思。   不过郑卓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按着李湘莲接触郑卓的频率,哪里逃得过底下一帮嘴碎嬷嬷们的嘴。虽然没得证据,但是流言又用得着什么证据?总之很快在姚家下人之间传开了。   下人之间传开了,那么宝茹院子里的丫鬟们自然知道得分毫不差,宝茹虽然管束丫鬟不行,但是正是由于她待她们宽和,但凡是个有良心的小丫鬟都心里向着她。这一回就有几个性子烈的,听了这些话,又想起平常李湘莲的举动——有些事情就是这般,没人提起大家都不觉得,但是一提,有了疑心,那必然就是了呀!   当即就跑到厨房,十分不客气的‘贼娼.妇’‘小淫.妇’‘烂心肝的’一通乱骂——厨房的人还不敢拦着,毕竟这几个小姑奶奶都在宝茹身边伺候,除了几个管教嬷嬷谁敢给她们脸子。况且李湘莲的事儿她们也都听说了,虽不十分确定,但也到底心虚。   这一下这件事是彻底传扬开了——只是瞒着宝茹罢了,她如今怀着身孕,谁敢惊动她,若有个万一,大家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最终还是家里的另一个女主人,姚太太出面了。 第135章 龙凤呈祥   姚太太对于这种事情的处理其实是很简单粗暴的, 毕竟她自己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去请教别的太太奶奶。不过她也觉得用不着多么精细——不过就是家里的一个厨娘而已, 甚至没有勾引上, 自然是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不过事先还是要调查一番的, 毕竟姚太太也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主妇, 冤枉了人,她也会不安。于是她便遣了身边得力的媳妇婆子着力查探,得来的结果确实是确凿无疑了, 这才让人把李湘莲送了来。   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子,姚太太打量半晌——倒是有几分姿色, 但是也就是在普通人之间显得出挑而已。真个比较起来,连宝茹身边几个丫鬟都不如, 这是哪里来的心思去勾搭男主人?   姚太太从没忧心过这些事情,自然不知这世上能够让男子动心的是美色,但又不只是美色。君不见多少姿色比不上其余姬妾的女子依旧能脱颖而出, 独占夫君, 这其中种种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   不过这也不打紧, 姚太太只是坐在堂上, 让廖婆子说话。廖婆子这时候脸色严厉, 全无平常时候的和气,冷肃着道:“李湘莲,进府两年, 入厨房两月余,之前只在外院做洒扫事情。是也不是?”   这是李湘莲的经历, 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她只是低头轻轻说了一声‘是’。这时候若是能看到她的脸色,自然是灰白的。她心中十分暗恨,没想到这就被主家知道了——真正让事情到这一步的其实是郑卓,因为他迟迟‘不上钩’,这才耽搁了李湘莲的宝贵时间,以至于到了如今满府上下竟然都知道了。   她这时候自然是万念俱灰的,既然被抓住了,不管主家如何宽和,总不能轻轻放过的,更何况处理这事的并不是宝茹。她以为自己是早就想好了承受事情不成的后果的,但真到了这时候她才知道她并没有想好——她的内心是十分害怕的。   其实廖婆子也没有多问,譬如她有没有勾引姑爷之类的,说出来可不是让下头的人更有谈资。封建时代,主家认为奴仆做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想如何处理就是如何处理——就是打死也没有责任,最多对家里名声有碍。   于是廖婆子念了几条李妈妈和李湘莲的错处——大多也是真的。毕竟在厨房做事,世上哪有厨子不偷吃的,顺手蹭一些也是油水。这样的事情只要做的不过分,主家一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家里的厨子谁不这样?就是换了一批也不会有什么用的。   不过这时候拿出来发落李湘莲却是个借口了,至于李妈妈则是被李湘莲连累了。谁让母女一体呢,总不能赶走了女儿留一个母亲吧,到时候心生怨怼惹出什么事端就不好了。   廖婆子这时候冷酷地看了一眼李湘莲,道:“你们这样的,咱们姚家可是用不起。既然这般,就等白嫂来,到时候再给你们寻个去处!”   白嫂如今已经是姚家主要的买人中介了,凡是家里要什么人都去寻她。反之姚家也是白嫂的重要客户,若是姚家的生意,她都是亲自上门的。虽然这一回只是卖掉两个厨娘,‘小生意’而已,但她依旧来了。   到了后先是与姚太太招呼,然后才问起这两个厨娘,姚太太也是随意道:“就是这两个,在家里手脚不干净,我家不用这样的人!你就给卖出去罢。只是一条,别在湖州地界!”   姚太太到底不是那等狠心的,最终就是发卖也没有送到苦寒之地的意思,对于本就是奴仆的母女来说也不过就是换个主家而已。但是其中的苦涩,也只有母女两个自己知道了。   白嫂眼珠一转,立刻知道这母女两个的事情不会是手脚不干净那样简单。不过她自然也不会去探听,大宅门里头不说破的事情多了去了,她做什么追究这个。只是笑道:“既然是这般,我这就去料理——这也是有手艺的,倒是比一般的好出手!”   姚太太也是‘嗯’了一声道:“还有一件,既然这两个走了,就麻烦你再荐两个厨娘来。家里虽然也还有别处厨艺拿得出手的,但到底不如手艺精深的,也只拜托你帮着寻摸一番。”   白嫂笑着扶了扶鬓边的头钗,笑着道:“瞧太太说的,我就是做这个糊口的,哪里用得着‘麻烦’两个字!若真是麻烦,我巴不得世人都来麻烦我呢!”   这件事就这样风平浪静了,甚至两个最关键的当事人宝茹和郑卓一点信儿都没收到,仿佛风过水无痕。最多就是宝茹纳闷了一回:“怎么往常做点心、送饭菜的那个没来过了?”   小吉祥只做随意的样子,道:“好似是犯了什么错。惹怒了太太,给打发了出去罢!”   宝茹无奈地点点头,虽然觉得这也太过了,但是想到这个时代,只怕这是再寻常也没有的了——所谓‘一朝为奴,生死不由己’。更何况一边是姚太太,一边只是一个见了几回的陌生人,她哪里会追究,立刻就丢开了。   至于郑卓,他比宝茹还没反应。自始自终,他竟然都没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时常与他‘偶遇’,对他殷勤备至,但是他是真的没注意过这些。   这也是宝茹怀孕期间唯一的一场风波了,只是这一场风波宝茹从来不知罢了。这之后宝茹的孕吐就逐渐好转,家里人也都放下心来,只是变着法子给她养胎,似乎是要把之前掉的肉都补回来一般。   就这般到了秋末,这正是宝茹即将临盆的日子。请来太医也看过一回了,估摸着就是九月末或者十月初,孩子就即将出来。至于到底是哪一日,那可就说不准了。姚家上下也只能早早预备好各样事物,随时警醒。   这一日九月二十九,天不亮家里就准备起来了——并不是为了孩子,而是宝茹的生日也是这一日!虽说这些日子都忙着宝茹生子的准备,但是并没有哪一个人忘记关心宝茹的意思。   虽然因着宝茹怀孕,而且这也不是整生日,并不能大肆庆祝,但是自家人庆生还是要的——早间一家人就坐到了了一起,寿面、红鸡蛋等一应俱全。包括上学的安哥儿,这时候都十分乖巧地坐在桌边。   宝茹心里喜欢的不行,虽然只是一碗寿面,但是她依旧吃得喜滋滋的。但是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了,她正满面笑容的时候,忽然脸色一变——她是已经有经验的了,自然晓得自己是可能要生了。   立刻扶住了身旁郑卓的手臂,她还没说什么,但是在座的本就是在惦记着她生产的事情的,一下就想到这上头去了。不要宝茹多说,立刻叫人来帮忙。扶宝茹进产房的、烧热水的、叫家里早请来的产婆的、请太医的,等等等等,总之一时之间姚府上下人声鼎沸。   这一回依旧除了两个家里随时候着的产婆,还请了邹妈妈来。邹妈妈晓得这又是赚大钱的时候了,接到消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姚家。别的不看,先进产房看了一回宝茹。   然后就道:“姐儿不必担忧了,第二胎向来比第一胎容易!只要如先前一般使力得当,这一回也保管顺顺当当的!”   这也是宝茹身体康健的功劳,这样的产妇,第二胎的确风险很小。宝茹也只是汗湿了脸微微点了点头。   邹妈妈看宝茹的样子,晓得还有一些功夫,便去料理别的准备。只让那两个产婆眼不错地看着,若有什么事再来找她。说实在的,邹妈妈这时候也有些心情紧张,毕竟风险小,也不是说没有风险了。做砸了生意,到时候可要少多少进项?   况且还有一样要想——这要依旧是个哥儿,自然如同当初安哥儿时一般,好处是享不尽的,甚至更多,因为姚家如今也是步步高呢!只是若是个姐儿,怕是就要差一些了。这也就是如今情形不紧急,所以邹妈妈才能杂七杂八,胡思乱想这许多。   又过了一些时间,宝茹开始发动了,她果然再不多想了,只凝神助产。大概真是第二回比第一回要顺利,宝茹觉得似乎连疼痛也要比第一回来得轻了许多。只是使了几回力气,就觉得下头轻轻滑出了什么,接着就是婴儿的啼哭。   邹妈妈查看了孩子一番,确定手脚俱全健健康康——这很好,不过是个女孩子这就有些失望了。不过她很快又打点起了精神。她接生多少回了,这样的失望还少么,早就已经习惯了。更何况姚家这样的大户,就算是姐儿又能简薄到哪里去?只怕比一般富户家生了儿子还要隆重。   不过这些只是邹妈妈片刻之间所想,很快就有另一个产婆大声道:“姐儿似乎肚子里还有一个!”   邹妈妈睁大了眼睛,也顾不得手上这个姐儿了,递给旁边的产婆去清理。自己则是去看了一回,确实是还有一个。若是平常情况不紧急,她自然会高兴得不得了,双生儿可就是双倍的赏钱——即使是两个女孩子,毕竟姚家人口单薄,添丁进口怎么都是好事!   但是这一会儿她哪有闲工夫想那许多,只是想着要接生出来而已。不过双生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个出来后,第二个也是极容易出来的,倒是没有之前那样的痛苦了。果然不到一刻钟,宝茹就顺顺利利地生下了第二个孩儿。   邹妈妈又是检查了一番,除了孩子稍显瘦弱意外其余的依旧都是健健康康——而且这是一个男孩儿。邹妈妈喜得不能自已,这可是龙凤胎,正是最吉祥的。为了这吉利,主家赏钱一般根本没有节制!   外头的姚员外等人也确实是欢喜地很了,一开始是听里头的人报了一个‘是个姐儿’。虽说姚员外姚太太有些失望,但是一样是血脉至亲,他们很快就重新欢喜起来。至于郑卓,他更不在乎这个,只是知道宝茹平平安安就很高兴了。况且家里多一个小女儿,像宝茹的小女儿,本就是让他十分愉快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里头很快又有人到‘还有一个’——双生子,太医并没有诊出来,所以姚家也是猝不及防。不过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里头就有一个产婆满脸喜色地出来道:“恭喜老爷太太!府上有福呢!姐儿刚刚产下了一对儿龙凤胎,龙凤呈祥,最最好的意头了!”   这一下在场的人都是只有惊喜了,姚员外连声说了三个好,然后道:“确实是好事,吩咐下去,原本预备的府里和铺子里的赏赐红包等,全部都翻倍!”   姚员外确实是格外大方了,在场的仆人立刻一个个称颂起来,最多的就是说宝茹如何有福,新生的哥儿姐儿又是如何好。这些话虽然马屁拍地直接了一些,但是这时候姚员外心情好,一直是笑呵呵的。   不管姚员外这边是如何,邹妈妈这边却还忙着——要给两个婴儿处理,还要照顾宝茹,幸亏有助手,不然还真是忙不过来。甚至还要感谢姚家的用心,一开始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所以一应的小孩子东西都是男女各一份,这一回是全部都用上了。   所以最后邹妈妈抱出来的时候,郑卓见到的就是一个包裹着红襁褓和一个包裹着蓝襁褓的婴孩。两个孩子自然是没睁开眼睛的样子,郑卓虽然有过之前安哥儿的经验,但是依旧显得手足无措,只是僵硬地抱住了女儿,儿儿子则是接着被姚员外抱去了。   郑卓看着怀里小小堪怜的女儿,柔情满怀,只是忍不住道:“怎么看着比当初安哥儿小了许多?”   邹妈妈笑着解释:“这是自然的,双生子比一般婴孩都是小些的,不然姐儿肚子怎么装的下?也不需担心,只要养上一段时日,到时候哥儿姐儿和一般孩子就没什么不同了。若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找那小儿科的大夫问一问,这是再寻常没有的了。”   旁边等着的太医果然也是摸了摸胡子道:“这话不假,双生子的确比一般婴孩小些,我看这两个孩子倒是十分健康,并没有什么担忧的——等过些日子孩子的脉象明显一些了,我再来给请一回脉,到时候就自然无忧了。”   这一日姚家上下真是过得极为紧凑——先是准备宝茹的生日,后来又说宝茹要生孩子。好在结果是好的,宝茹和孩子都是平平安安的,并且还生下了龙凤胎,姚家上下更是因此得到了丰厚的赏钱。所以虽然辛苦,但是忙到夜间的仆人们也一个个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至于邹妈妈,也不必说,手上拿了一封厚厚的红包,不用打开也知道多丰厚。不过她知道,这还远远不是全部,更多的是三日后的洗三,到时候才真能赚的盆满钵满。   带着满意和疲惫,邹妈妈到了家。接她的是大儿媳,十分殷勤奉承的样子。这个家里邹妈妈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几个儿媳妇在她面前都是低眉顺眼的。除了她是‘不可侵犯’的婆母以外,更重要的是为了她手上的银子。   家里几个儿子虽然如今也赚钱养家了,但是比起邹妈妈来客差得远了。自然谁都想从她身上得好处,可不就得巴结奉承。   邹妈妈今日虽然回来的十分晚了,但是饭菜却依旧不是对付的,邹妈妈看了一眼道:“怎么留了这些?不是说今日去姚家接生,主家定是会留饭的么?再做这些可是糟蹋了!”   大儿媳就笑着道:“虽说姚家会留饭,但也不一定保准。若是母亲没吃上饭,家来总是有的。更何况这哪里是糟蹋,婆母不用,明日也可以做家里早饭。这样的时节,饭菜也存放的住。”   邹妈妈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虽说在姚家已经用过饭了,但是依旧道:“既然是这般,别的都收起来,给我装一壶茉莉酒,再拣两个小菜。今日辛苦了一回,这时候竟觉得又有一些饿了。”   大儿媳伺候邹妈妈喝酒吃菜,见她脸上掩不住的喜色,于是道:“母亲今日在姚家接生可有什么喜事?那姚家姐儿只怕又是生了儿子罢,母亲得的喜钱只怕格外多!”   邹妈妈撇撇嘴,得意道:“儿子算什么!姚家姐儿可是个有大福气的!今晚生了个龙凤胎,儿女俱全,恰好写成一个好字。”   大儿媳确实惊讶了一下,接着就道:“这姚家姐儿可真是命运极好的,父母疼爱,家业富贵。虽说是招赘来的夫婿,但是也是相敬如宾和和气气的。如今又是有儿有女,还生下龙凤胎,实在没有更好的了。”   虽说话里话外全是赞叹的意思,但是其中一些酸溜溜的意思,在精明的邹妈妈面前如何瞒得过去。想当年,她第一回给宝茹接生安哥儿的时候,说起来,这大儿媳还是另一幅口吻。说了一回‘就是家里再富贵又如何,没得兄弟,到头来还要招赘。这世间有几个赘婿是靠得住的’。   现在换了嘴脸,自然是姚家越来越富贵,而郑卓越来越靠得住,宝茹儿子越来越多。呵,邹妈妈心里笑了一回,但是没说什么。在她看来自家这大儿媳,就是有些不聪明,姚家姐儿怎样和她有什么关系,从来就不是一个样的人家。难道姚家姐儿倒霉,她能得什么好处么。   邹妈妈家这一出也不过是湖州城里小小一幕而已,再如何,哪怕说的是姚家的事儿,但是对姚家是没有分毫影响的。但是姚家发生的事儿就不同了,事实上,姚家确实在发生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姚员外带着郑卓洗手上香,告慰祖宗,然后就带着郑卓去了一处小小厅堂。只有两个人,姚员外对着郑卓道:“我是已经打算好了的,宝茹的第二个哥儿就姓郑——不过名字依旧由我来取,毕竟我还是长辈么!”   郑卓沉默点头,其实他心里是感激的。他虽然入赘姚家,但是他知道姚家尽可能地给予他信任和尊重,一点也没有把他当作外人的意思。如今还会有一个孩子继承父亲的姓氏——虽然他入赘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断,但是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是他生性沉默,这时候确实是说不出来什么的。   姚员外自然也不是要听他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这不过是他对于曾经的同袍的一份歉疚,以及对于郑卓这孩子的过意不去。他只是放下手上的茶盏,道:“名字是早就取好了的,姐儿的名字叫姚德婧,哥儿的名字就要郑德新。婧姐儿和新哥儿,你觉得如何?”   郑卓在心里默念了这两个名字一回,所有的阴云都散开了——其实早前他是有一些担忧的。新哥儿会不会不满,只有他的姓氏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这不仅是一种无形的隔阂,同时也意味着现实中的不同。   在姚家他会是一个‘外孙’,这一点就决定了将来他和兄弟们的起点是不同的。郑卓不在意这些,但是新哥儿会不会因此埋怨?   但是此时此刻,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郑卓忽然生出一种勇气来。曾经他经历过无数更糟糕更艰难的,新哥儿是他和宝茹的孩子,他自然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能挺过这一点小小的困扰。   这时候姚员外就道:“我让婧姐儿也从了‘德’字,我家哥儿姐儿都是一般珍贵,她将来即使出嫁,也是和家里的兄弟一起互相扶持才好。至于新哥儿,也是同样,即使不姓姚,难道就不是我家的血脉至亲?自然和兄弟姊妹一般了。”   想通了的郑卓自然越发赞成姚员外的决定了,立刻道:“是这样,这样很好。”   的确很好,这些孩子才刚刚出生,还拥有无限的可能。郑卓想,他本就不该多想,他和宝茹的孩子,将来也一定能够像他和宝茹一般,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至于如今担忧的事情,将来回忆,可能连路上的一颗小石子都不如。 第136章 当年明月   “所以是姚德婧和郑德新?婧姐儿和新哥儿啊。”   宝茹躺在床上, 看着摇篮里的两个孩子,微笑道。刚刚郑卓过来和她说了龙凤胎的名字, 宝茹顺口念了一回, 觉得不错——毕竟名字这东西, 一般情况下都是拣寓意好的来的, 自然都是不坏的。   郑卓点点头,给宝茹喂汤。如今宝茹正坐着月子,虽然不需要她自己喂养孩子, 但是调养身体也是必须的。说到喂养孩子还有一个笑话呢,家里本来只准备了两个奶娘, 如今却是两个孩儿,算起来就不够了。正着急忙慌地去请白嫂再找两个奶娘呢!   宝茹微笑着接受照顾, 这是她第二回生孩子了。虽然依旧是满心欢喜,做母亲的满足也不会变少,但是她确确实实比之前显得平静了许多。只是问道:“听爹说了等到孩子满月, 要带着安哥儿和婧姐儿新哥儿两个一同去祖坟那里祭祖?”   郑卓道:“这是早就定好的, 已经请了寺里的师傅看日子。”   宝茹若有所思道:“那时候我也能动身了, 说来不怕你笑话, 我是姚家的女儿, 但是这些年去祖坟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姚家祖上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家,当年修了祖坟自然也不会是在城里,只是在城郊一处罢了。甚至当年之事小小的一块地, 用了一些,还留着一些空儿, 给后人用。但是自姚员外发迹,一切又不同了。   宝茹对这些‘祖宗’自然没什么感情,但是姚员外却一直记挂在心。有了钱,最先把周遭的其他地块买了下来,圈成一个大大的祖坟。又修了围墙,装饰了坟墓,栽了些树木青藤,成了个墓园的样子。末了,还请了一个孤寡老头子来看着,专管着守墓清理之类。   如今这墓园可气派,每年姚员外都要修整一番,外人看了不知是谁家,也知道该是一个大户人家。   等到宝茹全家上坟祭祖那一日,大概是天公作美,日头高高的,出行倒是方便。宝茹怀里抱着婧姐儿,郑卓怀里抱着新哥儿。至于安哥儿,姚员外倒是想抱来着,但是他自认为不是小孩子了,扭捏着不肯。   到了墓园里,也不消多找,其中最大最气派的几座墓必然就是姚员外一系的祖辈了。这也是应当,虽然姚员外看重宗族,但是当然是自家父母爷奶重要一些。   这时候也不用自家动手,自有亲随小厮烧那些金纸银马之类。姚员外只是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烛火,点燃香烛纸钱,然后燃了一炷香。旁边还有几篇请庙里大师傅写的祭文,也一并烧了去。   姚员外如此,宝茹这几个跟着自然也是一般——除了姚太太和郑卓,因为他们是外姓人。这也是本地风俗,总之是外姓人不得上自家祖坟的,就连自家的出嫁女都不行。其实新哥儿也不行,不过是因为姚员外特许了,算是破例才算了。不然他也该像郑卓和姚太太一般,等在外头。   宝茹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按着规矩烧香烧纸钱,三跪九叩就是了。但是姚员外不同,真个哭地动情,只挨着爹娘的墓,说些话儿。左不过就是如今自家出息了,或者是宝姐儿争气,给家里添丁进口,可比自己这个儿子强得多了。   宝茹不由得有些无奈,或许在姚员外眼里,自己和郑卓将家里的事业发展地如此好,也比不上多生几个孩子吧。说来姚员外已经算是开明的人了,但是他也会这样想,这果然还是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估计姚员外因着没给自家生个儿子也愧疚过许多年了。   这一回祭祖,说宝茹没心肝也好,她是真的没什么感觉,纯粹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思,回来后就忘了——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料了,可比当初安哥儿的时候忙的多。但是很快她就发觉了一些不对劲。   是郑卓,回来后这几日他是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有时候宝茹叫他他也反应不过来。这不正常!郑卓只是话少,显得稍稍有些木讷而已,但是他其实对着宝茹的时候并不‘木’。反应不过来这种事,更是从来没发生过。   所以宝茹肯定,一定是他有了什么心事。但是是什么事情宝茹就不知道了。但是宝茹并不是一个踟蹰不决的,当即就问了郑卓:“这些日子你有心事!我都知道了,但是你怎么不和我说呢?你知道的我又不介意这些,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宝茹故意说的模糊,实际上她是在诈郑卓的话呢!若是平常郑卓绝对会发现,但是这几日他一直在为这件事辗转反侧,实在是有些迟钝了,竟然真的被宝茹诈出来了。   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宝茹,然后飞快地别开了脸,过了一会儿才道:“只是觉得这事儿不合情理,哪有这样的去祭祖的。况且,泉州离湖州千里之遥,也不是随随便便到的,你和安哥儿、婧姐儿还有新哥儿——”   话一下被打断了,宝茹哭笑不得,道:“原来你纠结了这些日子就是为了这个事儿?这有什么为难的!身为人子想要为父母上坟,到祖坟祭祖,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也是应当。你这般,是怎么想的?”   饶是最近郑卓迟钝,也明白了原先不过是宝茹在诈他罢了。他当然不会为这个生气,但是却更不知所措了:“不,不是你和父亲母亲的事,只是规矩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这样了,不好。”   宝茹叹了一口气,晓得这是郑卓又是‘谨守本分’了,但是真的不必这样的。只得快速道:“什么规矩?哪有这般不近人情的?况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和爹娘都不会反对,你还别扭什么?就这般说定了,现如今虽然不行——婧姐儿和新哥儿还太小了,受不得舟车劳顿。等他们还大些,两三岁的时候,咱们一家去泉州,陪你祭祖,我也拜见公公婆婆。”   宝茹快刀斩乱麻,直接替郑卓做了决定。因为她知道郑卓的性子,若是自己不‘强迫’他,只怕他自己的意愿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掉,毕竟他本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人么。   似乎是宝茹许下的那个孩子两三岁的期限的缘故,宝茹只觉得养这两个孩子真是极快的,比起安哥儿那时候,简直可以说是‘嗖’地一下了。宝茹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孩子就要过周岁宴了。   周岁宴其实有什么稀罕的,说穿了还是一帮子大人在那里吃吃喝喝,本质上和其余的宴饮也没什么不同。只除了一个热闹还有些意思——抓周。   抓周其实有些算命的意思,正如它还有一个‘试儿’的别称,是测试孩子天赋的。颇有些一次定终身的意思,最早有些时候,为了求一个好意头,一些母亲还会训练孩子抓取特定的物品。这样的事情,其实现在也有。   不过宝茹是没做这些事情的,比起一个好彩头,她觉得这种算命的未知更有趣,反正她也不觉得这真能说明什么——况且,如今的人多精啊!无论抓了什么,其实都有好话说,总之是不会少了好口彩的。   早先安哥儿是抓了一本账册——大概是那段时间他在宝茹怀里的时候见了太多了吧。自然有人说的天花乱坠,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而且必定青出于蓝,姚家在他手上一定是步步高升。   说实在的,在商人之家,抓了账册这些人说好话都不用过头脑的。宝茹反而希望婧姐儿和新哥儿抓些特别的,到时候难一难这些人。最好是能让他们哑口无言——这大概是不可能了,放的东西有定数,每一件他们都已经总结出了话来。   抓周很快开始,奶娘抱出两个孩子放在堂前陈设的大案上,上头摆着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因为还有婧姐儿这个女孩还加摆了铲子、勺子、剪子、尺子、绣线、花样子等等。   这些东西大都金银玉石做成,且精致非凡,对于小孩子来说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很快两个孩子就飞快地爬到了一堆物品中间,但是东西实在太多,左右为难。   不过婧姐儿虽然是个女孩子,这时候却显得格外果断,抓了一个漂亮的印章把玩起来。立刻就有人叫道:“了不得了,婧姐儿这是要做官夫人的命格!将来少说也是三品以上的诰命!”   男孩子抓了印章是做官,女孩子抓了就是做官夫人,这才有品级嘛!一旁的新哥儿则是犹豫的多了,左右摇摆,最后才选了一块糕点,立刻就要去咬。这样的小吃货,在抓周这一日也不会说是贪吃,旁边另一位就道:“新哥儿长大之后,必有口道福儿,善于及时行乐。”   总之宝茹是失望了,各样东西无疑都是有话说的。   事后一回和周媺喝茶,谈起这一回事,宝茹还提起来,满满都是遗憾之情。周媺听了则是笑地打跌,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道:“你呀你,都这般大了,却事事如同当年那般促狭,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咱们念蒙学的时候的事儿。”   宝茹翘了翘嘴角,道:“是么?我还以为是你家晴姐儿要念蒙学了你才触景生情的,不然哪里记得起我来?”   周媺家的大女儿名叫晴姐儿,下一个秋天就要上蒙学了。说来当年她和宝茹还有玉楼三个人一起在蒙学的情景可是历历在目,一切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但是今日她的女儿都要上蒙学了,这可不是沧海桑田?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美好的事情,周媺脸上自然浮现出一种微笑。就连刚刚宝茹的调侃她也没有还击——她当然是想到了当初她们三个的蒙学岁月。她想着自己的女儿晴姐儿渐渐长大,如今也上了蒙学,她一定也能在那里经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事情,并且找到一生的挚友。   这样的挚友,是朋友,是亲人,也一定能陪伴你一生。无论你在什么处境,她都一定是你最坚定的支撑。无论别个怎样,她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正如当年她和宝茹玉楼三个一样。   周媺这时候慢悠悠地开口:“是有些触景生情了,我已经决定了,送婧姐儿去丁娘子那里上蒙学,就像咱们当初时一样。”   丁娘子啊,宝茹也忍不住莞尔微笑。其实这些年比起已经做了邻居的徐娘子来,她和丁娘子的接触已经不多了。只是逢年过节记得送上老师礼物,或者偶尔上门拜访罢了。但是那的确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位好老师,对于她来说也是意义非凡。   宝茹也柔和了面容,道:“你挑选了那么久,比来比去,各样对照,最后还是选了最初挑出来的丁娘子,也不知你是纠结了一些什么。不过这的确很好呢,将来婧姐儿长大了发蒙,我也给送到丁娘子那里去。”   其实以姚家如今的身家,应该给送到更好的蒙学,这样才能融入圈子嘛。不过有些时候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了,丁娘子是一位极好的老师,而她的蒙学是自己和自己一生的朋友姐妹念过的,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似乎是有默契的,周媺一点都不去说宝茹为什么把婧姐儿送到丁娘子出发蒙,只是捂着嘴笑道:“你可要抓住机会,我想着丁娘子也不知还能教几班学生,弄不好到了婧姐儿就不教了。”   就如同徐娘子一般,就是她再不服老,年纪就在那里,精力自然越来越差。去岁教完一班学生,她就只能闭馆了。现如今每日只能和老友喝茶,或者出城寻访。偶尔宝茹这些学生来拜访,她就能高兴得不得了。   宝茹摇摇头,按着丁娘子的精力,等到婧姐儿上学是十拿九稳的,宝茹才不理她。只是微微叹息道:“真的,蒙学时候似乎是昨日的事情,似乎又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人生真是妙不可言,怎么会有这样的岁月,既远又尽。”   周媺看宝茹有些痴了的样子,慢吞吞道:“这样的岁月?不是的,宝茹你什么时候这般没有悟性了,你可一直是我们之中最有灵气的。就连素香,我也觉得她有时候过于‘执’了,你这样才刚刚好。应该说,所有的岁月都是一样的——等到你失去之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两个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样一句诗,然后相视而笑。这仿佛是她们当初在学堂学习的时候,有夫子在上头讲解,她们也经常脱口而出。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只要和熟悉的人一起,再多的记忆都能找回来。   宝茹捂着肚子笑了一回,等到缓过来了,才对周媺道:“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尽是想起蒙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候遇到的那些人,白玉奴、玉小霜、金瑛......有的人我是喜欢的,有些人却不见得。”   “但是如今回忆起来,竟然都是很好很好的了小性子也很可爱,羞答答的也很可爱,就是有些霸道也是可爱。还有那些争吵,甚至互相看不顺眼,如今想来,我都是要笑的。岁月啊,真是奇妙。”   周媺只是看着她说话,末了才道:“的确是这样,当初觉得天要塌了了大事,其实现在想来也是不值一提,曾觉得要痛恨的,这时候竟有些想念了。确确实实,十年八年的,原来会变成这个样子。”   宝茹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提出了心里的主意:“不然咱们来办一个当初蒙学同学的同学会吧!”   “同学会?”周媺忍不住诧异道。这时候自然没有过正经的同学会,就是男子念书都没有,他们最多看重‘同年’这个概念。不过汉话的好处有一点,就是‘新词’也能望文生义,周媺自然懂得这个词的意思。   周媺思索了一番,今日确实有些勾起了往日回忆,这时候说要办‘同学会’自然对她来说也很有意动——当年那些熟悉的,但是很久不联系的女孩子们,你们还好吗?如今你们在做什么,和以前相比变化大吗?   而现在,我们相见,能说些什么?说到曾经一起上过的课,看过的书,聊过的天,你还记得多少?最重要的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有过的一些交集——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有过。很奇妙的,虽然你没有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一些事情,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周媺并不会这么就莽撞地‘入伙’,反而格外矜持道:“你先去问一问玉楼吧,若是她也来一同办起来,再说我来不来。”   其实这就是答应了——按着玉楼爱热闹爱揽事的性子,这样的事情她都是积极参与的。果然宝茹与她一说,她一拍大腿就道:“这样的事儿当然要叫上我,到时候肯定热热闹闹的。唉!说起来有些人都好久没见了,陡然说起这个,心里百般滋味,说不出来。”   说定了玉楼,周媺就再没摆架子了,立刻积极地出起了主意,最先道:“这个事情也要从头计较呢,你们以为只是找以前同学聚一聚?可是你们忘了,其中好些人都已经许久没联系了——这可不比玉瑛她们一直是一起玩的。”   周媺扳着指头算道:“若是在湖州的还好,可是有些人外嫁了如何?就是还在湖州,但是不在湖州城里,那也够麻烦的了!更何况想想大家家里都是做生意的,为了生意举家搬迁也有可能,这样的怎么找?”   宝茹却是信心满满:“咱们先找白玉奴,这几年我和她还常常说话,她是第一个寻的到的,既然找到了她,也就找到了蔡淼和玉小霜。然后蔡淼与玉小霜一定也有更亲近的,这样一路连着,也很容易呢!毕竟包括咱们也总共只有十二个人,实在好找。”   玉楼听着,眼前一亮,道:“还是宝茹你的主意多,这个法子好,只要做起来,很快人就差不多齐了。”   宝茹撇撇嘴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要知道生意场上,联络人脉大多是用的这个法子。我不认识杀猪的,难道就卖猪肉了?当然是找个认识的朋友介绍。说来你也是咱们商贾子弟了,怎么这样的事情也不通?”   玉楼却是欢快道:“你这只纸老虎可别再像以前一般教训我啦!我反正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你说了我也不听——况且我也不归你家管呀!当初我的功课还有求于你,如今,哼哼,再不怕你了。”   宝茹本就没有教训她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装出以前的样子,却没想到一向嘴炮不过她的玉楼如今已经‘成长’了。也不是她随随便便能‘欺负的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宝茹喝了一口茶,就道:“啧啧,不错哇,倒是从我这里学会了一点点耍赖的本事了,不过你还差的远呢!”   然后宝茹又‘调戏’了玉楼一番,两人嘻嘻哈哈。大概是之前谈起同学会,怀旧的意思有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有些回到了小时候。   等到两个人的‘战争’停了下来,都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周媺的胳膊——蒙学时候她们三人就是坐一排的,那时候最爱这样了。   玉楼这时候不像之前那般活泼了,反而小小声道:“唉,你说到时候大家还会都和小时候一样么?不会大家已经认不出来了吧?到时候什么都没得说,多尴尬。”   宝茹也是小小声的:“你说的真的极可能呢!毕竟已经这些年了,咱们变化好多,认不出来也是有的。至于你说会不会和小时候一样,自然不会,大家性子都是会变的。其实咱们不是也不同了么?只是咱们天长日久的在一起,不觉得罢了。”   “不过我还是想要办一回这同学会,因为是真的很想念那个时候,即使说来那时候也没什么不同的东西。” 第137章 故人相聚   “这真是, 好久没见了——你那时候就不在湖州城里念书,后头也没再回来过。数一数, 该有十几年没见过了。你不知嘴唇上有一颗淡淡的胭脂痣么, 若不是记得这个, 我都不敢认你了。”   之前宝茹和周媺玉楼两个说了要办同学会的事情, 之后就为这个奔忙了。这事情说难也难,但是说容易也容易。宝茹一开始就去找了白玉奴,透过她果然就寻到了玉小霜和蔡淼。   而巧合的是蔡淼如今和莫道聪嫁到了湖州同一个县里, 莫道聪这条线便搭上了,然后玉小霜也联络上了甄静静。这几个是容易的, 只是几封信就全得了肯定的讯息,说好到悦东楼相聚。   但是韩四娘韩五娘姐妹和金瑛晁月娘四个就难了, 四娘五娘远嫁苏州——更何况是与人做妾,这就是行动不由自主了。金瑛则是没人知道她如今是在广州还是回了湖州,而晁月娘倒是好好嫁在湖州了, 但是之前送信, 却说随夫婿去了苏州。   好在过了两日, 她自己来了信儿说回来了, 肯定会来‘同学会’。甚至她还带来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她能联络到金瑛——据她所说,她夫家和金瑛的哥哥有生意往来。不过她也不能确定金瑛能不能来,因为如今金瑛嫁了一个湖州行商, 而且她整日与丈夫一起经商,哪里都不落脚。   就是怀着疑问、忐忑、期待等等, 到了临近同学会的时候,宝茹才确定,除了韩四娘和韩五娘,其他所有的蒙学同学都会来!这可大大出乎宝茹的意料之外了,毕竟随着事情遇到各样意外,她自己也觉得当初是想的太简单了,却没想到最后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好结果。或许大家也都是想见一见的吧,以己度人,宝茹乐呵呵地想。   宝茹那一天和周媺玉楼早早地等到悦东楼里——连包间都是当初吃散伙饭的那一间。虽然这些年来,宝茹不是没有再来过这一个包间,但是没有那一次能让她如此感慨。   就在等待的时候,第一个人就过来了,正是莫道聪。再见她,宝茹真真是十分感慨,当初那个会和她吹嘘别的孩子在打七巧板的时候,她已经会拿毛笔搭架子的女孩子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呀——一副妇人装扮,老成稳重。   而且样貌也变了好多,宝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她明明记得那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子。即使性格并不算文弱,但是长相绝对和她家的文具店生意相得益彰。但是现在,现在她竟然是有些丰腴的。一只手腕上套着三只玉镯子,也不晃荡一下,似乎是连一条丝帕也不能从里头抽过的样子。   当初那个穿青碧色裙子,腰肢纤细的女孩子,若不是宝茹还记得她唇上的那一颗胭脂痣,真是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不管宝茹这时候的恍惚,宝茹的身体快过思维,立刻与莫道聪说话,她急切地想通过话语,找回一点当初的熟悉。   莫道聪倒是很容易认出宝茹——虽然过了十几年,宝茹也有很大变化。但是这些变化都是身体发育带来的,至于基本的特征宝茹都是没有变化的。甚至莫道聪很容易可以辩认出宝茹一些习惯的专属于少女时期的小动作,这才是让莫道聪有些惊讶的,毕竟宝茹孩子都有了么。   很久不见宝茹这些老同学,莫道聪也是很有怀念之情的,但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只是爽朗道:“是变了好些,那时候我姑姑最爱管着我吃喝,说是小姑娘胖了就不好看了,将来带出去相看不成样子。不过我嫁人后自然没人管着了,我贪嘴呢,不知觉就这样了。”   “不过也不要紧,如今我儿子都有三个了,在家里是铁打的江山——除了我以外,屋子里其他女人没有一个儿子。我家夫君如今依旧时不时地有个小妖精,我也不管他了,守着儿子,还能翻了天去。”   莫道聪的话是十分豁达的样子,明明是咬牙切齿的事情,但是她说来竟然再无所谓的——显见得她是真无所谓了。宝茹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还好这时候又有人;来了,算是缓解了宝茹的不知所措。   来人是蔡淼,她一进来就道:“刚刚仿佛听见道聪说什么‘小妖精’之类的,嗐!她的话可别信,她家如今她正是王母娘娘,她婆母不管事,全家她当家就罢了。就连她丈夫也怕着她喱!外头行院里‘莫老虎’的名字谁不知道?连带着都不敢接待她夫君了。”   本来宝茹还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下就笑了,旁边的玉楼和周媺也一起笑了。这样的事儿听着确实可乐,就连莫道聪自己也笑了:“唉唉,我本来说的也是真的,如今我是再不管他的了!那是早些年留下的名声。那时候懂什么,夫君出去找个唱的,那就以为是天塌了,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谁能想到能记到如今?”   “但是现在早就不那般了,其实那有什么?这世上男子啊,就没有一个一心一意的,只有能不能多受用的。既然是这般,当初那般寻死觅活又有什么用。况且我如今有儿子傍身,外头能翻了天去么?”   莫道聪是用调侃诙谐的语气说起这件事的,在场的的确都被她逗乐了。宝茹当然也跟着笑,但是心底却叹了一口气——最悲凉的不是莫道聪从对丈夫实心实意到‘随随便便’,而是她如今竟然把这件事视作理所当然,并且真的毫不在意。   不管怎样,这时候气氛的确热烈起来了,就着准备好的茶点瓜子之类,大家追忆了一下当年蒙学里发生的几件事儿——似乎一下子原本真真实实存在的隔阂消除了许多,真的有了些宝茹曾想过的同学会的样子。   这时候白玉奴和玉小霜联袂而来,她两个不晓得是约好了还是在门口遇上了,竟然是一起进来的。白玉奴不必说,宝茹这些年见她是很多的,当年她还是宝茹的女傧相呢。除了玉楼和周媺之外,她应该是宝茹蒙学同学里唯一一个一直固定联络的了。   不过玉小霜就不同了,她嫁回了老家。那么自然的,宝茹也就没见过她了。她的变化不如莫道聪那么大,但是终归和小时候是不同的了——记得当初她让宝茹记得最深的是她一头枯黄的头发,还有个戏称‘黄毛丫头’。   她自己也一直不满意来着,一直坚称是小时候在山林里野惯了,晒的!但是如今再看,她竟然也有了一头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黑油油的头发。   所以宝茹一看就笑道:“嗳!这头发,这头发,真是不一样了!当初的‘黄毛丫头’大家都是记得的,没想到如今你是这个样子。”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玉小霜哪里不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她用手摸了摸头发,笑嘻嘻道:“当初我不是想了许多法子,家里还托人从外头买来据说是上用的桂花油。那时候我拿泡过桐油的黄杨木梳日日梳头,但是也没什么好转。直到后来嫁人,他家做茶油生意的,倒是与我家有往来。让我试了试他们本乡特制的一种茶油,起初没什么效验,后头却没想到能这样。”   宝茹也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旁边的周媺道:“有时就是这般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真真特意去做是始终不成的。等到那一日不做了,却又不经意的时候迎刃而解,叫人欢喜也奇怪,叹息也不好。”   玉楼却摇头晃脑道:“才不是这般,这样当然是好事。毕竟早到比迟到好,迟到比不到好。既然当初想的事情,就算迟了一些,但总归是成了嘛!如今晓霜这般,难道不是更好。”   周媺愣了愣,一下子回过神来,玉晓霜吃吃笑道:“还是玉楼一直是这般了,总归能想的最简单,也从不为了些已经有的事儿影响,不管好坏。她这般的,日子过的最是舒心。”   几个人说笑之间甄静静到了——说来,在当初的蒙学同学里宝茹对她印象最浅。并不是她的存在感低,存在感最低是明明是白玉奴。她的性格本身有一种小女生的娇气,偶尔当然会有小脾气,但是总的来说是很可爱的。但是宝茹和她的交集实在太少了——似乎她们两个从没私下单独说过什么话的。   甄静静的面相显得特别小,宝茹觉得一伙人里头只怕她的变化是最小的了,她的变化大概就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长成了十六七的小姑娘。   同样的,自从当初蒙学散伙饭以后宝茹也是没有再见过甄静静的,所以这个时候格外惊讶,只围着甄静静转了一圈,喝了一声道:“妖怪,快快现出原形来!”   一开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等到反应过来个个笑的不能自已。就连被调侃的甄静静也一点不在意,反而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毕竟哪一个女人不喜欢人说自己年轻呢?   还有玉楼,这些年的默契也不是白来的,她立刻就能接住宝茹的话,也大喝一声道:“兀那妖猴,休得无礼!那是观音娘娘灵台之下白莲所化,真有什么不对,也该交由观音娘娘来理论!”   这下大家笑得更欢了,甄静静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帕子道:“哎呦喂!你们两个真是比当初还要厉害了!当初你们两个一起就够逗乐的了,如今更是了不得了。说出去谁信这是湖州城里有名的贵妇?真是两个一起的泼猴!”   “这是在说什么,笑成这样?我在外头都听得到了!”   人未到话先到,宝茹还在想晁月娘么?不然金瑛不是这个样子啊!但是事实总是出乎意料的,进来的是一个皮肤微黑的俏丽妇人。宝茹险些没认出她来,幸亏只有晁月娘和金瑛没来了,排除法,这绝不是晁月娘,所以只能是金瑛了。   但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莫道聪的变化已经足够大了,但是金瑛比起她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是,莫道聪的变化大多是样貌上的,但是金瑛更多的变化却是精神气质上的。   其实仔细看看,除了皮肤黑了一些,五官底子上很容易看出当初金瑛的影子。但是气质上可就是天差地别了——当初的金瑛是什么样子?虽然本性不像是白玉奴那般内向羞怯,但是因为自身处境,所以总有些局促畏缩,并且隐藏在敏感下的自卑也很突出。   但是现在这个妇人,身上穿了一套红色缂丝的衣裳,头上满满的赤金首饰——虽然金瑛的品味不错,不至于像个土财主妇人,但是还是太多了。然后是她的精神面貌,是一种爽利洒脱的市井味儿。   宝茹想,可能是这些年她也经历了很多吧。跟着哥哥去广州打拼,她应该也是她哥哥生意上的助手。而且宝茹也知道,她如今是和丈夫一同跑商的,身上的这一种气质也是顺理成章。   这时候其他人只是笑,没有人空的出来答她的话,只有周媺还算稳当,但是她其实也不是什么‘老实’人,立刻意味深长道:“咱们刚才呀?是在说《西游记》里孙猴子捉妖怪的事儿呢!”   金瑛的问题更多了,但是她也立刻明白过来——刚刚一定是她们在说笑话了,只笑道:“不知你们在说什么!不过定是宝茹在说什么有趣的,当初常常这般,她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戏谑笑话。”   宝茹连忙摆手道:“可别赖我!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一概承认的。这一回我固然是算一个,但也不是我一个是事儿。我只是起了一个头了,谁知道就有人接了下去呢?”   说完这一句,宝茹忽然凝视了金瑛一会儿,终于微笑了一下,道:“你呀!当初——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这些年在外头如何?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错呢!”   金瑛怔了怔,才低头道:“什么好不好的,其实也就是那般。当初跟着哥哥白手去广州打拼,虽说哪里有一些父亲的旧识,但自古人走茶凉。若是锦上添花还有些用,但是雪中送炭,那也是高估了——至少要能和人家互惠互利吧!”   感慨了一下,金瑛才接着道:“说到这个,倒是要谢谢你们了!当初是说与我的花笺和一些手巾小礼物什么的。我也没多想,在路上开了盒子才知竟然一个个给了那些。也幸亏了那些银子,算是成了哥哥一开始的本钱,不然也就没得然后了。”   宝茹笑着摇头道:“你可别捧咱们,这里头的门道我清楚的很。那些旧识就是不肯拿真金白银帮忙,至少帮着你哥哥找一份差事是能的。只要攒上一年半载的,未必凑不出本钱,哪里一定靠咱们那些?”   金瑛张了张嘴,然后只能摇了摇头:“说不过你,只能说那一年半载就不重要啦?但是不和你辩,辩不赢的。其实说这些恩惠说来说去也是说不清的。就算说清了,又有什么意思?等一会儿月娘来了,我再一起与你们敬酒,算是谢你们一回。”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到,金瑛才提了一句月娘,包厢门就吱呀一声,一个伙计引着一个富丽妇人进来了,这人不是晁月娘又是谁。   晁月娘的变化宝茹竟然看不出来大不大,只因她的妆粉太厚,据说是扬州最新的流行,把妆粉抹得厚厚的,再描眉画唇。她进来也不多说什么话,只是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定在了宝茹身上。   然后就笑起来,到她身边道:“这一回是课长说来办这什么,什么同学会的吧?我一猜就是!那时候课长做这些,常常带着咱们聚一聚就是最好的了。往往大家都能各个满意——最早我做的时候就不行了,总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说实在的,宝茹和晁月娘之前见过面已经是四五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宝茹家已经发迹,但是还没改换门庭。生意场上走动,上中下的人都会接触。和晁月娘的夫家也有些生意往来,再加上曾经宝茹和晁月娘的同学关系,倒是时常见一两回,虽然气氛都是不冷不热的。   但是时隔四五年以后再见面,晁月娘的表现让宝茹大吃一惊。宝茹可真不觉得她是真的觉得如何敬佩喜欢自己,不然早些干什么去了?所以只能是她在讨好自己——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讨好别人,自然是有所求的时候。   宝茹不笨,她自然知道皇商姚家在湖州已经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纵使钱财上不如一些延续了上百年的人家,至于与丝业这样的巨头,更是没法相比。但是对于普通富贵人家,已经是仰视的存在了。   每当宝茹与一些不如自家的人家女眷交往的时候,总是会遇到一些妇人,博取自己的好感。或者直白一些说,是在讨好自己,巴结自己。所以宝茹对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以至于晁月娘一表现,她立刻察觉。   甚至宝茹还能发觉到晁月娘的表现有些生涩,自己也曾遇到过一些情商特别高的,这种事情总是不动声色,但是却能让宝茹十分舒服——即使宝茹已经知道这是有所图的。但是晁月娘,宝茹想,这个姑娘少年时的性格或许还是保留下来了一部分。   不论多少,总归可以知道,让她讨好人绝对是不容易的,毕竟她的自尊心和好胜心那么强。所以表现成这样,纯粹是‘业务不熟练’的缘故。   如果这个样子的是别人,而不是宝茹曾经的同学。或者说,就是宝茹曾经的同学,但是不要是今天这个场合。宝茹或许都会好处理许多,但是当下,宝茹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之间好不容易有的一些气氛立刻没有了,宝茹立刻觉得尴尬起来。   好在晁月娘这些年或许真的有了一些长进,她很快也察觉到了不妥。面色一僵,但是并没有很久就面色如常了。之后她就再没有那么露骨地去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这可让宝茹送了一口气。   不过宝茹立刻就知道,这一口气是松早了。虽然她是抱着和曾经的同学怀念一下过去来做同学会的,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她自己不是也曾暗暗惊诧过人为什么能来的这般齐么,除了没得自由的韩四娘韩五娘,全都来了。   甚至有些说是刚好回了湖州,但是一个是刚好,再多可就很难说了。所以说,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她们明明是给宝茹一个面子,同时也是想试一试,能不能通过宝茹找到个什么好生意。   宝茹认得那么多湖州头面人物,在湖州绝对是手眼通天了,这样的人脉本就是财富。普通人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做生意机会,有钱也不行。但是这对于宝茹来说,已经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了。   所以,讨好巴结什么的,不会是晁月娘一个,只不过是她一个人最直白罢了。而其他有心思的,大概也会选择先不说,而是尽可能地套近乎,总之今日话说的熟了,到时候些许事情,难道宝茹还能直接拒绝?   之后的宝茹就处于了食不下咽的阶段了。除了几个不在湖州城发展的,其余的都对她明里暗里有些——不用说的太清楚。宝茹面上好像不知,只是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但是心里怎么想,同样的,也不用说的太清楚。   之后的事情,就算是叙旧,也只剩下表面上的‘叙旧’了而已,吃过聚会饭,又聊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宝茹不知道她走后金瑛又再次和晁月娘狭路相逢,这倒是和当年一般了。晁月娘心情不好,金瑛也没得好声气。   “你做事依旧是这般不讲究!难道不晓得这种事也要看眼色?大家高高兴兴地聚一聚,到时候热闹开心,再说什么不行?开头大剌剌地就黏上去,再谈旧情,能有什么效果?之后大家做什么也是‘别有用心’了!”   “呵!难不成你们就不是‘别有用心’了?你又凭什么教训我?啧!这时候倒是比当年有本事了,可惜也是些拍人马屁的功夫!你刚刚是做的不错,要不是我早知你是什么人,还真不觉得你做了什么呢!”   周媺问宝茹:“成了这个样子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你后不后悔办了这一场‘闹剧’?”   “闹剧?或许。但并没有后悔——目的本来就不是我想怎样就成了怎样,目的是给过去一点儿交代,并且看看成了什么样子。难道就因为事情不是你希望的样子就要怪罪?那也太冤枉了!”   “我不会后悔的,大家各自际遇,然后被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算是圆了一个自己的念想,不过无论怎样,我应该不会再办‘同学会’了。” 第138章 再选花仙   “过一会儿进姚府, 可要千万小心伺候——第一等要紧的是奉承好他家奶奶!他家是当家姐儿坐产招赘来的,所以说话管用的就是这位奶奶了。今日特意提前打听过, 这时候他家姑爷不在。趁着这个时候, 把这位姑奶奶拿下, 至少就有两朵金花了。”   如今扬州最当红的姐儿之一飞仙儿, 手上正拧着一块帕子。再不见平时一脸淡然的样子,反而是格外忐忑不安,问自己干娘:“我听说那位奶奶极少叫姐儿去家里, 就是请人消遣办宴,大都也是一些乐人, 是不是,是不是格外容不得咱们这些。”   飞仙儿的干娘道:“姐儿忧心这个做什么!说起来哪一位奶奶又是好相与的?姐儿只管规规矩矩的, 咱们是请托了乔三奶奶做的中人,这两位关系亲厚呢!人家两朵金花,给谁不是给?总不能白放在手里罢。”   飞仙儿心思稍定, 等到了姚府, 一概按着之前说的, 低眉顺眼规规矩矩。由人引着进了姚家花园——这几年虽然姚家没有换更大的房子, 毕竟用不着, 但是修修补补做的多。这宅子比起当初买进来精致了十倍,全是银子堆出来的。   花园也不例外,多了几座亭子不过是小事, 还有许多名贵花草、奇石假山引入,看起来早就今非昔比, 端的是一等富贵人家的样子。如今宝茹就在花园景色最好的赏花亭坐着,逗弄婧姐儿和新哥儿。   这时候有婆子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宝茹脸上笑意不改。只不过那婆子走后,宝茹就吩咐道:“把婧姐儿和新哥儿抱回去,这桌上的茶点也换新的。”   说实在的,宝茹对于那婆子所说的‘扬州客人’到访并不惊奇,毕竟之前乔三奶奶已经给她来过信儿了。不过她始终是第一回经历这种事情,好奇也是有的——上一回选桃仙娘娘还历历在目呢!   只是上一回她只是一个看客,也就是热闹一番,今次却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自家得了两朵金花,一朵给郑卓,一朵给宝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宝茹这些人决定了这一场选花仙的走向和结果,所以他们才是主角,而不是那些站在台前的名.妓。   宝茹是早就知道这些名动天下的美人一定会来湖州各家‘拜码头’的,甚至到了选花仙当日,还会来跟前讨好。但是到底如何,她就不清楚了。毕竟这些姐儿平常如何傲气,只要不是存着进你家的门,对于家里的大妻小妾,那真是毫不给脸面。   不过若是想要从良,进哪一家的门,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这时候真就能看出她们从小是学着奉承人了。   但是这些种种宝茹都没有接触过,毕竟郑卓和姚员外都没得和这些风月女子纠葛的想法,她那里来的几回遇上这些美人们的跋扈和小意?特别是到了来参加选花仙级别的美人,这可不是一般美人了。   不过等到这位乔三奶奶口中的飞仙儿进来的时候,宝茹倒是没有露出好奇,不过是稳稳坐在亭子里。那飞仙儿生的纤细,由着两个丫鬟扶着,聘聘婷婷地走到了亭子前,盈盈下跪,就给宝茹磕头。   口中道:“给奶奶请安!”   这位飞仙儿人如其名,一直以纤瘦闻名,善舞蹈,作飞仙舞,几欲凌空飞去,名传一时。宝茹这时候才看清了她,心里暗赞了一声,虽然真的很瘦,但是却没有如现代一些瘦的只有骨头架子的女孩子那样吓人,反而显得楚楚可怜、清水出芙蓉,就是不晓得她跳飞仙舞时有时何等风姿。   不过宝茹如今也不能随口就好奇这些了,只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嗯了一声。旁边的几个丫鬟则是快快地扶起飞仙儿,宝茹这才道:“飞仙姑娘不必如此多礼,我再湖州也是耳闻过你的大名,只是一直没得眼福看一回这‘翩然归去飞仙舞’,想来这一次选梅仙是见得到了。”   那飞仙依旧十分乖巧,只是道:“奴不过是些许微薄的名声,哪里值得奶奶挂心?若是奶奶想看,也不用等着选花仙那一日。毕竟到时候奶奶的看台隔得远——只管遣人来我干娘家的船,随时来府上献艺,算是让奶奶一乐。”   宝茹总算露出了一个自飞仙儿来了以来明显的小意,在飞仙儿和她干娘眼里,只怕这就是满意了,心中都十分欢喜。不过宝茹其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些女孩子的情商真高。这些女孩子这些日子都是极忙碌的,各处拜访,自家遣人上门请就来,只怕不可能——不过各处应酬调节,真的过来是可以的。听着可真让人舒心啊。   宝茹和颜悦色道:“飞仙姑娘也忒客气,这几日只怕格外忙碌了,我可不打扰姑娘。不过选花仙之后,总归各家还要留几日的,到时候要是姑娘有空,可就别推辞了。”   那飞仙儿听了这话就如同得了凤凰儿,喜色掩饰不住,不等她说话,旁边陪着的干娘就道:“这哪里消奶奶多说,只要奶奶不嫌弃,到时候我家飞仙必定是要到的!”   不怪这两人这般高兴,按着规矩,选花仙结束以后,各家姐儿要去曾给自己投过金花的人家献艺答谢。宝茹主动提出这个,显然是已经答应了的意思,并不打算吊着她们为难。   确实,有些人家的太太奶奶有时候就算有了夫主授意,也打算按着夫主所说的做,但是中间为难几回这些姐儿也是常有的。始终不表态,选花仙之前对这些红姐儿呼来喝去,各种为难。即使自家夫主并不是这些红姐儿的恩客,但是正室夫人天然对这些风月女子就有一种同仇敌忾。   宝茹自然不是那种会折腾人的,即使她也是正室夫人。不过她并没有一个找小三的老公,至于她的好姐妹们,冤有头债有主,她也不会拿飞仙儿撒气。况且说来这可是一个招.妓合法的时代,这些女孩子的职业或许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但是在法律上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问题最大的自然是花心的男子,若是没有他们,世上也就没有这些失足少女所做的职业了。   这个事情暂且不说,宝茹只是对急于道谢的飞仙儿道:“也别多谢我,我自然是支持飞仙姑娘的,这一个是因为有乔三奶奶的信儿,你要好好谢谢她。另一个是你自己,若不是我见姑娘色艺双绝,又怎会答应的这般爽快。”   其实两个原因,只有前一个原因是真的。至于色艺双绝,飞仙儿算是这一回呼声较高的一位了,但是另有几位也和她不相上下。这些人哪一个拿出来又不是色艺双绝的,不过是宝茹与飞仙儿客气几句罢了。   那飞仙儿只怕也清楚这一点,再三地谢过宝茹一回,然后按着宝茹的心意与她唱了一段扬州的曲子,这才告辞离去。   “咱们运气极好,这一位奶奶哪里有外人说的那般!我见她见姐儿倒是一点儿不乐都没有呢!极好极好,只是这半日功夫就有了两朵金花。咱们晚间再请顾四爷带着去老尚书家一趟,她家女眷难缠,只怕要磨几日了。”   飞仙儿干娘一直喋喋不休,飞仙儿则是安静许多,不过这一回的事情能有一个好的开始她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的,只是耐心地听干娘唠叨。   一月余后,湖州梅园,正是今次看选花仙的地点——是选梅仙娘娘嘛。与宝茹同来的有玉楼、素姐和乔三奶奶,其余的姐妹们可没有金花,自然只能在一般百姓那里看。不过玉楼和素姐也不是都有金花的,是她们婆婆有,她们作为亲属也可以进来。   宝茹对梅园倒是颇为怀念,这几年偶尔赏梅倒是和一些夫人来过几次,但是她想起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参加赏梅会的事儿,这件事玉楼也记得,见宝茹略怀念的神色就道:“嗳!这儿咱们当初不是还参加过诗会来着?那时候宝茹和素姐可都是上了花榜的!”   这时候不只是乔三奶奶,就是旁边几个认得的妇人也惊奇道:“哦,竟有这样的事,这梅园诗会我记不清有多少了,只怕那些三五人的也不值得说,若是人多的,上了花榜,那可就真是才女了。”   玉楼饶有兴致:“当然人多的,那一回是咱们湖州的知府夫人和丝绸行会会长夫人一起办的,湖州城里体面人家的姐儿差不多都来了呢!好像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宝茹当时还是探花来着,时候过的真快!”   素姐也想起来了,笑道:“那一回啊,我还记得状元是陈敏珠来着。不过你要是不说我真是不记得那时候的这件事情了,这都多少年了。”   宝茹道:“我只怕会一直记得喱!倒不是说这写诗的事情上了榜有多少荣耀,不过是玉楼和他夫君可不就是在这儿有的缘分。啧啧,当初的事儿和话本子也没什么不同了。”   当初宝茹可是亲眼见到玉楼和她如今夫君的花笺的人,哪里不晓得他们的缘分是怎么回事。至于素姐,后来她们多次聚会,这件事也渐渐被众人知道。所以宝茹这样一说,两人就相视一笑,然后都促狭地看了看玉楼。   只有乔三奶奶叹了一口气道:“晓得你们几个都是同学,且姐妹情深呢!只不过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旁边我一个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衬的我倒像是一个外人了。”   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事情,宝茹伏在乔三奶奶肩膀旁边就嘀嘀咕咕全说了,乔三奶奶也是眼睛一亮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这可真是前世的缘分了,真真和话本子上分毫不差!我原以为那些都是一些穷酸杜撰的来着。”   她们几个在这一桌说笑一会儿,这时候选花仙也渐渐开始准备起来了——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就是明证。她们在一处名为顾影楼的能看到舞台的楼阁,只管休息自然没什么,但是外头仆人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可是有眼睛的都看的见。   以及这时候有一个个参加选花仙的美人进来请安了,先来的是一些‘小角色’,毕竟‘主角总是最后出场的’,那几位呼声最高的姐儿自然是最后才会姗姗来迟。这之中,宝茹算是长见识了。   这些真正的名动四方的姐儿平常这样低下身段过,一桌一桌地请安问好,遇到个别为难的,让斟酒布菜,那也只能斟酒布菜——然而这还算是好的,为难过也就算了。真正难堪的是另一种,那就是进来以后谁也不理她的,到了哪一桌,大家也只作看不见。   这样的情况极少极少,只可能是这位姐儿开罪了在场哪一为极为有地位的太太,这太太发话了,不要给这个姐儿体面,那才会有这样的‘冷暴力’。而且还不只是这样的冷暴力,这还意味着原来可能投金花给这个姐儿的太太都要收手了。   至于开罪的理由,宝茹也知道。若这姐儿是湖州的,那只怕就是十分占了哪家府上的爷们,而且也不是一个‘乖巧’的。若不是湖州的,那只怕就是这几日把哪几家的爷们迷得过分了,几家联合起来给她好看。   不过这些来选花仙的姐儿到底有限,穿插着来,并不耽搁这些夫人们做些别的。其中一个就是叫几个唱的来取了——当然比不上今日外头会有的表演,但是当作开胃小菜也不错。不过大概是想到待会看的都是歌舞之类,这叫来解闷的大都是说上一两段书就是了。   宝茹所在这一层让几位更有辈分的太太点了几段书,开头讲了一回《穆桂英挂帅》,说书的宝茹还认得,自家也请过。第二个就不算认识了,说的是《隋唐演义》中的一段。说完以后受了各家赏赐,就来给各桌敬酒。   还不到宝茹这一桌,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那说书的女先儿就被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只听一个女声道:“贱人!连一杯酒也斟不好么?只怕是故意的吧!”   宝茹皱了皱眉头,觉得不大对劲。即使这说书的女先儿真有什么冒犯的,也不会有哪家女眷会在这样的场合发作——穿小鞋的机会多着呢,何必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计较。虽然出了气,但是旁人看了也不会觉得体面。   旁边乔三奶奶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小声解释道:“宝茹你不大知道这些事儿的,那女先儿是后河巷子小蔡三姐。她呀在女眷里头名声不好不坏,奉承不算勤快,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有一点,她的恩客里有一位许家三爷——谁不知道许家三奶奶是个醋坛子,这会子撞上了可是有她受的了。”   那发作的女子正是许家三奶奶,这人其实还是宝茹认得的,正是刚刚还提了一耳朵的陈敏珠。她当年才名动湖州,凭借着这一份才气名声,高嫁了湖州有名的大商贾许家三子。宝茹和她接触不多,毕竟当年的事情给她印象太深了,她不喜欢和她深交。   不过世事无常,当年是最孤高无尘的大才女,如今的性子也和普通妇人没什么不同——打理家里,以及看住丈夫。在后一点上,陈敏珠格外上心。或许是她曾经的骄傲在作祟,她真是无法容忍一些在她眼里的‘庸脂俗粉’竟然能夺去她在丈夫心里的地位。   那挨打了的女子并没有低头,也没有磕头,只是直直地立着,面色冷淡傲骨嶙峋:“请许三奶奶喝茶。”   复又斟茶,见了这一幕乔三奶奶摇头道:“依旧是这样子!这小蔡三姐平常就是这样,不冷不热的。虽然不至于是个‘冰美人’,但是男子吹捧她是这样,有人为难她也是这样。有几个夫人还颇为喜欢她呢,说是难得有骨气的——虽然她不怎么奉承就是了。”   “那可未必。”宝茹的想法可和古人不同,见到一个风尘女子这样,第一反应从来不是什么有骨气之类,而是欲迎还拒、故作姿态、待价而沽之类。不过她这时候也不能把话说死,道:“谁知道呢?毕竟真有那骨气的,咱们未必知道。若是传出了这种名声的,我反而不信了。或者真有那喝露水吃花瓣的冰清玉洁的人儿,但是我觉着都是在天上。”   乔三奶奶听了宝茹的话,复又想想,轻轻笑道:“说的有理,事情确实不能这般下结论——不过左右是个说书的女先儿罢了,姿色中上,才艺中上,心计再如何,究竟成就有限。再说了,也犯不着我家爷们,不管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乔三奶奶的想法,也是很大众的想法,就连宝茹也不见得会多追究。正如如今在场的,也没人去阻止陈敏珠的意思——一个是到底陈敏珠从地位上来说才是她们这边的,今日她再失礼,也没人会为了一个女先儿在她面前出头。   就算有些夫人还算欣赏小蔡三姐,这时候也不会有人插嘴,直到陈敏珠又折辱了小蔡三姐一番。这才有相熟的夫人悄悄劝陈敏珠:“今日也是大家都在,难道要为了这么一个人就坏了大家兴致?你忍耐些,这一回先这般吧!”   陈敏珠其实本来并没有那么生气的,她情商确实有些低。但是成亲这么多年,总是学会了一点为人处世,只是这小蔡三姐一副冷若冰霜高岭之花的样子,油盐不进,反而衬得她无理取闹,泼妇一般——夫君竟然为了她斥责了自己。   是的,小蔡三姐的样子总能让陈敏珠更加生气,因为居然和她少女时候是一样的姿态——可凭什么?她当年是才名动湖州的才女,又是书香门第。可这小蔡三姐只不过是一个私窠子的女先儿,不要说是身份了,就是才艺又能比得上自己?至多不过是颜色上比自己稍好,但是也不是什么惊艳人物。所以,凭什么,她硬生生被磨损掉的东西,这个身份下贱的女子就能有!   不过再如何,陈敏珠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知道再纠缠下去,明日就是有选花仙的结果做新闻,今日的她也会成为人家的谈资。于是不再说什么,任由小蔡三姐离开,给其他女眷敬酒。然而有了这样的意外,其余的夫人大多就是意思一下了,只求快快把小蔡三姐送出去。   然而到了宝茹这一桌,小蔡三姐却自己慢了一下,特别是给宝茹斟酒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虽然并没有导致酒水洒落什么的——她们这样的姐儿大多从小训练,倒酒也是功课,应该很稳当的。别人没有发现这一点,但是宝茹却发现了,因此多看了那小蔡三姐一眼。   总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难道是哪一回宴饮上见过。这一个疑问,直到宝茹更衣的时候才有菡萏替她解答了:“姐儿没认出来也是寻常,不过我是认得她的,当初我和她都在白嫂家,姐儿那时候挑丫鬟,也是有她的。”   菡萏印象确实深刻,虽然那时候她年纪不大,但是在白嫂家的每一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毕竟那是很难忘记的记忆了。那时候菡萏和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在一个屋子里同吃同睡,其中就有小蔡三姐,对于小蔡三姐的倔强脾气她是很记得的,所以才能这么多年了,依旧一眼认出来。   “我还记得她额角上有个一个消不掉的小疤,是在白嫂家爬树拿毽子给刮着了才有的。刚刚虽不显眼,但是的确看到了。”   菡萏言之凿凿,宝茹这才想起来。不过她能觉得眼熟,绝不是因为选丫鬟的时候看了一回,她的记性可没那么好。她是想起了当初在乡下避暑的时候见过的‘浸猪笼’,当初蔡家卖出的两个女儿,小的那一个就是这个小蔡三姐了,这才是后来买丫鬟的时候自己多看了她一眼的原因。   宝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这湖州太小了,竟然这样兜兜转转地就遇到了一个曾经算是有渊源的人了。不过宝茹更多的是唏嘘吧,当初见证了这个女孩子的母亲的命运,这一回又见到这个女孩子的如今。   不过宝茹依旧不能解,虽说自己见了这小蔡三姐两回,印象深刻。但是她记得这小蔡三姐应该只是在那一次白嫂家见过她一回,怎么会还记得她,以至于给她斟酒还要手抖。 第139章 妇人之间   虽说宝茹心里为了小蔡三姐的事儿有些疑惑, 但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小蔡三姐在她眼里是比路人强些, 但是也有限。这样的人物实在太多了, 若是每一个她都要琢磨, 那可真是心要累死了, 自然都是放在一边不管不想的。   更衣完毕回了席间,这时候各位姐儿都已经来拜访完毕了,外头的选梅仙娘娘正要开始呢!宝茹想起上一回看过的那些精妙绝伦的歌舞, 心里倒是多少许多期待。   一个个美人依旧是粉墨登场,不过和十多年前的那一回是绝不同的了。这也是自然的, 哪一个美人能连着参加十几回选花仙?只怕都要三十多岁了吧,在这个行当里绝对是人老珠黄了。所谓‘门前冷落鞍马稀’, 哪里还能来这花仙会。   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一回没有吹箫管的小桃红、弹金戈铁马之声的金喜儿、不爱红妆爱武妆唱秦腔的小春,以及色艺双绝薛静、庆云班葵官、金陵小八艳之首董清儿。但是新一代的益州女校书孙微云、苏戏头牌庆云班新台柱子花官、以及新的金陵小八艳等人都足够出挑, 到此来排定花榜名次。   宝茹从看台上望去, 一个个出场的女子, 年纪可真是小啊, 当年还能有二十三四的香云儿, 但是这一回最多也就是二十一二了。出名要趁早,特别是对于这些女孩子来说,没有迟疑的余地, 她们的竞争不过是看客的娱乐,但是却是她们的战场。   若是多的头名要减寿十年, 宝茹觉得这些女孩子没有一个会犹豫的。哪怕是二十年三十年说不得也不会犹豫多久。毕竟人生苦短,对于她们来说,风光不再的日子才是真的折磨。这些女孩子大多都是有着‘及时行乐’的人生观的。   这时候选花仙的表演已经进入了后半段,正是正戏要来的时候,表演越发精彩起来。顾影楼里的女眷议论纷纷,品头论足,这倒是和当初宝茹在船上与丽华没什么两样的。   玉楼就看着下头演剑舞的苏州名妓画眉,道:“好!好个剑舞!这倒是十分罕见的了!如今吹箫弹琴的还有几个能有些金戈铁马之声,但是这跳舞的,几乎全是靡靡之音。难得有一个这般英姿飒爽的!我要是有金花,一定投给这个画眉。”   宝茹微笑道:“确实新奇,‘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盛唐时候公孙大娘便是最善这剑舞的,幸而有杜工部给她留下这一首绝唱,不然后人真是难以想象风姿。不过也就是新奇了,毕竟也就是一个空架子,舞蹈上算不得好,真要论剑术,那就更是笑话了,不过糊弄糊弄外行罢了。”   素姐嗤笑道:“呵,好大口气!难不成宝茹你就见过多少了不得的舞蹈?和咱们一样都是外行,就敢说这样的大话。”   或许别的舞蹈宝茹真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顶多就是一个有点领悟力的观赏者。但是剑舞不同,大概是在电视剧里出镜较多的关系,宝茹正经查过资料,还看过许多视频,所以对这个的了解程度远远超过在座的所有人。甚至超过下头的画眉也说不定,毕竟她当初可是在一个信息时代。   不过这话追究起来就没法子往下聊天了,好在接下来上场的美人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走了,这才不至于让宝茹无话可说。上场的这一位红姐儿在座的各位都是认得的,这是一位湖州名妓,名叫小翠云。   这小翠云最善的是一把月琴,弹来真是如诉如泣。在整个湖州除了茉莉街的玉瓶儿能与她争锋,其余的都是黯然失色。   这小翠云在座的都是熟悉的,她的才艺各位也不只见识过一回,所以大家并不如何关注,反而闲聊起种种八卦。宝茹小声问道:“是说小翠云快要从良了,可是真的?仿佛听说是苏大人一力主张要纳她进门的。”   素香淡淡看了她一眼:“看来这事儿真是传遍湖州了,连你这个从不知这些风月事儿的也晓得了一个大概。确实是这般,听说苏大人迷恋这姐儿可不得了,一月倒有二十九日宿在小翠云的存云楼。家里的妻妾都快翻了天了,但是依旧拿这小翠云没得法子,谁让人家是心肝儿呢!”   玉楼也是满脸八卦道:“这事儿真能成?在外头就是这样了,到家里那该怎样?只怕苏太太不能轻易放她进门吧?”   乔三奶奶笑得微妙,道:“这可真说不准,苏太太娘家在金陵,没法子说话。但是苏大人到底是个官儿,咱们平头百姓娶妻纳妾还不用太讲究。但是人家身上还要讲究一个朝廷体统不是,若是苏太太不说话,也就混过去了,真要闹的话,可不就是一个‘内帷不修’?这可就是影响仕途了!”   宝茹在一旁补充道:“其实也用不着拿这个做要挟,苏太太若真不想小翠云进门,直截了当地与苏大人说清楚就是了。拼着苏大人不高兴,摆明车马,她是绝不会让小翠云进门的,难道苏大人能来硬的?毕竟纳妾还是要正妻点头才算的,难道苏大人能为了小翠云休妻?那可真是自绝于仕途了。不过要我说,苏太太也不该拦着,就是进门又如何?”   素香也道:“是呢,拦着做什么,天底下男子薄情了,难道是让一个小妾不能进门改变的了的?就是没了小翠云,也会有别的姐儿。况且小翠云在外头,苏太太可不能管教。但是进了门,再如和,可就是苏太太说了算。可别说什么苏大人会护着,这正妻只要不太蠢,要整治一个小妾那就有的是手段让她有苦说不出。”   这就是实情,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宠妾灭妻的事情。特别是在体面人家,宗族、前途、礼教等等,一样样地压着你,宠妾灭妻,真有这样的事儿,也只有一些爆发新荣之家了。   至于高声跋扈的妾?是有的,虽然不多。但是这种高声也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罢了。仗着夫主的宠爱,或者生了儿子之类的事情。但是这些又怎样,体面人家是不会把小妾扶正成为妻子的,而且宠爱,谁知什么时候消失。   儿子,或者牢靠一些,但其实也有限。当家的太太有嫡子的不用说了,那真就只有靠边站的。要是家里只有这个庶子,也不要得意,论理太太才是‘母亲’,至于这位妾,只是姨娘罢了。就是将来挣了诰命,也是给‘母亲’的。甚至更残酷一些,礼仪和朝廷都强调的‘孝顺’,其实也是对母亲的。   这个庶子就是真的对生母更有感情,但是若对着‘母亲’不敬的话,那么上告衙门‘不孝’,那也是一告一个准的,朝廷只维护正妻的地位。或许有不同的个例,但是大环境里,只有正妻才是家里有底气的,她和男主人一起是主人,妾?妾通买卖。   几个人说了一回,直到小翠云的月琴弹奏完了,才总结道:“看待会儿的投金花吧,苏大人自然是给小翠云,也肯定是这样嘱咐苏太太的。若是苏太太如了他的意,真给了小翠云金花,那就是小翠云进苏家,若是没有,那可就还有的饥荒要打!”   这些事情也不关几个人的切身,当作谈资而已。等到后头的扬州名妓崔明月上来演扇子舞的时候就止住了话头。这崔明月出道时间并不长,今年只有十六岁。是扬州瘦马出身,歌舞都是一绝,不过今日选了舞蹈。   乔三奶奶看的啧啧称奇:“怪好看的,只是这一回擅长跳舞的姐儿是不是太多了?我还记得上一回咱们湖州办选花仙的时候,虽然是跳舞的董清儿跳舞拔得头筹,但是真个跳舞的姐儿并不多。这一回数一数,竟然有六七位是跳舞的。”   素香撇撇嘴道:“还不是扬州盐商老爷府上兴出来的,这几年最爱会跳舞的姐儿,说是身姿婀娜,最是好看。膝头把玩,可怜可爱。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底下养瘦马的人家可不是就都请来舞娘教导了。”   扬州的风气又极容易流传南北,然后别处也就有了苗头,这大概就是这一回舞蹈表演比较多的缘故吧。   崔明月之后,又接连出场了益州女校书孙微云和苏戏头牌庆云班新台柱子花官。这两人已经算是很有呼声的了,果然格外不俗。只是看这出场的时间,还不到最后三位,这就知道了,并没有什么戏了。   最后三位,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飞仙儿,跳的也是她最擅长的飞仙舞。这飞仙舞明显是仿的赵飞燕作盘中舞,底下有一个个架子分别托住许多盘子,只是那架子纤细,让人怀疑是不是真能承住一个人。   自然是能的,至少飞仙儿可以。她被托上了其中一只盘子,这就开始舞蹈。众人的心一下子被她抓住了,身姿轻盈妙不可言也就罢了,但是一个个看她飘逸舞蹈的样子,就忍不住担心会不会底下架子承受不住。但是意外始终没有发生,只是因为这‘危险’,大家格外记得住她就是了。   乔三奶奶忍不住叹道:“身姿竟能这般轻盈,几欲飞仙而去,真不愧是飞仙舞,确实是名不虚传。”   宝茹有些奇怪道:“你怎么是第一回见这个?不是你托我给飞仙儿投金花的?难道你家没看过一回?就是你也是人家拜托的,总该不同,这才会拉扯上我吧。”   乔三奶奶无语道:“这是我家二伯哥的上峰暗示的差事,不只要我家两朵金花,还要我家帮着联系至少五朵出来——这可是强人所难了,如今的情形,难道这金花是大白菜不成?各家或者有自己决定的了,更多的是有各自的人情。真真要虎口夺食,这可不容易,还好宝茹你家两朵金花都没得安排,不然如何能交差。至于另外三朵,我婆婆不晓得欠下多少人情,这才堪堪凑齐。”   说完她小声在宝茹耳边道:“真是有个二伯哥一个,就不管其他人了。二伯哥是考上了举人,但是又不是进士,连如今身上的实缺都是家里花钱疏通来的呢!这就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了,偏偏只是一个没得油水进账的小官,还要靠着家里继续上下打点。总归,你这一回帮忙了,可别客气,就当是我家欠你家一个人情,反正不要白白便宜了二伯哥和二嫂。”   这就是大家族聚居的一个坏处了,总有分配不均的时候。乔家老大老三继承家业经营粮食行,老二则是走了读书的路子。天分还算不错,三十岁那一年考中了举人。但是也就是到此为止了,进士名落孙山。   并且这位乔二爷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一回考中举人都算是得天之幸了,换做下一回,只怕举人都考不上,更不要说进士了。当下就鼓动家里帮着谋了一个实缺,不过举人出身,又没什么关系,只能是那种没得油水的小官了。   或许这就是商人之家永恒的追求吧,希望能提高社会地位。所以乔家对于家里的第一个进入仕途的乔二爷是很舍得资源的,钱财、社会关系等不知堆了多少。这种为了改变地位的努力可以理解,但是因此造成的其他儿子以及儿媳的不满可就很微妙了。   特别是作为‘外人’的儿媳,她们更加在乎自己的小家,心里的不平只会更多。明明乔家没有分家,所谓人情是所有人共同担起来的。但是乔三奶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承受这个,却愿意给乔家二房添一份堵,由此,矛盾可见一斑。   宝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就接着看表演了。接着还有苏州名妓喜儿和新的金陵小八艳之首盛玥儿。喜儿虽不是苏戏出身,但是在苏州长大,最善的自然还是唱。至于盛玥儿,表演是琵琶。   金陵小八艳,最著名的就是美貌了,当初宝茹不就是被董清儿的美貌所摄么。这一位盛玥儿自然也是美的,但是比起她的前辈董清儿却是有些不如了,宝茹忍不住叹息:“果然当初董清儿那般的美人是稀罕的,不是每回选花仙一定都能有。不过话说回来,那般的美人要是到处都是,也不是什么美人了。”   说过一回,底下的表演就差不多结束了,至于之后的各色杂艺并不能吸引住众人的眼光。宝茹就不再看了,反而和大家一起说起刚才的选花仙:“嗳!不知是不是我的一点心境不同,觉得这一回选花仙是不如上一回的精彩纷呈。”   旁边有一位夫人就道:“这倒不一定是心境不同,要我来说是这些姐儿也一代不如一代。最早选花仙的姐儿的才艺一定是千挑万选,都是一时之选。但是如今,虽然都是当红的姐儿,不差了,但是哪有当初那股子劲!”   之后还有几位夫人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正说话间,就有宫装女子托着茶盘来接金花。一时之间,说话声倒是小了许多。一个个开始接连放上金花,接着就有人在一旁高唱‘某某太太赏某某姐儿’。   到了宝茹跟前,她很干脆地把金花给菡萏,菡萏将之托到飞仙儿的茶盘上。那宫装女子给宝茹微微福身,唱名的也高声道:“姚奶奶赏飞仙姑娘!”   每过一桌之后,这一桌就不复安静了,有各样议论出来,然后就传遍各处。譬如旁边一桌就有一位夫人临时改了主意,原来大家都当她会把金花投给苏州名妓画眉,最后却是益州孙微云。   旁边就有一位夫人道:“还真当她是个菩萨呢!原来也是咱们凡间的,真真也是不能忍的。”   原来这夫人原本是个对着夫主百依百随的,她夫主这一回就是看中了画眉。这些日子就是火山孝子,日日往画眉的画舫上去。这便罢了,竟然有一日带到家里宴饮,席间一直带着坐了正位,仿佛是正头夫人一般——而正头夫人却被叮嘱了不得出后院,免得‘难堪’。至于这难堪是对着正头夫人,还是对着画眉,可就说不准了。   但是只说这件事的确就已经足够难堪了,有人给这位夫人打抱不平来着,偏偏她还是之前一副贤惠样子,反而劝了别人。这就让一些人冷了心,不再想替她出头。不过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反转,再‘贤惠’不过的一个是今日第一个出乎意料的。   不过惊讶过后,大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这也是自然的吧,正是老实人才做得出这样出乎意料的事情来。不然一般强势的,早就与夫主掰扯过了,哪里等到这时候才有这一手让人吃惊。”   之后又有几桩意料之外的出来,玉楼忍不住问宝茹:“上一回你是猜中了董清儿能选中花仙,这一回你有没有什么猜测?我如今你只觉得云山雾罩的,这个姐儿也可以,那个姐儿也不错,甚至觉得也不定是最后出来的三个姐儿了。”   宝茹闲闲道:“这一回自然不好猜测,上一回的虽然大家都是厉害的很,但是董清儿可以说是艳压群芳了。才艺并不比别的姐儿差,至少差的不明显,但是容貌足以占尽上风,毕竟就是选花仙罢了,容貌何等重要,自然是水到渠成,而这一回不如上一回,反而显得没有突出的了,这样情形下,我自然选飞仙儿。”   “飞仙儿?”玉楼疑惑道:“难不成是因你给她投了金花,这算什么?”   宝茹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道:“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她自扬州来而已。”   湖州名妓们虽有本土之利,但哪里比得上其余几个胭脂堆里出来的。若是不看湖州本土,那么哪里的姐儿天然有优势?自然是扬州无疑了。扬州就是如今帝国的经济中心,又有八大盐商坐镇,可谓是声势惊人。无论是在哪里选花仙,都能得到仅次于,甚至超过本地姐儿的优势。   简而言之,就是扬州有权有势罢了。那些扬州大佬可不是有钱有势,不然怎么能给扬州姐儿们撑腰,她们到了哪里,就把信儿递到哪里。打通关系,然后一个个扬州名妓总能成为呼声最高的几个。   宝茹话虽不敢说死,但是选择概率最大的一个,自然是扬州名妓里最出挑的飞仙儿了。   有人听了就与宝茹道:“姚奶奶说的极有道理了,可不是咱们当局者迷了,日日盯着那些小妖精,只看得到爷们找了那些,哪会像姚奶奶这般想!”   “姚奶奶与咱们自然不同,人家过日子可用不着看那些小妖精!嗳!说来还是姚奶奶的日子最好过了,自己当家作主,家里什么事情都由自己调配就算了,就是外头的生意也是时时查看。最重要的是丈夫,再不敢乱来的。”   “什么叫不敢乱来?应该说是反倒要敬着姚奶奶了。哪里像咱们这样,日日在夫主面前小心小意,这还要防着他别被外头的小妖精迷了眼睛。姚奶奶每日在家只怕都是稳坐钓鱼台吧?所以说招赘虽是无奈之举,但是真有这样的事儿,倒是咱们女人里子实惠了。”   “哪里是什么招赘的好处,应该是咱们姚奶奶驭夫有术。不然咱们湖州也不知姚家招赘呀,但是别家哪里是这样的。就是那男子没法子眠花宿柳,也没法子掌管家业,不得不低头过日子。但是心里何曾痛快,若不是一个窝囊废,往往家里吵闹是不断的。”   宝茹只听到这些妇人说话,话里全是酸酸的味道。不过等到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所有人都眼神发亮地望着宝茹,只盼着宝茹能真教她们几招。   可是宝茹能有什么招数,她是自由恋爱,两情相悦的算吗?但是这样的情况她说没有也是没有用的,只得道:“或许是少年情谊,我与我家夫君是年少一起长大,说来还是我教她写字算账的。后来也是两情相悦,这般倒是与别个不同了。”   简而言之,就是首先你的丈夫要是青梅竹马。宝茹看着这些妇人失望的样子,明白自己已经应付成功了——毕竟先决条件达不到接着的还说什么呢? 第140章 造化弄人   宝茹不是第一回经历选花仙的热闹了, 这样的热闹来的凶猛,去的也快。选出花仙后——果然是飞仙儿。和之前一般, 各家画舫散去, 这热闹也就没有了。甚至这一次消散地更快, 因为临近年关了, 就连各家画舫也急着回去过年呢!   临近年关,最是忙碌,也最是清闲。忙碌的大家都晓得的, 毕竟到了年底,除了一年的事儿做个结尾, 还有准备年节的各种琐事。但是清闲也是众所周知的,除了过年, 其实腊月和正月里就没有其他事情了。不然也不会说是‘猫冬’了,正是没有什么事儿呢——就算有,大家也往往会出了正月再料理。   这事情放在宝茹郑卓这些人身上是这样, 放在家里仆人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这一日早间就是没什么事儿的, 宝茹身边的二等小丫鬟紫薇早早就起了——倒不是为了服侍宝茹起床, 今日并不是她轮值。而是一直心里记挂着要做一双新鞋, 拿着针线筐儿, 就在耳房熏笼边上坐着,描画鞋扇。   才做了几针,就有刚刚伺候宝茹和郑卓梳洗的小丫鬟红药来到。凑过去问道:“紫薇姐姐, 你描画的是甚么?”   紫薇住了手给她看,道:“现下日子冷穿的厚鞋子, 但是春日里头就要换下来的。我原有两双那时候穿的,偏我老子娘拿去给我妹子了。趁着今日得空,要新做一双粉色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   红药想了想,笑道:“之前奶奶赏了我一块大红十样锦缎子的尺头,端的好料子,我省俭着用,只拿来做小的精细东西。如今还剩下一点零碎,倒是还做得一双鞋子,也照依紫薇姐姐描恁一双儿,不过我要做双高底的。”   然后红药取了针线筐,两个同一处做。红药才描好一只就丢下道:“紫薇姐姐,你替我描这剩下的一只罢,等我去找一找绿萝姐姐来。记得她昨日也说了,也想趁着这几日清闲些,做些鞋脚衣裳。”   紫薇正在用心,听她的话也不过是胡乱点头。而红药则是出了耳房,院子里都走了一遭,才在院子门房处找到正在做活计的绿萝。绿萝抬头,看见是红药进来,就放下手里针线道:“我见你慌手慌脚的,做什么呢?”   红药笑嘻嘻道:“刚刚服侍玩奶奶姑爷洗漱,然后就见紫薇姐姐在耳房里做鞋子。想起你昨日不是说要做鞋脚衣裳?我也找出了些零碎缎子,打算做一双鞋。这可正好,咱们三个一处做呢,还能说说话!我才描出了一只鞋面样子,让紫薇姐姐替我描另一只,就来约你同去了。”   绿萝听过就笑了:“这也罢了,你们真是无事也要聚在一起的,不过是做些生活,这时候却偏偏还要搭在一处。只是你们做鞋子也就罢了,一个针线筐儿装了到处能走动。但是我却是在缝衣裳,动起来可就麻烦地多。你先吃茶,我收拾收拾,这才能与你去。”   红药看了她手上的料子无奈道:“也罢。你快收拾,咱去来,紫薇姐姐那里等着哩。至于茶就不吃了,耳房那里是拿了茶和点心去的,待会儿咱们那里去吃来。”   绿萝无法,只得收拾了散着的东西,抱着包袱外走。小雪在上房穿廊下坐,看见了便问:“这辰光你们是做什么去?可别到处闲逛,就是奶奶姑爷身边不用人也别乱跑,只随时候着,防着用人的时候唤不着。”   两人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耳房里做些针线;,这就不说了。然后径直来到耳房内。三个小丫鬟这就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伙计等,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绿萝便道:“红药,你平白又做一双高底鞋子做甚么?好看是好看了,但是咱们是常常要做活的,到时候穿着这鞋子,就是多站一会儿也怕顶不住!”   红药满不在乎道:“并不是平日里穿的鞋,我想着哪一日空闲了,不必在跟前伺候的时候。或者出门,或者就在花园里逛一逛,穿出来也是体面。”   绿萝道:“说到鞋,哪里有这个道理——你说不在跟前伺候,咱们又不是紫薇,家就在后头罩房里,月月回去。咱们可是外头来的,没得那些回家的时候,就算奶奶宽宥,也不能想起一出是一出。总归这鞋子只怕白做。”   红药本来是兴冲冲地要做新鞋子,被绿萝这样泼冷水,又是那样的话。脸上颇有一些挂不住,但是又实在心虚。恼羞成怒道:“我倒是知道我是一个奴才根子了,那高底的鞋子也是不配穿的——只是梅香拜把子,谁又不是奴婢?难道紫薇姐姐又比我高贵?”   紫薇本来是安安稳稳做活的,看到红药和绿萝有些口角,还犹豫着要不要劝。现在是不用犹豫了,哪里有她劝的余地。实际上,她也被波及了,而且是无妄之灾,纯属无辜来着。   这时候有人一把撩开耳房的厚重帘子,是小雪,笑呵呵道:“才在门口就听你们又拌嘴,你们这些小姊妹最爱一句话就发气了。但是左右就为了一朵花儿,一盒粉儿之类的小事。算了,也别磨蹭了,乔三奶奶上门拜访了,找不见人,你们一起去小花厅伺候吧!”   小雪是宝茹身边十分体面的大丫鬟,虽说说话就要配人了,但是对于这帮小丫鬟来说依旧有足够的威慑力。紫薇红药绿萝三个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再多说,丢开手上的活计就往小花厅那边去。   宝茹此时正和乔三奶奶玩叶子牌,不过这两个人的玩法并不考验牌技。实际上这更像是一种占卜算命的手法,总之就是算一算今日运势之类的,不过玩完一局很费时间,用来消磨无聊倒是很好。   宝茹随手翻开几张牌,也没有多大兴趣,反而乔三奶奶仔细看牌面替宝茹估计运程,道:“你这几日可就别随意出门了,我见这结果不好,只怕要在家里避一避的好。”   宝茹本就不信这个,只是乔三奶奶一番好意,她只得点头应答,然后道:“我本就不打算这几日出门,这正月里头多冷?滴水成冰的,就是有些欢乐节日,或者宴饮之类的,其实我也打不起精神来。除非是一些没法推脱的,不然我就是在家看看书也是好些。”   乔三奶奶看着宝茹发懒的样子,笑骂道:“也就是你了!咱们湖州那么些奶奶,哪一个都不如你自在,想要做生意就做生意,想要管家就管家,想要交际就交际。但是若不想做了,撂开又是撂开了!”   宝茹闻言只是抿着嘴乐:“没法子,命好羡慕不来的!不过这些日子也确实无聊,好容易才有你一个来说说话。嗳!最近湖州又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说来听听么,可别我出门宴饮,人家说什么也都不知了。”   乔三奶奶嗤笑一声,不过也没有不打算说的意思。本来这些新闻也是要在与人说,与人讨论的时候,才会显得格外有趣。于是也没犹豫,就道:“若说新闻倒是很有几件,东家长西家短的,都是一些三两句话就能说完的,待会儿再说罢!只有一件值得额外拿出来提一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小蔡三姐。”   宝茹自然记得,点头道:“记得的,不就是那一日选花仙的时候说过书的女先儿,仿佛是给许三奶奶陈敏珠为难了一回罢?难不成这事儿还有后头值得说的,总不会是许家让这小蔡三姐进门了吧?这算什么新闻!”   乔三奶奶卖关子道:“事情哪有这般简单,自然不是这样的。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什么?如今想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是一个铁口直断的了。选花仙你是猜中了,这一回又是给你说的准准的。”   宝茹回想自己说过什么话——‘谁知道呢?毕竟真有那骨气的,咱们未必知道。若是传出了这种名声的,我反而不信了。或者真有那喝露水吃花瓣的冰清玉洁的人儿,但是我觉着都是在天上。’   宝茹好容易翻出当初说的话,若不是她与这小蔡三姐算是有些渊源,她真不一定记得。不过这样的话想起来,宝茹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意思了,于是道:“竟然是这样?难不成这小蔡三姐真是一直装出来的?这时候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乔三奶奶兴奋地点点头,这就说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可以追溯的是小蔡三姐和她的姐姐一起被卖进了她如今所在的这家行院,两人的姿色都只是中上,只不过小蔡三姐似乎机灵一些,学起才艺算是有些样子,又因为年纪小,还能培养,让行院老板高看一些。   所以小蔡三姐是先跟着行院里的教养娘姨学一些才艺,不急着接客。但是她的姐姐并没有这个待遇,直接就进了烟花世界。这本来不过是湖州日日都会发生的寻常事情,不会有半分浪花。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女子会对恩客动了一点真心,当然,最终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实际上是年轻的女孩子投水死了——这个故事乔三奶奶并没有多说,或者她以为这不过是小蔡三姐故事中一个小小部分,没有什么影响,所以轻轻带过。不过,宝茹想这件事可能比乔三奶奶以为的重要的多。   因为这之后就是小蔡三姐出道了,她似乎从她姐姐身上汲取了教训,对于‘真心’什么的并没有过半分在意。当然她也不同于一般风尘女子那般,明明不相信那点真心,却偏偏日日赌咒发誓海誓山盟。她是真的温柔体贴,但是同时也是冷若冰霜的,并没有要表露一点要与人做有情人的意思。   但是这反而让她显得与一般行院女子不同了,有一种无欲无求的出尘意味。不爱这样的客人自然没什么,但是有些客人还就真爱这样,后来她还真成了行院里的当红姑娘——虽然客人不算多,但是往往都是十分稳定的,而且遇到许三爷以后就被长期包占了,更不用发愁。   宝茹点评道:“这倒是有几分聪明了,还晓得要与一般同行不一样。若她是经商的,倒是有前途了,咱们做生意也讲究‘依稀为贵’呢!若她没想到这个,以她的境况,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只怕更没出路了。”   乔三奶奶不被宝茹打扰,接着说起了故事:“她被许三爷包占也有一两年了,按着道理,花的银子都够她赎身了,本来应该是抬进门去的。只是许家不愿意抬个唱的进门,另外就是咱们许三奶奶出了名的善妒,容不得。”   所以这一两年里,只要是外头的场合,陈敏珠遇到了小蔡三姐,那就是场面难堪。但是小蔡三姐能忍,一般的得宠姐儿会有的傲气她竟然是没有的,但是也没有那种想抬进门去的姐儿迫不及待对当家奶奶的讨好。她就是一点也没变,依旧是不卑不亢。   一次两次,一日两日,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但是长期都是这样的,倒是让许多人改观了。外头小蔡三姐的名声越发好了,许家的老爷太太也有些松口的意思了。至于许三爷,越发觉得小蔡三姐是个难得的。只有陈敏珠,一次又一次,明明是正室夫人,却被一个风尘女子比较,显得是个泼妇一般。   这样此消彼长,外头的人都觉得这小蔡三姐进许家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舆论上还觉得不错,没有一般体面人家抬唱的进门时候的风言风语。但是谁能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事情会来一次大反转。   乔三奶奶啧啧道:“事情就是这样巧,本来小蔡三姐的谋划已经是十拿九稳了。许三奶奶却能让人翻出她花钱抬名声和许三爷包占她的时候她依旧接客的事情——只是这样一下便偃旗息鼓了。”   宝茹心里知道,这是因为小蔡三姐本就是高岭之花冷若冰霜的人设——若是一般风尘女子有这样的事情,大家笑谈几句就罢了。但是她本就是靠着这样的表象立足的,如今崩了人设,人家再看她,可不是面目可憎了。特别是许三爷,只怕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看起来陈敏珠总算是把她在文学上的智慧用到了一点在生活里,一出手就是七寸,全然不像那个简单就被小蔡三姐激怒的妇人了。不过宝茹依旧摇摇头道:“这可不够聪明,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乔三奶奶也是笑眯眯地点头。她们都很清楚,陈敏珠自然是一举解决了小蔡三姐这个巨大的隐患,但是她本应该做的更精细一些的——至少不能是她来揭穿这件事。毕竟这是一个男权世界,普通男子的自尊心已经足够强大了。   这样被欺骗被愚弄的事情已经足够尴尬了,可以想象之后会作为谈资被多少人笑谈。然而更尴尬的是,这件事是由自己的妻子揭开来说的。以后许三爷见陈敏珠一回,只怕就要心里不痛快一回了。   回想起当初梅园里头赏梅诗会,陈敏珠身上毫无情商的表现。宝茹发现,她是真的长进了一些,然而依旧有限,她依旧还没有学会这个世界生存的真正方法——有人觉得是她的才华毁了她,过于‘不通’了。但要宝茹来说,是这个时代毁了她,若她生在好时候,大可以做个一辈子不结婚,也不和‘凡人’交流的艺术家。   宝茹不敢往深里想,这没有意义。话又说回来了,陈敏珠也不是全无可说的,毕竟这世上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活的。想起曾经同学好姊妹们因为清醒所以更加痛苦的心理状态,宝茹只能说,谁也不轻松。   之后乔三奶奶又和宝茹说了别的新闻,宝茹留了她一同吃午饭,之后她才算是心满意足地走了。宝茹冬日里没得睡午觉的习惯,送走了乔三奶奶,只让找来了一本话本子,就在软榻上读了起来。   不过最近的话本子真是没意思,宝茹看了两页就丢开了,看小霜在身旁脚踏上做针线,问道:“刚刚倒是听人说了一口袋的湖州新闻,你们最近在外头行走有没有听到一些附近的有意思的事儿?说出来算是解解闷儿。”   乔太太说的大多是她们那个圈子里的事情,但是这帮丫鬟偶尔出门听人交谈,知道的大多是附近的市井见闻了。反正都是八卦,难道谁还比谁高贵?反正宝茹觉得弄不好还是身边的事情更有意思呢!   小霜放下手上的活儿,仔细想想——其实真没有!如今姚家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了,当初小吉祥能日日出门,听到好些市井见闻,但是如今她身边的丫鬟是再不能的了。家里有重重大门,女眷们也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她们最多就是听一些妈妈说了几个二手消息罢了。   还是小吉祥,她是管事媳妇,常常在外走动是真的,自然随便就能说出好些来。放下手上的账册就道:“有趣不有趣的两说了,但是有一个新闻——也说不得是新闻,只是我也才知道的,我想姐儿是想知道的。”   现在新在宝茹身边服侍的大都是叫宝茹‘奶奶’了,只有小吉祥几个有限的老人还改不了口,依旧是‘姐儿’的称呼。   宝茹果然有了一点兴趣,皱了皱眉道:“哦,竟有这样的事情?你先说一说吧。”   小吉祥组织了一番语言道:“咱们家原来在纸札巷子的老宅子不是租出去了么——这倒是好,也不是图那几个钱,而是房子没得人气,坏的快!之前让春安去收租子的,不过他那一日急着事情,我就替他走了一趟。倒是在那边晓得了一件事儿,不晓得姐儿还记不记得连二姐!”   宝茹自然是记得的,不说少年时候读书记忆深刻。就说后头她到了纸札巷子落脚——即使那时候姚家差不多就搬出去了。以及由此引出的,她竟然和周媺曾经的未婚夫的‘关系’,这些都足以让宝茹一直牢牢记住这个人了。   小吉祥觑了觑宝茹的神色,见她没有茫然的样子,便接着道:“姐儿应当是记得的,当初可不是那张家哥儿把她安顿在咱们纸札巷子。后来咱们家就搬了出来。但是只怕姐儿不知后头又过了一年半载,住在巷子底的唐家把他家表小姐嫁给了张家哥儿。”   说真的,比起连二姐宝茹真是不大记得这位唐家表小姐了。能有些印象只不过是当初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她做的事情太过超出宝茹的常识了——她居然偷东西。不然宝茹哪里还记得这个仿佛路人甲一样的存在。   不过宝茹奇道:“我记得她比我还大两三岁吧!怎得那时候才嫁人。”   这是很好计算的,宝茹十七岁成亲,之后搬出纸札巷子,而且宝茹已经不算早婚了。但是这位表小姐比宝茹大两三岁,又迟了一年多才嫁人,这时候看实在太迟了——这是为什么呀!   小吉祥道:“哪里知道缘故,可能实在身份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自然就到了那个年纪。不过遇到这张家哥儿也是正好——张家少爷本来是个良配,但是连二姐的事儿实在太不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是在是没有愿意结亲的了。但是张家老爷太太也不肯找一个泼皮破落户或者真让连二姐做了正经儿媳妇,最后竟然因着连二姐落脚在纸札巷子里,唐家的人看在眼里,竟然觉得不错。这才使了媒婆上门试探,成就了这事儿。”   其实在小吉祥心里,这就是破锅配烂盖,最后大家都找不到合意的人家了,就凑合着过了吧。只不过没想到,之后连二姐依旧没进张家的门。这才奇怪的地方,毕竟当初唐家没对连二姐说三道四,也就是默认的意思。唐家表小姐可没有当年周家的底气,自然也是认下这件事的意思了。   但却没想到连二姐始终没有这个意思,小吉祥道:“直到今岁,连二姐老娘一直养着病的,终于也养不住了,冬日里撒手去了。连二姐披麻戴孝,就连张家少爷也一直帮着忙乱。大家当这一回连二姐没得牵挂了,该进张家的门了,没想到却是一个晚上不见,连二姐就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别说话了,就是东西也没带走,纸札巷子屋子里头,凡是张家少爷值置办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带走,她真是空着手走的。”   宝茹听地怔怔的,心里叹了一回——这一回她是真的相信当初那个懦弱的张家少爷是真的用了真心的,而连二姐也确实是她一开始认得的那个独立自主的女子。至于连二姐到底有没有半分情谊就不知了,只能说造化弄人罢了。 第141章 再次南下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闰余成岁, 律吕调阳。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金生丽水, 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 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宝茹半躺在贵妃榻上, 半阖着眼睛,听着《千字文》的背诵。旁边背书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童, 只有三两岁的样子——这的确是早慧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别说背书了,就是说话也是口齿不清的时候。   这个男童就宝茹和郑卓的小儿子新哥儿,当初他才会说话, 宝茹就常常给她读一些《千家诗》之类的。本来只是想启蒙而已, 但是没想到, 他竟然是一学就会的样子。如今这孩子已经认得了一两百字了, 不过三百千之类的反而背的更多就是了。   外头已经有人说这是兴旺之兆——两个儿子, 正好一个继承皇商家业,一个可以读书科举,互相扶持。不过宝茹很客观地说, 她觉得就是安哥儿读书科举,也不会是新哥儿。无他, 新哥儿性子实在太跳脱了。实在不是受的住拘束的那一类。   就算天资惊人,考科举手到擒来,但是官场上也是莫奈之何的。不过宝茹不敢把话说死,毕竟这样大的孩子性子还没定下来,谁知道将来如何呢。不过宝茹是不打算特别去限制的,她更希望她的孩子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将来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奋斗的事业。至于是不是经商,是不是科举,那倒是不强求的。   相比起弟弟的高智商,似乎作为姐姐的婧姐儿要普通一些,但是其实她也很聪明,只是在新哥儿旁边,实在显不出来罢了。譬如她现在就在一旁的特制书案后练字,人小力气小,手上更是没得力气,字自然也是歪歪斜斜毫无框架,一满篇就没得一个在田字格里的。但是一笔一划,一个都是不错的。   或许婧姐儿没得新哥儿那般天赋,但是她性子沉静,才两三岁就开始练字了——宝茹以前两三岁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其实宝茹更愿意新哥儿和婧姐儿的性子调换一下,毕竟婧姐儿是个女孩子,这个时代下更难的女孩子,所以宝茹反而希望这孩子能更加开心轻松。但是在如今的性子下,婧姐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显得轻松的吧。不过这些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婧姐儿内心觉得喜欢,那就是不错了。   这边宝茹是陪伴着女儿儿子启蒙,也算是天伦之乐了。不过要全家人还要等到晚间——午间郑卓一般会回来吃饭,不过安哥儿则是依旧在书院里头。而且这个时候吃饭,大多只是在宝茹和郑卓的院子里头。只有晚间,安哥儿也回来了,一家去姚员外姚太太的正院吃饭。   姚家吃饭规矩不大,没有什么上下整肃,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这个时候一家人往往还会多说一些话,就为了热闹一些。   这一日晚间,姚家吃饭依旧是说话声不断,宝茹朝郑卓眨了眨眼睛,才清清嗓子道:“爹,娘,有个事情我要与你们说一声,这个事情本来是我与你们说的,不过郑卓说要亲自与你们来说。”   这一句话一下子拉住了姚员外姚太太的注意力,毕竟宝茹十分认真的样子,完全不是平常逗趣时候的随便,所以肯定是有正经事情要说的。何况还涉及到郑卓,即使宝茹偶尔会不靠谱一回,但是郑卓却是一直可以信任的。   这一回宝茹和郑卓要和姚员外姚太太说的事情,正是之前宝茹就和郑卓商议过的去泉州给郑卓爹娘扫墓的事情。从两三年前第一次提起,期间两人还商量过许多回。直到现在新哥儿和婧姐儿都两三岁了且身体健康,这才打算真的带着孩子们去一回泉州扫墓。   本来宝茹是想着自己说的,姚员外暂且不说,姚太太说不准是心里对这个事情有疙瘩的。但是宝茹是女儿,她来说,姚太太总归不会真的生气。但是郑卓不乐意——她知道这是为了完成他自己的心愿,他不愿意站在宝茹身后让她来替他说。他是真的有这个愿望的,所以应该是他来说出来。   郑卓并没有沉默停顿,而是清清楚楚道:“爹,娘,我打算今岁带着宝茹和孩子们去一趟湖州,给那边爹娘扫墓。也是为了让他们看看孩子,护佑孩子。”   姚员外姚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姚太太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她本来就不是强势的性子,便不说话。至于姚员外,则是摸了摸胡子道:“这也是人伦孝道,这样好!其实早就应该去看一回的,只是泉州湖州离着也远,轻易不能的。这一回你去也好,且不能简简单单地去,到时候你给你爹娘修一回坟——说来定是没人打理的,你家那些人,唉!不说也罢!”   宝茹咬了咬筷子,笑着插嘴道:“还是爹这样有经历的考虑周全,是应该修一回的,这可是要紧大事。不然心里没得这个筹划,到了那个时候只往公公婆婆那儿去,也没个着落,倒是显得咱们没得心肝了——家里没得钱的也就罢了,有钱却不记得这样的事儿,外头怎么说咱们不用在意,但是咱们心里自己是过意不去的。”   其实宝茹和郑卓真的没这个考虑么?不是的。至少宝茹是有这个打算的,至于郑卓,按着他的细心不可能没想到。但是他不会自己提出来,也不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毕竟太敏感了。宝茹的打算是自己先预备着,到了泉州着手做这件事就是了。   没想到今日倒是姚员外自己提出来了——这倒是好,不仅是宝茹可以正大光明地预备,也可以减少郑卓心里的负疚感。宝茹估摸着,若是没有姚员外的话,最后自己做了修坟的事情,郑卓处于孝道不会拦着,但是心里怕是会不安。这下有了姚员外的话,郑卓也算是能过了心里那一道槛了。   不只是如此,姚员外还道:“你们两个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儿,这修坟的事情怎么做,是个甚的章程,只怕一概不清。当初咱家修坟的册子我倒是还留着,待会儿给你们找出来。先是做何准备,譬如砖石木料、工匠劳力等。然后还有到时候的仪式,那真是一丝都错不得的。”   对于姚员外的提议宝茹自然是从善如流,毕竟她和郑卓是的的确确没经过这种事儿的,虽然不至于完全抓瞎,但是其中门道确实需要摸索。不过若真有一本小册子,那就方便多了。即使因着情况不同,不能生搬硬套,但是有个模板在,事情可要简单好多呢!   如此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着宝茹和郑卓把家里生意总一总,然后叮嘱各处管事这接下来几个月各自用心,最好不要在宝茹和郑卓不在的这几个月掉链子。若真有什么不能决策的,就一律找姚员外决断。这倒不是姚员外能比大管事英明,不过是这些做事的只有在东家同意的时候才能心无旁骛地做事,不然总是悬着心的。   这其中,最心急的却并不是郑卓和宝茹,而是逐渐懂事的新哥儿——他很快明白过来,一家人要去一个叫泉州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和湖州不同到时候要坐船去。而且泉州和湖州有很多不同,非常好玩。因此,几乎每日他都要问一回‘去泉州吗?’,天真烂漫,惹人发笑。   虽然孩子是这样期待,但是事情可不像那么简单。就是把生意打理好了,也不是说出门就能出门的。出门带什么东西,带哪些人,都是有讲究的。并且随着姚家这些年身家不断丰厚,而越加讲究了。   当初宝茹只带着菡萏木樨两个就上了自家货船,至于东西,虽然是用得着的都带了,但是也是十分讲究实用的。但是如今可不同了,宝茹和郑卓夫妻,再有三个孩子。算一算要几个小厮、几个婆子、几个丫鬟——甚至孩子们的奶娘也是要跟着去的。   至于物质上的准备,更是无所不包了,不是说可以方便地在船上生活就算了。而是要在船上舒舒服服地生活,无限接近在家里时候的样子,最好就是没什么两样。   为此首先姚家就先买下了一艘客船,这一艘客船和官船仿佛。比不上那些用来搭客的客船,但是和那些官家带家眷走运河的船是差不多的。实际上这本就是一艘官船,不过是到了交船的时候,人家不要了,现如今拆了其中平头百姓不得僭越的部分,被姚家买下了。   这样的船住上宝茹郑卓以及带着的人自然是完完全全足够的了——还嫌不够,打听到最近哪家官宦人家也要南下。姚家送上礼物,足足厚厚的,讲明了到时候姚家跟着一起走。人家可是能打出官船的旗号的,这样的船,真有个宵小,那也是不敢动手的,姚家跟在人家的船队里自然也能有这个好处。   大而化之,不过就是安排人手,准备东西。但是细究起来,中间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好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不必宝茹和郑卓亲历亲为,只要交代下头的人就是了。不过再多的准备总有做完的时候,等到中秋节后,那官宦人家送来帖子,说定了三日后动身。   到走的那一日,姚员外姚太太自然带着家人去码头上相送。码头上从来人声鼎沸,到了开船时候,就是与亲人话别的也不成了——都是早早上了船,免得到了时候一时没赶上船,错失了,那才让人欲哭无泪呢!   不过姚家可没这问题,且不说他家是自家的船,只说这一回是跟着人家打了官船的旗号,这就不同了。这时候官船是有专门的码头的,虽然不大,但是比起别处的拥挤,这儿算得上清净了。   姚家有管家领着一伙小厮,把准备的十多辆大车上的东西,肩扛手提转移到船上。旁边是小吉祥等几个管事媳妇跟着,她们是要跟着宝茹他们一起去的。了解各处东西的存放,到时候调用也便宜。   至于郑卓和宝茹反而做了甩手掌柜,只和姚员外姚太太说话就是了,姚太太把宝茹拉到一旁道:“这一回去可要多留几个心眼儿,我听你爹说了,卓哥儿那边的几个亲戚可都不是省油的灯,真有什么事儿,你可要硬气一些。”   虽然郑卓不说,但宝茹也不是对郑卓那边的亲戚一无所知。事实上她猜也猜得到那是些什么人了,自家公公宁愿托付孩子给千里之外的朋友,也不放心自家兄弟,想也知道都是什么货色了。   到时候自家去了,见着曾经的侄儿算是飞黄腾达了,焉有不占便宜的道理。不过宝茹很清楚,自家的便宜可不好占。郑卓是入赘,只要自己不放松,按着说法对方是无论如何不能染指的。唯一要防备的是,他们占着本地的便宜,非要阻拦自己和郑卓修坟。   这就是一种胁迫了,毕竟郑卓为人子来给父母修坟,轻易不会放弃的——他们自然会想自己和郑卓无奈之下还是会付钱的。如果考虑到自家家财的多少,这样小小的破财免灾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虽然这是闹翻了的意思,但是本来就没什么恩情了,弄不好他们的想法就是捞到一笔是一笔呢!   不过,现在宝茹一点都不怕了。姚家可是皇商,而且‘甘味园’也在泉州经营多年了,与官府自然已经建立了联系。到时候真个遇到无耻的了,宝茹和郑卓也不是无法可想。弄不好还要他们恶人自有恶人磨呢!虽然这样花的钱可能更多,但是宝茹宁愿把这笔钱花出去听个响,也不愿意给那群曾经那样对待郑卓的人。   与此同时,姚员外也在叮嘱郑卓差不多的事情。不过郑卓虽然有时候显得非常温和,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所谓‘以德报怨’的存在。这一点姚员外也是清楚的,所以他其实也只是提一个醒罢了。至于郑卓,他哪里需要提醒!他是最了解他的那些血亲的人了,他心里早就知道如何做了。   就在这样叮嘱后,宝茹和郑卓带着孩子上了船,与船上仆妇小厮等跟着官船一路往泉州而去。一开始船上众人倒是十分欢欣鼓舞,不说那些小丫鬟小媳妇了,就是小厮,最多也就是在湖州逛过,但是出过湖州的就是寥寥无几了。   这一回出门,还是坐船,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十分新鲜了。所以开头几日,多的是人总在甲板上晃荡,就是丫鬟们不好如小子们那般随意,但是支开窗子看沿途风光,也是好不惬意!   不过好日子并不长久,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没坐过船的,除了一小撮人以外,或轻或重都是晕船了。宝茹虽然算是坐过船的,但是到底时隔已久,这时候依旧是晕的。不过她的晕船本就不严重,这时候每日含了药,坐卧倒是无碍的。   出乎意料的,三个孩子,安哥儿、新哥儿、婧姐儿,竟然一个晕船的都没有。安哥儿每日带着婧姐儿在船上做功课,竟然依旧是很自得安稳的样子。只是新哥儿这个熊孩子就不同,撒开腿就在船上跑来跑去,他的奶娘晕船,看不住他。还是专门有一个不晕船的小厮,日日跟着才行——这可是船上,一个不小心,孩子落水了就是天大的意外!   不过晕船这种事,除了极个别的,大多数就是坐船连着一些时日也就好了。实际上,等到姚家第二次在一个码头停歇的时候,船上大多数人都已经适应了,包括宝茹自己。   这时候船上妇女的兴致就起来了,上一回在码头补给,大家大多都是晕着的,可没得心思。今日却好多了,见到码头繁华,各色货物堆积,又有各样的买卖人家叫卖,一个个的自然心动了。央了宝茹道:“奶奶开个恩,咱们都是头一回见着外头的场面,就让咱们各处看一看,也不远,只在这港口走动。我们见着也有好多女人家,应该是无碍的。”   宝茹却是眉头一皱,斥道:“开头在家里说过的话儿都是耳旁风么!早就与你们说过了,在外头不比在家里,虽说世道太平,但是依旧是如何小心都不为过的。你们以为没什么事儿,殊不知你们这样的生面孔妇人最容遇到那些下九流混江湖的拐子,到时候一包迷药,你们还能回来?”   宝茹难得生气,可一下子把众人唬住了,就要磕头,宝茹不去看她们,只对着菡萏道:“你是跟着我出门过一趟的,你去与她们再说一次要如何小心防范,这可不是小事儿。心存侥幸,真个不小心,再说什么都是迟了!”   底下人噤若寒蝉,不过最了解宝茹的几个人,譬如小吉祥菡萏等,都知道宝茹是后怕——真怕她们哪一个擅自因贪玩走动,有个万一,那就真是如何也救不回来。说到底宝茹其实还是担忧她们。   菡萏领着这群仆妇丫鬟,要给她们上一课。只有小吉祥留了下来与宝茹说话。这时候有小厮提着食盒进来道:“姑爷到外头还要与咱们训话,让小的给买了些吃食来,说是让奶奶先尝尝味儿,不必等他了!”   小吉祥接过食盒打开来一看竟是四个碟子,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又有一壶本地的果子酒,颜色澄净。   小吉祥打发了那小厮就道:“这也不是咱们湖州的稀罕菜色,怎么到了码头,姑爷巴巴地只送了这个来?四个碟子,这够什么,只怕姐儿一个人吃都太简薄了!”   宝茹却是抿嘴一乐:“你知道什么!这外头小摊小贩的吃食,论隆重名贵自然比不得酒楼和自家厨房的。所以人家自有自己的好处,其中做的好的,或是‘新’,或是‘鲜’。你看着普普通通的四个小碟,清清爽爽,自然够吃了。你真当家里似的,肥鸡大鸭子做出来,一样吃一口,非要一满桌菜才能吃饭?”   小吉祥可没简简单单被唬住,只是给宝茹摆碟子,盛饭,道:“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是想来姑爷是极知道的——这食盒还是他叮嘱人送来的呢!若是姑爷不知道,只怕就没人知道了!”   明白小吉祥又在打趣自己,宝茹都懒得瞪她,只接着道:“你可别不服,待会儿自然会有人再买些吃食上来,你到时候尝一尝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吉祥早就不是小时候的嘴馋了,无所谓道:“我就是吃船上做的饭食也没什么,不过到时候记得给哥儿姐儿们留一些才是正经。不然新哥儿怕是要闹!”   宝茹听了这话却是把眉头一皱道:“不行!叮嘱他们奶娘,到时候外头的东西一律不许拿来给他们尝。谁要是违了这一条,立刻革三个月月钱!这可不是小事儿,外头卖的吃食容易有不干净,咱们大人不容易有事,但是年纪小的哥儿姐儿坏了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茹难得这样严厉,涉及到几个小主人,小吉祥立刻严肃了神情,当下就吩咐人去叮嘱。这时候恰好菡萏也回来了,见了宝茹桌子上四个小碟,道:“原来是这些!记得当初姐儿也是有几样极爱的小菜的,不过各处港口有不同。我真是记不清哪一处港口是哪些小菜了,不过姐儿自己倒是记得清楚!”   听到这里小吉祥才回过味来,笑道:“姐儿哪里还记得那般清楚,这东西是姑爷遣人送来的,想来是只有姑爷才记得的了!我说呢,怎么巴巴地送了这个来,姐儿还好一通忽悠我,说什么最是清爽好吃。”   宝茹却嘴硬道:“我也没说错什么,这本是我爱的不错,但是正是因为味儿好,我才极爱的。所以说最是清爽好吃也是没得错误的,不信的话,到时候你自去尝一尝就是了。”   可惜小吉祥再不信的,只是‘微笑’看着宝茹——用一种看小孩子的目光。 第142章 泉州故人   宝茹郑卓自湖州上船是中秋刚过, 正是暑气消散,渐渐有凉意上来的时候。不过这一路上南下, 日子往深秋里去, 人却没察觉, 只因越是南边越是温暖。特别是到了这泉州, 临近海边,更是温暖湿润了。   宝茹不是第一回来泉州了,但是来的时候不同, 感觉也是大相径庭的。更何况那也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泉州这边可是一天一个样子, 再来一次,宝茹依旧觉得新鲜的很。   宝茹是这般, 那些从来没出过门的仆妇小厮就更不要提了。到了泉州一个个都要到甲板上去看,指着码头上外国式样的建筑品头论足。又看到那些和汉人长相非常不同的外国人,一个个就更加惊奇万分了。   宝茹并不拦着他们, 由着他们去看热闹。等到船停稳当才让小吉祥等人唤人打理行李箱笼, 又有人去先联系住处, 雇佣车马等——不过这些事情布置到一半就有人接手了。要知道郑卓在泉州可是有几个要好朋友伙伴的, 他这一来, 自然有人过来帮忙。   有小厮过来禀告:“奶奶吩咐的事儿没去办,原来姑爷有一干朋友来接呢!说是奉着主家的命,已经在港口上等了好几日了。这一回接着了人, 说是要替咱们家安排。也是盛情难却,姑爷已经应下了, 让来告诉奶奶一起过去见见朋友。”   宝茹心知应当是当初她和郑卓一起来泉州的时候见到的那些郑卓的朋友,这几年就宝茹所知也是有书信往来的,除了他们郑卓也没有朋友能好到这样。宝茹也不多想,只道:“知道了,你自去告诉,说我梳洗准备一番就过去!”   宝茹如今身上装扮随意,自然不能见客的,打发了那小厮就让丫鬟准备衣裳首饰,梳妆打扮起来。   宝茹坐在梳妆镜前,一边由着丫鬟化妆,一边还叮嘱小吉祥道:“把安哥儿婧姐儿和新哥儿都带出来,也让他们见一见几个叔叔伯伯。另外多给我准备几份丰厚些的表礼,这一回不定得见一见卓哥几个伙伴的家眷,若是有侄儿侄女,总不能没有见面礼。”   这些年小吉祥也是办老了事的,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小门小户里的小丫头了,这些应酬上的事情得心应手。宝茹略略吩咐几句,她就举一反三,宝茹说的自然准备好了,宝茹不周全的她也帮忙准备好了。   梳妆毕了,宝茹就由着打扮齐整的丫鬟媳妇簇拥着,带着三个孩子下船。这一路出来,几步路的功夫,端的是贵妇人的排场声势。旁边就有不知情的问道:“这是哪家的女眷?官船码头上出来,倒不知咱们泉州最近有哪位大人上任。又或者哪个老大人致仕了。”   旁边就有人道:“自官船码头上下来的就是官家人?你可仔细看看,他家旗号用的是‘皇商姚家’,这自然是一个皇商老爷的了!啧啧,好生富贵,说来如今这些商户人家才是最有排场的。放在前朝,只怕要猜测是那个皇亲国戚了!”   不晓得旁人是如何议论的,宝茹带着家人就上了安排好了车轿。装行李的大车不算,光是坐人的就有七八辆。宝茹带着几个贴身人坐了一辆,安哥儿带着养娘和贴身小厮坐了一辆,婧姐儿和新哥儿则是和奶娘又坐了一辆。至于其余下人则是按着分派各自坐了。只有郑卓,本该和宝茹同乘的,这时候却不在。宝茹想他应该是率先去见那几个朋友伙伴了。   人人都已经坐定了,又有一起来的管事春安清点了众人,确定没有落下一个。这才袖手吩咐车夫启程,这一路没什么好说的,宝茹有些乏了。反而是身边几个年纪小的丫鬟格外坐不住都悄悄往车窗帘子那里张望着去看街景。   宝茹见了觉得好笑,吩咐道:“去把那竹帘子微微卷上一道,让她们看一看——反正细细的一道,外头也见不着里头。”   几个年纪小的得了宝茹的话就如同得了凤凰儿,都欣喜的拉了拉帘子去看。泉州不比湖州,甚至和扬州也大不相同。不仅仅是江南城市的样子,而且因为开海的缘故,汉夷混杂,就连城市风情也与一般全然不同。街市门楼园林很多都吸收了外国的风格,甚至于人们穿的服装也有很多异国风情。   宝茹笑着看几个小女孩叽叽喳喳,道:“你们倒是不必这般上头,难得出来一回,虽说是陪着姑爷来修坟的,但是也少不得过后在这泉州城里逛一逛。到时候我带着你们上上下下玩儿痛快。”   一般女主人哪里会带着几个丫鬟到处玩耍,就是玩也轮不着这些小丫头。不过宝茹一惯是这样的,自然说到做到,几个小丫鬟立刻满脸喜色。也不再在车窗帘子前凑,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好。   马车走的很快,或者说目的地离着码头确实也不远。只是一会儿功夫马车就停住了,丫鬟把车帘子打开,就有人在外头接人,把脚踏放近了——几个丫鬟先下去,之后就扶着宝茹出来。   宝茹在车上往外看,只见到似乎是一家宅院,门楣上写着大大的‘张府’。宝茹心里想着郑卓那几个朋友,心里估计这就应该是那几个人里的大哥张世廉家的宅邸了。   事情也确实是这样,郑卓这时候也出来了,接了宝茹道:“本来是不做这个打扰的,但是实在大哥的盛情。他家宅子大,收拾出了一个开了角门的小院子,单给咱们住。这是早准备的,不能拒了。”   宝茹这才晓得是这样的盛情,虽然她觉得还是外头住客栈来的自在,但是这样的盛情确实难以拒绝,于是赶紧道:“几个哥哥都是热心人,张大哥这一回实在热心,咱们也只好欠下这个人情,待会儿好好谢谢人家!”   宝茹也就是和郑卓说了这几句话罢了,然后进了张府在二门就分开了——郑卓去前院与几个兄弟有接风宴,至于宝茹自然是带着几个孩子由人领着去与后院的女眷打交道。   果然,穿过花园游廊并垂花门,又过了一个夹道。方见到一座大门,这便是正院了,几个领路的婆子只带着宝茹等人进了这正房大院。也是雕梁画栋的富贵人家装饰,宝茹匆匆一瞥就只见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人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刚奶奶还说姚奶奶什么时候来呢!”   说着几个丫鬟就给打开门帘子,道:“姚奶奶到了!”   里头本来应该是众人说笑的,因着这一句一下安静了几分,宝茹进去的时候齐刷刷地好几个妇人就往门口看过来了。宝茹抬眼看去,一个个年纪都不算大,最多越不过四十岁,想来都是那几位的妻妾,并没有长辈在。   其中有一个立刻扑哧一笑,大声道:“哎呦呦!今日我可见到一个了不得的了!原来真有这样标致美貌的姐妹!这可比咱们上一回赏玩的《仕女簪花图》上的美人强得多了!这才是美人如画呢!”   宝茹立刻判定这又是一个玉楼一般的自来熟,见着屋子里这些或者好奇或者欢迎的目光,宝茹也毫不扭捏,笑着道:“今日叨扰了!小妹我是随夫君来泉州料理一些事务的,没想到竟能认识几位姐姐。”   说着双方介绍一番,果然那几位都是郑卓朋友的女眷。因着宝茹的身份是自家夫主的女眷,大家对她都是毫无恶意的。有了这样的开头,几个人又都是情商颇高的,相处得还算融洽。还领出了各家孩子见面,宝茹准备的东西也算是派上了用场——不过也不亏就是了。   这样一番热闹,到了晚间才散去。宝茹有人带着往给自家准备的院子里去,也不要多吩咐,几个管家媳妇立刻上手,把人安排地井井有条各司其职,一个小院子立刻运转起来。张家的仆人见了也不住点头,心道:不愧是皇商大户,见这些下人上下就晓得了。   几个女人是如何也闹腾不到哪里去的,所以宝茹回院子还算早。但是郑卓就不同了,几年不见的兄弟接风洗尘,想也知道是酒肉不断,不晓得要闹到什么时候。   宝茹舟车劳顿,又与人应酬了一番,这时候早就疲乏不堪了,只得匆匆洗了热水澡,揩干湿润的头发就吩咐道:“你们待会儿开了小角门,给买一些热热的粥来——姑爷今日怕是要被空着肚子灌酒。到时候就用小火炉热着。还有热水,拿了银子去张家厨房,让厨房里头的人给一直烧着,可别冷了。”   宝茹又吩咐了许多,事无巨细,终于到了没得可说的了,这才躺到了床上。大概是累的狠了,虽然是在陌生地方,但是她真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了,才在一点点走动声里醒来。   宝茹头脑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倒是不晓得这是什么时候。只得自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怀表,借着微弱的光看一看时间。上头时针指着很接近罗马数字‘十一’的位置,这样迟,宝茹一下清醒过来!   宝茹起身唤道:“小雪小霜!”   人自然是早就在外头候着的了,听到宝茹唤,立刻就有小雪小霜领着小丫鬟鱼贯而入。宝茹见了她们就道:“怎么不叫我?都是这个时候了,若是在自家就罢了,在别人府上,这时候才起身,忒失礼了!”   小雪小声道:“姐儿不必担忧,张老爷张太太也怕姐儿和姑爷不自在,早就叮嘱他家人不要来这个院子随意打扰的了。咱们又是有一个出入的角门的,实在不必担忧失礼,待会儿早饭就从外头买来,也不会麻烦人家。”   宝茹这时候也头脑清醒了过来,张家人的确很体贴,给准备了这个小院子自然就是不让他们不自在的意思。这时候她虽然起床晚了,但是也不会打扰到人家——最多就是人家知道会嘀咕自己太懒了。不过考虑到自己舟车劳顿的缘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宝茹不确定地想,不过她脸皮厚,就算人家真认为她是懒婆娘她也不会真的因此不好意思。于是宝茹立刻就不再多想,转而问道:“姑爷哪里去了?安哥儿他们如今又在做什么?可有人看着?”   小霜答道:“姑爷说是往咱家‘甘味园’的铺子和作坊去看一看了,让交代姐儿,若是也想去,吃完了早饭便让人去知会一声,让春安来接。哥儿姐儿们却是早就起身了,安哥儿正带着婧姐儿和新哥儿做功课,姐儿不必担忧。”   宝茹听到家里除了自己竟然都是很勤奋的样子,本来脸皮厚的也有些支撑不住了,只得转移道:“做功课?婧姐儿便罢了,新哥儿哪里是坐的住的?安哥儿是如何降伏这个混世魔王的?”   小霜忍不住辩道:“新哥儿本身聪慧呢!姐儿在家教他功课,哪一样都是做的好好的!”   宝茹轻轻笑了一声:“那是我对他‘诱之以利’,那小子聪明的很,晓得若是那些功课没完,他的点心和玩具我都是会收走的,不然他哪里那么乖巧!”   知子莫若母,确实如宝茹所想,新哥儿能安定下来,安哥儿也是拿了带他出去玩儿做的诱饵——反正最后宝茹肯定要带着孩子出去玩的,这也不算是说谎。不得不说安哥儿看着老实稳重和郑卓一般,但是性子上可能更像宝茹呢!   时候已经不早了,宝茹随意和丫鬟们啰嗦了几句,洗漱完全,用过早饭,就派人去找郑卓。也没等多久,春安就忙不迭地带着另一个小厮来接宝茹了,宝茹这一回没带着小吉祥,嘱咐她道:“你就在这儿看着哥儿姐儿,可不许他们偷偷跑出去!”   宝茹又吩咐了些其他的,这才放心地往自家产业‘甘味园’去。先是看了作坊,这个其实和湖州那边没什么两样,来看看也算是视察一下这边管事的工作,还能突击检查一番账目呢!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一回来是没有告诉这边的人的。   宝茹来的时候郑卓大概是已经来过了,反正他是不在的,只有几个总账,十来个帮账,在那里查账。宝茹看了一回,也挑出两本账抽查——手法专业老到,账册正翻一遍,倒翻一遍,然后算盘恰好归零。   春安见了立刻奉承道:“奶奶一手好算盘!我见这些老账房也就是这样了,至于那些帮账,还多有不如咧!”   他这是奉承,但是也不算胡说,毕竟这里那许多账房也在算账,情况一望便知,宝茹确实是非常专业了。不过这样的奉承宝茹也听得多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又抽查了两本账。或者细节处有那几两银子的偏差,不过这是容许范围内的,基本上就可以算作没有问题。   确定抽查没事了,宝茹也不再多管,而是让春安带着去郑卓所在的铺子里。   泉州这边的‘甘味园’也是生意兴隆的,宝茹隔着老远就闻到了点心的香甜味儿,同时也就看到来来去去的客人,人气确实很高。宝茹没有直接去后面找郑卓,而是在前头铺子里和一个普通客人一般挑选,得到了这边铺子的许多信息。其中大多都想宝茹表明了这边的‘甘味园’确实经营的很好,宝茹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了。   这第一日宝茹和郑卓自然是以事业为重,基本上就是看看甘味园。之后几日也是见见这边的管事、大客户,询问查账结果之类的。直到几个孩子和小丫鬟都心痒难耐了后,宝茹才笑吟吟地宣布带着他们出门。   泉州确实是值得逛的,甚至比起江南第一繁华的扬州更有看头。毕竟扬州繁华也不过就是其他江南城市的加强版罢了,但是泉州是真有全然不同的风情的,这里实在是有太多不同的东西了。   宝茹这一回比上一回还要玩得尽兴,与那些外国人以物易物,实在换到了许多特别心喜的小玩意儿。虽说她去大店也买的起这些东西,用不着这样费神,但是这种淘东西并且是物美价廉地淘东西的经历,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玩了几日,算是各处玩了个遍,宝茹才和郑卓去了这一回的最后一个目的地——造船厂。当初宝茹和郑卓也是来过造船厂的,宝茹还和他们的一个外国管事‘马成功’有了一点‘小小的交情’。凭着这交情,后来姚家买船果然拿到了最低的折扣。   这一回他们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再次见一见马成功,谢谢他曾经给姚家的折扣——这几年宝茹偶尔和他通信,算是朋友了。另一个就是还想再找他们订一艘船。现下姚家一艘船就够了,但是考虑到这些大船的工期,到时候只怕就要用上了。   作为曾经买过船的客人,只要报上名字自然有人确认,一旦确认就会有专人来接待,这大概和后世的会员是一个道理吧。这一回来的倒是一个本国人,他刚才已经确定了姚家曾订下来的船交付完毕后是一次性付清余款的——他们就是喜欢这样的客人!   所以他是格外殷勤的,先是寒暄了一番,这才问道:“姚少爷姚奶奶这一回专程来是不是还来看船?”   按着宝茹和郑卓留下的名字‘皇商姚家’,只怕他是以为郑卓是姚家少爷吧。不过两人并没有解释,只是宝茹答非所问道:“上一回招呼咱们的马成功管事,我们与他熟识,能不能让他出来与咱们商量新船的事儿?”   其实这些管事是不大喜欢这样的事情的,毕竟他们谁的人脉带来的客人买船,谁就能拿到佣金。不过这一回这个管事却是面色如常,道:“真是不巧,马管事大概是上个月的时候调任到日本那边新的船厂了,虽说那边才起来,但是他如今是升官了,做了那边的总管!”   宝茹怔了怔,却没想到之前还在通信的朋友本以为能见面的,却是离着一个国家了。这样的距离,就是在现代也不是随便能见面了,更何况是在这个时候。还以为能再见一面,现在只怕是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   说不遗憾是假的,马成功个很好的朋友,并且眼界开阔。在这个时代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走遍天下了,宝茹从他那里打开了这个时代的一个小小窗口——虽然她是不能游览这个时候的世界了,但是有这样一位朋友也是好的。   宝茹有些失落,之后的事情就没心思了,只有郑卓与那管事谈起新船的事情。那管事道:“虽然马管事已经去日本了,不过两位既然是他的贵客,又是允诺过拿最低折扣的,新船我也承诺两位最低折扣。”   郑卓和宝茹谢过这管事,谈妥了新船的细节,交付定金签订文契,这才打算离开。这时候有个助手模样的人跑过来问道:“这位可是姚夫人?”   宝茹点头,他才接着道:“我是马管事的助手,这一回没跟着去日本,马管事把一些他的东西托付给我,说是接到信知道姚夫人要过来,要转交给您。”   宝茹最后得到了一个不大的乌木箱子,打开来里头东西可是不少。宝茹一样样拿出来赏玩,忽然笑了——这些东西都不算值钱,但是都是有名头的,是世界各地的特产,算是马成功走遍世界得到的一些纪念品吧,没想到会留给自己。   若是在原本的世界,宝茹和马成功只不过是普通的笔友罢了,绝不可能交付如此珍贵的东西。但是这个世界,或许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交集不容易,而且更难维持,所以情谊就更加被看重吧。   感动于这一份情谊,宝茹忽然觉得没有见面的遗憾也少了许多——是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以更要珍惜好不容易结下的交集,至于见面与否,甚至联系与否,都通通交给命运吧。   宝茹收拾完这个乌木箱子,笑着与郑卓道:“怎么在泉州城里事情已经办完了,不必再盘桓了,过两日就去你老家白溪县罢!” 第143章 白溪郑家   泉州本虽然偏离中原, 但是自古也算物阜民丰的好地方。等到如今开海,更是了不得了, 简直是处处金粉遍地绮罗。还有人笑言那码头上淌的不是海水, 明明是白花花的银子才是!   不过这顶级的富贵只是泉州州城里头而已, 真到周边下辖的各个县城, 那又是另一幅模样了——不能说不好,毕竟依靠泉州,这些县城里也多得是作坊, 各样物产销路也好,比起其他江南地方算是比较好的那个层次了。   但是到底比不得泉州州城, 多得是殷实的普通富贵人家,但是没有顶级的豪商大户。就算有, 人家发达兴旺以后也是往泉州州城钻的。钉在这小县城里可没有泉州码头那边发财的机会多,但凡能发达的人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因此,哪怕是这样的富贵地, 真正见过大排场的人其实也不多。所以这一日宝茹和郑卓到来的场面被人看了去了, 才引来一帮人闲谈——毕竟只是个小县城而已, 甚至不是靠近泉州的小县城, 被泉州繁荣辐射地有限。   宝茹和郑卓是坐车从泉州城过来的, 本来打算去车马行租用但是张家人哪里肯。都说车马行里的车马都是应付了事,真正舒适的车马自然还是要数大户人家定做的。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因此宝茹和郑卓推辞了几番也就接受了好意。   车辆纷纷, 人马簇簇。那些看客只知道是湖州来的皇商来泉州办事,因此排场格外不同:凡使用的器具, 一色都是齐全华贵的,不同平常所见。只说这乘坐的马车,便是郑卓和宝茹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安哥儿、婧姐儿和新哥儿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是宝茹的几个管家媳妇小吉祥、菡萏等人,几个贴身丫鬟小霜、小雪、绿萝等人,安哥儿、婧姐儿和新哥儿的奶娘,郑卓身边由春安打头的小厮,还有一干粗使婆子媳妇子之类。都是各坐了马车,连起来竟然占住了半条街!   白溪县的平头百姓是看热闹一般的,在那街上见是不认得的豪商摆排场,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端午社戏的一般。只见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有那帮闲的就咬着指头赞叹道:“好大的场面!咱们泉州算得上是豪商汇聚了,只是到了咱们县里就要差一层。这样的场面是难得有的——只怪咱们白溪县没出几个富可敌国的,不然就是搬到府城里去了,根子也在老家,总能分润一些好处!”   旁边另有一个子弟就问道:“只是不晓得这是谁家的排场,仿佛听人说是湖州来的皇商。可这天南海北的,可是远着咧,怎得人家来咱们白溪县打饶?就是要什么样的货物,难道不是在州城那边更方便?”   有一个老相公就嘿嘿笑道:“话可不能这般说,若是人人都这么想了,咱们白溪县的瓷器、雕版之类的怎么卖得出去!虽说州城里什么都有,但是总归是被人赚了一道去的,真要讲究赚头,自然还是直接来咱们县里更便宜!”   其实这就是胡扯,一个更有见识的就嗤笑道:“可别说笑了!人家又没得咱们这儿相熟的,只怕货价还比不得在泉州城里的喱!况且人家也是皇商,真是有些赚头,这样的小事也就是打发手底下的掌柜供奉之类来料理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拖家带口的。人家定然是有什么事情来,弄不好是祖籍咱们白溪县的!这一回回来要编订家谱,修葺祖坟之类的!”   不得不说这人是有些见地的,虽然说的不算全对,但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能得到这样一个相对精准的答案,已经算是心里很有计较的了!郑卓带着宝茹和孩子自然不是来做生意的,实际上他做的事情确实是一些私事,和祭祀先人有关。   不过事情虽然严肃又重大,但是郑卓和宝茹并不着急。一个是这些年都等待下来了,也不在乎赶这一日两日。另一个就是这事情也不能随随便便唐突了,刚到这白溪县就慌手慌脚地做事,到时候才真是容易各样遗漏!   宝茹是先遣了小厮过来,包下了白溪县最好的客店的。本来宝茹是想租下一个宅子的,但是租宅子的一般都要租一年以上,宝茹他们停驻白溪县怎样也不会超过三四个月的,除非大把撒钱,不然谁肯租。   宝茹自然是有钱可撒的,但是不值得,又不是不把钱当钱的暴发户。算算账就知道在客店住下还要更加划算,既然是这样做什么还要花那个冤枉钱。所以这个时候姚家的车队就是往那家已经包下的客店去的。   到了客店,宝茹和郑卓只是带着三个孩子在大堂上坐了,有人来给奉上茶点。这时候是仆人们忙碌的时候,几个领头的都指挥着其他人把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先找出宝茹和郑卓以及少爷小姐的箱笼,打理房屋收拾床铺之类。   小吉祥专门料理宝茹和郑卓的屋子,先让丫鬟拿了香熏了一遍屋子,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然后才让换上自家带的铺盖被褥枕头之类,吩咐道:“先把那纱窗屉放下来,帘子拉上去,屋子里透透气再说。让几个嫂子仔细打扫一遍屋子,然后就不必熏香了,只放一些新鲜的花束就足够!”   仆人们忙碌起来,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宝茹和郑卓本来是在休息,不过喝了茶吃了点心,一时又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于是宝茹就道:“咱们这一回过来只怕还是要和你家一些叔叔伯伯打交道,毕竟这修祖坟的事情哪里是咱们‘外人’可以越过宗族的。”   这些郑卓自然不会是没想过的,事实上他一样一样都考虑过。现实是,他哪怕再不想和那些‘家人’打交道,这一回还是要硬着头皮上门,于是道:“先写个帖子上门,讲清来意,之后就直接上门就是了。”   郑卓并不想和那些人做什么商量,他理性上觉得越是商量只怕越是有事,索性去个信儿,到时候直接上门就是了。郑卓的这个手法可以说是简单粗暴了,和他平常显得温和的为人处世方法全然不同,以至于宝茹心里更加明白了当年究竟‘仇恨’到什么地步。   既然是这般,宝茹也就越发明白自己的立场了——对着郑卓的那些亲戚她自然是口头的客气都不用了。她直接道:“既然是这般,那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不过一样就越发该早些准备起来了,头一个就是要给县太爷上拜帖。县官不如现管,更何况这又是县官也是现管的。到时候走通了县衙,就是有个什么事儿,也是起不来什么风浪!”   宝茹这是防范于未然的意思,姚家在这白溪县自然是外乡人。即使有皇商的名头,但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郑家不算什么地头蛇,也要防着阴沟里翻船不是。所以要走通官面上的关系,这样就是出事了也兜得住。   既然已经是特权阶级了,宝茹自然不会拒绝享受一把特权阶级的待遇——譬如说官商勾结什么的。当下就让拿了体面纸张写帖子,又备下二十匹锦缎、十八样点心、一匣子银子并其他四杠礼物,然后让春安带着自家名帖和这些礼物往白溪县知县后宅里送。   宝茹这边是忙碌着这些先遣的事情,想着这些准备做完了,再去郑家。但是巧合,这时候郑家就在议论姚家一行了——这倒不是他们认出郑卓了,郑卓可是一直在马车里没露过面。而是姚家排场令人赞叹,正好被看见了,自然引得议论。   郑家在白溪县也是一个大族了,人口多。不过郑卓的父亲只有一个嫡亲哥哥,其余的都是些堂亲,这也是当初只能投靠他大伯的缘故。毕竟对于一个病秧子族人谁家都是不肯接收的,他大伯作为亲兄弟却不能推辞——不然看着兄弟死吗?宗族里该怎么处理!   只说这郑卓的大伯一家,底下也有好几个儿女,除去已经出嫁的女儿,如今家里是和三个儿子以及一个小女儿生活。而且三个儿子都已经娶媳妇了,不过父母俱在自然没得分家的道理,所以如今一大家子依旧住在一起。   俗话说‘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这一家人长久生活,总也免不了一些磕磕碰碰。譬如这郑家三个儿媳妇就对于一直不分家颇有些意见,平常为了一些私房钱之类的不知道吵了多少回嘴了。   不过碍于家里公公还有一个坯室,婆婆有一个小赌珰,这些都是家里最来钱的。不然按着几个男子汉的工钱哪里过的上这样舒舒服服的日子,这也是掌握了财权,就掌握了家庭最高权力的例子了。   当时正好在街上看热闹的三个妯娌中年纪最小的周氏就忍不住道:“嗳!也不晓得是谁家的排场,也没看见那家豪商,只是看见几个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了。那才是大户人家的样子罢!只看那几个小丫鬟举止行动就不同了,怪不得人家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户女’呢!果然有些道理!”   妯娌中的大嫂也笑道:“你倒是看了这些,我只是看着人家穿衣打扮了,只是一些婢女媳妇而已,但是一个个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勒着翠蓝销金汗巾,蓝绸子袄儿,玉色云缎皮袄儿,黄绵紬裙子,脚下纱绿潞紬白绫高底鞋儿。齐齐整整的,真是好看!”   另一个没说话的老二媳妇秦氏这时候也嗤笑了一声道:“人家是什么门户,说是湖州那边的皇商喱!这样的人家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粗,人家婢女媳妇穿戴比一般殷实人家富贵又怎么了——我只听说那样的人家,主子身边的丫鬟,日子过的比一般好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叹道:“也不晓得爹娘是怎么想的,偏偏想着小姑去进高门大户。虽说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但是说起来大户人家的小妾难道是随便当得的?人家什么样的美貌小娘没见过,只说家里就有多少出色的丫鬟婢女,偏偏会外头纳一个小家碧玉?”   大嫂只是摇头:“小姑生的好,爹娘有些心思也是寻常的。到时候家里真要能攀上什么富贵人家总是好的,也是咱们郑家得利来的。”   这一回秦氏不说话了,周氏却是不服的:“大嫂这句话说的好没道理!小姑生的好,但是也有限,不过是比起周遭邻里的姐儿罢了!咱家又没得门路,怎么给小姑找个好人家——就是真的成了,也要想想算个什么,哪家大户人家把个小妾家里当正经亲戚?”   这不是秦氏和周氏刻薄,实在是她俩早有意见了。郑家最小的女儿名叫芳姐儿,在这邻里之间生的算是出挑的。因此郑卓大伯和大伯母就有了‘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念头,想凭着女儿的美貌飞黄腾达。   为此做了许多投资——送女儿去上等女学念书,学习各种才艺,穿戴上也是超出家庭水准的。甚至还给芳姐儿买了一个小丫鬟,专门照料她饮食起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花钱的,若是芳姐儿将来真能进富贵人家,这一切都不会亏本,但是如果不能呢?   这花的是郑家的钱,换句话来说,花的是郑家儿子将来会继承的钱,这就已经足够几个嫂子心里暗恨了。更何况这几年芳姐儿年纪越来越大,想象中的‘金龟婿’却一直没有出现——这不断地证明,一切不过是郑家二老的一厢情愿,芳姐儿进不了高门大户了。   这些年的投资白费了,但是芳姐儿每日还是受着郑家最好的供养。很明显,郑家二老还没有放弃。但是三个儿媳妇如何想的——她们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但是芳姐儿却能穿绸。她们吃的是普通饭菜,芳姐儿吃的却是更精细的食物。她们每日还要操持家务,但是芳姐儿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端茶倒水都有丫鬟做!   这样的落差日日都是有的,几个儿媳如何心里痛快,就是说着软和话的大嫂,心里只怕也是有不平的。在她们看来,芳姐儿已经十八了,眼见得也没什么‘前程’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赶紧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免得做了老姑娘,赖在家里一辈子!   大概真是应了那一句‘说曹操曹操就到’,几个妯娌念叨了一回芳姐儿,芳姐儿立刻就从外头进来了。立刻三个妯娌就噤声了——她们可不傻,家里屋子窄,耳目是瞒不住的,想来芳姐儿刚才是听了一回墙角了!   芳姐儿如今眼睛红红的,已经是十分委屈的样子,道:“嫂子们何故这般编排我!我自问是从来小心不过的,在家也没有开罪几位嫂子,竟不知值得这般说了去。言语如刀的,只怕嫂子们心底是如何嫌弃我的!我看我也不必赖在家里了,纵使不能嫁人,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好过做几位嫂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这话说的厉害,若真是一般的只怕就要觉得脸面上十分过不得了。但是郑家这三位媳妇个个都不怵的,嘴巴最快的周氏就道:“小姑也别就是说话这么厉害,我们也算看着小姑长大的了。说一句不好听的,咱们情知小姑肚子里有几个小九九!若小姑真是个有魄力的,当下就去绞头发,我还高看你一眼!”   芳姐儿被周氏噎得死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哪里是真的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见芳姐儿没了言语,周氏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她一惯晓得这个小姑,看上去是上等女学里出来的文雅女孩儿,但是骨子里和她们这些市井女儿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吃懒做、斤斤计较、平凡庸俗。   但是周氏自认为自己比芳姐儿还是强一些的,那就是她有自知之明。她晓得自己是个甚样的人,也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但是芳姐儿却不同,明明是一样的人,偏偏她以为自己是鹤立鸡群了。   比旁人高了不知多少,是个大小姐一般的人物,将来一定是要到大户人家享福过富贵日子的。就是如今媒婆说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没有她想的那些人家结亲,都拖到这个年纪了,依旧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芳姐儿可说不过这个嘴巴最厉害的嫂子,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大声道:“珍珠!珍珠!手脚怎么这般慢?难道我家是买你做小姐的么!快快把晚饭准备起来,不然到了时候我爹娘回来却没准备好饭食,到时候仔细你的皮!”   珍珠就是芳姐儿身边的丫鬟,郑家也只有她一个仆人。所以名义上她是芳姐儿的丫鬟,但是实际上家里许多活计她都是要做的。她如今在郑家已经七八年了,郑家上下是什么人清楚的很,特别是芳姐儿——她可不是一个慈善人,真让她有借口朝自己撒气,那可就有苦头吃了!所以珍珠立刻飞快地钻到灶间去,只求这风波不要殃及到自己。   芳姐儿的话表面上没什么含义,但是立刻让她三个嫂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只因为她话里抬出她爹她娘,这就是压制住几个嫂子气焰的原因了。不说做儿媳的天然在公婆面前矮了一头,只说女儿和儿媳哪个亲就足够有答案了。   所以说,周氏三个安分下来了,毕竟芳姐儿若真是在婆婆面前告一状,到时候可有小鞋穿。不过芳姐儿很少祭出这个手段,倒不是她觉得这不好,不过是她也知道不能和几个嫂子撕破脸罢了,毕竟就算是她娘也不会让哥哥们休掉几个嫂子的。   别看男尊女卑,男子一纸休书就能休掉妻子,但在民间这种事儿是很少的。只看几个嫂子都是有儿子,为郑家开枝散叶,这就足够站住脚了。再有普通人家钱财不丰,哪里来的本钱娶第二个老婆!   果然的,直到晚间郑家二老回来,芳姐儿也没有真的告状。不过是如同往常一般在母亲面前撒娇作痴,百般讨好。三妯娌暗地里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但表面上不说,只是眼睛错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芳姐儿只是娇声道:“娘!你就允了我吧!我也听人说了那湖州来的豪商排场,听说他家丫鬟仆妇都是扬州那边的时兴打扮呢!簪环之类的我不要,如今铺子里有的汗巾子、香袋儿,又不贵,你就与我买嘛!”   郑卓这大伯母自然是疼爱小女儿的,不过她又是一个生性节俭的,这时候就十分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些扬州的花儿粉儿的,你也有不少了,拣着以前的使用就是了,何必这样浪费银钱?咱家哪有那许多闲钱!”   熟悉母亲的芳姐儿晓得母亲这里头的拒绝并不坚定,于是再接再厉,不停痴缠了一番。大伯母还没允诺,大伯父先忍不住道:“你就与她买罢!那样的玩意儿能要几个钱?你少叉一圈叶子牌什么都足够了!”   大伯母经营着一个小小暗珰,多多少少就染上了一些习性,虽然不至于好赌,但是一些小小输赢的游戏还是很爱参与的。她哪里听得丈夫这般说,立刻道:“我难道是自己爱这个,只是做了这个生意,人凑不齐搭把手罢了!”   然后又道:“呵!罢了!如今你是个唱白脸的,这坏人只有我来做了——小孩子家家的,难道就随便她用钱而不知俭省?咱家又不是富贵人家,她要是大手大脚惯了,难道供得起?”   大伯父面上有些不耐烦了,按着他的想法芳姐儿将来是要嫁入大户人家的,既然是这样大手大脚又有什么关系。甚至那些扣扣索索的习惯反而不好让她有,不然才真是丢脸呢!   然而不等他说出来他的想法,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拍门声。让儿子开了门,进来的却并不是哪个熟人朋友,而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厮模样的少年。   “这位便是郑老爷吧!我奉主家之命,来给老爷送上拜帖!” 第144章 前倨后恭   “大嫂, 你是咱家最早进门的,你可知咱家有这样一个亲戚?你见过这小叔子没有?这可是稀奇了, 我进门也十多年的, 竟然是从来没听过家里还有这样一个起亲戚的!”   周氏声音低低地与大嫂说话, 实在是刚才的事儿叫她震惊——她是没想到的, 之前被大家议论纷纷的来自湖州的大豪商竟然会是郑家人!而且算起来还是公公的正经侄子,丈夫的嫡亲堂弟。这样的关系已经足够亲了,但是她自嫁到郑家起竟然都没听郑家人提起过有这样一个亲戚, 就算人家是出外打拼了,也不至于没一句话罢!   大嫂倒是知道的多些, 因为郑卓还没离家的时候她就进门了,所以当年的事儿她是全都看到了的, 包括郑家是如何待这个小叔子的。要她当年来说,或者心里也有些不忍,但是她一个新媳妇莫说没得说话的地儿, 就是有也轻易不会说的。   郑卓当时处境确实可怜, 但是她也不说救苦救难的。世上的可怜人多了去了, 一个依附亲戚过活的孩子自然没有什么好日子。毕竟郑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负担, 自家孩子还好。要是像郑卓一样的,使唤刻薄是寻常的。   但是这一会儿大嫂就有些后悔了——家里没人能料到郑卓能发达。不说当年如何待他,就说这些年来郑卓父母的坟茔也是没人打理的, 这本是亲戚该有的心意。但是因着郑家大伯和大伯母心里心虚,越发想避开弟弟弟妹的坟茔, 便彻底不管不顾了。   大嫂忍不住多想,当初要是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如今郑卓发达回来了,那岂不是家里都要沾光?只是这个好处如今是没有了。她不是公公婆婆那样有些老糊涂了,晓得这世上没有以德报怨的人。也不是心里存着想法的妯娌和小姑,她们是根本不知当年是什么情形。   要她来说,若是郑卓能心平气和,而不想着为当年之事报复出气,那就是上上签了!不过这话她不会说,这时候全家人都是热热闹闹的,正想着能沾一沾富贵呢!她说这话就是讨人嫌了!   所有人里头最欣喜的当属芳姐儿,她脸上浮现出绯红,道:“这可是真的?我有一个做皇商的堂哥?娘,明日去见堂哥带着我一起去吧!说来我都不记得当初还有个小堂哥呢!这一回堂哥难得从湖州回来,咱们兄妹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大伯母也是笑的合不拢嘴,道:“好好好!这是正理!到时候咱们全家都去,只是你几个姐姐暂时赶不回来了,不过咱们先送信儿给她们,想来卓哥儿也不会只一两日就走,这一回只怕也要呆些时日。说来,你虽不记得了,但是你小时候是卓哥儿日日抱着你呢!你几个姐姐都没那好耐心哄你,只是卓哥儿带你,这一回见了可不是要好好亲近!”   这一夜得到大好消息的郑家人大多都是欢欣鼓舞的,正如他们在议论郑卓一般,郑卓也在细细地同宝茹说起自家大伯一家。当然,郑卓已经十几年没回过白溪县了,更不要说大伯家,所以很多新的了解是在泉州的时候就提前遣人过来打听好了的。   郑卓看了一回打听来的消息,指着芳姐儿的名字道:“芳姐儿是大伯母的晚来女,十分爱重。那时候大伯母晚间有生意,别人也不愿意,所以是我晚上守着她。”   郑卓没说的是,当初他因着芳姐儿受了多少责罚。芳姐儿婴孩时候并不是一个乐意安稳的,夜间啼哭是家常便饭,郑卓要是疏忽了她,第二日大伯母有的是法子折腾他。那些日子他白日要做事,晚间因照料芳姐儿连睡眠也不得了,实在是苦不堪言。   宝茹不晓得这些内情,但是她不会误以为是这个郑家还有郑卓怀念的人。她对郑卓的情绪是很敏感的,她立刻就知道这个芳姐儿郑卓也是没有什么喜爱之情的。这个宝茹就有些奇怪了,算一算年纪,当初郑卓离开泉州的时候芳姐儿还是一个无知孩童呢,就算对郑卓不好,也轮不着她吧。   郑卓却只是摇了摇头,陷入了回忆里。是的,作为婴孩,芳姐儿再不安稳也不能怪她,一个女婴知道什么。真正让郑卓暗恨的是后来芳姐儿四五岁的时候,或者小孩子才上最天真残忍的,凡是郑卓的几个堂哥闯了什么祸都会推给郑卓,而芳姐儿往往是那个‘证人’。   一般人眼里小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通通都是郑卓的错了。芳姐儿或许是被她的哥哥们教唆的,但是作为受害者,被污蔑的人,郑卓看到那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子多的不说喜爱,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   宝茹也不欲多问,不论怎么说,她是站郑卓这边的。郑家人她是一个也不认得的,郑卓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既然郑卓没什么喜爱之情,她也不会一下子爱心泛滥,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子有什么爱惜。   宝茹也不过就是随口道了一句:“算一算你这堂妹也快十九岁了吧,怎得还没成亲?这倒是不多见的,难不成是你伯父伯母太爱惜这个晚来女了,这才一直留到了如今。”   遣人过来打听消息,但是他们也不是本地人,打听来的都是明面上的消息,至于郑家是想借着女儿攀富贵之类,这哪里是一两日能打探到的。所以郑卓也不能回答宝茹,只是把一叠写着信息的信纸合拢起来,道:“也没什么好看的,明日见面也不需太费心。”   是的,不需太费心,这就是郑卓如今的态度了。其实若不是他为人子的心情,想要让底下爹娘安心,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白溪县了。对这个地方他没有一丝思乡之情,有的只是不堪的见不到日光的回忆,这是他不想再回首的。   第二日,郑家一家早早来到了郑卓一家所在的客店——或许长辈一家来访晚辈是很不合礼仪的,但是按着如今的世风世情,时人重财势而轻礼节,所以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实际上郑家一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郑家一家来的早,幸亏宝茹和郑卓也早起了,不然还有另一番尴尬。因为有客人,宝茹便不再做家常打扮,而是让丫鬟们启出一些见客的隆重首饰和大衣裳来——这既是礼仪,也是一种威慑。   并不是宝茹无聊到要炫富,而是她已经知道了郑家人并不是和善的存在,那么华服宝饰先震慑对方一番显然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做法。这也是心理战术了,这世上多的是先敬罗衣的,先让他们从这个角度有些仰望,之后也会收敛一些。   这也确实是有用的,郑卓见郑家诸人是富商打扮,不过男子装扮能豪富到哪里去,何况郑卓本性低调。但是宝茹就不同了,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一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又有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等样样奢华齐全,脚上再穿一双鹦鹉摘桃紫罗遍地金高底鞋,真是既富又贵。   然而这还只是衣饰而已,其余珠宝首饰,是头上宝髻巍峨、金镶宝石闹妆、凤钗、双插、珠翠堆满,胸前绣带垂金,项牌错落,裙边禁步明珠。若是再略略伸出手去,就能看到一只手上戴着三只碧玉手镯,拿籐镯子隔开了——这碧玉手镯是一块碧玉上打磨出来的,难得的是一样水头,分毫不差。至于手指上十个八个的戒指,宝茹都不想说,只是时下审美如此,她只能迁就。   确实来说,宝茹这一身打扮取得了极好的效果,她出来的时候几乎是飘然而至,身后簇拥着许多丫鬟婆子,声势惊人。郑家几个本来要与郑卓拉关系的,立刻就自觉矮了一头,这才想起来郑卓是入赘了人家——本来他们以为郑卓入赘了但是却能来给自家修坟,那应该是拿捏住了女家,但是宝茹一出来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一个个心里立刻觉得这便宜不好占了,毕竟郑卓这老婆看上去是很不好惹的样子,郑卓能回来修坟只怕是人家心里不在乎而已。   这种误导正是宝茹和郑卓想要的,宝茹索性做出更骄矜的样子来,按着普普通通的礼仪,给郑家人见礼,然后就十分随便起来,看了几个小辈便让人准备表礼,道:“这还是我这做婶婶的第一回家里孩子,算是个见面礼,总不能让孩子白叫婶婶。”   那些表礼无外乎尺头金银之类,价值是有的,但是宝茹是没有花心思的,不过郑家人根本不在乎‘心思’,或者他们就是把价值看作‘心思’了。其余的几个妯娌和芳姐儿这个小姑也各有礼物,若是不论这些礼物的内涵的话,确确实实是一份极丰厚的了。   不过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宝茹本就是给郑卓打助攻的,显示家里并不是他做主,免得这些他厌恶的人缠上来。所以这一点点明显很疏离的和善过后,宝茹就随意道:“伯父伯母恕罪,本该是我这个做晚辈的招待一番的,只是家里有几个天魔星,一时不能离,只得怠慢了。”   芳姐儿插嘴道:“那定是几个侄子侄女了,这有什么,都是一家人,不若嫂子把孩子们叫过来。这边都是自家骨肉,亲香一番以后就是嫡亲的兄弟姊妹了!”   芳姐儿指的是她嫡亲的几个侄子侄女能和安哥儿、婧姐儿、新哥儿玩耍,若是正常的亲戚,她这话也没错,不过宝茹晓得他们不是正常的亲戚,于是装出一副敷衍的样子道:“小姑不晓得我那几个小冤家,最是脾气坏,眼里何曾有人。在湖州的时候,除了几个相熟人家的哥儿姐儿,其余的一概不愿搭理。就是我娘那边的亲戚也是懒得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说过后宝茹就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带着丫鬟婆子回了客店后院。只留下郑家人颇有些尴尬,郑家大伯有些皱眉道:“卓哥儿,你这媳妇不成!哪里有这样说话的女子!难道这是看不上老家一门穷亲戚的意思?说破大天去也没得这个道理!非得让她给长辈赔礼道歉,不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虽说你是入赘的,但是也没得这样的道理罢!”   郑卓晓得宝茹这是故意演戏,这本就是两人商量好的,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道:“宝姐儿一惯是这样的。”   郑大伯里克被噎住了,心里暗道晦气,晓得这个侄儿是靠不住的了,有这样一个厉害老婆,他自己又是这样,从他身上只怕捞不到什么大好处。于是没好气道:“哼,还好你爹去了,不然见你现在这样子,只怕还要气死一次!”   说到父亲可是戳中了郑卓的死穴,当下冷了脸色,道:“大伯也不必拿我爹说事,真是兄弟情深,一直想着我爹,当初也不是眼睁睁地看我爹去死!也不必再说那些亲戚、骨肉、血脉之类的,当初我是够痛恨的,你们我是一个都不想见的,若不是为了爹娘修坟,我是决计不会回来的!”   “咱们也不用假装慈孝了,我来是为了修坟,您上门也不过是见我如今有些财势了,想着分好处!既然是这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不必倚老卖老,现下难不成不是您想着占我便宜,那就晓得低头,帮着把修坟的事情办了,到时候有好处,不然您当我会照顾您?”   郑卓从来没有这般刻薄过,可以说这都不像他了。但是他不是圣人,说过的,他痛恨着大伯一家人。不至于为此想到真的报复一些什么,但是话到这份上,他的确忍不住说一些恶毒的话,看着郑家上下先是通红,然后不可置信,再然后十分难堪的表情,郑卓承认自己内心是觉得痛快的——其实承认自己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宽厚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郑家彻底偃旗息鼓了,宝茹的态度,郑卓的态度,这就是两连击。他们本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这样的态度之下,本来的一点洋洋得意彻底消失了。说来奇怪,郑卓那般之后,他们反而彻底老实了,前后态度可以说的上是前倨后恭。   宝茹轻轻扶了扶头上的凤钗,对此点评:“贱人就是矫情!”   这些日子她与郑家人打交道,已经彻底知道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了——刻薄、恶毒、无能、愚蠢......宝茹简直能把生平知道的最多的贬义词用在他们身上,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但是一旦联系到他们曾经那般虐待郑卓,那么宝茹就一点也不觉得不对了。所以她如今谈论起那家人,也是格外不客气的。   简单点评之后宝茹就不想说他们了,而是说起修坟的细节:“别的先且不论,左不过就是花钱罢了。蒸祭品糕点,折锡箔元宝,串纸花孝幡,还有那些香油、沙土、木料、纸扎香蜡等,只让下人去督了我们那大伯一家去做就是了——不给些好处,怕半路有麻烦,但是又不能由着他们贪得无厌,就让人看着做吧。”   说到这儿宝茹接着道:“所以最先要说的是请来一个稳妥的风水师傅,择一个吉日,再点一处好穴,还要订下阴宅方位之类。不是我信这些,只不过大家都是这般看重——话说回来,若是真的全然不信,咱们又修什么坟?这是对公公婆婆尽一份孝心,既然是这样,这样的事儿就不得不信了。”   郑卓也不是信这些的人,但是这一条真是极为赞同,修坟之类的事情,若不是为了场面,那就只能是为了安死去的人的心和自己的。正是因为是为了这样一份孝心,所以一样样都马虎不得,按着最好最谨慎地来,这才心里真的是踏实了。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最后还是写信去了泉州,让郑卓的朋友从泉州请一个好的风水师傅来。毕竟是州城里头,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县城里的可比。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不过也没有像宝茹说的那般清闲——修坟的事情确实分派下去了,用不着夫妻两个亲历亲为。但是郑卓本就是来尽一份孝心的,样样事情他总是要过最后一道手才能真正放心,所以一直是各处奔波来着。   至于宝茹,她也不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她就负责管钱就是了。下头的人拿了买东西的条子就要在她这里领钱过账,她则是一样样记录下来,对照着姚员外给的小册子,勾算起来。   芳姐儿上门的时候就正见着宝茹算账,说实在的这些账目简单,数字也小,显不出宝茹多少本事来。但是这也够了,芳姐儿本就觉得是宝茹当家,见她账目上的事情那么熟稔,就越发确定了。   她这时候已经有些怵这个嫂子了,虽然进来见着了宝茹,但是本来打算的事情却说不出口了,宝茹也没有体谅她的打算,算是招呼了一下后就依旧低头算账了,直到做完了,有人过来收拾桌案,她才抬头。   接过小雪递过来的茶,吃了一口才笑眯眯道:“小姑怎么今日得闲了来看我?我是听大嫂说最近几日小姑是帮着做孝衣的,我想着这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细琐功夫,但是不是一件两件,时候总是费的。”   是有帮着做孝衣的事儿,但是那不过是说着好听的。虽然做孝衣的确不费心神,但是那样多的数量芳姐儿可不乐意做,一气儿扔给珍珠和几个外头雇的婆子就是了。反正宝茹和郑卓给的钱多,买料雇人都是绰绰有余的,哪里用得着芳姐儿。   事实是这样,但是哪里能说出来。本来芳姐儿就不知怎么张口,这时候更是不晓得该怎么应答了。好在宝茹也不在乎这个,没有非要她说个一二三的意思,她不答也就略过去了。   芳姐儿松了一口气,扭捏了半晌才道:“是有事情求着嫂嫂,我如今已经十□□了,虽说江南女孩子晚嫁,但是我如今也是家里一个老大难了。高不成低不就,但在泉州这边是没得出路了。我想着左右是迟了,索性就不急着了,我想去泉州帮着嫂嫂做事,到时候攒下钱来,也不怕了!”   这是芳姐儿想的好说辞,但是她心里真正打的主意是能到泉州做事,到时候用着郑卓堂妹的名头,以及职务之便,定能接触到许多体面人家。有了这样的际遇,她想着自己定能嫁入高门。   宝茹一时听住了,若是个一般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宝茹是一定会十分欣赏的。但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可是知道芳姐儿是什么样的人了——一心想着进富贵人家过大富大贵的日子的,以嫁的好为人生追求。   宝茹不信她这几日就能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得先道:“这话我可不敢应,你是我家小姑子,这样的身份可不好去做事!人家晋商规矩大,其中一条就是姑爷、舅爷、少爷不能去做事,这些人去了底下人可不知怎么处理,换了小姑子也是一般的!”   芳姐儿的失望是摆在脸上的,还待说什么,但是见宝茹脸色有些不耐,话到嘴边也不敢说了,只得灰溜溜地辞了宝茹回家了。   宝茹哪里晓得芳姐儿那许多心思,实际上她并不关心。只是晚间与郑卓说了一回,郑卓自然更不在意,只是道:“这些事一件也别应下,虽不见得会坏事,但是真坏了事才麻烦。”   这个道理宝茹明白,只是点点头,转头便说起明日去看看坟地的事情了。这一回修坟不只是原址上修葺,经过风水师傅看过后,还在别处点了一个穴。宝茹和郑卓有钱,买下几亩地做个墓园自然没什么,当即眼睛没眨一下就定下来了。   郑卓听了宝茹的打算,就道:“这几日先不要去看,那儿成了工地,到处是沙土木石。尘土飞扬声音嘈杂的,你去了还要仔细别磕着,过几日事情差不多完了再去。”   宝茹本就是为了对这件事用心负责才有这个打算的,但是郑卓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会强求,于是道:“这般的话,那就算了,不过你要在那里多看看,可别疏忽了。”   这也是说多了,这可是郑卓给自家爹娘修坟,哪里会不用心。 第145章 波澜不惊[   修坟修坟, 一应仪式其实与丧礼十分相似,总归是像重新办一回丧礼一般。郑卓来与自家爹娘修坟, 其实就是重新办一场法事一般。   越来临近风水师傅选的日子, 宝茹又使小厮往布庄取了二十桶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 让叫雇了许多裁缝, 除了原本已经准备好的孝衣,又专门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之类, 就连外头的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 一件白直裰。这还嫌不够,又兑了一百两银子, 教春安再去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郑家祖屋搭了五间大棚。了。   宝茹查看了一回那些孝衣并白麻布的裙衫, 让小吉祥从家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九匹水光绢, 道:“那些用了麻布便罢了, 至于我、婧姐儿又其他亲戚的女孩子还是用这个, 先用来剪各人用的手帕, 剩下的做裙子。”   如此这般,细细琐琐一大堆,等到一切停当了, 也终于日子临近了。前几日,先有人启开旧坟, 拿了陶罐子捡骨头。然后才定了仪式,给转进之前得的桃花洞棺材,铺绸盖丝的,等到待会儿盖土的时候再盖一回棺盖。   这样不一时,仵作行人就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见着这个郑卓想起儿时种种也是两眼通红,只拉着新哥儿跪在了前头垂泪半晌。之后,宝茹才安排人把做好的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这场面倒是做足了,只惹得乡人啧啧称赞,说是郑卓父母生了好儿子!   宝茹原也跟着跪了一回,不过心情就不如郑卓了,尽了心意就去处理各样繁杂事务了。让郑大伯管丧礼簿籍,然后先兑了银子托付一个郑家长辈管账。春安和一个郑家隔房堂兄管买办,兼管外厨房,至于郑家三兄弟并他们媳妇则是轮番陪待吊客。然后孝帐、外库房、酒房、灵前伺候、打云板、捧香纸、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也各有安排。   这些人事安排毕了,宝茹这才等到采办上人送来了九十根杉条、五十条毛竹、四百领芦席、一百五十条麻绳——这些东西是用来搭彩棚的。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然后白溪县最大寺庙众僧人先念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   第二日清晨,就有各家人上来吊问,多得是郑家亲友,不过体面的是有白溪县县令来了一回也上了香,慰其节哀。然后又是诵经,郑家包括宝茹等日日吃斋,收拾出道场,悬挂佛像等事情。   到了正日子,和尚们打起磐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郑家上下都披麻带孝。郑卓和新哥儿穿重孝巾,佛前拜礼。郑家亲友和县衙里的官吏都来吊问。早先请好的风水师傅检查了大殓。然后又是祭告,往棺材四角放下四个金元宝,然后才是盖棺。棺盖盖上,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   之后是三牲祭桌烧纸、祭祀哭泣等不提,又有僧众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有阴阳生读祝文道:“政维七年,岁次辛亥,十二月庚申朔,越二十日辛酉,眷生张庆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上香祭拜,盖土,郑卓带着新哥儿重孝,宝茹则是上香完毕,心里祈求没见面的公公婆婆多多保佑郑卓并孙子孙女,然后就去待客。   一场法事完毕,等到彩棚都是拆去了,这一场被白溪县上下俱是念叨了一番的修坟也就算是完了,宝茹在屋子里盘算日子道:“已经给爹娘去了信了,说了这一回赶不回去过年了,咱们就留在泉州。不过咱们是在白溪县还是去泉州城里,就看你的意思。”   其实宝茹是更想去泉州城里的,实在是白溪县这边有些避之不及的事儿——这一回修坟的事情场面可大了,郑家宗族里虽然晓得郑卓是入赘的,但是依旧多的是想占便宜的。日日上门想着揽事,特别是听说姚家还有在泉州的铺子和作坊就更加心思活动了。若不是宝茹这个黑脸扮得好,还会有更多人请托!   郑卓却是摇了摇头,道:“咱们就在白溪县——咱们以后只怕会极少来这儿了就是来也就是给爹娘上一炷香,我就想带着你和安哥儿他们四处看一看。”   虽然因此确实会有许多麻烦,但是郑卓神色认真又真挚,宝茹知道这是他的心愿。既然是这样,那些恼人的麻烦也就算不得麻烦了。宝茹立刻笑着道:“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是留在白溪县了。说起来这还真有些兴味了,毕竟是见一见你少年时候呆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虽然是郑卓少年时代呆的地方,但不看这一点,那些就是一些极普通的地方——他吃过东西的包子铺、做过工的灯笼作坊、睡过的破庙......宝茹带着三个孩子,似乎是跟着郑卓把他的少年岁月走了一遍。   每到一个地方,郑卓就要把这儿的故事与她说一遍,那些落魄甚至难堪的故事。宝茹一开始还是游玩的心思,但是后来就不是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郑卓与她交付自己的所有,包括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郑卓不知道是不是鬼使神差,这些他打算不再提起的往事,他忽然就是想与宝茹一样样说的清清楚楚。当他说出一切后,他只觉得无比地轻松,是的,他终于觉得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来气的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消失了。   当年姚员外带他离开了泉州白溪县,也就离开了这个曾经折磨他的世界,但是是真的离开了吗?哪怕是后来遇到了宝茹,也不过是‘天亮了’,但是依旧不算是离开这个地方。直到今日,他明明又回到了白溪县,就站在这个地方,可他知道他终于解脱了。   来的时候,对于大伯父一家的愤懑还是在他心里燃烧的,那时候的愤怒就是明证。但是这一回他是彻底平静了,哪怕是想起大伯父一家,他心里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这不是因为他学会了以德报怨,只不过是放下了而已——那些过去的岁月真的被他远远地抛到了身后,或好或坏,和如今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新年,宝茹跟着郑卓,带着孩子们又去了一趟新修好的公公婆婆的坟墓。这一回没有那些大排场了,郑卓和宝茹反而能安安静静和故去的人交心。郑卓沉默了半晌,放上贡品,自己亲自烧纸钱元宝之类,拈香的时候又是沉默。   宝茹不晓得他与父母说了什么,但是宝茹知道他一定是心里踏实了许多。然后是宝茹上香,宝茹并没有什么话说,只不过把修坟的时候心里的念想重复了一遍罢了,毕竟那就是她的期许了。最后是三个孩子上香,安哥儿还好,婧姐儿和新哥儿却是歪歪扭扭的,不过宝茹和郑卓都没有帮扶。   宝茹和郑卓这一回是在白溪县过年了,确实如宝茹所想,多了许许多多不痛不痒但是非常烦人的麻烦,但是这是两人的选择,硬着头皮也要应付完。不过这种事情也是熟能生巧,刚开始宝茹不过是盛气凌人推拒罢了,但是人还是一波又一波。   后头就不是这样简单粗暴了,宝茹只是任由他们东拉西扯,然后亮出真实目的后才慢悠悠道:“按理说这些事情亲戚里头能帮就帮,但是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做什么卓哥修坟我要跟着,也就是我爹娘不放心罢了!来了老家卓哥总是照顾老家人可怎么办?说句诛心的话,我家可不能让家里的生意都是白溪县老家的人啊!”   宝茹这话说的温温和和的,但是比起之前的推拒还要粗暴。这是摆明了说话——作为一个招赘的人家,若是夫婿能干,确实要注意这些事情了。毕竟不是姓一个姓的,可不是得防着你家在我家势大。   这是□□裸的利害关系,说起来尴尬,但是说服力是很强的。这些来的人只要不是傻子就应该知道宝茹可不会让他们掺和自家的生意了,而且是不管他们怎么闹怎么不满都不会妥协的。   有这样的一番说辞,总算这些人消停了。不过这个法子也只有宝茹能随随便便就用出来了,毕竟这是很‘伤人’的。就算这是众人皆知的,但是真的红口白牙说出来,自家夫婿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儿?也就是宝茹和郑卓互相信任,晓得这是一个说辞罢了,这才能高声说出。   又应付了几波这样的‘好亲戚’,正月就过去了一半。宝茹晚间就拉着郑卓道:“明日我就开始整理箱笼之类的,东西打理好了咱们就去泉州,然后回家!”   确实,这一回在这边耽搁地足够久了,宝茹只要想到家里累积了多少生意上的事儿就觉得头痛。只觉得现在只要玩耍就格外心虚,只有准备回去才能让她少一点点惭愧了。   第二日,宝茹果然早早起来,就连懒觉也不睡了。叫来小吉祥就道:“你吩咐下去,按着不同的人分管箱笼,管着被褥的有人,管着衣裳的有人,管着金银器的有人,管着我首饰的有人......总归林林总总各有分派。按着这些器物册子,总归是要做到每样东西归人管。”   见小吉祥记下她的话,宝茹才接着道:“到时候走的时候,你再和菡萏、小雪、小霜三个拿了册子检查,对照清楚了才勾了过去。然后再让那些小厮码放行李整理车马等。”   除了箱笼整理之类,宝茹还要安排各个仆人各司其职,到时候照顾孩子的、赶车马的、打点前方的、看行李的,总之是要清清楚楚,不能有一丝纰漏。宝茹干练地布置,思路清晰,没有半分犹豫。   这样的情境下她忽然有些恍惚了,这些事情她曾经是完全不知如何处理的——在她是一个现代女孩子的时候她最多也就是打理过旅游的时候的行李箱,而且还经常临上车了才想起来有什么遗漏。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这样的女子,一个可以妥妥当当打理一家人甚至包括数量很多的仆人的生活和工作的古代主妇?这不是一朝一夕变成的,她也是在一日又一日的训练、耳濡目染的见识、一次次的亲身实践中学会的。   直到今日,宝茹忽然想起最开始自己对古代生活的百般不适应。那时候她甚至有时候会变得愤世嫉俗,一点点小小的刺激也能让她觉得世界无望。后来渐渐平和了,但是曾经的记忆依旧对她有足够的影响,偶尔的伤春悲秋以及说不出理由的执拗都是证据。   但是现在,那些不适应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实际上她作为一名古代主妇,甚至做的比绝大多数真正的古代女子还要好。她管理家中仆人,主持中馈,协助郑卓打理生意。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做的极好——湖州那些与她交好的太太奶奶可以作证,她绝对是她们观念里非常能干的妻子了。   宝茹现在是轻轻松松地安排事情,这样的事情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过是小事而已——熟能生巧,就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具体如何步骤如何安排,简单的就像掌上观纹。   宝茹心里计算,原来不期然她已经做了古代的姚宝茹二十年了——这可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马上她做古代女子的时间就要超过她做现代女子的时间了。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快分不清自己是现代的姚宝茹还是古代的姚宝茹了。   如果在她更年轻的时候她有这样的变化,她只怕会觉得无比恐惧,她就要失去自我了吗?但是如今她已经能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了。古代又怎样,现代又怎样,或许她是这世上最稀奇的人也说不定——穿越嘛!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她依旧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她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从来没有过想要改变世界的宏伟愿望——无论是推动世界进步还是毁灭一些什么。然后她的悲喜只和一点儿女情长相关,青春期的事实那些纠纠结结,就是她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太矫情了。带着现代人的进步过来,但是最终却只是靠着做几样糕点发财罢了——若不是运气好,恐怕连皇商都混不上,只不过是一个中等商人而已。   她现在平和地看待一切,因为她确信自己正过着真正的生活。琐碎、踏实、甜蜜,偶尔有一点无关痛痒的波折。哪怕是在现代,这也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了。既然是这样,那还纠结古代和现代做什么?踏踏实实地生活就是了。   宝茹想着这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忽然会认真思索起这些来?难道是今日外头一直阴雨绵绵,让自己不自觉做起一些意识流的事情来了?   正在宝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的时候,郑卓进了卧房。宝茹和他目光交汇,这一次的目光交汇和过往的千百次并没有什么不同。满是默契温情,这是一种经年过后,两个独立的个体不断交融,以至于不用说话就能互相理解安慰的恬淡。   宝茹扬了扬手上的历头道:“行李已经打理好了,下人们也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快快去一回罢!咱们也要挑日子回去了呢!虽说咱们都不信这些,但是果然还是挑一个好日子动身更放心些!”   郑卓接过里头,道:“这般,咱们就挑个最近的宜出行的日子吧!”   正月里头天气寒冷,但是既然是正月了,温暖春日还会远吗?又是一年阳春时节。岁月就是这样,波澜不惊地走过。   ——完结—— 本书由 懒懒很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