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玉洁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错把男反派当女主》 作者:程十七 文案: 穿到一本没有看过的书,手握系统的程寻表示无所畏惧,系统指哪她打哪—— 系统:紧跟前面那个女主,星辰大海就是你的。 好,紧跟女主,星辰大海就是她的。 可是系统,女主女扮男装扮的也太像了,每天形影不离,她非常脸红啊。 男反派:呵呵。 多年以后—— 问:把男反派错认成了女主,还差点同榻而眠,怎么办? 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问:还不行怎么办? 答:还能怎么办?洗洗睡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阅读指南: 1、系统无用,系统无用,系统无用。 2、女主女扮男装,男主一切正常。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穿书 主角:程寻 ┃ 配角:苏凌 ┃ 其它:青梅竹马,女扮男装 作品简评: 穿进一本从来没看过的书里,手握系统的程寻表示无所畏惧,反正系统在手剧情我有。谁知,系统出现bug,她误把男反派当成了女主角,与其相亲相爱,成为至交好友,由此引发一系列事情。 作者描写细腻,文字轻松,情节流畅,通过简简单单的小事,将男女主又萌又甜的互动写得入木三分,让人好像身临其境,能感受到初恋时的小青涩。除去轻松和谐的情感小故事,作者还带我们领略的一段古代成长记,谁说女子不如男,作者用自己轻松细腻的笔触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点。 ===================== 第1章 系统激活   程寻被远处的钟声惊醒。她坐起身,一把脱下寝衣,露出少女正在发育的身体。刚过完十三岁生辰的她,个子抽长,而胸前才微微隆起。   她伸手拿过床头的白色束胸、襟围。双层遮掩,再套上宽大的衣服,胸前看上去一马平川。程寻轻拍胸口,确定毫无破绽,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她洗脸漱口,对镜绾发。   黄铜镜自然不能跟后世的水银镜相比,但是平滑的镜面,依然能清晰的映出她的容貌。柳眉杏眼,雪肤花貌,虽年齿尚稚,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个美人儿。   可惜的是,她不能顶着这张脸去见人。她低头拉开抽屉,取出暗格里的眉笔,将眉毛画粗,又在脸上小心翼翼涂了一层黑粉。手上、脖颈中也不放过,像前世涂防晒霜一般,涂得异常认真。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程寻才出房间,掩门,一路小跑往前院去。   她行得急了些,在月洞门外,差点撞上一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   这个妇人是她这一世的娘亲,姓雷。   雷氏后退一步,含笑嗔道:“跑什么?仔细摔着。”   程寻正欲回答,忽听钟声再一次响起。不同于上回,这一次,颇为急促。她神情急变:“娘,先不说了,要迟到了。——再晚会儿,夫子要罚我的!”她话音未落,人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一路飞奔,踏着最后的钟声走进学堂。她心说好险,趁夫子不注意溜回座位上就好啦。   然而她一抬头,就看见年轻俊朗的夫子手执戒尺静静地看着她。   这夫子不是旁人,正是她二哥程启。他们的父亲程渊是这崇德书院的山长,程启中举后没有继续科考,而是留在书院里教书。   书院夫子不少,程寻最怕的就是这个哥哥。   二哥程启一袭长衫,眉目间有些像他们的父亲。他冷着脸:“又迟到了。”   程寻下意识否认:“没有,我进来的时候,钟声还响着,不算迟到……吧?”   像是在证明她的话一样,“当”的一声钟响盖过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传入他们耳中。   学堂里有片刻的静默。   程启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耐:“还不快回座位上!愣着干什么?!”   “哦?哦哦。”程寻抬头冲兄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后头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翻开放在书桌左侧的课本,扫了一眼,便大声读起来: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   这篇她上辈子背的很熟,这一世稍微温习一下,也就能熟练背诵了。不自觉地,她的读书声低了下来,反倒是腹中的雷鸣一阵响过一阵。   她按了按肚子,将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的柳树枝繁叶茂,有一根长长的柳枝就垂在窗棂上,在她面前晃啊晃,让她的思绪也跟着飘了起来。   这是大周朝,却不是她所熟悉的周。刚开始,程寻从其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来判断,觉得可能类似于明朝;但是从风俗人情来推测,又有点像宋朝;可是从疆域图来看,却分明异于任何一个朝代。——纠结了半天以后,程寻豁然开朗,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架空么?   她曾祖父一手开创了崇德书院,祖父、父亲也是大周有名的大儒。程寻长到十岁上,提出要去自家书院读书,要上学,遭到全家上下的一致反对。   书院中都是男子,哪有姑娘家去读书的?   程寻没办法,只好露了几手,显示自己的非凡天赋,表示自己愿意扮作男儿,在书院就读。她会很小心很小心,不会给人发现的。   程渊早逝的原配夫人留下两个儿子,续弦雷氏比他小了十多岁。呦呦出世时,程渊已年近不惑。   唯一的女儿,平时乖巧伶俐,程渊对她不可谓不疼爱。禁不住她痴缠,又见她果真通过了书院的入学测试,就点头同意了。   但是,进书院读书可以,他要跟女儿约法三章。   第一、不得暴露女子身份。   第二、不得与同窗走得太近。   第三、在书院读书只是权宜之计,过几年,大些了,不可再滞留书院。   程寻一心上学,哪有不从之理?她欢快答应,还自己给自己取了学名程寻。她女扮男装,总不能还叫程呦呦吧?还是她前世的名字更中性一些。   她上学的第一天,老天送给她一份大礼。她刚进入学堂,眼前就忽然跳出一个晋江logo,logo下面闪现着一排黑色正楷二号字:系统激活,小说内容读取中……   她当时就懵了。她以前只以为自己是穿越,没想到,竟然是带着系统穿越!“小说内容读取中”?她这是穿书?穿什么书啊?!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有系统,有剧情,应该不怕的。   程寻想象的十分美好,可惜那句“小说内容读取中……”在她眼前停留了三年,始终端端正正地悬浮在她面前约三十公分处,与她视线保持水平。   她走到哪里,字跟到哪里,就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能怎么办?读取个内容要三年。这该是怎样的长篇巨著?   读取便读取吧,三年里,她已经从最初的忐忑不安、期待满满变成现在的对那一行字视而不见。反正别人也看不到,而且她进了书院以后也很忙的啊。   崇德书院就在老君山下,双泉河旁,离京城约有三十里地,背靠山川,面临秀水,风光极美。书院的创始人她的曾祖父提出:“崇德尚能,求真务实”,书院中除了四书五经,时政,历史,诗词外,礼、乐、射、御、书、数均有教授。她每日课程很满。这不,清晨起来,在早饭前,还有半个时辰的早课呢。   她心里琢磨着,这也跟后世的早读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等下课钟声响起,程寻合上书本,随着人群往外走。   忽然,右肩被人拍了一下,程寻回头,看向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少年:“纪方?你干什么?”   十四岁的纪方五官还带着稚气,桃花眼微微上挑,眼梢流淌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手搭在她肩头,声音压得极低:“诶,跟你商量个事儿。阿寻,你说咱们是不是好朋友?你能不能想法子每日从山长家里给我带饭?我给你出银子,下回旬假结束,我就给你……”   程寻拂开搭在肩头的手,正要回答,却听到二哥森冷的声音:“程寻,纪方,做什么呢?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程寻心中一凛,蹭蹭后退数步,躲开纪方。   不止她怕程启,纪方对这个年轻的夫子也有几分惧意,他讪讪一笑:“不做什么,不做什么。”   纪方出身显赫,自小娇生惯养,被家里丢到崇德书院,不免懒散些,没少受夫子训斥。这些纪方咬咬牙都能忍受,他受不了的,是膳食。   膳堂的膳食分为上中下三等,他每回都选上等,也吃的不如意。反倒是他的后桌程寻,听说是山长的远房侄儿,每次可以同山长等人一起用膳。要是能让程寻带些山长家的膳食,应该也不错。   可惜,他刚一开口,就被程夫子给打断了。纪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我先去膳堂”,溜之大吉。   只留下程寻仰着脸冲二哥笑。   学堂里其他学子都走得差不多了。程启看看小妹,皱了皱眉:“走吧!”   小妹年纪大了,这几年学到的也不少,她又不考状元,是该离开学堂,做回娇小姐了。   程寻此刻还不知道二哥的想法,她跟在二哥身后,穿过竹林间的小道,又行得片刻,回到了程宅。   早饭已经备好了,小米粥,薄饼,几样简单小菜。程渊、雷氏,以及程启的妻子卢氏都在。   程启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妹妹,打定主意要同父母商量让小妹退学一事。然而,他正要开口,就听父亲说道:“文山,今日书院会再来一个新的学子,是为父旧友之子,你多看顾一些。”   文山是程启的字,他沉默了一会儿,应道:“是。”他性子直,不大喜欢这种“看顾”。书院读书,各凭本事,看顾什么?   程寻低头吃饭,没注意到父亲和兄长说什么。只是,她忽然发现,她眼前那行字不知何时变了。   “小说内容读取完毕。”   她瞪大眼睛,心跳加快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暖水瓶的问题,好多读者一直问   宋代的暖水瓶已经有了今天暖水瓶的雏形,保温效果不错,又叫暖水釜,《东京梦华录》提到“提瓶卖茶”,南宋《夷坚志》也有关于古代暖水瓶的记录。   我想我应该提前备注一下的。   本文架空,含穿越,谢谢,么么哒。 第2章 新生苏凌   “内容简介:少女苏凌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   程寻眨了眨眼,没了?读取了三年,就给她一个一句话简介?   “父亲,不知新来的学子,姓甚名谁?”程启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会让父亲说出要他看顾的话来。须知小妹在书院读书,除了食宿不与众人相同之外,也没得到其他特殊照顾。   程寻听到二哥发问,也跟着抬起头看向父亲,心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   “苏凌。”   果然如此!程寻手一松,原本握在手里的汤匙差点跌落在碗中。她再看一看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大字,没错,确实是“少女苏凌”。   所以说,新来的是一个女同学?   瞥了一眼身侧的妹妹,程启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知道了。”   早饭后程启被父亲叫过去说话,让妹妹先行回学堂。   程寻此刻满脑子都是:故事即将开启、女主马上就要出现、而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一听说要她先回学堂,她顶着系统面板,穿过竹林间的小道,向学堂而去。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学子结伴走来,偶有相熟的同窗会跟她打声招呼。   程寻瞧瞧对方和自己一样的雨过天青色衣衫以及十四五岁少年青春洋溢的笑脸,内心深处悄然生出一些寂寞感来。——父兄令她在书院中远离同窗,她进书院三年,一直独来独往。除了会主动黏上来的纪方,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过,当她的视线落在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字上时,她心情稍霁。唔,能说话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却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早膳后的第一堂课是算学,钟声停止后,杨夫子踱着四方步走进了学堂。他三十来岁,身长清瘦,面白无须,直接道:“今日课试,快备好纸笔。”   课试?一时间众学子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程寻不怕课试,她简单收拾好桌子,提笔沾墨,凝神细听。   “题一,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程寻一听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相遇问题。她理了理思绪,在草纸上推演了一遍后,才小心誊写。   杨夫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题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道题《孙子算经》里讲过,程寻精神一震,提笔即写。   学堂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杨夫子的脚步声。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纸团陡然落在程寻面前。她抬头,看见前桌纪方转了脑袋,正同她挤眉弄眼。   额角跳了跳,觑一眼正在巡视的杨夫子,程寻盯着纸团,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没胆子跟纪方传递纸条,也不愿告发他。她宽大的袖子微微一动,将纸团迅速笼入袖中,暂时藏起了“罪证”,埋头继续做题。   她正写的入神,桌旁忽然多了一个人影。   “拿出来。”杨夫子站于她面前,伸出了手。   程寻暗叫不好,抱着一丝侥幸,站起身,将自己面前写了两道题答案的蔡侯纸呈了上去:“夫子……”   杨夫子戒尺在她书桌上虚虚敲了一下:“不是这个,你袖子里的纸团。”   这边的动静引得其他学子纷纷侧目。   程寻尴尬极了,热血上涌,瞬间蹿至脸颊,幸亏脸上涂了黑粉,看着还不明显:“我袖子里?”   “伸出手来。”杨夫子回头扫视了一眼众学子,待众人老实低头后,他才又转向程寻,“区区课试,竟也要舞弊?程寻,你身为课长,就这点出息?”   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有些失望之意,程寻正欲回答,前面的纪方霍的站起,声音清亮:“夫子,程寻没作弊!那纸团是学生给他的,与课试无关!夫子不信的话,一看便知。”   杨夫子挑了挑眉:“程寻?”   “啊?”程寻见事已至此,也没有遮掩的必要,她袖子微动,将滚落出来的纸团递到了夫子手上,“夫子。”   “早间的事情,他没为难你吧?”杨夫子展开纸团,低声念着。   程寻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纪方纸团里说的究竟是何事。她瞧了他一眼,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坚定了以后要远离纪方的念头。   纪方上挑的桃花眼里写满得意:“夫子,你看,跟课试无关吧?”   “跟课试无关?”杨夫子哂笑,拧起两道浓黑的眉,“在课试时做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还觉得很得意?现在课试,我先不罚你。你外边站着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这不是纪方第一次被罚站,他也不在意,冲杨夫子做了一个揖,抬脚就走。   杨夫子这才又将目光转向程寻,他脸色微沉:“你还愣着干什么?只罚了他没罚你是不是?还要我请你出去?”   程寻脸颊发烫,如果是二哥,她还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可是面对杨夫子,她也生不出胡闹的心思,只觉得惭愧。她行了一礼,就往外走。   “站住!”杨夫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去外边就干站着?带上你的纸笔,下面还有几道题!”   程寻闻言,双眼一亮,胸口堵着的郁气散去。她回身抓起纸笔,又顺手拿了一本《四书章句集注》,打算垫在纸下。   她第一次在杨夫子的课上被罚站,面上的热度久久不曾褪去。她就站在窗边的柳树旁,离纪方远远的。   这一小插曲过后,学堂里恢复了安静。杨夫子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题三,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鸡兔同笼题,也是老生常谈了。程寻把《四书章句集注》放在蔡侯纸下垫着,自己提笔疾书。   “兔十二,鸡二十三。”干净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程寻正写到“故,兔十二”,她诧异地回头,阳光下,两个人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二哥程启,二哥身后则是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学院服饰的少年。说话的就是那少年。   学院发展至今,也有数百名学子,那少年她大概不曾见过,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皙温润,隐隐泛着象牙白的光泽,一双眼睛幽邃烁亮,似有星子浮动。他眉清目朗,容色清俊,偏偏又带着少年独具的温润气质。   分明是个俊美的少年郎。   阳光穿过柳枝,落在他眉峰上,金光点点,好似画中仙人。   许多年后,程寻依然记得这幅画面,但是此刻,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二哥那张黑沉的脸给吸引走了。她低头,端端正正写下“鸡二十三。”   二哥从她身边走过时,她听见他冷哼了一声。她心想,二哥,你听我解释。我这次真没做错事。   程启站在学堂门口,轻声唤杨夫子:“杨兄,打扰一下。”   杨夫子走了出来:“文山有事?”   程启将身体一让,露出身后的少年:“这是新来的学子,来自京城,名唤苏凌……”   ……   他们站在门口,声音也不大,可窗边柳树下的程寻听得清清楚楚。她看看二哥身后那少年几近完美的侧颜,再看看自己面前系统面板上“少女苏凌”四个大字。   没搞错吧?她刚才看见了苏凌的整张脸,俊美清朗,跟女气毫不沾边。竟然是个少女吗?   低头看看自己黝黑的手,程寻好像又有点能理解了。女扮男装进书院,肯定要好好打扮遮掩身份。目前看来很成功啊,这般模样,的确不容易被人怀疑是女子。 第3章 一目十行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系统面板上的字又换了。   程寻定了定神,将眼前闪烁的黑色正楷二号字尽数收入眼底。   宿主:程寻   所处书目:《易钗记》   任务一:进入崇德书院(已完成)   奖励:一目十行技能   任务二:正在读取中……   一看到熟悉的“正在读取中……”,程寻额角跳了跳,果然还是熟悉的系统。   下面的一行绿色小字“是否隐藏系统面板?”吸引了她的注意。程寻精神一震,想也不想就点了“是”。   头上顶个别人看不见的面板整整三年,她做梦都想它能隐藏起来。   透明面板瞬间消失不见,她轻舒了一口气,觉得仅剩的那个一元钱硬币大小的绿色logo还挺别致的。   等等,方才系统显示,她有个已完成的任务是进入崇德书院读书,而且任务奖励是“一目十行技能”?   没看错吧?她三年前就进书院了啊。现在才告诉她,她完成了一个任务,奖励了一项技能?   程寻点开面板,重新看了一遍,没错,确实是这样。一目十行啊!在她的记忆里,“一目十行”常和“过目不忘”连用,阅读速度快,记忆力好。她记忆力本就不错,拥有了这项技能,岂不就成了速读高手?   看来这系统还挺有用啊,虽然说太迟钝了一些。   她暗自心喜,没注意到那边苏凌已经跟随杨夫子进了学堂。   程启将学生交给杨夫子,简单关照两句,见学堂里的学子端正认真,再看看正在外边罚站的小妹和纪方,他皱了眉,转身离去。   杨夫子打量了一会儿新来的学子,问:“……叫什么来着?”   “苏凌。”   “哦,文山提过。哪个苏凌?怎么写?”   “凌霄的凌。”   杨夫子颔首:“哦……”他指一指讲堂内左手边最后一张空着的书桌:“你先坐那里去。”   讲堂外的程寻正凝神细听,准备做杨夫子的“题四”,可是杨夫子安置好苏凌后却道:“今日课试就先到这里,程寻去把答卷收上来整理好。”   众学子纷纷松一口气。   程寻一怔,她应了声是,将《四书章句集注》经由窗户放到自己桌上,从正门进了讲堂,从前往后,挨个收答卷,整理好后,恭敬地呈给站在门口的杨夫子:“夫子请过目。”   杨夫子睇了她一眼:“程寻你过来。”   程寻捧着一沓答卷,跟了上去。   师生两人走了数十步,在一棵粗壮的柳树旁停下了下来。   杨夫子盯着程寻瞧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心里发虚,他才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今日为师罚你,很没道理?”   程寻连忙摇头:“没有,今日是弟子的不是。”   前世今生的上学经验告诉她,在课堂上传递或者私藏小纸条都是不遵守纪律的表现。杨夫子说是罚她站在外边。可是因为苏凌的出现,她也没站多久。   事实上在大周没有体罚学生一说,今日之事给任何人知晓,也只会夸一声杨夫子是个严师。   “你在算学上有些天赋,不要埋没了。”杨夫子伸手,在程寻肩头拍了一下,“程寻,那纪方是伯阳侯家的小公子,无需考取功名。你和他不同,你别忘了,你到书院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着略微缓和了神色:“当然我也知道你在经义一道上缺乏天分,科举之路会可能走得艰难一些……”   程寻站直了身体,做认真聆听状。面对杨夫子殷切的目光和谆谆教导,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她是个女孩子,除非皇帝科举改革,否则她这辈子跟科举无缘。而且她进书院读书,是因为她喜欢上学,学习能让她快乐。   谁愿意家里有一所学校自己却是个文盲?   她能听出来,杨夫子疑心她跟纪方来往甚密。这也难怪,课试传纸团,确实关系匪浅。可她自己很清楚,她不可能与纪方走得太近。她一直记得她和父亲的“约法三章”。   只是这话,不好对杨夫子细讲。   沉默了片刻,她鞠了一躬:“谨遵夫子教诲。”   ——手里捧着一沓纸,她也不方便施礼。不过好在杨夫子并未介意,他伸手接过答卷,面色和缓:“去吧。”   “学生告退。”程寻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待她重新回到讲堂,教律法的叶夫子已经站在了讲堂门口。程寻从叶夫子身边绕过,进了讲堂。   在满学堂的雨过天青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新同学苏凌。   俊美温润的少年成了她的后桌,他坐在她座位后面,微微侧了头看向窗外。   其他学子或站或坐,或低声交谈,或准备课本,热闹鲜活,唯有他独自坐在学堂最后的角落里,冷冷清清。   程寻深吸一口气,看见苏凌,仿佛看见了刚进学堂的自己。忽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要提醒自己远离人群,想想还有点心酸。   进书院读书,的确能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可是未免太孤单一些。   思及此,程寻有心想去展示一下同窗友爱,送一点温暖。——反正大家都是女孩子,处境一致,爱好相同。   ——但是现下明显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路过纪方的座位时,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忽然扯了一下她的袖子,低声道:“阿寻,等下次旬假结束,我带燕云斋的芙蓉糕给你吃吧?今天是我连累你了。”   连累不连累的,程寻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她不能忘了与父亲的“约法三章”。于是她身子微微避了一下,摆了摆手:“没事,你不用费心了,我不爱吃甜的。叶夫子来了,你快坐好吧。”   纪方还欲再说两句,叶夫子忽的一清嗓子,他们知道,这是要上课了,忙各自坐好。   程寻找出《周律》,端端正正放在书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她又回了头,看向新同学:“啊……这位……你带的有书么?若是没带,和我一起?”   他的书桌上干干净净的,课本书具都没有,最后一排又只有他一个人。这个时候,可不就需要她这个善解人意,热情善良的同学了吗?   程寻扬了扬手上的《周律》,笑容温暖灿烂。   苏凌还未回答,程寻就眼睛一亮,发现自己眼前又闪现出一排字:“是否开启一目十行技能?”   开开开!这还用选择?   程寻伸出食指,毫不犹豫点向“是”字。   待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时是伸了食指指向别人,想换个方向再点时,她的手指已经被人攥住,弯曲回去,握成了拳头。   这些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   对面的少年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冲她微微一笑。“抱歉。”苏凌眼眸低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需要。”   他的声音干净清冽,让人好感顿生。   程寻愣了愣,瞧一眼自己被迫握成拳头的手,“哦”了一声,转回了身。   她心想,新同学警惕心很强啊。唔,当然也能理解。人家一个姑娘,在全是男子的书院,可不就得警惕一点儿?而且方才是她不小心用食指指向对方,确实是她失礼在先。   程寻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纠结太久,开启了“一目十行”技能的她,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一目十行的威力。   她打开了《周律》,定睛看去,蓦地意识到不对了。   大周的书籍,都是竖着排版,她一眼看上去,确实能看十行。一目十行,倒也不掺水分。   可是,问题来了,她一眼能看到每一列的前十个字,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目十行不是这个意思啦,是系统垃圾。 第4章 辍学危机   叶夫子的律法课向来是程寻所喜欢的。叶夫子和爹爹同龄,曾在刑部任职,精通律法,见识广博,他讲律法,引经据典,慷慨激昂。   可今日程寻有些心不在焉。她对那完全无用的“一目十行”技能颇有几分怨念。   ——一目十行根本不是这意思好么?   不过程寻此人还算豁达,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系统的奖励,有了最好,没有也过。难道单凭她自己的本事,就一定比别人学的差了?   她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天降金手指。   于是,程寻将系统的事放在一边,认真听课。   学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沉迷于学习的程寻,心情也很美好。然而她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晚饭后。   吃罢饭,略坐一坐,程寻正打算去小憩一会儿,不想却被父亲叫到了书房,同去的还有二哥程启。   父亲程渊神情温和:“呦呦,你今年十三岁了。”   一听到这个开头,程寻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她点一点头:“是啊,爹。”   “三年前,你进书院时,咱们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   程寻眼皮一跳:“记得呢。第一、不得暴露女子身份。第二不得与同窗走得太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爹,你看我这张脸,可是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了。我长相随了爹爹,这下子可给爹爹脸上抹黑了……”   程渊最宠小女儿,听她信口胡诌,不觉莞尔:“又胡说了,你相貌随你娘,哪里像我了?”   “才没有胡说,我的鼻子、眼睛、眉毛,都跟爹一样一样的……”   一旁的程启见越扯越远,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呦呦,你怎么偏生漏了第三条?我且问你,第三条是什么?”   “第三、在书院读书只是权宜之计,过几年,大些了,不可再滞留书院。”程寻脱口而出,她转了转眼珠,“可我不是还小吗?我才十三。”   十三在现代,还是上初中的萝莉,可在大周,十三岁的她已经有随时辍学的可能了。   程启皱眉:“十三岁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笄了。你在学堂读书,终是不大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程寻下意识反驳。   “学堂里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你说哪里不妥当?”程启想起今日纪方搭在小妹肩头的胳膊,再想到她和纪方一起被罚站,他就胸口发闷。   “二哥,我有注意分寸。我在书院了三年,一直独来独往,远离同窗,你是知道的。”程寻毫不退让。她又挽了父亲的胳膊,软语撒娇,“爹,你跟二哥说,说我喜欢读书。”   “你喜欢读书,我不拦你。我可以每日抽出时间教你。”程启耐着性子,“学堂就可以不去了。”   程寻扁了扁嘴:“二哥能教我诗词经义,也能教我律法时政,能教我骑射,能教我算学吗?”   程启一呆,面显尴尬。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所学颇杂,对算学自然也不陌生。然而论算学天赋,他自认不如小妹。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年仅十岁的小妹不用算筹,却早他一步报出一个复杂的算式答案来。   先前他也曾试过给呦呦延请夫子,让她在家中读书学习。可是博学多才、样样精通的夫子并不多。而且这样的夫子也都不愿意去教导一个小姑娘。   只想上学,无意让二哥难堪,程寻话一出口,就有些悔意,打算绕过这个话题,她拉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晃了晃:“爹,我知道你跟二哥是担心我。可是你们看,我在咱们家书院,又有爹娘哥嫂护着,能出什么事啊?过两年,再过两年,等我学完了,不等你们开口,我自己就回来陪爹娘。到时候,你们赶都赶不走。”   程渊轻笑:“学完?学无止境,再过两年,你就想学完?”   “爹——”程寻赧然,她涂黑了面颊,看不出脸红,但小女儿情态十足。   “罢了罢了,你一心向学,爹也不拦你。”程渊捻须一笑,语带遗憾,“可惜你生成了女儿身……”   听闻父亲同意自己继续留在书院,程寻大喜:“女孩儿才好呢,能陪爹爹。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程渊哈哈一笑。   “……”程启看看父亲小妹,嘴唇翕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了一瞬,他冲程渊行了一礼:“父亲,孩儿先告退了。”   程渊颔首,以示知晓。   这次虽有惊无险,可程寻也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二哥离开后,她缠着父亲,请教了好几个问题,暗暗表明自己热爱学习,愿意一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程渊岂会看不出她的意图?不过是想着在崇德书院,自己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事。即使真有不妥,她也能及时脱身,才愿意纵着她一些罢了。   他检查女儿功课,发现女儿确实认真学习,没有荒废时光,勉励了她几句,要她去休息。   程寻施了一礼,笑容灿烂:“爹爹,那我回去啦。”她退出书房,并未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向西行了数步,拐进了二哥的小院子。   暮色四合,程启院中的一大丛文竹在清风中摆动,竹影婆娑。程寻扬声唤道:“嫂嫂,二哥在家吗?”   竹帘被掀开,二嫂卢氏探出半张脸来。她笑笑:“在呢,快进来吧。”说着,她又扭头朝里招呼:“相公,呦呦来了。”   程寻随卢氏进了房内。程启夫妇的房间不知是谁设计的,是个套间。掀帘进去,能看见摆放整齐的书桌长椅以及满是书籍的书架。书架后的角落里,有一道暗门。暗门后面,则是夫妇俩安寝的所在。   她一走进去,程启就站了起来:“你有什么事?”   眨眨眼,程寻环顾四周,轻笑:“也没事,就是找二哥说说话。”   二嫂卢氏招呼她落座,又笑着去倒了茶:“你们先坐着,我想起来,我有个荷包还差几针没绣完,我先去忙。”她说完,推开暗门,进了内室。   目送二嫂离开后,程寻的目光掠过书桌上的算筹,落在一幅字上,赞道:“这是二哥新写的吗?写的真好……”   斜了她一眼,程启神色淡淡:“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   “二哥,你今天是不是生我气了?”程寻眼珠微动,“我早课不是故意去晚的,我在杨夫子的课上,也没有胡闹……”她觑着兄长的神色,又加了一句:“还有,我今日还说错话了,二哥算学不差。”   她想,她今日说话挺过分。   程启轻嗤一声:“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些生你的气。”   他熟知经义,工于诗词,在算学上,确实不及她,这一点他承认。   程寻心里隐约能猜到二哥对自己的不满在哪里,她轻声道:“我就知道。我答应你跟爹爹的事情,我都记着呢。我和同窗们有保持距离。二哥,我喜欢读书,我喜欢上学。”   她看见二哥嘴唇紧抿,似是有所触动,就又续道:“我还记得我学认字,就是二哥教的。”她伸手拿了笔架上的笔,又寻了一张干净的纸,随手写了个“呦”字,推倒兄长面前:“二哥,你看,可有进步?”   烛光下,少女眼中满是期待,墨黑的双瞳里烛光莹莹。   程启眼眸低垂,半晌方道:“比起一开始,狗爬一样的字,的确有进步。”   “哥,你是我亲哥吗?”程寻扁了扁嘴。   程启却是一笑:“不是,我是你夫子。把字写成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一心求学?”   愣了一愣,程寻喜上眉梢,知道二哥这是在同自己说笑。她心中大喜:“那就要程夫子多多教我啦。”   说着她站起身,又似模似样,行了一礼。   程启避开她这一礼,正色道:“父亲同意你继续留在书院,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有数。”   “有数呢,有数呢。”程寻连连点头,她举起两根手指,一脸认真,“我发誓,我会好好学习,跟同窗保持距离。”   “尤其是纪方。”程启面色缓和了一些,又道,“还有,新来的苏凌。” 第5章 学舍争端   程寻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苏同学怎么了?”   要她远离纪方,她倒能理解。可是苏凌今日新来,他们总共才说了两句话,为何要远离苏凌?而且苏凌还和她一样是女孩子。   斜了小妹一眼,程启沉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哦,那我不问了。”   看小妹低了头,甚是乖巧的模样,程启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呦呦,我问你一件事。”   见小妹瞬间站直了身体,做洗耳恭听状,程启有点不自在,轻咳一声,方问:“你说,碧玉簪和双股的金钗,哪个好看一些?”   “啊?”程寻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抬起头,“二哥,你问什么?”见烛光下的二哥面色微红,还有罕见的不自然,她忽然福至心灵,“二哥是要送给嫂嫂吗?碧玉簪,当然是碧玉簪啊。嫂嫂生的清丽,和碧玉簪最配了。”   “浑说什么?我何时说要送给她了!”程启急忙分辩,“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明日早课再迟到,我可不饶你!”   程寻狡黠一笑:“二哥嘴上没说,脸上可都写着呢。我没记错的话,嫂嫂是下月初一的生辰吧?”   “去,去。”程启板了脸,“快回去休息。”   程寻笑嘻嘻的,冲二哥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我这就回去。”   她扬声冲内室道:“嫂嫂,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喝茶。”   “这就回去了么?”说话间,暗门被推开,卢氏面带微笑,“不多坐一坐?”   “不了,不了。”程寻笑意不减,“我再不回去,二哥就要赶我走了。”   “胡说,你能来,他欢喜都来不及呢。”卢氏微微一笑。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道:“程夫子在家吗?学舍那边出事了。”   房内三人闻言俱是一怔。卢氏下意识看向丈夫:“相公……”   程启神色微变,大步走向门口,打开了门:“出什么事了?”   夜风从门口吹入,程寻看见嫂嫂身体微微一颤,她忙握了一下卢氏的手,轻声安抚:“嫂嫂放心,不会有事的。”   卢氏轻嗯了一声。   程寻松开手,指指门外:“我也去看看?”待嫂嫂点头后,她快走几步,站在了兄长身后。   夜色里,程寻看向门口站着矮胖中年。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观其身形,听其说话,知道是学舍那边的负责人商四叔。   她眼皮直跳,这个时候,学舍的学子都要休息了,能出什么事?忽的,她心念微动,会不会与苏凌有关?   果然,她听到商四叔喘了一口粗气:“程夫子,按说这个时候,不该来麻烦你的,主要是学舍那边情况急。今日新来的学子,那个叫苏凌的。他和霍冉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程寻一惊。新来的小姐姐很个性嘛!   商四叔往程启身后瞧了一眼,没看清,就继续对程启道,“我先让杜聿他们看着,找你讨个主意。”定了定神,他抱怨:“苏凌这个人性子怪,来的第一天,就跟同窗闹别扭,不愿跟霍冉同住……”   程寻心说,这也难怪。人家是女孩子啊,当然不愿意跟霍冉同宿。   “他与霍冉不和,那就另行安排一间学舍就是。”程启道眼角余光扫向小妹,低声道,“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哦。”程寻应着,身子岿然不动。   “不是的,程夫子,你不知道。书院没有空着的单独学舍了,都是两人一间。这个姓苏的,不止是不肯跟霍冉同一间学舍,其他人,他也不愿意……”   程启皱眉,他并不喜欢这样多事的学子,但是想到父亲白天的叮嘱,他只能沉声道:“知道了,我去看看。”   商四叔喜道:“辛苦程夫子了。”   见二哥出手管此事,程寻稍微放了心,她深吸一口气,回了自己院子。   崇德书院的学舍名为“梧桐”,取自《诗经·卷阿》中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梧桐苑的院子里种有两棵粗壮的梧桐树。此刻这梧桐树下,围了七八个学子。人群中间那个只着素白寝衣,挥舞着胳膊冲别人说着什么的少年,正是商四叔口中的霍冉。他周围的同窗好友在一旁安慰着他。   一看见程夫子,霍冉双目陡然一亮,挤出人群:“程夫子,你来的正好,你可要为学生做主。”他冲右边努了努嘴:“大家都能作证,学生可没欺负他,是他自己发了癔症一般,忽然就打了学生。夫子你看。”   他说着抬起手,将自己手腕往程启眼前凑。   院子里灯光黯淡,程启眼睛微眯,看见霍冉右手手腕的一道红色淤痕。他心下微觉讶然,霍冉今年已经十六岁,君子六艺当中,尤善骑射,力气也不小。苏凌看着清瘦,竟能将霍冉伤成这样?   程启目光微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今夜事件的另一主人公——今日新来的学子苏凌。他仍穿着白日的雨过天青色服饰,安安静静,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咳了一声,程启沉声道:“苏凌,霍冉说的可是真的?他手上的伤痕是你造成的?”   听到唤自己的名字,苏凌缓缓转过头,直视程启:“是。”   程启忽然发现,这个少年双眸黑的惊人。与其目光相触时,他竟有些想避开的冲动。   霍冉闻言,面露得意之色:“是吧,夫子,学生没说错吧?我不过是丢了他一盏破灯,他就跟发了癔症一样……”   程启眉心一跳,果见苏凌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厉声打断霍冉的话:“别说了!若是因为你不经允许,先丢掉同窗东西,那是你不对在先。”不等霍冉辩解,他又续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明日还要上课,快回自己房间休息,此事明日再议。”   众学子似是还想再说什么,沉默许久的商四叔已然粗着嗓子道:“没听到程夫子的话?赶紧回去休息!”他支着两只手,将学子往房间内赶。   程启扫了苏凌一眼:“你随我过来。”他快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调整好情绪后,才在梧桐苑门口停下:“说吧,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是沉默。   在自家书院做夫子后,程启自觉脾气和耐心都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尽量保持平静,又问了一句:“你和霍冉口角,是因为他先丢了你的东西。可是,固然他有错在先,你也不该动手打人……”   苏凌拱了拱手:“夫子教训的是。”   他认错的态度还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程启听了,竟隐约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数岁的少年,摆出一副师长模样来:“好,今夜发生这样的事,你不愿与霍冉同住,我能理解。可为什么,商四叔安排了别人,你也不愿意?”他顿了一顿,又道:“在书院读书,不比家里,不能事事都随你们。你们到书院,是求学的,不是来享福的……”   “夫子说的是。”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冽,但程启却是一噎,原本要说的话,经对方这一打岔,忘了大半。他摆一摆手:“商四叔也跟你说了吧?书院里已经没有空着的学舍了。你果真不愿与人同宿?”   苏凌略一迟疑,轻轻摇头:“倒也不是,是学生有个怪癖。”   “什么怪癖?”   苏凌沉默良久:“学生入睡前要在床前点上一盏灯。”   程启微愣,不过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人是有些古怪的。若是旁人,他并不愿意惯着对方,可偏偏这个叫苏凌的少年是父亲特意叮嘱过要格外关照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学子安寝的时间,再给苏凌安排新的学舍和舍友,明显不大合适。   “竟有这样的习惯?”他略一沉吟,“我给你寻个住所,你今晚先住在那里。这样吧,文库旁边有个小舍,虽然简陋了一些,尚能住人,我带你过去。” 第6章 射靶比赛   崇德书院建有面向学子开放、供学子读书的文库。文库旁边,有一个小舍,清静简陋。   程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将新来的苏凌安排了进去。好在苏凌这次没什么意见,乖乖接受。待一切都安置妥当,程启才转身离去。   这件事是如何收场的,程寻不甚清楚,也不好打探。   她次日清早赶到学堂时,发现苏凌已经在座位上了。   少年手持一卷书,眉目清雅,浑身散发着安静的气质,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程寻微微一怔,很快移开了目光。   她才答应二哥,要与同窗保持距离,尤其是纪方和苏凌。所以除了多瞧了苏凌两眼之外,她半句话都没再同他讲。   学习果然是一门艺术,她全情投入后,很快沉迷其中。什么系统、女主角、新同学被她统统抛到了脑后。   在书院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舒爽了。——如果忽略骑射课的话。   程寻在书院三年,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骑射。明明她也挺努力,怎么偏偏就是丁等呢?她想,肯定是因为她和教骑射的高夫子气场不和。   这日阳光明媚,微风和煦,是上骑射课的好时机。   高夫子面容严肃,将一众穿着玄色箭袖的学子带到了校场:“今日骑射课试,两人一组,比赛射靶子。失败的要接受惩罚。给你们一刻钟准备。”   众学子纷纷议论,高夫子也不理会,直接指了几个人去移靶子。   程寻听得心尖微颤儿,课试?失败了还要接受惩罚?   上次高夫子罚她绕着小校场跑了八圈儿,跑下来腿都是软的,喉咙里也满是血腥味儿。   想起旧事,她就一阵心慌。   高夫子的课试也太没道理了。如果箭术第二不幸撞上了箭术第一,那岂不是也要受罚?   她偷偷瞥了一眼虎背熊腰的高夫子,悲凉之情油然而生。   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程寻一惊,回头看向英姿飒爽的少年。   纪方袖子微微撸起了一些,笑容洋溢:“阿寻,待会儿咱们一组?高夫子没分组,大家都自己结伴儿的。”   “不要。”程寻果断摇头,“我肯定会输给你的。”   “输了也没什么啊,高夫子不会罚的太厉害,大不了我陪你罚站。”纪方满不在乎。   程寻摆手,有些心不在焉:“不用了,你去和温建勋一起吧。”她随手一指:“你看,他是不是在找你?”   温建勋也来自京城,和纪方一前一后进书院,两人关系不错。   纪方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真看见了温建勋。冲好友打了个招呼,他笑笑:“老温箭术也不错,我还是……”再一回头,哪里还有程寻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阿寻最近是不是在躲着他?   ……   大家都在寻找搭伴儿的对手,程寻环顾四周,忽的心念一动,来了个新同学,学子的人数变成了奇数,那岂不是就会有个人落单?   如果落单的人正好是她程寻……   “哎呦。”她正想的入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同学的后背上,“不好意思,我不是……”她抬头,对方已然转过了身。   少年虽着利落的箭袖,然而俊美温润,眸中黝黑深沉。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右手拇指上碧绿色的扳指泛着莹润的光泽。   程寻站定,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免与同窗肢体接触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但是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苏同学后,她觉得她可能反应太大了一些。   这是个女孩子啊,女孩子!苏凌进书院读书以来,一直独来独往,从不见跟其他学子有什么接触。程寻对此表示理解,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和她一样的缘故啊。   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后,程寻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力气小,拉不满弓。这个新来的小姐姐虽然长得中性了一点,但是也很清瘦啊。再想想能让她胳膊无力好几天的弓,她看向苏凌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将心一横,程寻小声道:“苏同学,你找到结伴儿的人了吗?”见对方摇头,她“噫”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好心说道,“那你,要不先躲起来,先不要找人。我跟你说,咱们这个天字讲堂的学子是单数,会有一个人落下来的。你如果不善骑射,或者身体不适,完全可以……”   话说到这里,她又生生止住。这样说好像不大好,怎么能鼓动新同学逃避课试呢?而且,万一高夫子心情不好,大手一挥,来一句:“落单的学子跟我比试”,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程寻眼眸低垂,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狠了狠心:“要不,咱们俩结伴儿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箭术也不好,两个女孩子比试公平一些,无论谁胜谁败,都只有一个姑娘受罚,她心里也稍微安稳一些。   二哥要她远离苏凌,平时还好,她能完全当苏凌不存在。可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她对这个和她处境相似的姑娘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来。——她自己好歹还有父兄照拂,而苏凌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   少年幽深的眸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正欲回答,斜刺里忽然插进一个声音:“姓苏的,咱俩比划比划?”   这声音不好听,也不友善。霍冉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他手里拿着弓,在苏凌胳膊上轻轻敲了一下,脸上满是挑衅:“敢不敢?”   程寻暗惊,她记起来了,苏凌刚进书院的第一夜,在学舍和霍冉闹过矛盾,还是二哥亲自处理的。那事儿怎么处理来着,恍惚听说苏凌没有宿在学舍。   霍冉读书不行,骑射可是一流。   看看身材健壮的霍冉,再看看偏瘦的苏凌,程寻不免暗暗担忧。她轻声道:“霍同学,你欺负苏同学是新来的吗?”   然而,沉默着的少年却淡淡一笑,迎上了霍冉挑衅的目光:“有何不敢?”竟是毫不退却。   他声音干净清冽,可话的内容却教程寻瞪大了眼睛,小姐姐这一举动固然很帅,但是,是不是有些冲动了?霍冉的骑射,那可是一向严苛的高夫子都赞不绝口的。   她正想低声提醒两句,却听一声哨响,高夫子高声吼道:“一刻钟到,全部过来集合!”   众学子两人一列,整整齐齐站好,程寻不偏不巧落在了队尾。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第一组比试的人。   霍冉和苏凌。   霍冉是高夫子得意门生,箭术高绝。他率先出列,扬声道:“我先来。”冲高夫子点头致意后,他又斜睨了苏凌一眼,掂了掂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程寻注意到,他刚一搭上箭,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再没有先时的痞气,蓄势凝神,全神贯注。   她没看清他是何时射的,只听见羽箭破空的声音。   “正中红心!”靶子那边负责记录的柳明丰挥舞着小旗。   霎时间小校场掌声雷动。   霍冉勾了勾唇,冲苏凌得意一笑,继续射第二支,第三支。   程寻心头一阵惶急,明明她和苏凌没什么交情,可还是不由地为其担心。   三支羽箭,除了第二支稍微偏了一点之外,全部命中。   在以经义诗文为主的书院,在他们这个年纪,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原本黑着脸的高夫子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嗯,有一箭偏了,还得再努力。”   唉了一声,霍冉叹道:“这回失误,让夫子失望了。”话虽如此,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他冲苏凌挑了挑眉:“该你了。” 第7章 三箭齐发   “喂,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霍冉脸上几许自信,几许居高临下的施舍。   苏凌眼眸半垂,似是没听到他的话,默默接过了弓。   程寻的心一下子被揪紧,她一双眼睛凝视着苏凌,希望奇迹能降临,轻声道:“你加油。”   诧异地扫了她一眼,苏凌眼眸半垂,没有做声。他自箭囊先后抽出三支箭,依次搭在弦上,气定神闲。   始站在一旁观战的高夫子微微皱眉:“三箭齐发?有意思。”   “还想三箭齐发?”霍冉直接嗤笑出声。   程寻也是一惊,却犹带着一些不服气,小声嘟囔:“三箭齐发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她前排的云蔚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心解释:“所谓的数箭齐发在实际操作中,几乎不可能实现。我爹说,搭的箭多了,箭得到的力量不一致,射出去的箭漫天散落,而且也没有力度和射程,在敌人眼里只能是笑……”   他的“话”字还未说出口,只听到箭羽破空声,靶子那边的柳明丰挥舞着小旗子高叫:“天,三箭全中了!全中了!三支箭射中三个靶子,每一支箭都正中红心!”   正处在变声期的柳明丰声音略有些嘶哑,他一激动,喊声响彻整个小校场。   全……中了?   云蔚眨了眨眼,看上去呆呆的:“全……中了?”   程寻摊手:“全中了。”   霍冉有一箭稍微偏了一些,而苏凌三箭齐发,三箭全中,岂不是胜过了霍冉?她眼里笑意盈盈,心头欢喜,竟比她自己胜了还要开心一些。   云蔚“噫”了一声,叹道:“厉害。”他摸了摸下巴,皱眉:“你说,他是不是用拇指拉的弓?我看他拇指上有个扳指……我听说胡渚人的神箭手射箭时就是用拇指拉弓的……”   出自将军府的云蔚还在纠结苏凌是怎么做到的,那边霍冉已经提出了质疑,他梗着脖子:“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是啊。”与他关系不错的同窗好友出声附和,“咱们去看看。”   众学子见高夫子不阻拦,也跟着众人前去凑热闹。   程寻目光逡巡,落在苏凌身上。   少年轻抚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面无表情,仿佛惊到众人的不是他。   程寻对他笑笑,甚是诚恳:“你很厉害。”   好厉害的小姐姐,能打架,能射箭,淡定自若,宠辱不惊,果然是命定的女主角。   苏凌微怔,点了点头:“嗯。”顿了一顿,他又续了一句:“谢谢。”   竟然有人留下来特意夸他一句,他很意外。不过想到这个人方才就在维护自己,好像也不那么奇怪了。   靶子那边,柳明丰正激动地指给大家看:“没错吧?确实是三箭齐中。”他瞥了一眼霍冉,哈哈一笑:“霍冉,这个苏凌,可是把你给比下去了!”   霍冉的脸一点点胀红,他伸手推了柳明丰一把,重重一哼,转身挤开人群离去。   “诶,你输就输了,推我干什么?”   高夫子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记,霍冉对苏凌,苏凌胜。”他气沉丹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下面该谁了?磨磨蹭蹭的!”   有了霍冉和苏凌的比试在前,其余学子的射箭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到最后只剩下了程寻一人。——她倒是想躲起来,可是小校场空旷,一眼能看到底,她躲都没处躲。   她忐忑不安之余又有些小小的期待:“高夫子,只剩我了,要不,就让我……”   就这么过了?   高夫子两道浓黑的眉攒起来,他扯着嗓子:“没人跟你比了是不是?”   “……是。”   “那我亲自跟你比。”   程寻欲哭无泪,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上高夫子,她根本就没有丝毫获胜的可能嘛!   拿过弓,她犹不死心:“夫子,咱们不比了吧?我肯定会输的。”   她就知道侥幸心理要不得。   “输了就接受惩罚,畏首畏尾的,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快点,三箭里只要有一箭中,就算你赢!”高夫子眉头紧锁,“杨德都快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了,你不是算学厉害吗?怎么骑射差成这样?”   程寻无法,只得抽箭拉弓,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这道抛物线该如何画。可是,饶是她计算周密,可还是禁不住她力气不逮。   三支羽箭,箭箭落空。   周围有隐约的轻笑声,程寻耷拉着脑袋,将弓还给高夫子:“对不起……”   她也不是故意想做个菜鸟,她也想像苏同学那样,做个神箭手啊。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输了就受罚。”   高夫子言出必行,说了要罚,半点含糊都没有。   “快快快,八圈!这才第几圈儿!霍冉,你是带头的,慢一点会不会?!”高夫子站在小校场中间,高声喊着,“程寻,别落队!快跟上!”   程寻双腿如同灌满了铅一般,嗓子里仿佛在冒火,喉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耳畔似乎有嗡嗡嗡声。她咬紧牙关,一个劲儿往前跑。   “快点!快点!程寻,还有三圈!”   高夫子的声音响起,程寻扭头看了一眼。   刚呵斥了她的高夫子,一转头对上苏凌,一脸的慈爱。   程寻想,她肯定是太累了,以至于出现幻觉了。说话基本靠吼的高夫子也会温柔慈爱?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苏凌拿了一张弓,冲高夫子轻声说着什么,高夫子边听边点头……   太阳渐渐西行,同程寻一道跑圈儿的学子一个个结束惩罚,离开了小校场。只余下她,高夫子和被高夫子留下的苏凌。   “还有一圈儿,程寻。”高夫子懒洋洋的,“看你能晃到什么时候。”   对这个“晃”字,程寻不大能接受,她已经尽力了。虽然速度很慢,但她确实是在跑。   终于停下来时,高夫子伸手在她肩上重重一拍:“受不了惩罚,那就多练练骑射,不要次次都倒数!”   程寻肩头一沉,差点跌倒。   斜次的伸出一只手,托在她肘下,帮她稳住了身形。   程寻抬头,看向手的主人。   身着玄色箭袖的少年眉目疏朗,袖子微微挽起了一截,玉色的肌肤和拇指的扳指交相辉映。   “谢谢。”程寻的脸忽的一阵发烫,好难为情啊。第一次见到苏凌时,她被罚站,这次罚跑又被人家全程看在眼里,好丢脸。   “你没事多跟人家苏凌学学……”高夫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凡学到人家三成,你也不会次次都被罚。”他又抬手在程寻肩上拍了一下,得出结论:“体力太差了,得多练练……”   这次程寻有了思想准备,勉强站稳了身形。   高夫子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程寻知道长跑之后不能立马休息,高夫子一走,她就拖着双腿,在小校场慢行,走了一圈儿之后,她才真正停下脚步。   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到了她面前,程寻诧异地看向苏凌。   还没走?晚膳都要开始了。   “擦擦汗吧。”少年的声音轻而干净,“你体力好像不大好。”   这是特意在等她?程寻愣了愣,她一晃神,待反应过来时,已经接过了帕子,也不好再直接还给对方,她胡乱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   本要立即物归原主的她眼角余光注意到帕子上的黑渍,她心中一凛,瞳孔微缩,讪讪地道:“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脏了,洗了再还你,好吗?”   苏凌目光从帕子上飞速移开,他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很快又恢复平静:“好。” 第8章 状似脱粉   程寻一回到家就往房间跑。   正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江婶瞥见了她:“呦呦,你怎么才回来?又上骑射课了?”   程寻“啊”了一声,以袖掩面,行得愈快:“江婶,还有热水吗?我想沐浴。”   “有有有。”江婶一叠声应着,“诶呀,你累坏了吧?”   含糊应了一声,程寻直接开门进屋,在梳妆台边停下,掀开菱花铜镜上的紨布,对镜自照。   黄铜镜不甚清晰,镜中人不像她想的那样,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但是额角、鼻尖都隐隐有些脱粉的迹象,仔细看能看出颜色深浅不一。   她伸手小心捻了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颜色的变化。   真的脱粉了。   不应该啊。   这黑粉还是三哥程瑞在京城给她买的,说能防水,她用了三年都没出什么问题。每晚休息前,都需要用特制的水才能洗掉,难道这次买到了假货?还是因为她今天被罚站,流的汗太多了?   程寻摸出帕子,瞧了一眼帕子上的黑渍,不由地一阵心慌。   不知道苏凌看到没有?如果真看到了会不会心生怀疑?怎么办怎么办?   “呦呦,热水准备好了,你快一点,洗了就吃饭了!”江婶在屋外催促,打断了程寻的思绪。   “诶,这就来了。”她只得暂时搁下此事,沐浴更衣,顺道将苏凌的帕子给洗了晾在窗下,这才同家人一道用膳。   晚上躺在床上,累极了的程寻想起白日发生的事情,担忧而又懊恼。不过转念一想,怕什么呢?就算苏凌真的看到了,也怀疑了,甚至是证实了,确定她是个姑娘,又能如何?   反正大家一样一样的。   她可不信苏凌会把这件事公诸与众。一般情况下,能当女主的人品心性都不会差。——况且,也不会有人因为别人擦汗时不小心弄脏了手帕,就疑心对方是姑娘。   这么一想,程寻干脆抛却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默背了一遍《孟子见梁惠王》后,沉沉睡去。   这一日劳累的后果,就是次日清晨醒来两腿酸软。程寻飞速收拾好自己,把已经晾干了的帕子揣进怀里,飞奔向学堂。   夫子还没来,苏凌也没到,程寻轻舒一口气,将叠的整整齐齐的帕子小心放在苏凌的书桌上。想了一想,她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锡纸包裹着的饴糖,一并放到了手帕旁边。   这是江婶昨晚塞给她的。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零食可有可无,不过倒是可以给苏凌。   她很文艺地想,或许能给苏凌同学的书院生活增添一些甜意。——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在书院求学,其实很不容易。   “你在做什么?”纪方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啊……”程寻一惊,下意识抬头。   纪方站在自己座位上,向这边张望,桃花眼里写满了好奇。   “纪方,你怎么突然吓我?”程寻随口说道,“我还苏凌东西啊,不说了,夫子就要来了,你快坐好吧。”她说着自己坐下,并抽出了书。   犹豫了一下,纪方身子略微前倾,小声道:“阿寻,我昨日想问你,你……”   他昨天隐约觉得阿寻最近在躲他,昨日在小校场,他本想问一问的,可是比赛后,她一直被罚跑,他被温建勋拉着去了膳堂,而夜里程寻又不住在学舍,他竟也找不到机会。   “什么?”程寻抬头,眸光盈盈,黑白分明。   “你……”   他正要开口,窗边一道身影闪过。   “夫子来了!”程寻精神一震,低声提醒,紧接着扬起了手里的书本,扯着嗓子,“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她读的饱含深情,同时眼角的余光不忘观察从窗边走过的夫子。   纪方的话,只得咽下。   苏凌是在夫子之后走进的学堂,奇怪的是,夫子只抬了抬眼皮,半句指责也没有。   他的书桌一向干净,不多的几本书整齐有序摆放在右手边靠窗的地方。而书本旁边,则是叠的四四方方的帕子,帕子旁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事物,被锡纸包裹着。   眉头轻皱,他视线掠过帕子,在锡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剥开了锡纸。   淡淡的甜味萦绕鼻端。   ……饴糖?给他的饴糖?   坐在他前面的程寻此刻正摇头晃脑:“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   苏凌扯了扯嘴角,压下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小孩儿玩意。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饴糖,本欲随手丢到窗外。可是刚一抬手,却又停下,用帕子包住,放在旁边。   还是不扔吧。这还是他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虽然只是一颗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寻总觉得背后有灼人的目光。她猜想是苏同学看到了桌上的饴糖。但是盯太久,她也不好意思啊。   她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将头垂的更深了一些。   后颈黑的很均匀,苏凌眼睛微眯,眸色渐深。   经过半个时辰的思考犹豫,纪方终于在下早课后拦住了程寻:“阿寻,你是不是在躲我?”   其余学子陆续走出学堂,温建勋站在门口等待纪方,苏凌正慢悠悠地收拾书本。   “啊?”被拦住去路的程寻眨了眨眼,“也不是,我得去吃饭了,纪方。你也赶紧去吧,再迟一些,早膳就没有了。”   “你生我气了。”少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是因为那天早上,我先走了,留你一个人面对程夫子,你觉得我不讲义气?还是因为我在算学课试时给你递了纸团,害你被罚站?”   他思来想去,觉得可能就是这两个原因了。以前程寻虽然态度冷淡,对谁都不热情,但是像近来这样明显躲避,甚至连眼神都闪躲,却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在崇德书院,纪方有温建勋、云蔚等好友,原本也不缺程寻这个古怪的朋友。但是他也不想程寻时时躲着自己。   那种感觉怪怪的,好似他纪方真的做错了什么一样。   程寻微愣,这个高了她半个头的少年,脸上有些认真,又有些急切。她一时之间,竟也生不出敷衍的心思,有一刹那,她甚至在反思,她是不是无意间伤害了一个纯真的少年。   略微思索了一下,她忖度着道:“不是,你想多了,我不是要躲你,也没生你气。你说的那些事,在我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真的?你没生我气?那你为什么要躲我?”纪方脸上明显写着不信。   “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天程夫子跟我谈了很久,杨夫子也教导了我,我深刻地意识到,我来书院是为了读书学习,我要摒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程寻甚是诚恳,“不只是你,你看我和书院哪一个同窗走得近了?”   纪方审视着她,心说这倒也不假,程寻在书院一向独来独往,的确没见她跟谁走的近了。   两人说话时,就站在走道上。   终于收拾完了的苏凌忽然低咳一声,打破了安静。   纪方惊醒一般看着这个不大熟悉的同窗,他很快调整好了表情:“苏兄,一起去膳堂?”   昨日小校场射箭之后,他对苏凌的本事甚是佩服。   “嗯。”苏凌点头,目光却落在程寻身上,声音轻飘飘的,“我不大喜欢吃饴糖,以后不用特意给我了。” 第9章 文库相逢   话音刚落,纪方就变了神色,唇边刚刚浮出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呆愣愣地看着程寻,见对方同样一脸懵后,他才又将目光转向了苏凌:“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了?程寻不是说跟学院里的任何人都不亲近么?怎么听苏凌的意思,仿佛是程寻私底下赠糖给他吃?   苏凌轻笑:“没说什么,不是说要去膳堂么?”竟似是不再提方才之事。   程寻尴尬极了,飞快地扫了苏凌一眼:“那你们去膳堂,我也要回去了。”不等两人说话,她直接转身离去,初时步伐正常,再后来越行越快,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纪方,快一点!再迟些就没饭了。”守在门口的温建勋耐心几乎告罄。   “知道了。”纪方应着,他走了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苏凌。苏凌正不疾不徐地行来,眉眼温和清隽,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纪方再定睛细看,却仿佛只是错觉。早课前,程寻站在苏凌座位旁边,说要还苏凌东西的场景蓦地浮现在他眼前。   苏凌说的未必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程寻早就反驳了。   纪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程寻走了好远以后,才意识到不对。怎么二话不说就走了?仔细想想,她似乎也没做错什么吧?她心虚什么?她虽然潜意识里把苏凌当成“自己人”,也的确给苏凌桌上放了一块糖,可那又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她跟苏凌不熟啊。若真熟悉,岂会不知道苏凌的喜好?   这么一想,程寻的心虚和不自在减轻了一些。   苏凌不喜欢糖,那就不喜欢呗。   等回到家,程寻已经调整好了心态,决定先放下此事,好好学习。——期间她倒也曾犹豫,要不要向纪方解释一番,转念一想,好像没有必要。   一点小事,她若郑重解释,反而显得小题大做。而且她答应了二哥,要远离同窗。——当然,也许她要远离的,除了纪方,还有苏凌。   她不大能理解苏凌忽然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感觉有点怪怪的。   程寻没再想起这个小插曲,她认真复习功课,准备迎接月测。   崇德书院自建校之初,就规定每月月末各科进行测试,排名次后张贴在书院学堂外的公告墙上。——就跟朝廷邸报手抄版贴在一处。   这是关乎面子的大事,程寻不想怠慢。   纪方有心再问一问程寻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见她一心读书无暇顾及俗事,满肚子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悻悻地翻开了书。   或许是临阵磨枪起了作用,纪方此次月测发挥还不错。   书院规定,每月初一十五,学子不必上课,可以回家休息。崇德书院的学子多是京城人,纪方、温建勋、云蔚等人在月测结束后,就跟着来接他们的家人回京城。   学子走了大半,学院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留在书院的学子们,或去街上闲逛,或去山间玩乐,各有各的消遣。   程寻则难得换上了女装,不再刻意涂黑粉掩饰容貌的她,身着浅绿色的翡翠繁纱裙,更显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   嫂嫂卢氏含笑打量着她,笑道:“可惜呦呦没有穿耳洞,若是再配上耳坠子,那才好看呢。”   程寻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连连摆手:“不不不,嫂嫂,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   “也是。”卢氏将一对流苏耳坠放回首饰匣中,颇为遗憾,“你还要在书院读书,有了耳洞,旁人会生疑的。”   程寻微微一笑,心里想的却是,打耳洞多疼,我才不要。   她六岁时,母亲雷氏拿了米粒和针要给她穿耳洞,她只瞧了一眼,就脸色发白,直言自己不想穿耳洞,怕疼。   母亲当时皱了眉,说这是必须穿的。还是父亲程渊出面说服了母亲,她才得以不穿耳洞。   再后来,她女扮男装去了书院,雷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了。   “不说我了,今日嫂嫂生辰,我祝嫂嫂心想事成,芳华永驻。”程寻似模似样施了一礼,又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笑道,“这是京城馥香斋新出的水粉,我上个月托三哥买的,就是为了今日。嫂嫂生的好看,戴上二哥送的碧玉簪,再涂上新水粉,会更好看……”   她一本正经说着,卢氏早红了脸,乌发间的碧玉簪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呦呦说什么呢……”   五月初一,是卢清音的生辰,因为不是整数,也就没有大办,只一家人简单吃了个饭,就算是过寿了。   程寻正同嫂嫂说着话,外面江婶扬声道:“呦呦,你三哥给你寄信了。”   “真的?”程寻闻言双眼陡然一亮,丢下一句“嫂嫂,失陪,我先去看看”之后,就掀帘出去,前往厅堂。   三哥名唤程瑞,和她一母同胞,模样不大相似,性格也迥然不同,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   十年前,膝下只有一女的二叔程浩,向程渊提出,想过继一个侄子继承香火。——程浩的妻子赵氏在生女儿端娘时,落下病根,很难再受孕。程家规矩,男子年过三旬无子可纳妾,可程浩无意纳小,就想到了过继。   程渊犹豫再三,与雷氏商量后,把程瑞过继给了二弟。   于是乎,程瑞从她的哥哥,变成了名义上的堂哥。不过,兄妹两个的感情倒也没有因为名分的变化而发生改变。   兄妹两人时常通信,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三哥程瑞的信,素来很长。这次也不例外,他先照例向家中众人问好,后讲了自己近来在国子监的若干趣事,又讲了京中一些趣闻。在信的末尾,他拜托程寻帮忙寻一本名为《雨夜求问录》的书,还特意声明最好不要惊动大伯和二哥。   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程寻定定地看着三哥托人带给她的一些京城时兴的小玩意儿,心里隐隐有些发酸。她放下信,声音极轻:“什么大伯……”   过继以后,改了口,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雨夜求问录》这本书,程寻在文库里见到过。前朝一个叫秦方的儒士在雨夜去拜访当时的大儒舟山先生,请其解惑答疑,后整理成册,因观点与当世主流有些差异,学院的夫子们只是一笔带过,并未仔细讲解。   程寻略略扫过一遍,对其中的大部分观点都很赞同。如今程瑞想看,她少不得要去文库里寻了来。   稍作休息后,程寻换下漂亮的裙子,又裹上了雨过天青色的校服,收拾打扮后,跟爹娘打一声招呼,晃晃悠悠往文库而去。   文库又名藏书楼,离学子们日常活动的场所较远,安静干净,藏书颇丰。   程寻对文库并不陌生,那《雨夜求问录》放在何处,她心里有数。于是,她到了文库后,直奔二楼。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明媚,程寻自书格上抽出自己想要的书后,视线微移,又看到了其他的书籍。她心念微转,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就在这儿看一会儿书。   就当是泡图书馆吧。   她随手拿了一本《浮斋小记》,粗粗一翻,全是古怪故事。在一水的圣贤书中,这本《浮斋小记》格外清新脱俗,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程寻站在书格边,盯着《浮斋小记》看得入神,浑没有留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你在干什么?”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冽,可是正看到精彩处的程寻却是悚然一惊,她“啊”了一声,双腿一软,下意识后退疾行。   她身后是坚硬的书格,眼看着她的脊背就要撞上书格,蓦地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稳稳地垫在她身后,将她的身体与书格硬生生隔开。   程寻匆忙站好,稳住身形,而她身侧的少年,却皱起了眉,似乎还抽了一口冷气。   他开口问她:“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打耳洞,据说有的地方是两颗黄豆(或者米粒)把耳垂夹起来,一直碾,碾薄后用烧热的针穿过去,棉线浸香油养一段时间。   听着就觉得疼啊。 第10章 单独相处   程寻眨了眨眼,后背残留的灼热感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顺着他的话答道:“我没事。”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对,身体微动,关切地问:“你呢?你有事没有?”   她说着探了身子去看他的手。——她方才分明听到了他倒抽冷气的声音。他的手挡在她的脊背和坚硬的书格之间,肯定硌得很疼。   苏凌也不遮掩,大大方方任她看。   程寻低头仔细看他的手,他肌肤白皙,手背的那一片红格外明显。但是让她诧异的并不是这个,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苏凌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寻常小姑娘的手要大了不少。   这真是姑娘家的手么?然而再一瞥眼,看到苏凌几近完美的侧颜,她又渐渐打消了疑虑。唔,长相中性的姑娘,有一双大一号的手,也不奇怪。   她轻轻呼气,吹了吹他微红的手背。   但是她刚呼了一口气,她面前那只手就幅度很小的瑟缩了一下。在她诧异的目光中,他以极快的速度收回了手。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清俊的面庞上,隐约有一丝红。   程寻面上闪过一抹尴尬,她想了想:“你用不用看大夫?咱们书院的蔺夫子医术很高明的。”   “不用。”苏凌下巴微动,重提旧话,“你来这儿做什么?”语气比先时缓和了不少。   “真的不用吗?不用就算了,你回去以后小心一些。”确定了一下之后,程寻才答道,“我么?来文库,自然是看书了。”   她虽然一直牢记着要远离同窗,尤其是苏凌和纪方。但是在看到苏凌,尤其是在苏凌出手助她之后,她的这些小心思不免会退去一些。因为性别问题,在书院读书三年,她一直孤孤单单的,连个能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如今好不容易来个跟她处境一样的姑娘,二哥还不允许他们走得近。   “看书?”苏凌身形微侧,立于她身后。   “是啊。”程寻扬了扬手上的《浮斋小记》,灿然一笑,“里面有很多古怪的故事,我正看得入神,你就过来了……”她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向他的手,忍不住再次问:“你的手,真的不要紧么?”   这是她第四次问这个问题了,苏凌眉心微拢,压下心底滋生的那种微妙的怪异感,声音很轻:“不要紧,看的什么故事?”   “啊,都是鬼啊,妖怪什么的,很有意思。”程寻笑笑,眼睛亮晶晶的,“你要看么?”   苏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略一迟疑,向她伸出了手。   “给。”程寻合上书,直接放到他手上,“你看吧,很有意思。”   书放在手上,略微有些痒,苏凌眉峰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相距不过一尺。苏凌可以清楚地看到程寻眉毛刻意加粗的痕迹,他扯了扯嘴角,身形不动,翻开了书。   见苏凌认真看书,程寻取出先时的《雨夜求问录》再次翻看。   文库里安安静静,只能听到偶尔的翻书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洒在身上的阳光渐渐移去,丝丝凉意袭来,程寻将思绪从书中抽离出来。一看日影,估摸了一下时候,心知该回去了。   她一转头,苏凌正静静地看着她。   少年眼神干净澄澈,程寻轻轻一笑:“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啦,再见。”   她冲他摆了摆手,从他身旁侧行而过。   她行得很快,身后脚步声不轻不重。程寻知道苏凌在后面,干脆停下脚步,与其一道行走。她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方才打了一声招呼就走,好像有些不大礼貌,她随意寻着话题:“你也不看了么?”   “嗯。”   两个人之间安静有些奇怪,程寻一面行着,一面继续说道:“我听说苏同学是京城人,京城离这儿只有三十里,休息日也不回家么?”   苏凌脚步微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从京城来?”   “难道不是么?”程寻眨眼,疑心自己搞错了。   “那倒没有。”苏凌神色淡淡,脸上看不清喜怒,只在下楼梯之际,将程寻让在了里侧。   程寻心里琢磨着她是不是说错话了,正想着再换个话题,却听对方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下楼梯的程寻闻言差点一脚踩空,她匆忙去抓栏杆,却不小心扑在了苏凌身上。   她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腰已被紧紧箍住。   “没事吧?”   干净清冽的声音就在耳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程寻耳朵里痒痒的,热热的,隐隐还有些酥麻感。她轻轻扯着他的胳膊,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幸好此时距离地面只有五个台阶了,她轻声道了谢,低着头,蹭蹭下了楼梯。   苏凌收回了手,默默跟随其后。   双脚站在地面上后,她才调整好了情绪,再次郑重道谢:“今天多谢你,帮了我两次。”   虽然说这两次都是她被他的举动给惊着了。   回想起他方才的问题,她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同窗十来天了,还是前后桌。   他现在问她的名字?她真没听错?   压下心头复杂难言的情绪,程寻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名字?”   “我听他们叫你程寻。”   “是啊。”程寻点头,不明白他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她猜测着也许苏同学是想知道这俩字怎么写。她咳嗽了一声,一字一字道,“程是禾木程,寻是‘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的寻。”   “哦。”苏凌眼眸低垂,唇角轻轻勾起,“八尺?”   “啊?”程寻微愣,继而反应过来,一寻为八尺,她眨一眨眼,“是这个寻。我告诉了你的我的名字,你可别忘了。”以后不要再问她叫什么了。   没听见他的回答,她就当他是默认了,她笑着挥了挥手:“我真得回去了,明天见。”转身离开时,她还冲他遥遥摆手。   她对苏凌的印象颇为不错,在她心中,苏凌是一个有想法,有志气,有本事,有胆量的好姑娘。尤其是系统显示的那句“内容简介:少女苏凌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更让她觉得苏同学有魄力,堪比先驱。   冲着这一点,她对苏凌的某些怪异举动,都能理解接受。   谁还没点古怪脾气?也许人家这么做,是有原因呢。   她走得很快,并不知道她心中“有想法有志气有本事有胆量的好姑娘”苏凌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程寻刚踏进程家的院子,就撞见了二哥程启。   二哥一身簇新的墨绿色杭绸袍子,比平日里更显俊彦,不过他的神色不大好看:“去哪儿了?”   “闲着没事,去文库转了转。”程寻一双眼睛滴溜溜直转,莫名有些心虚。   程启颔首,以示知晓。   “那……二哥要是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嗯。”   程寻笑容灿烂:“二哥,我先回去啦。”   她刚行得数步,程启就在她身后道:“等等——”见小妹果真停下脚步后,他犹豫了一瞬:“你去文库,有没有见着什么人?”   程寻心里一咯噔,尽量自如地回答:“没有啊,大家都回家了,书院没什么人。”   她不想让二哥知道,她和苏凌在文库待了一下午。——虽然他们只是各看各的书。   作者有话要说:   程寻,八尺。 第11章 力能扛鼎   她怀里还揣着给三哥的《雨夜求问录》呢。   “没看见就行。”程启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呦呦,你过来一下。”   “诶。”程寻应着,向二哥走去。看二哥神色郑重,她的心不由地被揪起。跟着二哥在院子里的槐树下站定。   “你以后不要老往文库那边去。”程启沉声道,“想看什么书跟我说,我给你拿。”   程寻扶着槐树,有点不解:“二哥不喜欢我去文库看书?”   眼风扫了小妹一下,程启不紧不慢道:“倒也不是。文库旁边的小舍现在给书院的一个学子住了,你过去不大妥当。”   他知道那群学子们在学舍,常常只着寝衣、衣衫不整。若是那个苏凌在小舍中也是这般,还偏巧给小妹撞上,那可如何是好?   程寻心念微动:苏凌?她还记得苏凌刚到学院的那一夜发生的一些事,而且她听说苏凌如今不在学舍住。她这么想着,就半真半假说了出来:“是苏凌同学吗?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他。”   她言下之意,两人只是无意间见了一面而已。   不轻不重“嗯”了一声,程启一脸严肃:“这个人,你一定要远离。”   “为什么呀?”程寻眨眼,不大明白二哥为何再次强调要她远离苏凌。二哥对苏凌的身份知道多少?她想起一事,问道,“二哥,爹爹说苏凌同学是他故人之子,我想不起来,咱们家哪个世交姓苏。”   没有错过小妹好奇的神色,程启一横心,干脆说道:“不是世交。送苏凌进书院的是阳陵侯。”   “阳陵侯?”程寻微怔,对于京城权贵,她隐约知道一些,但是印象不深。   “阳陵侯苏景云尚了茂阳公主,可谁都知道,公主膝下只有两女,你……明白了吧?”程启很清楚,苏凌的身份并不简单。小妹在书院读书,他拗不过她,他能做的是让她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度过剩下的两年。至于书院那群学子,她最好有多远就离多远。   程寻猛点头,明白!怎么会不明白?二哥都说到这份上,还怎么能不明白?不就是说苏凌同学是茂阳公主的女儿,当今皇上的外甥女吗?   这样的身份,也就难怪后来能提高女性地位了,这是皇亲国戚啊。而且,苏凌一个姑娘家为什么箭术超群,也就不难理解了。——她记得阳陵侯苏景云出自武将世家,苏同学家学渊源,不足为奇。   程家办学收徒,虽在京郊,却鲜少与权贵来往,听二哥暗示苏凌身世不凡,她很能明白二哥要她远离苏凌的良苦用心。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她想,她会注意分寸的。   看小妹的神情,分明是听进去了,程启很满意:“你知道了就好。我听你嫂嫂说,你三哥今天来信了?”   “是啊。”   “……”程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对了,你那天说碧玉簪……是挺好看的。”   程寻愣了一愣,不觉莞尔:“是吧?好看吧?不止是簪子好看,人也好看啊,二哥。”她冲兄长摆了摆手:“我先回屋歇一会儿。”转身回了房内。   怎样才能不经由父母而把《雨夜求问录》递给三哥,这对程寻来说是一个难题。   幸好书院月测成绩下来,她借着给三哥报讯的机会,将书放进小匣子里,又给堂妹端娘选了几样小礼物,和书信一起教人送往京城程家。   程渊怜惜他们孪生兄妹却不得一处长大,些许小事,自然不曾为难于她。听说女儿要给程瑞报喜,他还轻声夸赞了两句:“这次是有进步。”   程寻甜甜一笑:“那是爹爹和二哥教的好,女儿才能这么厉害。”   哈哈一笑,程渊故意:“厉害?骑射测试倒数也是厉害?”   程寻扁了扁嘴:“爹爹又欺负我了,我回去看书。”   骑射倒数,可是她算学是魁首啊。   捧着书的时候,她还在想着令她头疼的骑射问题。她心说,骑射不好,也不能怪她不努力,毕竟基因摆在那里。她力气小,连拉开寻常的弓都很难。   这念头刚一起,“叮”的一声轻响,久违了的系统面板忽的跳了出来,端端正正悬挂在她距她约三十公分处。   宿主:程寻   所处书目:《易钗记》   任务一:进入崇德书院(已完成)   奖励:一目十行技能   任务二:正在读取中……   奖励:力能扛鼎技能   ……   程寻眼皮直跳,她开了一目十行技能,一眼望到底。   力能扛鼎?是不是又和字面意思一样,只能扛得起鼎?   她想她已经对系统的套路很熟悉了。   第一个任务在她完成三年后才出现,第二个任务到现在还没读取出来,她真没必要顶着系统来遮挡视线,于是她干脆利落,点了“关闭一目十行技能”又去隐藏系统面板。   不对,等等。   在她的手指即将点上“是”的时候,她眼神一闪,发现任务二后面的字换了。她下意识撤回了手指,眨了眨眼,看向任务二:   揭穿苏凌真面目。   程寻的内心方才还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丝雀跃和期待,在看清这行字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敢情女主在书院奋发向上,顺带收获友情和爱情,最终提高女性地位,而她程寻作为山长的女儿兼同窗,就在系统的指点下,致力于给女主使绊子?   而且,苏凌同学能有什么真面目?是指跟她一样的女儿身么?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要她做恶人,去阻挠人家的求学之路,她做不来。   程寻深吸一口气,点向了“是否关闭系统面板”的“是”。   面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logo。   程寻也没了看书的心思,合上书,收拾妥当后,上床睡觉。   素来随性的她难得有些失眠,背诵诗词都无法让她快速入睡。她心头乱糟糟的,她一向认为她接受能力不错。所以,她接受了自己穿越,后来接受了自己穿书以及自己拥有系统。但是今夜面对自己很有可能是女炮灰或者女反派这件事,让她一时没法接受。——嗯,跟女主过不去的,不是反派就是炮灰。   她并不认为拥有奇葩系统的自己会战胜苏凌,而且她也没有跟苏凌作对的心思。   ——小姐姐有想法有志气有本事有胆量,堪称她的偶像,她才不会做对苏凌不利的事呢。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不自在淡了很多。   反正系统不靠谱,不理会就是了。不,不但不揭穿,她还要尽量帮苏同学掩藏秘密。   想通了的她默默背诵了一遍《大道之行也》,沉沉睡去。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夜,她竟然梦到她和苏凌同学手牵着手,在后山漫步,两人相视而笑,姿态亲密。   她无法看清梦中自己的面容,但是她能看得很清楚的是,苏凌同学身着大红衣裙,发间簪着一根金钗,赫然是她上次看见端娘时,端娘的打扮。   次日醒来,梦里的场景并未忘却,程寻在看到安安静静看书的苏凌时,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对方昨夜在她梦中的装扮形容。   她深深地看了苏凌一眼,心说,有些姑娘,其实还是穿男装更顺眼些。   察觉到她的目光,苏凌眉峰微动,抬起了头,冲她展颜一笑。   正自神思不属的程寻忽的一阵心虚,匆匆忙忙移开了视线。她动作很大坐在自己座位上,随便翻开一本书,口中胡乱诵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苏凌若有所思:又在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苏电器:她又在看我了   程八尺:…… 第12章 相约下水   程寻大声读了几句,发觉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心神不宁,索性将书立起,趁夫子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头,又扫了苏凌一眼。   不偏不巧,他正抬了头看她。   两人目光相对,程寻有种被抓包的不适感,清了清嗓子,慢慢转动着脑袋,假装正在看窗外的风景。   瞟了一会儿晃动的柳枝,她就又悄没声息地低头看书了。   程寻穿的衣衫很宽大,可是她身后的苏凌却双眼微眯,回想着那日在文库台阶上,她扑在他身上的场景。   他情急之中,握住了她的腰肢,纤细的不可思议。   “大道之行也……”   苏凌听着前面的人再一次胡乱诵读,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唇角。   这是她第三次重复这一句了。   她会偷看他,会借大声读书来掩饰自己的紧张不安。   这种隐藏不住的小心思,其实还挺有意思,不是么?   下午放学,程寻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去,见两三个人先后晃荡过来,围住了苏凌的书桌,为首者正是霍冉。   程寻暗暗一惊,她知道霍冉和苏凌之间有些龃龉,上回骑射课上,苏凌打脸霍冉的事情,她还清楚记得呢。霍冉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寻事报复?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人高马大、神情不耐的霍冉、云蔚、楚渝,眉头轻皱,心跳如同擂鼓,心念急转,她已扬声唤道:“夫子,请留步!”   蔺夫子双手负后,正迈着方步往外走,听到唤声,猛然收回脚:“怎么了?”   程寻异常诚恳:“学生有一个问题不明白,还请夫子赐教。”   “什么问题?”   她想,有蔺夫子在,霍冉等三人肯定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她整了整衣衫,在走向蔺夫子时,还冲苏凌使了眼色,暗示他赶紧趁机离开。   接收到她暗示的苏凌不觉微怔,奇怪的是,他竟从她那张黑乎乎的脸上读出了担忧。担心他么?   程寻与他目光相触,嘴唇微动:“快走。”   即使苏凌箭术超群,可毕竟是个女孩子,以一敌三,多半要吃亏的。   “程寻,你到底问什么?”蔺夫子有些不耐烦了。   “啊。”程寻忙道,“夫子,我慢慢跟您说。”   她快走几步,听到讲堂后方霍冉不高不低的声音:“苏凌,你快点,再晚会儿就来不及了。”   “得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的厉害。”这是云蔚的声音。   “你们慌什么?苏凌的本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是楚渝。   程寻有些不解,又听苏凌接道:“蹴鞠而已……”   “蹴鞠?”程寻微愣,是她想多了?他们是要去蹴鞠?   蔺夫子扫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不知道?新来的沈夫子,是个蹴鞠高手,他张罗着,要赛蹴鞠。你每日只知道读书,半点闲事也不关心。学院里,一个你,一个杜聿……”   被蔺夫子点名的杜聿是个身体文弱、认真刻苦的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了蔺夫子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程寻边听边点头,表示受教,方才提起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就在蔺夫子说话之际,苏凌同霍冉等人一起走出学堂,还不忘冲蔺夫子点头致意。   苏凌落在最后,经过他们身边时,轻声说道:“霍冉最近跟我关系还不错,连蹴鞠这样的事,都不忘叫上我。”   他声音很轻,不等程寻搭腔,他就信步离去,去追霍冉等人。   蔺夫子轻笑一声:“当然关系不错,也不看看,霍冉这几年服过谁?”他将目光转向程寻:“我听小高说,这个苏凌箭术超绝,能三箭齐发?”   程寻猛点头:“是啊是啊……”心里的担忧逐渐完全消散。敢情霍冉是被苏凌同学的魅力和能力所折服?不得不夸上一句,小姐姐威武!   她还在替苏凌高兴,蔺夫子已然道:“你到底问什么?”   “啊……”程寻赧然,定了定神,念头转的飞快,胡乱寻了一个问题就问,蔺夫子点拨两句,她就点头做恍然大悟状,恭敬行礼:“多谢夫子赐教,学生明白了。”   蔺夫子一笑,转身离开了学堂。   因为身份原因,程寻的书院生活一直很简单,除去上课,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自家宅院中。本来她也应该立刻回到家里去,或是看书习字,或是陪母亲嫂嫂叙话。不过今日天气晴朗,微风和畅,又听闻书院学子们都在小校场上蹴鞠,她不觉就有些心痒痒。   她还没见过古代的蹴鞠呢。   看看还未落山的太阳,她将心一横,去看看吧,就看一会儿。   拿定主意后,她改了方向,前往小校场。   在她的印象中,蹴鞠和踢足球差不多,然而到了小校场,她才发现,同窗们玩儿的和她想的还不太一样。不过作为外行,她也只是看看热闹。   看着一群身穿玄色箭袖的少年们在小校场上奔跑玩闹,她笑容灿烂,内心深处隐约有点羡慕。   忽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她下意识抬头望去,知道是有人将鞠踢进了风流眼中。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少年,眉目清隽,神采飞扬,不是苏凌又是谁?   夕阳洒在他脸上,程寻微微有些发怔,她记忆中的苏凌,一直神色淡淡,这般意气风发,还是头一次见。   她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果然女孩子帅起来,就没男生什么事了。   小校场上的蹴鞠比赛还在继续,程寻看了一会儿,不敢久留,悄悄离去。   扫了一眼她的背影,苏凌勾了勾唇角:一刻钟。   后几日,程寻上乐理课,真正认识了新来的沈夫子。沈夫子四十来岁,教乐理,也教他们琴艺,据说他曾是宫廷琴师,专为宫中贵人弹奏。   他教导他们琴艺时,将大家带到书院外。   崇德书院依山傍水,风光秀美,沈夫子鼓励大家多多欣赏自然风光,陶冶情操,在山水之间抚琴,才能真正有琴音有琴意。   乐理课一旬只上一次,对众学子而言,能在书院外,肯定比在讲堂里自在。   天气宜人,空气清新。沈夫子细心教导后,又亲自为学子们做示范。   徜徉在动人的琴声中,程寻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上午。   然而美好的时光并不长久。沈夫子宣布下课并携琴离去后,余下的众学子闹腾起来。   温建勋高声道:“今儿天不错,咱们又到双泉河边了,不如下水戏耍一会儿?”   “这主意不错。”作为他的好友,纪方头一个响应,“好久不曾下水了。天时地利人和具备,还能在水里打仗。”   双泉河水清澈见底,又不甚深。如今正是夏季,温建勋提议,纪方响应,立时就有不少人纷纷附和。   程寻心中蓦地生出一些慌乱来,打算趁人不注意,悄悄离开。   可惜,纪方已经看见她了,他笑呵呵的:“阿寻,你也一起吧?你整日一下学就不见了……”   “是啊,连杜聿都答应了,水又不深,你怕什么?”温建勋亦道,“上次我跟纪方去玩儿,水才到胸口,哦,你矮一点,大概能到你肩头。”   “我,我不会水。”程寻强自镇定,“我一点都不会。”她深吸了一口气,心神稍安,一脸认真,话也流畅了许多:“就算水不深,那也可能会有危险。要不,咱们去文库看书吧?”   她从小长在双泉河边,水性不错,水深浅几何,她也知道。但是她不能和这群同窗好友一起下水。   云蔚噗嗤一声笑了:“文库看书?你真有意思。”   纪方不明白程寻在忸怩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和程寻缓和关系的好机会,他继续劝着:“看书有的是时候,现在临近中午,太阳又毒,下水玩儿一会儿,多合适!你不用怕,我水性好,我能护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程八尺:不,你们玩你们的水,我是一个特立独行,热爱学习的好学生。 第13章 爱情友情   程寻连连摆手,后退一步,然而眼尖的她已经看到云蔚等人正解腰带,欲除掉外衫。她脸颊一阵发烫,急急忙忙道:“不了,我……”   她话未说完,手腕一紧,已被纪方捉住,身子不由自主踉跄了一下。她瞳孔微缩,急急挣扎:“你松手!”   比起肢体相触,她更担心的是,两人拉扯之间,能显露出她小臂原本的肤色。若手腕上再被搓下点黑粉,那就更可怕了。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下水的。   程寻正犹豫着要不要抬腿突袭纪方,却忽然感到手上的力道变小,她心中一喜,如遭大赦,忙抽出手,接连后退数步,才抬头一脸警惕去看。   纪方的肩头不知何时被一只手按住,手指朝着她的方向,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手的主人是苏凌。   纪方扭头:“苏凌,你干什么?”有些气恼。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力气倒不小。   程寻眼中的苏凌在一瞬间变得高大起来,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夺目的光芒:小姐姐来的真是时候。   她定一定神,趁纪方回身跟苏凌说话之际,又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步,与纪方保持安全距离,她想着稍微等一等苏凌,然后两人一起离开。——要知道,现在苏凌同学面临着和她一样的窘境。   苏凌瞥了她一眼,松开手,转向纪方,神色淡淡:“没什么,跟你打个招呼而已。”他挑了挑眉:“我也不想下水,想去文库看书,你是不是也要拦我?”   纪方微怔,面上浮现犹豫之色。他并非蛮横霸道之人,他想留下阿寻,是想跟其缓和关系。他和苏凌又不熟,苏凌去哪里,关他什么事?他轻哼了一声:“我管你干什么?”   “哦,明白。”苏凌快走几步,越过纪方,一把拉了程寻的胳膊就走,在她耳边轻声道:“走啊,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要去文库吗?我和你一起。”   温热的气息进入耳中,程寻一激灵,连连点头:“嗯嗯,咱们一起去。”她任苏凌抓着胳膊,提着腿行得极快。   纪方盯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快。   “纪方——”已经下水的温建勋等人在水里冲他招手。纪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玩水去了。   程寻随着苏凌走了好远之后,一直到书院门口才停了下来。   对方松开了她,她揉揉有些发酸的胳膊,诚恳道谢:“苏同学,多谢你帮我解围。”虽然我知道你自己也想找借口溜掉。   苏凌目视前方,“嗯”了一声。   看了看快到头顶的太阳,程寻眼珠微转,小声道:“咱们马上就要回书院了,上午也没其他课程,我想回家去,要不,你也去随便转转?”   现在这时候,没必要再去文库了。从这儿到文库,最多能看两刻钟的书,她就要回去吃饭了,太麻烦。   苏凌却皱了眉:“你方才不是说想去文库看书么?”   “是啊,没错,我是这么说的,可是,不是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么?”程寻有点底气不足。出尔反尔毕竟不那么光彩。   “你已经好几日没去过文库了……”   程寻讪讪一笑,正要回答,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请问,这是崇德书院么?”   这声音细嫩柔和,程寻下意识转头,看见台阶下不远处站了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姿容娟秀,身形娉婷,虽风尘仆仆,却不掩秀美颜色。她摸了摸肩头的包袱,浅浅一笑,又重复了一遍:“两位公子,请问这是崇德书院吗?”   程寻怔怔地回头,看向山门“崇德书院”四个鎏金大字,呆呆地点头:“是……吧?这是崇德书院。”   她心里有些惋惜,这么好看的姑娘,可惜不大识字。   那少女冲她感激一笑,温柔美好:“那么,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杨的夫子?”   苏凌将身子一侧,站在了程寻身前,不等程寻回答,就抢先道:“没有。”   “没有吗?”少女身形微微一颤,一脸失望。   程寻见状,轻轻扯了扯苏凌的衣袖,看了他一眼,有点不赞同。不过,很快她又表示理解。苏同学刚来书院不到一个月,对各个夫子认识不清,也很正常。   她冲少女温和一笑:“有的。”   阳光下,她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却是冲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真的吗?”少女眼中充满惊喜,她蹭蹭几步,上了台阶,在程寻他们身边站定,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程寻,“那,是不是从青州来的杨德杨夫子?人称神算子的”   她的热切让程寻有一点不自在:“你是……”   杨德杨夫子的确是来自青州,教算学,不过是不是神算子,她就不知道了。   少女解下包袱,取出一物:“这是我的路引,我从青州来,是他女儿。”   程寻瞪大了眼睛,她隐约听说过杨夫子的家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所以,杨夫子以书院为家,醉心教学,严苛认真。   突然蹦出来一个姑娘,说是杨夫子的女儿?程寻心绪复杂,又看向苏凌。   察觉到她的注视,苏凌低头看她,眸光澄澈干净。   奇迹般的,程寻杂乱的心思瞬间消散,她心神稍定,低声道:“哦,我知道了,你先等一等,我去问问杨夫子。”   此人不知真假,她不能随意带进书院。不过倒是可以请杨夫子出来辨认。   “嗯,我等你。”少女眼中写满了信赖。   有些心虚的程寻轻声对苏凌道:“苏同学,要不,你先在这里……”   “陪着这位姑娘”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苏凌低声却坚决说道:“不用,我跟你一起。”   不等程寻再说话,他就又扯了程寻的胳膊,大步进了书院。   书院规定,非书院师生及其家属不得入内,那少女被看门的大叔拦在了门外。   程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去看,见那少女将包袱垫在了身下,抱膝坐在台阶上,看背影,有点凄凉。   “怎么什么人你都相信……”苏凌的声音有些无奈。   程寻小声辩解:“也没有完全相信……”   她心想,如果全然相信,那她就直接带人进去了,而不是去请杨夫子出来辨认。   她现在是带个信儿,万一是真的呢?对这个少女,对杨夫子,都是好事啊。   忽然想起一事,她斜了苏凌一眼。   系统说,苏凌在书院收获了爱情和友情。爱情不知道是哪一个,也许今天来的,就是苏同学的友情呢?   她的眼神莫名其妙,苏凌心中费解,皱眉道:“走了。”   等会儿还要去文库呢。   两人走得很快,直奔夫子们所住的杏园,还未走到,就碰到了程寻并不想在此刻碰见的人——二哥程启。   程启的脸色在看见他们的一瞬间沉了下来。   他听说今日学子们在书院外上琴课,沈夫子回来了,却不见学子的踪影。他放心不下,就赶紧过去看看。   然而还未出学院门,就看到结伴行来的小妹和苏凌。   这两人虽然没有亲昵举动,但是一边行着,一边低语,关系显然并不疏远。   程启胸膛剧烈起伏,好,很好,这是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心里苦 第14章 小小心思   “程寻!”   二哥隐含怒气的声音传来,程寻忙规规矩矩站好:“在,程夫子。”   程启迈开长腿,几步到了他们跟前,眉目间隐含冷色:“你们这是干什么?其他人呢?”   “啊,大家都在双泉河戏水,我们不想待在那儿,就先回来了。”程寻能猜到二哥是因何生气,但她想,今天的事情,二哥应该没有理由责备她。——她和苏凌处境相同,都不能下水,可不就结伴避开么?   程启扫了苏凌一眼,眸色渐冷。小妹先回来,他能理解,苏凌是怎么回事?而且,他以前明明叮嘱过她,要她远离苏凌。   觑着二哥神色,程寻忙又道:“还有,方才在书院门口,有个姑娘自称是杨夫子的女儿,我们想着去跟杨夫子报个讯。”   果然听闻此事,程启脸色微变:“杨夫子的女儿?”   杨德不是自称家人都死绝了么?哪儿来的女儿?   “那姑娘是这么说的,还拿出了青州来的路引。”苏凌不紧不慢道,“她现在就在门外等着。”   略一沉吟,程启有了主意:“程寻,你去杏园通知杨夫子!”他目光微转,凝视着苏凌:“苏凌,你随我去双泉河边。”   虽然双泉河不深,但是学子们一起戏水,还是不大安全,他放心不下。让苏凌陪着小妹去通知杨夫子,他更不放心。   对于他的安排,苏凌还没做出反应,程寻先心里一咯噔,河里戏水的都是男同学,她还没离开时,霍冉云蔚等人就开始宽衣解带了,此刻定然都是衣衫不整。苏凌同学虽然长得中性了一点,又做男生打扮,可毕竟是一个古代的女孩子啊。二哥真是,明明知道人家是女生,怎么还这样作弄人家。   她这么想着,脸上不由地带上了几分不满,她急急忙忙道:“本来夫子有命,不敢不从,只是我们已经答应了那姑娘帮她去找杨夫子,不好食言,苏同学恐怕不能陪夫子去双泉河边了。”   她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毛病,可程启脸上不由地罩了一层寒霜。   这可真是他亲妹妹!   程寻轻轻用手肘捅了捅苏凌,暗示他赶紧说两句,然后两人悄悄离开。   然而苏凌只静静地看着她。   注意到他们小动作的程启面色转青,胸中怒火蹭蹭直涨,可偏生此刻有外人在侧,他心知不能泄露小妹身份,自然也不好疾言厉色教育她,只得勉强压下怒气。   程寻还在那边小声说道:“夫子,我们先过去了。”她拽了拽苏凌的胳膊,示意他赶紧走。   她不大明白,怎么苏凌的灵光在这一会儿都没有了?还不走是真想跟着夫子去看那群男生在水里闹腾?   程启没有开口,程寻只当他默许,拉着苏凌的胳膊,撤得飞快。   苏凌也不挣扎,乖乖任她拉着,眼神却倏忽柔和下来。   而程启只觉得这一幕格外刺眼,可他到底是放心不下书院外的那一群学子,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书院外行去。   他想,得好好跟小妹谈一谈了。   走出一段路程之后,程寻才意识到自己还拉着苏凌的胳膊,她有点不好意思,匆忙松开了手,低声道歉:“不好意思,我……”   她心说她还得照顾苏同学的情绪,假装自己不知道对方的秘密。   小臂的温热骤然消失,苏凌忽略心里的那一点点失落,轻轻“嗯”了一声。   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程寻后知后觉注意到他耳根微红。呆愣了一瞬后,她心头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苏凌同学好像,大概,也许不知道他们是一样的?   她眉头轻皱:话说那次她在苏凌的手帕上留下黑渍,对方应该没有留意到吧?   看程寻时而发怔,时而皱眉,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虽然这感觉还不错,但是苏凌还是轻声提醒:“咱们不是要去找杨夫子么?”   “啊,对。”程寻回过神,加快了脚步。   书院的夫子们,多住在杏园,程寻直奔杨夫子住所,简单两句说明情况。   杨夫子的神情由惊愕到激动,他一把抓了程寻的肩头:“在哪里?她在哪里?!”   程寻肩膀被他抓的隐隐作痛。   “在书院门口,夫子去的迟了,只怕人就不见了。”苏凌话音刚落,杨夫子就松开程寻,夺门而去。   目瞪口呆的程寻揉了揉的肩膀,又小幅度活动了一下胳膊,很诚恳地对无意间解救了她的苏凌道:“谢谢你,现在大家都还没回来,你第一个去膳堂的话,上中下三等膳食,肯定都还有……”   这时候很明显已经不用再提文库一事了。   苏凌听她道谢,以及说到“大家都还没回来”时,唇角微微勾起,待听得后面,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他没有说话,大步往外走去。   留下莫名其妙的程寻。她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小姑娘的心思可真不好猜。   不过苏凌的心思不好猜,二哥程启的想法,她却是一猜一个准。   午饭后,二哥单独叫住了她,她就暗道不好,心想这次谈话大概有两个主题,一是远离同窗,二是再度提醒她,她不会在书院久留。   果然,避开家人后,程启第一句话就是:“你今天怎么回事?”   程寻将先时的话整理了一下措辞,又重新讲了一遍,末了,认真表示:“二哥,你的话我都记着呢,我有和同窗们保持距离。今天也是没办法,我要是不和苏同学一起离开,我迟早会被他们拉下水的。到时候,不但我没面子,你和爹爹脸上也不好看……”   程启拧了眉,大袖一甩:“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非要在书院读书的缘故?!”   “我读书,爹爹和二哥都同意了,娘和大哥也没说什么。而且,我不比他们差。”程寻知道对待二哥无非就是保证加撒娇,他和爹爹都吃这一套。她眨巴眨巴眼睛,放软了声音,“二哥,你可是我亲哥,你最清楚的,在我心里,除了家人 ,最重要的就是学业了,我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   看二哥神色逐渐缓和,她再接再厉,又软语保证了好一会儿。   对弟妹家人,程启到底是硬不起心肠,他又不想再因为此事去麻烦父亲,就终于松口道:“嗯,你注意一点。不是二哥要为难你,你毕竟跟别人不一样,要比别人更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程寻甜甜一笑,“我知道二哥待我好。”   程启轻哼一声:“你随我来,我有小东西给你。”   “嗯?”程寻随着二哥进了他所住的小院,片刻之后,她抱着二哥赠的“小东西”,颇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一方四寸见方的徐公砚。徐公砚古朴雅观,虽不及四大名砚,但这一块,周边有橘红色细碎石乳,恰巧生成小鱼的形状,活泼有趣,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就算不当成砚台来用,当个工艺品来观赏都是好的。徐公砚的价格可不便宜,二哥竟然就当成是小东西,送给了她。   她推辞了几次,没推辞掉。   二哥程启摆了摆手:“你拿去玩儿吧,多练练字,少跟他们打交道。”   程寻连连点头,认真保证:“嗯嗯,我肯定会和男同窗保持距离。”   轻轻颔首,程启稍微满意了一点。他们原本兄妹四人,老三过继给了二房,大哥又外放为官,留在父母身边的只有他们两个。他对这个唯一的妹妹虽然严厉,可还是打心眼里疼爱的。   他自然是希望她能好好的。   次日程寻听到书院里的学子们在休息时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杨夫子及其女儿的事情。   平时不大参与同窗谈话的她,一时好奇,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姑娘,真是杨夫子的女儿吗?”   “可不是!”看见她,云蔚愣了愣,有点意外,但还是答道,“那是杨夫子失散了多年的亲女儿。我看那杨姑娘生的漂亮,跟杨夫子长得一模一样!”   程寻:“……”   云蔚在那边说着杨姑娘和杨夫子的事情,程寻一直默默听着,直到云蔚忽然说了一句:“诶,我听说山长家也有一位小姐。你是山长家远亲,你见没见过程家的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程八尺: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第15章 程家小姐   正默默聆听的程寻一时没想到话题竟然引到了自己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云蔚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但是看云蔚脸上除了好奇,没有其他表情,她暗松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你说谁?”   “山长家的小姐啊。”云蔚也觉得背后议论人家姑娘,尤其还是师长的姑娘,不是君子作风。于是,他凑近程寻,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吃住都在山长家里么?难道他家小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是不是美丽温柔?”   他们在书院读书,除了膳堂打饭的焦大婶,几乎就没见过姑娘。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议论新来的杨姑娘。   程寻咳嗽一声,果断摇头,严肃认真:“见过,没留意。”她顶着云蔚失望的眼神,继续说道:“人家姑娘闺阁严谨,咱们又是端方君子,干吗要留心一个陌生姑娘长什么样?”   “什么陌生姑娘?”云蔚有点心虚,但很快,他又振振有词,“她是山长的女儿,就是咱们小师妹。师兄关心师妹,有什么不对?”   “才不是你小师妹。”程寻当即反驳,“程夫子的幼妹,明明是你的小师姑。”   “什么……小师姑?”云蔚不服气,“我听说她才十三四岁,算哪门子小师姑?明明是小师妹。”   他们说话时,离得不远,后来云蔚更是不留神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苏凌从外面走进学堂,粗略扫视了一眼,目光定在他们几乎要碰到一起的头上,他眼神沉了沉,抬腿走了过去。   云蔚正在努力保持自己的辈分,忽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在说什么呢?”他听出是苏凌的声音。——前几日,他们一直在一起蹴鞠来着。他如实回答:“说小师妹呢。”   看见骤然出现的苏凌,程寻立时想起她对二哥的保证:与男同窗保持距离。她飞快地瞧了苏凌一眼,不着痕迹地远离云蔚,偏向苏凌。   她这点小动作落入苏凌眼中,他紧抿的唇不知不觉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什么小师妹?”   “咱们山长有个女儿,你不知道吧?”云蔚没注意到这些,他说起两人方才的小争执,又道:“苏凌,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管她叫小师妹?谁愿意叫一个比咱们还小的姑娘做师姑啊。”   程寻眼神微闪,她倒也不想争师姑这个名头,她就是不大喜欢被云蔚说成什么小师妹。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想着,若是成了师姑,他们肯定就不会再议论她了。——小师妹这名头带些旖旎缠绵,可师姑那就成冰冷疏远的长辈了啊。   云蔚还在猜测:“是了,你也姓程,是不是按辈分,你得管她喊姑姑,所以也非要拉我们一样……”   程寻:“……”   苏凌低声提醒:“别说了,叶夫子来了。”   几人忙回到座位坐好。   叶夫子的法理课讲的很精彩,可是苏凌却听不进去,他似有若无的目光停留在程寻的身上,又想起云蔚的话:   山长有个女儿,十三四岁,谁都没有见过……   程寻不知道的是,她盯着叶夫子,苏凌盯着她。   杨夫子与其女重逢之后,学院学子们对算学的热情猛然高涨。程寻发现这几日有不少学子得了空就往杏园跑,说是要向杨夫子请教功课。   算学虽然是必须学的课程,但平日里大家伙对算学可没这么重视。她初时不解,后一想到大家近来议论杨姑娘,她就大致猜到了一些。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杨姑娘现下可也在杏园住着呢。——虽说不一定能见着面,离佳人近一些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人不凑这个热闹。比如杜聿,比如苏凌,比如程寻。   程寻和往常一样,一下了学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好好学习,远离同学。   然而,刚回到家,她就得知有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引得崇德书院的学子发奋学习算学的杨姑娘。   杨姑娘换了一身衣裳,褪下粗布衣裙的她,青春靓丽。她正在陪雷氏说话,一听见脚步声,当即螓首低垂,做出害羞模样来。   本要抬腿迈进去的程寻脚步微顿,她扫了一眼自己身上雨过天青色的服饰,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就这么进去。   她现在是个男孩子啊,得避嫌。   可惜她刚迈出的一条腿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听母亲含笑说道:“呦,程寻,你进来吧,不碍事的。”   程寻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杨姑娘颇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她更不好进去,推辞道:“不用了吧,这里有女客。”   “什么不用?姣姣寻你有事呢,你避什么?”雷氏冲女儿招手,示意她上前来。“再说,杨家和程家也算有通家之好,没那么多避讳。”   “寻我?”程寻诧异,只得走了进来,“寻我做什么?”她的那句“寻我到学堂寻我就是了”在看清杨姑娘身上的衣衫后,生生咽了下去。   咦,这跟她上个月新做的,还未上身的夏装很像嘛!不过穿在杨姑娘身上倒挺合身。   她在书院读书,多穿男装校服。但是她自己爱美,做了四身新衣衫后,也细细观赏了很久。   此时她忍不住想,穿在她身上是什么模样。   杨姑娘冲程寻福了福身:“多谢程公子青鸟传信,使我父女得以团聚。杨姣无以为报,以薄礼聊表寸心,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程寻讶然,一则为杨姣的谈吐,二则为对方话里的内容。这不大像是不识字的啊。她忙摆一摆手:“些许小事,杨姑娘太客气了。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顿了一顿,又道:“再者,当日报信的不止我一个人。”   她是和苏凌一起报的信啊。   说话间她站在距离杨姣三尺外开的地方,认认真真回了一礼。   杨姣面上浮起一丝怔然,那日她确实是向两个人求助了,但她很清楚,真正愿意帮她的只有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旁边那个少年虽然眉目清隽,可是神色冷淡,并无助她之意。   她没有反驳程寻的话,只低头取出一个笔袋来:“我自己做的,做的不好。希望程公子不要嫌弃。”   程寻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杨姑娘太客气了。”   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没必要受人家的礼。   “程公子是嫌弃我针线不好了?”杨姣嘴一扁,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了。   程寻有点傻眼,求救般看着母亲。   雷氏一笑:“你这孩子,这是姣姣的一片心意,你先收着就是。”她知道女儿在担心什么,又含笑道:“姣姣是个热心肠的孩子,针线又好,给你的笔袋倒也罢了,做的香囊、扇坠才是精致。”   杨夫子与爱女重逢,然则他独居多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照看女儿,只得请了热心的山长夫人出面。雷氏怜惜杨姣经历,看其风尘仆仆,行李也少,干脆先拿了给女儿新做的衣衫,让其暂时用着,又将自己的首饰头面挑选了一些赠与杨姣,好言好语劝慰。   杨姣也懂事,她会一手好针线,干脆给程家上下各做了一点小物件,当做是谢礼。在听说那日在书院门口的程寻也借居在程家后,又特意多做了一个笔袋相赠。   程寻目光一扫,看向母亲手里宝蓝色的香囊,心念微动,瞬间明白过来:娘是要告诉她,不用太避讳,杨姑娘的小物件不止送了她一人。娘既然说了程杨两家有通家之好,那她接一个笔袋也不碍事。   想通此节后,程寻施礼道谢:“如此,程寻却之不恭了。”   她看见杨姣的眼睛霎时间变亮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云蔚:我们有个小师妹   八尺:…… 第16章 莫名其妙   “多谢你帮我报讯。”杨姣声音又轻又软。   程寻只得再一次强调:“小事一桩,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   军功章有苏凌的一半啊。   杨姣抿嘴一笑,垂下了头。   程寻不好久留,简单问了两句杨姑娘刚到书院是否习惯之类的话,打算告辞离去,却听杨姣问道:“我听我爹说,你是算学课长,那你算学一定很好了?”   这话怎么回答呢?程寻忖度着道:“杨夫子看我听话,要我做了算学课长,我算学一般般,称不上有多好。”想了一想,她又道:“杨夫子人称神算子,算学才是真好。”   杨姣掩唇而笑:“什么神算子……”   雷氏笑呵呵道:“杨先生算术好,可不就是神算子?程寻,你今日功课多吗?”   定了定神,程寻冲母亲施了一礼:“还有些功课没有完成,我先回房去忙了。”待雷氏点头后,她又冲杨姣微笑致意后转身离去。   杨姣听程寻和程夫人对答,礼貌而不失亲近,又隐约有点说不上来的异样。   雷氏很心疼这个小姑娘,拉着杨姣的手同她说话,温声细语。   杨姣自母亲去世后,就鲜少得到女性长辈的照拂。雷氏的温柔呵护,让她心中顿觉温暖。她听雷氏提起女儿呦呦,一时好奇,也轻声问道:“怎么没见到她?”   雷氏停顿了一下,轻笑道:“她现下不在书院,去京城她叔叔那里去了。”   她知道杨姣是个好姑娘,可是呦呦在书院读书一事,并不好教外人知晓,杨姣也很体贴没再追问。她又坐了一会儿,婉拒雷氏的留饭,执意要走。   才出了厅堂,没走多远,她就看见一个略微眼熟的身影。她看见那个曾经帮了她的少年正将一块刚洗净的帕子晾在绳上。   搭好了帕子,程寻微仰着头,细细端详。傍晚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杨姣在不远处看着,心念一动。说自己回去做功课,却原来是洗帕子。想到一个男子洗了手帕细心晾好,她心里竟有点温暖的感觉。   与父亲重逢的次日清晨一大早,他也是这般提前将干净的巾帕洗好,给她使用。   她就是在那一瞬间,从内心深处对阔别多年的父亲产生了孺慕亲近之情。   程寻晾好帕子,转过身来,看见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这姑娘眼睛通红,像是哭过了。她更是悚然一惊:“怎么了?杨姑娘。”   低头借掠鬓发的机会,杨姣悄悄拭掉眼泪:“没什么,风大,沙子迷了眼睛。”   程寻默默地看了看纹丝不动的手帕:“……”   嗯,说与不说是人家的自由。   杨姣很快调整好情绪:“笔袋你喜欢吗?”   程寻迟疑了一下,点头:“喜欢,很喜欢。”其实她有一整套的文具,除了笔墨纸砚外,另有笔挂、笔洗、笔帘等,笔袋用处不算大。不过人家好意,她总是要领情的,不但要领情,还要狠狠地夸上几句。   “喜欢就好。”杨姣笑笑,诚恳真挚,“你若喜欢,我就再给你做个。你帮了我大忙……”   “不不不,够用了,够用了。”程寻连忙阻止,她迟疑了一下,又认真强调了一次:“我真没帮上什么忙,我和苏凌不过是传了一句话而已。”   杨姣纤长的眉略微拧起,她轻声道:“你说的是,那我回头备些薄礼,向那位苏公子表明谢意,还要麻烦程公子帮我转交。”   “我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程寻有些不自在,她之所以强调是和苏凌一起报的信,一则是因为事实如此,二则就是想说明这完全不算什么事,让她不用客气。可是,杨姣姑娘似是误以为她是想讨要谢礼?还是杨姑娘礼数太全了?   杨姣态度甚是坚决:“要得。我娘教过我要知恩图报。”   程寻:“……”   这真不算恩德,但是她没再说话,任杨姣去了。   这日晚间,程寻洗漱过后,换了寝衣,正闭目默默诵记白日学的功课,忽听一阵敲门声。她猛然睁开眼睛:“谁啊?”   “呦呦,是娘。”   程寻听出是母亲雷氏的声音,连忙打开房门,将其迎了进来。   雷氏借着昏黄的油灯光芒觑了女儿一眼,随口问道:“还没睡?”她眼角余光扫到桌上一本反扣的书上,嗔道:“既是在看书,就该把灯调亮一些,再不济多点一盏灯也好。仔细你的眼睛,别熬坏了。”   挽了母亲的胳膊,程寻笑嘻嘻的:“没有,娘。我就悄悄记一会儿,没看书。”   房间光线暗,她很少晚上看书,只是默默记诵。   “娘找我有什么事吗?”程寻招呼母亲坐下,又要倒水。   雷氏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用倒水。”她看向女儿,目光柔和:“呦呦,娘来跟你说件事儿。”   “嗯。”   “你今日也见到了姣姣,她是个可怜的姑娘。”雷氏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她一个姑娘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挺不容易。杨夫子又是男子,不会照顾人。我瞧她的衣裳,都破的不像样子了,就先拿了你的衣裳给她。”   程寻点头:“哦,我认出来了。”   雷氏轻轻拉着女儿的手,温声道:“本该提前给你打声招呼,可惜你人在学堂,也没法跟你说。我上了年纪,我的衣裳她穿不了。你嫂嫂和她身形又不像,合适的只有你。”她看着女儿,继续说道:“她虽然比你大了一岁,可是高矮胖瘦,跟你差不离……呦呦,你别往心里去。改日娘再给你做几身新的……”   程寻莞尔一笑:“娘,小事罢了。漂亮衣裳给漂亮姑娘穿,没毛病。反正我现在也穿不着。娘别往心里去才是。”   她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衣裳。不过,母亲特意给她解释一番,她心里确实是更自在一些。   “我家呦呦也是漂亮姑娘。”雷氏在女儿脸上轻轻捏了一下,轻声呢喃,“比姣姣还好看呢。”   程寻嘻嘻一笑,跟母亲说笑:“你是我娘,你自然觉得我好看。”她转了转眼珠子,又道:“啊,是了,我和娘长得像,娘夸我,也是在夸自己。”   她自己相貌好,也爱美,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长得好看更有意思。所以,她可以毫无芥蒂地扮丑去读书。   雷氏唯恐打扰女儿休息,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去。   次日算学课上,杨夫子提起近来学子们总是到杏园请教问题一事上,他目光沉了沉“以后遇到不懂的问题,先报到程寻那里,由程寻统一交给我,我抽空给你们一一解答。”   那群小子打什么主意,当他不知道吗?   在一众学子艳羡的目光中,程寻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她心说,别看我,这也不是我的意思。   况且,她是算学课长,由她汇总疑难问题,不是很正常么?   但是杨夫子说了这番话以后,还真没几个人再提算学难题一事。程寻等了两天,只有跟她从未打过交道的杜聿很认真地跟她探讨了几个问题。   一向沉默寡言的杜聿在草纸上笔走龙蛇,一面说着一面写着。   程寻听得连连点头,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两人讨论,交换意见,没请教杨夫子,就成功解决了难题。程寻忍不住赞道:“杜聿同学,你真厉害!”   她夸奖人时特别真心实意。   搔了搔头,杜聿小声道:“是你提点的好。”   “不不不,是你厉害。”程寻不敢抢功,学霸就是学霸。   “啪”的一声轻响,一本薄薄的册子掉在了程寻书桌旁。她愣了愣神,正要弯腰去捡,却发现一只手已早她一步,捡起了册子。   拇指上淡淡的碧玉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没留神,书掉了,你们继续。”苏凌神色坦然。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程寻有些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苏电器:我算学也很好啊啊啊啊 第17章 小舍躲雨   不过蔺夫子已经进学堂了,程寻没有心思再理会这些,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坐好,为下一堂课做准备。   一上午的学习后,她虽然饥肠辘辘,可精神上格外满足。   她随着人流往外走,不防肩上微沉,竟是被人在肩头轻拍了一下。放眼整个书院,也只有纪方偶尔会这么做。在她刻意疏远之后,他这样打招呼的次数也少了。她回头:“有事吗?纪——苏凌同学。”   待看清身后人的面容后,她及时更改了到嘴边的话,浅笑盈盈看着他。她这几日忙忙碌碌,也没留意她的后桌苏凌。   没有错过程寻转身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眼中迸发出的光彩,苏凌垂眸,唇角却微微翘起,“没事,你肩头有东西,我给拿掉了。”   “哦。”程寻应着,随手又拂了拂肩头,莞尔一笑,“谢谢。”她道了谢后继续往前走,然而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和苏凌同行。   “你很喜欢算学?”苏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喜……还好吧。”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学堂,程寻笑一笑,“好歹也是算学课长,不能学的太差了。”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事实上,除了骑射我都挺喜欢的。”   “骑射……”苏凌闻言,不由想起那次骑射课上程寻射箭倒数,绕着小校场跑步的情景。他眉峰微动,顺着接道:“其实骑射也没什么难的,如果你真想学……”   程寻对这句“骑射也没什么难的”颇不赞同:对你是不难,可是对我难啊。不过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一提到骑射,她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高夫子那张黑沉的脸。她摆一摆手,打断苏凌的话:“咱们不说这个了,你饿了没有?快去膳堂吧,我也饿了。”   她冲苏凌挥手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雪白细牙:“午后见啊。”遂向程家方向而去。   她离开以后,苏凌才轻轻说了一句:“午后见。”   夏日炎热,中午尤甚。程寻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差点迟到,好在一下午顺顺当当,并无任何异状。   直到下学后,夫子和其他学子先后离开学堂,程寻写完一张字后,才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去,忽然一张纸递到了她面前。   程寻抬头,视线顺着纸张上移,掠过碧玉扳指和雨过天青色的服饰,落在少年乌黑如墨的瞳中。她微怔:“这是……”   “不是说疑难问题交给你么?”苏凌神情坦荡。   “啊,对,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程寻点头,顺手收下纸张,“那我今儿就去找杨夫子请教。”   “你自己不先看看?”苏凌皱眉。上午不是还跟人一起研讨么?   “……你说的对。”经他这么一说,原本已经站起身的程寻又坐下来,拿出一支笔,又随手一指,“你也坐吧。”   苏凌只“嗯”了一声,也没照她说的坐下,就在她身边站着。   程寻没在意,她细细琢磨了一番苏凌递过来的题目,很新鲜,很刁钻,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她大致有了思路之后,自己先做了一遍,又验证无错,才笑着说道:“我大概知道了。”   “嗯?何解?”苏凌脚下不动,身体微微前倾,向她凑近了一些。   “来,你看……”程寻一边讲,一边写写画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是吧?是吧?”   苏凌轻“唔”了一声,自她手里拿过笔,蘸了墨:“这里,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程寻见他唰唰几笔,赫然是另一种思路,她双目陡然一亮:“当然可以啊。”下一瞬,她由衷赞道:“你很厉害。”   啊,她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苏凌时,是她在外面被杨夫子罚站,当时杨夫子出了一道鸡兔同笼题,在她落笔前,苏凌就报出了答案。   那么说来苏凌同学的算学应该很好才是。   “不用再给杨夫子看了吧?”   “不用了。”苏凌脸上淡淡的,倒没什么情绪,他轻声说道,“这道题是我在文库翻到的,没答案。”   提起文库,程寻有些心虚,又有些遗憾。那日二哥叮嘱她过后,她没再去过文库。她以前是文库常客啊。她顾左右而言他:“苏同学近来不去蹴鞠了吗?”   “嗯,一直赢没意思。”   程寻:“……”她重新收拾好东西:“那我先回去啦。”   “不去文库看看?天还没黑呢。”   少年的声音干净清冽,却像是带着丝丝诱惑。   程寻脚步微顿,她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也好吧。”她有点心痒痒,想看看苏凌说的那本书。她对自己说,反正还早,回家也是在房间里待着,或在院子里纳凉,去文库转转,多看看书,不是什么坏事。二哥不愿她在那里久待,那她去了立马回来就是了。   夏天白日长,书院固然已经下学了,可仍有不少学子手持书本在学堂,在长廊,在竹林等地认真攻读。   程寻在书院读书,向来独来独往,很少与人相伴,这会儿同苏凌一起前往文库,倒是新鲜。   她有些担心给二哥瞧见,不大敢与苏凌同行,她快步如飞,走在前头。苏凌不紧不慢随在其后。   程寻对文库的地理位置很熟悉,直奔二楼。文库的书按类别分,错落有致,她就站在算学那一块儿的书格边。   “我那天看的是这一本。”苏凌声音自她身后响起,递过来一本书。   程寻下意识接过,打开一看,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册子,是手抄版的。说是算学,可其中有的都有点偏向于几何了。   她正看得认真,忽听苏凌问道:“科举又不重视算学,你怎么偏偏要在算学上下功夫?”   她一时也没听出来,这究竟是关心还是探究,只扬了扬书:“我喜欢。”想了一想,她偏了头,微微一笑:“科举也不重视骑射,你为什么要在骑射上下功夫呢?”   苏凌轻轻摇了摇头:“我没在骑射上下功夫,我也不参加科举。”   程寻“哦”了一声,心想自己也许是说错话了。苏同学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可能参加科考了,至于骑射功夫,只能说家学渊源,骨子里带的。   拿到书,程寻目的达到了一大半儿,她冲苏凌道:“我得先回去了,再不回去,他们要着急的。”   虽然知道她是在书院里不会出事,可是爹娘家人还是会担心她。   苏凌点头:“嗯,一起吧。”   夏日天气多变,方才还亮堂堂的,浑然不似傍晚,等他们下了楼,才行数十步,天已经完全沉了下来,狂风大作,豆子大小的雨滴纷纷往地上掉。   程寻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好。她没带雨具!   正在犹豫是要冒雨冲回家去还是先返回文库避雨,她的手腕已经被扣住了。   “雨势大,先避一避。”苏凌将她身体轻轻一带,连遮带盖,拐进了文库旁边的小舍。   程寻力气不及他大,待再回过神时,已经身在小舍中了。所幸身上没被雨淋到多少。   “小舍简陋,不过好在能遮雨。”苏凌留了一扇窗,就站在窗边,离她远远的。   程寻打量着小舍,心中对苏凌同学的佩服更多了一些:能舍弃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生活,心甘情愿地住在简陋的小舍中,可见是真的一心求学,热爱学习。   不过,她又有些不自在,她知道人家是女的,人家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真实性别还是个谜。苏凌情急之中拉了她进来躲雨,现在尴尬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程八尺: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女的   苏电器:…… 第18章 雨夜谈话   程寻一琢磨,他们两人当中,她假扮男子已有三年,而苏凌才一个月。那么经验丰富的她应该拿出男子汉气概来,主动打破这尴尬。于是,她咳嗽了一声:“苏同学,你别站在窗口,当心被雨打到。”   “嗯。”苏凌身形微顿,悄悄后退了一步。   程寻暗松一口气,外面雨声噼里啪啦,她想着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再捱片刻,等雨势小了,她就赶紧撤。   这小舍原本只供人歇脚,地方不大,不过看得出来,苏凌将它布置得很好。物品摆放井然有序,干干净净,让人心生好感。   微光透过窗子洒来,站在窗边的苏凌只剩下一个不甚清晰的剪影。单看这身形,谁又会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姑娘呢?   程寻手托腮,盯着窗外,听见外面的雨声,心头逐渐焦虑不安。   她腾地站起身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你这里有雨具没有?”   “嗯?”她不知道的是,她站起身的同时,苏凌也舒了口气。她方才盯这边,时间可不短。苏凌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语带歉然:“有把伞,不过挡不了雨势。”   他点亮了灯,取出了一把油纸伞。   程寻见伞骨纤细,伞面干净,默默地放下了。   是真的挡不住啊,把伞做成工艺品,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啊。   “雨这么大,你没急事的话,不如等雨停了再走。”苏凌温声说道。   “没有急事。”程寻摇头,“我是怕我不回去,他们见不着我,会担心。”而且,留在这里,你也不好意思啊。   “你多虑了。”苏凌眉眼温和,“看这雨势,他们也能猜到你是躲在某处避雨。你若是冒雨回去,受冻伤身,那才是真叫他们担心。”   程寻心里明白他这番话没错,可是干坐在那里,她心里又难免不安。而且她还是和苏凌一起避雨,在苏凌独居的小舍里。要知道二哥叮嘱多次,要她远离苏凌和纪方的。   她隐隐有些后悔,她应该在苏凌动手拉她避雨之际,自己先跑回文库躲雨的。   “你饿不饿?这里……哦,没吃的了。”   苏凌一本正经,程寻反倒撑不住,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紧绷的心弦也松动了许多,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   程寻坐在小舍唯一的一把竹椅上,她想站起身来,被苏凌制止了。苏凌自己寻了一个小杌子在她对面坐了。   灯光跳跃,两人距离不远,四目都各有一盏小灯。   程寻听着雨声,知道焦躁没有用,干脆先让自己放松下来,跟苏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该停就停了。”苏凌声音很轻。   程寻“哦”了一声,又挑了一个话题:“我觉得你算学很好。”   “嗯?”   “你来书院那天,正巧算学课试,我看你轻而易举就报出了答案,我想你算学肯定不差。”程寻认真起来。   苏凌垂眸,模棱两可:“还行吧,比不过杜聿。”   “这没法比的,杜同学是书院里最用功的一个人,也有天赋,他今年秋试还要下场科举。”程寻想起杜聿,心中越发佩服,“他样样功课都学得好。”说到这里,她忽然注意到苏凌的神色有一点不对,她心念急转,想到在文库时苏凌说的不参加科举一事。   她暗悔失言,觉得自己是戳了人家的心窝子,匆忙改了话题:“这雨要是一直不停怎么办?苏同学的床铺能容得下两个人吗?可否收容我一晚?”   若说头一句是为了转移话题,生硬转折,那么后两句就带些调笑和试探了。   苏凌长眉一轩,诧异地瞥了她一眼,红霞自耳根处慢慢升腾起来。   他的羞窘和尴尬很快消失:“我这人有些怪癖,不习惯与人同眠。”   程寻“哦”一声,没有错过苏凌面上的不自然,她强忍笑意,重重点头,她想她也不必再试探了,很明显了,苏凌对她的提议是抵触的。同窗学子,年龄相仿,自也有两人共寝的。苏凌不愿与她共寝,多半不知道她也是女子。   她笑了一笑,大方自然,心底残存的一丝不安渐渐消散。她难得见苏凌羞窘,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什么怪癖啊?难道你从小到大都不跟人一起睡么?”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对着苏凌那张俊彦的脸,虽然明知对方也是姑娘,可是说到“一起睡”这样的话题,也不免有点不好意思。   苏凌眼眸低垂,并未看她,伴随着雨声,他的声音极轻:“我要在床前点一盏灯才能入睡。”   “啊?”程寻微愣,“你——是怕黑么?还是……”缺少安全感啊。   原来坚强厉害有主见的苏凌同学也会有害怕的东西。这个认知让她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些似怜似叹的东西自心底慢慢涌出,她小声道:“其实,这不算什么怪癖。程,啊,我是说我哥小时候非要人陪着才肯去睡觉……”   程瑞和她一胎双生,幼时一处起卧,谁也离不了谁。不过后来程瑞被过继出去,就学会了单独入睡。   不过这两件事似乎不能放到一处对比。程寻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正想说点什么补救,苏凌却抬头一笑,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是么?”   程寻不觉一怔,心说,苏同学这双眼睛可真好看。不知换上女装,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她想起那晚做的梦,不由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   程寻听他发问,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眼睛挺好看的。”   苏凌眼神一闪,很快又恢复如常,只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是吗?”   “是啊是啊,我不爱骗人。”程寻一脸认真。   外面雨声哗啦哗啦还在继续,并无减小的趋势。煤油灯的灯光越来越暗,人的身影摇摇晃晃,一点点恐惧慢慢爬上心头,程寻忍不住小声问:“你说,外面会不会有狼?”   “书院怎么会有狼?”苏凌轻笑。   “书院后面就是老君山,谁知道老君山有没有狼?”程寻小声嘀咕。小时候娘没少用老君山的狼吓唬她。   “你很害怕?”苏凌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   “也……”程寻的“也没有”才说了一个“也”字,灯光跳跃了一下,小舍陷入了黑暗,唯有窗口的那一点微光。她低呼一声,重重地呼了口气:“怎,怎么了?”   黑暗中,苏凌站起身:“估计是没油了,改明儿找人要一些。”   “那晚上没有灯,你怎么入睡?”程寻脱口而出。 第19章 共度一宿   黑暗中人的耳朵似乎格外灵敏,苏凌轻而易举地听出了程寻隐藏的担心。他轻轻“唔”了一声,将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我记得我还有些蜡烛,我去拿来。”   他在黑暗中前行,听到程寻轻轻“啊”了声,像是懊恼,又像是羞窘。他唇角翘起,笑意久久不散。   点燃蜡烛后,小舍重新明亮起来。程寻叹道:“幸好有蜡烛。”   苏凌不置可否,目光从她面庞扫过,又迅速移开了去。烛光映照下,她的脸看着似乎没平时那般黝黑,睫羽纤长,鼻梁微耸,半低着头的样子竟有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可是,雨为什么还不停?”程寻有些懊恼,“哪怕下小一些都行啊。”   再这样下去,雨何时才能停?她又怎么才能回去?她不回去,爹娘肯定要担心的。可她要冒雨回去,他们定然也会担心她的身体。   她坐立不安,苏凌微微一笑:“你不要急。该停就停了。”声音温和又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如,咱们雨夜联句?”   程寻摆手,没心情啊。可是她也知道,她这样挺不礼貌也无济于事,她心思转了几转:“不如咱们背书吧?”   “背书?”   “对啊,也只有背书这种事情能打发无聊的时光了。”程寻扬眉,“你说吧,背哪一篇?”   见她双目陡然迸发出光芒,一扫先前颓唐之态,苏凌微怔,轻轻颔首:“那就《大学》吧!”   “《大学》?”程寻一笑,“好啊。”她清了清嗓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伴随着哗哗的雨声,程寻清亮的声音在小舍回响,她摇头晃脑,十分流畅地背完了一整篇《大学》,然后一双眼睛盯着苏凌:“还有么?”   苏凌怔了片刻,继而失笑:“你,很喜欢读书?”   程寻扁嘴:“谁不喜欢读书啊?”   你要是不喜欢读书,你会女扮男装跑到书院?   苏凌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转了话题:“你渴了么?我还有一点水,是午间存的凉开水,要喝一些吗?”   他说着站起身。   程寻连忙摆手:“不要了。”她不爱喝凉水。   “那,我给你背《大学》?”苏凌试探。   “好啊。”程寻点头。   苏凌重新坐了下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   只《礼记》就有四十余篇,小舍外雨一直下,小舍里一篇又一篇。   程寻初时神采奕奕,后来渐渐觉得困倦,声音越来越小,眼皮越来越重。她轻声叮嘱苏凌:“苏凌,我先歇一会儿,就歇一小会儿。等一会儿雨停了,记得叫我。”   她合上双眸,埋首于膝盖,思绪逐渐混沌。   苏凌轻轻“嗯”了一声,心说:第一次。   这是第一次唤他苏凌,而不是“苏同学”或是“苏凌同学”。   这感觉,还不算太坏。   程寻实在是困得狠了,眼睛合上以后,昏昏沉沉,如入梦中。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体猛地一激灵,瞬间睁开了眼。   晨光熹微,雨已经停了,窗外的鸟语虫鸣声清晰可闻。   程寻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竟然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一宿?怪不得全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她站起身,心头一阵懊恼,真是,本来只想歇一小会儿的,谁想竟待了一整夜。不对,也不能算一整夜,昨晚她合眼之际至少已交丑时了。   是了,苏凌同学呢?   程寻环顾四周,看见了双目紧闭倚靠在桌边的苏凌和桌上蜡烛已经燃尽的烛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难怪苏凌没有叫醒她,是他自己也睡着了么?   昨夜背书太多,此刻喉咙疼。程寻刚一清嗓子,那边苏凌就陡然睁开双目,眼神锐利,直直地扫向她。   程寻微惊,下意识道:“天亮了,雨停了……”   “嗯……”苏凌站了起来,面带歉然之色,“忘了叫你。”   “没事没事……这不怪你,是我不好。”程寻连连摆手,她看一眼窗外,“快要上早课了,我得先回家一趟,不然他们要担心的。你也收拾一下,学堂见吧。”   她冲苏凌点一点头,迅速回转身,打开门,快步向程家而去。   昨夜大雨滂沱,此刻青石板铺就的小道还稍微有些泥泞。程寻一路疾行,时而眼前浮现方才苏凌的眼神,时而回想起昨夜的事情,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母亲雷氏见到她后,眼睛通红:“呦呦,你昨夜到哪儿去了?大家都快急死了。你二哥要去找你,你爹不让,说你兴许是在哪儿避雨……”   程寻半垂着脑袋:“昨日下了学,去文库寻一本书,不想竟下雨了。我看雨大,又没带雨具,只好在文库避雨,谁想竟睡着了……对不起,让娘担心了。”   她自然不能提昨夜待在苏凌那里,只能半真半假含糊过去。   雷氏并未起疑,她虽猜到女儿是被雨困住了,可仍难免担心。此刻见到女儿安然无恙,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心疼,又是感叹,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其他?   “你一个人在文库?没吃东西吧?饿不饿?要不要让江婶先煮粥给你吃……”   程寻摇头:“不用,我不饿。娘,该上早课了,我收拾一下,还要去学堂呢。”   雷氏一怔,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那你快去吧。”   她知道,对她这个女儿而言,读书学习是头等大事。   程寻冲母亲一笑,回房匆匆洗漱,整理仪容,直奔学堂。   在学堂外,她被二哥程启叫住了。   二哥眉头紧锁:“昨夜……”   程寻不等他说完,就将对母亲的那套说辞原原本本又对二哥说了一次。对着二哥微沉的面容,她继续说道:“我本来打算拿了书就走的,可惜忽然下雨……我没想着在文库逗留。”   她记得二哥不让她去文库,说是不想她遇上苏凌。她不敢实话实说,可也不敢撒谎太过。   “书呢?”程启倒也没恼,小妹好读书好学习,他是知道的,“你去文库,为了什么书?”   “哦,在这儿呢。”程寻一笑,伸手去怀中取,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僵住,“书呢?” 第20章 关于口供   怀里空空如也。   程寻:“大概落在文库了,是一本算经,谢娘子写的。”   程启有心和小妹好好说叨说叨,但很明显现在不是说话的机会。他只拧了眉:“好了,我知道了,先进去吧。”   “嗯。”程寻暗松一口气,跟在二哥身后进了学堂。   其他学子们陆陆续续走进。   苏凌进来时,程寻正向远方眺望来让眼睛休息。偶一抬头,正撞进苏凌幽深如潭的双眸中。   两人目光接触,苏凌双目一亮,轻轻牵牵嘴角,冲她露出了笑容,而程寻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她刚在二哥面前扯了谎,这时正心虚呢。   将头扭向窗外的她,并不曾看到苏凌在一瞬间微僵的神情。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苏凌垂眸,缓缓行至自己的座位,轻撩袍角,坐了下去:“程寻!”   “啊?”程寻没有错过苏凌这并不高的声音,她悄悄瞅了一圈儿,确定没看见二哥的身影,才转了身,望着苏凌,“怎么?”她说话又轻又快:“你有什么事吗?等会儿夫子就来了……”   因为她这句话,苏凌唇角微微勾起。他故意慢悠悠道:“哦,是有一件事,你昨天看的那本书,落在我那里了……”   程寻瞪大眼睛,惊慌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她小声道:“别说这个,当心给夫子听到……”忽然,眼角的余光扫到窗外的人影,她忙说了一句:“等会儿再说。”就迅速转了过去。   苏凌双目微敛,隐约带着笑意,瞥了窗外一眼,看到正同杜聿说话的程夫子。他随便翻了本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读《大学》,程寻的脸竟然腾地红了,手心也渗出了汗意。她定了定神,取出课本默读。昨夜没有睡好,她有点精神不济,还隐约有些头痛。   今日早课,有两个学子未至,据说是昨夜冒雨回学舍,着了凉。   商四叔去请了大夫,杜聿帮他们向夫子告了假。   程寻这才知道,昨夜有不少同窗被困在了膳堂,有一部分直接宿在了膳堂,也有人则冒雨赶回学舍……   摇了摇头,程寻轻叹一声,都是这鬼天气闹的。   下学后程寻同兄长一起回家,也抽不出时机跟苏凌对口供,她直到这日上午苏凌给她带算经时,才小心说道:“苏同学,我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什么?”苏凌微微一笑,假作不曾看到她将算经悄悄放在课本最下面的小动作。   “昨天谢谢你收留,万一有人问起,能不能不要说出来?”程寻半仰着头看他,涂的黝黑的面孔上有恳切,有不安,亦有赧然。   苏凌眸中漾起极浅的笑意:“哦,可以,不过为什么啊?”   程寻有些急了,她摆了摆手:“不为什么,就是我自己跟人说是在文库待了一夜,让人知道扯谎,多不好。”   点了点头,苏凌忍着笑意:“可是,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扯谎呢?”   “嗯?”程寻没有认真解释,只含糊说了一句,“不想让人担心。”瞥了苏凌一眼,她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些疑惑来:按说苏凌是女孩子,为了名声,听到这样的提议,应该觉得欢喜,立时赞同才是,怎么还反应不过来,非要问个理由?   一眼瞥见蔺夫子握着一卷书走了进来,程寻低声说一句:“好了,夫子来了。”不再提起此事。   ——她心想可能她提醒苏凌同学也是多此一举,爹娘二哥未必会再找人核实此事。主要还是她自己扯了谎之后心虚。   她心虚的后果就是认真研读算经。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法子。   傍晚下了学,程寻就在自家院子里的石桌旁,捧着算经看得入神。   程启看到,随口问了一句:“看的什么?”   “算经。”   “谢娘子那本?”   “嗯……”   “你又去文库了?”   程寻猛然意识到不对,抬眸看向二哥,果见其面色已经黑沉下来。她思绪转的飞快,巴巴解释:“没有,是我记错了,我是清早回家洗漱的时候,忘在了房里,没有再去文库。”   “你先把书放下。”程启见小妹乖乖照做,怒气稍减。他上前几步,在她对面坐了,神色略微缓和,“你别怕,我不是要指责你。”他轻轻叹一口气:“我不是不让你看书……”   程寻点头,十分赞同的模样,认真耐心地听着二哥的分析教导,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两句,表示自己受教。   这种发生在他们兄妹之间的对话,于她而言,已经不新鲜了,但是每一次她都得摆正态度。   好在程启并不曾怀疑旁的,劝导了两刻钟后,还笑了一笑:“你擅长算学,兴许有朝一日能像谢娘子那般著书立说呢。”   “二哥太高看我了……”   “好了,不打扰你了,你既然要学,那就好好学。”程启又叮嘱两句,起身离去。   望着二哥的背影,程寻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   她隐隐约约有些羞愧,她说服父母,女扮男装在自家书院读书,该一心学习才是,不应该被旁的事情分去心神。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程寻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学业中去。   那夜在小舍,苏凌分明感觉到两人关系靠近了不少。可是天一亮,似乎又不一样了。程寻又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连之前时常的偷看,也都不见了,仿佛那一夜她真是独自在文库度过的。   这感觉,还真是,让人不大喜欢。   ——沉迷于学习的程寻对这些并不大清楚,她每日生活极有规律,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日下了学,她回到家,刚进院子,看见了数日不见的杨姣姑娘。看情形,杨姣似是正要离去。   一个要进,一个要出,两人正好打了照面。   杨姣微愣之后,抿了抿唇,笑意自眼中流泻出来:“程公子。”   程寻下意识侧了侧身子:“杨姑娘。”   杨姣低头,从袖袋中掏出一物:“程公子回来的正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嗯?什么事?”   深吸一口气,杨姣秀美的面容上略微带了些羞赧之色:“还是上次的事情,我准备了一些薄礼,谢另外一位公子,想让程公子帮忙转交。”   程寻眨了眨眼,她想起来了。她扫了一眼杨姣手上的东西,这是要给苏凌的谢礼?   “这是算筹……”   作者有话要说:   苏:她怎么不看我了? 第21章 口是心非   杨姣手上是一个黑色的布袋子,不大。她眸光流转,细声细语:“你不是说,帮我的还有一个人么?我把这个给他,你看成吗?”   程寻听她的话,有点别扭:“也不是要你……苏同学大概也不记得这件事了……你没必要……”   怎么有点杨姣被她强逼着去向苏凌致谢的感觉?她当时只是想说明功劳不是自己的而已。   杨姣将布袋子放在程寻手上,有些忸怩:“程公子帮我转交吧?我,我不想见他们。”   程寻看她面颊晕红,也不好拒绝,只能低声道:“好吧,我帮你转达谢意。还有事么?”   杨姣微愣,抿了抿唇:“没……了,有劳程公子了。”她低了头,福一福身,从程寻身边离去。   答应了人家,自然要做到。次日程寻早早进了学堂,一瞅见苏凌,就将放在布袋子里的算筹递了上去:“给。”   “什么?”苏凌愕然,他视线微移,落在她手上。白皙的手心和黑色的袋子对比异常鲜明。他挑一挑眉,“这是什么?”   要给他东西么?想通了?   他伸手接了过来,解开口子,露出一大把纤细的竹棍。这是算筹么?   这几天刻意疏远他,是为了今日吧?连送礼物都送这种东西,还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算筹啊。”程寻冲他笑笑,“咱们有时候算数不是用得着么?”   苏凌“唔”了一声,唇角微微翘起,眸光轻转,扫了她一眼。不错,比之上次有长进。虽说他用不着算筹,可是送算筹比送饴糖靠谱多了。   “苏同学,你还记得杨夫子家的姑娘么?……上次咱们不是一起帮杨姑娘给杨夫子报讯么?他们父女团聚之后,杨姑娘很感激,就托我把这算筹给你,说是给你的谢礼……”程寻看苏凌的神情,大概还挺满意的样子,她心情松快了一些。然而她说着说着渐渐意识到不对了。   苏凌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舒朗清隽皎若明月的少年一双眼睛幽邃烁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程寻忽然没来由一阵心虚:“怎,怎么了?”   苏凌放下算筹,不动声色:“所以说,这是那什么杨姑娘给的?”   “是杨夫子家的姑娘,咱们在书院门口见过。”程寻小声解释,“咱们不是帮她带了信儿吗?她礼数全,就备了谢礼,表示谢意。人家一片心意,对你也有用,我看你不如收下吧?”   “你,想让我收下?”苏凌垂眸,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程寻听他的语气,像是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她一琢磨,明白了。苏凌同学性情高洁,施恩不图报,许是跟她一样,也觉得举手之劳,当不得别人的谢意,不该收下谢礼。这么一想,她对苏凌更添好感,诚恳解释:“啊,我也觉得不该收的,不过人家姑娘诚心实意道谢,你若是不收,倒显得不给人家面子。”   苏凌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挑了眉,似笑非笑:“我真收下了,岂不是不给你面子?”   她这是口是心非的试探吧?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程寻脱口而出。苏凌收不收杨姣的谢礼,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事情,和她的面子关系很大么?   程寻念头转了几转,待要问个清楚明白,同窗杜聿忽然走到了她身后:“程寻。”   “嗯。”程寻精神一震,回头看向杜聿,“怎么?”   “是这样的,我听说你最近在看谢娘子的算经。”杜聿声音很轻,“你看完之后,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清瘦的少年脸上有些赧然,但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   程寻毫不迟疑地点头:“当然可以啊。文库里的书,本来大家都能看的。”   “多谢。”杜聿目的达成,本该立即离去,可他转念一想,借到了就走,似是有些不合适。于是,他轻咳一声,寻了个话题,“又快月测了,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程寻皱了眉:“我觉得还好吧,你也知道的,我经义、骑射都不行。上次骑射我就是倒数,准还被高夫子罚了呢。”   杜聿点头附和:“的确,你主要力气太小了。不过,若是你其他科目足够好,也可以弥补这一点不足。其实经义没什么难学的……”   他认真分析着经义的学习之法,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坐在程寻后面的苏凌似乎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生性敏感的他很快意识到,这眼神绝不友善。   杜聿心中一凛:莫非他得罪了这位同窗?忽的,他心念微动,福至心灵。是了,方才他过来找程寻借书时,程寻似是正在同苏凌说话。他好像无意之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啊,就是这些了,我先回去。”杜聿及时总结了一下,快步抬腿离开。   待程寻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走远了。她默默回想了一下学霸的学习方法,思考着自己运用的可能性。   身后的苏凌不轻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程寻的思绪。她低低地“啊”了一声,糟了,她方才跟苏凌正说话呢。小姐姐没生她气吧?   她刚转了身,打算继续先前的话题,叶夫子已经走了进来。她只得先搁下此事,准备上课。   叶夫子讲律法,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可是苏凌只盯着前面的程寻,并未听进去多少。比起他原本已经很熟悉的大周律例,还是程寻先前那句“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更值得他思索。   真的没有关系么?他可不信。他想,他知道怎么做了。   程寻原本想着寻了机会再同苏凌好好说这件事的。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一把竹制的算筹,又不值几个钱。   然而她今日竟格外的忙碌。叶夫子宣布下课之后,将她单独叫了过去谈话。待她得以回到自己位置上时,二哥程启已经进了学堂。   当着二哥的面,她自然不敢跟苏凌有任何来往互动。下学后跟二哥回家,更是连个眼神都不能给苏凌。   午后走进学堂,她座位上竟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眉目清隽的少年低头看书,听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唇角微微勾起,漾起好看的弧度,语气轻柔:“来了?”   “嗯。”程寻略微有些晃神。苏同学,你这样笑可是犯规的啊。你要知道你是个女孩子啊。   她定了定神:“苏同学,咱们说一下……”   “我没收。”   程寻眨了眨眼:“啊?什么?”   很满意于她的反应,苏凌幽深的眸中漾起笑意:“我说那算筹,我还给杨夫子了。”他站起身,向程寻稍微凑近了一些:“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程:我放心什么? 第22章 心生荡漾   他离得太近了,温热的气息让她有一些不自在。明知道对方是同性,可程寻还是忍不住脸颊微微发烫。她后退了半步:“什么放心?”   精准地捕捉她短暂的失神,苏凌一扫先前的郁气,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决定不再逗她:“我不用算筹。”   “嗯?”   苏凌挑了挑眉:“所以,你不用有这样的担心。”顿了一顿,他又道:“对了,你不是骑射不行么?下学后,你去小校场,我教你。”   这话题转的有点快,程寻眨了眨眼:“谢谢,不过我想还是算了吧?”   她自己几斤几两,她心里有数。连弓都拉不开,她也不指望她在骑射上能有多大成就。不过,苏凌同学竟然主动提出要教她骑射,她受宠若惊之余又颇觉惭愧。   果然她骑射差到连苏凌都看不下去了么?竟然不顾男女之别要教导她?   “为什么算了?你再问杜聿,他也帮不了你分毫。”   程寻不明白苏凌为什么突然提起杜聿,她摆一摆手:“不是,我骑射不行,高夫子都拿我没办法,还是不浪费你时间了。”   而且她担心二哥生气。   “浪费时间?”苏凌哂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下学后你换了衣裳,就去小校场,什么都不用带。”   程寻第一次见到这般强势而直接的苏凌,自己还没说上几句,对方便做了决定。她一时搞不懂小姐姐的心思。   下学后,苏凌还不忘提醒她:“我在小校场等你。”   程寻有些头大,看上去苏凌同学并不把她当外人啊。可是她生不出强烈拒绝的心思。——虽然苏凌不知道她的真实性别,但她却是真心想拿苏凌当朋友的。   她自己没本事改变世界,可对有理想有志气有想法有能力,凭一己之力提高女性地位的苏凌,她还是由衷钦佩的。   程寻回家换上了玄色箭袖,临出门时,看见二哥程启,她不由地一阵心虚。   程启扫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打扮?”   “二哥。”程寻站定,半垂着脑袋,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快要到月末了,我想练练骑射。”   “练骑射?”程启轻笑,“你那力气,练什么骑射?别胳膊疼了再回来嚷嚷。量力而行,知道吗?”   程寻连连点头:“知道。”   “你整日看书学习,适当活动一下也好。要知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他挥一挥手,“去吧。天黑前必须回来。”   程寻应下,小跑着离开。——真没想到,今日在二哥这边,竟然这般顺利。   她一路直奔小校场,目光掠过蹴鞠的同窗,她一眼就看见了东北方向的苏凌,和霍冉。   这两人俱是一身玄色箭袖,英姿飒爽。   程寻脚步微顿。那天在小校场上,霍冉输了别扭,后来不知怎么,竟和苏凌成了好友,还相邀一起蹴鞠来着。   阳光下的两人,一个健壮,一个清瘦。一个如蓬勃朝阳,一个似皎皎明月。   她古井无波的内心忽然就有了那么一丝丝荡漾。“内容简介:少女苏凌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她早就烂熟于心的这句话蓦地涌上了心头。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苏凌扫了她一眼,“霍冉知道我们练习射箭,也跟过来凑热闹,你不用管他。”   霍冉冲程寻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   苏凌递了一张弓给她:“你先试试,看能不能拉得动。”   程寻接过来一试,比平时省力不少。她惊喜道:“我能拉动诶。”   “苏凌特意做的弓,比咱们平时练的轻了很多。你要是还拉不动,那就真奇了怪了。”霍冉在一边凉凉说道。   “啊……”程寻脸颊发烫,她转头看向苏凌,向其求证,“真的吗?你特意做的?”   小姐姐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对着苏凌都快要星星眼了。   轻轻颔首,苏凌唇畔漾出了些许笑意,看她惊喜而又感动的模样,他“嗯”了一声,自然而又略带骄矜:“之前做的,有些粗糙了,你将就着用用。喜欢的话,以后再给你做。”   “嗯嗯嗯。”程寻连点头又摇头,不粗糙,一点都不粗糙。   “还有,你要练的是技巧,短时间内想练成大力士,不容易也没必要。”苏凌声音很轻。   程寻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她信赖的模样很好地取悦了苏凌。他勾了勾唇角,立于她身后,轻扶她塌下去的肩,又调整了一下她手的位置。   不经意间,两人的手碰在一处,程寻尚无动作,苏凌已轻咳一声,耳根微红。   程寻反应过来,暗暗一笑,心想:小姐姐这是害羞了。她故意看了他:“是这样吗?”   苏凌正要说话,抱臂站在一旁的霍冉已然开口:“这还用问?程寻你是不是呆子啊?这都不会……”   他还未说完,苏凌一个冰冷的眼神扫了过来。   霍冉眼神一闪,明明是夏日,他心头竟无端浮起寒意。想起自己还有求于人:“好,我闭嘴,我安静。”   程寻尴尬而惭愧,她确实不擅长骑射。   “不用理他,月测倒数的人没资格笑话别人。”苏凌从箭囊抽出一支箭,不再看霍冉。   霍冉一噎,月测倒数怎么了?他以前骑射可是第一!——虽然现在不是了。   站在小校场,霍冉一边回想着自己旧日风采,一边看苏凌手把手教程寻如何开弓,如何靠弦,如何射箭。   等程寻射中,已经日落西山了。   从拉不开弓到能中靶,程寻自觉进步神速,她冲苏凌诚恳道谢:“辛苦你了,谢谢。”   “晚上泡个热水澡,当心肩膀疼。”苏凌神色淡淡。   程寻认真点头,再次道谢。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们下学后就在小校场练习射箭。   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到了六月的骑射课上,程寻手执特制的弓,竟破天荒地得了高夫子一声夸赞:“不错,总算是有点长进了。”   程寻心中欢喜,立时将目光投向了苏凌,冲他灿然一笑。   苏凌只轻轻点了点头。阳光扫在他身上,给他清隽的眉眼镀上了点点金光。   程寻深吸一口气,默默感叹一句:好帅,女孩子长成这样,犯规了。   她能得高夫子夸奖,多亏了苏同学,她想她得做点什么表示谢意。目前已知苏凌不喜欢饴糖和算筹。他喜欢什么,她倒还不知道。   她想了好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在下学后悄悄问他:“你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清澈如水的眸子里蕴满了期待。 第23章 赠送荷包   苏凌心里有点热,又有点痒:“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她神情就知道她想酬谢他。   程寻忙摆手:“不做什么,就白问一句。”她嘻嘻一笑:“咱们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呢。”   她当然不能直白地说想送他东西。苏同学性情高洁,若是提前知道了,多半她的谢礼就送不出去了。   他勾了勾唇:“喜欢什么……”他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来:“我嘛,也不爱金银珠宝,就爱些小物件,像荷包啊什么的,尤其是青色的。”   “荷包?”程寻皱眉,瞧了苏凌一眼,心情颇有些复杂,小姐姐虽说长的中性,可是兴趣爱好方面,确实还是一个女孩子啊。而且不喜欢金银珠宝,果然是富贵人家长大的女孩子。   看她皱眉思索,苏凌轻咳一声:“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程寻连连摆手。喜欢荷包,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既然他喜欢,那就尽量满足呗。青色的荷包?苏同学喜欢青色啊。她笑了笑:“我知道啦,明儿见。”   苏凌颔首,眉目含笑:“明天见。”   程寻回到家后,来不及更衣,就翻着箱奁找东西。   雷氏见状一怔:“呦呦,你找什么呢?”   “找荷包啊。”程寻停下动作,抬头冲母亲笑一笑,“我记得江婶给我做过一个青色荷包,绣着竹子,我没用过,就收在这里了。”   “荷包破了?”雷氏笑问,“一定要青色那个吗?江婶不是给你做了好几个吗?”   程寻含糊应了一声,忽然她眼睛一亮,惊喜道:“找到了。”青底绿竹,格外精致。她心说,这荷包精致得像工艺品一般,比起从绣庄买来的也不差了,不知道小姐姐会不会喜欢。   雷氏打量了一眼,笑道:“这青荷包,倒也挺称你们的学子服。偏生你怪脾气,不给戴。”   程寻嘻嘻一笑:“我这不是知道错了么?”这就给荷包找个好主人。   她仔细端详着荷包,雷氏定了定神,轻声道:“呦呦,你在书院里头,有没有走得近的同窗?”   “嗯?”程寻不解,她想了一想,“没有。娘,我答应了爹和二哥,要好好学习,远离同窗。”   她说这话时颇为心虚,她确实同父亲约法三章了,可是她近来和苏同学走的可不远。   “真没有走的近的?”   程寻有点意外,怎么母亲的神色看着不像是放心,倒像是有些失望的模样?她打起精神,越发认真严肃:“没有,我只想着学好功课。”   雷氏轻叹一声:“我以为书院里的学子和你年纪相仿,有和你投契的……”   “没有没有……”程寻唬了一跳,连连摆手,极力否认,“我进书院只是读书,别的什么都不想。”她绝对不能承认她和哪个同窗走得太近,她还想继续上学呢。   “这样啊……”雷氏点了点头,继而又皱了眉,“呦呦……”   “娘,您说。”程寻一颗心晃晃悠悠,真怕娘也说出一句“你别去上学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母亲说了一句:“呦呦,你既然进了书院,那就好好学习。”   程寻大力点头,认真保证绝对会一心求学。   雷氏又与女儿闲话几句,起身离去。   程寻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荷包上,出门找江婶要了一点安神的香片,小心放进荷包里。   抚摸着荷包,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她在这儿的生活,哪儿哪儿都好,只有一点不好:交朋友也得小心翼翼,瞒着别人。   次日清晨,程寻进学堂时,苏凌还未到。她将荷包放在了苏凌的书桌上,转念一想,好像不大妥当。她索性又拿了一本书,盖在荷包上。   她绕着苏凌的书桌转了一圈,乍一看,什么都看不出来。她满意一笑,回自己位置上坐了。   取出书读着的同时,她暗暗留意着苏凌。她很想知道小姐姐等会儿会是什么反应。   苏凌刚一走进学堂,就向程寻看去。不出意外,她眼神一闪,移开视线的同时坐直了身体,佯作认真读书。   果真在看他。   轻轻勾一勾唇角,苏凌心情大好。   书桌上的课本,一看就是被人动过的。苏凌取出放在书下的荷包,虽远不比他现在用的,但做工精致,分明是用了心的。   伸手捏了捏,荷包里明显另有其他物品。苏凌挑眉,打开荷包,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见是安神的香片,他眉眼晕染了极淡的笑意。   将荷包小心收好,他随手抽了本书,看也不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程寻自他进学堂开始就留神他的举动。她猜想苏凌同学肯定看到了放在书下的荷包,可是怎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江婶做的荷包,很精致的,颜色也是苏凌最喜欢的啊。   耐心一点点减少,程寻正琢磨着要不要假装捡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扭头看看,忽然听到身后抑扬顿挫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程寻一怔,那夜在小舍避雨时两人比赛背书的场景蓦然浮上心头。她轻轻一笑,低头看书。   下学后,程寻特意逗留了一会儿,眼看学堂里的学子几乎都走光了,她才回头看向苏凌:“苏同学,荷包你喜欢么?”   苏凌抬眸:“你给的?”   程寻心下惴惴,荷包这谢礼委实太轻了一些。而且,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有不少人拿荷包香囊传情。虽说她和苏凌都是女孩子,可苏同学未必知道啊。   她心念转了几转:“是啊。江婶做了很多,我看正好有青色的,就顺手拿过来给你。”   苏凌扯了扯嘴角:“江婶?”不是她做的?   “对啊,江婶。她针线很好,我的荷包、香囊、笔袋都是她做的。”程寻觑着苏凌的神色,“我还有个松花色的,跟你的挺像的。”她冲他笑笑:“你若不嫌弃,就先用着。多谢你教我射箭。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好好酬谢你。”   苏凌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她有个同样的荷包?他“嗯”了一声:“举手之劳罢了。”   “才不是。”程寻下意识反驳,“这怎么能说是举手之劳?分明是大恩大德。我得回去啦,你也赶紧去膳堂吃饭吧。”   微薄的谢礼竟然送了出去,程寻今日心情不错,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   父亲程渊瞥了她一眼:“呦呦,明日你随你母亲进京一趟。”   程寻微愣:“可明天不是休沐日啊。” 第24章 随母进京   “那你明天就告假一日。”   程寻眨巴眨巴眼:“爹——”生活节奏被打乱让她心内涌上丝丝不安。   程渊缓和了语气:“明日是你张家外祖母的寿辰,她老人家想你了。你随你母亲去一趟,也当是尽孝。”   孝字压下来,又涉及张家,程寻不好再说什么。她“哦”了一声:“爹,娘,那我先回学堂了。”   心里想着告假的事情,程寻这一日都有些精神不济。她母亲姓雷,所谓的张家外祖母其实是大哥二哥的外祖母,不是她的。   程渊原配妻子张氏难产去世后,张氏的母亲,北乡伯府老太太许氏担心他续娶会薄待两个外孙,就做主将寄居在府上的远房侄女雷氏许给了程渊。   这许老太太看来,这无疑是一桩还不错的亲事。程渊虽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可是有功名在身,又有一个不小的书院。而雷氏父母双亡,婚事无人做主,蹉跎到十九岁尚未出嫁。她是张氏的表妹,那两个孩子要叫她一声表姨,她肯定会善待他们。   北乡伯不愿失去了程家这门亲戚,他又没有第二个女儿,对老妻的建议,他深表赞同。   于是,雷氏就做了程渊的续弦。如此一来,北乡伯府和程家的情分确实不曾断了。   程寻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去过张家,不过次数不多。后来她上学忙,进京的时候越发少了。   许老太太想她了,要见她?   程寻一时想不出缘由,就她自己而言,她并不想请假影响学业到北乡伯府去做客。一想到要去见那些所谓的亲戚,她就有点头疼。可惜偏偏这种事情,她又不能拒绝。她心里很清楚张家在父亲心里的地位。   她的异常,别人或许发现不了,可是苏凌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一直精神满满,元气十足,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回见。   下学后,苏凌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句:“去文库么?”   “嗯?”程寻略微一怔,“问我么?”她摇摇头:“不去了。”   苏凌“哦”了一声:“我昨日在文库看到一本前人笔记,笔记上有一道算学题,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是什么?”程寻来了点精神。   苏凌简单复述了一下。   程寻双眉轻皱,一面听一面记,神情认真专注,一扫先前的颓然之态。她喜欢数学,也喜欢挑战难题。不多时,她就双目一亮:“好了。”   苏凌眸中漾起淡淡的笑意,还是这样的她看着顺眼一些。他身体微微前倾:“怎么解?”   “呶,你看……”程寻也没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将解法讲于他听。又随口问:“这是你在文库看到的么?”   “不是。”苏凌顿了一顿,“小时候看的。我小时候在,嗯,我家里书很多。”   “很多书?”程寻点一点头。公主府嘛,有很多书不奇怪。她小声道:“其实文库也有很多书,你住在文库旁边的小舍,看书方便。”她呼了一口气:“我得回去了。”   苏凌只嗯了一声,心想,她看起来比方才看着有精神多了。   程寻托二哥向夫子们告假,次日早早起床,直接穿上女装,收拾停当后,跟随母亲和二哥二嫂乘马车进京。   进京途中,雷氏给女儿简单讲着北乡伯府诸人,教她如何应对。末了又温言安抚:“呦呦不用紧张,老太太很喜欢你。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去张家。一众孙辈里,就你最合老太太的眼缘……”   程寻默默听着,心说,也不是不记得。   小时候她被父母带去北乡伯府。许老太太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往自己怀中带,口中心啊肝的,还未说上几句话,就红了眼眶。一来二去,倒像是她勾得老太太落泪一般。为此,许老太太的嫡亲孙子——当时尚且年少的张家小少爷还特意针对她、捉弄她,害得她差点跌进水里。   想起一些不大美好的回忆,程寻胡乱应了一声。   马车一路驶向北乡伯府门口。   许老太太今年六十九岁,老人过寿,多过九不过十。这就算是七十大寿了,自然要大办。北乡伯府门口停了不少马车。   程寻跟着母亲和二嫂前去拜见许老太太。   人逢喜事精神爽,头发花白的许老太太今日精神尤佳。见到程家一行,她笑得更加慈爱:“这是呦呦?都这么大了啊……”   程寻已随着母亲和嫂嫂行过礼了,然而此刻手被母亲轻轻捏了一下,她少不得续道:“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许老太太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好,好。”她拉了程寻的手,问其整日在家中做什么,可有学针线,可曾读书等等。   程寻一一答了,只略去了在自家书院上学的事情。   雷氏面带微笑听着女儿和许老太太的对答,心里甚是紧张,生怕女儿一时口误,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好在女儿不算蠢笨,对答自如,落落大方,不比她想象中的差。她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去。   程寻被许老太太拉着亲切询问,引得旁边不少人侧目。有的她稍微有些印象,有些根本不知道是谁。就这般做了人群中的焦点,让她颇不自在,可偏生她还记着母亲的叮嘱,不能堕了程家的名头。   好在又有客人至,许老太太松开了她的手,唤孙女上前:“这里人多,憋闷得狠。瞧呦呦脸都有点红了。琳琅,你先带着她去透透气。”   琳琅今年十四岁,桃心脸,丹凤眼,容貌俏丽,活泼娇美。她闻言点一点头,笑道:“老太太这么说,我可就把人带走了?”说着就上前挽了程寻的胳膊:“妹妹跟我来。”   程寻下意识看向母亲,见其轻轻点头,才放下心来。她冲琳琅一笑:“多谢了。”   “谢什么?”琳琅一笑,待出了厅堂后才道,“别说你,我都嫌那里人多。能出去透透气,还是沾了你的光,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呢。我们去园子里转转,这几日园子里的花开的好,保证你看了移不开眼。”   离开聚集了不少人的厅堂,视野开阔,程寻心情好转了一些。不过对于琳琅的提议,她兴致缺缺。她知道北乡伯府建筑、植物尽皆不俗。然而她对花卉并不大感兴趣。比起看花,她更想早些回家去。   “你放心,今日家里招待客人,早打过招呼了,园子里没有外人。”琳琅笑道。   程寻笑笑,她倒不是担心这些。她是纯粹的对花卉无感。   园子里果真如琳琅所说,冷清的很,满园的花卉确实也开的极好。   程寻称赞了两句,琳琅脸上笑意更浓。   “崇德书院学子多吗?”琳琅不断变换着话题,领着程寻往前走。   程寻点头:“多。”   “书院里学子每天都学什么呀?”   程寻本欲细细回答,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妥,只含糊说道:“君子六艺都学的。学子在书院读书,是为了考科举。朝廷考什么,他们就学什么……”   “真是无知,朝廷科举,什么时候考君子六艺了?”略带讥讽的声音忽的响起,程寻脸上一热,心头突的直跳。   琳琅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臂,笑道:“吓我一跳,四哥,你不在前面招待客人,到这儿来躲懒是不是?” 第25章 遇见苏凌   “别说我,你自己不也躲到这儿来了么?”   说话间,一个身穿宝蓝色云纹直缀的少年已然大步走到了她们面前。   程寻见这少年神气高朗,仪表堂堂,眉眼有些眼熟。琳琅那声“四哥”喊出口,她立时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张家小公子张煜。   对这个人,她并不陌生。她幼年时跟随父母到张家做客,跟他打过交道。此时重逢,她点一点头,算作打招呼。   张煜微微一愣,有短暂的失神。打量了她片刻后,他下巴轻抬,语气不善:“你们家开科取士是看君子六艺?”   十六七岁的少年,衣饰华贵,容貌俊彦,可惜说话的语气和居高临下的神情让人难生好感。   “四哥!”琳琅斜了他一眼,嗔道,“说什么呢?这是程家的表妹,呦呦。”她又冲程寻一笑:“呦呦,这是我四哥,单名一个煜字,先时在国子监读书。我四哥这个人啊,就爱说笑。”   回答她的是张煜的一声低哼。   程寻思忖着这一声轻哼包含着多种情绪,可不管是哪一种,都教人高兴不起来。她不紧不慢道:“开科取士是朝廷的事情,我们家并不敢僭越。”她又转向琳琅,轻声道:“士子要通五经贯六艺,我曾祖父也说,‘崇德尚能,求真务实’,所以除了四书五经、时政诗词外,书院还教礼、乐、射、御、书、数。”   琳琅点头,笑道:“崇德尚能?说的好,是得让他们有能力。这世上能考上官儿的读书人没几个,可不能一个两个都变成呆子了。”   程寻只是一笑。   张煜皱眉,一脸的不赞同:“又胡说了,读书人读圣人之言,行君子之事,怎会变成呆子?”   程寻心说,读圣人之言,行君子之事,可不就是通五经贯六艺么?抬眸看了看天空,瓦蓝一片,万里无云。她轻轻扯了扯琳琅:“咱们出来有一会儿了,要不要先回去?”   小心翼翼看了张煜一眼,琳琅脸上闪过犹豫,很快又换成了笑容:“呦呦,你别急啊,园子还没逛完呢。不如咱们几个就在这儿清清静静地赏花。反正四哥也不是外人,说起来,你还要唤他一声表哥呢,是吧?”   程寻眼眸半垂,没有说话。她小时候倒也听从过母亲的吩咐,唤张煜表哥,不过对方并不领情,还出言讥讽。她自然知道缘由,在张家,她和母亲雷氏的身份都有点尴尬。这也是她不乐意到张家来的一大原因。   琳琅暗暗拉了拉她,动作极轻:“呦呦?”   “嗯。”程寻定一定神,“四表哥”在舌尖打转,还未出声,那张煜已开口道:“你们慢慢逛,我去前院招呼客人。”   他目光在程寻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冲琳琅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四哥,你……”琳琅待要挽留,他已经走远了。轻轻叹一口气,她收回视线,向程寻解释:“呦呦不要误会。我四哥这个人有点怪,不过他人特别好……”   程寻也有哥哥,能理解琳琅在外人面前对自己兄长的维护,是以她点一点头并不反驳。   琳琅觑着她的神色,见她神态如常,不像羞怒的模样,略略松一口气。又同她闲聊几句,才领着她重回了厅堂。   程寻轻声道谢后,回到母亲身边,伴其左右。期间也曾遇上不相熟的长辈,因为母亲提点过,她应对得体,毫无差错。   雷氏暗暗点头,对女儿的表现颇为满意。   程寻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落落大方,从容自若,心里却盼着早些结束,早点回家去。终于熬到寿宴散了,她同母亲二嫂出了北乡侯府,坐上了自家马车。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程寻倚靠着马车壁,眨了眨眼:“二哥呢?他知道咱们要走了么?”   一想到要回家,她的心情就变好了许多。   二嫂卢氏道:“他知道,已经叫小厮去通知他了。”   程寻点一点头:“哦。”   “再等一会儿。”雷氏柔柔一笑,“呦呦这么急着回家?”   程寻转一转眼珠:“是呢,我还不知道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怪着急的。”   她不大喜欢待在张家,可这话不好对母亲讲。雷氏自幼父母双亡,在北乡伯府长大,对张家的感情挺复杂。   雷氏微怔,继而轻笑着摇头:“就你好学,出门做客还惦记着功课。”她收敛了笑意,状似无意问道:“呦呦今日有没有……”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马车外车夫惊喜的声音:“三少爷?!”   三少爷?   马车中的几人俱是一惊,雷氏下意识看向程寻:“呦呦?”她没听错吧?   程寻倾身上前掀开了车帘,果然看见马车外那张熟悉的脸。她回头对母亲道:“娘,是三哥。”说着将身子侧开,让那个神明爽俊的少年直接出现在母亲的视线中。   雷氏看清了马车外的人:“瑞儿?”   这少年正是程瑞。他冲车内人施了一礼:“嬢嬢,二嫂。”   “嬢嬢”这个称呼教雷氏眼眶发酸,她身形微动,想要下车。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现在却只能含糊地唤她一声“嬢嬢”。   当初程瑞被过继出去,由长房的第三子变成了二房的长子。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坏事。二房的程浩在京城做官,年纪轻轻已官居三品,其妻赵氏亦是出身大家。做他们的独子绝对不会比在自家差。程浩夫妇也向她保证,肯定会善待程瑞。这些年,程瑞在二房,确实不错,可自己的骨肉成了旁人的孩子,仍是她心中一大痛事。   程瑞面带微笑:“这里不是厮见的地方,嬢嬢不用特意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雷氏心知他说的在理,她整了整心情,轻声询问,“今日不用上学吗?”   程瑞一笑:“我就是从国子监过来的,听说北乡伯府今日有寿宴,想着嬢嬢可能会过来,就来碰碰运气。运气不错,竟然还真给碰上了。”   雷氏听闻他是特意过来,心中热流涌动:“你这段时日可还好?功课不重吧?吃的、玩的可都还好……”   她一时问了好几个问题,程瑞一一答了。   程寻保持着掀车帘的姿势,看母子二人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内交谈。   片刻间,话题竟引到了她的身上。   “嬢嬢,其实我这回是来找呦呦的。”程瑞一本正经,暗暗冲程寻使个眼色。   程寻会意,应声道:“找我么?找我做什么?”   “对。”程瑞点头,“你上回在信里提的事情,我找到了解决的法子。”他说着又看向雷氏,甚是诚恳,“嬢嬢,我想带呦呦去办点事情,行么?”   “什么?”雷氏一怔。   “可能会耽搁很久,嬢嬢和二嫂可以先回去,不用等了。等事情办完,我送呦呦回去就是。”   “你?你送她?”雷氏神情微变。   “是啊,我肯定要亲自把她送回书院的。”程瑞认真保证,“不能让她自己回去啊,反正我明日休沐。”   雷氏心念微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如果瑞儿送了呦呦回书院就不一样了。而且,她只有这一双儿女,对他们,尤其是程瑞的请求,她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点了点头:“那你们去吧,早点回来。”   程瑞和程寻冲母亲齐齐施了一礼。这对龙凤胎虽不在一处长大,可是默契十足。雷氏看着看着眼眶微热,差点掉下泪来。她挥一挥手:“去吧,小心一些,注意安全。”   兄妹两人应了一声,一起离去。   程瑞是坐马车过来的,他将程寻拉上车后,先吩咐书童:“生宣,你回去禀告太太,说我今日有事,不回去了。”   他在国子监读书,有时也曾宿在同窗好友家里,教生宣回去报讯儿的。生宣这种经验极为丰富,当下爽快应了,小跑着离去。   程瑞这才又吩咐车夫:“去馥香斋。”   马车行得又快又稳,半倚着马车的程瑞忽的抽出一柄折扇来,唰的一声打开,轻摇折扇,姿态风流:“怎样?”   程寻没忍住笑出了声:“你从哪儿得来的?我看这扇面上的字倒不错。”   “嘁”了一声,程瑞不满:“问你人呢,没问你字。”   “好看。”程寻点头,随口敷衍,“跟我长得像,自然好看。”   其实他们两个并不十分相似。她容貌像母亲,而三哥程瑞更像父亲多一些。   “你——”程瑞合上折扇,在小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谁跟你像了?你个黑不溜秋的小黑鬼。”   程寻反驳:“才不是,我现在又没涂黑粉。”她伸出手,撸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莹润的皓腕,直接递到程瑞眼前:“说,哪里黑了?”   程瑞用扇子将她的手臂推开,换了神色,认真道:“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我记得你在信上说,上回给你的黑粉掉色?那可是馥香斋新出的。”   提起此事,程寻深吸一口气,将她擦脸擦出黑渍的事情说了,只略去了跟苏凌相关的部分。   程瑞沉吟片刻:“这倒是奇了。馥香斋的掌柜明明说只有特制的水才能擦掉。怎么会遇水掉色?”   程寻也想不明白,就没有接话。   马车终于停下,这是程寻第一次来馥香斋。   程瑞颇为大方:“这里面胭脂水粉,首饰钗环,你看上什么,只管说。哥哥给你买。”   程寻笑了一笑,她只拿了自己用惯的黑粉。   反倒是程瑞给她挑了几样,末了又吩咐店伴:“一式两份装好。”   程寻轻声道:“我用不着,你银子省着点花。”   “没事没事,这点钱我还是有的。”程瑞摆手,“我什么都不多,就月银多。给你一份,给端娘一份,那丫头整日说我偏心。”   程寻点一点头,没再拒绝。   兄妹俩又在外逗留了好一会儿。他们虽然数月不曾见面,但是感情深厚,关系和睦,只恨时光太短。   程瑞看着时候不早了,才教车夫驾车,出城回书院。   崇德书院距京城有三十里,这路程不远也不近。尽管夏日白天长,可马车到书院外时,天也快黑了。   书院门口格外安静。   他们在下马石边下车,兄妹两人步行走石阶进书院。   刚行得几步,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程寻顿觉诧异,这时候了,还有人来书院?她回头去看,暮色里,两人正一前一后行来,竟是苏凌和沈夫子。   虽然夜幕低垂,可程寻一眼就看清了那个少年的面容。   两人目光相对,程寻一惊,她现下可是女装!苏凌会不会认出她来?   来不及多想,她直接伸手拉了一下程瑞,将脑袋藏进了他肩颈处。 第26章 女装的她   她暗暗祈祷苏凌没有看到她的脸。即使看到了, 有暮色遮掩, 他也看不清楚。即使真看清楚了, 也不会想到她就是程寻。   她这举动太过突然,程瑞呆住了:“你干什么?”   程寻埋得越发深了, 同时压低了声音:“那边的两个人, 一个是我同窗,一个是我的夫子。我这个样子给他们看到的话……”   不等她说完,程瑞就明白了她的担忧。他长长地“哦”了一声, 伸手扶住小妹,看向她口中的同窗和夫子。   那年长些的约莫三十来岁, 颌下几绺清须,文弱而不失正气。而年轻些的, 眉目清隽, 风采卓然。   按说这俩人长得都不错,可是程瑞不大理解那个舒朗清隽的少年为什么要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思索了一下自己和小妹男装打扮的相似性。然而不过是一刹那间,他就得出结论:完全不一样。   只要有眼睛,就不会把小妹涂得乌漆麻黑的脸和英俊潇洒的他联系在一起。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 等那师生俩离开以后, 他们再走也就是了。但不知是何缘故, 那两人竟然止步不前,尤其是年轻的那个,更是目光沉沉盯着他。   暮色苍茫,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站在自己十步开外处, 用一种堪称骇人的眼神望着他。程瑞跟人对视,还从来没输过,但此刻他莫名有些不自在。   安静让程寻心生不安,她低声问:“他们还没走吗?”怎么没听到脚步声?她脸贴在三哥肩头,也很热的啊。   程瑞跟她咬耳朵:“还没有。”   他们兄妹因是一胎双生,自小亲近,平素也少避讳。他同妹妹耳语,自觉正常,可落在苏凌眼中,就亲近狎昵,刺得人眼睛发涩了。   今日苏凌进学堂没有见到程寻,悬悬在念,想到她昨日看上去精神不济,更添不安。他佯作无意,问起纪方,偏生纪方呆愣,诸事不知。还是他借故问杨夫子时,才知道她是告假了。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看见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女装。虽然先前数次接触中,他早已猜出她的身份,偶尔也会想过她穿女子服饰时会是什么模样。但是今日,她身穿一身浅碧色纱裙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还是让他的心狠狠漏跳了一拍。   他自小所识之人多容貌不俗,是以,他对人的相貌并不大看重。然而不得不承认他被她惊艳了。   她站在石阶上回头看他,身段窈窕,绿衣黑发,雪白的面孔在暮色中似乎会发光,只一瞬间,就吸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让他移不开眼。   她比他想象中要美好很多。   不再刻意隐藏肤色容貌的她肌光胜雪,眉目如画,端妍明丽,让人不敢逼视。   她眨了眨眼睛,苏凌很确定她看到了他,他刚牵起唇角,试图冲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却见她如受惊一般,迅速将脑袋藏进了身边人怀里!   来不及绽放的笑容刹那间僵住,苏凌怔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身边的那个人。   方才他的心神被她吸引,未曾留意到她身旁尚且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十三四岁年纪,衣饰形貌俱是上乘,五官出众,隐约有点眼熟。   苏凌心念急转,思索此人是谁。而那少年却一把揽了程寻,挑衅地望着他。   两人耳鬓厮磨,亲昵无限。   苏凌只觉得这一幕刺眼的很,胸口堵得他难受。   这少年是谁?为何同她如此亲近?她今日告假,就是为了见这么个人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想要上前询问她的冲动。他紧紧盯着她,想要看一看她这时的神情,想要知道她此刻的想法。   然而程寻低着头,她听三哥说完“还没有”时,心里着急而又不安。怎么回事?   终于,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暗暗松一口气,心说,还好还好,他们就要走了。   可惜,那脚步声却忽的停了下来。她心里一咯噔,听到了她所熟悉的声音:   “两位是要到崇德书院去么?看公子眼生,不知是哪一讲堂的学子?”   程寻不消看,也知道这是苏凌同学的声音。她呼吸微滞,心想这是苏同学能干出的事情:小心谨慎。上次杨姣姑娘在书院门口,苏同学也是这般不肯轻信。   不过,她并不想苏同学把这怀疑的精神发挥在她身上啊!   苏凌说完,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沈夫子。   后者会意,轻咳一声:“两位可能有所不知,书院有规矩,非书院人员不得入内。”   苏凌目光灼灼,盯着伏在程瑞肩侧的人。   她难得长发披背,如墨的秀发在背上迤逦铺陈,如同一块上好的锦缎。   然而有一只手却放在她头发上,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被他视线锁着的程寻隐约能察觉到身后有灼人的目光,她自己就是书院的学子,可惜她动也不敢动,唯恐苏凌和沈夫子识破她的身份。——她还想继续在书院读书呢。   轻轻拽了拽三哥程瑞,她无比希望他能好好应对。   幸好程瑞从不让她失望。   面对这师生二人的质疑,程瑞只是一笑:“原来是夫子,失敬失敬。我确实不是书院学子,敝姓程,就读于国子监。明日休沐,特携小妹来拜访伯父。”   沈夫子点头:“原来是程家宝树……”   “小妹?”苏凌双目微敛,借着朦胧夜暮色,打量着程瑞。   他想起这人哪里眼熟了,此人神清骨秀,俊逸大方,倒是有三四分像书院的程夫子。   是她的兄长?   如果是兄长,那就能理解了。他听说有些人家兄弟姐妹感情很好,亲密无间都是常态。   恰逢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似乎一下子吹到了他的心田,吹散了方才的窝火和酸楚。   短短片刻,他心情几番起落。   苏凌只觉得浑身舒态,莫名清爽。他轻轻一笑,皎若明月:“真巧了,我和沈夫子也要回书院,不如一起?”   她竟然能想出这种方式躲他?真当他会对她不利?她也太小看他一些。   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偏生又有了逗弄她的念头。   一旁的沈夫子有点莫名其妙,他印象中的苏凌并不是多事的人。今日苏凌对这兄妹二人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这让他不免生疑,保持警惕。   莫非这两人身上藏有什么秘密?   一起走?程寻身体微僵,轻轻捏了捏兄长,盼他拒绝。反正她今日是不肯再让苏凌和沈夫子看见她的脸。   她不想再冒险。   程瑞一笑,挑了挑眉:“好……”   “咳……”程寻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低低一笑,程瑞续道:“好是好,可惜舍妹方才不小心崴了脚,没法一起走。两位先去吧,等会儿我背她上去就是了。”   轻舒一口气,程寻悬着的心缓缓坠落,在心里默默夸赞了一番程瑞。   嗯,不错。   “崴了脚吗?”苏凌讶然,他眼眸半垂,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崴了脚可不是小事。沈夫子精通医术,兴许能帮上忙?”   程寻惊讶,听说沈夫子曾经是个宫廷乐师,会抚琴,会蹴鞠,还会医术?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根本就没崴脚啊。真让沈夫子看了,不就穿帮了?   沈夫子看一眼苏凌,点头道:“是啊,我学过一点岐黄之术。姑娘若是不介意……”   “她介意!”程瑞应声道,“她怎么会不介意呢?我这妹妹,从小读女四书长大,最是守规矩不过。她平生最仰慕的就是曹家妇。曹家妇两位也听说过吧?”不等两人回答,他自己续道:“就是那个被人看到了脚,就直接把脚砍掉的节妇。”   程寻只听得目瞪口呆,三哥信口胡诌的本事果然又精进了。   程瑞轻叹一声,无比真挚:“为了她下半辈子还能走路,这崴脚的疼痛,我想,她还是能忍的。是不是?妹妹。”   程寻沉默以对。三哥说的妹妹,肯定不是她。砍脚自证清白,她下辈子也做不出来。   被人看了脚就要砍掉脚?苏凌轻嗤一声,那他碰过她的手,搂过她的腰呢?她是不是只能以身相许了?崴了脚?真崴脚不会这样站着。   不过冷静下来的他,倒是确定了一点:她此刻并不想被他看到。   苏凌眸光轻闪,失笑:“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程寻听苏同学这一句话说的宛转又略带哀伤,心念忽动,寻思着大约是三哥的话刺了他的心。苏同学一个女孩子女扮男装,混迹在男性同窗之中,和守规矩的节妇可不相干了。   她一时有点失神,竟差点忘了,她此刻面临着性别泄露的危险。   好在程瑞神态如常:“没事,你们也是好意嘛。”他停顿了一刻,又道:“天色不早了,两位先请吧。”   苏凌深深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程寻,眼眸半垂:“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他冲程瑞点一点头,自他们身边走过,向书院而去。   沈夫子也笑了一笑,摇摇头,跟了上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程寻才抬起了头,大大地喘一口气。她轻轻拍一拍胸口:“好险好险,差一点就露馅了。”   程瑞掸了掸衣衫,不以为然:“你怕什么?不会露馅的。你的男装,也就亲爹娘能认出你来了,大罗神仙都不行。”   程寻点头:“但愿如此吧。”她对自己的化妆技术也很有信心,但是这种事情还是要小心。   “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其他人,不然我背你回去?或者遇见人就把脸藏起来。”   “啊?”程寻一激灵,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她打量着兄长清瘦的身形,再次摇头,一脸认真:“真不用。我不想欺负你。”   程瑞气结,他一撸袖子:“你以为我背不动你是不是?小看我。”   “不是不是,哪儿能呢?我轻如鸿毛,你怎么会背不动我?”程寻忙道,“还是遇见人就把脸藏起来吧,还有段路程呢。其实书院学子平时都不大出来的,这会儿大家都在膳堂吃晚膳。不会再遇见人。”   程瑞也不强求,他向上走了一个台阶:“那行吧。你和方才那个人很熟么?”   他心想,她其实不用紧张成那个样子的。莫说外人了,他都未必能联系到一起去。   程寻跟着走了一步,否认:“没有,我这不是小心为上么?毕竟我是一个贞洁烈女,给人看到脚都要剁脚明志的,怎么能给人看到脸?”   “嘁”了一声,程瑞知道她是在打趣他方才的说辞。他轻抬手,在小妹脑袋上轻敲了一下,“我那是为了谁?”他想了想:“早知道应该走小路的,或者也戴个冪篱什么的,遮一遮……”   程寻没说话,默默跟上程瑞的脚步。   程瑞还在自言自语:“不过近些年,京城好像不时兴冪篱了。端娘出门也不戴。”   程寻嗯了一声,心里也有些奇怪。苏凌同学怎么会出现在学院门口,还和沈夫子一起?他们很熟吗?   她以为苏同学只和她一人熟呢。她转念一想,少女苏凌既然是书中女主,那多半是有些女主光环的,能得到书院夫子赏识也在情理之中。听说沈夫子擅长蹴鞠,苏同学不就是个蹴鞠高手么?   兄妹两人同书院的守门人打了招呼,一前一后走进书院。   书院果然冷清。   程寻边走边问三哥:“哥,你今晚就歇在这儿是吧?”   “是啊。把你送回家,城门都关了吧。我明日休沐,在这儿歇一晚也无妨。我提前跟那边的太太打过招呼了。”   程寻点头,挺好。至少母亲会挺高兴。不过她又叹一口气:“可惜我明日还得上学。”   他们相聚的时候本就不长。   “要不,你明日告假不去?”程瑞也很遗憾。   “那不成。我今天都告假了,岂能天天告假?”程寻立时反驳。   ……   安静的书院里,兄妹两人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并未传的很远。   只是,他们远去后,从镌刻着“崇德尚能,求真务实”的巨大石碑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初升的月亮将银辉洒在他身上,他清隽的眉眼隐隐带着笑意,轻声低语:“你还记得今日告假了啊……”   看她行走正常,果真不是崴了脚的模样。   又过得半盏茶的功夫,沈夫子匆匆走来,一见到他,劈头就问:“怎么?还没找到么?”   摇了摇头,少年轻抬手,右手拇指上碧玉扳指在月辉下莹润如酥。他轻声道:“找到了。”   这扳指,他一直攥在手心里,怎么会找不到?像她一样,他既然想握住,就不会随意放弃。   他双目微敛,长长的睫羽投覆下一片阴影。   沈夫子长舒一口气:“找到就好。”   ……   这一切,程家兄妹并不知道。   他们二人回到程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雷氏正自焦灼不安地等待,听得他们回来,喜不自胜,忙让人摆饭。她知道程瑞会来,特意教人准备了一桌美味。饭桌上,她给程瑞布菜,很是殷切。   程寻看的鼻子发酸,低了头不说话。   程渊皱了皱眉,他觉得妻子此举不大妥当,可是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历来老夫怕少妻,雷氏温和貌美,面软心慈,在人前人后,他都给她十足的尊重。而且在将瑞儿过继出去这一事上,他自觉亏欠她和程瑞。   他们难得相聚,就随他们去吧。   宗法上他们不再是母子,可血缘终究斩不断。说起来,这也是他的骨肉。他默默叹息,缓和了神色,饭后问起了程瑞的功课。   程瑞恭恭敬敬回答。   雷氏横了丈夫一眼:“他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老考校他功课做什么?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学问还能差了?”   程渊“唔”了一声,摸了摸胡须,没再说话。   雷氏含笑看向程瑞:“都这会儿了,你,你今晚不回城了吧?”   程瑞一本正经:“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城多半来不及,恐怕要叨扰伯父和嬢嬢了。”   他能留下,雷氏求之不得。她笑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你的家,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少顷,她又皱眉:“不过,那边……”   “哦,是这样的。我教人给太太打过招呼了,说今晚不回去。”程瑞从容自若。   雷氏点头:“那就好好歇一歇,你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不知道,江婶新学了几道菜,明日让她做给你尝尝……”   程瑞含笑听着,时而点一点头。   程寻知道母亲肯定有很多话要同三哥说,她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她今日出门做客,此时有些累了,就轻声同他们打一招呼,自己回去沐浴休息。   待换上寝衣,擦干头发,时候已经不早了。程寻爱惜眼睛,很少在夜间看书。她端坐在床上,回想着近几日所学的知识。正想的入神,忽听笃笃的敲门声。   “谁?”程寻一个激灵,她下床,随手扯过搭在椸上的衣裳,就往身上披。她猜想着这时候找她的,大约是三哥。   “呦呦,是我。”   “娘?”程寻忙打开了门,将母亲迎了进来,“娘,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雷氏缓缓坐下,扫了一眼桌子,见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未放书。她笑一笑:“没什么,呦呦要睡了?”   “嗯,有点困了。”程寻嘻嘻一笑,“不过,娘一来就精神了。三哥去休息了吗?”   雷氏轻笑:“是啊。他去休息了。呦呦……”   “嗯?”   “等头发干了再睡。”雷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不然会头疼的。”   “都快干了。”程寻摆一摆手,“我跟娘说话,等干了再睡。”   雷氏一笑,又同女儿闲话几句后,才问道:“呦呦今日去北乡伯府,觉得怎样?”   程寻想了想:“北乡伯府很大,园子里的花也很好看。”   “……没了?”   程寻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更喜欢咱们家。”   “咱们家好是好,呦呦想像琳琅那样吗?身边有丫鬟仆妇,随身伺候?”   程寻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想。”   她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挺满意的。如果真有几个丫鬟,她想她大概会不习惯。她曾经感到幸运她生在有“不得纳妾,不得蓄奴”祖训的程家。家里的男性长辈都算洁身自好,家里帮忙的江婶等人也都不在奴籍,俱是良民。   一想到有人代代为奴,她就觉得可怕。   雷氏一笑,并不意外。她略一沉吟:“那,呦呦今天在张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程寻眨了眨眼,短暂的愣怔后,她觑着母亲神色,灯光下的雷氏温和秀美,一双眸子幽深沉静。这是她自己的亲娘,她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不是?   于是她摇头又点头:“遇见了。我和琳琅在园子里逛的时候,看见了她哥哥,就是那个小时候差点把我推下水的张四。”   雷氏微怔:“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她惊诧于女儿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之余,想到早年旧事,忍不住又心生怒气。   “也没什么,说了两句不中听的就走了。”程寻挽了母亲的胳膊,小声央求,“娘,我不想看见他。咱们不说他们了,你给我梳梳头吧,娘给我梳头最舒服了,梳完了我就睡。”她说着站起身,自己去梳妆台前,拿了桃木梳,放进母亲手里:“梳顺就行。”   雷氏接过梳子,将女儿按进椅子里,她一手轻抚女儿头顶,一手缓缓梳着。   程寻头顶酥酥麻麻,她身心放松下来,口中念叨着:“书上说,‘春三月,每朝梳头一二百下。’现在是夏六月,那就应该是夏六月,每夜梳头三四百下才对。那会不会掉头发呀?”   知道女儿是在胡说,可雷氏仍是一笑:“净瞎说。”   她对女儿的撒娇亲近并不反感,反而心生欢喜。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梳着,看女儿双眼微闭,嘴角带着笑意,像是一只被轻挠肚皮的猫。   她心中柔情一片,轻声道:“我小时候,爹娘去世的早,跟着周妈妈进了张家。老太太可怜我没爹没娘,给我指派了四个丫鬟教我使唤。可我还是最亲周妈妈。娘手笨,周妈妈最会梳头……”   程寻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发酸。她娘性子和顺,可惜命不大好。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后来默默接受安排嫁到程家做了续弦。她很清楚,母亲对张家,是心存感恩的。所以才会在二叔提出要从长房过继一个孩子时,同意将程瑞过继出去。   定一定神,程寻小声道:“才不是,娘手不笨,比我巧多了。”   轻拍了一下女儿头顶,雷氏嗔道:“你连个荷包都缝不好,谁还能再笨过你?”   “……也不是,我主要是没练。”程寻声音低,很没有底气。她自小喜好读书学习,于女红针黹并不感兴趣。年纪稍长,她又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练习针线的机会就更少了。   不过提起荷包,她倒是想起书院里她唯一赠送过荷包的苏同学。今天傍晚还在书院门口见了一回。她心说,幸亏她机灵,反应迅速。   好险好险。   雷氏轻笑一声,明显不信:“行,那你好好练练。等你及笄以后,也不说给娘做套衣裳了,就做双鞋子吧。”   程寻“哦”了一声,还有不到两年。   雷氏又梳了一会儿,放下梳子:“头发已经干了。你明日还要上学,早些休息吧。”   “嗯嗯。”程寻连连点头,嘻嘻一笑,“娘给我梳了头,我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她将母亲送出门,熄了灯,自己又回想了一遍今日所学,才开始入睡。   那厢雷氏晚间安寝前,对丈夫道:“我过几日进京,回了老太太吧,就说不行。”   正在看书的程渊微愣:“什么?”   深吸一口气,雷氏放下耳坠,缓缓说道:“我探过呦呦的口风了,她不喜欢张家。只怕张家的老四对她也没什么意思,勉强凑一处,反而不好。”她声音渐低:“张家对我有恩,我自己还了。我还的不够,我也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我下辈子还就是了。我不想把呦呦也搭上去……”   她说着轻轻抽泣了一声,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自眼角掉落。   灯光如豆,雷氏坐于灯下垂泪。   程渊一阵慌乱,他忙丢下书,走至妻子身后:“怎么又说这话?什么还恩情?咱们不是好好的吗?老太太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和呦呦都不愿意,那就不同意就是。这点事,也值得哭?呦呦都不爱哭鼻子了……”   他拿了手帕就去给妻子拭泪,却被她躲开。他有点讪讪的:“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雷氏轻啐:“都黄脸婆了,还要什么好看?”   “咦,黄脸婆吗?谁家的黄脸婆才十八岁?”程渊一反在人前的严肃。   雷氏却仍板着脸:“你别哄我,我和你说正事呢。这事我不同意。”   程渊将帕子放在她面前,低声道:“不同意便不同意吧。我也疼呦呦,呦呦还小呢。她在书院里头……”   “呦呦乖的很,她跟你约法三章后,在书院里规规矩矩,一心学习,可真没和哪个学子走得近了。”雷氏立时道。   程渊忙道:“是是是,咱们呦呦是好姑娘。”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隐约听说她和伯阳侯家的小公子走得挺近……”   雷氏斜了他一眼:“没有的事。我姑娘的品行我清楚。我今日见伯阳侯家的夫人了,她还夸了呦呦呢。”   “是吗?”程渊见妻子总算是止了泪,悄然松一口气,放心许多。他顺着妻子又说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展颜一笑。   彼时,夜已深了。程渊躺在床上,有些意外。   呦呦不喜欢张家吗?   他两任夫人都是在张家长大的,他对张家很有好感。所以,当岳母许老太太提出想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亲上做亲时,他并未反对。   他如今膝下只余两子。长子走仕途,一直在外做官,次子将来继承书院。呦呦是他的掌上明珠,他自然不需要用呦呦去联姻,去换任何资源。   张家算呦呦的半个外家,他想着呦呦若真嫁进张家也不错。没想到,他的妻子和女儿竟然都不同意。   那此事,就只能搁下了。   张家不合适的话,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程渊脑海里瞬间浮上许多面孔来。   过了不多时,他自嘲一笑,呦呦现下还一心求学呢,她没这方面的心思。而且,距离她及笄还有一年多,不用急,慢慢来吧。   ……   一心求学的程寻次日早早起床,收拾停当,直奔学堂。   她一眼瞥见早已坐在位置上的苏凌,脚步微顿,只在快要到跟前时,冲他点头一笑:“苏同学,早。”   苏凌眼眸轻抬,回之一笑:“早。”   他这么一笑,程寻就想起了昨天傍晚在书院门口的事情,心头略微有些慌。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保持镇定,十分自然地问:“苏同学,昨日咱们都学了什么?”   “嗯?”   程寻转一转眼珠:“啊,我昨日身体不舒服,就告假歇了一天。”   苏凌勾勾唇角:“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看大夫没有?”   程寻一琢磨,这是正常反应。看来他昨天傍晚是真的没有认出她来。她笑了一笑:“好多了,你看我,现在生龙活虎。”   她说着还举了举胳膊。   苏凌一笑:“嗯,是好多了。”   今日程寻来的早,学堂里人还不多。她索性继续跟苏凌说话:“昨天程家来客人了。京城来的公子小姐就是好看。”   嗯,侧面证明她不是她。看,多么地自然随意。   苏凌眸光流转,从她涂抹得漆黑的脸上还原她的真实面容。他轻颔首,别有所指:“嗯,是好看。”   “是吧是吧?”程寻喜动颜色,“诶,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们?”   “昨日我向沈夫子讨教乐理,在书院外走了走。”苏凌看着她,“回来的时候,在下马石那边看见两兄妹,自称姓程。我猜想是你说的客人。”   “哦,原来他们说的好心人是你啊。”程寻做恍然大悟状,“还真是有缘分。”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嗯,是很有缘分。”   他能在这个书院遇见她,本就是上天给的缘分了。   她既然不愿承认,对他做戏。那他就陪她做戏。   苏凌有些担忧的样子:“昨天,那位小姐似乎崴了脚,现下可好些了没有?”   “好……”程寻“好些了”已滚到了舌尖,她又给生生咽了下去。眼珠微转,她摇头道:“那我怎么知道?男女有别,人家闺阁严谨,我也不好细问的。而且,我自己昨儿还不舒服呢……”   苏凌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微微侧了头,越发觉得好笑。他初时还想不明白她为何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不回答,偏要绕着圈子极力塑造出程小姐“闺阁严谨”、“恪守规矩”的形象来。他又不嫌弃她女扮男装混迹书院。   莫不是她在吃自己的醋?疑心他中意只有一面之缘的程小姐?   这种迂回婉转的小女儿心思,不细想还真想不到。   是了,她还不知道他已经知悉了她是女儿身。   苏凌略一思忖,就将话题又转到了程寻身上:“你昨儿不舒服,看大夫没有?”   “看了……”吧?程寻小声道。她兴致上来,悄声问:“你和沈夫子很熟吗?”   苏凌眸光微闪,片刻后,他笑了:“还行吧,我挺喜欢乐理课的。”   “乐理课谁不喜欢啊?”程寻小声嘀咕。   告别书本,回到山水之间欣赏音乐,本就是一桩乐事。   “嗯?什么?”苏凌没听清。   “啊,我没说什么,我说你琴抚的好么?”   “尚可。”苏凌略一迟疑。   程寻眼睛一亮:“是吗?你真厉害。”她知道一般敢说“尚可”的,都不仅仅是“尚可”而已。   小姐姐骑射一流,擅长蹴鞠,又会抚琴,学习还不错,允文允武,真是厉害。   苏凌略带骄矜点一点头,心说:她眼睛里的星星真好看。   他小时候学了很多技艺,有一段时间,他曾想过那些本事是不是根本毫无用处。可此刻望着她眼中的星光,他忽然想:其实多学些本事没错,至少会让她眼里的光芒更亮一些。   程寻从来不吝惜于对人的夸赞,她正想多夸两句。忽听窗外一声咳嗽,她抬头一看,二哥黑沉着脸站在窗外。   她眨一眨眼,讪讪一笑,伸手拿了书本,老老实实读了起来。   苏凌倒是镇定自若,他冲窗边的程启微微一笑,张口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程启冷冷地盯了他数息,才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学堂。   他是真不明白,小妹和苏凌有什么好说的。   前一段日子,小妹和纪方走得近。他敲打了数次,前不久还调换了纪方的位置,眼看着两人关系淡了。如今倒好,小妹又和苏凌说说笑笑起来。   程启有点头痛。直觉告诉他,这个苏凌会更难对付一点。   更难对付的苏凌,面前摊着一本书,口中却背完了一整篇《大学》。他盯着程寻的背影,不知道她听到《大学》,会想起什么。   事实上,程寻什么都不敢想。刚被二哥抓包,她整堂早课都老实得很。下了早课,乖乖随程启回家,连半个眼神都不敢给苏凌。   在回家的路上,程启再一次老话重提:“呦呦,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两次,啊,不,三次。”   程启一噎,到嘴边的话,经她这么一打岔,忘了大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要读书,就好好读书。”   “嗯嗯。”程寻连连点头,十分乖巧,“我有好好读书。”她微微抬起了头,可怜巴巴:“二哥,我饿了。”   她其实不大能理解,纪方倒也罢了,苏凌同学是女孩子。为什么二哥不想她和苏凌来往?就因为是公主的女儿?他们家不想和权贵走太近?   可是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苏同学已经是她见过的,最不像权贵的权贵了。热心善良,有理想有志气有想法有能力。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二哥不许她和人家来往,那个鬼系统也要她揭穿人家的真面目?真是想不通。   她轻叹一口气,心说,大约主人公,不管友情和爱情,都是曲折坎坷的吧?   反正她坚决不做反派,不为难欺负苏凌同学。   听她说她饿了,程启皱了眉,不再继续念叨,只是加快了脚步。   程寻心里刚闪过系统这一念头,那个一尺见方的面板就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任务二:揭穿苏凌真面目”多了一个红点,在她眼前一闪一闪。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罕见地生出逆反心理来。她偏不!   她才不会为了所谓的“力能扛鼎”技能出卖苏同学呢。她果断点叉关掉系统面板,大步追上二哥。 第27章 很好很好   今日有程瑞在, 早饭比平时丰盛不少。   饭后程寻去学堂, 程瑞站在院子里, 面带笑容:“真不用我送你去?”   “不用不用。”程寻摇摇脑袋,“就那么一点路程, 还要你送啊。”她眨一眨眼:“真想送, 早课的时候,你怎么不送啊?”   程瑞摸一摸鼻子:“早课不是没起来么?好不容易休沐一次。”   “既然好不容易休沐一次,那你就好好休息。明儿你还要上学呢。”程寻转了转眼珠, 压低声音,“你要是没事, 可以跟娘说会话,或者去文库看书也行。”   “嗯”了一声, 程瑞摇了摇扇子, 没再说话。   程寻冲兄长摆一摆手:“我去学堂啦,中午的时候咱们再一块儿玩儿。”   她昨日告假,自忖应该有落下的功课,也不敢耽搁,早早进了学堂, 只看见了正收拾课本的杜聿, 其余同窗还未到来。   程寻心念微动, 上前询问:“杜同学,你现在忙吗?”   “怎么了?”杜聿手上动作不停,“有什么事?”   “哦,我就想问一问昨儿夫子们都教了什么。”   杜聿抽出了几本书, 三言两语讲明白。   程寻连忙道谢,欲回自己位置上复习。   “还有一件事。”杜聿踌躇道,“高夫子说下一回骑射课不在小校场了,到后山去,实地训练,以猎到猎物多少判断胜负。”   “后……后山打猎吗?”程寻怔住了,原本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杜聿点一点头,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想了一想,他又安慰她:“不用太担心了,你的箭法不是进步了很多吗?”   程寻木着脸,心说这不是箭法进步或是退步的问题。这是要命的问题啊!她从来没有打过猎啊!   她对自己说,不要怕,大家都没打过。高夫子应该不会太为难他们才是。实在不行还有告假这一条路可走。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不安稍微淡了一些,谢过杜聿,她回了自己座位上。   其他学子陆陆续续而至,程寻低头看书,格外认真。   苏凌是和云蔚、霍冉等人先后进的学堂,程寻正好抬头看到。一见到苏同学,程寻就想起系统那句“揭穿苏凌真面目”,不知怎么,她一时就没了看书的心思。   苏凌同学真面目?能有什么真面目?还不就是说是女扮男装的?想到稀奇古怪的系统,再想到下次骑射课的狩猎,她心里一阵烦躁,索性将书一推,低头叹了一口气。   她这动作不算大,可是全然落在了苏凌眼中。她……这是不高兴了?他双目微敛,盯着她瞧了一会儿。   夫子还没来,第一堂课又不是程夫子的。苏凌双眉一轩,在她身后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佯做无意说道:“我昨日看了一个笑话。”   “啊?”程寻闻言微怔,她伸手指一指自己,“苏同学是在跟我说话?”对方点头后,她打起精神:“嗯,你说。”   苏凌清一清嗓子:“说是,有一人奉命去送紧急公文,上司特别地给了他一匹快马。但他却只是跟在马的后面跑。路人问他:‘既然如此紧急,为什么不骑马?’ 他说:‘六只脚一起走,岂不比四只脚快?’”   程寻愣了愣,后知后觉笑起来。这笑话本身倒不怎么好笑,但是小姐姐一本正经怪模怪样讲笑话的样子逗笑了她。   她见过苏同学射箭、蹴鞠,听他讲笑话还是头一遭。   见她眉眼弯弯,眸中漾起笑意,苏凌略微勾一勾唇角,心念如潮。他盯着她,懒洋洋道:“还有一个,要不要听?”   “好呀好呀。”程寻干脆完全转了过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望着他。   这会儿看不下书的她也有点好奇,苏同学还能讲出什么笑话来。   苏凌眼眸半垂,避开了她的视线:“说有个官,不知民间疾苦。一年冬天,他外出巡视。见一乞丐站在寒风中发抖。他觉得很奇怪,就问随从:‘这个人身子怎么老是在动弹?’随从道:‘因为天冷衣薄而发抖。’ 此人更觉奇怪,说:‘难道抖抖就不冷了吗?’”   片刻的静默后,程寻才笑出声。她心说,她现在可算是知道了,苏同学的笑点不怎么高。她笑道:“有点像何不食肉糜……”   苏凌正欲回答,前面的云蔚凑过来:“你们在讲笑话啊?我也来说一个。”   程寻含笑点头:“好呀,你说。”   “咳,从前有个食肆……哎呦,哈哈哈……”云蔚笑话刚开了个头,就兀自笑个不停,“哈哈哈,有个食肆,中秋节的时候,哈哈哈……”他轻轻拍一拍胸脯:“我先去缓缓,你们等会儿。”   程寻与苏凌对视一眼,静默了数息后,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尤其是程寻,黑乎乎的脸上满是笑容,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待她停止了笑后,才含笑问:“怎么样?心情好些了?”   微微一怔,程寻轻轻“啊?”了一声,她抬头,眨一眨眼,看向苏凌黝黑的双眸。他眸光澄澈,隐约带着笑意。   云蔚的笑声明明就在耳际,可是却又像是远在天边。程寻有短暂的怔忪,望着苏同学眸中自己的身影,她心中暖流涌动,脸颊却隐隐有点发烫。   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苏同学不是无缘无故要讲笑话,他是看她不开心了,特意逗她欢喜。   苏同学对她,好像真的挺好的。   看她箭法不好,就教她射箭。觉得她不开心了,就讲笑话逗她开心。明明笑话讲的不好,可还是一本正经地教她高兴。   苏同学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呀。   程寻感动之余,心头又莫名的一阵慌乱。她胡乱“嗯”了一声,丢下一句:“我,我先看书了。”就匆匆忙忙转过了身。   然而这时她更看不进去书了,她轻轻拍了拍脸颊,深吸一口气,脸颊的温度才降了下来。   有点神思不属的她低声而又快速地诵读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会害他?   对她的落荒而逃,苏凌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又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是害羞了吗?不过小姑娘,还是应该多笑笑。   程寻在上课前总算是调整好了心情。天大地大,在书院就是学习最大。其余的事情,过后再说。   中午程寻没有午睡,而是和二哥一起,将三哥程瑞送出了书院。   兄妹两人回书院的路上,程启轻咳一声,对小妹道:“昨日去外祖父府上,舅舅说起四表弟来……”   “嗯?”   程启略一沉吟:“他先时在国子监读书,不过前不久……”他话未说完,目光看向某处的两人,生生止住了话题。   程寻顿觉讶然,她跟着看向二哥视线所在的方向。   在安静的挂满楹联的长廊中,一个清瘦的少年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交谈。   “杜聿?”程寻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少年,但那个妇人她却不认得。   程启轻轻拽了拽小妹,低声道:“别从这儿过了,从那边走。”   程寻老实跟着二哥绕道而行。   快到家时,程启告诉小妹:“那个妇人是膳堂打饭的焦大婶。”他顿了一顿,续道:“也是杜聿的母亲。杜家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家贫交不起束脩,我就免了杜聿的束脩,又安排焦大婶在膳堂帮忙,也算是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   程寻“哦”了一声,又听二哥续道:“书院里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你也不要声张。”   程启轻叹一声:“崇德书院学子,大多非富即贵,焦大婶担心给别人知道,会取笑杜聿,平时在书院就装作不认识儿子。”   程寻摇摇头,心说这又是何必?杜聿同学是书院学习最刻苦的人,谁会因为他家境不好而取笑他?这等身处困境而努力向上的人,明明是大家学习的对象。   她虽然这么想着,但是既然杜家母子不愿意旁人知道,她也不会说出去就是了。   因为中途遇上了杜家母子,程启感慨了一番,犹豫半晌,终是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他轻声道:“还不到上课的时候,你回去歇一会儿。”   程寻“诶”了一声,爽快应下。   夏季天热,她在床上翻腾了,时而想着奇葩系统,时而回想着今日苏凌讲笑话的场景,折腾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有人推她,回身一看,那人大红衣裳,头戴金钗。赫然是换了女装的苏凌。   她唬了一跳:“你,你穿女装了?”   苏凌食指轻抬,挑起了她的下巴,霸气无比:“你看了我穿女装的样子,就必须要娶我!”   “不不不,我……”程寻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我也是女……”   “呦呦,你还没走吗?”母亲雷氏的声音忽的响起,程寻一咯噔,猛然睁开眼睛。   只是一个梦。   程寻坐在床上喘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俩人是标准的“你我之间本无缘分,全靠垃圾系统(+脑补+误会)死撑。” 第28章 少女心思   苏同学的确和她走得挺近, 人也很体贴。尤其是今日, 察觉到她不开心了, 会特意讲笑话逗她开心。可这也不代表苏同学对她有什么特殊心思啊!   她怎么会梦到苏同学逼婚于她?   程寻握起拳头,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程寻啊程寻, 你真是疯了, 魔怔了,大白天的做的什么鬼梦?就算小姐姐霸气逼婚,那也不会选你啊。你瞅瞅你自己, 黑不溜秋的,骑射次次倒数, 连张弓都拉不动,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小姐姐心地善良待人好, 可眼睛又不瞎, 怎么可能看上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做这种怪梦,有辱斯文不说,对苏同学也是一种亵渎。   程寻在去学堂路的路上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直到快到学堂, 才算是从梦中走了出来。   可一进学堂, 她就看见了苏凌, 对方也发现了她,勾了勾唇角,冲她微微一笑,舒朗明媚。   这张脸和程寻午睡时梦中的那张脸瞬间重叠在一起, 她脸一热,下意识移开视线,并不回应他。   她蹭蹭蹭几步回到自己座位上,随便抽了本书,做埋头苦读状。   苏凌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僵住,他双目微敛,浓密的睫羽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他想,她有点不对劲儿。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从进学堂到下学,她竟然连看他一眼都不曾。   不应该是这样。   自他进入崇德书院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她时常悄悄看他,暗暗对他表达关怀。像今天这样躲躲闪闪,并不常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是谁同她说了什么?   苏凌轻咳一声,待要上前询问两句,却见杨夫子收起书:“程寻,你随我出来”竟然叫走了程寻。   “诶。”程寻心念微动,寻思着杨夫子找她,多半与算学有关。   师生两人在学堂外的柳树旁站定。杨夫子望着柳树出了会神,方问道:“你昨日到底因何告假?”   程寻愣了愣,方道:“家里有些事情。”   “唔,家里有事……”杨夫子沉吟,“你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程寻心中诧异,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山长的远房侄儿,她清了清嗓子,答道:“家中有父母高堂和兄长。”   杨夫子点一点头:“你今年多大来着?”   “虚度十四春秋。”   杨夫子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道:“是小了一些……”   “夫子说什么?”程寻没听明白。   “没什么。”杨夫子略略提高了声音,“你将来若走科举,就不该只偏重于算学,你也要在经义上多下下功夫。”   程寻点头:“夫子说的是。”可惜她不好告诉杨夫子,她这辈子注定是和科举无缘了。   杨夫子挥一挥手:“那你去吧。”   “是。”程寻施礼告退,心里有些奇怪,杨夫子找她,就为了跟她说这些?   她摇摇头,想不明白,就转身回了学堂。下学有一会儿了,程寻放眼望去,学子已经走了大半儿。苏凌正坐在位置上看书。   程寻眼神一闪,沉默着走向自己的座位,低头收拾东西。   “啪”地一声轻响,一本《周律》不偏不倚落在了她脚边。   程寻手上动作微顿,回头去看,苏凌正抬眸看她,眸光澄澈。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觉得他眼神有点无辜。   深吸一口气,程寻弯腰捡起,放在他桌上:“给你。”   苏凌道一声谢,变戏法一般抽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推:“看一下。”   程寻眸光微闪,略扫一眼,知道是道算学题目,她“嗯”了一声,接过来,转身重新坐下。   苏凌双目微眯。往常她见了算学题目,不管难易,都会眼前一亮。她今天真的很反常。   程寻将解题的思路与方法一字一字写在纸上空白处,之后轻轻掸了掸纸,还给苏凌:“我先回去了。”   然而苏凌不去看她的答案,而是伸胳膊拦了她一下。   两人手臂相碰,他很快缩了回去,同时口中问道:“你怎么了?”声音温和,隐含关切。   “没什么啊,我得回去了。”程寻尽量自然地回答,却不与他眼神相对。   她总不能说她中午做了亵渎对方的梦,不好意思面对人家吧!   “你不开心?”苏凌眸色微微沉下。   “没,没有啊……”程寻矢口否认,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样,她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我躲你干什么?”但是在苏凌的目光中,她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   轻扯嘴角,苏凌眼眸半垂:“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朋友。”   他说的平淡,可程寻愣是从中听出了落寞的感觉来。她心尖微颤,心虚极了,小声道:“我们是朋友啊……没说不是朋友……”   是朋友不假,可是她中午做的梦,让她心里发怵,再面对苏同学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怎么能做那样的梦呢?   “既然是朋友,为何要躲着我?”苏凌静静地看着她。   “我……”程寻一时语塞,“朋友?”她松一口气,真的是当朋友啊。她就说嘛,小姐姐细心体贴,拿她当朋友。不过,这若有若无的丝丝遗憾是怎么回事?   她心想,至少也要比朋友高一个档次吧?闺蜜?——不可能,小姐姐不知道她也是个姑娘。程寻一时间心念如潮,坦然接受了“朋友”这个身份。   苏同学多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能做朋友,很好啊。   见她短时间内神情变化,时而释然,时而遗憾,苏凌觉得好笑。他不用多想就知道她这般反应皆是因为他的一句“朋友”所致。可惜她如今没有对他挑明身份,他也不好直接戳穿,只能装作不知,姑且算作朋友。可是,他哪里需要她做朋友?   她这种小姑娘的患得患失,教他整整一下午的郁闷尽数退去,心中生出丝丝欢喜。   苏凌点一点头:“当然是朋友,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眨一眨眼,程寻附和:“朋友,对,我是这么想的。”她赧然一笑,为自己的躲闪找说辞:“我没有躲你啊。我是想着要好好读书,不能因为……不能分去心神。”   苏凌“哦”了一声,分去心神?他果真还是分去了她的心神啊。   确定了苏同学是拿自己当朋友,并没有任何看上“程寻”的意思,程寻心中大定,又为自己的怪梦而惭愧。她迅速赶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再无杂念。   她笑了一笑,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来,咱们来说一下这道算学题目。”   “嗯。”苏凌点一点头,见她身体微倾,不再刻意躲避疏离,对上他时,眼中又浮现了光彩,他轻轻勾了勾唇角。这样才对嘛。   这小姑娘的心思,其实还挺好猜的。   程寻心思一向很简单,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得知自己在苏同学心中的定义是朋友,梦中场景不可能真正出现,她也就不再别扭了。   她同苏凌的关系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会探讨几个问题、目光交汇时齐齐一笑,虽然不曾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但却独有一些外人融入不进去的熟稔与默契。   有书可读,有父母呵护,身边又有关系还不错的朋友。程寻对这样的生活状态很满意,——当然,如果忽略骑射课的话。   高夫子向来言出必行,他说了下次骑射课要在山林中狩猎,还真的在七月七日骑射课上,将一众身穿玄色箭袖的学子带到了山林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每日学骑射,也该真正检验一次。靶子是死的,猎物可是活的!不真正狩猎,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箭术究竟怎么样!”高夫子站在山林空地中间,气势雄浑。   高夫子说的兴起,站在程寻前面的云蔚,小声嘀咕:“不都是死的,也有活靶子啊。”   程寻瞧了他一眼,心想,她现在装病告假,是不是有些迟了?   高夫子的动员讲话并没有讲太久,一则他不耐烦磨磨唧唧,二则他很清楚整日在学堂读书的学子对于能到山林狩猎,都期待而兴奋。——哦,除了程寻。   于是,高夫子只讲了种种注意事项,结束讲话以后,他说了一句:“程寻,你先留下。”   其他学子手持弓箭先后离去。   程寻双眼一亮,心说,难道高夫子看她骑射不好,要特意关照她?她快步走到高夫子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夫子。”   高夫子抬起巴掌,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去吧,至少也要打一只兔子!”   程寻给他这一巴掌拍的身体轻颤,她犹不死心,小声道:“夫子,杀生多不好啊。而且万一要是遇上狼,怎么办?”   小时候,娘老拿山里的狼吓唬她,虽然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   高夫子瞥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这里什么时候有狼出没?连只黄鼠狼都没有。即使真有虎狼,你手中的弓箭难道是假的吗?”他瞪了眼:“程寻,你又想偷懒是不是?”   “没有,没有。”程寻连连摇头。   “还不快去!”高夫子颇不耐烦。   程寻“哦”了一声,拎着先时苏凌送她的弓,背起了箭囊。刚行数步,就看见了握着弓箭向她望来的苏凌。   阳光穿过林间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舒朗清隽的少年看上去英姿勃发。   程寻有一瞬间的失神,真的,这般相貌,如果不是有系统提前告知,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不用担心,我跟你一起。”苏凌冲她一笑,俊逸的眉眼间满是自信。   “嗯。”程寻点一点头,忍不住笑了,方才的坏心情一扫而过。   这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女孩子啊。有苏同学在,怕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见有人问云蔚的笑话。   是这样   有个不大识字的人开食肆,中秋节店里出售月饼,就做个牌子,写上“本店有日饼”。有人指出:“你把月字写成了白字。”这人大怒:“你骗我读书少是不是?白字明明多了一撇。”   笑话本身不一定好笑,是有些人讲笑话,还没讲呢,自己先笑了。 第29章 那块丝帕   苏凌垂眸瞥了她一眼:“弓给我, 我帮你拿。”   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修长白皙, 骨节分明,程寻微微怔了片刻, 轻轻摇头:“不用了, 我自己来就行。”咳了一声,她想起一事,蓦地双眼一亮:“苏同学, 要不,我帮你吧?”   她现在的身份, 是男生啊!   目光自她身上扫过,苏凌轻嗤一声, 没有说话, 却低下头,伸手向程寻肩背探去。   他的手靠过来时,程寻暗自一惊,她身体微僵:“苏,你……”   话未说完, 只觉背上一轻, 原本负在她背后的箭囊已然到了苏凌手中。   “苏……”   随手掂了掂不算轻的箭囊, 苏凌轻轻勾一勾唇角:“我拿着吧。”   这种东西,哪有让小姑娘拿的!   看她欲言又止,似是想制止他的举动,苏凌略一思忖, 眼中漾起极淡的笑意:“现在我先拿,等会儿猎物,你再拿猎物好了。”   眨一眨眼,程寻想,她明白了。小姐姐到底是一个女孩子,虽然能文能武,能射箭,能打猎,可是对血腥的猎物也多半会心生惧意。理解理解,很能理解。   她嘻嘻一笑:“好啊,好啊。其实,这山林,我以前来过的……”   “嗯?是么?”苏凌淡淡一笑,与程寻一起在山林穿行。   七月初,午后的山林不算太燥热。树木高大,鸟语虫鸣。学子们三三两两分散在山林各处,程寻想着自己毕竟是当地人,比起苏凌,她对这山林要稍微熟悉一点。于是,行走之际,她特意讲起了老君山及其此地山林的来历典故:“我听人说,当初太上老君还未得道时,曾经在这儿停留,所以,这山就叫老君山。早些年的时候,这儿还有老君庙呢……”   苏凌只是一笑:“是吗?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也不知道其他同窗去了哪里。”程寻轻叹一声。他们在这儿走了也有一会儿了,除了躲在树枝的鸟雀,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苏凌低头,拂去快要探到她头顶的树枝:“左右是在这片林子里,还能去哪儿?”   他倒是不急,两人一块儿走在林间,在他看来,感觉还不错。   程寻小声嘀咕:“这半天了,连只兔子都没有。”高夫子还让她打兔子呢,去哪里去打?   “你想打兔子?”苏凌皱了皱眉,他在行走时,刻意放慢脚步。他路上倒是见过几只,不过没有出手。——两人正温馨地说话,他突然拉弓射兔子,似乎挺煞风景的。   程寻轻而易举与其并肩而行:“不是我想打,是高夫子啊,说我至少要打一只兔子。要是我空手回去,他肯定要罚我的!”   “你怕什么?我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苏凌一笑,心说,等快回去时,随便打几只兔子鸟雀就行了。   程寻瞧了他一眼,极认真地点头:“当然,你箭术好,肯定会有收获。我说了帮你拿猎物,怎么会空手呢?我是说我自己……”   苏凌微微一愣,笑意自唇角缓缓晕延开来,片刻后才道:“我猎到东西分你一半啊。如果高夫子真罚你,我跟你一起受罚就是。”   程寻怔了片刻,心中暖流涌动。她轻轻摇头,又满不在乎地笑笑:“不用,反正我受罚惯了。”她说着往前迈了一大步。   苏凌一笑:“我想……”   “苏同学……”苏凌话未说完,就被程寻打断。她眨了眨眼,神色古怪,“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苏凌脸色微微一变。   两人对视一眼:“烤肉!”   林间微风吹来了烤肉的香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循着香味寻找。不多时,他们看到了围在一起堆了石块烤兔子的纪方、云蔚、温建勋三人。   荒郊野外,这三人倒也会就地取材。捡石块做灶台,就用新打的猎物做食材。弓箭被他们丢在一边,三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架在火上的兔子,浑没留意苏凌和程寻的到来。   “终于能打打牙祭了。”纪方搓了了搓手,“这几日把我馋的!”   “你不是前几天休沐刚回家吗?”温建勋接话,“听说你家里新来一个南边的厨子?”   “别提了,就算是有御厨也不能带过来啊!”纪方摆一摆手,“膳堂的饭菜怎么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们说,我以前想着让程寻给我带点……”   程寻不提防竟会听到自己的名字,本要走过去的她,生生停下脚步,下意识看向苏凌。是了,苏同学到书院的第一日,她正被杨夫子罚站。那天说起来,还是因为纪方想要她带膳食来着。   苏凌也听到了纪方的话,他偏了头,似笑非笑看着程寻。   阳光打在他脸上,眉眼清隽,气质舒朗。他幽深的眸中尽是她的身影。   尽管程寻知道苏同学是女孩子,可还是忍不住脸颊一阵发烫,眼神躲闪,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她对自己说,程寻,镇定镇定!这是一个女孩子啊!   虽然她刻意修饰过的脸颊黑乎乎的,可苏凌还是捕捉到了她的羞意。他唇角微微勾起,心里有些欢喜,有些骄矜,亦有些淡淡的自得。   难怪她说,不想分去心神。   那厢三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等等,纪方,老温,咱们是不是忘放盐了?”云蔚忽然提高了声音。   温建勋一拍腿:“可不是?你带了吗?”   “我没有……”纪方的声音中带着一些不确定,“你们说,烤兔子是不是还得开膛破肚?”   程寻被他们猛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她微怔之后,忍不住以手掩唇。这三人俱都家世不凡,想来从未下厨过,也难怪他们今日会如此。   她轻轻推了推苏凌,悄声道:“咱们走吧。”   这种场景比较尴尬,还是不要上前厮见了。而且,他们到现在一只猎物还没打到呢。   苏凌乖乖任她推着往前走。   寻思着纪方等三人肯定听不到了,程寻才哈哈一笑:“就算是叫花鸡,也要清理内脏的啊。”不过背后说人不好,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咱们怎么就看不见兔子?”   “嘘。”苏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眼神微微一变,自身后箭囊抽出了一只羽箭。   程寻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不远处的树丛中,一道灰影跑的飞快。这,这是……   她刚认出这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就有一只羽箭自她眼前飞过,“唰”的一声,正中那只野兔的后腿。   飞奔的野兔停了下来,后腿上犹扎着一只羽箭。   苏凌轻轻抚摸了一下手里的弓,动一动下巴:“去吧。”   “诶!”程寻眼睛发亮,还能说什么呢?小姐姐实在太厉害了。她发自肺腑夸赞一句:“你箭法真好,真厉害!”   对她这直白坦率、毫不掩饰的夸赞,苏凌只是笑了一笑,看着她欢欢喜喜去捡受伤的野兔。   苏凌之前控制了力道,确定会让野兔受伤无法行走,而不至于丧命。   程寻拔掉羽箭,单手拎着兔耳朵走向苏凌。兔子挣扎,她几乎要拎不住,只得将其抱在了怀里。她心想,还好穿着的是玄色箭袖,真染脏了的话,乍一看,看不出来,回去也能洗掉。   这可是苏同学今天的第一份猎物啊。   苏凌含笑看她动作轻柔抱着野兔走来,他心中忽的一阵柔软,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这个给你了,你要是想养,找蔺夫子给伤口包扎一下,应该死不了,你要是想……”   他那句“你要是想吃”还没说完,就见程寻抬起头,妙目盈盈,凝视着他。他笑了一笑,心想这个时候,他大概不适合说一句“你要是想吃。”   太煞风景了。   程寻深吸一口气,心中感叹连连。果真女孩子就是心软,哪怕是伤了一只野兔,想的也是要为它治伤。对比起来,她程寻真是太残忍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今天的猎物有了,至少苏同学不用陪着她受罚了。   她心中甚是惭愧,对人家的提议,她自然不能反驳。   毕竟是人家射的,人家有绝对的处置权。她含糊说道:“也成吧,不过得让高夫子看看,不然没法儿交差。你说呢?”   “当然可以啊。”苏凌点头,这等小事,他岂会拂了她的意?   程寻抱着兔子,想了一想:“苏同学,你有不用的帕子么?”不等苏凌回答,她又摇摇了头:“不用了,不用了……当我没问。”   她是想着兔子的腿还在流血,如果以后真要养,最好现在稍微裹一下伤口吧。可她今日并未带帕子,借别人的帕子给兔子裹伤,太不好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然而苏凌长眉一轩,已然应道:“有。”   他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方丝帕。   随着他的动作,程寻眼皮不由地一跳,脸颊微热。她想,她变坏了。她方才想的竟然是,苏同学胸前看着很平啊,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姑娘的身形。   这念头刚刚生起,就被她强制性赶走。她悄悄骂了自己一句,整天都在想什么?人家那么好的一个人,你竟然在想什么身材好坏!太坏了,程寻,你太坏了。   苏凌不明所以,只是见她突然眼神躲闪,隐约带着羞意。他微微一怔,想起他曾借给她帕子擦汗一事。   他就是在那时对她的身份起疑的。   莫非她也是想起了旧事?   他想,丝帕这东西,向来是有些暧昧旖旎的。   轻咳一声,他只当不曾察觉她的异样,将弓搁在一旁,低头凑近了她,一手拿着丝帕,一手去扯野兔的腿,随便裹了一下,随手打了个结。   因为野兔原本窝在程寻怀里,苏凌裹伤之际,便有些束手束脚,唯恐不小心轻薄了她。   待他打好结,后退一步,额上已经有了些许薄汗,耳根也红了。   “这一块丝帕,不是上次那块。”苏凌低声道。   “啊?”程寻愣了愣,想起那次在小校场,她脱粉一事。想起旧事,她不免有点心虚。不过,看苏同学现在的害羞,他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   这么一想,她从容了许多,点一点头:“哦。”   “上次那块,我还收着呢。”苏凌缓缓舒一口气,自然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程寻:怎么办,我好污   高夫子:我是让你们打猎,不是让你们…… 第30章 七夕佳节   原本一块帕子, 没什么要紧的。那帕子唯一的特殊处, 是他在那次骑射课前, 刚用一种据说能吸汗除尘的药水浸泡过。不过到底是否能吸汗除尘,他并不知道。   那天她是书院学子中唯一一个出言维护他的, 他就在她受罚之际关注了一会儿。见她满头大汗, 狼狈不堪,心念微动,将自己还未用的丝帕递上。不想却发现了她的秘密,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苏凌双眸轻垂,若非早先就知道了她是女子, 他未必能轻易识破她对他的心思。   说起来,他们还得感谢那方丝帕。   心虚的程寻不想过多提及那块丝帕, 她含糊应了一声, 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苏同学,你看我抱着兔子,像不像月中嫦娥……的玉兔?”   她心说,好险,幸亏她及时改口, 不然可不就令人生疑了?哪有一个男生去问别人自己像不像嫦娥的?   “嫦娥……的玉兔?”苏凌眸中漾起笑意, 他目光逡巡, 盯着她黝黑的脸,脑海中倏忽浮现的却是那个傍晚,在书院门口,她一身女装俏生生的模样。   轻轻颔首, 他别有所指:“像。”   “啊?”程寻低低应着,“不对,不能说像。这野兔是灰的,玉兔是白的。”   苏凌瞥了一眼窝在她怀里,蔫蔫儿的野兔,脸上忽的一热,也不反驳:“你说的是。”   程寻眨了眨眼,又转了话题:“说起来,快到中秋节了。中秋节的时候,书院会放假的,苏同学回家吗?”   苏凌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弓,神色淡淡:“可能不回,我家里,有些远。”   程寻诧异:“京城离这里,不是只有三十里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人家说“有些远”肯定是托辞啊。   她心念急转,寻思着是不是因为苏同学女扮男装来书院读书,与家人发生了争执矛盾,所以不仅平时,连过节都不能回去?   她这样想着,同情之余,不免又心生懊恼。真是,戳了人家伤疤。她扯一扯嘴角,尽量自然地道:“哦,不回啊,没关系啊,我,我也不回老家,我平时就在书院。”   扫了她一眼,苏凌点头,莞尔一笑:“嗯。”   两人信步前行。   程寻胡乱换着话题:“我这人特别喜欢过节的……”   苏凌脚步微顿,瞥了她一眼:“你今天不过节?”   “啊,对,今天也过节?”程寻下意识答道,心里忽然涌上丝丝尴尬。怀里的兔子动了一下,她稍微调整了姿势。   过节?七夕节,乞巧节?   果然女孩子就是心思细腻一些。程寻皱眉,想起今日中午,嫂嫂卢氏提起要她晚间一起乞巧的事情,轻轻叹一口气。   娘还说希望过两年能穿上她亲手做的鞋子呢,可能她真的需要乞巧吧?   苏凌点一点头:“嗯,今天也过节。”   摇摇头,程寻嘻嘻一笑:“不过,不过,咱们书院七月七不放假的。”她思绪转的很快:“听说喜鹊要去天上搭桥,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猎到喜鹊……”   也不知道他们抓了鸟,是拿给高夫子交差,还是烤了吃。他们同窗学子,这次大概会猎到不少猎物,高夫子会不会拿给膳堂,让学子们打牙祭……   程寻想着想着,不免有点出神。   苏凌拧了眉,一时没想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感叹牛郎织女有喜鹊搭桥,而她却假扮男儿,情路漫漫未可知?   他轻咳一声,想要出言说点什么,却听程寻续道:“高夫子说,这山林连只黄鼠狼都没有。其实,即使真有黄鼠狼,也不能随意猎的……”   她抱着兔子,说话时已经领先了苏凌数步。   苏凌面无表情跟上,随口问道:“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有人说黄鼠狼有灵性,伤了它,以后会很倒霉的。”程寻边行边道,“我上次在《浮斋小记》里看到了好几个这样的故事……”   苏凌勾一勾唇,声音温和:“你也说了是故事……”他笑笑:“《浮斋小记》?那天在文库看的?”   “对啊……”程寻点头,“反正小心点总是好的,咱们又不缺一只黄鼠狼。”   她以前也相信科学,不信鬼神,可是成了书中人,又有一个奇怪的系统,让她对未知的一切心生畏惧。   苏凌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你放心。”   她都这么说了,待会儿真见着黄鼠狼,他装作没看见就是了。   两人不紧不慢行走在林间。   忽然前方一阵轻响,苏凌目光微闪,他上前一步,迅速将程寻挡在了身后。   程寻微惊,探了脑袋望去,一棵树后面,有只棕黄色的动物。扁头,长颈,长身短腿。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三个字:黄鼠狼!   她心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黄鼠狼看到了人,虽然腿短,却跑的飞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程寻呆了片刻,才感叹:“还真有黄鼠狼啊!高夫子还说没有……”她抱了抱怀里的兔子,从苏凌身后走出:“我小时候明明听人说过,山下有人养的鸡被黄鼠狼给偷走了……”   “嗯?”   眨一眨眼,程寻忽的想起一事,忙出言补救:“啊,我,我是说我小时候,也来过这里一次,听人说过……”   她暗暗怪自己话多,怎么说了“小时候”呢?她程寻是山长的远亲,小时候又不在这里,怎么会在小时候就听人说,老君山下有鸡被黄鼠狼偷走?   然而苏凌只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   程寻见他并不像生疑的模样,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她心想她可以话少一点了。肯定是她平日一直待在学堂学习,这会儿出来忍不住话多了。   默默叹一口气,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程寻刻意减少说话量,保持沉默。   初时她在苏凌耳边说个不停,虽是没什么意思的话,可他仍觉得挺好玩儿。她忽然地沉默,教他心里莫名地一慌。他轻声问:“怎么?累了?”   “没有啊,我身体好着呢。”程寻毫不犹豫地否认。她心思转了几转,“苏同学,你累了吗?要不咱们歇一会儿?”   苏凌觑着她脸色,可惜她的脸黑乎乎的,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笑一笑:“嗯,那就歇会儿。”   他想,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是他疏忽了。   他环顾四周,视线定在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上。这石头看着干净,不知究竟如何。他双眉轻皱,心说她小姑娘肯定爱干净。   他解下负在肩上的箭囊,将两个皮革箭囊外包裹的一层布帛给拆了下来。   这箭囊以及内置的羽箭都是高夫子今日分给他们的。箭囊外的布帛上,绣有崇德书院的徽记以及校训。   程寻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先拿其中的一块布帛将石头小心翼翼擦拭了一遍,又将另一块布帛平铺在石头上。   做好这一切,苏凌才轻抬下巴:“坐着歇会儿吧。”   程寻啧了一声,看向苏凌的目光满是崇敬。箭法高强的女孩子也有一颗柔软细腻的心,干净又细心。不像她程寻,相比之下,她活得太粗糙了。   两人并排坐于石头上,苏凌自怀中摸了一会儿,取出一个长而扁平的的玉瓶,递到程寻面前:“你渴吗?这是午间存的水,只怕这会儿也凉了……”   程寻摇一摇头:“我不渴。”   苏凌“嗯”了一声,将瓶子重新放回怀中:“现在还不到申时,咱们歇一会儿,养精蓄锐,等会儿再添一些猎物,就回去吧。”   他对今日的树林之行挺满意。俩人安安静静,除了她怀里的兔子,也没什么人打扰他们。想到兔子,他偏了头去看她:“兔子死了没有?”   “没呢。”程寻下意识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对,怎么像是她盼着这兔子死掉一样?她咳嗽一声:“我是说它还好好的。”她知道苏同学担心兔子,就将野兔往他跟前送了送,“你看。”   苏凌瞥了一眼,这兔子看着蔫蔫儿的,耷拉着脑袋。他违心夸了一句:“嗯,挺好看。”   程寻嘴角微微一抽,点了点头,算作附和。   两人歇了一会儿,苏凌看看日影:“走吧。”   因为今日还要去高夫子那里交差,苏凌开始不再单纯地走路说话,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半个时辰内数次开弓射箭。   程寻看着新猎到的山鸡、獐子等物,眼睛发亮,连赞了数声:“好厉害啊!”   她想,如果不是她手里抱着野兔,她肯定要为他鼓掌的!   苏凌瞥了她一眼,略带骄矜地点头“嗯”了一声:“这些,够咱们交差了。可以回去了。”   程寻连连点头:“嗯嗯,你说的是。”回想着先时两人的对话,再瞧苏同学一手持弓,一手拎着串起来的猎物,她心中甚觉惭愧,踌躇道:“我来吧,咱们说好了,我来拿猎物的。我都分了你的猎物,若是连一分力气都不肯出的话,那也太……”   “不用。”苏凌打断了她的话,“你抱着兔子就行了。我拿得住。”   笑话,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拿这些?   程寻也是同样的心理,她这样也太欺负苏同学了。她急急地道:“我来吧,或者你把弓箭给我……”说着便一只手抱了兔子,腾出一只手要去解他背上箭囊。   她柔软的手刚碰上他肩头,苏凌就身体微僵,耳根通红:“别乱动!”声音低而急促。   “啊?”程寻吓了一跳,手里的兔子差点掉落,她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出声保证:“我不动,我不动……”   她想,忘情了,苏同学不知道她也是女子,所以当她碰到他时,他反应这么大。可是,她又有些迷惘,他先时不也解下了她原本负在肩头的箭囊吗?怎么那时就没事?   苏凌眼眸轻垂,心头暗暗有些不自在,见她怔怔地站着,他猜测他方才可能说话太凶,吓着她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很快找到了说辞:“你不用管我,看好兔子就行。它受了伤,别碰着它伤口了。”   “……嗯。”程寻郑重点头,紧了紧怀里的野兔,“你放心,我肯定不伤它分毫。”   她轻叹一口气,低头看看怀里裹好了伤口的兔子,又看看苏凌手中死去的獐子野鸡,心里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为什么对野兔心存怜惜,对獐子和野鸡就毫不留情?是没控制好力道,还是因为野兔特殊?想到苏同学曾夸野兔好看,她琢磨了好一会儿,心里猜测着是不是因为野兔好看,而苏同学是颜控?   低头又瞅了瞅蔫蔫儿的灰野兔,她看了苏同学一眼,眼神复杂。   这审美可有些独特啊。   苏凌不知道程寻为什么忽然又沉闷下来,明明先前猎物丰富,她还开心来着。他思来想去,觉得原因多半出在自己那句“别乱动”上。   他并不是不想她碰他,他只是……   他是不是真吓着她了?   两人俱都是满怀心思,默默走路。虽才七月,可树林里的地面上已有了树叶枯草。   苏凌轻咳一声:“其实,我……”他刚说了半句,忽然脚下一空,他暗道不好,偏头去看程寻,她同样一脸惊慌之色。   他们脚下不是瓷实的土地,堆满枯草的地面下是空的。   苏凌当机立断,丢掉手中猎物,伸手去拉程寻,然而刚一碰到她的胳膊,还未向外跃去,两人便齐齐向下直坠。   “啊……”程寻低呼一声,失重的感觉教她心中恐惧陡生,手胡乱动着,想要抓住什么,“苏……”   人在半空,苏凌有力无处使,伸手尽量护住程寻:“别……。”   “怕”字还未出口,他们便一起落在了地上。   这个坑不深,约莫有一丈左右。苏凌略松一口气,轻声安慰身边的人:“这大概是个捕兽用的坑……”   然而程寻眉头紧皱,额上冷汗涔涔。   苏凌心中一紧:“怎么?”   “我,我好像崴了脚。”程寻声音带着颤意,她心说,果然不能乱说嘴。上回刚说了崴脚,这回可成真了。 第31章 两个秘密   疼痛自脚踝处蔓延开来, 程寻背靠着苏凌, 不敢站立。   “崴了脚?”苏凌闻言眸色微沉, 他轻轻转身,借着光线打量她, 见她双眉若蹙, 眼中似有泪光,不觉胸口发涩。他深吸一口气,丢下手里的弓, 沉声道:“疼吗?给我看看!”   沉浸在疼痛中的程寻在他伸手靠近之际,猛地惊醒过来, 她也不多想,直接将自己仍然抱着的兔子塞进苏凌怀中:“给, 你抱着。”   苏凌不防被她往怀里塞了一物, 热腾腾的,还会动。他皱眉,下意识就要丢掉,但是转念想到,她对这丑兔子爱惜非常。他若真丢伤了它, 她嘴上不说, 心里肯定也是要难过的。于是他弯腰, 将兔子轻轻放在地上。   “你崴了脚,不能站着,先坐下。”苏凌目光幽深,扫了一眼坑底, 堆满了枯草落叶,怎么也说不上干净。他双眉紧蹙,寻了一块儿看着稍微顺眼的地方,扶着程寻往下坐,口中说道,“地上有些落叶枯草,不会太干净,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你且坐下,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程寻疼的厉害,任他扶着,勉强坐下。稍一行动,她就疼得直皱眉,她咬着唇,强忍疼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苏凌半蹲在她身边,他长臂一伸,向她脚上的靴子探去。   程寻唬了一跳,猛地把脚往回缩。不小心碰到脚踝,她的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见她黑乎乎的脸上布满泪痕,苏凌一阵心慌,待要摸出丝帕给她擦泪,却反应过来,他带的帕子现在正裹在那只丑兔子腿上。略一犹豫,他抬起袖子,就要去擦拭她的脸。   带着若有若无青草气息的袖子靠近,程寻瞪大眼睛,自己抢在他之前,用袖子抹了一下脸颊,胡乱摇了摇头:“我擦过了,我没哭。我是男子汉,崴了脚,一点都不痛!”   见她有些语无伦次,苏凌又好气又好笑,内心深处还有点心疼。他曲起食指,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别乱动,我给你看看。崴了脚可不是小事。”   程寻眼神躲闪,她自然知道崴脚不是小事,从很疼就能看出来了。但她实在是羞于把脚伸到人跟前。父母医生倒也罢了,把脚丫子伸到人面前,多尴尬啊。而且,苏同学还不知道她是个姑娘,让人家一个小姑娘去看男人的脚,她想想都觉得过分。   苏凌看她忸怩躲闪,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在书院门口的石阶上,她将头埋进那个自称是她兄长的男子怀中。当时她兄长便称她崴了脚,还说她是贞洁烈女,若给人看了脚,就要剁脚明志的。   他猜想那是托辞,可此刻仍是忍不住心生烦闷。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给我看看,你还要不要你的脚了?”   说到后来,已不自觉带上了些严厉急切。   程寻向来有些怂,对方一硬气,她就软了。缓缓将腿往前伸了一些,小声道:“我当然要,我是想着不麻烦你,呶,你也知道,咱们今日走了一天,我穿着靴子,可能会,会不大雅……”   她自己说着都脸颊发烫。她总觉得在苏同学面前鞋袜不整,是对人家的一种亵渎。   苏凌微怔,哭笑不得。是怕他嫌弃?听说小姑娘会格外在乎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形象。没想到她也是这样。他板着脸:“不碍事。”   程寻觑着他神色,见对方神情严肃,不由地心中惴惴。眼见着他的手碰到了她的靴子,她一个激灵,忙伸手阻拦:“我自己来。”   两人手指轻碰,带起一道电流。滋啦啦的,从指尖直到尾巴骨。两人俱是全身酥麻,齐齐缩回了手指。   程寻咳嗽了一声,尽量忽视心头的尴尬。她自己褪下靴子,颇觉庆幸,还好她这靴子是江婶新做的,透气性好,干净清爽。   瞧了一眼苏凌俊朗的面孔,程寻心头一跳,脸颊热浪升起。她抿一抿唇,褪下了白色罗袜,露出一只玉雪可爱的脚来。她声音极低:“好……苏同学,好了……”   苏凌薄唇紧抿,面颊微红。他“嗯”了一声,看向那只羊脂玉般的脚丫。见她脚掌纤美,脚踝却已高高肿起。他一手握住她的右足,碰到她温腻柔软的足踝,胸中一热,却无半分旖旎心思,只有怜惜之意。   他略微湿热的手掌覆盖在右足上,程寻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别……”   她这一声与平时略有不同,要显得娇柔清脆许多。   苏凌抬眸见她虽面色黝黑,却眼波流转,娇羞之态隐隐可见。他心神摇曳,却不敢再想,转而低头去捏她脚踝。   程寻忍不住低声呼痛,同时攥紧了手心。   轻舒了口气,苏凌低声道:“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单纯扭住了。”   程寻亦舒了一口气,脸颊的温度渐渐回落:“幸运幸运。”   斜了她一眼,苏凌语气有些不善:“幸运什么?真幸运就不会崴脚了。”他轻叹一声:“可惜这里没有冰,连给你冰敷都不行。”   见苏同学面色低沉,程寻“哦”了一声,耷拉了脑袋,心说她总不能说她真不幸吧?这个时候脚都已经崴了,除了苦中作乐坦然面对,还能怎么着?不过她知道苏同学是担心她,这话也就不敢说出来了。   苏凌后退一步,取出怀中那个长而扁平的玉瓶。玉瓶与程寻右足放在一处,一时倒分不清哪个更白一些。   程寻心中一凛,忽的意识到不对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人,怎么会有一只白如羊脂的脚?她每日装扮的时候,只顾着给裸露在外的肌肤涂抹上黑粉,这被鞋袜遮盖的双足,却是从未涂过。   她的心猛地提起,暗暗祈祷苏同学不要想到这一层。然而,她心里又隐约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其实,真告诉苏同学好像也没什么。知道了两人都是女孩子,以后相处还能少一些顾忌。   “苏同学,我……”   “嗯?怎么?可是疼的厉害?你先忍一忍。”苏凌放下玉瓶,将左边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色中衣。他略一使力,生生扯下半幅中衣袖子来。   程寻诧异地看着他,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看着他打开瓶子,小心翼翼倒了些水在那半幅袖子上,复又将袖子叠好,动作轻柔,覆盖在她肿起的脚踝上。   凉意袭来,痛意稍减。   程寻忍不住赞道:“苏同学好厉害,也好聪明。”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   苏凌只抬眸看了她一眼,将她右足放平,并没有说话。   程寻便有些讪讪的,没话找话一般:“咱们书院发的中衣,质量也太差些……”   “……这是我自己的,不是书院发的。”苏凌沉默了一瞬,方道。   程寻:“……”   “你先不要乱动,我去看看咱们怎么出去。你的脚,得找大夫看一看才行。”苏凌站起身,仔细打量着这个捕兽坑。   坑倒不算很深,一丈有余,两丈不足,但是坑壁平滑,无明显凸起,他们若想不借外力上去,并不容易。而且她脚还扭到了,不能乱动。   苏凌目光微移,落在被他随手丢下的弓箭上,琢磨着用弓箭在坑壁上挖出几个落脚点带她上去的可能性。   这么想着,他捡起了箭囊,抽出一支羽箭,试着在坑壁上挖凿。   程寻一眼瞥到,心念微转,大概想到了他的意图,她扭头看看自己尚且敷着凉凉的中衣的右足,小声道:“苏同学,你要是有法子上去,就先上去吧,然后你去程宅,请了程夫子来救我。对了,你让他带根粗绳子,再带一个箩筐。我坐在箩筐里,让他把我给拽上去……”   苏凌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丢下了手里的箭,在程寻面前站定,居高临下望着她。   她怎么越说越可怜起来?难道他会不管她么?   他目光灼灼,程寻莫名有些心慌,一时竟不敢与他相对,颇为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明明她也没说错什么,可不知怎么,就是有些心虚。   苏凌半蹲下身子,轻声道:“我不会丢下你,我只是随便看一看。”   “啊?”程寻眨一眨眼,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现在不能乱动。”苏凌打断了她的话,“快到高夫子说的会合时间了。看不到咱们,自会有人来找。先等一会儿就是了。”   “可是……”   苏凌目光澄澈,神情认真:“听话。”   他很清楚,在酉时之前他没回到书院的话。肯定会有人来找他们。这里又不算偏僻,真要等的话,不需要太久,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   他说的简单有力,可程寻不知怎么竟然胸口一热,心脏似是也漏跳了一拍,只怔怔地点了点头。   苏凌笑笑,怕她多想,就又重新去查看她的脚踝,见依旧高高肿起,他眉头紧皱,又从玉瓶中倒了一些水在白布上,再次敷上她的脚踝:“须得先用冰敷……”   “然后再热敷。”程寻接话。   瞥了她一眼,苏凌点一点头:“嗯。”   见他盯着自己右足露出的部分,程寻尴尬之余又带些羞意,可爱的脚趾不自觉地微微蜷起。   苏凌眼神一闪,移开了视线,耳根却一点点红了。   坑底光线并不算太暗,两人又离得极近,这一切落在程寻眼中。她想了又想,小声道:“苏……”   “对了,你的脚……”与此同时,苏凌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怔了一瞬后,竟齐齐笑了起来。   苏凌先止住了笑,他低声道:“……挺白的。”   这话有点突然,程寻联想到他方才那半句,耳畔“轰”的一声,面颊发烫,羞不能抑,慌乱也一点点漫上心头,甚至是盖过了羞窘。   她来不及多想,就要收回脚,然而她腿刚动,就被苏凌眼疾手快按住。   他面带愠色:“别乱动!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脚了?!”   程寻被他抓在手心的脚趾瑟缩了一下,些微的痒意自手心蔓延至全身,苏凌身体微僵,匆忙松开了手。   尴尬的情绪充斥在两人中间,程寻咳嗽两声,望着苏凌发红的耳根,思忖着自己今日可能真的让苏同学为难了。而且,对方是不是已经有些起疑了?   男女的脚还是有差别的,而且她右足的肤色和她手上、脸上也差太远的。   她横了横心,小声道:“苏同学,你,你其实知道了吧?”   “嗯……”苏凌点一点头。   程寻心一沉,低头不敢看他,心说,事已至此,还是她自己主动一些吧。大家都是女孩子,应该能相互理解。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我给你说两个秘密,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苏凌猛然抬头,直直地看向她,心头忽的涌上丝丝喜意。   她,这是要推心置腹,向他表明身份了?两个秘密?一个他已知道,另一个是什么? 第32章 坦诚身份   他双目微敛, 细细打量着她, 见她神色紧张又隐含期待, 他心念微动,自觉已猜到了七八分。   第一嘛, 肯定是她是个姑娘。至于第二, 他又瞥了一眼她晶灿的双眸,心知是要向他表明心意了。   苏凌心神一荡,声音温和:“什, 什么秘密?”   程寻低头盯着脚踝,不敢去看苏同学, 她想了又想,终是小声道:“第一, 我, 我……”   “你什么?”苏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含笑看着她。   深深吸了一口气,程寻飞了他一眼,声音极轻:“第一个就是,我是个姑娘。我想读书, 就扮成男子进了书院。”   明知道对方大概已经猜到了, 可此刻她自己说出来, 仍是难以为情。定了定神,她抬起头看向苏凌,心跳也一阵加速。   她看到苏凌怔了一瞬,继而有浅浅的笑意自他眼中倾泻出来, 英姿勃勃的苏同学此刻温和从容,皎若明月。程寻自己也怔住了,她眨一眨眼,鼓起勇气:“你,你知道了吧?那你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苏凌颔首:“嗯。”见她一双眸子盛满信赖,他心中格外熨帖,他轻咳一声:“我当然会为你守着这个秘密。”   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秘密,他又怎会告诉别人?   苏同学的反应太过淡然,程寻心头微觉讶然,原来真的知道啊。听他言明会为她守着秘密,她心里又涌上丝丝欢喜,先前的不安消散了很多。她忍不住问:“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的脚吗?”   她自忖她的伪装还是很成功的,在书院求学三年,没有一个同窗怀疑过她。——当然,她之前和其他同窗接触也不多。今日崴了脚,可算是彻底在苏同学面前暴露了。   苏凌眼眸半垂,心想她若知道她早早就在他跟前暴露了,多半会心生尴尬。于是,他轻轻点一点头,算是承认了她的说法。   程寻轻吁了口气,心说,就说嘛,她一直伪装的很好。若不是发生意外,苏同学未必能识破她的身份。   她心情稍微轻快了一些,脸上也浮起了笑容:“我觉得我装的还挺像呢,脸上涂了黑粉,穿上书院发的衣裳,一般人看不出来,对不对?”   苏凌看她欢喜,没有否认:“嗯,是挺像的。”他顿了一顿:“这是一个秘密了,另一个秘密是什么?”   他目光温和,直视着她,眼中几分期待,几分鼓励,声音不自觉温柔下来:“嗯?另一个秘密是什么?”   程寻闻言,眼珠子转了几转,脸上却露出了迟疑之态。   该怎么说呢?她原本想说的是,她知道苏同学也是女孩子,大家以后可以互相保密,可以做好朋友。但是苏同学如果问起,她是怎么知道的,那该怎么回答?她总不能说她有一个奇怪的系统吧?而且,万一苏同学想的多一点,以为她说出苏同学的秘密,是想要挟,不怀好意,这可怎么办?   见她迟迟不开口,苏凌心中紧张而急切,一时又有些犹豫,是不是她害羞,不知该如何提起?按说也是,这种事情,确实不该她一个小姑娘主动开口,该由他来才是。   可是,他方才刚刚承认了是今日才识破她的女儿身。他若直接挑明两人的事情,是不是显得他太过轻浮?认识一个姑娘就萌生其他想法,似乎不大妥当。   他轻咳了一声,微微一笑,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鼓励。大不了,他再说一次就是了。   虽然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意义绝对不一样。   程寻将心一横,身体微微前倾,拉住了苏凌的手:“我……”   温软滑腻的小手放入手中,苏凌心头一跳,他轻轻“嗯”了一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心里痒痒的,暖暖的。   程寻那句“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可以好好做朋友”还未说出口,就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大声道:“咦,这边是谁打的猎物,怎么放在这儿了?”   这声音略带嘶哑,传入坑底,还带着些许回音:“咦,怎么还有个坑,坑里是不是还有猎物?”   程寻能确定了,这是柳明丰的声音!她双目骤然一亮,抽出手,向上挥舞,高声道:“柳明丰!柳明丰!我们在坑底!”   苏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手心里似乎还残存着她的温度。他缓缓吐一口浊气,遗憾陡生。   可惜了柳明丰这个时候出现。到底是没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不过她把手直接放进了他手心里,他想,她的暗示也已经很明显了。   程寻脚踝尚且在冰敷中,她也不敢乱动,只昂了头,向上看去:“柳明丰!”   捕兽坑上方忽然多了三个脑袋。   柳明丰不确定地问:“是程寻?”   “是啊,是啊,还有苏凌。”程寻喜滋滋地看着他们,虽然姿势诡异,她看不清他们是谁,但是这时候看见有人过来,无异于看见亲人。   “怎么掉下去?还两个人一起掉下去?难道你们走路都不看路的么?”柳明丰声音不大不小,程寻堪堪能听到。   程寻有些心虚,小声嘀咕:“这上面铺满了树叶枯草,一时也注意不到。”但这个时候,她有求于人,这些话自然也就不能大声说出口了。   “程寻,苏凌,你们没事吧?”这是杜聿,“再忍一会儿,我们去找夫子,拿了绳子拉你们上来。”   苏凌应声道:“还好,劳烦多带一个大箩筐来,程寻崴了脚。”   “崴了脚,严重吗?那岂不是不能走路?要不要带一匹马?”杜聿继续道。   程寻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苏凌瞥了她一眼,默默站了起来。   “又要绳子,又要箩筐,又要马,你们两个可怎么谢我们啊?”柳明丰哑声道。   坑底两人还未开口,杜聿便一脸不赞同:“同窗好友,本就该相互扶持,要什么谢?”   柳明丰啧啧两声,没再说话。   沉默的霍冉说道:“别废话了,柳明丰,咱们回去找人。杜聿,你先在这儿守着,省得待会儿有什么豺狼虎豹也掉进这捕兽坑里,把他们吃掉……”   “那要真有豺狼虎豹过来,岂不是先吃了杜聿?”柳明丰反驳,他说着又看向杜聿,“是不是啊,杜聿?”   杜聿没有理会他,只对霍冉道:“行,那你们先去,我在这儿等着。如果真有豺狼虎豹,箭术超群的柳兄也不至于只打到一只野兔了……”   “诶,我说,杜聿你……”   上方一阵谈话后,只剩下了杜聿一人。   杜聿在捕兽坑上方席地而坐,坑底的两人自然也不能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了。   马上就能得救,程寻心情大好:“咦,那只野兔呢?原来柳明丰也是打了野兔……”还有纪方他们,打到的也是兔子。看来这林子里,野兔还挺多的。   苏凌“嗯”了一声,弯腰捉起躲在角落里的野兔,半蹲下身,递到程寻面前:“给。”   程寻瞧瞧野兔腿上裹着的帕子,再看看自己的脚踝,忽然笑了起来。   苏凌不知道她笑什么,不过她笑起来时,眼睛亮晶晶的,看得他心情大好。他静静地望着她,嘴边噙着笑意,声音温和:“你笑什么?”   程寻指一指兔子腿,再指一指自己的脚,笑道:“是不是一样的?哎呀,真是报应了报应了。”   她说这话,只是觉得好玩儿,随口一说,却不想苏凌脸色微变:“若有报应,自是应在我身上,又怎么会应到你身上?不要乱想了。”   程寻“哦”了一声,心中颇觉后悔。野兔也好,獐子也罢,都是苏同学猎到的。苏同学今日除了射伤了兔子腿,还射死了獐子等物。她说到报应,确实不好。于是,她极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苏凌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用对我道歉。”   她有不懂的,他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程寻眼珠子转了一转,想起被打断的话题,又寻思着杜聿就在上面,她伸手拉一拉苏凌,压低声音道:“我方才说,除了第一个秘密以外,我还有一个秘密,还没告诉你。”   苏凌反握住了她的手,心跳加速。他固然很想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但是此刻杜聿就在不远处,这种话并不好给第三人听到。于是他左手的食指,轻轻放在她唇际,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悄声道:“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相闻。   程寻虽知苏同学也是女孩子,可是看见这近在眼前的俊朗面孔,也忍不住脸颊发烫:“你,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   苏凌手指轻移,发觉她脸颊烫的吓人,他心下一叹,又是满足,又是遗憾,心说,你都表现的这样明显了,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可惜她现下脸颊涂满了黑粉,他想,若是没有掩饰,她现在肯定面压桃花,娇艳明媚。   轻轻点了头,他的声音越发温和:“因为,我的心思和你是一样的啊。”   程寻怔了一瞬后,眸中光彩大盛,可不是?同样的不甘于在内宅,同样的女扮男装书院求学,可不是一样的么?   她心说,这样也好,省得她再解释她是怎么知道苏同学性别的。   她大力点头,一脸认真:“那么,这算是咱们两人的秘密了?”   苏凌一笑:“当然。”   如果真说出去,她就无法在书院继续读书,她年纪又小,尚未及笄。两人若想如现在这般朝夕相处,可就难了。   程寻笑得越发开心,将自己心底的两大秘密说出来,她内心甚是轻松,觉得在这书院里,她和苏同学一样,都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她偏了头看他,眼波流转:“那我们谁都不告诉?”   苏凌点一点头,含笑看着她:“咱们两人的秘密,又怎能告诉第三人知晓?”   程寻笑道:“说的是,不给第三人知道!”   “孟秋之月,日在翼,昏建星中,旦毕中。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其神蓐收……”杜聿的声音不高不低在上方传来。   程寻低低的“啊”了一声,心说幸好没说出来,万一杜聿同学耳力特别好,直接听到了,岂不连累了苏同学?   苏凌执了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下“礼记月令”四字。   程寻手心痒痒的,也不抽回,她笑道:“我知道,杜同学在背《月令》。”   这是《礼记》中的一篇。   想到《礼记》,程寻不免想起她最熟的《大学》,她瞧了苏凌一眼: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两人齐齐低语,显然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思及旧事,他们相视一笑,只觉温馨无限。 第33章 我来背你   苏凌轻声道:“今天七月七, 要一起过节吗?”   “啊?”程寻眨了眨眼, 复又摇头, 很遗憾的模样,“不成。”她是要跟嫂嫂一起乞巧的。   苏凌有点遗憾, 但是瞥了一眼她的脚后, 又转了话题:“脚还疼得厉害吗?”   程寻摇一摇头:“不碰的话,就不疼。我回去以后,先冰敷, 再热敷,歇两天, 就好的差不多了。”   轻轻点一点头,苏凌温声道:“等会儿, 霍冉他们回来时, 我帮你把袜子先穿上。”   程寻感叹于苏同学的细心,不过让别人帮自己穿袜子,她到底是不好意思。她抿嘴一笑,摆了摆手:“我自己来就成了,放心, 我会很小心的。”   她心想穿上罗袜之后, 其他人就没法从她的脚判断出她是个姑娘了。   坑底两人, 坑外一人,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柳明丰的声音:“绳子拿来了,绳子拿来了!”   杜聿站起来:“没有马吗?”   “何止没有马, 箩筐也没有。”柳明丰道,“我们还没回书院,这绳子是高夫子用来准备捆绑猎物的。”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唉,高夫子催着我们过来,先把他们拽上来再说。”他啧啧两声:“程寻,苏凌,你们这次怕是要出名了。”   程寻额头突突直跳,她一点都不想以这种方式出名。   “结实吗?”杜聿不确定地问。   “肯定结实啊。”柳明丰说着作势把绳子缓缓放了下去,“高夫子本来打算用它来捆绑野猪野牛的,你说结实不结实?”   程寻心头一跳,野猪野牛?   不过现在不是想太多的时候,她小心穿好罗袜,在苏凌的帮助下,将垂到眼前的拇指粗细的长绳牢牢绑在腰间,又打了一个结:“好了!”她想了想,又抱上了那只灰不溜秋的野兔。   苏凌检查了一下,方对上面三人道:“小心一点,她崴了脚。”   “知道知道。”   上方三人一起使力,先后将坑底两人给拉了上去。   苏凌一到地面就去看程寻,见她稳稳当当坐于地上,怀里还抱着兔子,脸上并无异色,心知她并未碰到脚,略松一口气。他向霍冉、柳明丰、杜聿三人点头致意:“多谢了。”复又低头解下腰间的绳子。   “这次我们可算是帮了大忙了吧?”柳明丰有些得意。   苏凌点一点头:“是啊。”   “不说这些了,咱们怎么回去?”杜聿扫了一眼右脚只穿着袜子的程寻,“程寻不是崴了脚吗?不能走路,又没牵马过来,得有个人背他回去。以我之见……”   “霍冉吧!霍冉吧!”柳明丰拍了拍霍冉的肩膀,“咱们几个人里,霍冉最壮实了。这种体力活最适合交给他。是不是,霍冉?”   霍冉撸了一把袖子:“那就我来吧。看程寻这样子,估计也没多重。不过像柳明丰这样的瘦猴子,肯定是背不动的。”   “诶,怎么说话呢,你?”柳明丰个子小,一向最忌讳别人拿他身形开玩笑,当时便有几分怒色。   苏凌忽的开口:“我来背她。”   一直默默听他们商量的程寻闻言一怔,连忙摇头:“不用了吧?我觉得霍冉就挺好的。”   苏同学毕竟是女孩子,虽然个子很高,可身形清瘦,不如霍冉健壮,程寻思忖着,放着三个男同学,非要让一个女孩子背她,好像没这样的道理。   苏凌意外,他皱眉,弯了弯腰,在程寻耳边低声道:“怎么能让霍冉背你?方才说的话,你都忘了?”   她是个姑娘,他又在这里,怎么让别的男人碰她?   他目光沉沉,程寻忽的就有点心虚,她心说苏同学比她细心,是担心霍冉会察觉她是姑娘吧?真是,她自己的事情,苏同学居然比她更上心。她感动而又惭愧,小声道:“可是,可是你能背动我吗?这路程可不远,会不会累着了?”   “诶诶诶,程寻,你这话就不对了啊。你怕他累着,你怎么不怕我累着啊!”霍冉轻嗤一声,“苏凌力气小吗?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力气小的连弓都拉不动?”   苏凌微微一笑,心中的不快一扫而过,原来是心疼他。他语气越发温和:“你也听霍冉说了,我力气不小。你这么轻,我怎么可能背不动?”   程寻想了想,苏同学确实能轻而易举挽起重弓,或许真的膂力惊人。她点头一笑:“好,那就有劳你了。”   “那就苏凌吧,我们帮你拿着猎物。”柳明丰嘿嘿一笑。   苏凌已矮下身,向程寻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上来吧。”   夕阳西下,程寻凝视着自己身前少年尚显稚嫩的肩膀,心头一热,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   苏凌背着程寻,杜聿抱着野兔,霍冉和柳明丰分别拿着其他猎物和长绳,一行五人不疾不徐向书院而去。   回程中,程寻数次在苏凌耳边低声问:“累么?要不要歇一歇?”   她看他耳根都红了,不知是不是热得很。   “不累。”她的气息就在耳畔,身子又在他背上微微晃动,苏凌心神摇曳,却板起了脸。静默了一瞬后,他又续了一句,“你不乱动就不累。”   程寻“哦”了一声,果真不敢再乱动。   虽说背上有一个人,可苏凌心里甚是轻快,丝毫不觉得沉重。途中杜聿、霍冉都曾提出过换了自己来,被他给拒绝了:“不用麻烦了,快点回去吧。”   杜聿他们这才作罢。   等回到书院,已是暮色四合。高夫子站在书院门口,声音震天:“程寻,你怎么回事儿?”   程寻还未说话,苏凌已然应道:“我们不小心掉进一个捕兽坑里,所以才耽搁了。”   “真掉进坑里了?”   “可不是?高夫子,还是我们三个把他们拽上来的。你看,这是绳子。”柳明丰扬了扬手里的粗绳,“程寻还崴了脚呢,是苏凌一路把她背回来的。”   “去去去,你们赶紧把程寻送回去,去膳堂吧,这时候,不知道膳堂还有没有东西。”高夫子摆了摆手,拿过柳明丰手中的长绳,扬长而去。   程寻松一口气:“高夫子这是不罚我了吗?”   “你们打的猎物不少,为什么要罚你们?”霍冉不以为意,“走啦走啦,再不去,膳堂什么都没了。”   “没了怕什么,咱们不是还有山鸡獐子吗?”柳明丰一本正经反驳,“咱们去找焦大婶,蒸了吃,煮了吃,炸了吃,烤了吃,怎么吃都行。”   两人边说边远去,杜聿犹豫了一瞬,并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攥紧了怀里的兔子:“这只兔子……”   程寻瞧一眼苏凌,忙道:“这是要养的,不能吃。”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程寻,你今天怎么回事?”   和高夫子相似的话,却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音色。   说话间,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夜色而来。二哥程启面色阴沉,一脸不虞之色。   程寻神情微变:“二,程夫子……”她心说,糟了,二哥叮嘱过多次,要她远离苏凌的,偏偏这会儿她还在苏同学背上!   她心思转的极快,“我,我不小心掉进捕兽坑里,又崴了脚,就不能给夫子行礼了。”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程启立时换上了担忧的神色:“崴了脚?还掉进了捕兽坑里?现在怎么样,要不要紧?”   程寻觑着二哥的神色,小声道:“疼,还肿了……”她看了一眼杜聿,又道:“那坑挺深的,是杜聿同学他们打那儿经过,又找了绳子,才帮我拉上来的。啊,苏同学看我脚不能动,还背我回来。”   程启听闻小妹受伤,自然无暇去想太多,听她言下之意,是她掉下捕兽坑后,杜聿和苏凌经过救下了她。虽然对于小妹在苏凌背上感到刺眼,但是与之想比,还是小妹受伤更让他担心。   他快步走到苏凌跟前,伸出了手:“今日辛苦你们了,把她给我,我带她回去,你们快点回去歇着吧。”   苏凌盯着他伸过来的手,并未立刻行动:“不必麻烦了,我直接送她回去就行。她崴了脚,最好不要乱动。”   程启拧起了两道眉,他深吸一口气:“苏凌——”   程寻不敢乱动,可也不敢继续在二哥面前和苏同学表现亲近,她轻轻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小声道:“多谢苏同学和杜同学了,要劳烦夫子了。”   苏凌眼眸半垂,轻“嗯”了一声,小心放下程寻,被程启接了个正着。   程启咳嗽一声:“时候不早了,你们快些回去休息吧。”   “是,学生告退。”   苏凌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程启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对同样站着的杜聿道:“你怎么也站着?”   “我么?难道不是因为你要休息么?”杜聿奇道,“哦,兔子还在我这儿呢。”   苏凌抬头看向那只灰不溜秋的丑兔子,笑了一笑:“给我吧,我先养着。”   抱着这只兔子,他不免想起今日白天的种种情景,唇角微微勾起,心中也泛起丝丝暖意:“今日是七夕啊。”   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只是不知道她的脚伤怎么样了。苏凌双目微合,那种温软滑腻的感觉瞬间浮上心头,他脸颊一红,轻咳一声。   杜聿愣了愣:“是啊,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今日万家乞巧,可他母亲却未必能有片刻清闲。   受了伤的程寻今夜自然无法同二嫂卢氏一起乞巧了。   一听说她去打猎受了伤,母亲雷氏一脸担心。待她褪去罗袜,露出红肿的脚踝时,雷氏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程寻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看着严重,其实一点都不疼的,娘。我还冰敷过了。”   雷氏擦了擦眼角,亲自拿跌打酒过来,给女儿处理红肿的脚踝:“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今日骑射课就该不去的……”   她只这么一个女儿,偏生喜欢读书,非要在书院里,还要同其他学子一样。身为女子,体力不及其他学子,但凡遇上骑射课,回到家时,必是狼狈不堪。女儿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可她心疼。   “娘,不去多可惜啊。娘,你不知道,我们今天在山林里,除了山鸡野兔,还看见了黄鼠狼、獐子,我有个同窗,他箭法特别好,就那么嗖的一下,直接就能射中猎物,百发百中。连高夫子都夸他的……”程寻提起苏凌,不禁眉飞色舞,   她心底有个小秘密,连亲娘也不好告诉。那就是这个箭术超群的苏同学其实是个小姑娘,还成了她的好姐妹。他们两人有两个共同的秘密。   可惜雷氏反应淡淡,并不大感兴趣,她只嗯了一声:“你这次崴了脚,只怕十天半个月都不能下地走路了,我让你二哥给你告个长假吧。”   “啊?”程寻眨了眨眼,“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去学堂么?那怎么行?那我要落下多少功课啊。”她拉着母亲的胳膊,一脸认真:“娘,我小时候,我大哥摔着腿时用的轮,用的四轮车还在吗?”   雷氏深吸了口气,她拿食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就这么喜欢读书……”又不考状元!   可她到底是拿女儿没办法。   次日清晨,程寻坐在四轮车上出现在了学堂。   她这副形容一出现,直接吸引了整个学堂学子的目光。不过因为程夫子就在她身后,大家也不敢多话。   她一眼就瞥见了苏凌,他目光灼灼直视着她。她冲其扬了扬唇角,又轻轻眨了眨眼。   苏凌回之一笑,目光下移。   程寻猜出了他的意思,她轻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任由二哥推着到了自己位置上。   趁程夫子不注意,云蔚扭头低声问道:“程寻,我听说你腿断了,是不是真的?”   程寻扯一扯嘴角:“你听谁说的?”   云蔚一脸钦佩:“腿断了还来学堂,你真是太好学了。”   程寻:“……我腿好好的,只是崴了脚而已。”   苏凌抬眸,看了一眼那两个凑得很近的脑袋,目光微沉,轻咳一声:“夫子来了。”   云蔚飞速转回身子,摇头晃脑,做认真读书状。   作者有话要说:   苏凌:恋爱的第一天,感觉还不错。 第34章 太亲密了   早饭后, 程寻在自己书桌上发现了一朵玫红色的紫薇花。她怔了一瞬, 听到身后的苏凌轻咳一声:“文库旁边的紫薇花开了, 挺好看的,是不是?”   程寻回头看向苏凌。   一身雨过天青色学子服饰的苏凌静静地望着她, 眸光澄澈, 舒朗清隽。   程寻心说,这是一个喜欢花草的小姐姐。她点一点头:“好看。”笑了笑,她又补充一句:“你也好看。”   苏同学穿学子服皎若明月, 穿箭袖明如朝阳,虽说过于中性了一些, 但是着实是个怎么看都好看的帅气姑娘。帅气也是好看的一种啊。   苏凌微怔,神情有些无奈:“不能这么说。”他是男子, 怎能用好看来形容?   程寻“哦”了一声。心想也对, 他们说好了,秘密不告诉第三人,她说苏同学好看,万一有心人多想了,猜出苏同学是女孩子怎么办。于是, 她诚恳道:“我是夸苏同学英俊潇洒, 玉树临风。”   听她出言称赞, 苏凌勾了勾唇角:“你脚好些了没有?”   “好多啦。”程寻笑道,“怎么样?我坐着四轮车来学堂,是不是特别……”   她一时想不到拉风的同义词,歪着头认真思索。   苏凌心神微动, 低声问:“昨日程夫子没为难你吧?”   他佯作无意,又续了一句:“我感觉,他似乎对我有些意见?”   “……”程寻笑意微敛,她眼珠转了转,瞅着四下无人,干脆也压低了声音,“他没为难我……其实,他不是对你有意见。你知道的,我这个样子,他肯定不想我和书院的学子走得近嘛。”   她并不想她的好朋友对她二哥有误会。虽然二哥让她远离纪方和苏凌,可这原因并不一样。如果让苏同学知道,二哥因为其权贵身份不喜欢他,是不是不大好?   却见苏凌眉眼含笑,神情和煦,他点一点头:“嗯,程夫子说的对。”这一点深得他心,她确实应该远离书院学子。   程寻略松一口气,她笑一笑,又道:“不过他不知道你是特殊的嘛。”   她这句“你是特殊的”让苏凌心情舒畅,他“嗯”了一声:“是,我是特殊的。”   他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和别人都不一样。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了。   “紫薇花?”云蔚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程寻回头看他一眼,颇有些得意:“对啊,紫薇花。”   “能治消肿止痛的是紫薇叶,你要紫薇花有什么用?”云蔚有点不解。   程寻嘴角抽了一抽,心说,果真男女差异就在这里。紫薇花可以观赏啊,看着好看啊。她暗暗摇一摇头,越发觉得小姐姐细心体贴。   有这么一个好朋友真好。   “我喜欢啊。”她面向苏凌,甜甜一笑。脸上黑乎乎的,但是五官精致,笑意盎然。   苏凌听她说出“我喜欢”时,忍不住跟着弯起了唇角,心情格外美好。   云蔚摇头,甚是莫名其妙。   程寻老老实实坐了十来天轮椅,一直到七月下旬才恢复了用双腿走路。   这段时日里,苏凌时常给她分享一些小玩意,或是竹哨,或是花草,或是文库里的一本书。程寻想着礼尚往来,也就从自家拿一些零嘴儿,给苏同学带来。   她记得苏同学曾自称不爱吃饴糖,就特意留下其他口味的。有时是江婶做的小鱼干,有时是锅巴。   看见苏同学露出满足的神情,她心里也喜滋滋的。   好朋友嘛,就是有来有往。   八月初,书院休息。程寻一大早就又换上了男装,笑嘻嘻对母亲雷氏道:“娘,我想在书院里转转。”   “怎么休沐日也不歇着?”雷氏皱眉。   程寻一笑:“我都歇了很久了,再不活动腿脚,恐怕都要忘了,人该怎么走路了。”   “说的什么胡话?”雷氏失笑,“你走了十来年的路,会因为歇了十来天,就忘记怎么走?想去玩儿就去,就在书院里,可不要乱走。”   “嗯嗯嗯,知道了。”程寻大力点头,“我知道了,娘。”   程寻告别母亲,直奔文库而去。她和苏同学约好了,休沐日时去文库看书。   书院休沐,大部分学子都回了家,留在书院的,也都是住在梧桐苑的学子们,大家可以做个伴儿,只有苏同学一个人在学舍那边。独自求学,到底是孤单的很。   虽然她答应二哥,尽量不去文库,不过她寻思着只要小心些,不给二哥知道,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近来二哥忙着给即将参加乡试的杜聿指导功课,没有太多的心思管她。   一走进文库的二楼,她就看到了握着一卷书站在窗边的苏同学。   光影落在他身上,拉下长长的身影。他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你来了?”   程寻双手负后,笑意盈盈:“你在看什么书?”   “《浮斋小记》。”苏凌扬了扬书,向她一步步走来。   “哦,你来的好早啊。”程寻笑道。她以为她已经够早了。   苏凌只笑了一笑,心说总不能让她来等他。   他没回答,程寻也不以为意,她在文库踱步,随手抽了本书,翻了翻,摇头:“看不懂,不是咱们的文字,好像是胡渚文。”   “胡渚文?我看一看。”苏凌说话间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同时伸出手来。   程寻闻言眼睛一亮,她转身将书放在苏凌手上:“你认识胡渚文?”   她眼中星光闪烁,苏凌心中一荡,略带骄矜地点一点头:“略微认识一些。”他翻了翻,轻声道:“这是一本讲述胡渚风土人情的书,没什么意思,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好厉害。那么难的胡渚文你都认得!”   苏凌唇角微翘,对她的夸奖极为受用,神色淡淡:“其实胡渚文也没什么难的。”   程寻心说,你不觉得难,我觉得难啊,我们家只有我爹懂,我哥他们都不认识多少的。她越发觉得苏同学厉害,除了箭术好,力气大,还能会外语。   “咱们中土的文字,比胡渚文难多了。”苏凌眼眸轻垂,“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程寻嘻嘻一笑,没有作答,而是提起了一桩旧事:“哦,那次骑射课上,你三箭齐发,云蔚还说用拇指,那是胡渚人射箭的法子……”   苏凌双目微敛,绕过了她的问题:“不是说云蔚出自将军府吗?怎么他箭术还不如霍冉?”   “这我知道。”程寻一笑,“他家里不想让他习武,才让他进书院的。”   苏凌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闲话几句后,苏凌果真要教程寻胡渚文字。   程寻觉得有趣,她也不介意多学门外语。   一个学,一个教,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程寻轻轻拍了拍苏凌的胳膊,小声道:“你累不?咱们要不要下去走走?”   “嗯?”苏凌握住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眉眼温和,“好啊,你想去哪里?”   “小校场后边,有个碑林,咱们去碑林那边吧?”程寻抽出手,指了指北方。   苏凌目光微闪,忽略心底的那点子遗憾,点了点头:“好。”   两人离开文库,路过小舍时,程寻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只兔子呢?”   二十来天了,她好像没再见过那只灰不溜秋的兔子。   苏凌身形微顿,神色不变:“沈夫子抱去养了。”   ——那只兔子大概受了伤,又不肯吃东西,没多久就死掉了。但是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苏凌琢磨着,也许他可以去买一只家养的灰兔子来充数。反正大家都灰不溜秋的,也看不出好坏。   程寻只是随口一问,听说是沈夫子抱去了,也没再多说,不过她的思绪倒是又转了转:“诶,我记得那天是杜聿一路抱回来的,我还以为他会抱去养呢。”   “……嗯,嗯?”苏凌皱眉,这又关杜聿什么事了?   程寻一面走着,一面扭了头去看苏凌:“杜聿同学过几日就要参加乡试了,希望他能高中。”她看了一眼苏凌,声音降低了些:“可惜女子不能参加科举……”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女子地位低,不过系统说了,将来苏同学会努力提高女性地位的。   这么一想,她看向苏凌的眼神更真挚了。   她眼中光彩大盛,几许期待,几许憧憬。苏凌微微一怔,脚步微停:“你想参加科举?”   程寻迟疑了一下,点一点头。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她轻声问:“苏同学,你呢?”   “我?我没想过参加。”苏凌摇头。   八月初,阳光正好,微风徐徐。小校场上有几个没有离开书院的学子在一起蹴鞠,甚是热闹。   苏凌和程寻并未走近,他们极有默契地绕过了小校场,经由山门,去了碑林。   石碑林立,程寻指了指碑帽下的碑文,隐隐有点得意:“这些石碑,是我曾,嗯,是第一任山长建的,碑文你也看了,是四书五经,都是咱们必读的书目,老山长说怕学子在抄书过程中出现差错,就把经文刻在石碑上作为范本,以供校对……”   她一直觉得她这个曾祖父,十分了不起。   苏凌唇角漾起极淡的笑意:“我以为这该在国子监。”   “没有……”程寻含笑摇头,她眼神一闪,看到石碑后露出的半截绯红裙角。   她咦了一声。   “怎么了?”苏凌心中一紧,神色微微一变。   程寻指了指那点红裙角,凑到苏凌耳边,悄声道:“石碑后有个姑娘,我猜是杨姑娘。”   书院女子本就不多,穿这种鲜亮颜色的更少。   她刚一靠过来,苏凌的耳根就红了。他咳了一声:“什么羊姑娘,牛姑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程寻斜了他一眼,继续跟他咬耳朵:“我那天听杨夫子说,杨姑娘有时闲着无事,会来碑林这边看碑文,不过都是在咱们上课的时候。”她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男装,继续说道:“咱们这个样子,多有不便,要不,咱们先行离开吧?别让人家为难……”   杨姑娘看到他们,都躲起来了。他们若一直不走,人家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苏凌脸颊发烫,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她说什么,其实他都没往心里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寻猜的没错,石碑后面的确实是杨夫子的女儿杨姣。她随父亲住在杏园,书院里没有同龄的姑娘,颇觉孤单。有时她闲下来了,会摆弄父亲的算筹,也会在学子们在学堂读书时,去书院的碑林里看看,或抄书,或校对。   今日她刚来碑林没多久,就听到人声,她下意识藏身于石碑后。待听其中一人说话,介绍起石碑的来历,她觉得耳熟,疑心是程寻公子。   犹豫了一会儿,杨姣才自石碑后悄悄望去。果真是程公子和那个姓苏的!她心中一喜,然而不过片刻,她就又变了神色。   那两人正低声交谈,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却隐约有种“这两人关系很亲密”的感觉。   杨姣在书院待了几个月,偶尔也见过书院学子勾肩搭背,可是像今日姓苏的这般眼神温柔地看着另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见。   她纤细的眉毛轻轻皱起,好像有哪里不对。可到底是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人便一起离开了。   程寻并不知道这些,她在小校场与苏凌告别,心满意足往家走。   江婶站在门口,看见她后,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一把攥住她的手,悄声道:“呦呦,你先随我去换衣裳。”   “怎么了?”   江婶急道:“快一点,家里来客人了,看见你这样不好。” 第35章 貌似婚约   “什么客人?”程寻跟着江婶回家, 好奇地问。   “京城来的。”江婶头也不抬, 行得很快。   程寻哦了一声, 瞬间明白了。他们家在京城有两门亲戚。一家是二叔家,一家是北乡伯府张家。如果是二叔家, 江婶会直接说, 二爷那边来人了。看来是张家。   “张家的?”   “嗯,可不是?”江婶说着已经和程寻到了程寻房门口,她将程寻往房里轻轻一推, “我给你打些热水,你赶紧把脸洗了, 换上好看衣裳,别给人看笑话了。”   程寻应着, 她自己收拾了好一会儿, 恢复了姑娘家的装扮。   一打开门,江婶就站在门外,上下打量着她,一脸欣慰地笑:“这样多好。”   江婶无儿无女,在程家帮忙, 照顾程寻多年, 对她像亲姑娘一样。   程寻也笑了:“真的好吗?江婶, 张家来的谁啊?”   江婶迟疑了一下:“是张家的大爷和四少爷。”   程寻笑意微敛,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想:他们来做什么?从她有记忆以来,好像还真没见过他们父子上门。逢年过节两家走动, 也多是程家去北乡伯府拜访。   她略一迟疑,小声道:“那,不需要我过去吧?我爹和我二哥都在家,又没有女客,我去做什么?”   张家的大爷张勃,虽说她要喊他一声大舅舅,但毕竟不是亲娘舅,在无女客的情况下,她父兄俱在,原也不需她过去。   然而江婶却笑道:“张家大爷指了名儿要见你,说是好几年没见过外甥女了,你这回想偷懒,可不容易。”   程寻哦了一声,心说,话说到这份上,那看来是必须见了。她深吸一口气,随着江婶去了内厅,果真见到了父母二哥和张勃父子。   张勃看上去有五十左右,圆脸长须,看着格外慈祥,正冲雷氏说着什么。而他的儿子张煜容貌上与父亲并不相似,气质也截然不同。他面无表情,坐得端端正正,一双眼睛正盯着门口的方向。   程寻刚一出现,他便拧了眉。两人视线交汇,她若无其事垂下眼睑,低眉垂目,颇为温柔。   “呦呦,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舅舅。”母亲雷氏含笑道。   程寻冲母亲点一点头,走上前去,略微福一福身,算作行礼:“舅舅。”   “呦呦都长这么大了,可真像你娘年轻的时候。”张勃感叹。他虚扶了一下,捻须而笑,神情慈爱,“上次你外祖母过寿,我忙着招待客人,也没见你。原来都长这么高了,舅舅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边有两个白玉葫芦,你拿去玩儿吧。”   他说着摸一摸袖子,取出两个精致的白葫芦玉坠,作势要递给程寻。   程寻不着痕迹后退一步,下意识向母亲看去,见母亲点一点头,她才双手接过,含笑道谢:“多谢舅舅了。”   “一点儿小玩意儿,说谢就见外了。”张勃神情越发慈爱,“呦呦多大了?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些问题程寻遇到的次数也不少了,她微微含笑,一一答了。   “一转眼都这样大了……”张勃感叹,“上回见你时,才那么一丁点高。”   说着他还用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   雷氏接道:“长兄也说上回,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瞥了一眼安静站着的女儿,轻声道:“呦呦,你二嫂给你找的花样子,你绣完了没有?”   “啊?”程寻眨了眨眼,她不擅长针线,什么花样子?不过她心念急转,瞬间回过神来,她轻声道,“还没呢。”   “那你先回去忙着,端娘的生辰就在下个月了。”雷氏笑道,“你不是要给她做生辰贺礼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女儿先告退啦。”程寻甚是配合,她福一福身,缓缓退了出去。   走出厅堂,穿过内院,又行了数步,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江婶。   江婶一眼瞅见她手里的一对玉葫芦,笑道:“这俩葫芦好看,多福又多禄,是个好彩头,用来做压裙坠也挺好。”   程寻轻笑,她摆了摆手:“我不大穿女装,压裙坠也不一定用得着。”   不过这玉葫芦触手温润,质地颇佳。张大舅舅出手挺大方,却不知他此行所为何事。   程寻离开后,厅堂里的谈话终于又回到了正题。   张勃叹了口气:“这孩子胡闹,在国子监里与同窗争执,闹得太大,被除名了,也不能一直在家待着荒废学业。我想着把他送到崇德书院来,也不求他金榜题名,只想着妹婿能多教教他处世之道……”   这是他之前在信里就讲过的,此时送儿子进书院,他又重提了一次,向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立时站起身,向程渊施礼:“夫子。”   程渊摆一摆手,转向了张勃:“舅兄有所不知,我虽是山长,不过书院的事情,如今多由文山打理。”   他说着看向程启:“文山,你表弟在书院,以后你留心多照顾一二。”   程启性子直,素来不喜欢这样的话,哪怕是自己表弟,这种要他照顾,也让他心生抵触。但毕竟是舅舅的亲儿子,又是父亲当面叮嘱的。他同样站起身:“知道了。”   他冲张煜道:“但凡学子想进入书院,都需先经过入学测试,表弟之前能进入国子监,那么崇德书院的入学试题,想必难不倒你。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你且随我来。”   张煜拱一拱手:“是。”   表兄弟俩一起离去,张勃又叹了一口气,对程渊道:“我有三个儿子,偏他年纪最小,又不懂事,最不让我省心……”   雷氏轻笑,甚是客气:“小孩子嘛,不懂事,多教教就是了。”   “我不比你们两口有福气,两个儿子俱是出类拔萃,呦呦也乖巧听话。”张勃感叹。   雷氏脸上笑意微僵,她端起旁边的茶杯,轻啜一口,没有说话。   程渊接话:“记得舅兄喜欢吃鱼,正巧入了秋,双泉河的鱼最鲜美,待会儿配上我珍藏的老酒,咱们可要好好喝一盅。”   竟这么将话题岔了开去。   因为有客人,程家的午餐颇为丰盛。不过程寻嫌麻烦,又要顾忌自己形象,就没到前院去,只在自己院子里用了午膳。   她穿着女装,不好外出,饭后略坐一坐,就回房休息了。   每日在书院,她精神集中,这会儿一放松,竟沉沉睡去,待睡醒已将近申正了。她看了看日影,估摸着张家父子已经踏上归程了。   “呦呦,今日新做的小鱼干,你要不要尝尝?”江婶在门外问道。   程寻闻言迅速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江婶手中瓷碗里盛着的金黄色小鱼干。她嘻嘻一笑:“好啊。”   这种小鱼干,她前几日送给苏凌过,苏同学收到后,神情满足,眼睛似乎会发光,让她觉得原本就很好吃的小鱼干又美味了十倍。   这次也可以留下一些送他。   “张家舅舅走了么?”程寻好奇地问。   “走了,吃罢午饭就走了。”江婶笑道,“你爹准备的酒,他都没喝,说是回去有事呢。”   “哦。”程寻点一点头,她也觉得张家父子此次前来,肯定有事。   尝了尝酥脆咸香的小鱼干,程寻笑道:“江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去京城东市开家食肆,肯定赚的盆满钵满。”   江婶轻轻推了她一下:“又拿我打趣,我又怎么会开什么食肆?”   程寻笑道:“我拿去给我娘尝尝。”   “你娘哪里会吃这些?”   程寻嘻嘻一笑:“我爱吃我娘就爱吃。”   她知道她母亲自小养在深闺,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这种零嘴儿,是她母亲所不喜的。她倒也不是非要让母亲尝小鱼干,而是今日张家有客至,她想去陪娘说说话,逗逗趣。   江婶摇一摇头:“那你去吧,你娘骂你,你可别哭鼻子。”   “我娘才不骂我。”话是这么说,可程寻到底是没抱着小鱼干去找母亲。她寻了一个一直闲置的绣花棚子,兴冲冲去向母亲讨教绣艺。   她出了房间,穿过月洞门,堪堪与迎面走来的两人打了照面。   为首者一身长衫,正是她的二哥程启。另一个一身湖蓝色长袍,跟在二哥身后,却是她以为已经离去的张煜。   程寻看见这两人,立时后退,同时背过身,低头研究手上的绣花棚子。   怎么回事?江婶不是说张家大舅舅已经走了么?怎么张四还在这里?   看她如今是女装,程启轻咳一声:“呦呦,不必躲了,这是你四表哥,不是外人。”   “哦。”程寻转过身,依然眼眸半垂,“四表哥。”   她心说,二哥觉得那是她四表哥,可张四本人未必这么觉得。她这人记性一向很好,也记仇的很。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湖蓝色袖口露出的手迅速攥紧又松开,她听到了张煜的声音:“表妹。”   “表妹”两个字简单,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寻声音很低:“二哥,我还有事去找娘,就先过去了?”   程启面容严肃,挥一挥手:“你去吧。”   程寻冲两人点头致意,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寻找母亲。   待她走远后,程启冲表弟笑了笑:“我瞧你经义不错,不过在算学上,你可差的有些远了。”   张煜不以为意:“科举又不重算学。”   程启瞥了他一眼:“科举重不重算学是一回事,崇德书院每月测试,算学也在其中。”   “这不是浪费精力么?算学有什么用?难道还要在会试时,一边写文章,一边默着《算经》吗?”   程启做夫子数年,一向受人尊敬,闻言就略微有些不悦。他淡淡地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若算学真不重要,就不会在六艺之中了。你既然进了书院,那就该按着书院的规矩,把算学补起来。就算做不了神算子,也不能连呦呦十岁时的本事都比不过。”   张煜愣了愣:“呦呦?”   程启隐隐带些得色:“她虽是姑娘,可在算学上造诣,不在我之下。”   眼前倏忽浮现出那张娇美明丽的脸,张煜扯了扯嘴角,更加不以为然,就她么?   他知道祖母有意让他娶程呦呦,老实说,对祖母的这一想法,他也不觉得反感,可就是隐约感到不自在。   他和她,怎么能做夫妻呢?明明他小时候一见她,就想欺负她来着,后来还险些闯下祸。她也有很多年没去张家。   他心头忽的浮起一个念头:不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想法怎么看。   程寻告别二哥后,一路疾行,片刻不曾停歇。她心中颇为懊恼,早知道张煜还没走,她就该迟一会儿再来。   雷氏坐在窗下看书,得知女儿过来,放下书,笑道:“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程寻摸了摸脸颊,奇道:“怎么?难道我脸上写着不开心么?”   雷氏忍不住笑了,拿手指轻点女儿额头:“嗯,就在这儿写着呢。”   摆一摆手,程寻不禁笑了:“我没生气。”她将绣花棚子放在一边,扯着母亲的袖子,笑道:“娘,我方才见我二哥了,他正和,和四表哥在一起,我以为他走了呢……”   “他不走,你以为他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雷氏不等女儿回答,便道,“张家四郎是来咱们书院读书的。”   程寻眨了眨眼,好生奇怪,她记得上次张煜对崇德书院颇有微词,怎么会想起到崇德书院来?她悄声道:“他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么?”她想了想:“哦,我知道了,我听说国子监学子如果连着三次测试倒数,就会被开除……”   不是吧?那天在北乡伯府的花园,看他侃侃而谈,甚是自信的模样,竟然在国子监是垫底吗?那他心态可挺好的。   雷氏轻笑:“什么测试倒数?你张家舅舅说,他是在国子监与人争执相斗,这才不得不离开国子监的。”   程寻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对了,呦呦。”雷氏话锋一转,“你二哥的意思,是让你以后不再去学堂了。”   “啊?为什么?”程寻没想到竟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她念头微转,“是因为张……”   雷氏神情温柔:“你在书院读书,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都会替你瞒着。可他毕竟是亲戚,见过你女装,难保在学堂不会认出你。若是不小心泄露你的身份,反而不好。”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声音越发温柔:“我的呦呦,将来还要嫁人呢。” 第36章 她想上学   程寻心头一阵慌乱:“娘, 不用吧?我, 我三哥说, 我男装和女装差别可大了,除了亲爹亲娘, 谁都认不出来, 没必要因为一个他,我就不上学了……”   她拉着母亲的袖子,轻轻摇晃:“娘, 你帮我跟二哥说一说。要不,我自己跟二哥说?”   女儿一撒娇, 雷氏心就软了,她轻叹一声:“呦呦, 他以后就住在咱们家里, 跟你免不了会见面,一日两日还行,时日久了,他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程寻和程呦呦是同一个人?不只是你二哥, 我也觉得你以后不必再去书院了。”   雷氏心疼女儿, 又因为是自家书院, 有她父兄照看,这才同意她女扮男装上学读书。可雷氏自己认为,在书院读书,没有必要。尤其是女儿前些日子在骑射课上崴了脚, 更觉得她不上学了更好。   呦呦虚岁十四,若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书院,倒也不错。所以程启提议,她并不反对。   “那不让他住咱们家里不就行了?他不住咱们家,不就见不到我了?”程寻应声道,“梧桐苑里,学舍那么多,让他住学舍啊。”   雷氏沉了脸:“呦呦!”然而见女儿面色苍白,她心下一叹,放柔了声音,“让他住学舍也不难,可万一他真认出来呢?他之前见过你女儿家的模样。”   “认出来便认出来!”程寻毫无惧意,“我在书院读书,堂堂正正,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真认出来又怎么样?”   雷氏皱眉:“呦呦!”她容色稍缓:“认出来便怎样?你说的简单,若他当众说出你的秘密,让人知道你曾女扮男装在学堂待了三年,你将来可还怎么出嫁……”   话是这么说,她也很清楚,以丈夫的声望人脉,他的独女即使貌若无盐,恶名在外,也会有人争相求娶。   至于假扮男子,本朝倒是有过先例,说有一女扮成男人,潜伏数年,为父报仇。因为这一片孝心,得了朝廷夸赞,传为美谈,大龄之年,得了贵婿。为求学扮成男子的,她还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人们会如何看待。   但是作为母亲,雷氏希望女儿可以生活的简单一些,安逸一些,不想女儿有一点点不好的可能。反正呦呦不考科举,为什么要冒险留在书院呢?还那么辛苦。   “那就不嫁人啊。”程寻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泪窝浅,一着急一紧张,眼圈儿就有点红了。   她定一定神:“娘,你知道的,我和我爹约法三章,在书院规规矩矩,远离同窗。我觉得我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嫁不出去,那就不嫁,我也学那个谢娘子,侍奉双亲,终身不嫁,也当是尽孝了。将来像我曾祖父那样建个书院,供女孩子读书,让她们不用像我今日这般,上不成学。”   她越想越难受,她在这个世界,想上学,都不容易,哪怕是自家的书院,她都要故意扮丑,掩了身份换了性别。想到因为上学读书而来到崇德书院,连休沐日都不能回家的苏同学,她更觉得女子不易。   “真是孩子话,姑娘家怎么能不嫁人?那谢娘子晚年无儿无女有多凄凉,你是不知道。”雷氏本想女儿就此却步,却不想女儿竟说出这番话来。   见女儿眼中已有盈盈泪光,她无奈而又心疼,也不忍心再拿话吓唬她:“你就那么想上学?”   程寻毫不迟疑:“是。”   雷氏轻轻叹了口气,别人家的姑娘喜欢美衣华服,珍宝首饰,怎么呦呦偏生就喜欢上学念书?   “我知道二哥担心的无非是张四郎察觉我就是程寻,可是这并不难办啊。他才见我几面?我化成男装,他哪里认得出来?即使真认出来了,跟他好生说一说,请他帮忙保密,也不难吧?这点面子,他应该会给的。”   程寻觉得张煜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这样的人想必不会逢人便讲别人的秘密。   “娘。”程寻眼中泪光点点,“先前我爹也答应过我的,说允许我在书院待到十五岁。我爹常说,人无信不立,我不信我爹会出尔反尔,我找我爹去。”   她转身走得极快,身后雷氏轻叹着摇了摇头。   程寻琢磨着这个时候,爹爹多半就在书房,她也不多想,直接就过去。   笃笃笃敲了门后,果真听到父亲程渊的声音:“谁啊?”   程寻一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心头委屈翻涌,一时就没止住眼泪:“爹,是我。”   “呦呦?”隔着窗纱,看到站在门外的纤瘦身形,书房里三人俱是一怔,程渊淡淡地扫了一眼儿子和内侄,沉声道,“你们先等会儿,我出去看一看。”   说话间,他起身出了书房,顺带掩上了门。一眼瞧见女儿螓首低垂,眼圈微红,他心里一咯噔,慌了半分:“呦呦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上学了?”程寻抬起头,秋水样的双眸中泪光盈盈。   程渊神色微敛,他回头看一看书房,低声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程寻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向东行了十来步,在一丛修竹后站定。   程渊站在竹子旁,清风吹来,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此刻他脸上尽是无奈:“不是不让你上学,是现在情况……”   程寻心头一阵慌乱:“可是爹说过,允许我待到及笄以后的。”   “呦呦……”   “爹,你答应过我的。”程寻眼眶微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要过什么,我只有那么一个心愿,就是在书院继续上学。”她略微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我知道爹爹担心什么,是怕有人认出我的身份,不利于我的名声。那爹爹看这样行不行?就说我去了京城二叔家里,我以后不住在咱们家了,你们在书院里随便寻个空闲的屋子,我一人住在那里就成,我以后在书院也不跟他打交道,他未必就能认出我来……”   “胡闹!”程渊沉下了脸,“怎么能为了亲戚,让你有家不能回?哪有这样的道理?”   程寻脸上的委屈遮掩不住:“有什么区别吗?反正现在不就是为了让亲戚待在书院,而不让我读书么?”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程渊头疼之余又颇为心疼:“呦呦……”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发觉自己并未带帕子,颇为尴尬,轻轻拉了衣袖,就要去给女儿拭泪。   然而程寻却低了头,稍微偏过了脸。   “不是出尔反尔不让你读书,是为了你好。如果给人知道……”   “知道我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就会有损我的名声,会让我以后嫁不出去是不是?”程寻急道,“又不是所有人都会拿着别人的事情到处说嘴。君子非礼勿言,爹难道真的觉得张家四哥会逢人就说我的事情?”她眨眼,泪盈于睫。   而且,嫁人,嫁人,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嫁人问题,仿佛嫁人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程渊叹了口气:“可惜你是个姑娘,若你是男儿……”   “是啊。”程寻眼眸半垂,“可惜我是个姑娘,我要是跟三哥一样,也是男子就好了。没法进书院,我就努力进国子监。”   她提到三哥程瑞,程渊眼神微闪,心口一涩,良久方道:“你先回去吧,你的意思,爹知道了。”   程寻身形不动,拿眼睛瞅着父亲:“可是爹的意思我还不知道呢。”   程渊皱眉:“你先回去。”顿了一顿,他又道:“爹再想一想。”   嗯了一声,程寻心知话到这里,多说无益,她福了福身:“那,爹,我先回去了。”   程寻不知道父母兄长是否会改变主意,但她不想就这样妥协。   她回了房间,坐在窗边,望着桌上的徐公砚发呆。距离二哥送她砚台没多久,她就又一次面临失学危机了。   她铺纸研墨,提笔写下“杨”、“三”、“张”三个字。她对自己说,程寻,不要慌,会有法子的。   晚间江婶唤她去吃饭,她没什么胃口,直接说了一句:“江婶,我不饿,就不吃了。”   “怎么不饿?你正长个子呢。那小鱼干解馋还行,又哪能充饥了?”   程寻以手支颐,笑了笑:“江婶,我真不饿。”   “那我给你端过来?”   程寻摇了摇头:“不用了,江婶,我真不想吃。”   江婶劝说几句,看她情绪不对,就先行离开,回去告诉了雷氏。   雷氏神情微变:“知道了。”   呦呦生活规律,吃饭按时,像这般不吃饭还是头一回。   雷氏作为亲娘,一时火气蹭蹭上来。她想了想,有了主意,隔着窗子唤站在院子里的程启:“启儿,你过来!”   程启闻言,忙快步走了过去,躬身行礼:“母亲有何吩咐?”   “客房收拾的怎么样了?”雷氏轻声问。   “已经收拾好了,表弟随时可以入住。”   雷氏点一点头:“一应物事都要挑最好的,不要怠慢了他。”   程启忙道:“儿子省得。”   “还有,你表弟以前在家里,都有奴婢仆从伺候,在国子监读书时,一切琐事也都由书童代劳。如今在咱们这儿,可不能太委屈他了。”   这话程启不爱听,但是出于孝道,还是应了:“母亲请放心。”   雷氏略一沉吟:“你平日多多照看,实在不行,也可以从咱们家挑个帮工,照顾他饮食起居。哦,是了,在咱们家帮忙的,也没几个人……”   生母张氏去世时,程启尚且年幼,得继母雷氏抚养多年,是以他对继母格外尊重,她的吩咐,从无违拗。可今日继母替表弟张煜说话,让他心里很不自在。   让表弟住在家里,还多多照看已经算是特殊对待了,还要给他找帮工,特意照顾饮食起居?这是来读书的,还是来享福的?真是比小妹还特殊了!   大约是程启久久没有回应的缘故,雷氏问道:“怎么了?”   咬了咬牙,程启道:“母亲有所不知,其实表弟他,他自己更想和同窗们一样住在学舍里。”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雷氏的声音充满了惊讶。   “是的。”程启话开了头,后面就顺遂多了,“当然这也是大舅舅的意思,四表弟之所以离开国子监,是因为他与同窗争执相斗。大舅舅觉得他应该多学学处世之道。”   ——张家大爷张勃确实说了该学学处世之道。一直让张煜远离同窗,的确不利于他和同窗学子相交。   雷氏沉默了。   程启继续说道:“儿子觉得舅舅说的很有道理。”   “学舍?学舍里会不会不大好?”雷氏迟疑着问。   “怎么会呢?”程启笑了笑,“学院里上百学子,不都是在学舍住的好好的么?”   雷氏点头:“既如此,你去安排吧。”   “是。”程启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继子离开以后,雷氏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也不是容不下张煜这个小辈,家里不缺客房。只是他一来,呦呦势必要回避。不管以后能不能上学,总不能让呦呦一直待在房里。那样非把呦呦闷坏不可。   虽说张煜要叫她一声姑姑,可这世上断没有为了一个外三路的侄子而委屈自己亲女儿的道理。   不知道程启同张煜说了什么,在用晚餐时,张煜主动提出想要住在学舍里。   程渊微愕:“学舍里?”他诧异地望了儿子一眼:“不是说……”   张煜点头:“是的,姑丈。”反正他在国子监时,也是住学舍的。程家简陋,只怕比学舍也强不到哪里,还白白担一个被照看的名头。   程启笑笑:“是这样的,表弟想和书院其他学子一样。”   点了点头,程渊低声道:“也好。”   这一顿饭,程渊吃的颇无味。平日里吃饭,一家人齐聚一起,热热闹闹。如今有客人,呦呦别说露面,干脆连饭都不吃了。   吃罢饭,程渊略略勉励了内侄几句,又照例就书院事宜叮嘱了儿子一番。   待两人离去后,他包了一些姜脯,提着一盏羊角灯,去寻女儿。   程寻刚送走母亲,又听见敲门声,她只当是母亲去而复返,忙打开了门:“娘……爹……爹有什么事吗?”   程渊并不入内,就站在门边,略有些尴尬:“怎么连饭也不吃了?这里有几块姜脯,挺甜的,你尝一尝吧。”   程寻道了声谢,接过来,却并没有尝的意思。   她思忖了一下:“爹,还有事吗?”   “你四表哥以后住学舍里,你以后该吃饭还吃饭,不必再避讳他。”程渊微微笑了笑。   “嗯,我知道了,我娘跟我说了。”程寻看上去兴致不大高。   女儿的身形在灯下格外单薄,眼中虽无泪意,却不见平日的光彩。程渊一时间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呦呦得知能去学堂时的欢喜,也有她在骑射课后虽狼狈不堪却笑容灿烂……   他甚少见到女儿低沉的模样。他记忆中的女儿一直活力满满,哪怕在小校场被罚跑了八圏,双眼也是亮晶晶的。她今日这般低沉,教他心里隐隐发疼。   罢了,何必为了还未发生的事情,教她难受?   程渊长叹一声:“你先休息吧,明日还要去学堂呢。”   “嗯……爹,你说什么?”程寻精神一震,眼中光彩大盛,“你同意我继续去读书了?”   这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她一时有点难以置信。   女儿眼里的欢喜不容忽视,程渊含笑摇头,温和而无奈,“是啊,不是你说,我说允你上学直到你及笄之后吗?”   “你本来就这么说过嘛。”程寻没忍住,抱着父亲的胳膊轻轻摇了摇,“爹,你真好。”   “咳咳……”程渊咳嗽数声,“你表哥以后住在学舍,不住咱们家。你们顶多会在学堂碰面,在学堂里,你尽量避免跟他打交道。说实话,你的男装。咳咳……若他真认出了你,爹跟他谈一谈就是。”   不过张煜不住在家里的话,两人来往会更少些。呦呦的男装和她的女装,还是很难让人联想到一起的。而且女扮男装这样的事情,并不常见,一般人未必能想到这一层。   “嗯嗯。”程寻大力点头,心情舒畅。   “好了,不准再哭鼻子了。”程渊打趣女儿,“杜聿这个月去参加乡试,你月测要是拿不了魁首……”   “我会努力的。”程寻连忙保证。   程渊笑了,几个儿女中,他对小女儿最是宠爱。他知道女儿于经义上所学有限,但是在算学一道却天赋惊人。初时她要进学堂读书,他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没想到她沉下心,在书院一学便是三年。   也不知道这孩子将来能走多远。   今日算是虚惊一场,程寻心里高兴,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次日清晨,她早早醒来,虽睡眠不够,却精神十足。匆匆装扮好,她抱着姜脯,一路小跑直奔学堂。   她心说,上学的机会来的不容易,可一定要好好学习。   程寻跑到时,学堂里只有杜聿和苏凌。   苏凌笑了笑,声音温和:“怎么跑这么快?。”   虽然昨日才见到他,可对程寻来说,却像是隔了很久一般,她眼睛微酸,轻轻唤了一声:“苏凌。”   咱们能上学,可真不容易。 第37章 我很想你   “嗯?”苏凌微微一笑, 看她似是欲言又止, 就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 小声道:“我忽然觉得我好想你啊。”   一开始以为真的不能上学的时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苏同学了。如果苏同学要提高女性地位, 那她希望她能帮上忙。她想, 至少要给女性平等受教育的权力。   “……”她这句话说的又轻又软,突如其来的深情教苏凌心跳加速了几分,脸颊也涌上阵阵烫意。他“嗯”了一声, 飞快地扫了一眼正低头看书的杜聿,见对方并无察觉, 他靠近程寻,低声却清晰地道:“我也很想你。”   “啊, 我想起来了。”程寻取出父亲昨夜给的姜脯, 递到苏凌面前,“姜脯,你吃吗?”   苏凌不爱吃甜的,但是看她一双眼睛写满期待,他勾了勾唇, 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 放入口中。   甜意瞬间弥漫在唇舌之间, 苏凌眸中漾起笑意:“……很甜。”   “……咳咳……”正低头看书的杜聿忽然咳嗽了一声。   程寻又抓了几块姜脯放入苏凌手中:“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她瞥了一眼杜聿,心里有些不自在。上回她掉进捕兽坑里,还是杜聿同学帮他们脱困的。她当着杜聿的面,把姜脯全给另一个人, 好像有点不对哦。   她想了想,捧着剩下的姜脯蹭蹭蹭几步到杜聿跟前:“打扰一下,杜同学,姜脯,你吃吗?”   正埋头看书的少年闻言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以及她双手捧着的油纸包着的姜脯。   “吃吗?吃吗?可甜了。”   “不……放这儿吧。”杜聿微微一笑,“多谢。”   “不要谢我,上回的事情,我还没谢你们呢。”程寻瞧了瞧他光可鉴人的书桌,犹豫了一下,也不好直接把姜脯放在书桌上,便连带着油纸,一起放下,“那我过去了。”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却见苏凌正目不转睛望着她,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她眨一眨眼:“怎么啦?”   深吸了一口气,苏凌下巴微抬,指一指杜聿的方向,也不说话。   程寻扯了扯他胳膊,小声道:“见者有份嘛。”她心里想着另外一桩事,声音更低:“我跟你说,我差一点就……”   苏同学,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啊。   她昨天面临一场失学危机,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但是话说到一半,她又咽了下去。说到他们上学艰难,不就也提到苏同学的伤心事了吗?她忙转移话题:“我差一点就梦到你了。”   很寻常的一句话,却似是蕴含着丝丝惋惜。   “……”苏凌怔了片刻,笑意自唇畔缓缓流泻出,他弯了弯唇角,清隽舒朗,亦低声道,“这么想见我啊?”   方才因为她将姜脯送给杜聿的那一些不快瞬间消散。   程寻微微晃了晃神,很快又恢复正常。她胡乱点一点头:“是啦是啦,我要去读书了,咱们等会儿再说。”她挥一挥手,匆匆坐下,顺手打开了放在右手边的课本。   苏凌唇角轻勾,这是害羞了?   果然一大早看见她,心情就好起来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方回到自己位置上,同样打开了书。   其他学子们陆陆续续走进来,随后是夫子程启和新来的张煜。   见到有新人来,学子们纷纷抬眼打量。   程寻只瞧了一下,便又低下了头。   程启轻咳一声,一眼便看到了小妹,他眼神微闪,很快移开了视线。   “这是新来的张煜,弓长张,火昱煜。”程启指了指学堂后面的空位,“张煜,你先坐那里去。”   “是。”张煜应了一声,抱着书走向程启指定的位置。   众学子虽对新来的人好奇,但有夫子在,也不敢多看,继续大声读着自己的书。一时之间,学堂书声琅琅。   待到了早课结束,立时就有热情的学子围了上去:“走,咱们一起去膳堂?”   张煜合上了课本,站起身:“膳堂在哪里?”他昨日在书院转了转,没留意膳堂的位置。   “一起去啊,去了不就知道了?”那人嘿嘿一笑,“我叫张仁。一个张字掰不开,五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呢。”   张煜淡淡地“嗯”了一声,心里颇不以为然。   他和张仁一道走往膳堂,刚出学堂门,就看到渐行渐远的夫子程启和他身边的学子。他微微一愣:“那是……”   “哦,你说程夫子吗?他不在膳堂用膳的。至于他身边那个,是咱们学堂的程寻,听说是程夫子的远房侄儿。家里不大好,交不起膳食费和学舍费,一直就吃住在山长家里头……”张仁摇了摇头,颇为同情的模样,“除了他,咱们书院还有一个……”   张煜拧起了眉,同时有些庆幸。还好没住在姑丈那里,不然岂不就也成了交不起束脩的穷鬼?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膳堂怎么走?”   “这边这边……”   程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交不起束脩,在山长家蹭吃蹭喝的穷鬼,她下了早课后跟二哥一起回家。因为有昨日的事情,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保持了沉默。   “父亲昨晚跟我说了。”程启先开口。   程寻脚步微顿,“嗯”了一声,又大步跟了上去。   程启搓了搓指尖,迟疑了片刻才道:“就这么着吧,既然留下了,那就注意一点。还是以前说的,远离同窗。”   父亲昨夜跟他谈了谈,既然父亲都已经同意她留在书院了,他这做儿子的,自也不能阻拦。   他一开始最担心的是四表弟和小妹同在家中,免不了会见面。时间短,或许还能掩饰。时间久了,一家子人难免会有露马脚的时候,四表弟很有可能会识破小妹的秘密。上次在北乡伯府,大舅舅暗示想亲上加亲。不管成与不成,他都想小妹在四表弟心里有个好形象。   不过现在,罢了。   程寻暗松一口气,笑容浮上脸颊:“谢谢二哥,我知道的。二哥,你对我最好了。”   她并不想因为上学的事情和家人闹不愉快。   “哦,是吗?”程启扯了扯嘴角,“上回你三哥来的时候,我听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话间兄妹已穿过竹林间的小道,回到了程宅。   程寻看看在座的父亲程渊、母亲雷氏、二哥程启、二嫂卢氏,心中甚觉温暖。   她在学业上越发努力,午后下了学,她取出自文库拿的经义注解,默默低头看着。   过了许久,她才合上了书,闭目休息。   “还不回去?”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程寻不必睁眼也知道是苏凌。她轻声道:“这就回呢,你也早些回去吧,再迟些膳堂就没有膳食了。”   苏同学也是好学之人啊。   “不会啊,热的没有,冷的总还有。”苏凌笑了笑,他合上了先前正在看的胡渚书籍,“还不到时候,约莫有两刻钟。”   他心说真傻,若不是为了陪她,他岂会待到现在?   程寻收拾着书本,闻言抬头看向他,认真道:“那就好。不过吃冷的不好,以后能吃热的还是要吃热的。”   娘和江婶都说,姑娘家要格外注意这些。   苏凌笑意更浓,知道她是关心他。对她的体贴,他甚是满意,轻轻嗯了一声:“好,听你的。”   两人收拾了书本,掩上门,先后离开学堂。   程寻抱着书,向家的方向而去,西边的太阳红彤彤的,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色。她心情极好,行得越发快了。   微风习习,竹影婆娑,也传来竹林里若有若无的人声。   程寻的心狠狠一跳,“谁”字就在唇舌边,还未说出口,就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身形清瘦,眉目清秀,正是杜聿。   “杜聿?”程寻愣了愣。   “嗯,是我。”杜聿话音未落,又有人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同时口中说着:“这个我不要,你拿去吧……”   程寻眨了眨眼,看向这个中年妇人。她心头一跳,焦大婶。怎么在这里碰见他们?   焦大婶手里的油纸看着有点熟悉……   她想起二哥那天说,焦大婶怕人取笑儿子,不想旁人知道他们的母子关系。她颇觉尴尬:“我,我回去……”   焦大婶胀红了面皮,眼神躲闪,慌乱地道:“我,我是有事找他……”   杜聿却笑了,他冲程寻道:“这是我母亲,你不去膳堂,想必不认得她……”   “不是。”焦大婶连连摆手。   程寻看了一眼杜聿,后者笑道:“我母亲做的一手好菜。”她点头,行了晚辈礼:“伯母好,改日有机会了,我一定要尝尝。”顿了一顿,她又道:“不过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先回去了。” 第38章 关系亲近   冲他们母子点头致意后, 程寻抱着课本继续往回走。直到她穿过了长长的小道, 回头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才轻轻叹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书。   希望杜聿同学在即将到来的科举中金榜题目, 这样他和他母亲都会轻松很多。   她刚进院子, 就听到江婶唤她:“呦呦,回来了?快洗了手吃饭吧。”   “诶。”   晚饭后,程寻欲回房, 被父亲叫住。父亲程渊提起了长子程嘉,他对程寻道:“你大哥今日来信了。”   “嗯?”程寻微微一愣, “信上说什么?”   “能说什么?中秋要到了,他回不来, 使人送了些特产并一封家书, 就是到的早了些。”程渊微微一笑,“家书提起你,还夸你了。”   “夸我什么?”程寻来了精神,“爹,我大哥夸我什么?”   她同大哥程嘉年龄相差不少, 大哥在外为官, 数年未见, 她还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夸她。   “你年初不是给你侄儿了一本小画本吗……”   程寻想了想,纠正:“不是画本,是看图识字启蒙本。”   那是她去年过年前后,闲着无事做的。虽说一开始是打发时间, 但是她素来做事一旦开始,就投入大量心思,是以成果很拿得出手。正好父亲使人送家书给大哥,她就让人也带了去。   “对,就是这个。”程渊笑了笑,“你侄子挺喜欢的,对认字很有兴趣。”他没有告诉女儿的是,长子有意修改完善一番之后在当地刊印。   “那就好,那就好。”程寻喜上眉梢。成果被人肯定,她心里欢喜。   父女俩又闲话两句,程寻才告辞离去。   她洗漱过后,并不急着睡觉,而是打开了从学堂带回来的书。点了蜡烛后,她又多点了一盏灯,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细细看着。   她看一会儿,就休息一下眼睛。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呦呦,灯怎么还亮着?”   是母亲!   程寻一惊,忙道:“啊?这就睡了。”她迅速合上书,并吹熄了蜡烛,这才去打开了门,将母亲迎了进来:“娘。”   雷氏目光在房中逡巡,掠过还冒着丝丝轻烟的烛台和桌上的书,她瞧了女儿一眼,自己在桌边坐下:“呦呦今天在学堂怎么样?”   “挺好的。”   “张家四郎没注意你吧?”雷氏轻声问。   程寻摇头:“没有。他上他的课,我学我的习,没有一点交集。”   也许是张四郎新来跟大家都不熟悉的原因,瞧着有几分高傲。   雷氏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就好。”沉默了片刻,她又道:“呦呦,我想了一个法子。”   “娘说什么?”程寻不解。   “就是万一你不小心泄露你女子身份……”   程寻笑了笑:“娘,反正我打死不承认我是程呦呦不就行了?我是个沉默寡言的远房侄子,我的秘密你们也未必知道啊。”   雷氏握住了女儿的手,含笑摇头:“不是这个,是说最坏的结果,假使真的让人知道了程寻就是程呦呦。证据确凿,辩白不得。你只管往娘身上推就是了。”   “娘!”程寻心头一慌。   “你急什么?听我说完。”雷氏轻拍了一下女儿的手,“这是我昨晚琢磨了好久想出来的。本朝重孝,若你是出于孝道,女扮男装,谁会为难你?说不定还要夸你一声是个孝女。你只需要说,你娘我思念被过继出去的儿子,忧伤成疾。你不得已才扮成双生的兄长,哄娘亲开心。何况你不住在学舍,又远离同窗。真有那么一天,一个孝字压下来,没人敢说你半个不字……”   雷氏说到后面,秀眉微扬,眼睛发亮。   她心疼女儿,既想女儿快乐舒心,又担心女儿万一会遭人非议。昨晚听说丈夫又同意呦呦继续读书了,她没说什么,想了好久,自觉想到了两全的法子。她心里欢喜,也想让女儿放心。   程寻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暖流涌动,泪水夺眶而出。她矮身一把抱住了母亲:“娘,娘,谢谢你,娘,谢谢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娘,不用这样,我会很小心,不会给人发现的。我会很小心……真的不用这样。”   想到出嫁前只读过女四书成亲后才跟着二哥学习作诗填词的二嫂,和只能悄悄在碑林看字的杨姣,她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她想,她有这世上最好的亲人。   雷氏拍了拍她的脊背:“我也说了,这是最坏的结果。最好的就是你神不知鬼不觉,待到及笄,悄悄离开书院。”   程寻连连点头:“嗯嗯。”   “好了,以后啊,娘也不拦你。”雷氏笑了笑,“你也不要再想着这件事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她起身离去,到门口时,又回头叮嘱女儿,“夜里不要看书,仔细熬坏了眼睛。”   “嗯嗯,知道了,娘。”   送走母亲后,程寻依然心绪如潮。她抱着枕头再次床上毫无形象地滚了两滚,沸腾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真好,爹娘是真疼她,她如果还学不出点什么,真是枉费了家人的心意。   这一夜,程寻很晚才入睡,她不知道梧桐苑那边的学舍里发生的事情。   霍冉在梧桐苑的澡堂里洗了澡,一进学舍,却不见了自己原本晾在窗口的袜子。   “我扔外头了。”新来的同窗在他身后淡淡地道。   霍冉猛地回头:“谁准许你——扔我东西?”他腾地放下木盆,回头直视着张煜,一脸凶狠。向来只有他扔别人东西的份儿,新来的胆子不小啊。   张煜皱眉:“挂在窗口像什么样子?在国子监可没人这么做。”   “那你回国子监啊。”霍冉双手抱臂,面带不屑,“可惜你回不去,是吧?因为打架被国子监赶出来了。啧啧……”   张煜眼睛发红,神色剧变:“你说什么?”   摇了摇头,霍冉又啧啧两声:“打架还打输了。”他笑了笑:“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知道?诶,我觉得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霍冉,在国子监和你打架,还打赢你的那个霍钊,是我亲哥。”   他说罢,也不看张煜的反应,下巴一抬,昂首阔步走出学舍,嘿嘿哈哈打了一套拳后,才大模大样回来。他在自己床上摸了一会儿,从角落里摸出一双袜子来,当着张煜的面,再一次挂在了窗下。   睡觉!   他倒睡的踏实,可他鼾声震天,吵得张煜半宿都没睡着。   次日起床钟声响起时,霍冉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拽下袜子就往脚上穿,再瞧一眼新同窗眼下一片青黑,他心中莫名畅快。   这瞧着,跟被打也差不了多少。   他飞速收拾好,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曲儿,直奔学堂。   路上碰见自己当初差一点同个学舍的苏凌。   最开始因为他丢掉了苏凌放在床头的灯,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在骑射课上,他还故意去找过苏凌的麻烦,被其箭术所折服之后,他就开始认同对方了。   霍冉大声唤了一声:“苏凌”,便追上去,长臂一伸,将胳膊搭在了苏凌肩上。   两人身高相仿,他这么一勾肩搭背,苏凌有点不自在,挣脱开来:“怎么了?”   霍冉哈哈一笑,再次搭了胳膊上去:“我觉得我比你脾气好多了。”   苏凌并不喜欢勾肩搭背,他再次拿开霍冉的胳膊:“你?脾气好?全书院脾气最差的人,没资格这么说。”   “我说真的。上一次,我丢了你的灯,你就要跟我打架。这一回,新来的那个,丢了我的袜子,我可没找他麻烦。我是不是比你脾气好?”霍冉颇有些得意的模样。   苏凌扯了扯嘴角。快到学堂了,他眼光微闪,看见了从竹林间的小道走过来的程寻,双目骤然一亮,加快了脚步。   霍冉愣了愣,快步追了上去:“我还没说完呢。”他说着又伸着胳膊往苏凌肩膀上架。   苏凌皱眉:“把手拿开!”他耐心快告罄了。   那边的程寻眼看学堂在即,一抬头竟看到苏凌和霍冉拉拉扯扯。霍冉想搂苏同学,苏同学无奈又着急地想要挣脱他。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对苏同学甚是心疼。她快步上前:“苏同学,霍同学。”   看见这种情况,她心里也着急啊。霍冉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苏同学是个姑娘啊,人家肯定不愿意给霍冉占便宜。   犹记得当初她和苏同学无意间肢体相触,苏同学不知道她同样是姑娘,当时就羞得红了耳根。   她心念微动:“苏同学,我有事找你,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说着轻轻扯一扯苏凌的胳膊,复又对霍冉道:“霍同学,我听说今天早课夫子要查功课,你……”   “我先去学堂!”霍冉脸色急变,也顾不得继续和苏凌讲述自己昨夜的功绩了,一溜烟直奔学堂。   程寻轻轻舒一口气,眼中漾起了笑意,微转了头,见苏凌正含笑看着她。   “你想对我说什么?”苏凌温声问道。   两人不紧不慢行着。   苏凌伸出手:“我给你拿书。”   “不用不用。”程寻忙拒绝,她犹豫了一下,“霍同学是不是……”接下来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不好意思问,是不是以前也这样拉拉扯扯?可是,她觉得她一问出口,苏同学肯定更羞窘。   苏凌见她面上隐含担忧之色,忽的想起那日在学堂,她误以为霍冉等人要找他麻烦,而故意去拖住蔺夫子的事情。他心中一暖,笑道:“不用担心,我和霍冉近来关系还不错。他就是那种性子。”   “关系不错?”程寻看他一眼,“哦”了一声,“那就好。” 第39章 一个拥抱   大概苏同学并没有很抵触。   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苏凌有些想笑, 又有些动容。他轻声道:“你放心, 没人能欺负得了我。”他凝视着她,声音愈低, “除非我自己愿意。”   程寻微怔, 她眨了眨眼,颇为震惊,除非他自己愿意?他是说他是愿意的?!   苏凌微笑点头, 心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会受人欺负,除非那个人是她。他可以当做是他们之间玩闹。他又强调了一遍:“对, 除非我自己愿意。”   程寻迟疑了片刻,也跟着点了点头, 声音很轻:“我明白了。”   她想, 可能,大概,也许,在苏同学心里,霍冉是特殊的。她没有认真思索, 这究竟是不是少女苏凌的爱情, 不过她尊重苏凌的想法。   至于她自己, 却无半分旖旎心思。父母家人支持她读书,她不能辜负他们,也不能辜负自己。   程寻在书院一向用功,近来更加努力, 除了偶尔与苏凌说上两句话,几乎不管旁的事情。不过她恍惚听说新来的张煜态度不端,在课堂上时常走神。   学院的夫子都知道他原本考入了国子监,功课不错,是因事才到崇德书院的。故此,都不曾轻看了他。可他常常走神,又面露疲态,甚至还曾在上课时呼呼大睡,不禁心生不满。   教算学的杨夫子一向严厉,这日见张煜昏昏欲睡,怒气上涌:“张煜,你若真困,就外面站着清醒清醒去!”   霎时间,整个学堂学子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张煜身上。   他胀红了脸,蹭的站起,也不辩驳,在众人的注视下,匆匆忙忙走了出去。他清楚地听到杨夫子在他身后扬声道:“这种解法,在算经中曾经提到过。程寻,你来给大家说一下怎么解。”   “是。”程寻站起身,这个她还真有印象,整理了一下思绪,不紧不慢道,“算经有云……”   张煜站在窗外,听这个黑不溜秋的同窗回答问题。他按了按眉心,这书院真是,他怎么就来了这里……   本朝科举,最重经义和时策,诗文再次之,至于算学,考到的次数少之又少。   将光阴浪费在算学上,真是……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待在这里真是令人气闷。他知道,以他和山长的关系,他若是想调换学舍,易如反掌,但他并不想开口。   就这么先待着吧。   秋试在即,准备好参加考试的杜聿等人提前离开了书院赶往京城。与车马等候,仆从相迎的其他人相比,独自背着行囊的杜聿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冷清。   杜聿临走之际,夫子程启特意又叮嘱了他一番,要他沉着冷静,从容应试。   避过人,程启神色淡淡,塞给了杜聿一个荷包,分量不轻。   杜聿微微一怔,下意识拒绝:“夫子……”   “收着,你这几日在京城,处处需要用钱。”程启收回手,后退了一步,“就当是先借你的。待你金榜题名,再还不迟。”   “多谢夫子。”杜聿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行了一礼,“学生一定不负夫子期望和教导。”   程启摆一摆手:“你只管放心去,不要有后顾之忧。还有……”他顿了一顿:“你母亲那里,你不用挂念。”   杜聿再次道谢,大步离开了书院。   书院里的其他学子仍同往常一样读书学习,期盼着休沐日的到来。   八月十五是中秋,按照惯例,书院会在中秋前后多休息两日,让学子回家中与家人团聚,取人月两团圆之意。今年也不例外。   十三日午后下学时,蔺夫子就在学堂宣布:“后日是中秋佳节,书院自明日起开始休息,直到八月十七复课。这几日里,你们多陪陪家人,也莫落下功课。等十七复课,我可是要课试的……”   学堂里的学子们此刻也不去发愁数日后的课试,只为了三天的休息而欢喜,一时笑声一片。   如今坐在前排的纪方笑着问蔺夫子:“夫子今年回家吗?”   “不回。”蔺夫子收起书,笑了一笑,“回去了怎么吃山长家的月饼?”说罢扬长而去。   程寻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微微一笑。中秋佳节,会有家在外地的学子和夫子留在书院。母亲雷氏带着二嫂江婶等人,亲自做了月饼,教人送给各个夫子和学子,也算是过节了。   蔺夫子离开之后,学堂里更加喧闹。   程寻悄悄回头,问苏凌:“你要在书院待三天吗?”   “嗯?”苏凌挑一挑眉,“怎么了?”   “我记得七夕的时候,你说你中秋不回家。”程寻小声道。   苏凌眸中漾起笑意:“是,我不回去。”果然他说的话,她都记得。回想起七夕那天的事情,他胸口暖流涌动,目光更加温柔。她问起这些,是想做什么?   “每年中秋,咱们书院都会有夫子和学子因为家远而留在这里。”程寻笑了笑,“我,我们山长夫人会做些月饼,教我和程夫子送给他们。我负责送给杏园的夫子们,程夫子负责送给梧桐苑的学子。你住在文库那边的小舍,我担心,会落下你。”   他们兄妹这样分工已有三年,父亲当初说,二哥是夫子,所以要关心学子。而她是学子,所以要孝敬夫子们。或许她可以提醒二哥一下,但在二哥面前提起苏同学,岂不是惹二哥不快?   苏凌含笑望着她,他自己对月饼这种时节性的食物并没有很强烈的兴趣,可是她这般郑重地提出来,他难免心生欢喜。他“嗯”了一声,声音温和:“那你说怎么办?”   “这么办。”程寻脑袋向前微倾,离得更近了一些,脸上隐约带着笑意,“我一般是申正时分去给夫子们送月饼的,到时候,你就在杏园那边等着。我悄悄给你留两个。中秋节不吃月饼算什么中秋节?”   苏凌略一沉吟:“八月十五,申正时分,你要见我?”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见面时机。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点一点头:“对,八月十五,申正前后。我还有一些姜脯和小鱼干,到时候一并给你。”   中秋佳节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孤孤单单在外面,冷冷清清的,希望月饼、姜脯、小鱼干能给苏同学带来温暖。   苏凌勾了勾唇角:“好啊,八月十五申正时分,不见不散。”   忽然,程寻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她回头,见是云蔚。她抬眼:“怎么了?”   “你吃过肉馅的月饼没有?”云蔚笑呵呵问。   “……没。”   “我上次回去,听说燕云斋新出了肉馅的月饼。”云蔚将书袋背负于背上,“我等会儿回去,路过燕云斋,给我娘和我祖母买一些尝尝。”   程寻点一点头:“挺好,挺好。”   “哈哈哈哈哈……”云蔚忽然大笑起来。   程寻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云蔚边笑,边摇头,大步离去。   程寻想起先前和苏凌被打断的对话,又扭回头问苏凌:“他笑什么?”   “嗯?”苏凌盯着云蔚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了他上次所讲的笑话。”   程寻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一摇头,不大能理解。   短短半刻钟,学堂里的学子们已经走了大半儿。程寻收拾了课本,冲苏凌摆一摆手:“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走吧。”   她抱着书本回家,在家门口,堪堪遇上正出来的张煜。   两人打了个照面,程寻心中一慌,先低下了头,避在一旁。   张煜的目光只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就又移开了。他这是来同姑丈告别的。虽然不喜欢崇德书院,但是临来此地之际,父亲吩咐过他,要敬重姑丈,该有的礼数不能忘了。   当时父亲还将姑丈好好夸赞了一番。他承认,姑丈程渊年少成名,弟子颇多,是个厉害人物。不过他任山长的崇德书院,确实比不上国子监。尤其是书院学子的行事,更让人不能苟同。   比如一上来就拉关系的张仁,生活习惯极差的霍冉,还有眼前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对了,这个蹭吃蹭喝毫无惭色的程寻。   张煜轻轻哼了一声,下巴微抬,从程寻身边走过,不再看她一眼。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程寻呼了口气,欢喜溢心底。   啊,这个四表哥果真是认不出她的。   见到母亲,她难以抑制内心的愉悦,忍不住抱了上去:“娘!”   反正旁边也没别人。   女儿温软的身体扑来,雷氏怔了一怔,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哎呦呦,今日怎么了?”   “娘。”程寻抬起头,黑乎乎的脸上俱是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娘,今年我跟你一起做月饼好不好?”   “去去。”雷氏轻轻推了推她,“看你的书去,别捣乱。”   程寻“哦”了一声,收回双臂。她跟母亲商量:“娘,我想十六去京城一趟,上回三哥说,端娘想见我。”   “行啊。”雷氏笑了笑,“正好我做了些东西,你给你三哥带去。”   程寻点一点头:“知道了,娘。”   中秋休息三日,可程寻并不敢真的歇三天。她头两日上一直认真看书学习,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八月十五,雷氏和江婶等人将做好的月饼装好,并瓜果一起交给程启和程寻。   “去吧。”雷氏温柔一笑,对程寻道,“呦呦早些回来,等月亮上来,还得拜月呢。”   “诶。知道了,娘。”程寻笑嘻嘻应着,同二哥一起出了门。   梧桐苑和杏园在不同的方向,兄妹俩出门没多久就分开了。   程寻拎着食盒,向夫子们所住的杏园而去。   往年在中秋节留在书院的夫子,只有杨夫子、蔺夫子、叶夫子三人。今年又多了一个新来的沈夫子。   程寻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脸庞和往日一般涂得黑乎乎的。除了手里的食盒,她怀里还藏着用油纸包的两个月饼。   这是给苏凌准备的。   同往年一样,蔺夫子和叶夫子都含笑接下了月饼瓜果。蔺夫子还特意抓了一把炒熟的瓜子,要往她手里塞:“尝尝吧。”   “谢谢夫子。”程寻本想拒绝,念头微转,又收下了。她想,待会儿可以给苏同学。   沈夫子见到月饼瓜果,怔了一瞬:“这哪儿来的?”   “山长夫人做的。”程寻笑道,“山长夫人每年中秋都会做了月饼送给留在书院的人。”   沈夫子点一点头:“有心了。”   最后一站是杨夫子那里。   程寻敲开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杨姣杨姑娘。对方见了她,便红了脸颊。见她害羞,程寻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杨姑娘。”   “程公子。”   “杨夫子呢?”程寻向里望了望。   “方才还在这里呢。”   程寻哦了一声,举了举手里的食盒:“这是山长夫人命我送来的。夫人说中秋佳节,都该尝一尝月饼。”   杨姣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食盒:“多谢夫人惦记,也,多谢程公子跑这一趟。”   程寻呆了片刻,她原本是想只送月饼,把食盒还带走的。怎么杨姑娘直接把食盒都留下了?可是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一声:“你把食盒还我吧,我要带回去。”   她眨了眨眼,见对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得低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公子慢走。”   程寻晃晃悠悠走着,心内思绪如潮。这可不好玩儿了,送个月饼,倒把食盒给落下了。按说食盒也不值钱,可是她送了几年月饼,第一次遇上这情况。也不知道回去,他们会不会笑话她。   她一面想着,一面行走。刚出杏园,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程寻。”   这声音温和动听,她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杏树下站着的苏凌。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正含笑盈盈看着她。   程寻双眼一亮,快步走了上去:“苏凌,你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怕你等我。”苏凌笑了笑,“送完了?”   “没有,给你留着呢。”程寻走至杏树下,她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月饼。”   苏凌目光微沉,伸手接过:“多谢。”   程寻嘻嘻一笑,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给,这里面是姜脯。”   苏凌视线在她身前逡巡,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面上一热,轻轻“嗯”了一声,胡乱接下。   “还有这个。”程寻从袖袋里掏出用油纸包的小鱼干,“这是江婶新做的,好吃呢。”她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中秋愉快。”   这次她不是自怀中取出的,苏凌脸上热潮退去。见她要走,他微慌之下,伸臂将她圈进了怀里。一瞬之后,他又反应过来,他这样是不是有些唐突?   身体猛地被圈进一个怀抱,程寻怔了片刻,后知后觉想到,苏同学虽然不说,可大概是很感动吧?唉,独在异乡为异客,这个时候肯定特别脆弱。   她心中一阵柔软,反手轻轻抱住了他,低声道:“我在呢,我在呢。”   “当”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落地的声音。程寻抬眼望去,见杏园门口,杨姣面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们。而她的脚边,是程寻所熟悉的食盒。 第40章 断袖分桃   程寻看她神情不对:“杨姑娘?你怎么了?”   说话间, 她松开了苏凌, 面颊隐隐有些发烫。她和苏同学都是一身男装, 就这么抱在一起,好像有一点怪怪的?   然而杨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复又瞧瞧苏凌, 忽的低头转身疾走。   “诶,杨姑娘!”   杨姣身形一僵,脚步微顿。   程寻匆匆追了几步:“杨姑娘!”   她也不知道她想追上杨姣说些什么, 但是内心深处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大对。杨姣看上去有些奇怪啊。   杨姣并不回头,她尽量平静地道:“程公子, 方才我忘了归还食盒,又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 麻烦你看一下还能不能用。我,我爹还在等我,我先告辞了。”   她努力将这一番话说的四平八稳,不泄露一丝情绪。   程寻见杨姣背转身,不直面他们, 声音却毫无异常, 一时拿捏不准, 方才那怔然的神色是不是她眼花了。   正犹豫时,杨姣脚下生风,已翩然而去。   泪水从眼角流出,她能很快擦拭掉。可是心里那种不适, 却怎么也消散不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原以为程公子虽说年岁小些,个子不高,身形也瘦弱,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书院门口。那个姓苏的对她爱理不理,是程公子很热心地帮了她。后来她道谢时,程公子并不居功,反复强调姓苏的也有功劳。再后来,他们在碑林碰上,程公子很贴心守礼地避开,怕她难堪……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最后凝固在程公子和姓苏的相拥的画面。   杏树下的两个少年,同样的服饰,紧紧相拥。那么刺眼,那么教人难受。   她记起来了,以前见到程公子时,他也都是同那个姓苏的在一起。或许一开始她就该想到的。以前在青州,她曾经听人说过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她也听过,有人原本不是断袖,因为在书院或者在军营,周遭都是男子,所以变成了断袖……   她思绪很乱,一面对自己说:“你想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然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醒醒吧,怎么可能看错?你想想那个姓苏的眼神!”   那种温柔深情,不是爱意又是什么呢?   她伸手掩住了口,心中酸涩得厉害。   回到小院,父亲杨德问她:“姣姣,追上程寻没有?可将食盒还给他了?”   杨姣心尖微颤,轻轻“嗯”了一声:“追上了。爹,你……”   她很想问一问,你知不知道你的得意门生程寻和那个姓苏的是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这种事情,她怎么好问的出口?   “程寻这小子也是傻,送月饼送了几年了,今年竟把食盒给落下了。”杨夫子望着女儿秀美的面孔,心里寻思着是不是看姣姣看呆了,才会忘了食盒?   这一看不打紧,女儿眼眶微红,似是哭过了。   杨夫子心里一咯噔:“姣姣,你哭了?”   “没。”杨姣摇头,“我只是方才走得太快,冲了风,这才看着红些,大过节的,哭什么?”她想了想,佯做无意问道,“爹,程,他,他和那个姓苏的公子,关系怎样?”   “你说苏凌?”杨夫子笑笑,“他们前后桌坐着,有时还说几句话。说起来,虽说这苏凌才来了三个月,可跟程寻的关系倒不差。”   杨姣心里一凉,心说,何止是不差,分明是太好了!好到眼神缱绻,忘情相拥。   这个时候,“忘情相拥”的两个人早已分开,正站在杏园门口。   程寻瞧瞧苏凌,不甚确定地问:“方才,杨姑娘是不是不大对劲儿?我看着有点不对。”   苏凌摇一摇头:“不知道,没注意。”   那个什么杨姑娘出现的时候,她刚抱了他,他心情激荡,正想抱紧一些,她却因为杨姑娘的出现,突然推开了他。   他心里充满了遗憾,杨姑娘出现的,太不是时候了。   程寻“嗯”了一声,心说,大概是看错了吧。也许是杨姑娘骤然看见两个年轻男子,觉得不好意思要回避,就跟上回在碑林一样?   两个“男子”抱在一起,大概,也许,好像也没什么?   她脸上莫名一阵烫意,低头捡起食盒,自己检查了一下,好好的,并没有坏。她松一口气,对苏凌道:“呐,咱们这就回去吧?”   苏凌没有说话,默默走在她身边。   程寻回想着先前的事情,再扭头看着苏凌,轻声道:“其实,中秋拜月也挺有意思的……”她说着换了轻快的语气,有心想逗苏同学开心:“你听过一个童谣吗?”   “……什么?”苏凌微愕,惊讶于她突然转换的话题。   程寻黑乎乎的脸上充满笑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清了清嗓子:“这是江婶教我的。月光光,明晃晃,开开后门洗衣裳。洗的净,捶的光,打发哥哥上学堂。读四书,念文章,进京去考状元郎……”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她想到的第一个童谣就是这个。   她平时说话,会有意压一压声音,此时语声清脆,又念着朗朗上口的童谣,苏凌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她的节奏一跳一挑。   他笑吟吟看着她,眼中溢满了柔情:“没听过,你说的很好听。”他心思又转了几转,她故意选这么一个童谣,是想告诉他,她为什么会在书院读书吧?   他轻声问:“你想考状元吗?”   “啊?”程寻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我不能的,你知道,我是……”她看着苏凌,小声道:“若是女子也能参加科考就好了。”   苏凌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程寻闻言双目一亮,心说果然是将来能够提高女性地位的人。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程家与梧桐苑的分叉口。   程寻看着苏凌,心中颇有些怜惜之意。今晚是中秋,她与家人一起赏月共度佳节,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舍里,怪可怜的。可她不能邀请他到家中做客,一则怕苏同学触景伤情,更添思乡情绪;二则怕二哥知晓她和苏同学走得近而生气。   她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瞅着苏凌,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才道:“我,我要回家了。”   苏凌见她迟迟不动身形,心知她是舍不得自己。他“嗯”了一声:“我也回去。”   “那,后天见。”   “后天见。”苏凌笑了笑,在她转身离开时,在杏树下的画面倏忽浮现在他心头。他心念微动,或许,她方才一直看着他,脸上闪过犹疑之色时,他应该抱一抱她的。   他们那个被打断的拥抱,太可惜了。   于是,他忽的说了一句:“等一等。”   “啊?”程寻下意识回头,眼前一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被苏凌给拽进了怀里。她怔了片刻,用空着的手轻轻抱了抱他,柔声道:“中秋愉快,我会想你的。我真的得回去了,不然我一定陪你过节。”   苏凌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缓缓松开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程寻转过身,冲他摆了摆手,快步离去。   苏凌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掂了掂油纸包,向小舍而去。   他的姑娘,在中秋节这一天,将自己私藏的小玩意儿尽数送给了他。   他总觉得这几个油纸包上还有她的体温,所以才能一点点暖到他心里去。   这是他的姑娘。   程寻回到家时,二哥早已回来了。   江婶迎上来问:“怎么回得这么晚?是不是躲到哪里玩儿去了?”   “……没有。”程寻一阵心虚,匆忙转了话题,“江婶,需要我剥石榴吗?”   崇德书院种的有石榴,一个个碗口大小,长得极好。中秋前后,正是石榴成熟的时候。晚上拜月的瓜果,自然少不了石榴。   今年的中秋,程家仍是去年的那几个人。程渊夫妇、程启夫妇,还有一个程寻。   程渊喝了几杯薄酒,带着微醺的醉意,对程启夫妇道:“明年赏月,再多一个人就好了。”   程启夫妇成亲已有数载,至今仍未有子嗣。程渊平时很少提及此事,这时有些微醺,不自觉感叹。   程渊这话一说出口,卢氏的脸色就稍微有些不对了,她低下头,只盯着面前果盘里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可能是盯得久了,视线也逐渐模糊了。   程寻就坐在二嫂身边,她心头一跳,笑道:“爹,你瞧着今晚的月亮像什么?像不像一个大玉盘?”把话题岔了开去。   “唔。”凉风一吹,程渊略微清醒了一些,笑笑,“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现在可不小了……”   不再提起方才之事。   次日一大早,程寻换了女装,收拾停当,坐马车前往京城程家。   一路顺遂,刚到程家便被迎了进去。   二叔程浩不在,她由三哥程瑞陪着去向二婶赵氏行礼问好。   赵氏只比她母亲雷氏大了两岁,瞧着有些精神不济,隐约带些病容。看见了程寻,她笑了笑:“呦呦好些日子没来了,你父亲好?母亲也好?家里一切都还好?”   程寻一一答了。   赵氏略说了两句,方道:“端娘想你的紧,见了你肯定高兴。”便又吩咐了程瑞带她去见端娘。   堂妹端娘和程寻同年,相差半岁。程寻的生辰在三月,端娘在九月。但是端娘比程寻矮了有半个头。   端娘自小身体不大好,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程寻的到来,让她异常欢喜,拉着堂姐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程瑞见她们两个小姑娘说话,就先行离开了。   端娘指着自己房中的事物给程寻看:“这些都是我哥给我买的……”   程寻扫了一眼,竟还看到了上次她和程瑞一起买的。她“哦”了一声,赞上一两句,心里想着,那是我哥。   “昨天中秋节,我哥还给我带了燕云斋新出的肉馅月饼。”端娘面带微笑。   程寻一听见燕云斋的肉馅月饼,就想起了莫名其妙笑个不停的云蔚。她一时没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端娘皱眉,颇为不解。   程寻摆一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想起一个很有趣的人。”   “我现在跟着我哥学写字,我哥说,我已经有他几分风骨了。”端娘细声细气道。   程寻点头:“那很好啊。三哥的字,还不错。爹爹都夸过的。”   “大伯既然夸了不错,那肯定很好。我就知道我哥很厉害。”   两人数月未见,端娘有说不完的话,话题多是围绕着兄长程瑞。   程寻在二叔家里待了数个时辰,到了下午才告辞离去。   原本程瑞想要送她,却被她拒绝了:“你明天还要上学,不要耽搁时间。”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那些东西,都是娘特意让我带来给你的。”   程瑞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帮我谢谢她。”   程寻一笑:“知道。”   飞速行驶的马车将程寻带回了崇德书院。今天虽没走多少路,可是外出一趟,并不轻松。她简单同父母说了一下京城之行,早早就去休息了。   八月十七,崇德书院复课。程寻刚一走近自己座位,就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油纸包。她心下诧异:“这是什么?”打开一瞧,竟是个月饼。   她下意识回身看向苏凌,笑嘻嘻道:“你给我的吗?”书院里的同窗,属他待她最好。   苏凌抬眸,冲她笑了笑,轻轻点一点头:“是,送你一个月亮。”   “啊?不是月饼吗?”程寻眨了眨眼,晃了晃油纸包,“这个啊。”   苏凌神色微变:“这是谁给的?”他摇头:“这不是我给的,我给你的东西,夹在《礼记》中《大学》这一页。”   程寻怔了怔,回头抽出《礼记》,发现一块圆形的玉佩:“这,这……”   苏凌含笑望着她,声音低而温和:“本该早些给你的,不能陪你过节,就送你一片明月。”   程寻的脸腾地热了,明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子,可她竟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几分。苏同学怎么这么会说话?犯规了,真是。   “诶,程寻!”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肉馅月饼好吃吗?”   程寻迅速收回种种情绪,转头看向云蔚。她念头转了转:“你放的月饼?”   “当然,燕云斋的肉馅月饼。”云蔚笑了笑,“程寻,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程寻心下不解。她和云蔚虽是前后桌,但两人平时讲话并不多。云蔚怎么想起来给她月饼了?中秋节都已经过去了。   “你能让我做算学课长吗?”云蔚巴巴地问,脸上罕见地有些不自在。   程寻还未回答,身后的苏凌已经不紧不慢道:“算学课长?你七月份月测,算学不是倒数第二吗?你想做算学课长?”   云蔚胀红了脸:“那只是七月而已。”他说着不自觉挺了挺胸:“我之前可不是倒数。” 第41章 深情厚谊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五月份来书院, 经历三次月测。你五月份算学倒数第九, 六月份倒数第三,七月份倒数第二。”苏凌勾了勾唇角, 又转向程寻, “我没记错吧?”   程寻想了想,确实如此。这么一来,云蔚同学似乎更不适合做算学课长了。   她深吸一口气, 将油纸包着的月饼还给云蔚,很诚恳道:“我觉得, 你可以试一下经义课长。杜聿同学参加了秋试,考中举人以后也许就不在咱们书院了。这么一来, 经义课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我记得你经义也属上等……”   她自觉这建议合情又合理, 却不想云蔚摇头又摆手,不接月饼:“不行不行,我不做经义课长……”他身体微微前倾,凑到程寻面前:“我只想做算学课长。有疑难问题,都汇总到我这里, 我去杏园交给杨夫子……”   苏凌见两人脑袋凑得极近, 他眼神微闪, 轻咳一声:“夫子要来了。”   程寻闻言,不敢再与云蔚细说,她将月饼往云蔚手里一塞,自己连忙坐好, 打开了课本。   云蔚亦慌忙坐好。   程寻一只手放在书桌下,手里握着那块圆形的玉。她方才没仔细瞧,不知玉质如何。不过此刻握在手里,温润一片,她猜测不是凡品。也是,苏同学出身不凡,他恐怕也没有劣质的物件。   她也不转身,只右臂向后轻抬,将玉佩放在苏凌书桌上。然而她手还没来得及缩回,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玉重新回到她手中,她的右手还被迫攥紧了。   手背一阵微痒,她呆了一呆,随即意识到这是苏凌在她手上写字。   她屏气凝神,又带些好玩的感觉,想认真辨一辨他写的究竟是什么。   她轻轻“咦”了一声。   专心读书?   她一时觉得好笑,却连带着玉佩一起先收回了手。这事等会儿再说,她听苏同学的,先专心读书。   不过,把圆玉比作满月,苏同学倒是挺有心。   这日找了机会,程寻打算同苏凌说清玉佩的事情。   “这个太贵重了。”她小声道,“我不能收。”   “怎么贵重?”苏凌笑意微敛,“一块普通的玉而已,就是形状好看,称不上贵重。在我心里,远没有你给我的月饼、姜脯和小鱼干贵重。”   他只嫌分量太轻,表达不出他的心意,她竟嫌太贵重?   见他面色微沉,程寻不觉愣了一愣,心说她这么做似乎是有些不给人面子。觉得人家给的礼重,那就还一个价值相当的就是了。好朋友嘛,就该是这样。   这么一想,她点了点头,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那,我就收下啦?”   苏凌含笑点头,对她此刻的表现很满意,他想了想,又道:“以后有了更好的,我再给你。”   “这就很好啦。”程寻又笑,“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同时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后,一定也要找个东西还了他。   午饭后,她在自己的首饰盒里,翻捡了好一会儿。她一眼看中的是上次张家舅舅送的两个玉葫芦,但是转念一想,这送出去不合适。毕竟张煜现在就在书院里,万一不小心给他看到,那就很不好了。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个金环。苏同学送她玉,那她还他一个金饰也不错。   将金环塞进袖袋,她快步进了学堂。   她今日来的早了,学堂里除她之外,竟只有云蔚一个人。   云蔚站在她座位边,伸臂拦住她的去路:“程寻,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程寻身子一侧,从他和书桌的缝隙中钻了进去:“云蔚,这不是我考虑的怎样。当初我任算学课长,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是杨夫子的意思。我现在突然跟杨夫子说,我不做算学课长了,也不合适吧?”   “那你还做课长,以后遇上去杏园找杨夫子的活计,你让我做行不行?”云蔚犹豫了一下。   “啊?”程寻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你想做课长是为了杨夫子?”   云蔚面上罕见浮起一抹红云,他摇摇头,小声道:“不是为杨夫子……”   程寻正要点头表示知晓,却听云蔚续道:“是为了小师妹。”她心下讶然,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禁问道:“你说谁?”   她恍惚记得,云蔚曾把她程呦呦叫做小师妹来着。   云蔚声音更低:“杨夫子的女儿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是啊,你说过,你还说杨姑娘和杨夫子长得一模一样……”   云蔚有些羞恼:“不是一模一样。”他定了定神,干脆将自己的凳子拖过来,坐在程寻身边,小声道:“你知道吗?昨天,我见到她了……”   看他一脸兴奋,程寻悄悄往旁边移了移:“嗯,你见到她了。”   “我是昨天黄昏回的书院,中秋我们家有亲戚送节礼,我祖母要我给各位夫子送一些特产。我就去了杏园……”云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脸认真地看向程寻,“你听说过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   程寻:“……听说过。”她怎么可能这句话都没听说过?!   “昨晚,月色很好,我敲开了杏园杨夫子的门。你猜我看见了谁?”   程寻斜了他一眼:“杨姑娘。”   “对,就是她!正好月亮破云而出,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就像是会发光一样。”云蔚说到兴起,猛地攥住了程寻的手,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真是仙女了。”   他自小到大,所见的女子除了丫鬟仆妇,就是家中长辈,偶尔也曾见过亲戚家的女眷。后来到书院读书,知慕少艾,可惜见到的同龄闺秀少之又少。   昨晚邂逅一个年纪相仿的美貌姑娘,在皎皎月色下,他瞬间惊为天人。她同自己说了什么,他都不大记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梧桐苑,只记得自己昨夜梦中都有佳人倩影。   今天早晨醒来,他找到程寻,想做算学课长。   程寻微惊,飞速抽出微疼的手,站起身,远离云蔚,心说,他莫不是疯了吧?拿她的手拍什么桌子?   “那话怎么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云蔚轻轻晃了晃脑袋,复又看向程寻,甚是恳切,“所以,你能帮我吗?”   程寻摇了摇头:“不能。”   “为什么?”云蔚颇觉意外,随即拧了眉,“难道你也……”   “你别多想啊。”程寻忙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只当你是想潜心学好算学,原来你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如果给杨夫子知道,打你都是轻的。”   “为什么要打我?我又没做什么。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蔚说着凑得更近了一些,“昨天她还对我笑来着……”   程寻叹一口气,轻轻摇一摇头:“云蔚,我真帮不了你。”   不说课长是谁不是她能决定的,单说在不知道杨姑娘心思的情况下,她也不可能贸然给云蔚提供助力。   她想了一想,又道:“我觉得吧,姑娘家脸皮薄,名声也重要。你自己的这些想法,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以免……”   原本因为她的拒绝而一脸颓然之态的云蔚闻言,连忙保证:“你放心,这我知道。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说的。”   他心想,之前人人都当杨姑娘同杨夫子生的一模一样,只知其美,而不知其究竟美到何种境地。若真给他们知道了,那大家岂不是争相求娶?   这么一想,他警惕心顿起,双眼微眯,眼神略略危险起来。他看着程寻,低声道:“我跟你说好,你可别对她起什么心思。你虽然算学比我好,可你个子比我矮,力气比我小,家世不如我,连脸都比我黑。你是争不过我的……”   程寻心内一阵无力,不要看谁都是情敌好不好?她也是一个姑娘啊!她自己在位置上坐好,随便抽了本书。   “诶,跟你说话呢。”云蔚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头,“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程寻懒懒地道,“你放心吧。我来书院是为了读书,没有其他心思。”   得了程寻的保证,云蔚仍有些不放心,心想他所熟悉的同窗好友,只有纪方有一个相熟的小青梅。或许他找纪方旁敲侧击讨教一二。当然,肯定不能让纪方知道真正缘由。   云蔚在她跟前坐了一会儿,又拖着凳子离去。   程寻低头看书看了好久,其他学子陆陆续续赶来。   傍晚下学后,她转过头,轻轻一笑,对苏凌:“苏同学,借你的《礼记》用一用。”   苏凌含笑看着她,也不多话,直接抽了《礼记》递到她手上。   不过片刻种,程寻又转过了身,双手捧着《礼记》小心放在苏凌书桌上,秋水样的眸子里溢满了笑。   苏凌望了一眼跟之前略有不同的《礼记》,唇角微微一勾,知道她必然在书里放了东西。他心中暖流涌动,翻开了书,故作惊讶地道:“咦,这是什么?”   恰巧是在《大学》这一页,一个做工精致的金环放在其中。   程寻笑笑,也不掩饰:“给你的啊。”   苏凌捏在手里,能清晰地感受到金环外的花纹式样。他试探着问:“镯子么?”   “不是。”程寻笑着,又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一下,“人手腕也没这么细啊。”   “那,这是什么?”   程寻有点意外,却还是解释:“这是束发用的啊。”   她原本想过送苏同学双股金钗的,毕竟在她梦里,苏同学就是这么打扮的。可是她翻了很久没翻到,只得作罢。金环也能束发,效果应该差不多。   “你,束发用的?”苏凌心中一荡,呼吸粗重了几分,“你束发用的?”   她是把她自己亲身用的饰物给了他?   他一直知道她对他情深义重,但毕竟是个小姑娘,脸皮薄,又矜持一些,他没指望她能主动做出多少亲近之举。可她的信赖深情,还是让他动容。   程寻点一点头:“对啊,是束发用的。”   她盯着苏凌,又想象了一下苏同学换上女装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唇角露出了笑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见她螓首低垂,羞不能抑,苏凌心头一热,半晌才道:“我会好好收着。”他将金环小心放入怀里,又郑重其事地强调:“我会好好收着。”   连着你的心意一起。   我绝不会辜负你。   程寻抬头冲他一笑,悄然松一口气。苏同学果然还是喜欢的。   苏凌何止是喜欢,完全可以说视若珍宝了。   他的姑娘将自己的饰物送给了他,这其中包含的情意,他完全能够体会的到。 第42章 相约腊八   程寻每日在书院认真读书学习, 日子过的飞快。   坐在她前面的云蔚近来十分热衷于算学, 得了空就往杏园跑, 向杨夫子讨教。这劲头儿当初杨姣杨姑娘刚来书院时颇有得一拼。   跟他相熟的纪方、霍冉等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他发奋, 也不甘其后。一时间整个学堂的风气似乎都好了不少。   杜聿在参加秋试后, 又回到了崇德书院,同之前一样,读书上课。距离放榜还有一段时间, 可他身上看不出一点焦虑不安。   这心态,让程寻颇为佩服。   九月放榜, 杜聿果然中举,且名次不错, 得了第三名经魁。书院的夫子与其他学子都表示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并对杜聿表达了祝贺。   夫子程启稍微有些不满,他颇为遗憾地道:“可惜没能考中解元,我还想看你连中三元呢。”   杜聿面露惭色:“学生有负夫子教导。”   “这不怪你。”程启忙摆手,“到底是年纪小了一些。你才十七岁,京城人才济济, 你有这样的成绩很不错了。以后有什么打算?明年继续参加春试?还是三年后再考?”   “学生想一鼓作气, 明年春天参加春闱。”   “也好。”程启略一沉吟, 点了点头,“距离明年二月还有一段时间,你打算在那里……”   “学生想继续留在书院。”杜聿忙道,“和以前一样就行, 不必再麻烦。”   程启想了想,又道:“也行。山长那里有往年春试的题目和三甲的答卷,你没事多看一看。”   杜聿恭敬应下,连连称是。   “说起来,只有你不在书院的时候,魁首的位置才会让出来。”程启忽道。   杜聿愕然之际,却见夫子程启已经走远了。   对于杜聿在秋试中考取第三名这件事,程寻挺高兴的,她知道杜聿很不容易。父亲早逝,家中祖母年迈,母亲为了让他能够上学读书,在书院的膳堂里帮工,以工费作为儿子的束脩。   如今杜聿中举,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仕途。不管明年春天他能否考中进士,他们家的情况都会变好许多。   可惜程寻自己因为女性的身份,这辈子都不能参加科考了。而且科举最重经义,偏偏她在经义一道上并不擅长。   一日她同苏凌说起此事。   苏凌愣了愣,继而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其实经义不难学啊。你四书五经背的很熟,时策、礼学也不赖,怎么会学不好经义呢?”   “……因为我笨?”程寻胡乱说道。她也想不大通。   苏凌一笑:“算学学的好的人,哪里笨了?”   她比书院里很多人聪明得多。   此时下学有一会儿了,学堂没有旁人,他站在她身后,倚着书桌,看她瞪大眼睛,有些懵懂的样子,他心头像是有根羽毛轻轻划过,痒痒的。   他倾身上前,在她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像是轻拍,又像是轻抚。他重复道:“算学学的好的人,不会笨。”   “嗯?”   “圣人的言论,左不过是忠孝仁义礼智信。你对经书已经很熟了。我看过你的写的,字不错,格式、文笔也都不差。可是有一点……有些浅了。”   程寻点头,确实,父亲和二哥也说她写的浅。   苏凌轻声道:“我想你不管有没有看出来,都可以试一试多想想圣人的思想……”   程寻眨了眨眼,心念微动:“你是说,强行拔高主题,往忠孝仁义礼智信上靠?牵强也无所谓?”   好像每次夫子讲的也挺牵强,至少在她看来。   苏凌挑一挑眉:“也许吧,反正我是这么做的,即便是心里并不一定认同。”   程寻看着他,若有所思。苏同学的经义是比她好,难道都是这么来的?要不,她也试一试?   她不善经义,关于此道也曾请教过父兄,可不管是父亲还是二哥,都是要她多读书。说读的多了,书中的道理自然也就明白了。可惜她大约远没有圣人那种境界,所以体会不了深意,故此才会有所谓的太浅了。   苏凌的说法有点像取巧,但或许可以一试。   九月份对崇德书院的学子来说,是个还不错的月份。先是同窗杜聿在秋试中考中了第三名经魁,后是膳堂里又多了几个大厨,一成不变的菜样,终于有了革新。到了九月末,书院里提前发下新的秋装和冬装。   崇德书院尚青,新发的衣裳也是以青色为主,不过小细节处比先前的细致了不少。   秋风萧瑟,放眼望去,整个学院都成了青色。   程寻除了得到两身秋装和冬装,又从母亲那里得到几身漂亮衣裙,只可惜穿的机会太少了。她大多时候都是穿着男装,捧着一本书,在学堂学习。偶尔觉得累了,就扭头看看窗外远处的松柏,让眼睛休息一会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一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先时的一场大雪过后,温度真正降了下来。   冬至这一天,书院里发生了一桩事情。   傍晚时分,同住一个学舍的霍冉和张煜在梧桐苑发生争执,学舍的负责人商四叔直接寻人来找程启。   冬日里天黑的早,程家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江婶遵从老习俗,中午包了饺子,晚上又特意加了一份蒸饺,并一份煎饺。   程启刚吃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程夫子,出事了!霍冉又跟人打起来了!”   正是柳明丰的声音。   程启神色微变,搁下了筷子:“父亲母亲,你们慢用,儿子过去看看。”他略微收拾了一下,迅速打开门,跟着一脸焦急的柳明丰出了门,直奔梧桐苑。   途中,柳明丰主动告知始末:“夫子,霍冉跟张煜,原本就不合,他们俩对方忍了很久了。今儿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张煜?”程启一愣,跟霍冉起争执的是四表弟?   他没有多想,匆匆忙忙赶到梧桐苑,见到了正剑拔弩张的霍冉和张煜。看两人衣衫整洁,脸上也无青肿,大概是还未真正动手。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一见到他,霍冉立马就凑了上来:“夫子,你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   程启眉心跳了跳,这话好生熟悉。上回霍冉和苏凌发生矛盾,看见他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他轻咳一声,板了脸:“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乱丢人东西了?”   “诶,夫子,你这话就冤枉我了。”霍冉登时一脸委屈,“明明是他进书院的第一天,就扔了我袜子。不信,你问他!”他说着指了指张煜。   程启将目光转向表弟,却见张煜面带不屑,似是对霍冉的话,极不赞同。程启颇有些头疼,他问站在一边的商四叔:“他们两个住一个学舍?”   “是啊。”商四叔点一点头,“张煜一来,我就把他安排进了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霍冉也跟着问,“程夫子,你问一问,我有没有碰过他一下?整天晚上吵得我睡不着觉,还经常丢我东西!我都忍了,我就跟同窗讨论了一下今日叶夫子讲的法理课,他就跟我动手……夫子你看我身上没青没肿,可我受的是内伤!”   “你胡说八道!”张煜下意识反驳,“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你敢说你没丢我东西?你敢说不是你先动的手?”   程启按了按跳动的眉心,冷喝道:“住口!别吵了。”他容色稍缓:“霍冉,你来书院也有好几年了。我问你,书院院规第三条是什么!”   霍冉缓缓吸了口气,又瞧了张煜一眼:“崇德书院院规第三条,尊敬师长,和睦同窗。夫子,我都有做到的……”   程启额角又是一跳,不打算再理会霍冉,而是对张煜:“张煜,院规的第三条,记住了。你随我来。”   张煜冷哼一声,随其离开了学舍。   站在梧桐苑外,程启问张煜:“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和同窗关系很好吗?你如果与霍冉处不来,我让商四叔帮你调个学舍。”他顿了一顿,不等张煜回答,就又续道:“刚才你没否认,那么今日确实是你先动的手?”   “……是。”张煜倒也不否认。他忍霍冉已经忍了很久了。   程启叹一口气:“你怎么……你……你怎么又这么冲动?你忘了你之前是因为什么离开国子监的?你爹说你来书院是来修身养性,学为人处世之道的。可我看你在书院,知交好友没交上几个,倒是树了几个仇人。”   张煜动了动唇,心说,他又何尝想来此地?而且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指责他?   “我记得你自己说你是来求学的,书院里的夫子们学问都不差,可你现……”程启摇摇了头,“算了,我让商四叔给你换个学舍吧?”   他生母、继母俱是出自张家,他对张家感情也极深厚。况且张煜的父亲还是亲娘舅,对四表弟,他是有心想帮助一二的。张煜来书院的当天,他就又详细介绍了一下自家书院。   平心而论,崇德书院虽然在名气上不如国子监,而且教学上与国子监相比,偏重也略有不同,但是崇德书院学子并不差。近几十年来,在科举中金榜题名的学子也不在少数。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不少京城权贵将子侄送到书院来了。   当初程启在给四表弟介绍书院时,存了些安慰的心思,想让其明白,只要有心,在哪里求学都一样。   张煜进书院已经有几个月了,求学的态度一直不甚端正,已有好几个夫子告到程启这里来。程启也敲打过几次,可效果甚微。他大致也能猜出来,四表弟对崇德书院隐隐有些瞧不上。   程启叹一口气:“你来书院也有不短的时日了,心气也该顺了。好好读书,多交几个朋友。”他说完又去了梧桐苑,与商四叔商量给张煜调换学舍的事情。   待一切处理好,他才回家去。   程启不想父母担心,在父母面前,自然不会将真相全部吐露,只简单说了两句,提都没提四表弟张煜。   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程启还故意提起了小妹:“又要月测了,不知这一次呦呦会怎样。”   “她?”程渊闻言笑了笑,“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也有可能是第五。她近来经义上像是开窍了。”   “她比四表弟居然还要强些。”程启感叹了一句,“我原想着四表弟以前在国子监,即使比不过杜聿,也会比呦呦强的。”   程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张煜还未到书院读书前,他心里还稍微存了一点点让呦呦和张煜在一起的心思,但后来,这想法几乎消失地一干二净了。   晚间,他与妻子提起此事,叹道:“果真是不合适,呦呦以后嫁的,至少要强过她才是。不然以后夫妻怎么能和谐?”   雷氏正在卸妆,闻言道:“这话说的……”她停顿了一下:“咱们呦呦还小呢,她只知道读书,没这个心思。”说到这里,她颇有些自得:“我听启儿说,呦呦这几个月进步很大?经义上也开窍了?”   程渊哈哈一笑:“是开窍了,上个月月测经义得了第五,反倒是在她擅长的算学上,失了魁首的位置。”   雷氏对这些不大在意,她笑了笑:“有得必有失。咱们呦呦虽是个姑娘,比书院不少男子都强的。”   她自己是不能理解女儿为何执著于读书的,但是知道是真的喜欢,那她也只能随其去。看呦呦学业进步,她也为其高兴。   程渊没有料错,腊月初,十一月月测结果出来,程寻果真得了第三。她不擅长的经义居然得了第四。   她甚是高兴,拉着苏凌:“苏凌,苏凌,我这回经义成绩果然不算太差!”   苏凌见她眉眼弯弯,俱是笑意,也忍不住笑了。他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打转,轻轻“嗯”了一声:“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是你聪明。”   程寻心中欢喜极了:“过几天腊八,你要喝腊八粥吗?” 第43章 突然有事   “怎么?你要给我煮粥?”苏凌微露笑意。   她突然问起来, 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寻“啊”了一声, 随即点一点头:“好呀。”   听江婶说, 本来腊八就有给邻里朋友送腊八粥的习俗。虽说书院膳堂也有在腊月初八当日做腊八粥的习惯,不过苏同学既然提出来了, 想要她做。那她应该可以试一试。毕竟她经义进步, 也有苏同学的功劳。   想到这里,她又郑重其事:“可以。”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我很期待。”   腊月初八,程家照例循旧俗做腊八粥。程寻下学回家, 主动提出去帮忙:“江婶江婶,我能做些什么?”   “你?你出去等着, 别添乱。”江婶飞了她一眼,作势要将她推出去。   “不是啊, 江婶, 我不是添乱的,我想自己煮粥试试。”程寻忙道。   “呦呦,改天再试吧,听话啊。”江婶说的极快,“这就已经好了, 不用你帮忙。”   程寻见厨房中的江婶等人正在忙碌, 自己非但插不上手, 反而有些像添乱,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能“嗯”了一声,先行退出去。   京城旧俗, 煮好的腊八粥要分送给邻里好友。崇德书院在老君山下,距离此地最近的村落也在数里之外了。   江婶等人将腊八粥分别盛放好,雷氏让程寻给几个夫子送去一些。   程寻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拎着食盒,正要出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而至。   隆冬腊月,那姑娘一身杏色棉质袄裙,虽冬装厚重,却依然显得身形窈窕。   是杨姣杨姑娘。   程寻看见她,不免就想起那日云蔚说的,杨姑娘和她爹生的一模一样,以及杨姑娘像是会发光之类的话。她停下脚步,定一定神:“杨姑娘。”   “……程公子。”杨姣神色微变,低眉垂目,不敢去看程寻,只简单道,“今天腊八,我煮了些粥,给山长和夫人尝尝。”   程寻瞧一眼她手里的食盒,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杨姣面上一红,很快又白了下来。她轻“嗯”一声,从程寻身边绕过。   程寻本想着等等杨姣,然后两人顺路一起去杏园,转念一想,她自己现在毕竟是男子身份,多有不便,何况她又赶时间,干脆打消了念头。她抱起食盒,走得飞快。   给几位夫子赠送东西,对她来说是熟门熟路。她很快做好这一切,却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又向文库附近的小舍而去。   她寻思着,她自然不能在下午上学时,将冷了的粥带到学堂,那就只能借着这机会送给苏同学了。   杏园到小舍,距离并不近。程寻抱着食盒,一路小跑,等到了小舍,她额头已有了些微汗意,呼吸也较平时急促许多。   可站在小舍门口,她又有些后悔了。她是不是考虑不周了?这个时候,苏同学会不会在膳堂?若他真在膳堂,那她岂不是扑了个空?   她正迟疑之际,小舍的门从内打开。   苏凌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双眼立马迸发出灼目的亮光来。他几乎是快速冲到了她面前:“你怎么过来了?”   程寻平复了一下呼吸,下巴指一指怀里的食盒,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给你粥啊。”   苏凌微微一怔,一手接过食盒,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她抱着食盒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此刻小手微凉。   苏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胸中千言万语,半晌却只化成一句:“真傻。”   就为了让他喝上腊八粥,她抱着食盒在寒风中走了这么久。她这般对他,他又怎能辜负?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小舍。   小舍里烧的有碳,程寻刚一进去,便感到暖意袭来。她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舒张开来,忍不住轻轻叹息。   苏凌心中一荡,握着她柔荑的手不禁紧了一紧。她的手,柔若无骨,他不舍得松开。   “你这里也有碳吗?”程寻诧异地问。   在她的印象中,崇德书院在冬季会给学舍的学子发碳,但是碳量有严格的控制。一则怕学子太过安逸而失了求学向上的心思,二则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担心意外事故发生。她本以为苏同学一个人住在小舍,二哥或者商四叔会有所疏漏,忘记给他碳。   “当然。”苏凌笑了笑。   他这里温暖,程寻一时有点舍不得走,但她知道她还需要回去吃午饭,还要去学堂,是以也不敢逗留。她从苏凌手中抽出手,笑嘻嘻道:“你快打开看一看,我害怕冷掉。”   苏凌忽略心头的那丝遗憾,如她所言打开了食盒,粥香扑鼻,他眸中漾起了笑意:“很香,也很好。”   “你这里有汤匙吗?你要不要先尝一尝?”   苏凌垂眸瞧了她一眼,看她眼中满是期待,似是充满了星光,他越看心情越好。她说什么,自然无有不从。   “好喝。”他看着她,一脸认真。   程寻明显松一口气的模样:“我就知道,江婶手艺很好。”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些赧然之色:“对不起啊,我本来说要自己煮粥给你的,可我下学回去,江婶她们都快做好了,也不许我帮忙。以后有了机会,我再给你煮好了。”   见她神情不安,又有些愧疚,苏凌神色越发温和,内心也更加柔软。他放下汤匙,静静地望着她,又轻轻执了她的手,同样认真道:“不用对我道歉,这些都是小事,反正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亲手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几乎交缠。面前的少年眉目清隽,神情认真,程寻心头一跳,脸颊也有些发热。她“嗯”了一声,心说,程寻啊程寻,这发呆,这是一个姑娘!   她抽出手,笑了笑:“我是借着给夫子们赠送腊八粥的机会,偷偷溜出来的。我要回去了,咱们学堂见。”   得知她是偷偷来找他,苏凌心中暖意更重。他温声道:“我送你回去,帮你拿着东西。”   “不用不用,这段路我熟得很。”程寻笑眯眯摆了摆手,“你快喝粥吧,冷了就不好喝,对身体也不好。我不怕冷的。”   苏凌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来再喝,真冷的话,就热一下。”   寒冬腊月,她在外面走了这么久,他至少要陪她走一遭。   “可是……”程寻有些为难,又有些着急,“可是,他们不让我跟同窗走太近啊……”   苏凌愣了愣,心里更感叹她的不易。见她态度坚定,他也不欲让她为难,就点一点头:“那好。”他取了一个手笼出来,递给程寻:“天冷,你戴上这个。”   程寻摇一摇头:“我还要拿食盒呢,戴着它,不方便。你留着御寒,不用管我,我不冷。”   她在冬天裹得很厚,又跑来跑去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说着收拾了食盒,冲苏凌粲然一笑,转身离开了小舍。   她走得很快,一面走,一面琢磨着回去怎么跟母亲解释自己晚回。她寻思着,要不要说夫子们要留饭,她推辞了一会儿就迟了?不成不成,那也太久了……或者干脆说,她在夫子那里用了饭?不成不成,她肚子现在还饿着呢……   她想的入神,也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个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苏凌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她拒绝相送之后,还要跟过来。只是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个一心一意待他好的傻姑娘了。   也是,从他们刚认识开始,她对他的好,就掩藏不住。   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主动提出想将书借给他。再后来,在小校场,又是她出言维护他。在学堂、在文库……   她虽然极力遮掩,可还是给他看出了她的心意。   苏凌独自站在道路中间,微微勾了勾唇角。他想,下一次,下一次见她,机会合适的话,他就问问她,她是因为什么而对他心动的。   如果她害羞,那他就先坦诚自己的心意。   他是真的好奇。   程寻匆匆忙忙回到家时,杨姣刚刚离开。雷氏并未询问女儿为何晚归,只让她洗了手赶紧用膳。   饭后,时候已经不早了。程寻也不多歇息,告别父母,直接去了学堂。   刚一坐下,蔺夫子就缓缓走了进来。   苏凌直到下学都没找到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本想下学后再细谈,可是最后一堂课是程启程夫子的。   是以,程寻下了学就随程启回家了。   苏凌轻轻叹一口气,有些遗憾。他收拾了东西,正欲离开学堂,忽然学堂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苏凌,你家里人来看你了!”是柳明丰的声音。   苏凌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目光灼灼看向柳明丰身后的人。   今日天一直不大好,阴沉沉的。   程家兄妹刚回到家,雪就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程启笑了一笑,对小妹道:“这雪下的真是时候,刚到家,就下了。”   程寻嘻嘻一笑:“那是,我看今儿的天,就猜到要下雪。”   许是天冷的缘故,家里煮了“古董羹”,程寻看到后,双目一亮,心情大好。   “呦呦,你知道古董羹因何而得名吗?”程启问道。   “知道。”程寻眉眼弯弯,“因为食物投入沸水,会咕咚一声,所以叫古董羹。”   这古董羹,是后世火锅的前身。大冬天里一家人一起吃火锅,本就是一桩美事。   雷氏笑着招呼继子和女儿:“你们俩少说两句,快洗了手过来。”   这古董羹汤底鲜美,程寻又饿得狠了,吃的甚是开心。   一家人正在吃饭,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道:“程夫子,程夫子,有个学子现在要回家去。”   程启搁下筷子,冲父亲继母道告罪一声,出去查看。不多时,他又回来了,他面色微沉,先时的笑意丝毫不剩。   程寻一眼瞧见,下意识问:“二哥,怎么了?”   程渊也问:“文山,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程启忙道,“是有个学子家中有事,需要回去一趟。”   “谁啊?”   程启看着小妹,一字字道:“苏凌。”   “啊?”程寻微惊,手里的筷子差点握不住,“苏凌?”   苏同学家中出了什么事,要让他现在回去?   程启双目微敛:“是苏凌。”他对父亲道:“是苏侯爷府上的管事过来的,说奉了侯爷的命令,要接他回去。”说着又转向小妹:“呦呦,苏凌说,你拿错了他的《礼记》,想让你还给他,有没有这回事?”   程寻微怔,一句“没有啊”已在嘴边,却被她给压了下去。她心念转了几转,猜测可能是苏同学以此为借口,想见她。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啊,拿错了吗?我去看一看。”   说完她丢下筷子,迅速回了自己房间,随意拿了本书,胡乱一卷,对父母家人道:“确实有这么回事,我这就还给他。” 第44章 等我回来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程寻一走出家门, 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雪花飘落在他肩头,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 不知在想什么。   她眼眶一热,快步走了过去。   “苏凌。”   苏凌闻言身形微僵, 迅速回头, 看着他的姑娘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程家门口的地面是青石板铺就的。雪落在地上,还未形成积雪,就已化去, 有些打滑。程寻行得快了一些,一时没留意, 脚下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向地面摔去。   苏凌目光微闪, 眼疾手快, 出手如风,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待她站定后,才不舍地松开了她。   如果可以,他也想一直抱着她。可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何况还是在她家门口。   方才差点跌倒让程寻心跳一阵加速, 颇有些后怕。她轻轻拍了拍胸口, 连声道:“好险, 好险。”   苏凌微微一笑,目光温和:“怕什么?有我在,还能让你受伤?”   不会的,他不会让她受伤。   程寻定了定神, 轻声问:“你,你真的要回家去?现在回去?”   现在天都快黑了,还下了雪。   听她的语气中尽是不舍,苏凌心下一叹,满足而又遗憾。他点一点头:“是,我得回家一趟。”   按说回家是好事,可程寻看他神色却不像如此。她心里一咯噔,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事。   见她面带忧虑之色,似是欲言又止,苏凌笑了笑,有意宽慰她:“放心,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是坏事就好。”程寻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坏事就好。她灵光一闪,试探着问:“是,和你的亲事有关吗?”   她虽然没问过,可也知道苏同学比她大了几岁,不是坏事,是不是说家里给苏同学定亲了?   苏凌愣了愣,本来绷紧的心瞬间一片柔软,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甚至因为她这句话而散去了不少。   她担心他会回去成亲,另娶他人么?小姑娘居然这么患得患失。   他摇一摇头,很认真道:“不是,我不是回去成亲。”   “嗯。”程寻就是随口一问,听对方否认,就笑一笑,“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吧?是吧?”   她的心似乎被揪了一下,但很快,她又压下了这些不安。   苏同学是女主啊,会在书院收获友情和爱情。如今才在书院待了几个月,肯定还会回来的。   苏凌“嗯”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将落在她头顶的雪花拂去,轻声道:“等事情结束,我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我会很快回来。”   程寻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等你回来。”   苏凌手掌在她头顶停留了一会儿,忽的执起她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划动。   微凉的手指在程寻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程寻眨了眨眼:“萧凌深?这是什么?”   苏凌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是我的另一个名字,我姓萧。”   萧是国姓,茂阳公主就是姓萧!程寻微微一怔:“你,你随母姓吗?”   茂阳长公主嫁给了阳陵侯苏景云,他们的女儿竟然随了母姓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或许这是公主的特权?   “……是。”苏凌笑笑,心说她确实聪明,直接就猜出他生母姓苏,尽管他从未跟她提过。他轻轻点了点头:“对,我随母姓。”   对方坦诚了姓名,程寻想着自己也不好再继续隐瞒。于是她也执了苏凌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呦”字。   迎着他的目光,程寻小声解释:“我的姓不必再说了,我就是姓程,你以前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程寻,这是真的。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我爹娘平时叫我呦呦。”   “呦呦?”苏凌眸中漾起了笑意,“原来是只小鹿。”   他声音很轻,伴随着雪花落地的沙沙声,程寻没来由脸颊一阵发烫。她收回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果真烫的惊人。   “公子,该回去了。”忽的飘来一个冷不丁的声音。   程寻微惊,这才注意到他们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知道了。”苏凌应了一声,复又压低声音,对程寻道,“我得回去了,你如果想我,或是有事,可以去找沈夫子。”   “沈夫子?”   “是。”苏凌点一点头,“他本事可不小。”他说着褪下了一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拉过程寻的手,小心放在她手心,轻轻一笑:“这个你先替我保存着,等我回来。”   程寻眸光轻闪,眼角余光看见他右手拇指上的一个疤痕,“咦”了一声:“你的手……”   “公子!”   苏凌双目微敛,避而不答,只是将碧玉扳指轻轻合在了她手心:“等我回来。”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异常专注,雪花落在他手背上,很快又融化。他声音极低极低,又重复了一遍:“等我回来。”   夜幕低垂,他双眸黝黑,似乎深不见底,仿佛有着能蛊惑人心的力量。   程寻怔怔地望着他,她分明能够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她点头,随即牵起了唇角:“嗯,我等你。”   她想,毫无疑问,苏同学肯定还会再回来的啊,毕竟是女主。   不过,替苏同学保存扳指,没有必要吧?   “诶,这个不用我……”程寻话还未说完,只觉得额头一凉,竟是苏凌用额头轻轻抵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微怔之际,他已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雪花继续飘落,程寻站在原地,看着苏凌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她才摊开了手。碧玉扳指在她手心散发着莹莹绿光。   她又站了一会儿,雪花飘落在她颈中,迅速化成了水,带来丝丝凉意。她激灵灵打个寒颤,猛地回过神,抖了抖胳膊上的雪,将塞在袖子里的书往里又塞了塞,转身回家并掩上了门。   她低头疾行,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这么迟?”   她抬头,见二哥正站在檐下。   程寻嘻嘻一笑,搓一搓手,快走了几步:“二哥,你在等我呀?”   “不是送本书吗?怎么去这么久?”程启皱着眉,语气有些不善,“我可是给你说过好几次的,离同窗远一点。”   “我不是看见雪下得好,多待了一会儿嘛。”程寻神色不改,“我一直有听二哥的话,远离同窗。二哥,咱们书院今年还是腊月二十三放假吗?”   程启摇头:“不是。”   说话间兄妹两人走了进去。   雷氏连声问:“怎么才回来?是不是拿错了?冻坏了吧?刚才吃饱没有?要不要再添一些?”   母亲问的有点多,程寻只笑了一笑:“没什么事,就是看了会儿雪,我吃饱了,先回房歇着了。”   她同父母打了招呼,匆忙回了自己房内。   灯光如豆。   程寻洗漱过后,换上寝衣,她坐在床上,破天荒没有想今日学习的内容,而是盯着掌心里的碧玉扳指发怔。   她和苏凌相识也有半年多了,真正成为好朋友也有整整五个月了。今天苏同学找她道别,她能感觉出来,对方很在乎她,也很重视她,是真正把她放在心里的。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下床,将碧玉扳指和先时的圆玉放在一处,小心收了起来。   她想,她会好好学习,会如同苏同学所期待的那样,等他回来。   她还想看着苏同学收获友情和爱情,提高女性地位呢。   程寻熄了灯,躺在床上,心里充满了不舍。这还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三观投契的好友,真舍不得苏同学离开。   崇德书院在老君山脚下,距离京城有三十多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程寻自小接触的同龄女性,并不算多。小时候去过张家几次,可惜后来因为她在张家差点落水一事,她去北乡伯府次数减少。与她能称得上相熟的也只有堂妹端娘以及其他亲戚家的姑娘。   今年认识两个人,一个是杨姣杨姑娘,接触还不多。另一个就是同样女扮男装的苏凌苏同学。   苏同学心地好,箭术好,有想法,有能力,简直是程寻心中完美女主的样子。   能和苏同学成为交心的朋友,是她今年最幸运的事情。   程寻由衷希望苏同学可以早日解决完家里的事情,重新回到书院,继续书写其辉煌篇章。   次日学子们早到学堂的,都在议论这一场雪。   “梧桐苑门口,特别滑,柳明丰直接摔了一跤,哈哈哈……”   “说我干什么?李成,要不是楚渝拉了你一把,你敢说你能不摔倒?”   ……   程寻听着同窗们的议论,按下想扭过头对苏同学笑笑的心思,低下头,认真看书。   直到上午大家在学堂外赏雪的时候,霍冉才像发现了什么一样,问道:“咦,苏凌呢?谁见苏凌了?”   云蔚笼了笼手:“早课就没见,我以为是睡迟了。”   这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小,靠窗坐着看书的程寻耳朵很尖,听到了“苏凌”的名字,她推开窗,看向窗外。   霍冉竟然不知道啊。   程寻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些骄傲和自得。果然苏同学是把她当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不然也不会只单单与她一人告别。   柳明丰哈哈一笑:“这我知道,我知道,昨儿下学的时候,他家里人来找他了,兴许是家里有事儿。”   “家里有事啊……”云蔚拉长了声音,哈哈一笑看向纪方,故意道,“会不会是定亲啊,是不是?纪方?”   说着还撞了纪方一下。   跟纪方相熟的都知道,纪方的母亲如今正在张罗他的亲事。这几次休沐回家,他母亲都在探他的意思。至于定还没定下,现在还不大清楚。   纪方的脸腾地红了。他咳嗽一声,尽量严肃地道:“胡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本事你们将来一辈子都不定亲事!”   霍冉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而云蔚的脸色却微微变了一下。   程寻站在窗边看着,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怎么不去外面跟他们一起玩儿?”身后忽然响起杜聿的声音。   程寻回头,看到杜聿站在苏凌的位置上。她笑了一笑,指了指窗外:“我怕冷。”   杜聿一笑:“可你开着窗子,也不热啊。”   “嗯?”程寻微微一愣,赧然一笑,忙伸手关了窗户。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场试一试?”杜聿轻声道,“我看你近来经义有进步。”   程寻自然不能说自己永远不可能参加科考,只含糊说道:“刚刚摸到一点门道,还差得远,过几年再去。”   杜聿点了点头:“科举最重经义,是要多多下功夫……”   程寻一笑:“你说的对。”   两人只简单交流两句,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苏凌同学回家去了,对程寻来说,稍微有些不大习惯。不过她想,没关系,苏同学很快就会回来啦。   数日后,程寻隐约听说京城里出了一桩不小的事情。 第45章 系统故障   太子萧琮薨了。   皇太子萧琮年仅十七岁, 聪明机敏, 深受皇帝喜爱。数月前, 皇帝刚为他选好了太子妃,并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   数日前, 萧琮在外吃了酒, 回宫途中,失足坠马,昏迷不醒, 急坏了皇帝和姚贵妃,他们命太医诊治, 请高人做法,可惜却没能唤回萧琮的性命。——太子萧琮在失足坠马三天后亡故。   程寻自小待在崇德书院, 书院设置有时政课, 离京城又不算太远,所以对朝廷中的一些事情,她隐约有所耳闻。   她曾听人说,当今皇帝初登基时,后宫佳丽颇多, 争奇斗艳。直到姚贵妃进宫才结束了这种情况。   据传, 姚贵妃有倾城倾国之貌, 尤善舞蹈。皇帝一见钟情,将其纳入后宫。   为讨佳人欢心,皇帝甚至还曾下旨要遣散后宫,虽被阻止未能真正实行, 但后宫的妃嫔的确成了摆设。   姚贵妃进宫十多年,皇帝从未再纳过其他妃嫔。尽管皇帝没能给姚贵妃后位,可两人平时一处起卧,同民间夫妇无任何区别。   皇帝今年整整四十,据说膝下只有姚贵妃所出的一个儿子,即太子萧琮。   萧琮刚满一周岁,就被立为太子,大赦天下。太子年岁渐长,到了选妃的年纪,皇帝又特意挑了太傅周让的孙女入主东宫。   如今年关将至,太子萧琮却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听说姚贵妃当场晕了过去,皇帝亦是悲痛不已,痛彻心扉。   皇帝力排众议,欲追封爱子为帝。——生前不能享受帝王待遇,死后也要有帝王的供奉。   这些事情,书院的学子们也有所耳闻。虽然夫子们告诫,不许议论此事,但是年青的学子们私下里也会议论几句,没了太子,不知道下一个皇储会是谁。   “那位独宠姚氏,只有一个儿子,现在也没了,他又没嫡亲的兄弟,只能从较远的堂兄弟的子嗣中选了……”云蔚摇一摇头,小声道,“也不知是谁幸运……”   程寻瞥了他一眼,低头看书,也不说话。   倒是云蔚旁边的楚渝同样低声回道:“真的只有一个儿子吗?那么多女人……”   听他语气,似是颇为遗憾。   云蔚继续摇头:“什么啊,谁不知道那是个痴情种。自打这位出现……”他说着举了一根手指,续道:“后宫何时进过人?”   “诶,那你说,那位,是不是美若天仙?”   ……   话题渐渐扯远,程寻轻轻叹一口气,太子萧琮应该是苏同学的表哥吧?算一算苏同学离开书院,正是太子坠马的那一天。听说太子又捱了三日,如果他们表兄妹感情好,大概苏同学还能见到表哥的最后一面。   程寻想到这里,扭头看向窗外,试图排解心里的郁闷。   不知道苏同学什么时候能回来。   怀敏太子停灵多日后才移到了殡宫,而苏凌直到腊月二十书院放假都没再出现。   程寻记得苏凌同她告别时,曾叮嘱过她,如果有事或者想他了,可以找沈夫子。她现在有点想苏同学,想知道他怎么样。可是犹豫了好久,她到底是打消了去找沈夫子帮忙递信的念头。   她心想,大概过了年,等书院复课的时候,苏同学就回来了。   因为怀敏太子的死,这个新年过的颇为冷清。携妻儿在任上的程嘉依旧没有回来,程家一起过年的只有程渊夫妇、程启夫妇和程寻这五人。   放假期间,书院没有几个人,程寻不必再穿男装,换上了母亲特意为她做的冬装,白乎乎的兔毛领子显得她一张脸白皙如玉。   二嫂卢氏叹道:“这么好看的脸,可惜非要涂上一层黑粉……”   “不可惜,不可惜……”程寻连连摆手。   只要把脸涂黑,就能上学读书,有什么好可惜的?   卢氏也闲着无事,笑问:“呦呦平时是怎么化妆的?我瞧着你好像不止涂黑了脸。”   “是啊,不止涂黑了脸。”程寻提起此事,颇有些得意。她嘻嘻一笑,拉了嫂嫂的胳膊,悄声道,“嫂嫂同我来,我化给你看。”   姑嫂两人一起到了程寻房内,程寻请二嫂坐下,自己也坐在梳妆台边,取出了黛笔,先加粗眉毛,后又一点点均匀地用黑粉涂抹脸颊。   卢氏看着她用面前的瓶瓶罐罐里的物品,在脸上捯饬,不由地一阵咂舌,连连叹道:“你还真下得了手,这般花容月貌,也舍得糟蹋。”   程寻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糟蹋?洗了就能掉的,又不是拿刀子在脸上划。”   “洗掉吧,洗掉吧。”卢氏笑道,“看着怪不忍心的,你好不容易穿女装,怎么还能顶着这张脸?”   程寻点了点头,用特制的药水洗去黑粉,可脸上仍是脏兮兮的。房中没有热水,她干脆胡乱扯了一条帕子,将脸一蒙,直接去厨房打了热水,小心洗掉。   卢氏笑道:“我娘家的姐妹,对自己的脸都爱惜的很,可没有像你这样的。”   程寻只是一笑:“嫂嫂又取笑我。”她忽的想起了苏同学,也许苏凌原本的相貌并不是她看到的那样,她化了妆,焉知苏同学没有装饰过?   也不知道苏同学原本长什么模样。   她想,等将来他们很熟很熟了,他们可以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一起玩卸妆。想想都很有意思的样子。   对程寻来说,过年是一件挺无趣的事情,原本热闹的书院冷冷清清。他们时常要做的是祭祀、访友,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规矩。   终于捱到了开学复课。   程寻心里欢喜,换上男装,装扮好,早早去了学堂。   二十多天未见,书院的学子们变化都不算大,偶尔有一两个同窗看着脸庞圆了一些。大家互相说着吉利话,或是谈论自己过年时遇上的趣事。   一时之间,学堂里颇为热闹。   可是,程寻并没有看见苏凌。   她心头有些不自在,悄声问霍冉:“霍冉,苏凌没有来吗?”   “啊?苏凌没来吗?”霍冉闻言愣了愣,环顾四周,“我不知道啊。不会吧?他偷懒这么久?我以为他年前就会回来的。”   程寻“哦”了一声,心想看来霍冉什么都不知道。   苏同学家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么?还是说他家里不许他继续到书院来了?   不会的,苏同学是女主啊,他还要在书院里收获友情爱情,将来提高女性地位呢。   虽然这么对自己说,可是书院复课的第一天,程寻还是有些失落和担心。她以为,一开学就能看到苏同学呢。   下学后,程寻借着给杨夫子送东西的机会,又去了杏园,略一迟疑,她敲响了沈夫子的门。   门自内打开,沈夫子裹着厚重的衣衫倚门而立。他看了她一眼,问道:“这回送什么?”   程寻微怔,但反应过来后,脸颊不由地一阵发烫。   她之前来找过沈夫子两次,一次是送月饼,一次是腊八粥。这次空手而来,好像是有些不合适。不过这个时候,她再回家取些东西,似是来不及了。   “这回不是送东西的,我是有些事想问夫子。”程寻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自然地问。   “什么事?”   “苏凌同学,大概什么时候回书院?”程寻眨了眨眼,眼中有她自己看不到的担忧和紧张,“他还会回来吧?”   “苏凌?”沈夫子神情微微一怔,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问他做什么?你们关系很好吗?”   程寻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心中暗暗纳罕,却还是点了点头:“嗯。”   书院学子中,她和苏同学关系最亲近。苏同学应该也是一样吧。   “关系很好啊……”沈夫子莫名喟叹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那,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啊。”程寻老实道。   “他都这么说了,你还来问我做什么?”沈夫子一脸“你好奇怪”的表情,“安心等着就是了。怎么?你不会是想他了吧?”   程寻“哦”了一声,躬身施了一礼:“多谢夫子。”她没有回答沈夫子的问题,可她在心里回答:是的,我是想苏同学了。我希望他还能回书院读书,和以前一样,和系统所说的那样。   沈夫子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回去吧,回去吧!”   告别沈夫子,程寻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她行得很快,思绪也转的不慢。如果按照沈夫子所说的那样,苏同学应该没什么事,能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了。   她其实可以不用太担心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轻松了许多,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快到程家时,她眼前那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绿色logo突然闪了闪。程寻没有多想,下意识按了一下,那个一尺见方的面板再一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但是,面板上出现的字却让她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内容简介:##############系统故障,正在读取中   宿主:######   所处书目:《#####》   任务一:######   奖励:一目十行技能   任务二:######   奖励:力能扛鼎技能   ……”   程寻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怎么会这样?真的出故障了?一句话简介她都背得很熟了,怎么又读取不出来了?   她试了一试,她之前已经拥有的、堪称鸡肋的“一目十行”技能还在,其余的简介也好、书目也罢,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对她而言,能不能再读取出来,区别不大。   程寻摇一摇头,伸出食指,关闭了系统面板,将其恢复成了一元硬币大小的logo模样。   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系统,所以对它的故障,并不放在心上。别人没有金手指,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而且所谓的“一目十行”、“力能扛鼎”,她也不是真的非常需要。   至于剧情简介,原书目内容。三年才读出来一句话,她也不指望系统故障修复后,再给她读取出一个完整的版本了。   再说,能不能修复还不一定呢。   程寻深吸一口气,将此事抛到脑后,她快走几步,推开了家门。 第46章 窥破秘密   除了父母家人, 张煜竟然也在。   今日是开学复课第一天, 张煜下学后拜访姑丈, 被留下来用膳。   程寻自己是不想同张煜一起用膳的,可若因此而回避, 倒更容易让人生疑, 因此她也就没有特意避开。   晚间,她与父兄以及张煜一同用膳,安静老实, 鲜少开口。   程渊偶尔会与张煜说上一两句,问起他在学堂里的种种, 或是他在学业上的困惑。   张煜虽然不喜欢崇德书院,但是对这位少年成名, 年纪轻轻就急流勇退担任书院山长的姑丈还颇为尊重。对于姑丈的问题, 他一一答了,态度良好。   程渊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在一旁隐形人一般的女儿,很快又移开了视线,勉励内侄:“既然到了这里,就要好好学。书院里也有几个学子, 学识不错, 比如前几年的贺云, 现在还在书院的杜聿……”   张煜“嗯”了一声,对姑丈夸赞别人的话,稍微有些反感,却又不好表现出来。他眼神微闪, 看见了黑乎乎的、埋头吃菜的程寻,心里有些许不屑,又有些许不快,飞快转过了目光。   这一顿饭,张煜吃的并不大痛快,终于捱到结束。他略待了一会儿,就提出了告辞。   程渊考虑到他明日还有早课,也未多挽留他,只又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读书、多与同窗来往之类的话语,让其离去。   此地已无外人,程渊转向了女儿,笑道:“人走了,你现下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爹——”程寻冲父亲一笑,“你又取笑我是不是?”   “哪敢取笑我们的程大小姐?”程渊故意打趣女儿。   程寻还从未被人唤成“大小姐”过,她羞窘而尴尬,也不顾兄长在侧,轻轻晃一晃父亲的胳膊,笑着撒娇:“爹爹明明就是取笑我,还不肯承认……”   “好了好了……”程渊正了脸色,“不逗你了,回去歇着吧。明儿早课可不能迟到。”   “爹,你放心吧。”程寻似模似样冲父亲行了一礼,又对二哥笑笑,“二哥,我回去啦。”   程启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告别父兄,程寻刚出门没多久,就遇见了江婶。就着檐下的灯光,程寻看向江婶手里端着的东西,轻声问道:“江婶,你端的什么?”   “是呦呦啊。”江婶认出了她,笑道,“厨房里新做的汤,端来给你二哥尝尝。”   “是醒酒汤么?二哥没有喝酒啊。”程寻不解。   江婶含笑摆一摆手:“傻姑娘,不是醒酒汤。”她压低了声音:“是你二嫂守着炉子熬的,想着有客人,怕不方便了,又怕时间久了走味儿,这才央了我送来。你要不要尝尝?厨房里还有,待会我给你盛一盅。”   程寻了然一笑:“原来如此,二哥好福气。我就不喝啦,那江婶快去吧,辛苦你啦,我去看看娘。”   她寻思着二哥虽然已经用过晚膳了,再多喝一盅汤,应该能喝下吧?关键这是二嫂的心意啊。   跟江婶点一点头,两人向各自的目的地而去,都没有注意到数十步外大柳树的阴影里站着的一个人。   张煜神色复杂,他不过是疑心掉了玉珏,回来寻找,却给他听到了什么?   “呦呦”?“二哥”?“傻姑娘”?   可是,和那个中年女人站在一起的,分明是穿着青色棉服的同窗程寻!   他在书院数月,虽然和程寻在同一个学堂,而且还有可能勉强称得上远亲,但他从未与程寻打过交道。——或者说,他和书院里的学子们都没怎么打过交道。   当然,他内心深处,对崇德书院的不少人是有些瞧不上的。   在他的印象中,程寻此人,小小矮矮,一张脸黑乎乎的,虽然衣衫整洁,书桌干净,却无端给他一种脏兮兮的、很邋遢的感觉。——他琢磨着可能是肤色的缘故。而且程寻是姑丈家里的远亲,家穷,交不起束脩以及各种费用,整日在山长家中蹭吃蹭喝。这种行径,更是让他不屑与之为伍。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更不要说来往了。   程寻?程呦呦?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今晚夜色暗沉,没有月光。可是不甚明亮的灯笼光芒并不能阻止他看清这一切。跟他在同个学堂读书的同窗程寻,竟然是山长的女儿?祖母有意让他娶程家的呦呦,她这般行事,祖母可曾知道?   张煜说不出自己心头究竟是什么感受。他想,如果他这个时候,折回去,去姑丈面前质问,姑丈肯定会给他一个说法。可是他脚下似是有千斤重,这一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想不明白,姑丈怎么会让女儿到书院去读书。一个姑娘家,真想将来红袖添香,稍微读两本诗选,临临字帖,能写一手簪花小楷也就是了。非要把脸涂成黑炭模样,待在书院里,学些无用的东西?!难道还要强过他不成?   张煜生气、焦灼,又有些不理解,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寒气袭来,他才猛然惊醒,按下心头的种种情绪,放轻了脚步离去。   要因为这件事而推拒了这桩亲事么?   张煜在回梧桐苑的路上,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他知道祖母想安排这门亲事的用意,无非是想着他将来可能走仕途,而程家父子,或在杏坛,或在官场,都有人脉,对他也有益处。而他自己,也确实能接受程呦呦做他的妻子。   ——诚然他小时候不大喜欢她,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的相貌与家世也都能与他相配。而且祖母的意思,他并不想违拗。他想,对于娶她为妻这件事,他并不算反感。   回到梧桐苑时,他心里终于有了决定:先观察一段看看。若她在书院安静听话,那他就继续装作不知道,也好全了姑丈和程家的面子。若她有出格之举,那他就跟姑丈提一两句。   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心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久久没有散去。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张煜一直暗暗留心观察着程寻,见她每日都是看书习字,一下了学就回家去,冷冷清清的,很少与其他学子来往,略略放下心来,还算满意,也就没有提起此事。   这些程寻并不清楚。她从沈夫子那里得知苏同学等事情结束就会回来,就渐渐放下担忧,认真读书、学习功课。   春闱渐近,杜聿和其他几个在秋试里中举,意欲参加春闱的学子们一起,由山长等人亲自教导,近来已经很少在学堂出现了。   正月末的月测,程寻竟然夺了魁首,经义更是得了夫子夸赞,她一时心情大好,心说,若是苏同学在此,肯定也会为她高兴。   虽然说程寻这次得魁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杜聿等人没参加月测,但是这样的成绩也够让她高兴了。她喜滋滋地同父母家人分享了这一好消息。   岂料,她刚一开口,程渊便道:“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雷氏也笑着点头:“娘也知道了。”   程寻奇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二哥早就说了。”雷氏笑着,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脑袋,“真没想到我们家呦呦,竟胜过这许多须眉丈夫。”   程寻只觉得一阵轻痒,她赧然一笑:“娘,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哎呦,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雷氏含笑,“你巴巴地告诉我们,可不就是想让娘夸你一句吗?”   程寻摆了摆手:“不是这么说,是我这个魁首,虚的很,不是靠的实力。”   若在平时,她肯定是拿不到魁首的,这一次也有些运气使然。而且书院月测各科目所占的比重与科举不同。她算学这一门,占了太大的优势。   “你……你作弊了?”雷氏笑意微敛,皱起眉头。   “娘——”程寻一阵无力,“您说的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我是说,我这次之所以能得魁首,是因为杜聿他们没有参加月测,而且您也知道,休假的那些天,我可没闲着,一日也没有落下功课……”   雷氏听着听着,笑意渐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程渊轻咳一声:“呦呦不必妄自菲薄,那杜聿比你年长四岁,你刚进书院,他就已经是秀才了,在书院也读了几年书。你比不过他,也正常。”他顿了一顿,又道:“杜聿如今年少,他若是三年后再参加春试,我想他的成就必然不在你大哥之下。”   这话一出口,不但是程寻,连雷氏都是一惊。程寻的长兄程嘉,是有名的神童,不到二十的年岁,就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说杜聿将来成就不在大哥之下,莫不是说他极有可能是一甲么?   程渊本想多夸一夸杜聿,但是瞥了女儿一眼,又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得了魁首,倒不是你二哥说的,是我今日看邸报,无意间看到呦呦在月测中高居榜首。”   “邸报?”   程寻眨了眨眼:“朝廷有什么新动向吗?”她今日没有留意去看。   程渊笑了笑:“不是大事,是皇上在找民间神医。”   雷氏闻言轻叹一口气:“还是为了姚贵妃吗?姚贵妃经受丧子之痛,也是可怜。”   提到失去儿子,她难免想到自己,神情中不自觉地便带上了一丝郁气。不过她要比姚贵妃幸运得多,至少端儿还活着,而且生活的不错。   程寻前一段在书院,没少听人讲起这位姚贵妃。在云蔚他们的议论中,姚贵妃是一个倾城倾国极为善妒的女子。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们说到怀敏太子的死,对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也充满了同情。   看母亲神情稍微有些不对,程寻担心她联想到自己身上而伤神,有意问道:“娘,姚贵妃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吗?”   雷氏微微一怔,笑道:“能宠冠后宫,自然是个美人。可是能独宠十多年,肯定也不会只是个美人这么简单。你问这些做什么?”   程寻嘻嘻一笑:“我娘也好看,在我心里,我娘最好看。”她说着去寻求父亲的赞同:“是吧?爹。”   程渊“啊”了一声,顺口答道:“那是自然,呦呦说的是。”   “去去去。”雷氏轻轻推了女儿一把,笑骂,“说的什么话?跟谁学的?油嘴滑舌的,回去看书去。”她又横了丈夫一眼:“她胡说,你也跟着她胡闹!”   本来已经走出了几步的程寻闻言扭头一笑,指了指自己父亲:“跟我爹学的。”   “什么跟我学的?”程渊微微一愕。   程寻嘻嘻一笑:“娘不是问我,油嘴滑舌跟谁学的吗?跟我爹学的啊!”   她快步走出去,顺手掩了门,将父母留在了房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程寻一面读书,一面盼着苏同学早早回来。可惜直到春闱要开始,苏凌都没再出现。 第47章 苏凌回来   二月中, 书院休息。程寻收到京城堂妹端娘要她进京做客的邀请。   她常在书院, 难得有名正言顺外出机会, 还是去京城二叔家里,能跟三哥程瑞会面, 她自然不曾拒绝。而且不只是她, 母亲雷氏也催着她应下。   于是二月十五,她打扮一番,坐马车去了京城二叔家中。   程寻与堂妹端娘在年前程家祭祖以及正月里都曾见过面, 距离上一次分别时候并不久。不过端娘一见了她之后,还是拉着她的手, 甚是亲热的模样,还感叹道:“姐, 你是不是长高了啊?”   端娘身体不好, 个子也小,虽只比程寻小了半岁,但是比程寻矮了不少。此刻她拉着程寻,小小的脸上写满了羡慕。   程寻微微一笑,她知道堂妹的心事, 只简单回了一句:“有么?或许吧。不过我衣裳没短。”   她心说个子高一些还好, 她十五岁以前都会在书院, 个子高些,也不会显得太突兀。同堂妹说了一会儿话,她转移了话题:“端娘,三哥呢?”   今日国子监应该也是休沐日, 没道理她人来了,却不见程瑞。   “我哥看我今儿胃口不好,特意出去了,说是去燕云斋给我带些零嘴儿。”端娘叹了口气,“真是的,我本来也不爱吃什么零嘴儿,他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上一回带的什么肉馅月饼,我都没怎么吃呢。”   程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端娘笑了笑,又带着程寻去看她近来临的字:“你看,是不是有几分我哥的风骨了?”   程寻打量了一眼,笑道:“比他写的好。”   端娘脸色微微变了变,放下手里的字:“你不知道,我哥的字,是连国子监的先生都夸赞的。”   “嗯,你说的是。”程寻点一点头,也不反驳。她一面跟端娘说着话,一面等着三哥回来。   约莫等了有半个时辰,程瑞才匆匆而至:“呦呦、端娘。”他转向端娘:“你要的东西给你带回来了,这可是我亲自去买的,可别再哭了。”他将油纸包往桌上一放,复又去看程寻:“你什么时候到的?谁陪着你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程寻一笑,“是殷叔陪我来的。”她眼角余光看到堂妹神色变了变,只作没有瞧见,飞快移开了视线。   堂妹端娘的小心思,她略略知道一些。从小到大,端娘都在明着暗着表示自己同程瑞最亲密,远胜旁人。程寻只装作不知道,有时还会顺着夸两句。反正她和三哥的感情又不会因此而疏远了。而且,她也不想让三哥程瑞为难。   “呦呦今天来的正好,我上次不是托你在书院的文库里拿了一本书么?你跟我过来一趟,我把书给你,你帮我带回去,再悄悄放回去。”程瑞笑了笑,就要带着程寻先行离去。   他们两人极有默契,程寻闻言就道:“你是说《雨夜求问录》么?”跟着程瑞就往外走。   “哥——”端娘急道,复又看向程寻,“姐姐。”   程寻笑着宽慰她:“我去跟三哥拿本书,很快就回来。”   同程瑞走在去书房的路上,程寻小声问:“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程瑞放缓了脚步,“端娘没同你说什么吧?”   程寻摇头:“你知道,她也就是夸夸你,不会说别的。”   程瑞点一点头,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这丫头,缠人的很,不过也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知道的,我又不傻。”程寻嘻嘻一笑,“我给你说,正月书院月测,我得了魁首。”   “你?你得魁首?是只考了算学么?”程瑞故意道。   “才不是。夫子还夸了我经义呢。”程寻笑得有些自得,“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参加科考?大哥十八岁考中二甲第十一,二哥也年纪轻轻就中举了。你呢?你什么时候下场考试?”   “我?我才十四,还早着呢。”   兄妹两人说话间,已到了书房。   程瑞指着自己满柜子的书给妹妹看,复又说起自己新近听到的事情,他一脸神秘地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莫给别人讲。”   “嗯?什么?你说。”程寻和他一样,也压低了声音,顺势身体往前凑了凑。   “年前怀敏太子不是没了么?听说原本有人上书想让皇帝在宗室中选皇储的。可是……”程瑞说到这里卖了一个关子,“你知道皇上在民间找神医的事情么?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程寻眨一眨眼,忽的想到一种可能,她用气声道:“你是说,怀敏太子还活着?”   “……”程瑞笑意僵在脸上,愣了一瞬后,随即哈哈大笑,“你觉得可能吗?”   程寻扁了扁嘴,心说,你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程瑞止了笑,低声道:“不是这件事。我隐约听说姚贵妃有身孕。我在国子监有个好友,他爷爷是太医院的院判,不小心说漏了嘴。不过真真假假也不知道,我就是这么跟你一说,你也就随便听听……”   程寻认真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不会跟人说的。”皇家的事情,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提起皇家,她不免想到了苏凌苏同学。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在京城,见没见过茂阳公主家的姑娘?”   “谁?”程瑞斜了她一眼,疑心自己听错了,“公主家的千金,我怎么可能见过?”   程寻“哦”了一声:“我就是问问嘛。”   程瑞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忘给你了,这是我上回得来的,贴在脖子里,能当喉结用。”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你瞧,是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程寻微微一愣,想到苏凌看着也是有喉结的,大概用的是和程瑞给她的同款假喉结?她道了谢,接在手中,心里却想着,她今年十四岁,在书院再待一年就要离开了。三哥给她寻的假喉结,未必能用得上。   兄妹两人话题一个接一个,从天南谈到海北。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程寻拿了一本书,同兄长一同离开了书房。   初春天短,程寻今日没在二叔家中留太久,早早便坐马车回了书院。   父母问起她在二叔家中的种种,她自然满口说好。   雷氏听闻程瑞一切都好,也松一口气,露出了笑容。同女儿又谈了几句,就打发她去休息。   书院里的日子,简单而又规律。程寻每日读书习字,日子过得飞快。   三月初九是她的十四岁生辰,因为不是整数,也就没有大办,只一家人简单吃了饭。   午后,程寻握着江婶塞给她的红鸡蛋就去了学堂。她去的早,这时候学堂里还没什么人。   刚进学堂,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她书桌后面的人。   少年似是也看见了她,抬了头冲她一笑,眉目清隽,神情温和。   程寻双眼霎时一亮,几乎是小跑着过去:“苏同学!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苏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长高了……”   “你瘦了……”   两人同时开口,却是不同的话语。待听到对方的话后,两人俱是一笑。   程寻先停止了笑,轻声道:“你家里的事情结束了吗?”   她打量着苏凌,心中颇觉奇怪。短短数月未见,苏同学看起来瘦了许多,眉眼看起来也较先前凌厉一些。不过看着她的时候,眉目间仍蕴含着淡淡的笑意。   苏凌眸光轻闪,面上却带着笑:“嗯,结束了。”   “那你不走了?”   见她一脸期待,苏凌含笑点一点头:“不走了。”   在书院的数月,是他最舒心的日子。   程寻笑得越发灿烂,她就说嘛,苏同学是女主啊,还要在书院收获友情和爱情呢,肯定会再回来的。她举起手里的红鸡蛋,递向苏凌:“呶,这个给你。”   这时候没有分蛋糕的习俗,那她就分一下红鸡蛋好了。   苏凌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接过:“红鸡蛋?”   “对啊,今天是我生辰。”程寻说着眼神微变,她急急地去抓苏凌的手,“你手怎么了?”   她记得他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比寻常女孩子大了不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掩饰过后的。而此刻苏同学手心里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疤痕,似是被利器所伤。她怔了一怔,问:“你受伤了?”   苏凌抽回了手,若无其事:“已经好了。”   “……怎么受伤的?”程寻面带关切之色。   苏凌心中一暖,轻轻摇头:“你慌什么?又不痛。倒是你,你今天生辰么?几岁的生辰?”他轻轻皱了眉,他对她的了解还是有些少了。   见他绕过话题,程寻也不好再问。她坐在自己位置上,面对着苏凌,轻声道:“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   苏凌点头,心说,及笄以后,就能说亲了。他点一点头:“我知道了。我今日来得急,没有给你准备礼物,明天一定补上。”   “不用不用。”程寻连连摆手,“你今天回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她说的诚恳,苏凌听后心中一荡,暖流涌动。如果这里不是学堂,他想,他肯定会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其实,只要有她就够了。   程寻看他神色怔忪,不知想到了什么,担心是其心中不乐,就有意逗苏同学开心。她带些得意:“我给你说,正月的月测,我得了魁首。可惜现在那边换成二月的月测结果了,不然就能给你看看。”   苏凌眸中漾起笑意,忽然说了一句:“咱们将来也开个书院,好不好?”   “开书院吗?好啊好啊。”程寻甚是赞同,这也是她的想法啊。   果然有个三观一致的朋友,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苏凌看她眼中俱是欢喜,心情也跟着轻快了不少。他轻轻握住她放在书桌上的手,牢牢抓在手心:“呦呦……”   真好,我有你。   他带着伤疤的手心摩挲着她的手背,略微有点痒。程寻眼前浮现出苏同学手心里疤痕的模样,不由一阵心疼。她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给你找些祛疤的药吧?”   苏凌怔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她这是还记着先前的事情,他觉得好笑而又动容,轻轻“嗯”了一声。   他有宫廷秘药,可是比起那些,他更在乎她的心意。   其余学子陆陆续续赶来,两人早早松开了手。程寻认真而又严肃地同苏凌讲着这几个月学习的内容。   苏凌微抬了头,含笑看着她。   春天的阳光穿过窗子撒了进来,照在她刻意涂黑的脸上。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   不管别人待他怎样,她始终对他如初。   这些内容,他并不陌生,可是听她一句一句说来,他不免生出些微的醉意。   一直能这样的话,也挺好。 第48章 保持距离   苏同学的归来, 让程寻心情舒畅。晚间她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许久, 一时为他的回来而高兴,一时又隐隐担忧他, 不知手心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如此思想来去, 久久不能入睡。   她默默背诵完《大学》之后,又背诵了一遍《大道之行也》,才有了睡意, 渐渐睡熟。   次日清晨,程寻醒的略微有些迟了。她匆忙收拾好, 一路直奔学堂。   夫子虽还未至,但学堂里已有了不少学子。   程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苏凌。她粲然一笑, 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座位后方的人一声声诵读着,略微有些突兀。   程寻微觉诧异,视线扫过自己书桌上被人特意摆放出来的《礼记》,她心念急转,明白过来, 不由轻笑出声。   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她打开《礼记》, 动作极轻,翻到了《大学》这一页。   果然有东西。   她轻轻“咦”了一声。   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支洁白的玉簪。   她今年十四岁,属兔。不过用狗尾巴草编兔子, 她却是许久都未曾见过了。   瞅着夫子不在,程寻悄悄转身,眨巴眨巴眼,晃了晃手里的“兔子”:“你自己编的?”还挺像的。   苏凌一直留神观察着她,此刻见她回身,干脆放下了手里的书:“嗯。”他心头有些微的失落,只看到兔子,没看到发簪么?   他昨日才知道她的生辰,临时再备礼物已来不及。想到她曾赠他束发用的金环,又想着明年她及笄,他希望她可以用他的发簪绾发,就挑了自己的一支簪子给她。   程寻笑了笑:“我小时候也会编这个,不过现在都快忘了。你手真巧,这都会。”   她原以为这种事情,公主府的千金不会做呢。看来是她想错了。   “嗯。”苏凌微微勾一勾唇角,还好她有一样是喜欢的。他轻舒一口气,“我小时候,有人教过我……”   “簪子……”程寻犹豫了一下,看这簪子浑身通透,想必质量不差,她似是不该收下。   苏凌一笑:“补的生辰礼物,喜欢吗?”   “……喜欢。”程寻只能点头,这个时候,不能说不喜欢的。   苏凌眸中漾起了笑意:“喜欢就好,我希望能看见你戴。”   “苏同学什么时候的生辰?”程寻心头已有了主意。   苏凌笑意更浓:“五月初四,端午的前一天。”   “嗯,记下了。”程寻郑重点头。   担心夫子很快进来,她又道了一声谢:“我很喜欢。”便转过了身,取出书,认真看着。   她身后的苏凌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了视线。   苏同学重新归来,对程寻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她担心苏凌离开书院的这段时日,会落下功课,就极其热心主动地想要帮其补一补,点一点。   苏凌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也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是以虽然并不如何需要,也欣然答应。   于是,两人每天下学后,都会在学堂逗留半个时辰。一个认真说着,一个含笑听着,看上去异常和谐。   可这一切,落在张煜眼中,就很不对劲儿了。   张煜自打知道程寻就是程呦呦后,对其不免多了一些关注。见她远离同窗,埋头读书,也就装作不知道她的秘密。可近来,他发觉自打苏凌回来,这两人关系走得似是过于近了。   是,这两人一前一后坐着,课堂上也都认真专注。可是课下他们交往互动,就让他很不喜了。   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读书,本就不应该,怎么还跟男同窗来往?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吗?!   这日下学,张煜特意待在位置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眼角的余光却瞟着那边角落里的两人。   程寻在书院几乎没和张煜说过话,她自然也不会想到对方留下来,是因为她的缘故。她取出自己准备好的资料,放在苏凌面前,小声道:“这是咱们二月份月测的题目。呶,算学的、经义的、法理的……”   有旁人在侧,苏凌也极老实守规矩。他点一点头,轻声道谢:“嗯,我先看一看,有劳你了。”   张煜在一旁佯做无意看了好一会儿,见那两人倒也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心里的反感别扭稍微减少了一点,但仍是不快。   今天程寻早早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去,然而还未到家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她一愣,看向斜刺里闯出来的少年。短暂的呆愣后,她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静静地看着张煜。   深吸了一口气,张煜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字一字道:“你在书院读书也就罢了,离同窗远一些!”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这话里的内容,程寻并不陌生。二哥也不止一次对她说过,但是两人讲话的口吻,大不相同。   程寻迟疑了一下,摸不准对方的目的,就没有作答。   张煜耐着性子,又强调了一次:“没听到么?不要跟同窗来往。”他顿了一顿,声音愈低:“表妹。”   程寻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   他怎么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的?   “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女扮男装进书院,还扮成这样。”张煜轻嗤了一声,“我不赞成你这么做,但是你真想做,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必须跟别人划清界限!”   他的态度甚是坚决,隐约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程寻定一定神,口中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想,只要不是证据确凿,就先抵死不承认。万一对方是诈她呢?真的装不下去了,再采取其他方案。   “你——”张煜拧了眉,“你不用跟我装傻。你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那天亲耳听到,你们家的女仆唤你呦呦。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都是亲戚,我也要面子。但是你自己要老实自觉一点,不要惹我不高兴。”   她若听话,向他认错便罢。如若不然,他想他会再次考虑跟程家的亲事。   程寻瞥了他一眼,对他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极为反感。但是听他说,他会顾全亲戚面子,不会说出去,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抱紧了怀里的书,程寻低声道:“我不懂你说什么,但我在书院里,一向认真读书,和同窗们来往不多。若非如此,也不会正月月测第一,二月月测第二了。你能不能让一让?我要回去了。”   她在书院里,也只和苏凌走得近一些,但也仅限于学堂内外,而且苏同学还是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她自认为规矩得很,没半分其他心思。近来,随着她学业的进步,连二哥都想着她如今一心扑在功课上,很少和她提起要她远离同窗了。如今一个外四路的表哥反倒拦了她,威胁命令。可偏偏她有“把柄”在人手,还必须得忍着。而且以后在张煜的视线范围内,她也要离苏同学远一些。   “……”张煜一噎,她竟然提到月测?!他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否则不会强调“认真读书”、“和同窗来往不多”。   他一拂袖子,将身子略微侧了侧:“记住我说的话!也记住你自己的话!不要让我看见你和谁走得近!”   程寻身形微顿,没有说话,大步向家中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张煜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上回见她穿女装时,倒也婷婷袅袅,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怎么换上男装,竟是这般模样?   程寻走得极快,回家后,放下书,直接去了父亲的书房,敲响了门。   一见到父亲熟悉的面容,她眼圈就有些红了,气愤、委屈、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爹——”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程渊惊诧担心。   程寻定神:“张家四郎知道了。”父亲当初叮嘱她,若是给人知晓,第一时间要告诉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渊瞬间就懂了。他皱了眉:“除他以外,还有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程寻将今日回来途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对父亲说了。   程渊静静听完,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温声安慰女儿:“不用担心,这件事爹来解决。”   张煜在书院待了数月,程渊对其也有了几分了解,知道此人性子高傲,但绝不会做出有意坏呦呦名声的事情。   “嗯。”程寻点头,甚是信服的模样,继而又小声道,“不过他说,他不会说出去,只是要我远离同窗。”   程渊笑笑:“这么说倒也没错,咱们的约法三章里不是有要求你远离同窗吗?”   “我知道的,而且,我和同窗来往也不多。”程寻小声道,在心里补充一句,除了苏凌。   “好了,不要多想了。”程渊慈爱一笑,“我找机会和他谈谈。你回去看书吧,爹还想看你三月月测也拿魁首呢。”   “嗯。”程寻向父亲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程渊虽然安慰女儿不必担心,但到底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让“程寻”消失,让呦呦一直做回呦呦,是最简单、最彻底的解决方法。可是他去年才又答应女儿允许她在书院读书直到及笄,而且呦呦近来在经义上开窍,让他欣喜。他清楚女儿是真的喜欢在书院读书,不忍也不愿教她失望难受。   可惜呦呦是个姑娘,否则他真想看看,她究竟能走多远。   程渊令儿子程启唤了张煜过来,两人在书房谈话。他亲自给张煜斟了杯茶,两人相对而坐。他以长辈的身份,简单问起张煜在书院的情况。——自从张煜来到崇德书院后,程渊时常会同他说上几句。   环境、氛围,一切刚刚好。   犹豫了片刻后,张煜开口了:“姑丈,小侄有一事不明白。”   “讲。”   张煜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姑丈为何同意表妹进书院读书?书院里尽是男子。”   他对姑丈很敬重,不明白姑丈为何会同意如此荒谬的事情。   程渊双目微敛,轻轻叹一口气:“这你有所不知。”他轻声讲起了女儿在书院读书的缘由。——还是先前的说辞,为了母亲开心,易钗为弁,书院求学。   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就将女儿塑造成了一个善良、孝顺、聪慧的好姑娘。   张煜听完始末,先时的怒气不快消散了不少,也能理解一二。为人子女,尽孝是大事。但是,即便是这样,也该远离同窗。他望着姑丈微白的鬓发,轻声道:“姑丈放心,小侄知道该怎么做。”   他不会将她的秘密说出去,他会在书院好好看着她,或许还会帮她遮掩一二。但如果给他知道,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他也绝不会姑息。   程渊轻轻点一点头:“多谢你了。”   有了张煜这件事,程寻在书院越发注意,甚至开始有意和苏凌保持距离。   最初一两日,苏凌还不觉奇,到第三日上,他已经很确定了:她在躲他。 第49章 身份泄露?   可是, 为什么呢?   苏凌想不明白。明明之前他们相处融洽, 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他做错什么, 惹她生气了。   下学以后,他看着程寻收拾了东西, 拿着先前汇总到她那里的算学习题走出学堂, 心知她是要去杏园找杨夫子。他放下手上的课本,略微待了一会儿,不疾不徐出了学堂, 向杏园而去。   三月里,杏花开的正艳。   程寻一走出杏园, 就看到了站在杏树下得少年。他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衫,负手而立。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出现, 他抬起头, 冲她笑了笑,舒朗清隽。   “苏……”   程寻脚步微微一顿,对方已经极为自然地迎了上来,在她面前站定。   “最近不开心?”苏凌佯作无意问道。   他声音温和,隐含关切, 一双眼睛含笑望着她。   程寻忽的一阵心虚。她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近来怎么躲着我?”苏凌神情自然, 视线却紧紧黏在她脸上, 不想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程寻脸上露出了一些为难的神色。她想了想,小声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对不起啊,我觉得我们还是……”   见她一脸难色,欲言又止, 又听她道歉,苏凌心里便是一咯噔。她不会是想结束他们的关系吧?   程寻环顾四周,担心会有人瞧见,比如张煜。她伸手轻轻一拉苏凌的手:“你先跟我来。”说着便往杏林深处走。   手心里温软的触感教苏凌心中一荡,先时的那些不安瞬间消散了许多。他轻轻“嗯”了一声,静静地跟随着她的步伐。   程寻估摸着这地方够隐蔽了,才松开了手。她叹了一口气:“唉,你别误会,不是我不想跟你好了。实在是因为我这几天遇上一件烦心的事情,不得不先躲着你。因为我不能给人发现咱们关系好。”   “嗯?”苏凌听得她的第一句话,心里便轻快了许多。不过听到她说有烦心事,他不由皱眉,“什么烦心事?”   “我有个亲戚,也在咱们书院读书,而且,他还认出我来了。他答应了不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可前提是我需要乖乖读书,远离同窗。”   “什么亲戚?”苏凌双目微敛。   程寻瞥了他一眼:“算不上亲戚的亲戚。”   苏凌目光沉了沉:“既然不算亲戚,那也就不必太在意。”他伸手拂去落在程寻肩头的花瓣,声音转低:“需不需要我……”他以手为刀,不轻不重凭空劈了一下。   程寻一愣,继而咯咯笑了起来。   不加掩饰的笑声听起来格外悦耳,苏凌勾了勾唇角,微微侧了头,专注地看着她:“笑什么?”   “你真会说笑。你这手势,是要取他性命的意思吗?你这样逗我,我还挺开心的。”程寻摆了摆手,收敛了笑意,“其实这件事上,我还真不能有多怪他,你也知道,女孩子去书院读书,本就被世俗所不理解。而且,他也同意不说出去,只是要我规规矩矩,远离同窗而已。”   苏凌眸光轻闪,不置可否。   她幽幽叹一口气:“我答应了我爹,只在这里读书到十五岁。还有不足一年的时间,我就要离开书院了,我不想多事,也不想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被张煜发现秘密是个意外,她如今只想把这个意外的影响降到最低。   她望着苏凌的眼睛,异常认真:“苏凌,我当初和家里约法三章,不能泄露身份,不能和同窗走得太近,十五岁的时候必须离开这里。在你之前,我和书院里其他人都不怎么来往的。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但我没想到,我会认识你。”   苏同学也是姑娘,两人互相知道对方的秘密,也答应了彼此保密。他们是同性好友,走得近些,也不算违反她跟家里的约定。   她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有实质性一般,苏凌只觉得脸上暖暖的,似是被她温软的手轻轻触摸,心里也一阵阵暖流涌动。他知道她为了他做了很多很多,可听她亲口说出来,感觉又不一样。她为了他而破例,他在她心里一直是特殊的。   苏凌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极低:“我也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程寻心中舒坦,她半低了头,续道:“现在既然他要求我跟同窗保持距离,那我不妨先听他的就是了。不就是和以前一样么?”她冲苏凌一笑,隐隐带些狡黠,她眨了眨眼:“不过,他又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我们。你若是不生我的气,咱们以后私底下还和以前一样行吗?我们可以去文库、去碑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她又小心向他求证:“你不生我的气吧?”   她想和苏同学继续他们的友情,可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觉得委屈。她这两天也想了,她并不愿意失去苏凌这个好朋友。她不能告诉张煜苏凌的真实性别,那她能不能和苏凌暗中来往呢?   摇了摇头,苏凌目光温柔:“不。我不生你的气。”   他怎么可能生她的气?喜欢读书的她,甘冒风险也要同他交好。这份情意,只会让他动容,他怒从何来?   ——如果真有怒气,那也是针对她那个莫名其妙的亲戚。   程寻轻舒了一口气:“我还真怕你生气了。”交个朋友不容易,尤其是像他们这般处境一致、三观投契的。   “我若生气了,你会怎样?”苏凌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这么怕他生气?还要躲他两天?   “那我就想法子跟你道歉,我想你会原谅我的。”程寻嘻嘻一笑。她早看出来了,苏同学是个好人啊。   苏凌轻轻哼了一声,心说不笨,倒知道他不会跟她置气。他伸手摸一摸她的发顶,温声道:“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我,不要想着躲。”   反正你也躲不了。   程寻轻轻晃了晃头,脑袋不自觉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她声音很轻,软软的:“我知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打算找你来着。”   “嗯?”   “我想写一封信,明天早课前,夹在你书里,把事情跟你说清楚。”   苏凌“嗯”了一声,对这个说法还算勉强满意。他收回了手,视线在她头顶停留了一瞬:“怎么没用我给你的簪子?”   程寻自己的发簪是她用惯的,又没有损坏。她随口就道:“不舍得啊。”   苏凌眼睛发亮,耳根泛起淡淡的红意。他轻轻“唔”了一声:“有什么舍不得的……”可他心里却很清楚。她舍不得的不是发簪,而是他的一番心意。   程寻需要回家去,也不敢久待,就提议先行回去。   尽管苏凌想多留一会儿,可也不愿她为难,点头应允。   两人出了杏园,程寻在前,苏凌在后,相距一尺左右。   快到晚膳时间了,一路上也没见到其他学子。临分别之际,苏凌才状似无意,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亲戚,是张煜吗?”   他隐约听谁说过,新来的张煜,眼高于顶,目无下尘,似乎是山长的内侄。不过在书院里,从未见过张煜与她来往。   程寻微怔,继而瞪大了眼睛,然而下一瞬,她却摇头。   苏凌眸中漾起了极浅的笑意:“我知道了。”   这小姑娘,还想骗他?也不想想,能不能骗得住。   程寻心头一跳,还想解释两句,苏凌却道:“回去吧,你方才说的,给人看见咱们走得近,就不好了。”他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程寻不明白苏凌为何要问起亲戚是谁,起初她还隐约有点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不过接下来接连数日,毫无异常,她渐渐放下心来。   她发现每日清晨她《礼记》书中,《大学》那一页里都会出现一些东西。有时是还未凋零的花瓣,有时是一片干净的叶子,有时是一张精致的花笺……   程寻不免感叹,苏同学心思细腻,人也浪漫多情。同为女性,她就做不到这些。偏生两人在学堂里,明面上说话也少了。   下学后在文库看书,程寻小声道:“我感觉和地下恋差不多。”不对,这应该是地下友情。   倚窗而站的苏凌唇角微勾,地下恋?倒也形象。   数日后的骑射课,书院学子尽是一身玄色箭袖,精神抖擞站在小校场上。高夫子声若洪钟:“今日课试……”   程寻刚听见一个开头,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一跳。待听高夫子说完,要练射活靶子,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怵意。   真是,她都练过许久的箭术了,怕什么?   “老规矩,两人自由结伴。输的人,绕着小校场跑八圏。”高夫子高声道,“一刻钟之后,老地方集合。”   程寻视线逡巡,如今人数是偶数。单数的时候,她都避不开,更不要提双数了。不过,也许,她这一次运气好,不一定会败?   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程寻回头,看向嘿嘿一笑,露出了白牙的霍冉。   霍冉挑一挑眉:“咱们试试?”   “不行!”程寻果断拒绝。想当初,苏凌还没进书院时,霍冉可是骑射第一。她虽然跟着苏凌学了一段时日,不至于垫底,但是比起霍冉,肯定远远不如。   “你只要射中一箭,就算我输。”霍冉面上有几分急切,“你快一点,我跟苏凌打赌了。”   “打赌?”   “赌你箭术怎么样啊。”霍冉爽朗一笑,“我跟着他学三箭齐射,你不是也跟他学了吗?他非说你比我聪明,比我学的好。我还就不信了。只要你射中一箭,我就认输。”   程寻环视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苏凌。两人目光相对,他冲她笑了一笑。程寻心里猜测,或者霍冉要同她结对比试,是苏同学的意思?她正要回答,只觉得胳膊微痛,一股大力拽着她的胳膊,使得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她回头,看向满面怒容的张煜。   她抽出胳膊,尴尬难堪又感到愤怒,自己用手轻轻揉了揉:“你干什么?”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了?”张煜拧眉,怒气翻涌。   他正和人说着话,远远瞧见她和霍冉凑在一起。他竟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又和霍冉走得近了?他和霍冉同学舍数月,对霍冉再清楚不过了。那霍冉,分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人!   “你是一个姑娘……”张煜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不对了。——一无是处的混人霍冉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正巴着脑袋往这边凑。大概是霍冉脚步太轻,或者是他张煜怒气太重,竟没有听到霍冉的脚步声。   张煜心中一凉,糟了。霍冉八成听到了!悔意瞬间弥漫了心头。他一时手足冰冷,不知该如何补救。   程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呆着脸的霍冉。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冷汗涔涔。想到了种种可能,她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然而,霍冉不过呆愣了一瞬,便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   问这话的是云蔚,他和苏凌一道走了过来。   霍冉指指程寻,又指指张煜,笑得越发厉害:“哈哈哈,张煜说程寻是个姑娘,哈哈哈……”   苏凌眸光轻闪:“什么?姑娘?”   云蔚也跟着笑起来了:“程寻像姑娘?有这么黑的姑娘吗?”他忍着笑意,轻轻拍了拍程寻的肩头:“程寻,我不是笑话你,我是笑张煜。这是几辈子没见过姑娘,才会把你当成女的?”他一时兴起,作势翘了个别扭的兰花指:“姑娘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要肤若凝脂,凝脂,你懂吗?那要白白嫩嫩的。”他撸起袖子:“就我这样的,还是糙爷们呢,程寻这种的,竟然说他像姑娘?”   霍冉点头:“对,苏凌都比程寻像。”   苏凌眼风扫过,霍冉识趣闭嘴。   这边笑声大,不多时围了好几个人过来,听说张煜指着程寻喊姑娘,年轻的学子们俱是一阵大笑。   柳明丰更是直接道:“想姑娘想疯了吧?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啊。”   张煜下意识辩解:“我不是,我……”   “哈哈哈……”   张煜在崇德书院,一向孤高自许,人缘并不算好。而程寻虽然不大与众人来往,但是每每有同窗请教功课时,她从不隐瞒。想比张煜,她人缘要好得多。霍冉、云蔚一带头,柳明丰一附和,仿佛成了张煜想女人想的发了狂,拉着同窗叫姑娘。   苏凌皱眉,冷声道:“别说了!”   他有些担心张煜情急之下,会真的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他双目微敛,思索着让张煜开不了口的法子。不过现在这个状况,即使张煜说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张煜从小到大,很少有过这种经历。同窗的嘲讽奚落,让他觉得难堪至极,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打在脸上,脸颊发烫到几乎麻木,恨不得立时逃走,可偏偏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挪动不了半分。   凉风吹来,他头脑猛地一阵清醒。心里后怕之余,竟然有些庆幸,还好霍冉是个蠢人,没相信他的话,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他很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口。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是你们听错了,我没说她像姑娘。” 第50章 有大喜事   理智一点点回笼,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是霍冉听错了, 我没说程寻像女人。”张煜视线从程寻身上掠过, 他又恢复了平时的鄙夷不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女人?我又不瞎。”   他这话一出口, 程寻悬着的心终是坠落下来, 悄悄舒了口气。   “诶,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霍冉撸了撸袖子,露出半截小麦色的小臂, “你明明说……”   “霍冉!”苏凌眉峰微动,右手不轻不重地在霍冉手臂上拍了一下, “适可而止吧!都说是误会了。你到底是要跟程寻比箭术,还是要羞辱她?”   张煜及时改口, 没将事情闹大, 苏凌也想就此先压下。若是霍冉较真,张煜被逼急,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很不妙了。   “我……”霍冉还想再说两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但是看苏凌面色不善, 程寻看着也不高兴。他也知道, 把一个须眉丈夫说成是姑娘,确实是对人家的羞辱。他轻哦了一声,“那行吧,程寻, 咱们先说好,我可没要羞辱你的意思。”   他主要是针对张煜,毕竟程寻从未得罪过他。   “我也没有!”云蔚忙接道,“我说你黑,不是笑话你。姑娘家才要长得白净,男子汉大丈夫,看人品看才气,脸蛋儿白不白一点都不重要!你瞧咱们高夫子,脸上有道疤,不依然高大威猛吗?啊,当然,你如今太瘦小了,离高大威猛还差得远。”   程寻好笑之余,又深觉庆幸。张煜失口讲出她的秘密,而大家竟然不相信!更幸运的是,张煜及时改口,没有将她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打了个哈哈:“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像姑娘?”她想起先时那句“苏凌都比程寻像姑娘”,隐约担心苏同学是不是惹人生疑了,有意替其遮掩,故意道:“还有苏凌同学,虽然面如冠玉,可也一看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是不是?”   霍冉等人哈哈一笑。   苏凌则静静地看着她,轻轻勾了勾唇角。他的姑娘,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再暗暗地夸一夸他么?   云蔚兴致勃勃,待要再说两句,忽然集合的哨声响起,小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霍冉拽了一下程寻的胳膊:“咱们说好了啊!”   程寻没能挣开他,她下意识去看张煜的神色,见其面色黑沉,她眼眸半垂,移开了视线。   课试正式开始后,霍冉自信满满要打头阵。见他一下子从箭囊抽出了三支箭,高夫子和云蔚都齐齐摇头:他箭术是不错,可这三箭齐发,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好的,而且还是活靶子。   他搭箭于弦上,蓄势凝神,全神贯注。   程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只听得羽箭破空声,那厢负责记录的柳明丰已告叫着:“一箭中靶!”   三箭只中了一箭,霍冉颇有些懊恼:“至少中两箭吧!中靶什么意思?没中红心吗?”   他作势要去查看,被高夫子一脚不轻不重踢在了屁股上:“要你自大!真当自己箭术顶尖了?!下一个!”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出列。她的弓是特制的,高夫子也不计较这一点。老规矩,一人三支箭。她不敢托大,一支一支来。   第一次的失利,让她心头懊恼。偏偏霍冉在那儿啧啧两声:“不会我让你,你也赢不了吧?”   站在高夫子身侧的苏凌横了他一眼,轻嗤一声:“自己托大又不敢承认了。”随即他又低声对程寻道:“不要紧张,你比霍冉强多了。”   前后态度对比明显,霍冉忍不住“诶”了一声,动了动唇,一时却说不出话。   而程寻心中一暖,又有点想笑,心说大概这就是尬吹了。不过输了也没什么,八圈而已,说起来好久没跑了。她冲苏凌点头致意,再次搭箭于弦上。   瞄准,射。   “正中红心!”柳明丰挥舞着小红旗,略显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小校场。   程寻心头一喜,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眉眼弯弯,眸中溢满了笑意,下意识就向苏凌看去。对方正含笑望了过来。两人视线交汇,程寻微微一怔,继而粲然一笑,欢喜翻涌上心头。   霍冉瞪大眼睛:“不是吧?这么倒霉?”   云蔚拍了拍他的肩头,无限同情:“愿赌服输吧。”   苏凌双目微敛,面上带着丝丝笑意,他轻拍霍冉的另一边肩头:“愿赌服输吧。”   程寻有点心虚,若是公平比试,她肯定比不过霍冉。是霍冉托大,才给了她获胜的机会。她如今已经胜了,第三支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她仍是认真准备,毫不懈怠。   课试结束后,输掉的一半学子绕着小校场奔跑。高夫子扯着嗓子吆喝:“霍冉!你这个带头的,慢一点,会不会!”   而其他学子则被允许可以提前离开小校场。   苏凌站在不远处,冲程寻做一个手势。程寻立刻会意,点了点头,径直往小校场旁边的碑林而去。片刻钟后,苏凌便出现在了她身后。   此刻学子们不是在小校场就是去了他处,碑林里安安静静,只有隐约的虫鸣。   “怎么了?”程寻站在两块石碑之间,提起今天的事情,“霍冉要跟我比试,是不是跟你有关?”   苏凌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程寻捉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一双眼睛笑盈盈凝视着他,“到底是不是啊?”   她秋水样的眸子里,他的身影清晰可见。苏凌心脏漏跳了一拍,他轻“嗯”了一声,随口道:“也不算,我只是在他面前提了一句,说你比他聪明,箭术学得快。不像他,三箭齐射学了这么久,才刚刚摸了点门道。”   程寻以手背掩唇,笑道:“他哪里经得起激啊?这一回可是对不住他啦。”   “怎么对不住他?自己本事不济,又经不得激。输了也不过是八圏而已,对他而言,小事一桩。你没见他方才在小校场,那像是受罚的样子么?分明是没上辔头的野马。”苏凌微微一笑,“再说,你觉得,他对上我,有胜的可能么?反正都是输,输给我和输给你,有区别吗?”   阳光从石碑上洒下来,照在他白玉般的脸颊上,眉目清隽舒朗,双目幽邃烁亮,眸中一如既往泛着浅浅的笑意,温和而专注。   程寻定了定神,轻轻摇头,口中却道:“你说的是。”   “现在,咱们来说一下你的那个亲戚。”苏凌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   程寻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她想了想,小声道:“今天的事情,还算是幸运。霍冉他们都不信我是姑娘,一口咬定是他疯了。我想,这也许不是件坏事。以后再有这样的话,大家肯定也都不信,除非证据确凿。可是……”她狡黠一笑,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我又不会脱了衣裳给人检查……”   苏凌蹬蹬后退两步,耳根迅速染上了红意。原本想好的说辞因为她那句“脱了衣裳”而一瞬间忘掉了大半,半晌只低斥了一句:“这话以后不要乱说。”   程寻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想到大约是那句“脱了衣裳”不雅,她忍不住笑了,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   因为都是同性,才无所顾忌啊。她还有些想问,苏同学平时都是怎么装扮的,看起来比她还要成功。   “嗯”了一声,苏凌耳根愈红,他轻咳一声,神态如常,“在我面前,自然是能说得。什么话都能说。”他清了清嗓子,回到正题:“你那个亲戚……”   程寻轻叹一声:“我正要说呢,他能在霍冉取笑他的时候,替我说话。我有点意外。我原本以为他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呢。”   苏凌眸中即刻浮起一丝晦暗,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淡。他轻嗤了一声:“他有点话多了,不过还算有救。”   “哈哈,现在我不担心了。”程寻嘻嘻一笑,甚是舒心,“就算是他拿着大喇叭去吆喝,估计也没几个人相信。”   苏凌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当然这一点,她说的是真的。她如今这形容,确实很难让人看出是个姑娘。至于那个张煜,他双目微阖,遮住了眸中复杂的情绪。今日在小校场,他甚至在某一瞬间曾起过杀心,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这样不好,他对自己说。   程寻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张煜。   大约是他刚结束罚跑,鬓发微湿,略显狼狈。   程寻一脸警惕:“你又想干什么?”   张煜嘴唇紧抿,直直地望着她。   程寻给他看得一阵发怵,小声扔下一句:“你要没事,我就回去了。”刚要行走,一只胳膊就拦在了她身前。她下意识后退两步:“你究竟想怎样?”   “……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张煜偏着头,不与她视线相对,“我不该一时口快,胡乱说话。”   他极少与人道歉,本来以为他说不出口,但是真正开了头之后,发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今天的事情,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不是霍冉那些人比较蠢,后果还真不堪设想。不过他想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会对她负责。   程寻眨眼:“嗯?”这是来给她道歉的?   张煜眉宇微拧,紧抿着唇,又盯了程寻一眼,偏头看向西边的红日,声音提高了一些:“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程寻:“……”不是来道歉的啊。   “那个霍冉,不是什么好东西,喜好打架滋事、作风很坏。你离他远一些!不止是他,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别忘了!”张煜急道,“我会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但是也请你……”他顿了一顿,“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言行。”   程寻没有说话。她一直都有注意,不需要他来提醒。   张煜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让生硬的语调稍微软和了一些:“记住没有?”   “我在书院三年多近四年,一直规规矩矩,没半分不对的地方,也从未有人起疑。反倒是因为你的缘故,出了今天的事情。”程寻声音很轻。   “你……”张煜语塞,反驳不得。   程寻眼眸半垂,继续说道:“我爹常说,人无信不立。我答应了表哥,在书院恪守规矩,远离同窗,表哥先前答应我的,应该也能做到吧?今天的事情,我不想有第二回 。”   她睫羽低垂,看着颇为柔顺,但说出的话,却硌得张煜难受。今日确实是他一时口快,险些误事。   “我先回去了。”程寻也不看他,直接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张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日落西山,才拖着酸软的腿往梧桐苑而去。他没有用晚膳,直接去了浴房。   途中碰上张仁。这个自称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凑了上来,满脸惊奇:“听说你想姑娘想疯了,拉着霍冉叫姑娘,被他给打了?”   张煜:“……”他没好气道:“是,我看着霍冉像姑娘。”   “那就难怪你被打了……”张仁摇摇头,啧啧两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更加惊恐,“你以前不是和霍冉住一间学舍吗?难道……”他“啊呀”一声,逃一般离开。   骑射课上发生在小校场的小插曲被传的变了样子,大致的几个版本都是张煜想姑娘想疯了,胡乱抓着人叫姑娘,不过跟程寻几乎没有了任何关系。   面对这样的传言,张煜只能板着脸,装作没听见。他不能解释,一解释很有可能把程呦呦牵扯进来。然而这样丢脸,却是他十多年来,都未曾经历过的。——当初在国子监跟霍钊打架被除名,都不像如今这般难堪。   不过很快,大家的关注点就不在这件事上了。   四月初殿试结果出来,对崇德书院而言,是一桩大喜事。 第51章 关于求亲   崇德书院的学子杜聿中了状元!   喜讯传来, 整个书院都为之沸腾了。   每三年一度的大比中, 崇德书院的学子不乏金榜题名者, 但是数十年不曾有学子高中状元。杜聿还不满十八岁,年纪轻轻, 一举夺魁, 震惊书院。   “我听说杜聿会试的名次不算很好……”一向消息灵通的柳明丰压着嗓子,脸上的喜气却遮掩不住。   云蔚点头附和:“我也听说了,可惜没有连中三元。据说皇上在大殿上, 看他仪表堂堂,又问了他的年岁籍贯, 很看中他啊……”   “皇上才不会以貌取人。如果真的看他年轻英俊,为什么不点了他做探花?”   “……呃, 可能探花更英俊?”   ……   不管究竟是因为什么, 反正不足十八岁的杜聿成了新任状元,打马游街,琼林赐宴,好不风光。   四月底休沐,杜聿回书院, 一则拜访恩师, 二则收拾旧物。   程家的厅堂里, 杜聿与其母焦氏诚恳地向山长程渊表达谢意:“当初如果不是山长收容,免去束脩杂费,又悉心指导,怎会有杜聿的今日?”   程渊摆了摆手:“你天资聪慧, 能有今日,多赖你自己。老夫不敢抢功。”他说着笑了一笑:“再者,多年的束脩,是令堂辛苦所换。你若是想谢,应多谢你的母亲。”   他虽推辞,可杜聿仍感激不止。历来读书花费极大,笔墨纸砚哪个不需要钱?有不少人家因学而贫。这数年来,他们母子一直在书院。诚然母亲在膳堂帮忙,说是充作束脩。可是母亲所得的工钱,分毫未少。这些他都知道的。而且平日在书院、会试之前,山长和程夫子对他的指点关注,他一点一点都记在心中,从未忘却。   是以,他诚诚恳恳同山长以及程夫子行了大礼。   程渊见他执意如此,就随他去了。   焦氏瞧瞧程渊父子,又看看端坐着的程夫人雷氏,她犹豫半晌,轻唤了一声:“聿儿。”并向儿子使了个眼色。   杜聿会意,又郑重地躬身行礼:“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山长答允。”   “说来听听。”程渊抚须轻笑。   “听闻山长有一爱女,端庄贤淑,秀外慧中,学生斗胆,恳请山长……”   “等等!”程渊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他眸中即刻掠过一丝诧异,“你想求亲?”他心里咯噔了一声,原本慈祥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冷硬之色:“你见过她?”   莫非呦呦和杜聿私定了终身?   雷氏面色发白,不知不觉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跳却一阵快似一阵。她打量着这位新任的状元公。十七八年的年纪,清瘦俊秀。许是刚入官场,看着还很青涩,但一身锦绣衣裳,让他看起来多了些清朗俊彦。   她念头转的飞快,先时不是担心呦呦将来的亲事么?状元公倒是不错的选择。   杜聿一笑:“山长说笑了。令爱养在深闺,学生如何能见得?”   他神情泰然,目光澄澈,一脸真挚,不似作伪。   程渊“哦”了一声,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他仍是问道:“那你为什么……”   “山长恩重,学生无以为报,想做个半子,尽些孝道。”杜聿不慌不忙。   程渊轻轻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修远。”   “修远”是杜聿的字。他闻言忙恭敬站好:“请山长明示。”   程渊笑了笑,已到天命之年的他,一把长须,不显老态,只让人觉得儒雅。他轻声道:“老夫过去几十年来,帮助过的年轻后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是个个都想报恩,做我的女婿,那要愁死老夫了。老夫可只有一个女儿。”   “山长……”   程渊摆手,制止了他的话:“你年纪轻轻,前途大好。婚姻之事,不必急在一时。”   他确实看重杜聿,但杜聿今日之举,让他觉得有些草率了。只因恩重,便要求娶他的女儿?若是以后再遇上恩重如山的,又会怎样?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点,他程渊的女儿确实不愁嫁。   一旁安静的焦氏忽然开口:“程先生,我是个妇道人家,不会说话。你和太太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程渊尚未开口,雷氏已然道:“你说。”   “当年,我们娘俩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你们帮了我们。让聿儿进了书院,又给我一口吃的,还给我们银钱。要不是你们,我们娘家早就没有活路了。”焦氏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如今聿儿有了出息,考中了状元。皇上还让他做了官,说他以后会飞黄腾达,封妻荫子。我们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不是想攀附你们家,就是想报答你们……”   她擦了擦眼泪:“我没有闺女,要是娶了你们家的小姐,会好生待着,绝不教她受一点委屈。你们要是不嫌弃,愿意跟我们做亲戚的话……”   雷氏的神情有一些不自然,她没有说话,只把目光转向了丈夫。   程渊轻轻摇头:“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若是为了所谓的恩情,没有必要。”他看向杜聿,温声说道:“老夫帮你,一来是因为看你心性坚定,一心求学。二则你是个可造之材,对你意存怜惜,不忍你中断学业。三则是你母亲一片爱子之心,教人动容。可是,说来说去,都没有存过要你报恩的心思。”他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小女年纪尚幼,未到婚嫁之年。现在谈论亲事,为时尚早。”   雷氏在一旁听丈夫似是坚决不同意的样子,颇有些心急,又不好插话。   然而杜聿神色不变,他拱一拱手,不疾不徐道:“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恩情。山长高义,学生早就知道,且一直铭记五内。有父如此,想来令爱也是性情高洁之人……”   程渊微微一笑,面色缓和了不少,却仍是摇头:“她年纪还小,不到议亲的年纪,这话先不必说。”   见他态度坚决,杜聿也不好再提。   程渊沉吟片刻,转移了话题:“听闻你圣眷颇隆?”他很清楚,杜聿年岁尚轻,会试名次不算很好,能在殿试夺魁,全靠皇帝偏爱。   杜聿迟疑了一下,遥向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承蒙皇上抬爱,学生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压低了声音:“皇上曾问起,学生的生辰年纪。”   “嗯?”程渊微怔,这事他也曾听闻。他略微回想了一下,皱眉:“我记得,你今年十八?”   “神龟三年,八月……”   程渊眉宇微拧,心头忽的浮上一个名字:怀敏太子。他眸中即刻掠过一丝复杂的晦暗。还真是巧了,杜聿和年前薨逝的怀敏太子同龄。   他们在这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已临近晌午。程寻从文库回来,刚进家门,就得知有客。她远远瞧见江婶,冲其招一招手:“是谁啊?”   江婶满面红光:“你认得的,是状元公!”   “杜聿?”程寻眼睛一亮。状元郎诶。虽然她之前跟杜聿同在一个学堂念书,可是对方中了状元之后,她还没见过他。这个时候的状元,三年才出一个,和后世的各省高考状元还不一样。   江婶连连点头:“真是有出息了,咱们书院好些年不曾出过状元了。想当初你……咳,想当初山长也只是一个探花……”   “……那还不是因为山长生的好看?”程寻嘻嘻一笑,心说,爹考中探花的时候,比现在的杜聿还小了一岁,不算差。   她正同江婶说着话,没注意到杜聿随着二哥从厅堂走了出来。   她一眼看见他们,心知躲避不合理,干脆迎了上去。——反正她刚从文库回来,穿的是男装。   “程夫子,杜……”程寻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应该叫状元公啦,或者杜大人?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程启望着小妹,神色复杂。小妹看上去很坦荡啊。   杜聿还礼:“叫我的字就好,修远。”   程寻从善如流:“修远。”她看二哥脸色不大好,心念微动,知道自己不该当着他的面,和男同窗来往。于是,她定了定神,小声道:“程夫子,我先回去了。”   程启点头:“嗯。”挥手让她离去。   待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程启才看了杜聿一眼,轻声道:“你走以后,她在月测中得了几回魁首。”   杜聿神情如常,认真分析:“程寻擅长算学,可惜短于经义。不过听说她近来经义进益很大,假以时日,前途不可估量。”   程启看他面上毫无异样,才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程寻就是他方才想求娶的人,轻嗯了一声:“或许吧。”   对杜聿,程寻佩服又羡慕。可惜她没有状元命,只能空羡慕。   回房以后,她先翻了会书,才打开了自己的“百宝箱”。数日后,就是苏凌同学的生辰了。苏凌特意强调了,那她也应该有所表示。   可是她总共就这么一点东西,也不知道苏同学究竟喜欢什么。去年的时候,她听苏同学说,喜欢荷包,比如青色荷包。可她去年也送过了,再送荷包多没新意。   次日苏凌发现自己的《礼记》被人动过。他挑了挑眉,直接翻到了《大学》这一页。   约莫三寸长的竖笺,上面的字异常熟悉:   你喜欢什么?   苏凌忍不住轻笑。他看向前方做埋头苦读状的程寻,心头一热,身体微微前倾,食指在她背上,一字一划写下:“你”   一阵酥麻之意沿着脊背刺啦啦流窜到尾椎,带起丝丝电流。   程寻身体一僵,所有血脉都在一刹那间怵动。她没留意到他写了什么,只觉得心跳骤然快了一拍,她沉沉吁出一口气:“别闹。”   而她身后,苏凌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   五月初的衣衫单薄,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望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只觉得食指烫的厉害,一点点蔓延至全身,连耳根都热的惊人。   程寻很快调整了情绪,认真学习,将其他事情先抛到脑后。中午下学回家,却不见了母亲雷氏。   二嫂卢氏向她解释:“今儿张家老太太使人前来,接了母亲过去,说是有些事情。”   程寻:“哦。”心情不自觉地有些低落。她想,母亲去北乡伯府,没人陪着,不知道会不会不高兴。   她没有猜错,事实上雷氏今天确实不大高兴。   雷氏自小父母双亡,依北乡伯府而居。对北乡伯府的许老太太也很敬重。听闻传唤,她当即略收拾了一下,就坐马车直接去了京城。   到北乡伯府时,已是晌午。   许老太太留她用膳,她自然应下。   席间许老太太挥退众人,拉起了雷氏的手:“熙娘,这些年,我待你怎样?”   这话一出口,雷氏的心就被揪紧了。她作势便往下跪:“老太太待我,恩重如山。”她说着便红了眼圈儿,心中悲凉而又难受。   又是这一句!   多熟悉的话,当初要她嫁到程家时,老太太便是拉着她的手,说了这么一句话。   许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咱们今天不说旧事。你觉得,四郎怎么样?”   雷氏心里冷笑不止。这是要放在明面上说,不再暗示了么?   呦呦不愿意,那她也不同意,借着今天的机会,干脆就挑明吧。 第52章 拒绝婚事   “四郎在书院读书, 很好学。”雷氏缓下气息, 轻声道。   许老太太身体微微后仰, 有些富态的脸笑成了一朵太阳花,口中却道:“他小孩子家, 好学不好学的, 也不打紧。我问的是,他做你们家女婿,怎么样?”   不等雷氏回答, 她就又笑了笑,颇为自信:“他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上乘, 跟呦呦又是表兄妹,自小相识, 亲上做亲, 再合适不过了。”说及此,她轻叹了一声,续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惜你出嫁后,咱们就离得远了。如果呦呦嫁过来, 看见她, 就当是看见你。也算了了我的遗憾……”   雷氏屏气凝神, 一字一字道:“老太太,我觉得这亲事,不合适。”   “……什么?”许老太太眼睛微微眯了一眯,眼角重叠出深深的皱纹。她不可置信地又重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雷氏身子一矮,真真正正跪了下去:“我说这亲事,不合适。”她半仰着头,直视着许老太太,毫无惧色:“老太太,呦呦性子单纯,不适合张家。”   “怎么不适合?”许老太太慢悠悠道,“熙娘,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呦呦单纯是不假,难道咱们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你在咱们家长大,家里可有人让你受过分毫委屈?”   雷氏闻言鼻腔一酸,声音极轻:“老太太对熙娘的好,熙娘都记得。”她低低一叹:“过去那么多年,我也在尽量回报张家,回报老太太。不过,这桩婚事,确实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许老太太皱眉,“你先起来说话,跪着像什么样子?你的意思是四郎配不上呦呦?”   雷氏轻轻摇头,只得站起,在一旁小心坐了,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四郎是个好孩子,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是他们两人自小就不和睦。老太太也是知道的。结亲本是一桩好事,可生生把俩不对头的孩子凑到一处去,不是造就怨偶么?也损了程、张两家的情意。”   她心疼女儿,在她心里,呦呦是这世上最招人疼的姑娘,可她很清楚,许老太太一心想让孙子娶呦呦,可不仅仅是单纯为了呦呦。张家这一辈,四个儿子,只有张煜是正经进了学读书的。程家不如张家富贵,可是在官场,在杏坛的人脉,远非张家所能比的。   许老太太面色稍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小时候不懂事,哪里能作数?如今俩人都大了,自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了。四郎现在不是在你们家书院吗?难道他们现在还闹别扭?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等日后成了亲,自然也就和睦了。”她瞥了一眼雷氏:“你当初对你的亲事,不也不大满意吗?现在不也好好的?你们表姊妹几个,如今就属你最舒心。姑爷只守着你,孩子们也孝顺。等呦呦出嫁,可不就只等着享清福么?”   雷氏起初还带着笑意听着,待听到后面,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凝固,一颗心紧紧揪在了一起,一抽一抽的疼。她半垂了头,悄悄拭掉了眼泪。   是,她现下的生活看上去是不错,丈夫虽长她十余岁,但对她颇为尊重。程家不许纳妾,自然没有姬妾之流同她生闲气。两个继子,尤其是程启,可以说是她带大的,对她也很孝顺。按说,她该知足的。可是许老太太一番话立时勾起了她当初无奈做人续弦的酸楚感。   她自己的亲事她做不得主,呦呦的亲事,难道也做不得主吗?   雷氏一时心绪如潮,脑袋隐隐有点发胀,浑身血液沸腾,她扯一扯嘴角:“老太太说的在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见雷氏面露难色,许老太太忽的生出一丝不安来。   “只是不巧了,呦呦刚订了亲呢。”   “……什么?”许老太太愕然,嘴唇微动,“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雷氏话一出口,随即清醒过来,心里涌上几分后悔,但是在看到许老太太惊讶异常的神情后,竟隐约有些快意。她轻轻“啊”了一声,慢悠悠道:“是我的不是了,之前老太太没明示,我也不知道。昨儿新科状元刚到家里来提亲,想要求娶呦呦。”   她觑着许老太太神色,小心道:“本来老太太提的时候,我就该……只是毕竟还没文定,口头上定下来而已,我也不好……”   “这……怎么回事?!”许老太太脸色难看,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   雷氏将杜聿母子前来拜访的事情真真假假说了,末了又道:“我知道老太太是心疼呦呦,才想着把呦呦放在身边。可是,那杜家也是良善人家。”   许老太太喉间溢出“嗬嗬”之声,雷氏知道她此刻定然十分愤怒。   回想着女儿提起张煜时的神情,雷氏定了定神,续道:“看来这两个孩子是没有缘分了。”   许老太太目光缓缓扫过她的面颊,见她脸上除了遗憾,并无其他神情。哂笑,她语气有几分古怪:“不是没缘分,是四郎福薄,比不得状元公。”   雷氏接道:“老太太说笑了,四郎是老太太最心爱的孙子,又怎会是福薄之人?我们家老爷,也常常提起四郎,说这个侄儿若是好好学,将来会有大出息呢。”   她隐约能猜出许老太太一力促成这桩亲事的原因,她想,有一大半都是为程家的人脉。   雷氏站起身,走到许老太太身后,轻轻给其捶背,柔声道:“就算婚事不成,也还是亲戚啊。四郎是老爷的内侄,是嘉儿和启儿的表弟,这本就是极其亲近的关系了……”   不管怎样,张家都养大了她。她并不想因为呦呦的亲事而跟张家交恶,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教程启他们兄妹几个为难。她一面小心给许老太太捶背,一面温声细语,状似不经意说着张煜同程家的亲近。   如果张煜真经由科举而走仕途,程家能帮的,肯定会帮,没必要再结成姻亲。   雷氏在北乡伯府待了许久,等她回到崇德书院,天已经快黑了。   程寻担心母亲,刚得知母亲回来,便迎了上去:“娘,你回来了?累不累,我给你捏捏肩吧?”   望着女儿洋溢着笑容的脸,不曾错过她眼中的担心,雷氏心中一暖,缓缓点了点头。这是她的女儿,为这女儿做什么,只要能让其欢喜舒心,她都是愿意的。   晚膳时分,雷氏有点精神不济,她略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程寻看在眼里,眸中掠过一些担忧。吃罢饭,她轻轻敲了敲母亲的房门。不等母亲回应,她就将门推开了一道缝,偏着头往里面瞧:“娘?”   “进来吧。”雷氏正坐在梳妆台边,闻言笑了一笑,看到女儿,她白天的不快消散了许多。   程寻几步到母亲跟前,小手熟门熟路放在母亲肩上,慢慢捏着:“娘,你觉得我手法有进步吗?咦,娘,你这耳坠子真好看!”   雷氏笑笑:“好看你也戴不了,连耳洞都没有。”   “我不要,我不要!”程寻动作夸张,直接掩了自己的耳朵,“疼呢,我不要穿耳朵”   雷氏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提一句,你就吓成这样。没逼你穿,你还要读书呢。”   “我就知道,我娘对我最好啦。”程寻嘻嘻一笑,似是放下心来,伸臂揽了母亲,娇娇软软同母亲撒娇。   女儿的身体热乎乎、软绵绵。雷氏只觉得一暖温暖紧抱着她,沿着血脉,一点一点捂热她的心。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脊背。   她想,老天待她不错,她还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女儿。当然,她更不能教女儿受委屈了。   程寻在母亲身边待了好一会儿,见母亲明显心情好转了许多,才打了个哈欠,小声道:“娘,我困了,要回去睡了。”   “回去吧。”雷氏一笑,“回去以后,就别再看书了,早点歇着,明儿还要去学堂呢。”   “知道了,娘。”程寻欢快应着,一溜烟儿走了。   而雷氏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间休息时,雷氏同丈夫说起了今日在北乡伯府发生的事情。   程渊皱眉:“你说呦呦订了亲?”   “怎么?不妥吗?”雷氏看他神情,心中陡生不安。她小声道,“我当时也是急了,老太太一直不松口。除了说呦呦已经订了亲,我真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圈儿有了红意。   程渊一怔,有些无奈:“怎么又哭了?我又没有怪你。要说,这事儿是我不对。我该早推的,只是先时她没摆到明面上,我也不好说的太直接。不过……”他叹一口气:“昨儿你也在,咱们明明没有应下杜家的求亲。”   他初时确实生出过将女儿许配给杜聿的念头,但是昨天杜聿真正求亲,他又心生犹豫。不过昨日杜家母子离开时,杜聿再次提到了希望他能同意亲事。面对少年人青涩的请求,何况这又是他得意学子,程渊到底是松了口,说再考虑考虑,女儿年纪还小,不急在一时。   杜聿当即表态,愿意等一等。   雷氏拭了眼泪:“我知道。可杜家不是有这意思吗?昨儿他们母子离开的时候,还又说了一次。你不也说考虑考虑么?又没把话说死,我瞧着那杜聿比张煜强不少呢,兴许是良配。”   在她的印象中,呦呦曾不止一次提起过杜聿这个人,称赞其学问好。杜聿能中状元,足以说明这一点了。而且程家对杜家有大恩,正如焦氏所说,他们肯定不会亏待了呦呦。   程渊眉宇微皱:“修远的人品学问没得说,如今中了状元,圣眷正隆,将来青云直上,也不是难事。”他轻轻摇一摇头:“只是呦呦的婚事是大事,咱们做爹娘的,肯定要给她选个好夫婿,不能教她受了委屈。”   雷氏点一点头:“这我当然知道。”然而当时在北乡伯府,她只能这么说。   略一沉吟,程渊眉头轻舒,“她跟你亲近,你什么时候稍微探一探她的口风。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说到底,也得教她舒心。”   “嗯。”   “至于老太太那边,你不要再多想了。”程渊笑了笑,“拒了就拒了吧。反正呦呦也不愿意,不是么?”   夫妻二人关于女儿的终身,谈论了许久,才熄灯睡下。而程寻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早早就睡着了。   随着苏凌生辰的逼近,程寻越发烦恼,到底送什么啊?她自己再亲手做礼物,已经来不及了。   五月初二的晚上,程寻正在发愁,听到一阵敲门声。她忙下床开门。   “娘?”   门口站着的,正是她的母亲雷氏。   雷氏面上带着笑意,抬脚走了进来:“你以为是谁?”   程寻冲母亲灿然一笑,忙请母亲坐了:“娘找我,有什么事吗?啊,要过端午节了,我可以给夫子们送粽子。”   “就知道吃。”雷氏食指纤纤,轻点女儿的额头。   程寻匆忙去捂脑袋:“娘——”   雷氏不再逗女儿,她照例询问了几句学业上的事情,又闲话几句,才小声问:“呦呦,你在书院读书,跟杜聿可熟悉?”   “啊?”程寻眨了眨眼,意外于母亲的问题。她想了想,如实回答,“勉强还算熟悉吧。”她轻声解释:“娘,你知道我和爹爹约法三章,在书院里远离同窗,跟大家都算不上多熟。杜聿同学是经义课长,算学学的也好。那回我掉进捕兽坑里,帮我拉上来的人里,就有一个他……”   “哦。”雷氏点头,心中大致有了数。她双目微敛,慢悠悠道,“那若是他来提亲,你说你爹该不该答应?”   “啊?提,提亲?”程寻瞪大了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母亲很肯定地点头。她愈发惊讶,下意识摇头,“提亲?是娶我吗?我,我才十四啊。”   十四岁还是小萝莉啊。   雷氏难得看到女儿的呆样,不由地笑了:“等明年就及笄了,及笄以后,可不就该议亲了?定下来以后,再准备一两年,年岁正合适。再待的久一些,就成老姑娘了。”   程寻被“提亲”、“老姑娘”震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雷氏见女儿只有惊讶,并无害羞,亦无喜悦,顿时明白过来,呦呦确实还没生过这方面的心思。她轻叹一声,柔声道:“你先想一想,若是不愿意,我就让你爹直接拒了。”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好好想想。”   “娘,我……”程寻待要说什么,母亲已经起身离开了。   程寻沉沉吁一口郁气,杜聿?提亲?及笄?老姑娘?   啊啊啊啊啊,她现在才十四岁啊。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向她提亲啊。   母亲扔下的这个消息对程寻来说,无异于炸弹,搅乱了一池春水。   程寻这一夜,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可惜睡得也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她仿佛是书院里,怀里抱着书,和一个同样穿着雨过天青色学子服的同窗走在竹林间的小道上。   两人对视一笑,是杜聿。   ……   程寻只觉得身体似是在向下坠落,她猛地睁开眼。   是梦。   天还没大亮,她又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再睡着,干脆收拾了一番,小跑着去了学堂。   学堂里安安静静,程寻趴在书桌上,回想着母亲昨夜说的事情。她思来想去,觉得杜聿提亲的对象应该是程呦呦,而不是她程寻。   这是第一个想娶她的人,感觉有些怪怪的。   苏凌刚走进学堂,就看到了她趴在书桌上,一动不动。他心里一咯噔,快步走了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程寻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向苏凌。她不说话,视线向张煜的方向投去,没见到人影,她松一口气,小声对苏凌道:“没有不舒服,你先坐下,我等会儿跟你说。”   “嗯。”苏凌目光沉沉,依言回自己位置上坐下。   不多时,苏凌书桌上多了一张薄纸。他视线落在纸上,待看清纸上的字后,他双目忽的一沉。 第53章 性别秘密   旋即有浅浅的笑意自眸中漾起。   这是要约他下学后去文库呢, 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   苏凌眼眸半垂, 悄悄收起了纸, 那就等去了文库再说。   程寻虽满腹心事,可也不想因此耽搁学业。她强自定神, 将杂念先抛到脑后, 和往常一样。   中午下学回家,母亲雷氏并未提及昨夜的话题,程寻略松一口气的同时, 更觉得心烦。这还是她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   终于熬到下午,下学后, 程寻在学堂稍微待了一会儿,便收拾了东西, 径直往文库而去。   刚上二楼, 她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少年身上,在他周身形成点点光晕,多了一些朦胧之意。   看见好朋友,程寻沉沉吁出一口郁气, 冲其笑了一笑:“没等太久吧?”   “还好。”苏凌唇角微勾, 唇畔漾出笑意。他自光影中走出, 在她一尺开外处站定,温声问,“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有心事?”   程寻迟疑了一下, 重重点头:“是有两件烦心事。”她叹气:“也不知道能跟谁说。”   以前她有开心或是难过的事情,还能修书跟三哥程瑞讲,可是被提亲这样的事,很明显并不好跟三哥说。   “跟我说。”苏凌望着明显面带愁绪的少女,微微一笑,声音干净温和,隐约带着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苏同学黝黑的眸中尽是她自己的身影,他清隽舒朗的眉眼蕴着笑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程寻烦躁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她“嗯”了一声,眼眸半垂,小声道:“第一件事情,跟你有关。”   “嗯?”苏凌心头一紧,跟他有关?   “明日不是你生辰么?我在愁着送你什么好。”   “……”苏凌挑一挑眉,意外之余,又颇觉好笑,可心里却是暖暖的,柔软一片。他伸出手,轻轻摸一摸她的发顶:“就为了这个?”   她是为了他而愁眉不展,真是,这小姑娘。   他轻叹一声:“不必这样。什么都好,只要你给的,我都喜欢。”   他不缺什么,他在乎的是她的心意。   “当然,也不只是为这一件事。”程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苏凌心一沉,心里涌上淡淡的不安。   良久的沉默。   在苏凌耐心几乎告罄时,对面的少女才抬起了头,小脸皱成一团,仿佛遇上了十分为难的事情。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程寻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你说,如果有人向我提亲,我该怎么做?”   她是真的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跟杜聿虽然在同一个学堂学习近四年,可是杜聿在她心里就是个学霸,或者说学神。她不讨厌杜聿,相反还挺佩服他,可她从没对杜聿有过其他方面的心思。   昨晚母亲提起后,她想了想,杜聿是个好人,或许将来也会是一个好配偶。她一时想不出杜聿的不足。如果要嫁人,比起嫁给自己素不相识的人,知根知底的杜聿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母亲能直接问她的意见,那么几乎能够表明,爹娘对这件事,应该是赞同大于反对。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桩堪称完美的亲事。但若真是同意,她心里又有些抵触和不安。   她望着苏凌,很希望这个有想法的小姐姐能倾听她的烦恼,最好再能给她出个好主意。   “提亲?”苏凌大惊,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一些,心头怒火蹭蹭蹭直冒,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有人向她提亲?   然而,在看到她脸上小心翼翼而又隐含期待的神情后,他心里的怒火刹那间又退去了不少。   他想,是了。的确有人向她提亲,可她最在乎的却是他的反应。   她有意将此事告诉她,是不是在暗示他,他也可以去提亲了?   苏凌目光了沉,轻声问:“谁提亲?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谁,不是谁。”程寻摆一摆手,小声道,“其实这是第一回 有人跟我提亲。我娘说问问我的看法……”   “你当然不能同意!”苏凌立时接话,态度坚决。她是要嫁给他的,怎么能答应别人的求亲?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呦呦,告诉你母亲,你不同意。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他?”   她既然喜欢他,那就只能嫁他。   程寻微微一怔,苏同学虽然早知道了她的名字,却很少叫。此刻听着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干净清澈,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她眨一眨眼,点头:“嗯,我不同意。”她轻吁一口气,又认真地道:“我不同意好了,你说的很对,我又不喜欢他。”   ——苏同学说的很对啊,不喜欢,怎么能嫁?   她从未将杜聿当成过可谈婚论嫁的对象。如果因为对方很好、很优秀而答应亲事。那对他们都不公平。况且,假如杜聿知道了程寻和程呦呦是同一个人,也许会改变主意呢。   程寻冲苏凌灿然一笑,眉眼弯弯:“我听你的。”   啊,苏同学真是个有想法有主见的姑娘,在人人都赞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苏同学能态度坚决地表示:“不喜欢,怎么能嫁?”   苏凌勾了勾唇角,笑意缓缓流泻出来。他就知道。   苏凌抽出了手,有点好奇地在苏凌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你手挺大,是真的手吗?”   还是用了某种特殊手段给手化妆了?   苏凌不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跟她的手相比,自然是大的。他略过了这个问题,专注地望着她,一字一字道:“不用担心,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   “啊?”程寻有点不明白,她的什么意思?   脑袋被人轻轻按了一下,程寻听到苏凌的声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回去吧,迟了你家人要担心了。”   程寻“哦”了一声。她拿定主意后,心中释然,对苏凌挥挥手:“那我回去啦。明儿见。”   她脚步轻快,刚行数步,就听到苏凌在她身后道:“你不是发愁送我什么礼物么?不用送了,明日我自己讨要。”   “啊?”程寻微愣,她下意识回头,看苏凌站在光影处,静静站着,面容清隽,气质卓然。她纤长的睫羽轻轻一颤,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施施然离开了文库。   晚间程寻借口想让母亲帮忙梳头,将雷氏请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母亲身边,轻声说着自己考虑的结果:“娘,我不大同意。”   “嗯?为什么?是他哪里不好?”   程寻摇头,如实回答:“不是啊。杜聿同学聪慧好学,善良孝顺,如今又中了状元,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我想不出他有哪里不好。”   “这可奇了,既然他哪里都好,那你为什么不同意?”雷氏更迷惑了。   程寻轻叹一声,声音渐低:“因为,我,我对他,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啊。”   “……”雷氏一愣,旋即轻笑出声,她食指轻点女儿额头,“这丫头,莫不是傻了?”   “娘——”   “男女之情?你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你们现在如果真有什么,那可就奇了。”雷氏止了笑意,“呦呦,在一桩亲事里,你要考虑的有很多,不只是感情这么简单。你不讨厌他吧?”   程寻摇头:“不讨厌。”   “那就是了。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以后也能培养……”   “可是,娘。”程寻打断了母亲的话,“他见过程寻,如果有一天,他认出程呦呦就是程寻,就不怕……”   雷氏拧眉,轻叹一声:“这也是我希望你同意的一个原因。”她轻轻揽了女儿,小声道:“呦呦,咱们家对杜聿勉强算是有恩。他一心想娶你,将来你若真嫁到他们家去,即使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看在旧情分上,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程寻怔了一瞬,她没想到母亲竟有这样的考量。她心里一酸,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声音极低:“娘……”   她知道的,她的娘亲,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尽管不大赞成她易装读书,可还是努力为她着想,生怕她受一丁点委屈。   雷氏的手轻抚女儿的长发:“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你爹和你二哥都说这个杜聿人品好,又是真心想跟咱们家做亲戚。呦呦,好好想想。”   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可一字一字敲在她心上。程寻鼻腔发酸,一时也说不出坚决拒绝的话,只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良久才道:“那我再想想?”   她虽答应了母亲再想想,但是心里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话而改变主意。——事情一牵扯上恩情,就很难说清了。如果说娶她算报恩,那她算什么?   她想,母亲大半辈子一直被恩情所困,肯定也明白的。   次日清晨,程寻早早进了学堂。她一直提醒着自己,今日是苏凌同学的生辰,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一定要是:“生辰快乐。”   可惜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苏凌的到来。   程寻暗暗担忧,苏同学去哪里了?不会是睡过头了吧?   早饭后,学堂里也没有苏凌的身影。程寻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时候,去文库那边的小舍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此刻苏凌正在她家中的院子里。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依然同往常一样,穿着书院里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恭恭敬敬站在山长程渊面前。   程渊坐在石桌边。   这石桌刻成了棋盘的模样。程渊有时闲着无事,会自己跟自己手谈一局。可这时,他手里的棋子却迟迟落不下去。   扰乱他心神的不是刚放在他面前的前朝大儒舟山先生的札记孤本,而是这少年方才的话。   “你方才说什么?”程渊眉宇微皱,“求亲?”   没听错吧?这几日,来提亲的人,似乎有点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阳陵侯苏景云送来的么?怎么他也来提亲?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苏景云的意思?   苏凌点一点头:“是。”   还真是求亲啊。   程渊放下棋子,干脆转过了身,认真打量这个少年:“你想求娶谁?”   苏凌不疾不徐:“令爱。”   “……”程渊不说话,在心里“咦”了一声。最近是桃花开了么?怎么接二连三有人想娶呦呦?   静默了半晌,程渊才道:“小女年纪尚幼,还不到议亲的时候。”   苏凌神色不改:“那么等她及笄之后,山长可否同意?”   “……”程渊深吸一口气,“等她及笄之后再说。”他双眼微微一眯,“为什么想娶她?你见过她?”   苏凌轻轻勾了勾唇角,心说,何止是见过?他怀里现在都还揣着她束发用的金环。而且,他今日之所以来提亲,还是因为她昨天的暗示。但他很清楚,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果他真说出,他们两情相悦,也不知她的父亲会不会因此而为难她。   于是,他摇摇头:“不曾。”他顿了一顿,又道:“山长既然说令爱未到议亲的年纪,那么自然也不会答允别人的提亲了?”   “……那是自然。”程渊轻咳一声,“老夫只有这一个女儿,要多留她两年,不想早早议亲。你把舟山先生的札记带走吧。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上课的时候,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舟山先生的札记,是献给山长的,学生怎么能带走?”苏凌笑一笑,“夫子且收着吧。”他又郑重施了一礼,大步离去。   她还未及笄,他可以先在她父亲这边露个脸,留点印象。反正,她心在他这里,肯定跑不了。   苏凌在回学堂的途中,心情舒畅,忍不住勾起唇角,一时思绪连篇。   不知道她母亲会不会跟她讲起他求亲的事情。如果听说是他,她肯定会很欢喜,会立时就同意。   苏凌走进学堂时,正是杨夫子的算学课。   杨夫子只瞥了他一眼,就挥手让他进去了。   苏凌施礼道谢,放轻脚步走进学堂,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随手抽一本书,一张纸飘了出来。他望着纸上的字迹:你去哪里了?   略显潦草,隐约能看出写字人的紧张。   苏凌心中一暖,笑意溢满眼眸。   真是,写在这里,等他看到时,他已经回来了,哪儿还有问的必要?   他伸出食指,乘杨夫子不注意,在她背上,一笔一划,写下:“下学碑林”四个字。   程寻身体微微一僵,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脊背流窜至全身。她分辨出那四个字,整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   午后下学,她迅速收拾东西,穿过小校场,去了碑林,静静地等待着苏凌的到来。   今天是苏凌的生辰,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挑选了一根年前新得的金钗,打算送给苏同学。除此之外,还有他先前托她保存的碧玉扳指。   她想,也是该还给他了。   苏同学一直不提,她都忘了。   碑林是她曾祖父所建,林立的石碑上镌刻着四书五经等经典全文,供人学习校对。   这个时候,碑林里安安静静,只有清风吹过的声音。   程寻想象着苏同学收到金钗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们两人以前比赛过背《大学》,对这一篇也最有感情。她干脆特意走到《大学》这一块石碑跟前。   她没等多久,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她一时兴起,悄悄躲在石碑后面。   随着苏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程寻忽然从石碑后探出脑袋来,笑道:“我在这儿!”   没有意料之中的被吓到。   苏凌只是笑了笑,清隽的眉眼染上了笑意。他快步向她走过来,正要说话,却听程寻“啊呀”一声。他心里一咯噔:“怎么了?”   程寻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懊恼:“本来想好了,今天见你的第一句话,要是‘生辰快乐’的,我给忘了。”   苏凌怔了一瞬,眸中笑意越发浓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那你现在说,也来得及。”   程寻点头,深以为然。她认真而专注地望着苏凌,一字一字道:“生辰快乐。”   她是真心希望苏凌可以一直快乐下去,希望这个有思想有主见的小姐姐可以实现梦想,一直快乐。   苏凌胸腔中充盈着幸福满足,他“嗯”了一声:“你也是。”   “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早课也没来?”   苏凌故意道:“你猜。”   “睡迟了?”   苏凌摇头:“再猜。”   “生病了?”   “不对。”还是摇头。   程寻一笑,伸手去晃苏凌的胳膊:“猜不出来,你说嘛。”   苏凌左手轻按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决定不再逗她:“我出去了一趟,取了个东西,然后去你家提亲了。”   程寻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你?提亲?”   苏凌笑笑,几分骄矜,几分期待:“对,跟你爹说,我要娶你。”   他想,她肯定很高兴。   但是,程寻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她有些迷惘,心中却忽的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她不大确定:“可是,可是,你要娶我做什么?”   苏凌皱眉:“什么?”   他们两情相悦,他要娶她,不是在情理之中么?   程寻抽回了自己的手,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更加重了:“可是,你,你不是跟我一样吗?女人怎么能娶女人?” 第54章 掉马之后   “什么女人娶女人?”苏凌黑眸沉了沉,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我要娶你。”   程寻一惊, 呼吸微微一滞,不安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指指苏凌:“对啊, 可你, 你不就是女人吗?”   有哪里不对吗?   “女人?”程寻的话似一道惊天霹雳,贯穿了苏凌的脊椎。他绷直着背,嘴开开合合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神色太过古怪, 程寻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苏凌目光沉沉,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临近傍晚的碑林,安安静静, 偶尔有风吹过, 带来阵阵凉意。可此刻,他只觉得身体滚烫,以至于眼中都快要冒出火来。   她的神情太认真了,认真到他无法安慰自己她是在说笑。   “你以为,我是个女人?”苏凌终于开口, 往日干净清冽的声音染上了丝丝凉意。   “难, 难道不是吗?”程寻此刻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女人?!”苏凌眸色幽深。他心底有个声音:她不是在说笑!她是真的以为你是个女人!愤怒如潮汐一般汹涌而至, 铺天盖地。他感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悸动,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了。他扯了扯嘴角:“当然不是,我是男人!”   男人?程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男人!苏凌是男人!她以为最好的朋友, 是个男孩子!他们走得那么近,挽过手,拥抱过……   苏凌长腿一伸,上前一步,将她禁锢在石碑与他身体之间。见她睫羽轻颤,一脸惊恐,苏凌冷笑,眼中一片冷寂。他缓缓阖了阖双目,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我什么地方让你觉得像个女人?”   程寻身形微颤,惧意陡生,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她看着苏凌近在咫尺的脸,他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火苗簇簇,像是要把她一起点燃。她张了张口:“我……”   系统明明说“少女苏凌”……   对了,系统!   程寻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伸出食指想要点开系统面板。   系统仍在故障中。   她的手指蓦地给苏凌握住,引向他的喉头。   温热的触感让她悚然一惊。她清楚地摸到了他的喉结:“我……”   她一直以为喉结是假的啊。以前三哥程瑞也给过她的。她试着抽出自己的食指,却没能成功。   “我哪里像女的?”苏凌逼近,紧盯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长的很女气么?”   他说着手臂往前一带。程寻直接扑进了他怀里,脸颊挨着他胸膛,鼻子也隐隐作痛。可这都比不过她心里的震惊。   她匆匆忙忙,离开他的怀抱,连连摇头:“不,不……”不女气啊,一点都不女气。   苏凌几乎是咬牙切齿:“我是男是女,你都分不清么?”   程寻能明显感受到他周身的怒气。她与他相识大概已有一年,还是第一次被他的怒火所笼罩。她激灵灵打个寒颤,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解释:“没有……是我……”   她百口莫辩,是她信了系统的话。她又不能拿出系统来。   是,他长的是很有男子气概,丝毫不显女气。可问题是系统在一开始,就说了苏凌是少女啊!先入为主,加上后来他不住在学舍中,为此还与霍冉打架。她对“苏凌是女孩子”这件事从未有过任何怀疑。甚至有时候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后,她还能想到理由解释,以为是他伪装太成功的缘故。   她从没想过他是男人。如果他是男人,那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如果我是女的,那我们这算什么?”苏凌咬牙,左手抚上她的脸颊,“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我以为……”程寻心里一咯噔,急出了一身冷汗,“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好姐妹……”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如果苏凌不是姑娘,那女扮男装就是假的,系统所给的一句话简介,也是假的!那苏凌是谁?   苏凌墨色的瞳仁中怒气翻腾。他怒极反笑:“好姐妹?你当我是好姐妹?”   谁跟你是好姐妹!   程寻怔了一瞬,硬着头皮点一点头。她试图去证明自己的话,伸手入怀,取出准备好的金钗:“是啊,我还想着送你这个。你……”   真的不是姑娘么?   他牵了牵唇角,唇畔露出一抹古怪的笑:“金钗?”   金钗做工精美,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苏凌伸手,直接将其打落在地。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现,将他一颗心冲刷得冰凉。他移开视线,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说的极为艰难:“你送我金环,也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女的?”   他面色沉沉,眸光幽深。程寻心知他是愤怒到了极点,她自然也不敢再去管那金钗了。   “是”在她喉头打了个滚儿,又被咽了下去。   半晌,她只艰难地说了一句:“对,对不起……”   她心里乱糟糟的,震惊无措,心想这误会真的大了。   一声极短的“哈”从苏凌喉中溢出。她虽未直接点头,可她的回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苏凌只觉得手足冰冷。他犹不死心:“你不喜欢我?”   他一直以来以为的,她对他情根深种,都是假的?   喜欢吗?程寻语塞,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她虽没直接挑明,可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把他当成姑娘,自然也就不会有男女之情。   苏凌视线锁紧了她,理智一点点回笼。可心头那阵荒谬感却怎样都压不下去。   “我不信。”他声音清冷,神情看上去轻松了一些,“你在同我说笑对不对?你也说了,我长的并不女气。”   他对自己说,别慌,别慌,别吓着了她,或许她是在跟你说笑,或许是她恼你不经过她同意私自去她父亲那里提亲了……   程寻觑着他的脸色,心中懊恼到了极点,忖度着不能再让误会继续下去。她小心翼翼地道:“是我昏了头,对不起……”   “你撒谎!”苏凌双眉紧皱,打断了她的话。   他眼底藏着不肯相信的仓皇,垂在身边的手微微颤了起来:“上上个月,在骑射课上,你还当众夸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程寻确实记得这么一回事,她壮着胆子:“是有这么一回事,可那是因为,因为我自己被人说出是个姑娘,云蔚他们又说,你比我更像女人。我想着,我们是好朋友,我要替你遮掩。对不起!”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她不好说出系统的存在,只能说这一年来她眼中的“证据。”   “我当时看你肤色白净,跟其他同窗走得都不近。你不住学舍里,就算是跟霍冉打一架,也不跟人同住。你教我箭术,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是姑娘,你不小心碰到了我,还会脸红。我们一起出去打猎,你问我过不过乞巧节。这不是姑娘家才会过的节日吗?我们在捕兽坑,我说我其实是个女孩子,你说你和我的心思是一样的……对不起……”   程寻说着说着,眼泪汩汩而落。明明被认错性别的是苏凌,然而她心里却空空的,仿佛有什么在离她而去。懊恼、无措……种种情绪交织,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苏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想笑却笑不出来,许久才道:“我不与人同住,是因为我有个习惯,我会在床前点一盏灯。”他目光逡巡,视线落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我教你箭术,是因为……”   这一句“因为我以为你喜欢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生性高傲,若不是笃定了对方喜欢自己,他又怎会对她生出这等绮丽的心思?从他们初相识开始,她就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注。那时,他想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对他这么特殊,肯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他……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苏凌自嘲一笑,凉风似针一般,绵绵密密地扎在他胸口。   他真是一个笑话,可偏偏心头深重的情丝,叫他怎样都无法拂袖而去。   “我教你箭术,碰到你会失措,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个姑娘。”   望着程寻猛然紧缩的瞳孔,他续道:“我问你的也不是什么乞巧节,是七夕……”   他双目微敛,向前逼近了一步:“我说我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哈,捕兽坑里,孤男寡女,一个姑娘抓着我的手,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失望与愤怒交织着,让他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一腔深情都是自己的臆想,这样的事实叫苏凌如何能接受。   程寻下意识后退,可身后是坚硬的石碑,想躲又不知道躲向何处。她嗫嚅:“我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她肯定是个坏蛋,是罪无可赦的坏蛋。可是,她是真的以为他也是个姑娘啊。   苏凌一步一步逼近,猛然低下头,凑近了她。   她的解释,他一句都不想听。他想堵了她的唇,让她再也说不出让他愤怒的话来。   可她眼中的惊恐却让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   苏凌后退一步,沉沉吁出一口气,尽量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情绪:“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有这样的误会。今天说出来也好,省得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程寻点头:“嗯。”   她僵硬的身体稍微软了一些,心里的紧张不安也在渐渐消散。   这是原谅她了?不生她的气?真好,真好。   苏凌眼神微黯:“我要说的,是以后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常:“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是男人,那我们以后……”   程寻精神一震,连忙保证:“我以后离你远远的,绝对不再打扰你。”   ——她不舍得失去她在书院唯一的朋友。可她能有什么办法?误会已经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不能再惹他生厌。   苏凌胸口酸涩得厉害: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划清界限吗?可他并不想让她如意呢。   他眸色微沉,一字一字道:“不,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要问的是,既然知道了我是男子,你可愿意嫁我?”   “我……”程寻瞳孔紧缩,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嫁给他?   她脑海里回响着昨日苏凌说过的“不喜欢,为什么要嫁?”半晌,才道:“对,对不起,我不能……”   她在此之前,一直把苏凌当成了姑娘。又怎会生出想嫁给他的念头?   眸中蕴藏的期待在一瞬间消失,灿若星子般的眼眸黯淡了许多。苏凌勾唇,自嘲一笑:“是么?我知道了。”   程寻心里难受,移开目光,不敢去看他。她取出碧玉扳指,小声道:“这,这是你托我保存的,我一直忘了还你。”   至于她准备好的金钗,那是绝对不能送的了。   看见熟悉的碧玉扳指,苏凌不可避免地想起去年腊八,他向她告别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以为两人情意正浓。   双目微敛,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苏凌不去接,只淡淡地道:“你知道这扳指的来历吗?”   “……”程寻想象不出来。   她先时一直以为苏同学是茂阳长公主的女儿,可他既然是男的,那她以前的猜测就是假的。她不知道他是谁。   苏凌用三根手指取走了她手里的碧玉扳指,背过了身。   两人肌肤相触,程寻暗自一惊。——明明之前也曾数次挽手,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般让她颤栗。   程寻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你给我的,玉簪、玉佩……我,我改天还你。”   哦,还有那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苏凌身体微僵,这是真的要抹去他们过去的一年?他轻轻“哈”了一声,声音极低:“不用了,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不能再待在这儿,他还在气头上。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会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掐断她细嫩的脖子。   他走得极快,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程寻全身的力气似是被抽空了,她倚着石碑,慢慢蹲下。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从下巴划落。   她抹了一把脸。她想,她这一回,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还狠狠地伤害了一个人。   擦了擦眼泪,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碑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过了半刻钟,那个眉目清隽的少年又一次出现在了碑林中。   碑林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苏凌站在《大学》前,看着石碑上的字,耳畔仿佛又回响起她的声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我的锅,我的锅。 第55章 永不言弃   他轻轻叹一口气, 有点遗憾, 又有点释然。   她已经走了啊……   眸光轻闪, 草丛里有一物发着金光:是那根金钗。   苏凌俯下身,捡了起来, 轻轻拭去金钗上的污渍。他眼前不禁浮现出她仰着脸说这是要送给他的场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明明方才气得想掐死她, 可是经冷风一吹,他又忍不住担心她了。   呵,一句把他当成了女人就能抽身?那也想的太容易了吧。   程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江婶正在院子里准备端午节用的艾草, 一眼看到她,扬声笑道:“呦呦回来啦?”   “啊?”程寻脑袋昏昏沉沉, 隐约听到有人唤她。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声源处, 黑乎乎的脸上看不出分毫表情, “江婶……”   “给你准备了五色绳,你明儿悄悄系在你手腕子上,驱邪避祸,别给人瞧见了。”江婶笑呵呵的。   “啊。”程寻胡乱点一点头,“啊, 知道了, 江婶。”   回到房间后, 她心口后知后觉感到酸痛。对了,明天是端午节,今天五月初四,是苏同学的生辰。她原本去碑林, 是想给他过生辰来着。可他们在碑林,都发生了什么啊!   他不是个姑娘,他是个男人。他问她喜不喜欢他,还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她一合上眼,就会回想起他们之前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学堂外初见、小校场帮忙、在小舍躲雨、他教她箭术、他们一起掉进捕兽坑、他背着她一路走回书院……   她想,她真傻,怎么就轻信了系统的话。明明那个系统一点都不靠谱,三年才读取出来,“一目十行”也是个坑。她当时怎么就一根筋地认定了苏同学是女生!   偏偏,他们这一年来,相处亲密,可从未真正谈论过关于性别的问题。   程寻抱住脑袋,大口大口喘息,似乎这样才能让心头的那些压抑感消散一些。一想到苏凌临走时的背影,她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她取出了自己的“百宝箱”,目光碰触到他所给的“圆月”、玉簪,以至于狗尾巴草编的兔子,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真是,明明被认错性别的是苏凌,为什么她自己心这么痛啊。   程寻合上了百宝箱,她想,等他气消了,她还是再给他道个歉吧,顺便把玉簪、玉佩都还给他。她不是有意骗他的,也不是想侮辱他,是她轻信……不对,她不能提系统,说不得,也不会有人信。   如果他原谅她,那固然是好;如果他不原谅,那……   至于他提的要她嫁给他……   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有想法有主意的小姐姐,虽说外表中性一点,偶尔看见他会失神。可是嫁给他?程寻摇一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哭太久的缘故,到了晚间,她有些头痛鼻塞,脑袋晕晕乎乎的。本就无心吃晚饭,这下更吃不了了。她忖度着着睡一觉就能好,匆匆梳洗过后,早早上了床。   雷氏担心女儿,亲自到女儿房内,询问情况。   待看见女儿两个眼睛肿得像桃核一样,两颊红彤彤一片。她心知不好,连忙以手去试女儿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   雷氏惊道:“呦呦,你身体正发热呢,我教人去请大夫。”   崇德书院距离京城约里,远离人群,附近并无医馆。唯一的大夫是书院的蔺夫子,平时学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去请蔺夫子看诊。   程启当即去请蔺夫子开药诊治。   江婶煎了药,雷氏亲自喂女儿喝下,她不放心,干脆守在女儿身边,用冷毛巾敷在女儿额头。   卢氏主动提出要替她守着,被她拒绝:“我来就行了,你们小年轻,回去歇着吧。”   在雷氏看来,发热不是小病。把女儿交给别人,她也不放心。   程寻昏昏沉沉,也知道自己是发烧了,该喝药就喝药,异常配合。喝完药后,更觉得脑袋混沌。五月的天气,不算多冷。她裹在被子里,时冷时热,浑身冒汗。时而熟睡,时而清醒。   模模糊糊中,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掠过心头。   她看到苏凌一身大红衣裙,发间的双股金钗灿灿生辉。画面陡然一转,苏凌又换了打扮,他穿着书院学子们常穿的雨过天青色长衫。   初时他们是在杏树下,不知为何,又到了碑林中。   周围石碑林立,她被困在石碑中间,动弹不得。   苏凌面无表情,眼神阴鸷,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她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恐惧陡然笼罩着她全身……   有薄雾渐起,薄雾越来越浓,身旁的石碑几乎已经看不清楚,只余下苏凌冰冷的眼神。   “呦呦,呦呦……”母亲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急切而担心。   程寻悚然一惊:“娘,娘!”   ……   雷氏握着女儿的手,见其睁开眼,她的眼泪没忍住,直接便掉了下来:“呦呦,你好些没有?”   明明已经不发热了,怎么方才身体在抖?   程寻回过神,看向一脸担忧的母亲,她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来:“娘,我没事,我好多了,就是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雷氏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她把女儿露在外面的手重新放入被子里,轻声道:“天快亮了,我教你二哥去请蔺夫子过来,再给你瞧一瞧。”   “娘守了一夜吗?”程寻没错过母亲眼下的青黑,她心里一暖,声音很轻,“我没事,娘回去歇着吧,我真没事。”   发烧这种事,看着严重,可只要烧退了,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吧?   雷氏又试了试女儿的额头,明显松一口气:“是不再发热了,请蔺夫子再给你看几贴药,你吃着,好好养一养。今儿就不要去学堂了,反正今天也不上课。”   崇德书院的规矩,端午节这一天会赛龙舟。呦呦又不参加,不去也行。   程寻点一点头,这是小事,她也不想让母亲担心。   略微洗漱后,她喝了半碗江婶煮的粥,又喝了一次药,继续沉沉睡去。   雷氏看她没什么大碍了,自己身体也耗不住,就叮嘱江婶两句,先去休息。   五月初五端阳节,崇德书院龙舟赛在书院外的双泉河正式举行。高夫子特地找了些会水的壮汉,参与其中。   一时之间,双泉河甚是热闹。   苏凌随着其他学子,站在人群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却毫无所获。   身旁的人热热闹闹,似乎离他很近,又像是离他很远。   他们都在,唯独不见了程寻。   他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她是在躲他吧?   这想法教他心里一紧。她说远离他,不是说着玩儿的,竟是真的要远离他?甚至为了躲他,连她最喜欢的读书也不读了?   不对,或许是因为今天端午节,这边赛龙舟,书院学子或有衣衫不雅的。她是女子,有意回避也属正常。   明天就好了,他想。   然而,第二天,程寻并未出现在学堂。   她退烧之后,原本是要继续去学堂的。只是初六清晨起床,还未梳妆,她就小脸煞白,小腹针扎似的疼痛。   初时还当是吃坏了肚子,直到她小腹热流涌动,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久违了的老朋友造访。   对这具身体而言,这还是第一次。她不免有些慌乱,想到昨日发热,蔺夫子开的药里有不少属于凉性,不知是不是错觉,小腹仿佛痛得更厉害了,额头冷汗涔涔。   雷氏得知此事,忙帮女儿料理。待一切收拾妥当,又小心同女儿说着私房话:“呦呦,不要怕,这是你长大了……”   见女儿手足冰冷,身上直冒虚汗。雷氏心疼得眼都红了,连声说着:“不怕,你这回痛是因为着了凉,好好调养好身体,以后就不痛了……”   呦呦这个样子,明显不适宜去学堂。   程寻没有反对,夏季衣衫单薄,她还不大习惯,也有点担心会弄脏衣衫,露出行迹。   既然烧退了,她干脆就停了药。到了初七,已经不觉得疼痛了,可雷氏不放心她,她不想母亲忧心,就先在家里看书。   小妹两天未去学堂,程启不免担心。   他向妻子打听:“呦呦身上还发热吗?”   卢氏摇头:“已经大好了。”   “那怎么不去学堂?”程启皱眉,“她不想上学了?”   ——虽然他一直不大赞成小妹在书院读书,可是她既然读了,就该好好地读。无故缺课,像什么话?!   卢氏失笑:“这是什么话?呦呦一心好学,还没到及笄的年岁,怎么会不想上学?”她压低声音,含糊提了一句:“是女儿家的小毛病,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女……”程启微愕,瞬间明白过来。   他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知道了。那就让她先好好养着。”   卢氏一怔,噗嗤一声笑了。   程寻两日没出现在学堂,对崇德书院的学子来说,算是一件新鲜事儿。大家都知道程寻好学,两天不出现,还真是有些奇怪。   云蔚轻轻拍一拍苏凌的肩膀:“哎,程寻怎么没来?”   对方目光沉沉:“我怎么知道?”   “诶,你不知道谁知道啊?他不就跟你走得近点吗?”云蔚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凌眼神一黯,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拂掉:“我不知道,你问别人吧!”   他站起身,打开了窗子。凉风吹入,他沉沉吁一口气。   云蔚“啧”一声,视线微转,透过窗户看到了正向学堂走来的程夫子。他眼睛一亮:“我问程夫子去!”   话音未落,他便一溜烟儿出了学堂,快步向程夫子走去。   苏凌站在窗边,看着云蔚笑嘻嘻的:“程夫子,程寻怎么一直不来上课啊?是生病了吗?还是家里有事?”   他紧盯着程夫子的面容,尽管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他依然想听一听。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希望还是不希望她生病了。   他看到程夫子微微愣了一下,面上露出些许尴尬来。程夫子轻咳了一声,有些慌乱:“她有点不舒服,你赶紧回学堂去,没你的事。”   苏凌心头一跳,酸涩一点点涌上胸口,迅速而又均匀的包裹了他。   程夫子没说实话,她也不是生病。   他缓缓阖上了双眼。   所以说,她是真的在躲他吧?   可是,还真是不想让她如愿呢。   这日法理课上,叶夫子慷慨激昂,正讲到精彩处,忽然有一人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叶兄,打扰一下。”   叶夫子微恼,他授课之际,最讨厌有人打扰。但是在看清站在学堂门口的程启身后之人后,他面上的怒容渐渐变成了惊讶:“苏……”   来者三四十岁,衣饰华贵,气质卓然。他只笑了一笑,随手指一指学堂后面,轻声道:“家里有些事情,我想先接一个人回去。”   苏凌已经站了起来,心中纳罕。前次怀敏太子出事,是派的管事来接他。今日究竟是何等要事,他竟亲自出马? 第56章 有圣旨到   来者是阳陵侯苏景云。他亲自出马, 叶夫子自然拒绝不了。   叶夫子轻咳一声, 冲苏凌招一招手, 扬声唤道:“苏凌。”   苏凌在众学子的瞩目下,缓步走出学堂。他施了一礼, 眼眸半垂:“夫子, 侯爷。”   阳陵侯与程启附耳说了几句。   程启边听边点头,修眉微蹙,终是道:“嗯, 知道了。”他转向苏凌:“既然家中有事,那你就先回去。回去以后, 也记着每日读书,不要落下功课。”   “是。”   苏凌随着阳陵侯离去。   阳陵侯面无表情, 一路沉默, 走得极快。快到书院门口时,他才停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的山门:“马车在外面,出了书院,直接就回去。你没落下什么重要东西吧?”   苏凌脚步微顿, 心说, 没落下重要东西, 倒是落下一个人。他摇一摇头,轻声问了一句:“是出了什么事吗?姑父。”   阳陵侯瞥了他一眼:“回去说。”   两人大步离开书院,沿石阶而下。早有马车在石阶下等候。   看门的大爷见马车远远离去,才重新关上了门, 回到原地。   而此刻的学堂早已恢复了安静。叶夫子略微提高声音,将学子们的注意力再次拉了回来。他继续讲着先时正讲的京城大案。   程启在学堂外观察了一会儿,见众学子格外认真,并未因为方才的小意外而受到影响。他满意地点一点头,默默走远。依然能听到叶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些程寻还不知道。   ——这几日,她待在家里,一直心神不安,开心不起来。   时而她自己琢磨苏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时而又好奇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原著剧情。如果苏凌坚决不肯原谅她,该如何是好。如果他原谅了她,却又重提嫁娶一事,那又该如何是好……   程寻满腹心事,又不好同父母说。在爹娘面前,她不敢露出愁容来,晚间自己躺在床上,忍不住轻轻叹息,翻来覆去,良久不能入睡。   她的睡眠一向很好,有时心里有事,睡得略迟了一些,自己默诵一些文章,也就睡着了。   可这两天,她百试百灵的好法子,有点不管用了。   背她最熟悉的《大学》,刚起个头,她眼前就瞬间浮现许多场景。有两人雨夜在小舍比赛背诵的,也有平时互相将小礼物或是花笺夹在《大学》这一页的,也有五月初四他们在碑林里……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另换一篇。   《大道之行也》?不行。她第一回 送他饴糖时,她自己默背了三次这个。   《月令》?不行。那次他们掉进捕兽坑里,杜聿在外边,就是诵的这一篇……   ……   《礼记》有四十余篇,每一篇她都能想到和苏凌的过去。   程寻抱着枕头,没什么形象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她小声说:“没救了,程寻,真的没救了。”   《礼记》不行,那就换《诗经》?   啊啊啊啊,好像《诗经》也能联想到他身上去。   程寻在床上翻腾许久,才终于睡了过去。   她想,这样不行。   五月初八一大早,程寻直接换上了男装。出门时,偏巧碰上母亲。   雷氏瞥了她一眼,轻声问:“怎么又这么打扮?你大好了?”   程寻面上一红,轻“嗯”了一声,大好倒不算,不过潮汐渐退,肯定不会出丑就是了。   雷氏露出几分狐疑之色:“真好了?我给你说的,你都还记得?”   “娘,我知道。我先去了,回来跟你说。再迟一些,就迟到了。”她冲母亲摆一摆手,小跑着就往学堂跑去。   “不要跑!”雷氏在她身后,声音隐含焦急,“跟你说过了,这几天不能跑,仔细一些。”   “诶,知道了,娘,你放心吧。”程寻此时已到了门口,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扭头冲母亲笑笑,“我不跑,我不跑!”   说话间,一溜烟儿就走远了。   她夜里没有休息好,精神颇有些不济。可是一想到她即将和苏同学道歉的事情,她立时睡意全无,精神十足。   程寻清晨起的早,到学堂时,学堂里还静悄悄的。她略微整理一下书桌,抽出书,低头看着,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陆续到来的同窗们。   可惜直到夫子进来,她都没看到苏凌的身影。   休息了几天后,重回学堂,程寻罕见地有些走神。   直至下学,苏凌都不曾出现。   程寻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上一次苏凌缺席早课,是五月初四。   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程寻下意识抬眼看去。   张煜面无表情,站在她不远处。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他咳嗽了一声:“咳……”   发觉是他,程寻重又低下头去,将摆放整齐的课本打乱,再重新摆放。   “前两天,你没什么事吧?”张煜下巴微昂,却不看她。   程寻“嗯”了一声:“没事。你让一让吧,该吃早饭了,我要回去了。”   她站起身,从张煜身边绕了过去。   这日下课后,程寻才佯做无意,问霍冉:“怎么不见他?”   “他?谁啊?你说苏凌吗?”霍冉瞧了一眼苏凌的位置,“哦,对了,你不知道。昨天咱们上法理课的时候,来了一个人。站在学堂门口,跟叶夫子说了几句,又说是家里有事,就把苏凌给领走了。”   “走了?”程寻心里一紧,莫名的惊慌涌上了心头。她望着霍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就,就这么走了?”   上回他家中有事,他一走就是三个多月。这一回,又家里有事,又……又走了?   那她还没有讲明白的道歉,什么时候,才能说出口?   “对啊,就这么领走了。”说话间,程寻的前桌云蔚凑了过来,一脸艳羡,“你也觉得走得太容易了是不是?一领就能走,什么时候我家里也有点大事,让我也能直接回家去啊……”   霍冉轻嗤一声:“你家能有什么大事?你祖母过大寿,你不是回去过一次吗?”   云蔚捶了霍冉一拳:“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苏凌,回去一趟,那就是好几个月。三个月,是吧?这回说不定就是小半年……”   ……   程寻耳中听这两人的议论,明明很近,却又仿佛很远很远。她一颗心晃晃悠悠。   他是真的走了啊……   去年腊八,他离开的时候,还特意找了借口,去她家中,把她叫出来,跟她道别。而今年,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啊……   程寻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间。她随手抽了一本书,想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可是,胡乱一翻,竟是《四书章句集注》。她眼皮跳了跳,不自觉地便想起她和苏凌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她藏起了纪方扔过来的小纸条,被杨夫子罚站。   当时她就拿了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垫在蔡侯纸下面,解答那道鸡兔同笼题。   程寻鼻子一酸,她揉了揉眼睛,将视线转向窗外。   大柳树还和往常一样,在风中摆动着腰肢。   可是那个远远地就念出“兔十二,鸡二十三”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程寻一时悲从心来,眼睛酸涩得更厉害了。   不过她还抱着一些侥幸心理,或许苏凌过几天就会回来了。他一向待她很好,届时她多赔几个不是。也不求他们恢复之前的关系,只求他不讨厌她。   ——虽然她自己当时保证,说是会同他保持距离,可心里还真是挺舍不得的。   毕竟这一年,除了家人,他算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来对待,以为他是这世上她的第一个,也是最投契的朋友。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生气愤怒,她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她不免又想到那个现在仍在故障中的系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上这么一个系统,偏偏她自己还深信不疑了!   程寻沉沉吁了一口气。   等苏同学回来吧。等他回来了,她再好好解释一下吧。   然而,一直到五月结束,苏凌都没再回来。   程寻默默安慰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上一回是三个月,这一次说不定也这么久。多等一等吧,多等一等。   也许时间久了,他自己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他们的关系不可能修复回从前那样,那就希望他能永远平安喜乐吧。   至于她自己,她对自己在系统的误导下认错而感到抱歉,也为失去一个朋友而难受遗憾。不管怎么样,她想她都不会忘记那一年。   程寻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区别不大,她依然认真读书、学习,在父母跟前乖巧伶俐。遇上休沐日,或是同家人说笑,或是在文库看书。   她在书院月测时的名次一直不错。因为苏凌不在书院,她在书院里更加安静了,和其他学子保持合适的距离。   她的父母很满意,兄长也很满意。   这一年,程家发生了一件喜事。   卢氏有孕了。   程启夫妇成婚数年,一直没有子嗣。大家虽然不大提起此事,可心里未尝不曾担忧过。如今卢氏有孕,程家上下都很开心。   程渊破例多饮了几盅酒,程启眼中俱是笑意。   雷氏也高兴,正好遇上休沐日,她拉着女儿一块儿去城郊的明霞寺上香还愿。   程寻从善如流,换上女装,和母亲一起坐上了马车。   她近来个头儿又窜了不少,去年做的衣裳已经有些显小了。她今日身上穿的鹅黄衣裙,是今年新做的。   程寻乖巧地坐在母亲身边,鹅黄色看起来显得她温婉沉静了许多。   马车缓缓行驶。   雷氏又笑道:“呦呦今年长大了,以前看着像小孩子,现在有些大人的样子了。”   程寻一笑,挽上母亲的胳膊:“娘又取笑我呢。我一直都很像大人,很懂事来着。”   雷氏掩唇而笑,轻声道:“行行行,你像大人。那小大人能不能说一下,上次杜状元来咱们家,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他就是问了一下书院的现状,又说了一点京城的新鲜事。”程寻认真解释。   她和杜聿,能说什么?上个休沐日,她又换了男装去文库看书,回家时,正好遇上前来拜访的杜聿。   ——杜聿感激程家,时常会来拜访,有时也会向程渊请教一些问题。程渊虽然居于书院,可在官场亦有不少知交好友,甚至是门生学子。   程寻和杜聿算是老同学了,两人碰上了,也要礼貌性地寒暄几句。——程呦呦看到杜聿,会不自在,可她作为程寻,纵然不自在,也不好表现出来。   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借故离去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雷氏见女儿认真,只是一笑,便又移开了话题。   明霞寺离崇德书院不远,程寻小时候也跟着母亲来过几次这里。   但这一回,却跟平时都不一样。   明霞寺门口,几个健壮的士兵面容严肃,站在那里。见到他们一行人后,就上前询问身份。   程寻心中一动,不由地看向母亲。   雷氏也是微微一惊,让人上前答了。   为首的士兵略一思忖,挥手放行。   程寻反倒有点犹豫了。这架势,看着像是有事啊。   雷氏悄声道:“你不用担心,多半是有贵客在此,所以守卫森严一些。人家大人物,也不会为难咱们。咱们上了香就走,不能白来这一趟。”   程寻点了点头。   今日的明霞寺,香客不多。母女俩在大殿上了香,就匆忙离去。   离开明霞寺时,程寻隐约听到门口的兵士提到“公主”,她下意识看向母亲。   雷氏也不说话,拉着女儿,急急忙忙上了马车。   在回去的路上,程寻想了好一会儿,悄声问母亲:“娘,我刚才听到他们说公主,是不是我听错了?”   “我也听到了。”雷氏轻舒一口气,她笑了笑,“不是公主,是茂阳长公主。”   程寻听到“茂阳长公主”五个字,心口猛地一抽,她“哦”了一声,眼中划过一丝怅然。   是茂阳长公主啊。   她先时一直以为苏凌是茂阳长公主的女儿。或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也颇有好感。如今知道了苏凌是男子,那么茂阳长公主肯定就不是他的母亲了。   她轻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苏凌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来。   说起茂阳长公主,雷氏稍微有些兴致。她将女儿揽在怀里,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轻声道:“说起来,茂阳公主也是个厉害人物。”   “嗯?”   “我做姑娘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长得美貌,举手投足,很有皇家风范。”雷氏脸上闪过怀念的神色,又略微压低了声音,“听说这次找到二皇子,她功不可没。”   程寻“嗯”了一声,她笑笑:“娘以前在京城,见过大世面,不像我……”   雷氏食指轻点女儿额头,笑道:“什么见大世面?若论见识,娘将来多半不如你。”她无不遗憾地道:“我那时候,也就是从佛经上,从女四书上认认字。有不少书都是到这边以后,才慢慢看的。”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比娘读书多。”   她想,女儿是比她幸运的,可她希望女儿能一直幸运下去。   因为今日茂阳长公主在明霞寺,程家的母女二人自然没能在寺中逗留。路程又不远,以至于他们一行早早就回到了崇德书院。   书院门口有一块下马石,又有石阶。所以,他们的马车特意绕远路,从后门而进。   程寻和母亲一道回去,一回家,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今日是休沐日,书院学子大多回家去了。可是此刻书院里,尤其是程家,竟格外热闹。   除了杜聿,院子里另外还有一些她从未见过的人。   程寻心中纳罕,然而她此时穿着女装,是程呦呦,也不好打听。她和母亲悄悄绕远,从偏门回到家中。   江婶就站在她房门口,满脸焦急之态,一见到她,就抓着她的手,连声道:“呦呦,呦呦……”   “怎,怎么了?”程寻看江婶这样,也不由地一阵紧张,心跳加速了几分。   出什么事了吗?   雷氏皱眉,轻声道:“我方才隐约瞧见了状元公,到底是什么事?”   她心里忖度着,莫非是杜聿请了媒人正式上门提亲?   江婶平复一下呼吸:“好像是京城里来人了,说是什么,有圣旨。对,有圣旨!”她满面红光,脸上是罕见的激动。   程寻与母亲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雷氏轻轻拍一拍女儿的手,示意其不要紧张。她看着江婶:“是让山长入朝做官吗?”   程渊年纪轻轻中了探花,也曾官运亨通。但因为接手了崇德书院,便早早挂印辞官,回了家中。程渊辞官时,雷氏还没有嫁过来。不过后来,她听人说起过此事。说是程渊当年辞官,皇帝初时不允许,是程渊再三相辞,又搬出孝道,才得以从官场抽身。   难道是皇帝忽然想再重用他?可他已年过五旬,不再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了。   程寻也想到了这一点,觉得很有可能。   江婶摇头:“不是,跟山长没关系。是呦呦,不,不,是程寻。”   程寻大惊:“我?”   雷氏闻言,眼前一黑,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她勉力镇定下来:“又关呦呦什么事了?”   是啊,程寻也想不明白,跟她能有什么关系?她自小在书院长大,去京城的次数也不多。会有什么圣旨是跟她有关的?   杜聿此次来崇德书院,是带着皇帝的旨意一起来的。   正如他那次说的那般,皇帝对他颇为看重。短短数月间,他几乎已经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程渊心中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可面上丝毫不乱。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出他双眉微皱,眼中隐约闪过担忧:“皇上为什么会忽然下旨,让程寻进宫去做伴读?” 第57章 真要进宫?   “这个, 学生就不知道了。”杜聿笑了笑, “不过不是坏事。二皇子刚找回来, 皇上看重,请当世大儒教导, 又在民间遴选伴读。这伴读的前程, 将来必然不可限量。”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山长有所不知,从年前皇上就召民间神医进宫,可是……”他轻轻摇头, 一脸遗憾:“没保住。”   程渊微微一怔,自然明白杜聿的言下之意。如果程寻真的是程寻, 那么这未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偏生她是呦呦。女扮男装在自家书院读书, 还能说是小孩儿心性, 若是以男子身份进宫做伴读,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长叹一声,程渊缓缓摇头:“皇上抬爱,自然是好事。可惜这份好意,咱们接不得。”他随口找了个理由:“她性子不好, 学识也不好, 担不起伴读之责。”   “山长说笑了。”杜聿轻笑, “学生与程寻同窗数年,知道他天资聪颖,刻苦好学。伴读是与皇子为伴,同游共学, 又不是朝廷重臣,没什么担不起的。”   “崇德书院数百名学子,都可以做皇子伴读,唯独程寻不行。”程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心里大致有了决定,“谁都可以,她不行。”   山长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杜聿轻声道:“可学生还不知道程寻的意思,或许他自己愿意呢……”   程渊眼眸半垂:“她的意思?她前几日刚跟我说打算离开书院回老家去,看来是没有这做伴读的福分。”   杜聿还要争辩,“可是皇上……”   程渊摆手,制止了杜聿的话:“我这就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   杜聿摇头,犹豫了片刻:“山长,皇上他主意已定……”   他虽伴圣驾才数月,可也能感觉出来,皇上久居高位,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山长想上书陈情,恐怕不大容易。   程渊脚步微顿,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也要上书。”他留下程启招待杜聿,自己则回身去了书房。   还未进书房,就看到了修竹边那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对方也看到了他,快步迎上来:“爹。”   程渊收回目光:“呦呦,你随我来。”   “嗯。”程寻点一点头,随父亲走进书房。   程渊轻轻挽起袖子:“铺纸、研墨。”   程寻看父亲神情严肃,也不多话,立时照办。   “皇上下旨要程寻进宫做二皇子伴读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程渊扫了女儿一眼。   程寻正磨墨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着父亲,眼中的期待和不安隐约可见。她声音很轻:“我听江婶说了,爹,是真的吗?”   “是真的。”程渊冲女儿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不过不要怕,我这就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   “爹——”   程渊抬手,阻止女儿再说下去。他笑得温和:“你毕竟是个姑娘,在咱们书院读书还行。真要是以程寻的身份进宫,给人知道,那可是欺君之罪。”他轻轻摇一摇头:“可惜这么一来,你以后也不能继续在书院读书了。”   “我知道,爹。”程寻理解。   程渊继续同女儿解释:“当然,或许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比如说程寻回老家了,或者干脆让程寻这个人消失……”他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女儿:“可是,呦呦,皇上不查便罢,若真查出来……”   “爹,我知道的。”程寻忙道。   欺君之罪在这个世道是祸及家族的大罪。   可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要她进宫做二皇子的伴读。她前几日听云蔚、霍冉他们说过这位二皇子。本朝几乎人人皆知皇上独宠姚贵妃,两人只有一个儿子,即已逝的怀敏太子萧琮,从未听说过什么二皇子萧瑾。   而且这位二皇子很神秘,其生母是谁,过去十多年是怎么度过的,云蔚他们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是茂阳长公主找到了皇帝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听说皇帝延请当世大儒来教导二皇子,如此一来,为其找伴读,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官宦子弟、皇亲国戚,品行兼优的后生应该有不少。皇上怎么偏偏下旨让她去做皇子伴读?   在崇德书院,程寻倒也算是刻苦聪颖,但是远没到惊动圣驾的地步吧?   程渊轻咳一声,安慰女儿:“不要太担心了,圣上仁慈,只要讲清楚,就不会过多怪罪。”   程寻点一点头:“嗯,我知道的,爹。”那句“是我不好”在心头转了好几转,终是没说出口。   她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求学之路会因此而终止。   程寻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父亲笔走龙蛇。   约莫过了两刻钟,程渊方搁下了笔,轻舒一口气:“好了。”他将身子一让:“你来看看。”   程寻依言上前,认真细看。   她从小就知道,父亲的文章写的好。今日这陈情的奏表写得尤其感人。仍是先前的说辞,讲她出于孝道,为母扮成男装,谨小慎微,恪守规矩,后又委婉拒绝了皇帝的旨意。   程寻反复看了两遍,尽管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看得她热泪盈眶。过了片刻,她才略带不安:“爹,这行吗?”   程渊笑笑:“行不行只能看圣意了。”他轻拍女儿的肩头,温声道:“放心吧,本朝重孝。你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京城子弟多才俊,能做伴读的人也不少,皇上不会为难你的。”   程寻鼻腔微酸,大力点头:“爹,谢谢你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程渊失笑,“这事也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书院其他学子不争气。若不是你这几次月测都拿了魁首,恐怕皇上也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父亲态度温和,丝毫不怪罪她。程寻心中暖流涌动,轻轻抱一抱父亲的胳膊:“爹……”   她想,她真的很幸运,有一直爱她、维护她的爹娘。她暗暗祈祷皇帝看了父亲的上书后,能收回成命。   程渊将奏表装好,交给了还在等候的杜聿:“修远,把这奏表直接呈给皇上吧,不要经第二人之手。”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呦呦曾经女扮男装读书的事情,是个秘密。   杜聿心头纳罕,他笑一笑,恭敬地接过:“学生记下了。”   不过,他临走之际,扬了扬手里的奏表:“学生定然会把这奏表呈给皇上,只是……”他顿一顿:“皇上是否会收回成命,就不是学生能决定得了。”   程渊一笑:“辛苦你了。”   杜聿连忙摆手,告辞离去。   这日晚间,程家一家人用膳时,气氛有些低沉。众人都因为今日的圣旨而心中不安,早早便去歇了。   翌日清晨,程寻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后,去了学堂。   她想,大概以后她就没有上学机会了吧?   可能她女扮男装书院读书的事情天下皆知,可能皇上怪罪……   不管怎么样,最后的几节课,应该好好珍惜。   中午下学后,程寻还进家门,就远远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陌生人。她抱紧了怀里的书,慌乱之后,心里竟格外安静。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程寻你回来的正好,领赏吧谢恩吧。”一身华服的杜聿一眼看到了她,冲她笑道。   “啊?”程寻有些摸不着头脑,呆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随父兄跪下。   她没听错吧?领赏?皇上要赏赐她么?   程寻回想着父亲奏表中所写的内容,心说总不会是赏赐她一块儿贞节牌坊吧?或是夸她是个孝女?也有可能,不是赏赐,而是赐死?   她一时之间,心念如潮,一个又一个的想法涌上来又退下去。   “奉皇上口谕……四季衣衫各两套、笔墨纸砚一套……赏程门雷氏百年老参两只,黄金百两,绸缎百匹……”   杜聿声音温和,可程寻听得云里雾里。四,四季衣衫?她没听错吧?   她惊讶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杜聿。   杜聿微微一笑,轻轻招一招手,两个大汉抬着箱子上前行了两步。杜聿欠了欠身:“怎么?高兴傻了?还谢恩都忘了?”   程寻怔怔地,她反应过来,叩谢皇恩,又山呼万岁。   已经站起身的程渊,双眉紧皱,轻声问杜聿:“杜大人,那奏表?”   杜聿拱手施礼:“山长,叫我修远就好。”他笑得温和:“学生按照山长的吩咐,亲手呈给了皇上,并未假他人之手。”   程渊疑虑更重:“皇上看了吗?”   杜聿不解:“看了啊。”   “那皇上的意思?”程渊上前一步。   “皇上的意思?”杜聿勾唇一笑,指一指院中盛着御赐之物的箱子,“这就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口谕,让程寻收拾一下,后日就进宫吧”   程渊惊讶异常,他与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问道:“这,这就是皇上的意思?!”   “对啊。”杜聿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不大明白山长和程夫子为何这般惊讶。   程渊和程启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怎么可能?   那份奏表上,已经说明了呦呦其实是女儿身,皇上怎么会……   杜聿冲程家人笑笑:“皇上的口谕,学生已经带到了。皇上还说,程先生不必担心,只是进宫做伴读而已。”他说着又歉然一笑:“本该多陪夫子说会儿话,可惜学生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程渊反应过来,点头表示知晓,又依着惯例塞赏钱。   此时的杜聿与刚入官场时相比,已经成熟了不少。他眉眼低垂,轻轻一笑,接过来,道了谢,直接分给了同行之人。   直到杜聿一行离去,程家上下仍处于震惊之中。   “皇上御赐的衣裳,是男装。”教人收拾御赐之物的雷氏率先开口。   “男装?”程渊拧眉,“皇上是想让呦呦继续以男子身份进宫做这伴读?”   程寻上前翻看了一下所谓的四季衣衫,材质上乘,做工精细,分明是读书人穿的样式,是男装无疑了。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衣衫的大小尺寸,她恰好能穿。   程启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   程寻望向父亲,眼中满是不确定:“爹,怎么办?”   她是喜欢上学读书不假,可是她从没想过去陪皇子读书。皇宫那种地方,听着就挺吓人的。   程渊沉吟片刻,沉声道:“圣心难测,如此看来,是推不得了。呦呦,你先准备一下,今明两天,爹稍微给你讲讲宫里的规矩。你后日先进宫面圣。”   程寻点一点头:“嗯,我听爹的。”   “可是呦呦……”程启忍不住道,“她毕竟是个姑娘!”   程渊瞥了儿子一眼:“皇上也知道她是姑娘,还特意赏赐了男装。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温声对女儿道:“呦呦,你先陪你娘回房歇着。”复又转向儿子:“文山,你跟我到书房来一趟。”   程启兄妹齐齐应了。   程寻想了一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她小声安慰母亲:“娘,你不要太担心,皇上知道我是姑娘,又赏赐男装。那我现在就是奉旨读书,又忠又孝,将来真有什么,也没人敢说我半点不是的!”   雷氏忧心忡忡:“你说的容易。皇宫可不比咱们家,万一真有点事,你哭都没地方哭去。皇上也真是糊涂了,他儿子读书不好,非要找人陪着读。找就找吧,偏要找你,是天下没有男儿了么?”   “嘘,娘,这话说不得。”程寻自己心里也有不安,可在母亲面前不敢流露分毫。她笑嘻嘻地,“旁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娘,你不知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腰杆子这么硬。”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下:“你瞧,奉旨穿男装,多威风。”   雷氏被女儿的样子给逗笑了,她拉着女儿的手,轻声叮嘱:“呦呦,娘就是担心你……”   程寻轻笑:“娘,我知道,我知道的。也许我后天进宫见了皇上,皇上一见我,说,呔,这个黑不溜秋的傻小子是谁,太黑了,真是脏了朕的眼睛,赶出去,赶出去。诶,我就回来了。”   雷氏噗嗤一声笑了,复又认真道:“你要真进宫做伴读,可不能这么说话。宫里头规矩重。”   程寻点头,甚是认真:“嗯,娘。”   初时圣旨下来,她还担忧过,家里人会不会怪她。毕竟若不是她执意读书,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可是从头到尾,她的家人没说过她一句不是。即使是不大支持她上学的二哥,也在努力想办法帮忙。   有这样的家人,是她的幸运。   此时在书房,程渊目光沉沉,对儿子程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去准备一些东西,不需要多贵重,兴许呦呦进宫能用得上。”   “父亲,真的让呦呦去宫里做伴读吗?”程启急道,“她性子单纯,恐怕不能适应。”   “这我知道。”程渊拧眉,“皇上圣旨已经下了,我也上书表明了她是姑娘。皇上不肯收回成命,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程启想了一想,试探着道:“会不会皇上不是冲着‘程寻’来的,而是冲程家来的?”   “嗯?”   程启轻声道:“父亲,这位二皇子刚回宫不过两个月,根基不稳。生母是谁,外家是哪家,无人知晓。咱们只知道,他是茂阳长公主找回来的,苏家、宁家自是支持他。苏家是武将出身,在军中颇有些声望,宁家也是勋贵。皇上想让‘程寻’做二皇子的伴读,或许是为了她身后的程家。”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圣眷正隆的修远,可也算是父亲的门生。”   略一沉吟,程渊摇头:“未必。”   “父亲此话怎讲?”程启问道。   程渊屈起食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声:“且不说这些年程家在士子中的声望不如以前,单说咱们家跟二皇子年龄相近,适合做伴读的,可不是呦呦。”   程启不解:“父亲?”   “你忘了瑞儿吗?”程渊沉默了半晌,方道,“瑞儿比呦呦更合适。”   程启微怔,心说也是。程瑞和呦呦同龄,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学问、心性没得说。比起要扮成男子的呦呦,程瑞确实要更合适一些。——不,明明京城子弟,比呦呦合适的还有很多。   程渊轻叹一声:“先看看吧,都说呦呦是福气的,兴许这一次就跟杜聿说的那样,不一定是坏事。”   程启点一点头,自去准备。   接下来的两日,程寻没再去学堂,她跟着父亲,恶补宫中的规矩礼节。   到得第三日上,程寻早早起床,同往常一样,换好衣衫,加粗眉毛,涂黑面颊,勉强用了一些早餐,准备进宫面圣。   程渊扫了女儿一眼,轻轻摇头:“呦呦,你去换身衣裳。”   “爹?”程寻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干净整洁。   她心念一动:“爹是要我换上御赐的衣裳吗?”   程渊颔首:“是。”   程寻从善如流,回房换了衣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挺括的湖蓝色长袍,让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哦,当然,她的脸还是黑乎乎的。   崇德书院离京城有一段距离,程寻不敢耽搁,同父母施了一礼,正欲离家,却得知宫里派了人来接她。   她惊讶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心里的不安更浓了。   她这是陪皇子读书,竟然还有专车接送?   一身绯衣的小宦官嗓音尖利:“公子请。”   程寻眼角余光扫过他们腰间的玉牌,匆忙道谢:“有劳公公了。”   她在崇德书院门口的下马石旁坐上了马车,一路直往京城皇宫而去。   马车悠悠行着,她一颗心上上下下,不知飞向了何处。 第58章 故人重逢   程寻慢慢平复呼吸, 回想着父亲前两日的教导, 暗暗提醒自己, 小心再小心,注意再注意, 莫多说话, 莫多行事。   皇宫的马车行驶快速而平稳。   心神不宁的程寻默默背完了《礼记》,又去背《诗经》,不知不觉心绪纷飞。   “程公子, 皇宫到了,请下车吧。”   冷不丁一道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安静。   马车骤然停下。   程寻回过神, 掀开车帘,见红墙绿瓦, 殿宇巍峨, 宫门口侍卫铠甲分明,森然而立。她忙跳下马车,自己分辨了一下方位,隐约猜出是皇宫的北门。   绯衣的小太监笑容可掬,做一个请的手势:“公子请。”   程寻略一颔首:“劳烦公公带路。”后随着小太监一路前行。   昨天父亲程渊刚简单给她画过皇宫各处方位图, 她寻思着既然皇上要见她, 那么多半会先去御书房。   她心说, 真没想到她还有去御书房的一天。   七月十八,暑气渐退,偶尔有凉风袭来,让人心情舒畅。程寻沉沉吁一口郁气, 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左走又走,暗暗留神将路线记在心里。然而她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不大对。——如果父亲给她指的方位没错的话,这不是去御书房的路。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一下,却听小太监道:“皇上在西苑等你。”   “哦哦。”程寻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她曾听人说过,皇上独宠姚贵妃,让其住在西苑。两人一直同食同宿,和民间夫妇并无分别。那么,皇帝常在西苑,甚至是在西苑见她,也不足为奇了。   皇宫很大,程寻第一次来,幸喜有太监带路,她才能顺利到达这传说中的“西宫”。   ——姚贵妃宠冠六宫,皇帝为了她又特意让人为其修整西苑,民间曾有人直接称她为西宫娘娘。   程寻跟着小太监在西苑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通报的宫人小跑着过来,说皇上让她进去回话。   深吸一口气,程寻道了声谢,随小太监走进西苑。   西苑建筑精致,风光秀丽。可惜程寻没兴致多看,自己在脑海里模拟着面圣时的场景。   小太监轻声道:“程公子,到了。”   程寻微惊,果然看到不远处亭子里有几道身影。她心中惊讶非常,皇帝要在亭子里接见她?这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啊。   “沁香亭”三个大字潇洒流畅。她只扫了一眼,定一定神,缓缓上前。   数息之间,她已站在了亭外,看着亭子里的人。   没有她想象中的明黄色。亭子里的男性除了几个垂手侍立的穿太监服饰的以外,只站了一个身着赤褐色长袍的男子。   那男子也注意到了她,冲她招一招手:“程寻吗?过来回话。”   程寻心里一紧,依言上前。她心想,这个大概就是皇帝了。   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平民见皇帝是要下跪的。可轮到她自己,她心里难免感到丝丝别扭。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才规规矩矩行礼:“程寻参见皇上。”   “起来说话吧。”   皇帝声音温和,却隐含威仪。   程寻心头紧张,她谢了恩,缓缓站起。依着父亲的吩咐,她不敢直视皇帝,只能平视着前方。   “抬起头来,让朕看一看。”   程寻依言抬头,大着胆子看向皇帝。当视线落在皇帝脸上后,她不由微微一怔。   皇帝看着四十上下,身形高大,皮肤白皙,长眉凤目,高鼻薄唇,比她想象中要俊朗许多。只是皇帝额头上有几道深纹,威严之余平添了几分愁苦之意。   程寻轻轻眨了眨眼,心头忽的浮上一丝疑惑,皇帝长的好像有点眼熟啊。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她就猛然意识到不妥了,赶紧眼观鼻鼻观心,收敛了所有表情。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你是程寻?”   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程寻点一点头:“回皇上,是。”   皇帝“嗤”了一声,沉吟半晌:“你是中土人氏?”   程寻不解,却仍是点头:“回皇上,是。”   皇帝摇一摇头,转了话题:“朕听闻你以前在崇德书院读书,学问很不错,修远也夸过你。”   “皇上谬赞了。”程寻忙道。她心说,杜聿那是尬吹吧,明明杜聿学问比她好得多。   皇帝笑一笑:“能让修远夸一声的人,即使不如他,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程寻不再说话了。她一时还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你会解九连环吗?”忽然一个轻柔的女声插了进来。   程寻“啊?”了一声,下意识寻声望去,看向坐在石桌边的女子。——她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该看的坚决不看。是以,虽然早知道亭子里有女性,她也不敢多瞟两眼。   方才只瞧了一眼,她立时一惊。   那女子一身浅紫色宫装,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雪白、神情温柔。她手里拿了一个九连环,此刻正抬着头看向程寻,唇畔是一抹浅浅的笑意。   程寻心里一咯噔,一个名字缓缓浮上心头:姚贵妃。   她心中惊讶,一是皇帝见她时,姚贵妃竟会在。二是姚贵妃的相貌。关于姚贵妃的相貌,民间众说纷纭。有说她容貌艳丽,极其魅惑。有说她端庄大气,国色天香。可今日一见,她惊觉真正的姚贵妃和传说中并不相同。   若单论容貌,姚贵妃未必有雷氏或是婶婶赵氏出挑,可那眉梢眼角的温柔之意,却是常人所难以比拟的。   姚贵妃微微偏了头,又问了一遍:“你会解九连环吗?”   “啊?会的。”程寻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回娘娘,可能稍微会一点。”   “那你替我解了吧。”姚贵妃说着伸出了手。   她纤细白嫩的手心托着黑色的九连环。两相对比,黑的越黑,白的越白。   这一切在程寻的意料之外,她想了想,转头望向皇帝,征求他的意见。   皇帝给站在姚贵妃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忙接过九连环,快行数步,交到程寻手上。   程寻小时候经常玩儿九连环。姚贵妃手里这一种,难不倒她。她屏气凝神,不多时便解开了:“皇上,娘娘。”   宫人自她手里拿过解开的九连环,恭敬地呈给姚贵妃。   姚贵妃并没有去接,她只扫了一眼,随意点一点头,轻声道:“还行。”她微昂着头,看向皇帝:“我有些倦了……”   “朕先让人送你回去。”皇帝眼中有不容忽视的柔情。   姚贵妃轻轻摇头:“算了,我等你吧。”   程寻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皇上和姚贵妃是这么相处的,怪不得民间说他们如同寻常夫妇一般。就是不知道二皇子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姚贵妃。她暗自琢磨,如果是姚贵妃的话,父母一起来见见伴读,倒也说得过去。   她正胡乱想着,忽听皇帝道:“程寻,你等会儿去见见二皇子。既然做了他的伴读,就要刻苦勤勉,起到伴读的作用……”   程寻认真听着,连连称是。   皇帝又叮嘱勉励了几句,才挥手让人带她去见二皇子。   程寻悄然松一口气,施礼离去。   皇上和姚贵妃都在她意料之外,这两人态度都算和蔼亲切,也没为难她。她现在只希望那个二皇子也是好说话的。   一直给她领路的林公公小声道:“程公子,皇上安排二殿下在行云阁读书,咱们直接过去吧?”   程寻忙道:“有劳公公了,公公带路就是。”   听说二皇子在行云阁上学,她心下颇觉奇怪,这和她之前接收的信息不大一样。   随着行云阁越来越近,程寻心中的紧张也越来越浓,她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向林公公打听:“公公,我冒昧问一下,二殿下……”   她咬一咬牙,将话到嘴边的“二殿下性情如何”给临时换成了“二殿下读书的行云阁,还有多远?”   林公公微微一笑:“程公子莫急,快了,快了。”   程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说,她知道快了啊,可她就是紧张啊,她想知道她以后要陪着读书的皇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儿见了皇帝,她也没能弄明白,她有何德何能,以至于皇帝明知她是女子,还要赐了男装,命她做二皇子的伴读。   林公公瞧了她一眼,忽然笑道:“程公子不要紧张,二殿下性情温和,最是体恤人。”   程寻“嗯”了一声,可心里的不安久久消散不去。   终于看到了“行云阁”三个大字,同门口守卫打了招呼以后,他们走了进去。   还未至正殿,就听到殿内夫子抑扬顿挫的声音。   听到这种熟悉的调调,程寻忽的一笑,心情松快了许多。就算是宫里的夫子教课,那也是教课啊。   林公公悄声道:“这多半是白大人。”   “白大人?”程寻微怔,很快反应过来是谁了,“是白青松白大人吗?我读过他的策论。”   她来之前已经知道了,皇帝为二皇子延请了三位大儒,其中就有白青松白大人。她在崇德书院,有幸拜读过白大人的文章,言辞犀利,观点独特,让她印象极深。   一想到将来她也能听白大人讲课,她不由地有些小兴奋。   进皇宫做伴读,也不是毫无益处嘛。   白大人正在授课,他们不能打扰,就在外面守着。   约莫过了有两刻钟,白大人声音低了下去。未几,门被打开,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出来。   程寻精神一震,忙施礼:“程寻见过白大人。”   “这是……”白大人面露狐疑之色,但很快,他就了然一笑,“你是二殿下的伴读?”   程寻点头:“是。”   “能做皇子伴读,想必有些过人之处。”白大人沉吟道,“我听说你以前在崇德书院读书,在书院里,杜状元之下,你学问最好。”   程寻心头一跳,连忙摆手:“不,书院学子比我优秀的有很多。我学问并不算多好。”   “是吗?如果像你说的这样,那为什么会挑你做皇子伴读?”白大人笑道。   程寻心说,我也不知道啊。但是她心知这话不能说。她念头一转,带着几分不确定:“大概因为我比较刻苦?”   白大人微愕,继而哈哈一笑。他摇一摇头,对程寻的这个回答也不评价,大步离去。   程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她才收回了目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程寻还未转身,就见到林公公躬身行礼:“见过二殿下。”   程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二皇子萧瑾。她想也不想,连忙转身,低头行礼:“见过二殿下。”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静默。   这安静让程寻顿觉不安,一时之间,她心头闪过诸多念头,可偏生还要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一双黑色的小朝靴。再往上,是玄色长衫的下摆。衣摆上的云纹若隐若现,格外精致。   也不知道这位二皇子是不是真的像林公公说的一般,是个对下仁善的厚道人。   “免礼。”   干净清冽的声音,缓缓响起。   可程寻闻言,却差点魂飞魄散。   这声音?这声音!和她记忆深处苏凌的声音多么相似。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呆愣愣地看向数步开外说话的人。   一身玄色衣衫的少年,清隽的眉眼是她熟悉的模样。两人视线相触,他唇角微勾,漾起极浅的笑意。   他双手负后,似笑非笑:“程寻?”   “啊?”程寻茫然,应了一声,“苏……”   她及时住口,下一个动作,却是去掐自己的手背。   疼。   所以,是真的?   苏凌和二皇子萧瑾长了同一张脸?   还是他们是同一个人?   程寻脑袋晕晕沉沉,心里也乱糟糟的。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时光静止了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她幻觉?不是。   这,这是苏凌吧?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苏凌的声音、相貌,她一直记得很清楚。   那,这不是二皇子?   程寻喃声道:“二皇子?”   面前的少年轻轻颔首,算是回应。   程寻更惊讶了。   苏凌是二皇子?!   不可能啊。她记得很清楚,二皇子名唤萧瑾,而苏凌,苏凌确实曾经说过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萧凌深,可那不是他随母姓的名字么?而且,萧凌深也不是萧瑾啊。   她觉得她脑袋好像有点转不过来了。   苏凌怎么可能和二皇子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   程寻神色变了几变,内心充满了震惊。   一身玄衣的少年冲她招一招手:“过来。”   程寻明明听到了,可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分毫。   震惊还未散去,她后知后觉想到她和苏凌的上一次见面。两个多月前,五月初四,苏凌十六岁生辰那一天。   他们在碑林,将误会说开,不欢而散。   苏凌当时的神情蓦然浮上心头,程寻猛地一惊,惊讶与隐约的欢喜被畏惧和惭愧所取代。她不自觉地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少年唇畔的笑意在一瞬间凝固。他目光沉了沉,干脆上前两步,大大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伸出手,缓缓吁出一口郁气:“来,我带你去看一下咱们以后读书的地方。”   程寻此刻还没理清思绪,她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许多画面。   他们挽过手,拥抱过……但她那时以为他是女孩子。   她眼神躲闪,并没有伸出手,而是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是。”   程寻虽然低着头,可也能感觉到凝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心绪复杂,有欢喜,有害怕,有意外,有惊讶,有遗憾,也有怅然……   先前她脑海内模拟过的场景一个也用不上了。   苏同学是皇子,而她竟然把一个皇子当成了姑娘。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要给他做伴读了……   她先时也想过他们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他们再见时,竟是这般模样。   苏凌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走吧。”他走了两步,见程寻果真跟了上来,不自觉唇角轻勾,又回身吩咐宫人内监:“你们先退下吧,不必跟过来了。”   “是。”宫人内监依言退后。   亲眼看到他们因为苏凌的吩咐而退下,程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终于让自己接受了苏同学是个皇子这件事。   她跟着苏凌,像之前他们一起去文库,一起去碑林那样。   可是,她想,他们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朋友了。   即使他原谅了她,他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结论让她心口微痛,鼻腔一阵发酸。   她过去最好最好的朋友,如今他们之间隔着不止一道天堑。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随着苏凌走进了殿中。   苏凌脚步一顿,正出神的程寻来不及停下,差点撞上他的脊背。   她心中一凛,连忙后退了一大步。   苏凌身体向前微倾,长臂一伸,越过她的肩头,向她背后伸去,俊逸的面容就在她脸前,他的呼吸声隐约能够听见。   他忽然靠近,程寻只觉得身体僵硬,眼珠缓慢地转着,心跳仿佛也漏跳了一拍。   “吱呀”一声,苏凌右手微动,轻轻掩上了门。 第59章 培养感情   程寻的身体也跟着身后那声“吱呀”轻轻颤了一下。   眉目清隽的少年并未立刻收回手, 手臂仍虚虚放在她肩膀上方约三寸处。他眼眸半垂:“好久不见, 呦呦。”   干净清冽的声音自唇间溢出, 幽深的双眸幽邃烁亮,隐隐有星光浮动。   程寻只觉得心口拂过一阵涟漪, 她视线微移, 落在他领口处,蓦然加速的心跳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   在她的记忆中,他一直穿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穿其他颜色的衣裳。领口的暗纹提醒着她, 他的新身份。   到现在她还有点不可置信和小恍惚。   她怔怔地点一点头:“好久不见,苏……”   “苏凌。”   “是, 苏凌。”程寻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她小心指了指虚虚放在自己肩膀上方的胳膊, “你能不能先把手拿开?”   他这个样子, 她会很紧张,很紧张的啊,都不知道手往何处安放。   苏凌定定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像是有实质一般,一寸一寸,烧灼得她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苏凌收回了手臂, 向旁边走了几步:“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当然有。   程寻定了定神, 匆忙站好。她深吸一口气:“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把你当成……”   少年忽然摆手,制止了她的话:“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起被她认成是女人那段经历。   怕他生气,程寻连忙闭口不言。   她向前快走了几步,离门口远远的, 也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苏凌目光沉了沉,声音很轻:“没别的要说了?”   分别两个月,他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真见到了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程寻看着他,忽的一阵心悸。怎么可能?她嘴唇几张几合,终是问道:“你,怎么是二皇子?”   话一出口,她就顿生悔意,恨不得让时光倒流,好收回自己的话。她这语气,这措辞,倒像是在质疑他的身份一般。   苏凌扯了扯嘴角,起身走向摆放着书籍的书案。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大概因为,我是皇帝排行第二的儿子?”   程寻听着他的话,莫名觉得别扭:“啊?”   不过她隐约有几分欢喜,他虽然回答的奇怪,可他并没有动怒。他方才说不想提过去的事情,是不是他其实早就原谅她了?   因为她这茫然而又懵懂的神情,苏凌心中的郁气竟消散了不少。他冲她招一招手:“过来,看看你的书案。”   程寻从善如流,默默上前,站在他数尺外。她这时才想到去打量这正殿。   空间布局简洁明朗,苏凌身旁,并排放着两张桌案。其中一张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另一张只有一摞书放在右侧。   乍一看,有些像她在崇德书院的书桌。   程寻瞧了一眼苏凌,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小声问:“皇上让我做伴读,是不是你的意思?”   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可还是想求证一下。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她讪讪然,以为不会有回应时,才听到他“嗯”了一声。   他不疾不徐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相距只有尺余。他这才道:“是我的意思。”   他神色平静,可内心深处却有些微忐忑,毕竟并没经过她的同意。   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及笄就能议亲。他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他必须及早出手。   如果不是那日在碑林,她拒绝了他,他想他可能会直接请求赐婚。也不必像现在这般找个名头,把她留在身边,慢慢再培养感情。   不过这样也好,她喜欢读书,那他就给她读书的机会。让她奉旨读书,不用遵守和家人的十五岁之约。   程寻的心因为他回答了而欢快了一些,片刻之后,她才去想他话里的内容。   果真是他啊。   “为什么啊?你明明知道我是……”程寻急道。   “你是什么?”苏凌勾了勾唇角。   程寻眨一眨眼,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面上也带着一些赧然之意:“你明知道我是姑娘。”   苏凌身体微微前倾,直接伸手掩了她的唇。   他故意道:“小声一些,你就不怕给别人听到?”   他神情严肃,程寻倒真吓了一跳。她眼珠子转了又转,后知后觉想到他让宫人内监都退下去了。难道是有传说中的暗卫?   她瞪大了眼睛,伸手将他略显冰凉的手拿开,一脸紧张地问:“是担心有暗卫吗?”   可是,也没必要吧?皇上都知道她是姑娘了。   苏凌微愕,继而哈哈笑了起来。   程寻一时忘情,直接道:“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这对话之前在他们中间发生过。念及往事,苏凌眸色微深,他摇一摇头:“没错,你说的很对。”他轻咳了一声:“你放心,这儿没有暗卫就是了。”   程寻低低地“啊”了一声,心情莫名有些复杂。她方才不知不觉间,和他说话时,语气竟然又回到在书院时期了。   她暗暗提醒自己,不一样了,不一样了,要注意。   苏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慢悠悠道:“姑娘怎么了?你以前在崇德书院时,难道不是姑娘么?”   程寻小声辩解:“可那是我家的书院,又不是皇宫。”她心中狐疑:“皇上怎么会同意?还赐了衣裳?”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同意?”苏凌不答反问。   皇上能同意,自然是因为他从中斡旋。   程寻心说,这我怎么知道?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   她摇摇头:“圣心难测,我也不知道。”她想了一想,声音越发小了:“如果不能问,那我,就不问了。”   “也没什么不能问的。”苏凌偏了头看她,指一指书案旁的椅子,“坐下说话。”   程寻等他坐下后,自己才小心坐了。   她坐得甚是规矩,腰板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去年腊月,怀敏太子萧琮薨逝……”安静的正殿中,只有苏凌干净的声音,他望着程寻,眉眼清隽,气质舒朗,“今年四月,姚贵妃小产。这个时候,二皇子萧瑾就出现了……”   他勾一勾唇角:“皇上很看重这个仅剩的儿子,悉心栽培。至于他想选谁做伴读,那就随他去。皇上仁慈,不会在这点小事上跟他过不去。”   他神色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程寻莫名觉得别扭。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她又想不出来,她只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皇上对苏凌不错啊。   “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啊?没有没有。”程寻满腹疑问,却只能摇头。   “真没了?那我就要问你了。”   程寻心中一凛,莫名一慌,她忙改口:“有,有,我还有要问的。”   苏凌怔了怔,旋即有笑意自眼底一点点滋生。他身体向后仰了仰,挥一挥手:“你问。”   程寻念头转的飞快,胡乱问道:“我记得那天你说,你还有一个名字,是随了母姓的,姓萧……”   “嗯?”苏凌眼中笑意微敛,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随母姓,是苏凌。我生母姓苏。萧凌深是我从小叫大的名字。至于萧瑾……”他薄唇微勾,“那是皇上赐给二皇子的。”   程寻呆了一呆,一时也不去想当时他们的误会了,她心想,他的话信息量好大。   他生母姓苏,那他就不是姚贵妃的儿子。   皇上自姚贵妃入宫以后,就独宠姚贵妃。苏凌十六岁,是在姚贵妃入宫后出生的,那……   对了,她想起来苏凌的话,哪里不对劲了。他一直称皇上为“皇上”,不是爹,不是父亲,不是父皇,不是任何亲昵的称呼。   程寻心里疑问很多,比如:苏凌的母亲现在在哪里?他是怎么被茂阳长公主找到的?当初他进崇德书院时,是茂阳公主的驸马阳陵侯苏凌云亲自送去的?是不是那个时候茂阳公主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直到今年五月,朝廷才宣布有二皇子的存在?难道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被承认吗?   她脑海里亮光一闪,忽的想起去年腊月,怀敏太子出事时,苏凌被人接回了家中。云蔚他们曾经议论过,关于皇储的事情,大家猜测皇帝会选哪个宗室子弟……后来不了了之了。   是了,那个时候姚贵妃有孕。皇上还发皇榜,召集民间神医。   四月底姚贵妃小产,五月份苏凌被接回去,朝中正式有了二皇子……   程寻将线索理了又理,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她不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所以说,苏凌,很有可能是个备胎?替补?   这也没必要吧。   皇家的子嗣,不都是越多越好吗?   苏凌的一声轻咳,将她从思绪中拽了出来。他面色沉沉:“在我面前也会走神?想什么呢?”   “你……”程寻几乎是脱口而出,待要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她看着笑意一点一点在他唇角晕染开来,她不禁有了短暂的恍惚,忙道:“我在想,世事难料,我没想到咱们会再重逢。”   她说着笑了笑,尽量不那么尴尬。   苏凌眼眸轻垂,心说,重逢?可不止重逢这么简单。她不会知道他为了这一日,付出了多少。不过目前看来,都是值得的。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什么?”程寻抬起头,杏眸一如既往泛着潋滟的光色。   苏凌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原本到唇边的话,被他咽了下去。他轻轻拍一拍她的头顶,问的却是不甚要紧的一件事:“你想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程寻一脸茫然。   “崇德书院距离京城,有三十里,离皇宫更远。你不可能每日二更起床,从家里过来吧?”苏凌一笑,“你可以先住在宫里。”   程寻下意识拒绝:“不适合吧?”   “没什么不合适。”苏凌声音不高,“你是住行云阁,还是住在别处?”不等程寻回答,他就果断道:“就住行云阁吧,每日读书,离的也近。”   “我……”程寻傻了眼,这根本就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啊。   她站起身:“我觉得……”   “就行云阁吧。”苏凌抢道,“行云阁房间多,我也住这里,可以有个照应。”   “不是,我觉得……”程寻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我觉得,我的身份,不适合住在宫里。”   “嗯?”苏凌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幽深的黑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程寻不免心生丝丝怯意,她硬着头皮,小心解释:“你也知道,我有一个秘密。若是被人发现……”   “不会被人发现的。”苏凌打断了她的话,“宫里的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且,皇上、姚贵妃、还有我,都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还怕谁知道?”   程寻竟然有种被他说服的感觉。   他好像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宫里三个大佬,都知道了她的秘密,好像她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精神一震,忖度着道:“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我觉得我可以不做这伴读的。”   她不敢去看苏凌的神情,自顾自解释:“你看啊,能做伴读的人有很多,没必要非让我来。我看云蔚啊、霍冉啊、柳明丰……”   她低着头,自然也看不到苏凌的神色。   她口中吐出一个名字,苏凌的脸色便沉上一分。   眼看她已经说到了楚渝,苏凌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他们是都可以,可我只要你。”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后退半步,尴尬而无措。   他竟然这么说话!   苏凌看着她,低低一笑:“霍冉、云蔚次次倒数,他们都不行,我让他们做伴读,有什么用?我之前在崇德书院读书,知道你比他们都更聪明刻苦。找伴读,自然要找一个能相互督促,一起进步的……”   他这解释合情合理,程寻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反驳的话。在崇德书院,毫无疑问学习最刻苦的是杜聿,其次便是她程寻。   可杜聿早已高中状元,年纪轻轻就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当然不可能去做一个皇子伴读。如果在崇德书院选的话,单说学习,不考虑性别,她确实是最合适的。   但是关键就在这儿,她是个姑娘啊!当然,不是性别歧视,主要是何必这么麻烦呢。   “就这么定了,你以后住在行云阁,我已经教人收拾好了。”苏凌一锤定音,“你先陪我用膳,随后我教人送你回去。你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正式拜师。”   “不是,我……”   “明日是宋大人的课。”苏凌直接道,“宋大人学识渊博,你应该会很喜欢他的课。皇上命我翻阅先前奏折,所以,我今天就不陪你回去了。”   他轻轻拍一拍程寻的胳膊:“走吧,这里看过了,我带你去看看你以后住的地方。”   “不是,你听我说。”程寻出手迅疾,按住了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一刹那之后,她像是碰触到燃烧的火炭一般,又迅速缩回了手。   深吸一口气,她小声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我是个女,我是个姑娘。跟皇家非亲非故,哪有住在宫里的道理?”   她从小到大就没在外面留宿过。而且皇宫这地方,那是一般人住的吗?   她心说,不对,不对,应该说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女扮男装去做他的伴读。   她感到事情在朝着她所不能控制的方向走去。   苏凌眸色微沉,半晌方淡淡地道:“哦。”   非亲非故?现在非亲非故,以后也会非亲非故吗?他想方设法,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相聚吗?   他们之前误会重重,但感情并不假。如今换个环境,换个身份,重新开始。难道她还真想跟他就此一刀两断?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开始对他各种亲近,惹的他上了心。等他心里容不下别人时,再说声对不起,认错了人,就一走了之?   他轻飘飘的一个字教程寻不由地一噎。她干巴巴地道:“我说真的。”   “那就不把你当姑娘。”苏凌声音低沉。   如果这样能让她卸下心房的话。   他缓步走到门边,伸手打开了门。   阳光流泻进来,给站在门口的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十六岁的他,身形修长,站在光影下,背影清癯,带着若有若无的光晕,好似神祇一般。   程寻转过头看着光,也看着他,眼前倏忽浮现出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他说,不把她当姑娘啊。   她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她隐隐约约能猜出一点他这么做的原因,可她不敢深想下去。一是她现在还没法把他当成性别鲜明的男子,二是因为他的身份。   以后真要做他的伴读,跟他朝夕相处吗?   “愣着干什么?”苏凌回头,“跟上来,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程寻:“哦。”   她低头跟了上去。   临近晌午了,苏凌带着程寻去看了所谓的房间,末了又教人传膳。   他冲程寻笑笑:“怎么不说话了?”   程寻抬眼看着他。方才只有他们两人时,她会不自觉地切换成先前的相处模式,可是在行云阁走了走,她再次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女扮男装的少女苏凌,而是二皇子萧瑾。她还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   但是他问起了,她又不能不回答。她“唔”了一声,胡乱说了一句:“宫里地方挺大。”   “是,所以容得下一个你。” 第60章 推心置腹   程寻微微一怔, 旋即有热浪自心口蔓延至脸颊。   明明他说的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个陌生的感觉毫无来由地侵袭了她。她身体微微向后退缩了一下, 只做没有听清他的话。   少时内监端着午膳鱼贯而入,在桌上摆放好后, 侍立一旁。   程寻平时吃饭都是和家人一起, 此时有旁人垂手站在一边,她不免心生不自在。   苏凌瞧了她一眼,挥手让宫人内监退下。这才对程寻道:“这是咱们第一次一起用膳。”   “嗯”了一声, 程寻小声解释,“我以前不在膳堂吃饭, 所以就……”   苏凌点头:“确实”。他顿了一顿:“去年腊八原本有一次机会的……”   他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丝丝遗憾。   程寻去拿筷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下意识将视线落在了他脸上。目光所及处, 是他堪称完美的侧脸。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坚毅的下巴。她忽然有些许恍惚,不自觉地回想起去年腊八,天下着大雪, 她抱着腊八粥去小舍找他的场景。   她轻轻“嗯”了一声, 心念微转, 又想到那天傍晚,他来向她告别。他们站在雪地里,互相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姓名。   她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不疼, 却紧了一紧。   苏凌虽然半低着头,但依然能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假装不知道,时不时道:“吃这个。”“这个好吃,你尝一尝。”   程寻压下心头种种情绪,安静用膳。   不说别的,宫中御厨的手艺,可真不错。   过得片刻,有太监拎着食盒走入。   苏凌眸光微闪,站起身来。   程寻见状,有样学样,也跟着规规矩矩站好。   来者笑呵呵施礼:“殿下,皇上赐菜。”   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食盒,将菜肴放在桌上。   苏凌只笑了一笑:“有劳公公了。”   “殿下说笑了。”这是一个颇为富态的太监,面色白净,笑起来十分喜庆,“皇上和娘娘都记挂着殿下。看到什么好的,头一个就想起殿下了。”   “是啊,皇恩浩荡。”苏凌笑意不减,“我一直都知道。”   程寻静静地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不像表面那么开心。   太监并未久留,施礼告退。   两人重新坐下,苏凌见程寻有些怔怔然的模样,担心她是被吓着了,忙温声道:“怎么了?继续吃菜啊。”他笑了一笑,目露怅然:“好久没跟人一起用膳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程寻生生听出了蕴藏在平静之下的落寞,她强压下到嘴边的“不是有我吗?”只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本来想好了要推掉伴读的之职,这若有若无的心疼是怎么回事?   各怀心思的两人结束了他们的第一次共进午餐。   苏凌站起身,神色淡淡:“走,我送你到宫门口。”   程寻点一点头,随他在宫中行走。   他们在前面走着,宫人内监远远跟在后头。   午后阳光尚可,威风习习。和想念了许久的人一起漫步在宫中,苏凌一颗心不知不觉柔软了许多。   起初,知道自己被她当成是好姐妹,愤怒过,难受过。可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她留在身边,让他的那些幻想都成真。   老天一直待他不薄。他就不信了,在她误以为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时,能对他推心置腹。等知道了他是男子,两人又朝夕相处,他只管以真心待她,她会不用真心回报?   她这个人,向来是别人对她好三分,她还别人十分的。   他们有感情基础在,他很有把握。   苏凌心情不错,顺手向程寻介绍一路经过的道路、看到的宫殿。   殿宇巍峨,雄伟壮丽。程寻不禁惊叹于劳动人民的伟大。   不过这地方看看还行,真待在这儿,她想,她会受不了。   程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我不做你的伴读,行吗?”   苏凌唇角笑意微僵,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在书院读书也挺好的啊,我感觉皇宫的环境,肯定比我以为的要复杂的多,我怕我适应不来。”程寻自顾自道,“呶,你现在是皇子,你想挑选伴读,那容易得很啊。会有很多人想来陪你一起读书的……皇上能因为你而下这样的旨意,应该也能因为你收回成命吧?是……”   ——如果她面对的是二皇子萧瑾,她自然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是对着苏凌,她不自觉地会把他当成苏同学,好像没什么不能对他说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和你家人约法三章。”苏凌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他直视着她,“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啊,是。”程寻点头,“没错。”   “上学到十五岁?”苏凌勾了勾唇角,“十五岁以后呢?”   “我……”   “你难道不想继续上学吗?”苏凌放低了声音,“记得那天你说,‘读四书,念文章,开科进京下考场;名字题到金榜上,鸣锣开道回家乡’,是有这么几句话吧?”   程寻愣了愣神,这是江婶之前年过的童谣,去年中秋,她在他面前念过一次。   苏凌定定地看着她,黝黑的双眸中,星子浮动,隐约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声音极低:“你想继续上学念书吗?跟着本朝最学识渊博的夫子学习,不用顾忌十五岁、十六岁。想读多久都可以。你也不用不跟任何人来往,不用把自己藏起来……”   继续上学念书?跟着白大人他们?   程寻眨了眨眼睛,不用在十五岁以后,就结束求学生涯?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她几乎要忍不住大力点头了,但是理智让她保持着脑袋一动不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不肯说话。   “你害怕什么呢?皇宫环境复杂?可是你做伴读,只用面对我和三位夫子,又能复杂到哪里去?皇上和贵妃娘娘不会为难你,又有我帮着你,你究竟害怕什么?”   苏凌看着她,他敢让她进宫做伴读,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确保她安全无忧。   程寻水眸晶灿,却依然没有点头。   苏凌失笑,有些无奈:“还是说你真想再过八个月,啊,不对,除去年假,只剩七个月了。再过七个月以后,就抛弃你的身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年纪到了,随便嫁个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他再接再厉:“你很聪明,我生平认识的人中,你算学学的最好。杜聿离开书院后,你也获得过几次魁首。你难道不想学得更好一点?你说你希望将来可以和我一起开书院,你觉得凭你现在的学识人脉,能开得了书院吗?你还说过,如果女子能参加科举就好了。我想,如果只再读书七个月的话,即使你有参加科举的机会,你也会名落孙山。啊,不,或许连秋试都过不了……”   苏凌这一番话说的并不客气,他在程寻面前,向来斯文有礼,宽和仁让。哪怕是当初知道了她一直拿他当女人,他盛怒之下,都没这般不留情面。   程寻心口一堵,脸颊发烫,颇为难堪,却莫名地有些小兴奋,像是有火苗在她胸口烧啊烧,让她心脏沸腾起来。   她觉得,苏凌说的很有道理啊。   但是,她仍轻声辩解:“我不是……”   将来就算离开书院,她也会继续学习的啊。虽然艰难一些,可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是吗?   “你是。”苏凌毫不留情打断了她的话,“眼下就有机会在你面前,可你并不想珍惜。连皇上都准许你继续读书,为你铺路,而你却要放弃。”他轻轻叹一口气:“呦呦,老实说,我对你有一些失望。”   他这话一出口,程寻心中跟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一时却又辩驳不得。   她自认没有改变世界的本事,可又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所以,她女扮男装去读书,努力为自己争取受教育的权力。——其实她自己未必喜欢书院的全部课程,可她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她想读书,她想上学。上辈子在她看来如吃饭喝水一般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辈子却需要她很努力很努力才能争取到。   而且,她跟别人相比,已经很幸运了。   别人,比如她的二嫂,在成亲以后,跟着丈夫学习。她的母亲是根据佛经学的字。杨姣杨姑娘要趁其他学子不在,才能悄悄去碑林看石碑上的字……   她忽然想起系统显示的那句一句话简介“内容简介:少女苏凌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   当然,现在已经证明不是“少女苏凌”了,这一句话简介肯定不对。   那么,会不会是“少年苏凌”乔装打扮是指他掩饰了身份?毕竟他能说出这一番话,足见他是有些见地的。在这个时代,一个男性能考虑到女孩子的不易,难能可贵。   她一时之间有些惭愧,作为一个穿越者,她的想法居然还比不上苏凌一个本土人,竟然被他给教育了。啊,是了,苏同学本来就是个想法有本事的人……   不对不对,那个系统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再信了!   程寻迅速赶走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缓缓抬起头,望向苏凌:“你说,真的能让女子参加科举吗?”   这是架空的世界啊,好像没什么不可以啊。   苏凌微微一怔,他说了那么多,她问的居然是这么一个问题。他缓缓勾了勾唇角,没有直接回答:“如果自己都没这方面的心思,那我想……”   她想要的,他会想办法帮她得到。可前提是她真的“想”。   程寻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将来真的有提高女性地位,那她完全可以为之做些什么。   就像苏凌说的,这世上的最高统治者已经为她开了绿灯。她其实没理由再退缩啊。   她神情郑重,苏凌反倒有些不安了。他轻咳一声:“我觉得……”   “我答应做你的伴读。”程寻一字一字说道。她望向他的眼睛,清浅的笑意溢满她的双眸,杏仁样的眼睛亮晶晶的,灵气逼人。   苏凌心跳却骤然快了一拍,片刻之后,喜悦才咕嘟嘟漫了上来。他轻舒了一口气,答应就好。   他可不想在日后相处中,她一直心存芥蒂。   苏凌笑了,舒心愉悦:“那么,以后一起努力。”   程寻很认真地点一点头:“我会的。”   她回头望着巍峨的宫殿,胸中蓦然生出豪情来。   既然有机会,那就抓住机会,继续学!   两人边说边行。   苏凌心情大好,又说起皇宫的藏书:“只要你说出名字,就一定有。”   “比文库的书多么?”   苏凌一笑:“当然,有好几个文库那么大。”他用手胡乱划了个圈儿,“我比划不出来,很大很大。”   程寻心里艳羡而又期待,宝藏啊,宝藏。   苏凌将她送到了皇宫北门口,看着她坐上马车,小心叮嘱了太监几句,复又同程寻道:“回去跟山长好好说一声,带些随身物品就行,其他的,宫里都有。明天不用太早过来。”   程寻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上。   直到马车完全看不见了,苏凌才转身回去。   程寻坐在马车里,回想着今日的事情,心思转了几转。一时激动欢喜,一时紧张不安,一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等马车出了京城,她才忽然想到被她忽略了的一件事:她不想当伴读,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五月初四那天,苏凌在得知误会之后,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今日重逢,他们都没提这件事。   可就是不知道,苏凌现在是什么想法。她向他道歉,他只说了一句,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马车颠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一咯噔。   她仔细分析着今日和苏凌相处的细节点滴。好像他除了留她做伴读之外,没别的表示了吧?他言语之中还对“等年纪到了,随便嫁个人,糊里糊涂过一生”这种人生挺不屑……   程寻揉了揉隐隐发胀的脑袋,寻思着要不要找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   不对不对,不要没事找事。可是,不弄清楚的话,心里又老悬着。   ……   马车驶到了崇德书院门口。   程寻道了谢,跳下马车,迈过长长的石阶,进了书院。   她三步并作两步,行得极快,不多时就到了程家。   推开门,她唤了一声:“娘,我回来啦。”   最先迎上来的是江婶。   江婶一脸紧张,低声道:“你小声些,有客人呢。你这样乱喊娘,让人知道了怎么好……诶,怎么回事?你不是进宫做伴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天还没黑呢。”   程寻一笑,心中暖流涌动,“我今儿没上课,就见了见皇上、贵妃娘娘,嗯,还有二皇子,吃了午饭,就坐马车回来了。”   说话间,程渊、雷氏等人已经走了出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张煜。   看见女儿,雷氏率先走了过来:“怎么样?宫中贵人没有为难你吧?难相处吗?你有没有受欺负?”   她小心打量着女儿,见其安然无恙,才稍微放下心来。   程寻摇一摇头,嘻嘻一笑:“没有,娘,宫里还挺好的。皇上和贵妃娘娘都很慈祥,皇上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也督促好二殿下。至于二殿下嘛……”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殿下也挺好的一个人,他把我送到宫门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无法说出二皇子就是苏凌这件事。   雷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她声音轻柔:“我就知道,我们呦呦有福气。”   江婶在一旁,看见呦呦当着张家小少爷的面,直接称呼太太为娘,而太太不但应了,还叫了呦呦的小名,不由地目瞪口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进去说话吧,在院子里站着像什么?”   众人走进厅堂,依次坐了。   雷氏本想拉着女儿,好生询问一番她今日进宫的种种。   张煜却冲程渊拱了拱手:“姑父,我认为表妹不宜当这伴读。”   ——五月中旬,书院休沐时,张煜从祖母那里得知程家推拒了亲事,程呦呦已经和旁人定亲了。他深感意外的同时,又隐约有些恼火。   既然程家无意,那他也没必要再记挂着这事儿,可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自在。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和程呦呦虽在同一个学堂,却并不大搭理她。——尽管他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像以前一样,去看她是不是又同谁走得近了。   这两个月,她读书很刻苦,也不大跟人来往。   可是,近来不知道怎么了,她竟开始缺课了。   再后来,他听到消息,程寻进宫去给突然冒出来的二皇子当伴读去了。   他当时就震惊了:这怎么行?!   今日一下学,他就直奔程家,刚一坐下,还未进入正题,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今他们说起她在宫里做伴读的事情,张煜忍不住说:“姑父,我认为表妹不宜当这伴读。”   “嗯?”程渊神色淡淡。   张煜认真道:“她在书院也就算了,真的假借身份去做皇子伴读,那可是欺君之罪啊,或许还会株连九族。趁现在还没酿成大祸,赶紧收手。”   程渊笑了笑:“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皇上知道呦呦是女娇娥,还特意赐了几套男装。”   “什么?”张煜愕然。   “今天皇上见了我,还夸我刻苦,要我好好读书呢。”程寻轻声说道。   “皇上知道?”张煜愣了半晌,“那也不行,一个姑娘家,做什么皇子伴读?”   这熟悉的语气,让程寻心头微怒。她站了起来:“哦,所以说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决定?”   姑娘家怎么了?她是姑娘家,可她每次月测,也都比张煜强啊。   这皇子伴读,她不但要做,还要做好。 第61章 心跳悸动   张煜神色急变, 连忙解释:“我并不是……”他拱了拱手:“皇上的决定, 我等怎么能质疑?只是你毕竟……”   质疑皇上的决定?这帽子如果扣在头上, 那可不好摘下来!   “咦,不是吗?”程寻打断了他的话, 一脸惊讶之色, “我听你说,‘那也不行’,还以为你在怀疑皇上的决定呢。”不等张煜回答, 她就又续道:“我今日进宫面圣,皇上亲口夸我学问好, 还要我刻苦勤勉,好好督促二殿下。圣旨已下, 表哥是要我们家抗旨不尊吗?”   说到最后一句, 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她性子偏软,在人前素来随和,不爱与人争执。先时有把柄在张煜手上,她更是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他。今日心中有气, 说话也急了一些。   “抗旨不尊”四个字一出, 张煜立时面色一白, 旋即由白转红:“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皇上的旨意,肯定是要遵守的。”   “我现在就在遵守皇上的旨意啊。有什么问题吗?”程寻接道。   “你……”张煜语塞,竟然辩驳不得。   一旁的雷氏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 嗔道:“呦呦,怎么说话呢?你表哥是担心你。”说着转向了张煜,笑道:“不过四郎不必太担心,咱们是正经人家,自然会谨遵圣意。”   程寻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也不想跟张家闹得不好看。母亲已经给了台阶,她就顺势道:“对不起啊,表哥,我说话急了一些。”   张煜面色变了几变。对方搬出圣意,他不赞同也不能再说什么。他冲程寻拱一拱手,小声道:“不怪表妹,是我说话欠考量了。”   程渊只是一笑:“不说这些了,煜儿既然过来了,今日就留在这里用膳吧。”   深吸了一口气,张煜施礼道:“姑父留饭,原不该辞,只是已经和同窗约好了在膳堂用膳,不好毁约。”   程渊素知他与同窗学子关系不睦,如今听到他和同窗有约,也不阻拦,只点一点头:“你在书院读书,是该多交两个好友。”   张煜应了声是。其实他才懒得跟书院里的学子打交道,他不想留在此地用膳,主要还是因为心中不快。   他咳嗽了一声,又忍不住道:“皇上的旨意,拒绝不得。可是还是得要注意……”   “嗯。”程寻点头,“你说的是。”   张煜微愕,原本满肚子的大道理,被她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他沉沉吁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   冲程渊夫妇施了一礼,他告辞离去。   他离开之后,雷氏才又问女儿:“呦呦,刚才你张家表哥在这儿,我也没细问。你今日在宫里,到底怎么样?”   程寻知道父母担心自己,便将自己在宫中沁香亭面圣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她绘声绘色,说道皇上夸赞而又叮嘱时,雷氏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这么说,皇上对你倒还好。”雷氏评价,“后来呢?你去见二皇子,二皇子人怎么样?我听说二皇子是刚找回来的,会不会……”   她心说,会不会学识教养都不大好?   程渊也看向女儿,跟着问:“呦呦,二殿下性情究竟如何?可好相处?”   程寻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说出苏凌就是二皇子这件事。她尽量自然地道:“二皇子吗?二皇子人也挺好的,温和有礼,也很好学。他带我看了看我们以后读书的地方和休息的地方。对了,中午我和二皇子一起用膳的时候,皇上赐了一道菜过来……”   “皇上赐菜?”程渊有些意外,很快又理解了。这算是很大的殊荣了。如果没有意外,二皇子会是将来的皇储。皇帝赐菜以示恩宠很正常。   程寻点头:“是啊,那道菜还挺好吃的。”她想了又想,“爹,娘,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什么?”程渊和雷氏齐问。   “二皇子说,咱们家离宫里远,就在宫里给我安排了住处,要我伴读期间,先住在宫里。”程寻说着,小心看着父母,“我如果天天从书院进宫的话,要很早很早起床,身体恐怕吃不消。”   “住在宫里?”程渊皱眉。他当即摇头:“这不合适,呦呦,也于理不合。”   程寻小声道:“啊,我也觉得不合适。”她想起一事,问道:“咱们在京城的宅子不是还空着么?要不,我住在咱们家那处宅子里?”   她所说的宅子,是父亲程渊在京中做官时的住所,就在二叔家隔壁,离皇宫也不太远。程渊辞官回书院,那宅子便空了下来。直到数年前大哥程嘉做翰林院编修时,又住了一段。后来程嘉外调,程宅的大门便又锁上了。   程寻并没有住过那里,今日苏凌提出要她住在宫里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刚才灵光一闪,才想起了这么一个所在。   “那宅子多久没人住过了,真住那儿,你还不如先……”雷氏本要说“住你二叔家里”,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她的一个儿子已经留在二房了,她仅剩的女儿,还是离二房稍微远一些吧。   “呦呦,要不,娘让人收拾一下咱们在京城的宅子?娘陪你住在那里。”   程渊皱眉:“这怎么行?你去了京城,家里怎么办?文山媳妇儿现在还有身孕……”   “那也不能让呦呦一个人住在京城。”雷氏急道,“我的女儿,你不心疼,我心疼。”   程渊有些头疼:“熙娘,我何时说我不疼她了?”   程寻见父母如此这般,忙道:“爹,娘,你们别急,真不行,我就先住在宫里,或者住二叔家。要不,请几个护院的。京城天子脚下,又在二叔家隔壁,不会有危险的。”   ……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程渊拿的主意,要江婶、殷叔等明日先去京城老宅收拾一番,看看是否能住人。如果能住,就让他们先留下陪着呦呦。同时再找些合适的帮工。   程寻见父母达成一致意见,她也点头表示同意:“好吧,我没意见。”   于是,就这么先定了下来。   因着明日还要进宫,程寻不敢多耽搁,吃过晚饭,沐浴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了。   虽然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总体来说,还是开心的多一些。   和苏凌重逢,且对方并没有生她的气,已经能让她欢喜很久了。   至于其他的,算了,以后再想吧。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程寻便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匆匆吃了早饭,坐上宫中前来迎接的马车,直奔皇宫。   下车进宫,她本想着要跟随太监步行而去。不想,刚一进去,就有一顶软轿停在了她面前。   太监笑得灿烂:“公子,请。”   程寻一愣。这是要她坐轿?待遇规格有些偏高了吧?不是说,一般人都是步行,能坐轿辇的,身份地位都不低吗?   她摆一摆手,小声道:“不用了吧,我觉得我跑起来比较快。”   至少不比轿子慢。   坐软轿,她心理上有丝丝不适。   太监微愕,笑了一笑,并未坚持。   程寻昨日留意过,所以对道路记得极熟。她走得很快,径直向行云阁而去。   到行云阁时,她额头已有了些细汗。取出帕子,轻轻拭掉额头的汗渍,见帕子上并未沾染黑渍,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程寻站在行云阁正殿外,还未有任何动作,门已经被打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为首者五十上下的年纪,须发微白,圆圆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意。程寻心中一凛,暗想,这位肯定就是宋大人了。   另一个眉眼清隽,气质舒朗,正是苏凌。   程寻忙施礼:“学生程寻见过宋大人……”她话一出口,又意识到不对,忙又续了一句“二殿下……”   宋大人正含笑打量着程寻,听了她这么一句话,不由地噗嗤一声笑了:“你就是皇上给二皇子挑选的伴读?”   “是,正是学生。”程寻忙道。   “等你有一会儿了。”宋大人笑意不减,“进来说话吧。”   程寻应一声是,随着他们入内。   在供奉的圣人画像面前,程寻磕头,算作行礼。   宋大人笑笑:“你先去坐吧,继续上课。”   “是。”程寻默默回到自己位置上,下意识看一眼苏凌,有样学样,也抽了同样的书。   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苏凌只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宋大人轻咳一声,继续上课。   尽管他们对二皇子的伴读很好奇,可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教导二皇子,伴读只是顺带。是以,他并不考虑程寻的进度,仍以二皇子为主。   “咱们先时说道,治国之道,重在治吏引纲。须知明主治吏不治民……”   他声音清越,讲到激动处,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神情颇为夸张。   程寻只听了第一句,便精神一震。宋大人讲的,是治国之道,而且有点像韩非子的观点,但是比她自己看的,要深刻明晰的多。   初时她还感叹一二,再后来,完全沉浸在宋大人所讲的内容中去。——她不是皇帝,肯定也不会当皇帝,然而如何运用法律,如何用人,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宋大人讲了一个多时辰,口干舌燥,又照例询问二殿下有何看法感受。   苏凌站起身,不疾不徐,缓缓道来。   宋大人边听边点头,欣慰而满意。   程寻坐在一边,对陪皇子读书有了崭新的认识。——不过,她觉得还是挺值得的。   少时,宋大人宣布下课,先行离去,此地只剩下她和苏凌两人。   程寻略一思忖,率先将身子微转,直接面向苏凌:“苏,二殿下……”   “苏凌吧。”苏凌抬头,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身体转向了她。他挑了挑眉,“没人的时候,你叫我苏凌、凌深都行。”   程寻从善如流:“苏凌。”   “嗯。”苏凌目光柔和下来,静静地看着她,“你怎么没收拾东西?当然,宫里什么东西都有……”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程寻打断了他的话,“我做你的伴读,可我不想住在宫里。”她压低了声音:“不要让我太特殊好不好?”   她这一声极轻极软,像极了还在书院时,她轻摇他的胳膊撒娇时的模样。   苏凌的心蓦地一软,几乎要立时点头应下她的任何请求可。不过好在理智犹在,他及时咽下了已到唇边的“嗯”,他吸一口气:“不住宫里,你住在哪里?书院离皇宫太远了,我不想你天天奔波……”   “不用啊,我们家在京城有处宅子,就在景春街那边,不算远。”程寻笑了,秋水样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我。”   苏凌“哦”了一声,失落之余,竟又涌上一些欢喜。她知道他在担心她啊。   见苏凌没再坚持,程寻心情松快,也有了心思去想其他的。她由衷夸赞:“宋大人的课,讲的真好。”   “这话你当着他的面说,他会更高兴。”苏凌笑笑,“你前些日子没来,他讲的,需不需要我给你从头讲起?”   “不用不用。”程寻摆一摆手,“以后认真听就行了。前面的,我自己补,不懂再问。”   今日下课以后,苏凌同她说话,全然是之前在书院时的态度,程寻早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不自觉地也切换成了以前和他相处的模式。   “你家那处宅子怎么样?等会儿用了午膳,我陪你去看一看。”苏凌合上书,“走吧,学了这么久,出去走一走。”   见他站起,程寻也跟着合上书,站了起来。   打开门,程寻随在苏凌身后,走出去,就站在院中两合抱粗的大树下。   “我是五月份回的这里。”苏凌站在她一尺开外处。   “嗯。”程寻点了点头,她不由地回想起五月份发生的另外那桩事情。犹豫了片刻,她婉转迂回地问,“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你说呢?”苏凌淡淡一笑。   他可不想止于朋友,他目标很明确。   “昨天你说过去的事情不再提了,那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作数了?”程寻望着他,期待而又不安。   “什么事情?”苏凌做不解状,“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就是那天,那天……”程寻憋得脸颊发烫,才咬牙说了出来,“那天你问我,知道了你是男的,愿不愿意……”   苏凌眉头一跳,目光沉了几分,呼吸却不受控制地粗重了一些。她,她这般害羞地问起旧事,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他心中欢喜而又有些心酸。呦呦是因为他这个人吧?是终于能明白对他的心意了吧?她肯定不会因为他的身份。他知道她的梦想是开书院,她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   “你想说什么?”深吸一口气,苏凌尽量平静地问。   “你没再记着这件事吧?”程寻偏了头看着他,又委婉说道,“我觉得你昨天说的很有道理,我应该珍惜机会,好好学习,认真读书。不应该一到年岁,就稀里糊涂嫁个人……”她瞥了他一眼,看他面色沉沉,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是吧?”   苏凌定定地看着她,一颗心提起又放下,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再一次婉拒?   没错,这确实是他昨日说的话,可他当时不是为了让她留在宫里做他的伴读么?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过,他念头转的极快,她这一番话又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她现在的年纪确实是小了一些。   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她如今多半情窦未开,若是一直陪在他身侧,难道她会看上别人?   苏凌点一点头,一脸认真的模样:“的确。你是该好好读书,至于什么议亲的事情,还是不要想了。”   “对啊,你说的很对,我也这么想。”程寻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不反对?!   程寻心里更欢喜:“说起来,这一点上,还真得感谢你。”   是他让她做伴读,给了她光明正大的晚婚机会。   她真不想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十五岁定亲,十六七就结婚的。   苏凌瞥了她一眼,也不算毫无益处,至少能斩了她的那些烂桃花。——她在宫中做伴读,想来山长不会随意定下她的亲事。   至此,两人算是达成一致意见。这一顿午饭,吃的也算开心。   吃罢饭,略休息了一会儿,苏凌就提出想去看一看程家在景春街的宅子。   程寻思忖着此时江婶他们肯定还没收拾好,就想法子推脱。   苏凌皱了眉:“我去看了才能放心。是住在宫里,还是让我去看,你自己选吧。”   程寻无法,只得道:“那就去看看吧,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那房子有几年没住人了,现在正收拾呢,你可别嫌脏。”   “嫌脏?”苏凌摇头,“我什么地方没见过?我会嫌脏?”   程寻下意识道:“怎么不会?你坐在石头上之前,还要拿帕子擦一擦呢。”   这话说出口,程寻也微微一愣。这是去年七夕,他们一起狩猎时发生的事情。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对,应该说,和他相处的点滴,她都清楚记得。   苏凌眸色微深,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说,难道那不是因为想着你小姑娘很爱干净吗?   他们出宫,乘坐马车,前往景春街程家。   两人同在车厢中,距离不远也不近。   宫中马车行驶地快而平稳,大约是刚吃过午饭没多久的缘故,程寻颇有些昏昏欲睡。   马车忽的一停,她毫无防备,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外扑。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忽的闪过一道黑影。   她已稳稳落入苏凌怀中。   脸颊挨着他的手臂,脑袋蹭着他的胸膛。坚硬的胸膛和手臂,近在耳边的呼吸声,让程寻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深刻地意识到,抱着她的,是一个男子。所有的血脉,在一刹那间怵动,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一声大似一声的心跳。   “没事吧?”耳边是苏凌隐含关切的声音。   她茫茫然抬起头,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内心深处忽然涌上的期待和悸动让她不自觉地身体轻颤了一下。 第62章 晴天霹雳   “怎么了?”苏凌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吓着了?还是摔痛了?”   程寻猛然清醒过来, 急急忙忙直起上半身, 回道:“我没事……啊……”   马车的颠簸,让原本就没有稳住身形的她, 身体前倾, 微张的唇划过苏凌的右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两人俱是一怔,齐齐睁大了眼睛。   暧昧在还算宽敞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程寻一颗心扑扑通通直跳,身体迅速向后退缩了一下。她轻轻按住了自己胸口, 似乎这样就能让剧烈跳动的心脏老老实实待在胸腔。   可身上那种像是过电了一样的感觉却教她头皮酥酥麻麻,仿佛是母亲在动作轻柔地给她梳头, 又像是小时候在双泉河里戏水……   有些欢喜,有些惧怕, 有些期待, 又有些不安。   她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她好像对苏同学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   还是苏凌先反应过来。   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也很意外。但看她动作僵硬,神情木然,不知是不是吓着了。不想她难堪, 他就轻咳了一声, 随意掀开车帘, 向外看去,口中说着:“景春街快到了吧?”   “回公子,快了,转个弯儿就到了。”   凉风穿过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   程寻慢慢舒一口气, 但刚才冒出的念头仍让她脸颊发烫。她低着头,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忍不住悄悄偏了头,去看车厢中的另一个人。   他端正坐着,一手掀着车帘,正将头扭向外面。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堪称完美的侧脸。   然而一看到侧脸,她眼前又瞬间浮现出刚才的画面。   脸颊更烫了。   她好像不小心亲到的就是他的右颊……   啊啊啊啊啊……   如果不是他还在这儿,她想,她可能会克制不住用双手去掩自己的脸。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之前也挽过手,也拥抱过。   怎么偏生这一次反应这么不正常?   “景春街到了。”马车外车夫出声提醒。   苏凌“嗯”了一声,当先跳下去。他在地面站定后,冲马车冲出了手:“下来吧。”   程寻目光掠过他修长白皙的手,以及手心的疤,一下子镇定了许多。   她犹豫了一下,颇有些心虚:“不用扶,我自己来。”   将苏凌的手轻轻一推,她轻巧跳下马车。   苏凌只是一笑,跟在她身后,看她敲响了程家的门。   “原来你家在这里还有处宅子。”   “啊,是啊。”程寻答道,“以前我爹在京城做官的时候住过,后来我大哥住过一段时间,我大哥外调后,这儿就没人住了。恐怕要好一番收拾呢。”   说话间门已被人从内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殷叔一看见程寻,脸上就溢满了笑:“诶……”他目光一转,在程寻身后的苏凌脸上打了个转,惊讶道:“你不是那个,那个,书院里的那个……”   书院里学子很多,殷叔看着苏凌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苏凌。”苏凌一笑,自己接道。   殷叔越发惊奇:“你怎么在这儿?”他又问程寻:“你咋这会儿过来了呢?还没收拾好呢。”   “啊,我带我朋友来看看,我也能帮着收拾啊。”程寻嘻嘻一笑,她指了指苏凌,“我这朋友,就是现在跟我一起读书的人。”   她瞧了苏凌一眼,努力忽略掉心头的悸动。她心说,朋友,对,刚说了是朋友。   “哦——”殷叔恍然大悟,“也是伴读啊。里面请,快请进去吧。”   程寻意外,下意识要说明这并非伴读,却见苏凌已经点头应了。她干脆缄口不言,和苏凌一起随着殷叔进去。   “也不用你们帮忙。”殷叔边走边道,“这院子过年的时候,打扫过一回。二老爷那边又派了好几个家丁过来。这不是四进的院子么?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都清理好。不过今天清理出一个给你落脚的地方,还是可以的……”   殷叔又指了指北边的一间房:“我看了一遍,这地方好,采光好,通风透气,先拾掇出来,你要不要先看看?”   程寻连连道谢,又问:“殷叔,我能帮上什么忙?”   “不用你帮忙。”殷叔连连摇头,“你在这儿还得照顾你。”   正说着江婶自北边的房内走了出来:“呦呦回来啦?收拾好了,和你在家里的房间布置的差不多,你肯定喜欢。这床是刚从家具行那边买回来的,比你在家里的还要气派呢……”   她心中欢喜,一见了程寻就急着告诉她,也没留意到旁边殷叔给她使眼色。   直到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苏凌,瞬间脸色苍白,悔意陡生。   她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直接叫呦呦的闺名?万一这人猜出了呦呦的秘密,可怎么办?   殷叔轻咳一声:“这是和程寻一起给皇子做伴读的人。”   “啊啊,这样啊……”江婶面色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程寻看她这神情,心中不忍而又感动。她轻声道:“江婶,没事哒。”她转向苏凌:“苏同学,呦呦是我小名。”   这一生“苏同学”一出口,两人心中俱是一阵暖意。   苏凌“嗯”了一声,有些想笑。她的名字,他很早就知道了。他点了点头,只当做是第一次听说,又不大感兴趣的模样。   江婶看他这样,忐忑了好一会儿,但看呦呦神色如常,不以为意,她渐渐放下了不安。可能是她不小心却又想太多吧?昨儿当着张家公子的面,太太不是直接叫了呦呦的名字么?   对对对,皇上老爷都下旨了,怕什么?   “家里还没收拾好,没法招待客人。程寻你带着客人先在外边走走。”江婶轻轻推了推呦呦。   “哦。”程寻点一点头,转向苏凌,“你不是还有事吗?要不,你先……”   她的“你先回去”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凌打断。   苏凌双目微敛:“我们听江婶的,先去外边走走吧。”   程寻没有说话,她有点不大情愿。事实上,她更希望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分析一下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苏凌皱眉,定定地看着她。   与他目光相触,程寻一阵心虚:“好吧。”   苏凌勾一勾唇角,还算满意。   两人同殷叔江婶他们作别,离开程宅,在附近缓缓行走。   身边除了苏凌,没有旁人,程寻不由地又想起让她脸热心跳的画面。她有些庆幸她一直涂黑面颊,就算是脸红,旁人也看不出来。   为什么会对苏凌有不可言说的心思呢?明明之前一直把他当成好姐妹的。   且不说他身份特殊、齐大非偶,单说这心思动的就很不是时候。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前脚刚说了要做朋友,后脚就发觉不像是普通朋友?   啊啊啊啊,不对不对,程寻,你怎么想到齐大非偶上面了?这才刚荡漾了一下,就考虑这么长远了?   不成不成……   程寻前所未有的纠结,也不说话,只默默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她的步伐节奏已经和苏凌一样了。   苏凌有意放缓脚步,却意外地发现她僵硬地随着自己,抬左脚,抬右脚。   轻咳了一声,苏凌低声道:“程寻?”   “啊?”程寻抬头望他,水样的眸子中是一层薄薄的雾。   “想什么呢?”   “没什么啊。”程寻神情自然,“没什么的。哦,是了,我想着江婶他们帮我收拾房子,我要不要买些小礼物带回去给他们……”   苏凌有些惊讶,她明显神思不属竟是在想这件事?他挑一挑眉:“你和他们关系不错,我见他们直接喊你的名字。”   “是啊,江婶看着我长大,从小就叫我名字啊。”程寻神态自然,“哦,还有,我以前给你的荷包、小鱼干,都是江婶做的……”   她说到这里,面上忽的浮现一丝怔然。   回想起自己错把苏凌当姑娘,她好像做了不少容易让人误会的事情。思及此,她心中颇觉歉疚,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在五月初四那天,他还向她父亲提亲来着。   不过,他也说,过去的事都不再提了。他还说,她现在年纪还小,应好好读书,议亲的事情该放置一边。   那就先不想这件事吧。   苏凌看她神情,面色微变,轻声道:“我知道江婶。行,你想买什么,那就买。带钱了没有?我这边有。”   “带了带了。”程寻回过神,“我要到京城来,爹娘给我塞了不少钱。”   唯恐她因为钱财而受委屈。   两人在附近的店铺买了些适宜赠人的小物件。不算昂贵,重在心意。   不过江婶他们却是欢喜的很,一直夸呦呦有心了。   厨房已经收拾停当,各种厨具茶具都是新备的。江婶要招呼苏凌喝茶,被他拒绝了。   苏凌也已意识到今日赶过来很不妥当,是给人添麻烦了。然而看了程家的宅院以及江婶殷叔等人,对程寻住在这里,他算是放下心来。   但是,在临走之际,他仍是叮嘱程寻:“如果这里不能住,不要勉强自己。寻家客栈,或是住你叔叔家里都可以。”   程寻笑眯眯地应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早些回去忙你的事情吧。”   然而苏凌刚上马车,她就苦了脸。   这以后可该怎么办?   为防止自己胡思乱想,她也跟着跑上跑下,忙来忙去。   事实证明,人在忙碌时,确实没有乱想的念头。   程宅虽然有几年没住人,但毕竟不是废宅。房屋结实、家具齐全。今日打扫一番,又添些家具,算是收拾了进出来。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咱们家院子里这口井可真是好,省了多少打水的功夫。”江婶满面笑容。   程寻点头:“可不是?”   井浅水净,她尝了一口,还隐约有些甘甜。   程寻冲江婶等人抱了抱拳:“今日辛苦你们啦。”又请江婶给大家发赏钱。   众人连连摆手。二房过来帮忙的人笑呵呵的先后离去。   临近傍晚时分,程瑞走进了程宅,进门便问:“程寻呢?”   江婶见是三少爷,微微一愣后,直接给他指了方向。   程寻刚洗掉脸上的黑粉,又用清水洗了一遍,正拿毛巾擦脸,一抬头看见三哥,停下手上的动作,喜笑颜开:“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真的是你?”程瑞没回答她的问题。   “什么真是我?”程寻莫名其妙,她将毛巾拧干,晾起来,将残水倒进身旁的树坑里。   程瑞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木盆,放在一边,急道,“二皇子的伴读,程寻,不要跟我说是同名同姓。”   “你说这个啊……”程寻缓缓点一点头,“对,那就是我,不是同名同姓。”   “怎么回事?”程瑞一脸不解,随即神色大变,“你是傻了么?你就不会想法子拒绝了?你要是给人知道你……”   “我拒了啊。”程寻打断他的话,“是爹写表上书皇上,还说我是女的,但皇上还是要我做伴读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裳:“你瞧,这是御赐的,赏了我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两套……”   程瑞目瞪口呆:“皇上在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程寻摇一摇头,“只能说圣心难测。”   “会不会是新状元公推荐的?”程瑞猜测,“我记得你们以前是同窗。他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又见你没有参加科考,就动了惜才的心思,把你推荐给了皇上,也有可能直接推荐给了二皇子。你可能不知道,他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程寻摇头:“不是他。”   不是杜聿,是二皇子自己啊。   想起苏凌,她不免又生出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摆一摆手:“不说这个了。反正皇上知道我是谁,不用怕。”她顿了一顿:“你吃饭没有?江婶准备了吃的,要不,一会儿你留这边吃?”   “应该你去那边才对。”程瑞瞧了她一眼。   “不对。”程寻摇头,“二叔和二婶又不知道我是呦呦,只以为我是程家的远亲,我去蹭饭不合适。”   她心念一闪,她倒忘了这一茬了,她该正式拜访一下的,而且二叔还让人过来帮忙。她今天一直胡思乱想,倒把正事忘了。   程瑞在小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又傻了是不是?正是因为是远亲,你才更该去拜访。不过,你这脸得再涂起来。”   他双手抱臂,摇一摇头:“诶,我方才没瞧清楚,你倒的洗脸水是黑的吧?啧啧……”   程寻气结,轻轻锤了他一下:“你又取笑我,这黑粉难道不是你买的吗?”   程瑞也不闪避,任她一拳打在胳膊上。   “哥,今日天色已晚,不合适,改日我准备一些礼物,去拜访二叔二婶。”   程瑞点头:“行。”   “哥,我问你一件事。”程寻想了又想,小声道。   “你说。”   程寻鼓起勇气:“假如有个姑娘……”她叹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摇头:“算了,不说了。”   她和程瑞感情很好,时常通书信,几乎算得上无话不谈了。可是她发现她心里的烦恼,竟对着他也说不出口。   如果苏凌真是个姑娘就好了,她有什么烦恼,也能对他说。   不,如果苏凌真是姑娘,她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烦恼了。   “到底什么姑娘?我认识么?”   “没有什么姑娘。”程寻摆手,“没有姑娘了。”   程瑞莫名其妙。天色已晚,他不好久留,略说两句,便先行离去了。   反正就住在隔壁,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送走三哥后,程寻兴致缺缺吃了晚饭。她快速沐浴,换上寝衣,上床休息。   如同江婶说的那样,房间布局和她在书院几乎一般无二。新床比她原本的床还要大上一些,被褥干净整洁,隐约散发着香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床的缘故,她明明忙了一天,身体疲惫,可就是睡不着。   她只得用老办法,默默背了几篇文章,才感到困意袭来,渐渐睡去。   次日清晨,刚收拾停当,走出家门,就看到了停在门口的马车。虽然没有宫中徽记,可她一眼就看出这马车来自宫中。   “程公子,请吧。”   程寻吁一口气,竟然有些习惯专车接送了。   马车行得极快,她到行云阁时,今日授课的白大人还没来。   程寻扫了苏凌一眼,打一声招呼,在自己位置上坐了。   “昨夜怎么样?”苏凌轻声问。   “还好。”程寻回之一笑,翻开了书。   昨晚她思前想后,决定先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像他说的那样,她如今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应该好好珍惜,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皇上给二皇子延请的夫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程寻虽是古代意义上的旁听生,可自觉受益匪浅。   苏凌今年已经十六岁,皇帝给他安排的,每日上午跟着三位大人学习,下午则要参与政务。   所以,对程寻来说,一到午时,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原本她是要直接回家的,可苏凌硬要留她吃了中饭再走。初时拗不过他,就答应了。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以后,她再次提出回家吃饭。——除了在课堂上,私下相处还是尽量少一些吧。   “你急着回去做什么?”苏凌勾唇一笑,“在宫里用了午膳,回去的时候在马车上睡一觉,既省时又省事。岂不比你饿着肚子回家强?”   程寻瞅着他不说话。   苏凌又是一笑:“再说,好不容易有你陪着我用膳,你一回去,就又剩我一个人了。”   他虽是在笑,可程寻听后,到底是软了下来:“那好吧。”   真是,越来越难拒绝他了。   苏凌轻轻笑了笑,他感觉,最近一段时日,她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或许她自己没察觉到,她看他时,眼睛亮晶晶的,有光华流动。 第63章 关于婚事   可惜上次的教训太过惨痛, 以至于苏凌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七八成把握, 也只能暂且装作未曾察觉。   ——这一回, 不能再冲动自信,万一吓着她, 推远了她, 那就很得不偿失了。   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   因此在与程寻相处时,苏凌格外注意对距离的把握和关系的拿捏。   两人一起上课、一起用膳时,他总是斯斯文文, 亲近而不失礼貌。   同时他又不忘了将细节做到极致。天天马车接送、准备她爱吃的菜肴、她习惯的茶、主动将宫中藏书借给她阅读……   程寻在宫中做伴读,除了一开始心中忐忑, 后面随着时间推移,习惯了新生活的节奏后, 基本可以称得上舒心了。   每日进宫车接车送, 夫子学问好,讲课水平高,同窗温和有礼。课间休息时,还有精美糕点和茶水……   她在宫中数月,所见到的人除了苏凌、授课的大人、行云阁的内监宫女以及若干侍卫之外, 也没见过其他人。   原本在进宫之前, 程寻还曾担忧过, 真做了伴读,会不会有人找她麻烦。——毕竟上辈子也曾瞄过几眼宫斗剧。   可事实上,跟她想象的差距甚远。除了七月十八日,她进宫时, 见过皇帝和姚贵妃一次之外,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位。   ——皇上和姚贵妃住在西苑,离行云阁的距离可不远。   程寻每天奔波于行云阁和程宅之间,饭量比先时大了,个子也又长高了一些。她上午在宫里做伴读,下午多数时候是阅读她从宫里带回来的书籍。有时程瑞从国子监回来,兄妹两人还会在附近走走转转。   她对这样的生活还挺满意,唯一觉得不好意思的是她清晨来到行云阁时,夫子未至,她常常会看到苏凌在院子中习武。   十六七岁的少年纵横腾挪,外表皎皎如明月的人英姿勃勃,熠熠生辉。   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苏凌是个男子,而且也会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多背两首诗,才能让心跳恢复正常。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   大雪过后,白大人和宋大人都着了凉,身体不适,又想着年关将至,干脆就停了课,算作放假。   两人一起用过午膳后,苏凌送程寻出宫。   冬天的阳光让人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冷风如刀。   程寻穿着黛色连帽斗篷,双手蜷缩在袖中,开口道:“今日是二十三呢。”   “嗯?二十三怎么了?”苏凌瞧了她一眼,将手笼递给她,“拿着。”   程寻嘻嘻一笑,摇头:“我不要,你拿着吧,我袖子长呢。”   “拿着,特意给你带的。”苏凌停下脚步,不由分说将她的手从袖中取出来,套上了手笼。   两人离得很近,他神情专注,动作很轻。程寻抬头,能看到他沉静的面容和浓密的睫羽。手笼带来的暖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口。她声音不自觉又轻又软:“谢谢。”   “咱们之间说什么谢?走吧。”苏凌眸光一闪,原本要落在她发顶的手,方向微变,落在了她右肩。   程寻继续先前的话题:“今儿是腊月二十三,我也得回家里去。虽然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可好歹是过节呢。江婶说,这一天,灶王爷要查人数的,不能留在外头。”   她兴致忽起,索性将江婶讲的关于祭灶的习俗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哦哦。”苏凌点头,“原来如此。”他略一沉吟,继而轻笑:“倒有些意思。我送你回书院?”   “不用不用。”程寻欲摆手,然而手上套着手笼,她就将手笼左右摇晃了一下,“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吗?”   苏凌回宫以后,明显忙碌了许多。她不想耽搁他时间。   程寻继续道:“有马车送,我自己家的路,又熟悉得很。书院这两天放年假,肯定忙忙乎乎的,也不一定安全……”   她短短数息间找了不少理由。   苏凌瞧她一眼,看她隐约着急的模样,忍不住轻笑,故意道:“你说的是,不过也不少这几个时辰。自从五月份离开书院,我就没再见过山长和夫子他们,也该去拜会一下了。”   “不行。”程寻冲口而出,“不行不行,你别吓着他们。”   “为什么会吓着他们?”苏凌眸色微沉,“我长的很可怕?”   “那倒没有。”程寻摇头,“一点儿都不可怕。可他们要是知道了书院的学子是个皇子,那还不吓着?”   她有点心虚,她觉得她父兄胆子没这么小。她担心的是,爹爹一旦知道了向程家提过亲的苏凌就是二皇子,肯定会怀疑她和苏凌之间的关系。   苏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程寻一面走着,一面留神去看苏凌的神色,小声道:“所以,你就别送我啦。”   “可是总要知道的啊,又不能瞒他们一辈子。”苏凌看着她,有刹那间的恍惚。   他心说,这情景倒像是一对私定终身的情侣,男方想上门提亲,而姑娘却要用拖字大法。   “那就到时候再说。”程寻脱口而出。   苏凌微怔片刻,笑意溢满了眼眸。他轻笑:“你执意如此,那就依你所说。”   程寻连连点头。   两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便到了皇宫北门口。苏凌停下脚步:“今日一别,可能要到年后才能相见了。”   程寻心中一跳,生出了不舍的心思,却犹自强硬地道:“很快的,过年很快的。”   她眼中的不舍很好地取悦了苏凌。他笑一笑:“嗯。”   眼睛不会撒谎,他就知道她舍不得他。   待她坐上马车,苏凌才转身回去。还有三个多月,等她及笄的时候,他还真需要私底下拜访一下山长。   程寻乘马车回京城的程宅,同江婶等人汇合,分乘马车一起回书院。   “我回来啦。”   她有近半个月没回家了,回到熟悉的家,不免心情大好。   她话音刚落,厅堂的棉帘便被掀开,母亲雷氏缓步走了出来,高声道:“小声些,有客人呢。”   “哦。”程寻眼睛一转,“谁啊?”   雷氏只将她的胳膊轻轻按了一下,并未作答,而是扬声吩咐跟在程寻身后进来的江婶等人:“一路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   待其余人离开后,雷氏才轻轻拉着女儿的胳膊往一边走,小声道:“是杜大人。”   “修远?”   雷氏点头,声音愈低:“是,兴许是公务忙,他有一阵没来了。我听你爹的意思,是想教他打消求亲的念头……”   “是啊,我也这么想。”   雷氏停下来,一脸错愕:“你真这么想?”   “本来就是啊。我现在在皇宫里做伴读,两三年里头肯定没法成亲的。而且,人家原以为我闺阁严谨,又不知道我是这样的。真知道了,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程寻给母亲分析。   她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对杜聿并无任何男女之情。非但没有,她心里还喜欢另外一个人。虽然她努力不去喜欢,但是这种事情,并不是她努力就能办到的。   “如果这些都不是问题呢?”雷氏小声道,“假如他不在意,他一直说想报恩的。”   五月份时,雷氏和女儿推心置腹交谈以后,对杜聿已经不抱希望了。可是杜聿这后生,确实不错,而且应该是出自真心。到底是有些遗憾。   “那也不行。”程寻有些急了,“我又不是什么负担累赘,娶我算什么报恩?帮他的是我爹,真觉得恩重如山,以身相许,那该是嫁给我爹才对。”   “胡说什么呢?”雷氏皱眉,在女儿胳膊上轻拍了一下。她望着女儿的面容,忽然福至心灵:“呦呦心里有人了?”   “没,没有啊。”程寻矢口否认,心跳却无意识地加快了,“我只想着读书,怎么可能?”   雷氏看她神色,心中一动,不大相信。她眼眸轻垂,目光扫过女儿手上的手笼,轻声道:“娘知道了,你爹也是想趁着这机会,说清楚。就是我觉得有些遗憾罢了。”   “嗯,娘。”听母亲说父亲想直言拒绝。程寻松了一口气,“说清楚吧,别让人误会。”   “先回去歇着吧,这边站着挺冷的。”雷氏挥了挥手,待女儿回房后,自己也回了厅堂。   厅堂里,程渊正同杜聿说着这件事。他神情略微有些不自在:“原本早该说清楚的,可惜这数月都没见到你。此事又不好在信里讲,就一直拖到了今日,希望没耽搁你。”   ——虽然他一开始就说女儿及笄以后,再考虑议亲的事情,杜聿也表示愿意等,可他今日直言拒绝,仍是不免觉得有点不自在。   杜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学生能知道原因吗?是学生哪里做的不好?”   程渊摇头:“不是你的原因。”   “那为什么……”   还没等到程家小姐及笄就拒绝,是一点都不考虑?   出身贫寒、少年成名的杜聿,自中状元之后,因为得圣上眷顾,平步青云,却偏偏在这婚事上数次被拒。   初时他确实是听从母亲的意思报恩,可被程家两三次拒绝以后,他也有点上劲儿了,想知道原因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令爱已经许了人家?”   程渊摇头:“老夫早说过,待她及笄之后,才会议亲,又怎会提前结亲?”   “是因为学生家境贫寒,山长担忧无法给小姐富足生活?”   程渊又摇头:“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老夫并非嫌贫爱富之人,而且你如今官运亨通,不愁飞黄腾达。一时的清贫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因为学生人品低劣、一无是处?”   “都不是。”   见杜聿越说越不像话,程渊轻叹一声,只得道:“此事不好告知外人,今日修远问起,我干脆直说了吧。”   杜聿心头一震:“愿闻其详。”   雷氏心里一急,向丈夫使了个眼色。——尽管有圣旨,可她还是不大想让人知道女儿女扮男装求学的事情。   然而程渊只回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缓缓说道:“老夫不同意这桩婚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仅是你,旁人来提亲,老夫也不会应下。”   “这是为何?”   “问题出在小女身上。”程渊叹一口气,“我那女儿顽劣的很,生平最好读书……”   他虽然说女儿顽劣,可脸上的表情却隐约带着几分自得。   杜聿随即答道:“读书使人明理,小姐喜欢读书是好事,不能算顽劣。”   “可她是扮成了男子去读书的。”   “扮成男……”杜聿瞪大了眼睛,“扮成男子?”他心思转的极快,不过是一瞬间,他脑海里就浮上了一个名字。   果然,他听到山长不紧不慢说道:“今年七月份,皇上还下了旨,让她进宫去做二皇子的伴读。”   说到这里,杜聿心头已经十分清晰了,可他心里犹有些不可置信:“程……寻?”   程渊点一点头:“是。”   雷氏忍不住道:“不是她自己非要女扮男装去读书的,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且她读书期间,也一直规规矩矩……”   杜聿想的并不是这些,他沉默了片刻:“皇上知道么?”   “知道。”程渊点头,“老夫上书皇上说明了原委……”   “皇上知道啊。”杜聿轻声呢喃,忽的想起一事,神色古怪,“二皇子也知道?”   “二皇子?”程渊惊诧,有几分不确定,“二皇子应该不知道吧?”   杜聿轻轻摇头,心说,不知道?多半是知道的吧?这就难怪了……   见他出神,雷氏忙道:“此事涉及她的声誉,还请你帮忙保密。”   杜聿回过神,连忙施礼:“山长和夫人请放心,学生省的。”他笑了一笑,补充一句:“就算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出去乱说的。”   程渊叹道:“所以不是老夫不同意,她性子顽劣,做的事又惊世骇俗……”   “山长言重了。囊萤映雪、借光读书,听起来也非常人所能为。令爱一心求学,只让人心生敬意。”杜聿一笑,“哦,还汗颜至极。她受到的应该是夸赞而非指责。”   雷氏听他言下之意,非但没有瞧不起,反而还很赞赏,心中大喜:“你真这么想?”   “学生不敢撒谎。”   杜聿虽夸赞了程寻几句,可他心里很清楚,话说到这份上,这亲事肯定是结不成了。倒不是说他对程寻的行为有意见,事实上,对于一个姑娘,能做到这份上,他很欣赏。   先前在书院,他还曾鼓励程寻参加科考,被对方婉拒。他当时不明白,现在懂了。原来是个女郎。   可惜的是,他不能和皇家抢人。   还在书院时,他虽醉心学业,可也知道素来远离同窗的程寻和谁走的最近。   程渊继续说道:“如今她给二皇子做伴读,可能是一年半载,也可能是三年五年。皇家没个准信儿,我们也不好给她定亲,不能耽误了人家。”   “山长说的是。”杜聿略一沉吟,忽道,“山长,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山长答应。”   “嗯,你说。”   “学生想见一见程寻。”杜聿神情自然,“同窗三年,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奇女子。”   程渊一思忖,既然已经说了女儿就是程寻,先时他们在一个学堂一起读书了三年。此时再说男女有别不让见,就很说不过去了。   点一点头,程渊道:“也好。”   —   “要见我吗?”听说杜聿要见自己,程寻很意外。   雷氏没好气道:“是啊,要见你。你爹把什么都说了,说你女扮男装去读书,说你进宫做伴读……”   “那,他什么反应?”程寻有些好奇。   “他倒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夸了你几句,说想见见你。”   程寻笑了:“还夸我呀?”随即她又耷拉了脸,“见我干什么?我刚洗了脸,要沐浴换衣裳呢。”   雷氏打量着女儿,见她虽是男装,但是没涂黑脸,肌肤似雪,眉目如画。她心中一动,温声道:“不必再涂了,怪麻烦的,这样也挺好,他都知道你是姑娘了。”   程寻心说也是。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重新套上手笼,随母亲进了厅堂。   她刚走进去,杜聿便站了起来,率先向程寻施礼:“程同学。”   他惊讶于程寻的真容,暗暗感叹,书院里的同窗们果真都是瞎子。如此美丽的女郎只不过是将面颊涂黑,大家就看不出破绽了。   程寻还礼:“杜同学。”   山长和夫人都在侧,杜聿心里有许多问题也不好问出口,只感叹一句:“果真是个女郎。”   程渊失笑:“还会骗你不成?”他只当杜聿是疑心他说谎,并未多想,说道:“人,你也见了,这下相信了吧?”他冲女儿笑笑:“程寻,你先回去吧,这边没你的事了。”   “是。”程寻冲父母施礼后退下。   杜聿心中称奇,又略坐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去。   程渊冲妻子道:“你一直说舍不得呦呦,看来真要多留她几年了。”   雷氏叹一口气,只能如此了?她当时出嫁时,算是老姑娘,没想到呦呦很有可能走她的老路。   然而程寻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她抱着母亲的胳膊直撒娇,好一阵温存。   年关将至,时间过得极快,眨眼间,就到了腊月三十。   程寻正在剪窗花,她兴致上来,剪了一个“春”、一个“福”、一时手快,又剪了个“囍”,玩的不亦乐乎。   忽然二哥程启敲门进来:“呦呦,沈夫子找你有事。”   “啊?”程寻抬起头,“是找我还是找程寻?”   “找程寻。”程启皱眉,“他找你做什么?”   程寻心思一动,沈夫子?是沈夫子?!记得以前苏凌说,如果想他了,就去找沈夫子……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应道:“哦,我这就去。”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天会见到苏凌。 第64章 除夕相会   程启点头:“嗯, 快一些, 他现在在咱们家门口呢, 毕竟曾经是你夫子,别教他久等。”   他说完退了出去。   程寻匆忙换上男装, 本要涂黑面颊, 心念微动,慢慢放下了黑粉。她找出自己那身黛色的连帽斗篷。——她冬天怕风吹着脸冷,江婶又给这斗篷稍微修了一下。   她穿上后, 将头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又将自己新剪的窗花折叠着放入袖中, 快步出了门。   大家都知道沈夫子曾是宫廷乐师,后来不知何故, 到崇德书院做了乐理夫子。他祖籍何处, 家中还有谁,并无人知晓。   沈夫子常年待在书院,逢年过节也不曾回家。   程寻刚到门口,就看见了站在门外树下的沈夫子。门口的枣树光秃秃的,沈夫子穿着一身赭石色的棉袍, 手上套着手笼, 气定神闲。   “沈夫子找我有事?”程寻施了一礼。   沈夫子打量了她一会儿, 皱了眉:“你裹这么严实做什么?”   “……冷。”程寻瓮声瓮气。   “行吧行吧,这么怕冷……”沈夫子有些嫌弃,“快过年了,叫你出来, 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帮个小忙。我已经给山长打过招呼了,你现在随我去杏园。”   “啊?”程寻惊讶,是给沈夫子帮忙?不是苏凌要见她?   她心底那丝暗暗的欢喜在一瞬间消失了大半儿,她“哦”了一声,忽略刚涌上来的失落。   “怎么?连个小忙都不想帮?”沈夫子皱眉,“还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程寻心中一凛,连忙行礼:“没有,没有,没有不想帮。不过,夫子,我能回去换身衣裳吗……”   她没有涂黑面颊,是因为她以为会去见苏凌啊!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心尖痒痒的,忽然就不想让他大过年的看见自己黑黢黢的脸。   “换什么衣裳?你不是说冷吗?”沈夫子摆了摆手,“这就挺好的,别磨蹭了,快一点儿。”   程寻只得将斗篷又紧了紧,脑袋低得更低了一些,随着沈夫子一直往前走。   沈夫子身高腿长,步伐迈得大,程寻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这个时候,她难免会想起苏凌来。有时苏凌送她到宫门口,就会刻意放慢脚步等她。   她冲沈夫子的背影撇了撇嘴,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着走着,程寻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看他们走的方向,并不像是去杏园的。   倒像是去书院后门那边的!   程寻心头一跳,停下了脚步。   沈夫子意识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回转身:“又怎么了?”   “夫子,这不是去杏园的路。”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去杏园的路,是有人要见你。”沈夫子不紧不慢道。   程寻眼睛一亮,心里有了猜测:“是苏凌吗?”   沈夫子:“什么苏凌?你做了快半年的伴读了,不知道称他为殿下吗?还说你聪明,真不知道哪里聪明了。他在外头等你,还让我赚你出来……”   他语气不善,可程寻没有丝毫恼意,反而隐隐欢喜。她深吸了一口气:“夫子……”   “走吧,走吧。”   程寻不自觉心情好转,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两人又行了一会儿,看见了书院后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   马车外,一个穿着崇德书院冬季学子服饰的少年正负手而立。   长身玉立,宛若青松。   程寻一眼就看出这少年是苏凌。   沈夫子已然扬声道:“人带来了,东西该给我了吧?”   苏凌闻言回身,唇角微微一勾:“当然。”   沈夫子冲程寻使了个眼色:“快过去啊。”   程寻来的途中心里欢喜,可真正见到他以后,又开始觉得羞窘不好意思了。她低低地“啊”了一声,定一定神,跟在沈夫子身后,一步一步向苏凌走去。   苏凌眼中笑意愈浓。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   沈夫子双眼登时迸发出光彩来,他忙伸手接过,脸上的喜意遮都遮不住。   “你可以到旁边慢慢看。”苏凌轻声道。   沈夫子没接这一茬,只说了一句:“你们在这儿叙话,我到旁边转转。”言毕转身离去。   马车旁只剩下了程寻和苏凌。   苏凌轻笑:“怎么遮这么严实?冷么?”他说着就伸手想要去给她暖手,又小声道:“马车里暖和。”   程寻不抬头:“那能去马车里说话吗?”   “行啊。”苏凌点头,自己跳上马车,又伸臂去拉程寻。   程寻穿着连帽斗篷不大方便,就在他的帮忙下,进了车厢。   见她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秋水样的眼睛,苏凌心中纳罕,轻声问道:“怎么遮着脸?”他心里一咯噔:“是不是生了癣?让我看看。”   因为他这一句话,程寻原本的好心情消失了大半。她没好气道:“是,生了癣,不给你看。”   话一出口,她又顿生悔意。他也是担心她,她怎么就胡说起来?可是他的猜测,确实让她不高兴,又隐约有些委屈。   她没注意到,她在苏凌面前说话,声音会不自觉放轻放软一些,此时有些委屈,虽说着气话,却并无威慑力。   苏凌双眉紧皱:“给我看看,别遮着。宫里太医多,我找人给你看看。”   他说着就去动她的斗篷。   程寻一面挥手,一面躲避。   “啪”的一声响。   程寻的手结结实实拍在了苏凌的手背上。她愣了愣神,下意识问:“痛不痛?我哥说我是蛇手,打人最痛。”   就在她愣神之间,她只觉面上微凉,她白净的脸已经完全暴露在了苏凌面前。   苏凌初时只当她是真的脸上生了癣,但是揭掉她脸上的面巾,他却愣住了,眸中闪过惊艳之色。   她虽是男装打扮,可是没有涂黑面颊,肤白若雪,眉目如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自然地道:“我还真以为你脸上生癣了呢。”   “谁脸上生癣了啊?”程寻小声嘀咕。   面巾已被揭下,她也没再重新覆盖在脸上,而是顺势将其扣在帽子边的里侧。想了一想,她干脆取下了帽子。   “这样挺好的。”苏凌声音极轻,“不用老涂黑粉。”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原本的样子。去年的六月份,在书院门口,他和沈夫子一起,偶遇过她和她兄长。那时她一身绿衣,美得惊人。   可惜她女装的模样,他只见过那一次。   苏凌心中一动,她往日穿男装,都涂得黑乎乎的,今天却是例外。是因为要见他的缘故吗?   思及此,他心情大好,轻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要来见我,所以才……”   “没,没有啊……”程寻矢口否认。那种小心思被人戳破的感觉,让她红了脸颊,“是因为沈夫子催着,我怕他等急。所以我……”   她心里暗恼,又有点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白玉般的面容闪现红晕,苏凌心里更生柔情。他笑了笑,知道在她心里,他肯定地位很重。这种小女儿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他。   不过想到上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只能忽略心头那种痒痒的、甜甜的感觉。他“嗯”了一声:“上一次……”   “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与此同时,程寻开口。   “嗯?”苏凌微一停顿,继而勾起了唇角,“也没什么事。快过年了,想见见你。”   程寻:“……”   他原本干净清冽的声音近来低沉了一些,说这话时,慢悠悠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程寻心上。   苏凌继续道:“上次过年不在你跟前,今年来见见你。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么?”程寻缓缓舒一口气,“我刚回家的时候,看书写字,跟着我爹又认了一些胡渚的文字。哦,对了,今天我剪了好些窗花,我还带来一些呢,给你看看。”   “嗯?”苏凌轻笑,“是么?”   他心说,带窗花,还不是因为要见他?   程寻从袖子里取出折叠好的窗花,认真介绍:“这是春,这是福,这是……”   她眸光轻闪,试图藏起“囍”字。   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它也给带出来了?   然而眼尖的苏凌已经看到了:“我喜欢这个,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不能。”程寻断然拒绝,“这个剪错了。你要是想要,就把春和福拿走。”   “可我只喜欢这个。”苏凌难得坚持。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你不能要这个,你现在又不急着成亲。这是成亲时候才用的……”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竟然不敢去看苏凌的神色。   苏凌扫了她一眼,慢悠悠道:“现在是不能,等明年说不定就可以了。”   她明年就及笄了,可以议亲了。   程寻神色微变,隐隐猜出了一点他话里的意思,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只是随口一说。她心里翻腾,口中说道:“那也有可能。不过我大概要过好多年了。”   “这话怎么说?”苏凌眉心一跳。   “呐,你也知道,我要读书,不可能小小年纪就成亲。”程寻顿了一顿,神色自然,“而且我爹娘说了,要多留我几年。”   苏凌挑眉,有心想同她再说几句,暗示一下,他多等今年也等得起。   然而程寻却摆一摆手:“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近来都在做什么?诶,你刚才是给沈夫子递信了吗?沈夫子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你的身份?”   苏凌一笑,隐约有些无奈的模样:“你问这么多,让我回答哪个好?”   虽是这么说,他到底是一五一十答了她所有问题:“这段时间要比以前忙一些,我之前就认识沈夫子,他的确是知道我的身份。”他轻叹一声:“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程寻心念如潮,认识很多年?可沈夫子以前是宫廷乐师啊,意思是苏凌以前就在宫里吗?不然怎么会认识?可他如果在宫里,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他?   她正晃神间,苏凌眼疾手快拿走了她剪好的“囍”。   程寻反应过来,伸手欲夺,却被他格开。   苏凌轻轻一笑:“我先收着,将来总有用上的时候。”   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窗花放入袖中。程寻向他袖口伸去,被他轻轻捉住了手腕。   苏凌声音轻而温和:“好了,别闹了,咱们说点正事。”   程寻看一眼被他握着的手,脸颊后知后觉涌上了红潮。她不着痕迹抽出了手,规规矩矩坐好,认真问:“什么正事?”   “是关于咱们的读书的事情,如果一过初五就开始,你嫌不嫌早?”   “书院以前是正月十七。”程寻没有正面回答。   “是啊,跟书院还是不一样的。”苏凌回道,“你若是想在家里多待两天,晚些过来也行。”   程寻摆手:“不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还挺喜欢白大人讲课的。”   她做伴读,一开始三位大人都仿佛看不到她一般。但她认真好学,渐渐赢得他们好感。她向他们请教,他们态度热情,认真讲解。   年假嘛,太长了也没意思。   程寻又补充道:“我可以下了学以后回家。在马车上还能再温习一下知识。”   “你还真是……”苏凌摇头轻笑,又有些无奈,“……好学啊。”   两人又轻声细语闲话一阵。   尽管心有不舍,可苏凌也知道不能太久。   远远听到沈夫子的笛声,苏凌笑笑:“我得回去了。”   “我也得回去。”程寻嘻嘻一笑,“今晚年夜饭,我还想去帮忙呢。”   “挺好。”苏凌眸光微闪。   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过程寻的眼睛。程寻的心忽的沉了一下,竟生出淡淡的心疼来。她小声道:“你,是一个人吗?”   苏凌只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程寻略一思忖,小声道:“那就多吃一些,连着我那份一起吃回来。”   她声音很小,模样认真。苏凌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她竟然说这么一句话。他微愕,继而眸中漾出清浅的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暖意顿生:“就当是你在我身边?”   这说法他喜欢。   “我……”程寻想再解释两句,却被他打断。   苏凌轻声道:“真该回去了,沈夫子都回来了。”   他掀开车帘,程寻先跳下了马车。   苏凌笑了笑,也跟着跳了下来。   远远看见沈夫子,程寻念头转了转:“沈夫子是因为你来的书院吗?”   她记得苏凌到书院没多久,沈夫子就来做他们的乐理夫子了。可是为什么苏凌都离开了,沈夫子还在这里?   “那倒也不是。”苏凌摇头,“不全是。”   说话间沈夫子向这边走来。   程寻转过身,戴好了面子和面巾,重新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苏凌看她动作迅速,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果真还是,只有他是特殊的。   想到她特意在他面前露出真容,他就难掩心中欢喜。他想抱抱她,亲亲她,又怕吓着了她,唐突了她,只能忍着。   沈夫子走了过来,他瞧了程寻一眼,轻轻摇一摇头:“就这么怕冷?”   真是不能理解。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是,她怕冷。”   他们之间的秘密,又怎么能让旁人知道?   冲苏凌告别,程寻跟着沈夫子回去。她想了想,在离开前,又冲苏凌说了一句:“明天没法给你拜年,就提前拜个早年吧,愿你平安喜乐,事事如意。”   苏凌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只觉得心中暖意更重,微微一笑:“你也是。”   “行啦行啦。”沈夫子挥手,“再不回去,山长他们要去杏园找她了。”   他们这才算是正式分别。   程寻跟在沈夫子身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沈夫子看着也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不忘了叮嘱程寻:“你回去以后,要是问你帮我做什么了?你怎么说?”   程寻眨了眨眼:“帮你贴春联?嗯,沈夫子一个人不好贴,浆糊又没提前备好,就留的时间多了点儿?”   她很少撒谎,琢磨的理由也不大靠谱。   然而沈夫子却点一点头:“嗯,可以。顺便说我留你吃了饭,你就能省一顿饭了。”   “那可不成,年夜饭不吃,怎么能行?”程寻下意识道。   沈夫子哈哈一笑,继续道:“诶,对了,程寻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听说你是山长家的远亲,怎么过年也不见你回去?”   程寻心里一咯噔,不答反问:“沈夫子呢?沈夫子家是哪里的?怎么过年也不回去?”   沈夫子愣了愣,再次大笑,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行得很快。沈夫子只把程寻送到程宅门口,就转身离去了。   程寻悄悄回家,换了衣衫后,才去见父母。   对于她的晚归,程渊夫妇倒也没多问,只让她去把她剪的窗花贴上。   程寻笑了一笑,自去忙碌。忙活了一会儿,望着自己贴好的窗户,她不禁想起前不久一起说话的苏凌。   而此刻,苏凌已经乘马车回到宫中。   他还未进行云阁,就被人拦下。   拦着他的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太监。这太监生的瘦小,一脸焦急之色:“殿下,殿下!”   苏凌脚步微顿,认出这个太监姓刘:“刘公公,怎么了?”   “救命啊,殿下。”刘公公眼中含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磕的结实,每一下都重重地碰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声。   苏凌神色急变,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殿下救救我们家娘娘吧,看在你小时候,她照顾过你的情分上。” 第65章 苏凌身世   苏凌面色一沉:“静嫔娘娘怎么了?”   “皇上, 皇上可能要杀娘娘了!”   苏凌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大过年的, 宫中不见血, 皇上不可能杀人。静嫔娘娘不是一直在北和宫吗?皇上为什么要杀她?”   刘公公急道:“因为娘娘她,她, 走出了北和宫。”   他耷拉着脑袋, 不敢去看这位二殿下的神色,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怒容,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二殿下拧起了两道浓眉, 不像是发怒,倒像是有些怔忪的模样。   苏凌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北和宫的娘娘们, 苏凌并不陌生。   皇帝刚登基时,血气方刚, 后宫颇多内宠。后来姚贵妃进宫, 皇帝独宠姚氏,视其他妃嫔如同无物。本欲将她们全部遣散出宫,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皇帝不想让姚贵妃堵心,就重修西苑,安置姚贵妃。而先前的一众妃嫔, 则悉数移居北和宫。   初时, 有些妃嫔还曾试着走出北和宫争宠, 皆以惨烈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知道再难沐圣恩,就都息了争宠的心思,老实待在北和宫。   好在北和宫殿宇巍峨, 建筑雄伟,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冷宫。而且她们分位不减,一应待遇照旧。她们的父兄,仕途也并未因为她们的失宠而受到影响。她们的娘家亲眷也默默接受了自家娘娘无宠的事实。   十几年来,双方形成了一种默契。   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嫔们安分守己,不再踏出北和宫半步。没了皇帝可争以后,十几个人尽弃前嫌,和睦了不少。   —   天阴沉沉的,刘公公呜咽一声:“就是今日晌午那会儿。”   “出来也没什么,只要不到皇上跟前,就不会有大碍。”苏凌犹带着一些侥幸,温声道,“皇上如今常住西苑,静嫔娘娘在宫中行走,也不碍事。”   “可静嫔娘娘就是到了皇上和贵妃娘娘跟前啊。”刘公公眼泪掉了下来,“娘娘今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说是冯家的老夫人病重,她就偷偷出了北和宫,去向皇上求情,想回家去看看。可是,她跟皇上,哪有情分可言啊!”   他声音尖利,像是有长长的指甲在桌面划过,刺得人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苏凌心中一凛,眸光微闪,仍轻声道:“孝悌是人伦大事,母亲有恙,为人子女……”   他心说,都溜出北和宫了,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溜出皇宫的。反正皇上原本也不会留意到北和宫的十几个妃子。   刘公公苦笑,连连摇头:“皇上十多年前就说过,北和宫诸人不得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静嫔娘娘不听劝,沈美人她们劝都劝不住她……”   “那,静嫔娘娘如今身在何处?”   抹了一把眼泪,刘公公道:“娘娘今日闯进西苑的时候,偏巧贵妃娘娘也在,静嫔娘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气到了贵妃娘娘。皇上当即大怒,教人撵出去,赶回北和宫。说是贵妃娘娘若是安然无恙还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教静嫔娘娘自裁。”   苏凌双目微敛,哂笑。他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父皇心里,贵妃娘娘是个宝,其他人连根草都不如。   “殿下也知道,贵妃娘娘的身子骨跟纸糊的一样,若是真……”刘公公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叫你乱说话。”   “别打了。”苏凌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是静嫔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她现在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不陪在她身边,到这儿来做什么?先别自乱阵脚。我去西苑那儿看看。”   苏凌顿了一顿,又道:“我请太医院院判去冯家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冯家老太太想来也熬过这个冬天。”   刘公公连连道谢。   苏凌教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太医院院判,他则换了一身衣衫,前往西苑。   冬天的白昼较短。   苏凌来到西苑,已是傍晚。   他这数月来,开始参与朝政。皇帝有时也召他去西苑面圣。他刚到西苑,就有人去禀报。   不多时,小太监请他入内。   刚随着宫人走进暖阁,苏凌就感到一阵暖意袭来,暖暖的香风直往人脸上扑。他定一定神,上前行礼:“父皇,贵妃娘娘。”   暖阁里银炭烧的正旺。皇帝和姚贵妃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边,身上的衣衫并不算厚重。皇帝面色红润,而姚贵妃脸庞雪白,双眉轻蹙。   “怀思过来了啊?”皇帝抬眸瞧了他一眼,“正想着要不要叫你过来,谁知你自己倒先来了。”   “怀思”是皇帝给苏凌取名萧瑾时,一并给他的字。因为身份原因,这字也只皇帝一人叫过。   苏凌自己对“怀思”这个字,并无多少好感。他原名萧凌深,去崇德书院读书时,借用母姓,化名苏凌。至于皇上后来给他赐名萧瑾、字怀思,他都不大习惯。   苏凌拱手施礼:“儿臣不经传唤入内,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摆一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苏凌勾一勾唇角,没有说话。他心中颇不以为然,自家人么?去年这个时候,父皇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岁怀敏太子出事,他接到姑父阳陵侯苏景云的通知,匆匆忙忙赶回宫。当时内心深处未尝不曾想过,可能会得到承认,然而迎来的却是皇帝的震怒。   他的生父盛怒之下,挥剑砍他,说他不安好心,巴着太子离世。   正好那时查出晕倒的姚贵妃又有了身孕,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姚贵妃,皇帝更是下令,任何人不得在贵妃娘娘跟前提起他……   苏凌轻轻握拳,他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疤痕。   宫中有玉颜膏,能让疤痕变淡。可他不想除掉这道疤。   皇帝看了一眼姚贵妃,续道:“娘娘方才还说,除夕夜少了一个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他转向姚贵妃,含笑道:“殊儿,你不是说烦了吗?叫怀思给你讲个笑话?”   姚贵妃懒懒的,没多少兴致:“不必了吧?他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有正经事情。”   皇帝闻言,看着苏凌,双目微眯:“怀思真的有事?”   苏凌也看出来了,姚贵妃并无大碍,如此一来,静嫔娘娘应该也没什么事。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再提静嫔的事情。   于是,略一沉吟,他轻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今天是除夕夜,民间都是一家团圆……”轻轻摇一摇头,苏凌止住了话头。   皇帝接话:“也是,除夕夜一家团聚,教你孤零零的,也不好。”他看一眼姚氏,续道:“贵妃娘娘也心疼你。”   苏凌垂眸:“谢娘娘。”   姚贵妃偏了头去看宫人:“是不是该用晚膳了?”她又转向苏凌:“你也留下来吧。”   宫中用膳,原有固定时间。然而姚贵妃身子弱,又在西苑,不管这些死规矩。   皇帝听她发问,忙吩咐宫人准备晚膳。   这顿年夜饭看上去非常普通。姚贵妃只用了一点,就搁下了碗,声音柔嫩:“我吃好了,有些乏,就不守岁了。”   皇帝一笑:“你父母亡故多年,身子骨又弱,快去歇着吧,不用你守岁。”说着吩咐宫人:“还不快伺候娘娘回去歇着?”   宫人领命,扶着姚贵妃先行离去。   皇帝则又命人上酒,对苏凌道:“来,陪朕喝两杯。”   苏凌神色淡淡:“嗯。”   酒是上好的酒,菜是最好的菜。除夕夜又是最好的时候。可很明显皇帝的心情并不算好。   他一杯又一杯,后来已有了些醉意:“你母亲若是殊儿该有多好……”   姚贵妃单名一个殊字。   苏凌只轻声道:“父皇醉了。”   “是啊,醉了……”皇帝轻叹一声,再次端起了酒杯,满满一杯酒,一口饮下。   苏凌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他想,怀思如果聪明一些,就该回一句:“儿臣会事贵妃娘娘如母。”   皇帝摇头:“罢了,不说那些了。贵妃娘娘待你很好,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要记得她的恩情。”   苏凌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话五月份,他被召回皇宫的时候,皇帝就对他说过了。   那时,皇帝居高临下,告诉他,他之所以能以二皇子的身份回宫,是因为贵妃娘娘心善,执意要给他本该有的身份地位。要他时刻牢记姚贵妃的恩情,以母事之。   而苏凌心里很清楚,最重要的原因是姚贵妃四月份小产,再难受孕。与其皇位旁落,交到宗室子弟手上,不如给自己的儿子。——尽管皇帝不喜欢那个儿子。   “你如果听话,这江山都是你的。”   苏凌眼眸低垂,对这话倒也不怀疑。姚贵妃伤了身体,难再受孕。而皇帝又唯恐她伤心难过,也不敢再临幸其他妃嫔。如今存活在世上的,只有“萧瑾”一个儿子。   ——即使真的再选妃生子,也未必能顺利长大。   皇帝再不喜欢,将来也是要把皇位交到他手上的。   放下酒杯,皇帝紧盯着苏凌,坐直身体:“还是那句话,好好孝敬贵妃娘娘。你想要的,都会有。”   苏凌神色平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儿臣有一事求父皇。”   “你说。”   “父皇知道,儿臣是在北和宫长大的。”苏凌声音很轻,“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哦,不包括我的母亲……”   皇帝神情微变,怀思的生母自然不是住在北和宫的妃嫔。当年他为了姚氏,差点遣散后宫,最后虽未成功,却也将她们安置在一旁,不让她们打扰他和殊儿的生活。   他是真心爱她的,爱到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最开始的两年,他们如同民间夫妇一样,很恩爱,偶尔也会吵架。只是他不应该在吵架后,负气离开西苑,又临幸一个小宫女。   清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弃。   姚氏得知此事,哭闹着要出宫,想要和离。   他使出浑身解数,才哄得她回转了心意,原谅了他。   自此,他宠着她,纵着她,不想让她有丝毫不快。至于那个被他临幸过一次的宫女,他本想赐死,向殊儿表明心迹。   然而姚氏却拦住了他。她眼中含泪,神色凄楚:“又是何必呢?糟蹋了人家姑娘,又要人家性命,果然女人就活该这么惨吗?”   他干脆让那个姓苏的宫女进北和宫去和那些妃嫔们作伴。   此后,他就一直守着姚氏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姓苏的宫女一夕承欢,竟有了身孕。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   如今听怀思提到生母,皇帝隐约有点不自在。他咳了一声:“然后呢?”   “十四位娘娘,现在只剩下十一个。儿臣听说今日静嫔娘娘闯进西苑,惊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原本还带笑的面容骤然沉了下来:“若是为她求情,就不必再开口了。你以后只管把贵妃娘娘当你的母亲!”   苏凌眼眸低垂,自动忽略了他的话:“儿臣想给北和宫里剩下的十一位娘娘求一道旨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儿臣希望父皇能准许她们能自由去留。”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一层阴影。不远处当值的内监也暗暗屏住了呼吸,唯恐在这大年夜里出什么状况。   “咣”的一声,皇帝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满脸不悦,“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先前教那个姓程的黑丫头给你做伴读,现在又想让宫中妃嫔去留随意。接下来是想做什么?要朕现下就将皇位传给你?!”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当值的内监下意识跪倒于地。   苏凌则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诚恳至极:“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倒是没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朕愿意抬举你,你自己也该知道分寸。”   苏凌毫无惧意:“儿臣听闻十多年前,父皇也曾动过念头,想要遣散后宫。”他顿了一顿,续道:“其实今日回头看,当时如果真的放她们各自回家去,也是一桩好事。对父皇,对贵妃娘娘,对北和宫的娘娘们,都是好事。”   皇帝瞥了他一眼,神色略微缓和:若当年真将她们遣散回宫了,殊儿这些年也会开心许多。   苏凌轻轻摇头,语带怅然:“那些娘娘们青春年少的时候,为了侍奉皇上而进宫,从此父母亲人皆不能见。若真长伴君侧也就罢了……”   事实上,那十几个貌美多才的妃嫔们十多年不曾得见天颜,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冰冷的北和宫。   苏凌微微一笑:“父皇很多年没去过北和宫了吧?那里很安静,娘娘们闲着无事,自己寻事情做。柳才人会写话本子,沈美人擅长歌舞,能编排出来,然后其他娘娘都参与其中,排成一段戏来唱。”   “那时候我年纪小,以为这世上只有北和宫那么大……”   苏凌自嘲一笑,他的生母苏氏唯恐皇帝不能容下他,初时将他藏起来。后来他被人发现,然而北和宫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都决定隐瞒此事。   北和宫原本有十四位妃嫔,刚搬进来时,有个宫女出身因为歌唱得好而得宠过的宝林,自称有孕,试图复宠。皇帝直接赐了她红花。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恨不得让所有能教姚贵妃伤心的人都消失在这世上。这个孩子虽然是皇帝的骨肉,可她们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留他。   那些无事可做的娘娘仿佛找到了新鲜玩意儿一样,开始围绕着这个孩子转。   她们拿出看家的本事,要教导他。   柳才人家学渊源,是有名的才女,她教苏凌读书写字。   周贵人父亲曾在边境经商,精通胡渚文字,她自告奋勇教苏凌胡渚文。   静嫔娘娘是将门虎女,自小学过功夫,干脆教苏凌习武。   ……   苏凌后来想,可能他是她们平淡寂寞的生活中唯一的点缀和慰藉吧。   她们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他算是她们共同的孩子。   甚至是他“萧凌深”这个名字,都是她们各抒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连划拳带抓阄,定下来的。   只是,他不大喜欢“萧”这个姓。   十岁上,他生母去世。   十二岁上,他在中秋当夜出了北和宫,认识了自己的姑姑。——茂阳长公主萧宴。   ……   听苏凌说起旧事,皇帝罕见地有些不自在:“不错,朕确实想过遣散后宫,只是祖宗规矩不允许。”   苏凌轻笑,心说:祖宗规矩?难道祖宗规定了要你不立皇后,将毫无过错的妃嫔统统打入冷宫?   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父皇,北和宫的娘娘们十多年没有出来过了。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究竟长什么模样,是生是死,也早就没人关心了。即便是真让她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又能如何呢?何况她们在宫里,也始终是贵妃娘娘心头的一根刺吧?今日有静嫔娘娘,说不定明日就有动嫔……”   他躬身行礼:“冯家老夫人病重,还请父皇能成全静嫔娘娘的孝心。”苏凌眼眸半垂:“听说冯家老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早逝的儿子和这个十多年不曾得见的小女儿。”   何必呢?将人家好好的姑娘拘在宫里。一蹉跎,就是一辈子。   他想,他将来肯定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他只要他心里的那个人就行了。   听他提起早逝的儿子、不曾得见的女儿,皇帝微觉恍惚,不由想起聪明伶俐的怀敏太子。他心中一痛,轻声道:“既是过年,朕就给个恩典。让冯氏初二悄悄回家一趟吧。不过——”皇帝话锋一转,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狠厉,“北和宫的人,若再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朕决不轻饶。”   苏凌一喜:“那别的娘娘?”   皇帝摆手:“别再出现。”他面露疲态:“不早了,你回去吧。”   苏凌施礼告退。   外面寒气甚重,然而他丝毫不觉得寒冷。   夜黑沉沉的,苏凌走在回行云阁的路上。他偶尔能看到天上的烟花,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爆竹声响。   他望了望崇德书院所在的方向,内心忽的一阵柔软:不知道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此时程寻正陪父母一起守岁。   今年程嘉仍未回来。   卢氏身怀六甲,不大方便。程启陪着她早早就回房了。   真正留下来守岁的,只有程渊夫妇和程寻。   程寻素来早睡早起,此时有些乏了。怕自己撑不住,她干脆和父母一起玩儿猜谜。   雷氏不善此道,初时还兴致勃勃,后来直摆手:“不成,你们俩玩儿吧。”   程寻拉拉母亲的衣角:“娘,我和你一起。咱们俩肯定能赢过爹爹。” 第66章 她也心疼   时间过得飞快。   过年期间, 程寻陪在父母身边, 或是一起走亲访友, 或是同他们说话解闷。   崇德书院前后有不少学子,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 就会有学子前来拜访, 程家门庭若市,甚是热闹。   只是每到这个时候,穿着女装的程寻都需要回房回避一二, 顺便温习一下功课。   不知不觉就过了初五,程寻恢复了做伴读的生活。   她和江婶、殷叔等人提前先去了京城。次日清晨乘坐宫中特意来接的马车进了宫。   进得行云阁的时候, 夫子们还未到,只苏凌一人。   一听到她的脚步, 他就站起, 转过身,冲她勾起唇角:“来了?”   他眉目清隽,这么微微一笑,犹如清风拂来。程寻脸颊一热,轻轻嗯了一声。她含笑拱一拱手:“新年好。”   虽然才数日不见他, 可像是隔了好久似的。   两人先后坐下, 各自整理书本。   “这几日怎么样?”苏凌低着头, 轻声问道。   “挺好的啊。”程寻头也不抬,“就在家里,有时候也出去见见亲戚。过得挺快的。”她笑了一笑,忽然转过脸, 看向苏凌,眉眼间隐隐有些笑意:“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从京城程宅过来?我今儿早上一出门,就看到了门口的马车。”   扫了她一眼,苏凌轻声道:“我不知道。”   “啊?”程寻诧异。   “我不知道你会从京城程家过来。”苏凌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看着她,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我只是让人驾车到京城程家和书院两个地方去接。你是昨天来的京城?”   程寻“哦”了一声,得知他是做了两手准备,心中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些暖意,痒痒的,甜甜的。她点一点头:“嗯,是的,我是昨天来的。”她转而问他:“你呢?你这些天怎么样?”   “我也还好,就是有些想你。”苏凌声音极轻。   他说的很轻,仿佛是程寻的幻听,然而又一字一字进入了她的心里。她脸颊蓦地一热,佯作不曾听见,尽量自然地换了话题:“你说,今儿是哪位大人授课?”   见她避而不谈,苏凌笑笑,压下心里那一丝失落,答道:“白大人。”   “哦,白大人啊……”有些紧张的程寻,说话的声音也无意识提高了一些,“我挺喜欢白大人上课的。我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有幸拜读过白大人的文章,写的真好,字字珠玑,辞藻生香……”   两人正说话间,他们谈话的主人公——白大人缓步走了进来,笑呵呵道:“程寻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是这几日没有温习功课心虚么?怎么在背后夸我?”   闻言,苏凌和程寻同时站起身,齐齐施礼。   程寻笑意盈盈:“那倒没有,学生这几日可真没闲着,又读了白大人早些年的文章呢……”她提了几篇文章的题目。   信手拈来,确实熟悉。   白大人隐隐有些自得,笑声愈大:“多少年前的文章了,难为你竟然去看。”   年假过后的第一日,他们三人的心思都并未立时收回来。白大人闲闲说了几句,又稍微检查了一下他们的功课,才开始正式进入正题。而且今日早早的,便宣布下课,先行离去了。   白大人离开之后,程寻收拾着书本,小声道:“这是怕咱们心思浮动,所以慢慢来。以前每次复课都是这样。”   苏凌只是一笑:“嗯,你说的是。”   这等小事,他喜欢顺着她来,附和她的话。每每如此,她都会很开心的样子。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先后走出去。   难得今日阳光不错。他们刚一走出,就有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苏凌偏头看着程寻,见她涂黑的脸颊似乎在阳光下发着光。他心念微动,问起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怎么又涂成这样?”他想了想,思考着合适的措辞:“你,觉不觉得这样有些闷?”他指一指她的脸颊:“脸上涂东西。”   “还好啦,其实。”程寻展颜一笑,露出雪白晶莹的一排细牙,“涂上以后就没什么感觉了。”她说着话,将脸凑近了他,小声问:“除了脸,你还能看出什么不一样来?能不能看出眉毛的不同?”   她有些小得意,像她爹和她二哥,就只能看出她肤色变化,留意不到其他方面的。   她的脸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身体。苏凌忽的一阵心悸耳热,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聚到了一处。他耳根也有些红意,双目微敛,浓密的睫羽垂下,遮住眼中忽起的情绪,尽量神情自然:“你,你加粗了眉毛。”   “咦,你能看出来?”   “为什么不能?”苏凌轻笑,双眸低垂。他心说,很早以前,还在书院的时候,他就看出她刻意装扮过了。她的身形相貌,他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瞒不过他。   “小凌。”   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程寻一愣,下意识寻声望去。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和苏凌。   她低下头,看了一下她和苏凌的距离。   确实近的不像话。   她心头一跳,后退了两步,也不敢看苏凌,转而去看那女子:约莫三十来岁,身穿蓝色宫装,她身形高挑,眉眼俊丽,身后还跟着一个太监。   程寻晃了晃神,这人她好像从没见过。   等等,小凌是谁?   她忽的福至心灵,是,是苏凌吗?   她看着苏凌。而苏凌冲她轻轻点一点头,迎了上去:“冯姨。”   冯,冯……冯姨?   程寻更懵了。她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跟上去,还是回避。   然而苏凌已经向她招手了,他面上含笑,轻声道:“过来见冯姨。”   程寻不清楚这人是谁,但既然苏凌教她去见,那她自然就上前厮见。她拱了拱手:“冯姨。”   冯姨打量了程寻一眼:“小凌,这是谁?”   这声“小凌”让程寻有些想笑,原来他的小名是这个啊。能叫他“小凌”,这位冯姨跟他肯定关系匪浅。   苏凌看着程寻,轻声道:“她是程寻,是我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他连说三个“很重要”,说的程寻面颊发烫。可他最终的定义却是“朋友”。   程寻心里又甜又酸,她小声道:“我是程寻。”   冯姨只点一点头:“有朋友好,我们一直担心你没朋友。”她冲苏凌很认真地道:“真要谢谢你,老太太身体好点了,想来还能再撑很久。”   这冯姨就是住在北和宫的静嫔娘娘。她于除夕当日,偶然得知母亲病重,忧心不已,私自前往西苑,请求皇帝准许她回家探母。然而见到姚贵妃后,她忍不住说了难听话,得罪皇帝,被禁足不说,还被严加看守,不能出去。   还是苏凌得知了静嫔娘娘的事情,后来同皇上交谈一番,皇上同意了静嫔悄悄回家。   可能老话说的有道理,熬过冬天就好了。太医诊治,又见到多年不曾见到的女儿,冯家老太太身子骨竟然好了一些,虽然依旧病病歪歪的,但算是撑了下来。   至于其他妃嫔,为她高兴的同时,也心生艳羡。她们进宫多年,远离父母家人,谁不想见见父母呢?   可惜皇帝没个准话,既没明着说不许,也没直接同意。对皇帝的心思,她们心里也没底。   苏凌如今年岁渐长,不比小时候,青年皇子与皇帝妃嫔不宜走太近,他也不好常去北和宫。   静嫔想向他道谢,直接到了行云阁来。——虽说皇帝不许她们走出北和宫,可只要不到皇帝跟前去,给皇帝撞个正着,都不会有大碍。   苏凌摆手:“冯姨太客气了。是我的不是,若早知道冯家老夫人的事情,说不定就不会有那日之事了。”   程寻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好多问,本想回避。可他们在她面前讲起,毫不避讳,她也不好提回避的事情,只把自己当成一根木头桩子,不说不动。   静嫔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那天说的话,我们考虑了。过几日就给你答复。”   苏凌点头:“嗯,这不急。”   “主要是我们现在心不齐,力也没法往一处使。”静嫔摇一摇头,继而诚恳地道,“不管怎么说,都得谢谢你。”她望着苏凌,颇有些感慨的模样:“你长大了……我也没别的事,就先回去了。”   “冯姨不喝杯热茶再走吗?”苏凌挽留。   静嫔向北而去,只摆一摆手:“不了,我不能出来太久。”   深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苏凌收回目光,对程寻道:“这是冯姨。”   “啊?”程寻点头,“我知道啊,你方才说过了。”   苏凌补充:“她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她是冯家的女儿,十几年前皇上给她的封号是静嫔。”   “静,静嫔?娘娘?”程寻讶然。   “咱们先回去吧,等会儿该用午膳了。”忽有风起,苏凌提议进了偏殿的暖阁。   暖阁里稍有银炭,暖洋洋的。程寻一眼看到苏凌常坐的位置旁边放着一本半开的书。   有内监给他们斟了热茶,便自觉退了下去。   程寻道一声谢,放在一旁。——等会儿吃午饭以后,她得休息呢,喝茶多了影响睡眠。   刚才那位姓冯的静嫔出现,让程寻心中惊诧异常。   她听说过皇帝独宠姚贵妃,为此几乎遣散后宫的事情。她没想到她今天会在宫里见到“后宫”之一。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比较着这位静嫔娘娘和那天看到的姚贵妃。   单从容貌上讲,一个俊美,一个娇美,虽然类型不同,但毫无疑问都是美人。区别只是皇帝不喜欢和喜欢罢了。   至于看着苏凌长大,照顾苏凌?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苏凌笑笑:“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还有十一位娘娘。改天我带你去拜访她们。”   “我去拜访她们?”程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装,面露迟疑之色,“不合适吧?哪有外臣见宫妃的道理?”   苏凌垂眸:“你就不能换了女装?我好像,很少见你穿女装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暖阁里温度太高的缘故,程寻脸颊也在发烫,嘴上却道:“有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看头。”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有点想告诉他,前年六月才书院门口,她穿女装见过他,那个穿绿衣的,一见了他,就往她三哥肩头藏的那个人就是她。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于是,话到唇边,就又咽了下去。   苏凌瞥了她一眼,对她所说的“有什么好看的?也没什么看头。”颇不赞同。明明很好看啊。   他轻轻“唔”了一声,拉回已经走偏的话题:“我小时候就住在北和宫,北和宫的娘娘们对我很照顾……”   “嗯?”程寻讶然,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原来他真是在宫里长大的啊,那么为什么,以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苏凌笑笑,简单道:“皇上深爱贵妃娘娘,不欲让其伤心难过,就将别的娘娘们安置在了北和宫。我在北和宫出生,那时候,她们没少照顾我。”   “那皇上呢?”程寻脱口而出。她心说,北和宫,是不是跟冷宫差不多?   苏凌眼神微黯,摇一摇头:“皇上最开始不知道我的存在。”   “啊……”程寻低呼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件事。她想了想:“你母亲,现在还在那里么?”   苏凌摇头:“她很早就不在人世了。”   不在了啊……   程寻望着苏凌平静的面容,心疼自胸中一点点滋生,很快淹没了她。她父母待她甚好,虽然她有时也会有烦心事,可跟苏凌比,好像都不算什么。   “我十二岁,认得我姑姑,她说不想我长于妇人之手,就让我去了军中。军中三年后,又安排去了崇德书院。”苏凌微微一笑,眉目舒朗,“姑姑的原意是,军中也好,书院也罢,一文一武,都是男儿聚集的所在。”他望着程寻,眉眼愈发温柔:“不过她没想到,书院里会有一个你。”   他说起这些往事,神色淡然,可程寻听了,心疼更浓,她竟然很想给苏凌一个拥抱。不过,到底是没有付诸行动,她小声问:“十二岁去军中做什么?”   十二岁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啊。   苏凌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问题,他微微一怔,继而轻笑:“不做什么,就跟在军医身后,帮点小忙。”   他并未在军中吃苦。而且茂阳公主唯恐军中鱼龙混杂,担心他在外有所闪失,就让他去了崇德书院。   这些旧事,苏凌以前没对人提过。今日不知怎么一回事,竟然都告诉了她。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心疼和担忧。他的心微微一滞,暖流涌动。仿佛过去的一切并不算什么,有她这个眼神就挺好了。   少时,内监端了午膳过来。   程寻破天荒的给苏凌布菜:“你吃,你吃。”   苏凌只含笑看着她。他的姑娘,真是,让他怎么才能割舍的下呢?   程寻在离开皇宫、回去的途中还在想,如果她早些认识苏凌,肯定会对他很好很好。那些住在北和宫的、照顾过他的娘娘们,都是好人。改天有机会了,要报答她们。   数日后的下午,程寻正在程宅看书,江婶忽然告诉她,有客人。   “什么客人?”   江婶回答:“就是上回那个,跟你一起做伴读的。咱们那天正收拾家里呢,也没好好招待他。”   江婶对与程寻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一向都很关注。   程寻心中一动,知道她指的是苏凌。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江婶。”   苏凌匆匆赶至,不等程寻开口,就道:“你换身衣裳,随我出去一趟,去见几个人。”   “换什么?”   “你这边有女装么?换上女装。”苏凌看上去心情不错,直望进她眼睛深处。   程寻一惊:“做什么?”她虽这般问着,却仍是点头答应下来。   她转身回房,掩门,一颗心砰砰直跳,寻了女装换上,又洗掉脸上的黑粉。   她想了想,再次披上那件黛色连帽斗篷,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这斗篷快到脚踝处,只露出她脚底的皮靴。   等她走出房门时,苏凌正双手负后,站在门口不远处。程寻忍不住轻笑,她发现,好像他之前几次等她的时候,也是这般姿势,这般作态。   她轻咳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负后。   苏凌听到身后动静,看见遮得严严实实的她,微微一愣,继而轻笑:“你是又怕冷了?”   “是啊,我害怕有风。”程寻一本正经。   跟江婶打一声招呼,两人出门,坐上停在门口的马车。   马车约莫行了有一刻钟,就停了下来。   苏凌掀开车帘望望外面,轻声道:“到了,下去吧。”他当先跳下了马车。   程寻没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去见谁,可是莫名地,她对他很信任,知道他不会伤害她。   这是一处很普通的宅院。苏凌敲门之后,来开门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   男人看了看苏凌,以及他身边遮得严严实实的程寻,犹豫了一瞬,小声道:“公子进来吧。”   程寻听他压着嗓子说话,说不出的别扭,心念微动,想到一种情况:这可能是个公公。   神神秘秘的,她一颗心被提的高高的,手心也略微有了湿意。她和苏凌随着这个面白无须的男人走进院子,随后进了厅堂。   男子退下后,程寻小声问苏凌:“我是来见娘娘们吗?”   苏凌正欲回答,忽然后堂传来笑声,紧接着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出来。   “小凌。”   程寻一听到这称呼,情不自禁看向苏凌。她心想,这是不是宫里的娘娘?   可宫里的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她们同苏凌关系亲厚,应该算是很熟悉的长辈了。可是,她来拜见她们,又算是什么呢?   好紧张啊!   苏凌站起身:“柳姨,沈姨。”   程寻也跟着:“柳姨,沈姨。”   那两个女子相视一笑,问苏凌:“这是谁家的姑娘啊?” 第67章 感情婚姻   程寻下意识回答:“我是……”   苏凌已然答道:“我的。”他顿了一顿, 含笑补充:“我带来的。”   他的回答教程寻脸上热意顿生。这是在厅堂中, 她早取掉了帽子和面巾, 莹白如玉的脸颊瞬间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殊丽无双。   “哦——原来是这样。”被苏凌称呼为“柳姨”的女子做恍然大悟状, 她眉眼弯弯, 轻声赞道:“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听说你读书读的很好,是不是?”   程寻有点懵, 转头去看苏凌。   “你看他做什么?”沈姨掩唇而笑,“问你读书好不好, 自己不知道,还需要他来评判?你面前站着的这个柳姨, 二十年前, 可是有名的才女。当初小凌开蒙,读书认字,都是跟她学的。”   程寻闻言,忙看向柳姨,见其鹅蛋脸杏仁眼, 确实娟秀清丽, 颇有书卷气。原来竟是有名的才女啊!她心中愈发敬服。再一联系数日前苏凌说过的话, 知道这些人对苏凌很重要,对她们更生好感。   在这些人面前,程寻也不敢托大,认真道:“读过一点书, 也算不得很好。”   沈姨和柳姨相视而笑,齐齐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物事:“第一回 见你,没什么好给你的,这些拿过去玩儿吧。”   程寻见二人递过来的,一是红彤彤的玛瑙手串,另一个是碧莹莹的玉镯。她心知这两者都价值不匪,不敢贸然接下。   “拿着吧。”苏凌低声道,“这是她们的心意,你若不收,她们就要不高兴了。”   “是啊。你要不收,我们可真不高兴了。”沈姨故意板了脸,“我们这个年岁,留这些东西也没用。”她顿了一顿,眉眼低垂:“再说,再好的首饰,戴给谁看呢?”   她后面这句话虽然平淡,可隐约透露出些凄凉之意。   程寻听这话,不免想起皇帝独宠姚贵妃,其他妃嫔迁居北和宫的事情。她心里发酸,恍惚间一左一右两只手已经被套上了手镯。   她有点哭笑不得。——经常女扮男装,漂亮首饰,她用的机会也不多啊。   两位娘娘拉着她好一通说话,问她年岁,问她平时都做些什么,问她喜欢去哪里玩儿。   苏凌在一旁,仿佛成了摆设。这件摆设微微含笑,静静地看着她们。   程寻一一答了,至于去哪里玩儿,她想了想,回道:“也没哪里可去,就偶尔去明霞寺上个香。”   柳氏惊讶,漂亮的长眉轻扬:“你没去过别的地方么?”   语气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程寻微怔,轻轻摇了摇头。   柳氏皱眉,有点不赞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的。”   程寻点头称是,心中感慨,这世道要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位宫中的娘娘却对她说,有机会的话,走一走,看一看。   柳氏和沈氏拉着程寻说了好一会儿话,才道:“本该留你吃饭,可惜此地简陋,也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好好招待你。”   程寻连连称谢,和苏凌在此地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去。   在回去的马车上,程寻欲取下手镯还给苏凌。   被他拒绝。   苏凌微微皱眉:“收着就是了,给我做什么?还想让我帮你还给她们?”   程寻默然不语,别说,她还真有点这样的心思。无亲无故的,收人家礼,她觉得不大自在。她想了想,小声道:“那我日后备了礼,想法子还给她们。”   苏凌点头,极认真的模样:“这也行。”   反正以后她有的是和她们见面的机会。   “宫里的娘娘,怎么会在外面?”程寻悄声问。   苏凌见她神秘兮兮,唯恐旁人听到的模样,有些好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这就说来话长了。”   “怎么说?”程寻声音愈低,脑袋不自觉向他靠近了一些。   苏凌勾唇一笑,怎么说?   大年初二,静嫔悄悄出宫回去探母,其他娘娘万分羡慕。十一个人中大多数,都想离开皇宫,永不再踏进那个牢笼。   前几日照例有太医给北和宫的娘娘们请平安脉,随后请示皇帝,说其中两位娘娘,身体有恙,恐传染给其他娘娘,也怕影响圣体,请皇帝允许,让她们暂避宫外。   当时姚贵妃不在跟前,皇帝不想此事惊动她,直接点头应了下来。   于是,柳氏和沈氏,就以宫外养病的名义,暂居宫外。——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程寻听后,轻叹一声:“何必呢?既然不要人家,为什么还要把人家拘在宫里?宫女到了一定年岁还能出宫呢……”   “你说什么——”苏凌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眸中星光闪闪。   手忽然被人抓住,程寻微微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小声道:“我说,宫女到了一定的年岁,还能出宫呢。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苏凌摇头:“没有,没说错,你说的很对。”他松开了握在掌心的手:“对,没错,本朝以孝治天下,宫女到二十五岁,会得到一笔赏钱,打发出宫,回乡与父母家人团聚。”   他想,这或许会是一个突破口?   毕竟十多年前,皇帝自己也是想遣散后宫的,在当时不但那些妃嫔们不大愿意,还遭到了臣子的反对。皇帝自己转念一想,他并不愿意让百姓误以为是姚贵妃善妒,容不下其他妃嫔,就打消了念头。   ——朝中大臣反对的理由是:本朝自成立以来,就没有宫妃出宫的先例。而且有几位大人女儿在后宫的,当初也认为让妃子出宫不妥。   他们那时抱着一丝幻想,认为皇帝有可能改变主意。然而谁都没想到,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姚贵妃盛宠不衰。皇帝没有立后、拒绝选秀,也不再往后宫里头添人。皇帝脾气倔起来,谁也不能强逼着他去宠幸别人。   这么多年过去,其他臣子是什么想法,苏凌不清楚。不过他知道,那些娘娘们的家人,是真的后悔当年的反对了。   尤其是家在京城的,十多年不曾得见,也知道女儿在宫里无子、无宠、无倚靠,连见皇帝一面都不能。   苏凌将程寻送回程家后,未多停留就离开了。   二月初二,是已逝的太后的冥诞。皇帝是个孝子,虽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可他对亡母的孝心,并不曾改变。   所以,当二皇子萧瑾提出想借此机会放一批宫人出宫时,皇帝想到亡母一片慈心,立时就答应下来。念及她们在宫中多年,远离父母家人,嘱咐多赏赐些银两。   皇帝此举引得朝野内外一片赞赏,直夸皇帝仁德、孝顺。   与此同时,宁美人的长兄,如今已接近天命之年的宁大人上书皇帝,称自己母亲老迈,所放心不下者唯有进宫的幼妹,想恳请皇帝开恩,能让她们母女相聚。   紧接着,北和宫里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数位妃嫔自请舍身入安国寺,为国祈福,为太后祈福。   至此,众人纷纷想起了北和宫里储着的十多位娘娘,不胜唏嘘。   皇帝首先想到的是去看姚贵妃的反应。——北和宫的那些人不能离开北和宫,她们联名上书,托了内监呈到皇帝手上。   这些娘娘,都是当初太后还在世时,皇帝选的。她们对太后,或许真有孝心。   可皇帝考虑的不是这些,而是此事是否会惊到姚氏。   姚贵妃神色淡淡,他看不出喜怒,只能轻声问:“那件事,殊儿知道了?”   点一点头,姚贵妃轻声道:“知道了。”   皇帝心里一紧:“其实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如果早知道,朕会遇见你……”   如果早知道会遇见她,那他就会耐着性子好好等她,不广纳后宫,不给她心上扎刺。   姚贵妃瞥了他一眼,笑笑:“是啊,我也很遗憾,没早些遇见你。”   她在心底冷笑,腻烦得很。别说什么早遇见,之前的不论,在遇见她之后呢?二皇子萧瑾是怎么出生的?   皇帝将姚贵妃轻拥在怀中,极为动情:“殊儿……”   姚贵妃任他抱着,轻声问:“那么,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此事呢?”   这件事,说起来算是皇帝的家务事。他初登基时,根基不稳。后来掌权二十多年,在朝中说一不二。他若真想怎样,旁人也奈何不得他。   他所在乎的是姚氏的心情。   她这几年身体不大好,痛失爱子之后,又小产,好不容易将养过来,需要慢慢调理。看她每日脸色雪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纤细的血管,他心疼她。   皇帝试探着道:“朕其实想把她们都赶出去,让她们离开这儿,省得她们……”   “那就让她们离开吧。”姚贵妃从他怀中探出头来。   她脑海中蓦地想起那日二皇子萧瑾所说的话,她声音很轻:“皇上拘着她们,做什么呢?”   有时候她甚至想,她的儿子命不长,是不是因为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儿子的福气。   ——她以前听人说,如果一个人福气太多,超出了她原本所该承受的,那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起初她并不信这些的,可是自从琮儿走后,她越来越相信。有时她梦到琮儿,醒来后,会很讨厌自己,也讨厌皇帝。   姚贵妃说话向来斯文,她不紧不慢道:“想回家的就回家,想出家的就出家……”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我想让琮儿回来,他能回来吗?”   见她垂泪,皇帝当即神色大变,心疼至极,连忙给她拭泪:“殊儿,你别这样。”   想到已逝的爱子,他也不好受。想起那天怀思说的,让北和宫里那些女人出去,姚贵妃心里也能舒坦一些,他轻叹一声,心里有了决定。   皇帝陪在姚贵妃身边,认真安慰,反复说着:“朕陪着你,朕只守着你。”   他最放不下的就是身边人,他经常叮嘱怀思,要牢记姚贵妃的恩情,常常提起姚贵妃的好,就是为了自己百年以后,姚贵妃不至于无依无靠。   ——皇帝甚至动过将怀思记在姚贵妃名下的念头。不过因为这两人都不同意,只得作罢。   太后冥诞当日,皇帝准许宫中妃嫔舍身入安国寺,为国祈福。   对此,有人称赞此事是继达摩面壁、神光断臂得法之后的佛教第三件大事,足见皇帝的孝心和对佛祖的崇敬。也称赞娘娘们大义,甘愿为国祈福等等。   这种话语一多,反对的声音就小了。   安国寺是皇家寺宇。本朝一百多年内,先后有两位公主舍身入寺。说是出家,可她们在寺庙中带发修行,每日有宫人侍奉,所需物品皆有朝廷所出。且出入自由,除了不能遵从佛家规定,不能如寻常人一样婚嫁,比在宫中要自在的多。   宫中妃嫔们初到安国寺时,每日都有百姓在安国寺外徘徊,想借上香之名,一睹宫中娘娘们的芳容。可惜皇家寺庙,寻常百姓不得入内,就被拦了下来。   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安国寺外徘徊的人就少了。寺里的娘娘们,不,现在应该说是女尼了,开始轮流回家中探亲了。   ——她们在宫外,不受皇宫规矩约束。而这皇家寺庙的守庙人,因为她们身份特殊,又有人关照,不敢为难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帮她们打打掩护。   ……   刚听闻此事时,程寻惊讶万分,她在下课后悄声问苏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年伊始,苏凌开始参加三日一次的朝会。每逢朝会日,白大人他们都会将课挪到午后。   正收拾东西的苏凌,抬头看向她,慢悠悠道:“不算坏事。”   “真的出家了啊……”程寻回想着她曾经见过的三位娘娘,三十来岁的年纪,发如鸦羽,生的都很好看。若是脑袋变得光溜溜的,岂不是非常遗憾?   不过,听说这是她们自己要求的。是不是在她们看来,出家也比在宫里强?   她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凌轻笑出声:“是啊。”   “以后会一直待在寺院吗?”   苏凌看了她一眼,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思,他慢悠悠道:“如果是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何必费事?”他转向程寻,认真告诉她:“本朝以前有两位公主出家。你知道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程寻摇头,她听说过有两位公主出家,为国祈福的事情。然而她自己对佛教不大感兴趣,也仅仅是知道这件事而已。夫子们在课堂上讲过此事,她记得官方的说法,这姑侄两人侍奉佛祖,保本朝国运昌隆。   “当时,本朝建立没多久,安国公主出家,其实存了稳定人心的心思。”苏凌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措辞,“还有一个原因,是安国公主不愿意嫁人。我小时候,看过一点札记,她,她认为自己是个男子……”   “性别认知障碍?”程寻脱口而出。   “什么?”苏凌微愕,他忽的想起一事,看向她身上的男装,双眉轻皱,继而又回想起她曾含羞带怯告诉他,她自己是个姑娘。   嗯,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程寻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她不是受束缚的人,在宫外,约束少,人也自在。”苏凌笑了一笑,“现下她们刚去安国寺,等再过些日子,此事被人淡忘的差不多了,也就好了。”   在皇宫里十多年都无人理会,在宫外,谁又会一直关注她们呢?   ——其实,若按照苏凌原本的意思,是让她们直接回家去。但细一思忖,此举不妥。民间可以休妻,可以和离,而进了皇宫,做了皇帝的女人,就再难离开了。   这是个折中的法子,多一些铺垫。虽麻烦些,等的久些,可也更容易成功。   苏凌对程寻道:“等再过些时日,我带你去见她们,她们肯定都很喜欢你。”   一听这话,程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次见到柳娘娘和沈娘娘的场景,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一些。   ——苏凌带着她去见他的长辈,怎么就有些怪怪的呢?   有一点像传说中的见家长啊。可他们的关系,又没有明确到那个地步。   时光匆匆流去,很快到了三月初。   程寻的生辰就在三月,苏凌对这件事甚是上心。   这天,下了学,苏凌直接开口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出宫。”   “做什么?”程寻下意识问。   “快要三月初九了。”苏凌答道,“你那天要不要回家去?”   程寻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三月初九是她十五岁生辰,算是及笄。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生日,她肯定是要和父母一起过的。嗯,这样就得告假了。   她点一点头:“自然要回家去。”   “成。”苏凌一笑,并不意外,“等会儿你陪我买些东西。”   两人正说着话,忽有内监来报:“殿下,苏小姐求见,小的拦不住她……”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穿枫红色衣裙的姑娘大步走了进来,她身后紧紧跟着两个侍女。   “表哥,表哥,你现下忙完了没有?”   这姑娘声音清脆,话里的内容,让程寻微微一惊。   苏小姐?表哥?莫非这才是茂阳长公主的女儿?   她下意识看向这位姑娘,看对方和她年纪相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生的一副好相貌。可惜这位苏小姐,此刻一脸焦急之色。   那内监还在告罪:“小的拦不住……”   苏凌神色淡淡,挥一挥手:“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内监施礼退下。   苏小姐回身吩咐侍女:“你们也先退下,不准偷听。”   一眨眼间,侍女就退了下去。   此地只留下苏凌、程寻和苏小姐。   程寻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应该也溜下去。   苏小姐扫了她一眼:“你也先下去吧。”   程寻“哦”了一声,正要退下,却被苏凌轻轻攥住了胳膊。   苏凌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误会。——但是他并不想让她有任何误会的可能。于是,他直接说道:“这是我表妹,茂阳长公主的爱女。”   程寻心说,我知道啊,能猜出来。   苏凌仍握着程寻的胳膊,对苏小姐道:“你有什么事儿?”他看看程寻,继续道:“她嘴巴很严,没什么听不得的。”   他跟这位表妹并不熟悉,但心知此人大大咧咧,性格又冲动,他猜想她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小姐急道:“表哥,你可一定要帮我。这回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说,什么事。”苏凌琢磨着,看在她母亲的情分上,只要能帮的,他都会帮。   “我娘想让我嫁给你……”   她话音未落,苏凌便变了脸色,他来不及多想,直接去看程寻的神色。   程寻也明显一怔,心中瞬间被酸楚所占据,浑身的血脉在一刹那间凝固。   很快,她听到那苏小姐苦着脸继续说道:“表哥,你帮帮我,你别答应,行不行?我是一点儿都不想嫁给你。我,我自己,我自己有喜欢的人……我娘很喜欢你的,你要是不同意,她肯定不会逼你,也不会逼我……” 第68章 是喜欢啊   程寻身体微僵, 胸腔里那股酸楚竟退了许多。然而片刻过后, 她心中猛地一惊, 望向身侧的苏凌,一时间心绪复杂。   她好像对他的感情比她以为的要重的多。   方才以为他要娶别人, 她心里的酸涩难受是她过去十多年所未曾有过的。她想, 她对他的占有欲强的让她心悸。   苏凌皱起的眉缓缓舒展开来,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苏小姐辩解:“我有好好说啊。”她又看一眼程寻, 面露难色。   程寻轻轻挣开苏凌的手,小声道:“殿下, 我先到外面去。”她抬头冲苏凌笑了笑,神色平静, 只眼神有些躲闪。   苏凌猜不透她现在的想法, 但他思忖着既然她听到了苏家表妹的话,应该不会误会才是。反正,他的心意,她不会感受不到。他点一点头,没再强硬阻止。   程寻行了一礼, 又冲苏小姐点头致意, 这才快步走出去, 轻轻虚掩了门。   “表哥,你先说你想不想帮我吧?”苏小姐直接在程寻位置上坐了,“虽然说是我娘帮过你,不是我帮过你。你应该听她的, 而不是听我的。可你看我这样子,我跟你肯定过不到一块儿去的。啊,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啊。主要是人要从一而终,是不是?”   苏凌点头,深以为然:“你说的对。不过,我很好奇,姑姑为什么忽然生这样的念头?”   “为什么?”苏小姐随意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比我年长两岁,今年可不就要十七岁了么?就是该议亲了啊。皇上舅舅没记着这件事,我娘是你姑姑,替你着想,也不稀奇吧?”   苏凌轻“嗯”一声,算是赞同。   苏小姐压低了声音:“我觉得我娘最不该的,是想让我嫁给你。你跟她说一说吧,你别说是我不愿意,你就说是你不愿意,行吗?”   “为什么?”苏凌抬眸看着她,微觉好笑。他如果婉拒此事,肯定是说自己的原因,没道理让一个小姑娘去担责任。更何况,他确实不愿意。   “还能为什么啊?”苏小姐面染急色,“你不同意,我娘肯定不会骂你。可如果说是我不同意,那我娘多半是要骂我的。你这次替我担下来,我将来一定好好报答你。我娘以前经常办诗会,京城里不错的姑娘,我都认得。你如果看上哪一个,我都能给你……”   “不用了。”   “啊?”苏小姐微愣,她即将说出口的“牵线搭桥”被她生生咽了下去。她颇有些讪讪然,试图解释,“表哥,你别生气,我真不是说你不好……”   她这人是任性了一些,但是道理都懂的。她并不想得罪这个表哥。这表哥将来很有可能做皇帝,开罪不起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苏凌声音温和,“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件事我来解决,你不必太担心。”他笑了一笑:“至于你说的介绍姑娘,大可不必。我已经想好让谁做你的表嫂了。所以,我谢谢你的好意……”   苏小姐瞪大了眼睛,明眸中写满惊诧。她伸手掩了唇:“你是说,你是说……”她“啊呀”了一声,颇为懊恼:“早知道,早知道我就……”   她心说,早知道表哥自己有心上人,她干吗急吼吼地找过来?等他自己主动拒绝,不比她请他帮忙要强的多吗?   她叹了口气:“那行吧,我娘问起来的时候,你可一定说清楚啊。不管是明示,还是暗示,你可都要说清楚。”   苏凌点头:“我知道。”   苏小姐转了转眼珠,续道:“表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要是想回答,就回答。要是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   “你说。”苏凌思忖,可能是这姑娘好奇,想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果真,苏小姐接下来就问道:“那姑娘是谁啊?我认得么?”   苏凌心中涌上丝丝自得,有心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姑娘是谁。然而他只微微一笑,十分骄矜:“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将来你就知道了。”   “不说就不说呗。”苏小姐撇一撇嘴,“反正我的秘密我也不告诉你。”她站起身,摆了摆手:“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   苏凌“嗯”了一声。   “对了,你可别告诉我娘,我来找过你啊。千万千万,不要出卖我。”苏小姐又认真叮嘱。   苏凌点头应下,送表妹出门。他方才和程寻约好了等会儿用了午膳出去,他还真怕她等急。   打开门,苏凌一眼就看到了在阳光下对树而站的程寻,他心里略松一口气。   苏小姐临走之际再次叮嘱他:“切记,切记,你我二人的人生大事,可都拜托给你了。”   苏凌一笑:“知道了。”   待苏小姐极其侍从离开之后,苏凌才整理了一下情绪,向程寻走去。他站在她一尺开外处,轻声问:“在做什么?”   “背书。”程寻随口答道。   苏凌“哦”了一声,转到她面前。见她面颊黝黑,看不出神色,他心下微觉遗憾,轻声解释:“这个表妹,是我姑姑的长女,跟我亲妹妹差不多。”   程寻抬眸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耳边仿佛有个声音:他是在向我解释么?   古代的表兄妹和现代的还不一样。   苏凌继续道:“你方才也听到了,只是一个提议……”   程寻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热意自胸口一点点蔓延至脸颊。她已经很确定了,他就是在向她解释。   ——去年七月,她刚进宫给他做伴读时,他亲口承认了,他们做朋友,也说她年纪还小,要她专心读书,先不提议亲的事情。   她现下心里乱糟糟的,像是盛着针线的簸箩筐,千丝万缕,却找不着头。   “我的亲事,由我做主。”苏凌凝视着她,一双眸子幽邃烁亮,他一字一字道。   程寻心头一跳,胡乱点一点头:“很好啊,很好啊。”   至于哪里好,为什么好,她又说不上来。她急急忙忙改了话题,“诶,你说,要我陪你买东西,买什么?”   苏凌从她已经看不出原本肤色的脸上去分析她的神色,他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早有人提前去程宅告知,程公子今日有事会晚归。   而程寻和苏凌则在用过午膳后,乘坐宫中马车前往馥香斋。   馥香斋在京城颇有名气,程寻之前和三哥程瑞一起来过此地。   一看到招牌上“馥香斋”三个烫金大字,就隐约猜出了他的目的。   果真,他们刚一进店,苏凌就道:“这里的胭脂水粉、首饰钗环,想要什么,尽管拿走。”   程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装,果断摇头:“算了吧。”她念头一转,招呼店伴:“这位小哥,你这里还有黑粉么?”   店伴瞧了她一眼,面露迟疑之色:“有是有,不过,你……”他又瞧瞧苏凌,小声道:“那位公子,面如冠玉,倒是可以涂上一些,会显得更有男儿气概。”   程寻听着好笑,忍不住看向苏凌,见他脸色微沉,面露不虞之色,忙收敛了笑意,轻斥店伴:“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她指了指苏凌,神情郑重:“这位公子,相貌俊美,却最有男子汉气概了。”她笑了一笑:“咱们不说废话,你把你店里最好的黑粉,给我取一些。”   “好嘞。”店伴不再多话,直接拿了黑粉过来,“装好了。”   苏凌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你们掌柜的呢?就说年前订做簪子的人来了。”   店伴一面将黑粉递给程寻,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苏凌:“诶,公子稍待。我这就去找掌柜的。”   程寻诧异的看向苏凌,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说他年前在这里定制了簪子?是给她的么?   她小声问:“什么簪子?”   苏凌没直接告诉她,而是在从掌柜的手中接过那个精致的匣子后,直接打开,递到程寻眼前。   匣子里铺着一层蓝绸,蓝绸上躺着一支发簪。   程寻瞧了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苏凌。   她水眸晶灿,神情怔然。   “这是金玉顶桃花簪。”苏凌避开了她的视线,“呦呦生在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你说,这个给她及笄时用,怎么样?”   程寻合上了匣子,心内种种情绪交织,胸口暖暖的,胀胀的。   她想,她没法骗自己,他们是互相把对方当朋友的。   见她迟迟不答,苏凌忽的一阵心慌:“怎么样?”   “挺好啊。”程寻粲然一笑,“我想,她肯定会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对她的好,她明明都知道啊。   苏凌轻舒一口气,黝黑的眸中有遮掩不住的笑意:“喜欢就好。”   当然,他最想要的不止是她的喜欢,而是想让在及笄之日,用这个簪子。   交付余款之后,他们离开馥香斋。   苏凌今日兴致勃勃:“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正好我今天出来。”   程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男装,摇一摇头:“没有。我想回家去,还有不少书等着我去看呢。”   苏凌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有时间也有闲情逸致,她竟然想回去看书?!   程寻很认真:“我前几日在宫里看见一本算学方面的,我先回去看,咱们还能商量一下。”   在宫中做伴读和之前在崇德书院读书,侧重点不同。她并不想把算学给落下。   她知道苏凌近来并不清闲,已经开始涉足朝政的他,还要每日跟着白大人等人上课。她不想耽搁他时间。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现下这模样,这装扮,黑乎乎的,她一点都不想这个样子跟他约会啊!   至少要美美哒吧?   苏凌不知道她复杂的心理活动,他知道她喜好读书,尤善算学,是以虽略觉失落,但也不算太意外。他点了点头:“那也好,我先送你回去。”   程寻轻舒一口气。——虽然她自己提出想回去看书,可当他真的同意了,她心里却又有点空落落的了。   她摇摇头,将这些怪异的情绪赶走。   苏凌早将今日午后的时间给腾出来了。送呦呦回程宅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命车夫驾车前往茂阳长公主的府邸。   茂阳长公主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其驸马阳陵侯苏景云又是出自战功赫赫的苏家。公主府恢弘壮丽,风光宜人。   当十二岁的苏凌第一次离开自小长大的北和宫,跟随长公主到公主府时,他有种公主府才是皇宫,而他住的只是牢笼的错觉。   下人告诉他,长公主在花园赏花。   苏凌点一点头,熟门熟路,直接过去。   ——他十二岁上,曾经在长公主府上住了一个多月。   一晃数年过去,长公主府并未有多大变化。   花园里的花开的极艳。   苏凌无心赏花,他驻足倾听了一会儿,听到“咔咔”声。微微一笑,他循声而去。   花树掩映下,苏凌看到了一个正弯腰修剪枝丫的身影。   “姑姑。”   那个身影的动作停滞,仿若一个姣好的剪影。她直起腰,转过身看着他:“你来了?”   茂阳长公主今年三十有余,可只看容貌,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样子。修剪花枝的她,衣衫朴素,难掩气质高华。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合上剪刀,交给身边的侍女。这才走向苏凌:“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去喝茶,容我更衣。”   苏凌点一点头,先行去了厅堂。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一盏茶见了底,茂阳长公主才姗姗而至。   环珮叮当,香风萦绕。   长公主面上带着笑意:“你今儿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想同你说。”   “侄儿也有件事,想请姑姑帮忙。”   “哦?”长公主目露惊诧之色,继而神色忽变,“是谁为难你了吗?”   苏凌双目微敛,缓缓摇头:“没有。”他笑了笑:“姑姑多虑了,如今谁能为难得了我?”   皇帝似是要和他修复关系,姚贵妃待他也算和气。至于其他人,都知道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谁会吃饱了撑的去为难他?   何况,也为难不了他。   “那是什么事?”长公主似是松了一口气,“想让我帮什么忙,只管说来。”   苏凌拱了拱手:“是这样的,姑姑,本月初九,有位姑娘及笄,姑姑如果不忙的话,能否出席她的及笄礼?”   长公主更惊讶了:“要我做正宾?这是谁家的姑娘?”   她神色微变,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苏凌轻轻摇头:“也不一定是正宾,姑姑能观礼就行。”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问道:“到底是谁家的姑娘?是皇亲国戚?还是宗室女?”   “都不是。”苏凌摇头,“现在跟皇家没关系,将来……”   他笑了一笑,并未说下去。   可长公主确实明白了,她用几乎是肯定的语气:“这是你的意中人?”   “意中人”三个字教苏凌心中一暖,耳根不自觉染上了红意。   长公主认识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声音极轻:“真是意中人?”   苏凌点头:“是。”   简单明了的一个字,不带丝毫转圜的余地。   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她轻笑着摇头,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你,你,你竟然……”她深吸一口气:“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她想不明白,之前怀思一直在北和宫,后来去军中,再后来去书院。他哪有什么机会认识姑娘?   不等苏凌回答,她就又追问:“是好人家的姑娘么?父兄是做什么的?身份家世如何……”   听到这些问题,苏凌不免想起往事,眼中漾起笑意:“在书院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其实他内心深处,很感激他前年在崇德书院的经历。他那时以为她很喜欢很喜欢他。他也很高兴被她喜欢。   及至前年冬天,怀敏太子出事,他回到京城。面对亲生父亲的厌恶、甚至是挥舞的利剑,他曾动过夺过剑,刺穿父亲咽喉的念头。   这样的父亲,杀了也罢。   但这只是电光石火间的一闪而过,他很快想到了她。她是那么的喜欢他。   他心说,没什么的。就算什么都没有,他还有那个很喜欢很喜欢他的她。   别的都不重要,有她就够了。   ——虽然后来知道是误会,可那段时光依然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他每每想起,胸腔就充盈着暖意。   茂阳长公主神色复杂:“是书院里夫子的女儿?”   她想,能在书院中认识的,肯定是夫子的家眷。   略一沉吟,她轻声道:“也算是书香门第,只是身份……”她轻摇头,太低了一些。   如果是真的上心,身份又低,那岂不是和姚贵妃一样?   她并不想见到第二个姚贵妃。   长公主此时已经放弃将女儿嫁给怀思这个想法了。有北和宫前车之鉴,她可不想让女儿嫁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她开始发愁怀思将来的后宫。   苏凌笑笑:“她的身份挺好的。”   望着侄子犹显青涩的面容,长公主并未多话。她轻声道:“也好,那我三月初九就去观礼。”随即,她又故意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人家没有下帖子,我也不好去啊。”   她至少要先看一看那个姑娘。   “帖子不难,姑姑人去就行了。”苏凌又道,“对了,姑姑方才说有件事想告诉我,是什么事?”   他抬眸看着长公主,认真极了,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长公主微微一怔:“也没什么,我园子里的花开了,你若喜欢,我教人给你送到行云阁里去。”   苏凌站起身,显露喜色:“真的么?那真是太好了。”   茂阳长公主略说了几句,就打发他去看花了。   苏凌心想,姑姑不会再提起那件事了。 第69章 及笄之礼   三月初八下学时, 程寻向宋大人提出告假一事。   宋大人只点一点头, 并未多问。   ——他们主要是负责教导二皇子, 程寻这个伴读,虽然也刻苦好学, 但只是顺带而已。程寻是否告假, 关系不大。   程寻早早同江婶等人回了崇德书院。   程渊夫妇正商量着她的及笄礼,见她回来,教她先行梳洗, 再过来回话。   程寻动作极快,不多时, 换好女装,去找父母。   雷氏冲她招一招手, 待她坐到跟前时, 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先看一看,大致就是这样,如果觉得有什么不足的,咱们再补充。”   程寻接过, 低头细看。   其实她自己对这些仪式并不算很看重, 不过母亲似乎很在乎, 从去年开始就不停强调了。   程寻笑道:“我觉得挺好啊,娘看着好就行。”   她留意了一下正宾、赞者、赞礼等,见都是逢年过节会有走动的亲友,她也都有印象。   看到观礼的名单时, 她微微一怔:“端娘也来么?”   雷氏点头:“嗯,她当然也来。”   她有一点小心思,呦呦和瑞儿是同一天的生辰,明日呦呦及笄,也是瑞儿的十五岁生辰。她其实很想在明日见一见瑞儿的。   雷氏一笑,又道:“杨家那个丫头,叫姣姣的,她明日也来观礼。说起来,她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还真没见过你。除夕的时候,她来咱们家,偏巧你被沈夫子叫去帮忙了。她对你好奇的很。”   “是吗?那我明天可得打扮得好看一点,不能丢了娘的脸。”程寻心说,杨姣姑娘应该认不出她吧?   一直沉默的程渊瞧了她一眼,轻声道:“这样就行。你母亲新让人给你做了衣裳,你去看看,是否合身?”   程寻抱着母亲的胳膊:“娘让人做的,肯定合身啊。是不是啊,娘?”她说着抬头,笑嘻嘻地看向母亲。   雷氏轻点她的额头:“跟谁学的,油嘴滑舌。”   “跟我爹。”程寻脱口而出。   程渊哭笑不得:“我何时教你油嘴滑舌了?”   程寻想起一事,小声道:“爹,娘,你们等一等,我去拿个东西。”   她冲父母施了一礼,匆忙赶回房中,打开那个精致的匣子,取出放在蓝绸上的金玉顶桃花簪,深吸一口气,重新去见爹娘。   “娘,明日用这个簪子,行吗?”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眨也不眨地盯着母亲。   雷氏一眼就看出了女儿眼中的恳求之意,她接过发簪,细细打量,轻声道:“质地不错,做工也上乘。可你平日不是最喜欢简单的玉簪么?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金镶玉的了?”   程寻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呐,人长大了,审美和品味总是会变的啊。”   雷氏不疑有他,继续问道:“这是你新买的?花了多少银子?你手上现下可还有银子?”   她寻思着这簪子要花掉不少钱。   “我有钱呢。”程寻小声道,“这不是我新买的。”   “那是谁?你三哥给你的?”雷氏将簪子还给女儿,“这簪子也算庄重,你想用这个,就用这个吧。”   “谢谢娘。”程寻心里有种隐秘的欢喜,可惜不能告诉母亲。她在母亲身边略坐了一会儿:“娘,我去看看嫂嫂。”   “去吧,去吧,陪她说说话。”雷氏挥一挥手。   程寻的二嫂卢氏怀孕近九个月,行动不便,每日按照大夫的吩咐,在院子里慢慢走动。程寻来到二哥二嫂的院子,正碰上二嫂在青嫂的搀扶下缓缓行走。   一眼看到小姑子,卢氏笑道:“呦呦回来了?我怎么说肚子里的小人儿今儿个动不停,原来是知道姑姑回来了。”   程寻点头,同二嫂寒暄几句,又将自己特意从燕云斋带的可口糕点送给二嫂。   卢氏道了谢,同程寻闲话。提到肚子里的孩子,她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   程寻认真听着,待二嫂面上露出疲态,她才提出了告辞。   卢氏忽道:“是了,呦呦,明日是你的好日子,来观礼的人多,我身子重,可能就不过去了。等会儿你二哥回来,我让他给你送些东西。”   程寻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要得要得。”卢氏笑道,“十五岁及笄,是大日子。你的及笄礼,我早就备好了,我近来忘性大,就让你二哥收着,你可不能瞧不上。”   程寻“嗯”了一声:“谢谢二嫂。”   他们家人口简单,素来和睦。二哥待她,自不必说,二嫂也拿她当亲妹妹一般。   虽说她及笄,二嫂不能观礼,有些遗憾。但没什么比二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明日人多,二嫂不到跟前去是正确的。   傍晚时分,二哥程启来找小妹。他带来了一本前朝大家批注的算经和一套首饰。   “这首饰是你二嫂给你准备的。”程启轻声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程寻看那宝蓝点翠珠钗,连连点头:“喜欢喜欢,替我谢谢嫂嫂。”她想了一想,将早取出来的一对玉葫芦递给二哥:“呶,这是我给未来小侄子玩儿的。”   程启瞥了一眼,皱眉:“等他出世再说,你自己先拿着玩儿,慌什么?”   程寻低头,“哦”了一声。   “还有,这算经你拿去看。”程启慢悠悠道,“你学的最好的就是算学,别落下了。”   程寻忍着笑意,连连点头:“嗯嗯嗯嗯,二哥说的是。”   以前家里最不支持她读书的就是二哥了,现在连二哥都送她算经。   “早点休息,明儿你还要忙呢。”程启没待多久,略说两句就离开了。   程寻这一夜早早便上床休息了。对明日的及笄礼,期待又紧张。   次日清晨一大早,江婶就在拍她的门了:“呦呦,呦呦。”   程寻迅速起床,洗脸漱口,将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垂在身后。今日她自然也就不涂抹黑粉了,她穿上母亲提前备好的衣裳,去向父母行礼。   雷氏挥一挥手:“快先去吃点东西,今日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如同雷氏所说的那样,今日的确格外忙。   程家因为先祖定下的规矩,不曾蓄奴。家中虽然有些帮工,可是客人一多,难免有点忙不过来。   好在雷氏经验丰富,也早预想了种种可能。所以,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不出差错。   赞礼、赞者、有司等客人先后而至。   程寻被安排在厢房等候。她根据外面的动静,在心里还原着场景。   她已经过了不少生日,从没像今天这么隆重过。   “姐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程寻抬头,看见正向她走过来的堂妹端娘。   “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还没给姐姐道喜呢。”端娘眉眼含笑,似是无限欢喜。   程寻笑了笑:“谢谢。你平时不大出门,今天过来,可以多待两天。”   端娘摇头,十分为难的模样:“我倒是想呢,可是不行啊。本来我哥今儿要去国子监上学的,是我要过来,他没办法,就陪我一道过来了。我不回去没什么,可不能影响他的功课。”   程寻“哦”了一声 ,没继续这个话题。   “姐,我听说,给你做正宾的,是曲娘子是不是?”   程寻点头:“是啊,没错,是曲娘子。”   曲娘子是户部尚书陈舟的夫人,也是母亲雷氏的好友。曲娘子是有名的良善人,和夫婿恩爱无双,膝下三子两女,生活美满幸福。   “这可怎么办呀?”端娘轻叹一声,“我方才听人说,曲娘子今日身上不爽利,恐怕没法给你做正宾啊。”   “曲娘子身子不舒服?”程寻有些意外。   端娘点头:“是啊。伯娘现下正发愁呢。”   程寻想了想,低声道:“你在这儿歇一会儿,我去找我娘。”   —   端娘没有说错,雷氏此刻的确挺发愁。一刻钟前,陈家的下人过来告罪,说是自家夫人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并奉上了礼物。   雷氏连声说着不碍事,又关切询问曲娘子身体情况。可心里却甚是着急。正宾不在,那就得另找。   好在今日客人不少,虽不及曲娘子样样俱全,可如今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雷氏一眼瞥见了高杨氏,待要上前同她商量此事,不妨江婶却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呦呦方才说,找不到正宾的话,你做正宾也行。她说,在她心里,没有人比你更德高望重。”   历来在及笄礼上做正宾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   雷氏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眼圈不自觉地有些发酸。她轻叹一声,心说,女儿贴心懂事,不想教她为难,可她这做娘的,却想让女儿的及笄礼隆重一点,不想教人笑话。   她低声对江婶道:“告诉呦呦,让她别担心,不会没正宾的。”   正说着,忽然院子里一阵骚动。   雷氏微惊,沉声问:“怎么了?”   “是长公主!是茂阳长公主!”   已有人给了她答案。   雷氏越发惊讶,长公主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正迟疑时,那厢茂阳长公主已经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而至。   厅堂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行礼。   茂阳长公主环顾四周,含笑道:“大家不用多礼,本宫就是来观礼的。”她目光微转,冲雷氏笑笑:“程夫人,本宫不请而至,你不怪罪吧?”   她原以为是哪位夫子家的千金,却不想是山长程渊的爱女。崇德书院程渊的名头,茂阳长公主自然听过,而且她的驸马阳陵侯苏景云年少时也曾在崇德书院读书,当时的山长是程渊的父亲。   说起来,他们家和程家也算是交情不浅。   雷氏连连摇头,忙道:“公主说笑了。公主大驾光临,是程家的荣幸,哪有怪罪之理?”   她心中纳罕,长公主怎么会知道呦呦及笄?难道是丈夫无意间跟阳陵侯提过?   雷氏无心多想,请长公主上座。   “哪位是令千金?”长公主笑问。她在厅堂中看了一圈,也没看出哪个是程家小姐。   雷氏轻声道:“还不到吉时,她正在厢房等候。长公主稍待,这就让她出来拜见公主。”   长公主摆手:“先不急。”   等会儿自然就能见到了。   她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怀思看上。   雷氏作为主人陪着长公主,也不好继续去找高杨氏。   “正宾是谁?赞者是谁?”长公主随意问道,“令爱如何称呼?”   她这么一问,雷氏便犯了难:“小女乳名唤作呦呦。原本正宾是陈尚书的夫人曲娘子,可惜她今日身子不适,未能亲至。我想着,不如请杨家娘子……”   “不必麻烦杨家娘子了。”长公主双眉轻扬,“程夫人,你瞧本宫能不能做这个正宾?”   她心说,还真是巧了。   雷氏一惊,意外之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   “程夫人不愿意?是嫌弃本宫之前没给人做过正宾么?”   雷氏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长公主轻轻拍了拍雷氏的手:“就这么定了吧。”   她出身皇家,久居高位,声音虽轻,可态度坚决不容反对。   论身份尊贵,此地再没有强过茂阳长公主的。她能来观礼已是天大的面子,她做正宾,更是求都求不来的。   雷氏心里高兴,应承下来。   等到了吉时,正式开礼。   程渊简单向来宾致谢后,赞者洗了手,立于西阶旁。   程寻深吸一口气,冲在场宾客行了一礼,跪坐于席上,任由赞者为她梳发。   她的头发早已梳理的顺滑,赞者只象征性地梳了几下,便放下了梳子。   程寻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见缓步走到自己跟前的茂阳长公主。   方才在相仿,她听到动静,知道是茂阳长公主来了。惊讶之余,一颗心砰砰直跳。她暗暗猜测,长公主的到来,是不是跟苏凌有关?   长公主是不是知道他们的事情?   听说长公主给她做正宾,她更是莫名心慌。   现在这个角度,她看不清茂阳长公主的脸,只能看到对方的衣裙。她能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的香味,心底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这是他的姑姑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长公主跪坐在程寻身后,声音不高不低。   她给程寻梳头,动作轻柔,帮其簪上发簪。   程寻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那么僵硬,按照既定的流程走,倒也没出任何差错。   只是当聆训时,听着母亲略带哽咽的话语,望着母亲的面容,程寻心里酸涩,眼泪差点掉下来。   礼成以后,她按照习俗,回了房中。   而她的父母仍在招待客人,尤其是母亲雷氏,忙得不亦乐乎。   长公主轻声道:“程夫人,本宫跟令爱很投缘,能不能让她出来,本宫想和她说几句话。”   雷氏闻言忙教人去请女儿过来。   长公主方才做正宾时,其实已经观察过程寻了,但毕竟不曾说话,也不知此人究竟如何。她琢磨着,既然怀思能知道人家今日及笄,那么可能两人已经互许了终身。——若非如此,又怎会知道姑娘的生辰?   对于长公主要见自己,程寻并不太意外,她略微整了整衣衫,慢慢平复呼吸,去见茂阳长公主。   长公主仔细端详着她,见她相貌自不必说,眼睛清澈,气质温暖纯净。在长公主面前,丝毫不显慌乱。   轻笑一声,长公主一脸慈爱地问:“你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这种问题,程寻回答过不下十次,是以答得异常熟练。   长公主轻笑着摇了摇头,心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又问了几句,轻声道:“本宫的大女儿,和你一样大。你若是得了空,可以到我们家里玩儿。她性子急,可不像你这般乖巧。”   程寻眼前瞬间浮现出了那日见到的苏小姐的面容。细看之下,苏小姐的眉眼和长公主确实有相似之处。   长公主又略说了几句,自发间取下一枚红宝石的簪子,小心簪在程寻发间:“来的急,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根簪子,就给你罢。”   程寻推辞不得,心说,他的长辈好像都喜欢送人首饰。   簪子送出去以后,长公主一眼瞥见周围人或惊诧或艳羡或好奇的目光,眼神微沉,低声道:“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待程寻施礼离开后,长公主又冲旁边的杨姣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   程寻回到房间,长舒了一口气。她坐在镜子前,取下发间的红宝石发簪,只留下那根金玉顶桃花簪。   刚才堂妹端娘很好奇地问,长公主怎么会过来?   她含糊答了一句:“可能是因为爹爹和阳陵侯认识吧?”   可她心里却有个声音:应该不是阳陵侯的缘故。因为如果真邀请了阳陵侯府,爹爹没道理不告诉她。   她越发怀疑是苏凌的缘故。可是,他为什么要请长公主过来啊?   后知后觉想到那日苏小姐来找苏凌,说是长公主想让其嫁给苏凌,她不同意……   程寻思绪乱成一团,正出神之际,忽听江婶在门外道:“呦呦,呦呦……”   “啊?”程寻微怔,打开了门。   “你那个同窗给你送了封信。”江婶递过来一个信封,“给程寻的,就是那个跟你一起做伴读的那个,说是什么夫子留的功课。我说你不在,他留下信就走了。”   程寻一颗心砰砰直跳。苏凌?   他送什么信?   她接过来:“哦,那我看看。”   今日忙,江婶也没多留,直接就走了。   程寻掩上门后,才撕开了信封,一张桃花笺掉落下来。 第70章 猜出来了   在书院读书时, 给他们讲诗词的夫子曾特意讲过桃花笺。说桃花笺是红笺, “此情深处, 红笺为无色”,是写给意中人的信笺。   程寻心头一跳, 慌忙俯身捡起, 拿在手中去看。   寥寥几笔,勾勒出桃花的形状。红色的桃花笺上,是程寻所熟悉的字迹:   听闻安国寺桃花盛放, 卿可愿同赏?   手指像是碰到火苗一般,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桃花笺晃晃悠悠就往下掉。她的心也跟着往下一坠,连忙抄手就抓在手里。   红色的桃花笺上留下了不甚明显的折痕。   程寻心中一阵懊恼, 她匆忙走到桌边, 将桃花笺小心铺平,又拿了一本书,把红笺平整地夹在书页中。   这么压一段时日,折痕应该就能消失了吧?   短短的一句话,在她耳边响来响去。明明是桃花笺上, 可就像是印在她脑海深处一般, 挥都挥不走。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 心说,桃花有什么好看的,崇德书院杏园里的杏花也开了啊。   她站在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两颊鲜红, 犹若桃花。她只得用手掩了脸,希望脸颊的热度可以早些退去。   今日程家姑娘及笄,来的客人不少,甚至是当今皇上的胞妹茂阳长公主都来了,在众人意料之外。   长公主性情随和大方,与其交谈,如沐春风。可能是因为与女儿年纪相似的缘故,长公主看上去很喜欢在场的几个年轻姑娘。   雷氏一面招待着客人,一面留心着长公主。   直到宾客散了,她才轻舒一口气。   端娘上前,柔声道:“伯娘,我也要走了。”   “怎么不多留一会儿?”雷氏轻笑。今日呦呦及笄,她注意力都放在呦呦身上,这边多女客,她也只跟程瑞打了个招呼。   “哥哥明日还要上学呢,不能多留。”端娘笑得乖巧。   雷氏点一点头,无不遗憾:“这样啊。”她精神微震:“你稍等一会儿,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听伯娘的。”   今天程瑞并没有闲着,二哥程启照常在书院教书。他跟在程渊身后招呼男客,偶有清闲时刻,他好奇地问:“是伯父邀请的长公主吗?”   程渊瞥了他一眼:“不是。”   他如果要邀请,那也是邀请阳陵侯。而且,女儿及笄的事情,没必要让苏家人知道。   男客这边也散尽后,程瑞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呦呦。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还没跟她说上话呢。”   待程渊点头后,程瑞直接去了程寻的院子,轻叩门,就听到了呦呦的声音:“谁?来了。”   不多时,衣饰华丽,容貌娇美的妹妹俏生生站在了他面前。   程瑞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奇道:“你在房里生炉子吗?怎么脸这么红?不会是发热了吧?”   “没有啊。”程寻否认。   都过了这么久了,她自己在镜前都看不出什么了,偏生他非说她脸红。   程瑞“啊”了一声,没再追问,自己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支短笔来:“给你的及笄礼物。我猜别人都是给你什么发簪啊,首饰啊,多没意思。我就爱跟别人送不一样的。你瞧这支笔,模样普通,其实大有深意。”   “什么深意?”程寻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凑近些。”   程寻从善如流,果真将脑袋凑了过去。   程瑞双手握着笔,只露出一条细缝:“快看,看到光没?”   “没有。”程寻摇了摇头。   “咳……”程瑞有点急了,“咱们找个暗点的地方,夜里最明显。这笔竹管尾端,有半寸玉质的东西,你看出来没有?”   “看出来了。”   “这和夜明珠是同材质的,在夜里会发光。试想,你半夜醒来,文思泉涌,一时找不到蜡烛,拿着这支笔,也能迅速书写……”   程寻看着三哥,小声道:“黑暗中,那也得蘸了墨吧?不小心蘸多了,污了这半寸的玉,岂不就不亮了?我觉得这支笔留着当灯照明,或是玩儿,还是挺好的。”   程瑞:“……算了算了,走,咱们试一试。”他将笔笼入袖中,把袖子往妹妹眼前凑:“看到没?”   他黑乎乎的袖子里,能看到点点亮光,可惜不够明亮。   程寻点了点头:“有,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三哥。”   程瑞这才舒了一口气,这是他在东市买的。   程寻认真道:“多谢三哥了,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今天不也是你生辰吗?你等一会儿。”她收下笔,转身回房,取出自己早准备好的东西,递给程瑞:“木板做的纵横图,好好琢磨吧,可不是咱们以前常见的那种简单的。除了纵横图,还有我新得的砚台,一并给你吧。”   “纵横图?”程瑞微怔,继而轻笑,心说,果真是亲兄妹了。他送她笔,她还他砚台,还附带给他一个纵横图,要他多练算学。   “行,那我就收下了。”   两人闲话一阵,程瑞又道:“等月半的时候,国子监的学子要出去踏青,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嗯?”   “程寻啊,反正乌漆墨黑,没人认出你来。”   程寻摇头:“不行。”她想起至今还躺在她书里的桃花笺,脸颊一阵发烫,小声道:“我要忙功课的事,再说,都是你的同窗,我不去。”   “也对,真要是想去,你就跟端娘她们一起,穿些漂亮衣裳,今天这样就很好嘛。”   又谈论了一会儿后,程瑞提出告辞:“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明天还进宫不?要不,今天跟我一块儿回城去?”   “不。”程寻摇头,“你不是和端娘一起来的吗?我跟着你回去,她若是问起,不好遮掩。你们先走,我明日早起回去吧。”   她心说,这样也能在家里过个完整的生日。   程瑞心想有理,就没再强求。他跟妹妹告辞,转身出了院子,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正向这边走来的雷氏。他停住脚步:“嬢嬢。”   扫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雷氏放柔了声音:“呦呦给的?”   “是啊。”程瑞笑了笑,忽然没来由说了一句,“嬢嬢,方才客人多,我没吃多少。现下有些饿了。想吃个鸡蛋,行吗?”   他这话一出口,雷氏的眼圈儿就红了,她连声道:“有的,有的,我这就叫青嫂,正好我没事,我去煮碗面给你吃罢。”   程瑞笑了笑:“也不用,吃个鸡蛋就行了。”   —   待程瑞和端娘离开书院之后,雷氏略休息了一会儿,才问起丈夫:“长公主是怎么回事?你跟苏侯爷提到呦呦今日及笄?”   程渊摇头:“没有。”   “那她怎么……”雷氏心念微动,“呦呦?是不是呦呦?”   程渊沉吟:“这和呦呦有什么相干?她在宫里做皇子伴读,又不跟长公主打交道。”   雷氏定了定神:“咱们也猜不出什么,我去问问她,看她知不知道。”   程渊点头:“也好。”顿了一顿,他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兴许是听说了,就过来看看。听说长公主喜动不喜静,是个爱热闹的人。”   一桩小事,不必多想。   雷氏犹豫了一下:“算了,我还是问问呦呦吧。”   —   此刻程寻仍在房中,她打开放在桌上的书,查看桃花笺的折痕,见痕迹很淡很淡,若不是凑到跟前瞧,已经看不出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   他真是的,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   可是心里又酸又甜,这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程寻正出神,忽听到敲门声,紧接着是母亲熟悉的声音:“呦呦,你在里面吗?”   “在呢。”程寻连忙应着,又将桃花笺夹在了书页中,自己跑去开门,“娘。”   雷氏走进来:“做什么呢?”   “哦,我三哥给我一支笔,挺好玩的。在黑夜里会发光。”程寻随口说着,给母亲看座。   “嗯。”雷氏在桌边坐下,轻声道,“你三哥和端娘他们已经走了。你二叔家也是怪,今天是多好的日子,不在今日过生辰,偏提前几天过。”   “也不算奇怪啊,正好是休沐日,同窗好友可以一起过来玩儿。”   雷氏目光微转,瞧着女儿:“呦呦,你说,长公主今天怎么会过来?你爹和我都没有跟长公主下帖子。她是如何得知今日你行及笄礼的?”   程寻心里一紧:“我,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长公主出现的时候,我也很意外。娘,我之前没见过长公主,真的。”   “是么?”雷氏看着女儿,不曾错过她眼里的慌乱。   其实,茂阳长公主过府,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太奇怪了,虽然阳陵侯苏景云和程家关系尚可,但没到这个地步。   雷氏忖度着皇家行事,一举一动皆有深意,莫非真是如程渊他们先时猜测的那样,皇家有意拉拢程家?所以,才明知呦呦女扮男装还要她去宫里做伴读,会有长公主亲自做呦呦及笄礼上的正宾?   也不像啊,呦呦都做伴读这么久了,皇帝并未召程渊回朝,仿佛真的只是让呦呦做伴读一般。   程寻点头,格外认真:“是啊,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公主。长公主好年轻啊,她真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儿么?啊,当然,我娘也很年轻,也很漂亮啊。”   若在往日,女儿这么一说话,雷氏早就被逗笑了。可今天,她并没有笑,她的注意力被面前的书所吸引。——换言之,她的视线凝在书页里侧,露出的一角红色来。   母亲的沉默让程寻察觉到不对,她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试图去遮掩:“娘,你看这支笔。”   她捧着笔就往母亲面前凑:“天一黑,它就亮了。”   雷氏心中愈发狐疑,却生生压了下去。她只做没看见,顺着女儿道:“是吗?我来瞧瞧。”   见母亲注意力被转移,程寻暗松一口气,向母亲展示夜光笔。   雷氏称赞了两句,又把话题扯了回去:“长公主过来,太意外了,会不会是皇上的意思?”不等女儿回答,她就继续猜测:“也有可能,她并不知道你就是程寻,只想着今天程家有事,她是念在苏家和程家的交情上过来的……”   程寻点头:“是啊,也有可能。”   “罢了。”雷氏轻叹一声,“不再想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今天来,还做了你的正宾,也算是给足了你面子。有这种殊荣的姑娘还真不多。”   “是啊,是啊。”程寻连连点头。   “我瞧着长公主像是很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雷氏慢悠悠道,“她今日拉着杨姑娘,拉着端娘,都说了好一会儿话。”   “嗯嗯。”程寻附和。   雷氏又坐了一会儿:“你明日早起进城吗?”待女儿点头后,她又道:“那你今日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送走母亲后,程寻忙不迭将夹在书页里的桃花笺取了出来,本欲撕成碎片,又不舍得,她想了又想,干脆放进自己的百宝匣里,这才又把书放回了原地。   —   雷氏离开女儿的房间,心中略觉酸楚,呦呦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迎面走过来的江婶笑道:“太太,呦呦今儿不进城了吗?”   “她明早再去。”雷氏答道,“今儿就不去了。”   江婶跟在她身后:“我还想着她功课忙,今天礼成之后,就要回去呢。”   “不回去,明天一大早,坐马车回。”   “对,宫里会有马车来接。”江婶应道,“给太太讲个笑话。今儿有人来找程寻,我说,不在,出去了。那人竟然留一封信要转交,说是夫子留的功课。”   雷氏轻笑:“是来逗人玩儿的?她都告假了,哪有什么功课?”   “不是,我见过,是现在跟程寻一起读书的。”江婶笑呵呵的,“说是以前也在咱们书院读过书。”   “你说谁?”雷氏的脚步停了下来。   “现在跟程寻一起读书的啊,也是个伴读吧?”江婶不解。   雷氏轻轻摇头:“不是,不是伴读。”   她问过呦呦,二皇子的伴读,只有呦呦一人,哪里来的另一个伴读?   “江婶,你确定那是现在和呦呦一起读书的人?”雷氏沉声问。   江婶看她神色,也察觉到可能有哪里不对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真道:“是啊,就是他啊。他亲口说的,还去京城程宅,找了呦呦几次呢。对了,去年咱们去京城的宅子里的第一天,我们在收拾房子的时候,他就跟着呦呦过去了。那谁还说,以前在书院见过他,也是咱们书院的学子……”   雷氏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浑身麻木,说不上是喜是忧。   她一把拽住江婶:“你没认错?”   “没认错啊。”江婶心中不安,“是,哪里不对吗?”   雷氏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哪里不对了。”想了一想,她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是哪个学子?”   “哪一个?”江婶有些为难的样子,“我一直在家里,也不常去书院,不大认得。不过再见的话,我能认出来。”   雷氏思绪急转,却没再说话。   “到底是怎么了?”江婶更加不放心了,“哎呀呀,难道真是骗子?”   雷氏摆手:“不,江婶,你不要多想,没什么事,是我一时失神了。”   江婶“哦”了一声,心说,不是我多想啊,是你这个样子,太反常了啊。——可是,太太已说了不让她多想,她自然不会追问。   —   雷氏挥了挥手,让江婶自去忙,她则心事重重回了房中。   程渊正在窗下看书,见妻子归来,抬了抬眼睛:“怎么样?”   雷氏不答。   “咦?”程渊放下书,转向妻子,“怎么了?呦呦闹你了?”   雷氏坐在丈夫对面:“你还记不记得前年,阳陵侯送过来一个学子?你还要启儿多照顾他?记不记得?”   程渊点头:“记得,叫苏凌,说是他远房侄子。”他想起旧事,笑了一笑:“说起来,有件事我没跟你提过。去年端午前后,那个叫苏凌的后生,还来咱们家提亲……”   “提亲?”雷氏惊讶。   “是啊,被我给打发回去了。”程渊忖度着道,“诶,我倒是想起来了,兴许长公主过来,是因为这件事呢。”   阳陵侯的远房侄子,自然也就是长公主的远房侄子了。听说侄子想求娶的姑娘及笄了,过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模样,倒也在情理之中。   程渊笑呵呵的:“不过,咱们家呦呦不会太早出嫁,只怕要让他们失望了。”   雷氏凝视着丈夫:“你说,会不会那个苏凌不是阳陵侯的远房侄子,而是内侄?”   “不会,他的内侄?他的内侄岂不是……”程渊的话戛然而止,“内侄?!”   阳陵侯是驸马,他的内侄岂不就是皇帝的子嗣?   雷氏轻叹一声:“我怎么觉得那个苏凌,像是二皇子呢?”   程渊回想着苏凌数次离开书院的时间,以及苏凌那日提出求亲时的年岁,神色越发凝重……   雷氏又道:“原本我没往这方面想,今儿听江婶说起来,说那个现在跟呦呦一起读书的人,是呦呦以前在书院的同窗。呦呦现在和谁一块读书,可不就是跟二皇子吗?”   “此事问过呦呦吗?”程渊沉吟。   雷氏摇头:“还没问,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也不想烦她。”   程渊轻轻拍拍妻子的手:“你先别急,事情还没影儿呢,你别先急上了。再说,就算真如你所想,也未必是坏事。” 第71章 互许终身?   “怎么就不是坏事了?”雷氏脱口而出, “呦呦才多大……”   “及笄了。”程渊隐隐含笑。   “如果真是二皇子, 那呦呦进宫做伴读, 岂不是他们另有目的?”雷氏站起身,焦急地踱来踱去, “要是将来真让呦呦进宫, 做那劳什子皇子妃?或者他登基,将来教呦呦进宫。后宫三宫六院……”   程渊觉得好笑,笑吟吟看着她。   雷氏脸色微变, 更着急了:“呦呦的性子,又怎么能适应的了啊……就算是没有三宫六院, 只有呦呦一个,那担子该有多重……”   程渊望着妻子, 轻声道:“熙娘你什么都好, 只有一桩……”   “什么?”雷氏微愕,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好奇地看向丈夫。   “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雷氏轻哼一声,在他跟前坐了, 硬邦邦的:“你说。”   “你凡事想的有些多了。”程渊留神着妻子的神色, 慢悠悠道, “明明事情都还没影儿呢,你就在这儿担心起来了。”他冲妻子笑了笑,继续说道:“而且,还专往坏处想。”   雷氏动了动唇, 没有说话。   程渊笑道:“咱们且不说那苏凌究竟是不是二皇子。就算是他真的是,就算让呦呦做伴读是他的意思,就算他真的是想……”他顿了一顿:“如果皇上真下了旨,咱们还能拒绝不成?”   他放柔了声音:“再说,现在不都还没边没影儿呢么?你慌什么?与其在这儿自个儿琢磨,还不如问问呦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兴许她自己也有主意呢……”   雷氏“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程渊又道:“你不放心,那咱们什么时候问问她?”   雷氏摆手:“你先别问,我来问吧。”她想起今日在女儿房内的事情,心中一酸,小声道:“呦呦现下心里都有秘密了,可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跟咱们说了。”   程渊一愣,继而轻笑:“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这日晚饭后,雷氏再次去了女儿房内。   “娘。”   雷氏招呼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梳子,笑道:“今日你及笄,娘还没给你梳头。”   程寻笑道:“好啊,那娘给我梳,我最喜欢娘给我梳头了。”   雷氏将女儿发间的簪子取掉,她想起昨天的事情,心念微动:“这簪子,真是你三哥选的?”   “啊?”程寻不想说谎,就没有回答。   雷氏给女儿梳头,动作轻柔。   酥酥麻麻的痒意自头皮传来,很快蔓延至全身。程寻双目微阖,浑身的毛孔似乎都张开,像是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一般,只觉得舒服极了。   “你在宫里做伴读,二皇子没为难过你吧?”雷氏不紧不慢问道。   “没有啊。他对我挺好的。”程寻随口答道。   “也是,你们以前就是同窗……”   “是啊……”程寻顺口说道,她忽的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头皮一痛,急道,“娘——”   “你以前认识二皇子。”雷氏放下了梳子,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程寻低头,不敢去看母亲。   “我一直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让你去做伴读。”雷氏站起身,“原来是因为二皇子的缘故……”   程寻心虚至极:“娘——”   “我竟然不知道,还有个皇子在咱们书院读过书。”   程寻看母亲神色,轻轻去拉母亲的衣袖:“娘,别生气嘛。”   “到底怎么回事?”雷氏倒也不是真的生气。比起气,更多的是心酸。以前呦呦什么话都跟她说的。   “娘,你先坐,你先坐。你坐下来,我慢慢给你说,一五一十,全都给你说。”程寻十分殷勤请母亲坐下,她自己不敢坐,就规规矩矩站在母亲身边。   雷氏垂眸:“你也坐吧。”   程寻摇头:“我消食。”   “怎么回事?你说吧。”   程寻转了转眼珠,有些发愁:“从何说起呢?”   “从头说起。”   程寻“哦”了一声,她心想肯定不能把系统啊,自己误把苏凌当姑娘这一类的事情说出来。她只能挑挑拣拣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娘说的没错,去年七月十八我进宫的时候,确实不是我第一回 见二皇子。我第一次见他,是前年五月左右,在咱们书院。”   雷氏抬眸瞥了她一眼:“然后呢?”   她心说,果然如此。   程寻继续道:“然后也没什么啊,就是在一个学堂读书啊。我爹跟我二哥要我远离同窗,我……”   雷氏心念一转:“是不是去年端午前后,向你爹求亲那个?呦呦,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他许了终身?”   “许了终身”四个字出来,程寻的脸颊登时红了。没加修饰的面容看着分外明显。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他早就知道你是个姑娘了?”雷氏轻声问。   程寻犹豫了一下:“娘——”   是早就知道了,还是你女儿亲口跟他说的。不过关键是,那个时候真的以为他也是个姑娘啊,还当好姐妹处了好久。   女儿没有否认,雷氏心想,肯定是这样了。她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起初她不想女儿去书院,是怕被人发觉女扮男装,将来婚嫁上有影响。现在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了,只是……   怎么偏偏是二皇子?   雷氏轻叹一声:“你怎么不告诉娘啊?这么大的事情……”   程寻甚是心虚:“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啊。他说只把我当男子看待,就是一起读书而已。他还要我好好读书学习,说我喜欢读书,算学学的好,不能埋没了。”她望着母亲,异常诚恳:“娘,他是鼓励我读书的。”   雷氏心情复杂,不知道女儿是有意哄自己呢,还是有人哄她女儿。她有些不信:“他没提过婚嫁之事?”   程寻心头一跳:“提过啊。”   “提过?”雷氏霍的站起,“你怎么不跟娘说?”   “他向我爹提亲,我爹拒绝了啊。”程寻小声道,“后来就没再说过了。要我好好读书,也说把我当朋友,希望我不会因为女性的身份而放弃求学之路。”   她轻轻晃了晃母亲的胳膊:“娘,你别生气。”   雷氏轻声道:“娘没生气。”   她是担心啊,傻呦呦,是不是真的信了什么当朋友?姑娘就是姑娘,哪听过什么年纪相仿的男子和姑娘做朋友的?   那个二皇子在书院的时候,求过亲,被拒了以后,直接让呦呦去身边做伴读,可不就是把呦呦留在身边吗?若真是什么当朋友,知道男女有别,又何必如此?   雷氏轻轻叹一口气,试探着道:“呦呦,你今日也及笄了,可以议亲了。如果娘给你许一户人家……”   程寻摇头,连忙拒绝:“娘,我还要读书呢,不是早说了,要等我不做伴读了,再说这件事吗?”   雷氏知道女儿不愿意,心说这倒符合那二皇子的话,好好读书。   不过那二皇子是如何得知呦呦是女扮男装的?会不会是呦呦自己告诉他的?   呦呦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个子长高、身体长大,甚至是初次来月事……在雷氏眼里,呦呦都还是个孩子。今天的事情,让雷氏意识到,呦呦是大姑娘了,有了姑娘家的小心思。   雷氏摆了摆手,轻声道:“罢了,你先休息,明天还得进城。我先回去了。”   送走了母亲,程寻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啊啊啊啊。   娘竟然知道了,还问是不是互许终身了?明明没有,可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像是随时有可能蹦出胸腔。   她不自觉想起桃花笺上的话,羞意顿生,转头将脑袋埋进了枕头间。   雷氏同样翻来覆去睡不好。她一直把女儿当心肝一样的疼,想着给女儿找个家境殷实、家庭简单、家风正的后生做夫婿,最好是程家的门生,这样女儿后半生安稳幸福,她也能放心。   嗯,这二皇子勉强算是程家门生,家境不止是殷实了。至于这家庭简单、家风正……   雷氏摇头,轻叹一声。   她睡不着,程渊也清醒着,轻声问:“你竟然愁成这样?现在还什么事都没呢。”   “你说万一……”雷氏身体半侧。   “真有万一,那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程渊宽慰妻子,“就像皇上让呦呦做伴读,咱们还能拒绝得了?看开点,兴许是你想多了。”   雷氏心道,看你女儿的样子,哪里像是想多了?   不过,丈夫说的对,她思来想去,确实也没什么好法子。   雷氏想了又想,终是沉沉睡了。   次日清晨,程寻刚收拾好,正吃早餐,江婶就在外面道:“皇宫里的马车在山门外等着呢,呦呦稍微快一些。”   程寻应了一声,加快了速度。   雷氏面色微沉,想到江婶之前说的,宫中马车日日接送,心想,倒挺上心。   马车一路疾驶,到行云阁时,授课的夫子还未到。   程寻一眼看见正静坐在那里看书的苏凌。   他坐得很直,闲闲翻着什么,神情专注。   程寻望着他堪称完美的侧颜,心头一跳,没来由想到了母亲的话。她放轻了脚步,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考虑得如何?我们今日用过午膳就过去?”   冷不丁耳边传来苏凌的声音。   程寻莫名惊慌,心跳漏了一拍,她后知后觉想到那张桃花笺。她身体微倾,靠近苏凌:“你是说去看桃花么?”   “不然呢?”苏凌声音温和。   程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好吧。”   “嗯。”苏凌颔首,笑意自眸中缓缓倾泻出来。   程寻微微一怔,移开了目光。她对自己说,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她今日到的迟,没想到白大人来的更迟。   待白大人讲完,已接近晌午。程寻精神上虽然富足,可肚子里空空的,咕噜噜直响。   两人用罢午膳后,略作休息,乘车前往安国寺。   程寻不是第一次与苏凌共乘同一辆马车,可今日的紧张不适,远胜平时。想到母亲极其认真地问她,是否和苏凌互许了终身,她就脸红耳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她眼神躲闪,瞒不了苏凌。   他略一沉吟,主动问道:“昨日怎么样?热闹吗?”   “热闹,长公主也来了。”他相问,程寻自然不会不答。   苏凌轻“嗯”一声,姑姑前去他自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姑姑给她做了正宾。他问起另一个问题:“簪子好看吗?”   程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抬眸,见他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她小声道:“金玉顶桃花簪,好看。”   “好。”苏凌赞了一声,心情大好。她果真还是用了他挑的簪子。他看着她的头发,乌油油的,心想,什么时候能亲自把她的头发绾起来,亲手将簪子簪进她发间,那才是真正的好。   “你,你为什么昨日要给我桃花笺?还让我去看桃花?”程寻声音极轻。   “为什么呢?”苏凌也轻声问,“大概是因为你及笄的日子,我也想在你身边吧……”   很寻常的一句话,听得程寻心神摇曳。她“哦”了一声:“这样啊……”   默念两遍好好学习,才让自己恢复了平静。   苏凌看一看她,对她的反应略觉失望。不过,他并不气馁,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他继续道:“前面有成衣店,你需不需要换身衣裳?”   程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依然是崇德书院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有些不解:“这样不妥吗?”   “也没什么不妥。”苏凌摇头,“只是安国寺,会有些长辈,你穿女装更方便一些。”他身体向前微凑了一点,压低声音:“我想和呦呦一起赏花。”   他声音低,仿若带着微醺的醉意,程寻微怔,想到除夕他来见她时的场景,鬼使神差的,她点一点头:“嗯。”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我给你挑。”   马车在成衣店门口停下。   苏凌跳下马车后,冲程寻伸出了手。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望着他向她伸出的手,程寻略一迟疑,缓缓将手搭在他手上,跳下马车。   这家成衣店大,衣物也不少。程寻看着有点新奇,她这辈子的衣裳,多是母亲让人给她做的。她女装虽多,可她还真没仔细去研究过。   成衣店和后世的服装店有些相似。衣裳挂起来供人挑选,不过有新有旧。   苏凌挑的认真:“红色好,明艳。嗯,绿的也好,清丽……”   程寻见他面不改色挑选着比较着,不由想起之前还当他是姑娘时的场景。——以前她还想过,他们是好姐妹,可以一起选衣裳,选首饰。   现在倒是一块儿选衣裳了,不过,身份比起那时候大不相同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在她心里也早不是那个,需要她帮忙照顾、掩护的苏同学苏姑娘了。——不对,苏凌从来都不需要她掩护。   苏凌终于选定了一身:“这个吧。”   程寻只瞧了一眼,点头:“好啊。”她又有些犯难,“去哪里换呢?”   苏凌一笑:“这不难。还记得上回我带你去见柳姨的宅子吗?就在前面。”   程寻只得道:“好。”   —   还是那处宅子,不过这次却没什么人。   只有一个大娘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程寻去里屋换衣裳,苏凌就在外面等她。   换好衣裳,程寻又犯难了。这里没有她专用的药水,脸上的黑渍,用水洗了好一会儿都没洗干净。   苏凌站在外面,高声问:“好了么?”   “没呢。”程寻看着残水,真不想让苏凌看见自己现下这模样。   可是,这样真的尴尬啊。而且他们还要去安国寺,不能耽搁啊。   程寻想了又想,将门开了一道缝,小声道:“我没带东西。”   苏凌心里一咯噔,心思转了几转,红了耳根。他上前一步:“什么?”   程寻将手伸出去:“我本来涂了东西,得用药。”   “哦。”苏凌点头,恍然大悟。他顺着打开的门缝,拉开了门。   程寻扶着门框,几乎站立不稳。   苏凌伸手,扶了一扶,她脑袋差点钻进他怀里。   程寻听到苏凌的笑声在自己头顶响起,伸手轻推他胸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水呢?”苏凌扫一眼木盆里的残水,自己端着走进院子,倒在树坑里,又去井边打水。   他好像并没有关注她的脸啊……   程寻这么想着,有些庆幸,又有点若有若无的失落。   很快,苏凌端着新打的凉水过来,又兑了一些热水。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浸湿,并拧干。又拿出一个玉质瓶子,拧开塞子,往帕子上倒了一些,这才对程寻道:“伸手。”   程寻愣了愣:“你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苏凌拉过她的手,直接用帕子去小心擦拭。   手背上微凉的感觉教程寻心口烫了一下。她眼神一闪,看到了帕子上的黑渍,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   崇德书院小校场上,他递过来的帕子……   “就是你平时用的啊。”苏凌慢慢说着,又去擦拭她另一只手。   “你怎么也有这个?”程寻忽的反握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什么?”苏凌似是不解。   他抽出手,擦好了她的手后,清洗帕子,重复之前的步骤,去擦她的脸。   程寻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按住他的手,急道:“我自己来。”   她夺了帕子,自己细细擦拭着脸颊,看着帕子上越来越明显的黑渍,她眼皮直跳,声音轻飘飘的:“苏凌,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你把帕子借给我那一回……”   苏凌双目微敛,心思转了几转,他轻轻一笑:“你说什么?是说咱们掉进捕兽坑里那次?”   程寻心想,还好还好。要是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他就看到她掉黑粉,那真是,太尴尬了…… 第72章 共赏桃花   等等, 捕兽坑?   前年七月初七, 他们一起掉进捕兽坑里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瞬间涌了上来。程寻低头看看自己被擦拭干净的手, 白白嫩嫩,思绪一转, 不由得想起他撕下中衣的一角浸了冷水以后, 给她敷脚时的场景。   她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哪有看见手想到脚的。   她出神之际,擦脸已有好一会儿了, 眼神迷离,看着呆呆的。   苏凌觉着好笑, 轻咳一声:“好了没有?”   “啊?好了。”程寻回过神,连忙应了。   “你稍微整理一下, 我再给你打些水来。”苏凌不等她回话, 直接去倒了残水,换上新水,“那边有香面儿,你将就用一下。要不,我去外头等你?”   苏凌面上微微含笑, 斜倚着门而立。   看她梳洗装扮, 他心里痒痒的, 热热的,仿佛是一对晨起的夫妇,丈夫在看妻子梳妆。   他两次为她打水,又给她擦拭黑渍, 十分自然,自然到程寻自己洗脸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其实是很不合常理的。   他毕竟是个皇子。他对她的照顾,有些过了。   不过,他一直以来都待她极好。   程寻想起旧事,一时心念如潮。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动作。   果然在她整理发髻的时候,他已经自动要去倒掉残水,收拾残局。   程寻一颗心砰砰直跳,她很清楚,他对她,绝对不止是他所说的朋友这么简单,也不是什么把她当男人。   她心中暖暖的,又有些甜意,忙上前去:“好了,你放着,我自己来吧。”   苏凌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直接三两步出了门,倒掉了残水。他这才对跟在身后的程寻道:“你把自己收拾好就行了。”   “我收拾好了。”程寻笑意盈盈,凝视着他,“你看。”   苏凌目光从上到下扫了她一遍,见她身上穿着他挑选的衣裳,神清骨秀,端妍明丽,他胸口一热,点头:“好,那就出发吧。”   此地离安国寺不算很远,两人乘马车,没多久,就到了安国寺门口。   苏凌摸出一块玉牌,给守门的知客僧看了看。对方立时变了脸色,恭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程寻跟在苏凌身后,听他与知客僧交谈。   “宫中的贵人们如今在何处?”苏凌沉声问道。   “贵人们身份尊贵,就住在之前贵人住过的寮房里。”知客僧回答,“一应事物有专人供奉,小僧不能靠近。”   是以,这个知客僧只向他们指了指寮房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施主请。”   苏凌点一点头,与程寻一同前往。   正如苏凌所说的那样,安国寺的桃花开的正好,贵人们所居住的院子外,就有两株桃树吐露芬芳。   轻叩门,不多时,一个戴着僧帽的女子打开了门。   程寻眼尖,看见了她僧帽下如云的黑发。   女子笑道:“咦,是殿下来了,快进来吧。”   程寻微怔之际,已被苏凌执了手,跟着那女子入内。   这寮房是先时那位公主住过的,翻修过,白墙青瓦,古朴壮丽,被院墙围起来,与寺院僧人隔开。   程寻跟着苏凌刚走进去,就听到了伊呀呀呀的吟唱声。   她定睛一看,见两个女子身穿戏装,挥舞着水袖,曼声吟唱。   见到他们,那两位女子莲步轻移,如同一朵云般,向他们飘了过来。   “两位客人,到此作甚?”   嗓音细而柔,却是戏腔。   程寻觉得好玩儿,答道:“赏花。”   “花在寺后桃林,为何至此?”   程寻正欲回答,苏凌接话:“顺道拜访故人。”   左边的女子拿袖子甩了一下,嗤笑一声:“不好玩儿。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而另一个女子则直接拉了程寻的手,声音清脆:“这个就是程家的姑娘吧?小姑娘多大了?名字是哪一个?平时喜欢吃什么?玩儿什么……”   这态度,这模样,和程寻平时遇到的女性长辈并无分别。她扫了苏凌一眼,轻声答道:“我姓程,家中排行第四,十五啦……”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微勾,自己则回答之前的问题:“这会儿桃花开的好啊。方姨,其他人呢?”   “其他人,回家的回家,上街的上街,谁还能一直守在这儿不成?”方姨飞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了,还不快活快活?”   苏凌笑笑:“说的是,有理。”   “我前不久试着写了个本子,请徐妹妹看了,她说挺好的,就是需要改一点。等改好了,你看能不能找个书局,刊印出来。”从方姨化了浓妆的脸上,隐约能看出笑意来。   苏凌点一点头:“行啊。”   “唉,人家想出诗集的出诗集,想去做女夫子的做女夫子。沈妹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还想再过两年,出去走走呢……”方姨眼中满是艳羡,“就我笨,什么都不会,就想着看看能不能编个戏本子……也不能白活这一遭。”   被另一位贵人拉着的程寻,闻言忍不住扭头去看方氏,出诗集?做夫子?旅行?写戏……   听起来好像很精彩的样子。   “怎么了?吓着你了?”正拉着程寻的女子笑了一笑。   她虽然画着戏妆,但仍能看出五官端丽,她笑吟吟道:“觉得寻常女人不该做这些?”她拉着程寻往一旁的石桌边走去,边行边道:“你道她们都是寻常女人?”   程寻摇头:“不不不,没有。”   后宫妃嫔,容貌美丽,怎么可能是寻常女人?   “我们做姑娘的时候,也都想着以后相夫教子,温柔贤淑。”女子笑道,“可老天不给咱们机会。我们一群人在后宫作伴快二十年,闲着没事就想,如果真能离开,咱们要做什么。”她冲程寻一笑:“你说该做什么?”   程寻想到近二十年不得离开北和宫,心头一紧,莫名酸楚,她轻声道:“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啊,可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的那些姐妹们,都有些本事,会文的,会武的,善诗的、善乐的……我敢说,周姐姐的胡渚文,满京城找不出一个比她强的。”女子笑道,“当然,她学胡渚文也未必能用得上……”   程寻不知道话题怎么就拐到了这里,但这并不影响她听得心潮澎湃。她心说,怎么会没用呢?这世上没有一项技能是无用的。   “反正我们这年纪,再做别的事情也不可能了,就做点想做的、能做的,要是能在几百年后,留个名儿那就更好了。”女子说着,无限向往。她轻轻叹一口气:“如果我们是男子就好了……”   ——她们十几个人都很清楚,如果是一出戏的话,皇帝和姚贵妃可能是主角,许多年后,史书上定然会有他们二人,或许是帝妃恩爱的佳话,或许是其他。   可是她们并不想就这么淹没在尘埃中,她们很想以自己的方式做一些什么。至少证明她们存在过,而不是作为多余的人、碍事的人老死宫中。   程寻听得心里发酸,尤其是那一句“如果我们是男子就好了”,她不知道这个娘娘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她觉得心疼憋闷。   各有所长的女子,却只能在宫里蹉跎岁月。   她想,也许这不仅仅是男女的问题,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原因。   正想着,女子凑近程寻的耳际,轻笑着问:“你和小凌会在一起吧?”   程寻“啊”了一声,瞬间脸色爆红。   “羞什么?”女子轻轻推了推她,“他带你来见我们,还一直回护你,你不是他的意中人,是什么?”   这话连母亲问起,程寻都觉得尴尬,更不要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了。这问题问的她兴奋、不安、期待而又害怕,她支吾着没有说话。   那女子看她这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忍着笑意,扫了一眼频频向这边看来的苏凌,那女子道:“我不跟你说了,你们赏花去吧。”   程寻“嗯”了一声,如释重负,她冲女子施了一礼。   她和苏凌没有在这边久留,告辞之后,去寺后看桃花。桃花灼灼,在风中如同翻涌的红浪,美不胜收。   漫步在花海中,程寻心情好转,不复之前的郁闷,她轻声道:“听说我出生的时候,书院的桃花也开了,开的特别好。”   “那怎么没叫你桃花?”苏凌笑问。   程寻斜了他一眼:“我爹娘才不会这么取名呢。”   “那为什么叫呦呦?”苏凌不紧不慢走在她身后,顺手将落在她发顶的花瓣拂去。   程寻回头瞅他:“因为生我的时候,我爹在外面担心。他一担心就背诗,正背到诗经鹿鸣篇的时候,我就出生了。”她又看了苏凌一眼:“我爹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我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没道理我三哥都出生了,我爹还有心思继续背诗的。我猜测是在哄我。”   苏凌忍不住轻笑。   “那你呢?”程寻来了兴致,“你好多名字啊。苏凌、萧凌深、还有萧瑾……刚开始,我没想到萧瑾是你。诶,对了,你有字么?我二哥的字是文山。我爹一叫他,就是文山,你过来。文山,你到我书房一趟……”   她模仿着父亲说话的神情语气,自己还未说完,就忍不住笑了。   花样年纪的少女站在桃花树下,人面桃花,交相辉映,格外醉人。   苏凌目光沉沉,轻轻勾了勾唇角。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我的字不叫也罢。”他转了话题,“方才周姨跟你说什么了?说了好一会儿。”   程寻笑意微敛:“也没什么,就简单说了一点娘娘们的事情,说她们做点能做的事情,还说要是男子就好了。”   她对女性有很强的同理心和代入感。她觉得她们不容易,也觉得她们说的很有道理,是该做些想做的事情了。   不止是她们,她自己也是。她想,她需要好好琢磨琢磨,她想要的,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   苏凌略一沉吟,轻声道:“那就做。她们都有本事,可惜了。”   据他所知,徐才人就是因为才华出众而进宫的,可惜并未得宠多久。若徐才人是男子,仅凭才华就能混得风生水起。   程寻轻轻叹了口气,心说皇帝也真是的。既然要专情于姚贵妃,为什么还要纳那么多妃嫔?   苏凌瞧了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他状似无意,说道:“反正我将来不会耽搁旁人,守着该守的就够了。”   他绝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   程寻一愣,忽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脸颊一阵发烫,心似小鹿乱撞。她知道他是在对她说的。   但是他没有直白挑明,她也不好回应。她只“啊”了一声,很生硬地道:“咱们书院里头,不是有个梧桐苑吗?我前不久听说,准备再建学舍,叫桃李园。门口再多种一些桃树,春天看桃花,桃子熟了吃桃子,咬一口,特别甜……”   她这话题转的生硬无比,苏凌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虽确定彼此都有意,却不敢再想当时还在书院时那般胆大,那般无所顾忌。他得等她一点点探出头来,向他走近。不能逼急了她,让她再退回去。   咳嗽了一声,苏凌转了话题:“今日来赏花,你回去不写点什么吗?”   程寻眨了眨眼:“赋诗一首?”   苏凌点头:“可以啊。”   程寻扁了扁嘴:“怎么跟春游似的?”   “什么?”苏凌没听清。   “没什么啊。”程寻灿然一笑。她心说,小时候出去春游就是,出去玩儿吧,回来还要交篇作文,玩都玩的不能尽兴。   苏凌笑吟吟看着她神情变化:“写诗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如果没有佳句,可以不写。”   “对,对,对,你说的很对。”程寻嘻嘻一笑,喜上眉梢。   看她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亮了,苏凌不由地好笑。他轻轻摇了摇头,指一指不远处,“你看那边。”   他手指向的方向也是桃花。   美好的事物总让人心中欢喜,程寻轻笑:“好看。”   苏凌笑笑,心说,没你好看。   两人在花海中漫步。   风吹花落,程寻衣衫上染了一些花瓣。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声道:“这可不是我摘花,是花掉在我身上的,我能捡回去吧?”   “捡回去做什么?”苏凌问着,将她身上的花抖落。   “回去玩儿啊。”程寻转了转眼珠,“求江婶做桃花酥。”   苏凌笑笑:“桃花酥不需要桃花。”   程寻“哦”了一声。   两人又逗留了一会儿,程寻借了苏凌的帕子,兜了一些花瓣。他们这才打道回府。   在安国寺门口,他们看见了一个熟人。   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在行经安国寺门口时,车帘被掀开,露出车帘后一张风神俊秀的脸。   目光相对,双方均是一怔。   “停。”   那辆马车停下,一个年轻俊朗的公子跳下马车,向他们走来。   此人正是现如今皇帝跟前的红人,杜聿。   杜聿视线在程寻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离开,他冲苏凌行了一礼,笑问:“殿下怎么会在此地?”   苏凌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将程寻挡在身后:“听说安国寺桃花开的好,特来一看。”   杜聿点头:“确实听过这样的话,可惜皇家寺庙,寻常人等不得入内,是以无缘得见。”   “修远不必介怀。”苏凌一笑,“父皇赐给你的宅子,是先前盛王的府邸,盛王好花草,花园中不乏奇花异草,不比安国寺的桃花差。”   杜聿含笑摇一摇头:“殿下……”   苏凌摆一摆手:“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也要回去了。”他说着轻轻拉着程寻的胳膊,向宫中的马车走去。   有杜聿在侧,程寻不好挣扎,可是想到她和苏凌一起赏花,又被苏凌拉着胳膊被昔日同窗杜聿看在眼里,她就不免羞窘尴尬。   她低头疾行,颇觉心虚,不敢去看杜聿的神色。   直到进了马车坐好,她才轻舒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   马车缓缓而行,杜聿瞧了一会儿,翻身回了自己的车上。他颇得皇帝的信任,然而跟二皇子关系却一般。倒不是说不睦,只是来往不多。   仔细说起来,二皇子才被承认不足一年,但不容小觑。是皇帝亲子,又有苏家一力支持,甚至是宁家、冯家都像是站在了他身后。   也是奇怪。   —   苏凌收回落在程寻身上的目光,轻声道:“想什么呢?话都不说了?”   她从杜聿出现,就开始往他身后躲,一言不发,如临大敌。这会儿才自然了一些。   程寻随口道:“皇上真把老盛王的宅子赐给杜同学了吗?”   苏凌微怔,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他皱眉,答道:“是。”顿一顿,他续道:“当初殿试时,皇上欣赏修远的才华,直接钦点他做了状元,异常看重。”   他心说,才华这东西,杜聿固然是有。不过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杜聿和已故的怀敏太子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又出现在怀敏太子去世数月后。   皇帝爱屋及乌,原本看重杜聿三分,就生生变成了九分。   当然,不可否认,杜聿这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出身贫寒,少年成名,难能可贵的是,他平步青云,却毫不浮躁。   程寻点头:“这我知道的,听说过。”她有些不放心:“他没认出我吧?”   “认出了又怎样?”苏凌慢悠悠道,“你害怕他认出你来?” 第73章 程家有喜   真认出来了, 他们的关系大白于天下, 他正好可以娶了她。   ——只是到底是要教她心甘情愿才好。   程寻摇一摇头,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有些类似于偷偷早恋却被同学撞破。   她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 什么早恋?胡思乱想什么?   不过杜聿应该认出她了吧?年前杜聿造访, 她见他时,虽穿男装,却未涂黑脸, 跟现在差别不大,杜聿大概已经认出了她……   “那倒也没有害怕……”程寻小声道, “是有些尴尬。”   尤其是杜聿还曾去程家求过亲。当时她的父母以要在宫中做伴读为理由拒绝,今日当街遇上, 程寻难免心虚不安。   明明父母说的也是实话, 可她就是忍不住心虚。   “这有什么可尴尬的?”苏凌笑一笑,转了话题,“你要这桃花回去做什么?真做桃花酥?”   “你不是说桃花酥不用桃花瓣么?”程寻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她低了头:“我回去问问江婶。”   马车行的极快。苏凌先送程寻回了程宅,待她回府后, 自己才又乘车离去。   程寻一身女装, 刚进家门, 就遇见了江婶。   ——程寻今日晚归,宫中早有人去向程宅报讯。是以,她此刻才归,江婶并不意外。   江婶笑呵呵的:“呦呦回来啦……”她神情忽变, 拉了程寻的手:“你怎么这么打扮?”   程寻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裙,脸颊红了一红:“没什么,去了个地方,换了身衣裳。我回房换回来,”   江婶心头担忧,急道:“没人知道吧?”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程寻摆一摆手,快步回了房间,唯恐给江婶看出不妥来。   如此一来,她也不好将桃花瓣交给江婶了。换了一身装扮后,她把包裹着花瓣的帕子收在一边,自己拿了本书,坐在窗前静静地看。   程寻有一点好,不管心绪多乱,只要静坐下来看书,很快就能看进去,心也能慢慢静下来。   她在这边看书学习,而苏凌也回到了宫中。   他每日时间安排的很满,午后和程寻一起看了桃花,就得在晚上补回来。   皇帝如今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如无意外,会将身上重担托付给他。皇帝现在对他寄予厚望,而苏凌对自己要求也高。   他还有两个月就十七岁了,今年已涉足政事。除了翻阅旧年奏折,朝中一些事情,皇帝也试着让他处理。   苏凌在灯下忙着,小太监提着食盒走了过来,施礼之后,笑道:“殿下,这是皇上和贵妃娘娘派人送来的宵夜,说让殿下早些休息,身体要紧。”   “多谢父皇和贵妃娘娘担心。”苏凌一笑,接过食盒,随手放在了一边。   小太监离去后,苏凌双目微敛,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和贵妃娘娘对他的关心,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的父亲多次强调姚贵妃对他的好,他很清楚父皇的意思。   苏凌和姚贵妃交集不多,跟她也称不上不睦,甚至还要感谢一下,当年她的一句话留下了他母亲的生命。——当然,他母亲苏氏的遭际和皇帝、姚贵妃不是毫无关系。   直到将手上的东西处理完,苏凌都没去碰那个食盒。   洗漱毕,苏凌拨了拨灯芯,上床安寝。   昏暗的灯光穿过不甚厚的床帐,洒在他枕边。苏凌合上眼,呼吸平稳,渐渐睡去。   他们的生活规律而充实。   苏凌读书,学习处理政务。   程寻也读书,学习自己该学的、想学的。她不想白活一世,她想使自己博学、强大。   这年三月底,程寻的二嫂卢氏挣扎了几个时辰,生下了一个女婴。   正好是休沐日,程寻也在家中,她第一次近距离见证小生命的诞生,还是自己的侄女。她兴奋而激动,当小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程寻眼眶一热,她一摸脸颊,发觉自己竟然也掉泪了。   产婆出来报喜:“恭喜,是个小千金,母女平安。”   守在外面的程渊当即道:“姑娘好,先开花后结果,挺好的,赏。”   程启也满面喜色,连声说好。   程家好几年没有喜事了,这次卢氏平安生女,程家上下都很高兴。   尤其是程启。他成婚数年,才当上父亲,心中欢喜,难以言说。他请父亲程渊给女儿取名字。   “这是你的长女,名字你和你媳妇儿商量着取吧。”程渊推辞。   事实上程启自己之前已经和妻子一起想了好几个名字了,他坚持让父亲从中选一个。   程渊略一沉吟:“就静好吧。余下的名字,留给她弟弟妹妹用。”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程启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行,听父亲的,余下的名字,给她弟弟妹妹用。”   他们还很年轻,以后女儿肯定会有弟弟妹妹的。   因为家里新添了小生命,程寻这几日回家的次数就多了一些。   她去二哥院子里看二嫂和小侄女。小婴儿正在睡觉,二嫂卢氏倚着引枕,面色苍白,精神不济。   卢氏冲小姑子勉强一笑,声音极低:“她正睡觉呢,我听相公说,公爹给她取名叫静好。”   程寻点头:“是啊,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不是二哥和嫂嫂选的名字么?”   卢氏笑笑,颇有些勉强:“是。”   “嫂嫂不高兴么?”程寻察觉到不对,轻声询问,“是……是痛吗?”   二嫂生产时,她也在外面,听见里面的响动,自己都跟着身体发颤,心生怵意。   卢氏含笑摇一摇头:“傻姑娘,生孩子哪有不痛的?”   “那是嫂嫂不喜欢这个名字?”程寻试探着问。   卢氏摇头:“公爹选的名字,自然是好名字。只是……”她轻声道:“可惜是个姑娘……”   听她言下之意,甚是遗憾的模样。程寻心中一紧,连忙握住她的手:“姑娘怎么了?姑娘也是嫂嫂和二哥的女儿啊。怎么?难道二哥给你甩脸子了么?”她站起身,急道:“我找二哥去。”   卢氏连忙抓住了她的手,急道:“不是,呦呦,你别急。相公没给我甩脸子,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她说着红了眼眶:“是我觉得我没用……”   “啊?”程寻急了,“怎么没用了?嫂嫂你不要这么想。你生了宝宝,是功臣啊,怎么会是没用呢?”   “她是个姑娘……”卢氏心中不安。   “嫂嫂不爱她么?”程寻忽然问道。   卢氏微怔,下意识回答:“自然是爱的。可她……”   她爱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孩子没出生之前,她一直暗暗祈祷,希望能一举夺男。——她嫁到程家数年没有怀孕,公婆夫婿虽不说什么,可她自己没少悄悄烧香拜佛。   卢氏很庆幸程家有不得纳妾的规矩,在这里丈夫尊重,公婆和善,小姑也好相处。虽然生活不比其他已经出嫁的姐妹奢侈,但是家中人口简单、生活安乐,她很满足。   她很想她的人生可以少点波澜,有儿子她也能底气足一点。她害怕丈夫会以此为借口纳小,也害怕自己安乐平稳的生活不复存在。   “姑娘怎么了?我也是个姑娘啊。”程寻一脸认真,“爹爹、娘,还有二哥,他们都很高兴。没谁说生姑娘不好啊。嫂嫂,你没看二哥那高兴样子,他的嘴角都快扬到耳朵边去了。”   她掏出帕子,去给二嫂卢氏拭泪,放柔了声音:“嫂嫂莫要哭,若给娘看到了,该说是我招你了。姑娘没什么不好,真的,爹爹也说先开花后结果。嫂嫂和二哥都还年轻,以后再给静好,生几个弟弟妹妹就是了。”   卢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程寻又继续宽慰:“我听江婶说,坐月子的时候不能哭。不然孩子受了影响,可能是爱哭鬼……”   卢氏忍不住轻笑:“江婶何时说过这种话了?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听过这种歪理。”   程寻强自辩道:“我不管,反正江婶就这么说了。”她轻轻戳一戳小侄女的襁褓,轻声道:“你要快快长大啊,多陪陪你娘,陪陪你姑姑,将来姑姑办个书院,教你读书认字。你的名字出自诗经,我名字也出自诗经。将来等你有了侄女,估计也要从诗经里头选名字……”   她声音轻轻柔柔,充满了爱怜之意。   卢氏侧身望着她们,终是笑了。   程寻又陪嫂嫂说一会儿话,见小侄女醒了要吃奶,她嘻嘻一笑,告辞离去。   回想着嫂嫂卢氏方才的情形,程寻琢磨着得跟二哥谈一谈。这时候最能让嫂嫂放心安定的,肯定是二哥的态度。   她略整理了一下思绪,找到了刚从学堂回来的二哥。   程寻神情郑重:“二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看她认真,程启也严肃了神情。   程寻与兄长一起走到院中的竹子前。   风吹竹动。   程寻简单说了二嫂的事情,轻声道:“嫂嫂刚生了孩子,心思最敏感,我觉得二哥你要多陪陪她,跟她说说话。你得让她知道,你并没有因为静好是姑娘的缘故而心生不快。你很欢喜不是吗?你得让她放心啊。”   程启沉默了片刻,点头:“我知道了。”   “二哥嫌弃静好不是儿子么?”程寻微微偏了头,好奇地看着兄长。   程启否认:“怎么会?儿子女儿不都是自己骨肉么?有儿有女,才能凑成好。”他定一定神:“你嫂嫂想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二哥很少对她说谢,在程寻印象中,这还是第一回 。她愣了一愣,继而摆手:“咱们自家兄妹,说什么谢?二哥都帮我那么多回了,我要是次次都说谢,二哥耳朵只怕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二哥不要嫌我多事才是。”   程启摇头:“这话说的,这怎么算多事?这几日,我只顾着高兴,是我疏忽了。”   他并不知道刚拼死为他生下女儿的妻子内心很不安。   两人少叙几句,很快分开。   —   程启喜得千金,给亲戚朋友报喜,甚至是书院里的学子们,也每人得了一把姜糖。   这次程家买的姜糖多,没分完。余下的,程寻拿了一些,带到京城去。她想了一想,进宫读书时,也带了几块。   姜糖倒在其次,主要是分享喜悦。   她每日进宫有专车接送,从无人查她带了什么。她把姜糖递给苏凌时,苏凌明显一怔,待看清是姜糖后,眼神微闪,不免回想起旧事。   他笑一笑,直接放进口中。   苏凌并不十分喜欢姜糖的滋味。但是她给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程寻声音又轻又快,隐隐带着欢喜:“我小侄女可乖了,不哭不闹,听我嫂嫂说,只有饿的时候,她才哭两声,吃饱了,就又不闹了……”   含笑听着她说话,苏凌插了一句:“你小时候肯定是个爱哭鬼。”   “才不是。”程寻下意识反驳,“我小时候比我小侄女还要乖。”   “你还能记得?”苏凌故意逗她。   “我当然……不记得……”程寻心说,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清楚地记得,她上一秒还在教室,下一秒直接就到了这个世界。   除了最开始的震惊、茫然、难过、无所适从,后来她一直很乖啊,很少违拗父母的意思,也不让他们担心。——当然,除了后来她想读书。   苏凌正欲再逗她,忽听脚步声由远极近,知道是夫子到了,他也就轻咳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两人虽同在行云阁读书,但是每日说话也就夫子到来之前和下学之后共进午餐那一会儿。其余时刻,两人认真学习,并不打扰对方。   —   程寻去银饰店里给小侄女打了银锁,想到五月初是苏凌的十七岁生辰,她又开始为他的生辰礼物而犯愁。   之前她的确给他挑选过生辰礼物。——异常亮眼的金钗。   不过当时她是把他当姑娘的。如今知道他是男子,这金钗自然是万万送不得了。   她想,一定要能凸显男子汉气概的,她要一雪前耻。   当然,这事要瞒着苏凌,不能给他知晓,得给他一个惊喜。   这一日下学后,程寻约上三哥程瑞一起外出。   程瑞在国子监读书,下学较迟。然而他对京城要比程寻对京城熟的多。   一听小妹说,要送有男子汉气概的礼物,程瑞愣了愣。他摸一摸下巴:“是要送给我吗?如果是我的话,我想要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程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不解:“你要匕首做什么?”   “防身啊,还好看。”程瑞叹一口气,“如果不是朝廷管制刀具,我都想要一柄长剑了。仗剑天涯,岂不快哉?”   程寻更诧异了,这个哥哥在国子监学的什么啊。好好的书生不做,怎么就想起仗剑天涯了?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商量个结果出来。   程瑞道:“你不是给我的吧?我生辰刚过,肯定不是给我。是给二哥对不对?我记得他是六月的生辰。”   程寻不好告诉他,给二哥的生辰贺礼,她早就准备好了。她心说算了,不说了,她自己想吧。再说的多一些,三哥只怕要起疑了。   而她并不想让三哥知道。   兄妹两人外出,她只买了几本书并一些文具,倒是程瑞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一式两份。   将其中一份给程寻,程瑞笑道:“另一份带回去给端娘,省得她老念叨。”   程寻“嗯”了一声。   “唉,你不知道端娘,年纪不大,话特别多。一时不如她的意,她就要念叨。”程瑞摇头感叹,“真不知道是妹妹还是老婆婆……”   程寻一笑:“这话别再说了。咱们都比她大,她要是老婆婆,咱们是什么?”   程瑞没在这边久留,他略待了一会儿,匆匆离去。   —   晚间程寻坐在院子里回想白里学的东西,全部回想一遍后,时候还早,见江婶房中的灯还亮着,她心念微动,不知江婶这会儿在做什么?   反正还早,不如去看看。   程寻快走几步,在精神房门口停下。轻轻敲敲门,听得江婶在房内问:“是谁?”   “江婶,是我。”   程寻话音刚落,就听到房内的脚步声。   过了片刻,门被打开,江婶举着灯站在门口:“呦呦怎么啦?是不是饿啦?”   程寻哭笑不得:“不是饿了,我见江婶灯亮着,来看看你做什么。”   江婶笑眯眯的,将她迎了进去:“我这灯亮了几日了,你才发现。下个月不是端午节吗?我想着,给你,给小小姐做些香包,祛毒辟邪。”   她说着指了指针线筐里的半成品。   “怎么晚上做啊,多费眼睛。”程寻叹道。   “晚上安静,做的快。”江婶故意道,“你是嫌我费油吗?”   “那倒不是。”程寻连连摇头,“能费多少油?我是怕你眼睛疼。”她想了想,又道:“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江婶不必给我做这个。”   “怎么不是小孩子?”江婶微微睁大眼睛,“没有成亲,都还是小孩子。要戴香包的,不但要戴香包,还要五色丝线……”   程寻心念急转,忽的生出一个念头来。她轻声道:“江婶,你教我做香包吧。”   “什么?”江婶愣住了。   昏黄的灯光下,程寻脸色微红:“做香包应该不难吧?我学一学,也能给我娘做个香囊,给我爹做个荷包,给我哥做个笔套……”   “难是不难。”江婶思忖片刻,继而喜笑颜开,“行啊,行啊,能教你。你人聪明,学的很快的。” 第74章 突然有事   于是, 程寻开始了跟着江婶学做香包。   她以前没怎么接触过针线, 不过学的很快。才学了几日, 就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或许江婶是想鼓励她,所以对她的手艺评价极高:“不错, 不错, 我看着挺好。”   程寻一笑:“江婶喜欢我,才会夸我,我现在差的远呢。”   她在四月中旬, 做好了第一个香包。她特意选的青色,但是和江婶所做的一对比, 高下立现。——她做的,远没有江婶的精致。   她心说, 不能这样送人, 也送不出手啊。   这个留着自用,再做一个试试吧。   对她学针线的行为,江婶赞不绝口,不停地念叨着:“是该学学,好在你学的也快……”   程寻只是笑笑, 她不喜欢针线, 也没想过在这方面大放异彩, 学会点就行了。   哦,是了,她以前说过,会给母亲做一双鞋子。   学做香包的事情, 她并没有立刻告诉苏凌。——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太早的好,太早说出口,就没惊喜了。   苏凌的生辰是五月初四,在端午的前一日,这究竟是他生辰贺礼,还是端午的小礼物,就让他自己猜吧。   ——程寻这几日心情不错,与她日日相见的苏凌隐约也能察觉到。他虽然不知缘由,但看她欢喜,他也像是被感染一样,高兴很多。   他希望她可以永远欢喜快乐。   这日傍晚,苏凌刚结束手上的事情,就有内监求见。   “殿下,皇上召见。”   苏凌点头:“知道了。”   他吩咐正欲传膳的小太监:“不必传膳了,等我回来再说。”   苏凌略整理一下衣衫,离开行云阁,向西苑而去。   行云阁与西苑距离不近,苏凌一面行走,一面猜测着皇帝召见所为何事。   皇帝在西苑的偏殿,一见到他,就露出了笑容:“朕今日召你过来,是有桩喜事要告诉你。”   苏凌心念微动,不知是何喜事。   “朝中近来有人上书,说是该立太子了。”皇帝望着苏凌,目光灼灼,“朕以为,确实是该了。”   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想着立太子。在他心里,太子是他已逝的爱子萧琮,不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而且,他子嗣绵薄,除了怀思,再无别的儿子。即使不立储君,他死之后,皇位都会由怀思继承。怀思现在,虽无储君之名,却有储君之实。   然而劝他立储的周太傅说的也很清楚。立下储君,可以稳定人心。   怀思参与政事这数月,勤勉聪慧,虽然还青涩一些,但隐隐看出其有先祖的遗风。   皇帝思忖数日后,心中有了决定。   “朕会让钦天监挑个吉日,举行大典。另外……”皇帝顿了一顿,“朕还有一桩考量……”   什么考量,他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盯着苏凌。   “敢问父皇是什么考量?”苏凌应声问道。   “朕继位二十余年,未曾立后。”皇帝轻叹一声,“贵妃娘娘陪了朕近二十年,性行温良,勤勉柔顺。堪为后妃楷模……”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有些笑意,又有些期待。   他不知道怀思会不会说出那句话。   其实十几年前,他就想立殊儿为后。可那时他刚提出此事,就遭到了反对。   皇帝当时年轻,还不像现在这般说一不二。立后不成,也没有强求。他退而求其次,封她为贵妃,让后位空悬。   后来,他能腾开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想,除了名分上差点,其他也不差什么。   她不是皇后,可她的儿子是太子,她将来总有当太后的一天。百年之后,能葬在他身边的,只能是她。   生同寝死同穴,也就是了。殊儿也不在乎名分。   可惜怀敏太子萧琮不在了。   怀思不是姚氏的儿子。   皇帝之前多次暗示怀思,要其对姚贵妃心存感激。可这样也不能让他彻底放心。   他死之后会是什么样,他并不知道。   ——苏凌轻轻扯一扯嘴角,避开了皇帝的视线。他声音很轻:“后妃楷模?宫里也没几个后妃……”   “什么?”皇帝没听清。   苏凌收敛了笑意:“没什么,儿臣是想问,那父皇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皇帝一笑。   他没什么想法,只想给她多一点保障。他清楚他的身体不如之前了,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她。   皇帝轻声道:“朕想立后。你先别急,听朕说完。诚然贵妃娘娘出身差了一些,但这十多年长伴君侧,毫无怨言,自然能做的朕的皇后。”   苏凌只嗯了一声,并未反驳。   “只是有一点,你的母亲。”皇帝语速稍缓,目光在苏凌脸上停留了一瞬。   苏凌心口一紧。   “你母亲苏氏是江南人氏……”   苏凌打断:“不,她是蜀中人。”   “啊,蜀中人,是朕记混了。”皇帝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朕记得她是个宫女,后宫妃嫔中,没有她……”   他对苏氏的记忆少的可怜。在过去十多年里,他甚至刻意去忘记这么一个女人。   苏凌也没指望皇帝会怀念他的母亲,他甚至不希望母亲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   “现在外面的人,不知道你的生母是谁,朕有意把你记在贵妃娘娘名下。她成了皇后,你子凭母贵,做储君理所应当……”   “那我母亲呢?”   皇帝耐心道:“没人知道……”   苏凌目光沉沉,神色微变,低声道:“我有……”   他“我有自己的母亲”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上这是做什么?”   这声音不高不低,甚是清冷。   苏凌回身,看向缓步而至的姚贵妃。   “殊儿……”皇帝快走数步,一脸担心,“你不是歇着了吗?怎么又过来了?朕同怀思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去。”   他上前去握姚贵妃的胳膊,被对方给甩开。   姚贵妃面色苍白,神情冰冷,她轻哼一声:“皇上方才说什么?怎么不继续了?”   皇帝轻叹一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苏凌离他们不远,隐约听到一点,知道皇帝是在解释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扯一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去年五月,刚让他回宫时,皇帝就暗示过,想要将他记在姚氏名下。他没有应允,没想到今年居然再度提起。   姚贵妃冷笑:“皇上是想帮我抢别人的儿子?还嫌不够吗?还嫌不够吗?”   她说着说着泪盈于睫,声音哽咽。   她心说,做的孽还不够么?她的两个孩子,一个风华正茂时意外亡故,一个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他不想着积德,只专注于旁门左道。   现在竟然还要让她抢别人孩子了?明明她很早以前就拒绝过的。   见她落泪,皇帝既心疼,又惭愧,连忙去给她拭泪:“什么还嫌不够?这不想着让怀思尽尽孝心吗?”   尽孝心?   姚贵妃冷笑,眼泪扑簌簌往下直掉。   能给她尽孝心的人,已经不在了。   姚氏冷声道:“皇上是为了让人夸你一声吗?”   夸他坚贞不渝,身无二色?有了姚贵妃之后,身边再无其他女人?夸他自己所有子女均同母?   ——姚氏明知道或许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皇帝不解:“夸什么?”   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什么夸赞的话。   “当然是夸皇上了。”   —   一旁的苏凌轻咳一声:“父皇,儿臣还有些事情,就先行告退了。”   他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皇帝正忙着跟姚贵妃说话,也没心情搭理他,胡乱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暮色四合,有机灵的小太监主动提着灯笼给苏凌照明。   苏凌默不作声,走的极快。   他接触政事以来,也知道他的父皇在外多年,也算是有不少建树。百姓富足安康,边境平稳无事。可偏偏在后宫诸事的处理上,让人不能理解。   夜色沉沉,偶尔有凉风吹来。   苏凌轻舒了一口气,将胸中郁气散尽。   不知道他的姑娘,此刻在做什么。   —   此时程寻正在温习功课。   她下午做了会儿针线,耽搁了点时间,晚上自然要补回来。   正默默回忆,江婶告诉她,程瑞过来了。   程寻只点了点头,待这一段记完,程瑞已然出现在她面前了。   “怎么有空过来了?”程寻轻声问着,招呼三哥坐下。   程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没什么,就是过来坐坐。”   程寻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三哥。——他看起来有些反常。   她放柔了声音:“你是有什么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程瑞打了个哈哈。   他越是这般,程寻越不安。她和程瑞自小熟悉,对方的神情变化,瞒不过她。见程瑞不打算说,她也就没追问,只笑道:“诶,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说这话时,她心里蓦地一软,回想起在书院时的一些事情。于是,她讲了当日的笑话。   程瑞跟着笑了几声,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小声道:“呦呦,其实你讲笑话的样子,比笑话本身好听多了……”   程寻作势便要打他,被他给用胳膊隔开。   “你别跟我闹啊。”程寻笑了。   程瑞却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跟你闹,呦呦,这边有酒吗?我想喝点酒。”   程寻心里一咯噔。她很少见到三哥这样,她小声道:“没有,这边没酒。这样啊,要不,咱们以茶代酒?”   轻嗤一声,程瑞笑了:“以茶代酒?亏你想的出来。这会儿喝茶,你晚上还睡不睡了?”   看他神情似乎轻松了一些,程寻嘻嘻一笑:“那就不睡,咱们彻夜长谈。”她轻轻晃了晃程瑞的胳膊,轻声问:“哥,你到底怎么了?别让我担心。”   程瑞摇头:“没什么,就是跟人拌嘴了。”   “拌嘴有什么好拌的?”程寻笑笑,“不管对方说什么,不理会就是了。”   她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呀,我前几天学着做针线,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我给你做。”   她轻轻拍拍胸脯,异常豪气。   程瑞大笑:“不敢不敢。”   “为什么不敢?”   “不敢要啊。”程瑞笑了。   他们打趣了一会儿,程瑞看一看沙漏,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他今天待的有些久了。原本晚间就不该过来的。   “你先稍等一下,我拿本书给你。”程寻起身,过了片刻,她将从书架上取下的一本书递给程瑞,“这好像是大哥以前住这儿时看的,《寒山斋笔记》,都是有趣的小故事,没事多看看,挺好玩儿的。”   程瑞斜愣,接了过来:“我回去瞧瞧,改天还你。”   —   大房和二房的宅院相邻,程瑞从这边出去,到那边,路程极短。很快,他就看到了自己的院子。   深吸一口气,程瑞抬脚,刚踏进院子,院中提着灯笼站立的人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四月底的天气不算冷,不过夜风仍带来了一些凉意。   端娘怯生生站在那里,颇为惊喜:“哥哥?”   “嗯。”程瑞皱眉,“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回房歇着?”   “我等哥哥。”端娘声音很轻,“哥哥,你不生我气了吧?”   她这句话,成功勾起了程瑞的回忆。他沉默了一瞬,方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没生你的气。你早些回去歇着。”   ——半个时辰前,端娘失手将砚台打翻,墨汁染遍了呦呦送给他的纵横图。   他急急忙忙去抢救,没能成功。端娘自己反倒哭了起来。   “哥哥,我才是你妹妹啊。你是二房的人,呦呦是你的堂妹,我才是你妹妹……”   ……   思及前事,程瑞又强调了一遍:“不要胡思乱想,这边风大,快点回去。你身子弱,吹风久了,会着凉的。”   “哥哥真的不生气了吗?”端娘一脸喜意,“我以为……”   “以为什么?我还会生你的气不成?”程瑞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是出去走了走,我明天还要早起上学,你也回去吧。”   端娘点头,甚是乖巧。她放轻脚步,从程瑞身边离去,临行前还道:“那哥哥早点休息。”   她走后好一会儿,程瑞才轻轻叹了口气。   那纵横图是真的救不回来了。   —   四月下旬,皇帝下了一道圣旨。   封姚氏为后。   这圣旨来的突然,不过并不像二十年前那样遭到众人一致反对。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心目中的皇后,从未有过改变。   如果不立姚氏,他也不会立其他人。而且姚氏并无家人在朝为官。姚氏是皇后还是贵妃,对朝堂,对后宫,影响都不大。   是以,这一回反对者寥寥,皆被皇帝无视。   皇帝命钦天监挑选吉日,他想给殊儿一个盛大的封后大典。   —   三日一次的朝会,苏凌也跟着参加。所以,每逢有朝会,他的课程就都挪到了下午。   程寻也就跟着在午后上课了。   下课的间隙,程寻同苏凌说话:“诶,端午节要到了呀。”   她听说了皇上要立姚贵妃为皇后的事情。她不知道苏凌是什么态度,干脆不在他跟前提起此事。   苏凌暼了她一眼:“嗯。”   端午节要到了?明明他的生辰在端午的前一日。   程寻又道:“端午节可是要戴香包的,避邪。”   “又不是小孩子。”苏凌摇头。   程寻有些急了,心说,这可不行。她认真道:“大人也要戴的,再说,你没过十八,就还是小孩子。不对,用江婶的话来说,没成亲的都是小孩子……”   苏凌心思微转,忽然福至心灵。她强调香包。是暗示他,该赠她香包吗?还是说,她要赠他香包?   他心说,不管是哪一样,都教人欢喜愉悦。   苏凌唇畔漾出笑意:“嗯,你说的对。”   他心里不以为然,怎么是孩子?明明都能议亲了。不过他并不反驳她的话,因为他能猜出她话里的深意。   “不仅要戴香包,还要划龙舟,吃粽子,戴五色绳。”苏凌补充,“端午不上课,咱们可以回书院看看。”   对于去年的不快,他虽然尽量不去想,可仍有些耿耿于怀。   程寻连连点头:“好啊。”她想了想,“不过得悄悄的。”   悄悄的?苏凌笑了笑。   —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并没有在端午当日一起回崇德书院。   五月初,蜀中急报,说不久前地动,房屋坍塌,人畜皆有伤亡,百姓流离失所。   朝野震惊。   这是数年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皇帝当天便下了罪己诏,又临时召集重臣进宫。他采取了周太傅的建议,派人赈灾济困,安抚民心。   至于适宜的钦差,周太傅给了两个人选。   工部侍郎江由和二皇子萧瑾。   “江侍郎于隆庆十四年,曾在江州赈灾,江州人人称赞。”周太傅停顿了一下,又道,“而二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代表皇上,足可安定民心。”   谢太师出言附和:“臣赞成。”   皇帝略一沉吟,并未立刻同意。   周太傅又道:“皇上,世人皆知有……”   他话未说完,有太监匆忙而至,轻声道:“启禀皇上,二殿下求见。” 第75章 蜀中赈灾   皇帝精神一震:“让他进来。”   少顷,苏凌跟在内监身后,大步走入。   周太傅正在继续自己方才的话:“世人知有怀敏太子,而不知有二殿下……”他匆忙换了话题:“如今蜀中有难,人心不稳。二殿下前去可以代表皇上,安定民心。”   苏凌冲皇帝施了一礼,站在一旁。   皇帝轻咳一声,笑道:“正在说你呢,你就过来了。周太傅有意让你同江由前往蜀中赈灾。蜀中离京城不近……”   “儿臣愿往。”苏凌应声道。   他去年才被认回,正如周太傅所说的那样,世人只知道有怀敏太子而不知道他。他研习旧日奏章文献,学习治国之道,也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何况蜀中是他生母的故乡。他母亲苏氏生前曾经盼着回到故乡去。——她在宫里勤勤恳恳,以为自己在宫里好好办差,就能在二十五岁时带着积蓄回老家。   皇帝微怔,沉默了一瞬,方道:“也好。”   事情这般容易,周太傅都有些意外,他在众人离开之际,追上苏凌:“二殿下,二殿下……”   苏凌回身:“周太傅有何指教?”   “那江侍郎经验丰富,殿下此次可多多听听。”周太傅笑了笑,“赈灾济民是善事,做好了这件事,对殿下也有益处。”   苏凌只笑了一笑:“太傅说的是。”   自他进朝以来,这位周太傅就对他表示出了亲近,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周太傅在朝中声望颇高,有他的支持,苏凌在朝中,也容易很多。   告别周太傅,苏凌直接去工部找江侍郎。   江侍郎四十来岁,圆脸,微胖。听闻二皇子到来,他忙放下手头的书招待。   提到蜀中地震之事,江侍郎甚是遗憾,叹息不止,又提起赈灾良策。   苏凌与其交谈了两刻钟,知道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也的确如周太傅所言,经验丰富。他暗暗点头,记在心上。   略坐一坐,他告辞而去。   苏凌前脚刚离去,命江侍郎前往蜀中赈灾的圣旨就到了江由手里。   而此刻,苏凌已经到了京中程宅。   江婶看见他,微微一愣,她不知道呦呦现下是什么打扮,只能道:“苏公子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程寻在不在。”   待见到穿着男装,却没涂黑脸的呦呦后,江婶忙道:“快去把脸涂一下,你那个同伴过来了。”   程寻“啊”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说的是苏凌,她应着:“嗯,我知道了,江婶。我很快的,你让他进来吧。”   江婶点头,转身去请苏凌。   而正坐在院中看书的程寻,并没有回房补妆。她身体向后轻仰,脑袋靠在藤椅上,只拿书遮盖住了脸。   苏凌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他轻咳一声:“睡着了?”   程寻将书往下轻轻一拉,露出形状优美的眉毛和水光粼粼两痕秋波。她转了转眼珠:“没有睡着,你今天不忙么?”   “不忙,过来看看你。”苏凌说着,目光微转,落在她不远处的竹椅上。他拉过竹椅,坐在了她对面,伸手拿掉了她脸上的书,“我这两日要远行,你不必去宫里读书了。”   “去哪里?”程寻心中一动,也无暇顾忌书了,“你要去哪里?我,我以后都不去宫里读书了吗?”   “不是,只是暂时。”苏凌摇头,“去蜀中。蜀中前两日地动,百姓有伤亡。我要去蜀中赈灾。”   “地震?”程寻心口一紧,“情况严重吗?我能不能帮忙?你什么时候出发?”   她的反应教苏凌意外之余,又有些欣慰。他笑一笑,将合上的书放在一边:“自然是越早越好。至于情况,我没亲眼看到,还不好说。奏折上说,人畜皆有伤亡,百姓流离失所。至于你……”   苏凌顿了一顿,续道:“我希望你能留在京中,等我回来。”   他固然想和她一直在一起,不愿和她分开。但是此去路途遥远,他不想她跟着他奔波。   程寻点头:“嗯,我知道了。”   她胸口发酸,地震?人也有伤亡?没有高科技搜救手段……她想着想着,眼眶发红。   苏凌微微一愣,没想到她竟红了眼眶,忙问:“怎么了?”   “没事。”程寻摇了摇头,“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回房,将自己存钱的盒子打开,直接全倒了出来,快步回到院中,交给苏凌:“我现在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这是我存的一点钱,可能没什么用……蜀中灾区那边,不管是救助灾民,还是灾后重建,都需要钱。”   苏凌心中震动,并没有去接:“你的私房钱?”   “是我的零钱,不过你放心,我还有很多。”程寻忙解释,“这是我在京城的钱,我在家里还有呢。”   苏凌摇头:“关于蜀中之事,朝廷会有拨款,用不到你的钱。你的这些,你收着。”   “我不能出人力,出财力也不行么?”程寻有些沮丧,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思想根深蒂固的她,很希望自己能真正帮上忙。   看她一脸焦急关切之态,苏凌微怔片刻后,轻声道:“不是不行,是真用不到你这些。我朝国库充裕,还不至于让一个姑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   他对她的反应,是真的很意外了。他原以为,她会不舍于他的离去,难过于他们的分离。没想到她考虑的竟全然是灾情,是灾民。   也是,她读书多年,本来就是个有仁爱之心的姑娘。   苏凌话锋一转,又道:“关于你读书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和山长现在是怎么约定的。如果你担心回了书院读不成书,你可以去找白大人。白大人有心收你为徒……”   程寻心里烦躁,只胡乱“嗯”了一声。   苏凌没有久留,很快起身离去。   他走了好一会儿,程寻才想起香包来。很快就是他的生辰了,他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端午节肯定是在路上过的……   她应该早些把香包给他的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发,如果来得及,她要去明霞寺给他求个护身符。   ——虽然她自己不大相信这些。   程寻回过神来,匆忙回房涂上黑粉,换了衣裳,又拿了香包,就要出门:“江婶,殷叔在不在?你看见他没有?我要进宫一趟。”   “方才还见呢,你别急,我去问问。”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程寻坐上了殷叔驾驶的马车,向皇宫而去。   程寻轻叹一声,平日里进宫读书有马车接送,这回不是上学的时候,进宫都不方便。   马车在皇宫门口停下,程寻下了马车,匆匆忙忙直奔行云阁。   她还未至行云阁,就碰到了一个熟人——白青松白大人。   程寻匆忙站定行礼。   白大人也停了下来:“你不回家收拾行囊,到宫里来做什么?哦,是了,你还没接到消息是不是?”   “什么?”程寻微愕。   白大人捻须:“二殿下要去蜀中赈灾,你身为伴读,难道不跟着一起去吗?”   程寻一惊,脑海中似乎有亮光闪过,有被她忽视的东西瞬间浮上了心头。   皇子伴读,一般不仅仅是陪皇子读书这么简单,多半将来会是皇子的亲信。按道理来讲,皇子去灾区赈灾,她作为伴读,安逸地待在京中,确实不大对劲儿。   她想,关于赈灾,关于灾后重建,关于灾后心理疏导……她其实知道的并不少。   ——在书院的文库里,她曾祖父留下来的札记,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少段落,甚至能直接背下来。——当然,这些都是理论知识。   程寻心跳不觉加速,热浪翻滚,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笼罩着她。   白大人继续道:“不是为这件事?你是有事找二殿下吗……”   程寻心中一凛:“是,对,我有事找二殿下,这就先告辞了。”   冲白大人拱手施礼后,程寻快步向行云阁而去。   程寻走进行云阁,一眼就看到了正双眉紧皱的苏凌。她轻咳一声:“殿下……”   苏凌抬眸,挥手令宫人退下,这才问她:“你怎么过来了?”不等程寻回答,他就又道:“你如果事情不急的话,就先在此地稍等一会儿,我要去趟西苑,求皇上收回旨意……”   “我来给你……”程寻惊讶,下意识问,“收回什么旨意?”   苏凌扫了她一眼:“随行人员中有你的名字,我想请他划掉。”   “为什么划掉?”程寻诧异,“皇上让我也跟着去赈灾吗?”   她心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路途遥远,我不想让你一路奔波。”苏凌耐心解释。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我也想跟你一起到蜀中去。没想到皇上竟然直接就下旨了。”   “你要跟着去?”苏凌皱眉,“听话,不要胡闹。”   “我不是胡闹啊。”程寻异常认真,“本来皇子前去,伴读就要跟随的。皇上又下了这样的旨意,就更不能拒绝了。难道,你想因为我抗旨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颊发烫,幸而是涂黑了脸颊,还看不出来。她上前一步,轻轻晃了晃苏凌的胳膊:“去蜀中赈灾,危险吗?”   苏凌摇头:“路途颇远,即使日夜兼程,赶到时也在数日之后了,届时震动早停,不会有危险。”   他不愿她去,是不想她跟着奔波辛苦。她是小姑娘,就该让人捧在手心里,吃苦受累的事情,他不想她沾边。   “既然没有危险,那你担心什么啊?”程寻再次轻晃苏凌的胳膊,和之前在书院时那样,“大家都以为我作为伴读,会跟着你到蜀中去。我如果不去,待在京城,多奇怪啊。会不会大家都觉得你不要我做你的伴读了?还有啊,最重要的是,皇上都下旨了,我也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去触怒皇上……”   苏凌心说,触怒皇帝?倒也没那么严重。然而她的小手松松捉着他的胳膊,轻轻摇晃,晃的他的心也一荡一荡的。   程寻压低了声音,隐约带着丝丝祈求之意:“你别去找皇上吧。”   她在给苏凌做伴读期间,也只去年七月十八日,见了皇帝一次。对于苏凌和皇帝的关系,她不大清楚。但是她总觉得他们父子关系不会有多和睦。   “嗯?”苏凌挑一挑眉,“真想跟着去?不想离开我?”   她是怕他惹怒皇帝吧?   程寻又道:“再说,蜀中地震,我也想帮上一点忙。我从我曾祖父的札记里,学了不少东西……你看,我在京城待着也没事。你不在宫里,宋大人他们也不一定教导多少。”   苏凌微微一笑,心说关于赈灾,具体事宜主要有江由江侍郎负责,他这个二皇子重在安抚人心,显示朝廷对蜀中百姓的关心看重。   “真想跟着去?”   程寻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就是她得回家知会父母双亲。   “那我就不去找皇上了?”   程寻点头:“嗯,那我回家。”   苏凌沉吟:“我陪你一起吧。”   他心想,这得跟她父母讲清楚。基本上,这一次回来,他们的事情,就该定下来了。   程寻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就行。”   她心说,她之所以去蜀中,一是因为伴读身份,又有皇命,二是因为她自己想为赈灾出一份力。三是她从小长在崇德书院,长大后去过京城。除此之外,再没去过其他地方。她也想出去走走。   尤其是,那个地方是蜀中,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若是苏凌陪她回书院,父母想起前事,肯定要起疑,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因为苏凌的缘故呢。   苏凌见她态度坚决,兼之他自己确实有事要做,也就没有坚持。他只命内监驾车送她回去。   离开皇宫时,太阳西斜,已近黄昏。等程寻回到崇德书院,天已经黑了。   她突然回来,程渊夫妇俱是一惊。   雷氏连忙教人打水,让她洗脸净手,又命人摆饭。   程渊沉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爹,蜀中地震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刚知道。”程渊应道,“皇上下了罪己诏。”   “嗯。”程寻点了点头,她肚子饿了,吃了一点东西,又道,“皇上让二皇子去赈灾。”   “皇上让二皇子去赈灾,跟你有……”程渊神色微变,“你也得跟着去?”   程寻眨了眨眼:“爹……”   她还想着怎么跟父母摊牌,她爹居然就说出来了。   雷氏急道:“那怎么办?你能不能不去?你毕竟是个姑娘家……”   程渊有些无奈:“熙娘,皇上知道她是姑娘。”   “装病行吗?”雷氏急了。   程渊愈发无奈:“熙娘,装病是欺君。”   ……   程寻有点心虚,轻声道:“娘,去赈灾是好事啊。为什么要装病不去?皇上下旨让二皇子前去蜀中,我作为伴读,自然是要随同前往的。”   “我知道。”雷氏叹道。   程寻握住母亲的手:“娘,如果我是皇子伴读,却不是姑娘,娘还会不想我去吗?”   “什么?”雷氏微愣。   程寻笑了笑:“娘,我是说,如果我是男子。假如啊,假如我是男子,像大哥那样,参加科举,做了官儿,皇上让我到外地去。比如去江南,去蜀中,去青州或是哪里,娘会阻拦吗?”   “……”雷氏沉默了一瞬,摇头,“当然不会。”她轻叹一声:“呦呦,可你是个姑娘。你如果是个男子,哪怕你奔赴疆场,为国杀敌,娘都不会说什么……”   程寻回身,轻轻抱了抱母亲,低声道:“娘,我知道我是姑娘。”   她想,从她做伴读开始,也许要再早一些,从她坚持要读书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不会只甘心做个“姑娘”。   ——当然,不是她嫌弃她的女性身份,而是她不甘心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一样,老老实实待在闺房中,到了一定的年纪,结婚,生子,然后相夫教子,就这样度过一生。   长长的几十年,不过是从一个宅院到另一个宅院。   以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可现在有了机会,她要努力抓住。   程渊咳嗽一声,劝慰妻子:“熙娘不用担心,她是跟着去赈灾,又不是去打仗。再说,她是随着皇子一起,不会有危险……”   雷氏暼了他一眼,心说跟那个二皇子一起才危险。你忘了,他求过亲了?从京城到蜀中这么远,怎么让人放心?   程寻连忙撒娇:“是啊是啊,娘,又不会有危险。我知道娘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娘啊。”   程渊哈哈一笑,又道:“现在就舍不得了,将来要是远嫁,那可怎么办?”   雷氏横了他一眼:“说的什么话?”   程寻连连摆手表态:“不远嫁,不远嫁,我就陪着爹娘。”   雷氏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说什么嫁不嫁的,羞也不羞?”她定一定神:“既然是皇上的旨意,那也就罢了。呦呦,你此去一定要注意,万般小心,莫要给人……”   她本想说“莫要给人发现你不是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瞎操心什么?皇上都已经知道了,呦呦是奉命女扮男装。身份泄露的事情,不必担心。   至于安全,有皇帝唯一的儿子在,肯定有不少高手陪同,安全问题自不用发愁。   这么一想,雷氏心里轻松了不少。   程寻已然很乖巧应道:“娘,放心吧,我都知道的。对了,我得去文库一趟,我想带几本书去。”   “什么书?《蜀中杂记》?”程渊饶有兴趣。   “不是啊,是曾祖父的札记。” 第76章 朝夕相处   程寻吃罢晚饭, 连夜提着灯笼去了文库。她循着记忆, 取出曾祖父留下的札记。她想了想, 又将《蜀中杂记》拿在手中,飞速离开文库。   母亲雷氏亲自为她收拾行囊, 小心叮嘱, 要她如何如何。   程寻柔柔一笑:“娘,我记得呢。”   “呦呦,那……”雷氏欲言又止, 她有心说那二皇子,你试试看能不能远离他。可是话到嘴边, 又生生咽下。从呦呦做他的伴读开始,就不可能和他斩断联系了。何况呦呦即将远行, 又何必让其分心?   “什么?娘, 你说。”程寻眨一眨眼。   雷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顶,柔声道:“早些休息,明儿还要早起呢。”她将整理好的行囊放到一边:“这里面是你的换洗衣裳。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方便。你多注意一些,包裹别让别人碰。”   程寻大力点头:“我知道, 娘。”   再次轻抚女儿发顶, 雷氏神情温柔:“早点休息, 娘等你回来。”   “嗯。”   母亲离开后,程寻熄灯休息,黑甜一觉,直到天亮。   次日清晨, 她早早起床,梳洗装扮,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得知宫中来接她的马车已在外面等候。她告别父母,坐马车离去。   此次皇帝派去赈灾的除了二皇子萧瑾、工部侍郎江油,还有不少前去帮忙搜救的士兵。   程寻作为二皇子的伴读,自然紧跟在二皇子身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披星戴月,直奔蜀中。   五月初四,苏凌十七岁生辰当日,他们还在路上。大事当前,苏凌自己不开口,当然也无人提及他的生辰。   晚间他们在驿站休息。程寻借故去驿站的厨房,忙活了半天,煮了一碗面。她端着面,敲开了苏凌的门。   打开房门,看见端着面立于门外的程寻,苏凌微微一怔,欢喜之意一点点蔓延上心间。他将身子微微一侧,将她让了进去。   把桌子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苏凌笑了一笑:“难为你还记得……”   程寻放下碗,嘻嘻一笑:“从来就没忘过。你快尝一尝,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她把竹筷塞进苏凌手里,续道:“其实煮面也不难,主要是我不大会烧火,烧火太麻烦了。”   她视线微转,落在他方才看的书上,知道他是在看与蜀中有关的书籍,她收回了视线,在他对面坐下。   苏凌动作微微一顿,暖意瞬间涌上心头。他“嗯”了一声,轻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快尝尝啊。”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她目光盈盈凝视着他,黝黑的瞳仁里,全然是他的身影。   苏凌心口一热,从善如流,低头去尝。   程寻眼中满是期待:“怎么样?还能吃么?”   “很好。”苏凌一笑,用竹筷挑起一些,递到她嘴边,“你可以试试。”   灯光下,少年眉眼清隽,隐含期待。   程寻心头拂过一道涟漪,鬼使神差般,她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味道一般般,不算好吃,不过也不算难吃。   然而瞬间之后,她就脸颊滚烫,羞窘尴尬。   他们方才用的是同一副碗筷啊!   她偏过了身,剧烈咳嗽起来。   苏凌一惊,连忙上前,轻抚她的脊背,声音关切:“没事吧?呦呦。”   五月份的衣衫已经不算厚重,他的手掌隔着衣衫碰触她的肌肤,程寻只觉得背上滚烫,羞得更厉害了。   她手伸向身后,轻轻搬开他的手:“我没事,你坐好,我有东西给你。”   她抬起头,因为刚才咳嗽的缘故,水眸晶灿,隐约还闪着泪花。   苏凌重新坐下:“真没事?你要给什么?”   程寻目光躲闪,不去看他,也不敢去看面,只瞅着自己面前有一道划痕的桌子。她定一定神,从袖子里掏出她早准备好的香包:“呐,咱们出京急,也没给你准备什么好的礼物。我这儿只有一个香包,是打算给你端午用的,你不嫌弃的话,就先拿着吧……”   她一提到香包,苏凌自然而然想到她那日的话,他勾唇一笑,接在手中。自己端详了一阵,又轻嗅一下,笑道:“青色的香包,你做的?”   “没有啊,也不是我做的,我每天都要读书,哪里有时间做这个?我针线就不好……”程寻矢口否认。   “不是吗?”苏凌笑笑,“我瞧着这个就像是新手做的,居然不是你吗?”   “你哪里看出是新手做的?”程寻下意识抬头,直视着他。   这是她做的第二个香包,虽然远比不上江婶做的精致,但是看上去不差啊。   她这一抬眸,视线堪堪与苏凌目光相触。她一眼看见他眸中蕴藏的笑意,自己呆了一瞬,也跟着笑了起来:“对,就是我做的。我以前没做过,你不能嫌弃它不好。”   “怎么会嫌弃它?”苏凌直视着她,声音低沉,“我很喜欢,呦呦,我很喜欢。”   程寻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像是他在说“我很喜欢呦呦”一般,她为自己的想法而羞窘。她轻咳了一声,压下心头乱飞的思绪,低声道:“不早了,明早还要赶路,我回去了。”   她站起身,略一点头,就往外走。   “等一等。”苏凌忽然开口,并站起身跟了上来。   “啊?”程寻下意识回头,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落入了一个怀抱。她轻轻“啊”了一声。   苏凌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极轻:“做个好梦。”   他很快松开了她。   这个拥抱发生在一刹那之间,短的像是程寻的幻觉。她胡乱“啊”了一声,回了一句:“啊,你也是。”   她身体僵硬,出了房门,一颗心却砰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蹦出胸腔来。   离开好一会儿,她才轻舒一口气,脸颊的温度仿佛也退了下来。   晚间躺在床上,她翻腾了好一会儿,心说:程寻啊程寻,你真没出息。他撩你,你就不会反撩他么?明明说做朋友的是他,主动抱你的也是他,他都不紧张,你紧张个什么啊!   默默背了几篇文章,她才勉强睡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日夜兼程,然而因为地震,官道被毁。一行人直到数日后,才到了蜀中。   地震过后,当地官员已经采取了措施。搭凉棚暂时收容灾民,又开仓放粮,在城中给灾民施粥。   程寻跟着苏凌等人来到此地,见房屋被毁,街道不成样子,百姓神情悲伤。她的心也跟着发疼。   得知钦差到此,当地官员忙不迭迎接,不过这位陈大人自己也是满面风尘,颇为憔悴。   “伤亡几何?受灾百姓可有安顿好?”苏凌沉声问。   陈大人匆忙答道:“回殿下,此地震动最严重,已发现确定死亡的有八百余人,已经下葬。失踪之人,失踪之人,生死不明者,不下两千。”   苏凌点一点头,心说出入不大。   历来某地发生灾情,当地官员出于种种考量,或是怕承担罪责,或是想从中牟利,都会将灾情夸大。   不过此次苏凌一行查探灾情后确定,当地上报的与实际情况相仿。这位陈大人确实如他先前得到的消息一样,是个清官能臣。   地动发生时,是白天,百姓多在田间劳作。田地空旷,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伤亡,算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大量庄稼被毁,房屋也不复存在,百姓流离失所。而且,地震过后,多有时疫,这都是他们现下应该早些解决的。   二皇子的到来,给当地百姓极大的安慰和鼓励。他带来了皇帝的旨意,灾区百姓免税赋一年,家中有人员伤亡者,免赋税两年,朝廷出面安葬。   年轻的皇子亲自在粥棚施粥,温和仁善。   江侍郎同苏凌商量此次赈灾,重在以工代赈。征召灾民中年轻力壮者,兴修桥梁、堤坝以及百姓居住的房屋等。   吸取前次教训,新建的房屋建的更加结实。   江侍郎拿着新的房屋设计图给程寻看,介绍:“程公子不知道吧?这般设计,房屋更结实。”   程寻点头,心说,我知道啊。   只是大多数困苦的百姓盖茅草房,或是房屋老旧,自然不能抵抗地震。这一回朝廷拨款,想来应该能盖得结实一些吧。   在蜀中灾区这一段时日,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忙碌。   士兵们在城中、在街上帮忙。随行的太医们直接驻扎在凉棚,为伤者治伤,为病者看病,又开方子,让人煮药汁,分发给众人,让人们饮下以预防时疫……   程寻作为皇子伴读,每日就跟在苏凌身后。   他亲自施粥,她也帮忙施粥。   他发放朝廷救灾的帐篷,她也跟在一边帮忙。   等苏凌亲自给百姓分发药汁时,她也帮忙盛药。   ……   在来这里之前,程寻翻阅过关于赈灾的书籍记录,知道有些地方官员会借着赈灾大发横财。到了这里,真正参与赈灾之后,她觉得她可能想多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朝廷钦差在此的原因。   朝廷拨过来的帐篷、粮食,都由二皇子亲自主持着发放给受灾百姓。而当地的官员们也每日苦哈哈的,多和受灾百姓待在一处。   人在忙碌的时候,很少会想杂七杂八的东西。   程寻每日看见、接触灾民,心中酸楚。但是看到排着整齐的队伍来领粥的孩子们,看到帮忙洗碗刷过的妇人,看到撸起袖子、挥洒着汗水重新建造家园的的男人……她又有暖意自心底滋生。   这段时日,她和苏凌虽然日日相见,但是说上话的时候并不多。   程寻心想,或许她以前并不认识真正的苏凌。   之前在书院,他就像是半大的少年,以读书为主。后来在皇宫,她知道他学习参与政事,但毕竟不在她跟前,她感触不算很深。如今,她亲眼看着这个少年在这次赈灾中熠熠生辉。   “哥哥,你们以后会回去吗?”   程寻回过神,双眸低垂,看向面前这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   她这几日分发药汁,这个小男孩时常过来帮忙。——当然,并不是没有分发药汁的人手,而是皇子亲自去做,更显重视。   她点一点头:“对啊,我的家不在这里。”   “那什么时候回去?”小男孩仰着头。   程寻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过一段时间,等你过好了,我就回去。”   她原本想说,“等你们家盖好了我就回去”,临时改了主意。修建房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滞留太久的。   地震过后,有部分房屋已毁的百姓迁徙到了别处,会在外地定居。然而也有不少人心念故土,想的是重建家园。   有朝廷帮助,又有大量的人力,再建房屋不算难事。   —   本地的一个富户朱善人家大业大,房屋结实。在这次地震中,家中并无伤亡。他在二皇子到达此地之前,就开始了设粥棚施粥。等二皇子一行到来后,更是主动献出自己一处空着的宅院来作为钦差们的下榻之处。   晚间,程寻同苏凌、江侍郎等人回到朱宅。   江侍郎感叹道:“还好现在是五六月了,天热,待在凉棚里还算合适……”   程寻瞧了他一眼,接道:“江大人不用太担心了,等新房屋建好,就好了……而且,朝廷拨过来的有帐篷。”   江大人点头,又对苏凌拱一拱手:“这次多亏了殿下坐镇,一切顺当。”   苏凌摆手:“江大人看起了。此次赈灾,江大人才是首功。”   见他们客气推让,程寻不免有些想笑,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苏凌视线微转,从她脸上扫过,又很快移开。他轻声道:“这边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咱们就能回去了。”   江大人一笑:“殿下说的是。”   他们都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也没心情闲话。江大人拱一拱手,告辞离去。而程寻和苏凌比邻而居,自然一起向小院中而去。   程寻轻声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苏凌偏了头看她:“想家了?”   “有一点儿。”程寻小声道,“我看这边快步上正轨了。”   苏凌一笑:“步上正轨?嗯,是快步上正轨了。等此间事了,咱们就回去。回去的路上不用太急,赶得上过七夕就行。”   他将“七夕”两字咬的很重,程寻轻轻“啊”了一声,脸颊滚烫。   说话间已经进了小院。程寻佯做不曾听见他的话,直接进了房间。   次日清晨,程寻早早起床,收拾停当后,却没听见苏凌的敲门声。她心中诧异,等了片刻,依然不见动静后,干脆自己走到苏凌房门前,见门是从里面闩着的,她更加意外,轻轻敲门:“诶,殿下,二殿下!”   少顷,屋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   “呦呦?”   苏凌不像平时那般衣衫整齐,他虽穿着长衫,但是很明显没有收拾好。程寻一眼能看见他白色的中衣,而且他罕见的眼神有些迷茫,两颊红彤彤的。   程寻瞬间反应过来:“你生病了么?”她说着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   他果然是在发烧!而且热的吓人。   苏凌扯一扯嘴角:“可能,有些乏,睡得沉了。”   程寻急道:“你这是发烧了,你等一会儿,我找人去请太医。唉,太医还在那边帮忙。”   苏凌摆一摆手:“你别急,发热而已,不要紧。”   “发热怎么不要紧了?”程寻更急了,“地震过后,人容易染病。太医们特意煮了药汁让人喝,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喝啊?你先回去躺着,我让人去请太医。”   苏凌看她满脸焦急之色,还胆大到质疑他,训斥他,他丝毫不觉得恼怒,反而感到温暖,还有些想笑。他脑袋有些混沌,只“嗯”了一声。   程寻扶着他就要往房内而去。   苏凌摆手:“不用扶,我是发热,又不是伤了腿,走不动路了。”   程寻没有理会他,待他重新坐回到床上后,她才转身离开,找了一个侍卫,简单说明情况,让其去请太医。而她自己,则打了一盆凉水,将毛巾浸湿后,冷敷他的额头。   她发烧时,母亲雷氏就经常这么做。   额头上冰凉的感觉让苏凌舒服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很少生病。”   她的手隔着毛巾轻轻放在他头顶,苏凌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程寻小声道:“你别乱动啊,生病就好好躺着。少生病怎么了?我也少生病呢。”   她拨开了他的手,继续道:“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连自己发烧都不知道吗?要不是我来敲你的门,你是不是要一直睡下去啊……”   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有些胆怯。   她和苏凌认识两年,第一次看见他生病。如今他老老实实躺着,她看着都心慌。   苏凌心想,她大约是太担心了,连语气都跟平时不大一样了。他只是发热而已,她竟然担心成这个样子。可是,这样关心他的她,也挺有意思,不是吗?   “不会一直睡下去……”苏凌笑了一笑,“不是还有你会过来吗?我真没事,喝一贴药就好了。我今天还得……”   “还得干什么?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养病,你知道吗?”程寻拿掉冷毛巾,重新浸湿,拧水后,敷在他额头。   她动作生疏,却小心翼翼。   程寻还解释着:“我小时候发热,我娘就是这么做的。我娘一直守在我身边,直到我退烧。”   苏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声音很轻:“我小时候不敢生病。” 第77章 撩与反撩   “我也不敢。”程寻随口道。   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又不好, 谁敢生病啊。   她换了一条毛巾给他冷敷。心念一动, 忍不住唇畔微露笑意:“呀, 如果是我生病,那换一条毛巾, 再换一条毛巾, 岂不是要掉色?也不对,没有药水,只怕有点难。咦, 你说太医会不会诊脉就诊出我是女的?”   苏凌躺在床上,含笑看着她:“会吧?”   程寻半弯着腰, 拂去他额角的碎发,将冷毛巾敷好, 想起问先时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敢生病啊?”   话一出口, 她猛然意识到不对了。他小时候长在北和宫,未被皇帝所承认,遮遮掩掩长大,自然有诸多不便。她自悔失言,忙道:“呀……”   苏凌眼神一闪, 声音很轻:“那时候, 我是不能见人的。生病了, 又不能请太医。就只能不生病……”   程寻手上动作微顿,心口紧了一紧,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一点点自心底滋生,柔柔地缠绕了她整颗心。   她动作极轻, 将帕子在额头冷敷好,又靠近他的身子,执了他的手,紧紧裹在自己手心里,小声道:“不要想那些了,苏凌,不要想那些……”   她原本想到了诸多安慰的话语,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努力攥紧了他的手,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苏凌……”   这声音教人温暖又略带缠绵之意,让苏凌一颗心晃晃悠悠,如同飘在云端。他偏着她,看她黝黑的眸子里担心、关切,只有他的身影。   他不由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抚向她的脸颊。   许是因为他身子发热的缘故,他手指碰上她的面颊,只觉得指尖发凉。一滴清泪自她眼中流出,掉在他手指上,是热的。   苏凌心里蓦地一慌:“怎么哭起来了?”   是他唐突了?   他待要抽回手去,却被程寻一把紧紧攥住。她握着他的双手,放到唇边,轻轻碰了一下,声音极低:“我没有哭……”   是心疼,是怜惜啊……   苏凌精神一震,原本有些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她是亲了他的手么?!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狂跳不止,仿若有电流沿着双手瞬间窜至全身。他猛地直起身子,想将她一把揽进怀中。   然而,他起身的动作过急,敷在额头上的冷毛巾掉了下来。   程寻眼光一转,当即皱了眉,轻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你不要乱动啊!好好躺着。”她说着,就去按他肩头,想让他顺势躺下。   然而苏凌并不配合,他定定地看着她,身子岿然不动,却捉住了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快躺下啊,冷毛巾都掉了。”程寻面上隐约带些焦急。   而苏凌只是勾唇一笑,捉着她的手,往唇边轻轻一凑,微抬眸冲她笑道:“好,我听你的。”   他老实躺下,可程寻却觉得滚烫之意自手心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脸颊发烫,拿回现在已经被他压在胳膊下的毛巾。重新换了一条,给他敷上,小声道:“你别闹,你现下病着呢。等会儿太医来了,让太医给你开药。吃了药,捂着睡一觉就好啦。”   苏凌眼中蕴着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我没闹啊。”   程寻斜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的威慑力着实太小。   落在苏凌眼中,是她眼波流转,似嗔似怨。他心中一荡,温暖柔软。连她涂黑了脸颊的模样,都只觉得分外惹人怜爱。   “我这次出来的太急了,忘了一件事……”苏凌慢悠悠开口。   “什么事?”程寻好奇。   “我应该去见一见山长。”苏凌沉吟,事情可以日后再正式定,不过得教她爹娘心里有数。   程寻正欲答话,忽听外面有人道:“殿下,程公子,赵太医来了。”   程寻双眼一亮,忙道:“快请进来。”   赵太医背着药箱,匆忙而至。正值夏季,赵太医脸上犹带着汗渍。他一脸焦急之态:“殿下怎么样了?”   程寻将身子一侧,忙道:“他身体发热,太医快看看吧。”   赵太医上前,查看二殿下脸色之后,复又细心诊脉。   程寻在一旁,见他神情凝重,也不免心里担忧。她不敢发出声响,唯恐打扰了赵太医。   良久,赵太医收回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犹不放心,又认真问了几句:“殿下除了身子发热,犯困,可还有其他感觉没有?比如恶心?腹部酸痛?”   苏凌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困顿,想睡。”   “殿下是发热了,开一贴药,睡一觉,等身上热度退下去就好了。”赵太医舒一口气,容色稍霁。   他这一路提心吊胆,一听说二殿下身体发热,他就心说不好。地动大灾过后,最容易染恙。若是二殿下真的感染了时疫,那可就麻烦了。不说会不会此地百姓大面积染恙,单说二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他赔上性命都不够的。   皇家子嗣,且又是今上唯一的血脉。   他真不敢想下去。   还好还好,只是普通发热。   “那太医快开方子吧。”程寻听了略略放心。太医这么说,肯定是没什么大事的。   赵太医斟酌再三,开了方子,又命药童去抓药。他又看着程寻,温声问道:“程公子身体无碍吧?”   程寻微觉讶然,摇头:“无碍,无碍。太医们煮的药汁,我每日都有喝呢。”   苏凌忽然开口:“我也有喝。”   程寻回头飞了他一眼,他则勾一勾唇角,露出一个堪称无辜的笑容。程寻心头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待药童抓药回来,苏凌的亲随前去煎药,严格按照赵太医的叮嘱,待药煎好后,端着到了苏凌房中。   这时程寻刚换下他额头的毛巾。   经常跟在苏凌身边的侍卫王敬正低声说着城中的情况:“今天一切正常。裴员外请求见一见殿下……”   “裴员外?”苏凌眸光微闪,“是那个主动施粥的裴善人?”   王敬点头:“是。”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殿下前段时日吩咐去找的人,找到了,就在城东刘家庄。”   “这次地动……”   “家中并无人伤亡。”王敬忙道,“房屋也还坚固,影响不大。殿下未到蜀中之前,这家主人也响应陈大人号召,帮助乡邻……”   苏凌双目微敛:“知道了。”   “属下告退。”   —   程寻见他们正说话,就自己先行接过了药碗。待王敬离开后,她才道:“喝药了,快一点儿。”   苏凌瞧了她一眼:“烫么?”   “不冷不热,正好。”   苏凌笑了笑:“我身上没力气,要不……”   程寻啧啧两声:“没力气么?你方才捉我手的时候倒是有力气,现下端个碗的力气都没了?”   她本意是想反驳他“没力气”的说辞,可话一说出口,倒像是强调他捉她手一般。她又羞又急,直接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拿好,拿好,快些喝了,喝了就好了。”   看着她,苏凌有点哭笑不得:“呦呦。”   可他到底是端好了药碗。   “你先喝着,我去给你取点东西。”程寻回身去了隔壁。她记得母亲给她的行囊里塞的还有饴糖来着。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吃。   待她翻出饴糖,回到苏凌房间时,一碗药已经见了底。她将油纸包裹着的饴糖递给苏凌:“你如果嫌苦的话,吃一块试试。”   “吃糖没用。”苏凌轻声道。   “那什么有用?”   “你陪我说会儿话,就好了。”苏凌轻笑,神情格外认真。   他如今脑袋昏昏沉沉的,平时不易说出口的话,此时说出来,竟也没什么障碍。   程寻听得一阵脸红耳热,幸而她涂黑了面颊,看着还不分明。她急道:“你喝了药,就乖乖休息,别闹我,反正你也不爱吃糖,那就不吃了。”   他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也甚是规矩有礼,怎么一发烧,说话这么亲昵?让她心跳一阵快似一阵。   她心说,好好养病,别撩我。   又换了一次毛巾,程寻轻声道:“喝了退烧药会困的,我也不闹你,你安心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对了——”她想起一事:“你白天睡觉,需要点灯么?”   苏凌微怔,继而有笑意自眼底滋生。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额头上的毛巾自然随着晃动。   程寻急道:“你别乱动,成不成?”她细细叹了口气,声音极低:“你说你都这么大人了……”   她这老气横秋的样子让苏凌忍俊不禁。一是因为发热,二是因为喝了药,他困意上来,意识稍微有些模糊。   程寻看他渐渐安静下来,缓缓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今日苏凌身子不适,她也无心走得太远,就在朱家宅院里走动。   朱家内外都有宫中带来的侍卫守着,守卫森严,安全无虞。   —   江侍郎听闻二殿下染恙,忙不迭来一探究竟,碰见了二皇子的伴读程寻。   程寻简单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方才赵太医过来,喝了药,就睡下了。”   江侍郎点一点头:“程公子,二殿下有没有提起咱们具体什么时候回京?”   程寻如实回答:“殿下只说了此间事了就回去。”   “嗯。”江侍郎沉吟,“殿下千金之躯,赈灾事毕,确实该早些回京才是,也免得皇上娘娘挂念。”   程寻扯一扯嘴角,没再说话。   知道二殿下正在休息,江侍郎也不好前去打扰。他同程寻说了几句,就又去忙碌了。   程寻今日因为苏凌的事情,忙碌了半天,此刻饥肠辘辘,却没多少食欲。她勉强吃了一些东西,重回苏凌房中。   她动作很轻,可她刚推门进去,苏凌就睁开了眼。   待看见是她后,他又合上双目,佯作休息。   程寻站在他窗前,细细打量着他,见他面色不像初时那般红了,略略放心。她拿掉了毛巾,用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苏凌猛地睁开了眼。他出手迅捷,直接捉了她的手,忽然往前一带。   程寻一个不防,身子踉跄,险些跌进他怀里。   她手撑着床沿才站好,又羞又急:“是我啊……”   苏凌心说,我知道是你。他双目微敛,缓缓松开了手。   程寻勉力站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狂跳的心恢复正常。——两人斯斯文文说话,好好相处就好了啊。他这样,分明就是在撩她嘛!   谁说的做朋友来着?   咳嗽了一声,程寻尽量自然地道:“我看你身上像是不烧了,厨房煮了些粥,挺清淡的,我让人给你端一些过来。虽然不发热了,可还是要好好养养。”   苏凌只静静看着她,眼中蓄满了笑意:“你做主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吧。”   苏凌身体不适,只能吃清淡的。   于是这两日,程寻对他的饮食、汤药,严格把关。直到赵太医声明他已经大好了,她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心里直嘀咕,以前也没看出自己有照顾人的潜质。   然而,在旁人看来,二皇子染恙,跟他关系亲近的伴读细心照顾,也算在情理之中。倒是朱宅的主人朱大善人为此颇觉不安。   苏凌养了两日,自觉身体大好。这日晚间,他正与江侍郎、程寻等正说着归期,忽听有人来报,说是朱大善人求见。   几日暂停谈话,请了朱大善人进来。   朱大善人年约五十上下,生的慈眉善目,很像个善人。他简单表达了一下对二殿下的慰问之意后,含蓄说明了来意:“这些日子,殿下和诸位大人主持赈灾,倾力襄助蜀中百姓。小人和蜀中百姓一起,感念在心。如今百姓有吃有穿,也即将有新住所,这全靠各位……小人想明晚在家中备下薄酒,恳请诸位能拨冗过府一叙。”   ——其实一开始,他就觉得他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但是一则他的身份不恰当,二则赈灾事大,他不敢在要紧关头去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万一触了霉头就不好了。   然而近一段时日,灾情得到控制,一切正渐渐走上正道。他估摸着二殿下一行人可能就要离开了。他们一直住在朱宅,他这个做主人的,还没正儿八经招待过他们。他就心里不大安稳。   按说他主动提供住宅,是做好事。可若是因为招待不周而弄巧成拙,那就很得不偿失了。   苏凌与江侍郎对望一眼,后者会意,已然接道:“多谢朱善人提供宝地,原本该咱们宴请朱善人才是。只是这段时日,忙着赈灾,才倏忽了,朱善人原谅则个。此间事已了,殿下不日即将返京,不如明晚由我们做东,还借贵府宝地……”   他话未说完,朱善人就面露惶恐之色:“怎敢教各位大人费神?殿下和各位大人赈灾,是为了蜀中百姓,大人这么说,可就折煞小人了……”   苏凌轻叹一声:“就依你所言吧。”   朱善人面露喜色,行礼告退。   苏凌这才又对江侍郎道:“咱们这段时日在朱家所用银两,教人核算一下,留在府内。”   江侍郎点头:“殿下说的是。那咱们后日动身回京城?”   苏凌看了一眼程寻,略一沉吟:“后日吧。”他转向程寻,轻声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随我去城东一趟。”   程寻也不多问,直接应下。   次日清晨,她梳洗停当,用了些早餐,就和苏凌一道往城东而去。   如今被毁的道路,已经恢复了不少。马车缓缓行着,隐约能听到外面的人声。   程寻掀开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忙碌的人们脸上表情生动。   她这时才问他:“今日去城东做什么?”   刚到这里时,她也去过城东,和苏凌一起,看大片被毁的良田。   如今朝廷免了一年的赋税,又发了粮种和银钱。   是要看新庄稼种上不曾么?   苏凌轻笑一声:“不知道做什么,都敢跟着出来?不怕是把你拐卖掉吗?”   程寻才不信他这笑话:“我才不信你会卖我。”   苏凌收敛了笑意:“带你去见一个人。”   “嗯?什么人?”程寻饶有兴趣。   “算是,我的一个远亲吧?”苏凌幽幽地道。   “远亲?”程寻眨了眨眼,思绪转了几转。她没听说蜀中这边有皇亲国戚。至于封地在蜀的蜀王,其府邸也不在附近啊。啊,她忽然福至心灵,低声问:“是你母亲……”   苏凌垂眸:“算是我的一个堂舅。”   他自小知道母亲的故乡在蜀中,母亲进宫时,家中尚有一幼弟。后来苏凌教人打探过,他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小舅舅,十几年前就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蜀中老家,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兄。   苏凌声音很轻:“我只看一看,我只是看一看他。”   母亲的那个堂兄和母亲是一个曾祖父,本就不算十分亲近了。又多年未联系,他想,他只是看一看,看看母亲曾经的家。   程寻握住了他的手,同样低声道:“那就看一看。”   不知不觉马车出了城,驶向城东刘家庄。   苏凌反握了她的手,有些想笑,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她似乎很容易就会对他产生同情怜惜,大概是因为姑娘家比较容易心软?   他正想的出神,忽听一声异响。   什么东西裹着风声,呼啸而至。   他心中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边人压倒在车厢。   这变故太过突然,程寻轻轻“啊”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支羽箭穿破青色的车帘,从苏凌身体上方飞过,直接钉在车厢壁上。   好险。   车外明卫、暗卫已然道:“殿下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刘家庄不一定都是姓刘的。 第78章 七夕告白   苏凌一行此次到蜀中赈灾, 身边高手如云。——他是皇帝如今仅存的血脉, 皇帝自不敢教他有一点意外, 是以明卫、暗卫都不少。   从京城到蜀中,这一路行来, 顺顺当当, 无半点意外。而他们到蜀中以后,苏凌忙于赈灾,前前后后, 也不曾遭遇伏击。   今日出城,不想竟有人放冷箭。   不说苏凌意外, 跟从的明卫暗卫也俱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全神贯注保护殿下, 应对敌人。   那冷箭落空后, 瞬间又飞来数支羽箭,被持剑的侍卫一一格开。   不过是眨眼间,从不远处的树上等暗处涌上来四个黑衣蒙面人。   双方缠斗在一起。   程寻在马车里,听到外面兵刃交接声,她恍惚了一瞬, 恐惧袭来。她手足冰凉, 声音极低:“是刺杀?”   她从前世到今生, 不是在学校,就是在书院。这半年多虽在皇宫,可是接触的外人也不多。暗杀、死亡对她来说,是极其遥远的事情。第一次接触到这些, 她惊恐茫然,轻轻拽了拽自己身体上方的苏凌,似乎这样能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苏凌看她睫羽轻颤,心中大为怜惜:“或许是,不要担心,随行侍卫都是世间难得的高手。”   他缓缓松开了她,取出一方帕子,垫在手上,拔下了钉在车厢的羽箭。他掀开了车帘,声音低沉:“燕兴,留活口。”   车厢外的战斗仍在继续。   苏凌目光沉沉,双眉微蹙,又回身对温声叮嘱程寻:“你不要乱动。”他自己则跳下了马车。   他说着教程寻待在车中,不要乱动。可程寻又怎能不担心?她抓着他衣衫时,没有抓住。有心想待在他身边,又唯恐丝毫不会武功的自己连累旁人,成为累赘。她握着防身用的匕首,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一颗心提的高高的。   她有些懊悔,在这种冷兵器时代,刀具管制还不甚严格的地方,或许她应该从小学武才对。   眼见着有黑衣人举利刃向苏凌扑来,程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二字就在嘴边,却见苏凌身形微动,避了开去。那刺客则缓缓倒地。   叮叮当当兵刃落地声接连响起,战斗基本已经结束。   常在苏凌身后的侍卫燕兴高声道:“殿下,刺客已被拿下。”   程寻大口大口呼吸,她眼眶一阵发热,自己伸手一抹,竟是两行眼泪。想到方才的场景,她犹自惊魂未定,明明现在已经没事了,可她仍是忍不住眼泪直掉。她以手掩口,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来。   她靠着马车壁,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谁派你们来的?”苏凌沉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沉默。   燕兴查看了一下,复又去看其他刺客,他神色凝重,回道:“殿下,全都没有舌头,被割掉了。”   苏凌微怔:“割了舌头?”   燕兴点头。   “带回城,请陈大人过来。蜀中地面上出的事,不能瞒着他。”苏凌略一沉吟,“还有,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自杀了”   “是。”   待几个刺客处理好,苏凌才又回到了马车内。他轻声道:“出了一些意外,咱们先不去刘家庄……”   程寻刚平复好心情,听他这么说,自然点头:“嗯,听你的。”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苏凌还没注意到不妥。待她一开口,苏凌瞬间意识到不对了。   她眼睛微微红肿,声音略带哽咽,分明是哭过的。   苏凌心里一咯噔,忙扶着她肩头,柔声问:“怎么哭了?吓着了?那些刺客功夫低微,都被拿下了,你不用害怕。”   程寻摇了摇头,刚恢复平静的她,听他这么柔声细语的说话,仿佛又害怕起来,一双秋水样的眸子更是水洗过一般。她忽然伸臂抱了抱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将近一年来,还是她头次抱他。   苏凌呆了一瞬后才反应过来。他缓缓伸出手臂,将她拥进了怀中,许久才道:“你知不知道,你抱着的是一个男人?”   —   马车早调转方向,往回行驶。   程寻从他怀里慢慢退了出来,整理了一下心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小声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她原想着苏凌一直生活在京城,十二岁之前,连皇宫都没出过,肯定不会得罪人。可他身份特殊,也许人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是皇帝唯一血脉这个身份。   苏凌闻言,自袖中掏出一物来,摊开手,让程寻看:“从刺客身上搜到这个。”   程寻看到那块不大的铜牌上规整的“蜀”字,颇为讶然:“这蜀是指谁?蜀王?蜀王是你,堂叔?”   他们前不久还提到蜀王呢!她心说,蜀王没必要这么做啊,而且让刺客带着表明身份的铜牌,是故意想告诉大家,是谁想行刺?这也太蠢了吧?   苏凌轻哂:“是,派了四个功夫不济的哑巴刺客,还带着蜀王的牌子。若是蜀王,那真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蜀王萧旸,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当今皇帝子嗣绵薄,兄弟也不算多。蜀王萧旸是其堂兄,已经属于比较亲近的了。这次蜀中地震,蜀王及其子嗣不曾亲至,但也派了长史过来,参与赈灾。   昔日怀敏太子出事,有人建议在宗室子弟中选皇储。当时呼声最高、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蜀王萧旸的长子。可惜姚氏有孕,皇帝不再提重选皇储的事情。后来姚氏小产,二皇子萧瑾又横空出世。   皇帝既有亲子,何须螟蛉?自此再无人提及选宗室子弟做皇储之事。   在蜀地,二皇子萧瑾遇刺,有刺客身上的铜牌为证,又有皇储这桩公案在前。乍一看,还真像是蜀王所为。   苏凌刚解决蜀中赈灾一事,闲下来没几日,又遇上行刺,生生挑起了兴致。   “是……栽赃陷害吧?”程寻小声道。她心说,这戏码有些低劣啊。   苏凌笑笑,轻轻嗯了一声。   程寻看一眼他微微勾起的唇角,犹自不大放心:“不管怎么样,你以后身边多带一些侍卫吧。有没有什么护心铠甲?或者天蚕背心之类的防身衣裳,护着心肺……”   苏凌偏了头看她,黝黑的眸中蕴满了笑意。他牵牵唇角,轻轻咳嗽一声。   “你笑什么?”程寻有点莫名其妙。   “我说你说的很对。”苏凌忍着笑意,“护心铠甲不容易,护心铜镜还是有的。”   程寻瞥了他一眼,见他仍在笑。她干脆别过头,不再去看他。她真想不明白,他笑什么。   马车重新回城。   二皇子在蜀地遇刺并未刻意隐瞒,因此陈大人等先后得知,前来拜访探视。见二殿下安然无恙,众人才放下心来,转而关注是何人行刺。   苏凌只笑一笑,取出那块写有“蜀”字的铜牌:“是谁嘛,不知道。只在刺客身上搜到了这个。”   陈大人端详了一阵:“这不是和蜀王府上长史的腰牌一样么?”   “一样?”   陈大人点头:“自然是一样。李长史日日戴着腰牌,但凡见过他的,肯定都有印象。”   苏凌沉吟:“原来如此。”   “难道是蜀王?”陈大人一脸讶然。   苏凌挑眉:“我有说是蜀王么?”   他想,不管怎样,蜀王是被牵扯进来了。   —   陈大人等人离开后,苏凌又跟程寻闲谈着提到了行刺一事:“你怎么看?”   程寻自己也想了此事,她心说,以她多年经验,这就是低等的栽赃啊。要是真行刺,谁会再戴上足以表明身份的铜牌?还挑这种战五渣来行刺?   她一点点说着自己的想法,又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不一定正确。”   “那你觉得谁会陷害他?”苏凌摆弄着铜牌,轻声问。   他自己也很清楚,那四名刺客不像是为了行刺而来。若真心行刺,大可以再使些手段,或是换更高明的刺客。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程寻心念微动,又道,“诶,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听的一个故事。说是私自宰牛是重罪。然后有一户人家,发现牛舌头被割了,没办法,就去报官。官儿让他把牛给杀了。杀牛之后呢,他的邻居去去官府告他,说他私自杀牛。那官儿英明睿智,判定私自割牛舌头的,就是那个邻居……”   苏凌笑吟吟望着她:“你是说要等幕后之人自己露出马脚?”   程寻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当苏凌问起时,她却又迟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这么做,就是让咱们多想一层。”   苏凌笑了一笑:“你先歇一歇,咱们晚上还要到朱家去。我去见一见那几个刺客。”   —   还活着的三个刺客由侍卫严加看守。   苏凌看到他们时,他们憔悴不堪,很明显已经审问过一遍了。   “有收获没有?”   燕兴略一迟疑,摇了摇头:“属下无能。”   苏凌并不意外,只说了一句:“那就继续。”   “是。”   —   夜间二殿下与伴读程寻、工部侍郎江由等人前往朱家主宅赴宴。   除了他们,朱大善人还邀请了当地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者。   大灾刚过,物资匮乏。然而朱大善人这宴席却甚是丰盛。朱大善人再三感谢了朝廷派来赈灾的钦差,继而又表示很遗憾没能好好招待他们。   江侍郎言辞恳切,再三表示这是身为朝廷官员应该做的。   双方你来我往,言谈甚欢。   程寻不大习惯这样的场合,她坐在苏凌下手,安安静静,在合适的时机露出笑容,附和一两句。宴席虽丰盛,可她吃的并不轻松。   朱大善人饮了酒,忽然说道:“前几日殿下身体有恙,竟是程公子近身照顾的吗?”   程寻不料话题竟扯到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苏凌,见其似笑非笑。她点头:“谈不上照顾,不过是……”   “所以,殿下身边就是缺几个伺候的人嘛!”朱大善人隐约有些大舌头,“是不是?我这里别的没有,听话懂事的丫鬟仆人还是有不少的,其实早该给殿下身边送几个的……”   苏凌眸色微沉,偏头去看程寻。恰好她正侧了头向他看过来。两人视线相对,他没错过她眸中的揶揄和狡黠。   他的心蓦地一软,眸中漾起笑意。在场的人不少,可此刻他正为他们之间的小秘密而感到隐秘的欢喜。   朱大善人的好友叶先生在旁边给他连使眼色,他已浑不在意。叶先生只得低声道:“殿下,朱兄喝醉了。他这人好酒,一喝酒,就会有些失态。”   苏凌轻笑,甚是宽和的模样:“无妨。既然朱大善人已经醉了,那咱们还是散了吧。”   他既已发话,旁人自然无法反对。   —   回到朱家别院,和江侍郎告别后,苏凌和程寻一起回他们暂住的小院。   见四下无人,程寻故意小声道:“给殿下送几个美貌婢女怎么样?”   “别闹。”苏凌勾唇一笑,心说,她既然有心跟他开玩笑,想来白日行刺一事的惊吓已经淡了许多。   程寻在黑暗中冲他皱皱鼻子,做个鬼脸。   她这般孩气的模样,苏凌只觉得惹人怜爱。他明显能感觉到她如今和他的相处,和以前相比,在细节处有了不少不同。若说不是男女之情,他是不信的。   只是她脸皮薄,他又未主动挑明,他们现下就这么暧昧着、含糊着相处。这种暗暗的、不为旁人所知的欢喜和甜蜜让他只要想起,就忍不住心里柔软。   须得寻个机会讲明白。   “早点休息,明日启程回京去。”苏凌温声道。   程寻“嗯”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又问:“刺客?”   “带上路。”   “刘家庄的?”   苏凌摇一摇头:“先不见了,将来有机会,托人照看一下吧。”   程寻:“哦,那我回去啦。”   他们房间相邻,她站在门口,冲他摆一摆手:“明儿见。”   苏凌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温和:“明天见。”   —   然而程寻晚间躺在床上,却并不容易入睡。白日和苏凌相处的画面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浮现。她忍不住回想:嗯,这里不大得体。哎呀,那会儿太活泼,会不会显得有些轻佻?   啊啊啊啊,再来一次就好了。   还有,今日行刺的也不知道是谁,他以后会不会有危险?   她默念了几篇文章,才赶走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沉沉入睡。   —   次日苏凌一行返京,蜀中百姓夹道相送。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程寻心绪复杂,感动之余,又颇觉温暖。   苏凌不得不数次下车,要百姓不必再送了。   送行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不神情郑重,甚至还有眼含热泪的。   跟在苏凌身后的程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沉重与责任并生。回想到自己刚到蜀中时的场景,不觉眼眶发热。瞥了一眼应对自如的苏凌,她又收回了视线。   她想人活一世,至少要做出点什么。为自己、为家人、为众生,得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不能白白活着。   因为有百姓沿途相送,他们的离开并不容易。   侍卫王敬对苏凌道:“殿下,那边那位老者,就是殿下打听的人。”   苏凌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衣衫干净、打扮体面,和他的母亲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苏凌轻轻“唔”了一声,心头像是有什么被放下。他缓缓移开了视线。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   在停留了许久之后,苏凌一行终于得以顺利离开。   回京时,他们不自觉放慢了速度,不再像来时那般紧赶慢赶。   程寻时常会担心有人再度行刺。   苏凌得知后,只是一笑:“不用担心,万事小心就行了。”   他身边高手如云,出门在外又异常小心。他们总共也只遇上了那一次不成样子的行刺。他有心使她高兴,故意提起另一桩事:“说起来,我倒是发愁。”   “愁什么?”程寻下意识问。   “愁七月七之前不能回京啊。”苏凌洒然一笑。   “你真是……”程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几分羞窘,几分欢喜,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她想,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她在他跟前,是越来越随意了。   轻轻呼一口气,然而看他笑意吟吟,她也忍不住暗暗欣喜。   —   果真,到七月初七时,他们还未到京城。彼时他们下榻在一个小城中。   夜晚刚一降临,苏凌就敲响了程寻的门:“你要乞巧吗?”   程寻脸上一热,摇头:“不要,我是你的伴读,乞什么巧?你别闹我啊。”   “好久没看星星了,等会儿去看星星?”苏凌轻声问。他心说,今日是个不错的机会。   然而程寻正犹豫间,已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她摊一摊手:“没法看星星了。”   苏凌心下懊恼,怎么偏生这时候下雨?可是,今日确实是个好时机啊。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我有点无聊,要不,咱们背书吧?”   苏凌双目骤然一亮,旋即有笑意缓缓流泻出来。他点一点头:“好,背书。”   背书也是有讲究的啊。   外面雨声淅沥,屋里烛光摇曳。   两人站在窗边,一篇又一篇文章,任时间悄然流去。   同样是雨夜,同样是背书,苏凌的心境和当时却大为不同。   下雨的时候,空气有些闷,而他似乎察觉不到。他声音极轻:“呦呦,诗经里的卫风第十篇是什么?”   “第十篇?”程寻略一思忖,直接答道,“《木瓜》。”她张口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呦呦。”苏凌打断了她的话,“我有琼琚,送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七夕佳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第79章 在一起吧   窗外雨声淅沥, 他静静地望着她, 等待着她的答案。   程寻静默了一瞬, 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雨声不小,可她耳边仿佛尽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动一动唇, 没发出半点声音。   昏暗的灯光下, 苏凌唇边漾起了笑意:“呦呦?”   程寻眼神躲闪,她深吸一口气,眼眸半垂, 遮住了眼里复杂的情绪。她低声道:“我,我没有木瓜……”   光线不足, 她又低着头,苏凌看不清她的神色。他挑一挑眉, 有些无奈的模样:“呦呦,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要木瓜,我要你的心里话。”   安静的雨夜,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她的心上。程寻微一恍惚,差点就点头了, 然而脑袋还未动, 她心里却忽的浮起一个念头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允, 是不是显得太过轻佻?而且,确定不是她自己自作多情?   她心思转了转,欢喜和愉悦被压下一些,反倒生出一些不安和迟疑来。她身体轻颤, 轻抬眸看向他:“苏凌……”   “我在。”苏凌静静地望着她,眼中几许鼓励,几许期待。   程寻定了定神:“你,是想跟我好么?”   苏凌微怔,继而轻笑。他缓缓牵了她的手:“你说呢?”   灯光昏暗,眉目清隽的少年眼中蕴着清浅的笑意,黝黑的双眸似乎有眸中蛊惑人心的力量。   明明他没有给答案,可程寻的一颗心却瞬间被吊了起来,眼里也罩上了一层雾气。她直视着他:“去年七月十八,你说,咱们当朋友……”   “是啊,同门曰朋,同志曰友。你我同窗学习,志趣相投,不是朋友是什么?”苏凌一笑。   “不是,是你说,你只把我当男子看就是了。”程寻小声补充,“也是那天说的。”   她记性本就不差,跟他相关的场景更是不知什么缘故,牢牢记在心间,甚至是话语也能过耳不忘。   提起旧日言语,她没来由有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苏凌一愣,不料她竟还记得这些。她这是在翻旧账?他嗯了一声,闷声道:“你不是也把我当过女人么?”   他这话一提,程寻难免心虚。她轻咳了一声:“那是我对不住你。”她有心说一句“咱们扯平”,可隐约又觉得这好像扯平不了啊。   “别说对不起,我想要你的答案。” 苏凌正了正她的肩头,迫使她与自己目光相对,让她视线无处可躲。他声音极低,却带着丝丝诱惑:“呦呦……你别扯开话题,只管说你的心里话就是……”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目光灼灼,眼神炽热,就那么定定地,眨也不眨地锁定了她,让她所有的心思在一瞬间汇聚在脑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其实,很早以前,就,喜欢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住了。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补救或者修饰,她就身体猛地腾空,竟是被苏凌直接给抱了起来。   她临到嘴边的补救的话语在一瞬间变成了低呼:“啊。”   苏凌原以为姑娘家害羞,她又是脸皮薄的,未必肯光明正大说出心里的想法。没想到,她竟然将自己的心思毫不掩饰便说了出来。直白、热烈,教他心中一阵狂喜。   他真想抱一抱她,亲一亲她。   于是,他还未多想,就将她抱起来,转了半个圈。听到她低呼,他才停下动作,凝视着她,似乎生怕一眨眼,她就会从他怀里逃走一样。   程寻回过神来,她也是两颊发烫,这热意一直蔓延到心窝。她声音细碎:“苏凌……”   仿佛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就能让她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一般。   “我在这儿呢。”苏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喃声道,“呦呦,我很欢喜,我很欢喜。”   这种欢喜陌生而又熟悉。有一个他很喜欢的姑娘,也很喜欢很喜欢他,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而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   他执了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复又慢慢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它在因为你而快速跳动,你能感觉得到么?   他这虔诚而又认真的模样,教程寻心下动容。然而片刻后,她理智回笼,她眨了眨眼,低声道:“苏凌,我……”   “你怎么?”苏凌含笑看着她。   “我说我喜欢你。”程寻一字一字道,清晰明了。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我知道啊。”   “可是……”程寻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可是什么?”苏凌笑意不减。他想,只要有她的心,其他的都不足为惧。他想了想,笑道:“我也喜欢你,比你的喜欢更多的喜欢。”   他心说,这么直白的、毫不掩饰的表达也很好啊。   这种话不应该只让姑娘说。   程寻轻轻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我跟我爹娘说好了,我不会太早出嫁……”   她心里确实有苏凌这个人,而且也确实是男女之情。但是一想到遥不可知的未来,她就忍不住心生惧意。像是游走在白茫茫的雾里,因为看不清而心中慌乱。   苏凌因为她的一声叹息而产生的紧张瞬间消散。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无妨,这事儿可以先不急,你不是还要读书么?我以前跟你说的话,还作数的,呦呦。”   她现下就已经在考虑成亲的事情了?   “我爹娘如果不同意我跟你好呢?”程寻偏着头看他,眸光潋滟。   “那就,让他们同意?”苏凌笑吟吟的,用商量的口吻道,“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他们最疼爱你。他们知道咱们是真心在一起,就不会阻拦咱们了。”   听他是用感情来打动父母,而不是用皇权,程寻悄然松一口气,她定了定神,胆子也大了许多,继续道:“还有,我有些害怕……”   “你害怕什么?”苏凌把玩着她的手,问道。他看着她,眼中满是鼓励。   两人表露心意,他不介意她把所有心里话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他。他会一点点除尽她的担忧,让她安心自在。   程寻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我害怕将来,我害怕我成为北和宫的娘娘,我也怕我成为贵妃娘娘。苏凌,我喜欢你不假,可我更希望你是在崇德书院的苏凌,而不是二皇子萧瑾,你明白么?”   比起他是所谓的皇子,她更希望他是个普通的少年。她对规矩多的皇家有种天然的惧意,如果不是去年她进宫做了他的伴读,她想她永远都不会跟皇家扯上关系。   苏凌眼中笑意微敛,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呦呦,你是你,你不会成为别人。”   他知道她的担忧和害怕,小姑娘嘛,难免患得患失。而且,又有北和宫娘娘们的前车之鉴,她更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程寻略一迟疑,继续道:“我知道我是我,不是别人,苏凌,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不想出家,也不想被关在宫里不能出入,更不想跟别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或者我不喜欢你了,咱们理智一点,分开好不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你忙你的,我开我的书院……”   在苏凌安静的目光中,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几不可闻。   她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心说,不是她要丑话说前头,事实上在她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心思后,最困扰她的就是这些。   这可不比现代,觉得不合适了,直接分手。   苏凌神色平静,内心却惊讶异常。她都在想些什么?他声音沉沉:“说完了?”   程寻点头:“暂时就这么多了,你也别恼我……”   她话未说完,脑门就被轻轻点了一下,她脸颊鼓鼓地去看他,刚一抬头,脑袋又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不痛,可她仍是下意识捂住了被他拍过的地方:“怎么?”   “胡思乱想什么?谁会让你出家?让你待在宫里不能见人?”苏凌轻嗤一声,“说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可惜道理完全不通。”   “怎么不通?”   “什么叫不喜欢了?”苏凌说话间,又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托着她的身子,缓步移到了窗边。“呦呦,你说说看,什么叫不喜欢了?难道你喜欢了我,还要去喜欢别人不成?”   他说这话时,神色已经沉了下来。想去喜欢别人?也要看他是否同意。   身体悬空的同时,程寻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她下意识揽住他的肩头:“你先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我不是说我,我只喜欢你,我不喜欢别人。我是说你啊……”   她心里颇觉委屈,从上辈子到现在,一心学习,总共也就只对这一个人动心过。   “我?我就更不可能了。”苏凌一笑,眉目舒朗。他满心都是她那一句“我只喜欢你,我不喜欢别人。”   他心说,她害羞时惹人怜爱,现下这般毫无顾忌直白地表明心意时,更让他欢喜。   心里有个她,已经这般不容易了,他又怎么可能对别人动心?   苏凌声音很低:“呦呦,没有别人。人的心不大,住了你,又怎么能住别人?”   窗外雨声潺潺,雨夜里,十七岁的少年,声音低沉,眼神澄澈,格外认真。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程寻望着这样的他,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她心想,如果他以身份相压,她根本就没有丝毫拒绝的可能。如今他敢许下承诺,她为什么不敢信上一次?   她一时豪情上涌,本想说两句,但到底是有些怂,只将脑袋埋在了他肩头,同样低声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苏凌怔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笑了一笑:“我说我心里只住下一个你。”   他轻笑时,喉头震动。程寻鬼使神差,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喉头。与他肌肤甫一接触,她就像是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苏凌眸色微沉,声音喑哑:“呦呦,别闹。”   凉风从打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程寻轻轻“啊”了一声,似是才回过神来:“别抱我了,我要掉下去了。”   苏凌低低一笑:“我怎么舍得让你掉下去?”   虽是这么说,他到底是将她放在地面上。   程寻双脚刚挨着地,就被他重新揽进了怀里。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呦呦,呦呦……”   他念了两年的姑娘,终于是他的了。   “我们,这算是在一起了?”程寻胡乱把玩着他的头发,将其中一绺缠在了自己手指上。她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在梦里一样。他们竟然就这么,恋爱了?   她这句话很好地取悦了苏凌,他挑一挑眉,抱得更紧了一些:“嗯。”   —   两人刚刚确定关系,自是心中甜蜜,难舍难分。   雨夜安静,苏凌话也多了起来:“晚上下雨的时候,你会不会害怕?”   如果怕的话,他可以陪她。   偏生程寻有些不解风情:“我怕雨做什么?打雷都不怕,还怕下雨么?”她从苏凌怀中挣出来,站在窗边,伸出手去接雨丝,扭头对苏凌笑道:“我听说,我家里的那个文墨轩,刚落成的时候,我二叔本来想命名叫听雨轩的,我爷爷不同意,就没叫。”   她思绪跳脱飞扬,苏凌只是一笑,在此刻的他看来,她不管说什么,都很有意思。他应和道:“嗯,我们去过文墨轩。”   “是啊。”程寻扫了一眼桌边的蜡烛,“天不早了,我也困了,苏凌,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有两簇小火苗在闪耀,声音又轻又软,隐约带着撒娇的意味。   苏凌心中一荡,她这般软语说话,他根本无从拒绝。   他点头:“嗯。”可眼珠却像是黏在她身上一般,无法移动视线,脚下也像生了根。   见他虽然答应,却不行动,程寻有点意外,但是一碰触到他的目光,她从脸颊到心口都灼烫起来,有些甜,有些喜。她清了清嗓子:“苏凌——”   她挽着他的手臂,拖着他就往门口的方向走。   从始至终,苏凌只笑吟吟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和柔情几乎让她沉溺其中。   将苏凌送到门口,程寻正欲转身回房,却听到身后苏凌声音极低:“呦呦……”   她下意识回头,不过是转瞬之间,她就感到眼皮上有种温热的触觉。   她呆了一瞬,才猛然意识到,他亲了她的眼睛!   “明天见。”苏凌声音低而温柔,仿若三月清风,让她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   程寻回了一句:“明天见。”进屋,掩门。她背靠着门,轻轻抚上眉心,唇边的笑意良久不曾消失,一颗心飘飘荡荡,如在云端。   她有点想唱歌,却不知该唱什么,只哼着调调,欢喜无限。   —   晚间程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到现在,她都还恍恍惚惚,她是真的和苏凌在一起了吗?   怎么就在一起了呢?明明今天晚上只是一起背书的,怎么从学习变成谈恋爱了?   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回想着一幕一幕的场景,不知不觉唇角微勾,眉眼弯弯。   她一时坐起,一时躺下,忍不住轻叹一声:唉,不想了,不想了,明天还得赶路呢。程寻,你要出息一点啊。   如此这般反复做着心理暗示,又将《木瓜》背诵了好几遍,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惜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时而是去年七夕他们在捕兽坑里,时而是今年在窗边……   晚上睡得迟,次日清晨,她早早就醒来了,梳洗打扮后,勉强用些早餐,和众人一起踏上归程。   她坐在马车里,瞧一眼苏凌,看他眼下隐约的青黑,她忍不住轻笑。原来睡不好的,不止她一个人啊。   这下她心里自在多了。   苏凌瞧了她一眼:“笑什么?”   程寻指了指他眼下,转一转眼珠。   苏凌慢悠悠“哦”了一声,作势抹了一下脸,眼中带着揶揄的笑意。   程寻瞪大眼睛,他,他这是在取笑她整张脸都涂黑了?她瞪了他一眼,一时孩子气上来,抬了脚就要去踩他。   她刚抬脚,就被他轻轻一拉,身下一空,落入了怀里。   “别闹。”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好了好了,知道你没睡好,睡一会儿吧。”   程寻憋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   她整张脸都涂黑了,他还能看见她眼睛下的青黑?   苏凌笑而不语。   他自然不可能说,他昨夜欢喜而激动,在她房门外站了一宿。直到清晨鸡鸣才离去。   “说嘛,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好的。”程寻轻轻晃一晃他的胳膊。   苏凌勾唇一笑,随口道:“因为我在你梦里啊。”   见呦呦一脸吃惊之色,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所以,他猜对了?   程寻眼珠子动了动,心思也跟着转了转。他如何得知?自然是推己及人了。   她小声道:“那咱们都睡一会儿吧。”   —   马车行驶的快,偶尔会有颠簸。马车里的两个人互相依靠着,手紧紧握在一起,闭着眼睛休息。   对方就在身侧,这一回,他们都勉强睡了一觉。   关系正式定下以后,两人明显比先时亲近,也更加默契了。有时两人视线交汇,俱是一笑,心中就柔情无限,连回程仿佛也变短了。   不知不觉已到了京郊,程寻想到两个月不见的父母,颇有些心急:“我能直接回家吗?”   “当然,我和你一起。”苏凌一笑。   正好要见一见山长。   程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忽的一热。她正要说话,忽然眼前一闪,与她视线水平方向的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logo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个被她刻意遗忘的系统,正一闪一闪。 第80章 想见家长   程寻眨了眨眼, 这是怎么回事?那系统不是出了故障么?   理智告诉她, 这个系统所说的话并不可信, 没看的必要。但是看到不停闪烁的小点,她强迫症发作, 不点不看实在不自在。于是她伸出食指, 轻轻点了一下。   “系统修复中,请稍待……”   程寻眼中的光芒在瞬间消失不见。她“嘁”了一声,愤愤地关掉了眼前的系统面板。   苏凌一直关注着她, 看她神情变化,心说, 她不愿意他去见山长?他念头一转,心说, 今天确实不是好时机, 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既然你觉得不妥,那我教人送你回去,改日再去拜访山长。”   “啊?”程寻微怔,回过神来,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改了主意。她还在生系统的气, 闻言只是点一点头, “嗯,也行。”   她离家两个月,思念父母,此时快到书院, 自是想立刻回到爹娘身边。她原本也不想他现下与她同往。   苏凌拨给她几个侍卫,随她回了崇德书院。   程寻离家日久,程渊夫妇看到她,自是欢喜。见她一路归来风尘仆仆,就教她先去沐浴更衣。   待她将一切收拾妥当后,雷氏拉着她的手,问个不停:“呦呦在外边可好?有没有受委屈?生没生病?受没受伤?”   程寻眉眼含笑:“在外面好啊,娘你不要担心。没受委屈,没生病,没受伤。我好得很,娘,你看我是不是还长高了一些?”   雷氏细细打量她:“兴许长高了一点,看不分明。”   “有呢,就是高了。”程寻嘻嘻一笑,又说起自己这一趟蜀中之行。她不欲父母担心,就略过了刺杀等事,只挑沿途风光和途中发生的新鲜事来说。   她说起见闻,眉眼弯弯,笑语如珠,似乎天下所有好玩的事情都偏给她遇上了一样。末了她又问起父母兄嫂近况。   旁边的雷氏听着,时而会心一笑,时而轻轻叹息,仿佛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爱怜地轻抚女儿发顶,低声道:“家里一切都好,原也不用你操心,只要你在外面平安就好。”   她念及女儿一路车马劳顿,轻声道:“你先回去歇一歇,别的话以后再说也不迟。”   程寻点头一笑,同父母打了招呼,自去休息。   —   那厢苏凌一行回城。   他回宫之后,更衣去西苑面圣。   皇帝在西苑的偏殿召见了他。这父子二人两月不见,倒也不叙别来之情。皇帝直接道:“你的折子朕看了,蜀中赈灾做的还不错。”   苏凌眉目低垂:“谢父皇夸奖。”他略一停顿,才又提起他当日遇刺一事。   他知道皇帝耳目众多,肯定会知道这件事。但是由他说出来,和由旁人说出,意义就不一样了。   皇帝面色一沉:“竟有此事?刺客呢?”   “带回京了。”   皇帝略一沉吟:“你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这事交给朕,朕一定让人查个水落石出。”   “多谢父皇。”苏凌行礼,“儿臣先行告退了。”   “等等。”皇帝想起一事,饶有兴致的模样,“你这次去蜀中,程家那个黑姑娘也去了?”   苏凌眸色微沉,轻声道:“她不是黑姑娘。”   皇帝微愣,继而笑笑,挥了挥手:“去吧。”   苏凌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   二皇子蜀中赈灾,差事办的不错。原本已经走到众人面前的他,通过此事真正让人记住。   皇帝在大朝堂上大力夸赞了二皇子萧瑾,同时礼部将封后一事正式提上了议程。皇帝爱重姚氏,本想给姚氏一个盛大的封后大典,但因为蜀中地动,决定从简,拨款给蜀中受灾百姓。   如此一来,自是人人称赞皇帝仁心,姚氏贤淑。   而这些,看上去和苏凌的关系不大。   从蜀中归来,苏凌参与的政事越来越多,他也越发繁忙起来。不过每日的读书学习依然没有减少。给他授课的三位夫子,对他颇多赞誉。白大人有次甚至私下称他坚韧好学,不在怀敏太子之下。   苏凌听后神色不变,只低声道:“夫子,这话说不得。”   他很清楚,这话如果传进皇帝耳中,那就很不好了。   白大人一愣,自悔失言连连告罪。这话自然也就不再提了。   ——对于苏凌来说,每日最轻松的时候,要数在行云阁上课学习了。心上人就在身边,陪他一起读书。有时两人只是交换一个眼神,都觉得喜滋滋的。烦恼、疲惫都能消散在她蕴满笑意的眼中。   而程寻则在七月底正式拜了白大人为师。每天下学后,白大人会另行教导她。最让她欣喜的是,白大人尤善算学。他考校了程寻一番后,连连称赞,还和她交谈了一番,后悉心教导。   白大人笑道:“你倒是跟我脾气相投。”   程寻只笑了一笑。——她心说这是一个循环。她喜欢算学,所以就努力学,自然就学得好了。学得好以后,越发感兴趣,学的更努力,那就学的更好。   ——苏凌忙碌的同时,程寻也在忙碌。两人的生活都极为充实,每日在行云阁共同学习时的时光就显得格外珍贵而甜蜜。   在夫子到来之前,简单说一两句玩笑话,下学后共进午餐,温馨自然,和他们去蜀中之前,看上去没什么分别,但又隐约不同。   这不同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们两人心里却清楚得很。   —   程寻这段时日眉梢眼角都流露着若有若无的喜意,整个人似乎都容光焕发。旁人倒也罢了,母亲雷氏隐约察觉到了一些。   七月底休沐,程寻在书院家中。   雷氏与女儿闲谈,笑问:“呦呦这些天很欢喜?”   “啊?”程寻转了转眼珠子,轻声道,“也没有啊,我看起来很高兴么?”她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脸颊。   “是啊。”雷氏幽幽地道,“都在脸上写着呢。”   程寻嘻嘻一笑:“那是因为近来好事多啊。蜀中的事情结束了,白大人要教我算学,还有,娘要给我做新衣裳……”   她心念急转,不多时罗列了许多理由。   雷氏瞥了她一眼:“是么?就这些?没别的了?”   程寻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还有还有啊,要过中秋了,可以歇好几天呢。”   雷氏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都开始瞒着娘了,是不是?我听江婶说,你之前学着做针线?”   她寻思着一个不爱女红的姑娘,忽然想学针线,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家道中落,为了谋生,不得不学。二是即将出嫁,要绣嫁衣绣枕套。三么,就是出现了她想为之做些绣件的人。   程寻心头一跳,笑道:“是啊,是学了一阵,过几日给娘绣一个荷包,娘可不要嫌弃。”   “嫌弃什么?”雷氏一笑,“我等着呢。”   她见女儿日日眼波流转,在家时偶尔会出神,会轻笑。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然而每每想要亲自去向女儿求证时,却都又咽了下去。   程寻又陪母亲说了几句家常话,就去二嫂院中看小侄女去了。   雷氏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封后大典就在次日,宫中忙碌,行云阁的课程也暂时停了下来。   程寻默默一算,她这回是真的能连着歇好几日了,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给娘做一个荷包。这个可一定要好好做。   午餐结束后,苏凌送她出宫。   途中,他声音不高,略带遗憾:“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有好些天都看不到你?”   程寻脚步微顿,轻声道:“也没有好些天啊。就明天、后天、大后天。”   “三天还不多么?”苏凌皱眉。   “也没有很多。”   苏凌瞥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回书院?”   “我打算今天就回去。”程寻眼中漾起笑意,“等会儿回了程宅,和江婶他们一起回书院去,等到十六再过来。我娘给我做了新衣裳,可好看了。”   她似乎并不为分离而烦恼,而是在欢喜自己新的衣裳。   这让苏凌有些微的不快。他轻咳一声:“有多好看?”   “多好看?等我穿了,你就知道了。”程寻笑盈盈道。   苏凌低低一笑:“那你什么时候穿给我看呢?”   程寻眼珠微转,还真偏着头认真想了想:“重阳的时候怎么样?重阳咱们可以一起去登高。”   阳光洒在她脸上,苏凌心中一暖:“好。”   所以,她是要穿女装同他一起登高么?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两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口。   苏凌犹豫了一瞬,又提起了一桩事情:“我离开书院一年多了,想回去拜访山长,你看什么时候合适?”   这种事情,他自然无需征求她的同意。然而他们现下感情正浓,他并不想她因为这等事情跟他置气。   “什么时候?”程寻观察着他的神情,思忖之后说道,“这个不用急。离开书院的学子,不是每一个都会再回去拜访山长的。”   这不是苏凌第一次提出想去拜访她父亲,她心说以她对苏凌的了解,苏凌若是真去了书院,必定会做两件事。   首先,他会表明他的身份。其次,多半就会说出他们的事情。   可问题是,他们才恋爱一个月,远没到见家长定婚事的地步啊。所以,她只能装傻充愣。   “呦呦……”苏凌有些无奈。   程寻则道:“啊,到了,我看到马车了,我先走了,过几天再见,我会想你的。”她冲苏凌挥了挥手,迅速坐上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苏凌轻轻摇了摇头,默默回味那一句“我会想你的。”他缓缓勾了勾唇角,心说,得让她永远留在身边。   —   程寻坐在马车上,暗暗松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心说,这一次是混过去了,下一回呢?她还没跟爹娘提过她和苏凌的事情。   要不,就跟苏凌说,等她跟爹娘打过招呼了,他再过来?   可这种事情要怎么开口,怎么提嘛!明明她年前才在父母跟前态度坚决地说要一心学习,没有任何儿女私情,这才半年多就谈恋爱了。   说出来还真不好意思。   算了,先不想,走一步是一步。   程寻在心里默默背诵了几首诗,将思绪拉回了正道上,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   八月十三,天气宜人。宫中举行封后大典,自是忙碌异常。而程寻待在书院,也没闲着。做荷包,看着容易,实际动手并不简单。   雷氏原本只当她说笑,却不想她竟是真的穿针引线做起了荷包,笑道:“你还当真了?”   正在忙碌的程寻头也不抬:“什么真的?”   “做荷包啊。”   程寻不解:“这还能有假的吗?对了,娘,这颜色你可喜欢?”   雷氏扫了一眼,有点哭笑不得:“你做的,不管是什么颜色、款式,娘都喜欢。”   她坐在一旁,打量着女儿。如今是在家中,女儿身穿女装,乖巧坐在绣墩上缝制荷包。她睫羽低垂,鼻梁高耸,侧颜竟有些娴静秀美的模样,跟平时男装迥然不同。   雷氏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眼中也流露出了笑意。   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呦呦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雷氏并没有在女儿房中待多久。临近中秋,书院里事情多,雷氏也没法闲着。她要给留在书院的夫子、学子准备中秋瓜果和月饼,还要人情往来。——每到节日,总有亲朋好友送了节礼过来。这些都需要她妥善处理。   然而今年,雷氏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除了熟悉的亲朋好友,竟然有一份来自宫中的中秋节礼。   二皇子萧瑾让人送了节礼过来。   雷氏心情复杂,将此事告诉丈夫知晓。   程渊也是一惊:“不是赏赐?”   “不是赏赐,就是节礼。”雷氏轻声道,“我当时倒是也回了。只是,怎么就想起送节礼了呢?”   程渊沉默了一瞬,笑笑:“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呦呦的缘故啊。呦呦在宫里给二皇子做伴读,勤勉好学,受人器重,这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要多想了。”   “嗯。”雷氏点了点头,“告诉呦呦么?”   程渊“唔”了一声:“此事与她有关,自然该教她知道。”   “也是。”   —   “二皇子教人送了中秋节礼过来?”晚间程寻从母亲那里得知此事后,也是一惊。   皇家送礼给臣子?她没听说过这样的先例。   雷氏瞧了她一眼:“是啊。”   程寻脸颊微红,有些紧张,又有些羞窘,低声道:“那就送呗,二皇子不是说拿我当朋友么?娘,没事的,咱们还礼了就行。”   雷氏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一口气:“呦呦,你跟娘说实话,你跟那二皇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   “你们,你们私定终生了?”雷氏声音隐隐带着颤意。   “娘——”程寻深吸了一口气,“没,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她瞧着母亲的神色,小声道:“我们确实很好很好……”   “呦呦,你……”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雷氏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女儿,竟然同别人定下了终身事。   程寻忙道:“娘,你放心,我们并没有逾矩之处。”   她心里有些怯意,不知道母亲此刻的心理。但是她想,苏凌是很好很好的人,待她也好。娘不会讨厌他的。这么一想,她心里略微安稳了一些。   “不是说这个。”雷氏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记得三月份问你的时候,你还说……”   程寻老老实实道:“上个月。”她不敢也不好意思说他们是在七夕确定的关系。   “在蜀中?”雷氏轻声问。   “不是,在蜀中的时候,一心救灾。怎么会想有的没的?”程寻连忙道,“是,是在回京的路上……”   得知女儿和二皇子互许了终身,雷氏并不算特别意外。她早早就猜到了,但是能想到是一回事,从内心深处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看呦呦这些日子眼中笑意遮掩不住,分明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按说年轻人两情相悦,并非坏事。她和丈夫都不是会棒打鸳鸯的人。只是呦呦的情况要特殊很多。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呦呦,你知道咱们家的规矩。”   程寻点头:“我知道的,娘。”   “你在家随意惯了,可是皇家跟咱们不一样……”雷氏思绪乱糟糟的,她猛然意识到,皇家规矩并非她能议论的,就含糊道,“你心里要有数。他,有没有说过,将来怎么安置你?”   她有些后悔,也许她该在女儿前往蜀中之前,就叮嘱女儿的。——也不对,那是皇子,他若执意想做一件事,呦呦又怎能反对?而呦呦自己能告诉二皇子她是个姑娘,定然是对他有情。   她记得这个二皇子去年曾经求过亲,是想娶呦呦,可那时他还不是二皇子。   “娘——”程寻握住了母亲的手,轻轻一笑,温暖明媚,“我有数啊,我知道的。”   她不好跟母亲继续这个话题,只悄声道:“娘,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你看我做的荷包,好不好看?”   她说着拿了荷包给母亲看。   雷氏接过来端详了一阵,勉强笑道:“看着还行。”   “什么叫还行啊,明明很好看。”程寻笑着反驳。   “是是是,好看。”雷氏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也不害臊。你的针线活,比杨家姑娘差远了,恐怕连端娘都比不上。”   程寻嘻嘻一笑,不以为意:“没事,反正我做的不好,娘也不会嫌弃我。”   两人又说了几句,雷氏才起身离去。   程寻躺在床上,将脑袋埋在了枕间。嗯,娘已经知道了,估计爹也要知道了。这才谈了一个月,就瞒不了家长了。 第81章 上门提亲   也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看法, 毕竟半年前母亲问起她时, 她还异常认真地否认, 坚称自己和苏凌只是朋友,并无其他任何关系。她现在还记得当时对母亲说, 苏凌让她做伴读, 是想要她好好学习,一展所长……   这种自打脸的感觉教人挺不自在的。   —   当夜雷氏离开女儿房间,回去后就是一声轻叹。   正在看书的程渊皱一皱眉, 放下手里的书,问妻子:“怎么了?”   雷氏略一犹豫, 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程渊笑笑:“我当是什么?你不是早猜到了吗?还叹什么气?熙娘,我听你的意思, 呦呦她对那位……”他伸出两个手指:“不无情意?”   “你都没看你女儿这些天的神情么?”雷氏斜了丈夫一眼。她在丈夫身边坐下, “何止是不无情意?我还没说句什么呢,她就说她心里有数,看那模样,竟是想回护那位。”   “熙娘不愿意?”程渊沉吟道。夫妻多年,他对妻子很了解, 自然也能猜出她在发愁什么。他笑了一笑, “担心呦呦?如果真不愿意, 咱们现在就把她许出去?之前已经拒了好几家的亲事,若是执意……”   “你要许给谁?”雷氏打断了丈夫的话,“一时半会儿的,哪有合适的人家?她还做着伴读呢。而且, 而且……”她顿了一顿,续道,“呦呦那样子,你觉得她会同意么?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咱们真要是不顾她的想法,随便许了人家,她心里只怕要不快活。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怎么能让她……”   她试图平复呼吸,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程渊给她递了一杯茶,续道:“你先喝口茶,歇一歇。”   雷氏饮了茶,续道:“还有,恐怕皇家那边也不同意。你不是说那二皇子之前就提过亲么?见你没同意,就把呦呦叫进宫里做伴读。这岂会放手?”   程渊轻笑:“所以说,担心到底有没有用,你自己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胳膊:“熙娘,别想了。”   雷氏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当初杜家来提亲的时候……”   ——直到现在雷氏还有些遗憾和杜家的亲事没能成。若是和杜家的亲事成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可是她心里也很清楚,如果皇上下旨要呦呦做伴读,即使是真和杜家订了亲,只怕这婚事也不稳。更何况,呦呦不愿意。   呦呦自小喜欢读书,对针线毫不感兴趣,如今竟然能为了旁人去拿针线。这意味着什么,她这做娘的,最清楚不过了。   程渊赔笑:“是是是,都是我。”   雷氏又喝了一杯茶,搁下茶杯:“也不知那位性情怎样,待呦呦如何……”   “这我倒知道一些。”程渊不紧不慢道,“他在咱们书院读书时,我叮嘱文山多照顾他。文山说他聪慧、踏实好学,学业不错,并无不妥之处。入朝一年,风评很好。能让皇上同意呦呦女扮男装进宫做伴读,要么是有些手段,要么是很有脸面。今年去蜀中赈灾,差事办的也不错。”   “照你这么说,他很好了?”雷氏神色有些怔忪。   “是不是很好,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太差就是了。”程渊慢悠悠道,“熙娘,呦呦自小喜欢读书,又以男子身份在咱们书院待了四年,四书五经都读过,世面也见过。她不是那种毫无主见的人。她的事情,你其实不必太担心……”   雷氏怔怔的,没有说话,但心情到底是稍微平和了一些。   程渊继续道:“再说,呦呦是你的心头肉,只怕在你心里,谁都配不上她,是不是?还记得文山议亲时候的事吗?现在他和他媳妇儿不也是如胶似漆?那位在书院的时候就认识了呦呦,知道她是姑娘,还巴巴地来提亲,肯定是有感情的,只怕还不浅……”   雷氏默然,良久方道:“不说这些了,歇了吧。”   程渊一笑,自不再提。   —   出乎程寻意料的是,次日父母并未提起她和苏凌一事。她略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尴尬感减轻了不少。   程寻把做好的荷包呈给母亲,换来雷氏一句:“做的倒挺快。”   “那是那是。”程寻连连点头,“给娘做东西,当然快了。”   雷氏瞧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下个月端娘及笄,你给她的贺礼准备好了没有?如果没有准备,我这边有,你先拿去。”   “有呢,准备好了的。”程寻忙道,“我娘对我最好了。”   雷氏轻嗤一声:“罢了,这话少说两回,我还信。”   程寻嘻嘻一笑,抱着母亲的胳膊直撒娇:“我不管,反正我娘对我最好了。”   雷氏疼爱这个女儿,女儿一撒娇,她哪里还撑得住?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行啦行啦,多大了,还这般孩子气,教人笑话。”   “没人笑话。”程寻这般说着,老实松开了母亲的胳膊。   她在家里这几日,匆忙赶制荷包、拜月、温习功课,忙忙碌碌,只觉得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就已到了八月十六。   她早早进宫,去了行云阁。   苏凌正在那里看书,见她过来,转头冲她笑笑:“在家怎么样?”   “还好。”程寻转了转眼珠,见四下无人,向他走近了几步,小声加了一句,“就是有些想你。”   她后面加的这句话,教苏凌心花怒放。正翻书的手微微一顿,口中却道:“只是有些吗?”   “当然不是了……”程寻轻笑着,悄声道,“是很想很想。”   苏凌唇角微勾,对这句话颇为满意。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低低一笑:“我也是。”   两人离得近,程寻有点担心此刻会有人进来,难免紧张。她轻轻推了推苏凌,自己慌忙站好:“你别闹,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你说。”   程寻犹豫了一下:“我娘知道了。”   苏凌初时不解,但看她神色变化,他心念微动,隐隐猜了出来,却故意问:“知道什么?”   “就是我和你的事情啊。”程寻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声音。   “那不是很好么?”苏凌一笑,“那我教人准备准备,明日就回书院拜访伯父伯母?他们喜欢什么?”   他这一声“伯父伯母”教程寻微微瞪大了眼睛,她摆一摆手:“你还是说山长夫人吧。伯父伯母会吓着他们吧?”   苏凌双目微敛,没有说话。   程寻又道:“唉,本来我娘不一定会知道。你教人送了节礼过去,我娘就生疑啦。她又听说我学做针线,很快就想到这一点了。你不知道,三月份的时候,你不是让江婶给我送信吗?我娘不知道怎么,就问起苏凌是不是二皇子。可能那时候就猜到了一点吧?当时我还一口咬定,说咱们是朋友……”   她说着有些懊恼的模样。   苏凌听着想笑,沉吟道:“那我如果再不登门拜访,就真的太失礼了。”   程寻摇头:“我觉得……”   她话未说完,就听到外面宋大人的笑声,她只得打住话头,回自己位置上规规矩矩坐了,翻开了书。   —   苏凌早就想去崇德书院拜访她的父母,如今有了机会,就更加积极了。   下学后,他又提起这个话题:“就明天吧,咱们早些过去。”   程寻略一迟疑,不大放心:“不会是提亲吧?”   “当……”苏凌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笑了一笑,“你希望我明日提亲吗?”   他心跳不由得一阵加速。   程寻小幅度摇头:“太快了,哪有第一回 拜访就说这些的?我之前还跟我娘说,我要好好读书,晚几年再议亲呢。”   她承认她现在很喜欢苏凌,想和他一直在一起。可她才十五啊,谈恋爱而已,说亲事的话太早了。   苏凌见她摇头,心下一沉。待听完她的解释后,又不由地轻笑。   程寻又道:“那天你也说了,你不希望我到了一定年岁,糊里糊涂嫁人。你希望我可以继续学习……”   苏凌轻“嗯”了一声,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即使现下先不议亲,难道她还能嫁给别人不成?   他去拜访山长夫妇,除了是去见她父母之外,还另有一个目的:让他们彻底息掉将她许配给别人的念头。   这次去,可以不正式提亲,但至少口头定下来吧?不过,这就没必要教她知道了。   苏凌点头:“确有此事。我的确这么说过。”   “是吧?”程寻眼中迸发出光芒来,“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思索了一阵:“明天太赶了,我都来不及准备。等休沐的时候吧,我爹我娘肯定都在家。这样,我要先回家,不和你一起去。要不,你还以苏凌的身份去?书院里那么多人,人多口杂,不大好听……”   苏凌含笑看着她,轻轻颔首:“你说的是。”   程寻说着种种细节,苏凌只笑吟吟望着她,也不反驳,大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所以,他们很快就敲定了一切。   —   八月底,程寻回了家中,想到和苏凌的约定,略觉不安。她想了又想,告诉了母亲。   雷氏听后一怔:“你让他来的?”   程寻奇怪于母亲的关注点,她眨眨眼:“我也没说让他来,我只说了娘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   雷氏点头:“娘知道了。”   程寻小心翼翼看着母亲神色:“娘不生气吧?”   雷氏笑笑:“我生什么气?你早些歇着吧。”   她要看一看,那二皇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   次日,程寻早早起床,换了女装,还特意坐在镜前打扮了一番。   她自幼生得好相貌,然而她一向认为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美丽更重要,是以她该遮脸就遮脸,对自己的容貌并不甚看重。今日因为他要来的缘故,她竟开始紧张起来。   她这身衣裳还算好看吧?眉毛又细又长,不难看吧?唇色是不是稍微有些淡了?用不用涂一点口脂?   早饭后,二哥程启忽然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呦呦今天要出门做客?”   “啊?”程寻忙道,“没有啊。哪家亲戚下帖子要我去做客吗?”   一旁的卢氏听到他们兄妹的对话,轻笑:“你二哥是说你今日格外好看呢。”   程寻脸上一红,仿佛心事被人撞破一般。她小声道:“我,我每天都好看。”她心里却在想着,真的好看?   “是,呦呦生的好,可惜平时扮做男装。”卢氏轻轻摇了摇头,“这样多好。”   “嫂嫂……”程寻脸颊一红。   卢氏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生产以后,比先时丰腴了一些,原本清丽的面容看起来温柔可亲。   程寻胡乱说了一句:“我回房间看书了。”就回了房。   可能是心里有事,她今日有点看不进去,干脆翻开一本算经,找套路题来做。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竟然错了两道。   正做着算学题目,她隐约听到人声,心念微动,心想,大概是苏凌来了。   —   苏凌递了名剌,以晚辈身份拜访程渊夫妇,又呈上了厚礼。   他被迎进了厅堂中。   雷氏打量着他,见他身形修长,仪容不俗,暗暗点了点头,心说,的确相貌不错,难怪呦呦上心。   苏凌施了一礼,面上含笑:“本该早些拜见山长和夫人,只因俗务繁忙,抽不开身,才耽搁至今,请两位莫怪。”   程渊连忙推辞,不敢受礼:“殿下不可。”   苏凌一笑,眉眼温和清隽:“山长还叫学生苏凌就好。”   他今日前来,以学生自居,并不摆皇子的身份。   可他的名剌上,大大方方写着“萧瑾”二字,程渊夫妇还真没办法只把他看做普通的书院学子。   寒暄一阵后,话题不知不觉到了程寻身上。   程渊轻叹一声:“程寻性格顽劣,贪玩任性,在殿下跟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宽待。”   “没有啊。”苏凌微微一笑,神情认真,“她很好。”   性格顽劣?贪玩任性?这自谦也太过了。   程渊微微一怔。他听到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字格外认真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声音不大,却格外真挚。   雷氏神色微变,心想这话说的倒也好听。   苏凌低头,动了动放在袖口的青色香包,不疾不徐:“去年五月初四,我曾向山长提亲,当时准备不足,确实是鲁莽了一些……”   雷氏心里一咯噔,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这是后悔提亲的事情了?   苏凌将香包放在手里,微微一笑:“当日山长以她年岁尚小为由拒绝。今年她已及笄,不知道能不能谈一谈她的亲事?”   雷氏提起的心竟放下来了一些。   程渊还未答话,雷氏轻声道:“我没读过几本书,但听说过一个说法,叫齐大非偶。”   这位二殿下不是不好,只是远远超过了她对呦呦未来夫婿的期许。   “嗯。”苏凌点头,看向雷氏,“学生也听过。不过学生还听说过言信行果。我答应了一个姑娘,不敢或忘。”   雷氏眼神一闪,看到了他手里的香包,暗自一惊,莫非这就是呦呦做的?答应了一个姑娘?说的呦呦?她心里紧了一紧,略一思忖,说道:“我们家小门小户,古怪的规矩多……”   苏凌一笑,双眉轻扬:“愿闻其详。”   程渊给妻子使了一个眼色,欲阻止其说下去。   雷氏只做不曾听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的姑娘是我捧在手上养大的,我只愿她简简单单嫁一忠厚的后生,平平安安过一生,不想她……”   ——这是她内心深处肺腑之言,原本是不敢对皇家说出来的。然而今日见这位二皇子态度不错,姿态放的也低。她才壮着胆子说了出来。但是后面那句“不想她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跟人相争。”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苏凌露出讶然的神情:“夫人是觉得学生不够忠厚?”   难道他不是忠厚的后生么?   雷氏只得道:“自然不是。”   苏凌心中轻叹,他在书院时,有同窗学子议论,似乎对当皇亲国戚格外向往。怎么偏生程家人,一个个避如洪水猛兽呢?他一想,是了,还是因为今上后宫的缘故,让人心生怯意了。   苏凌站起身:“夫人尽可放心,我肯定会护她周全。但我不止要保证她平平安安,我还要让她欢欢喜喜。她想做的事情,我会帮她去做。她的心愿,我会帮她完成。”   少年说这话时,自信而坦然。他知道她喜欢什么,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也相信,他能最大程度上帮她圆梦。   人的一生有很长,他不想她像别人那样被困在一方围墙内。他希望她是欢喜的,是耀眼的。   雷氏不由地一怔。帮呦呦完成心愿?   程渊轻咳一声,忽然道:“殿下真要提亲?”   苏凌笑笑,算是默认。她叮嘱了他先不提亲,可是话说到这里,他没有否认的理由。   “恕我直言,殿下的亲事,殿下自己能做得了主?”程渊眼睛半垂,隐约露出精光。   他心说,这才是最关键的吧。皇帝态度究竟如何,他们都不是很清楚。   苏凌点头:“做得了主。”他有些无奈的模样:“我还以为我上门提亲,又有媒证在,不到一刻钟,两位就能点头呢。看来是需要家父亲自登门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父亲不想操心我的事情,特允我婚事自定,难道还真要让他出面帮忙吗?”   程渊也看到了他手里的香包,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媒证”了。它提醒着他,女儿已经和人家定下了终身事。又听到苏凌口中“家父”二字,双目微敛,心想,这的确拒绝不得了。 第82章 谢谢成全   “殿下真要求娶小女?”程渊双目微敛, 有意无意咬重了“求娶”二字。   苏凌微微一笑, 如清风霁月, 他站起身,恭敬站好:“是的。”   他求娶的心思, 从未改变。   程渊缓缓摇头:“恕老夫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苏凌讶然, 面色微沉。   “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的身份不比寻常……”程渊忖度着道。虽说二殿下声称亲事自定, 皇帝不干涉。但是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他并不清楚。   苏凌闻言微愣, 继而勾唇一笑:“学生明白山长的意思,将来还是要去求一道旨意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山长和夫人是否愿意把她交给我。她年纪还小, 又喜爱读书, 成亲之事至少也要在一两年以后了……”   程渊看着他,听他一字一字道:“学生想要一个保证……”   “什么?”程渊心里对他所谓的“保证”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苏凌神色不变,一字一字道:“她只能嫁给我。”   雷氏神色变了一变,皱眉:“殿下!”   “当然。”苏凌勾一勾唇角, 眼中蕴满笑意, 轻轻摩挲着手上的香包, “呦呦自己,也只愿意嫁我。她和我,是一样的心思。”   他这话说的甚是自然,脸上一闪而过的柔情, 程渊夫妇都看在眼中。两人对视一眼,雷氏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神情,和呦呦听她问起二殿下时,倒有些像。算起来,呦呦和他相识两年多,年貌相当,朝夕相处,也难怪生情。“一样的心思”,是说他们两情相悦,心意想通吗?   苏凌重新施了一礼:“请山长和夫人成全。”   程渊看了看妻子,缓缓点了点头。他低声道:“她如今在宫里做伴读,我自然不能将她随意许人。”   他虽未点明,可苏凌已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知道对方是答应了自己,笑道:“多谢伯父伯母,那我等合适的时机,就去请旨。”   苏凌这一声“伯父伯母”教程渊夫妇俱是一怔。就这么定下了?还直接叫上了伯父伯母?谁敢做他的伯父伯母啊!   程渊连连摆手:“这伯父伯母就不要提了,还是叫山长吧。”   苏凌心愿达成,也不在乎具体的称呼,他从善如流:“是,山长。”他顿了一顿,又道:“不知道她现下人在何处,我带了些东西,想当面交给她。”   程渊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还真不在乎礼数。但若要拒绝,似是也不大妥当。呦呦是他的伴读,两人朝夕相处许久,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两次。   正要开口,忽听程启的声音传来:“有客人?”   话音未落,程启就走了进来。   今天休沐,程启不用去学堂教书,他去文库转了转,一回来,听说有客人,就过来瞧瞧。   苏凌笑笑,轻轻颔首:“程夫子。”   “哦,是苏凌啊。”程启看清客人,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对于这个离开一年多的学子,程启印象很深。当初苏凌到书院来,父亲要求他多多照顾。结果第一天就跟人打架,住进了文库旁边的小舍。——还有一点很重要,呦呦当时和这个人走得挺近。他跟呦呦强调了几次后,才渐渐走得远了一些。后来苏凌离开书院,呦呦去宫里做了伴读,更是再无往来。   今天见他过来,程启还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哪儿?是继续读书还是已经开始做事了?”   “回夫子的话,开始做事了,不过没放下书本,家里请了三个夫子,每日还要读书。”苏凌认真回答。   听他做事的同时不忘读书,程启不由地暗暗点头,轻声道:“是该这样。”他想了一想,又问:“你今日来,是要……”   苏凌微微一笑:“是来拜访山长和夫子。”   程启并不意外。每年都有大量离开书院的学子回到书院拜访他们。面对从前的学生,程启略略勉励了两句。   苏凌恭恭敬敬听着,神情温和。   程渊有些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重回书院,不妨多转转。文库啊,小校场,都和先时变化不大……”   苏凌心念微动,唇角漾起笑意:“是。”   程启身子微微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凌,又看向自己父亲。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殿下?”   “是啊,这是二殿下,之前在咱们书院读书的时候,化名苏凌。你不是教过他么?”   苏凌笑笑,算是默认。   程启心中惊讶异常,却听到苏凌轻声问:“夫子,我能回文库看看么?”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可以。”   苏凌施了一礼,自己退了出去。   “不用人陪着么?”待他走后,程启才回过神来。   程渊摇头:“不用。”   程启精神一震,看向父亲:“二殿下?二皇子?”   “是啊。”程渊缓缓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程启诧异不已,“是阳陵侯的……”   阳陵侯送来,又和阳陵侯同姓,又特意教人关照,程启先时一直以为那是阳陵侯的子侄。哦,是了,确实是子侄,不过是内侄。   竟然是二殿下?那,那呦呦不是在做他的伴读?   想到这一层后,程启不禁问出声:“呦呦?呦呦是做他的伴读?”   程渊扫了儿子一眼:“是,呦呦是做他的伴读。”   程启脸色蓦然一变,神情有几分古怪。   程渊又道:“这些事情,你不用多想。他在咱们书院读书时,是普通的学子,也没出过差错就是了。”   程启点头称是。——然而尽管父亲出言宽慰安抚,可他心头的惊讶仍未减轻半分。那居然是二皇子!先时心里的一些谜团似乎在今日全解开了。   他现在无比确信呦呦和二皇子之间关系不比寻常。   程启想起旧事:当初皇帝要呦呦做伴读,明知她是女子,还要赐下男装让她进宫。或许不是为了拉拢程家,仅仅是为了呦呦这个人。   呦呦,也知道吧?   程启心内一时有些酸涩。他比小妹年长许多,自她进书院起,就格外关照她。半是当妹妹,半是当女儿。如今骤然得知呦呦非但不听自己的话,还有事情瞒着自己。他重重叹了口气,尽量忽略心里的失落感。   他心说,得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   —   程寻原本一直待在房里,得知苏凌到来,她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该出去见他,还是继续装作不知道。她也不清楚,他在她父母面前表现如何,爹娘究竟是什么态度。   放在面前的算经看不进去,可她又不好忽然去厅堂打探。   过了约莫有两刻钟,江婶给她端了一份点心过来:“看你早饭没吃多少,饿了吗?垫垫肚子?”   这点心看着卖相极好,空气中有淡淡的香甜味儿,可惜程寻吃不下,只小声问:“江婶,客人呢?”   “哦,你说你那个同窗苏公子吗?”江婶放下点心,“好像是说去文库看一看。他以前不也是咱们书院的学子吗?”   “啊,去文库了啊。”程寻点头,“对,是咱们书院的学子。嗯,我吃一点,谢谢江婶了,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哎。”江婶慈爱一笑,转身离去。   程寻等江婶一走,就在房里翻出一些油纸来,她取了两块点心,细心包好,塞入荷包里,悄悄出了房门,直奔文库而去。   —   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程寻三天两头去文库,后来休沐日也常常和苏凌一起在文库看书。她对自家文库感情很深。   八月底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文库。   程寻轻声轻脚走上二楼,看到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的苏凌。她心念一转,起了好玩儿的心思,脚步放的更轻了。在离他只有两步之遥时,她才猛地“喂”了一声。   然而,苏凌似是完全没被吓到,他回过身来,眼中蕴着浅浅的笑意,有些温和,也有些宠溺:“呦呦。”   “你知道是我啊?”   苏凌一笑:“我听到了脚步声,还有,你身上的香气。”   “你是说这个?”程寻取出油纸包的点心,捧在手上,“我也闻着挺香的。”   “不是,我是说你的香气。”苏凌摇头。   程寻脸上一红,心里甜甜的:“胡说,我又没有涂粉。”   只是涂了一点口脂啊。   她将点心放在苏凌手上:“你尝一尝,江婶做的。我最喜欢江婶做的点心了。”她自己则后退了一步,状似不经意地问:“我今天衣裳好看么?”   “好看。”苏凌毫不犹豫。   怎么会不好看么?她今日刚一出现,他就眼前一亮。他愿意相信她是因为他特意换上了女装。   程寻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苏凌补充:“你穿什么都好看。”   “骗人。”程寻下意识道,“难道我穿着男装,脸颊涂黑,眉毛加粗,也好看吗?”   “嗯,好看。”苏凌异常认真的模样,穿了男装她也是她啊。反正她在他心里,就是好看。   程寻扁了扁嘴:“你人不正经,说话也不正经。算了,不说这个,你尝一尝嘛。以前你不还吃江婶做的小鱼干吗?”   她甚是热情,苏凌也不推辞,拈了一块直接放进口中。   “对了,我爹娘没有为难你吧?你怎么想到到这里来的?”程寻继续问道,“那,如果我不过来的话,你也要在这儿吗?”   苏凌将点心咽下,取出帕子擦拭嘴角,不紧不慢:“没有为难我,山长和夫人都很慈爱,怎么会为难我?他们对我很热情,还要我好好照顾你。”   “真的?”听说父母没为难他,程寻暗暗放下心来,但是要他照顾她?她怎么不大相信呢。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换了话题,“我来这里,是因为……咱们以前不是经常在这里吗?”   他确定她是个姑娘,也是在文库中。   听他提起旧事,程寻不由地脸颊微红。记得那些过往的,又何止苏凌一人?   两人想起往事,相视一笑,心中柔情无限。   在文库中看书,就像是回到了还在书院的日子。不过苏凌并未久留,他同程寻说了会儿话,就想要离去了。   “我回去还有些事情,明天再见吧。”   程寻莞尔一笑:“好啊。”   确定关系才一个多月的两人,时常会想起对方。有时哪怕仅仅是分离半天,也希望对方就在自己跟前。   —   苏凌登门拜访之后,程渊夫妇对女儿和他的关系,算是渐渐接受。尤其是雷氏,也不再忧心此事。   而程启,到底是没能去和小妹好好谈谈。——他们都很忙。   他不但要教书,还要忧心书院杂事,女儿静好半岁,正是哭闹不止的时候,他格外费神。而呦呦大多时候是在京城程宅。而且,他也不知道这该如何说出口。   程启跟父亲提过此事,但父亲并无任何担忧之态,反而宽慰他,让他不要多想。看父亲不慌不忙,毫无忧色,程启将信将疑,暂时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   九月对程寻来说,是很忙碌的一个月。   九月初三,堂妹端娘举行及笄礼。程寻作为她唯一的堂姐,必须出席。她在宫中告了假,去程家二房观礼。   这日端娘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跟程寻打了招呼之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也无心理会她。   程寻知道今日特殊,兼之她自己颇能自得其乐,对此不以为意,就在一旁静静观礼。   端娘随了母亲赵氏,身体不大好,她常常来往的,除了堂姐程寻,只有表姐妹和父亲同僚家年纪相仿的姑娘。   中有认识程寻的,就和她一道玩耍。   端娘的及笄礼很顺利,礼成后,她被一些年长的女性长辈拉着说话,更无暇顾忌程寻等人了。   程寻待众人散去后,才和端娘道别。   端娘面色潮红,眼睛发亮:“啊呀,今日忙得很,都没来得及跟姐姐好好说话呢。”   “不碍事,不碍事。”程寻连连摆手。   端娘羞涩一笑,拉着程寻,状似亲昵:“姐姐玩得可还好?”   “好啊。”程寻回之一笑,“你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我也得回去了,娘还在等我呢。”   端娘十分不舍的模样:“嗯,姐姐以后得了空,可要常来看我啊。”   程寻不大喜欢和端娘一块儿玩,但还是点一点头:“嗯,有空就来。”   从程家二房出来,她悄然松一口气。   雷氏瞧了她一眼:“不回家去?”   “不了,明儿还要读书呢。”   雷氏心知确实如此,就没再勉强:“时候还早,我去你那儿坐会儿,行吗?”   程寻嘻嘻一笑:“当然行啊,别说坐会儿,娘住在那儿都行啊。”   雷氏轻戳女儿额头:“油嘴滑舌。”   然而雷氏并未在京城的住宅里多待,她不过是想多看看女儿现下居住的地方罢了。呦呦如今住在京中,虽有江婶等人照顾,可做娘的,总归是不大放心。   —   程寻的生活规律而忙碌。当然,九月有两个“不规律”,一是端娘的及笄礼,二是重阳节。她早早和苏凌约好了重阳登高。   登高就选在了京郊的老君山。这可是程寻很熟悉的地方。崇德书院就在老君山脚下,不算高。程寻小时候听过不少老君山的传说。   真定下老君山以后,程寻又有些不安:“你说咱们书院会不会有其他学子也去登老君山啊?或者,哪个夫子带着大家一起登山,回来作诗,这也不是没有过……”   苏凌搁下手里的书:“你怕见到他们?大家都认识,你怕什么?”   “也不是害怕,就是怪怪的。”程寻小声道。   要不,就穿男装好了。她有丝丝遗憾,本来还想穿的美美的呢。   “那就不去老君山?”   “不了,还是老君山吧,咱们都说好了。”程寻定了定神,“就老君山。”她想了想,又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跟我说啊。”   “什么事?”   程寻压低了声音,格外认真:“我穿男装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丑?”   ——她以前从不在乎这些的,可是近来时常会考虑美丑。   苏凌怔了一瞬,继而有笑意流淌在眼角:“不丑,不丑。”   “真的?”   苏凌一本正经:“我骗你做什么?你穿什么都好看。”   程寻闻言一笑,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别老哄我。”   “没有哄你啊。”苏凌声音极轻,甚至还有些无辜的模样。   程寻脸上热意翻滚,干脆别过了脸。   —   九月初九,天朗气清,适宜登高。   苏凌和程寻在老君山山脚下汇合,一起上山。   老君山不高,程寻兴致勃勃。尽管她体能并不算多好,但依然精神满满,体力充沛。   苏凌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左右。   程寻眺望山林,笑道:“我还记得咱们前年进山打猎的事情,你记得吗?”   “嗯。”苏凌心说,怎么可能忘?   “诶,对了,我记得当时咱们有只兔子,沈夫子养着,也不知现下长大了没有。”程寻思绪转的极快。   苏凌心里一咯噔,那只灰不溜秋的野兔?不是没多久就死了吗?   他轻咳了一声:“这就要问沈夫子了。”   他话音刚落,程寻就“咦”了一声。他下意识问:“怎么了?”   “你看前面。”程寻伸手一指。   苏凌定睛望去,在他们前方,有一行数人,俱是熟悉的雨过天青色衣衫,他扬了扬眉:“看见熟人了。”   程寻脸上笑容灿烂:“是啊是啊。”   她在书院时,和书院同窗走得并不近。而且之前她还担心撞见他们。但是此刻看见熟悉的学子服饰,她竟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她拉了拉苏凌的胳膊:“走啊,咱们快一点。”   苏凌微微一笑,任她拉着,快走了几步。   不多时,他们追上了前面的书院学子。   这几个竟都是他们在书院时的熟人,霍冉、温建勋、柳明丰、云蔚、纪方等。   熟人见面,分外激动。   “咦,程寻,你不是进宫做伴读了吗?怎么又跟苏凌一起登高啊?还有苏凌你,你不是回家了吗?”   程寻看看苏凌,笑道:“你们呢?怎么也出来登高?今天书院不上课吗?”   “高夫子前面带着呢。”纪方指了指前方。   程寻点头,原来是占用了高夫子的骑射课。   云蔚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凑到程寻身边,小声道:“程寻,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程寻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苏凌他……”   程寻心念一动,难道云蔚猜到了苏凌的身份,却听云蔚继续道:“苏凌他和你,是不是?嗯?是不是?” 第83章 你是断袖   “什么?”程寻不解。   此时霍冉等人在前面, 云蔚拉着程寻落后于其他人。他抬头看看前方的同窗, 见大家都在同苏凌说话, 没注意这边,干脆又后退了两步。他猛地拽上了程寻的袖子。   “你干吗?”程寻微微一惊, 下意识就要抽出来。   云蔚嘿嘿一笑, 以手为刀,做了个斩断袖子的手势:“我就跟你比划一下。你明白?”怕程寻不能理解,他特意又重复了一遍动作。   程寻怔了一瞬, 忽然福至心灵:斩断袖子?是说她和苏凌断袖?   震惊、羞恼、无语……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哪种情绪占了上风。她大力抽出袖子,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听谁说的?!”   怎么就断袖了?   云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别问我听谁说的, 只说是与不是。如果不想回答,那就点头或者摇头。”   程寻:“……”   点头或者摇头, 还不算回答吗?   苏凌正同霍冉等人说话, 眼角余光一直留意着呦呦,见她正与云蔚拉扯,干脆直接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怎么了?云蔚和程寻说什么悄悄话?说出来也让大伙听一听?”   云蔚匆忙摆手:“没什么啊,能有什么话?就是叙旧而已,叙旧叙旧。”   方才的话, 他能对程寻说, 却不能对苏凌讲。   在书院的时候, 虽然他和苏凌说的话,还要比和程寻说的多一些。可他依然认为,程寻比苏凌好说话。   好说话的程寻仍有些气鼓鼓的,说苏凌和程寻是断袖?她在书院的时候, 明明伪装隐藏很成功的啊,而且那时和苏凌是正常交往吧?哪里就算得上断袖了?   她倒也不打紧,反正程寻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倒是换个身份就是了。可苏凌不一样……诶,不对,苏凌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啊。   可她就是心里不大舒服,觉得这分明就是对苏凌的污蔑嘛!回想着云蔚说的话,她想得把这件事说个明白,不能教人误会了。   然而现下众人看过来,她不好把实话戳出口,只点点头,笑道:“是啊,我跟云蔚叙旧呢。”见前面几个人似是移开了视线,她才又和云蔚继续先前的话题:“你听谁说的?”   到底是谁乱嚼舌根,胡乱揣测人?   “我也没笑话你们的意思,我就问问是不是真的。”云蔚小声道。   “我就问你谁说的。”程寻耐着性子。   “你先说是不是真的。”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不是。我们走得近些,就是断袖了吗?你方才拉着我的袖子,难道你也是断袖?”   云蔚后退了一步,一脸警惕:“我当然不是。”他压低了声音:“我有喜欢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哦,对,你是不知道。”   他两人在后边絮絮低语,前方的苏凌、霍冉等人都停下了脚步。苏凌皱眉,隐隐有些无奈。   程寻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有点不自在。她冲他笑了一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则又问云蔚:“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或者你说为什么这么想?”看云蔚眼中闪过迟疑之色,她继续道:“我都回答你的问题了,你要是不回答我的,就太不公平了。”   云蔚略一迟疑,支吾道:“我是无意间听人说的,不过你放心,那人肯定不会说出去的,她就是猜测而已,也不会告诉别人,”   “不会告诉别人,怎么会告诉你?”程寻脱口而出。   “你别管,反正不会乱说就是了。”云蔚胡乱摆了摆手,“快一点吧,他们等着咱们呢。”他竟是不想再理会程寻的模样,大步往前走。   ——云蔚有点心虚,他不是不能告诉程寻,实在是不好说出口,而且人家的确也没告诉他。   他自那年中秋见到杨姣姑娘,就为其心动,时常找了借口去杏园,想见佳人一面。可惜两年间见到佳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也想着让祖母出面提亲,可祖母笑眯眯的,只说等他有出息了再说。   这两年云蔚发奋苦读,然而大概是他在学业上天赋有限,在书院里也只能保持中上游水平。等明年科考,也不知道能不能考取功名。他更加担心,在这期间杨夫子把杨姑娘许给别人。   他出自将门,自小喜好武艺,然而家中不允许他学武从军,只让他在书院读书。这段时日,他甚至想着学文不成,不如专心习武,近半年来,他逐渐减少在学业上花费的精力,改而和霍冉一起跟着高夫子多练习骑射。   中秋节,云蔚带了些燕云斋的月饼,想给杨夫子和杨姑娘尝尝。   站在杨夫子门外,他正要敲门,忽然听到房里杨夫子的声音:“你先时不是觉得程寻挺好吗?没什么配上配不上的……”   云蔚的心当时就是一咯噔。什么配上配不上?难道杨夫子有心把女儿许给程寻?   杨姑娘说了什么,他并未听清,只听到杨夫子继续道:“那你倒说说看,是哪里不合适?是因为他现下做了伴读,你觉得高攀不上?那也没有……”   杨姑娘说话轻声细语,云蔚听不清楚,心里痒痒的,甚是着急,他想立时冲进去表明心意,却听杨夫子陡然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断袖?”紧接着,声音又低了下去:“他和苏凌……怎么会这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之后模模糊糊,以云蔚的耳力也听不清了。但这些信息,已足够他心头巨震。杨姑娘觉得程寻挺好?程寻和苏凌是断袖?   云蔚身体僵硬,耳中嗡嗡嗡,似在耳鸣。他慢悠悠离开了杨家父女的住所,将月饼先分给了沈夫子、高夫子等人。等他转了一圈,再去看望杨家父女时,他们早结束了对话。他装作什么都不曾听到,送上了月饼等物。   可他心里却一直记下了这件事。回想着苏凌和程寻的相处,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像,但是又不像那么回事儿。兴许是他听错了呢?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也是有的。   这才过去不足一个月,他居然又见了程寻,偏巧程寻是和苏凌在一起。云蔚心中一动,难免想起那日隐约听到的话。   他这人心里藏不住事情,干脆就拉了程寻,向其求证。程寻认真否认之后,他反倒觉得惭愧起来。避过人,他又拉着程寻道歉:“对不住啊,我听错了,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才不会什么断袖……”   “得得得,别跟我提这两个字。”程寻有点不耐摆了摆手。   “哪两个字啊?”苏凌笑吟吟问道。   “没事没事。”云蔚抢在程寻之前回答,“我跟程寻叙旧呢,是不是啊。”   程寻斜了他一眼,没有否认,随口应道:“是,叙旧。”   他们算是暂且放下了这个话题。   旧日同窗相遇,似是有不少的话要说。他们一行结伴,追上了前方的高夫子等人。   高夫子扫了一眼程寻:“咦,长高了一些,可惜还是身无二两肉。”   程寻微微一笑:“多日不见,高夫子风采如昔。”   “别糊弄我,程寻,你这一年,是不是又把骑射给落下了?”高夫子声若洪钟,“你今日能一口气到山顶吗?”   “当然可以。”程寻连忙点头保证,“夫子放心,学生一定可以。”   众人兴致高昂,一时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疲惫。   程寻走在前头,偶尔回身,瞥见正和高夫子说话的苏凌,心说果然是高夫子的得意门生,走了一年多了,高夫子还是最待见他。   “你近来怎么样?”   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程寻偏头看向与自己平行的张煜,有丝丝意外。她心生警惕,低声道:“还好啊,你呢?”   “我也挺好。”张煜低声道。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明年会下场参加科举。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定亲了。”   程寻“哦”了一声:“那恭喜啊。”   “你和杜聿……”张煜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什么?”程寻没听清。   “没什么,多注意一点。”张煜随口道,“我先到前面去了。”   他说完大步向前,留下莫名其妙的程寻。她以为这个表哥已经离开书院了呢,还在这儿啊。不过这回还好,至少没凶巴巴地要命令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管他呢,反正他也命令不了她了。   重阳登高远比程寻想象的热闹,到下山分别时,她竟有些依依不舍。虽说她在书院时和同窗们关系平平,可毕竟在一个学堂共同学习数年,岂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崇德书院的学子们跟着高夫子等人回书院,苏凌和程寻站在马车边。他则问她:“你呢?是直接回书院吗?”   “嗯,我回去,明天再进宫。”程寻小声道,“不过我不跟他们一起回去。”   “那先等会儿,我送你回去。”苏凌只点一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你和云蔚,叙旧?你们,关系很好?”   他记得在书院时,程寻是他的前桌,云蔚是程寻的前桌。云蔚这人有点自来熟,时常拉着程寻说话。但也不至于神神秘秘,叙旧好一会儿吧?   不提还好,他这么一提,那种尴尬的感觉就再次浮上了程寻的心头:“不是,没有。”   “那是什么?”苏凌心里微微一沉。   “哎,你过来。”程寻冲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苏凌会意,微微一笑,果真略微矮一矮身子,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程寻在他耳边轻声道:“断袖。”   她的呼吸就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教苏凌耳根微红,然而她的话,却让他一惊。   “断袖?”苏凌一脸讶然之色,“云蔚是断袖?他想让你同他一起?”他神情微变,皱眉:“胆子也太大一些,连你的主意都敢打!”   程寻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她轻轻推了推苏凌的胳膊:“才不是,谁和你说云蔚是断袖了?明明是云蔚问我,咱们两个,咱们两个,是不是一对儿断袖?你要笑死我了。”   苏凌知道是误会了,轻咳一声:“你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说不是了。我是直男,纯的,笔直笔直的!”程寻一脸认真,可眼中的笑意却遮掩不住,秋水样的眸子里蕴藏着无尽的狡黠之色,看得人心中一荡。   苏凌勾一勾唇:“直男?”他没大听懂她说什么,但认识她两年多,结合语境,也大致能猜出她话里的意思。   程寻嘻嘻一笑:“哦,你可能不是。”   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苏凌笑道:“别闹。”   “别老说我别闹,我又没闹。”程寻小声嘀咕,她忽然想起一事,眼中光彩流转,拿胳膊轻轻撞了撞苏凌的胳膊,“你是不是怕人把我抢走?”   “什么?”   “刚才啊,刚才你以为云蔚是断袖,还向我表白的时候,是不是很紧张?你看啊,你还说他胆子大呢。是不是嘛?”程寻仰着头看他。   “不是。”苏凌想也不想,“我知道他抢不走。”轻轻抚摸她的发顶,他一字一字慢悠悠道,“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他目光专注,神情温柔,可说的话却是无比自信。   程寻脸颊发烫,心里的喜悦咕嘟嘟直冒泡,她轻哼了一声:“什么你的?我是我自己的。你怎么不说你是我的?”   “对啊,我是你的。”苏凌毫不迟疑接道。   “你别老哄我啊,我可是会当真的。”程寻小声道。   “为什么不能当真?”苏凌一笑,“我又没有哄你。”   他对她的心意,毫不作假。   “那我可记下了?”程寻看看天色,“啊呀,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去了。明天见吧,今天累了一天,我得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   苏凌点头:“好。”   —   重阳节和好友一起登高时还不觉得如何,然而后续的事情就教人不那么轻松了。   先是一觉睡醒两条腿发酸,后是白大人借着九九重阳之名,给她布置了不少算学题目。这还都是让她在课下做的。   白大人振振有词:“殿下每日在课后忙碌,你真愿意歇着?”   程寻自然不是喜好偷懒的人,兼之她自己又喜欢算学,那就做呗,只是觉得空闲时间更少了。她从宫里带回来的关于胡渚的书籍,还没看多少呢。   胡渚人在大周百姓眼中,都是野蛮人。胡渚与大周接壤,民风彪悍。早些年,胡渚和大周之间没少零零星星作战。三十年前先帝还在世时,双方和谈,达成一致意见。这些年边境未再有战事。百姓休养生息,生活渐渐富足。   程寻原本对胡渚兴致一般,也称不上多感兴趣。还在书院时,她偶然得知苏凌认识胡渚文,跟着苏凌学过一点。如今重拾兴趣,是因为她听说胡渚近来发生了大事。   老首领亡故,传位于长子,然而其幼弟不服。经历一番内斗之后,其长子和幼弟各有拥护者,互不相让,已僵持许久了。   而现在,其长子向大周求助,那使者简单表明了主人的意思:事成之后,愿意臣服大周,以大周为尊,岁岁请安。   这些事情是程寻从宋大人那里得知的。宋大人在课堂上,分析时政,提起此事,分外激动,不甚花白的胡子不停抖动。   程寻还是第一次见宋大人这般模样。   宋大人五十来岁,见证过三十年前的战争。虽然这些年,两国不打仗了,可他对胡渚敌意不浅。他虽然只简单说明事情,并尽量不带倾向性,可程寻隐约能听出来,宋大人并不愿意帮助胡渚两派势力中的任何一派,他更希望胡渚内部互相残杀,大周得渔翁之利。   程寻自己对胡渚了解有限,她特意从宫里找了不少和胡渚有关的书籍,想多了解了解。——她肯定不能决定政事,可她至少也得知道苏凌在忙些什么。   她不想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   苏凌这些天确实很忙。   先是有人密报状告蜀王居心不良,有意谋反。苏凌同皇帝细查之下,发现此人与蜀王嫌隙极深,又顺藤摸瓜,查出了上次的刺客究竟是何人指示。   除此之外,就是胡渚了。   对于“胡渚”这位老朋友,朝中意见不一。有的认为该袖手旁观,看他们内斗,待其两败俱伤时,一举歼灭。有的则认为该出手相助,让胡渚彻底臣服,也能显示上国风范。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退让。   皇帝早年是主战派,若是在二十年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借此机会灭了胡渚。然而年纪渐长,顾虑比先时多了一些。他在朝堂上,并未直接决定,在散朝以后,则留下心腹重臣,又特意唤了二皇子过来。   在御书房,他开门见山:“胡渚一事,你们怎么看?”   周太傅先道:“皇上,老臣以为可以相助。他们现在确实是在内斗,可难保我朝大军过去,他们不会一起将矛头对准我大周。千里行军,深入敌军腹地……”周太傅摇一摇头,极不赞成的模样:“我大周休养生息三十余载,这才安居乐业,百姓富足,国库也渐渐充裕。我们又不要他们的土地做马场,灭了他们,对我们有何益处?”   皇帝边听边点头。   只听周太傅又道:“何况,三十多年了,百姓也习惯了没有硝烟。”   “太傅的意思是,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只当没有收到那位大王子的求助?”太师紧接着道。   周太傅摇头:“也不是这样。”   皇帝摆手,看向一直默默站着的二皇子萧瑾。他立于背光处,静静听着周太傅的话,眉目沉静,一言不发。皇帝心中忽的一动:“怀思,你怎么看?”   “嗯?”苏凌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儿臣以为,出兵相助也不是不行,不过条件需要改一改。以大周为尊,岁岁请安?”他摇了摇头:“还不够。” 第84章 天降恩典   “不够?”皇帝微微一愣, 继而轻笑着点头, “怀思说的极是。”   胡渚内斗, 对大周而言,这机会千载难逢。可惜不便趁火打劫, 出手相助也不是不可, 只是仍需要谈条件。   胡渚的使者在大周四方馆停留好几日了,也不知道大周君臣是什么意思。   这日天近黄昏,四方馆的守卫忽然告诉他们。二殿下来了!   以乌维为首的胡渚使者俱是精神一震:二殿下?!   出使大周之前, 乌维等人对大周进行过简单的了解,知道大周的皇帝如今只有一个儿子, 就是这个二皇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二皇子会成为大周的下一位皇帝。不过这位二皇子据说很神秘。   约莫过了半刻钟, 乌维等人终于见到了据说很神秘的二皇子殿下。   那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 身形修长,面容清隽。少年环视四周,最终视线定在乌维身上。他挑一挑眉,似笑非笑:“你是乌维?”   “是,胡渚乌维见过大周皇子殿下。”乌维心头一跳, 连忙行礼。他并不敢小瞧了这位皇子。   “免礼。”苏凌摆一摆手, 慢悠悠道, “我记得你,那天在大殿上,我见过你。”   “是。”   苏凌笑了一笑,也不落座, 他目光逡巡,似乎是在打量四方馆。   对方的淡然沉默教乌维心中不安,此时安安静静,竟无一丝杂音,他隐约能听到自己一声快似一声的心跳。   他不知道这位皇子到访,究竟为了何事。但他有种预感:这位皇子的到来,可能关系着胡渚的未来存亡。   “贵国大王子的遭遇……”苏凌抬眸轻笑,“我朝皇帝陛下甚是同情。贵国大王子有先王遗命在身,可惜被奸人嫉恨,至今未能一统胡渚。胡渚战事不断,胡渚百姓最受其乱,皇帝陛下仁心,不愿百姓受苦,倒也愿意助大王子一臂之力……”   乌维心中一喜,细长的眼睛中登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来:“当……”   他的“当真”还未说出口,就听二皇子殿下幽幽然道:“只是,如何帮忙,何时帮忙,还需要看大王子的诚意。”   大家都是聪明人,苏凌这话一说,乌维瞬间就明白了:大周是想提条件。可眼下胡渚内斗正是要紧的时候,对方提的条件,只要不是很过分,那都得咬咬牙应承下来。   苏凌缓缓坐下,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茶水,也不饮茶,只慢慢撇去茶表面的浮沫,微微皱了皱眉。   乌维将心一横:“殿下的话可能作准?”   “什么?”苏凌放下茶杯,偏了头看向他。   红色夕阳自窗棂洒了进来,给这个尊贵的少年的脸庞镀上了一层红光。乌维略一恍惚,仿佛看到了胡渚战场的血,耳旁仿佛响起了号角声和呼喊声。他定一定神:“殿下说的话,管用吗?大周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态度?”   苏凌唇畔漾起极浅的弧度:“这当然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他向后伸手,早有侍者递上一方帛绢。他轻轻挥一挥手,侍者会意,递到了乌维面前。   乌维下意识接过,看到帛绢上的胡渚文字,不由地一愣。   “哦,不知道贵国使臣是否识得中原的汉字,就用了胡渚的文字。还请乌维大人给贵国的大王子过目吧。”苏凌站起身,“我还有些事情,就不奉陪了。大周地大物博,风景也多。乌维先生没事的话,可以多待两天。”   他不看乌维的神色,施施然离开了四方馆。   刚离开四方馆,刚登上马车,就听到远处车夫的低斥和马车的轱辘声。苏凌下意识回头,看向缓缓停下的马车,以及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   微风习习,吹起那人的衣角。   这是他的老熟人了,旧日的同窗,而今的皇帝面前红人:杜聿。   杜聿进朝不足两年,青云直上,除了太子太保的虚衔,尚领鸿胪寺少卿一职。鸿胪寺卿空缺,鸿胪寺少卿代行其职,近几日都在忙活胡渚使者的事情。   两人打了个照面,苏凌先轻笑:“修远,改日一起喝酒。”   他最近虽忙碌,可心情着实不错。   杜聿颔首施礼:“殿下。”   他知道二皇子的字,却不好以字呼之。   苏凌倚着马车,半掀车帘,微微含笑:“修远快到及冠之年了吧?”   杜聿不解其意,如实回答:“虚度十九春秋。”   “嗯。”随意点一点头,苏凌笑道,“十九也不小了,修远如今官运亨通,是时候给杜家找个女主人了。”   杜聿神色微变,随即面带笑容:“殿下说的极是。”   苏凌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回宫。”   马车缓缓行驶,渐渐消失不见。   而杜聿则慢慢拧起了眉。   —   也不知胡渚的大王子究竟是怎样的心路历程,只知道在这一年的十月,胡渚表示愿意接受大周的条件,再次请求大周发兵援助。   皇帝哈哈一笑,允了。   —   苏凌早早去求见皇帝,表明自己想随军出征之意。   然而皇帝听完之后,却皱了眉:“朕不同意。”他看着半低着头,眉眼温和的儿子,轻叹一声:“沙场毕竟凶险,不同于别处。”   苏凌轻声道:“儿臣自幼习武,也识得胡渚文字……”   他无法告诉别人,听到作战,或是遇到斗武,他内心深处激动,血液甚至隐隐有沸腾之势。他读书不错,可是比起读书,他似乎更爱骑射一些。   “那也不行。”皇帝果断摇头,“怀思,朕如今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朕不想你有任何三长两短。”   他这话说的诚挚无比,和世间所有的父亲,几乎没什么分别。   苏凌微微一怔,一种陌生的感觉自心内缓缓生出,似乎只是瞬间,不等他抓住看清是什么,就又消失不见了。   皇帝声音温和:“朕贵为天子,却有很多无可奈何之事。譬如你的皇兄,譬如你那个没有出生的皇弟……”   苏凌眸色微沉,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难以忽视。如果他们没出事,其实根本就没他苏凌什么事情了。不对,怀敏太子出世时,皇帝是想砍了他的。   手指微曲,摩挲着手心的伤疤。苏凌异常认真地道:“父皇是天子,自有上天眷顾。”   皇帝摇一摇头:“朕如今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你母后身体安康,长命百岁。而你,平平安安的就行。对了,你什么时候大婚?你得多生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他难得在苏凌面前温声低语。今日穿着便装的他,仿佛和世间所有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温和慈爱。   可苏凌心里生不出多少暖意来。他眼眸半垂,皇帝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   “打消去边境的心思,朕还有事要你做。”皇帝沉声道。   苏凌轻轻点了点头:“是。”   皇帝没再留他,挥挥手让他退下。   —   苏凌离开西苑时,天还算早。他没回行云阁,而是直接到宫门口,教人驱车前往京城程家。   他熟门熟路同江婶等人打了招呼,又等了片刻,方被允许入内。   程寻正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院的阳光下看书。听说苏公子过来,直接让请进来。没多久,她就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少年逆着阳光行来,声音很低:“呦呦,在做什么?”   合上书,程寻仰着脸冲他笑:“在看书啊。”   她在自己家里,干脆不再涂黑脸颊。江婶告诉她有客人,希望她再化了妆。她当面应下,并不照办。   ——如果是旁人,那肯定是要遮掩一二的。可是苏凌的话,怕什么呢?   她更希望他看到自己美美的样子。   虽然现在是男装,可比黝黑黝黑好看多啦。   阳光洒在她玉白的脸颊上,她眼中满是笑意,仿佛会发光一般。   苏凌心头一热,先时种种异样情绪一扫而光。他快走几步,小心翼翼拥抱了她。   程寻因为是坐在椅子上,被他这么一抱,脸颊贴在他腰间。她呆了一呆,忍不住轻声道:“你这样我很尴尬啊。”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苏凌缓缓松开了她:“尴尬的不应该是我吗?”   程寻眼珠微转:“我是被动的,所以是我尴尬。不说这个,你怎么忽然过来了?我猜一猜,你是去哪里顺路?”   “不是顺路,就是来找你的。”苏凌轻声道。   今日在西苑,皇帝提起旧事时,他心绪如潮,复杂难明,那时他最想见的就是她。   说也奇怪,一看见她,他种种怪异的情绪瞬间退散,取而代之的是酸酸软软的感觉。   “找我干什么啊?”   “看你做什么。”苏凌低头,去看被她放在身侧的书。   “你得坐下。”程寻笑道,“你这样我仰着脖子跟你说话,不自在。”   苏凌从善如流,在她身边坐了。   “我在看一些算学题目。”程寻眼睛亮晶晶的,“说起来,我今天看到一个笑话。”   “嗯?什么?”   “说是一个算学高手,背着一根长竹竿过城门。城门窄,竹竿长,没法横着过去。他就改成竖着,可是城门也低,竖着也不行。你猜他怎么过的?”程寻边说边比划,“他居然不是平着过去,而是根据勾股定理,要斜着走。哈哈……”   苏凌偏着头看她,见她笑靥如花,有一绺额发调皮地一跳一跳。他内心柔软一片,故意道:“咦,我还想着是将竹竿砍断过城门的呢。”   程寻抬手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他学算学学傻了,你也学傻了么?明明这般平着就能过的事儿,怎么这么麻烦?”   她声音又脆又软,苏凌只觉得心头喜悦,再无其他情绪。   他坐在她身边,认真地听她说话,心想,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吧。   他直到天微黑,才起身离去。   —   苏公子离开之后,江婶去见程寻。她犹犹豫豫,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呦呦啊,你稍微注意一些。虽然你和那个苏公子同为皇子伴读,可毕竟男女有别啊。”   她心说苏公子生的好看,两人又时常来往。呦呦如今过了及笄之龄,若真对那苏公子生出一些心思来,那可就麻烦了。   程寻愣了一愣,笑道:“江婶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的。那位苏公子他,他……我跟他不用顾忌男女之别……”   她说到这里,脸颊微生红晕,更增丽色。   江婶愣了一愣,忽然福至心灵:“你是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不对啊,我看他分明是个男儿啊……”   听了江婶前半句,程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连连摇头:“江婶想什么呢?他自然是男儿。”   她从小就得江婶照顾,这是她除了母亲雷氏之外最亲近的女性长辈。她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想了一想,低声道:“江婶不用太担心了,我爹娘知道的。”   “什么知道?”江婶愣怔了半晌,猛然明白过来呦呦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半张,“你是说,你是说……”   程寻点头:“嗯……”   “哎呀,什么时候的事?他家里都有谁?兄弟几个?今年到底是多大?”江婶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你爹娘既然知道,那肯定是了解过的,觉得合适。你看你这丫头,怎么也不早说?跟你一样是做伴读的,人品才学应该都不错。年龄合适、嗯,长得也配得上你。等你们不做伴读了……等等,他知道你是女的?”   “知道。”   “啊呀,那就好。”江婶连叹,“你放心,我嘴严的很,不会乱说的。”   她眉梢眼角的笑意遮掩不住,自觉放下心头一桩大事,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呦呦去宫里给皇子做伴读,她觉得惊奇、面上有光的同时,也暗自担心,不知要做多久,何时才能做回女娇娥,成亲生子,和这世上所有姑娘一样。   如今好了,这事儿应该算是定下了,她也不用发愁了。   江婶心情大好,这天晚上做了不少好菜,还让人去隔壁请了三少爷程瑞一道过来。   —   晚上程寻和程瑞一道吃饭,席间程瑞说起朝政,连连叹息:“可惜我没有学武,不然,我也要借此机会出征,扬名立万,光宗耀祖。”   程寻瞥了他一眼:“想光宗耀祖,也不止这一个法子。你若是考了状元,也能光宗耀祖啊。”   “那怎么一样?咱们家里这几十年来出过探花,出过进士,真出了状元,也不稀奇。”程瑞摇头。   程寻不赞同:“别说不稀奇,你真考上了再说。”   “唉,说真的,我同窗这次跟着出征的人不少呢。”程瑞神采飞扬,“以前国子监有个叫霍钊的,因为打架被国子监除名,听说他就要跟着去了。”   然而程寻却慢悠悠道:“那也不关你的事。你好好读书吧,明年秋试下场试试。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再说吧。”程瑞摆手,“还有一年呢。”   程寻“哦”了一声,果真不再提及此事。   —   皇帝下旨命令宁将军为元帅,率军前往胡渚。   大周数十年没有战事,但是军士训练从未松懈。而今发兵胡渚,不少青年热血沸腾,踊跃报名。程寻所认识的人里,就有去参军的。   除了霍冉的兄长霍钊,还有云家的小公子云蔚。   不过这些,程寻并不大清楚。   她的生活规律而充实,上课、自学、向师长请教。得了空与苏凌说会儿话,有时两人还会商议一些题目。   对程寻而言,学的越多,就越想继续学下去。   这世上的知识,非她一朝一夕所能学完。但是学习的过程,让人心中欢喜,甘愿沉溺其中。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年底。   前方传来消息,大周襄助胡渚大王子获胜,首战告捷。   皇帝大喜,当众赋诗一首,褒扬宁将军。   正月底,边关继续传回消息,大周军士气势如虹,帮助胡渚大王子解决了叛贼,胡渚之事基本已经解决,大周军队班师回朝。   想到先时胡渚答应大周的种种条件,皇帝心情大好。偏巧二月初,某地又上书声称发现天降神石,此乃祥瑞。   皇帝龙颜大悦,又洋洋洒洒做了篇赋,朝野内外传阅。   程寻也拿到了一份,她读了两遍,写的倒是不错,可她只觉得奇怪。她竟不知道皇帝的人设是个文学爱好者。这一高兴,居然喜欢写诗做赋。   不过,天降的神石,确定不是陨石吗?   这哪算什么祥瑞?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还在后头。   皇帝下旨,加设恩科。   历来科举三年一次,到今年确实又到了三年之期,按说也没有再加设的必要。而且本朝加设恩科,多是由于新皇登基的缘故。可如今皇帝在位已有二十年,更是没道理这般啊。   程寻认真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今年加设的恩科,和传统意义上的并不相同,称之为:博学宏词科,所试为诗、赋、论、经、史、制、策、算等,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不限制年纪大小,不论已仕未仕,凡是督抚推荐的,都可以到京城考试。考试后便可以任官。   这对天下士子来说,无疑是天降的恩典。这已经不只是多提供一个机会这么简单了,这直接降低了参试的门槛。   程寻默默思索:诗、赋、论、经、史、制、策、算,不限制秀才举人资格,只要过了初试……   看她出神,苏凌轻咳一声:“怎么了?”   程寻正在出神,下意识道:“博学宏词……”   “博学宏词?”苏凌眸光一闪,“你想参加?” 第85章 博学宏词   “怎么?程寻要去参加博学宏词科?”程寻还未回答, 就听白大人爽朗的声音, “我看合适。”   程寻连忙站起身行礼。   “你果真要参加博学宏词科?”白大人在程寻面前站定, “对了,你现在身上可有功名?”   程寻摆手:“没有, 不是要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你的学识, 可以一试的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不限制出身和年岁。你若是担心无人举荐的话,老夫可以做你的举荐人。”白大人越说越觉得可行, 不忘看一眼苏凌,“二殿下以为如何?”   苏凌微微一笑, 看向程寻:“甚好。”   “甚好?”程寻诧异至极,她看着苏凌, 不觉神色古怪, “怎么就甚好了?”   难道要她女扮男装继续以程寻的身份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虽然说不限身份,可没说不限男女吧?往年科举进场前都要验身。就算她把脸颊涂成黑锅底,也能验出男女来的。   白大人板了脸:“那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好?我记得你以前是在崇德书院读书。你的同窗杜修远早已成了状元。不是说你只在他之下么?你下场一试又何妨?”   程寻不好说自己是个姑娘,只得出言搪塞:“因为学生才疏学浅……”   “才疏学浅?这次博学宏词考诗、赋、论、经、史、制、策、算, 不说别的, 你的史、制、策、算, 都学的不差。怎么连下场一试都不敢?皇上恩德,不限出身,又有老夫做你的举荐人,你倒是说一说, 你为什么不肯下场试试?即便是名落孙山,那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安心复习,马上就又到大比之年了,还能有什么影响不成?”   白大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机会难得,外边旁人早在找关系、疏通门路,想方设法参加。外地的更是日夜兼程赶往京城。怎么程寻就一点都不积极呢?   程寻给他训得尴尬而惭愧,小声为自己辩解:“也不是不敢……”   “那就参加。”白大人直接一锤定音。   一直在旁边含笑听着的苏凌轻咳一声:“白夫子莫恼,我来劝劝程寻。”   程寻瞪大了眼睛,你不帮忙推掉,还在这儿添乱?   苏凌微微摇了摇头。   白大人则轻叹一声:“是该好好劝劝。”他又看一眼程寻:“你下场试试,也算是增长见识。”   科举三年一次,天下士子能参加的机会有限。如今平白增添机会,降低门槛,为何不好好把握机会?   白夫子轻咳一声,也不打开手里的书,直接道:“今日咱们不讲策论,单讲一讲朝廷新设的博学宏词科。”他说到此地,瞥了程寻一眼。   程寻哭笑不得,她自然不是害怕考试啊。之前在崇德书院,每次月测,她比谁都期待。因为月测之后,会照例休息一日。   可这一回的重点是,她没有报考资格啊。   这是极罕见的一次。白大人上课以程寻为主,洋洋洒洒、认认真真分析着朝廷的博学宏词科,时不时还递给她一个眼神,教她自行体会。   这一上午的课上的程寻心情复杂。白大人早早结束了课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程寻转向苏凌:“怎么跟白大人解释?就说我身体不好?”   “你平白无故,咒自己做什么?”   程寻一噎:“我这不是胡乱寻个借口吗?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去参加的。”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很想参加科举吗?正如白大人所说,机会难得,真不想试一试?”苏凌勾了勾唇角,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   他黝黑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能蛊惑人心,可程寻此刻心里清醒得很。她指了指自己,老实回答:“想啊,当然想,为什么不想?可这是想就能做的事情吗?进场之前,肯定要验身的吧,我是男是女,一验就出来了。就算是验不出来……”她略微压低了声音:“皇上那里怎么说?这可不比咱们在书院,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因为这个?”   “这还不够么?”   苏凌轻笑一声,挪动椅子,干脆坐在了她面前。他半偏了头,执了她的手把玩:“这有什么可烦恼的?你看那圣旨上,哪里说了不许女子参加的?说了不限身份,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行。你大可以一试。不想被验身,那有的是法子不验身。至于父皇那里……”   他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不是还有我么?你皇子伴读都做得,博学宏词为何考不得?还是说你不信我?”   苏凌双眉轻蹙,视线锁紧了她。   不信他?怎么可能?   程寻微怔,能正常参加科举,是她一直以来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然而现在却有人告诉她,她也可以。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这个诱惑对她太大了。   眼前人眉目清隽,他面带笑容,用充满期待而又认真的眼神看着她。   她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她想的。她当然想。略一迟疑,她轻声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既然信我,那就好好准备,安心考试。”苏凌挑眉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他松开她的胳膊,缓缓站起身。   然而衣袖却被一只手拽住。   那只手柔若无骨,肤色黝黑。   程寻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字道:“苏凌,我是想有平等参加科举的机会,我不是想做官,我对做官没兴趣,我只是想拥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明白吗?”   “我明白。”苏凌颔首,在书院时,她说过类似的话。   程寻深吸一口气,续道:“可是我并不想因为这个机会,你或者任何人有损伤。”   苏凌微微一怔,继而忍不住轻笑,心中暖意顿生。他低头,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还是你根本不信我?觉得这点小事就会有损于我?”他想了想,又温言道:“不用担心,真不行,委屈你不参加就是。”   程寻仰头一笑,伸臂抱了抱他,轻声道:“其实你能想到我,我就很开心了。”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她误以为他是《易钗记》的女主角,所以她对他流露过关于男女平等,关于女性权益的观点,那时他毫无吃惊之色,还隐隐有赞同之势。当时她想着,既是书中女扮男装、后来提升女性地位的女主角,那苏同学的观点态度再正常不过了。   后来知道系统有误,苏凌并非女子,自然不会是书里的女主角。身为男性的他,还有这样的见地,就很难能可贵了。   苏凌任她抱着,只轻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她和其他的姑娘是不一样的。她既然有本事,有想法,那么作为最亲密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她?   反正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换她开心,有何不可?   —   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定在四月底。各地士子纷纷涌至京城。白大人说到做到,果真举荐了程寻。而苏凌也为其提供了毫无破绽的身份名籍。   程寻虽然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此刻犹有些不自在。她背过人,悄悄问苏凌:“真没事?”   苏凌微微一笑:“你怕什么呢?说没事,自然是没事。”   程寻没有说话,心说苏凌的胆子可真不小。   略微停顿了一下,苏凌不紧不慢道:“不过,皇上想见一见你。”   “啊?”程寻微怔,下意识道,“你真去找了皇上?”   皇上没有为难他吧?   “不然呢?”苏凌挑眉,“与其让你一直不安,不如直接去见一见皇上。”看程寻神色怔忪,他继续道:“你敢见他么?哦,你以前见过他一次。如果真过了初试,将来殿试时是在宫里,还是要见他的……”   程寻闻言心跳一阵加速。“将来殿试时是在宫里……”听苏凌言外之意,她真的能参加?   初到这个世界的前十几年,她除了坚持读书,并未有过其他方面的考量。她当初和父母约定,十五岁之后,离开书院,回到闺阁,那是父母的妥协,未尝不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妥协?   后来苏凌进书院,她阴差阳错,误以为其是能提高女性地位的女主角,她和苏凌交好,觉得双方三观一致,她还想着等将来苏凌提高女性地位时,她若可以,也要助其一臂之力……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程寻一时间心潮澎湃:提高女性地位、一点点改变这世界的的可以是“少女苏凌”,为什么不可以是她程寻呢?她自己还是从男女平等的世界穿越过来的呢,扪心自问,对于现状,她真的甘心么?   苏凌已经把路给她铺好,她有什么理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她抓住了苏凌的胳膊:“我敢见,苏凌,我敢见。”   她眼中光芒大盛,神情坚定而认真。   苏凌不觉微怔,他轻轻“嗯”了一声,慢悠悠道:“那就见。”   —   皇帝是在御花园见的程寻。   苏凌亲自将她领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一身便装,立于一株杏树前,冲苏凌挥一挥手:“这儿没你的事,你先退下。”   苏凌看一眼程寻,有些不放心。   程寻冲其笑笑,给他一个安抚性的眼神,悄声道:“没事的。”   皇上不是要见她么?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圣。   皇帝眼睛微微一眯,又重复了一遍:“怀思先退下,有话等会儿再说。”   “是。”苏凌拱一拱手,又冲程寻笑了笑,这才退下。   他们这点小动作落在皇帝眼里,皇帝几不可查摇了摇头。   待苏凌的身影消失不见,皇帝才转向程寻:“听说你想参加博学宏词考试?”   程寻定一定神:“回皇上,是的。”   她如此坦率,毫不遮掩,皇帝微微一愣,继而轻笑:“朕想知道为什么。”   “博学宏词科,不限身份,不限年龄,不限已仕未仕,凡是督抚推荐的有学之士皆可到京城参加考试。”程寻一字一字道。她略微低了低头,目光盯着眼前的杏花,“我读书数年,也有举荐。”   她话一出口,隐隐有些悔意。她如今是白身,在皇帝面前,怎么就“你”、“我”啊的?   好在皇帝并未计较这些,他只笑了一笑,饶有兴致的模样:“照你这么说,你身份合适,有参试资格了?”他缓缓摇头:“圣旨里虽然没说必须为男子,可是也断没有女人参加科举的道理。”   程寻低声道:“皇上圣旨里也说了,博学宏词科并不算是科举,是皇上加设的恩科。皇恩浩荡,难道只是恩泽男子吗?天下男女,可都是皇上的子民。”   皇帝顿觉讶然,不想她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笑道:“皇恩浩荡,自然是惠泽天下子民。”   “既然不分男女,为何加设的恩科,只许男子参加?”   皇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皱了皱眉:“设博学宏词科,是为了提拔人才。难道你也有凌云之志,想做官?”   他查过这个姑娘,也知道她是崇德书院山长之女,自小好读书。若是恢复女子身份,过得三年五载,不难得到一个才女之名。但是这姑娘想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当初允许她女扮男装做伴读,完全是看在怀思的面子上。他那时急着让怀思和殊儿关系融洽,尽量满足怀思的心愿。是以哪怕知道那是个女子,与礼不合,也赐了男装,允许她进宫做伴读。   ——毕竟那只是小事一桩。伴读嘛,陪衬而已。又不指着将来成为肱骨之臣。不过听白青松等人说,这个叫程寻的人十分的刻苦好学,学业也不错。   皇帝也就没再多想此事。直到前几日,先是白青松无意提起想要举荐此人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后是怀思提及此事。他才觉得怪异起来。   别人不知道倒也罢了,皇帝是清楚的,这人是个姑娘,一心想参加考试,难道还想做官不成?   皇帝眯了眯眼,定定地望着程寻,神情里隐隐已有了慑人之势。   程寻虽畏惧皇权,但毕竟没到深入骨髓的地步,落在皇帝眼中,倒有些不卑不亢了。她摇一摇头,轻声道:“回皇上,那倒也没有。”   她话音未落,皇帝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   程寻尽量忽略心头的惧意,认真道:“我只是想有个这样的机会。大周百姓,不论男女,都是皇上的子民,我希望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有读书的机会,有科考的机会,有做官的机会。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知道这样的理由是否会触怒皇帝,但这到底算是她的肺腑之言。她自觉不是从政的材料,也不认为自己能当好官,但她很想为女性争取一点应得的权益。   可能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姑娘,喜欢读书,喜欢学习,却只能压下种种想法,在闺阁中绣花。——不是说绣花不好,而是她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显然这样的话并不能打动皇帝。皇帝哂笑,半晌方道:“真是个孩子。”   历来为官做宰的都是男子,纵有女官之职,也都是皇帝的嫔妾。据他所知,天下女子所思所想,不过是父兄疼爱,夫婿恩爱,儿女孝敬。谁会如她所说,想读书,想科举,想做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知道这人在怀思心中位置很重,皇帝并未将心头翻滚的“读书读傻了吧”给说出口,但他真觉得这姑娘怪异,不仅仅是容貌怪。   皇帝学着她的口吻:“既是如此,朕不拦你。但是朕不拦你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考,能不能考中是另外一回事。”   他挥了挥手:“去吧,朕倒要看看,你能考个什么样来。”   程寻怔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皇帝这意思,是并不约束她?不会给她开后门,但也不会拿此事为难她?   她心中大喜,郑重施礼:“多谢皇上。”   待她离去后,皇帝回了西苑内殿,看见正坐在窗边的姚氏。他心里一软,放轻了脚步:“殊儿做什么呢?”   “没什么,看看书。”姚氏说着,葱白的手指指了指放在面前的书。   “什么书,看的这么入神。”皇帝温声搭话。   “也没什么。”姚氏神色淡淡,“说是一个夫人,代替夫婿上京赶考,考了功名之后,把官职让给丈夫的故事。”   “哦,原来如此。”皇帝一笑,心说好巧,他干脆提起了今日见程寻之事,笑哈哈道,“正是这样的道理,女人得了官职,想的也是还给丈夫,自己甘心当夫人。”   姚氏抬眸扫了他一眼,良久方道:“我有些乏了,去歪一会儿。”   皇帝立时露出心疼的神色来,一把抓了她的手:“可还要紧?用不用传太医?”   姚氏抽出手,神色淡淡:“不用,就是有些乏,歇一会儿就好,皇上自便。”她冲皇帝点头致意,起身离去。   —   程寻自和皇帝谈话以后,更坚定了信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越发刻苦,尤其是自己薄弱的科目,更是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她如今的几位夫子都是当世顶尖的人才,也是最合适的师者。她不想辜负这次机会。   这件事,她并未告知父母知晓,不想教他们多想,再生事端。   时间过的极快,很快到了四月下旬。   此次博学宏词考试的初试在贡院举行,各地学子齐聚一堂。让程寻意外的是,此次来参加考试的人数比她想象中要少得多。   她一琢磨,可能是不好拿到推荐,而且交通不便,有的学子远离京城,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赶得到。   程寻准备许久,对考试内容倒也不甚担心,她担心的是如何顺利通过验身。 第86章 验身考试   初试定在四月二十五, 在贡院举行。   程寻提前去熟悉了一下方位。等到了四月二十五日清晨, 她刚一出门, 就看到了门口守着的马车。   这马车甚是华丽,带着宫中的徽记, 并不是她寻常乘坐着去宫里的马车。   马车附近站了不少守卫, 一个个铠甲分明,神情凛然。   程寻眨一眨眼,差点疑心自己看错了。   车帘晃动, 一角被掀起,探出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少年眉目清隽, 神情温和,他笑意溶溶:“快上来吧。”   “嗯。”程寻微微一怔, 手搭在他伸出来的手上, 跃上了马车。   苏凌轻声吩咐车夫:“出发吧,去贡院。”   “是。”   马车行驶。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你要送我去贡院?”   “也不是。”苏凌轻笑着摇头,“不单单是为送你,今日博学宏词科初试,天下士子齐聚京城, 父皇命我前去巡视。”   程寻点头:“原来如此。”她这才注意到, 今日苏凌的衣饰不同于平时, 一身华服,金冠压顶,越发显得风采卓然。   忽略自己逐渐变快的心跳,程寻想当初他们还是同窗好友, 可现在一个是考生,一个是巡考组的。她想起自己担忧的事情,忍不住道:“我还是担心验身的问题。”   为此,她今天特意准备了一番。如果验身的人不需要她脱光衣服检验的话,应该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吧?   “你怎么还在愁这件事?”苏凌颇有些无奈的模样,抬手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这事交给我,你只要考好就行。”   程寻仰脸对他一笑,心中感动,道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大力点头:“嗯。对了,我没有跟家里打招呼说我要考试的事情。呀,这次参加的人好多的,我那天去贡院外看的时候,还见到了柳明丰呢。”   苏凌神色平淡:“机会难得,自然都要试试。”   他心说,尤其柳明丰在学院功课平平,见这次放低门槛,更想试一试,搏一搏。   程寻坐在马车里,和苏凌说着话,不知不觉减轻了紧张情绪:“不过我三哥没有报名参加,听他说,他想正儿八经考科举。这次的考试和科举的题目会不大一样。”   苏凌笑笑:“不管题目如何,我相信你都会得的不错。就算不信自己,你也得信那三位夫子。”   “放心啦,我会好好考的。”程寻粲然一笑。可是渐渐的,她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掀开车帘看看车外,“苏凌,车夫是不是认错路了,这不像是去贡院的路啊。”   “没错,绕远了而已。”   “为什么要绕远?我今天赶时间啊。”程寻不解,“是那边路坏了吗?”   “你放心,我自有我的道理。”苏凌洒然一笑,胸有成竹,“不会迟到的。”   程寻对苏凌甚是信任,当下也不生疑,只点一点头:“那好。”她定了定神,默默在心里温习功课。近来白夫子他们没少针对她的薄弱科目为她补课,她对自己还算是有点信心的。   马车慢悠悠行着,等到了贡院门口时,早排好准备进去的士子长队,已经只剩下了三个人。不远处的家丁、父兄等送考者正焦灼而期待地站着。   侍卫开道,马车缓缓在贡院门口停下,场中众人均看了过来。   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了藏蓝色的车帘。拇指上的一点碧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紧接着一道身影跳下了马车。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形修长,一身华服,有眼尖的已然认出了这是大周的二皇子:“是二殿下!”   “对啊,是二殿下。”   “听闻二殿下貌动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   尽管这些议论声是刻意压低过的,但还是不偏不巧,传入了苏凌的耳中。他环视四周,冲在场诸人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又略一颔首,向众人示意。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进入贡院,或是同在场百姓打个招呼时,他身后的马车再次掀动,跳下来一个人来。   这人身形纤瘦,穿着宽大的服饰,颇有些仙人之姿。然而她一抬头,却教众人暗道失望。   一张脸黑乎乎的,若仔细看,五官倒也出彩,尤其一双眼睛目光流转,甚是灵动。只可惜黝黑的肤色让其外貌大打折扣。   这么一个人站在风采卓然的二殿下身边,让人扼腕叹息。   程寻无心观察围观群众,她视线直接锁定了仅剩两人的队伍,看一眼苏凌:“我过去了?”   “一起吧。”苏凌说着,款款向贡院门口的队伍行去。   主持此次博学宏词科考试的三位考官,早听到消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的杜聿出来相迎。   程寻走到队伍后面时,将自己备好的户籍资料呈了上去。   苏凌则与新迎出来的杜聿交谈:“如何?”   杜聿拱一拱手:“一切正常。”他眸光微转,视线落在正呈递资料的程寻,眸中闪过震惊之色,面上却丝毫不显。   他先时看过考生花名册,也知道确实是有程寻这么一个考生。当时他只当是同名同姓,却不想竟真的是她。   他心底抽一口冷气,好大的胆子。但是视线移到二殿下身上,他心底的震惊之情顿减。能让皇帝同意女扮男装做伴读,那么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心念微转,数日前,二殿下同他说的话又出现在了耳旁。   原来二殿下口中的同窗竟是她。   不过,确实也只有她能让二殿下去同他谈交情,也只有她,能让他亲至贡院。   苏凌瞥一眼程寻,转向杜聿,轻声道:“修远年纪轻轻,未到及冠之年,就要有众多门生了。”   杜聿一笑,甚是谦和:“不敢不敢,是皇上隆恩,我只不过是随几位恩师见见世面。”   他虽同苏凌说着话,可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程寻,见她已核实过了身份,遂笑一笑:“好了?就随我来吧。”   程寻见到杜聿,倒也不甚吃惊。此次考官是谁,她之前也听说了,但她倒没想到,杜聿会这会儿出来。   见杜聿没有直接揭穿她的身份,她冲其笑了一笑:“有劳大人了。”   苏凌忽道:“父皇命我来这里看看,我和你们一道进去。”   他这么开口,杜聿自然不能阻拦他。   —   贡院考室旁边设一暗室。在程寻之前的那个考生,刚结束了验身出来。   他方才被剥了个精光,此刻重又穿上衣裳,脸上还有点不自在。冲年轻的杜大人和二殿下各点头问好,跟着兵士向属于他的考室行去。   程寻深吸一口气,虽然苏凌告诉她,不会有事,又是杜聿引了她进来。可她的一颗心仍被紧张攥得紧紧的。   杜聿皱一皱眉,冲程寻动了动下巴,示意她入内。他则对苏凌道:“进考室之前验身,主要是为了防止夹带。”   苏凌点头一笑:“修远说的是,是该严苛一些。”   他神情淡然,可杜聿却不像他这般。   杜聿轻咳一声,就在暗室门口,也不正式进入,动作极大,轻轻拍一拍程寻的肩头、胳膊、腿等处。   他握惯了笔杆子的手,有意无意略过了她胸前背后、小腹等处。至于查看衣衫是否有夹带、看鞋袜里是否有夹带,更是直接省略。   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停留在他身上的灼热的目光。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二殿下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一时觉得手腕有些重。   咳嗽一声,杜聿神情严肃,吩咐道:“带她去考室。”   “是。”   随着这一声“是”,程寻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冲苏凌和杜聿展颜一笑,将感激的话压在心里,跟着去了属于他的考室。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苏凌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对杜聿道:“多谢修远了,父皇想看一看她能考什么样。”   他之前已同此次的考官打过招呼,但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亲自走这一趟,才能真正安心。   杜聿笑笑:“她学问好,想必皇上不会失望。”   —   程寻进了考室。   所谓的考室,就是号房。高六尺宽三尺的小黑屋,并不敞亮。   为防止作弊,所有考生笔墨纸砚、蜡烛以及期间膳食均是朝廷统一提供。   程寻略微打量了一下考室,就开始坐下。少时得了考卷,认真分析。她暗示自己,只当是还在崇德书院,这只是寻常的月测。   把考试当做平时即可。   考室的环境并不甚好,至少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她正认真冥想,隔间的考生哗啦啦抖试卷的声音教她心生烦闷。   默念了两遍《大学》,她调整好了心态,才又继续忙自己的。   诗、赋、论、经、史、制、策、算,考试的范围广,考察的内容就相较于正式的科举浅了一些。而且并不像科举那般分为三场,而是所有试题一起发下来,要求在三日三夜内写完。   这时间给的算是充裕,但连续高强度的考试非常磨人。   程寻史、制、策、算都学的不错,尤其是算,更是她的特长。她干脆由易到难,一门一门来。   先将自己擅长的给写好,至于自己不大擅长的,她一直恶补着,自觉也还行。牢记夫子们的叮嘱和教诲,她想,她这一次比她过去的每一次测试都要认真。   认真应试的程寻,甚至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只有饿极了时,才吃些东西,灌点冷茶,继续。奇怪的是,精神高度集中的她,竟然很少觉得疲惫。真累了,就收拾一下书桌,趴着趴一会儿。   所有题目完成,她检查了数遍。待能够交卷出去时,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贡院门口站了不少人,都是接考生的。   从贡院出来的考生,神情各异,有一脸兴奋,自信满满的,也有嚎啕大哭的。   程寻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在喧闹的人群中,听得有人唤她:“程公子,程公子!”   她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熟人——苏凌身边的侍卫燕山。   周围乱糟糟的,都是接自家考生的人。程寻骤然见到熟识的人,心里一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她挥了挥胳膊:“燕山!”   燕山身形灵活,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很快到了她跟前,轻轻拍了拍她肩头:“程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等你。”   他伸着胳膊,护着程寻走出人群。   程寻果然看到了停靠在一边的马车。不是苏凌先前送她参加考试的那辆,而是她平时乘着进宫的马车。   她心头一热,大步走了过去,掀开车帘,向里望。   苏凌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双目微合,倚着马车壁。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他也不睁眼,微微一笑:“呦呦,上来吧。”   程寻笑道:“好啊。”   考试完了,真的是一身轻松呢。   她跳上马车:“你等了多久了?”   苏凌睁开眼,眸中流淌着笑意:“没多久……”   “好久了,天不亮就来了!”燕山的声音忽的在外面响起。   程寻不说话,她微微低了头,眉眼弯弯,自己指了指车外,似乎在说“我都知道了呢。”   苏凌双目微敛,仿佛没听到燕山的话,他轻咳一声:“考的怎么样?”   考的怎么样?   见程寻皱眉,他心里一沉,心说,这多半是没发挥好了,忙道:“这种考试,并不能真正彰显人的水平,也看不出人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你三哥不是都没参加吗……”   程寻微怔,很快意识到他是在安慰自己。她心中暖流涌动,笑嘻嘻道:“我觉得还成吧,反正尽量都答了,字写的也可以,卷面干净,没有污渍。”   反正考都考了,想也没用。   她打了个哈欠:“就是我好累啊,趴在桌子上,硬硬的,也睡不好,连张床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谁设计的,为什么要所有科目一起考试,三天三夜啊,啊呀,这都不是拼学识的,这分明是拼身体的。我隔壁那个,考到第二天,就被抬走了……”   “死了?”苏凌神色微变。   程寻摆手:“不是不是,晕过去了。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人巡视,见他晕倒了,就抬出去就医了。你不是巡考的么?你不知道?”   苏凌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程寻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了过来,巡考组的成员肯定是特殊的,未必会时时刻刻都守着贡院,时不时来看一两次,就算是认真负责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苏凌皱眉。   程寻叹道:“我旧日的两个同窗,杜同学成了主考官,苏同学呢,则是巡考官,只有我,是个考生。唉……”   苏凌没想到她在想这些,不由轻笑。   程寻瞥了他一眼,又道:“如果我真考中了,将来说出去,我岂不是成了杜同学的门生?同窗变成门生,好丢脸。”   “你为什么不想着你考中状元呢?”苏凌笑问,“同窗好友都是状元,岂不是一桩佳话?”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看她的表现,知道她考的大约不错,就够了。   程寻嘻嘻一笑:“状元嘛,就不想了。”   她对能够平等地参加科考,一直有些执念。今天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想到在这中间出了大力的苏凌,她忍不住伸臂抱了抱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苏凌见她抱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回抱她。   然而刚一伸出手,就被她挣开。他讶然:“怎么?”   程寻低头看一看自己,苦了脸:“三天三夜没洗澡了,你不嫌弃我,我都嫌我自己。”她抬起胳膊,嗅了嗅,好在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但她仍是小心翼翼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试图远离苏凌。   她这举动教苏凌哭笑不得,不过他一直知道的,他的姑娘向来很在乎在他心里的形象,之前还不止一次问过他,有没有觉得她脸黑不好看。   程寻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好,不算乱。她盯着苏凌:“你有镜子么?我看看我脸上粉掉了没。”   “没有,没掉。”苏凌毫不犹豫道,“你不是困了么?歇一会儿吧。”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呶,这儿,还有这儿。”说话间又指了指自己的膝头。   程寻一脸警惕,连连摇头:“啊,不,我得回了家,沐浴之后,再休息。”   她确实困,可此刻偏生清醒得很。她想,可能是高度精神太久了。   马车还在行着。程寻这才想起问道:“是回我家的路吗?”   “是,没绕远。用不用吃些东西再睡?”   “再说吧。”程寻胡乱摆了摆手,“得先沐浴啊。”   三天三夜啊,在那个小黑屋里,她想想都觉得不自在。   一到了京城程宅,她跳下马车,就扬声唤道:“江婶,江婶!我回来啦,有热水没?我想沐浴啊。”   江婶闻言从房内走了出来,她只知道呦呦有事,三日不能回来,还说不用告诉她爹娘。这几天她一直提心吊胆,这会儿听见呦呦的声音,江婶喜不自胜:“诶诶诶,有有有,我这就去准备。”   —   将程寻送回程宅,知道她要休息,苏凌并未多待,只请江婶给呦呦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他就回宫了。   而程寻沐浴过后,飞速绞干了头发,略微吃一些江婶端来的食物。她对江婶解释:“是宫里的夫子,要考我,我现在通过考试,回来了。”   江婶对此也不甚懂,只连连感叹:“嗯,回来就好,你可还要在吃些。”   “不用不用,够了。”程寻搁下碗筷,继续擦拭头发。   大约是心静了下来,不等头发完全干,她就上下眼皮直打架了,江婶走后,她掩门上床。这一回,不需要她背任何一篇文章,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   再醒过来时,她怔了好久,才下床,推开了窗子。 第87章 初吻初吻   天边的霞光万里, 红彤彤一片, 灿烂炫目。   程寻倚窗而立, 愣怔了一会儿,心里微微有点发虚。   “呦呦醒了?”正在院子里晾衣裳的江婶看到她, 眼睛一亮。   程寻眨了眨眼:“江婶,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我是睡了一天一夜吗?”   感觉睡得好沉的样子。   江婶微愣,继而大笑:“真是睡糊涂了!什么一天一夜?你睡了一整天, 这不,天都黑了。你快收拾一下, 洗洗手,要吃饭了。”   “哦哦。”程寻恍然, 原来是睡了一天, 她还以为一天一夜呢,还好还好,“等我换了衣裳这就来。”   “三少爷来过一趟,我说你正睡呢。他说等你醒了以后,让人跟他说一声, 他找你有事。”   “哎。”程寻应着, 飞速褪下寝衣, 换了衣裳,略收拾过后才走出了房间。   —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多是程寻爱吃的菜。她虽睡了一天,可仍感到饥肠辘辘。   程瑞也在, 他直接问道:“呦呦,我问你一件事。”   “啊?你问。”   程瑞神色凝重:“前两天,我来找过你。江婶说,你要去参加一次考试,是宫里夫子让你参加的……”他说话时眼睛盯着程寻,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程寻手上动作微顿,她点一点头:“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这考试正好是三天,恰巧是四月二十五到今天清晨。你也恰好是今天才回来,一回来就睡了一整天……”程瑞一字一字道,“呦呦,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你猜的那样啊。”程寻毫不慌乱,慢悠悠道,“我是去考博学宏词科去了。”   “你……你竟然?”程瑞霍地站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怎么去的?你不怕……”   程寻瞟了他一眼:“皇上知道。”   “什么?”程瑞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片刻之后,他就又坐了下去,“皇……”   像是被骤然提起的心又直接沉了下去,他神色怔忪,真让人意外。   程寻点一点头:“对啊,皇上知道的,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报名参加啊。”   程瑞缓缓平复了呼吸,满桌子的好菜,他也没有食欲,只感叹道:“怪不得你前些日子问我考不考博学宏词。你连生辰都不好好过,每日捧着书看,原来是为了今天……”他忍不住问道:“你学的很好吗?为什么明知道你是个女人,还要你去参加?”   程寻默默吃饭,也不想说是苏凌从中相助,只是在他冥思苦想时,说了一句:“圣心难测吧。”   “伯父和嬢嬢知道吗?”程瑞想起一事,重新皱了眉。   程寻摇头:“还不知道,总得等放榜了再跟他们说吧?要是考的不好,也没必要说。说了挺丢人的。”   “你——”程瑞有些无力,“那你考的怎么样?”   “我觉得,我考的大概还行?”程寻异常诚恳的模样,“至少初试肯定能过的。”   程瑞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没再说话。他这个妹妹,自从十岁起坚持女扮男装进书院读书开始,他就认为不管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都不稀奇。   一个女子在书院读书,胜过须眉男子,获得魁首,又能让皇上在明知其是女扮男装的情况下,下旨让她进宫给皇子做伴读。现在朝廷设博学宏词科选拔官吏,皇上竟也能同意她参加……   他想,就算是皇上真让她做官,他也不会感到吃惊了。   程寻不想他担心,继续道:“你也不用担心,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不做,连累大家的事情我也不做。我考了三天,好累的说,今天竟然睡了一整天呢。”   她在兄长面前,不自觉放软了声音。   程瑞虽然震惊,但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就不会在号房小睡一会儿?”   “号房那个样子,怎么睡吗?要床没床,就那么一张桌子。我趴了一会儿,脖子都是疼的。我不跟你说了,我现在还有点困,等会儿还要回去睡呢。”程寻想了想,又认真强调,“还有啊,这事你先帮我瞒着爹娘。”   “知道了。”   程寻没再跟兄长久谈,吃了饭,略歇了会儿就回去继续休息了。   从决定考试到考试结束,这中间她集中精力应对考试,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她,晚间休息都比先前迟了许多。如今了却心头大事,她身心轻松的同时,睡意也比先时更浓了。   尽管白天睡了一天,可夜里依然睡得很香。   次日清晨一大早,程寻就换上了女装,红裙乌发,肤白如雪。   江婶看她这般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唇角的笑意合都合不住:“呦呦,今天不用上学?这衣裳好看。”   听江婶夸奖,程寻嘴角上扬的美丽的弧度,白玉般的脸颊似乎会发光一样,她略微偏了偏头,露出一段雪白柔嫩的脖颈,轻声道:“对啊,夫子们说我前几日考试辛苦,特许了我几天假。”   “既是辛苦,那就该好生歇着啊。”江婶急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想去街上转转,买些东西,江婶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程寻的脸上写满了清浅的笑意。   “不用不用,我没什么要买的,我什么都有了。”江婶摆了摆手,“快吃饭吧,一会儿让他们送你。”   程寻微微一笑,仿若一朵盛开的玉兰:“不用啊,有人接我的。”   江婶怔了片刻,眼前才浮现了一个人的面容。那人身形修长,眉目清隽,对呦呦照顾而又体贴。昨日也是他送呦呦回来的。呦呦说,爹娘知道,那就算是过了明路了。虽说未婚男女私下见面不好,可呦呦这事已经不能用特例来解释了。整日相处,也不多这一回。   缓缓吁了一口气,江婶点头:“那也行。”   —   待程寻用完餐饭,走出家门,果真见到停着的马车。   跟车夫打了招呼,车帘就被掀开了,露出她熟悉的那张脸。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而苏凌心中的欢喜不亚于她,见她一身红衣,肌光胜雪,笑意盈盈,他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向她伸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快上来。”   两人坐定后,苏凌才吩咐车夫:“去东市。”   马车缓缓行驶着,偶有颠簸。苏凌一颗心也跟着一荡一荡。她长发披背,有几缕甚至飘到了他的鼻端,若有若无的香味教他耳根微红,心中荡漾。   她是把今天的东市之行,当做是他们之间的约会么?为了今日的幽会,她特意换了女装?他之前见过她穿浅碧色,觉得清丽绝伦。如今她穿了红裙,也能明艳无双。   “呦呦,我没见过你穿红色。”   “啊?”程寻正掀着车帘往外看,闻言也不回头,直接道,“啊,我穿青色多,咱们在书院的时候,我几乎天天穿青色。我衣裳颜色很多的,我娘疼我,给我做了不少。可惜我穿的机会不多。”   “以后穿给我看。”苏凌声音很轻。   程寻这时才回头看他,她眼梢口角都是笑意:“好啊。”   马车里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个。程寻干脆将头搁在他肩上,小声盘算:“等到了东市,先给你买东西。你不是要过生辰了吗?十八岁,大生日呢。你不管看上什么,只要开口,我都给你买。然后呢,咱们去买几本书。我听我三哥说,东市的书坊里有不少好玩的书……”   苏凌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听她絮絮低语,心中温暖一片。方才那如沸的热潮也慢慢退了下去。他微偏了头看她。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睫毛低垂,肤若细瓷,红唇时开时合,诱惑着他一点点一点点凑过去。   苏凌的心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兴奋而期待。   程寻正说的兴起,一抬眼,看见苏凌蓦然放大的英俊面孔。她怔了一瞬,她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是不是应该避开?   女性的敏锐让她意识到是有什么要发生了。也许她应该躲避,可是她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不了分毫。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交缠。程寻能感到她被人捧住了脸。   羞意和若有若无的期待给她白玉般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红霞。她想说些什么,却慢慢合上了眼,睫羽轻颤。   有期待,也有不安。   唇上温热的触感,异常清晰。   她心底似是有烟花炸开,绚烂异常。   忽然,马车一颠。她下意识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看着他黝黑发亮的眼睛,她来不及多想,伸手轻轻推开了他。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随时能从胸腔里蹦出来。程寻轻抚胸口,眼眸半垂,她大口大口呼吸,小声道:“是不是要到了啊?”   回到她的是沉默。   她抬头,正好撞进他的视线中。   他黝黑深邃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炽热,让她脸红耳热。   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她身体不觉一阵轻颤,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快到了?”   苏凌尚沉浸在刚才的甜美中。他轻轻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她的红唇上。   他们相识近三年,尽管在去年七夕定下终身,可也一直斯斯文文,规规矩矩。在今日之前,最亲密的举动是他在去年七夕时亲了她的眼睛。而后不过是抱一抱、拉一拉手。   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自然是想更亲近一些的,但又不能吓着了她。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汹涌的情绪退下去一些,苏凌轻叹一声:“真想早些成亲。”   程寻不料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憋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嘀咕了一句:“你还小呢。”   她更小啊,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一个月啊。   “嗯?什么?”苏凌没听清,不过他没忘记当初劝她进宫做伴读时所说的话,“你还得读书,先看看这次博学宏词科的考试结果吧。还没到放榜的时候……”   “对啊,所以现在想也没用。”程寻说着转了话题,“诶,你说去胡渚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怎么问起这个?”   “我听说云蔚他们也参加了,可以给他们接风洗尘啊。”   ……   话题不知不觉被带远,他们离东市越来越近。   东市人多,程寻拽着苏凌的衣袖,两人先后去了古玩店、书房等地。   古玩店里好玩意不少,但是跟皇室的东西相比,就很不值得一提了。程寻挑挑拣拣,也没找到个满意的。   后来,拐进一家玉饰店,看了好一会儿后,她忍不住叹息:“算了,你有看上的吗?”   苏凌对此无所谓:“你喜欢就行,我觉得去年的香包就挺好,还有长寿面。”   皇宫里古玩玉器不少,东市的店里还真没有宫里好东西多。   提起旧事,程寻飞红了脸颊:“那不是生辰贺礼,那是端午节用的。”她目光逡巡,最后定在一个不算起眼的玉制杯子上,瞬间眼睛一亮,对店伴道:“哎,小哥,能不能把那边的玉杯拿过来给我瞧瞧。”   她和苏凌两人容貌出挑,衣饰不俗,宛若两颗明珠。刚一进店,店伴就注意到了他们。——这大概是大客户。   然而这两人似是什么也看不上,店伴心下惋惜,正要推荐镇店之宝,忽听这个仙人一样的小姑娘竟有看上的东西。   店伴精神一震,顺着她葱白修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放玉饰的物架,角落里孤零零立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玉杯。   这玉杯做工平平,玉质也不是上乘,素白的颜色,并无其他修饰。原本是一个玉壶,三个玉杯,可惜不属于精品,在这店里也不大受重视。不知怎么,玉壶碎了,玉杯也碎了两个,只剩这一个。   竟然有人看上了这只卖不出去的玉杯?   店伴心里狐疑,不可置信地又看向这位姑娘。见她眉如点翠,目若流星,美貌自不必提,身上那身衣裳,很明显是出自毓绣坊的。而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神色从容,满室的珠宝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   以他多年的眼力,他能断定这两人定然都是非富即贵。——当然,也有可能又富又贵。   于是,店伴很好心地道:“公子,小姐,那玉杯不是好东西,恐怕不入两位的眼。这边有玉碗玉碟,玉是好玉,做工也是好做工。我拿给两位看一看。”   “不是好东西么?”程寻心下遗憾。   苏凌则坚持:“先看玉杯。”他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既是她喜欢的,为什么不看一看?   见他坚持,店伴无奈,只得取下玉杯,又用软布擦拭干净,这才递到程寻面前:“小姐请看。”   程寻小心拿在手里,偏着头,对苏凌小声道:“我本来听说一杯子,一辈子。可惜这杯子不好,你也不会喜欢……”   苏凌怔了一瞬,“一杯子,一辈子”?这是什么古怪说法?不过,她是真的想和他一辈子吧?他就说嘛,去年七夕,她说的什么假如什么喜欢别人什么,都是胡说八道。   他眸中笑意流淌:“一杯子一辈子?谁说我不喜欢了,这杯子我喜欢的紧。”非常喜欢,且只要它。   轻咳一声,他转向了店伴:“就要这个杯子了,装起来吧。”   程寻微急:“怎么就要这个了?不是说不好么?”   苏凌眸中星光大盛:“我喜欢啊。”   他并非喜欢这杯子,他喜欢的是她想和他过一辈子啊……   这种含蓄的告白,真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直到走出玉饰店,苏凌唇角的笑意都没有消失。   程寻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血沁玉镯,轻轻摇了摇头。   明明是给他挑礼物的,到头来,他只得了一个做工粗糙的玉杯,她则又添了一只血沁玉镯。   —   难得有空,这日两人在东市转了许久,还一道去尝了人人叫好的刘记抄手。   在不大的店面里,两人相对而坐,眼中俱是溢满了笑意。   正处于热恋期的两个人,哪怕只是对视一眼,都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苏凌初时担心程寻会因为忧心博学宏词科考试的结果而不快,可见她脸上不见丝毫愁绪,分明是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他也暗暗松一口气,不再提起此事。   —   月末程寻回书院,暂时不同父母提起自己参加考试一事。她向父亲请教了一些梵文,用梵文写了一封信,悄悄藏了起来。   事实上,程寻虽然面上不显,可她心里对考试的结果并非毫不担忧。   她确实是发挥了自己应有的水平,可这次考试的人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她只能让自己先不去想这件事,反正五月中旬才出结果。那时候去胡渚的军队只怕都快要回来了吧?   她应该多想一想即将到来的苏凌十八岁生辰和端午节。   ——程寻不知道,她这般不骄不躁的模样落在三位夫子眼中,他们对她更生好感。   很快到了五月初四。   苏凌清晨起床,冲北边遥遥拜了一拜。——那是他母亲苏氏安葬的地方。   虽说是生辰,可是学习、朝政,该忙的一样都不能落下。   收拾妥当后,他直接去了行云阁学习的偏殿。   往日都在他之后到来的程寻,此时端端正正坐在自己位置上,正埋头看书。   想到被自己珍藏起来的玉杯,苏凌心中一暖,咳嗽了一声。   可程寻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子岿然不动。   苏凌心里诧异,他走到自己位置旁,一眼发现摆放整齐的书被人动过。在书院的一些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他偏头去看端坐着的她,心底一片柔软,随手翻开了最上方的书。 第88章 喜得榜首   暗香浮动, 是一个外表普通的信封。   苏凌回头瞥向她的姑娘, 见她正襟危坐, 脊背挺得直直的。他眸光微闪,轻轻撕开信封:精致的桃花笺瞬间映入他的眼帘。苏凌低头执起红笺, 唇边不觉露出一抹轻笑。   桃花笺, 是用来传情的桃花笺。   两人同处一室,程寻虽做认真看书状,可注意力全被苏凌给引走了。她清楚地听到了他撕开信封的声音。她心头一跳, 屏住了呼吸。   桃花笺上并非是苏凌所熟悉的字迹,而是梵文。他并不识得多少梵文, 微微皱一皱眉,也不细想, 直接转身到了程寻面前, 佯作诸事不知,将桃花笺放在了她面前:“呦呦,这是梵文么?我不认得,能不能教教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修长白皙的手执着一张桃花笺放到了她眼前,程寻脸上热意翻滚。她不直接说出口, 而是借助纸笔, 还用的是一般人看不懂的梵文的形式, 不就是因为这话不好说出来吗?   程寻当即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了身子:“别问我啊,我不知道。”   苏凌也不失望,只笑了一笑:“是么?那我等会儿问宋大人?宋大人博学多识, 想必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你想拿着去请教宋大人?”程寻微急,“这怎么行?”   宋大人若是通晓梵文,岂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想说的话?那样可真是羞死人了。情侣之间的小秘密,不能给人知道!她伸手欲夺回桃花笺,却被苏凌的手给按住。   苏凌双眸含笑:“怎么不行?反正你又不肯告诉我。”   程寻深吸了一口气:“你就不能回去查一查吗?”   耳畔是苏凌的闷笑声,他声音极轻:“我能回去查。”   程寻闻言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续道:“可我更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这声音明明干净清冽,可却像是带着丝丝诱惑。   程寻屏息凝神,努力不受他的影响。她估摸着宋大人就要来了,也不想跟他缠歪,先糊弄过去再说,就随口道:“行行行,我跟你说,我上面写的是,苏凌是个混蛋。”   苏凌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但很快就被了然所取代,他缓缓摇头,十分自信的模样:“我不信,你不会这么说。我猜想,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话刚出口时,程寻还当他认出来了,待听得后面他的猜测,她忍不住笑了,轻轻推了推他:“行行行,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先看字数够不够吧。”   苏凌正欲回答,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什么字数够不够?”   正是宋大人。   程寻闻言慌忙站起行礼,而苏凌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桃花笺纳入了袖中。   他心想,暗香盈袖,不外如是。   宋大人进来,先前的话题自然暂时中止。可苏凌依然记挂着那张桃花笺。下学后,他又问了几次,见她执意不答,他也就不再追问。   自己查一查就是了。   他很好奇,她这般拐弯抹角,还用梵文写就的,究竟是什么。   见他不再追问,程寻略略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种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了嘛,问什么问?   苏凌虽说着要请宋大人,可是他却不想这独属于两人的秘密给第三人知晓。是以,他很清楚,不能直接请教。   将桃花笺上的梵文,拆分开来,逐字向朝中博学多识之士请教。   其实,到第三个字时,他就猜出了她的意思。既欢喜又期待,他到底是继续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明明是诗经里很简单的句子,可他一字一字念出来时,就觉得格外暖心。   夜里,烛光摇曳,苏凌坐在案前,摩挲着桃花笺,目光微转,落在那个玉杯上,眼神渐渐温和。   这是他的姑娘。   她想和他过一辈子。   这般深情,怎能辜负?   ——程寻不知道苏凌是否知晓了她写在桃花笺上的话,苏凌没有再提过。她放心之余,又有些微失落。她还花了不少小心思呢。   不过苏凌待她,堪称是完美男友了。体贴、温和、尊重,想她所想,急她所急。有这样的男朋友,真的挺好的。   五月十五,博学宏词科初试放榜。   月半休沐,程寻没有回书院,她仍留在京城程宅,等待着明日早早去看榜。   十五日清晨,她刚收拾好,隔壁的程瑞就闯了进来,一把拉了她要去贡院门口看结果。   程寻看起来反倒比他更淡然一些:“不要紧张,你这样我也紧张了。吃点东西再去吧,看榜的人肯定很多。”   “你一点都不紧张?”程瑞有些不信。   “说我不紧张,你信么?”程寻缓缓吐一口浊气,“那也得先吃饭啊,万一受不住刺激怎么办?”   见她并不着急,程瑞无法,只得也先坐下陪她用些早膳。两人这才一同出门。   程宅门外停了一辆青布马车。   程瑞“咦”了一声。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舒朗清隽的面容。   这张脸颇有些眼熟啊,程瑞在记忆里扒拉了一番,眼睛微眯:“是你?”   他认得这个人啊,那年在书院门口,他和穿着女装的呦呦一起遇上了这个人。当时呦呦吓得往他身后躲,还是他谎称呦呦崴了脚,才混了过去。   这人来他们家门口做什么?难道是和呦呦一样参加了博学宏词考试?   程瑞下意识上前一步,将小妹挡在了身后,低声道:“别怕。”   眼神微动,哦,呦呦今天穿的是男装。   轻咳一声,程瑞不着痕迹移动了半分,不再挡在小妹身前。   程寻轻轻推了推他,她这才想起,她在宫中做伴读一年多近两年期间,三哥似乎没和苏凌正面打过交道。   “这是……”程寻正欲介绍,忽听三哥低声问道:“他是谁啊?”   那厢苏凌已经缓缓下了马车:“去贡院?”   程寻仰头,对他灿然一笑:“对啊,今天放榜,我和我三哥去贡院。”   苏凌笑笑,冲程瑞拱了拱手,继而又看向程寻,笑问:“一起吧?”   “好啊。”程寻点一点头,低声对三哥道,“我现在就是陪他读书的。”   “什么?!”程瑞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陪谁读书?小妹女扮男装在宫里做皇子伴读。她陪着读书的人,可不就是皇子吗?这个人,是,是二皇子?   程瑞瞪大了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一身青色长衫,身形修长,容貌清隽,眉目温和。这,这人,竟然是当今皇帝仅剩的儿子?将来的皇帝?   程瑞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时之间,竟忘了挪动身躯。   程寻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啦走啦,你还想走着去吗?”   “不是,可以让殷叔帮忙准备马车。”程瑞脱口而出,他摇头,不对。他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人真的是……   他内心被震惊所充斥,但转念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他定了定神,正要行礼,却听那二殿下温声道:“呦呦一直叫我苏凌。”   程瑞刚刚恢复正常的眼睛瞬间瞪得圆溜溜的。   二皇子说什么?!   呦呦?!   他叫呦呦为呦呦?他知道呦呦是姑娘?   等等,呦呦说皇上也知道……   程瑞颇有几分懊恼,他早该想到这一层的。皇帝是从哪里知道的?皇帝知道了,二皇子还能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没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看来,确实是疏忽大意了。   程瑞心念如潮,而程寻已经随着苏凌要上马车了。见三哥怔怔站着,她轻声提醒:“三哥?”   回过神,程瑞拂了拂袍子,跟着上了马车。   这马车看着普通,但是空间并不小。   坐了三个人,依然不显拥挤。   苏凌吩咐车夫前往贡院,他则对程寻道:“其实你也不必亲自去看,我猜想,你如果待在家里,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给你报喜。”   他神情温和,说的自然而又诚挚。   程寻“嘁”了一声,有点不赞同:“什么报喜?这又不是正经科举,初试而已,才不会呢。”   “怎么不会?”苏凌也不恼,仍是笑意吟吟。   ……   这两人说话和寻常无异,可同一辆马车里的程瑞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大概是整天一起读书的缘故,他们好像很熟稔,还挺亲密?   程瑞心头顿时生出浓浓的不安来。   他思绪转的极快,从那年在书院门口忆起,细碎的线索一点点涌入脑海。   还未到贡院,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肯定是那天在书院门口,呦呦被这人瞧了去。当时这个二皇子没什么表示,可是后来却暗暗打听,知道了呦呦的真实身份,后来借着要伴读的名义,让呦呦进了宫,朝夕相处,想红袖添香……   再想到呦呦去年随着二皇子前往蜀中赈灾。一路同行,两个多月的时间……   程瑞不敢深想下去,他越想,看向二皇子的目光就越奇怪。   瞧呦呦这样子,分明是丝毫没察觉到这人的心思啊。   程瑞不由暗暗担心。他轻咳了一声:“呦呦,过来。这边来。”   “啊?”听闻三哥呼唤,程寻也不多想,直接坐了过去,“怎么了?你是不是比我还紧张?”   她面上带着笑意,还不知道自家兄长正为她担忧。   程瑞本想和小妹好好谈一谈,但是二皇子在侧,明显不好说出口。他心中不解,这样的事情,伯父和嬢嬢不知道吗?他们是怎么看的?   再瞥一眼静静看着他们的二皇子,程瑞轻哼一声,对小妹道:“没啊,我只是跟你说,你不要紧张。”   得等一等,等机会合适了,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   还未到贡院门口,就听到了外面喧闹的人声。   马车停下。   苏凌率先跳下马车,他习惯性伸手,想帮呦呦下车。但是一抬头,却对上程瑞黑沉的脸。苏凌微微一愣,对其笑了一笑,慢悠悠收回了手。   程瑞下车,直接将妹妹给拉了下来。   贡院门口围满了看榜的考生及其家眷。他们一行还未走近,就听人高声道:“榜首是程寻,这程寻是何方神圣?”   捕捉到这句话的程寻,怔了一瞬后,脸颊染上笑意:“我有没有听错?苏凌,我有没有听错?”   她问出第一句时,程瑞正要回答一句:“我也听到了。”但还未说出口,就听小妹续了一句:“苏凌,我有没有听错?”   他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吐不得,咽不得。真是他亲妹妹。还是龙凤胎亲妹妹!   苏凌轻笑:“没听错,我也听到了。究竟是不是,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说的是。”   —   本次博学宏词科考试,虽是面向整个大周来选拔人才,降低门槛,待遇优厚,但真正参加考试的,也只有三百来人。   程寻虽然自觉考的不错,发挥了正常水平,笃定肯定能过初试。可她没想到,她居然能成为榜首。   她晕晕乎乎的,有点不敢相信。直到她亲眼看到红底黑字:程寻。   明明白白,就在榜首的位置。   她紧紧盯着那两个字,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夺眶而出,欢喜之情一点点从心底溢了出来。   她考上了,还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上的。   她符合朝廷选拔人才的要求,她不比那些男子差。   生怕自己哭出声,她干脆伸手掩了唇,悄悄走出人群。   程瑞和苏凌自然也跟着走了出来。   看到小妹夺魁,程瑞与有荣焉。一转头,见妹妹竟然捂着唇,满脸泪痕。他先慌了几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道:“别哭了,妆都花了……”   苏凌也看到了她肩头微微的抖动,知道她是欢喜欣慰,倒也不甚担心。他瞥一眼程瑞,轻声道:“也不会花,没有特制的药水,粉不会掉。”说着摸出一方丝帕,递了上去。   程瑞一噎,看向二皇子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他竟然知道呦呦脸上涂的黑粉必须要特制的药水才能洗掉?!这都知道?!   程寻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眼睛:“三哥,我没事,我就是高兴。”   以前在书院,算是小打小闹。这一回是真正意义上的考试。   她粲然一笑,露出一排莹白整齐的细牙:“我回去告诉爹爹和娘。不对,等我下一场过了,再告诉他们。”   程瑞轻轻摇了摇头:“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呢?博学宏词科初试三百多人,取五十人。其中一等十人,二等和三等各二十人。你这都算是有为官做吏的资格了。皇上主持的殿试,也不过是名次变动。你这次能得魁首,下一回也差不到哪里。”   程寻唇角挂着笑意,闻言点一点头:“说的是啊,最差也不过是三等。啊呀,对了,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啊。要是同名同姓,岂不是白高兴了?”   “什么同名同姓?”苏凌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想什么呢?三百多个考生,只有一个叫程寻的。你与其想这些,不如回去好好准备数日后的殿试。”   他敲得不重,可程寻依然捂着脑袋,气鼓鼓地看着他:“你敲我干什么?”   程瑞听得一激灵,这不像是诘问,倒像是撒娇啊!   “好了好了,不敲了不敲了。你得了榜首,咱们不去庆祝一下?”苏凌微微一笑,问道。   程寻偏了头,正要答一句:“好啊。”程瑞已抢先道:“是该去庆祝,可今天不合适。我们还有点事情,得回家去。”   “啊?”程寻讶然,然而三哥已开口,她自然不会拆台,忙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们要先回家里去。改日吧,改日我请你们去,去醉仙楼。”   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苏凌轻笑:“什么醉仙楼?既然你们有要事,那就先送你们回去。”   —   马车疾驰,一路无话。   将程家兄妹送回程宅后,苏凌直接乘着马车离开了此地。   兄妹两人刚进程家,程瑞就严肃了面容:“呦呦,我有话问你。”   程寻“嗯”了一声:“等我去洗脸,换身衣裳。”   她去更衣之际,程瑞双手负后,在她所居住的小院中走来走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呦呦一身浅绿色的衣裙,不疾不徐走了过来。没有涂黑粉的她,肤白精致,只眼睛微微有一些红。   程瑞定一定神:“你和那个二皇子,怎么回事?”   程寻指了指葡萄架旁的桌椅:“你先坐啊。”   她和三哥很有默契,大约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件事,她原本也没想着瞒他,只是她又不好主动说起。如今他既然问起了,她也就照实说了。   从书院同窗,到皇宫伴读。   她只略去了系统和两人相处的细节,简单说了由误会开始。   程瑞听得震惊无比。待小妹讲完后,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把他当成女人的?”   怎么看也不像女人啊。   程寻沉默了片刻:“……我都说完了。”怎么说呢?又不能提系统,她只能道:“就那么当了呗。”   “那他对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程瑞咬了咬牙。   以前可是大事小事都写信同他讲的,甚至她女扮男装掩饰容貌的黑粉,都是他帮忙给准备的。   程寻颇为心虚:“可你也没问啊。”至于三哥的前一个问题,她想了想,回道:“真心吧?我这个样子,他哄我也没意思啊。”   她还是相信自己直觉的。   程瑞重重点了点妹妹的额头:“你啊,你就不怕他是来报复你的?”   “什么报复?”   “或许他记恨你把他错认成女人,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想哄得你上了心,再狠狠行报复之事?”   程寻惊讶于三哥的脑洞:“不会吧?他这样有什么意思?我相信他。” 第89章 知晓身份   “你相信他?你对他了解多少?”程瑞有点急了, “一个男人被人认成女人, 绝对是奇耻大辱。”   “可他要真想报复我的话, 不用这么麻烦啊。”程寻小心替他辩解,“我是女扮男装做伴读的, 直接假称他和皇上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治我一个欺君犯上之罪,岂不容易得多?”   这话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可程瑞略一思忖, 仍道:“什么容易的多?也许他放长线,就是为了……”   程寻苦笑, 打断他的话:“哥,我这条鱼没什么可钓的。我知道你担心我, 他不会害我的。”她停顿了一下, 又挑了苏凌做的几件小事来讲,她认真道:“他是个好人,就算是想报复我,也不会用这个法子。何况,他根本就不舍得报复我啊……”   她想起前年五月初四在碑林的场景, 心中颇多感慨。那时他在气头上, 也没做伤害她的事情。后来更是给她读书学习的机会。如今还帮她实现心中所想。她这次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 户籍、身份都是他帮忙办的,皇帝那边,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能免于被皇帝反对……   念及苏凌的种种, 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   程瑞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见说服不了她,悻悻地道:“那你对他还真了解,居然说什么不舍得报复你……”   “是啊,我们都同窗三年啦。”程寻觑着三哥脸色,笑道,“三哥,你真的不用担心了。我今儿得了榜首,不应该替我高兴吗?诶,你帮我想一想,三日后殿试那边,皇上亲自出题目,他会出什么?”   见她说起正事,程瑞也跟着严肃起来:“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诗、赋、论、经、史、制、策、算都考,可皇上此举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有数。所谓博学宏词,一为博学,二为宏词。一是渊博精深的学识,二是优美恢宏的文词。我猜想皇上亲自出的题目,会更侧重诗赋。”   程寻点头:“白大人和宋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我诗赋平平,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出挑。先时在书院的时候,二哥说我的诗赋,飘逸有余,雄浑不足。”   程瑞对此倒不甚担心:“你的诗赋没问题。再说,你初试得了榜首,这次不管多差,都不用担心……”   ……   两人说起数日后的殿试,算是将话题给扯远了。程寻坚持要等殿试结果出来后,再告诉父母。程瑞见她坚持,也不反对。   然而程渊夫妇却早早知道了此事。   皇帝开设博学宏词科,应考的三百余人中,也有崇德书院的学子。比如柳明丰、姜成等。柳明丰初试落选,心中难过。而姜成却堪堪考中第三十二名。   五月十五傍晚,崇德书院学子返校,准备迎接次日的复课。   姜成刚过晌午就回了书院,带着家中仆童,收拾行李。   是以,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得了第三十二名。这在众人眼里和考中进士也没什么大的区别了。   众人皆知,过了初试的五十人,已经获得了为官做吏的资格,纷纷上前恭喜。   姜成颇为谦虚的模样:“诶,我这算什么?你们知道榜首是谁吗?”   “是谁?”这些同窗学子大多家不在京城,且今日红榜才出来,他们并不知晓结果。   “就是以前在咱们书院读书的程寻啊。你们还没听说吗?”姜成讶然。   “程寻?竟然是他?那咱们书院,岂不是再出一个状元?!”   众人议论纷纷,而程启得知有学子要离开书院,过来查看情况。不想竟在梧桐苑门口,听到这么一句话。   他当即一愣,沉声问:“你们说什么?”   看见一向严肃的程夫子,纵然是已经考上博学宏词的姜成也有三分惧意。他忙规矩站好,施了一礼:“夫子,今日博学宏词科考试放榜,学生侥幸,考中第三十二名,刚收拾了行李,正要暂且离开书院……”   程启嗯了一声,姜家的人打过招呼了,他就是来看一看。他更好奇的是,姜成之前的话。周了一皱眉,程启问道:“你之前说什么?什么出两个状元?”   他是不是听错了?呦呦怎么可能去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   姜成忙道:“哦,是这样,今日放榜,学生方知榜首是咱们书院的程寻。前有杜聿,后有程寻,可不是说咱们书院三年来出了两个状元?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兴许还要出第三个……”   他自忖这话说的甚是得体,身为夫子,肯定最喜欢听到学生学业有成。然而不知为何,程夫子的神情却不像是欢喜。   程启两道浓眉拧的紧紧的:“程寻?以前在书院读书的程寻?”   “应该就这么一个程寻吧。”姜成也有丝丝不确定。   “到底是不是她?”程启提高了声音。   姜成心中一凛,忙道:“是他,就是他。”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学生听人说,四月二十五日,确实有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匆忙去了贡院。今日放榜的时候,在人群里也看见了她,好像还看到了苏凌。离得远,没打招呼。”   程启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皮肤黝黑?又叫程寻?身边还有苏凌?那苏凌不就是二皇子吗?这是呦呦没跑了。只是呦呦居然参加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还直接得了榜首?!   她是如何拿到的身份?又是怎么通过验身的?   他念头转的极快,然而一瞥眼见姜成等人原地站着,动也不敢动,他缓和了神色:“好了,我知道了,快去忙你们的事情吧。”   “是,是。”   姜成等人行礼离去,程启则步履沉重,回了家中。   从梧桐苑到程家距离不远不近,回到家时,他已经平复了心情。   能有证明身份的假户籍,又能通过验身,肯定是有人帮她。   至于帮她的人是谁,程启大致也能猜出来。   夺了榜首,自然瞒不过皇上。皇上是默许这件事的吧?呦呦的性子他很了解,虽然喜欢读书,可没胆大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程启略微松一口气。取代担心的是得意。   全国各地,三百多人应考。呦呦,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学生,居然夺了魁首!力压一众男子。   程启很欢喜,也很得意。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干净的下巴,有些遗憾,未正式留须的他并未多少胡茬,不能像父亲那般捻须而笑。   轻咳了一声,程启回到家中,兴冲冲去找了父亲。   继母雷氏也在。   程启定一定神,施了一礼:“父亲,母亲,孩儿有一桩喜事,想……”   雷氏偏了头看他,微微一笑:“你媳妇儿又有了?”   “……不是这件事。”程启摇头。   程渊也跟着问:“你大哥要回来了?”   “不是。”程启继续摇头,眉眼间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那是什么?”   程启故意停顿了一下,笑道:“是呦呦的事啊。父亲,母亲,你们可知道,今日博学宏词科放榜?得榜首的学子,名叫程寻,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跟她一起去看榜的还有二皇子……”   他年纪轻轻就做了书院的夫子,唯恐威严不够,压不住学生,就时常板着脸,很少在人前笑。如今却是面带笑容,看上去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是……呦呦?”程渊不可置信,“怎么会是呦呦?”他神色微变,心里却想:怎么不会?   从皇上下旨开设博学宏词科之后,呦呦明显比先时更加刻苦。平时她十四日下午就会回书院的,可她昨天并没有回来。焉知不是为了今日去看榜?   “博学宏词榜首,榜首……”程渊哈哈一笑,“好,好。”   他就知道,他这个女儿好读书,有韧劲,若是男子,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没想到尽管她是个姑娘,也能有一番作为。   雷氏倒不像他们父子这般欢喜,她更多的是担忧:“这算不算是欺君之罪?呦呦真要去做官吗?会不会有人为难她?”   她不在乎女儿有没有出息,究竟学识如何。她只想女儿安安稳稳。   程渊轻咳一声,安慰妻子:“这些你大可不必担心。应考人员审核严格,进入号房之前还要验身。呦呦能通过这些,肯定有人相助。你莫不是忘了,呦呦是奉旨伴读?呦呦能应考,皇上会不知道?而且,我想二殿下应该不会让呦呦涉险。”   见继母担忧,程启也有几分不自在,忙道:“母亲不要担心,这只是孩儿无意间听书院学子提起,也不一定能做的准。孩儿这就进京。”   他心头颇有些懊悔惭愧,这件事应该呦呦自己同父母讲。他不加证实就提前说出来,可不是让他们慌乱吗?   程启回房和妻子打一声招呼,乘马车直奔京城程宅。   等他到了京城,一见到小妹,劈头就问:“博学宏词科榜首程寻,是不是你?”   “啊?”程寻放下手头的书,“是啊,是我。”   见二哥匆匆忙忙赶来,她心念微动,就知道他们已经知晓了此事。她心中懊悔,忙道:“二哥,你先坐。这事儿是我不对,我本来想着等殿试结束后,才给你们一个惊喜。谁想你们提前知道了。”   从善如流坐下,端着小妹斟的茶,程启的火气消了大半。   程寻心知这时不宜遮遮掩掩,就将她参加博学宏词科的始末,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待她说完,二哥的茶水已经见底了。   她觑着二哥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说,想看我考什么样,我初试就考这样了。我有点愁呢,三日后殿试,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三哥说,皇上可能重诗赋……”   程启瞥了她一眼:“现在知道愁了?瞒着家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愁?”   程寻轻轻晃一晃二哥的胳膊,娇声道:“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想着等殿试结果出来了,再一并告诉你们。我现在都后悔了,真的。”   她说的异常诚恳,程启也不着恼。事实上如果不是今日他无意间听到姜成等人的话,也不会知道呦呦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一事。   他只慢悠悠道:“诗赋又有什么难的?你从小跟着我学做诗赋,你怕什么?”他放下茶盏:“走,先跟我回家去。”   “哦。”程寻小声应道。   她原本是想在暂且待在京城,等十九日直接去殿试的。如今二哥亲自过来,她又知晓父母担心,自不敢再说其他,乖乖随二哥回家。   程寻回到书院时,天都黑了。她将和二哥说的话,全都又对父母说了一遍,末了又道:“爹爹,娘,是我不对。我原想着,等殿试结果出来,再一并告诉你们的,我不是故意让你们担心的。”   程渊夫妇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和了然之色。   白大人举荐,二皇子提供身份户籍,皇帝亲口同意,杜聿帮忙通过的验身……   不管是哪一样,都够教人惊讶了,而呦呦居然能同时得到这四样。更难得的是,她成了此次考试的榜首。   这和书院里的月测不一样。皇帝下诏,大周各个州县,有才能者无不积极参与。各地督抚举荐的都是当地有才之士。而呦呦,竟以十六岁之龄、女儿之身,获得榜首,更是不易。   程渊心中感慨颇多,当初这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他可没想到女儿后来会有这般际遇。   雷氏拉过女儿的手,柔声道:“我们倒也不是怪你,只是,真的没想到啊……我的呦呦居然这么厉害。”   她说着眼中泪光闪烁。这六年来,女儿的辛苦她看在眼里。   呦呦是真喜欢读书,也一直在认真刻苦的学习。   虽然并不是真的很希望女儿成个学识渊博的才女,可看到女儿如今学业有成,她也为其欢喜。   程寻嘻嘻一笑,也不管父兄在侧,直接抱住了母亲的胳膊:“也不是很厉害啦,可能就是运气比较好,发挥也比较稳。过几日还要殿试呢,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还得让爹爹和二哥多教教我。”   程启应声道:“这是自然。”   于是,接下来的数日中,程寻跟着父兄学习。殿试将至,时间紧,程寻真正学的也没多少。程渊和程启看起来比她更加紧张。   而因为她即将参加殿试,白大人等人也默许了她这几日不进宫伴读之事。   苏凌知晓呦呦要忙着殿试之事,又得知她回了书院,就不去打扰。何况他自己也有要忙碌之事。   五月十六,前去胡渚相助的宁大将军率众回到京城,与之相伴的还有胡渚的使者。   大周出兵帮胡渚的大王子取得了胜利。大王子料理着后方诸事,派使者前往大周,共议盟约之事。   先时为了请大周出兵,胡渚的大王子答应了大周的种种条件。   苏凌心说,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因为博学宏词科殿试在即,皇帝又有心想晾一晾胡渚的使者,好做足姿态,就先让人将使者安置在四方馆。对于使者请求觐见的折子留中不发。   不过对于宁将军及其下属,皇帝则在讲武殿亲自召见了他们,好一通夸赞,又大肆封赏。当中有一小将,英姿勃勃,容貌不错,出自京城云家。皇帝特意夸了两句:“将门虎子,果然有其祖之风。”   这位云小将军,自然就是云蔚。他到底是年少,又是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得皇上夸了两句,不由地满面红光。   皇帝勉励了几句,挥手令他们退下,忽有内监来报:“皇上,二皇子到殿外了。”皇帝轻声道:“教他进来。”   云蔚跟着宁将军等人出殿,听闻二皇子殿外,他心中不觉好奇:程寻陪着读书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正想着,忽见一道身影缓步而至。   云蔚心说,这就是二皇子了!他随宁将军等人行礼,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二皇子脸上时,他顿时怔住了。   这,这,这不是苏凌吗?   眨了眨眼,没看错。确实是苏凌啊!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可是那眉眼,那脸型,那身形……他绝对不会认错!   这就是他的同窗苏凌啊!   可是,苏凌是怎么变成二皇子的?!好像,也在情理之中啊。不然,二皇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让程寻做他的伴读?程寻读书很好,他承认。可是国子监也有读书好的人啊……   如果二皇子是苏凌,那么一切就都能理解了。毕竟在书院里,跟苏凌关系最亲密的,就是程寻啊!   当初他们三个前后坐着,程寻跟苏凌确实要比跟他亲近一些……   等等,不对。云蔚转念间已经想到了去年重阳,他悄悄问程寻,对方和苏凌是不是断袖的场景。   话说程寻没把这件事告诉苏凌吧?   云蔚心里忽然毛毛的,他在疆场见过血、杀过人,可这会儿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   苏凌目光微转,也已看到了他,冲他笑了笑:“云蔚?你稍等一会儿。多日不见,咱们好好叙叙旧。”   云蔚呆呆地应着,跟着宁将军等人走出了讲武殿。   宁将军和他父亲算是至交好友,此时也忍不住问他:“怎么?你认得二殿下?”   回过神的云蔚点一点头:“是啊,认得。我们之前是同窗。”   宁将军只是随口一问,得知两人曾是同窗,有些意外,却不再追问。   而云蔚却沉浸在震惊中:我以前和皇子是同窗。我以前得罪过他没有?好像没有吧?   他在讲武殿外等了一会儿,等到了面带微笑的苏凌。   云蔚提醒着自己对方现在的身份,不敢大意,正要施礼,却被其拦住。   苏凌轻声道:“不必多礼,咱们是同窗,又不是外人。”他笑了一笑,继而问起云蔚胡渚之行的经历。   云蔚慢慢放松下来,提起沙场诸事,说个不停。直到他告辞离去,他才想到一件事:好你个程寻,知道这么一个大秘密,居然不告诉旁人!   而程寻,在五月十八日下午乘马车前往京城,准备翌日的殿试。 第90章 说个秘密   五月十九日, 大周朝博学宏词科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 在文轩殿举行。   作为通过了初试的士子, 程寻打起精神,面对考试。   据说试题是由皇帝亲自选定的, 只考一场, 当日交卷。诗、赋、论、经、史、制、策、算,不多不少,各有一道题目。对程寻而言, 这题量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需要好好把握时间。   程寻暗暗叹一口气,开始认真答题。   紧张吗?可能有一点。毕竟初试得了榜首, 这次也不能太差了。   她记得今日清晨, 皇宫的马车早早接她进宫。苏凌坐在车内,眉目温和,只温声对她说:“不用紧张,尽力就好。”   那就尽力吧。   文轩殿安安静静,只听得到皇帝放轻的脚步声。除却皇帝, 参与监试的还有四位御史。皇帝站了片刻, 悄悄离去。   而这些, 程寻并未注意到,她所有注意力都在这八道题上。周遭的一切,她都未放在心上。   结束时,程寻已做完并检查了一遍, 自我感觉尚可。她随着其他学子一道走出文轩殿。   考试期间尚不觉得如何,这一结束,只觉得饥饿和疲倦一起涌了涌上,眼睛发酸,肚子里也咕噜噜直叫。   外面暮色四合,刚一出来,就被一个小太监扯了扯衣角:“程公子,这边来。”   程寻认得他是行云阁的内监,眼睛一亮:“二殿下?”她跟着这个林公公快走几步,果真看见立于走廊里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还未等她唤出声,苏凌已转过了身,上前几步:“饿了吧?先去吃些东西吧。”   程寻此时腹中饥饿,也不多话,只点了点头。   林公公前面执着灯,程寻和苏凌一道跟在后面。   苏凌轻声问:“考的如何?答完了吗?”   “都答完了。”   “那就好。”   月亮已经升起,银辉洒在他们身上,拉下长长的身影。   “我勉强用一些,得早些回去,我三哥还有江婶他们,肯定都在等我呢。”程寻小声道。   苏凌点一点头:“我知道,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行云阁准备的食物简单清淡。程寻是真饿了,也不跟苏凌客气,吃饱之后,才搁下了筷子。   “走吧,送你回去。”苏凌站起了身。   “有马车送我就行了,不用你亲自送吧。”程寻略一迟疑,“等你回来,只怕宫里都落锁了。”   苏凌身形微顿:“放心,不至于回不了宫。”他停顿了一下,挑一挑眉,饶有兴致的模样:“如果我回不了宫,不知道程公子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他紧紧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眼中隐约有些期待,等待着她的答案。   程寻怔了一瞬,继而脸颊发烫,小声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别送我好了。”   苏凌眼中慢慢蕴起了笑意,他轻轻摇了摇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再晚一会,你三哥真的要担心了……”   —   五月中旬,天气热,可是夜里凉风习习,倒是颇为舒服。   程寻和苏凌一起坐在马车内。两人离得很近,程寻干脆将脑袋搁在了苏凌肩头,她也不睁眼,只柔声道:“苏凌,我好累啊。”   “那就好生歇一歇。”苏凌轻轻揽住了她,低声道,“殿试读卷需要三到五日,你歇一歇也无妨。正好云蔚他们回来了,这几天多半要聚一聚的。”   程寻“嗯”了一声,她转了转脖子:“脖子疼,今天坐了一天,脖子都是酸的。”   苏凌自是心疼,干脆让她脑袋搁在他膝头,帮她轻轻按着脖颈:“回去好好歇一歇。”   撩开她脖子里的一些碎发,指尖所触,是她柔嫩的肌肤。温热、香软。苏凌揉着按着,渐渐地就有些心神摇曳了。   “呦呦……”苏凌声音微哑。   “嗯?”他按得不轻不重,缓解了她脖颈的酸痛感。她只觉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听他唤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声。   苏凌声音极低:“你不要老招我。”   “啊?”程寻没听明白。   紧接着,黑暗中,她感到耳垂湿热,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她心头莫名一慌,困意全无,伸手胡乱一抓,竟抱住了他的小腿。   她回过神,松开手,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知道是他亲了她,被他亲口的地方烫的惊人。   “殿下,到了。”   车夫忽然出声提醒。   苏凌轻咳一声:“知道了。”   有夜色遮掩,无人看得见他红透的耳根。   程寻整理了一下衣衫,也不说话。   苏凌低声问:“生气了?”他知道她脸皮薄,可他们现在的关系,他亲一下,不打紧吧?要不,就趁着今年,先把名分正式定下?   他正胡乱想着,却听程寻小声道:“你低一下头。”   黑夜中,她的声音听着格外悦耳,如同风吹碎玉,隐隐透着凉意。   “嗯?”苏凌挑眉,隐约带些缱绻的意味。他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照办,果真低了头,“呦呦……”   他刚低下头,话未说完,只觉得唇边一热。他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心中欢喜,欲加深这个吻,他右手一伸,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然而,程寻却眨一眨眼,在他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嘻嘻一笑,从他怀中挣脱,跳下马车,小跑着回了程宅。   程家大门开着,门前的灯笼洒下红色的光。程寻步伐极快,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苏凌掀开车帘,盯着程家大门望了一会儿,轻轻摇一摇头,慢慢抚上了唇。   下次一定要补回来,不能让她逃了。   —   程瑞和江婶等人确实在等待程寻,看她归来,齐齐上前询问:“饿不饿?渴不渴?想吃什么?考的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程寻定了定神:“还好,一切正常。不饿也不渴,我用过晚膳啦,就是累的慌,想沐浴了就休息。”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江婶忙去准备热水,程瑞则问道:“在哪儿用的晚膳?宫里?”   程寻点头:“嗯。”她轻轻叹一口气,向三哥抱怨:“考试那么久,连加餐都不准备。”   “题目难吗?”   “说不上来。”程寻歪着头,“三哥,我困了,明儿咱们慢慢说,你也帮我分析一下,看我答得如何。”   程瑞心知她辛苦了一日,也不再多留,应下此事,便先行离去。   —   此次阅卷的共有六人,俱是学识渊博之士。每份试卷,都由这六日审阅商议。最终,他们定下了一二三等。   五日后,六位阅卷官一起将一等的十份试卷呈到御前,请皇帝钦定名次。   卷头密封,皇帝亲自审阅这十份试卷,匆匆浏览后亲自定下了名次。这才命人除去密封,准备以朱笔填写一等三甲次序。   待看清一甲三等的姓名后,皇帝眸光一闪,甚是意外:“程寻?”   这是他自己定的第一名?   “回皇上,是的。初试榜首就是程寻。”沈大人忙道,“史、制、策、算极佳。”   皇帝将案头的试卷推开,神色有些古怪。当初榜首是程寻,他自然也知晓。只是他没想到,在试卷密封的情况下,由他钦定名次时,他自己竟也将程寻定为头名。   看皇帝神情,沈大人心下惴惴,暗忖,莫非皇上不喜欢这个程寻?可这程寻不是二皇子殿下的伴读么?莫非是皇上不满二皇子……他心中一凛,不敢再深想下去,忙道:“殿试由皇上主持,名次自然也由皇上钦定。皇上若是不喜欢……”   “不。”皇帝摆手,制止了沈大人的话,“即已定下,何必再改?”   他提起朱笔,飞快填写了一甲三等次序。末了又道:“也没必要。这又不同于正式科考。”   皇帝盯着程寻的名字看了好一会儿。   竟然真是个有本事的。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此次博学宏词科,皇帝又多了五十个可用之人,自当恭喜。   然而皇帝却盯着朱笔写就的程寻的名字,良久之后,才移开了视线。——他终究还是没把她的名字划掉。   罢了,教他们欢喜一下吧。   —   报喜的人到程宅贺喜时,程寻正和程瑞说话,忽然听得外面敲锣打鼓,她眨一眨眼:“怎么回事?”   程瑞已早她一步反应过来:“愣着干什么?这是来报喜的啊!还不赶紧去换衣裳!”   “哦哦。”程寻低头看一看自己如玉的手和浅碧色的衣裙,匆忙进了房间,化妆更衣,速度极快。   果然待她收拾好之后,见三哥正和报喜的人说话,又自怀中摸出碎银子:“多谢报信,这些拿去喝酒吧。”   报喜者眼睛一转,看见了程寻:“这位便是程公子吧?恭喜恭喜了,获得一等头名。这若是正儿八经的科举,那可就是状元了。”   他微微欠着身,笑意盈盈同程寻打招呼。   程寻身体像被定住了一般,半晌动弹不得。一等头名?状元?她果真中了一等头名?皇上钦定?她怔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同喜同喜,辛苦老哥跑这一趟了。”   待报喜之人离开之后,程寻一把抱住了三哥,高声道:“哥,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得了第一啊。”   程瑞有些无奈,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听到了,听到了。能松手了吗?回书院报喜?”   “当然,肯定得让爹娘他们知道啊。”   —   程寻此次得了一等头名,程渊夫妇、程启夫妇自都十分高兴,甚至是才一岁多的小侄女静好,也跟着笑呵呵的。   程渊当年中了探花,他三个儿子,除了过继除去的程瑞,长子程嘉是进士出身,次子程启中举之后,没有继续参加科考,倒是他这个小女儿竟在博学宏词科中考中了一等头名。   他心中激动欢喜,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是他女儿。   雷氏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菜,一家人欢欢喜喜。   卢氏刚夹了一筷子鱼,就面露难色,放下筷子,掩口离席。   程启惊道:“这是怎么了?”忙追出去询问。   雷氏定了定神,轻笑道:“是有了吧?”她瞧了女儿一眼:“如果真是有喜,那可是双喜临门。”   程寻讶然:“嫂嫂又有身孕了么?”   她话音未落,程启夫妇便回转过来。卢氏粉面含羞,程启面带喜色。   轻咳一声,程启道:“父亲,母亲,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知晓……”他看一眼粉颈低垂的妻子,目光中染上一抹柔情:“静好可能要做姐姐了。”   “真的?”   雷氏先时虽然这般猜测,但是经程启证实后,仍是翘起了唇角。程启夫妇成婚数年,不见有孕。如今静好才一岁零两个月,就再度有喜。挺好。   程渊捻须而笑。喜上添喜,更让人愉悦。   —   程寻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获得一等头名,喜讯很快传开。崇德书院的学子也尽皆知晓了此事,一时议论纷纷。   “他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往往沉着性子读书呢,都能读的不赖。”温建勋叹道,“前有杜聿,后有程寻。”   霍冉则不以为然:“话别这么说,咱们书院独来独往,专心读书的,可不止这俩人。”他努了努嘴,“那谁,不也勤奋好学,看不上咱们这些人吗?”   温建勋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知道说的是张煜,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他听母亲说,他议亲的姑娘似乎是程家二房的姑娘,和北乡伯张家勉强有些亲戚关系。他不想面上不好看,就道:“云蔚前些日子回来了,听说前几天领了赏。不如什么时候去醉仙楼聚一聚?”   “行,叫上云蔚,让云蔚做东。”   —   云蔚对做东没意见,只是他寻思着,这得叫上程寻一起。——程寻欺瞒他那么久,至少得给他一个说法吧。何况程寻这次博学宏词科考试得了一等头名,更应该庆贺啊。   他辗转到了京城程宅,表明来意之后,就做下饮茶了,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程寻颇有些无奈,不过她考的好,老同学想让请客,那就请吧。她正好还有些私房钱。她定了定神,问:“只请你么?”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吃独食的人吗?”云蔚眼珠子瞪得极大,“纪方、霍冉、温建勋、柳明丰、姜成,姜成这次考中了三等。纪方今年要离开书院了,霍冉家里也不想他再读书了,给他另寻了营生……”   程寻默默算了一下,他提的人并不多,她想了想:“加个苏凌?八个人正好凑一桌。”   她作为人家的女朋友,请异性同学吃饭,是得向他报备,邀他一起吧?这道理,应该没错。   云蔚眼珠子瞪得更大了:“苏,苏凌?你说二殿下?”叫上他,这一顿吃的可就不踏实了啊。   “你知道了?”程寻讶然。   “能不知道么?”云蔚轻哼一声,“我那天去宫里领赏谢恩,正好跟他撞个正着。还好我反应迅速,不然说不定还要被治个御前失仪。”他声音渐低:“在胡渚都没丢掉性命,见了老同窗,差点魂给惊飞了。”   程寻忍着笑意:“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坏了。”   “哼,谁知道真吓坏还是假吓坏?整个崇德书院,谁不知道,你们俩关系最好?”   他这话说的是在书院时,可程寻不由地想到现在。她和苏凌的关系,众人并不知晓。她心里暗暗有些甜意,轻笑道:“是真吓坏啊,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她正色道:“既是同窗旧友小聚,不可不叫他。”   两人说一会儿话,云蔚又转换了话题:“你见过程家二房的小姐吗?”   “什么?”程寻微怔,心说,他是说端娘?   云蔚看她神色,心里已有了猜测:“看你这样,也知道没见过了。算了,不问你了。跟你说个秘密。”   程寻心头一跳:“你说。”   “我这次回来,我祖母关了我几天,不过到底是心疼我,她老人家要帮我去提亲了。”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程寻的肩头,眉目间得色隐约可见,“你就等着喝喜酒吧。”   程寻怔了一瞬,心绪复杂:“杨姑娘?”   云蔚挑一挑眉:“难道还能有别人不成?”   他三年前无意间见到一个姑娘,那时心里就有了她。三年的光阴,非但没让她的影子越来越淡,反而逐渐清晰,再也驱逐不出去。说来也奇怪,他和杨姑娘并没有真正接触过多少,可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心里就柔软一片。甚至为了她,他愿意上进,愿意变得更好。   在胡渚时,风雪大,除了祖母和母亲,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   程寻轻轻点一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就是。”   —   虽然程寻答应了要宴请同窗好友,但是刚考中一等头名的她,近来并没有这个空闲时间。   她和其他考中的士子一起谢恩。谢完皇帝谢主考官,谢完主考官再谢阅卷官。至于和这些所谓的同年们的应酬,她则能推就推了。   胡渚的使者下榻四方馆已半月有余,尚未面见皇帝。这些日子被严加看守,甚是不便。乌维等人再次递了折子,请求觐见。   皇帝仿佛才注意到他们一般,在宴请博学宏词科一等士子的晚宴名单上,加上了胡渚使者。   大周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而胡渚原本就物质匮乏,如今经战火洗礼,更是困顿。皇帝有心想叫胡渚使者见识一番。   至于先前双方商定的条件,也是时候兑现了。 第91章 三道难题   六月初一, 皇帝在瑶光殿宴请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士子以及远道而来的胡渚使者。   程寻在傍晚乘马车进了宫。夏日的晚霞犹如浓稠的红色染料, 染红了半边天空, 令人目眩神迷。   她定了定神,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这不同于新科状元的大红状元袍, 不过倒也崭新挺括。可惜她涂黑了面容, 加粗了眉毛,倒将十分的容貌生生折耗了几分。   在宫门口,她正好碰上熟人。——老同窗杜聿。   杜聿偏巧正也从马车下来, 甫一看见她,就扯了扯嘴角, 笑意脉脉,让人如沐春风。他拱了拱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恭喜。我看了你答的试卷, 你进步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歉然一笑:“瞧我,说的什么话。你如今是一等头名,和状元也差不了多少……”   程寻抬头,颇不好意思:“修远别这么说,还是差很多的。”她犹豫了一下, 问道:“我, 我不用唤你恩师吧?”   杜聿是初试的三位考官之一, 并不算是主考官。然而历来进士都会尊称自己的主考官为恩师。旁人也就罢了,对自己老同学,她好像还真叫不出口。   “什么?恩师?”杜聿忍不住轻笑,眸底的笑意愈发浓了, “你敢叫,我也不敢应啊。像以前那样,唤我修远就好。”   这是夫子的妹妹,山长的女儿,他再托大,也不敢应她一声恩师。   两人都要参加今日的晚宴,干脆同行。   “紧张吗?”一路这么干走着也不大好,杜聿想了想,出声问道。   程寻点一点头:“还好吧,是有一点点。”她偏了头看向杜聿:“当初你赴琼林宴的时候……”   “我赴琼林宴的时候,也紧张,怕御前失仪,就在袖子里塞了一块巾子。”   程寻转了转眼珠:“不想喝酒?”   杜聿有些意外,瞥了她一眼:“是啊,你知道我以前基本没喝过酒。书院里他们一起小聚的时候……啊,他们小聚,你也很少参与。”   两人说起在书院的旧事,不知不觉就到了瑶光殿外。   瑶光殿本就富丽堂皇,今日特意装饰过之后,就显得犹若仙宫一般。高悬的宫灯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更似仙境。   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程寻恰好就在杜聿下首,而她下首则是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二名高岩。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杜聿念及同窗情分,小声对程寻提点了一些。   这些话,昨天苏凌才叮嘱过她,程寻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杜聿此时提醒,她依然认真听着,唯恐有所遗漏。   酉时前后,其余人等先后进殿。   苏凌走入瑶光殿时,目光扫过,一眼就看到了正认真倾听杜聿说话的程寻。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向他遥遥看来,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晶莹雪白的细牙。   这笑容太过灿烂。苏凌下意识回了一个微笑。   “等会儿胡渚使者……”杜聿正低声说着,忽然注意到不对。他抬眸,见身边的人眼眸润润的,亮亮的,似是刚下过雨一般。他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不出意外看到了正与其视线交汇的二皇子。   瑶光殿里人不少,热热闹闹,灯光氤氲。然而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绸,将这两人的目光连成了一条线。   不过是片刻之间,程寻已然收回了目光,冲杜聿笑一笑:“我知道,今天的胡渚使者也会过来。”   杜聿定一定神,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略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盏,轻啜一口,继续道:“是啊,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胡渚使者上次是为了搬救兵,这回是一为道谢,二为上贡。毕竟当初请求大周发兵时,答应了不少条件。   皇帝不会在晚宴上商议国事,但不代表不会借机扬一扬国威。   胡渚使者到的很早。   程寻还没跟胡渚人打过交道,此时不禁细细打量。见那几个胡渚使者,都不像她以为的高大魁梧,熊健粗鲁。为首的甚至身形消瘦,两颊凹陷,只是目露精光,一看就知并非寻常之辈。   杜聿低声道:“为首的那个是乌维,此人通晓汉学,曾是胡渚现任首领的夫子,也是他的叔叔,地位极高……”   “太傅?”程寻在心里自动替换成大周的官职。   杜聿点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瑶光殿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施礼,三呼万岁。   皇帝与姚氏相偕而入。   程寻抬眸看向姚氏,见她宫装繁复,许是施了脂粉的缘故,气色比那次在西苑见她时,要好很多。华裙丽带,暖红色的灯光在她周围勾勒出淡淡的晕色,仿若神妃仙子,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她轻赞一句:“好美。”   声音极轻,然而她身旁的杜聿却微微侧目,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皇帝神色淡淡:“平身。”   众人这才又回到自己座位。   皇帝在上方不咸不淡致辞,下方杜聿则轻声对程寻说了一句:“这话以后别再说。”   “什么?”程寻讶然。   杜聿伸出右手食指,虚虚一晃,继而又收起,小心提醒:“你莫忘了你是男子。”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做一噤声动作,连忙点头:“知道了。”   杜聿轻轻一笑,不由地想起那次见她女装的模样。心口忽的浮上一个念头:或许这就是人说的美而不知?   他第一次见到有姑娘不爱惜自己的容貌,把自己捯饬成这个样子的。   —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甚至难得有心情欣赏歌舞。   殿内舞姬伴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皇帝饶有兴致问胡渚使者:“大周的歌舞如何?”   乌维欠身答道:“回大周皇帝陛下,大周的歌舞极美。但是在我们胡渚,也有好看的舞蹈,尤其是兽舞,兼具刚劲与柔美,比起大周的舞蹈,另有一番美。”   “兽舞?”皇帝微微一笑,眸中闪过怀念之色,“朕二十年前已经见过世上最美的兽舞了。”   言讫,他含笑看向了姚氏。   姚氏轻岂朱唇:“兽舞嘛,也不是胡渚独有。”   如今的姚皇后,二十多年前,一舞倾城,让皇帝对其一见倾心。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如今贵为皇后,自然不能像舞姬那般,下场起舞娱人了。   胡渚使者既然提起了兽舞,皇帝挥一挥手,命舞姬换成兽舞。   少时鼓点节奏急促,原本如柳枝般柔美的舞姬神情忽变,动作中已经带了杀伐之气。——正是乌维所说的兽舞,至刚至柔,美不胜收。   程寻常在书院,多与书本为伍,平时看到的才艺演出也不多。难得看见宫廷舞蹈,见舞姬衣袂飘飘,如仙如魅,看得格外入神。   —   那厢皇帝已与乌维等人谈起了胡渚近况。   乌维轻叹,答道:“谢大周皇帝挂念,如今战事已停,百废待兴。休养生息数年,定能恢复胡渚雄风。”   皇帝嗤笑一声,胡渚的现状,他已经从宁将军那里知道了。本就物质匮乏,又经战事洗礼,还能成什么样?   从皇帝的神色里,乌维大致能猜出皇帝的意思。他面色不改,轻声道:“当日胡渚内乱,向大周借兵。全靠大周皇帝陛下仁善,借兵于我,才结束了胡渚内乱。”   皇帝淡淡一笑:“区区小事而已,喝酒喝酒。”   大周之所以发兵,主要还是因为胡渚答应了大周的条件。若非如此,又岂会出兵相助?   乌维自己将酒杯满上,大声道:“敬大周皇帝陛下,祝大周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指着乌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寿比南山?哈哈哈!今日又不是朕的万寿节,何来的寿比南山?错了错了……朕听闻你乌维精通汉学,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乌维也笑了:“原来不能这么说么?乌维自负精通汉学,没想到竟丢了丑。听说大周人才济济,皇上刚开设博学宏词科,新得了不少有才之士。乌维不才,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皇帝笑意微敛:“怎么?”   他听出来了,乌维说错话是假,“讨教一二”才是真。   乌维欠身施礼:“大周皇帝陛下,我们大君久慕中原文化,恨不能亲至大周学习。此次乌维出使大周,随行之人也有精通汉学者。然而边陲小国,学识有限,恳请大周皇帝陛下能下旨让大周的有才之士指点一下……”   皇帝摆了摆手:“今夜宴席,不谈国事。”   “听闻大周有琼林宴,是皇帝陛下宴请一甲学子。难道今夜不是吗?乌维听闻博学宏词科一等学子都在席上。莫非大周的才子都是徒有虚名?”乌维神情诚恳,隐约还带着疑惑,但他的话已经极其不客气了。   皇帝神色微变,正欲答话。一旁的姚皇后哂笑:“是不是徒有虚名,和胡渚使者又有什么关系?”她烟波流转:“还是说,乌维大人想留在中原,为我大周效力?”   她容貌殊丽,盛装之下,犹若天宫仙子。   乌维被她容色所震慑,神情微凝,低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胡渚臣服于大周,那就以大周为宗主国。作为附属国的臣民,自然希望宗主国人才济济。而乌维,只是想请教一二罢了……”   他似是极为遗憾,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渚使者虽说的含糊,可在场诸人均已听出了他的意图。   皇帝哈哈一笑:“大周既是宗主国,自然也有宗主国的度量。乌维,你想请教谁?请教什么?只管说来。”   作为上邦,这点度量还是有的。而且今日在场者,除了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士子,还有前次的状元杜聿,更有白青松、宋城等博学多才之士。纵使胡渚有备而来,皇帝也有信心从容应对。   乌维郑重施了一礼:“回禀大周皇帝陛下,乌维想讨教在场诸位三个问题。”   皇帝眸色微沉:“三个问题?”   远处的苏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皇帝不要答应。   然而皇帝已经追问:“哪三个问题?”   乌维摇头:“这三个问题,如果大周无人能答出来,那么可否请皇帝陛下赏给乌维一个小小的彩头?”   他这话一出,整个瑶光殿安静异常。   程寻心说,这是有备而来。乌维想讨要的彩头,肯定不简单。   皇帝沉声问:“什么彩头?”   “胡渚民生凋敝,请大周皇帝陛下能允许迟些上贡布帛和牛羊。等过一两年,胡渚休养生息……”乌维应声跪了下去,眼中已有了泪意,“皇帝陛下仁慈……”   皇帝挑一挑眉,慢条斯理:“此事不必再提。”他轻叩面前的桌面:“至于你的三个问题,也不用讨教了。”   需要上贡的布帛、牛羊?如果胡渚的使者讲明缘由,好言好语哀求,他不是不能考虑。用这样的法子迫使他同意?想都别想!   皇帝眸色渐深,吩咐道:“乌维大人许是喝醉了,带他下去休息。”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上前,欲叉了乌维就走。   乌维急道:“大周皇帝陛下一言九鼎,又有宗主国的度量,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难道要食言不成?”   皇帝神色变了又变,挥手制止了侍卫,令其退下,这才又问乌维:“你想请教什么?”   神情已隐约不耐。   乌维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又理了理衣衫,扬声道:“呈上来。”   场中诸人俱是神色微变,屏气凝神,看胡渚使者捧着一个银盘低头入内。   那银盘上放了一支羽箭。   当即有人冷喝:“大胆!瑶光殿内,岂容你携带兵刃?”   乌维只瞧了那人一眼,他缓步上前,将羽箭执在手中,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这是乌维请教诸位的第一个问题。如何在不损此箭的情况下,让此箭变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时乌维口口声声说久慕汉学,想要请教。众人都以为他所请教的是儒家经典。在场多饱读诗书之人,满怀信心。谁想他问的竟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损此箭,让箭变短?   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众人不由地小声议论,一时间却都想不到好主意。   乌维立于瑶光殿中间,扫一眼交头接耳议论的诸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询问儒家经典,肯定难不倒这些大儒。唯有剑走偏锋,才有可能难倒他们。   程寻也与身边的杜聿低声商讨。杜聿面容沉静,长眉微蹙。程寻心中一动,忽的想起在崇德书院时,苏凌教她射箭的事情来。   她臂力小,拉不动寻常的弓,他特意做了小一点、轻一点的弓箭来给她使用……   脑海里似有什么恍恍惚惚一闪而过。她眼睛一亮,忽道:“有了。”   “嗯?”杜聿面染喜色,“什么?”   程寻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杜聿边听边点头,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挥手招呼身后的内监,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那内监领命退下。   站在瑶光殿中间的乌维轻叹一声:“这题目是偏了一些,也不怪在场的各位大人答不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轻嗤。乌维止住话头,循声望去,见大周的二皇子殿下缓缓站了起来。   一看见他,乌维眼神微闪,悄悄移开了视线。——他对这位大殿下印象颇深,此刻见到二殿下,他心中也有丝丝不自在。   白大人与宋大人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咳……”   就听到二殿下慢悠悠道:“不损箭本身,而让箭变短?这有何难?再拿一支比它长的箭跟它一比,也就是了。”   白大人眼中闪过喜色,暗暗点头,捻须而笑。   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乌维瞳孔微缩:“这……”   苏凌看他神色,已经知道自己答的不差。   正说着,方才杜聿身后的内监已经回来了。他同样捧着银盘,只是银盘上,放着一支比方才的羽箭,更长的箭。   苏凌视线掠过,又瞧一眼程寻,微微勾了勾唇。他缓缓离席,走至乌维跟前,拿过对方手里的羽箭,又接过内监银盘里的长羽箭。   两只羽箭放在一起,先时那支明显短了许多。   苏凌朝众人扬了一扬,笑问:“是不是变短了?”   暖红色的灯光下,二殿下眉目清隽,仿若一幅画。   乌维眼睛直直的,颤抖着两片唇,嗫嚅道:“是……”   第一道题,竟然就这么答出来了?   皇帝哈哈一笑,甚是欢愉:“我儿聪慧。”似是极为自得。他又笑问乌维:“乌维,二殿下答得对是不对?”   乌维只得道:“二殿下天资聪颖,乌维敬服。”   苏凌勾唇一笑:“方才答出这道题的,远不止我一人。”他环视四周:“这样的题目,就想讨些彩头?是觉得我大周无人么?”   乌维不敢置信,他只能告诉自己,别怕,还有两道。中原人才济济,原本也没指望第一道题就难住他们。   后面还有两道题呢,尤其是第二道。在场多文士,第二道题目,肯定让他们束手无策。   轻咳一声,乌维欠身施礼:“多谢皇子殿下解惑。乌维想请教第二个问题。如何将这两支羽箭同时射到不同的靶心上?”   “嗯?”皇帝微微一愣,“什么?”   乌维定了定神,又小心重复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程寻听明白了,这是想要人两箭齐发?她与杜聿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还在崇德书院时,骑射课课试,苏凌三箭齐发的模样。   两箭跟三箭比起来,是难还是容易?   而那厢,苏凌已缓缓勾起了唇角,眼梢流淌着浅浅的笑意。 第92章 一目十行   乌维站在瑶光殿内, 环顾四周, 见众文士对其怒目而视, 心下歉然,但一想到胡渚的现状, 又硬起了心肠。   此次, 绝对不能失败。   皇帝哈哈一笑:“来人,传禁军统领!”   皇帝心知今夜参加晚宴的,多为文士, 这种双箭齐发,显然并非他们所长。宫中禁军多能人, 多半有能解此题者。   内监领命施礼,正欲离去, 却听乌维高声道:“且慢。”   “嗯?”皇帝挑眉, “怎么?”   乌维团团行了一礼:“圣人曾经说,人无信不立。适才大周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答应了乌维,准许乌维向在座的诸位大人请教。”他轻轻摇一摇头:“如今皇上求助于禁军,是否已经承认大周的人才答不出胡渚的第二道题呢?那么第三题也不用再问了, 多谢大周皇帝陛下的彩头……”   他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竟似认定了皇帝违背约定。   皇帝勃然变色:“大胆!”他细细回想, 似乎的确答应了乌维的请求。   宋大人霍地站起,先冲皇帝施了一礼,后冲乌维拱了拱手:“这位胡渚来的乌维大人,你既知人无信不立, 那么老夫也要问你一问。去岁胡渚内乱,恳求大周发兵时,分明答允岁岁上贡,年年请安。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如今推三阻四,是要毁约吗?”   乌维摇头,冲皇帝一揖到底,异常诚恳的模样:“启禀大周皇帝陛下,我们胡渚人素来讲信义,得大周神兵相助,从未想过毁约。只是因为胡渚刚经战火,民生凋敝,才想着延缓两年。我们不敢空口讨要彩头,这才讨教三个问题。若是大周果真人才济济,三个问题都能答出来。我们胡渚绝不再提彩头一事。”   程寻虽然猜测着苏凌大概能解这道题,可还是不由地心生怒火。这是先卖惨,再强词夺理吗?   乌维轻轻叹一口气,环顾四周:“果真无人能答出来吗?”甚是遗憾的模样。   苏凌正欲说话,却听宋大人提高了声音:“你方才口口声声,自称久慕汉学,故此才向我等请教。老夫倒想问一问,你这两个问题,哪一个关乎汉学?尤其是你这个‘如何将这两支羽箭同时射到不同的靶心上’出自汉家哪一典籍?”   “圣人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此题乃为射,如何不算汉学?”乌维应声道,“至于第一道题目,则是取自于《老子》。《老子》中有这样一段话:‘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难道《老子》也不算汉学吗?”   宋大人怔了一怔:“强词夺理!”但一时之间,却又气得说不出反驳之语。   他坐下,重重哼了一声。身旁的白青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乌维目露喜色,暗暗松一口气,扬声道:“如此……”   “算是汉学,可是这又有什么难的呢?”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乌维顿时愣住了。他心里一咯噔,循声望去,看见大周的二皇子殿下正望着他,似笑非笑。   这位年轻的皇子手里拿着两支羽箭,轻轻摇了摇头,又道:“这第二道难题,难在哪里?”   在场诸人俱是一愣,不知二皇子此话何意。   乌维瞬间瞪大了眼睛:“你……”他定一定神:“还请皇子殿下指教。”   “如何指教?难道是要我在这殿上射箭给你看?”苏凌眼尾轻挑,状似漫不经心道。   听了这句话,乌维先时的不安消散了一些,带着丝丝侥幸心理,拱手道:“还请殿下示范。”   这二殿下看着相貌俊美,气质清贵,并不像是能弯弓射箭之人。更何况双箭齐发,即使是在胡渚,会的人也不多。   苏凌面露难色:“这你可能要等一等了。”他上前冲帝后施了一礼:“父皇,儿臣想在这瑶光殿上,试一试箭法。不知父皇可否应允?”   皇帝尚未回答,宋大人站起身,抢道:“皇上不可,这瑶光殿是什么地方?皇上和诸位大人都在,万一有个闪失……”他转头,对乌维怒目而视:“难道你们想知道如何放火烧殿,也要我们烧给你看吗?”   乌维摆手:“皇帝陛下明鉴,乌维并无此意……”   “好了!”皇帝摆一摆手,转向苏凌,“这第二道难题,怀思能解?”   苏凌点头:“不敢欺瞒父皇。”   皇帝拊掌而笑:“好,拿弓来。”   既已解了第一题,开了头,最好还是继续下去。胡渚的题目虽刁钻古怪,可也不是无人可解。教胡渚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岂不更妙?也好让胡渚见识一下什么是上邦。   很快有人呈上了弓,恭恭敬敬递给二皇子。   苏凌掂在手里,勉强还算趁手。   瑶光殿很大,晚宴中人数不少。见二皇子跃跃欲试,似是真要射箭的模样,众人反应不一,有兴奋而期待的,有担忧害怕的……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希望二皇子能狠狠削一削胡渚使者的面子。   苏凌冲乌维轻轻勾了勾手指:“还请乌维先生,站到殿门口去。箭矢无眼,不能伤了皇上和诸位大人。”   乌维微微一愣,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苏凌快走几步,来到程寻和杜聿的桌前,自二人桌上的果盘中个取了一只桃子,丢向乌维:“接着。”   眼见桃子飞来,乌维下意识接过。两个桃子,分别攥在两只手中。   苏凌笑了一笑:“乌维先生站在殿门口,对,就是那儿,不要动。站好了,对,对,两只手各拿一只桃子,最好平放在手上,不要握紧……”   乌维此时早反应过来,这位二皇子想要做什么了。他面色惨白,神情难看。他知道此事是他做的不地道,可大周的二殿下也没必要这般戏耍于他啊。   而殿中其他人等,有的已经轻笑出声。不管二皇子箭术如何,吓一吓这些胡渚的使者也是好的。   不过,他们并不认为二皇子真的能完成第二道难题。   程寻和杜聿相视一笑,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期待:有好戏看了。   当初在崇德书院,苏凌应对霍冉的挑战,大获全胜。——细想起来,这件事也没过去多久。   —   乌维依言站在宫灯下,双手各托着一只桃子。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大周的二皇子。   短短数息间,他心头闪过许多念头:要不要等二皇子的箭射过来时躲开?还是故意凑上去,让他射伤自己?若胡渚的使者被大周皇子所伤,那么想延缓上贡……   他心念如潮,正自思索,忽见羽箭向自己飞来。   似乎有风起,宫灯微动,他眸中仿佛有火苗闪动。而他自己则像是被兜头泼了冷水一般,僵立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忽的两道大力袭来,他两只手同时一沉,双臂酸软无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一长一短两支羽箭正好插在他手中的桃子上。桃子破裂,汁水流在他手上,粘粘的,带着甜味。   箭尾还在轻颤,刺得他的眼睛酸痛,眼前的一切似乎也模糊了许多。   —   程寻一直留神看着这边,虽然知道苏凌箭术高超,可依然忍不住为他担忧,一颗心也被紧张攥住,提的高高的。此刻见双箭齐中,她心情大好,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手掌:“好!”   杜聿瞧她一眼,也跟着高声赞道:“好得很。”   皇帝哈哈一笑,长舒了一口气。他并不知道怀思擅长箭术,但这并不妨碍他心里高兴。   霎时间掌声雷动,人人叫好。尤其是宋大人,更是面露得色。似乎他不是二殿下的策论夫子,而是二殿下的教习师傅一般。   在喧闹声中,苏凌缓缓走向乌维,低声道:“得罪了,这第二题,算是答出来了吧?”他吩咐内监:“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乌维大人收拾一下?”   内监匆忙上前,接过乌维手里带箭的桃子,又给他净手。   乌维任他们摆弄,视线却紧紧锁在大周的二皇子身上,他咬牙:“自然算。”   苏凌冲皇帝施了一礼,慢悠悠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   乌维收拾好后,定一定神:“乌维先时听说大周人才济济,可为何两次答题的都是大周的皇子殿下?莫非其他人等都是庸人么?”   众人微怔,当下有不少人颇为汗颜。   苏凌微微一笑,应声道:“乌维先生有所不知,在场的诸位,俱是我大周一等一的人才。可惜胡渚出的题目太过容易,原也不需劳烦他们。”   乌维摇头:“二殿下学识渊博,乌维敬服。只是乌维此次前来,是要向大周的人才讨教的。改日机会合适,才请教二殿下吧!”   这位大周的二殿下像是提前知道了他们的题目一样。一次是偶然,可两次就不是了。原本乌维对这三道题目很有信心。然而接连被答出两道,还都是同一个人,这让他难以接受,大受打击,甚至准备好的第三道难题也不敢轻易拿出手了。   当下要紧的是,剥夺这位二皇子的答题资格。   ——苏凌只是一笑,并未回答。   皇帝饶有兴致看着乌维:“你倒是说一说,第三道难题是什么?”   怀思接连答出两道,皇帝信心大增,以至于对第三道也不大放在心上。   乌维目光沉沉,扬声道:“呈上来。”   众人齐齐向殿门口望去。只见两个胡渚人举着一块高约二尺、宽约五尺的红色木板走了进来。   那木板的背面是花鸟图,正面则红底黑字,写的满满当当。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呼。   程寻定睛望去,略扫了一遍之后,心下讶然。她看向杜聿:“《老子》?”   这分明是《道德经》的上篇《道经》啊。   杜聿皱眉,眼中亦有不解:“怎么会是《道德经》呢?却不知道胡渚使者出的题目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胡渚使者抬着《道德经》中的篇章进来是做什么。   皇帝直接问道:“这就是第三题?”   “回大周皇帝陛下,这就是第三题。”乌维指着木板,扬声道,“不知道给一炷香的时间,在座的大人能不能准确背下木板上的字。”   “木板上什么字?木板上不就是《道德经》吗?在场的诸位,又有哪一个不识得《道德经》?”宋大人哈哈大笑,“你这第三题,我看还是不出了吧?”   众人纷纷附和,可不是?虽说本朝重儒,可是在场之人又有哪个没读过《道德经》?   原以为这第三题会是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没想到竟这般容易。   众人俱是胜券在握的模样,连杜聿都忍不住轻笑一声,对程寻道:“胡渚人似乎很喜欢《道德经》。三道题目,两道出于此。你会背吗?”   程寻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此刻她面前那个绿色的logo上的小红点正一闪一闪。她怔了一瞬,对于这个一直在她面前晃动,随着她的走动而走动的logo,她已经做到视而不见了。   可这个时候,它闪啊闪的,强迫症真的受不了。   她眨一眨眼,望着面前陡然出现的:“是否开启‘一目十行’技能?”   她轻轻摇一摇头,手指正要点上“否”字,胳膊被杜聿轻轻拍了一下:“你不会?”   杜聿异常惊讶,程寻不会《道德经》吗?这在书院虽然不是重点学习的科目,可是以程寻的学识,不应该不会啊。   胳膊被轻拍了一下,程寻手一抖,原本要点向“否”的手指,向旁边划了一下,堪堪点中“是”字。她“啊呀”一声,颇为懊恼。   “怎么了?”杜聿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问道。   程寻忙摇头:“没什么啊。”她看向木板,果然,开启了“一目十行”技能后,真的一眼十行,就印在脑子里。   一眼,两眼,三眼……   就跟相机照了下来,放在了眼前一样。她闭上眼,就是一行一行的字。   果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啊。   程寻轻轻叹一口气,以为修好了呢。怎么这技能还是这德行?   也是,她原本就不该信任这个系统的。被这个垃圾系统坑的还不够惨吗?   —   说是给一炷香的时间记《道德经》,然而真正专心去记的并无几人。   《道德经》大家太熟悉了,几乎人人都认定了此举他们必赢无疑。估计胡渚使者是破罐子破摔了吧?   不过杜聿依然目光灼灼盯着木板,尽管他通晓《道德经》,可他并不能完全放心。他隐隐觉得不会这么容易,或许胡渚使者在哪里改了个别字,就是看他们大意,想使绊子。   程寻虽然也跟着看向木板,可是并不认真。《道德经》她记得很熟,张口就来。现在这木板,又让那个“一目十行”的技能给照相一样,经不成经,文不成文的,十行十行印在脑海里。   她看木板,都觉得头疼,心口憋闷,干脆移开了视线。   —   一炷香的时间过的极快。   那块木板被人扭转了方向,花鸟图那一面朝向众人。   乌维深吸一口气,含笑说道:“一炷香时间已经到了,不知道这第三道难题,在座有谁能答得上来?”   皇帝哈哈大笑,自信满满:“这第三题,在场诸人,人人皆能答出。”   乌维笑笑,神色不变:“是吗?那就请大周高人赐教了。”   他话音刚落,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二名高岩就站了起来。   高岩今年二十五六上下,眉目修长,极为清俊。他理了理衣衫,笑道:“在下高岩,算不得什么高人,在座诸位,人人都比在下厉害。我算是最不中用的了,就让我来回答一下这第三道难题吧。”   乌维一笑,眼神晦暗:“请阁下赐教。”   “这是老子的名篇《道德经》的上篇,共37篇。”高岩清了清嗓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他脑袋轻晃,洋洋洒洒,一字不差。   程寻仰着脸含笑看去。   乌维的脸色越来越沉。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高岩轻舒了一口气,笑问,“可有不对的地方?”   乌维定了半晌,方露出了些许笑意:“大周人才济济,乌维佩服……”   高岩笑着坐下:“承让了……”   却听乌维续道:“只可惜我们胡渚的规矩,和大周的不大一样。这是大周的《道德经》,在胡渚却不是。我们的文字,是从左到右,由上往下看的。所以,不该这么念。”他摇了摇头:“这第三题,高大人,答得不对。”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宋大人当即喝道:“荒唐,荒唐。《道德经》哪有那般念的?既是胡渚的规矩,何不按照胡渚的文字来?推三阻四,强词夺理,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乌维笑笑:“说了请教汉学,又怎能用胡渚的文字?看来第三题,难倒了大周的高人。”   众人满怀愤怒:“岂有此理?你们分明是胡搅蛮缠!”   这道题目,说起来并不算难,只是大家先入为主,也没想到胡渚人这般行事,是以出其不意。当即有人手指蘸了酒水,将《道德经》写在案上。   皇帝冷笑数声,这胡渚的使者是疯了吗?还是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没有一人答上来么?”乌维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撤下去吧。”   程寻转了转眼珠子。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行一行来?   这题目她会啊。   “且慢!”她正欲回答,杜聿已经站了起来。   程寻有些意外,杜聿也会?杜同学就是厉害啊。   杜聿脑海里飞速回想着《道德经》的内容,缓缓说道:“《道德经》上篇,共2356个字,方才的木板上,四十个字一列……”   他缓缓说着,慢慢计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分别是:将、人、将、之……”   他双眉紧锁,语速极缓:“无、难、之……”   程寻看他神色,知道是在强撑,心下一叹。   “这位是杜大人吧?杜大人果真厉害,竟能记得这么多。可惜了……”乌维摇一摇头,“可惜啊。”   他眉眼间的笑意已经遮掩不住。   “可惜什么?这道题让杜大人回答,是大材小用了。让我来试一试。”程寻霍地站起,冲杜聿点一点头,“将人将之补其智令丧天器道年以其天……” 第93章 揭穿身份   瑶光殿里很安静, 只听到程寻的声音:“……寂不者不所为以兮闷兮所为和信容……”   语声朗朗, 行云流水。   毫无联系的字词从她口中一个接一个流淌出来, 在座诸人无不震惊。   高岩手速极快,他蘸了酒水在案上飞速写字, 远远比不上程寻的速度, 干脆放弃了。   杜聿也是越听越奇,俊目圆睁,良久后才笑了起来。和程寻同窗三年多, 还不知道她竟有这般本事。   最震惊的是乌维等人。程寻所背诵的和木板上一字不差。初时他还当是强记,可是到了后面, 愈发纯熟。   他想起了中原的一个词语:过目不忘。   他想,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过目不忘。他知道大周读书人的阅读习惯, 这个人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不可能提前准备。   “……惊心有达无其恶其谓狗其民贵言不徼。”程寻吐出最后一个字,沉沉吁了一口气,口干舌燥的她,欲低头喝水,身旁的杜聿早将杯子递到了她手中。   她道一声谢, 顺手接过, 一仰脖, 直接喝下。轻轻“咦”了一声,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杯底,杜同学给她递的是果酒啊。   果酒入腹,五脏六腑瞬间有种烧灼感, 却难得让她觉得甚是快意。清丽的眸子亮晶晶的,脸颊微烫,她扬声道:“敢问胡渚使者,这2356个字,可有差错?”   她性子偏软,也不大爱出风头。此时重挫胡渚人的诡计,心中大快,意气风发,比得知获得一等头名,还要欢喜一些,她一颗心砰砰直跳,面上也沾染了得色。   乌维死死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知道,这第三场,是他耍赖,故意设了陷阱,引得在场诸人往里跳。但是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会有这么一出。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如此刁钻古怪的题目,都能答出来?!   见他不答,程寻微微一笑,略偏了头,宫灯下的她,虽肤色黝黑,但脸庞清丽,眉目傲人,显得颇有几分英姿。她乌黑的眸子盯着乌维,继续道:“这是由左到右,从上到下的,你要是不满意,我还可以斜着来、跳着来、倒着来……”   反正就跟照片似的,印在她脑海里,怎么背都不怕。   乌维面色苍白,双唇抖动:“……妖……”   程寻没听清,继续说道:“你们胡渚人出尔反尔,胡搅蛮缠,又能怎么样?我们大周来者不惧。”   “这话说的好。”皇帝应声道,“大周上邦大国,不惧你们的阴谋。”   程寻看了皇帝一眼,又问乌维:“用斜着来吗?斜着来的话,是将道废……”   她只说了几个字,众人已经哈哈哈大笑起来,对程寻也愈加佩服。   宋大人大声道:“你们还有什么耍赖的手段?使出来啊!”   白大人轻轻扯一扯他,他才轻咳一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是啊,使出来啊!”众人纷纷附和,豪气顿生,看向程寻的眼神满是敬服。   ——方才都以为胡渚使者耍赖,第三局要败了,众人义愤填膺却毫无法子,连素来机敏的杜大人都撑不下去了,却不想程寻站起来,替众人、替大周打了漂亮的一仗。   或许是灯光的影响,程寻那张黑乎乎的脸看着也比平时生动了许多。   乌维盯着程寻瞧了好一会儿,他眼睛微眯,又细细打量了程寻几眼,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转头与身边的胡渚随行者耳语几句,这才冲皇帝施了一礼:“大周皇帝陛下,第三道难题,确实是答出来了。”   皇帝哈哈大笑。   “只是……”乌维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指着程寻问道,“敢问皇帝陛下,答出第三题的这位是哪位高士?”   程寻微怔,下意识答道:“我是程寻。”   “好,朕教你知道。”皇帝望向程寻,笑道,“答出第三题的不是别人,乃是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士子,程寻。”   白大人捻须而笑,宋大人亦是满面笑容。答出第三题的,是他们的学生。   众人的目光转来,都汇集在她脸上,有赞赏,有惊讶。程寻保持着原本的站姿,暖红色的灯光下,如松似玉。   等众人笑声停止后,乌维方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原来是叫程寻,失敬失敬。”他端了一杯酒,大步走到程寻面前:“我敬你一杯。”   程寻不想与他对饮,但对方当着众人的面要敬酒,她不好拒绝,就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   她低头斟酒之际,忽觉得有什么挟着风声袭来,紧接着脑袋一痛,束发的玉簪被拔掉,长发如墨,披散开来。   她悚然一惊,后退两步,手中的酒杯“咣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酒水四溢。   那酒杯甚是结实,竟也没碎,骨碌碌滚到了远处。   乌维双眸猩红,唇边笑意未散。   程寻原本的碧玉簪此刻被他攥在手里,他笑了两声,哑声问道:“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暖红色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肤色,然而五官精致、面容清丽却是不容置疑的。此时,她静静站着,虽然袍服宽大,可依然能看出身形窈窕,腰肢纤细。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男子?分明是个姑娘啊。   通晓汉学的乌维忽然想到了什么,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双眸中火光跳动,大声道:“她是女的,她是假的!”   这边的变故教人始料未及。他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胡说八道!”   “你耍赖不成,就要侮辱人了吗?”   “堂堂男子汉,岂容你这般侮辱?”   ……   但是众人看向程寻时,却都怔住了。   只见她长发披背,面容清丽,眉目精致,虽肤色黝黑,但在宫灯的照射下,几乎可以忽略。   容颜美丽,身姿英挺,说是男装佳人好像并没有哪里不对。   程寻心中一凛,面上热度尽褪,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只剩胸腔里一颗孤零零的心脏砰砰的徒劳跳动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笼罩了她,她下意识去看苏凌。   苏凌也向她看了过来。他将眼底浮起的冷意藏下,递给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同时缓缓站了起来:“胡渚的使者喝醉了,来人,请他们回四方馆休息。”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站于乌维身后。   乌维双目圆睁:“皇子殿下,乌维没有喝醉!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乌维只想问一问这位高人,究竟是男是女?”   程寻心中一怵,很快镇定下来,她正欲开口,却听身侧的高岩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众人目光灼灼,盯着程寻,有惊讶,有怀疑。   ——原本并无人往这方面想,只当她是五官太秀气了一些,但是肤色黝黑,又分明不似女子。况且,女扮男装,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怎么可能?!当大周律法,朝廷规矩,都是摆设吗?谁会怀疑她是个姑娘呢?   可是,如今乌维拔去程寻的发簪,又当众道明其是女子。此时一看,确实不像是个男子……   “好像真的是女人……”   “声音也有点像……”   “我怎么说,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忽听一声轻嗤,众人循声望去,看向了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冷眸微眯,唇角轻扬:“是女子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乌维当然知道,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他们精心准备了三道题目,实指望着能让大周同意延缓上贡。却被大周人一一解开。前两道也就罢了,那是大周的皇子,他们奈何他不得,也不敢对其怎样。至于第三题这个,剑走偏锋,几乎承载了他们所有的希望,却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给坏了大事。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又怎么能对得起对他寄予厚望的大君和大君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   不等乌维回答,苏凌就轻笑一声:“不管是男是女,她可都答出了胡渚的第三道难题。”   乌维咬一咬牙,对皇帝拱了拱手,指着程寻道:“是,她确实答出了第三道难题,她是男是女,和胡渚没有关系。可若是女子,那就是假扮男子出仕,是欺君之罪。”一拂袖子,冷声道:“而且,此次我胡渚向大周请教三道难题,是来请教大周士子的,不是来请教女人的。”   他心知有外使在,皇帝可能不会治她的罪,然而今日在皇帝面前提一句也是好的。今日之事,他实在是耿耿于怀。   大周诸位士子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人先时听说过程寻是二皇子的伴读,两人关系定然亲密。可是二皇子并不是斩钉截铁否认,回答的很模糊不清啊。   难道程寻真的是个女人?   女扮男装考状元,不是戏文里才有的吗?   高岩怒气冲冲:“好啊,打的一手好算盘。怪不得你非要说程兄是女子,原来又是想耍赖。难道说他是女子,这第三道题就不算我们做出来了?”   说程寻是女人,他是不大相信的。他自负博学多才,总不会有女人比他厉害吧?程寻只能是男人,必须是男人啊,刚才露那一手,怎么会是女人?   乌维摇头:“那倒也不是……只是她分明是个女子,为什么要假冒士子,欺骗皇帝陛下,欺瞒天下人呢?”   程寻抬头看一眼皇帝,自己拿起在案前备用的筷子,随手绾好了发髻,使自己不至于披头散发,神情狼狈。她早回过神来,心说,道破她是女子也没关系。这个时候,皇帝大概也会帮她遮掩。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天总不会让她脱衣自证清白吧?她一口咬定了她是男子,谁又能怎样?   狠狠瞪了乌维一眼,这人真是可恶。   她向皇帝拱一拱手,正要开口,却听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女子就不能是士子么?这是什么道理?”   说话的正是姚皇后。她红唇微启,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这话一出口,众人看向程寻的眼神,更加惊疑不定。   程寻一颗心砰砰直跳,压下了到唇边的话语。   见姚氏已经发话,皇帝哈哈一笑,接道:“乌维,你今日可是错的离谱了。三道难题,各个刁钻。现在有人解了出来,你偏又胡搅蛮缠。你揪着程寻说什么胡话?朕不妨告诉你,程寻是女子不假,可她也是大周的士子。朕知晓她的身份,她并没有欺瞒朕。”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   “什么?程寻真是女人?!”   ……   宋大人与白大人也相顾愕然。   他们的这个学生,果然是个姑娘?!   白大人思绪急转,不由想到当日他想要程寻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而程寻推脱着不愿参加一事……   他额上冷汗涔涔,难道说……   他抬眸看着程寻:这相貌,这身形……他以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啊。   程寻没想到皇帝会直接承认了她的性别,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选在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她。   她先时不大喜欢皇帝,但此刻忍不住对他好感倍生。   程寻定一定神,快步离席,冲皇帝郑重地施了一礼。   乌维也愣住了,皇上知道?可是,皇上知道的话,为什么会同意?他思绪转的极快,瞬间断定是皇帝撒谎。   皇帝原本对乌维并无恶感,然而今日胡渚使者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生事,让他心中厌恶,甚至动了杀机。至于乌维提出的程寻是女子这一点,今夜大庭广众之下,他身为天子,自然不能撒谎。更何况程寻方才也算立了一功。   微微一笑,皇帝目光扫过在场诸人,继续说道:“两年前,朕就是听闻她忠孝双全,才华横溢,才赐她长袍,命她做伴读……她可从未欺瞒过朕。”   乌维后背冷汗直冒,双目圆睁,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不可能!那,她欺瞒天下人又怎么说?她是女子,却参加科考……”   程寻暗暗摇一摇头,心说这个胡渚使者真的是被打击疯了么?很明显大周的皇帝在维护她啊,他是要跟大周皇帝过不去吗?   哦,对,乌维跟大周皇帝过不去很久了。从那三道难题开始,就过不去了。   皇帝皱眉。   苏凌冲皇帝笑了一笑,慢悠悠道:“欺瞒天下人?是从何说起?听闻乌维先生精通汉学,难道竟不知道博学宏词科不同于科考吗?这位程寻姑娘,参加的是博学宏词科。而博学宏词科并未规定只有男子可参加。事实上,这是皇恩浩荡,不限出身,不限年纪,只要有真才实学,又有三品以上官员举荐,皆可参加。程寻以女子之身参加,何罪之有?”   杜聿站起身,接道:“不错,杜某有幸参与博学宏词科的初试主考。皇上确实没有规定只有男子才可参加。若是女人不能参加,皇上就不会明知她是女子还御笔钦点她为一等头名了。”   白青松白大人也站了起来:“是啊,程寻的举荐信,还是老夫写的。她欺骗谁了?”   在座诸人都不是傻子,皇帝、皇后、二皇子、杜大人、白大人,这是明晃晃的在维护程寻。   ——先时听闻程寻是女子,众人惊讶之下,的确有人想到了欺君违法、混乱纲常等。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一是因为皇帝等人的态度,至于二则是程寻刚为大周勇挫胡渚的面子,在众人眼中,也算是有功之士。   面对胡渚使者,大家自然先一致对外了。一时之间,附和者极多。   “我早看出她是女子,哪里算是骗人了?”   ……   乌维此刻思绪乱糟糟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指着程寻身上的衣衫,急道:“不算欺骗?她现在身上穿的,难道不是男装?难道不是还在骗人?”   众人不由转向程寻,看她身上长衫,确实不是女子衣物,一时怔忪,不知如何作答。   程寻眨一眨眼,有些无辜的模样:“我穿的不是女装,这一点不假。可这并不是为了掩饰女子的身份,而是因为,因为这是博学宏词科一等士子应穿的衣物啊。”她指了指高岩。   高岩作为一等二名,和她身上衣物,相似而又不相同,似乎正验证了她的话。   “是吧?再说,谁规定了女人不能穿长衫?”   ……   高岩哈哈大笑:“我们身上所穿,是宫中御监统一所制。莫说是女人,就算是太监,考中博学宏词科的话,也得这么穿。乌维先生是不是要说一句太监装男人了?”   这话说的不算好听,道理也有些歪,但众人哈哈大笑,极是快活。   —   乌维脸色灰白,嘴唇翕动。暖黄色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僵着两条腿,跪伏于地:“皇帝陛下开恩。”   铺天盖地的悔意涌来,他知道他今晚错了。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用这三道难题。   皇帝双眉紧锁,面沉如水:“乌维,朕对你很失望。朕对胡渚也很失望。当初朕答应发兵相助,一是不忍看胡渚内乱,百姓受苦。二是感念大周和胡渚三十多年的友谊。可你今日,实在是教朕太失望了。你说胡渚刚经战乱,百废待兴,一时无法上贡,你若好言好语求朕宽限时日的话,也不是不可。可你万不该挑衅大周。你今晚三道难题,一道比一道刁钻古怪。可是,再刁钻又能如何?我大周人才济济,即便是你耍赖不认,我们也自有应对之法……”   皇帝叹了一口气,续道:“可你竟然还妄图插手我大周朝政,委实可恶。朕念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取你性命,你先回四方馆待着吧。”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你说的,延缓上贡……”轻哼一声,他眸色转深,“想都别想。”   “皇帝陛下!”乌维声音发颤,后悔而绝望。   皇帝摆了摆手,继续道:“朕会修书一封,给胡渚的首领说明此事。朕想让胡渚的百姓都知道,原本你们是可以延缓上贡的,可惜都是因为你乌维的缘故,他们不能休养生息……” 第94章 名扬天下   “皇帝陛下!”乌维面色惨白, 额上冷汗涔涔, 从喉间发出一声呜咽。   他此番出使, 竟成了胡渚的罪人吗?   皇帝不再看他:“胡渚的使臣醉了,送他们回四方馆休息吧。”   他挥一挥手, 早有侍卫上前将胡渚的使臣给“请”了出去。   胡渚使臣离开瑶光殿以后,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了程寻。——先时一心记挂着如何应对胡渚的三道难题,此时“外敌”退去,众人的注意力便都又集中在了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身上。   方才是因为有胡渚使臣在侧, 现在皇帝还会认为女子也是士子吗?却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对待程寻?   程寻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装没察觉到种种目光, 然而她一颗心提的高高的。——刚才是特殊时期,如今在座的诸位, 不会拿她的身份做文章吧?   皇帝的视线却转了过来, 定在她身上,半晌方道:“很好,程寻今夜做的很好,博学多识,才智双绝, 虽是女子, 却不逊于在场任一男子, 应该重赏。”   听得此言,程寻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有皇帝这句话,基本上算是给她的行为定了性。其他人想来不敢有异议。   她忙离席谢恩,连连自谦。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在场诸人, 见众人虽然神色各异,却并无面色不虞者。   皇帝又道:“朕记得,你当初是出于孝道,为了宽慰母亲,才不得不易钗而弁,扮作男子,是也不是?”   程寻心头一跳,知道皇帝这是要来夸耀自己,要给她立人设了。她面容沉静,低声道:“回皇上,是的。”   皇帝笑了一笑:“倒是个忠孝两全的姑娘。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程寻心念微动,心知皇帝这般问了,她并不能胡乱答。她定了定神,答道:“回皇上,那都是臣应该做的,不敢讨赏。”   二皇子轻笑一声:“皇上既说了要赏你,那就是真心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   程寻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皇上,臣想向皇上讨一盆清水,可以么?方才狼狈,需要洗一下手。”   皇帝微愣,继而哈哈大笑,又瞧瞧她束发用的是筷子,更是忍俊不禁:“来人,带她下去梳洗一番。”   “是。”   程寻捡起先时被乌维丢在地上的发簪,跟着内监暂时离开瑶光殿,来到偏殿中,重新梳头绾发,洗了手,这才又回到瑶光殿内。   今夜发生的事情很多,此刻时候已经不早了。约莫又待了两刻钟,姚皇后就面露疲态,她对着皇帝轻轻低语两句。皇帝便轻咳一声,冲众人打了招呼,和姚皇后一同离席了。   帝后离去,殿中诸人也不久留,先后散去。   白大人和宋大人一起朝程寻走了过来。   程寻连忙施礼。   白大人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脸上涂了东西?”   程寻赧然一笑:“嗯。”   白大人皱了皱眉:“罢了,不早了,你先回去,改日咱们再慢慢细说。”忽然想起一事,他又道:“对了,我看你喝了酒,回去早些休息。”   程寻连连点头应下,和杜聿一道走出瑶光殿。   杜聿回想着今夜之事,他早知程寻是女人,对此并不惊奇,他更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我自负记性极佳,看来还是不如你。”   程寻有些心虚:“不是,你比我厉害得多。”   “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杜聿不解,“我思来想去,都想不明白。”   “杜大人,程姑娘。”忽然,一道略微熟悉的声音插过来。两人抬头看去,却是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三名卢秀。   卢秀今年才十九岁,人如其名,生的文秀。程寻和他虽同为一等学子,可是来往并不算多。   宫灯下,卢秀面颊微红,他冲杜聿拱手施礼:“杜大人,在下有些事情想请教程姑娘,不知道可否容我与她借一步说话?”   杜聿微觉讶然,他点一点头,做一个“请”的动作,自己先行快走两步,将他二人留在了后面。   程寻冲卢秀拱手施礼:“卢兄。”顿了一顿,她轻声道:“你还是别叫我程姑娘了,叫我程寻就行。”   “好的,程寻姑娘。”卢秀应声道。   程寻微怔,继而失笑,也不再去纠正他。   卢秀问道:“程姑娘觉得在下学识如何?”   “啊?”程寻诧异,迟疑了一下,她才道:“卢兄学富五车,学识自然很好。”   卢秀“嗯”了一声,他摆一摆手:“程姑娘客气了,我的学识远不如你。胡渚人的第三道题目,我是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的。”   程寻越发心虚,我这是有外挂啊。如果没有那个所谓的“一目十行”技能,我也答不上来的。   卢秀笑了一笑,继续道:“我家中父母俱在,兄弟三人,我排行居中,尚未娶妻。我,我只想娶一个才女为妻,每日诗词酬唱,定是至乐之事……可惜这世上有貌的姑娘多,有才的姑娘少……”   程寻眨了眨眼,这,跟她说这些干吗?这是想提亲?还是她想多了?   “……程姑娘今晚在瑶光殿,才识过人,令我心折不已……”卢秀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   程寻忙道:“这我不知道,我自己有……”   她的“我自己有婚约”还未说出口,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程寻,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马车在宫门口停着,是要我送你回去吗?”   苏凌的声音忽然传来,在夜色的浸染中,竟多了一些冷意。   程寻心头一喜,冲卢秀摆一摆手,笑道:“娶妻的事情看缘分,也不在是否有才。不过,我早早定下了婚约,我觉得我未婚夫也挺有才气的。没别的事,我就先走啦。”   卢秀先是惊讶二皇子的突然出现,接着听到程寻的话后,失望之情瞬间涌上了心头。他“啊”了一声:“这样啊……”   程寻跟他摇了摇手,大步向苏凌而去,低声道:“我方才没有看见你……”   苏凌不着痕迹将她挡在了身后,看一眼还站在原地的卢秀。宫中道路,几乎处处有灯。卢秀站在灯下,灯光将他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苏凌收回了视线,低头问程寻:“一等三名卢秀?”   “嗯,江南才子。”   苏凌轻嗤一声,不置可否。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簪,轻声问:“怎么不索性除掉脸上的黑粉?”   程寻拍开他的手,低声道:“别乱动,我刚弄好的。黑粉吗?忘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着。   “今晚害怕吗?”苏凌低声问。   程寻摇摇头:“有一点,不过不算害怕。”她仰着头,冲他灿然一笑:“你不是在那儿吗?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啊。”   她这话满是信赖,苏凌心情大好,勾一勾唇,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今晚做的很好,真的。”   今夜她算是为大周立功,又得了皇帝亲口嘉奖。从今往后,肯定不会有人拿她的身份说事。   不过,想起一事,苏凌皱了眉:“那个卢秀是怎么回事?你和他很熟?”   “没有没有。”程寻摆了摆手,连忙否认,“他就是来随便跟我说两句话。”转了转眼珠子,她偏着头问,“你问他做什么?你是醋了吗?”   苏凌嘴角一抽:“我醋什么?”   “咦,没有吗?我以为谁把醋坛子打翻了呢。”程寻故意说道。——她今晚喝了一些酒,胜了乌维后,又解决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一件大事,心情极佳,颇有些放飞自我。   苏凌轻声道:“胡说什么?你平时扮成男子,少不了与男子说话,我醋什么?”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看她和杜聿交头接耳,看她和那个卢秀一起站在灯下,他确实有些不舒服。   “哦,好吧。”程寻不以为意。然而,她到底是没让苏凌真的送她回家。她今晚出风头已经出的够多了,还教众人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若是再让堂堂二皇子送她回家,那不知要再惊到多少人。   —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程寻睡得有些沉,次日清晨竟然起得迟了。还好今日有朝会,课程挪到了午后。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吃些东西后,干脆在家中看书。   才翻了几页,就又看到了眼前一闪一闪的系统logo。她深吸一口气,点了开来。   “小说内容正在读取中……”   程寻眸光一闪,关掉了系统面板。——她现在对系统的感情很复杂,自从出现“少女苏凌”一事后,她都说这是垃圾系统。可昨晚这个垃圾系统却立了大功。   如今又看到了熟悉的“小说内容读取中……”,她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诞感。   “呦呦,呦呦……”   正自出神,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是三哥程瑞。   程寻惊讶:三哥下学了?   说话间,程瑞已大步走了过来。他满面红光,一脸的不可置信:“呦呦,我听人说,你昨晚在瑶光殿里,打败了胡渚的使者?”   程寻定定神:“‘打败’这个词要慎用。大家都是斯文人,不动手的。”   “……不是说打败,是说你解开了胡渚的难题?”程瑞急道,“还听说,你被他揭穿了身份?”   “你从哪儿听说的?”   “国子监都传开了,说皇上开设博学宏词科,选取博学多才之士,一等头名竟然是个姑娘。还说这姑娘智计无双,堪称国士……”程瑞盯着妹妹,甚是好奇,“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程寻更加心虚,她给三哥倒了杯茶:“你先喝水,我慢慢给你说。”   她将昨晚发生在瑶光殿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末了又道:“那前两道题,是他答出来的。尤其是第二道,你也知道,在场之人大多是文士,可不像他那样,箭术超群……”   程瑞对夸奖二皇子没什么兴趣,他摆摆手:“不说他,我只想问问你,那《道德经》,四十行,要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看,你是怎么记住的?如此刁钻古怪,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程寻轻叹一声:“唉,怎么说呢?”   系统的事情,她并不想告诉三哥。——这涉及到异世,更何况旁人也看不见系统logo,她说也没用,别人恐怕只会以为她在说笑。   “怎么做到的,就怎么说呗。”   程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就是横着看的,觉得好看,就那么看了啊。”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干脆又问:“对了,三哥,你们国子监里的人,是怎么说我的?”   “什么?”程瑞没听明白。   “就是,就是他们怎么议论我?是说我不守妇道,违背纲常伦理?还是……”   程寻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她知道官方将她拔的很高,可是民间私下如何,她并不知晓。她自己倒也不惧流言,只是她不想令父母面上无光。——当然,她知道她的父母家人并不在意这些。   程瑞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他在妹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傻了么?什么不守妇道?你因为孝道而扮成男子读书,因为才学,考中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昨夜又凭借学识、摧毁了胡渚人的阴谋诡计。国子监的人提起你,无不称赞,说你忠孝两全,才智过人。大家都将你和郑孝女相提并论呢。”   郑孝女是本朝一个女子,父亲被奸人所害。她女扮男装,潜伏数年,为父报仇。朝廷嘉奖她,称其堪为女子楷模。将程寻与她相提并论,这评价很高了。   程寻松一口气,甚好甚好。她也不图什么虚名,只要她爹娘不因为她而不开心就行了。   程瑞又道:“更有甚者,还在打听你是否婚配,想要娶你为妻呢。”   “啊?”程寻惊讶异常,“娶我为妻?”   程瑞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是孝女,又是才女,得皇上金口夸奖,人人争相求娶,不是很正常么?如果能娶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女,为何不娶?红袖添香、诗词酬唱,谁不想啊?面上也有光。何况,你这已不仅仅是才女了……”   程寻抬手,阻止兄长再继续说下去。名满天下的才女,这也太夸张了吧?   —   数日后,程寻才知道,程瑞所说的,还真不算夸张。   皇帝没有授她官职,白大人等人并未因为她是女子而改变对她的态度,每日上课,还和平时一样。   程寻女子身份既已大白于天下,也就不再像之前那般将面颊涂得黝黑黝黑了。她开始尝试着每天少涂一些。   生活看上去和以前区别不大,可她心里绷着一根弦,隐约觉得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   这日,程寻在京城程宅看书,江婶忽然告诉她,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她旧日同窗。她忙换了男装,请客人进来。   是云蔚和姜成。   姜成考中了博学宏词科的三等士子,那夜在瑶光殿发生的事情,他并未亲历。但是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是个女子,且坏了胡渚人的好事,这消息不胫而走,姜成自然也就知道了。莫说是他,云蔚也知晓了。   ——相较之下,二皇子连答两题,虽然很了不得,但论起冲击力,远不及一等头名是个女子来的大。   云蔚和姜成碰头后,一商量,一合计,干脆登门拜访。   真是不敢相信,同窗好友竟变成了一个姑娘?!   看见脸上没涂黑粉的程寻,姜成和云蔚愣了好久:“真,真是女的啊……”   云蔚忍不住道:“你是女的,还这么厉害?”   程寻斜了他一眼:“女的为什么不能厉害?”   “……”云蔚一噎,压低了声音,“你,你原本也姓程吧?”   对于程寻的身份,他心中隐约已有了猜测。对于她和二皇子的关系,他心里也大概有了点想法。   程寻笑笑,没有说话。她并不想让人知道“程寻”=“程呦呦”。尽管她很清楚,很多人应该都想到这一点了。   先时不知道程寻是女人,云蔚在她跟前说话,没什么顾忌。此刻知晓了对方是女子,他竟感到局促起来。   他以前也没发现啊,程寻长得还挺好看的。——虽然在他心里,谁都比不过杨姑娘。   姜成差不多是同样的心思,面对变成姑娘的同窗,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什么,只公式化问了问:“皇上没有授你官职吗?”   程寻摇头:“还没有。”   气氛有些许尴尬,两人坐了一会儿,提出了告辞。   程寻想起云蔚上次来访的事情,提醒道:“就这个月十五吧,休沐的时候,大家去醉仙楼?”   云蔚的脸腾地红了,连连摆手:“再说再说。”   他实在是没脸让个姑娘做东请他们啊。   —   此次博学宏词科取士,除去程寻,其他的士子,皇帝皆委派了职务,只有程寻的事情还没着落。   苏凌向皇帝提起了此事:“父皇打算怎么安排她?”   皇帝沉吟:“她毕竟是女子,授与官职多有不便。朕夸她两句,给她些赏赐,你看可行?”   “六月初一夜,父皇亲口称她既是女子,也是士子。不授官职,恐怕不妥。”苏凌慢悠悠道。   皇帝皱眉:“婕妤?”不等苏凌回答,他就又摇头:“不妥。罢了,朕先想一想,此事不急。”   ——原本他并没有想授予程寻官职,能容许她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很快皇帝心中已有了计较。   —   程寻还不知道苏凌在皇帝面前替她要官的事情。   二哥程启来到京城程家,将她接回书院去。   程寻在六月一日宫中晚宴上所做的事情,此时早就传遍坊间。在京郊的程渊夫妇也知晓了此事。 第95章 系统提醒   程寻甫一回到家中, 父母就询问她事情始末。她自然毫无隐瞒, 从乌维挑衅说起, 将那夜的细节一点点说了,只略去了系统这一层。   当她说到自己被乌维拔下发簪, 性别暴露时, 她清楚地看到母亲瞪大了眼睛。后说到皇帝夸赞,二皇子、杜聿、白大人坚决支持她时,雷氏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雷氏拉着女儿的手, 连声道:“很好很好,这样就很好。”   一直以来她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坠了下来。不过, 少时,她又皱了眉, 望着女儿:“你知不知道近来书院里, 大家都在议论你的事情?”   “啊?”程寻小声道,“能猜到。”   雷氏压低了声音:“杨夫子还来过咱们家呢,问你爹,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杨夫子?”程寻有些意外,又有些歉然。   她在书院读书时, 是算学夫子, 最看重她的, 就是教算学的杨夫子了。得知她是个姑娘,也不知杨夫子心里是什么想法。   雷氏笑道:“可不是?”   程寻想了想:“娘,等会儿我去杏园一趟,去拜访杨夫子他们。”   雷氏点头:“正当如此。”   —   程寻换上了以前在书院时穿的雨过天青色长衫。她今年十六岁, 不比两年前,身高又抽长了不少,这衣衫显得有些短了,不过勉强还能穿。   她虽穿男装,梳男子发式,却并未涂抹黑粉。对镜自照,能明显看出镜中人是个女子。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出门去了杏园。   站在杨夫子门口,她犹豫了一瞬,敲响了门。   “来了。”   只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被人从内打开,露出一张芙蓉面庞。   那少女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洒金衣裙,浅笑盈盈,人比花娇。正是杨夫子的独生爱女——杨姣。   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杨姣身形微顿,目光有片刻的凝塞。   “杨姑娘。”程寻稍微欠了欠身,未刻意遮掩的声音宛若出谷黄鹂。   杨姣怔了一瞬,神色复杂:“程小姐?”   这人的五官相貌,杨姣记得很清楚,分明是山长家的小姐。——去年程小姐及笄礼,她还去观礼了。程小姐容貌清丽绝伦,当日又有茂阳长公主做其正宾。她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当时她也曾觉得程小姐相貌熟悉,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后来想到程夫人身上,心说可能是随了母亲,所以看着相似。   这几天突然得知程寻是女人,电光石火之间,她就想到了程小姐。——当初的不解终于找到了原因。她几乎有七八分笃定了,程寻就是程小姐。   怪不得她之前数次去程宅,从未见到过程小姐。怪不得程小姐相貌给她一种熟悉感。怪不得程寻和那个姓苏的关系匪浅……   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尽管正在和云家议亲,可是骤然得知程寻是个姑娘,她心中依然觉得酸涩。——那种淡淡的失落感和刚发现程寻和苏凌的事情时的感觉,相似而又不同。   这一回,多了些释然。再想到程寻居然以女子之身,考中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又在胡渚使臣生事时,从容应对,杨姣不禁又生出一些敬佩和自得来。   敬佩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竟能做出女扮男装求学、以才学入宫做皇子伴读、考中博学宏词科一等头名、还能在胡渚使臣生事时,智计压全场……   自得的是,她虽然走眼对同为女性的程寻产生了一丝情愫,但是至少证明她看人的眼光还不差。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在程寻脸上转了好几转。她心下暗暗一叹,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想到自己当时患得患失,愁肠百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杨小姐目光如同实质一般,程寻有些讪讪然,略低了头:“嗯,杨小姐。”   杨姣的视线在程寻衣衫上停留了一瞬,见其穿的是书院的学子服饰,心念一转,方道:“是来找我爹吗?”   程寻点头:“嗯。”   “进来吧。”杨姣转了身,率先进去,“我爹出去了,很快就回来了,你先等一会儿。”   程寻坐在杨家外间,接过杨姣递过来的茶,颇有些拘束。   杨姣看她拘谨,想起旧事,自己倒忍不住笑了:“我听说你叫呦呦?我比你大了一岁多,直接就叫你呦呦行吗?”   “可以啊。”   “你一直在书院读书吗?你当时是怎么想起扮成男人去读书的?”杨姣一双明眸写满了好奇。   程寻不料她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怔,老实答道:“也不是一直,十岁开始。”   至于怎么想起的?   程寻心念转了几转,想到父母对外的说辞,也不好说出真相,干脆掩了实情,只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有了时间,慢慢给你说。”   杨姣笑意不减,继续问道:“那在书院读书好玩吗?我也想读书来着,可我爹说,书院里没有姑娘读书,他就教我认些字……”想起了什么,她歉然一笑:“看我说的什么话?你去书院读书是学本事的,又怎么会好玩儿?”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杨夫子熟悉的声音:“姣姣?有客人?”   “爹,是程寻啊。”杨姣脆生生答道。   程寻定了定神,站起身来。   说话间杨夫子走进来,双眼微眯,盯着她瞧了一会儿。   不等他开口,程寻便躬身施礼:“学生程寻,见过夫子。先时对夫子隐瞒,还请夫子莫怪。”   杨夫子板着脸,轻哼了一声:“莫怪?现在知道莫怪了?这是你原本相貌?你以前脸上抹了多少碳粉?”   “爹,你别吓着人家。昨儿你不还夸她巾帼不让须眉么?”杨姣插话。   见杨姣拆父亲的台,程寻暗松一口气,心里想笑,却不敢泻出笑意,低着头,老老实实道:“学生有负夫子信赖。不过夫子的教导,学生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杨夫子抬眸,斜了她一眼,慢悠悠问道:“博学宏词科殿试的算学那道题,你解出来没有?我以前可是教过你的。”   程寻双眼一亮,忙道:“解出来了,解出来。”她又施了一礼:“多谢夫子教导了,若不是夫子悉心指导,程寻也只怕也考不中……”   轻嗤一声,杨夫子道:“算了,这话少说,原本你也就不擅长溜须拍马。你不是山长的远房侄子,是他的亲闺女吧?”   “嗯。”程寻点了点头。   “你爹这个做山长的,竟然带头破坏规矩,假公济私,让自己女儿进书院读书……”   程寻微微一愣,想了想,回答:“也不算破坏规矩,书院的规矩,是通过入学考试的,都能进书院,并没有只收男学子,不收女学子。”   崇德书院是她曾祖父所建,后来翻曾祖父留下的手札时,她曾经怀疑过他是个穿越人士。   尴尬之色在杨夫子脸上一扫而过:“书院是你们家开的,自然你们想怎么改规矩,就怎么改规矩了。”顿了一顿,他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如今学识有了、名声也有了,又考了功名……”   程寻正色道:“这还要看圣意。”   她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之前,皇帝只说想看她考的怎样。如今其他士子都有了官职,只余她一人。究竟如何,她也不知道。   杨夫子双眉紧锁,缓缓点一点头,继而又问:“那你和,你和苏凌可还有来往?他现在何处?作何营生?”   程寻意外至极。她犹豫了一瞬,思索着要如何回答。   杨夫子见她秀眉微蹙,面显难色,心里猜测着可能是戳着了她的伤心事。对这个昔日最得意的弟子,杨夫子到底是心疼更多一些。他咳嗽一声,开口道:“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你看你这样多好看,不比姣姣差。”   见杨夫子不再追问,程寻也松一口气。后来听杨夫子问她伴读生活如何,又问起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她理了理思绪,一一答了。   ……   她在杨家待了好一会儿,婉辞了杨家父女的留饭,起身回家。   程寻并未在崇德书院久留,早早就去了京城程宅。   考中博学宏词科三等士子的姜成,被委派到了竹山,下个月就要动身。他与其他士子小聚之后,相熟的同窗提出要为他践行。   云蔚自然而然想到了程寻,好像因为她是姑娘而装作不认识她,也有些没道理啊。   于是,他和姜成一道又去了京城程宅,提出小聚一事。再由他牵线搭桥,联系其他学子,定在了醉仙楼。   —   近来苏凌跟着皇帝忙于政事,但是学习也没落下,只是相较于之前,更加忙碌了。   当程寻告诉他,六月十五在醉仙楼做东,请旧同窗时,他愣了一愣,微微皱了皱眉。   程寻看他神色,轻声道:“不妥吗?那我请我三哥代我去?”   众人现下都知道了她是姑娘,她宴请旧同窗,确实比以前尴尬。只是她已经答应了云蔚他们,不好反悔。   苏凌轻笑:“要你三哥带你去做什么?他和云蔚他们又不熟,自然是该我带你去。”   这几天呦呦名声极响,难保旧日同窗不会对她生出其他心思来。那种场合,他不在身边怎么行?   “那我不去了?”程寻听他要代替自己去,想了想,“也行吧。”   苏凌愣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程寻不解。待苏凌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说了几句,她眸中的疑惑之色才被笑意所取代。   原来是个小误会。   —   六月十五,醉仙楼的雅间“福禄居”里聚集了不少年轻人。最大的不过十八九岁,最小的也有十六七。   云蔚当先道:“等会儿程寻来了,大家眼珠子可要黏好,千万别掉出来了啊。对她只管像以前那样,可别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不对,要放尊重些。”   他如今也是快要定亲的人了,自觉不能教人家姑娘尴尬。   姜成笑笑:“那是自然。”   少时敲门声响起,坐在门边的霍冉精神一震,打开了门。   一脸笑容的小二身后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多日不见的苏凌,一个则身穿雨过天青色的长衫,五官精致,面容端丽,虽做男子打扮,却隐约能看出是女儿身。仔细看其五官,和程寻十分相似,只是肤色大不相同。   霍冉记得很清楚,程寻是学堂里肤色最黑的人,可眼前这人皮肤雪白,让学识不怎么样的他,一瞬间想到了“肤若凝脂”。他呆了一瞬:“程寻?真,真是程寻?”   见他失态,云蔚屈腿踢了他一下:“愣着干什么?先让他们进来啊。”   “哦哦。”霍冉回过神,忙指一指空座,“坐,坐,坐。状元公快坐。”   程寻点一点头,歉然一笑:“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别叫我状元公,叫我程寻就行。”   苏凌目光沉沉,扫过在座诸人,毫不意外捕捉到众人眼里的惊艳之色。他心中莫名有些发堵,轻轻拍了拍程寻的肩头,低声道:“去那边。”   程寻仰脸冲他笑笑:“好。”   两人互动甚是自然,话不多,却给人一种“这两人很熟悉”的感觉。   在场诸人都是崇德书院的学子,大家以前在一个学堂。看这情形,不由地都想起还在书院时,程寻和苏凌最要好。看来现在还是这样。   云蔚瞧了苏凌好一会儿:“二……”   在他喊出“二殿下”之前,苏凌轻声打断了他的话:“还叫我苏凌就好。”   “好的,苏凌。”云蔚从善如流,知道他是不愿意在这会儿挑明身份。他心说这样也好,在场的同窗们,如果朕知道苏凌的身份,可能这一顿饭就开心不起来了。可惜知道真相的他,想装作不知情也不成。   今日在场的都是熟人,平时嬉笑打骂,颇为随意。然而得知程寻是个姑娘后,再和她相处,就不免有些不自在了。   大家斯斯文文,比在书院的膳堂里还要规矩。   不过倒是好几个人时不时地偷眼去看程寻。   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博学多识,忠孝双全。   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柳明丰有些蠢蠢欲动了,他读书不行,如果能娶个才女媳妇儿,平日陪他一起读书,红袖添香,岂不是美事一桩?将来生下儿子,由妻子为儿子开蒙,教导儿子。儿子肯定学业有成。   他皱眉想了想,程寻八成就是山长家的小师妹了,也没听说小师妹许了人家。   要不,他试一试?   这么一想,柳明丰不禁有些激动。他正要殷勤地问一句:“程寻,你喜欢吃什么?”却见她旁边的苏凌正低头与她说着什么。   程寻微微偏了头,美丽的脸庞写满了笑意。   那两人之间流淌的和谐温暖,让柳明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心里连连叹息。心说,迟了迟了。苏凌这个阴险狡诈的,早在书院的时候,就和程寻走得近。要是他也知道程寻是个美貌多才的姑娘,她还在书院读书时,他肯定不经常抢白她……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柳明丰狠狠咀嚼着食物,忍不住又剜了苏凌一眼。   —   此次主要是为姜成践行,云蔚琢磨着不能真让一个姑娘做东,他中途寻了理由,提前离席,欲前去结账,却被告知那位姓苏的公子已经付过账了。   云蔚心知是苏凌所为,心说,那是皇子,将来富有天下,做个东也没什么。这么一想,他心安理得了许多,重又回到了“福禄居”。   姜成即将远行,众人自是依依不舍。——毕竟同窗学习数年,感情不算浅。   初时大家甚是规矩,后来许是放开了,纷纷说起自己的宏伟志向:“咱们学堂出了两个状元,一个进士,又出了将军,咱们也不能差了是不是?今年我也要下场试一试……”   说着话题转到了程寻身上:   “真没想到程寻居然是个姑娘。”   “啊呀,你在书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姑娘。要不,你为什么不住在梧桐苑?”楚渝一拍脑袋,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程寻皱眉,她看一看苏凌。——大家方才忆往昔想未来时还好,如今放飞自我,说话也有些不经大脑了。且时候不早了,她有些困了。   苏凌会意:“咱们先回去?”   却不想话题忽的扯到了他的身上:“咦,我记得苏凌也不住在梧桐苑。照你这么说,苏凌岂不也是女的?”霍冉接道。   云蔚心说不好,连连给他使眼色,可惜霍冉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老挤眼睛干什么?眼皮子跳?”   苏凌面色微沉,却并未动怒,只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就先散了吧。”   柳明丰道:“急什么?我们还没喝酒呢……”他话未说完,只觉小腿一痛。   云蔚抢道:“散了吧,散了吧,姑娘家不能熬夜不懂么?”   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那就先散了。”   —   月色极好。   皎皎月光穿过缝隙洒进马车里。   程寻脸上的温度渐渐褪去,她倚着苏凌,轻声道:“我有些困。”   “那就先睡一会儿,很快就到家了。”苏凌轻声道。   程寻捏着苏凌的手,甚是恳切:“这次是答应他们在先,以后我不会这样的……”   苏凌对她好,她也想让苏凌放心。然而她话未说完,就轻轻“咦”了一声。   因为,她看到她眼前的系统logo,再一次闪了起来,红色的小点一闪一闪。   她心中忽的生出一种预感来,顿时困意全无。 第96章 小说内容   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但苏凌已然知道了她的未尽之意。他微微一笑, 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温声道:“以后再说吧,我明白你的心意。”   他固然希望她独属于他一人, 希望她一颦一笑皆由他而起。然而她既然扮作男子读书求学, 就少不了会与男子打交道。——这一些,还在崇德书院时,他就很清楚了。   程寻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她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三十公分外的系统面板。   “系统维修完毕,小说内容已更新。是否读取?”   程寻心中犹豫, 手指也迟迟点不上去。——在她很相信系统时,系统给她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在她已经决定不再相信它时, “一目十行”技能却忽然发挥了作用。现在又告诉她, 系统维修完毕……   深深吸了一口气,程寻咬一咬牙,点了“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易钗记”三个大字。居然还配了一幅图,图上是一个古装少女在窗下读书。   右下角有三个小字:“下一页”。   程寻额角直跳,恍惚觉得自己是在看电子书。   “宣平九年, 京城北乡伯府。   ……”   字有点小, 但不妨碍她看的很清晰。   她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宣平不是今上的年号?宣平九年, 她三岁。北乡伯府?张家?系统出现这些是什么意思?   程寻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催促着她继续看下去。   她干脆开了一目十行技能。   一眼,两眼,三眼……   她感觉她在读一本书。开篇背景、时间、环境, 接着是北乡伯府女眷们交谈,话语中打着机锋。忽然,雷氏问了一句:“呦呦呢?呦呦去哪儿了?”   旁人告诉雷氏,呦呦正和张家的小少爷、小小姐一起玩儿,有下人看着呢。   紧接着,笔锋一转,几个小孩子正在北乡伯府的荷塘边。程寻跳过了关于小孩子外貌的描写,直接看到呦呦因为其他孩子的推搡,失足跌落进荷塘中。   此事惊动了大人,呦呦很快被救上来。雷氏抱着女儿,焦急而关切。看女儿小脸青白,浑身湿透,她担心而又自责。在她的低泣声中,呦呦忽然睁开了眼睛。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程寻往下划了好几下,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心头一跳,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笼罩了她。   三岁那年,她确实曾跟着母亲前往北乡伯府。而且当时还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张煜等人确实推推搡搡,差点害的她落水。但她毕竟不是三岁小儿,没真的掉下去。——不过自那以后她去张家的次数就少了。   可是,系统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文字?和她的经历,相似而又不相同。   这回没有一句话简介,没有内容介绍。分明就是在她面前放了一本书。——一本只有开头的书。   点了数次,发现均以失败告终,并未出现新的内容。   程寻叹一口气,在自己膝头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懊恼而沮丧。   一直观察着她的苏凌,察觉到不对,忙问:“呦呦,怎么了?”   “我没事。”程寻抬头看他,话语在心头滚了几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因为系统的缘故,她心里有些乱,也不好教苏凌知晓。她将头枕在他肩上,轻声道,“没什么。”   为了赶走那种莫名的情绪,程寻干脆提起精神:“苏凌,我唱歌给你听吧?”不等他回答,她就循着记忆轻轻哼唱起来。   皎皎的月光透过缝隙洒进车厢,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月夜中显得悦耳缠绵。苏凌只觉得自己如同是在云端。他伸臂抱紧了她,整个心被填的满满的。他心中一荡,轻声道:“呦呦,咱们成亲吧?”   回答他的是程寻的沉默。停顿了一会儿,她小声道:“我觉得咱们现在有点小了,说这个也有点早。”   才十六岁啊。   苏凌心里一沉,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但不可避免的心头会升起淡淡的失落。他“嗯”了一声,低低一笑:“确实,我之前说过,我们成亲不急在一时。”   听他这么说,程寻反倒有些不自在。她抬起头,欠了欠身,在夜色中,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她温软的唇瓣刚一凑近,苏凌就绷紧了身体。他伸手攥住了她的下巴,将这个蜻蜓点水的亲嘴角变成了真正的接吻。   初时只是单纯的嘴唇碰触,到后来,她口中尽是他的气息。   程寻轻轻推了推他:“苏凌!”   似嗔怪,似撒娇。   苏凌声音略显喑哑,一双眸子却清澈无比:“是你先撩拨我的。”   程寻尽量平复呼吸,下意识道:“我没有。”她抬起头,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没有”。   还未撤开,纤腰已被箍住。   苏凌眸色渐深,低声道:“有。”   “好了好了,你先松手,我都快到家了。”程寻伸手欲掰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却被他反握在手中。   一直到马车停下,他都没有松开手。   程寻也不再跟他闹,干脆任他握着。   两人这么一闹,她先时因为系统的缘故而微乱的心,倒是安定了许多。   —   回到京城程宅,见了江婶,程寻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江婶,你还记不记得我三岁那年的事情?”   “那都多少年了?小事不记得,大事记得。你三哥不就是那年过继到二房的么?”江婶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起许多年前的事情,“哦,那一年雨水多,老君山下面村子里,有两户人家的房子都塌了,好在是没伤着人。当时那声音大的呀,还以为是放炮呢……”   程寻摆手:“江婶,我不是问这些。我的事情,江婶还记得吗?我三岁的时候,去北乡伯府做客,掉水里没有?”   “没有。”江婶果断摇头,“怎么会掉水里呢?我当时没去,回来听太太说,你跟张家的小少爷、小小姐们一起玩儿,差点掉水里。那以后,你还说要潜水呢。你是年纪小,当时的事情不记得。跟你有关的事儿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程寻点头:“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记错?她当时确实没掉进荷塘里。那系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以前没有系统的时候,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何至于为了这么一个东西,扰乱自己心神?   程寻这般想着,然而洗漱毕,躺在床上,她忍不住又点开了系统面板,将出现的字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没错,北乡伯府的女眷相貌、性格都对的上……   缓缓吁一口郁气,程寻背了两遍《大学》,沉沉睡去。   此后她不再刻意去想系统的事情,想将其抛之脑后。然而到了次日晚上,系统的logo又开始一闪一闪了。   “小说内容已更新,是否阅读?”   咬咬牙,程寻点了“是”。   果然跳出了新的内容。   程寻开启了一目十行技能,看的极快,然而她越看越惊。   呦呦醒过来了,却不再是从前的呦呦。一样的身体里,有了一个不一样的灵魂。那个灵魂来自未来,她接受了呦呦的身份,慢慢长大。看到书院有学子读书,她也产生了读书的念头。   ……   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   看着呦呦如何,呦呦如何,程寻只觉得手足冰凉,荒谬、不安而又恐惧。   明明她一出生就来到了这里,明明她三岁那年没有落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系统描述的这个呦呦,和她相似而又不相同……   她猜想可能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但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程寻对自己说,莫当真,莫当真,那个不是你,那些不是真的。不要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   如此这般自我劝解之后,她决定只把系统的《易钗记》当做是一本每天按时更新的小说。不去想,不理会,每天匆匆扫一遍就成了。   她自觉心理调节本事不错,况且平时又忙得很,无暇去想很多。这么一来,似乎对她也造不成什么困扰了。   —   胡渚使臣已经灰溜溜离开了大周。   程寻的名声越发响亮,俨然成了大周的奇女子。   这天傍晚,程寻正在家中看书,三哥程瑞忽然进来,神色古怪:“呦呦,你近日去过茶楼没有?”   “没有啊,怎么了?”   “那你明日随我去一趟茶楼吧。”程瑞神情有些神秘,“去了你就知道了,有好东西给你看。”   “能有什么好东西?”程寻不以为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行,明日去茶楼。”   —   程瑞略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了隔壁。他穿过长长的雕花走廊,转过小院,还没回到自己房内,就看见了妹妹端娘。   端娘也发现了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她快走几步,迎上来:“哥哥——去哪里了?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有什么事?”程瑞随口道,“我刚从隔壁回来。”   “隔壁?”端娘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变,“伯父家的宅子?住着程寻的那个?哥哥,程寻是不是就是,就是……”   她隐约听说隔壁大伯父家的宅子,住的是程家的一个远亲,名唤程寻的。可是近来听说那程寻其实是个女人假扮的。大伯父肯将宅子借给那个女人,哥哥又去看她……   端娘不难想出那个女人是谁。她心里酸酸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程瑞笑意微敛:“对,是你姐姐。此事你知道就行,莫说给别人听。”   “不用说给别人听。”端娘冲口道,“大家都不傻,猜也猜出来了。”她眼圈儿微红,“哥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什么?”程瑞微愕。   “你早知道了,程寻就是呦呦姐姐,是不是?”端娘眼中泪水似落非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们自有秘密,都瞒着我一人是不是?”   程瑞有些头痛,他低声道:“谁瞒你了?你不是也从没问过?女扮男装说出去可能有损名声。这件事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并不是要刻意隐瞒你。”他放柔了声音:“端娘,真不是想瞒你……”   端娘声音很轻:“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她很想说,哥哥过继到了二房,论理他们才是亲兄妹,呦呦姐姐只是外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我妹妹。”程瑞知道这个妹妹自小时常不安,这句“我是你妹妹”更是时常挂在嘴边的。他定了定神,耐心道:“端娘,这十几年来,我也一直拿你当我的亲妹妹。我对你,和对呦呦是一样的,我会照顾你,会帮助你。你现在和温家订了亲,将来我会送你出嫁,会背你上轿子。若是那姓温的欺负你,轻慢你,我会给你出头,替你撑腰……”   他心说,你其实根本不必这样。——他自三岁过继到二房,稍一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处境。他是二房的儿子,自会担起自己的责任。   端娘轻轻摇头,只低语道:“哥哥……”   “好了好了,莫哭了。”程瑞声音越发温和,“真不是故意要瞒你。你看,咱们也有秘密是呦呦不知道的,对不对?”   他温言细语说了好一会儿,端娘才轻轻点了点头:“哥哥,我想要燕云斋的糕点。”   程瑞松了一口气,忙道:“我明日去给你买。”   见端娘重露笑颜,程瑞笑道:“都这么大姑娘了,还哭鼻子。”   端娘扁了扁嘴:“才没有。”   “那你早些回去?我要温习一会儿功课。”   端娘闻言也不久留,略说两句,转身离去。   她走后许久,程瑞才叹一口气,按了按眉心。   —   次日程瑞从国子监回来的途中,路经燕云斋,挑选几样端娘爱吃的点心,教人包了起来。随后,他又依着呦呦的口味选了一些,再令人包起来。   他寻思着给呦呦的这份,最好不要给端娘看到。于是他先去了隔壁,并和呦呦约定了稍后一起去茶楼。这才转回家中,去见端娘。   端娘眉眼含笑:“谢谢哥哥了。”   “自家兄妹,说什么谢?”程瑞一笑,“只要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行。”   端娘动了动唇,到底是没问出那句:“呦呦姐姐是不是也有?”她心念转了转:“既然姐姐在隔壁,那我以后闲了可以多去看她。”   程瑞点头:“也行。”   不过此刻他还有事,略坐一坐,就告辞离去了。   他和呦呦一道,直奔春风茶楼。   程寻初时只当三哥是邀请她一起饮茶,还寻思着可能是茶楼里有平常见不到的茶叶。她穿上男装,略微涂些黑粉,使自己的肤色略黑,却不至于引人注目。乍一看,雌雄莫辩。   她兴致上来,还握了一把洒金扇在手中。她心想,遗憾的是,她不够高。不然也许还能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模样。   这是程寻第一次来春风茶楼,程瑞带着她去了二楼的雅间。绣着山水画的屏风将他们与其他客人分隔开。   见布局雅致,环境清幽,程寻暗暗点一点头,心说,倒是个好所在。   和三哥对坐品茗,程寻小声道:“好东西就是这个吗?”   “你且等一等就好。”程瑞笑笑,甚是神秘,“马上就来了。”   正说着,忽听一声锣响,接着醒木“啪”的一响,教人精神一震。   “列位,昨日咱们讲郑孝女卧薪尝胆报父仇,今日我们就讲一讲……”   这声音略带沙哑,却极响亮。   程寻听得心头一跳,她下意识看向三哥:“说书?”   程瑞挑眉:“你且听下去。”   程寻点一点头,然而听着听着,她却不由地脸颊发烫。   无他,说书人讲的“荀姑娘”好像是以她为原型的。模糊了朝代和背景,说她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她出于孝道扮成兄长的模样。因学识极佳,人品又好,声名远播,阴差阳错考科举,竟中了头名状元。后夷敌来犯,她智计百出……   说书人讲了足有半个时辰,去掉了一些情节,自己又添了一些。在他的口中,荀姑娘忠孝节义样样出色,且聪明好学,国士无双。除了相貌丑陋一些,堪称完美了。   是了,那说书人是这么说的:“你道那书院学子为何无人识破荀姑娘的身份?只因她和她同胞兄长生的一模一样,看上去和寻常男子一般无二。有诗为证……”   程寻无心去听说书人的诗了,她盯着一直忍笑的三哥,压低声音道:“这,多久了?”   “我前两天才听说。”程瑞止了笑意,“还挺有趣?”   程寻瞪了他一眼:“才不是。”   她其实并不大喜欢自己成为说书人的素材,然而忠孝节义似乎是说书人们最喜欢的。与其说讲的是程寻,不如说是以程寻为蓝本的他们心中的完美女性。   她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而且她自己所谓的“智计百出”、智退胡渚使者,其实是要归功于系统“一目十行”的技能。   凭她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样。   —   在回去的途中,程寻不免又想起了系统。   系统近来每日都会提醒她,小说内容更新,问她是否阅读。不能忍受logo的小红点一闪一闪,于是她每天闲闲看着,只当是消遣。如今已经看到呦呦在书院读书,结识一众同窗了。   她看着莫名觉得别扭,有些不想看下去了。   然而这天晚上,她看到了新的内容。   呦呦十三岁那年,书院里来了一个新的学子。 第97章 又到七夕   新来的这名学子, 名叫苏凌。   《易钗记》里花费了不少笔墨来描述这个人, 写他的容貌, 写他的身形,写他的气质。   如果这是一本单纯的书, 程寻会认为他这本书里很重要的一个人。   然而《易钗记》里的描述, 和她的记忆并不相同。直到这一章结束,她都没看到呦呦和苏凌的互动。   “苏凌”的出现,让程寻心里如同猫挠一样, 痒痒的。她开始好奇而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   次日在行云阁,课程结束后, 苏凌忽道:“有一件事你得知道。”   “嗯?”程寻抬头,清凌凌的眸子里写满了好奇。   苏凌凝视着她, 慢悠悠道:“父皇有意立我为皇储。”   “啊?”程寻呆了一瞬, 很快反应过来,眨一眨眼,“那好啊。”   她心说,皇帝唯一的儿子了,不立他, 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   苏凌站在她身边, 神情淡淡的, 也看不出欢喜来。他轻声问:“那你呢?”   “我什么?”程寻不解。   “你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得了一等头名。”苏凌唇角噙着笑意,“论理该在朝为官,为朝廷效力。父皇有意授你官职, 只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   他静静地看着她,想听听她的想法。   “做官吗?”程寻一时沉默。她确实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她上辈子一直上学读书,这辈子也多在书院。她自己究竟适合做什么官,能不能做好官,她还不甚清楚。在做官这方面,理论知识她已经有了,只是……   苏凌含笑点一点头:“你努力读书,不就是为了有参加科考的机会么?”   程寻没有说话,心说也不全是。她是对上学读书有执念,她没有官瘾,对做官的兴致一般。她想了想,问道:“会把我派到外地去吗?像我大哥那样?像姜成那样?”   “一等士子和三等士子,还是不一样的。”苏凌笑了笑,“你自然是要留京的。”他也不舍得她下放到外边去。他又道:“父皇前几日给了几个选择,你要不要听一听?”   “要。”   “崇文馆校书郎、东宫长史……”苏凌一面说着,一面觑着呦呦的神色。   他希望她能得到她该得的,不过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让程寻留在东宫。   皇帝并不想真的让程寻入朝为官。毕竟本朝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   “崇文馆隶属东宫,崇文馆的校书郎掌管典籍,东宫长史……”   程寻抬头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东宫长史是七品,校书郎是九品。”她皱了皱眉:“我不是嫌官小啊,我只是奇怪好像都是和东宫有关。这是皇上的意思么?”   苏凌缓缓点头:“是。”他犹豫了一瞬,续道:“以前没有先例。”   “我知道,我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嘛。”程寻笑了笑,“让我选择吗?”她有点不敢相信。   苏凌笑笑,算是默认。   程寻缓缓踱来踱去,以她自己来说,如果硬要在东宫长史和崇文馆校书郎中做选择的话,无疑她更中意后者。只可惜品级低的有点多。   苏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本来我以为会有崇文馆学士……”   “这个不急。”程寻摆手。崇文馆学士掌管典籍、教授学生。她自觉以她现在的学识,去教授别人,还差了那么一点。   不对,现在最要紧的,难道不是皇储未立,还没有东宫太子吗?思及此,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她不管怎么选,都要做他的属官啊。   “是不急,皇储未立,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也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苏凌笑了,“你大概要成为大周的第一个女官了。”   他声音极轻,可程寻却听得心头一热。电光石火之间,她心念如潮,迅速转过身,直视着他,一双黑眸写满了热切。她不由地问:“第一个?那么是不是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这么一想,她责任重大啊。   苏凌微微一笑:“博学宏词科不限男女,那么有了第一个之后,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挑一挑眉,笑道:“你没有听说么?近来京城里不少人在为自家女儿寻找女夫子。”   可惜的是,女夫子不多,真正博学多才的女夫子更少。   程寻怔怔地摇头:“我没有听说啊。”她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真的看到多少年后,女子地位提高。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又想到了系统,想到了《易钗记》。她心口一紧,忽然问了一句:“苏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刚相识时是另一番光景的话,我们现在会如何?”   《易钗记》里,呦呦和苏凌没什么交集,反而是和杜聿的来往要多一些。   苏凌一怔,不料她会有此疑问。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们初遇的场景,轻笑道:“没有如果。呦呦,没有如果。”   虽然他们的熟识和相恋与误会分不开,但他想,这些都是早已注定的。他注定了会和她一直在一起,谁都分不开。   —   当朝臣再一次上书请求立太子时,皇帝沉默了片刻,下旨令礼部着手准备。   苏凌近来很忙,行云阁的课程暂时告一段落。程寻也先行回了书院。   她回到书院,最欢喜的莫过于母亲雷氏。雷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女儿爱吃的小菜,看女儿吃的欢喜,她也露出了笑容。   尽管雷氏厨艺平平,可程寻依然赞不绝口。饭后,她同父母兄长说起了皇帝要授予官职一事。   “崇文馆校书郎和东宫长史,哪一个好些?更适合我?”   程启皱眉:“授予何等官职,要看圣意。”他心说,这是你觉得合适就行的吗?   程寻一笑:“二哥,就是圣意让我选的啊。”她简单说了苏凌的意思,自己先道:“虽然校书郎官职低一些,不过我自己更中意这个。我喜欢和书打交道。”   程渊沉吟片刻:“呦呦,你真要入朝为官?”   “啊?”程寻不解其意,她想了想,轻声道,“朝廷选拔人才,我考了一等头名,是要做官的。”   程渊失笑,轻轻摇头:“不是这么个理儿,咱们家自你曾祖父起,就没出过白身,但是在朝为官的并没有几个人。”   “我知道。”程寻点头,站的规规矩矩,“曾祖父说,不做能臣,就做良师。所以曾祖父、祖父、父亲……”她又瞧了二哥一眼,“还有二哥,参加科举却不出仕,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如今在朝为官只有二叔和大哥。”   程渊缓缓点一点头:“的确是这样。”   程寻又道:“爹爹,我是想过将来去开一家书院的,可是,现在,我想试一试别的路。”她说着眼中闪着热切的光:“爹爹,宫中藏书,比咱们书院文库里还要多很多。还有,朝廷承认了我的身份,同意了任用女官。我若是推辞,岂不辜负皇上的美意?”   “呦呦,你终归是要嫁人的。”程渊轻叹一声。   “二哥也娶妻了啊,二哥娶了嫂嫂之后,继续还在书院,并没有什么变化啊。”程寻道,“再说我还小呢,成亲也不急在一时。”   程启忽道:“说起来,前几日还有人打探你,想要上门提亲。”   “不不不。”程寻连连摆手,“我的事不急,全都推了,说我已经许了人了。”   看她紧张的模样,程渊不禁笑了:“急什么?不会把你乱许人的。”   不过,程渊有些不理解。距离去年苏凌上门为自己求亲,也有快一年了。到现在也没有正式文定。他瞥一眼女儿,心说,如果早早定下了,或许她现在也就不用考虑是否做官、做什么官了。   —   程寻连着几日看系统出现的《易钗记》的内容,越看越不好受。   《易钗记》里,苏凌同样刚到书院没多久,就和人私斗,自行住在了文库旁边的小舍,同样在骑射课上技压全场……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仅仅一笔带过而已。   写的更多的是呦呦,是杜聿。   呦呦发现了杜聿的秘密,知道他家境贫寒,知道他母亲就是膳堂打饭的焦大婶。两人因为这个秘密渐渐熟悉。   ……   程寻隐约觉得,《易钗记》里的呦呦,并不是她。虽然都是来自未来,可她总认为,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易钗记》的呦呦,在书院月测的名次也靠前,但是擅长的科目和她所擅长的,并不相同。说话、行事也不大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自己的一点假想,不过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心里会稍微舒服一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易钗记》里出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她几乎能通过字里行间看到“呦呦”和杜聿之间涌动的粉红。每每看到这些,她都一眼扫过,改而去寻找关于苏凌的种种。   然而对苏凌的描写只是泛泛,并不算很多。从“呦呦”的视角去看,那是一个神秘的、来往不多的男同学而已。   和程寻记忆相同的是,“呦呦”十三岁那年的腊月初八,阳陵侯府忽然派了管事,接走了苏凌。   至此,苏凌的另一身份浮出水面。   ……   《易钗记》里的内容,对程寻来说,有真有假。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胎穿,改变了《易钗记》这本书?   如果她没有胎穿,那么真正的呦呦,会死在三岁那年,会有一个未来的灵魂,进入这具身体。新来的呦呦和她一样,想读书,想上学,甚至很明确地想提高女性地位……   这猜测让她心里难受。   原来她并不是不可替代,也不是唯一。   晚间,程寻抱着雷氏的胳膊,小声道:“娘,我好想你啊。”   雷氏只当是女儿又撒娇了,她笑一笑,轻轻拍拍女儿的脊背:“多大孩子了,还撒娇。”   程寻将脑袋埋在母亲颈窝,声音很低:“再大也是娘的女儿。”   “明日就是七夕了,你可要好好乞巧。”雷氏笑道。   程寻点头:“嗯。”   七夕?她和苏凌正式定下关系,就是在去年七夕啊。思及旧事,她脸颊微热,脑袋埋得更深了。   她对自己说,《易钗记》里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现在和苏凌挺好的。   是的,她和苏凌目前感情稳定,也极有默契。   七月初七当日,苏凌出现在了崇德书院。他先拜访了程渊夫妇之后,才去见了程寻。   程寻早猜到他会出现,毫不意外。外面凉风习习,她想了想:“书院里大家都在上课,咱们去外面走一走?”   苏凌点头:“也好。”   两人就在书院附近,也未走远。   “你近日不大忙么?”程寻凑近了他,看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苏凌笑笑:“忙。”   “怎么这么忙?”程寻皱了眉,“很辛苦吧?”   苏凌只笑了一笑:“还好,看见你就不辛苦了。”   他这话说的极其自然,程寻不由地心窝一热,轻笑道:“那你多看看我啊。”   回想着今日山长说的话,苏凌眸色微沉:“呦呦,等这些事了了,我去请旨好不好?”   “请什么旨?”程寻纳闷。   “赐婚。”苏凌握住了她的手,“今日我去拜访山长,山长说起自上个月起,已陆续有人来提亲。”他认真看着她,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能安定人心:“呦呦,我想正式定下来。”   程寻如同受了蛊惑一般:“那好啊,那就先定下来。反正,我不嫁别人,你也不娶别人。”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不过,我觉得还得过一段时间。我不想让人以为,我的一等头名,我的官职,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她声音愈低,还带着些许沮丧:“虽然说的确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如果没有他,她连参加初试的资格都没有。说是靠他,好像也没毛病。   苏凌听得她那句“反正,我不嫁别人,你也不娶别人”,心头大喜。至于她后面的等一段时间以及缘由,他也都能接受。   他是希望她能欢欢喜喜地嫁给他,不想她有丝毫的勉强。他笑道:“不,你能考中一等头名,是靠你自己的本事,而我只不过是帮你报了名而已。不说别的,单说白夫子举荐你。你可曾见过他举荐别人?他还不是看重你的才学?呦呦,你很优秀了。”   想到今日是七夕,苏凌心中一动,取下了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递给程寻:“这个扳指,之前让你帮我保管过,那年端午前,你又还给了我。如今还给你吧。”   熟悉的碧玉扳指,让程寻微微一愣。她看一眼扳指,目光从他手心的伤疤掠过,又落回了扳指上。   刚认识苏凌时,他就常常戴着这个扳指,后来确实教她保管。再后来,误会解除,他知道了她拿他当女人时,她将扳指还给了他……   苏凌笑笑:“这个扳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念想,我要把它给我的姑娘。”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唯一的姑娘。”   程寻眸光一闪,心念微动。所以说,那年腊八,怀敏太子出事,苏凌将扳指交给她时,就已经……   她心头一热,伸臂抱住了他,低声道:“苏凌,我好喜欢你。”   她想,这份喜欢,应该比她所能说出口的要深上许多。   —   苏凌看着程寻回到书院,才转身上马车回宫去。   程寻刚进书院不久,写着“求真务实”的石牌后面就转出了一个人:“等一等。”   竟是张煜。   骤然见到他,程寻微觉讶然。虽说下学了,可他也不该在这里啊。她后退一步,施了一礼,礼貌而疏远:“表哥有事?”   张煜轻咳一声:“还没祝贺过你。”——虽然不赞同,但她能考中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确实很厉害,遑论她在胡渚使臣生事时从容应对了。   他想,他之前大概是真的错看了她。   程寻猜测他说的是博学宏词科的事情,她笑了一笑:“多谢。表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她欠了欠身,向前走去。   “方才在书院门口,我看到了。”张煜的声音忽的在她身后响起。   程寻脚步微顿,扭头,面上已经带了些许冷色:“表哥说什么?”   看她一瞬间冷下来的眉眼,张煜心里竟慌乱了几分:“我是说,还是尽量不要私下来往。你和苏凌,走得太近了一些。”他定了定神,又道:“传出去,不大好听。女子还是应该贤良贞静,何况你,你不是有婚约了吗?”   他记得祖母曾说过,程呦呦已经和状元公杜聿订了亲,因此拒绝了和张家的联姻。   去年重阳,在老君山看见她和苏凌一道登山时,他就想提一句了。但一来苏凌未必知道她是女子,二来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她和苏凌来往仍不避嫌的话,她就不怕杜聿不满退亲?   程寻愣了愣,忽的狡黠一笑:“是啊,苏凌刚和我许下婚姻之约,就不劳表哥操心了,我先回去了。”   ——她不喜欢张煜,除了小时候的恩怨,还有在书院里的种种不快。不过因为是亲戚,不好撕破脸。   她走的极快,张煜却愣住了。她和苏凌?那和杜聿是怎么回事儿?   他心思转了几转,肯定是杜聿知道了她的一点事情,无法接受,就解除了和她的婚约。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   经张煜这么一打岔,程寻原本的好心情消失了大半儿。晚间乞巧时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直到系统再次更新内容。   最新出来的,满满的都是苏凌。   腊月初八,苏凌回到皇宫,迎接他的是皇帝手里的利剑。   眉目冷清的少年抬手攥住了剑刃,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父子僵持了一瞬,少年眸色渐深,心底有个声音:杀了他!他勾唇一笑,反手夺过了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易钗记》是因为“易钗而弁”这个词啊 第98章 发现不同   然而那剑到底是没能刺中皇帝的咽喉。   少年刚夺过了剑, 就有内监匆忙而至, 急急忙忙道:“皇上, 娘娘醒了!”   皇帝面露喜色,他挂念心爱之人, 无暇再顾忌这个儿子。他匆匆走了几步之后, 又想起一事,冷声吩咐,命人将这少年关起来。任何人不得见他。   少年手中的剑仍在滴血。他眼眸低垂, 无人看见他眸中的冷意。   ……   程寻看得冷汗涔涔,她下意识抚上了今日苏凌才给她的碧玉扳指。她面前不期然浮现出苏凌手心里的伤疤。   她记得这道伤疤在她十三岁那年的腊月初八之前还没有, 是次年苏凌回来时突然出现的。   位置对的上,时间也对的上……   她十四岁生辰那天, 离开书院三个月的苏凌回来, 瘦了许多,手上也有了一道被利刃所伤留下的伤疤。她当时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则轻轻绕开了话题。   所以,真的像《易钗记》里所说的那样,那是被皇帝所刺么?   还被关了起来么?   这是骨肉至亲?   她只觉得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甚至不敢去看第二遍。有心疼, 也有害怕……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 似梦似醒间,她仿佛看到当时的场景。看见皇帝举剑就刺,看见少年夺过了剑,目露杀机……   猛然惊醒, 程寻大口大口喘息。   夜色正浓,她轻轻抚摸着那个碧玉扳指,久久不能平静。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苏凌。   然而不等天亮,她就打消了念头。七月初七刚见过面,他近来又忙得很。现在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先等一等。   —   《易钗记》的内容每天都在更新。   程寻看到了苏凌被关的场景。看到除夕夜家家团圆,他则在不能见人的所在,轻轻抚摸着手上的伤疤,眼中尽是冷意与杀意。   她心里一咯噔。充满杀意的苏凌,是她未曾见过的苏凌。   在她的印象中,皇帝和苏凌的关系称不上多好,但也没到父子相残的地步。可这《易钗记》里,苏凌分明是恨皇帝的,恨不得取其性命。   ……   程寻很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大约因为主视角是“呦呦”的缘故,接下来连续数日都没看到与苏凌有关的片段。   “呦呦”和杜聿越发亲近。   书院里来了一个新学子,是北乡伯府的张煜。——此人因为与人打架被国子监除名。他和“呦呦”勉强算是亲戚,又有许老太太的暗示明示,以至于他常盯着“呦呦”。   “呦呦”、杜聿、张煜,隐隐有修罗场的局面。   杜聿在殿试中被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   杜聿的母亲焦大婶想让儿子报恩迎娶程家小姐,他却因为对同窗“程又”生出某种隐晦莫名的情愫而婉拒,并告诉母亲,完全可以有其他的报恩方式。   他到程家拜访山长时,无意间发现牵动他情绪的“程又”就是山长家的小姐。他心中狂喜,决定向山长家里提亲。   “呦呦”对杜聿同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听闻他要求娶自己,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欢喜的是,两人可以缔结婚约。难过的是,他想娶的是她的另一个身份,还是为了报恩。   ……   两人你来我往,纠缠了好久,才算是正式定下了婚约。   ……   这些内容,程寻不大感兴趣,她一扫而过。她关注的人,不是杜聿,而是苏凌。   她想知道被关起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前面为什么老强调苏凌“眼中的冷意”,总不会是在暗示他黑化吧?   —   七月底,程寻再次乘马车去了京城,暂居京城程宅。她先时算是拜在了白青松白大人名下,时常跟着学习。纵然休息,也不能休息太久。   二叔一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干脆也不再隐瞒,偶尔会去隔壁拜访,同二婶赵氏和堂妹端娘简单说两句话。   赵氏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病怏怏的,见了她只是笑一笑,问问家人可好,便面露疲态。   程寻见状早早提出告辞。   端娘已经订了亲,按理说该忙着准备成亲的事宜。不过她看起来挺悠闲的模样,还带着一些害羞问程寻,既然在书院读书,那么可曾认识温建勋。   程寻心头一跳,是了,和端娘定亲的,可不就是温建勋么?她想了一想,回答:“自然是认识。”   “那他人品才学怎样?”端娘此时也顾不得和呦呦的那点子小心思了,忍着羞意问道。   “人品嘛……”程寻回想了一下,“温同学在书院里,尊敬夫子,友爱同窗……”   端娘冷不丁问了一句:“也友爱你么?”   “什么?”程寻微愕,她愣了愣神,答道,“我在书院的时候,和父亲约法三章,远离同窗。所以和温同学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你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她刚一动身,就被端娘轻轻扯住了衣袖:“姐姐别走啊,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端娘这次基本没有提起三哥程瑞,大多数时候是在打听未婚夫温建勋。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未来的夫婿好奇,对自己的将来担忧,这很正常。   程寻宽慰了两句,借口功课忙,先行离去。   —   程寻回到程宅没多久,苏凌就赶了过来。她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京城?”   苏凌轻轻一笑:“你说呢?”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决定做什么了吗?”   “嗯?”程寻想了想,“我个人更倾向于崇文馆校书郎,如果只有两个选项的话。”   苏凌颔首:“崇文馆校书郎也行,白大人会任崇文馆学士,你还做他的学生,或许下一个崇文馆学士就是你。”   这是八月上旬,两人坐在程寻小院子的葡萄架旁。从程寻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几近完美的侧颜、轻握茶杯的手……   她心念微动,忽然倾身凑近。   熟悉的馨香忽然闯入鼻端,苏凌睫羽轻颤,缓缓搁下茶杯,伸手摸了摸她额边的碎发,温声问:“怎么?是不信么?”   程寻不答,而是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盯着他的手心。   一道长长的疤痕贯穿手掌心,比前年看着淡了些,可依然扎眼。仔细看,还有较浅的一道。   程寻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她将苏凌的食指握在自己手中,脑内模拟着《易钗记》里的场景。   深浅不一的疼意蔓延至胸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苏凌双眉轻皱:“怎么了?”他心说,难道是她再次看见他手里的伤疤,心里难过?他轻叹一声,伸臂轻拥她,放柔了声音:“呦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他说的极其自然,轻描淡写,仿佛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一般。   程寻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脑袋靠在他怀中,拿着他的手细细端详,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苏凌,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是谁做的,对不对?”   苏凌眸光轻闪,手微微一顿,状似漫不经心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是谁做的,有什么要紧?”   他并不想给她知道,他的亲生父亲,那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曾经拿了剑要杀死他。   他抽出了手:“你这儿的茶水不错。”   程寻并不理会这明显的转移话题,她继续问:“是,是皇上吗?”她心说,除了皇帝,大概也不会有别人吧?   苏凌只当她是从别处听说了,以沉默作答。   程寻心头一跳,带着几分小心,仰起头,问道:“你那时……”   她想问“你那时是不是想杀他”,却并没有问出口。她心想问这个毫无意义,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急红了眼,夺剑完全属于自卫啊。即使他真这么做了,也不算是坏人。   “什么?”苏凌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迟疑之色,“那时怎样?”他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程寻轻轻咬了咬唇,不知道该如何说。   ——系统每日都有新内容,《易钗记》里,“呦呦”和杜聿已经定下鸳盟。杜聿在朝堂的内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杜聿因为和怀敏太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很受皇帝信赖。皇帝对他的喜欢,甚至远远超过了二皇子。   是的,《易钗记》里后来发生的某些事情和现实中是一样的。   怀敏太子早逝,姚贵妃小产且不能再生育,皇帝无法,只得认了二皇子,并为其赐名萧瑾,字怀思。   可不一样的是,《易钗记》里对苏凌的描述很奇怪。遣词造句,似乎无一不在表明这不是一个正面角色。   他恨皇帝,当皇帝举剑刺来时,点燃了他心里名为“仇恨”的火苗。连日的关押让这种情绪渐渐发酵。后来当皇帝询问他,向他表明想要认下他时,他外表平静,可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寒芒……”   当然,他也不喜杜聿,他极度厌恶这个皇帝面前的红人。两人名为旧同窗,可是并无半分情意。   他是众人称赞的皇子,可他心里满是阴霾。   ……   程寻不知道《易钗记》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隐约觉得那个“苏凌”的路,会不大好走。   —   见她出神,苏凌心念微动:“怎么了?”他只当她是不喜他的隐瞒,略一沉吟,轻声道:“你猜的没错,确实是……”   他话未说完,就被程寻打断。她盯着他的眼睛,急急地问:“你,你恨他么?”   见她眼里写满了惶急和担忧,苏凌越发不解。他怔了一瞬,继而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恨么?”   苏凌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并不算难回答。他略一思索,轻声道:“没什么好恨的。”   他想,大概是因为对父亲,他原本就没有太多的期许。他很早就知道,皇帝心里真正承认的儿子,只有怀敏太子萧琮一人。——如果怀敏太子尚在,如果姚氏那一胎没有小产,都不会有“萧瑾”这个人的存在。   诚然,第一次面对生父汹涌的杀意,他确实有过杀掉那个人的想法。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那时候的他,几乎是在一瞬间想到了她。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她爱极了他。对他而言,别人的喜欢或者讨厌,跟他无关。因为他有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她给了他全部的爱。   这就够了。   其他人的爱或恨,甚至是皇位,他根本就不稀罕。   ——尽管,后来知道那只是一个误会。   思及此,苏凌轻轻一笑,略微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他声音极轻极轻:“呦呦,我有你就够了。”   程寻怔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她心口一痛,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飞速移开,在他耳畔轻声道:“苏凌,苏凌……”   家庭简单幸福,得享父母宠爱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低声反复唤着他的名字,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开心一些,也能让她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的问起了这些?”苏凌不明白他的姑娘今天怎么了,看起来很反常,“那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啊。”程寻不能回答出系统,只随口道,“我就是问问,我,我做了一个梦。”   苏凌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我就是梦到,梦到我们不熟,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梦到那年腊月,你匆匆忙忙离开书院,回宫以后的场景。”程寻目光微闪,“我梦见了皇上拿着剑刺你,你握住剑刃,血流个不停,你手上的碧玉扳指都染红了……”   回想起看到的场景,她眼圈微红,不知不觉竟带了一些哽咽之意。   这桩旧事,苏凌听着只觉得唏嘘,却不想她竟然红了眼眶。他一时又是温暖,又是心疼,摸出了手帕要给她拭泪,低声道:“你也说了是做梦,不是真的。那时你替我保管着扳指,又怎么会被血染红?”   他给她拭泪,动作、声音都极轻柔:“好了,呦呦,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程寻伏在他怀里,心绪起伏,不知道是难过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   系统显示的内容,开始让她隐隐感到恐惧了。   —   这一年的中秋,对程家来说,极为特殊。   在外多年的程嘉此次命人送节礼时,还附带一封书信。他在信中提到,不日即将回京,可能赶不上中秋,但重阳肯定是能一起过的。   长子的这封信,程渊来回瞧了三遍才放下,他捻须感叹:“这都要六年啦。”他看一眼呦呦,笑道:“你哥离京上任时,你刚去书院没多久。等他回来,你都要入朝为官了……”   程寻闻言笑了笑。她转一转眼珠子,故意道:“唉,可惜过了六年,爹娘一点都没变。大哥闭着眼睛都能认出你们来,可是要想认出我,可就难喽。”   雷氏轻轻点一点女儿的额头:“什么叫六年一点不变。要真一点没变,那岂不是成妖怪了?”   “怎么会是妖怪?”程寻一本正经,“娘生的这么好看,应该是仙女才对。”   雷氏轻笑,扫了丈夫一眼,复又对女儿道:“跟你爹学的油嘴滑舌!”   程寻忍着笑意,正经道:“对,就是跟我爹学的。”   程渊忙不迭为自己叫屈:“怎么又是跟我学的了?”   “好的不学,净学坏的。”雷氏嗔道。   ……   程寻陪父母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面前系统的logo一闪一闪,她才称困离开。   “小说内容已更新,是否阅读?”   她毫不犹豫点了“是”。   这几日更新的内容,照旧以“呦呦”和杜聿为主,偶尔加一些朝堂之事。   如今程寻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看“呦呦”和杜聿互动,得知他们定下婚期,她也毫不奇怪。还是那句话,她主要是为了看苏凌。   她基本已经能断定,《易钗记》里的苏凌内里不像外表那边清冷纯良。   除夕那日,静嫔娘娘因为担忧生病的母亲,闯入了西苑,出现在皇帝和姚贵妃面前,言辞无礼,冲撞了姚贵妃。   皇帝下令处死。   二皇子萧瑾向皇帝求情,救下了静嫔的性命,可心里对皇帝的恨意却又加了一重。   杜聿圣眷颇隆,在官场平步青云。   而二皇子萧瑾则因为是皇帝仅存的唯一的儿子,得到不少臣子的拥护,也渐渐有了不小的势力。很多之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已经渐渐能做到了。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完美的皇子,在朝中声望不错。   ……   程寻眼皮直跳,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易钗记》里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苏凌不是坏人,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易钗记》里的一切不能相信,都不靠谱。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和她定下白首之盟的是苏凌,不是《易钗记》里的杜聿。她是程呦呦,她喜欢的是苏凌,而不是杜聿。   可是,半个多月后,在看到系统最新出现的内容时,她还是怔住了。   皇帝驾崩了,死在太子册封大典之后,仅仅过了半个月。   这让程寻一颗心砰砰直跳,面色雪白。   她知道,皇帝在今年七月初正式下旨册封二皇子萧瑾为太子,册封大典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十二。   《易钗记》里,册封大典也是这一日。半个月后,皇帝驾崩,看似正常,可是身为主角的杜聿敏感地意识到,皇帝之死和新上任的太子有关。尽管他没有任何证据。 第99章 原著结局   程寻看得心悸不已。她告诉自己, 不该再看下去。那些都和自己无关。但同时心里却又有个声音引诱着她往下看。   她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系统每日都会更新内容, 说多不说,说少不少。皇帝驾崩后不久, 姚氏离世, 太子萧瑾继位。原本在朝臣中声望不错的太子继位以后,性情大变……   数日后,系统最新的内容, 直接出现了苏凌视角的皇帝之死。   《易钗记》里,皇帝之死确实和苏凌有关。他表面上与皇帝的相处还算融洽, 可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生父恨意滔天。   他知道皇帝最在意的就是姚氏,又无意间得知姚氏进宫前的一些事情, 并设计皇帝知晓。   一直自认为对姚氏情深义重的皇帝, 骤然听说她对自己非但不爱,还充满恨意,听说他们第二个孩子的小产并非天意……   皇帝满怀失望去找姚氏,想听她的解释,却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答案。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为此而争执、怨怼……   皇帝怒火攻心, 龙体染恙。可惜喝药之后, 非但不见好, 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有时昏迷不醒,有时状若癫狂。   有人曾亲眼看见皇帝去掐姚氏的脖子,也有人看到他双目垂泪, 连声唤着姚氏的闺名……   太医束手无策,只说生了癔症。当然也有人猜测是中了某种能令人致幻的毒,然而这种猜测刚说个开头,就遭到众人反对。   太子萧瑾忧心忡忡,恨不能以身相代。可惜这番孝心并未挽回皇帝的性命,皇帝在十一月下旬,撒手人寰。   未几,姚氏追随其离世。   ……   当然,这些都是苏凌的手笔。   ……   夜里,程寻坐在床上,盯着系统面板上的字,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   她想,苏凌肯定不会像《易钗记》里写的这样,外表云淡风轻,事实上一心想要人命。明明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她不信苏凌会杀人,杀的还是他自己的父亲。——不同于那年腊月初八的一时激动,自卫过当,而是处心积虑的杀人,还巧妙选时机,选在他名正言顺之后。   苏凌肯定是好人,是吧?她是相信苏凌的。   这一夜,程寻到很晚才睡着,且一整夜睡得都不踏实。次日清早起来,她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想见见苏凌,她心目中的苏凌永远是那个温暖干净的少年。是那个在骑射课上,主动向她递出帕子的少年。   —   然而因为其他事情,这件事被拖了下来。   九月初,程嘉携妻儿回了京城。一家人团聚,自是分外欢喜。程寻也压下心头的种种思绪,上前与兄嫂侄儿相见。   不满三十的程嘉已经开始蓄须,活脱脱是父亲程渊的年轻版。他看向程寻,笑道:“几年不见,呦呦都长这么高了,还成了状元。”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我离京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   程寻嘻嘻一笑:“大哥可是一点儿没变。”略微偏了偏头,她问长兄:“大哥怎么知道我在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中得了一等头名?”   程嘉哈哈一笑:“在崇德书院读书的程寻,除了你还能有谁?像你这般聪明好学的姑娘,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说着他又提起了旧事:“你给你侄儿做的识字画本,他很喜欢。我在那边让人刊印,销量极好。”   眨了眨眼,程寻这才回想起来。她笑道:“是吗?那好啊。”顿了一顿,她开玩笑道:“大哥,不如我们合作吧,我去设计识字画本,你帮我找书局刊印,咱们去做书商好了。”   “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行商贾之事。”一边的程启皱眉,“你不是跟着白大人,想要做校书郎么?怎么又打主意想做书商了?”   程寻只得道:“只是开个玩笑啦。”   “校书郎?”程嘉好奇地问,“什么校书郎?”   程寻将皇帝让他在东宫校书郎和东宫长史中做选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哥。——想到东宫校书郎,她难免又想到苏凌,想到这几日系统出现的新内容。   “怎么都与东宫有关?”程嘉讶然,他心念微转,隐约猜到了一些。小妹曾是二皇子伴读,在世人眼中,她原本就是东宫一系的人。她虽考中了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但因为是女子,皇帝授她官职时,肯定会有所顾虑,难免会委屈了她。   想到这里,程嘉笑道:“东宫校书郎也好,历来任东宫校书郎的都是文采出众、秀逸超群之人,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最清要不过的官,名声好,前途不可估量。咱们家呦呦好读书,也细心,又是以博学宏词登科,这职务很适合她。”   大哥这一番话说的程寻心里很熨帖,她笑了一笑:“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   任命程寻为东宫校书郎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   程寻接过圣旨,进宫谢恩。   皇帝依然是在西苑见的她。这一次,她脸上没涂太多黑粉,看起来还算正常。然而她盯着皇帝,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打量了她一会儿,皇帝略微露出了一些笑意:“倒是白净了不少。”   程寻低着头,小声解释:“先时因为要扮成男子,恐令人生疑,所以用黑粉涂黑了面颊,请皇上恕罪。”   皇帝嗤的一声轻笑:“原来如此。”   初见她时,他还纳闷,想那程渊和夫人都是中土人氏,怎么生个女儿和番邦女子差不多?   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朕授你做东宫校书郎,以后可要恪尽职守,辅佐东宫……”他又闲闲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程寻记在心里,再次谢恩,模样甚是恭敬。——她略微低着头,不大能明白皇帝的想法。但此时,她不禁去想,这个皇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她不喜欢这个皇帝,可是也不想他是因为苏凌而死。她不希望心中干净美好的少年,手染鲜血。   皇帝挥了挥手,她的官职是怀思执意要求的。一个东宫校书郎罢了,他也不是给不起。   程寻施礼告退。她跟着内监退出之际,正好碰见迎面走来的杜聿。她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易钗记》里的内容。   她昨晚刚看到“呦呦”和杜聿之间的互动。虽然匆匆扫过,可她也记住了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仿佛闻到了恋爱的气味。   昨晚刚看到的言情小说主人公,今天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瞬间红了脸颊,面露尴尬之色。   杜聿也瞧见了她,正要打个招呼,却见对方匆忙低头,急急闪避,仿佛他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杜大人微微一愣,他是什么时候得罪她了?他回想了一下,两人上次见面的场景。   好像并没有得罪她啊……   他轻轻摇了摇头,女人的心思,真是奇怪。   —   程寻走出好远后,才恢复了正常。她跟着内监走出西苑,一眼瞧见了守在一旁的林公公。   林公公脸上堆满了笑意:“程大人。恭喜程大人了。”   这一声“程大人”让程寻心里一激灵,她匆忙站好:“林公公。”   是了,她现在也是大人了。官职虽小,可也是官啊。   “程大人,殿下吩咐,等您面圣之后,请您移步到行云阁。”林公公笑嘻嘻的,“恐怕是殿下要亲自向您道贺。”   程寻盯着林公公瞧了一会儿,缓缓点一点头:“嗯。”   《易钗记》里,也有这个林公公,他勉强算是苏凌的心腹。   —   程寻在行云阁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匆忙走来的苏凌。   他眉眼间含着浅浅的笑意,笑道:“恭喜程大人。”   程寻心中一动,迅速站起身:“苏凌。”   “嗯?”苏凌微微挑眉,上挑的尾音隐约带了一丝缠绵的意味。   程寻定一定神,冲他露齿一笑:“谢谢你。”   “谢什么?”苏凌笑了笑,“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说谢字?呦呦,你什么时候正式上任?”   “随时都行。”程寻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现下忙吗?我想同你说一件事。”   她的神情,是苏凌近来很少见到的郑重。他心念微动,缓缓点了点头:“好。”   —   行云阁的偏殿,两人之前读书的地方。   程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苏凌,我……”她开了头,却不知怎么说下去。   “你不想做官了?”苏凌忖度着问道。   “不是。”程寻摇头,“我近来做一个梦,我想问一问你。”   见她眉眼之间隐含忧愁,苏凌心念微动,温声道:“什么梦?你说来听听。”   “我梦到,你杀人了。”程寻一字字道,同时留神观察他的神情。   “什么?”苏凌微愕,眸光轻闪,他神色有些许不自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梦到这个?”   程寻身体微倾,缓缓握住他的手,认真道:“苏凌,你不会杀人吧?”   她相信他,可她也想亲耳听他说一声“不会”。她需要他给她这么一颗定心丸,那样她会有力量将《易钗记》的一切,全部推翻。   “不会。”苏凌更加费解,但直觉告诉他。她是害怕他杀人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回了“不会。”反握住她的手,他勾唇一笑:“我怎么去杀人?”   他心说,即使真想要一个人的性命,也用不着亲自动手。   看她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他心中疑惑更重:“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梦到我杀谁了?”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声音温和,眉目清隽:“你是害怕吗?”   程寻缓缓点头,老实道:“是的,我害怕。”她将头靠在他肩上,小声道:“我认识的苏凌,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他会在我跑累了,给我递帕子,会在我快摔下楼梯的时候,护着我。他很爱干净,会随身携带手帕。就算是要坐在石头上,他也会提前把石头擦干净……他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想,如果不是遇见他,可能在书院这三年,她会真的远离同窗,老老实实读书,和所有同学都保持距离。她会在十五岁及笄之后,即使不舍,也离开书院。   ——那样大概没什么不好,可到底会满是遗憾。那样的生活,大概会充实而无趣吧?因为他的存在,她的书院生活,似乎也变得有意思了许多。   苏凌小心揽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话语让他心里暖暖的,可是她的反常却让他不安。他连声道:“呦呦,呦呦……”   他自忖不算是好人,但她的夸赞,他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程寻声音很低:“苏凌……”   她一点都不希望苏凌是《易钗记》中那样。她虽然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但她也能猜出来,和主角作对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的苏凌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啊……   苏凌有些迷惘,他隐约能感觉到她的害怕。他自然想办法尽量安抚她,轻抚她的脊背:“不会的,呦呦,不会杀人,不会变成那样。那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他猜测她可能是做了噩梦,那噩梦大概太过于逼真,以至于吓到了她。他想,小姑娘,大抵都是胆小的。没关系,他安抚她就够了。   程寻心中一动。是啊,那只是《易钗记》里的场景啊,又不一定真的会发生。她自己都和苏凌在一起了,其他的有变化也不奇怪。她缓缓抬起了头,认真看着苏凌,看他眸光清澈,浑然不是《易钗记》里那般。   屏气凝神,她望进他黝黑的眸子里,有些赧然:“苏凌,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莫名其妙问这么一个问题。   苏凌轻笑,伸手把玩她的一绺头发:“傻姑娘,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莫名其妙,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啊。除了他,又有谁能让她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或许我应该开心,你对我知无不言?”他将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慢悠悠道:“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我有想知道的事情,也会直接问你啊。”   他这般回应,程寻重重点了点头。她倚在苏凌怀中,一时说自己大哥归来,一时说再过不久就要重阳节了……   两人说些其他方面的事情,时间过得极快。   临走之际,苏凌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我很好奇,你到底梦见我杀谁了?”   程寻笑容微敛,轻声道:“皇帝。”   苏凌瞳孔微缩,唇边的肌肉不自然地动了动:“梦到那年腊月?”他第一反应就是当日皇帝举剑刺他,他动杀机那一次。   然而呦呦摇头了:“不,不是……”   苏凌眼眸低垂,一时心绪复杂。他能理解她的害怕,杀人已令人恐惧,更莫说子杀父了。只是,想到她竟然因为一个梦境而担忧害怕,他又有些胸闷。静默了一会儿,他才异常严肃地道:“那只是梦,梦都是相反的。我不会杀他,不会。”   他不喜欢他的生父,但不代表要杀了他。那个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的父亲,现在不得不和他缓和关系,暗示他将来善待姚氏……   他还年轻,而他的父亲,却一点点老去。   去杀掉那样的人,有什么意思?更何况,他的父亲现在似乎有意修复他们的关系……   程寻轻吁了一口气,点头,一脸认真:“嗯,我信你。”   看她这样一副模样,苏凌忍不住轻笑:“怎么?你先时竟然担心我会杀他么?”他缓缓摇了摇头,很郑重地道:“不会的,呦呦。”   尽管他确实曾经动过那样的心思。   他的眼睛很黑,很干净,并没有所谓的“一闪而过的冷意”。程寻重重点了点头,伸臂揽了他的脖子:“苏凌,我好喜欢你。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毫不掩饰地告白教苏凌双目一亮,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他将她轻松抱起,搁置在案上,低声道:“再说一遍,呦呦,你再说一遍。”   程寻此时却有些羞了,一个劲儿摇头:“我不说,你说。”   她声音很低,可苏凌却听得一字不漏。他哈哈一笑:“我说就我说。”他故意道:“你说你好喜欢我……”   “苏凌,你……”程寻抬起拳头,在他背上重重锤了两下,“你欺负人。”   苏凌知她害羞,故意“啊哟”一声。果真听她着急地问:“怎么?我打痛你了么?我忘了我是蛇手?打人最痛。”   程寻手忙脚乱,下意识去掀他的衣领,却听到他的闷笑声。她又羞又恼,推了他一把:“好啊,你又取笑我……”   “好了好了,我怎么舍得?”苏凌一把抱住了她,怀里满满的同时,心里也满满的。   他不知道她方才为何会因为一个梦而害怕,但他知道,他不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   —   这天和苏凌的交谈,对程寻而言,如同吃了一枚定心丸一般。比起出过故障的系统,她更愿意相信她认识了三年多的苏凌。——尽管这一段时日,系统并未出过任何故障。   程寻开始正式到崇文馆上任,和她共事的校书郎是个叫段和的两榜进士,酷爱读书,是标准的书迷,只可惜眼神不大好。看书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凑得极近。不过性子和善,他对新来的程寻也算照顾。   两人相处融洽,并无任何不愉快。   程寻很喜欢自己的新工作,自觉学到了不少东西。   与此同时,系统的内容每天都在更新着。   《易钗记》里,杜聿和“呦呦”经历了一些磨难,终成眷属。而杜聿情场得意,官场就有些不顺了。新继位的皇帝时常针对他,幸好有家人陪在他身边,鼓励他,安慰他。   新帝处处为难,他不停退让,终于忍无可忍,利用了先皇留给他的人脉、势力。   再后来,新的皇帝取代了杜聿的老同窗,而杜聿则因为拥立有功,成了新贵。新继位的皇帝年幼,杜聿年纪轻轻,位列三公,在朝中举足轻重。他受妻子影响,大力提升女性地位。 第100章 册封太子   程寻心头一跳, 不安之情上涌。   杜聿成了人生赢家, 那么, 苏凌呢?   《易钗记》里,皇帝对杜聿的信任青睐简直匪夷所思, 而杜聿行事之顺利也令人咂舌。作为男主角, 他毫无疑问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爱情事业双丰收。爱妻如命的他,在妻子的影响下, 一点点让女性地位得到提高……   可程寻更在意的是苏凌。   她想,她心目中干净温暖的少年, 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她也不想他这般惨淡收场。   轻轻阖上双眼,距离十一月十二册封太子大典不足半月了, 也就是说距离《易钗记》里皇帝驾崩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程寻自然是相信苏凌的, 苏凌告诉过她,他没有要杀皇帝的心思。而且他们父子目前看上去关系也还行。——当然,《易钗记》里,在二皇子萧瑾动手之前,在几乎所有人眼里, 他对皇帝都是极恭敬的, 父子相处也算和睦。   她和苏凌感情正浓, 关系和睦。他们同窗三年多,没有理由不相信他,而去相信所谓的系统。——尤其是在那个系统还曾出过几次故障的前提下。   苏凌肯定不会骗她啊。   只是为什么册封太子大典在十一月十二日?这也太巧了一些。   —   自从看完整本《易钗记》之后,程寻连日来噩梦缠身, 以至于白日里精神也有些不济,她满腹心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有时在崇文馆校书,也会不知不觉走神。   与她同为校书郎的段和忍不住问:“怎么了?是觉得烦闷了?” 他轻咳一声:“做校书郎就是这般,可能会枯燥一些。不过——” 他话锋一转,“天下好书多半在此,枯燥一些也值了。”   程寻知他好意,回之一笑:“何止是值了?做校书郎,与书作伴,又怎会觉得枯燥?我只是这几日没休息好,有些乏了。”   那梦境太过真实,细节真实得令人可怕。   段和点一点头,似是松一口气的模样:“原来如此。”便又低头校对书籍了。   —   崇文馆隶属东宫。程寻想见苏凌,倒也不难。   这日她刚走出崇文馆,就看见了停靠在外面的马车,以及倚着马车的少年。   他睫羽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十一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越发显得舒朗清隽。   程寻清楚地听到了自己一阵快似一阵的心跳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理了理袖口,大步向他走去:“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脸上已经溢出了笑容,睫羽低垂,唇角轻扬:“等好久了么?”   十一月,虽有阳光,可外面仍有些冷意。她上前握住他的手,还好并不若她想象中冰冷。   苏凌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眉眼含笑:“没有啊,刚等一会儿。想你了,就过来看看。”他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跟在程寻身后一起出来的段和,很快又移开了视线:“我送你回去,正好有事跟你说。”   “好呀。”程寻心念一动,点了点头。   —   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着。   程寻规规矩矩坐着,连苏凌瞧了她好几眼,也没发现。   “在崇文馆当值怎么样?”苏凌轻咳一声,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嗯?”程寻抬头一笑,“还好。崇文馆的书,大约有八万多卷,果真比书院文库要多许多。我们每日校对,不知要校对多久呢。”她眸光轻闪:“对了,你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没事不能找你么?”苏凌挑眉一笑。   “没事当然可以找我啊,可你方才明明说,有事同我说的。”程寻一本正经,“我都记得呢。”   苏凌忍不住轻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是是是,你都记得呢。”他双目轻敛:“也没什么大事。我有个表妹,茂阳长公主家的女儿,她下个月出阁……你记得她么?”   程寻连连点头:“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呢?苏小姐那次来找苏凌,她也在场的。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更明白自己对苏凌的感情。   “她许给了宁家三公子。”苏凌不紧不慢道。   程寻点头:“嗯。”   宁家三公子是谁,她不知道。可是宁家,她知道的。她之前也曾听说过,宁家是支持二皇子的。   不过,她想到了另一桩事,狐疑地问:“这位宁三公子,难道就是……”   她记得那日在行云阁,苏小姐提出要苏凌拒绝茂阳长公主的提议时,自称有喜欢的人。   苏凌眼中漾起了笑意,缓缓点一点头:“是。”微微一顿,他又道:“她算是得偿所愿。不过——”他盯着程寻,一字一字道:“呦呦,你何时让我如愿?”   “什么如愿?”程寻下意识问。   “你说呢?”苏凌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的模样。他缓缓凑近了她,在她眼皮子上落下一个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眼皮的轻颤。   程寻不涂黑粉的脸瞬间映出了一层红霞。她顺势倚在他怀里,将脸藏进他怀中。   苏凌伸手揽了她:“呦呦,过了年,我就要十九啦。”   这话说的甚是自然,又隐约带着一些期待。十九岁,是该议亲的年纪了。   程寻心头一跳,闷声道:“你到明年五月才十九,现在是十八岁半。”   苏凌神色不改:“虚岁二十。”   “那你虚的太多了。”程寻脱口而出,又转了话题,“马上就是册封太子大典了。你先忙这件正事再说。”   “那之后呢?”苏凌紧追不放。   “什么之后?”程寻故作不解,“之后你表妹出阁,再往后腊八,往后过年呐。”   “呦呦,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苏凌面色微沉。   程寻定一定神,仰起脸,结结实实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不出意外,看到他的神色瞬间缓和了下来。她咯咯一笑:“苏凌,你真可爱。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啊。可是今年真的快到年底啦。哪有这个时候说亲事的?”   苏凌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可是看她笑靥如花,她又主动亲吻,他心里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可到底还是不能完全释怀,他干脆低了头,一点点亲上她的眉眼。   程寻乖乖窝在他的怀里,心中充满了温暖:这是她的苏凌。不是那个黑化的二皇子萧瑾,就是她的苏凌。   或许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她倚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见她睫羽低垂,呼吸平稳,苏凌知道她是睡着了。他心里一软,动作极轻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   马车一直到了京城程宅。   程寻猛然睁开眼:“到了么?”   “到了。”苏凌眉目含笑。   程寻轻轻揉揉脖颈:“那我回去啦。”跳下马车后,她忽的想起一事,又对苏凌招一招手:“你也下来呀。”   她唇畔的笑意教苏凌也跟着勾了勾唇角,他从善如流跳下马车:“嗯?”   “你先随我来。”   苏凌跟着她进了程宅,他含笑看着她,想知道她想做什么。   程寻带着他进了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嗯?”苏凌心跳加速了几分,面上又沾染了笑意,他满怀期待看着她,“什么东西?”   只见程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她小心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这个呀。”   苏凌唇畔漾出了笑意,心想,她这般小心翼翼抱着给他,莫非是她写的跟他有关的札记?或是想用诗词来传情?想来少女情怀,她又害羞,不便说出口,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情意。   这可要好好珍惜。   他精神一震,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声音也更柔和了:“你别慌,慢一些。”   程寻嘻嘻一笑,将册子直接塞进他怀里:“你拿回去,好好研究,不要想别的事情了。”   苏凌眸色转深,直接翻开,然而只看了一眼,他就变了脸色,一脸狐疑之色:“这是,算学题目?”   他有些哭笑不得,她给他的是算学题目集?他往后面翻了翻,俱是一些较难的算学题目。他气血上涌,她给他的就是这些?   “这可是我精心挑选编辑的。”程寻觑着他的神色,“你不喜欢么?”   她近来时常做梦。梦里的画面让她心悸不已,可偏生又无法对人诉说。她只能多做些题目来转移注意力。哦,或许还可以拉着苏凌一块做。   ——看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唯恐他生气的模样。苏凌那些不快也烟消云散了。他收下册子,随手摸摸她的头发:“没有不喜欢。”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呦呦,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程寻脑袋一热,冲口而出:“那苏凌,你能陪我么?”   “什么?”苏凌微愕,继而有浅浅的笑意自眸中倾泻出来,“你说呢?傻姑娘,我这不是在陪你么?”   他近来忙碌,然而一有空闲,这不就来陪她了么?   他勾唇一笑:“要不,我们成亲?成亲以后,我时时刻刻都能陪你。”   “你骗人,就算是成了亲,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程寻直接道,“你肯定还要忙你的事情。”她眼珠子微微一转,带着一些小心:“要不,苏凌,咱们走吧?”   换个环境,离开和《易钗记》有关的一切。   “去哪里?”苏凌随口问道。   “反正不在京城,不在皇宫,天涯海角,去哪里都行。”程寻胡乱说道。然而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自己也不舍得她的父母啊。   听她一副要跟自己私奔的样子,苏凌不觉得欢喜,只觉得想笑。小姑娘表达爱意的方式,真是有些奇怪了。他笑了笑:“不管你父母了?不做官了?”   “那就回书院,咱们隐姓埋名,在书院里,我看守文库,你看守梧桐苑……”   “你织布煮饭,我赚钱养家?”苏凌接道。   程寻摇头:“我不会织布。”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那好可惜,我也不会。”他笑容微敛:“呦呦,你是累了么?”不等她回答,他就又道:“你如今是崇文馆校书郎,说是校对书籍,可你也不用太辛苦。”   他看她眼下似乎都有些青黑了。   见话题不知不觉被扯远,程寻轻叹一声,只得道:“我不是辛苦,我就是随口问一问。”   苏凌笑了,甚是温和的模样。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而且,他很清楚,她的不安是从皇帝下旨册封他为太子开始的。他想,她的不安,大约源于他身份的改变吧?   可是,傻姑娘,不管身份是什么,他对她的感情都不会轻易改变。   苏凌将手里的册子暂时放在一边,伸臂抱住了她,低声道:“呦呦,你说今年快过年了。那么,明年双春,是难得的好年份。我请父皇下旨赐婚吧。”   程寻心念急转:明年?父皇?对啊,明年皇帝还活着,现实不同于《易钗记》,她和苏凌在一起,他们会有很好的未来。   她顿时生出欢喜之情来,喜悦在心头咕嘟嘟直冒泡,她眉眼弯弯,紧紧抱住了他,忙不迭道:“好啊,好啊。”似乎生怕他反悔一般。   苏凌微微一怔,继而狂喜。他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半个圈。   “诶,你做什么?”程寻双脚骤然离地,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   苏凌低低一笑,心说,我真是傻,怎么忘了她有时也会口是心非?她明明对于他请旨赐婚欢喜的很,偏生他竟真的以为她不想早早嫁给他。   他欢喜之余,暗暗遗憾,心说若是他再聪明一些,早些摸透她的心思,只怕他们会赶在苏家表妹之前成亲吧。   ——苏凌大喜之下,早已经将先时他叮嘱她,姑娘家不要等到了年纪就成亲之类的话语抛到了脑后。   程寻答应之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了。她脑袋搁在他肩头,心里问自己:就这么答应了?连个求婚都没有,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了?而且,到明年,她也才十七岁啊。虽然想过要和苏凌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但是结婚,对她而言,似乎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他们认识三年多,恋爱一年多,是不是早了一些……   还有她的工作,她的学业……   她一颗心噗噗直跳,小声道:“苏凌……”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可苏凌并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此事,要先让山长和夫人知道。上次我去书院的时候,山长还提起这件事来着。还得告诉姑姑,省得她一直操心……”   他望着程寻微笑,黝黑的眸子亮晶晶的,让程寻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她轻轻“嗯”了一声。   好像没法反悔啊。   程寻轻轻叹一口气,干脆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   这日苏凌离开时,尽管抱着厚厚的算学题目册子,依然笑得满面春风。   太子册封大典在即,他抽空再次拜访了程渊夫妇,简单表明请旨明年赐婚的事情。   一年多了,程渊夫妇也早接受了女儿和他的关系。不过这一年多,不见有其他动作,两人隐约还有点担心。如今听闻此话,程渊暗暗点一点头。   雷氏面露奇色:“明年竟是双春么?我还没看黄历。若是双春,那倒是好年份。”   “是啊。”程渊点头,“一年两个春,豆子贵如油。如果是双春,那多子多福,婚姻幸福,确实是好年份。”   苏凌只笑了一笑,若是明年能大婚,那就更好了。   不过,婚事定下以后,真正的大婚也就快了。   —   程寻努力把系统的《易钗记》当做是一本真人同人小说来看,不想再因为它而心神不宁。至于噩梦,她白天尽量抽时间去锻炼身体,力求夜里背一篇文章就睡着,能一夜无梦的话就更好了。   可是有时无意间见到杜聿,她仍是免不了觉得尴尬。这让杜聿很是莫名其妙。   —   十一月十二,太子册封大典正式举行。   程寻作为东宫属官,有幸观摩了部分流程。她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然而这样的盛典,依然让她心潮澎湃。但同时,她又很清楚地认识到:那不是仅仅是她的苏凌,他还是大周的储君。   这段时间,皇帝很健康,没听说有癔症,也没其他传闻。直到《易钗记》里皇帝驾崩的时候——十一月二十七日,皇帝都好端端的。   这一切,和《易钗记》里并不相同。   程寻心中大喜,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她抱着苏凌的胳膊,笑个不停。   苏凌不解其意,却也不恼,只问:“笑什么?”   程寻笑嘻嘻道:“不笑什么,就是觉得很开心,很欢喜。”   又多了一个证据证明《易钗记》和现实不相干了。   此时两人正在京城的东市。一群人围在一处看几个杂耍艺人跳舞,热情洋溢。   程寻甚至有些想去跟他们一起跳舞了。   苏凌微微一笑:“为什么?”   “因为你啊。”程寻毫不犹豫答道。   现实和《易钗记》并不相同,她和苏凌会好好的,才不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难道这还不足以让她开心吗?   苏凌轻笑:“因为我么?”   忽然,面前的系统logo,再一次一闪一闪。   程寻心头一跳,有几分不情愿,但是强迫症迫使她点了一下。   她心想,好久没更新了,总不会是出番外吧?   然而系统面板出现的内容却出乎意料。   “亲爱的宿主,你好。在自我介绍之前,请允许我致以诚挚的歉意。因为系统故障,给你带来了很多不便。我是系统001,我为自己的故障道歉……”   程寻一目十行看了下去,渐渐理清了头绪。 第101章 不会分手   纠正走偏了的内容?让事情的发展回归正途?   程寻眼睛直直地盯着系统面板上的字。每一个她都认得, 可这组合起来, 内容就让她无法接受了。   什么叫纠正走偏了的内容?莫不是在逗她?她如今已经和苏凌定下了终身之事, 还约好了明年就请旨赐婚。现在让她把走偏的内容纠正过来?   呵呵,原著到这个时候, 剧情至少已经走了70%了, 好吗?这系统不是故障,是有毒吧?不带这么坑人的。   见她怔怔地望着前方,神色古怪。苏凌心中一动, 不免担忧,轻轻碰一碰她的胳膊:“怎么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看到几个杂耍艺人正在人群里跳舞。动作是新奇了一点,但瞧着并不如何出彩, 不至于看呆啊。   程寻今日穿着那件黛色连帽斗篷, 斗篷的脖颈处一圈白色软毛,越发称得她眉目如画,肌光胜雪。此刻她白净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呆呆地看向苏凌,声音很轻:“我想喝一点酒。”   “嗯?”苏凌诧异, “冷了?”他知道她并不经常喝酒, 猜测着可能是她觉得冷了, 需要酒来暖身。   他握住了她的手,想为她添些暖意。可她的手温暖柔滑,显见并不是手冷。然而他却不想松开了。   “我想喝点酒。”程寻任他握着手,重复了一遍。   她想, 她大概需要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不然她担心她会忍不住骂出声。这什么垃圾系统啊!   她脸颊鼓鼓的,隐约透着红晕,像是撒娇,又像是生气。   苏凌挑一挑眉:“行,那就喝酒。”   他带着她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肆。   “怎么来这里?”程寻奇道。   “你不是想喝酒么?”苏凌一笑,“这里正合适啊。”   这会儿不是正经饭点,小酒肆人也不多。他们刚一走进去,店小二就满面笑容迎了上来:“两位要点什么?”   “你们这里有……”苏凌话未说完,就感到有人扯了扯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向呦呦,眉目温和,“怎么?”   程寻小声道:“回去喝,别在这里。”——她方才稀里糊涂说了想喝酒,可她本就不是好酒之人,此时已隐隐有点悔意了。   她定了定神,对店小二道:“劳烦打一斤好酒,我们要带回去。”——进店了也不好空手而归。   店小二见这两人容貌出色,衣饰不俗,当即照办。   —   走出小酒肆,苏凌时不时看向身边的姑娘,看她明显神思不属,他心念微动:“呦呦怎么了?今天不开心?”   程寻扯了扯嘴角,心说,开心,真开心。感觉被这个垃圾系统捉弄了好几年!   “为什么不开心?”苏凌皱眉,回想了一下今日的种种细节,他一时想不出有哪里不妥帖的。   “没有不开心啊。”程寻仰头,对他灿然一笑,“我就是想起了一道很难解的题目,所以有点出神。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想到解决办法的。”   不想让他担心,她重又对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主动拉着他的手,亲昵无限。   为了算学题目么?苏凌勾一勾唇,没再说话。   —   程寻望着身边人的侧脸,一时有点出神。   这么好的苏凌,当然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啊。她已经确定了他不会“黑化”,正开心地憧憬着两人的未来。她想着他会成为勤政爱民的明君,他们会很相爱,会相扶相伴直至终老。大概可能还会有孩子。也许将来他们还能去开一家书院,她可以当个夫子……   现在要让她在系统的帮助下,让一切回到正轨?回到什么正轨?就像《易钗记》里那样?苏凌黑化,最后惨淡收场?——这分明是她极力避免,根本不想看到的啊!   她哪里舍得苏凌是那般结局!   —   两人先回到了京城程家。   苏凌放下呦呦新斟的热茶,笑问:“不喝酒了?”   “不喝了,给殷叔喝吧。”程寻小声道,“对了,我上回给你的算学题目,你做完了么?”   苏凌面上笑容微敛。算学题目?   程寻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呐,好了好了,逗你呢。我知道你一直很忙,连出来跟我见面,都要挤出时间来。”   苏凌睫羽低垂,慢悠悠道:“做着呢。”想了一想,他又补充:“成亲之前,肯定能做完。”   程寻脸颊微红,然而对他所说的“成亲”,竟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心想,她要好好研究一下系统所说的话。反正剧情都偏成这个样子了,或许再偏一些也无所谓?   —   苏凌情知不便久留,他略坐了一坐,起身告辞。   然而刚行数步,腰间就忽然多了一双白嫩的小手。他脊背一热,竟是她从身后抱住了他。   苏凌身体微僵,瞬间行动不得。他伸手覆上了她的手,温声问:“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嗯……”   身后呦呦的声音,教苏凌心头暖流涌动。他回转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心念微动,低声问:“呦呦,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他们相识三年多,她这一段时间的不安,他也看在眼里。他初时当是姑娘家的小心事。她不说,他也不深问。可他还是希望能亲口听她说出来。   若她有难事,他帮她解决就是了。   程寻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方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仰头看着他,声音极轻:“咱们现在太好了,好到我怕这是个梦……”   毫无疑问她相信她自己和苏凌的感情,但那个莫名其妙的、一直停留在她面前三十公分处的系统让她心生不安。   她仰着脸看他,眸光清澈潋滟,感情真挚,隐带忧愁,看得苏凌一颗心都要化了。   他微微一笑,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笑道:“你怕什么?你的福气远不止这些,这就让你觉得是梦了?还有更好的在后头呢。”   患得患失的姑娘,果真是因为太在乎吧?   程寻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她想,或许有一天她会把系统的事情全盘脱出,告诉苏凌。   —   晚间夜深人静,程寻再一次打开系统面板,慢慢琢磨。她一字一字看的极为认真。   她的到来是个意外,而系统的出现,是要帮助她,走完原本的剧情。   所以,系统发布的第一个任务,是进入崇德书院。为了诱导她完成这个任务,顺利进入书院,甚至还给了她“一目十行”的奖励。   只可惜因为系统故障,这个任务的发布,迟了整整三年。   原本该在她十岁发布的任务,直到她十三岁才出现。   除了这个任务,还有许多系统没有发布的小任务:比如,与杜聿做定亲;比如,与杜聿成婚……与之相对应的,也有“嗅觉灵敏”、“身怀异香”等奖励……   另外,还有一个提前四年出现的任务:揭穿苏凌真面目,奖励“力能扛鼎”技能……   还有:潜移默化影响杜聿,提高女性地位,奖励“痛觉减半”……   系统大手笔,这些任务一个一个串起来,如果全部完成,完全可以走完原本剧情了。而这些奖励,如果都能兑现,堪称诱人了。   可惜,这些程寻都不想要。   她想,如果一开始没有系统误导,她没有刻意接近苏凌,那么……不对,她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啊,事实上,她就是阴差阳错和苏凌成了好朋友,后来经历了很多,才慢慢相爱。   她和杜聿同窗三年,关系平平,勉强算是朋友。而她和苏凌,才是命中注定。   她前世今生加起来,总共也只喜欢了这么一个人。   是,杜聿很好,作为《易钗记》的男主角,他很苏,很幸运,很强大。他学识好,相貌好,人品好,算是一个不错的男主角……可他不是苏凌。   别人再好,又不是苏凌,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系统要她纠正剧情,走回原本的路线,怎么可能呢?要她去和苏凌分手,转投杜聿怀抱?再想办法让苏凌黑化,促成《易钗记》里的结局?   且不说能不能实现,单她自己,就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愿。   苏凌对她好,她也想对他好。她不舍得让他难过。   —   程寻盯着系统面板,试图找出点什么来让自己心安。可是满屏未完成的任务,一个又一个,刺着她的眼。   她翻上来,划下去,浏览了一遍又一遍。   忽的发现一件事情:系统只说了完成以后有奖励,可从没说过失败之后,会有什么惩罚啊。   思及此,她精神一震,双眼立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又细细看了一遍。   确实,没有说惩罚……   她在黑暗中笑出声来,那么怕什么呢?   这一段时日来的阴霾在一瞬间一扫而光,她深感老天待她不薄。   那些奖励,有了固然很好。可是没有的话,也无所谓啊。她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嗅觉灵敏、身怀异香、力能扛鼎之类的……更何况早早见识过“一目十行”技能的她,对系统奖励的技能也没抱太大希望。   她兴奋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一滚,又将脑袋埋进松软的被子里,翻来翻去,心情大好。   这一夜,她折腾了半宿才睡着。   然而次日清晨,她就不那么淡定了。   系统logo一闪一闪,她决意不再理会了,移开视线,权且当做不曾看见。但是耳边却响起了机械的电子音:“亲爱的宿主,早上好。现在按照时间线,《易钗记》原著剧情已进行到72.1%,事情发展已经偏离正轨46.3%。请宿主及早纠正剧情,回归主线……”   程寻心中一凛:“你是系统001?你会说话?”   她的系统还会说话?   “宿主不用开口,只要用意念说话,001就能读取。”依然是机械的电子音,“因为某种不可逆的原因,系统出现故障,给宿主造成不便,还请谅解。”   一向性子偏软的程寻忍不住呵呵冷笑:“敢情现在不故障了?”她心说,我才不理你。反正不完成任务也没有惩罚,我怕什么?我只要熟练掌握“充耳不闻”技能就行了。   大约五秒钟后,电子音继续响起:“完不成任务会有惩罚……”   “没有。”程寻急道,她明明看的很清楚。   “系统有些迟缓,惩罚目前还没有更新出来。”电子音的声调毫无起伏,“如果无法回到主线,那么系统和宿主都会受到惩罚。”   程寻心凉了半截。如果说是迟缓,惩罚还没更新出来,那么也不是不可能。她不害怕惩罚,她害怕的是原著剧情真的不可逆。   按照原著剧情,她程呦呦自然没什么不妥。可是苏凌呢?原著里苏凌是个下场凄惨的黑化反派啊!   “为什么要罚我?这明明是系统的错。”程寻下意识道,“如果不是系统误导,那根本不可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当然,如果不是系统的故障,她可能也不会和苏凌有这些纠葛……   “系统出现了故障……”   程寻总觉得那电子音似乎软了下来,她轻哼一声,难得硬气:“系统出了故障,让我来背锅?没这样的道理,001,这世上没这个道理。”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她和苏凌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突然来一句,错了,要她退回去,重新来过?这不是攻略游戏,失败了,还能换个攻略对象,重新开始。这是她生活了将近十七年的地方,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付出的感情,也不能收回啊。   她多希望她是普普通通的穿越,没有穿书,没有系统。   “系统也会接受惩罚。”耳边是冰冷的电子音。   程寻“嘁”了一声:“那有什么用?你跟我说,那么什么用?就算我现在跟苏凌分手,去追杜聿,那也是中途换cp。你觉得这就算还原剧情了?错就错了,何不将错就错下去?”   如果系统的出现,就是为了让她按照原本剧情来走,那她岂不就是一个演员?或者说是个傀儡?一步一步,走原著剧情设计好的路?   之前面对系统所显示的内容和任务,她是感到不安、害怕,可现在除却不安,还有愤怒。   “可以调整时间线,这样就不会换cp……”系统的电子音忽的响起,“这边有时空回溯技能,你可以选择回到几年前,不过需要……”   程寻越发气了,还时空回溯?让她亲手把她和苏凌这几年的一切,全部抹去?让她去主动接近杜聿?甚至如果苏凌没有“黑化”的话,她是不是还要推动他的“黑化?”   “理论上是这样,很抱歉,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易钗记》这本书而生成。如果这本书被毁,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响起,“必须坚持主线。”   程寻念头转的极快:“这个是《易钗记》的同人小说吧?主角都换了,怎么还说是这本书?”她定了定神,续道:“那你说,惩罚是什么?主线又是什么?”   “惩罚我看一下……”冰冷的电子音不带丝毫感情,“最轻的惩罚是电击。”   “电击?”程寻想了一下,“死不了人吧?最重的呢?”   “清洗记忆,重新开始。”依然是冰冷的电子音,“重新开始的话,有助于回到主线。”   程寻扯一扯嘴角:“所以说,不管怎么样,都要纠正偏离的内容,向主线靠拢了?”   “……是。”   程寻用自己能想到的词,在心里痛骂系统。   “……亲爱的宿主,你心里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够读取到,请慎言。”   程寻微怔,继而哂笑。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行,内容已经偏了,回不去了。我不喜欢杜聿,杜聿也不喜欢我。苏凌是个好人,不会黑化的,没法回到原本内容。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啊,本来就是同人文。”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一试。”系统的电子音似乎放慢了速度,“宿主现在改变感情线,反派可能就黑化了。”   改变感情线?去和苏凌分手,从而促使他黑化?   程寻怒极反笑,她本就心疼苏凌年少时期的经历,知道他不易,现在要让她再往他心口插上一刀?   怎么可能?   程寻定了定神,尽量平静道:“不行的,我和他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了,已经定下了,感情线就这样了,改不了。” 她心念忽的一动:“不对,系统说要我恢复主线。可这主线不就是……”   她记得有新出现的一句话简介:少女呦呦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   和之前版本的差别只有主角的名字。——她早就知道了,原本的主角是“呦呦”,因为系统故障,一句话简介里弄错了人名。也是因此,才有了她和苏凌的种种纠葛。   “如果简单只说主线,那我能不能把一句话简介当成主线?‘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有了,‘结识一众同窗’也有了,‘收获友情和爱情’也差不多有了吧?不是只差‘成功提高女性地位’了吗?”程寻想到这里,心中大喜,“是吧?是吧?这就是主线吧?你看,现在偏离主线46.3%,肯定是事业线还没完成的缘故。要不是这样,偏离的绝对不会是46.3%,从主角开始,是全盘皆错啊……”   “《易钗记》的主线,等我看一下。”机械的电子音慢悠悠念道,“少女呦呦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求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   程寻继续道:“这就是了,其实只要主线差不离,内容细节可以不用推敲的吧?你看连主角都换了,根本就不是原模原样的人了,要求不要太高嘛!” 第102章 靠拢主线   不等系统回答, 程寻又道:“你说这个世界的存在就是因为这本书, 可你也知道, 时至今日,这世界早就不是原本的《易钗记》了。可不也好好的?要说最大的bug, 不应该是系统你吗?《易钗记》里写的明明白白, 可是没有系统的……”   她努力思索,试图找到一些论据来证明自己的话。她不想变成傀儡,也不想真的按照原本的剧情走下去。   “必须要向主线靠拢……”依旧是冰冷的电子音, “系统的出现是为了配合宿主走完原著剧情。”   “对啊,我现在就是在向主线靠拢啊……”程寻一本正经, “是吧?我这剧情都走了70%多了,只差提高女性地位了……”她又划拉了一下系统面板, 将上面的字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你说, 哪里写了必须还原剧情?只说要向主线靠拢而已。”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底气也充足了不少。反正这一开始也不算她的错啊。   回答她的是沉默。   程寻微微扁一扁嘴,没再说话。她动作利落收拾了好自己,也来不及吃早餐,直接坐着马车, 直奔崇文馆。   整理校对书籍的空隙, 她还不忘跟系统沟通:“你看, 现在都有女性做官了,好像还是同工同酬,算是提高女性地位的举措吧?杜聿能做的,苏凌也能做啊……”   而且以苏凌的身份和对女性的态度, 他要向帮忙提高女性地位,会更容易吧?   仿佛之前是她的幻觉一般,这回不管她怎么在心里试着呼唤系统,都没有冰冷的电子音来回应她。   程寻干脆先将此事搁置一边,专心工作。她心说,如果能有什么办法,让这系统消失不见就好了,一直停留在面前的系统logo真是烦人。不仅如此,还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让她悬着一颗心。   她现在的生活很美好,家庭和睦,感情稳定,工作前景也一片大好。她一点都不希望有什么来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   腊月初,茂阳长公主的长女出阁。苏家与宁家联姻,热闹非凡。太子萧瑾亲至婚礼现场。   同样收到请柬的程寻随着苏凌前来凑热闹。她以崇文馆校书郎程寻的身份出现,不想竟在观礼的来宾中看到了云蔚、温建勋和纪方等人。   老同窗见面,不免要打个招呼。知道程寻是姑娘以后,他们在她面前越发斯文有礼起来,客客气气,问起她近况。   “整天在崇文馆里校书。”程寻自然也不欺瞒他们。   “这不正适合你么?”云蔚和纪方对视一眼,直接道,“谁不知道你最好学,又喜欢看书。”   程寻闻言一笑:“你们呢?我听说云蔚如今在禁军。温同学和纪方呢?”   “我?我今年科举下场试了试。”温建勋扯了一个笑容,“可惜落榜了。我家里的意思是,要我早些成家收心,将来再试呗。反正我读书不行,考个秀才都快要了我的命了,也不奢望中举。再说,我们家也不指着我中状元。”   程寻点一点头,她知道这几人家世都不错,也都不大爱读书。唐时人们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科举本就难考,也没必要在科举这条路上走到底。   纪方和温建勋的情况差不多:“我可能会学着管理家中庶务。”   程寻点一点头,笑道:“也挺好。”   几人只略说了几句,纪方目光一闪,看到了正同宁将军说话的苏凌,他心念微动,问程寻:“苏凌也来了?”   程寻还未回答,温建勋和云蔚便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纪方看在眼里,奇道:“怎么?我说错话了?”   ——他来的迟了一些,并不知道苏凌就是二皇子萧瑾,他的另外两个同窗,云蔚是早就知晓的,而温建勋刚才已经惊讶过了。   程寻略一犹豫,轻轻点了点头:“对啊,苏凌也来了。”   云蔚忍不住告诉他真相:“咳咳,太子殿下在你之前就来了。”   “我问苏凌,你说太子做什么?”纪方脱口而出,“等等,你是说……”他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苏凌?太子?”   他先后看向程寻和温建勋,向他们求证,却见这两人齐齐点了点头。   “……真,真的啊?”纪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同窗苏凌,是太子殿下?   他好像在书院里没欺负过苏凌吧?   云蔚故意道:“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啊。”   云蔚摇了摇头,神情颇有几分夸张:“你居然不知道么?我早就知道了。”   纪方一时无话,半晌只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云蔚答不上来,直接将问题抛给了程寻:“是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程寻见三张面孔,一样的表情,她微微一怔,只得道:“你们,也没问啊。你们从来没问过我,苏凌是不是皇子。再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几人谈论了一会儿,苏凌似是注意到了他们,向这边走来。   纪方和温建勋对视一眼,干脆先行离开:“我们到那边看看。”   云蔚猜到了他们的意图,迅速跟了上去。   —   等苏凌过来时,那三人早已离开,只余了程寻一人。   “我刚才恍惚看到了云蔚他们……”   程寻老实回答:“是啊,看见你过来,就都走了。”   苏凌只勾唇一笑,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几人,缓缓收回了视线。见呦呦今日虽未涂黑粉,却穿作男装。站在女客中不便,站在男客中也不方便。他心念微动:“要不,咱们也出去走走?”   “嗯?”   苏凌压低了声音:“咱们礼物送到了,婚礼也结束了,在这儿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出去走走。”   程寻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好啊。”   —   等苏凌同主人家打过招呼,他们便一起离开了此地。   苏家和宁家联姻,选的日子极好。今日天气也不错,难得阳光灿烂。   程寻和苏凌略一商量,去了附近的安国寺。   本该住在安国寺的妃嫔们,如今已不剩几个人了。看见他们,颇为欢喜。   一向自认为不迷信的程寻,跪在佛像前,默默祈求:把系统给带走吧。如果佛祖能治得了系统,她愿意拿出所有私房钱帮佛祖重塑金身。   “亲爱的宿主,你的心理活动,我能读取到,还请慎言……”   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让程寻身体微微一颤。她动作不变,在心里问道:“001,你回来了?”   这一段时间,她当系统不存在,照旧做自己,也没试着去完成那些所谓的“任务”,更没有去远离苏凌,接近杜聿。系统一直不出声,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之前它的出现,是她的幻觉了。   “……是的。”电子音和先时相比没什么变化,依然不带任何感情,“我已经咨询过了,必须坚持主线。”   “其他的呢?”程寻精神一震,“只坚持主线?”   如果只坚持主线,那岂不是说,她的猜测,可能、也许、大概是对的?   “只说必须坚持主线,其他的并没有硬性规定。”   不知道是不是程寻的错觉,她竟然觉得这冰冷的电子音可爱起来。她笑一笑,在心里问:“所以,我只要想法子提高女性地位就行了?”   “……我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程寻微怒,“你是系统,你不知道?”   “因为系统出现过故障……”   “那你还不如故障下去。”程寻心念急转,暗忖,会不会系统的“不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自打脸而已?她定了定神,“你既然不知道,那就听我的。我好歹在这个世界待了快十七年,人生阅历比你丰富。我又考中了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应该也不算笨。我的话,应该有参考价值吧?你看啊,现在剧情都走了70%多了,不差剩下的20%多,何不按照我的理解,全部走下去呢?到目前为止,也没触动惩罚机制是不是?”   “系统提醒,应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   “我知道啊,可问题是,现在已经这样了啊。”程寻在心里道,“这样吧,先按照我的理解走。实在不行,你不是说还有时空回溯技能么?到时候,再重新开始,也不迟吧?”   她比较着系统前后说过的话,敏感地察觉到系统的语气比先前软了不少。——尽管声调从未变过。——所以,应该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时空回溯不容易开启……”   “对啊,不容易开启,不更应该从简单的来吗?哪个更简单,你比我更清楚吧?”程寻想了想,又问,“对了,001,你是一组数据吗?”   “001不是数据,001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你可以把我当做这个世界的主神。”   程寻从善如流:“主神你好。”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都故障成这样了,还能是主神?   “亲爱的宿主,你的心理活动,我能读取到,还请慎言……”   程寻有些头痛,只得道:“是是是,你是主神。那,主神,我们打个商量怎么样?先试一试我的方法是不是真的可行?你看啊,如果不是你一开始出现了故障,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局面……”   —   她这边在心里和系统沟通,久久不语。苏凌心中奇怪,颇不放心:“呦呦,怎么了?”   “啊?”程寻回过神,忙道,“我没事啊。”怕他担心,她还对他灿然一笑。然后又接着跟系统交流:“你瞧,他是很好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一个干净温暖的人,为什么非要想办法让他黑化,让他像《易钗记》里那样,惨淡收场?明明可以有不错的结局。   系统说,他们是书里的人物,可她看来,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啊。正常人不都想着教人向善吗?哪有期盼着好人去作恶的?   她觉得这个系统的故障大概还没修好,逻辑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如果说这世界是根据《易钗记》而存在的,那么在她程寻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说什么强行改变,世界将不复存在。可问题,这十几年不都好好过来了吗?   “亲爱的宿主,你的心理活动,我能读取到,还请慎言……”   程寻“哦”了一声,认真和苏凌说话,不再搭理系统。   —   接下来的日子里,系统除了时常提醒一两句要她纠正偏离的剧情,尽早向主线靠拢之外,存在感并不算高。   临近年关,程寻要忙的事情很多,她暂且放下系统,先忙自己的事。——反正系统属于超自然现象,她凭借个人之力,很难与其对抗。   不过好在她虽然没按照系统的要求去纠正走偏的剧情,但也没有受到诸如电击等惩罚。她略略松一口气,暗暗对系统说了一声“谢谢。”   回答她的是系统冰冷的电子音:“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   “好了好了,知道知道。”程寻暗自琢磨,系统大概只是提醒一下?   —   关于感情线,程寻不愿意改变。她这人性子软,可也倔强,认准了是谁,就是谁。至于“提高女性地位”,她颇有些犯难。   最初以为苏凌是茂阳长公主的女儿,是一个有想法的贵女,她也猜测过对方如何提高女性地位,她甚至还想过如果能出一份力的话,就尽量出一份力。   可惜苏凌是男子,她的猜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后来知道了原著剧情,可她不是书里的“呦呦”,她不会嫁给杜聿,当然也不能通过影响杜聿而改变女性地位了。   按理说,苏凌是太子,他若想做些什么,那应该也不难。然而现如今掌权的是皇帝……   如果她不是崇文馆校书郎,而是权臣……   “所以说走原著剧情是最简单的,你拿的是女主剧本,未来平坦一眼就能看见。”系统适时开口,“你不用想任何方法。只需要潜移默化,影响男主就行。现在改变感情线,还来得及。”   走原著剧情?像个傀儡一样活着?还要让苏凌那般结局?   程寻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说这些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什么?”   “到了现在改变感情线,如果苏凌黑化,杀的不是皇帝,是我和杜聿啊。我们都死了,正好全书完。所以,不想这些,成吗?”程寻有些头痛,“不是说好了向主线靠拢就行吗?”   “我们并没有说好。”   “那就现在说好,先试一试,试一试。真不行了,再时空回溯。大招放在最后。”程寻按一按眉心,真想让系统继续去维修。从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系统。——当然,她两辈子也只见了这么一个系统。   —   今年程嘉回京述职后,留在了京城。   这么多年,程家难得团圆,自是比先时热闹许多。   程寻暂时放下盘桓在心头的事,同父母家人一起过年。   除夕夜一家人聚在一起,二嫂卢氏含笑道:“过了年,呦呦可就十七啦。”   程寻嗯了一声,笑道:“嫂嫂好记性,是十七了。”   十七岁在上辈子还是未成年,可这辈子在这儿,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姑娘了。   卢氏笑了笑:“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我有件事,想请呦呦帮忙。”   程寻一愣,忙道:“嫂嫂客气了,一家人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嫂嫂只管吩咐就是。”   “我记得呦呦前两年做过识字画本,不知道现下还有没有。”卢氏笑道,“转了年,静好两岁。再过几年,也该启蒙了。咱们家是读书人家,静好又有个状元姑姑,可不能不识字,教人笑话……”   程寻闻言,自是明白过来,应道:“嫂嫂说的是,那识字画本……”   大嫂江氏接道:“那识字画本我这边有。”她面带笑容,“有画有字,给开蒙的童子看,正好呢。咱们家静好也要做个才女么?”   静好还不足两岁,尚且不大理解长辈们的话,在一旁嘻嘻直笑,分外欢喜的模样。   卢氏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颊:“也不求做个才女,多读些书总归不会有错。”   她娘家不赞同女子读书,她是嫁到程家后,才跟着丈夫学读书认字。丈夫虽不说什么,可她自己难免会有些自卑自怜的心思。   这几年,她看着小姑子先是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后是在宫中做皇子伴读,后来参加朝廷考试,还得了一等头名,又在皇帝宴请胡渚使臣时大露锋芒,一时名扬天下,上门求娶者众,还正式在朝中任职……说起来,呦呦也不过是普通书香门第的姑娘,可这人生的际遇,已经远不是一般的姑娘所能比得了。   她这次又有身孕,娘家姐妹嫂嫂们来看望她,纷纷提起程寻此人。言谈之间,有羡慕,有敬佩,也有说酸话的……   卢氏想着,她的女儿如果能像她姑姑那样,应该也不错。   程寻不知道嫂子的这一番心事,只点头附和:“不错,是应该多读书。”她也伸手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发,笑道:“识字画本是培养孩子兴趣,做开蒙读物用的。如果想认真学习,还得要爹爹和二哥多教她。等再大一些,咱们不是有书院么?”   她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开书院,如果现有的书院也能招收女子就行了。   当然,可能世俗观念不允许男女同窗学习,那完全可以先分为女部和男部啊。   这世上,想读书的姑娘,应该不在少数。   可惜她现在力量甚微,而且此事需要慢慢谋划。   —   过了年后,再见面时,程寻试着和苏凌说出了她的一些想法。   苏凌对此并不意外,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他甚至还饶有兴致问了一句:“还有么?”   程寻定一定神:“你,不觉得我说的奇怪?”   尽管早知道他很有想法,可见他这般反应,她也略觉意外。   可以说,很开明了。 第103章 请旨赐婚   “什么奇怪?”苏凌神色不改, “你是指给女人更多的机会么?”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奇怪啊, 呦呦。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女子, 才学本事,都不弱于须眉丈夫。又不是让她们强压男子一头, 只是给她们一些机会罢了。”   程寻眨了眨眼, 也不管外人在侧了,她眸中的欢喜和赞赏几乎能溢出来:“苏凌……”   她先时以为他是女子,所以当他接受她那些对这个时代而言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时, 她丝毫不觉得奇怪。但后来知道他是男子,作为一个本土的男性, 还能有这番见地,是真的很难得了。   她自己猜测着, 可能和他的成长环境有关。记得有次两人谈起旧事, 他曾提起,姑姑茂阳公主曾说他“长于妇人之手”。他在北和宫十几个娘娘的教导下长到十二岁。那时三观已经隐约有了雏形吧?   苏凌勾唇一笑:“以男女论高低,本就不对。比如你,参加博学宏词科的有三百多人,可夺得榜首的是你这个姑娘。”他顿了一顿, 又道:“我记得那日你说, 天降恩泽, 惠及所有子民,岂可因男女之分而区别对待?”   程寻重重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我改日给你看一样东西。”苏凌慢悠悠道,“我想,你应该会很感兴趣。”   程寻闻言好奇, 笑着点头:“好呀。”   —   次日程寻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欲乘马车回家。她刚一掀帘上马车,就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人。   这身影极为熟悉,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苏凌,你今日不忙么?”   苏凌一身锦袍,见她进来,抬头冲她笑笑:“还好。”   他要忙的事情多,可他如今手下能人也多。况且安排得当,陪她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程寻在他身边坐下,开口说起今日当值时的事情:“诶,我今天竟然发现了一本无名氏所写的书。我感觉他的写作习惯,有点像我曾祖父……”   “是么?”苏凌对于崇德书院的创始人并不陌生。   “我打算得了空,就手抄一份,拿去给我爹爹看一看,让他老人家鉴别一下。”程寻今天心情甚好,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   苏凌笑笑:“那很好啊。是或不是,山长一定能鉴别出来。”他又道:“昨日说给你看个东西,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又怎么会忘?”程寻毫不犹豫道,“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啊?”   “等会儿到你家,拿给你看。”   —   在程家书房,苏凌方取出来一个信封。他眉目温和,示意她接下:“你先看一看。”   “什么?是给我的信么?”程寻好奇接过,她摸了摸,知道分量不轻。她心中讶然,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信封。   映入眼帘的是她所熟悉的字迹。   然而这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篇策论。   她匆匆浏览,越看越惊。   是从男女之别谈起的,初时只说男女不同,后面竟然提到了女子参加科考、女儿可以继承家业,又详细论述了该如何实施。   看这墨迹,分明有些时候了。   她飞速看完,抬起头,看向苏凌:“你什么时候写的?”   “去年,博学宏词科。”苏凌也不瞒她。   当初还在书院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她的一点想法。他惊讶于她想考科举,却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只赞赏她的胆量和才情。那时隐约有了点念头。   去年皇帝下旨开设博学宏词科,他鼓励她参加时,想着可能会困难重重,他闲着写了这些。没想到她的秘密在皇帝宴请胡渚使臣时被揭露,因为情况特殊,大家自动忽略她是女儿身这一事实。——或许不是忽略,只是不再格外计较。   她虽做了崇文馆校书郎,可他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她是女子而委屈了她。   今年她再次提起此事,他便拿出了旧时所做的文章。   程寻念头一转,立时想到了几分。她静默了一会儿,仰头冲他笑笑:“苏凌,你真好。”   “这东西写的早,肯定有很多不当之处,只能当是我的一点想法,还需要慢慢琢磨修改。”苏凌挑眉,很自然地接受了她那句“你真好。”   程寻连连点头:“你说的是,我们要慢慢商量啊。理想和现实肯定是有差距的啊。这还要考虑现实因素。”   苏凌的这一篇策论,更像是勾勒一个蓝图。一个在他所能想象的范围内的蓝图。她也有很多想法,如她所说,他们可以慢慢商量。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系统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在心里答道:“知道,知道,在努力靠拢呢。”   这不正研究法子么?   古代的女性在经济上很难独立,所以男性对女性提出的不平等要求,女性很难反抗。如果想提高女性地位,必须让女性有机会参与社会生产生活,这样才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可惜经济发展还没到男女拥有相同机会的程度,那么只能让统治者由上而下的提倡和改变了。   —   这一年,正月刚过,苏凌就去向皇帝请旨赐婚了。他这段时日办差办的不错,自忖此事十拿九稳。   皇帝听明来意,略一沉吟,方问:“你已经决定了?”   苏凌拱手:“儿臣心意已决。”   “朕记得曾经答应过你,允你亲事自定。”皇帝慢悠悠道。   “是,父皇金口玉言,确实有这么一桩事。”苏凌认真道。   “你先坐下。”皇帝轻叹一声,“你的亲事,不比寻常,你可要想清楚了。”   苏凌微微一笑,唇畔漾起了笑意,目中也染了几分柔情:“儿臣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她的出身,到底是差了一些……”皇帝皱了皱眉,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姚氏,轻声道,“也罢,这道圣旨,朕给你下。”   “多谢父皇恩典。”苏凌躬身施了一礼。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朕给你赐婚,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苏凌拱一拱手,却没有回答。   皇帝又道:“朕之所以会下这道旨意,还是因为你母后的缘故。朕委屈了她二十年,不希望你也有这样的遗憾……”   他这话一出口,苏凌眸中笑意微敛,他睫羽半垂,沉默相对。他定了定神,再次拱手施礼:“儿臣还有一桩事情,想求父皇。”   “嗯?”皇帝挑眉,“你说。”   “我母亲苏氏……”   他只起了个头,皇帝的脸色就倏然一变,眉眼冷了几分,神情也有些不自然:“你母亲的事情以后再说。朕今日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   苏凌扯了扯嘴角,施礼缓缓退下。   每一次提起他母亲苏氏,皇帝总是不愿多谈的样子。看来想给他母亲名分,多半要等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了。   —   皇帝赐婚的圣旨到崇德书院时,程寻正巧在家中。   程家上下一起在院中接旨。   程寻有些不敢置信,恍恍惚惚仿佛跟做梦一样。但当她听到圣旨里夸赞她“忠孝仁义”时,她基本能确定了:这绝对不是假的。   从来没听过赐婚的圣旨里夸女方“忠孝仁义”的,她以为“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就已经够了。   恍恍惚惚接过圣旨,父母已经在谢恩了。   程寻心说,她这算是和苏凌正式定了名分?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不合时宜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精神一震,真想直接把圣旨摔在系统脸上。她心说:“现在已经赐婚了,你说别的也没用了。感情线就这样,你就安安静静等着走提高女性地位的主线,不成吗?”   保持零存在感,不好吗?   还不如没刷新出来那一会儿呢。   —   皇帝忽然赐了这么一道圣旨,震惊朝堂内外。   太子萧瑾回宫近三年,从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到大周的皇储。他的亲事一直未能真正定下来。不少人猜测着太子妃会是哪一位重臣之女。   ——毕竟当初怀敏太子的太子妃可是周太傅的女儿。   以皇帝对皇储的重视,新太子的妻族可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今骤然得知是崇德书院山长之女,人人皆惊。   皇帝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有人知道,这位新的太子妃就是去年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士子程寻。大家都还记得去年她在六月一日的晚宴上,智压四座的经历。   听闻皇帝在圣旨里夸赞她“忠孝仁义”、有“咏絮之才”。于是乎,不少人猜想着,这是凭借才华入主东宫。   这等奇女子,也难怪皇帝会不计较其家世,先封她做了崇文馆校书郎,后又执意选了她为太子妃。   这推测合情合理,似乎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倒也有人认为不妥。年纪老迈的秦太师直接去求见皇帝,称太子妃将来会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表率。程氏女扮男装,搅乱纲常,行为有失,不堪为女子表率,也担不起这天下之母的重任。   皇帝尚未开口,一旁的太子萧瑾已然道:“怎么担不起?忠君爱民、事母至孝。凭才学能为士子之首,凭胆识能退胡渚使臣。说她行为有失,失在哪里?”   他神色平静,语气也平淡,可秦太师分明听出了他的怒意。   然而秦太师自觉是个直言敢谏的忠臣,他所讲的话,也都是逆耳的忠言。是以,他毫不退缩,反而更精神了。   秦太师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说道:“自古物有阴阳,人有男女,她易钗而弁,女扮男装,本就是违背纲常伦理。皇上知她事出有因,不予她计较。又看她有才学,有胆识,破格让她做了崇文馆校书郎。这已经算是对她的嘉奖了。如今再选她做太子妃,莫不是想让旁的女子像她那般扮作男子,乱了纲常?”   皇帝笑了笑:“太师言重了。易钗而弁并不稀奇。本朝之前不也有个韩孝女,为父报仇,扮作男子吗?朝廷赏赐她贞洁牌坊,又特意嘉奖了她,也没见其他女子纷纷效仿啊。”他看了一眼怀思,轻声道:“再者,此事乃朕的家事。”   “皇上岂不闻天子无家事?”秦太师应声道,竟是不想退让。   皇帝的面色当即冷了下来,眼前的一幕和二十多年前的场景重叠在一起,他仿佛看见他想立姚氏为后,却遭众人反对的画面。当初这个秦太师更是坚决反对的人之一。他那时年少气盛,可惜刚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当这个秦太师以一副死谏的模样坚决反对时,他怒气冲冲,却只能妥协。   这会儿秦太师又执意反对,竟让皇帝生出一种“只要是他想选的人,这姓秦的就会坚决反对”的错觉来。   想到这里,他声音微冷:“朕为儿子选妇,也不是家事么?朕已经下了圣旨,若真收回了,朕颜面何在?”   苏凌轻咳一声,附和道:“父皇金口玉言,自然一言九鼎,不能言而无信。”   秦太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程氏德行不佳。皇上旨意纵然不能收回,那也应该再选温良贤淑的良娣,从旁襄助……”   皇帝初时确实有这想法,但此时听这倔强的老头儿提起,反而生出逆反的心思来:“秦太师年纪大了,该好生歇着。这些小事,就别费心了。”   他心说,到这个年纪,还不告老还乡,莫不是想做四朝元老吗?一个劲儿地说程氏不合适,难道是想举荐自家孙女儿?哦,是了,秦家可是有两个适龄的姑娘。   “皇上……”   “秦太师的话,朕记下了,会慢慢考虑。太师年事已高,早些回去歇着吧。”皇帝挥了挥手,“朕还有些奏折要处理。”   秦太师轻叹一口气,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得退下。   —   对于皇帝的赐婚,众人虽然议论纷纷,可真正到皇帝面前明确表示反对的,也只有秦太师一人。   其余人等,尤其是当日在瑶华殿,亲自看到程寻如何答出那第三道难题的,也都能理解皇帝的这道赐婚的圣旨。   东宫伴读,才华横溢,家世清白。比起如今在后位上这位姚皇后,要合适的多了。   程寻甚至听说,近来京城不少人更加重视女子的才学。   像那程氏,家世平平,听说容貌也不算出色,只因为有才学,就成了东宫太子妃。那么,旁人家的姑娘,若是多读书,兴许也能博个好前程呢。   —   程寻听三哥程瑞提到这些,她看着三哥面上的笑意,心中微动:“这个时候,如果开个女子书院,应该很合适。”   “是极。”程瑞拊掌赞道,“我听国子监的好几个同窗说,他们家里正为家中的姐妹侄女请西席呢。可惜女西席少,连老迈的夫子也不多。”   程寻眼珠子微微一转,轻声道:“可惜我现在没本事,开不了书院。”   “你开什么书院?”程瑞不以为意,“皇上赐婚的旨意下来,你很快就是太子妃。将来管理东宫,再往后管理后宫,你还哪有功夫开书院?”   程寻瞧他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也知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开个书院的。你说,如果我跟爹爹商量,今年书院开学的时候,招收女生,爹爹会同意吗?”   “啊?”程瑞有点意外,他想了想,“我记得崇德书院的招生要求里,没限定只要男子,是不是?”   ——不过他们都很清楚,在大多数人眼里,虽然不限定性别,可众人默认是只要男子。就像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当时程寻在瑶光殿,振振有词,说朝廷不限男女,可真正这么理解的人并不多。三百多名报名者,只有她一个女子,还穿着男装。   “是啊。”程寻点头,“咱们曾祖父这个人,是有大智慧的。他当初说的可是,只要能通过入学考试,就能进入崇德书院。”   她曾一度怀疑曾祖父是穿越者,到现在也没改变看法。她想,别人可能是忘了,曾祖父这里,大概是故意的了。崇德书院,真的很有现代学校的样子。   “那就跟伯父商量一下。”程瑞轻轻拍了拍小妹的肩头,“或者,你可以从大哥那里下手。”   程寻点头,深以为然。大哥程嘉,读书厉害,脑子也灵光。她后来才知道,她当初给侄子做的识字画本,大哥稍加改动,拿去书局刊印了。   —   程寻思索一番,在家中同父兄商量此事。她留神他们的神色,小心道:“爹,大哥,二哥,你们意下如何?”   程渊皱眉:“单开一个女班?招收女徒?”   “我也就是有这么个想法。”程寻点头,“成与不成还要爹爹做主。”   程启想呵斥一声“荒唐”,但临到嘴边,却又咽下了,他只道:“开什么女班?即使真开了,也不会有女子来报名。不说别的,单这入学测试,就能难倒不少人。”   “没有开怎么知道?我听说现在京城里好多人家都在给家里的姑娘聘请西席。”程寻小声道,“女夫子不好找,爹爹和二哥都是知道的。再说,入学测试,也没多难。”   程启继续摇头:“呦呦,你说的容易,可真办起来,并不容易。若收女学子,把她们招进来之后,如何安排食宿?如何授课?她们是该学女四书,学女红针黹,还是和男学子一样,学习君子六艺?”   “就和男子的课程一样就行啊。”程寻轻声道,“想加的话,也可以加上女红针黹。”   程启缓缓摇头:“男子学习君子六艺,是为了考科举。女子学这些,也能考科举吗?”   程寻一时无话,却忽的听大哥程嘉轻笑一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分外明显。   程启皱眉:“大哥?” 第104章 问个明白   他哪里说错了?   程嘉轻咳一声, 摆了摆手:“没,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要学女红针黹,没必要到书院来。至于能不能考科举, 这事也说不准。现在是不能, 未必将来也不能。呦呦不就参加了博学宏词科么?”   “这……”程启不大赞同,但也不会去反驳兄长的话,只拧起了两道浓眉。   “当然……”程嘉话锋一转, “聘请西席想培养才女是一回事,真正去书院求学是另外一回事。虽然本朝没有规定女子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很多自恃身份的人家,恐怕都未必愿意送女儿出去读书。”   程寻点头, 心说确实是这个道理。   程渊忽道:“咱们书院的规矩, 一直摆在那里。这么多年没改变过,若有女子到书院求学,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崇德书院自会接纳。”他看了女儿一眼,又道:“但是刻意大张旗鼓招收女学子?”他轻轻摇一摇头:“这还没必要。”   “嗯,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了。”程寻点头表示了解。   几人闲谈一阵, 程嘉与程启先后提出告辞。程寻跟爹爹打一声招呼, 也想就此离去,却被父亲叫住了:“呦呦等一等。”   “啊?爹爹。”程寻听话停住了脚步。   “爹有些东西要给你。”程渊说着自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递给女儿,“这是你曾祖父留下的一些东西, 你拿去看一看。”   程寻精神一震,眼睛瞬间就亮了。她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谢谢爹爹,我一定好好看。”   程渊微微一笑:“呦呦想改变女子的现状?”   “爹……”程寻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想法。”对着自己亲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小声道:“我很早以前就想着,要是能开一家书院就好了,让女生也有去书院读书、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   她一面说着,一面留神观察父亲的神色,见他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胆气愈足,继续道:“那时没想其他的,后来有一些不满足这样。读书之后呢?获个才女的名头?相夫教子?继续依附旁人而生活?如果女子也读了书,有足够的学识,是不是也应该像男人一样,有为官做吏的机会?当然,我也不是说非要拘泥于政治权力……”   程渊轻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爹明白你的意思,呦呦。”   他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有些想法的。这些想法在世人看来,堪称惊世骇俗,但他却不感到有多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仿佛正该如此。   程渊温声道:“那么,呦呦,打算怎么做呢?”   打算怎么做?程寻也有点迷茫,她心里有些想法,可似乎都不够成熟,有的像是空中阁楼,缺乏根基。在农业社会,单纯想提高女性的地位,并不算容易。《易钗记》里倒是有杜聿的做法,主要是自上而下,移风易俗。不过比较笼统。   程渊又含笑问了一遍:“打算怎么做?”   程寻轻声道:“自上而下,移风易俗。苏凌他,啊,我是说二皇子,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程渊略一沉吟:“自上而下,有朝廷支持,倒是容易不少。只不过这个方法,可行一时……”   “嗯?”程寻转了转眼珠,“爹爹是说,假如换了统治者,推行了新政令,就又不行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心说,唉,还是生产力的原因。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不能经济独立,就难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程渊本想说一句:“其实这也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但临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临时改成:“新政令需要长期推行。”   自上而下,大力推行的话,短时间内肯定有效。可是政令如果不能坚持,过个数十年,新帝有其他想法,改了政令,只怕就又倒回去了。而且,还需要改变人们的观念。   这一点,程寻自然也明白。   此时她只点了点头:“嗯,爹爹,我明白你的意思。”   程渊笑笑:“你曾祖父写的东西,你闲着无事可以看一看。”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兴许会对你有点帮助。”   程寻道谢,施礼告退。   —   崇德书院的创始人,即程寻的曾祖父,除了崇德书院以及家规之外,还留下了不少手札。他的个人特色非常鲜明,以至于程寻能很容易地认出他的作品。   程寻生长十几年,没少见过这位曾祖父的札记。然而父亲这次给她的,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   她初时匆匆浏览,但很快沉浸其中。   这本札记里,曾祖父详尽分析分析的问题正是她现在很感兴趣的:人权和性别平权。   程寻看到这里,对曾祖父是穿越者这一点,可以说是深信不疑。   而他在札记中提到了可行性方法,让她眼前一亮,暗暗赞同。至于他描绘的蓝图:男女社会地位平等、女子该有财产权和继承权、女子应有婚姻自主权、男女教育平等、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女子有权参政、禁止蓄婢纳妾……看得程寻心念如潮。   她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许久之后才慢慢合上了手札。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问道:“001,系统,你说,怎么提高女子地位,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她自己原本的想法是,让女子同男子一样,平等接受教育,学习本事,从事工作,获得报酬,在经济独立后,个人的底气也会充足许多。同时朝廷提倡。——当然,如果有法律保障,就更好了。   “宿主可以参考原著剧情,把难题扔给别人。”   别人?指的是杜聿么?   程寻摆手:“算了,当我没问。”   —   皇帝赐婚之后,程寻依然去崇文馆校对书目,忙于工作的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和她同为崇文馆校书郎的段和,不着痕迹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小声问:“你就是程家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不等程寻回答,他就以肯定的语气道:“是吧?我知道是你,外面都传开了。”   程寻放下手上的书籍,微微点一点头:“嗯,大概是我。”   “既然要入主东宫,为何还要在这崇文馆做校书郎?”段和不是很能理解。   程寻略一迟疑,不答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有多次右迁的机会,可你不还是在这崇文馆继续做了校书郎。一做就是多年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人性情耿介,不适应官场,做个校书郎也挺好的。”段和笑了笑,“每日与书籍为伴,岂不是一大乐事?”   “嗯,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程寻缓缓点了点头。   段和正要附和着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你和我的情况又怎么一样?”   他心说,姑娘你是未来的皇后啊,你这样的身份不应该每日待在家中,绣绣花描描眉么?当然读几本书,也不是不行。可是完全没必要辛苦校书。崇文馆校书郎的俸禄可不高啊。   程寻冲他笑笑:“是一样的啊,我也爱读书,喜欢与书籍为伴。”   段和心中不以为然,却只笑一笑,也不反驳,倒是和程寻打听:“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西席?小女今年八岁,不算太笨,能读一些书,勉强也能做文章。可惜西席难求……”   ——他与妻子成亲十年,膝下只有一女。因此他闲暇之时会教导女儿读书认字,聊作养儿。好在女儿聪慧,一点就透。可惜他要当值,时间有限,不能时时指点。近来京中不少人家纷纷为女儿聘请西席,他便也动了念头。   程寻微怔,旋即眼睛一亮。她缓缓摇头:“西席不好找啊。”   她小时候想上学,爹爹和二哥都盘算着找女夫子来教导她,可惜并未找到合适的。教导规矩的嬷嬷好找,知识渊博的女夫子不易找。   “是啊,这好几个月了……”   程寻话锋一转:“不过,我知道有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   “……崇德书院?”段和下意识问。   太子殿下未来的太子妃是崇德书院山长的女儿,这算不上新闻了。段和这段时日常常听人们提及崇德书院,因此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程寻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略微颔首:“是啊。”   段和面露狐疑之色,踌躇半晌,方道:“崇德书院,之前有女弟子么?”   程寻默不作声,指了指自己。   “……”段和慢慢摇头,“她年纪太小了。还是我费些心神,自己教导吧。”   程寻“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八岁,确实太小了。   —   今年二月,朝廷照例举行三年一次的会试。当然,这些和程寻关系不大。不过她倒是遇见了主持会试的杜聿。   杜聿此次到崇文馆,是为了找一本书。找着书后,他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同程寻说话。   段和虽然有些呆,却并不傻,知道这两人是认识的。杜大人原本可以命令小厮长随来取书,可他偏生亲自前来。段和猜想,可能杜大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在一旁也尴尬,干脆找个借口先行离去。   他能躲,程寻不好躲。她为他斟了茶,态度温和。   有段时日没见了,杜聿气质越发沉稳,他放下茶杯:“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   程寻略一思忖,猜想是因为皇帝赐婚之事。她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因为《易钗记》,她如今只要一见杜聿,就会想到《易钗记》里,杜聿和“呦呦”相处的画面,自然而然地心里不自在。   她只客套了两句,借口有事在身,想委婉下逐客令。   然而杜聿却直接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见他神色郑重,程寻也认真严肃起来:“何事?”   “我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事做的不当?”杜聿眼中隐含不解,“为何你近来一见我就躲?”   他们同窗三年,虽不说关系多亲近,但也不至于生疏至此。   程寻自然不能说出系统的事,只胡乱寻个借口:“没有,你没有什么事做的不对。是我啊,是我自己的缘故,你看我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有别……”   她指了指杜聿,又指了指自己。   杜聿面露恍然之色,心里却不大相信。若真是因为男女有别,之前怎不见她避嫌?而且她和另一位校书郎共事,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啊。他心思转了转,脑海里隐约有个猜测:兴许是二皇子的意思。   他曾经向程家提亲,她特意避开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还是那句话,之前为什么不避?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匆匆转了一个圈儿。这姑娘相貌美丽,才华横溢,有胆识有主见,非一般的闺秀所能相比。可惜是别人的……   程寻不知他是否相信,又继续说道:“而且,我是真的挺忙的。你看,我一直在忙啊。崇文馆有书八万卷,八万卷啊……”   杜聿轻笑一声:“如此,我知道了。”   他心说,其实躲不躲的,关系也不大。他们两人的交集本就有限。他只是不想一直怀揣着疑惑罢了。   杜聿站起身,随口问了一句:“最近看什么书?”   鬼使神差的,程寻答道:“关于如何提高女性地位。”   “还有这样的书?”杜聿一愣,“我怎么从未看过?”   程寻十分正经的模样:“我曾祖父的札记,没刊印过。你没看过很正常。”   杜聿长眉微皱:“这书是何内容,该如何提高。”   程寻将曾祖父札记里的内容,挑挑拣拣说了一些:“其他的,我不记得了。”   杜聿知道她记性极佳,对她所谓的“不记得了”持怀疑态度,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女人也能继承财产?所有职业同样为女子开放?那的确是挺好的。”   父亲过世时,他年纪尚幼,亲戚借口要帮他守着财产,将家私尽数从他母亲焦氏那里夺走。母亲能写会算,也曾想过去帮人记账,却无人肯用。后来她给人浆洗衣裳,原本保养不错的手,在冬天被泡的发胀……   再后来,母亲在崇德书院门口,遇见了山长……   “什么?”程寻没听清。   杜聿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   程寻微微一愣,继而轻笑,心说果然。难怪会受人影响提高女性地位。她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很好。”   莫名地,因为《易钗记》而对杜聿产生的尴尬情绪消散了一些。   杜聿并未再久坐,他也没多少空闲时间和程寻闲聊。他拿着他要找的书,匆忙离去。   —   杜聿离开后不久,“闹肚子”的段和就回来了。他瞧一眼一脸平静的程寻,低头继续校对书籍。过了好一会儿,他感到累了,才问程寻:“那位杜大人是你的同窗吧?”   他和程寻共事,也是近来话才多了起来。   “嗯?”程寻回过神,笑笑,“是啊。”   她以为段和要问什么,结果段和怔了一会儿,感叹道:“如此说来,崇德书院确实不错。连着出两个状元,还都这么年轻。”   程寻小声解释:“我不算状元。”   “差不多,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就算不是状元,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寻扯扯嘴角,没再辩驳。   —   在和苏凌见面时,程寻少不了要提自己所见所闻。   苏凌只含笑看着她,听她声音清脆,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程寻忽然想起一事,她微偏了头:“我听人说,定了亲之后,不宜见面?反正江婶是这么说的。”   苏凌笑意微敛:“是么?有这样的说法么?我怎么不知道?”他一本正经道:“既是如此,那就早些成亲吧,省得不能见面。”   轻轻晃晃他的手臂,程寻笑道:“皇上还没说婚期呢,你就急着成亲了,羞不羞?”   “娶妻是人伦大事,为什么要羞?”苏凌神色不改。   反倒是程寻红了脸颊。她摆一摆手,转移了话题,重新说起曾祖父的手札。   —   近来去崇德书院报名参加入学测试的,不在少数。   崇德书院本就名声不差,近年来先后出了杜聿、程寻等。去年秋试,崇德书院有多名学子中举,又给书院添了光彩。   这些都在程渊父子意料之中。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来报名的,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细眉雪肤,容颜秀美,一双眼睛灵动至极。虽穿男子服饰,可程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个小姑娘。   ——在见识过小妹呦呦涂黑脸颊、故意自我丑化的女扮男装之后。像这种小姑娘只换了发型和衣衫就来假装男子的,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   程启犹豫了一下,并未直接揭破,而是先让她做入学测试。他则去找了父亲。   “确定是个小姑娘?”程渊有些讶然。   “嗯。”程启点一点头,“是男是女,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同她谈一谈,看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毕竟年纪小,再问问她家里人是否知晓此事。”程渊皱了眉。   他先时已经说过,不反对招收女学子。但必须是在家人允许的情况下。   程启应道:“孩儿明白。”   他再回到学堂,见小姑娘已经完成了测试。匆匆扫过试卷,看这小姑娘答的不错,通过入学测试不成问题。   将小姑娘叫到一边,程启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周越。”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程启略一颔首,继续问道:“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像是京城人氏。你来书院读书的事情,你爹娘可知道?”   “我……我,我爹娘自然是知道的。”   程启没有错过小姑娘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见她脸色煞白,他心里一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之前他还认为父亲要他确认此事是多此一举。父母不同意,女儿怎么可能到书院来?偏生,他问了这么一句之后,这小姑娘竟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第105章 周家小姐   “在崇德书院读书, 需要父母家人同意。你瞒着父母, 私自求学……”程启声音低沉, 轻轻要了摇头,“书院不能收你。”   “我家人不反对的。”小姑娘急急忙忙道。   程启耐着性子:“既然不反对, 那就请令尊到书院一趟。你是京城人氏吧?京城距此也不远……”   “为, 为什么?”小姑娘脸颊血色尽褪,一双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不等程启回答,她就又道:“别的学子呢?别的也需要父母亲至么?”   “……”程启默了一瞬, “旁人自然也需要家人同意。”   ——其实这一条父母同意,是今日新加的。   小姑娘颇不服气的模样:“我能通过入学测试, 我也交得起束脩。为什么不肯收我?不是说要广招一心向学之士么?”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家父很忙, 恐怕抽不开身到书院来。”   程启皱眉:“那就等令尊闲了再说吧。”   原本收下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 他妥善安排住处,可以想法子教她单独住一间学舍。只是,既然她父母家人不同意,那也就没有收下她的必要了。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点头道:“那行, 我这就去请我爹。”   —   这小姑娘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回来。她依然是先时的打扮, 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中年男子。见到程启, 她双目一亮:“夫子,我爹同意了。不信,你问问他。”   她身后跟着的男子立即拱手笑道:“是啊,夫子, 我同意他来书院读书,好生求学,考个状元,光耀门楣……”   对面程启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你是老君山下城隍庙的看庙人高四?果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高四哥换了身衣裳,倒真像是换了个人,我竟然不知道,高四哥何时娶妻,有了这么大一个孩子……”   高四的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他胡乱摆着手:“程夫子,不是,我……”   程启目光转向了那个小姑娘:“你不是姓周么?为什么高四哥又成了你的父亲?崇德书院,不收这种欺瞒师长的学子……”   高四哥住在老君山下,对读书人有种天然的敬畏心理。如今被程启道破,匆忙解释:“程夫子,这怪我,贪图银钱,来假充他的父亲。我不知道是来骗夫子您的,我只想着是帮一个小忙。对不住啦。”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掷给那小姑娘:“不敢拿你的钱,还给你,我走啦。”   他冲程启施了一礼,转身疾走。   那小姑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急道:“你,你怎么这样?!”一时又转过身看着程启,面上带些愤愤然之色:“是,我是欺瞒了夫子。可这也是有原因的!我问了别的学子,根本没说要父母陪同证明同意!都说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即可。夫子为何单单针对于我?”   她越想越委屈,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泪水若隐若现。   程启年长她许多,也不想欺负她一个小姑娘。见她似要落泪,他轻咳一声,干脆也不瞒她:“不是针对于你,而是因为你与旁人不同。”   “嗯?”小姑娘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而且,女扮男装读书,须得教你父母同意。很明显,你爹娘并不知道。”   “我爹他……你,你看出来了?”小姑娘急道,“可是,崇德书院不是招收女学子么?去年博学宏词科一等头名士子程寻,不就是姑娘么?”   程启按了按额角:“崇德书院招收女学子不假,可前提是要征得你家人的同意。”   “我想读书学习,为什么要征得旁人同意?”小姑娘道,“我自己不暴露身份,不就没人知道么?再说,我又不给书院添麻烦。”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她颇有些豪气地道:“我坚决不连累书院就是了。我爹爹找来,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程启眉心跳得更厉害了。这根本就不是承担不承担的问题啊。   崇德书院是教书育人的,不是惹麻烦的。像这种女扮男装瞒着家人来求学的,一看就知道必然是麻烦,指不定她家人多担心。   程启并不松口:“那你先征得令尊同意。”   “我爹不管我,真的。”小姑娘白着一张脸,“我做什么他都不管我的。我娘过世的早,从后娘很厉害,从小就是我跟我姐姐相依为命。我爹爹逼我姐姐出家了,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这么逼我。夫子,我把我首饰当了,换成束脩。您就让我在书院读书吧,等我学了本事,勉强自己能糊口,也就不用害怕了……”   小姑娘情绪转变之快,令人咂舌。   程启一时也分不清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他硬着心肠,并不心软。——书院招收学子,固然要看学问,但同样也重视品行。   这小姑娘能雇人来假充自己的父亲,让程启对她的话存疑,也不敢贸然收下她。   然而这小姑娘倔强得很,她也不离开书院,就守在学堂外。“请”也请不走。   二月乍暖还寒,白天还好,夜间气温降低,那小姑娘就躲在长廊里,将就过了一夜。   程启看不下去了,这小姑娘的执著劲儿,颇有些像小妹呦呦。正好呦呦回书院,程启同她讲起了此事。   程寻讶然:“还有这样的事?那她人呢?”   她心说,这小姑娘很执着,很好学啊。如果家里没什么事,收下这样的女学子也挺好的啊。   “人呢?”程启道,“兴许还没走。”   —   程启兄妹在学堂外看见了那小姑娘。   他轻咳一声问:“怎么还在这里?”   “我是来求学的。”她容色有些憔悴,看着也没精打采。   程启皱眉:“你食宿是怎么解决的?”   “我不是书院学子,就没去膳堂吃饭。”小姑娘竟有些怯生生的,不过一双黝黑的眼睛光芒不减,“也没有学舍,就在长廊待了一夜。可惜昨夜没星星……”   微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喷嚏,颇显狼狈。   “你昨日到现在都没进食么?”程寻忽然问道。她看了二哥一眼,轻声道:“二哥,先让她洗一下,吃点东西吧。”   她虽穿着男装,但并未涂黑面颊,也没刻意压低声音。此时一开口,那小姑娘立刻眼前一亮,迅速扑上来,就要拉她的手:“你,你就是程寻?”   程启吓了一跳,下意识拉着小妹后退了数步:“你要做什么?”   “是啊,怎么了?”程寻也不解,为什么这小姑娘一见到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眼睛亮得吓人。   “你跟他说一说,让我也在书院读书吧。”小姑娘面带央求之色,“这是你们家的书院吧,你跟你哥哥说一声。我也想在书院读书,我也过了入学测试。”   她年纪不大,力气倒是不小,紧紧抓着程寻的手,让程寻都觉得手腕发痛。   程寻不动声色,挣开了手。她活动一下手腕,小声道:“我觉得,你眼下最需要做的,是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最好再喝碗姜汤。不然,容易染上风寒。”   她看着小姑娘,说的十分认真。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这小姑娘结结实实又打了一个喷嚏。   程寻往旁边闪避了一下,又续了一句:“唔,或许还得跟家人联系一下。你一夜未归,说不定他们找你都快找疯了。”   小姑娘嘻嘻一笑,没有作答。   —   青嫂帮忙烧了热水,小姑娘舒舒服服泡了一个热水澡。等她出来时,换上了程寻前几年的旧衣裳。——说是旧衣裳,可程寻衣服多,有的根本没怎么上过身。   这衣裳就有七八成新。   泡了热水澡、穿上干净衣裳,又用了一些家常小菜和白粥。这小姑娘的眼圈儿可就又红了。   程寻今日休沐,不必去崇文馆,她也算有闲时间,就坐在一旁。等小姑娘吃完后,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来书院读书也不告诉父母一声?”   听二哥的意思,这小姑娘是偷跑出来的?   小姑娘头发微湿,脸红扑扑的,忸怩之色自面上一闪而过。她小声道:“我娘早死了,我爹,我爹整天忙他的事情,也不管我。”   程寻心中讶然之余又有些心疼,她温声道:“那也得跟你爹爹说一声,不然他会担心。你歇一会儿就先回家去吧。读书的事情,不急在一时。”   “我爹不会担心的。”小姑娘急忙辩驳,“他真的不会担心,我不知道你们怕什么,为什么拦着我读书。束脩我也交得起,入学测试我也能通过。而且我一心向学,肯定会好好学的。”她说着又有几分委屈的模样:“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嗯?”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继续道:“我想像你一样,读书学本事,将来也参加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让我爹知道,女儿不比儿子差。”   程寻心中一叹,竟是这么一个缘故?女儿不比儿子差,一个古代的小姑娘,也能有这般想法。   小姑娘又道:“我娘只生了两个女儿,我姐姐命不好,只能出家。我后娘倒是生了个好儿子,被我爹捧得跟什么似的……”她突然身体前倾,握住了程寻的手,认真道:“这话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你可要帮我。”   这万分信赖的模样,教程寻心中讶然至极。——如果她没记错,这才是她们第一次相遇啊。莫非她长的非常面善,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我昨日和程夫子说,我叫周越,其实不是,这是假名字,我原本叫周令月,我有个姐姐,叫周皖月……”   程寻没想到她居然会和自己说这些。   却听周令月小姑娘继续道:“我本来跟我姐姐相依为命。可惜我姐姐命不好,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   程寻脑海里嗡的一声,颤个不停。她想,她知道此人是谁了。   怀敏太子还在世时,皇帝为其选了周太傅的女儿做太子妃。可惜还未成婚,怀敏太子就坠马而亡,也没听说原本该成为太子妃的周姑娘,如今是什么境况。   今天她知道了。   据周令月所说,周太傅原配妻子生下两个女儿。长女周皖月,次女周令月。周皖月贤良淑德,容颜殊丽,在京中素有美名,更是被皇帝下旨赐婚给怀敏太子萧琮。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周皖月会入主东宫,会母仪天下。可惜,怀敏太子早逝,他未婚妻的处境也尴尬起来。自此周皖月带发修行,初时是在自家建了个小佛堂,后来心中郁郁,干脆暂居城郊白云庵中。   周令月自小就黏姐姐,她又与继母关系不大和睦,是以时常到白云庵中去陪伴姐姐。   去年六月一日,程寻以女子之身,在瑶光殿里,破解了胡渚使臣刻意刁难的第三道难题,名扬天下。那时周令月就生出了不少羡慕的心思。前不久皇帝下旨为程寻和太子赐婚,周令月心里的羡慕直接到了巅峰。   ——这羡慕之余,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念头一转,当即决定,也要像程寻一样,读书、扬名。   —   周令月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她坐在程寻对面,眼中光芒闪烁:“真的,我小时候是我姐姐给我开的蒙,我也读过几本书。如果我像男子一样,学一样的东西,我不见得比他们差。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我也想像你这般……”   程寻眨了眨眼,这是受了她的影响?她神色不变,继续道:“你有一颗求学的心,很好,可你得和家人商量一下。你不知会他们一声,他们得知你不见了,必然是要担心的。”   “不啊……”周令月摆了摆手,“我爹爹以为我在我姐姐那里,我姐姐以为我回家去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到这儿来了。”她心中激动,甚至捉了程寻的手,轻晃两下:“好姐姐,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不帮我就说不过去了。”   程寻不着痕迹抽回手,她扯一扯嘴角,心说周太傅是朝中重臣,胸有城府。其女周皖月,她虽未见过,可也隐约听说贤良淑德、性情沉稳。这周家的二小姐,很让她意外了。   周令月眼珠子转了转:“当然,我也相信你不会害我。”   程寻微微一笑:“你若真相信我,就听我一句话,别教家人里担心。你这般两头瞒着,多半会出事。到时候,你爹和你姐姐非要急疯了不可。”   周令月实指望着程寻会帮自己一把,却不想她还是让自己知会家人,并不松口。她不由地感到气馁懊丧。   程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崇德书院一直在这里。听说你又通过了入学考试,只要你解决了家里的事情,就能回来。好好跟他们说一说,周大人为人通透,不会为难你。”   周令月苦着一张脸:“我爹不会同意的。”   —   换上干净衣裳吃饱喝足的周令月并未回去知会家人,她执意留在书院,反正也没人能把她丢出去。   她的态度甚是坚决,程寻和父兄商量之后,决定先让她待在书院,给她一个吃饭休息的所在。小姑娘身体娇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肯定吃不消。   至于周家,就找个时间委婉告知他们,女儿在这儿,而且还很安全吧。   “为什么不直接公开她的身份?”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让人知道书院招收女生,不是给书院打广告吗?正好也能借机宣传。”   系统忽然发声,程寻脚下一个踉跄。她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回道:“因为这小姑娘是女扮男装来的,她对自己身份有所顾忌。那我们怎么能直接公开她的身份?我确实希望有更多的女生可以去书院读书,获得平等受教育的权力,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   “还请宿主早日纠正偏离的剧情,回归主线。”   “知道知道。”程寻真想挥一挥手,让它闭嘴了。   —   之前对程寻而言,提高女性地位是她的一个美好愿望,现在就有些像是责任了。她很清楚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再次见到苏凌时,她不免又提起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苏凌睫羽半垂,知道她对此事上心,也不觉得奇怪,他点一点头,慢悠悠道:“其实,这事儿如果父皇点头的话,会容易很多。”   程寻心念一转,盯着苏凌瞧了一会儿,却没有往下深想。她也不想崩的太紧,就笑着提起另一桩事:“就快要三月了呢。”   苏凌眼睛一亮,轻轻“嗯”了一声:“三月咱们一起去看桃花。”   听到桃花,程寻轻轻一笑:“那金玉顶桃花簪我还留着呢。”她转了转眼珠:“说起来,江婶还有点遗憾呢。”   “遗憾什么?”苏凌不解。   程寻笑道:“赐婚的旨意刚想下来时,江婶念叨着说,可惜了苏公子。”   “嗯?”苏凌颇有些意外,很快反应过来。   太子是他,苏公子也是他。   “然后我就都告诉她了。”程寻忍着笑意。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肌肤白净细腻,宛若上好的细瓷。苏凌心中一荡,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拂去她额边的一绺碎发,甚是温和。   程寻的脸不受控制,腾的一下热了。   —   数日后,周太傅知道了二女儿的行踪。他诧异之极,又不想惊动别人,干脆在下朝后,乘马车去了崇德书院。   程启见到他,并不意外,猜测他是来接女儿回去的。   周太傅还未走进学堂,就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他停下脚步,站在窗边,向学堂里看去。   这都是新收的学子,年纪都不大。一个一个摇头晃脑,读得异常专注。其中,就有他的女儿。   周令月穿着男装,抱着书本,神情是他作为父亲,多年未见过的认真。   周太傅忽然就有些恍惚了。——他原配妻子早逝,不同于对长女的严苛,他对这个小女儿除了疼爱,还有几分纵容。以至于将她的性子养的颇为刁钻。 第106章 张贴皇榜   可是他没想到, 她居然胆大至此, 瞒着家人, 女扮男装去书院求学。更没想到,她看着不像是来捣乱的, 竟是真的想读书的样子。   见他忽然止步不前, 程启不解,低声道:“周大人?”   周太傅轻轻摆手,又指了指学堂里正读书的学子, 示意不要出声。他则继续站在原地,隔着打开的窗看学堂里的女儿。   她认真专注, 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   直到不远处下课的钟声响起,夫子略微吩咐了两句, 有三三两两学子走出学堂。周太傅下意识往旁边躲避, 然而却不见女儿出来。只见她执了一卷书,快步走到夫子面前,一脸恭敬地向夫子请教。   周太傅心中惊讶更甚:这真是他那个喜欢胡闹的女儿?   他站在学堂外,听不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能看见那夫子似是说了什么, 周令月边听边点头, 脸上竟无一丝不耐。   她这般乖巧听话的模样,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程启轻声道:“趁着没上课,叫她出来?”   周太傅摇一摇头:“先等一等吧。”这样的女儿,他想多看一会儿。   学子们只休息了约莫一刻钟,看见教法理课的叶夫子进来, 匆忙端坐,并准备好了课本。   周太傅就站在学堂外。   还是叶夫子一眼扫到了他,觉得奇怪,在学子们读书之际,抽身出来,拱一拱手,道:“什么风把周大人吹到这儿来了?”   有眼尖的学子随着叶夫子这动作,看到了站在学堂外不远处的身影。有的扭头看热闹,也有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的……   周太傅不欲让人知道女儿女扮男装读书的事情,只含糊说了一两句,就暂且避了过去。   学堂里看书的周令月跟着同窗们一转头,一瞥眼,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脸色变了几变,立时低下头,恨不得将头埋进书里去,暗自祈祷父亲没有看见自己。即便是看见了,也最好认不出。   待下学之际,她随着同窗走出学堂,只当没瞧见父亲。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她刚行几步,就听人唤道:“过来。”   正是她的父亲周太傅。她佯作没听到,继续与同窗一起往膳堂去,口中还道:“啊呀,好饿啊,还不知道今日膳堂会做什么……”   “周越——”周太傅已经从程启那里知道了女儿的化名,“过来。”   与周令月同行的同窗闻言,轻轻推了推她:“叫你呢。”   周太傅在马车中随便换了外衫,现在身上没穿官服。是以书院的学子,虽见他眼生,却也想不到他会是当朝太傅。   周令月只得向父亲走过去,在他身旁数尺外站定,无精打采施了一礼:“大人……”   周太傅额角跳了一跳,眉头已然拧起:“嗯?”   “父亲大人——”周令月略微拉长了声音,面上却不见多少恭敬。她寻思着,这肯定是要带她回去的。想到这里,她不觉委屈起来,“你来干什么啊,我都……”   “你方才不是说饿了么?带我去膳堂看看。”周太傅道。   “膳堂只给书院学子提供午膳。”周令月小声道,“算了,你还是跟着我过来吧。”   —   周令月在膳堂找了一个角落和父亲相对而坐。   正是用膳之际,虽说食不语,可膳堂里依然人声不断。   周太傅尝了一口菜肴,微微皱眉,可看着对面吃的正香的女儿。他略一犹豫,又拿起了筷子。   他更惊讶的是,平时连半小碗米饭都吃不下的女儿,竟将满满一整碗都吃了下去。   周令月用帕子抹一抹嘴,小声问道:“用我给你添饭么?米饭管饱的。”   周太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道:“不用。”   他勉强用了饭,搁下碗筷。   “不吃了么?”周令月问了一句,确定父亲已经用好了,才道,“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把碗给洗一下。”   周太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   他这女儿针线都未必能捏,恐怕都没进过厨房吧?竟然还要洗碗?   —   父女两人一起走出膳堂后,周令月带着父亲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她觑着父亲的神色:“爹,我喜欢这里,喜欢上学,你别带我回去。我束脩都交了。你要真的非要我回家去,我就去白云庵,把头发剃了,做姑子去,一辈子陪着姐姐。”   “又在胡说了!”周太傅双眉紧皱,“你果真喜欢这里?”不等女儿回答,他就又道:“我听说这边不能带书童,衣衫需要自己洗,碗筷也要自己洗。每日课程很满……”   “是啊,我觉得挺好玩的。”周令月抢道,“这边大家都穿一样的衣裳,都是书院发的,吃饭也在一处。自己排着队去打饭,不够了再去添,但不能浪费。吃了饭,自己把碗洗干净。我最开始的时候,不会洗碗,就跟着别人学。”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周太傅看着这样的女儿,心情复杂,听她继续说着,夫子们讲课讲的多好,同窗们每天多么努力……他竟然咽下了直接带她回去的话。   他很不能理解女儿的想法,心说,她果真刁钻古怪。放着大家千金不做,非要到这京郊的书院里,去做个苦学子。   “可这是书院。”周太傅皱眉,“书院里都是男子。”   “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我是来求学的,求学的时候,还管他是男是女么?反正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周令月急道,“就程夫子他们知道,还帮我安排了学舍。我住的学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再说,就算真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太子妃不就是在这书院读的书么?”   周太傅轻斥:“太子妃的情况,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周令月气道,“哦,我知道了,她是太子妃,我不是。我姐姐命不好,做不了太子妃了,爹爹不疼她,就连带着也不疼我了。爹爹不疼我就不疼呗,我和姐姐一起做姑子去。反正爹爹自有儿子养老送终,原也用不到我们……”   周太傅额角突突直跳,当即沉了脸:“胡说八道。”他待要斥责几句,却见小女儿眼圈儿红红的,泪水将落未落,他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儿石头,沉甸甸的。   周令月道:“爹爹若还疼我,就让我继续读书吧。我不比沐泽差,我也会博个好名声,不给你丢人。”   周太傅原是想直接带走她了事,可是她一哭一闹,似是万分委屈,他又不好直接将她带走了。不过他回想着今日的场景,她在书院,许多事情需要自己动手,远比她想象的要难得多。这姑娘从小就没怎么吃过苦,初时或许感到新鲜,但时日久了,多半撑不下来,也就知难而退了。此时若强制性带她走,反倒容易让父女之间再生嫌隙。   于是,周太傅淡淡地道:“我不需要你博什么好名声,你是个姑娘家,也不必跟沐泽比。当然,也不用和你姐姐比。你要真喜欢,那就先在这儿待着,不过……”   周令月闻言立时欢呼起来:“好啊,爹爹真好。”   “不过,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记瞒好身份,不要和同窗有肌肤之亲。”周太傅沉着脸。   “我要是丢了爹爹的脸面,就自个儿出家做姑子去。”周令月嘻嘻一笑,“或者拿剪刀捅了自己,不给爹爹脸上抹黑。”   周太傅脸色黑沉:“什么出家?什么做姑子?这话也是能浑说的?!你当谁都想出家做姑子?要是你打了这种念头,还不如趁早出家去!”   周令月耷拉着脑袋,小声道:“爹,是我说错话了,我会好好的。”   望着女儿,周太傅神色复杂。她这是在道歉认错?她居然也有认为自己做错了的时候?   —   周太傅此次到书院居然没带走女儿,他和女儿长谈一番后,又去见了山长程渊,希望能稍微照顾一下女儿,但也不用太特殊。   他寻思着不出一个月,女儿肯定撑不下去。不过这丫头犟的很,届时还需要他递个台阶接她回去。   程家自然应下。   —   这样的结果,程寻颇觉意外,但是一琢磨,毕竟是父女,骨肉至亲,父母或是子女,其中有一方妥协,也算很正常的事情。   对程寻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她依然忙碌着自己的事情。转眼间到了三月初,她的十七岁生辰。   三月初九,不是休沐日,她也没有告假,不过早早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提前离开崇文馆。   刚进入每日乘坐的马车车厢,就看到了端坐在马车内翻看着什么的苏凌,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在他旁边坐了,笑道:“等很久了么?”   “没有。”苏凌合上书,“以为你要过一会儿才出来。”   “我先把活儿忙完,然后早退啦。”程寻在他耳边悄声道。   “把手伸出来。”   “什么?”程寻猜想他是要给自己生辰贺礼,也不忸怩,干脆将白皙的手摊在了他面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苏凌牵了她的手,温软细腻。他略微低了头,在她手心轻轻吻了一下。   程寻只觉得酥麻之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尖儿,她想抽回手,却没能抽回,脸颊隐约发烫,抬起左手,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软声道:“我还以为你要给我什么呢。”   “这不是我给你的?”苏凌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他自身边取出一物,交到她手上,慢悠悠道,“这是给你的。”   程寻低头看去,见是木雕的小鹿,不过拳头大小,材质倒不稀奇,难得的是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她心念急转,想到那年腊月初八,他初次得知她的名字时,曾笑说:“原来是只小鹿。”她心里似是有暖流涌动,小声道:“好玩儿,喜欢。”   苏凌悄然松了一口气,小声道:“还有呢。”他说着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玉葫芦的挂坠,笑道:“那天听你说玉葫芦……”   程寻眉眼弯弯:“我说我有玉葫芦,一对儿呢。明日我拿一个给你,咱们一人一个。这个你且留着,等我十八岁再给吧。”   她仰起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小鹿:“这个,我很喜欢呢。”   苏凌见她目光温暖,脸颊红润,他心中一动,待要加深这个吻,却被程寻给闪开。他有些不悦:“呦呦。”   “你怎么了?最近没休息好么?”程寻盯着他的眼睛,脸上写满了关切。   他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苏凌轻声道:“没什么。”   他自恢复二皇子的身份之后,就很少闲着。他既然答应了皇帝要好好做一个皇帝,自然会为之努力。不过,近来忙碌,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是睡不好么?”程寻小声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背书。一般来说,背几篇就能睡着了。”   苏凌勾了勾唇角,心说,睡不着就背书?这还真是呦呦会做的事情。   他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是宫里有些事情。皇上刚发皇榜,在民间求神医。皇上忙……”   皇上守着姚贵妃,朝政上难免会疏忽一些,扔给他要他处理的事情,自然就更多了。   “姚贵……姚皇后?”程寻第一反应就是姚氏。记得前年那会儿,各地张贴皇榜,招民间神医,就是为了保住姚氏那一胎。她心中一动,低声问:“是,姚皇后有身孕了吗?”   “嗯?”苏凌目露诧异之色,他缓缓摇一摇头,“不是有孕。”   两年前,姚皇后小产,当时太医就断定,她再难受孕。若她还有一丝一毫有孕的可能,皇帝都不会认回他。   他睫羽低垂,轻声道:“姚皇后近来身体有恙,太医问诊不见好转,皇上不放心,想找民间神医看看。”   “是这样啊。”程寻恍然。   马车行得极快,程寻忽的想起来,低声道:“啊呀,我忘和你说了,我今天是要回书院的。”   “我知道啊,今天你生辰,肯定是要回去见一见父母的。”苏凌并不意外。   他知道她和父母关系和睦,像生辰这样的日子,若非意外,都是和父母一起度过的。   “那你……”   “我自然是陪你一起回去。”苏凌神情自然,“现在时候还早,我还能赶回京城。”   程寻听的心里一暖:“何必这么麻烦呢,你为了我,都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了。”   苏凌笑笑:“傻姑娘,陪着你,又怎么算是浪费时间?”   —   苏凌同程寻一起去了崇德书院,又拜见了程渊夫妇,却并未久留。   皇帝赐婚的旨意早就下了,程渊和雷氏虽然觉得大婚之前相见不大好,但是一想这两人在赐婚前曾在一处学习数年,也就不再提这一茬了。   呦呦生辰,虽不是整数,可雷氏仍亲自煮了长寿面,又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   程寻拉着母亲的手,说起近来在崇文馆的事情,又问起新添的小侄儿。   雷氏含笑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小声叮嘱:“你也不要太累了,平素做事量力而行,自己的身体要紧。”   程寻乖巧听话地应了。吃罢饭,她又同父母小坐一会儿,起身去二哥的院子里,去看望二嫂卢氏。   卢氏精神不错,本想与小姑子多说会儿话,然而她只说得几句,儿子就哭闹不止,她心知是饿了,冲小姑子歉然一笑。   程寻见状,忙道:“那嫂嫂忙着,我先回去了。”   离开卢氏的房间,刚行数步,正好碰见迎面走来的二哥程启。   程寻站定,施了一礼,笑道:“二哥。”   “呦呦。”程启略一颔首,“你随我到书房一趟。”   在书房,程启取出两方一模一样的砚台:“今日是你和你三哥的生辰,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这两方砚台,是我近日新得的,姑且算作是给你们的生辰贺礼吧。”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嫌坏。”   “不嫌坏,不嫌坏。”程寻连声道,“二哥送我东西,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会嫌坏?当然,三哥也不会嫌坏。”她想了想,又笑道:“我还没恭喜过二哥,再次当爹呢。”   程启扯了扯嘴角,没接这话,只问起她近来在京中可还好,和大哥他们相处是否和睦。——程嘉此次留任在京城,又住在了京中程宅。   “和睦呢,和睦呢。”程寻笑道,“亲哥亲嫂子,能不和睦么?”她念头微转,将话题移到了现在书院里唯一的女生身上。   “那个周小姐……”   一提起周令月,程启不由地微微皱眉:“现在看来还老实,也挺刻苦。不知将来怎样。随她去,只当她是普通学子。”   除了在学舍安排方面,他给周令月单独安排了房间。其他方面,他并未给予任何特殊的照顾。   “这样也好。”程寻眨一眨眼,“我听爹说,高夫子打算离开书院?”   “对。”程启点头,“最迟今年年底就会离开,我这几天正找接替的人选。你心里若有合适的,也可以告诉我一声。”   程寻摆一摆手:“我认识的,哪有合适的?”她想了一想,又道:“我也帮忙留意看看。”   兄妹俩又说几句话才散了。   —   周太傅原本想着女儿在崇德书院,待个十天半个月,新鲜劲儿过去,就该吃不了苦,提出回家了。然而直到三月底,她都没流露出一点后悔的意思。   周太傅自己旁敲侧击想问一下,女儿竟喜滋滋告诉他,自己在月测里发挥不错,肯定能进入前五。   轻哼一声,周太傅心说,才前五就高兴成这样么?定的目标未免也太低了一些。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在等着女儿兴趣消退,生出退学的心思。而且,除了小女儿,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皇帝张贴皇榜,延请民间神医已有一段时日,他们都知道,此事与姚皇后有关。皇帝爱重姚氏,此事只怕天下皆知。   姚氏身体染恙,竟又到了太医束手无策,需要在民间寻找高手的地步么?   作者有话要说:   至于送穷,是个习俗。送穷鬼,迎财神。   传统民俗认为,新春到破五不倒垃圾,能够聚财,否则就倒了"福气"。然而,垃圾堆多了,毕竟影响卫生,所以到初五要倒出去,又有了讲究,叫"送穷"。(百度) 第107章 相信未来   姚氏自怀敏太子出事以后, 身体就不大好了。后来又小产一次, 更是伤身。自那时起, 就未断过喝药,不过平素看着还好。年前她染上风寒, 缠绵病榻多日, 原以为开春后,天气转暖就会痊愈。谁想,开春之后不但不见好转, 反而有更加严重之势。   皇帝见太医们束手无策,心中担忧而又恼火。他再次下旨张贴皇榜, 寻求民间名医。   然而姚氏却是淡淡的,并不大上心的模样。她面色苍白, 轻声道:“何必劳师动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该留不住的,强留也没用。”   这话一出口,皇帝就变了脸色,握住她的手,同时放柔了声音:“什么留不住?这话朕不爱听。民间神医多得是, 你这不过是普通风寒, 又怎么会治不好?”   姚氏唇角轻扬, 扯出一抹笑意:“要只是普通风寒,也就不会拖这么久了。”她轻轻推开了皇帝的手:“别费力气了。”   皇帝面色沉沉,一语不发。   “我想见一个人,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姚氏看向皇帝。   “你想见谁?”皇帝缓缓吐一口郁气, “等你身体好了,想见谁都行。”   “我觉得我今天就好很多了。”姚氏笑了笑,“我想见一见周家大小姐。”   “周……”皇帝神色一变,“你见她做什么?”   见她做什么呢?姚氏笑了笑,“她性情温婉,贤良淑德,见见她,兴许能解解闷儿。心情好了,也许身体也就好起来了。”   一提到周家大小姐,他难免会想起怀敏太子,也唯恐姚氏会因为爱子而伤神再添病症。然而姚氏既然这么说,皇帝也无从拒绝。   周太傅的长女周皖月如今还在京郊白云庵。得知皇后召见,恍惚过后,即刻奉诏进宫。见到病重的姚皇后,她心里一酸,感觉这三年的清修似是毫无作用。   姚氏虽说要见她,可当周皖月出现在面前时,姚氏也不见有多热络,在她施礼之后,令她先行坐下,继而才问道:“你还在吃斋念佛吗?”   周皖月身体微僵,良久方道:“回娘娘,是……”她刚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哽咽了。   “别太难为自己了。”姚氏轻叹一声,勉强一笑,“都三年多了,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没必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娘娘……”周皖月心里莫名一慌,“娘娘……”   姚氏摆了摆手:“原本以为是你的福气,没想到竟然是劫数。你还年轻……”她又叹了一口气:“你还年轻啊。”   她这一句“你还年轻”说的周皖月眼泪立时就掉了下来。   周皖月低了头,悄悄拭掉眼泪,低声道:“娘娘,不是劫数,是福气。”   她从小在一片赞誉声中长大,家世好,相貌好,性情好,是个样样俱全的姑娘。提起周大小姐,谁人不夸赞一声?   她十六岁上,当时还是贵妃的姚氏数次召她进宫,她隐隐能猜想到,这是他们要为太子选太子妃了。   当时她想着她生母早逝,又无同母的兄弟,入主东宫的可能性并不算大。但是当皇帝赐婚的圣旨下来时,她心里依然充满了欢喜。   当太子妃,将来当皇后?这样的事情,谁不愿意?尤其是太子萧琮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东宫地位稳固。她几乎没什么可担忧的。然而没想到,太子死于意外,她生命中的色彩也随之消失。   伤心之下,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很快被人发现并救回。她这一举动,被人大肆夸赞。以至于她被人救过来之后,也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再不敢有他念。   在佛前三年,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怨不了任何人。   可是今日姚氏的一句“你还年青”,将她的盔甲彻底击碎。她稍微偏了头,不想给姚氏看见自己的泪。   “做些想做的事情,种花莳草,养鸟饲鱼,弹琴作画,读书写字……”姚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中似惋惜,又似憧憬,“不拘做什么都行,没必要非在佛前,又不是真的信佛。”   她轻轻拍了拍周皖月的手,长叹一声:“你过得好,也算是给琮儿积德。”她说着咳嗽两声,用来掩口的帕子上已然沾上了血迹。   周皖月大惊:“娘娘!”   旁边的宫女慌忙请太医。   姚氏摆一摆手,对周皖月道:“你先回去吧,对自己好一点。”   周皖月眼中噙着泪,施礼退下。   —   皇帝当日就得知姚氏咳血一事,在得知她和周皖月的对话之后,他不免生出迁怒之意,将怒火撒到周皖月身上,但又不好当着姚氏的面发作出来。   见他痛骂太医,姚氏反道:“太医又不是神仙,能治病,不是能救命。皇上又何必如此?”她想了一想,又道:“今日周大小姐进宫,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感觉心里松快不少。明日,让她还进宫来陪我说会话吧。”   皇帝微微一怔,暂时息了发作周皖月的心思。但他也不敢真的再教周皖月进宫。   ——周大小姐到底曾是琮儿的未婚妻。一见到她,殊儿难免会伤神。姚氏本就身体不好,再与周皖月多说两回话,只怕就更不好了。可殊儿在宫里,又在病中,难免会心情烦闷,找人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皇帝思来想去,心里有了人选。   到了第二日上,皇帝并没有派人去召见周皖月,而是教人去崇文馆,说皇后要见程寻。   —   程寻这段时日一直忙着崇文馆的事情,书籍刚整理到一半儿,忽听闻皇后召见。她愣了一愣,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崇文馆校书郎官服,冲传话的太监道:“公公可否稍等一等,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她心说,姚皇后要见她,那么肯定见的是程呦呦,是见未来儿媳妇,可不是见九品的崇文馆校书郎程寻。她穿这一身衣裳,很明显不大合适。   然而那个面生的太监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皇上催的急……”   程寻了然:“行,那就这样去吧。”   她心想,崇文馆校书郎是九品,品绿色的官服其实也不算丑。她如今不刻意隐瞒性别,脸上不再涂黑粉。这看着还挺衬肤色的。   —   程寻对西苑不算太陌生。她第一次进宫,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西苑。时隔两年多,她依然记得皇帝和姚皇后第一回 见她时的情形。   但她和姚皇后,满打满算,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西苑的凉亭,一次是在瑶光殿。她想不明白,姚皇后见她做什么。   刚到西苑,她就被迎了进去。   还未进入姚氏所住的正殿,她就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她细细辨别,心念微动,知道是药味和香味。   想到姚皇后身体有恙,她也就不奇怪这两种味道会混在一起了。   皇帝和姚皇后都在。皇帝看上去和之前相比,变化不大。而姚氏则与去年六月瑶光殿中大不相同。去年六月,姚氏盛装出席,高华端丽。今日一见,脸色苍白,面有病态,美则美矣,却是让人觉得楚楚可怜而非惊艳仰慕。   程寻心里一咯噔,心想,看来确实病的不轻。她不敢多看,匆匆行礼。   看见程寻进来,姚氏脸上有遮掩不住的惊讶:“怎么是你?”皇帝则轻咳一声:“你们慢慢叙话,朕先处理一些公务。”言毕起身离开。   程寻也不解:“怎么?”   姚氏扯一扯嘴角,不过是片刻之间,已然猜到了皇帝的意图。她随手指了一指:“你坐……”,话未说完,她眼中染了笑意,改口道:“你转一圈给我看看。”   “啊?”程寻越发不解,但还是依言转了一圈。   姚氏轻轻颔首:“好了,你既然来了,就坐吧。”   程寻拱一拱手:“不知娘娘传唤,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姚氏懒懒地道,“我也没想到,他叫的是你。”   程寻对这个回答有点意外,也就没有搭腔。她和姚皇后,没什么好说的吧?   “看你身上的官服,你现在是正九品?”姚氏眼睛微眯。   “回娘娘,是正九品,崇文馆校书郎。”程寻答道。   姚氏点一点头:“不容易,你还是大周的第一个真正的女官,虽说只是九品。是了,崇文馆校书郎每日做些什么?”   被问到本职工作,程寻精神一震,认真答了。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姚氏含笑看着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模样。她心中一动,讲的更加细致了一些。   她与姚氏交集不多,不过去年六月在瑶光殿上,姚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曾开口帮助过她。如今见姚氏一脸病容,她不免又心软几分。看姚氏感兴趣,就多讲几句。   “听说你以前在书院读书?”姚氏笑了笑,又转了话题。   程寻点头,讲起在书院读书的日子,说书院的课程安排,又说了几件有意思的事情。   姚氏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听到程寻哪里说的不认真,还会打断说一句:“嗯?是吗?”,让她讲的细致一些。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程寻有些口干舌燥,饮了整整一盏茶。   姚氏轻叹一声:“你是个有想法的姑娘,我年轻那会儿,也天不怕地不怕,想着做些什么……”她目光幽幽,看着程寻,又像是看着远方。   程寻不知该如何作答,就没有接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做呢?”姚氏移开了视线,她笑了笑,“你是很遗憾没托生成男子吗?”   “不是啊。”程寻摇一摇头,“我遗憾的不是没托生成男子,而是遗憾这世道对女性的束缚太多。”   “嗯?怎么说?”姚氏随口问道,然而心念一动,却想到了周皖月,想到了自己。   程寻轻轻叹一口气,悔意暗生。她想,她可能交浅言深了。是以,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好在姚氏并未追问,她换了话题:“你现在做着官,不威风,但挺新鲜。太子对你也不错,可你要是真进了宫,很多事情都……”   都怎么样,她并未说下去。   然而程寻隐约能猜测到。她初时不想与皇家有牵扯,后来也曾想过:等她和苏凌结婚了,她进宫了,会是什么样。   从认识到现在,苏凌对她一直是包容、支持的态度。他理解她、支持她,甚至还帮她圆梦。他们正式确定关系时,他也告诉她,他们之间不会有第三人。   所以,不管是事业上,还是感情上,她都是相信苏凌的。当然,她也相信她自己。结婚之后,可以有许多种可能。但她想,她和苏凌肯定能得到最好的那种。   “请宿主尽早纠正走偏的剧情,向主线靠拢。”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打断了程寻的额思绪。她心中一凛,看向对面的姚皇后。   姚氏睫羽低垂,仿佛不意外她的走神。   程寻定了定神,她微微一笑:“进宫也没什么,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十七岁的少女,白玉般的脸颊上是轻柔的笑容,眼中流淌着浅浅的笑意,有些害羞,有些期待,也有些坚定和认真。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姚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是么?”   她心想,小姑娘到底是年轻,好天真啊。她刚进宫的时候,也真的以为皇帝会实现对她的承诺,会如何如何。   可这皇宫,不就是一个牢笼么?   程寻迟疑了一下,才又点点头:“是。”   姚氏没有同程寻再多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道:“本宫有些乏了,今日你陪本宫说话,本宫很开心。时候不早了,就不耽搁你校对书籍了。”   程寻暗暗松一口气,起身告退。   她刚行数步,又被姚氏叫住。她回头:“娘娘?”   姚氏像是想说什么,可动了动唇,只说了一句:“没事,路上慢些。”   程寻心头狐疑,却还是点了点头,再次施礼告退。   —   她刚走出西苑,就看见了苏凌。她咳嗽一声,加快了脚步。   苏凌闻声看过来,一见到她,轻皱的眉就舒展开来。他快步向她走来,直接问道:“没事吧?”   “什么没事吧?”程寻微微一怔。   “我听说皇上命你去了西苑。”苏凌端详着她,看她并无不妥,才缓缓放下心来,仍是问道,“没为难你吧?”   程寻摇头:“没有。”她深吸一口气,补充道:“不是皇上见我,是皇后啊。”   “她见你做什么?”苏凌双目微敛,心下不解。   他和姚氏平素来往不多,她如今又在病中,见呦呦做什么?   程寻先时不知道姚氏见她所为何事,但联想到帝后当时的反应,也能猜到一二。她忖度着道:“我猜想,可能是皇上怕皇后娘娘烦闷,就让我去陪她聊聊天吧,没什么事的。”   苏凌点一点头:“那就好。”   偏头看了他一眼,程寻不难猜到,他是得知她被召进西苑后,心里担忧。她心中一暖,想到姚氏问的话,轻声道:“苏凌,我觉得挺好的。”   “什么?”苏凌愕然。   “我说,我们挺好的。”程寻浅浅一笑。   能认识苏凌,真的很好很好啊。   —   程寻原以为,她只是偶尔见一见姚皇后,陪着说说话,却不想,到第二日上,皇帝再次命人教她去见姚皇后。   据说姚皇后昨日同她说了话后,精神好了不少。   可程寻自己并不想一直陪聊啊。但皇上下令,她拒绝不得。她说着在书院时的一些趣事,姚氏笑道:“若是书院女子多,你也就不必非换成男装了。”   程寻有些惊讶姚皇后的话,然而回想那夜在瑶光殿,姚氏帮她圆场的话语,她心说,好像也不是很让人意外?   第四日上,皇帝没再让程寻去陪姚氏。她略松一口气,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   这日程寻无意间和苏凌提起书院里的高夫子想要离开书院,二哥正发愁继任的夫子。   苏凌笑笑:“要找会骑射的夫子,又有何难?我就认识一个现成的。”   “诶,是谁?”程寻双眼一亮。   “你也见过。”苏凌却不直接告诉她。   “我也见过?”程寻眨了眨眼,认真回想了一下,“云蔚?算了,云蔚实战经验丰富,可他的骑射还没霍冉好,当然也没你好。霍冉吗?霍冉刚从书院毕业,不会再去书院做夫子吧。我记得温建勋的骑射不算很好……”   “不是他们。”苏凌打断了她的话。   程寻心念微转:“那,是你?”不等苏凌回答,她就摇头了:“你现在忙的整天见不到人,又哪能有功夫做什么夫子?”   “也不是我。”苏凌眼中漾起了笑意,“如你所说,我哪有功夫去做什么夫子?等将来你开了书院,我倒是可以去做个骑射夫子。我说的那个人,是我的骑射师父。”   “你的?宫,宫里的娘娘?”程寻恍然,“合,合适么?”   “我的教习师父,本事肯定有,教导书院的学子,绰绰有余。只不过……”苏凌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书院以前有女夫子么?”   “啊?”程寻想了想,“有过。我曾祖父做山长的时候,教乐理的夫子是他妹妹。不过乐理课一个月才上一次,和骑射课还不大一样。”   书院之前从未有过教骑射课的女夫子。   “有先例就行。”苏凌笑笑,“我得先问一问娘娘,看她是否愿意。上次见她,她还说想寻点事情做。”   程寻点头:“好,我也回去问问我爹爹和我二哥。”   —   苏凌原本是要去问静嫔娘娘,可否愿意到崇德书院担任骑射课夫子一职,然而却被其他事情给缠住了。   这一年的四月,姚皇后薨逝了。 第108章 再生杀意   四月二十一, 天下着雨, 西苑气氛低沉。   随着姚皇后枯瘦的手垂下, 皇帝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殊儿,殊儿……”   旁边侍立的宫人内监均知皇后薨逝, 乌压压跪了一地, 低低哭泣。   一时间,西苑内殿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殊儿,殊儿……”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姚氏的离世, 或者说还没有接受这一事实。   他跪趴在她床前,依然固执地握着她的手, 低声呢喃,“殊儿, 朕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 朕带你出宫好不好?咱们去找神医,帮你调养好身体。我们再生几个孩子,和琮儿一样的聪明灵秀……”   可惜,那个叫“殊儿”的女人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自姚氏薨逝之后,皇帝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一动不动。初时还低声呢喃, 再后来一声不吭, 宛若一尊雕塑。   一旁的宫人内监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无一人敢上前提醒皇帝要给娘娘净身更衣。   这几日皇帝忙着陪伴姚氏,将朝政都扔给了苏凌处理。苏凌正在处理政务, 忽听人来报,说姚皇后薨逝。他微惊,放下手头的事情,快步赶往西苑。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傍晚时分,织成雨幕。   苏凌撑着伞,一路疾行。   刚进西苑,他就感受到了那压抑沉闷的氛围。他定一定神,进入内殿,看见地上乌压压跪的一片人,再看看半跪半伏在地的皇帝,他心中一凛,只见姚氏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看着不像死亡,倒像是睡着了。   他移开视线,行了一礼,低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处理娘娘的身后事要紧。娘娘在天上,想必也不愿看见……”   他未出口的话被皇帝冰冷的眼神所打断。   皇帝抬起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不带丝毫温度,还隐约带着些恨意,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仇敌一般。   苏凌心中打了一个突。他双目微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皇帝方才的眼神,他并不陌生。那年腊月,怀敏太子出事时,皇帝看他,便是这副神情。   冰冷、怨毒,还有凛冽的杀意。   时隔数年,这眼神竟然再次出现。   苏凌扯了扯嘴角,心凉了半截。这几年皇帝对他不错,他还曾天真的以为,这将近三年的相处,会让皇帝从内心深处承认他这个儿子呢。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字道:“她不愿看见的,是你。太医说她是久病沉疴,郁结于心。她为什么郁结于心,你难道不清楚么?”   苏凌神色不变,拱了拱手,低声道:“儿臣,不知。”   他初见姚氏,是在他十二岁那年。那时他第一次走出北和宫,远远看见过陪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女人,只知道她身上似是有些淡淡的愁意。不过当时他向茂阳长公主求助,被带到了宫外。   再次见姚氏,已经是怀敏太子出事之后了。她眼里的愁绪似乎从没消散过。   再后来,苏凌以二皇子萧瑾的身份回宫,皇帝不止一次暗示他要善待姚氏。他也曾见过姚氏与皇帝的相处。这个传说中独得帝王恩宠的女人,对待皇帝却颇为冷淡,甚至有时还隐约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从未改变的,大概就是她的不开心吧。   如今听皇帝言下之意,似是姚氏的“郁结于心”与他苏凌有关。这一点,苏凌可不愿意承认。   皇帝冷笑:“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她又怎会跟朕生分十几年?郁结于心?她的心结,都是二十年前就结下的。”   他自问对殊儿一向体贴,两人争吵最严重的一次,就是他临幸宫女苏氏那一次。——殊儿进宫之后,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临幸别的女人。纸从来都包不住火,殊儿到底还是知道了此事。   后来他曾想杀掉苏氏,向殊儿表明心迹。被拦下后,他将苏氏丢进了北和宫,从此不问生死。   可刺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他使尽手段和殊儿和好之后,她对他再不像先时那般。将近二十年,他都没能让他们之间像最开始那样。   皇帝有些后悔了,或许他不该把萧瑾接进宫里。萧瑾的出现,岂不是一次又一次提醒着他们,那些不堪的过去?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殊儿又怎么会开心得起来?   皇帝又看了苏凌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殊儿是生他的气了,才会故意吓唬他。如果这个儿子不复存在,是不是可以当做那些不好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   见皇帝忽然斥责太子,跪伏在地的宫人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凌微微一愣,没想到皇帝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缓缓勾了勾唇角,似轻笑,似讥讽:“是么?可父皇应该最清楚,儿臣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吧?”   把姚氏的神伤推到他身上?还真是……   “大胆!”皇帝冷喝一声,怒气更重。他猛然回过神来,看向苏凌的目光却更加复杂了。   “儿臣不敢。”苏凌低头行礼告罪,仿佛方才的哂笑并不存在一般。   他心里很清楚,随着姚皇后之死,皇帝与他那原本就不算深厚的父子之情恐怕会变得更淡。或者说,根本就没存在过吧?   “不敢?朕看你是敢得很。”皇帝冷眸微眯,掩藏眸中的杀意。   他对萧瑾的感情原本就不算多深厚,之所以接其回宫,并立为太子,不过是想着不愿意皇权旁落,而且还想让他将来在自己百年之后善待姚氏罢了。   如今姚氏已经不在人世,他也不必再继任者之事。他不管再做什么,姚氏都不会再伤心难过……   或许殊儿会开心从来没有过萧瑾吧?   苏凌不着痕迹后退了一步,躬身告罪,甚是恭敬:“儿臣不敢。”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若有吩咐,还请移驾,别惊了皇后娘娘亡灵。”   这是西苑内殿,想来皇帝今日不会突然抽出一把剑刺向他。   “这时候怕惊殊儿亡灵了?”皇帝冷笑数声。他轻轻摇了摇头,“你出去,你们都出去!她不想看见你们。”   “父皇……”   “出去!”皇帝忽的一声冷喝,拔高了声音。   苏凌欠一欠身,低声道:“是。”他转身退了出去。   余下的宫女太监也不敢多留,陆续退下。   —   天阴沉沉的,雨势更加大了。   苏凌没有直接回他所住的行云阁,他撑着伞,站在西苑外,面无表情看着雨幕。   脑海里反复出现皇帝方才的眼神,苏凌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拇指。   那个位置,扳指已经被摘下来很久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手心,蜿蜒的疤痕还异常清晰,仿佛在提醒他的那些过去。   不过,十九岁的他,已不是十五岁的他。他不再是那个除了以手握刃,再无他法的少年。   林寿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   苏凌摆一摆手,神色淡淡:“没事。”   他看着雨幕,忽然说了一句:“这雨,是该停了。”   —   西苑内殿。   皇帝依然坐在床上,将姚氏尚且温热的身体揽进怀里,就像她还活着那样。   ——唔,或许和活着时还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她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她可能会周一皱眉,说:“乏了,想去歇一歇呢。”   皇帝慢慢回想着他们的过去。从初识说起,一点一点。   他想,他是很爱这个女人的,也很宠她。所以,他才会不顾她的身份,将她纳入后宫。他才会为了她,冷落宫中其他人。他是皇帝,他原该三宫六院,身边佳丽成群。但是因为她,他放弃了那些。   他为了她,与朝中大臣为敌。他努力让他们像民间夫妇一样,每日一处起卧。他觉得他做的真的够多了,他唯一对不起他的那一次,也是在他们争吵之后。   他是皇帝啊,可他在她面前,半分皇帝的架子都没有……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   “殊儿,朕的一次错误,你记了二十年。”   皇帝缓缓合上眼睛,殊儿的死,或许与他有关,但旁人就真的一点错都没有么?   那个苏氏,明知道贵妃娘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初他临幸她时,她就不会推开么?还有周皖月,殊儿第一次咯血,就是在跟她说了话之后。还有萧瑾,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在心头将这一干人等盘算了一遍,再睁开眼时,皇帝眸中已再无波澜。   他下巴蹭了蹭姚氏微凉的脸颊,喃声道:“殊儿,朕给你报仇,好不好?”   —   皇后薨逝,尚未发丧。   宫里已有不少人知晓此事,人人自危。谁都知道皇帝爱重姚氏,如今姚氏离世,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   一夜未睡的苏凌看着精神尚可,他仰头看了看天,再次走进西苑内殿。   皇帝拿着一块帕子,正认真细致地擦拭着姚氏的手指。他动作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吵醒正在沉睡的爱人一样。   苏凌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再次提醒:“请父皇以江山社稷为重,保重龙体。”   皇帝斜了他一眼,目光沉沉,毫无温度。   江山社稷?对,江山社稷。二十年前他惹她伤心难过,后来又做了错事。江山社稷怎能交到这人手上?只是他再没有其他子嗣……   短短一瞬间,皇帝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却只动一动唇,没有说话。   苏凌似是没看清他的神色,继续说道:“该早些给皇后娘娘治丧,不宜耽搁太久。”   皇帝复又低下头,去看身体已经凉透的姚氏,继续擦拭着她的手指,半晌方道:“发丧吧,朕亲自给她入殓。”   “是。”苏凌睫羽半垂,极恭敬地行了一礼。   —   程寻清早起床,略微收拾之后,与大哥程嘉、大嫂以及小侄儿一起用早餐。   ——大哥留任京城之后,就和大嫂等人搬进了此地。   她虽与大哥一家多年未见,但是关系还不错。自从这里人多之后,早餐的花样也比先前多了。   刚搁下碗筷,大哥程嘉的神色就微微一变。   “怎么了?”大嫂轻声问。   程嘉眉头微皱:“你们仔细听,有没有听到钟声?”   “嗯?”程寻侧耳细听,轻轻点了点头,“有。”   “这个时候……”程嘉沉吟,“寺庙的钟声,不该是这个时候。”他眼神忽变,低声道:“皇后?”   这像是帝后崩逝时的钟声。   皇帝辍朝已有一段时日,但众人皆知这是因为皇后姚氏身体染恙的缘故。而且皇帝为姚氏求医问药的皇榜贴遍大周。此时出事的,八成是姚氏。   程寻心中一凛,轻轻点头:“可能是。”   她回想起前不久见姚氏时的情形。那时候的姚皇后看着脸色就不大好,西苑也萦绕着药味。果真是没了么?   她念头转的很快,《易钗记》里,姚皇后去世是在皇帝驾崩之后。   她赶紧摇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可是眼前总浮现姚氏那浅笑的模样。   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她心里闷闷的,轻轻按了按胸口。   —   姚皇后薨逝了。   消息传开,朝野内外皆惊:姚皇后没了?不可能吧。   这个女人在大周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了。   坊间传言,她出身低微,艳绝当世。十几岁上,一舞倾城,被皇帝纳入宫中。年轻英俊的帝王为了她,废黜六宫。二十年一处起卧,形同民间普通夫妇。因为朝臣反对,在她年轻时,皇帝未能成功立她为后,可后来到底是给了她后位……   若说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能留下子嗣吧。   这一段帝后佳话,不知惹了多少人艳羡。   程浩的夫人赵氏,身上有诰命。所以她要同其他诰命夫人一起,去宫中为姚皇后举哀。她身体不好,有些担心撑不下去。   嗣子程瑞悄悄准备了一些糕点:“太太带上吧,都是软糯好克化的。”他声音极低:“去宫里举哀,也要注意身体。”   赵氏想了想,没有拒绝,暗暗将糕点纳入袖中。   真坚持不下来了,还能晕倒呢。   不过,这个姚氏,也不知是命好还是命坏了。以卑微的出身进宫,独得帝王恩宠二十余年。可惜子女缘分浅,唯一的儿子早早没了,她自己也不是个长命的。   —   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去宫里为皇后举哀的命妇们一个个哭的甚是悲痛。   茂阳长公主寻了个借口,走到偏殿,问起太子殿下。   苏凌一身素服,看着清减了一些,他行色匆匆,冲长公主施了一礼:“姑姑有事?”   茂阳长公主环视四周,目含警惕,并未开口。   苏凌会意,低声道:“姑姑有话,不妨直说。”   “我方才去看视了你父皇。”长公主秀眉微蹙,缓缓说道,“皇后之死,对他打击很大。我看他情形有些不对,你稍微注意一些。”   苏凌点一点头,心中微暖:“谢姑姑提醒,侄儿省的。”   长公主顿了一顿,又问:“皇后到底是怎么没的?太医怎么说?前些日子,我身上也不大好,恍惚听说皇上让人贴了皇榜,说要在民间求医问药?我那时还想着是不是又有喜事了……”   “嗯?”苏凌轻声道,“确实有张贴皇榜,求民间神医。不过,没什么用。太医说是郁结于心。姑姑也知道,皇后娘娘一直喝药,也有好几年了。”   茂阳长公主与姚氏关系平平,不过姚氏身体不好一事,她还是知道的。姚氏三十六岁上痛失爱子,三十七岁上又小产。小产时都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最是伤身。   看来是一直没有调整修养过来。   茂阳长公主感叹两句,就又将转移了话题:“你如今也大了,你父皇龙体有恙,你既为人臣,又为人子,理当为君父分忧。”   她看着苏凌,目中似有深意。   苏凌点头:“姑姑放心,我明白的。”   —   宫中举哀三日过后,大行皇后的梓宫被移到了皇城外的殡宫。   皇帝亲自监送,早守候多时的官员及命妇们跪迎灵驾,举哀奠酒。   按照规定,大行皇后的梓宫要在殡宫里停放二十五日。初时皇帝每日都赶到殡宫陪伴姚氏,到得第四日上,他干脆停下其他事宜,直接守在此地。   听说皇后薨逝之后,皇帝如同痴了一般,短短数日,越发形销骨立。如今不过四十余岁,可看着硬生生像是老了好几岁。   文武官员、公主命妇,人人都见了皇帝是多么的伤心难过。众人虽不曾言明,可也暗暗感叹,这真是一个痴情人。帝王能痴情成这样,真罕见。   —   皇帝像是才想起来一样,问起了周太傅:“朕记得,皇后很喜欢周家大小姐,怎么不见她?”   周太傅心里一慌,忙跪下道:“回皇上,小女身上没有诰命,不敢到跟前来。在佛前给娘娘念经,也算是她尽了一点孝心。”   “孝心?”皇帝惊诧了一瞬,不等周太傅解释,他就自己答道,“朕差点忘了,周大小姐曾经许给琮儿……”   周太傅伴驾多年,隐约意识到不大对劲儿,只能轻声道:“是,她没福气。”   皇帝摆了摆手:“什么没福气?她有福气啊。方才周卿说大小姐没福气,不能举哀是不是?想要诰命,倒也容易。”   周太傅心中忽的生出一些不安来,他连连推辞。 第109章 疯了疯了   “她可是皇后娘娘认定的太子妃。”皇帝的语气听着有些古怪。   周太傅心里不安更浓, 他保持镇定, 轻声说道:“那是皇后娘娘抬爱。”   “那就更不能辜负了。”皇帝略一沉吟, 忽然对着周太傅勾了勾唇,神色莫名, “朕记得, 皇后还曾特意召周大小姐进宫,拉着她的手,说她还年轻, 不想委屈了她。皇后娘娘最疼她,选了她做太子妃, 虽说怀敏太子不在了,可现在还有个太子, 不是吗?”   他双眼微眯, 静静地看着周太傅。   周太傅闻言大惊,他猛然抬头,看向皇帝,一脸的不可置信:“皇,皇上?”   这是想让他的长女改适现在的太子?!这怎么使得?现在还有个太子是不假, 可这个新的太子已经有了未来的太子妃。而且, 他还是怀敏太子的亲弟弟啊。   皇帝皱了眉, 有些发愁的样子:“可惜朕前不久刚给东宫赐了婚,要取消这婚约也不容易……”   周太傅后背已生出了冷汗,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皇上说笑了,当初与小女合八字, 定下婚约的是已逝的怀敏太子。怀敏太子英年早逝,小女自当为其守节。能为太子守节,是她的福分,没什么可委屈的。诰命不诰命的,这些都是身外之事,并不重要。小女虽不能亲至殡宫,可她同样可以在白云庵里悼念娘娘。”他定了定神,续道:“至于二皇子殿下,忠义孝悌,定然会善待兄长的遗孀。”   不能把皖月和现在的太子牵扯到一起。身上有没有诰命,一点都不重要!   皇帝点一点头,深以为然的模样:“周卿说的很是……”   周太傅松一口气,心想,可能方才是他想多了。也许皇帝只是想到了姚皇后,随口一说吧。就算是想让皖月再嫁,也不会是如今的太子。不过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不想让皖月就这么守着了。他精神一震,心想,有皇上这句话,那么以后皖月的日子或许会轻松很多。   皇帝缓缓说道:“只是大好年华,就青灯古佛相伴一生,未免让人惋惜……”   “……”周太傅心跳微微加速,“皇上……”   “朕记得,周大小姐是想追随怀敏太子于地下的是不是?”皇帝忽然问道,“当时还有不少人夸赞她忠贞不渝。”   周太傅瞬间瞪大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他眼中含着泪水,连连叩头,然而祈求的话语,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似乎意外于他的反应,皇帝微微笑了笑:“周卿这是做什么?朕不过是问一问而已。快起来吧。”   但周太傅隐约能感觉到,皇帝今日绝不是只简单地问一句。   他有些后悔了,或许怀敏太子出事之后,他就该想法子将皖月送回老家去。那么,病重的姚皇后不会召见她,皇帝也不会这时提起她。   他惴惴不安,在思索的补救的法子,希望皇帝能忘掉皖月。不被记起,不在众人的视线内,才是安全的。   果然,他听到了皇帝接下来的话:“没能一直陪着怀敏太子,是挺让人惋惜的。不过现在好像还不算太迟,是不是?”   皇帝声音很轻,他目光沉沉,脸上却没多少表情,然而惊得周太傅几乎魂飞魄散:皇帝是想让皖月生殉?可怀敏太子已经离世数年了啊。   皇帝继续道:“正好皇后也很满意她。”他边说边轻轻点头,好像在考虑可行性。   周太傅压下心头的惊惶不安,沉声道:“按说让她生殉,也是她的福分。只是,本朝自太祖皇帝起,就废除了生殉。此时重提,恐怕不太妥当。”   他暗暗瞥了一眼皇帝,见其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他面露凄然之色,续道:“臣妻张氏临终前,曾拉着臣的手叮嘱臣,好生照顾两个女儿。这些年,臣忙于公务,对她们姐妹多有疏忽,是臣对不起张氏,也对不住她们姐妹。当初怀敏太子薨逝,小女皖月伤心之下,选择自戕,救过来后,缠绵病榻许久。她是想随着太子去的,可臣不舍得。前太医院院使康神医,早就不再行医了。隆冬腊月,臣在康府外站了三个时辰,才见到他。臣求他出诊,把小女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他轻轻拭了眼泪,续道:“求皇上怜惜臣这个老父亲,留下小女的性命吧。她每日青灯古佛,已非尘世中人,也就是给臣一点慰藉。”   周太傅的感情攻势,确实让皇帝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他轻叹一声:“父心拳拳,让人动容。”但很快,他又皱了眉:“可朕的慈父心肠,又该往何处安放?”   不等周太傅说话,皇帝就道:“朕意已决,周卿不要多言。”他轻轻拍了拍周太傅的肩头:“朕明白你的意思,可周卿也该体谅朕的心情。”   不是说那周皖月已非红尘中人吗?既然活着跟死了差不多,那也没什么活的必要了。   皇帝双目微敛,心说,更何况,她还间接造成了殊儿的死。他岂能容她?   “皇上,皇上!”周太傅犹不死心,重重地磕头,想为自己苦命的女儿求一求情。   很快,他的额头已有血渍。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继续磕头。   皇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悠远,有些怜悯,又有些快意。周太傅的磕头求饶声此时仿佛成了最动听的音符。他的视线穿过周太傅,落在远处袅袅升腾的香上。   香的烟雾缓缓上升,就像是个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翩起舞。   忽然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有些恍惚的笑容。皇帝动了动唇,无声地道:“殊儿……”   低头看一眼还在不停叩头的周太傅,皇帝心绪复杂,轻声道:“别磕了,就这么定了吧。朕会追封她为太子妃,让她与怀敏太子合葬。”他停顿了一下,颇为大方:“朕不会薄待太子妃的娘家人。”   周太傅慢慢抬起头,心里忽然一片安静。他不再磕头,收敛起全部情绪,只静静地说了一句:“臣谢主隆恩。”   他知道,再多的祈求都没有用了。   “朕有些乏了,周卿先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周太傅低低应了声:“臣告退。”   “慢着——”皇帝忽然开口。   周太傅刚行得两步,就被皇帝叫住。他心头忽的涌上一些喜意,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侥幸。他心想,可能皇帝改变主意了。他就说,皇帝刚才的要求太不合理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低声道:“周卿头上有伤,找太医上点药吧。”   周太傅刚刚变暖的心刹那间冷到了冰点。他蠕动着嘴唇:“皇……谢皇上。”   转过身,他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眼眶。他苦命的女儿。   —   近来皇帝一直留在殡宫陪伴姚皇后的梓宫。身为太子的苏凌除了要处理政务之外,自然也要时常来到此地。   未到殡宫,他就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侍从,自己则大步向殡宫而去。   远远看见一步一挪的周太傅,苏凌心下奇怪,再走近一些,竟看到周太傅额头红肿,还有鲜血,且神情怔忪,眼圈儿微红。他更加诧异,忙问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   “殿,殿下……”周太傅挤出一个笑容来,“给殿下看笑话了。”   苏凌心下一沉,他认识周太傅数年,从未见过对方这种模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太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这让他怎么说出口?良久方道:“皇上要追封小女为太子妃,还会将她与怀敏太子合葬。”   苏凌皱眉:“令爱什么时候……”他话说到一半,眸光轻闪,神色急变:“皇上这么说?”   这是迟来的生殉?   他抽了一口冷气,思绪转的极快,也不知道皇帝受了什么刺激,怎么忽然想到这么一层?   周太傅苦笑:“是啊,是小女的福气。”   “什么福气?活着才是最大的福气。”苏凌冷声道,他缓缓吐一口郁气,低声道,“周大人先不要急,且等一等,未必没有补救的法子。我去见见皇上。”   周太傅胡乱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而苏凌则站在原地,眉头轻皱。   怀敏太子薨逝时,皇帝并没有说让周大小姐殉葬,为什么时隔多年,忽然在姚皇后出事后想起来了?   他想大概与怀敏太子无关,很有可能是姚氏的缘故。姚氏病中曾见过周大小姐,也见过呦呦……   苏凌眸光轻闪,暂时压下心里的诸多念头,他对安置好马后追上来的侍从轻声叮嘱几句,大步向停放着姚皇后的殡宫而去。   —   皇帝虽然已经动了要除掉萧瑾的心思,但此刻看见这个儿子,他的神色极为正常。   苏凌给姚氏上了香,行了礼,照例要皇帝保重龙体。   皇帝抬头看他一眼,眸中的冷厉掩去了不少:“来了?既然来了,就陪你母后说说话吧。”   “是。”苏凌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提起了今日刚到京中的奏折,“今年河西大旱……”   “跟朕有什么关系?”皇帝轻嗤一声。   苏凌睫羽低垂,没有答话。他心中的惊骇更浓。   皇帝扯了扯嘴角,忽道:“哦,对,河西大旱,朕是皇帝,跟朕有关系。”他慢慢阖上双目,低低地叹了一声。   殊儿都没了,他还管百姓死活做什么?萧瑾这个时候跟他提朝政,是什么意思?   良久,皇帝才道:“你回去吧,朕要在这里陪着殊儿,朕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这里。”   他不想萧瑾出现在这里,他不能让殊儿再伤心难过。或许,是时候动手了。萧瑾和周皖月还不一样,不能用同样的法子。   “是。”苏凌低声道,他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   皇帝将手贴在姚皇后的棺椁上,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仔细看的话,那笑容颇为怪异。他一字一字,低声却又清晰地道:“殊儿,朕替你报仇,你欢不欢喜?害了你的人,朕都不会放过。你一定很开心,对不对?”   他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不对。你已经很久都没开心过了。”   脑海里忽的浮现出一道身影,皇帝站直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他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他扬声吩咐道:“传杜聿。”   —   杜聿匆忙赶至时,天色微黑。   殡宫里烛光摇曳,却丝毫不显温馨,只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杜聿微微眯了眯眼,快速适应此地的光线。他冲皇帝施礼,心中惴惴不安。   人人皆知皇帝爱重姚皇后,如今姚皇后薨逝,皇帝一时恐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皇帝站在远处,打量着杜聿,心中忍不住叹息,悔意迭生。他想,也许他当时可以哄一下殊儿的。他就说杜聿才是他们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琮儿。反正,殊儿也很欣赏杜聿,未必不能接受这种“真相”。   轻风吹过,很快吹散了他这个念头。   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怎样?杜聿怎么能跟琮儿相比?而且殊儿也不会相信的。   皇帝打量着他,神色古怪,却一直不说话,这让杜聿更加不安。他轻声道:“皇上?”   试图唤回皇帝的注意力。   “嗯?”皇帝似是才回过神,他勉强笑了笑,“修远来了啊。朕有桩事情,想让你做。”   其实也可以不让修远去做的。皇帝心想,不过,殊儿并不讨厌修远,还因为修远和琮儿同年同月同日生,而对其有些许怜惜亲近之意。或许,她会开心这事是修远做的?   “皇上但请吩咐。”杜聿拱手施礼,略微定下心来。   皇帝略一沉吟:“皇后在病中……”他心里一凛,猛地回过神来,停住话头,改道:“皇后娘娘生前宠爱周太傅家的大小姐。听说皇后薨逝,周大小姐忧伤成疾。朕颇为忧心,特让太医准备了一些灵药,修远辛苦一趟,将灵药赠予周大小姐吧。”   杜聿心下狐疑,这种事情,原不该由他来做。但皇帝吩咐,他必须照办:“是,臣领命。”   待到内监持着所谓的灵药出现在杜聿面前时,杜聿心中疑惑更重。   若是周大小姐染恙,皇帝为表关心,该派了太医上门诊治才是。看病需要望闻问切,连病因都不知道,就赐灵药?这灵药管用么?   但他想归想,自然不会傻到拿这话去询问皇帝。   杜聿行礼告退,与内监一起离开殡宫。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人前人后颇有几分脸面。他问内监:“陈公公,这药当真灵么?也不望闻问切,就管用?”   陈公公瞧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皇上既说灵,那自然是灵的。”   杜聿点点头:“也是。”可他心里并不平静,此事太诡异了。   —   在去周府的途中,杜聿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问道:“陈公公,本官嗓子有些不舒服,不知道这灵药是否也能治嗓子?”   陈公公瞥了他一眼:“杜大人,这是皇上御赐的药,即使真的能治嗓子,大人也不能用。”   杜聿当然知道他不能用这药,他不确定的是,这药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药。   —   同在朝中为官,杜聿大致知晓周太傅府邸的方位。因为此次是奉皇帝口谕,没带圣旨,杜聿就直接让人通报,说是求见周太傅。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见到了头上鲜血淋淋的周太傅。   杜聿大吃一惊:“太傅大人这是怎么了?”他心念一转,试探道:“是今日从京郊回来,磕在了哪里吗?”   周太傅神色微变,低声道:“确实是回城路上,摔着了。”   杜聿心下一叹,他早知皇帝今日召见了周太傅。只是他心里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不敢再想下去。   简单说明来意,杜聿注意到,在提到“周大小姐”时,周太傅明显瞳孔微缩,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杜聿更加笃定了几分,他自陈公公手里接过所谓的“灵药”,笑吟吟道:“这是皇上御赐的灵药,包治百病。周大人还不赶快谢主隆恩?”   他说着手向前一递。   周太傅颤着手去接。可惜他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不停地颤抖。   杜聿心中犹如明镜一般,大为不忍。他暗叹一声,在距离周太傅的手还有寸余距离时,他佯作不小心,手一松,“灵药”坠在地上。   他这不经意的一撒手,用的力气很大。   细瓷瞬间摔得粉碎,里面的液体伴随着翻滚的气泡流出,洒了一地。   周太傅瞪大了眼睛,悬着的心却猛地一沉,随即又有深浅不一的痛意漫上心头。   他知道,皇帝主意已定,这药洒了,肯定会有其他的药。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陈公公大惊:“这……”他怒视杜聿:“杜大人,你……”   杜聿“啊呀”一声,颇为懊恼的模样:“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连东西都拿不稳。”旋即,他又面向陈公公:“还有你,陈公公,你也太不小心了。皇上赐给周大小姐的,明明是灵药。你是不是拿错了?我看这不像是灵药,倒有几分像是毒……”   陈公公神色急变:“杜大人!”   “唉……”杜聿重重叹了口气,“杜某办事不利,有负皇上所托,这就去向皇上请罪。陈公公方才也看到了,杜某真的是不小心。”   他也很清楚,他今日之举很不妥当,但是他狠不下心去将“灵药”交到一个眼眶通红的老父亲手上。他几乎能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杜聿轻咳一声,问道:“大小姐的病严重吗?可曾请太医过府看过?”   “她在京郊白云庵清修,不在府上。”   杜聿讶然,忽的想到怀敏太子,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   皇帝没有追究杜聿的失手,只又赐了“灵药”,让他再去一趟。   杜聿无奈,只得次日动身前往白云庵。然而到了白云庵,却被告知,周大小姐随师父外出云游去了,如今不知所踪。   “什么时候的事?”杜聿大喜,面上却是一派忧色。   “就是昨天傍晚啊。” 第110章 发生惊变   说话的小尼姑才七八岁的样子, 她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有哪里不对吗?是不是她不该出去云游?”   杜聿心说, 当然没有!不是不对, 是太对了,而且出去云游的正是时候。昨日皇帝刚动这个念头, 她昨天傍晚就不见了。是有人帮忙通风报信吧?会不会是周太傅?   他双眉紧皱, 面对着一脸懵懂的小尼姑,温声道:“没有不对。你,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尼姑摇头:“不知道。”她想了想, 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施主, 出家人不打诳语。佛门弟子出门云游,本来就是随心而行。可能去天南, 也可能去地北。或者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 或许三年五载也回不来。”   杜聿闻言,暗暗松一口气。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多谢小师傅告知了。”   “施主如果不信,可以使人在这里找找,也可以问问住持。”   摆一摆手, 杜聿本欲说不必了, 然而话到嘴边, 却又咽了下去。既然要给人看,那表面功夫就做的足一些。他点一点头:“也好。”又吩咐随行侍从查看询问。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才宣布结束寻找,带人离开白云庵, 前往周太傅府,询问可知道周大小姐去了何处云游。   周太傅微愕:“什么?”   杜聿笑笑:“下官刚从白云庵回来,得知大小姐外出云游去了,不知所踪,归期未定。”   “什么?”周太傅更加惊愕,然而却有喜意一点点漫上了心头,“啊,云游了啊,云游了……”他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看来她果真是没福分,皇上赐的灵药,恐怕是没福气消受了。”   杜聿留神看他的神色,看他的惊讶不似作伪,暗想,莫非真是天意?那也太巧了吧?   收敛起这些情绪,杜聿笑笑:“既然周太傅也不知道,那下官就回去复命了。”他又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   “出去云游了?这么巧?”皇帝面色微沉,不辨喜怒。   但杜聿明显很感觉到皇帝身上散发的怒气,他只作不知,回道:“白云庵的尼姑们确实是这么说的,臣派人找遍了白云庵,并未见到周大小姐。”顿了一顿,他又续道:“臣又去了周府,周家并不知道此事。”   皇帝轻叹一声,面露疲态,良久方缓缓说道:“既然人不见了,那就去找。”   杜聿忙道:“是。”   他希望那位周大小姐可以真如那个小尼姑所说的那样,去天南海北,最好在皇帝驾崩之前,都不要回来。   皇帝没有为难杜聿,他只挥一挥手,教杜聿退下:“你先退下吧,朕再陪一会儿皇后。”   “臣告退。”杜聿郑重施了一礼,临行之际,还提醒了一句,“皇上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没有做声。   走出殡宫后,杜聿抬头看看瓦蓝的天空,悄悄松一口气。自皇后薨逝,皇上看着越来越不对劲了。他遥遥望了望白云庵的方向,心说,最好还是别被找到吧。   —   此时,周皖月正好好待在安国寺。   皇帝后宫有十一位妃嫔离开皇宫,自请入寺,为大周祈福。有家在京城,或是亲人尚在的,陆陆续续回了家。但也有家中亲人亡故,山高路远回老家不便的,干脆就留在了京城安国寺。吃穿不愁,不用恪守宫中规矩,又有宫里的姐妹作伴。   昨日周皖月正在抄写经文,忽然有人告知,她需要离开白云庵暂避一段时日。她初时并不相信,直到那人自称来自东宫。知道那人不是怀敏太子,可她依然选择了相信。   ——她想,她连正经的前太子妃都不是,现在的太子也没有欺骗她的必要吧?而且,眼前这个人既然能轻易进入白云庵,若是真的想对付她,可以说易如反掌,何必这么麻烦。   师父名义上是她的师父,原本是她身边的嬷嬷,放心不下她,才陪她一起来了这白云庵。   知道情况紧急,她匆匆忙忙与师父离开白云庵,听从那人的建议,辗转进了安国寺。   周皖月自小在京中长大,自然是知道安国寺的。前年太后冥诞,她听闻宫里的十多个妃嫔自请舍身入寺,为大周祈福。   安国寺这地方,既然有后宫妃嫔,那么多她一个差一点成为前太子妃的人也不算什么。   眉目和善的柳才人似是早知道了她会来,见到她也不奇怪,还问起她闲谈,问她每日做些什么。   “就是念念经,礼礼佛。”周皖月如实回答。   她很惊讶,不是说有十一位娘娘都在安国寺么?怎么如今只有四个人?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娘娘们,不像是在此礼佛祈福,倒像是静养一般。   她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姚皇后时,姚皇后告诉她,可以养花莳草、弹琴作画、读书写字……不必每日都守着青灯古佛。她那时有些茫然,可见到这四位从宫里出来的娘娘后,她忽然发现,原来真的可以这样。   这些娘娘住在独立的院落,有花有草有茶台有鱼塘,比她想象中要自在的多。   “你先在这里住下。”柳才人轻声安慰道,“我们住的地方,外人一般不敢进来。当然,你最好也不要先离开这里。你觉得无聊了,可以学着侍弄花草,弹琴画画。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等机会合适了,再回去与家人团聚吧。”   周皖月心里疑惑极多,却不敢问。她想着自己既然是带发修行,那么在安国寺还是白云庵,区别并不大。她只是担心父亲他们忧心她的下落。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周太傅反而更希望永远都不知道女儿的下落。他甚至在原配张氏的牌位面前上了一炷香,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保佑长女。   —   姚皇后四月下旬薨逝,命妇举哀后,姚皇后的梓宫被移到了京郊殡宫,皇帝一直留在那里,说是要陪皇后。   程寻知道这一段时日,苏凌很忙。她隐约有些懊恼,可惜她能力有限,不能帮苏凌分忧。   眼看着就要到五月初四苏凌的十九岁生辰了,她很清楚,如今皇后还未下葬,举国皆哀,苏凌也还在孝中,这生日多半也就不过了。   可是,别人不记得,她不能也忘记了啊。给苏凌的生辰贺礼是她早早就准备好的,除此之外,自认为不算迷信的她,又去求了平安符。   人生无常,她希望苏凌可以永远平安幸福。   然而,五月初三,她忽然得到消息:太子萧瑾在从殡宫回宫的途中遇刺,情况不明。   大哥程嘉神情凝重:“呦呦,你先别担心,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太医院的神医,肯定不会有事。”   “大哥,这消息属实么?”程寻努力保持镇定,可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发颤,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遇刺?她对自己说,不会有事,肯定不会有事。当初在蜀中,不是已经遇刺了一次么?肯定和那回一样,有惊无险。   程嘉看着努力压抑着担忧、恐惧的小妹,轻叹一声:“消息属实,太医院的神医们都已经进宫了。”   太医们都进宫了?那是说明伤势很严重么?   程寻激灵灵打一个寒颤:“大哥,我想进宫一趟,我想看看他。大哥,我想看看他。”   “呦呦,你听话,这个时候,你不适合进宫。”程嘉温声道,“宫里现在忙成一团,你去了可能会添乱。”   “哥,我不添乱,我就去看一眼。”程寻急道,“大哥,我不放心,我真的不放心……”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应该上次见他的时候,就把平安符给他的。我不应该等到他生辰。哥,是我不对,我不该拖到明天的。我就去看他一眼,我肯定不会添乱的。我想,他这时候,也想看见我才是……”   少女清丽的脸颊上,泪珠成串往下掉。她似是毫无所觉,任其扑簌簌坠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甚至想着:是不是因为偏离了原著线,所以这才有今日之事?   程嘉叹一口气:“好,我这就让人安排。”   程寻擦了眼泪,胡乱点一点头:“我伴读的时候就有腰牌,无诏也能进宫。”   程嘉没再说话,只教人去准备车辆。   —   程寻第一次觉得马车行的慢,她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总算是到了宫门口,宫门守卫并不阻拦她,任她入内。   程寻熟悉宫中方向,直接前往行云阁。   还未进行云阁,就看到了团团站立的太医们,程寻心里一咯噔,心脏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猛然攫住,让她喘不过气来。心生怯意的她,竟然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定一定神,她深吸一口气,向太医们走去。   “殿下怎么样了?”   有太医注意到了她,深感意外,但还是回答道:“秦太医和方太医在里面。”   见他答非所问,程寻心里的不安更重:“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程大人,程大人——”略微尖利的声音忽然传来。   程寻听出这是林公公的声音,她循声望去,见果真是林公公。她快步过去:“林公公,他怎么样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林公公小声道,“程大人请随我来。”   程寻点一点头,随着他避开人群,站在一处僻静的所在。   “程大人不必担心。”林公公压低声音。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程寻并不会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放下心来。   林公公道:“这就是殿下的话啊,让程大人不必担心。”   “啊?”程寻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眼睛瞬间迸发出光彩来,“真的?”   轻轻点头,林公公道:“自然是真的。殿下方才清醒的时候,特地叮嘱小的转告程大人知晓。”   “清醒的时候?”程寻皱眉,“那是说他现在昏迷么?我想见一见他。”   “那恐怕不行。”林公公面露为难之色,“殿下用了药,伤势控制住了,现在正在休息,太医叮嘱了不能见人。等明天吧,或许明天就能见了。”   “我就悄悄看一眼……”程寻轻声道,“也不行么?不看见她,我是真的不放心。”   林公公咬一咬牙:“那行,程大人随我来吧。”   —   苏凌在内殿。   程寻以为她会看到昏迷不醒的苏凌,没想到他苏凌竟然是醒着的。   他面色苍白,精神倒还好,看见她,甚至对她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林公公惊道:“殿下不是喝了药要休息吗?”   苏凌摆了摆手:“等会儿再说。”   “你,你还好吧?”程寻打量着他,见情况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一直悬着的心,慢慢回落。她低声道,“我听说了你遇刺的事,伤在哪里了?伤势要不要紧?疼不疼?我看看你的伤……”   “我还好,这伤要不了人命。”苏凌瞧了她身后的林公公一眼,又移回了视线,神色有些不自在,“你看我身上做什么?等以后成了亲,你再慢慢看。”   “你——”程寻不想他竟然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她转念一想,他既然有这样说笑的心思,那说明伤势并不算太严重。她心里安稳一些,转了话题:“这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皇后薨逝,皇帝在京郊守灵,太子又遇刺,按说应该先封锁消息才是,就不怕有人乘机作乱吗?   苏凌像是没听明白她的话一样,他扯一扯嘴角:“在京郊出的事,这一路回京,难免给人看到。”他打了个哈欠,低声道:“呦呦,我有些困了,今日不能陪你。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   “那,你先睡,我在这儿照顾你?”程寻轻声问道。她见不得苏凌虚弱的模样,想陪在他身边,让他早些好起来。   苏凌摇头:“你哪里会照顾人?再说,这也不是你照顾的事儿。有太医,有太监,你先回去吧,别让我担心,乖一些。”   见他面露疲态,程寻心下不忍,她点头:“嗯。”取出袖中的平安符,放在苏凌身边:“这是我从庙里求来的,原该早交给你才是,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看你。”   “好。”苏凌点了点头,缓缓合上双眼。   程寻看他虚弱困顿,急需休息,她也不敢在这儿打扰他,更担心自己不小心添了乱。想到添乱,她不由想到同在京城的大哥,她来的匆忙,若是迟迟不归,大哥也会担心吧。   这么一想,她没再多留,待了一会儿后起身离去。   程寻离开之后,原本该沉睡的苏凌猛然睁开了眼睛。   —   太子遇刺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早有人报与皇帝知晓。   皇帝人在殡宫,听闻此消息并不意外。他轻声问:“伤势严重么?”   “太医们会诊,生死未明。”   皇帝沉默了,他已经知道了。京郊出的事,羽箭正中心窝,最多能撑到回宫吧。   他的人一击得手,在第一时间回禀了他。不过现在那刺客,已经没了性命。   “还请皇上早些回宫,主持大局。”   皇帝轻轻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他看向姚皇后梓宫的方向,轻叹道:“又一个。”   跪在地上的报信者心头惶急,又莫名哀伤,不知道皇帝这一句“又一个”是叹息家人连番出事,还是慨叹又一个太子出意外。   —   夜里,烛光摇曳。   皇帝静静地站在姚皇后梓宫前,轻声自语:“殊儿,你欢不欢喜?朕知道你讨厌他,巴不得他从没出生过。朕不该让人生下他,也不应该非要让你们试着和睦相处。是朕做错了,是不是?现在好了,朕没这个儿子了,朕只有琮儿,咱们的琮儿……”   他心里发酸:“可是琮儿没了,你也不要朕了。殊儿,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皇帝缓缓坐下,将脸贴向棺椁:“殊儿,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为什么一次也不回来看朕?朕也不喜欢这儿,这儿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现在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抚摸着冰凉的棺椁,摇曳的烛光在他脸上覆下阴影。他声音极低:“殊儿,朕好想你啊……”   “她不是不喜欢这里,她是不喜欢你。”   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可怖。   “什么人?”皇帝大惊,下意识看去,却看不见任何人。   只有烛光,以及他在烛光下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   皇帝似是才回想过来听到了什么,轻哼一声,一字一字道:“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不该胡说八道。殊儿陪在朕身边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不喜欢朕?朕是她挚爱之人。”   殡宫只是暂时停放棺木的地方,守卫远非皇宫能比。但是有禁军,又有皇帝自己的暗卫,一般来说,安全无虞。   这也是朝臣能放心让皇帝待在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今夜的殡宫,并不太平。   往常安静的殡宫,忽然多了嘈杂之声。更让皇帝生气的是,他正与殊儿说话,竟然有人不长眼来打扰他们。   —   皇帝望着不该出现在面前的人,慢慢站起身,双眉紧皱:“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他微微眯了眯眼:“萧瑾,你没受伤吗?”   他惊愕过后,胸中怒火翻腾,想到那个死去的暗影。他心中杀意更重。   是那人骗了他?当真可恶。   苏凌欠了欠身,轻轻抚向胸口,答道:“受伤了。一支利箭直接射在这里。儿臣福大命大,又有父皇庇护,才侥幸活了下来。”   定了定神,苏凌继续道:“儿臣怕父皇听到消息担心,就连夜赶来。父皇,儿臣胸前放着护心铜镜,伤势还不算太重。”   他笑了笑:“还能来这里陪父皇说说话。” 第111章 有大事了   他神色如常, 可皇帝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皇帝逆光而立, 面色阴沉, 心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他视线从苏凌腰间所佩的长剑移开, 嘴角勾起极小的弧度:“是么?”   然而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怒火如潮,瞬间汹涌而至。看来他在宫外,到底是有诸多不便, 连消息都不若先时灵通了。   他心里很清楚,事情绝非萧瑾说的那么简单。若是怕他担心, 大可以派人报讯。何必连夜亲至?受了伤还不好好养着么?   皇帝双眼微眯,向窗外看去, 只看见沉沉的夜色。可如果没听错的话, 苏凌带的人可不少。   苏凌颔首,神色平静:“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皇帝冷哼一声:“你这次带的人不少吧?无诏携兵器觐见,是想逼宫?”   皇帝眼神晦暗,他人在殡宫内,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萧瑾究竟带了多少人?外面究竟怎么样了?若萧瑾真要逼宫……   “父皇说笑了。”苏凌微微一笑, 并不惊慌, “儿臣岂会有不臣之心?之所以带人前来, 只是担心再有今日之事罢了。”他轻轻叹一口气,脸上隐约有后怕之色:“如果不是儿臣警觉,恐怕此刻已经见不到父皇了。”   他的反应几乎无可挑剔,皇帝扯一扯嘴角, 转了话题:“你方才说,你想陪朕说话,想说什么?”   杀他一次不成,难道第二次也杀不成么?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打扰到殊儿的清静。   扫了一眼姚皇后的梓宫,皇帝默默合上双眼。   “说什么?”苏凌笑笑,似是认真思索的模样,慢悠悠道,“在这殡宫里,不如说一说已逝的皇后娘娘?”   “你提她做什么?”皇帝脸色忽变。   若是在宫里,只怕他会直接骂一句:“你也配么?”   殊儿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他竟然还在她的殡宫里提她?!   苏凌睫羽半垂,低声道:“儿臣前两日在殡宫外面,见一人形迹可疑,就派人拦住了他……”   “嗯?”皇帝听到“殡宫”二字,知道是与殊儿有关,好奇心立时被勾起,他皱眉,“那是什么人?!”   “那人自称是皇后娘娘的故人,身量颇高,四十来岁,哦,他右眉上方有颗红痣,缺了一根手指。”苏凌轻声道,“他说他是来悼念皇后娘娘的。”他笑一笑,有些不屑的样子:“真是可笑,皇后娘娘又怎会有他这样的故人?”   皇帝瞳孔微缩,脸颊肌肉不可抑制地抖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人呢?他人在哪里?”   当年之事,他最后悔的就是没取掉那人性命。   苏凌皱眉,仿佛没看到皇帝的反常,随口道:“无用之人,已经驱赶走了啊。”   “不,不对……”皇帝皱眉摇头,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个嘶哑的声音,“她不是不喜欢这里,她是不喜欢你。”   “不,不对。”皇帝双目赤红,面有异色。他是殊儿的挚爱之人,殊儿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苏凌继续道:“那人一看就是个疯子,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还说长相思,勿相忘,乱七八糟的……”他笑了一笑,缓缓摇头:“还说什么共赴黄泉,说什么来生之约……说人能拆开,心分不开……知道皇后娘娘二十多年都不快活……”   皇帝脸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胸口剧烈起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努力压下那种强烈的难受与不堪,喉头却是一阵腥甜。他眸中暗芒闪过,生生咽了下去。   来生之约?来生之约!好一个来生之约,这么多年了,竟还惦记着!那殊儿呢?殊儿是怎么想的?她临终前,他也向她讨要了来生。   殊儿这辈子是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只能是他的。   殊儿不是不快活,只是不爱笑而已。即使真不快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是因为他做了错事,而不是因为其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刚在一起时,琮儿刚出生时,他们明明很幸福,很快活的!她也曾对他笑的温柔美好。她不开心是因为他,不是因为别人……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他而起。   皇帝胸口发堵,连连摇头:不对,殊儿郁结于心,不是因为他,是因为苏氏和萧瑾。是他们母子的出现,让殊儿和他离了心。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他最爱殊儿了,怎么会舍得让她难过呢?   是苏氏,是萧瑾。   苏氏早就没了,这个萧瑾,当初也不应该出现。   皇帝重重喘了一口气,目光沉沉盯着苏凌,恨不得立时除掉此人,好让其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厉声呵斥:“住口!”   苏凌面露惊诧之色:“怎么了?父皇。儿臣有哪里说的不对么?”   皇帝仿佛没听到听到他的话,几步到了姚皇后的梓宫前,手摸着冰冷的棺木:“殊儿,殊儿,朕的殊儿……”   接连唤了数遍姚皇后的名字,皇帝心里底气似是更充足了一些,抬头看向苏凌的目光越发阴沉。   果真是留他不得了。   “父皇?”苏凌轻声询问。   皇帝缓缓吁一口气,神情古怪,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人,拿下!”   话音落下许久,不见人上前。皇帝心中一凛,心知不对。他直直望着苏凌,眼中有震惊,亦有愤怒:“朕的守卫呢?”   苏凌含笑看着他,甚至还斟了一杯茶水:“时候不早了,父皇有什么吩咐,只管让儿臣去做就是了。何必再唤旁人?”   这种情形,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殡宫的守卫确实不够森严,方才外面喧闹之际,或许萧瑾已经成事。   皇帝脸上血色尽褪,声音更大了一些:“朕的守卫呢?!”   苏凌慢悠悠上前,将茶水递给皇帝:“父皇要不要喝杯茶?”   皇帝心中那一丝希望瞬间化为泡影,他一挥手,打掉了茶杯:“滚开!”   玉杯摔碎,茶水四溢。   苏凌垂眸,遮掩了目中情绪,他缓缓抬起头,微微勾了勾唇角:“父皇这是做什么?不高兴也别拿身体过不去。”   皇帝心里怒气更重,还夹杂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甘。他狠狠盯着苏凌,骂道:“乱臣贼子,不忠不孝!早知有今日,朕当初就不该接你回来,还立你为太子!”   苏凌神色不变,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不喜不怒的模样,教皇帝心中怒火翻滚,一阵胜似一阵,心里聚集的恨意在一瞬间达到了巅峰。皇帝咳嗽一声,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他神色一变,又咽了下去。他上前一步,猛然拔出了苏凌腰间的长剑,径直向其颈中刺去。   苏凌不闪不避,只用右手握住了剑刃。   那剑竟再前进不得。   皇帝怒极,脸色难看,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头顶,远处的烛光,近处的萧瑾都在摇摇晃晃,还有重影。   苏凌睫羽低垂,凝视着寒光凛冽的长剑,低声道:“第三次。”他抬起头,薄唇牵出一丝笑意,盯着皇帝,一字一字道:“父皇,这是第三次。”   他的父亲,第三次想要他性命。   苏凌右手稍一用力,反手自皇帝手里夺过了剑,剑尖直指皇帝。望着皇帝蓦然睁大的眼睛,他神色平静,调整了剑尖的方向,摸出手帕擦拭着剑柄新染上的鲜血,复又长剑入鞘。   他慢条斯理:“我不会杀你。”   他答应过她,不会弑君杀父。他不想对她食言。她希望他做个好人呢。   苏凌笑了笑,舒朗清隽:“我想做个好人,嗯,忠孝双全的好人。”他轻叹一声:“皇后娘娘薨逝后,父皇忧伤成疾,无心朝政,甘愿退位,长伴爱妻,真是一段佳话呢。”   皇帝眸光轻闪,胸膛剧烈起伏,他扬起手,一巴掌还未落下,就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   这一夜,程寻睡得很不踏实。   不知是怎么了,她眼皮一直跳。   躺在床上,她脑海里时常浮现苏凌的面孔。   他脸色苍白,对她说着:“他没事。”   程寻暗暗叹一口气,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暗想,或许她应该问清楚的,或者多陪陪他。她真是太不关心他了,他不让她看伤口,她就没看。连他伤在哪里,伤势到底如何,都不清楚。   也不知道他说的“没事”是不是在安慰她。   程寻翻了个身,暗暗祈祷苏凌一定要早些好起来。明天见他的时候,即使是他拦着,她也一定要弄清楚,他伤的究竟重不重。   如此思来想去,她直到很晚才睡着。   夜里睡得迟,清早醒来的反而格外早,脑袋昏昏沉沉的,隐约还有些疼痛。   程寻轻轻按了按眉心,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才起床收拾洗漱。   日出东方,朝霭未散,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程寻暗暗叹一口气,心说,今日还是苏凌的十九岁生辰呢。   同大哥大嫂小侄子一起用饭时,大哥程嘉瞧了她几眼:“没睡好?”   程寻扯出一抹笑来:“还好吧,睡得有点迟。”   “不要担心,你昨日不是进宫去看过了么?”程嘉安慰小妹,“没事的。”   程寻点一点头:“嗯,我知道。”   她胡乱吃了一些,就放下筷子,去了崇文馆。   —   今日她精神不济,本想干脆告假去行云阁看苏凌。可是,刚进崇文馆,与她共事的段和就一脸神秘,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出事了。”   程寻瞬间睁大了眼睛,一颗心猛地悬浮在了半空中:“听,听说什么?”   “太子殿下昨日自殡宫回宫的途中,遇到了埋伏,受伤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进宫了。”段和神秘兮兮道。   听他说的是这件事,程寻的心莫名松快了一些,她缓缓舒一口气,点头:“我知道。”   “啊,我差点忘了。”段和小声道,“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嘛。”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最近真是糊涂了。你不仅是崇文馆校书郎,还是皇上钦定的太子妃。东宫有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程寻勉强扯扯嘴角:“嗯。”   “不过,有件事你可能真不知道。”段和低声道。   “什么?”   段和明知并无旁人,但还是环顾四周,确定半个人影都没有,才小声道:“我听说太子的伤势控制住了,倒是皇上病的不轻。”   “皇,皇上?”程寻诧异之极,“怎么回事?”   苏凌的伤,控制住了吧?   “按理说,这等宫廷密事,我不该对你讲的。”段和面露为难之色,“不过,你早晚肯定要知道的。咱们共事这么久,你也一定不会出去乱说,对不对?”他声音更低:“我也是今天清晨来这儿的路上,碰见邻居王太医,无意间听到的。太子殿下昨日不是遇刺了么?皇上听说了,自然着急啊。这一急,可不就急出病来了?”   “皇上急出病来了?”程寻心里一咯噔。   皇帝和苏凌的感情,她一直看不透。但是,如果见过大风大浪的皇帝能因为苏凌的伤势而急得生病,那苏凌的伤一定不轻。   段和只当她不信,索性将自己的分析全盘托出:“可不是?你也别不信。要说平时出这么一桩事,皇上可能撑得住,可你别忘了。皇后娘娘薨逝不足半个月。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那真是,啧啧……你是不知道,因为皇上专宠皇后,朝中不少大臣效仿,也不敢轻易娶二房,对女人一心一意……”   程寻心说,这么说的话,倒也有可能。   “皇后薨逝,皇上就守在殡宫那边,听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皇上虽然是真龙天子,可这龙体也不是铁打的啊。龙体只怕早就……昨天又听闻噩耗……”   程寻打断他的话:“不是,你不是说太子的伤势控制住了么?”她定一定神:“我今日先告假,我要去行云阁一趟。”   段和自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是啊,是控制住了,可皇上人在殡宫,不一定知道啊。就算真控制住了,儿子出事,做老子的那个又能不着急?”他叹一口气,似是刚反应过来:“你说你去哪里?啊,行,出这么大的事,你肯定也没心情办差,那你就先去。”   程寻“嗯”了一声,胡乱点了点头。   —   程寻这次并没有看见苏凌,只见到了林公公。   “他怎么样?伤势好点没有?”她一见到林公公,就立刻问道。   林公公笑笑:“好多了,如今正在皇上跟前侍疾呢。”   程寻暗暗松一口气,心想能侍疾,说明不算多严重。她轻声问:“皇上龙体染恙吗?”   段和说的是真的?   林公公轻叹一声:“是啊。这病来啊如山倒。”他收敛了神情,认真道:“殿下那边正忙,恐怕不方便见程大人。”   程寻点头:“我明白。”   皇帝染恙,苏凌既是人臣,又是人子,于情于理,应该侍疾。他确实也没时间见他,只要他没什么事就好。   “让他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了。”程寻小声道,“他自己伤还没好呢。”   林公公笑笑:“程大人放心,殿下心里有数。”   程寻本想问一问,皇帝病情如何,但转念一想,这有刺探宫闱的嫌疑,而且她问的已经很多了。   —   皇帝确实是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受伤未痊愈的太子萧瑾亲自在跟前侍疾,贴心周到。面对病重的父亲,他面带忧色。   太子遇刺、皇帝染恙,朝中三公忧心忡忡。   然而皇帝却明显看起来不对劲儿了。他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可清醒之际,不是对着太子喊打喊杀,就是不停地叫着:“殊儿,殊儿……”喊着喊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其形其状,好似癫狂。   众人皆惊:皇上这是得了失心疯吧?   从皇后薨逝,皇上强拦着不让入殓封棺开始,就让人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更别说他不顾劝阻,执意留在殡宫,不理朝政,都要陪着姚氏的棺木了。   三公都是朝中老臣了,俱都见识过皇帝当年对姚氏的痴迷。   皇帝忽然这般模样,还真不让人意外。   这算什么?红颜祸水?美色误国?   周太傅心里甚至不厚道地期望,皇帝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么一来,长女皖月大概就安全了。   他心想,难怪皇帝会想到赐死皖月,原来是真的得了失心疯。   周太傅的愤恨不安竟然减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浅浅淡淡的庆幸和同情。   皇帝性子古怪,喜怒无常,近来又不把人命当回事。他甚至觉得,换个皇帝也挺好的。   但这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皇上何时能够痊愈?”   孙太医定一定神,沉声回答:“这个,不好说。”他停顿了一下,续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是皇后娘娘还在世,或许能……”他摇一摇头:“历来得失心症的,很少能有痊愈的,只能慢慢调养。”   “那可该怎么办?”周太傅皱眉,“皇上若能痊愈还好,可若是……”   他话没有说完,但在场诸人都清楚他的未竟之意。   秦太师胡须轻颤:“皇上自有上天庇佑,肯定能够痊愈。只是皇上如今这样,不宜给更多的人知道。”   如果让天下百姓知道皇上疯了,那还了得?   秦太师瞧了太子萧瑾一眼,续道:“只不过政事……”   一直沉默的太子萧瑾忽道:“孤自当为父皇分忧。”   皇帝染恙,太子处理朝政,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先时皇帝因为姚氏的缘故,不理政务,朝中诸事均由太子定夺。   是以,并无任何人提出异议。 第112章 苏凌继位   两日后, 程寻才见到苏凌, 就在西苑的偏殿里。   两人并排而坐。   苏凌精神不错, 只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有一点青黑。   程寻看他这般模样, 自然心疼。见旁边无人, 她上前一些,低声问:“怎么样了?你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轻轻摇了摇头,苏凌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好了不少, 不要担心。”   “虽然说照顾生病的皇上是孝道,可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程寻叹一口气, 面显忧色,“你要忙着朝政, 又要伺候皇上……你自己还得养伤呢。一看你的脸色就是没休息好。自己身体都不好, 又怎么能照顾别人?”   听她话语之中尽是对自己的担心,苏凌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含笑看着她:“不碍事,我有分寸的。”   “你别犟,如果撑不住, 就不要强撑, 你即使真想尽孝, 也要量力而行。皇上知道你受伤,他也不会怪你。”程寻皱眉,轻声问,“对了, 皇上的病情有好转么?你还需要伺候多久?”   看他脸色,分明是许久没休息好了。皇帝早点痊愈,他就不用侍疾了吧?   “嗯?”苏凌眸光微闪,略一沉吟,方道,“不好说。”   “很严重?”程寻心说,看苏凌的神色,似乎情况不大好,“我需不需要去看看?”   “不用。”苏凌皱眉,“他现在思绪紊乱,不大认人,有时还会叫骂着胡乱伤人。”   程寻瞬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道:“那你在他身边照顾,岂不是很危险?太医怎么说?”   “太医开了些让他安定的药,睡着了会好很多。”苏凌伸手摸了摸呦呦的发顶,轻声道,“放心,还伤不到我。”   程寻轻轻“嗯”了一声,心中却想,不认人,会伤人、睡着了会好很多,这是精神出了疾病吧?   她心念微动,莫名想起《易钗记》里的场景。那里面皇帝后来也是精神不大正常了。她暗暗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不一样的,苏凌告诉她,他不会杀皇帝。而且,时间也对不上啊。她的苏凌,不是《易钗记》里的苏凌。真实情况明明是皇帝自己伤心于姚皇后的离世才会崩溃失常,和苏凌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皇帝这样,苏凌还担忧难受呢。不然也不会不顾自己的伤势在皇帝跟前侍疾了。   看一眼苏凌眼下的青黑,程寻心里一软,怜意顿生。她主动握住了苏凌的手,干巴巴地安慰:“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有那么多太医在,皇上不会有事的,他会好起来的。”   她知道苏凌和皇帝父子关系说不上多好,不过近两年来看着似乎是和睦了不少。他父亲生病,他忙前忙后侍疾,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口头上安慰几句了。   苏凌“唔”了一声,轻声道:“希望如此。”   程寻又叹一口气,有意转移话题:“诶,前天你生日,你那么忙,我也没见到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呢。”   她说着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来,递给苏凌:“你打开看看。”   她仰着头看他,秋水样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   苏凌在她充满期盼的目光中打开了匣子,见是一支简单干净的白玉簪。他扬了扬眉:“嗯?”   “你以前送我簪子,我也还你一个。”   苏凌笑笑:“很好,我还以为,那天的平安符,就是你准备的生辰贺礼呢。”   “不是,那是特意给你的,和生辰没关系。不一样的。”程寻摆了摆手,有些遗憾的模样,“可惜那天没给你准备寿面。”   “现在补也来得及啊。”苏凌不以为然。   程寻斜了他一眼:“江婶说,生辰只有提前过,没有推后过的。”   “那就当是提前过下个生辰。”苏凌随口接道。   程寻眼中不觉漾出了笑意,轻轻推了苏凌一下:“都快一年了,这提的也太靠前了。”   苏凌勾一勾唇角,心情好转了不少:“那就只能等下一个生辰了?”   “那就下一个生辰。”程寻重重点头。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洒了进来,暖洋洋的,也勾起了人的困意。   苏凌这段时日,精神一直高度集中。此刻阳光正好,呦呦又在身边,心放松下来后,不觉困意来袭,他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程寻更加心疼:“你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儿?”   “好。”苏凌唇角勾起细小的弧度,直接将头靠在了程寻肩上。   程寻微微一怔,转头看看苏凌,她想了想,轻轻搬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   苏凌猛地睁开眼:“嗯?”   “这样你能自在一点。”程寻解释,脸颊却一点点红了。   她以为苏凌是去寝宫休息呢,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靠着她休息。转念一想,这是苏凌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疲态。他肯定是累极了。   她越发心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软语道:“那你睡一会儿。”   苏凌合上眼,有些哭笑不得。他枕在她腿上,鼻端萦绕的尽是她身上馨香的气息,这么一来,困意还能剩下多少?不过,他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温馨。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然而不知不觉,思绪放空,人也真正放松下来,终于沉沉睡去。   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程寻心知他是睡着了,也不敢乱动,只低头看着他,看他浓黑的眉毛,看他长而密的睫羽,心中一时甜甜的、满满的、胀胀的。   这是她的苏凌啊。   苏凌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一瞬间的怔忪过后,他睁开眼,正好撞进程寻的视线中。   抬起头,他冲她笑了笑:“呦呦……”   “嗯?你醒啦?有没有觉得脖子酸痛?要不要活动一下?”程寻眨眨眼,连声问道。   苏凌静静地看着她,唇畔扬起笑意:“这样真好。”   “什么?”程寻不解。   “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你啊。”苏凌声音很轻,回答得也极其自然。   “……”程寻脸颊有些发烫,只当没有听见,胡乱道,“我要去崇文馆了。”她站起身:“明天见吧。”   她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然而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停住脚步,小声道:“我也希望这样。”   “什么?”轮到苏凌不解了。   程寻深吸一口气:“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啊。”   她感觉这表白不亚于“苏凌,我喜欢你”,而且仔细一想,好像隐约还有点想成婚的即时感。这么一想,她脸颊更烫了,也不管苏凌的反应,大步走了出去。   在她身后,苏凌微微一怔,继而勾起了唇角。他睫羽低垂,心说,既然她以为他担心皇帝的病情,那就让她继续这么以为吧。   反正他答应过她,不会杀皇帝。他这一生,永不动手,好好养着就是了。   —   姚皇后薨逝之后,其棺椁在殡宫停留了二十五日才下葬。   在这期间,皇帝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直到姚氏下葬,他都未曾出现。   坊间盛传,皇帝对皇后娘娘情深意浓,因为姚氏之死而忧伤成疾,是以缠绵病榻。   对于这样的传言,程寻并不算很意外。因为这和她知道的也差不多。   老百姓大概很喜欢动人的爱情故事,而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又身份尊贵,无人能比。一时之间,皇帝痴情的名声传得极响。   而作为准继承人的太子萧瑾毫无意外控制住了局面。虽皇帝有恙,却并未造成任何混乱。   —   “果然是情深意重。”程瑞轻叹一声,“听说世上没有独活的雁,皇后这一走,只怕皇上也……”   程寻暗自一惊,忙做噤声动作:“小声一点啊。这话要是叫人听见,只怕该说咱们诅咒今上了。”   程瑞挑眉,小声道:“就是没外人,才敢这么说的。皇上病这么久,还不见好转,多半是……”   瞪了他一眼,程寻道:“你还说!”她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咱们不说这个。”   她不清楚苏凌是怎么想的,但是背后议论他父亲的病情,她总觉得不大好。   于是,她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说端娘的婚期定下了?”   “是啊,是定下来。温家那边的催的急,不过这有国丧,再急也得等一等。”程瑞晲了妹妹一眼,“你这做姐姐的,不会反而落在妹妹后面吧?”   程寻心说,她大概转错话题了。她随口道:“我还小呢,不急。”而且苏凌近来也忙啊。   “小什么?都十七了。”   程寻反口道:“是啊,你也不小了,十七了,我还不知道我三嫂在哪里呢。”   “诶诶诶,你这丫头,说你呢,怎么又到我身上了?”程瑞愣了愣,“咱们的情况能一样么?我是……”   他这一句“我是男子”尚未说出口,就被程寻打断。   她笑道:“是啊是啊,当然不一样了。我好歹是有婚约的,不像你……”   “那又怎么样?我如果想有婚约,还不是易如反掌?只不过男子汉,先立业后成家罢了。”程瑞想起一事,抬手在妹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我还没说你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什么婚约不婚约的?”   程寻摸了摸脑门:“不是你先提的么?”   “胡说,明明是你先提的。”程瑞脱口而出。   兄妹俩干脆倒回去,要好好辨一辨究竟是谁先提的,过了许久才散了。   —   皇帝抱恙之后,许久没有露面,自然也有人生疑。但是三公三孤等朝廷重臣见到了皇帝的模样之后,齐齐沉默。   大周的九五之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出现在人前。他时而大吼大叫,对旁边的宫人内监拳打脚踢,状似疯癫,时而又哭个不停,连声唤着姚皇后的闺名,泪水长流。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真疯了?   那张脸,那身形,确实是皇帝。可是皇帝竟然因为一个女人而疯了么?   秦太师伤心、愤怒而又后悔自责。他甚至想,如果当初他极力阻拦,豁上性命,也许皇帝真的会放弃姚氏。那样,或许不会有今日之事。   ——当然,也有可能,他当时以死相逼阻拦皇帝专宠姚氏,今日之事会提前二十年发生。   谁能猜得准呢?   杜聿也暗自吃惊,面对失心疯的皇帝,他心中颇觉酸涩。堂堂帝王,现如今尊严尽失。   不管怎么样,皇帝对他一直不错。   —   眼看着一个月过去,皇帝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能有这样的一国之君。   是以三公商议过后,联名上书请求太子继位,尊皇帝为太上皇。   苏凌自然拒绝,表示愿辅佐父皇,而且皇帝的病又不是不能治了。   秦太师当即道:“殿下此言差矣。如今皇上身体有恙,殿下想为父分忧,自然是该主动担起责任来,总不能一直没有皇帝。”   “父皇只是龙体欠安而已……”   “殿下!皇上现在这状况,能出现在人前吗?与其惹人耻笑,不如尊他做太上皇,也好让他安心养病。等皇上康复了,殿下完全可以还政于君,又有何不可?”   秦太师心里着急,从年前姚氏染恙到现在,有将近半年朝堂之上不见皇帝了。朝中大事都是有太子处理。皇帝失心疯不知何时才能痊愈,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   皇帝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先前也悉心培养,又让其早早接触朝政。这就是未来的皇帝啊。今上有恙,不宜再到人前,可不就该太子继位?   周太傅也极力劝谏。——除了为朝堂大局考虑,周太傅还有些私心。不知道皇帝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万一皇帝日后想起了皖月,还要再取皖月性命该如何是好?   还是期望皇帝一直这样下去吧。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可不能说出来。   周太傅引经据典,细细阐述太子继位的可行性和必要性,认真热情。   其他朝臣虽理由各异,但也纷纷上书附和。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些拥立表示支持,或许还能得个拥立之功。而且皇帝数月不见踪影,因为姚皇后的病而将朝政扔给太子,大概这也是皇帝所看到的吧。   —   这一年七月,皇帝下诏逊位,传位于太子萧瑾。   程寻听到这消息,不觉微怔:苏凌要当皇帝了?   她像是还在做梦一样,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知道苏凌是太子,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有些恍惚。   大哥程嘉眉头轻皱,对小妹道:“这是早晚的事。皇上的病情一直不好,须知国不可一日无君。”   程寻点一点头:“我知道。”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高兴?”程嘉问。   “也不是。”程寻睫羽半垂,低低道,“就是觉得他以后,会更辛苦吧。”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今后苏凌就要担负起整个大周了吗?他虽然早早接触政务,身边也有不少能人。可说到底,他也才十九岁。   程嘉愣住了,没想到小妹想的居然是这一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说话。   程寻抬起头,冲大哥灿然一笑:“不过,我会陪着他。”   人生这条路,他们说好了要一起走下去啊。   程嘉一怔,继而笑了。   —   登基大典准备了半个多月。到七月下旬,登基大典正式举行。   太上皇大约是之前喝了药,昏昏沉沉,任人搀扶着、摆弄着,并未出什么乱子。   只是快礼成时,大概是药效过了,太上皇忽然睁开眼,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内监。   那内监先时没防备,被推开后,立时变了脸色,暗道不好。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是新帝登基大典。倘若太上皇他老人家闹将起来,喊打喊杀,那可该如何是好?   内监一颗心砰砰直跳,却听太皇上幽幽地道:“殊儿,殊儿……”   离得近的,都听到了皇帝的呼唤。有知道姚皇后闺名的,震惊之余感慨:“果然如此啊。”看太皇上的眼神,同情而又怪异。   真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人。   新帝扫了这边一眼,冲内监使了个眼色。   内监会意,连忙紧紧拉住太上皇不松手。   好在大典即将结束,太上皇也没闹出什么来。   —   太上皇当年专宠姚氏,一直陪姚氏住在西苑。如今做了太上皇,依然住在西苑,每日由内监守着。   ——先时还有宫女,只是太上皇有时犯病,力气大,宫女制不住他,反而被他打伤。   虽然近来太上皇喝药后安安静静的时候多,可西苑伺候他的,还是以内监为主,几乎不再见到宫女。   新帝甫一登基,忙于朝政,但是每日仍要到西苑来给太上皇请安。此等孝举,自是人人称赞。   —   苏凌登基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封生母苏氏。   可惜那个宫女出身、性格温婉的女人,看不到今天了。   苏凌也贴皇榜寻访民间名医,说是给皇帝治病。   只不过名医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找,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皇后国丧过后,就有人上书,请求新帝充实后宫,绵延子嗣。太上皇曾给皇帝和程氏女赐婚,也该将婚事提上日程了。   —   程寻这些日子除了崇文馆的工作,也在操心书院的事情。教授骑射的高夫子即将离开,静嫔答应接任骑射夫子一职。   静嫔三十多岁,英姿飒爽。最近又因为苏凌继位而容光焕发,去书院教学更是信心满满:“你放心,绝对不会耽误了书院的学子们。”   程寻连连点头:“我知道,苏,我是说,他也夸你骑射好。” 第113章 商量婚期   静嫔原本姓冯。她冲程寻笑道:“你还叫我冯姨就好。”   程寻从善如流:“好的, 冯姨。”她陪同冯氏一起去见父亲程渊和二哥程启。   她先前已经和他们提起过静嫔娘娘可能会来任职一事, 也表明了这是苏凌推荐的。   不过当时程渊只点一点头:“还得先看她能不能胜任。”   今日正是月中, 书院休息,学子们多半不在书院。   冯氏一身箭袖, 干脆利落, 长发只简单绾起,半点不施脂粉。任谁都不会把她和宫中的娘娘联系起来。   程渊看见冯氏,微微一愣, 很快神色如常。他拱了拱手:“冯先生。”   这一声“冯先生”教冯氏精神一震,她认真严肃:“山长。”   程渊简单说明骑射夫子的要求后, 又道:“不知冯先生可愿一试?”   “当然。”   冯氏神情严肃,心里却颇为雀跃。在书院做夫子, 教导上百个学子, 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却有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程启见父亲点了点头,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冯先生,请。”   程寻一笑:“我也去看看。”   她反正今日也是闲着。   程渊点头:“去吧。”   —   崇德书院的小校场。程启兄妹高夫子、冯氏相对而立。   高夫子知道这是个女人,心里隐约有些轻视之意,毕竟有之前程寻的前车之鉴。不过因为他要离去, 心中大感抱歉。所以对冯氏这个继任者态度甚好。   “咱们先来试一试射箭。”高夫子笑道。   冯氏缓缓点头:“可以。”想了想, 她又道:“骑射不一起吗?”   “你想马上射箭?”高夫子微微一怔, 缓缓点头道,“好。”   他又细细打量冯氏,见其英姿飒爽,精神抖擞, 简简单单负手而立,看着像是个练家子。他心里那点子轻视瞬间消散,再不敢有大意的心思。   高夫子的坐骑就在书院里,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这马性子有点烈,你若是降服不了它的话……”   高夫子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黑影闪过,原来是冯氏直接翻身上马。   她握着缰绳,驱马前行。只见她搭弓射箭,弯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   高夫子望着红心上兀自晃动的羽箭,睁大了眼睛,轻声道:“好箭法!”   一箭正中靶心,不错。   冯氏也不说话,她紧抿着唇,策马疾行,疾驰数十步后,她直接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弯弓射箭,速度极快。   高夫子举着靶子,在地上飞奔。他只觉得手腕酸痛,又是一箭正中红心。   “好!”高夫子忍不住叫出声。   冯氏勒紧缰绳,认真问:“可以了么?”   “阁下箭术了得。”高夫子由衷赞道,“当然可以。这样的身手,教那群毛头小子,绰绰有余。不,是大材小用了。”   冯氏微微一笑,翻身下马:“高夫子过誉了。”   一旁围观的程寻此时击掌叫了声好,快步跑过来,笑道:“冯,冯先生,刚才射的很好。”   看她笑靥如花,双眸晶灿,冯氏也仿佛受了感染一般:“是么?这就算好了?我都觉得这许多年没练,手生了呢。”   程寻赞道:“很好很好,手生了还这么好。要是手熟,那该好成什么样。”   冯氏哈哈一笑,颇为豪气。   高夫子轻咳一声:“这位冯先生,先前可曾教过徒弟?”   “嗯?”冯氏略一思忖,如实回答,“有的,教过一个。”   程寻听得一怔,继而弯了弯唇角。   她知道这个徒弟是谁。冯氏唯一的徒弟,是苏凌啊。苏凌箭术好,一个苏凌可胜过她程寻许多了。   咦,她跟着苏凌学过箭术,苏凌的箭术又学自冯氏……   高夫子点头:“有经验便好。我不日即将离开书院,这学子们的骑射,就要冯先生多多费心了。”他说着又转向程启,笑道:“文山意下如何?你觉得冯先生能不能接任骑射夫子一职?”   程启见识了冯氏精妙的箭术,心中敬服,又听高夫子亲口夸赞,当即笑道:“冯夫子箭术高绝,由她做骑射夫子,接替高夫子,是书院之幸,也是学子之幸。”   程启这一声“冯夫子”算是真正认下了冯氏的夫子身份。如此,冯氏正式得到认可,成为崇德书院的夫子。   程启心里对冯氏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对于如何安排冯氏,他稍微有些发愁。   他隐约知道冯氏出身不凡,但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不敢深猜下去。   回头与父亲商量了一下,程启将冯氏安排进了杏园旁边的小筑。   他面带歉然之色:“先委屈冯夫子在这边住着……”   “不委屈啊。”冯氏洒然一笑,“有什么可委屈的?”   她住过冯家,住过皇宫,住过安国寺。对她而言,住在哪里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去书院,教导学子,对她而言,无疑是新奇的经历。她对即将到来的书院生活,非常期待。   不过,想了一想,冯氏又问:“我可以回家住么?”她解释道:“我听那高夫子说,骑射课一般很少在午前。我家就在京城,离这儿不过也才几十里路。我骑马很快的。”   程启微愕,继而笑道:“自然可以,这些小事,冯夫子自己做主就是。”   —   教骑射课的夫子忽然变成了女的,这对崇德书院的学子而言,异常新奇。   众所周知,书院无论是夫子还是学子,大多都是大老爷们儿。他们很少见到女性。听说先前膳堂打饭的,是个大婶,现在连打饭的都变成大叔了。   冯氏三十多岁,自小养尊处优,她相貌美丽,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习惯了整整半个月见不到女性,忽然来了一个女夫子。对书院的学子们而言,兴奋大于抵触。   冯氏第一次上骑射课时,高夫子还未正式离开。他有心带一带、教一教这位女夫子,却没想到那群半大的少年们一个个盯着冯氏,好似没有看到他一般。   “咳咳咳……”高夫子重重地咳嗽一声,有若洪钟,“这是新来的冯夫子,以后由冯夫子教大家骑射。”   “见过冯夫子!”众学子齐声问好,声势震天。   冯氏板着脸,只轻轻点了点头,抱臂站在一旁,也不说话。   起初也有几个学子对书院找个女夫子来教导骑射颇有微词,但在见识了冯夫子高超的箭术后,他们齐齐沉默,不再多言。   随后在教导环节,她简单做了示范动作,更是获得满堂喝彩。   众学子更加兴奋了,俨然比平时努力许多。   高夫子看在眼里,暗叹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好,省得这群臭小子们整日只想着偷懒。   周令月待在人群里,看冯夫子马上射箭的英姿,兴奋之余甚是羡慕。   她如果也能这般,该有多好啊。   这段时日,她在崇德书院读书,因为要顾忌她姑娘的身份,她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如今见到冯夫子,她忽然觉得,原来,也可以这样?   冯夫子并不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凭借自己的真实本领担任书院的夫子,真厉害!   周令月暗暗决定,她一定要刻苦努力,不能给爹爹小瞧了去。   —   冯氏正式成为崇德书院的骑射夫子后,程寻去见了苏凌,一是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二是表达谢意。   程寻看着一身便装的苏凌,故意道:“参见皇上。”   苏凌瞥她一眼,笑道:“别闹。”   听她叫他皇上,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很不习惯。   “好吧,苏同学。”程寻转了转眼珠,笑嘻嘻道。   苏凌挑眉:“唔……”   “这回你别说我胡闹啊,明明我以前就是这么叫你的。”程寻忙道。   “嗯,你说的是。”苏凌笑笑,“今日不大忙了?”   “还好,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道谢?”苏凌疑惑。   “是书院骑射夫子的事情啊。”程寻笑道,“你不是推荐了冯姨吗?现在冯姨就在书院呢。高夫子也夸她箭术好。说起了,书院好久没有女夫子了……”   她想起旧事,叹道:“你说,当初如果咱们在书院读书时,教咱们的就是冯姨冯夫子该多好。”   “高夫子对你不好么?”苏凌轻笑。   “你说呢?我以前在高夫子课上,每次都要被罚跑的。”程寻扁了扁嘴,“你都忘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苏凌否认,“咱们后来说话,不就是在骑射课上么?”   他也是那时怀疑她是姑娘。   程寻斜了他一眼:“可不是?你是高夫子的得意门生。”   苏凌失笑:“嗯,杨夫子也最看重你。”   两人提起旧事,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那时程寻可没想到后来她会和苏凌是这样的关系。   “请宿主尽早纠正偏离的剧情,回归主线。”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程寻不由一惊。   这个鬼系统,怎么又出来了?   “怎么了?”苏凌一直留神她的神色,见她骤然神情异常,连忙问道。   “没,没事。”程寻胡乱摆一摆手,“就是想到一件烦人的事儿。”   “什么烦……”   苏凌正要问是什么烦人事,却被程寻匆忙打断。   她仰头看着他,问道:“皇,我是说,太上皇身体好些没有?”   苏凌摇摇头,神色不变:“老样子,不过近来伤人的时候少了。”   程寻点点头:“嗯,那还好。”   苏凌不想跟她多谈太上皇的事情,他上前一步,双手轻按她的双肩,认真凝视着她,轻声道:“呦呦,我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程寻见他郑重,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朝中大臣建议我充实后宫……”   “什么意思?”程寻眨了眨眼。   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吧?是想让他纳妃?   苏凌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发顶,温声道:“我也觉得后宫有些空……”   程寻脸颊发胀,心里忽然有些不安:“苏凌,你……”   “所以,你进宫来陪我吧!”   “啊?”程寻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苏凌伸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拨到一旁,笑道:“我们成亲,你来陪我,好不好?”   他一双眼睛,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黑眸中似乎有什么能蛊惑人心。   程寻心里一阵恍惚,糊里糊涂就点了点头:“好。”   待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尖儿。   有些兴奋,有些期待,有些不安,还有点不知所措。   苏凌大喜,眼中盛满笑意:“好,那我这就下旨,教礼部去准备。”   “苏凌!”程寻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衫,“苏凌……”   “怎么?”苏凌含笑看着她。   程寻定一定神:“我想和你成亲……”   “嗯,我知道啊。”苏凌眼中笑意更浓,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咱们说好了,晚两年成亲的……”程寻急急道,“你看啊,你今年十九……”   “过了年就二十了,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苏凌耐心道。   “你说的,不能到了年纪,就稀里糊涂成亲生子。”程寻思绪转的极快。   十七岁大概还是有点小啊。   苏凌深吸了一口气,他真希望她记性差一点,不要老把他这一句话记在心上。   “三年前的七月十八。”程寻小声道,“我记着呢。”   “呦呦,你这是跟我翻旧账?”苏凌挑眉。   程寻摇头:“没有,不是。”   如果他们两人都再大几岁,她肯定毫不犹豫就嫁了,说不定他不开口她还会催呢。可事实上,他们两人如今的年纪,谈恋爱也就罢了,真结婚,会教她有种早婚的错觉。   她明明知道这时候和现代社会并不相同啊。   苏凌心念微转:“没错,我的确说不应该稀里糊涂就成亲,可咱们算稀里糊涂么?我们都知道,你只会嫁我,我也只会娶你,清楚明白。又怎么算稀里糊涂了?”   程寻低了头:“你说的也是,不过,你真不觉得咱们年纪有些小么?”   她说完抬头看他。   “不觉得,在大周,咱们都是正当年龄。”苏凌毫不犹豫。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咱们大婚,要准备很久,还得钦天监相看日子,现在让人准备,最早就要到年前了。”   程寻心头微震,是了,在大周。如今他们是在大周呢。   最早到年前?那大约是到明年了?明年苏凌二十岁,她十八岁,听起来似乎不算太早了。   她点了点头:“那成。”   担心苏凌没有听见,她又重重点头,提高了声音:“我愿意。”   她伸手挽住苏凌的手,想了想,又解释道:“呐,你知道,我从来都只想嫁给你,我也不是推三阻四……”   苏凌先时是皇子,后来是皇帝。按说他的身份,若真不顾她的意愿,自己做决定,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可偏生他一直尊重她,爱护她,在她面前从不摆任何架子,还时常帮她,这让她觉得他们是平等的,也让她更喜欢他了。   她轻轻抱了抱他,喃声道:“苏凌,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这一辈子,能认识你,能得到你的爱,真好。   苏凌微怔,将她拥入怀中。   他从未怀疑过她对他的感情,她看他的时候,眼睛像是会发光。   对于她没有立时同意成亲,想推迟一些,这一点,他能够理解。   毕竟最开始是他说了,人不应该到了一定的年纪后稀里糊涂就成亲生子。而且,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成为人妇,还有身份的巨大改变。再者,就是小时候那些娘娘们说的了,姑娘家多半口是心非。纵然心里十分乐意,这时也要推辞一二,这样才更矜持庄重。   对他来说,怎么样都好。   他下巴松松搁在她头顶,低声道:“我知道,我明白。”   略一思索,苏凌又道:“我改日和你一起回书院一趟,拜访山长他们。他们都盼了很久了。”   “才没有,我爹娘都说了随我。”   苏凌又道:“过两日就下旨。”   程寻抬起头,再次强调:“钦天监选日子的时候,能不能让他们选在明年春天?”   “嗯?”苏凌微讶,“想在春天?”   “是啊,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程寻说的很快,“不然秋天也成。”   “秋天会不会太赶了?”苏凌皱眉,礼部来不及准备,婚礼肯定简陋。他怎么舍得委屈她?   “明年秋天啊!”程寻轻轻拍了他一下,“今年秋天都快过去了。”   想到繁琐复杂的大婚流程,苏凌点头:“好。”   春秋之际,温度适宜,确实可以。   苏凌想起一事,主动道:“你崇文馆的事情……”   “怎么?”程寻退后一步,双目圆睁,“我很喜欢做崇文馆校书郎。”   初时一般,后来越习惯越喜欢,她甚至觉得这大约是最适合她的职位了。   苏凌笑笑,有些无奈的模样:“我知道,又没说不让你做了。你不用为了我牺牲什么,我当初对你说过的话,现在依然算数。”   她喜欢学习,他就支持她学习。她想参加科举,他帮她参加博学鸿词科。她喜欢编辑校对那些书籍,也由她去……   只要她心在他这里,人也在他这里就好。   程寻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她心里一暖,轻声道:“苏凌,我既然要嫁你,就会努力做好你的妻子。” 第114章 种种疑点   感情是相互的。他一直为她考虑, 支持她, 帮助她, 她也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苏凌微微一怔,继而轻笑, 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好。”   —   数日后, 苏凌去崇德书院拜访程渊夫妇。   程渊夫妇早知他要来,自是早早准备好。然而见他一身常服,还是微微一怔。待要施礼, 却被苏凌拦住。   苏凌某种蕴着浅浅的笑意:“山长、夫人不必多礼。学生今日有事前来,是有事想求。”   程渊夫妇对视一眼, 虽然苏凌阻拦,却还是坚持行礼:“礼不可废。”   苏凌一笑, 将身子偏开, 避开了他们这一礼:“我今天是学生,也是晚辈。山长和夫人这样,倒让我心里不安了。”   少顷,程渊夫妇请了苏凌落座,又让人上茶, 这才缓缓问起来意。   “二月的时候, 父皇下旨赐婚, 算是定了我和呦呦的婚事。”苏凌轻声道,“可惜先是姚皇后薨逝,后是父皇染恙,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若是父皇龙体康健, 只怕早就命礼部着手此事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甚是惋惜的模样。   程渊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程渊问:“皇上的意思是?”   “朕想早些大婚,不知山长和夫人意下如何?”苏凌眉目温和,静静地看着他们。   程渊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却听苏凌又道:“先时父皇仁德,北和宫无宠的娘娘们都已经被放出宫去,姚皇后薨逝之后,宫里也没个主事的人……”他冲程渊夫妇笑了笑:“如果山长和夫人没有其他意见的话,朕就去让钦天监相看日子了。”   程渊看一眼妻子,略一沉吟,缓缓道:“但凭皇上做主。”他定了定神,继续道:“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直爱若珍宝,将她的性子养的骄纵了一些,如果她有什么不当之处,还希望皇上善待她,莫与她计较。”   他这般说着,雷氏也跟着心头一酸,眼眶发热。她娇养了许久的女儿,性子自然是最好的,哪有一丝一毫的骄纵?只是呦呦要嫁的是这世上身份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子。不过还好,这两人相识多年,感情深厚,总归是不一样的。呦呦人不笨,好生经营,未来也不会太差。   不过她这做娘的,免不了会担心不舍罢了。   苏凌点头一笑,站起身来:“多谢山长和夫人成全。”他拱一拱手,认真恭敬。略一停顿,他继续道:“两位放心,我和她相识于微时,两情相悦,我们说过永不相负。”   一想到呦呦,他的神色就不由自主地柔和了。   程渊微怔,少年人感情正浓时,许下誓言也不稀奇。不管将来会怎么样,至少这一刻,这个年轻的皇帝应该是真心的。   苏凌勾一勾唇,心说:“我会让她成为这世上第二幸福的人。”至于这第一幸福的,自然就是苏凌他自己了。能和她永远在一起,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么?   —   苏凌此行的目的就是拜访山长夫妇,表明想及早大婚的意思。他并未在程家久坐,略歇一歇就告辞离去。   不过,他并未直接出书院。   他曾在崇德书院读了一年的书,又在这里认识了呦呦。所以,对崇德书院,他也有几分感情。听闻冯姨做了崇德书院的骑射夫子,他也想看一看她适应的如何。略一思忖,干脆向小校场行去。   阳光正好,小校场上热闹非凡。   冯氏双手负后,正看着学子们你追我赶在小校场奔跑做热身。   苏凌远远看着意气风发的学子们,不由想起自己在书院的事情。   冯氏一瞥眼,瞧见了他,冲他招一招手,同时向他走过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凌收回目光,笑了笑:“请期,顺便来看看冯姨。”   “请期?”冯氏讶然,继而失笑,“你还用请期么?”不等苏凌回答,她就又指了指小校场上的学子们,“怎么样?比你那时候不差吧?”   苏凌扫了一眼,移开视线:“我那会儿骑射可是最好的,高夫子的得意门生来着。”   一晃眼,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冯姨在这边怎么样?”苏凌垂眸,“那位身体抱恙,做儿子的,要多施德政,为他祈福,再放一批宫人出宫。在安国寺祈福的妃嫔们也放出去……”   冯氏只笑了一笑。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学子们结束跑步,或站或走调整呼吸。   冯氏立时敛容凝眉:“原地休息一会儿,自由练习。一刻钟后,咱们检测。”   她刻意提高了声音,神情又颇为严肃。   苏凌隐隐含笑,心说,和高夫子的风格倒很相似。   他见冯氏忙碌,也不好多打扰,就打了招呼,大步离去。   —   程寻这段时日除了在崇文馆忙自己本职工作,还要跟大嫂学一点管家。   大嫂笑道:“姑娘家嫁人之后,总要学习管家之道。皇宫和别处不一样,你要学的更多。不过将来肯定有嬷嬷教你。我只是想着,你提前试试,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程寻“嗯”了一声,心说,其实还好。皇宫有现成的规矩,而且,在宫里她真正要接触的人并不算多。她如果掌管,也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更重要的是,程家与皇宫并不相同。程家人口简单,杂事也少。但学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   程寻知道苏凌去崇德书院见她父母的事情,连日子都是他们共同商定的。只可惜她要到崇文馆当值,他去拜访时,她不在家中。   听苏凌说一切顺利,程寻悄然松一口气。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   这些时日安稳,程寻过得也舒坦。唯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那个时不时出来提醒她要回归“主线”的系统。   可是,到底回归什么主线?她和苏凌都快要结婚了啊。   “请宿主早日纠正偏离的剧情,回归主线。”系统的电子音不带丝毫感情,却让程寻焦虑不安。   程寻只得道:“我在努力恢复主线呢,提高女性地位是不是?别的不可能了。”   她心里暗暗琢磨,或许她可以找个得道高僧,看能不能将这个系统给收了。   “宿主的心理活动,我都可以读取。还请慎言。”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还有,本系统时超科技的存在,不可能被妖僧给收了。”   程寻脸上一红,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人抓住的窘迫感。不过超科技是什么?   她低声道:“那你也不能一直就这么跟着我啊。而且,你还偷看我心里想什么。”   “宿主放心,等任务完成,纠正了偏离的剧情,回归主线,自会解除绑定。”   程寻闻言微怔,继而精神一震:“你是说,有解除绑定的可能?”   她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是的,而且系统奖励的技能,终身有效。”系统的声音依旧冰冷,“宿主为什么不试着按原剧本来?等走完原剧情后,和系统解除绑定,那时候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啊?”程寻眨眼,“还能这样?”但很快,她就摇头:“你当我是傻子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怎么按着原剧本走?真按照原结局的话,就没苏凌了。她还怎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也知道,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还是努力提高女性地位吧。”   “可以时光回溯……”   “抱歉,我不想。”程寻毫不犹豫打断了系统的电子音,她带些恳求,“先让我按着我的理解去走,不行吗?”   “……”   程寻深深吸了一口气:“少女呦呦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结实一众同窗好友,收获了友情和爱情,最终提高女性地位。我们已经走了有百分之七十多了吧?是对是错,何不等走完再说?”   “82.7%”电子音依旧冰冷,“时间线已经走了82.7%”   “对,82.7%,只差一点了。”程寻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多一点耐心,你看你这么卡,迟到三年才出现,我什么都没说。轮到我想让你多点耐心了,你又不肯。如果你没有推迟三年出现,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对不对?你说的男女主,关系平平。反派也是个好人……”   “萧凌深不是白莲。”   “什么?”程寻微愕,念头微转,她知道萧凌深是她的苏凌。但系统忽然说这句话什么意思?她小声道:“我知道他不是白莲,可他是这世上最好的苏凌啊。”   她当然知道苏凌不是纯白无暇的,事实上,他从政,不免会面临权力之争。或许会用手腕,或许会有阴谋阳谋。但她想,她的苏凌不管怎样,都会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不会是《易钗记》里的黑化反派。   “宿主,你的滤镜有八尺厚。”   程寻“啊”了一声,随即想到的却是那年在书院的文库,苏凌不知何故又问她的名字,她回答之后,他脱口而出:“八尺么?”   “宿主,你真是个恋爱脑。”电子音依旧冰冷,却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以为皇帝是怎么病的?”   “什么?”程寻怔了一瞬,下意识道,“苏凌病了?哦,你是说太上皇吗?因为伤感于姚皇后的薨逝啊。皇上最爱姚皇后,姚皇后薨逝之后,他不吃不喝,就守着灵柩。本来身体就不好吧,又听说苏凌遇刺,受不住刺激,所以就……”   她心头有些慌乱,语速极快,将段和的话复述出来。   “你就不奇怪,他的病和《易钗记》里差不多吗?”   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刺耳起来,程寻沉默了。她知道系统的意思,是说也是苏凌所为吗?   不安慢慢笼罩了她的心间,她定一定神,轻轻摇头:“不一样。第一,时间不同。《易钗记》里是去年十一月,实际上是今年五月。差了半年呢。第二、地点不同。《易钗记》里是在西苑,实际上是殡宫,差了几十里地呢。第三、原因不同。《易钗记》里是因为有人故意设计,又知道了一些旧事。区别可大了。第四、结果不同。《易钗记》里皇帝不到半个月就死……就驾崩了。可你看现实中,皇上病了有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吧,还好好做着太上皇呢,听说最近喝药,伤人的时候少了……”   短短数息间,她想到了许多。一条条摆开,越说越有底气。   “我不能保证感情线一定对,但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事业线,提高女性的地位。”暗夜中,程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坚定,“请对我多一点耐心吧。”   想了想,她又道:“你迟到了三年,要不,咱们也约定三年?在走完时间线之后的三年内,我会努力让你看到成效。”   “走完时间线之后的三年?”电子音不带情感,“那还有什么用?你不妨问一问萧凌深,皇帝的病和他有没有关系。”   程寻心中恼怒:“不和你说了,我先睡了,明儿还要当值呢。”   她盖好薄被,双眼紧闭,可耳畔一直回响着系统的那句“你不妨问一问萧凌深,皇帝的病和他有没有关系。”   翻了个身,程寻暗道一句“闭嘴。”她默背《大学》,一遍又一遍,终是沉沉睡去。   —   随后几日,系统在她耳畔说话,她只当不曾听见,不予理会。不过,对于“提高女性地位”这条事业线,她很上心。   根据曾祖父的札记以及她和苏凌等人的商量,她认为,当从教育方面先行,辅之以政策、律法等手段。   之前她一直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要想彻底提高女性地位,必须解放并发展女性生产力。可是在农业社会,要为女性提供大量就业机会,彻底解放女性生产力并不容易。那么,提高女性地位也会变成空中楼阁。   这一段时日,她多方查找资料,又同白夫子、宋夫子探讨过,她想她可能有些魔怔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假,但上层建筑也会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啊。   现在这时代,很难让女性走出去,获得更多就业机会、从事生产。可是,完全可以给她们这样的机会啊。她们的社会地位提高之后,经济地位绝对不会一成不变。   历来变法成功的也不是没有。自上而下的变革,并非不可行。   —   程寻再见到苏凌时,同他分享了这些观点。   苏凌静静听着,轻轻按一按眉心,笑道:“呦呦对这件事,还真是上心。”   “嗯?怎么了?”   苏凌笑笑:“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和白大人提过这件事?”   程寻点头:“对啊,是提过。”   “听说白大人近日在做文章,不日即将刊印。到时候给你看一看。”苏凌一笑,“此事需要慢慢来,不急。”   程寻心想,如果不是有系统催着,她也想慢慢来。   刚一想到系统,就听到了系统的电子音:“你不妨问一问萧凌深,皇帝的病和他有没有关系。”   程寻神色忽变,只做没有听见。   “你不妨问一问萧凌深,皇帝的病和他有没有关系。”系统继续重复。   程寻的脸色更不对劲儿了。   “怎么了?”苏凌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只当是因为他那一句“不急,慢慢来”。他笑笑:“要移风易俗,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须要缓缓图之,急不得。我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到。你还不信我么?”   “我没有不信你啊。”程寻仰头看着他,一脸认真,“我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我没有介意啊。”   “你不妨问一问萧凌深,皇帝的病和他有没有关系。”   程寻双目微合,旋即又慢慢睁开,她轻声道:“苏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恼。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要证实一下,求个心安,也求个清静。”   “嗯?什么问题?你问。”   “有人说皇,太上皇的病和你有关,是你下了药……”她直直望着苏凌的眼睛,想听到他的答案。   苏凌微怔,继而缓缓勾起了唇角:“没有,没有下药。”   “我就知道。”程寻长舒一口气,眸中溢满了笑意。她在心里呼唤系统,颇有些得意:“怎么样?打脸了不?”   苏凌眸光轻闪,低声道:“不过,确实和我有些关系。”   “啊?”程寻微微愕然,“什么关系?”   她心说,如果按照段和所说,那确实和苏凌有关。苏凌遇刺是太上皇病发的导火索啊。   苏凌没有错过她细小的神情变化,他念头转了转,不知道她究竟知道多少。他心想,与其让她从别人那里知道,还不如他亲口告诉她。   轻轻抚摸她的发顶,他有些无奈:“呦呦,五月初三,我在京郊遇刺。”   “嗯,我知道。说起来,你的伤全好了吧?”   “刺客是暗影。”苏凌望向她的眼睛,轻启唇,“父皇的人。”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为,为什么?他要杀你?”   苏凌不紧不慢道:“父皇在殡宫的时候,下了几个命令。一是赐死周太傅的长女……”   “为什么?”程寻更惊了。   “圣心难测,我也不知道。”苏凌扯了扯嘴角,“此事你可以问修远,或者问周太傅。不过幸好周大小姐外出云游,才躲过一劫。”他停顿了一下:“第二个命令,是让暗影除掉我的性命。我的这个父亲,厌恶我的存在,说我才是让姚皇后郁结于心的原因,认为我不该在这世上。姚皇后活着时,他委屈自己接纳我。要我在他百年之后善待姚皇后。没了姚皇后,大概我也就没了活着的价值吧。”   苏凌低声道,“我没有对他出手。他拿剑对着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出手。他是见杀不了我,怒火攻心,才堵了心窍,得失心疯的。”他忽然抱住了她:“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杀他。”   他只是,让自己的父亲再也没有伤害他的能力。   苏凌声音很轻,明明很近,却又像是很远。   程寻人被他抱在怀里,心也被揪紧了,伴随着丝丝的疼痛。她声音极低:“苏凌,苏凌……”   “呦呦,你怪我么?”   “没有。”程寻摇头,“我只是心疼。” 第115章 推心置腹   “心疼什么?”苏凌下意识问道。   程寻轻轻叹了一口气:“自然心疼你啊。”   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点, 抬手轻抚他的脸颊, 目光盈盈, 凝视着他,心中又酸又暖。   “心疼我什么?”苏凌隐约猜到了一点, 按住了她放在自己脸颊的手。   程寻主动依进了他怀里, 声音极低:“心疼你年幼失恃,父亲又是这般……”   “也还好。”苏凌倒也淡然,“也许是我父母缘比较浅。对他期待少一些, 失望也就会轻一点。”   他定了定神,笑道:“不过, 我答应了你不会杀他,所以尽管他拿剑对着我, 我也……”   他想告诉她, 对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上。   “苏凌,你——什么叫他拿剑对着你,你也……?”程寻打断了他的话,“苏凌, 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瞒着我?是因为你之前答应了我, 不想我怪你?”   苏凌沉默了一瞬, 一方面确实有这个原因,另一方面他并不想给她知道这些阴暗的东西。他笑笑:“呦呦,你放心。”   他心说他又不傻,他的父亲拿剑对着他的时候, 他也不会引颈就戮。现在想伤害他,还真不容易。   “我放心什么?放心你永远记着答应我的话?”程寻缓缓摇了摇头,“就算你真的情急之下做了什么,你觉得,我知道原因之后,真的会怪你吗?”   “呦呦……”   “苏凌……”程寻眼圈儿发红,心里酸涩而又不安,“苏凌……”   幸好太上皇急火攻心及时病倒,不然苏凌是不是要命丧他手?   “呦呦,我在呢。”苏凌见她忽然有了哭腔,轻轻拍一拍她的脊背。   “是,我的确不想他因你而死,不想你手染鲜血。”程寻拿开他的手,直视着他,“可我更不想你因为我的那句话任他伤害你。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苏凌,我会恨死我的。”   苏凌怔了一瞬,继而浅笑:“呦呦,你真是……”他再度将她揽进怀中,“我明白的,呦呦,我明白的。”   程寻眼圈儿发红,伏在他怀里,眼泪忍不住直掉。   “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这人福大命大,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苏凌温声道,“你不信?我要不是有福气,又怎么会认识你?”   程寻擦了眼泪:“什么福气?!”   不过她心里却想,福气么?如果他们能一直在一起,不理会系统去年说的原著剧情,那确实是福气。   “好了,莫哭了,当心眼睛疼。”苏凌摸出了帕子,细心给她拭泪,“是我不好,没能正确理解你的意思。嗯?”   程寻自己接过帕子,擦拭掉眼泪。她摇头:“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对……”念头一转,她收敛了情绪,道:“对,就是你不好,是你不对。”   “是是是,我不对。”苏凌顺着她的话说,俨然是哄小孩子的样子。   程寻面容严肃:“我是认真的,你仔细听着。你不对的有两点……”   “你说。”苏凌看她严肃,不由失笑,面上却颇为认真的模样。   “第一点就是你方才说的,就因为我说了那么一句话,你就……”程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苏凌,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苏凌听到这里,收敛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澄澈。他点一点头:“嗯,你说的是。第二点呢?第二点是什么?”   “第二点是,我不希望你瞒着我。”程寻话一出口,忽的想起好像有哪里不对,连忙道,“当然,我不是要你事事都告诉我。朝中大事,你也不必一一说与我知晓。我是说,那些关于那就的,关于我的,无关朝政的事情。你开心的,不开心的,想说的话,都可以对我说,不用瞒着,也不用一个人撑着……”   “呦呦……”苏凌眸色微沉。   程寻握住了他的手掌,继续道:“苏凌,咱们是要相伴一生的。一辈子很长很长的,我想和你好好的走下去。”   她秋水样的眸子里写满了认真与恳切,却像是有火苗闪烁,烧的苏凌心里热热的,似有有暖流涌动。   他重重点了点头:“好,咱们好好走下去。”   “你现在是皇上,我也不能说我爹娘就是你爹娘。”程寻轻笑了一下,“我只尽力,看能不能把你应得的爱,都给你补回来。”   和苏凌初相识的时候,她把他当作是内心强大,有目标有想法的小姐姐。后来,觉得他无所不能。再后来,对他的身世,对他的过去了解的多了以后,她在爱恋之余生出了怜惜之意。   可惜在她和苏凌的相处中,总是苏凌维护她多一些。他一直在迁就她。   程寻暗暗决定,以后要对苏凌好一些,再好一些。老皇帝把苏凌当备胎当替补,他不知道苏凌的好。   “好。”苏凌轻笑,“我很期待。”   程寻定了定神:“苏凌,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太上皇的病情和你有关吗?”   “为什么?”苏凌挑眉,心里却想,多半是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了流言。她想说,那他就听着。她不想说,他也可以查。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程寻惊讶地发现,她说不出话了。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程寻瞪大了眼睛,这是她生平头一次失声。她念头微转,就知道是系统的手笔。   “不得透漏本系统的存在。”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不安而又不忿,她咬了咬牙,“****……”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程寻心头忽的漫上了丝丝凉意。   她很清楚地认识到,她和系统之间力量悬殊。她有些不服输地想,说不出来,那就写出来,画出来。   “宿主,本系统可以读取你的心理活动。刚才已经警告过两次了,第三次试图透漏系统存在,可就不是禁言这么简单了。”   冰冷的电子音不带丝毫感情,让程寻瞬间清醒过来。她倒抽一口冷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也是,系统的存在,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即使真相信了,也不一定能斗过系统。   “不用斗本系统。”系统声音冰冷,“等主线任务完成,系统会自动解除绑定。所以,还请宿主加油。”   程寻心里发堵,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心说,知道了。   苏凌看她神情严肃,知道她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但是听她说一句“我有一个”以后,就只见她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她说什么了。   过得片刻,才听她“嗯”了一声。苏凌惊诧:“呦呦,你说什么?”   “没什么。”程寻看着像是一下子心情低落了许多。   苏凌微微皱眉,心中更奇,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不过她不愿意说,他也就先不追问。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她还说要他对她坦诚呢。敢情是只真对他一人?   他勾唇一笑,心说,罢了,她一个小姑娘吧,现下不想说,就先不说吧。   程寻轻叹一声,低低地道:“苏凌,咱们肯定会很好很好的。”   —   程寻不满意这个系统,但是又不能在心里吐槽。——因为她所有的心理活动,都会被它知道。   系统和她算是协商好了,她努力去提高女性地位,先去检测一下她的设想是否可行。   程寻轻轻叹一口气,她有心想做一件事是一种心情,被逼着被催着去做这件事,就是另一种心情了。   可偏生她又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   九月初,皇帝下旨命令钦天监相看大婚的吉日。   未几,钦天监将选好的三个吉日呈到了御前。   “三月十九,七月二十一,九月初八?”苏凌将三个日期看了看。   “回皇上,这是根据字核算出来的吉日。”钦天监的淳于博士答道,“因为礼部筹备,需要的时间太久,所以这吉日都在明年。”   苏凌点一点头:“好,辛苦了。”   他这一声“辛苦了”让淳于博士很有些受宠若惊。淳于博士忙道:“此乃臣职责所在,不敢称辛苦。还请皇上挑一个吉日吧。”   “三月十九。”苏凌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一个。   春秋之际,越早越好。而且,他也有些担心西苑里现在住的那个人撑不了太久。   皇帝一槌定音,淳于博士自然将三月十九这一吉日好生夸赞了一番。他引经据典,掉书袋般说了好一会儿。过了片刻,他才猛然醒悟到不对,忙停下话头请罪。   然而年轻的皇帝含笑看着他,脸上无丝毫不耐:“怎么不说了?朕觉得你说的很好啊,儿女绕膝,夫妻和顺,确实是吉日,那就叫礼部去筹办吧。”   他默默算了一算,唔,还有五个半月。   —   婚期定下后,苏凌很快说与程寻知晓:“三月十九,就在你生辰的十日后。”   “这么快?!”程寻微惊。她算了算,也就五个月啊。   “你放心,来得及准备。”苏凌笑笑,“你就安心当你的新娘子吧。”   程寻脸颊一红,嘴上却不肯认输:“哦,那你等着当你的新郎吧。”   “嗯,我等着。”苏凌顺口道。   他神情淡然,反倒是程寻脸颊更红了。她想了想,轻声问:“苏凌,我是不是应该学一下宫里的规矩?或者自己学着做嫁衣?”   “不用。”苏凌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是说你不必学宫里的规矩。宫里能有什么规矩?宫里的规矩都是皇帝定的。至于嫁衣,嫁衣的事情不用你费心,自有人准备。你若是真想自己缝嫁衣,届时只需添上两针就行。”   苏凌扫了她一眼,挑一挑眉:“再说,你的针线很好么?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给你夫婿做几只荷包……”   “你——”程寻不想他话锋一转,竟转到了这里。她有几分哭笑不得,“你怎么想起问我讨要荷包了。我没给你做过?”   “没有。”   “我明明给你做过香包的。”程寻急道,“那年端午,咱们去蜀中的路上。我在驿站给你的。你可别说你忘了。”   她一双眼睛瞪的圆溜溜的,大有“你敢说忘了,我就叫你好看”的意味。   苏凌不由得轻笑,却故意道:“我没忘。可香包不是荷包。”   “就算香包不算,咱们刚认识没多久,我可就送你青色荷包了。还是江婶亲手做的呢。”程寻想起旧事,眉眼弯弯,眼中流淌着笑意。   苏凌见她分明是狡辩,可还是忍不住轻笑。   他心说,真好。不管他身份怎么变,她在他跟前,永远是她自己。而他在她面前,也常常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和胸中都充满了柔情。   —   和苏凌的婚期正式定下来后,程寻有些不安,唯恐系统跳出来闹幺蛾子。不过还好。   “原则上,本系统不会逼迫宿主做选择。”冰冷的电子音响起,“系统只会提醒,具体怎么做,还要宿主自己做选择。”   程寻没有说话,心想,说是让宿主自己做选择,可你给的选项,根本无从选择好吗?   “宿主如果不想选择……”   程寻连忙打断:“想想想,想选择。”   她慢慢吁一口郁气,早点和系统解除绑定就好了。   —   九月中,白青松白大人的一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文中,白大人提出女性不易并详细论述了女性该获得的权力。   程寻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不陌生,甚至女性应得的权益,好几条都是她与白大人一起探讨过的。   她初时同白大人讲起时,白大人是震惊的,只觉得她是在胡说八道。但看了她写的一些心得建议后,白大人的眼神有些变了。他指着继承权那里:“女儿也能?”   程寻知道白大人膝下只有两女。他百年之后,家中财产多半是要充公的。他也有私心,他也想两个女儿活得如意一些。   白大人曾是帝师,影响力巨大。年轻时凭借策论名扬天下。他的每一篇文章,都会被读书人争相传阅,支持者众。   然而这一次,他的新作不同于之前的一边倒,开始有了质疑声。   当然,也因为这质疑声,讨论的人更多了。   程寻暗暗感叹,心想名人就是名人。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有讨论,有争议,也就会有所改变。   不过程寻大概忘了,她自己也算是个名人。   钦天监开始筹备婚礼,她这个准皇后再一次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   程氏出身平平,陡然跃居凤位,不就是因为才华出众,忠孝双全吗?   —   如今每个月都有去崇德书院求学读书的少年。只要通过入学测试的,都会被留下。   程启感叹:“新建的学舍这下算是真派上用场了。”   崇德书院的骑射夫子竟然是个女人,这让众人颇觉新奇。   周令月对自己主动到崇德书读书很是得意。她敢想敢做,父亲也奈何她不得。而且她刻苦努力,初时父亲以为她坚持十天半月就坚持不下去了。然而半年多过去,她更喜欢这里了。她月测排名也在缓慢而稳定地上升。   她相信,她一定会让父亲刮目相看的。   书院夫子当中,她目前最喜欢的就是冯夫子了,真是女中豪杰。想到冯夫子大大方方也不遮掩身份,她不觉有些汗颜。或许她也该和冯夫子那样……   不过这念头一个转了一瞬,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还是先别惹她爹生气吧,书院里的夫子教导他们要孝敬父母。她娘没了,可爹还活着呢。   ——说来也奇怪,要孝父母之类的话,以前也有不少人教她。可她很少放在心上,可如今书院夫子一提,她竟然上了心,并且要坚决去做。   —   周太傅能明显感觉到小女儿正在逐渐懂事,和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恭顺了许多,也很少再跟他置气了。   当然,他想,可能是长大了的缘故。   虽然希望女儿早些回到家中,不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他当初没竭力阻止她上学读书,而她又还算乖巧,周太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提起此事了。   小女儿这边先不用愁,周太傅更担心的是长女周皖月。   当初太上皇下旨要赐死周皖月,为此还让杜聿杜修远两次拿着毒找人。   还好皖月福大命大外出云游,躲过了这一劫。   如今太上皇得了失心疯,恐怕早不记得这事了。即使将来太上皇痊愈,记起来了,那意义也都不一样了。   太上皇嘛,终归只是曾经的皇帝。   不过,现在皖月去了哪里了?   周太傅正为外出云游的女儿担忧时,周皖月在一个傍晚悄然出现在了周家大门口。   见到长女皖月,周太傅心里一动,差点掉下泪来。对女儿来说这可能是分别数月后的重逢。但对他而言,这是女儿劫后重生。   “皖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周太傅心中激动,胡须轻颤。   “是太子,不,是皇上,他安排女儿去了安国寺。”周皖月轻声讲了事情的始末。她面带歉然之色:“原该早些递消息给父亲的……”   周太傅听得惊诧不已:“等会儿,你说什么时候?”   “就五月初啊。”周皖月不解,不明白父亲的反应。   周太傅怔怔的,立时明白过来,这是皇帝出手帮了他们家。   他一时之间甚是激动:“是这样啊。”   如此一来,皇帝对他们家而言,不仅仅是君,还是大恩人啊。   “父亲怎么了?”周皖月关切地问。   “没事。”周太傅摆手,“为父只是想着该多做些好事了。” 第116章 传来喜讯   本以为长女皖月躲过一劫是福大命大, 祖宗保佑, 没想到是皇帝暗中援手。   周太傅心中意外之余, 颇为感激。他想了想,吩咐女儿:“你以后就在家里吧, 先不要去白云庵了。”   周皖月略一踌躇, 点一点头:“是。”   长女安然无恙待在家中,周太傅不免又开始操心次女周令月的事情。   虽然她能适应书院生活,也从未抱怨过苦, 可他这做父亲的,到底是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和一群半大的少年整日相处, 在一处读书。   月底时,周令月回家休息, 看见姐姐, 自是欢喜。可是当父亲提出她在书院读书不合适时,她愣了一愣:“怎么了?”   一开始不是同意的吗?   “不是不同意你读书,主要是只你一个女子……”周太傅叹息。   “那再多去一些女学子不就好了?”周令月一脸的理所当然,“反正我打听过了,崇德书院不是不收女学子。”   周太傅拧起了眉。   “对了。”周令月精神一震, “最近白大人新写了文章, 爹爹读了没有?”   “……”周太傅嘿然一笑, 并不回答。   白青松的新文章最近引发了热议,周太傅自然也有耳闻。   周令月又道:“爹爹,人家白大人说的很对啊,书院里很多人都在议论。我看山长他们, 也有招收女学子的意思,到时候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她眉飞色舞,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周太傅皱眉,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之后有女子读书求学,如果白青松文章里说的都成真,那么这世道肯定会发生不小的变化。   他自己是希望安稳,不想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并不想看到变革,但是瞥一眼女儿,一点点私心让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行。   “爹爹?”周令月觑着父亲的神色。   周太傅摆一摆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去歇着,这儿没你的事了。”   周令月“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走了。她暗暗撇了撇嘴,心说,你把我叫过来,又跟我说没我的事了。反正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   继白青松白大人之后,周太傅也新写了文章。他把重点放在女性接受教育上。   这篇文章,程寻也看了。在她看来,周太傅的观点相对于白大人来说,略有些保守了。   周太傅强调给女性受教育的权力,并不是因为男女平等之类,而是考虑到女性将来会成为母亲。   儿子在成长时期,尤其是未进学时,接触最多的不是在外谋生的父亲,而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母亲。   如果他的母亲知书达礼博学多识,肯定能更好地为儿子起到启蒙作用。   孟母三迁,画荻教子。   毫无疑问德才兼备的母亲更利于孩子的成长。   周太傅洋洋洒洒一大篇后,给出了重点,建议兴办女学。   ……   不过不管观点怎样,对程寻而言,这篇文章都出现得甚是时候。   她略一琢磨,不知道周太傅做这样的文章和他的女儿周令月有没有关系。   前不久白大人关于女性的文章传遍京都,如今热度还没完全降下,周太傅的这一篇文章就又出世了。   京城里消息传的快,读书人也多。   周太傅的新文章也引起了热议。   太上皇还在位时,曾出过程氏女因才华而被定为太子妃的事情。——这还没过多久呢。   如今新皇继位不久,看这风向,大约对女子有才这一点,并不反对?   有白大人和周太傅这两篇文章带头,也有人跟着试探着写或支持或反对的文章,都颇有影响。   —   程寻每日到崇文馆工作,段和似乎对此极为感兴趣。只要一出新文章,他那边就有誊录好的。他会念给程寻听,还要同她一起分析。   “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想?”段和不知怎么,把话题转到了程寻身上,“诶,抱歉,我忘了,你当初读书是有原因的。”   他记得先帝的说法,似乎是她的孪生兄弟被过继出去,她母亲忧伤成疾。她扮成兄长模样去读书,就为了哄母亲高兴。   程寻正在想事情,闻言“啊”了一声,片刻后回过神来,摆一摆手:“也不是。”   近来的事情让她隐约有种思想变革即将到来的感觉。   这些天关于女性究竟该怎样怎样的文章很多,国子监、书院等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议论此事者很多。   白大人周太傅他们名声极响,自有拥戴者,认为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可也不乏反对者,依然觉得女性读书不可取。而且真要读书的话,在家中请夫子,不也行吗?——当然,请夫子单独教授确实比进统一的书院读书麻烦许多。   茶馆酒楼等地的说书人据说也换了新的故事。——这一点,程寻也不奇怪,书院的说书人一向是紧跟时代潮流的。   大周对思想的禁锢并不算多严重。——只要不辱骂朝廷,不辱骂皇室,没有煽动霍乱朝纲就行。——事实上,太上皇和姚氏之间的动人爱情作为帝后恩爱的典范,在民间广为流传。   对朝廷的正面夸赞或议论,朝廷并不阻止。   听三哥程瑞说,现在已经出了好几个关于才女的话本子和演义故事了。甚至茶馆里近来最流行的就是女状元的故事。   “想什么呢?”段和伸手在程寻面前晃了晃,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啊?我在想,如果媒体再发达一些就好了。”程寻轻声道,“纸笔相传毕竟有点慢。你说,发行报纸怎么样?”   “什么?”段和没听明白。   程寻解释:“和朝廷的邸报差不多,都是文章,统一刊印,发放各地。不过上面不一定是朝廷政令,可以是文人墨客孙做的文章。”   “何必这么麻烦?”段和不解,“邸报上才能有多少东西?而且,哪个书局愿意给你刊印?”   他本想说这得朝廷应允,转念一想,算了,不说了。   程寻沉默不语,心里暗暗琢磨着可行性。   “你是想捣腾个《新青年》?”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程寻微怔,继而思绪急转。《新青年》?她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不过思想解放的话,肯定有好处。   —   程寻在这样的潮流中,和父亲程渊商量了一下,也刊印了一些曾祖父的手稿。   而程渊也写了点东西,并且强调了一下崇德书院面向天下有才之士招生。不问年龄,不问贫富,不问男女。只要德行好,才学好,能通过书院的入学测试,书院都会接纳,如果家境实在太差,还会酌情减免束脩。   程寻心说,这也算是为自家书院打广告了。   不过看起来广告效果不错,还真又有不少人来崇德书院读书的。   在新报名到来的学子中,竟然还有姐弟两人。   程启有些诧异,这是第一个光明正大以女性身份来报名的学子。他不觉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不是说,崇德书院也收女人吗?”说话的是弟弟木长青。他身形微动,将姐姐挡在了身后。   程启点头:“确有此事,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不论男女,皆可进书院读书。”   但是真有姑娘来,他还是很震惊啊!这连女性身份都不遮掩一下,大喇喇就穿着女装来了?   姐姐木芙蓉瞧了弟弟一眼,低声道:“我,我能通过测试的。”   程启颔首,并未多言。   他看这姐弟二人,心中颇觉惊讶。弟弟看起来颇为无礼,姐姐看着有些怯懦的模样。这样的姐姐,怎么会来读书?   不过他没有多想,让他们去接受测试。   结果教程启很惊讶,姐姐通过了,弟弟却没有。   得知结果,弟弟当时就脸色一沉,恼怒道:“走,这书院我们不读了!”   他一把拽着姐姐就走。   程启道:“学子木芙蓉,通过了入学测试,她可以留下来读书。”   “不读了不读了,我说不读你没听见吗?”木长青翻了翻眼睛,“她就是陪我来的,我不读书了,她还读什么?”   他态度无礼,程启当即心里一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学子木芙蓉,你可愿在书院读书?”   “快说,你不愿意!”木长青拽了姐姐一下,“快点!”   然而,木芙蓉却缓缓抬起了头,一字一字,小声却坚定,“我,我愿意的。”   “你听到了吧?她一点都……什么?!”木长青蓦然变色,狠狠攥紧了她的手腕,“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木芙蓉瞬间红了眼眶:“我,我……”   “张芙蓉,你出息了啊,你以为你能……”木长青话未说完,只觉得肩头一酸,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回头看向黑沉着脸的书院夫子,“你……”   程启暗暗使劲儿,低斥:“放手!”   木芙蓉忽然挣脱了弟弟的束缚,闪身躲到程启身后,小声哭道:“夫子救我!”   这是程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他能看出来,这姐弟之间不简单。迎着木长青那满是怒火的目光,程启转向木芙蓉,温声道:“你别怕,在崇德书院,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程启素来不想给书院招惹麻烦,然而此情此景却不由得他不管。他松开手,对木长青道:“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想进书院读书,必须通过入学测试。你没通过不要紧,如果真有心向学,多温习功课,好生准备,下次通过入学测试了,书院照样欢迎你。”   暼了一眼低垂着头的木芙蓉,他继续道:“至于令姐,她通过了入学测试,她自己又愿意留下,书院不会把她拒之门外。”   木长青盯着程启身后的人瞧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她没有束脩也收?”   “束脩?”程启皱眉。   木芙蓉急道:“夫子,我有的。我有束脩。”她说着拔下头上的金簪:“夫子,这个够了吗?”   程启还未回答,就见那木长青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胸膛剧烈起伏,说一句:“张芙蓉,真有你的,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一甩袖子,竟扬长而去。   他刚一走,程启就听到身后异动,一回头,见那个不知道究竟是张芙蓉还是木芙蓉的姑娘面色苍白,身体踉跄。   程启皱眉,犹豫要不要扶时,那姑娘已经自己站稳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去书院读书,你家里人不同意?”程启皱眉问。   木芙蓉摇头,眼中噙泪。   程启颇觉棘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问也问不出什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招了个麻烦进来。   他鲜少与女性打交道,接触多的也就是家人。可这个新来的女学子,他想得基本了解一下情况,才好另行安排。   正好今日小妹呦呦在家,他不好问的,可以让呦呦问。   —   程寻染了风寒,这几日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不过还未彻底痊愈,就告了假,在家中休息。   二哥程启来找她,将书院新来了一个女学子以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让她问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来了个女学子?没有女扮男装?”程寻诧异。   程启摆手:“不是说这些,你问问她是什么情况,别又招个麻烦。如果不是方才情况看着不对,我……”   程寻笑笑:“好了,我知道了。”   “辛苦你了。”程启轻声道,“你身体没事吧?本来这事不该让你问的,我实在是不方便,想来想去又没有合适的人。上次那个周小姐,就让你帮忙安顿。这回又……。”   “我明白的,二哥。这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啊。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崇文馆了。”程寻对二哥笑笑,似是怕他不信,“真的。”   程启“嗯”了一声。   —   程寻刚一见这木芙蓉,就露出了笑容,心说,真好看的姑娘。   木芙蓉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只见她容颜清丽,面带笑容,一双眼睛灵动之际,不觉心生好感。她想了想,唤道:“夫子。”   “我不是夫子。”程寻下意识道,并招呼木芙蓉坐了。   二哥让她询问情况,她也不知道询问什么,只简单问两句名字、年龄、籍贯等。得知她今年十五岁,京畿人氏。   程寻边听边点头,又问起她为何到书院读书,有没有什么理想。   木芙蓉面显踌躇之色:“一定要回答吗?”   “啊?”程寻微怔,“什么?”   就是单纯地聊天啊。不想回答可以不答的,她其实并不是很想窥探别人隐私。   “我是陪我弟弟来的。”木芙蓉声音很轻,她羞涩地笑了笑,“我弟弟其实不是我亲弟弟。”   程寻怔了一怔,想起二哥复述的张芙蓉还是木芙蓉,点头:“嗯。”   “我六个月的时候,我爹就生病离世了,四岁那年,我娘带着我改嫁到了木家。木家有个弟弟,比我小了半岁。”木芙蓉神情怔伀,“我们年岁离得近,从小就不大和睦。我娘说,我是姐姐,又是新去的,要我好好照顾他……”   程寻心里暗叹一声。   “不过他好像一直很讨厌我。后来我娘去世,我……”她说着红了眼眶。   程寻忙递了手帕给她,轻声道:“你别说了,我知道了,很抱歉。”   木芙蓉摇了摇头,自己用袖子擦拭了眼泪,续道:“他更是变本加厉。我不知道我欠了他什么,家里明明有几个丫鬟,偏他最喜欢支使我,要我端茶递水,缝衣制鞋,时常会不如意,搜寻我的麻烦。这些都算了,我想着,等我嫁出去了,就好了。可他就是不放过我。我娘生前给我订的婚事,他硬生生给毁了。他出去中伤我,说我克父克母,将来也会克夫。李家厚道,没有退亲,他,他去找李家退了亲,还扬言说,谁给我做媒,他绝不放过谁。我继父一向偏疼他,对这些事都视而不见……”   她低泣两声:“继父让他去书院读书,他说要我一起去。他还说书院里不能带书童,没人端茶递水,没人浆洗衣物。还说怕他不在家时,继父心软把我给许出去……”   她越说越难受,眼泪滚滚而落。   程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轻轻拍了拍木芙蓉的脊背:“别哭了,别难过了……”   木芙蓉伏案哭泣,这些是能说出口的,还有些是对着女夫子也不能说的。木长青除了支使她做事,还偶尔会对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时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害怕。   程寻安慰了一会儿,对倒了茶,柔声说些宽慰的话,告诉她,书院是安全的,非书院学子不能进入书院欺负她,让她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   程启给新来的女学子安排了单独的学舍,又让她去领了新被褥、学子服饰等物品。   来了个女学子的消息很快传开,书院几乎沸腾。不少学子纷纷借机来看视,却无人敢上前搭话,唯恐唐突佳人。   程启对此严厉制止。   众学子收敛了许多,不过学习的劲头却涨了不少。   周令月犹豫再三,主动和新来的女学子说话。可能因为她穿着女装的缘故,对方态度甚是冷淡。   周令月不以为意,心里却想,或许她不应该让这个姑娘一人撑着。那位木姑娘肯定不安又害怕,也许木姑娘需要一个伴儿。   —   程寻养好身体后,继续去崇文馆做事。   段和直接问她,书院是不是真有了女学子?   “是的。”程寻点头。停顿了一瞬,她又道,“有了第一个大概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物稍微多些的时候,可以办个女班。”   段和若有所思。   这日程寻刚回程宅,就得知有客来访。看清来人后,她微愣:“云蔚?”   云蔚笑得灿烂:“我是来送喜帖的。”   “恭喜恭喜。”程寻回过神来。   “本该六月就成亲的,可惜遇上国丧,耽搁了……不过还好,今年吉日不少。”云蔚笑呵呵,“别人就算了。你可一定要来。” 第117章 越来越好   程寻下意识点头:“那是自然。”   “你可要记住了啊。”云蔚临走之际不忘叮嘱, “一定要来, 我亲自送的喜帖, 不来可不行。我这就回去了,要忙很多的事儿呢。”   “放心, 忘不了。”程寻再三保证, 亲自将他送了出去。   云蔚和杨姑娘的婚期定在腊月。因为先前国丧的缘故,腊月成亲的人还不少。   大嫂告诉程寻,二房的端娘原本婚期也想定在腊月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改到了明年五月。   大哥程嘉一笑:“什么缘故?大约是想着呦呦是姐姐,想在呦呦之后出阁吧。”   程寻只“嗯”了一声, 并未多言。她和端娘虽是堂姐妹,可惜脾气不投, 关系也不算多和睦。   端娘出阁, 于她而言,她需要考虑更多的是给端娘备一副怎样的添妆礼。   程寻同大嫂商量了一番,挑了日子同大嫂一起去京城有名的首饰店订做首饰。繁多的花样让她挑花了眼。   大嫂笑道:“何不多挑两样给你自己?”   “不了。”程寻摇头,“我不大用这些金饰。”她眼珠微转:“是了,倒是可以多挑一些。娘的, 大嫂的, 二嫂的, 静好的,给杨姑娘添箱的……”   正好,每一个都很好看。   大嫂笑意盈盈:“哎呦呦,呦呦现下是有钱了。”   “唔, 也不是很多,咬咬牙还是有的。”程寻冲大嫂笑笑,“我也是有俸禄的人嘛。”   “是是是,你有俸禄。”大嫂眉目含笑。   望着面前容貌美丽,眼神清亮的姑娘,大嫂越发觉得自己幸运。未出嫁前,也曾听人议论过说婆婆多难伺候,小姑妯娌多难相处。其实真嫁到程家了,感觉还好。   她跟随丈夫在外的时候多,与婆婆妯娌小姑等人相处的时候少。而且婆婆雷氏不是丈夫的生母,从未为难过她,连教她立规矩都不曾。如今小姑呦呦有时会与他们同住,性子乖巧懂事,相处甚是舒服。   盯着呦呦瞧了一会儿,大嫂心想,都说侄女像姑姑。或许她倒是可以生个女儿,像呦呦这般的,也是福气。   程寻估摸着自己的钱,点了好几样。   不过因为她一口气订的首饰多,首饰店的掌柜主动提出给她优惠。   “来得及么?腊月前能做好么?”   掌柜保证不迭:“当然可以。”   程寻这才放心:“那就好。”   —   程寻很喜欢家里,所以每逢休沐日,总要回书院去。   这次刚回去,二哥程启就告诉了她一件事。   “周小姐公开了自己的身份?”程寻讶然。   “那倒也不是。”程启皱眉摆手,“她没直接说自己是谁,只是换上了女装……”   “没穿书院的服饰?”程寻眨了眨眼。   “……”程启一噎,“穿着书院的服饰。就是头发,女子的发饰。”   “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程寻心想,可能是因为新来的那个叫芙蓉的女生。   一个人的时候,可能勇气不足。当有了同伴,胆量会倍增。   程启摇头:“也没出什么大事。”   只不过是书院的学子们又震惊一次,议论几天。被他严厉制止以后,那群少年的学习劲头更足了一些。   程启感叹一声:“第二个了。”   以前只有男学子的崇德书院,现在名义上已经有两个女学子了。   程寻笑笑,轻声问:“对了,二哥。那个芙蓉,她在书院还好吧?有人为难她没有?还有那个周小姐……”   全是男子的书院,突然出现女性,会不会遭到白眼,受人欺负。再严重点,会不会遇到校园暴力?   程启摇头:“还好。那群小子们跟没见过女人一样,一个个的……”   他们一个个头发梳的油光,衣衫干净整洁,半个褶子也不留,读书时,嗓门亮堂。在课堂上也都坐的规规矩矩。有时候还自以为隐蔽地悄悄打量姑娘,当他不知道么?   程寻低头盘算:“要是人再多些,办个女班就好了。”   程启按按眉心:“是该办个女班了。”   把他们给隔开。   程寻诧异地看了二哥一眼,先前她和爹爹说女班的事情,二哥并不赞成。这才教导了两个女学子,就改了主意?   程启此番只是告诉小妹那两个女学子的事情。——毕竟她们刚进书院时,都是呦呦同她们谈心安抚她们。他想,小妹应该知道她们的近况。   这话说完,他略待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今天是休沐日,有学子仍留在书院中。程启闲着无事,打算去看一看。   他还未进学堂,就有人来告诉他:“程夫子,外面来人,说要进书院读书。”   “嗯。”程启也不意外,“把他带过来看看。”   崇德书院,时常会有新学子来,不足为奇。   然而见到这新来的学子后,程启脸色一沉:“怎么是你?”   “学生木长青见过夫子。”来者施了一礼,目光灼灼,“夫子,上次是你说,只要学生一心求学,认真准备,通过书院测试,就能进书院读书。夫子一言九鼎,可不能不认账。”   程启皱眉:“我自然说话算话,你真准备好了?”   木长青胸有成竹:“准备好了。”   “那好。”程启一笑,命人取了试卷过来。   然而木长青接过试卷后,却变了神色:“这,这和上一次的不一样?”   程启神情淡淡:“虽题目有异,可难度相等。你既然准备充分,就没道理不会。”   他一撩袍角,在一旁坐了,看着木长青答题。   木长青咬一咬牙,提起了笔。   半个时辰后。   程启摇头:“不行,你没通过入学测试。回去继续准备吧!”   木长青大怒,猛地一拍桌子:“你是故意的,故意不想收我!你是在针对我!”   “你在这儿冲谁发火呢?”程启沉了脸,“书院开着大门招生,不会把学子拒之门外。这样的测试,十岁小儿都能通过,你通过不了,还说是我故意针对你!崇德书院容不下你这样的学子,木公子还是去别处吧!”   “什么十岁小儿能通过……”木长青一脸的不服气。   程启眉头皱得更紧,心说我还骗你不成?我小妹呦呦就是以十岁稚龄通过测试的。书院就读的学子,哪一个没通过测试?   这个木长青态度恶劣,学识也不好,又疑似与书院学子有些不愉快,坚决不能让他在书院读书。   “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不想我见张芙蓉是不是?”   程启面色一沉,示意身旁的帮工:“把他请出去吧。”   真是莫名其妙。品行不佳,学识不行,比起他姐姐,差的远了。   —   木芙蓉此刻正在学舍捧着书本看书。   她的新舍友周令月在一边盯着她看。   木芙蓉终是看不下去,放下书本:“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周令月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从未有过与人共寝的经历。这几天和木芙蓉在一间学舍。木芙蓉长她几岁,性情温柔,待人体贴。她感觉比她一个人住在小舍自在方便多了。   木芙蓉脸颊微红,她低了头,轻声问:“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要是回家,我爹知道我换了女装,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周令月连连摇头,“不回去,不回去。”   木芙蓉掩唇而笑:“可你一直不回去,令尊岂不是更生疑?”   “咦,我倒忘了。”周令月懊恼,“啊呀呀,今天也来不及了。诶,对了,我听你口音,你也是京畿人氏,你怎么也不回家?”   她话一出口,木芙蓉就变了脸色:“我,我家里远,来去不方便,不如省着时间多看看书。”   周令月并没多想,只道:“嗯,说的是。”她看了木芙蓉一眼:“你的确很刻苦。你应该继续下去,也许哪一天朝廷允许姑娘家参加科举,你学识够的话,就能参加,到时候金榜题名,多威风啊。”   木芙蓉轻笑:“我哪想那么多……”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罢了。   书院肯收容她,她就努力读书,不辜负夫子们的教导。   —   崇德书院有了两名女学子,消息传开,先时持观望态度的人有暗暗动摇的。   但是一两个月过去,书院也没出现第三个女学子。   据说书院的这两个女学子在书院月测时,排名还挺靠前,不比书院的男子差。   还有一个人说,其中一个女学子因为家境贫寒,被免去了束脩。书院免费提供食宿。——这倒是挺让贫苦百姓心动的。   关于女性地位的话题还在继续。   十一月底,京兆府接收了一个新案子。   一个名叫牛素敏的女子,状告自己的叔叔抢夺家产。   她的父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牛父还在世时,曾言说要为女儿招赘一个女婿,继承牛家家业。可惜还未实行,牛父就生病去世。   牛素敏刚给父亲办好丧事,她的叔叔牛二中就上门了,将家产据为己有。又说叔代父职,要给侄女做媒,许给郑家老三。   她父亲还在世时,和牛二中并无什么来往。事实上父亲看不上游手好闲的牛二中。如今牛父一过世,他就上门了。   至于那郑家老三更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浑人。   牛素敏如何愿意?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族中长辈虽同情她的遭遇,却无一人为她出头。牛素敏一咬牙,拔下发簪,请人写了状纸,要状告牛二中。   旁人劝她不要多事,牛二中虽然无赖,可是弟弟打理兄长家业,也没什么不对,将她许人,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是,许配的人太不像样。   牛素敏不顾劝阻,敲响了京兆府外的鸣冤鼓。   她一弱女子抛头露面,不顾丑,不顾羞,要吿自己的叔叔,引来不少人围观。   大周重视人伦,见有晚辈状告长辈,还是自己亲叔叔,当即就有不少人指指点点。   偏巧这日程寻和苏一起经过此地,看见热闹,本要绕开,却不知不觉被人挤着更往前凑了一些。   云蔚和杨姑娘婚期将至,程寻给杨姑娘的添妆礼已经准备好了,可转念想到她和云蔚也认识六七年了,也得有给云蔚的贺礼才是。   这段时日,她忙的很,少与苏凌相处。趁着这机会,可以一起上街看看。   苏凌欣然应允,两人换了便装,相随出行,不想竟遇上此事。   此地人多,苏凌唯恐呦呦有个闪失,他拧了眉,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想给人群冲散。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你可知道?晚辈状告长辈,是为不孝?”   牛素敏一身素服,脊背挺直:“若非长辈不慈,何来的晚辈不孝?”   京兆尹面沉如水:“牛氏,本官看你年轻,又新丧父,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收回状纸撤诉,本官可以既往不咎。”   牛素敏摇头:“谢大人好意,求大人做主。”   人群中发出叹息声。   大周重孝道,晚辈状告长辈,不管是什么缘故,都要先挨十棍。   这位牛姑娘看着弱质纤纤,又一身孝服,这十棍下去,肯定要皮开肉绽,严重些可能会丢半条命。   程寻在人群中听到议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气得咬牙:“怎么能这样?这姑娘也有十几岁了吧,怎么就不能自己打理家产了?她那叔叔在她父亲孝中给她许亲,难道就又合乎规矩了吗?”   苏凌轻轻拍一拍她,示意她别恼。   旁边一个瘦高的男子大约是个知情人:“嗨,这你有所不知,那牛二中自然不会傻到说是哥哥尸骨未寒,他给侄女定的亲,他只说是娃娃亲,说牛姑娘还不记事时就定下了。那郑老三还有信物呢。”   “那怎么会有信物?”另一人问。   “嗨,你怎么这么蠢呢?”先时瘦高男子又道,“牛家的家业都被牛二中给占了,他还能拿不出一个信物来?”他摇摇头,叹道:“可惜了,牛老爷没生个儿子,也没过继一个。再不济,提前给女儿选个赘婿也行。这般突然离去,可怜他女儿喽。”   “可不是……”另一人也跟着叹息。   程寻抬头看苏凌,见他锁眉,她低声道:“苏凌……”   她话未说完,见前方一阵混乱,有人叫着:“死人啦,死人啦。”   程寻心头一紧,连忙握了苏凌的手:“苏凌,苏凌……”   苏凌反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别怕。”   此时前面又有人喊:“没死人,没死人……”   —   此事算是虚惊一场。   原来十棍还没打完,牛素敏就冷汗涔涔,狼狈不堪。   京兆尹到底于心不忍,令人先行停下:“牛氏,还有三棍,你真要告?”   牛氏咬牙:“吿。”   “只怕这三棍下去,你命也没了。”京兆尹吩咐行刑的衙役,“剩下三棍先欠着。等你养好伤再行刑。你且说一说,你告牛二中抢占财产,不敬兄长,可有证据?”   牛素敏当然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按大周的律令,她如果想继承家产,只有三条路。一是招赘女婿,顶牛家门户。二是父亲以嫁妆的形式,将家产给她。三是早早成婚,生下子嗣父亲将家产赠予她的儿子。   可父亲已逝,牛二中将她强行许给郑家老三,又霸占了牛家产业,让她无路可走。   她心说,她不要家产也无所谓,可她不能让家产落入牛二中手中。   “你说那婚约是假的,你父亲想让你招赘,你可有证据?”京兆尹问道,“郑家老三手上的信物,到底是真是假?”   牛素敏身体疼痛,头上冷汗涔涔,偏生根本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   牛二中言之凿凿,说自己并不曾霸占兄长家产,只是不想让兄长一生心血,落入外姓人之手。更何况那郑家老三是个没成算的。家产给他,岂不是打水漂了。   牛素敏气急,拿了簪子就要往自己喉头戳,被拦了下来。可到底是刺破了脖颈娇嫩的肌肤,血溅当场。   —   牛素敏状告叔父一事很快在京中传开,众人慨叹之际,却得知这事惊动了皇帝。   皇帝对此事似是格外关注,命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接手后,事情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牛二中心怀恶意,为了兄长家产,假充兄长的名义定下假亲事,又伪造证据……   牛素敏养好伤后,为父守孝三年。等三年孝满,可由官媒帮她选个赘婿过活。——这也是她父亲的遗愿。   但是人们议论的,已经不再是这个案件本身。   开始有不少人讨论,独女是否能继承家业?除了律法中的三种方法,有没有其他方法?难道果真父母亡故,留下未出阁的孤女,就只能任人欺凌吗?   先时白大人文章里所提到的女性也该有继承权再次引起热议。   —   崇德书院教律法的叶夫子也在课堂上和学子们探讨这个问题。   众学子精神高涨,各抒己见。   这群少年们,大多都听过牛素敏的事情,他们更多人认为,女性可以有继承权。比如,可以继承母亲的嫁妆……   周令月听得一愣一愣的,颇为激动。她畅想了一下,忽然神往起来。   —   牛素敏的案子,程寻一直有关注,最后得知结果,她暗暗松一口气。   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如果姑娘能有直接的继承权就好了。或许一时半会儿不要求与男性的权力相等。——毕竟嫡长子和其他儿子之间还有差异呢。 第118章 得知身份   交九之后, 天就冷了,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不过好在云蔚和杨姑娘成亲当日, 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   程寻原本是想着直接换上男装去云家送贺礼, 不想杨姣出嫁前, 特意托雷氏请程寻去陪一陪她。   杨姣十四岁上自青州来到崇德书院,在这里也没几个熟人,勉强相熟的也只有程寻一家。如今即将出阁, 连个送嫁的人都没有。雷氏看他们父女凄凉,在一旁帮了不少忙。   程寻听母亲提起, 自然应下。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种阵势见得也少, 帮不上什么忙, 只在旁边陪杨姣说话,缓解其紧张情绪。   云家可能考虑到杨氏父女亲戚少,迎亲前一日,又派了一些管家婆子来帮忙,倒也不显冷清。   杨姣本就生的不错, 盛装之下, 更加美丽了几分。   程寻端详片刻, 赞一声:“好看,真好看。”   杨姣面带羞意,轻声嗔道:“呦呦——”   “新娘子先坐下,这妆太浅了, 还得再上。”梳头娘子说着将杨姣重新按在梳妆台前,又在她脸上敷粉,涂抹胭脂,直到看不出原本相貌。   程寻暗叹两声,啧啧称奇,心说方才就挺好的啊。她在旁边看着梳头娘子给杨姣化妆,心中颇为感慨。   还记得当初杨姣刚进书院时,书院学子想尽办法去杏园,想见一见她。云蔚还没见过杨姑娘真容时,就夸赞了好几回。那年中秋后他偶然邂逅杨姑娘,更是上了心,心心念念想做算学课长,好有机会接近杨姑娘……   当时哪里能想到,云蔚还真能把杨姑娘娶进门啊。   杨姣是从书院出嫁的,程寻不在送嫁的队伍中。等新娘子的花轿一走,程寻就换上了男装,乘马车直奔京城云家。毕竟和新娘有交情的是呦呦,和新郎相识多年的是程寻。而且她也答应了亲自下喜帖的云蔚。   —   云家今日娶亲,自是热闹非凡。   程寻见了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新郎云蔚,也见到了一些旧日同窗。不过云蔚是真的忙,他同大家打一招呼:“你们随意,我先忙着。”就被人给叫走了。   众人虽许久未见,但略说几句,就又熟络起来。   “唉,成亲就是麻烦。”已经成亲的纪方感叹道,“幸好一辈子只成亲一次就行了。”   温建勋也跟着“嗯”了一声,小声道:“是麻烦。”   霍冉则道:“说麻烦,可你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急着成亲。口是心非!”他将目光转向程寻:“哎,你明年好像也要成亲,是不是?”   程寻点头:“嗯,明年三月。”   “这我们可没法观礼。”霍冉哈哈一笑,将胳膊搭在了温建勋肩上,“说起来,大家可都没想到,咱们当中最厉害的不是杜聿,居然是你。”   程寻微怔,忙谦虚两句:“不,不,不,杜聿学识渊博,我比不得他。”   今日杜聿也在,他们这群同窗有意无意聚在了一起。杜聿闻言只是笑:“你也太客气一些。”   霍冉神色古怪:“听,杜聿都说了,程大人就别谦虚了吧。不,应该说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程寻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忙摆一摆手:“还叫我程寻就好。”   “这可不敢。”霍冉腔调更古怪了,他冲程寻施了一礼,“还没祝贺程大人飞上枝头呢……”   “霍冉,你想说什么?”程寻皱眉,“好好说话不行吗?”   “没什么啊,就是心疼我的好兄弟苏凌。”霍冉叹一口气,甚是夸张的模样,“可惜他一腔深情……”   当年在书院,苏凌和程寻关系匪浅,大家都看在眼里。去年程寻考中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头名,身份大白于天下之后,在醉仙楼福禄居宴请大家时,还和苏凌互动亲密。大家当时不说,可都隐约猜着他们两情相悦互许了终身,还想着什么时候喝他们喜酒呢。谁想到如今程寻要去做皇后了,苏凌现状如何,他们竟然都不晓得。   霍冉一开始和苏凌不睦,后来却深深佩服苏凌的本事,还跟着学了一段时间的箭术。此时见到程寻,不由生出了一些为苏凌打抱不平的心思。   霍冉哼了一声:“我还记得,当初是谁箭术不好,苏凌日日亲自教导,还把自己特制的弓给了她。是谁掉进捕兽坑里,崴了脚,苏凌亲自背着她回书院……”   他越说越起劲儿,越说越觉得苏凌可怜。当然他知道这事儿也不能怪程寻,太上皇下的旨,谁能拒绝?可是苏凌一腔情思错付,程寻却要去当皇后了。不刺一刺程寻,他心里不舒坦。   程寻念头一转,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她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也不怪霍冉。这几年大家都大了,各自有要忙的事情,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云蔚知道苏凌的身份,霍冉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苏凌和她要嫁的是同一个人吧。   她正要开口解释,温建勋瞪了霍冉一眼:“你胡说什么呢?大喜的日子,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与程家二房的姑娘明年成婚,和程寻是亲戚,这时当然要维护程寻。   霍冉瞥了温建勋一眼:“我说什么了吗?我说什么了吗?”   纪方也跟着帮腔:“给云蔚个面子,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沉默着的杜聿忽的轻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你笑什么?”霍冉奇道。   其他人也跟着将视线转向了杜聿。   杜聿笑一笑,轻声道:“我笑你方才说的话不对。”   “哪一句不对?”   “就是你说咱们书院谁最厉害那一句。不是我。”杜聿轻笑,指了指程寻,“也不是她。”   “那是谁?”霍冉皱眉,“不会是云蔚吧?”   杜聿一字一字道:“苏凌。”   “苏,苏……苏凌?”霍冉更不解了。   杜聿点一点头,再指指程寻:“你问她。”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程寻身上,程寻悄声道:“其实,我要嫁的,就是苏凌。”   霍冉眨眨眼:“可是……等等……”他忽然明白过来,脸色变了几变,忍不住暗骂一声:“不是吧?!”   正说着,厅中忽然一阵混乱,说是宫里来人了,皇帝有赏赐。   待宫中内监离开后,霍冉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指了指上方:“苏凌?”   程寻点头,杜聿点头,不知何时站过来的云蔚也跟着点头。   霍冉怔了半晌:“你们都知道?!”   敢情就他瞒在鼓里?   温建勋、纪方等人也纷纷表示自己先时并不知情。   霍冉震惊、郁闷、还有些小兴奋。他在云蔚的婚宴上,喝了不少酒,又借故猛灌云蔚,最后喝得大醉。   云蔚今天成亲,自是兴奋,凡有敬酒,来者不拒。还是他祖母使人提醒,他才找了个借口,脱身离去。   ——四年前,他对杨姑娘一见钟情,禀明长辈希望上门提亲,被祖母拒绝。他从战场回来后,祖母才同意了这婚事。历经四年,他终于心愿达成,抱得美人归。   程寻今日并未久留,将贺礼送到,观礼之后,就提出了告辞。   刚走出云家,就发现杜聿跟在她身后。她微微一愣,问:“你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杜聿一笑:“怕被灌酒。”   程寻闻言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谁还敢灌你不成?”   “那可未必,你看霍冉都急红眼了。”杜聿定了定神,“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问。”   “本来这是应该我亲自上门去问山长的,我想,问你可能也是一样的。”杜聿轻声道。   程寻好奇:“到底是什么?”她猜想和书院有关。   果然,杜聿说道:“我想知道书院对于女学子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近来关于女性是否能继承家产,女性该不该去书院读书的议论很多。杜聿问起,程寻也不意外。她笑一笑:“书院的规矩,只要能通过入学测试,就能进书院读书。不论男女,不管老幼。那两个女学子,既然符合要求,自然就进书院了。”   杜聿“嗯”了一声,随即又拧了眉:“可惜男子读书,可以考科举光耀门楣,女子……”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以后去崇德书院读书的女子会越来越多,是好是坏还说不准……可能会有人拿有伤风化做筏子对书院不利,回去让山长注意一些。”   程寻点头:“嗯,我明白的。将来等女学子多了,可能会办个女班。”   两人简单说了一句后就挥手告白。   程寻刚掀开车帘,就察觉到不对。   她那不大的马车里,正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眉目温和,舒朗清隽。正是苏凌,看见她后,他冲她笑了笑:“说完了?”   程寻就着他的手上了马车,在他身边坐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没赶上观礼,倒是看见了你们说话。”苏凌似笑非笑看着她。   “哦,他问我一些书院的事情。”程寻也不瞒他,将杜聿的话一五一十说了。还未说完,就见苏凌含笑看着她。   她能看出来,他的笑里带着揶揄。她在他手上轻拍一下:“你笑什么?”   “你放心,还没人敢拿书院说事儿。”苏凌轻声道,“你是不是忘了崇德书院的山长是谁?”   “这怎么会忘?是我爹啊。”程寻下意识道。   苏凌摸了摸她发顶:“是我岳父。”   程寻一怔,继而轻笑:“你是说有后台么?”   “难道不是?”苏凌挑眉。   “是是是,当然是,还是最大的后台。”程寻嘻嘻一笑,复又提起在云家时的事情:“霍冉替你打抱不平呢。”   苏凌轻“唔”了一声,沉吟道:“霍冉……”   两人数日未见,似是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大多时候是程寻轻声说着,苏凌侧耳细听。   马车缓缓行驶着,苏凌忽然道:“还有三个多月。”   “嗯?”程寻抬头看着他。   苏凌将她拥入了怀中,低声道:“云蔚都成亲了,咱们还没有。咱们比他们认识,早多了。”   “早什么?”程寻轻笑,“明明是同一年好不好?再说,咱们不是明年就要成亲了吗?”她抬头,在苏凌唇上亲了一下:“很快哒。”   苏凌眸色幽深,并不满足,抱紧她,实实在在亲了下去。   等马车到了崇德书院,程寻下车之际,面色绯红,红唇潋滟,清丽的面容竟多了一些风情。她心想,三天,三天里不见他。   —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腊月下旬。书院放假,崇德书院冷清下来。   然而这时,却又有事了。   学子木芙蓉不肯回家里去,提出想留在书院。   先前也有学子离家实在太远,所以连逢年过节都不回家去。可木芙蓉毕竟家在京城,算不上远,她拒不回去,就有些奇怪了。   其他学子收拾行囊,随家人回家去。   木芙蓉则径直往程宅跑,想寻求庇护。   可是见到程夫子以后,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反复只说自己想留在书院。   程启隐约知道她与弟弟不睦,但是没有硬留的道理,再说也不能躲一辈子。他温声道:“既然家人来接,那就随家人回去,有什么误会,都说清楚。一家人不说两句话,没有躲一辈子的道理。”   “夫子,我不能回去,留我在书院做个丫鬟也行,我不能回家里去。”木芙蓉泪水涟涟。   “胡闹?你是书院的学子,做什么丫鬟?”程启轻斥,见木芙蓉满面泪痕,他只得稍微缓和了神色,“你若真不想回去,就留在书院学舍,只是食宿……”   “夫子,多谢夫子,多谢夫子。”木芙蓉连声道谢。   可是,夫子同意她留在书院也不一定有用啊。如果木长青真的使人来接,她有该如何是好?   紧跟着过来的周令月不甚明白,不过隐约也猜到了一点。她正发愁她的事情,再瞧一眼木芙蓉,心里一动。待木芙蓉告别夫子以后,她直接上前道:“诶,芙蓉姐,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跟我去我家吧。”   “什么?”木芙蓉大惊。   “我说,你跟着我,去我家啊。”周令月歪着脑袋,“你不是不想回家去么?一个人在书院过年多没意思,跟着我回家去,热热闹闹的。”   木芙蓉愣了愣,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点了点头:“好。”   —   真跟着周令月回家后,木芙蓉才意识到不对了。原来她的舍友竟是太傅家的千金!   虽然她之前隐约猜到周令月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会好到这般境地。   周太傅也很恼。他以前听说崇德书院有两个女学子,可他哪里想到,其中有一个就是他女儿!他教人先招待与女儿同行的女学子,他则将女儿叫到了书房。   “怎么回事?”   周令月不慌不忙:“爹,是这样的,那位木姐姐,在家中一直受人欺凌,我怕她回家继续受欺负,就让她先待在咱们家。我知道爹是好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是爹教我的,是不是?”   周太傅沉着脸:“谁同你说这个?我问你,你不是做周越做的好好的,怎么又换女装了?”   “这不是因为书院有了个姑娘吗?还是爹你说的,说我一个人在书院多有不便,我是看着有伴儿了,才换成女装的。爹,你放心,没人知道我是你闺女。我不丢你人,等我名扬天下时,你再认我也不迟。”   周太傅气不打一处来,想骂她两句,不知该如何骂起,想打她两下,又下不了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还担心他说的多些,这姑娘脾气上来,再做些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来。   周令月一边觑着父亲神色,一边说着自己在书院取得的成绩:“我上次月测,考的可好了,夫子还夸我呢。爹,要不,一会儿我把我新写的文章给爹过目一下?诶,还有,爹,你有什么衣服破损没有?我新学了补衣服,补得一点都看不出来……”   周太傅又好气又好笑,听女儿说起缝补衣物,他又有些心疼和自得。他挥了挥手:“去,去,去,过了年别再去书院了。”   “为什么不去?我不去芙蓉姐岂不就落单了?万一有人欺负她怎么办?”周令月差点跳起来,“爹,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她眼珠子转了转,带上哭腔:“爹,你欺负我,我找我姐姐去,不,我找我娘去。我娘要是还活着,肯定不会教人这么欺负我……”   她说着呜呜哭泣。   周太傅听她提起亡妻,心情更加糟糕:“哭什么?别哭了,不是让我看你新作的文章吗?写给我看看。”   他心说,罢了,实在不行就想办法让书院里女学子多一些吧。   周令月吐了吐舌头,心说不行就找姐姐,再不行就找娘,总有能治住他的。   —   周太傅对女儿带来的朋友不大感兴趣,但出于礼节,还是派人去木家打招呼,说自家留了木家姑娘做客。   周令月略微知道一些木芙蓉在家受欺负的事情,她还让报信的人转告木家,说周太傅十分喜欢木芙蓉,愿意收为义女。   听闻木芙蓉留在太傅府做客,还很得周太傅青睐,继父倒也没说什么,木长青却攥紧了拳头。   不过木芙蓉到底没在周太傅府过年。她到周家的第三日上,木长青就上门拜访了,说是父亲染恙,很想念她,希望她能回家去。   搬出孝道来,木芙蓉自然无法拒绝,只能跟着他回去。   —   新年将至,崇德书院学子走的差不多了,杏园也只剩下杨夫子和沈夫子。   除夕下午,雷氏叫女儿呦呦去请杨夫子和沈夫子一起来吃年夜饭。   程寻应了一声,抱着手炉出门,径直往杏园而去。   她刚行数步,就有一个人朝她跑了过来:“夫子救我。” 第119章 茂阳公主   程寻吓了一跳, 不觉后退半步, 定睛一看, 模样有些熟悉,竟是书院里的女学子木芙蓉。数月未见, 这姑娘看着长高了一些, 眼睛肿的似核桃一般,满面泪痕。   “木姑娘,怎么了?”程寻念头转了转, “你是受了欺负?”   程寻记得这木芙蓉曾自称与弟弟关系不睦,如今又是假期, 这般急急忙忙跑到书院,哭成泪人儿一般, 多半是受了家人欺侮。   “夫子……”木芙蓉低泣, “夫子救我。”   “你不说明白,我又怎么能帮你?”程寻耐着性子,温声道,“是谁欺负了你?你弟弟吗?”   木芙蓉轻轻点头。   程寻想了想:“这边冷,你先随我进来, 洗洗脸, 歇一歇, 再慢慢说。”她带着木芙蓉往回走,又轻声宽慰:“你放心,非书院学子不能进书院。你在这里,他伤不到你。”   雷氏等人见呦呦这么快回来, 都是一经,见她带回来一个人,就更惊讶了。   程寻简单解释两句后,他们看木芙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看木芙蓉形容狼狈,江婶去打了热水过来,让她稍作整理,又煮了热茶给她暖身。   木芙蓉毕竟是个年轻姑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不免羞窘,问什么也不答,只沉默地坐着。程寻无法,只得先让江婶陪着她,自己则去做未竟之事。   不过杏园的杨夫子和沈夫子都婉拒了程家的好意。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夫子决定搭个伴儿一块儿过年。   程寻见他们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强求,她向他们拜一早年,转身回家。   雷氏对于女儿并未请到两位夫子并不意外,她只点一点头,轻声问:“那个学子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从家里跑出来,到书院来做什么?”   程寻轻叹一声,简单说了木芙蓉的身世:“许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又无处可去,只能回书院。”   “倒是个可怜的人。”雷氏沉默,轻叹一声,“原本还有个娘,现在娘也没了。”   大过年的,听到别人的伤心事,她也不好受。   “我去看看她。”程寻小声道。   雷氏忽道:“呦呦,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他们家里容不下她,那干脆就找个愿意收容她的人家?”   程寻也这么想,然而她刚向木芙蓉表达这个想法,对方就摇头落泪了。见小姑娘哭,程寻有点慌,有些无奈:“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不会放过我的。”木芙蓉泣道,“我逃到哪里,他都会把我抓回去的。他连去书院读书,都要拽着我一起。我躲在别人家里,他会逼我回去。我躲在书院,他也不肯放弃。我想着嫁人能逃开,他连我嫁人都不许……”   她情绪激动,苍白的面颊上也染了一抹不正常的红。   程寻忽然福至心灵,小声问道:“他,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心思?”   她想,这已不是简单的家人不和睦,这是厌恶甚至是恨了吧?   惊慌无措自木芙蓉脸上一扫而过。她双目微合,咬牙道:“他,他今天试图对我行不轨之事……他要我和他一直在一起。”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她下意识环顾四周,是了,这是她的房间,此地并无外人。不过木芙蓉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木芙蓉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个秘密说出口。不知道从何时起,木长青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有时还会说些让她受不了的话。这次她从周府回家,他更是变本加厉。今天的一切超出了她的想象。幸好他还有点人性,暂时放过了她。可她不能再在家中待下去。她从偏门逃出家,胡乱租一辆马车,不知往何处去,只能先到书院躲避。   “能不能不告诉旁人?”木芙蓉仰头,哀求程寻。   程寻毫不犹豫:“当然。”这种事又怎么能对人说?不过那个木什么,是了,木长青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这个秘密在木芙蓉心里待了好久,今天吐露出来后,她心里的愁绪竟莫名轻了一些,还带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她低声自语:“我真是恨极了他,我希望我从来都没认识过他……”   程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姑娘。她想了想:“告官不可行,会损你名头,不过可以教训教训他,让他息了心思。要不,揍他一顿,让他离你远点?”   很明显木芙蓉对木长青没有其他想法。即使有,也是不好的。   木芙蓉连连摇头:“不能,不能,不能这样,我只想永远不再见他。”   程寻微微一怔,有些气闷:“那你还有其他亲人吗?比如亲叔叔伯伯,亲舅舅?”   “有,只是多年都没联系过。”木芙蓉小声道,“我在张家还有个叔叔。”   “若你这叔叔靠得住,可以先投靠你叔叔。”程寻给她提建议,“有你叔叔护着,应该会安全很多。反正你母亲也不在人世了,你其实没必要继续待在木家的。嗯,你要是觉得心里不安,可以给木家出抚养费。啊,就是他们抚养你长大的钱。”   木芙蓉不说话,似是在考虑程寻的话。   程寻露出一个笑容来,用轻松的语气道:“先不要想那些了,至少在书院,你是安全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过个好年。”   她好一通安慰之后,木芙蓉脸上的悲伤之色才少了许多。   程寻没经历过多少事,对木芙蓉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是对的。父母问起原委,她只能说是受了家人欺负。   “这我知道。”程启皱眉道,“她那个弟弟……”他是斯文人,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合适的词来评价那个木长青。   至于木芙蓉,她如今无处可去,程家自然先留她在这里。   木芙蓉娇娇怯怯,雷氏瞧着都觉得心疼,多乖巧的姑娘,怎么偏生在家里被人欺负呢。不过似乎也没有教木芙蓉在此久居的道理。万一那木家告他们一个拐带人口,可就不好说了。   —   大年初一当天,崇德书院就来了不速之客。木长青面色阴沉,询问木芙蓉是否在此。他难得态度不错,只说家中老父非常担忧。   他找不到她,都快急疯了。连夜去了周太傅府,不见她的踪影,猛然想起崇德书院,就匆忙赶到这里。   程启直接道:“她不在这里。”   “我问过看门的大叔了,她昨天进了书院。”木长青不信。   程启皱眉,本想说一句木芙蓉不在这里打发了他,却没能成。程启道:“对,她是在书院,可是她不想看到你。她既是崇德书院的学子,崇德书院就要护她周全。你们木家既然容不下她,又何必要她回去?难道真想逼死她?”   木长青定了定神:“夫子,这中间可能有误会。没有人要她死,也没人容不下她……”   时至今日,程启都记得初见木长青姐弟时的场景,说木芙蓉在家中没受欺负,谁信呢?大年初一,程启不想跟他废话,直接教人送客了。   木长青不肯,却被连拉带拽给请了出去。   他对自己说,还好,至少现在知道她在哪儿。不过一想到她躲着他,不肯回家去。他就怒火高涨。他不信,她能躲他一辈子。天知道他多想直接闯进崇德书院,但他不能。这家书院山长的小女儿是未来皇后,他得罪不起。   木长青很后悔,早知道今日,他当初就不该带着她一起去书院。他没进去,她反倒躲进去不出来了。   —   得知木长青离去,木芙蓉悄然松一口气。然而想到将来,她还是心中不安。   程寻有时也安慰木芙蓉,不过更多时候,她希望木芙蓉自主、独立、强大。人不可能躲一辈子。当然程寻也觉得那个木长青需要教训一下。   对于在崇文馆当值的程寻而言,年假是很短暂的。不过元宵节京城有灯会,她倒是有机会和苏凌一起赏灯。   街上各式各样的花灯,俨然已是灯的海洋。   见到这样的美景,程寻也跟着心情大好。她与苏凌一道猜灯谜、赢花灯,不亦乐乎。   挤出人群时,他们两人以及身后的侍卫燕山等人都各持了两盏灯。   程寻轻叹一口气:“可惜只有两只手。”   苏凌低头看看手上的灯:“加上我的,有四只。”   “不够啊,”程寻算着,“你的,我的,给我娘的,我爹的,江婶的,我二哥,我二嫂,我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她想了想:“唔,还有现在在我们家的芙蓉。”   “这是谁?”苏凌捕捉到一个陌生的名字。   “就是书院的两个女学子之一,现在在我家里住。”   苏凌点一点头,不甚重要的人,没什么要紧的。   程寻心里忽的一动:“苏凌,你可以给人做媒许亲,你也可以给人护身符,你也可以惩罚人,你甚至可以……”   大概是和苏凌太熟了,或许是他在她面前一如最初,以至于她有时几乎都要忘了,他是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怎么了?”苏凌有些诧异她会忽然提到这些。   程寻灿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可能到时候会有事情麻烦你。”   苏凌微怔,继而轻笑:“咱们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程寻夜里直接歇在了京城程宅。   苏凌将她送到家门口后,轻声道:“真不用我陪你?”   “不用不用。”程寻连连摇头,“我大哥大嫂他们都在呢。”   “那你回去吧,我等你回去再走。”苏凌眉目含笑。   程寻笑着摇头:“不,还是我看着你走,我都到家门口了呢,我等你马车走了,我再回家去。”   两人依依不舍好一会儿,终是苏凌妥协,程寻笑眯眯地看苏凌乘坐马车而去。直到马车不见踪影,她才回转身。   院子里的灯亮着,她提着灯笼,大步回自己的小院。然而刚行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一愣:“三哥,你怎么在这儿?”低头看一下自己手上的灯笼,她举起灯笼凑到程瑞跟前:“给,给你灯笼。”   程瑞站在院子里,他的眉眼似乎要融化在昏黄的灯光下,无端给人一种疲惫感。他顺手接过灯笼,轻声道:“你回来的倒挺早,我以为你要晚些时候回来呢。”   “街上灯好看,不过都差不多,就早些回来了。”程寻觑着三哥的神色,“三哥没去看灯么?站在这里做什么?怪冷的,怎么不去堂屋坐着?”   “去看灯了,就在这儿站会儿。”程瑞轻声道,“想着站一会儿就走,就没麻烦。”   “大哥大嫂呢?”程寻扯一扯程瑞,“走啦,去喝杯热茶。”   “他们大概赏灯还没回来。”程瑞任她扯着往里走。   程寻跟这个三哥相处不算多,但毕竟是龙凤胎,小时候同吃同住,长大后也时常通信。可以说对彼此非常了解了。她一看三哥这模样,就知道他定是有心事。如果问他,他肯定不会说。最好的办法,是陪他坐会儿,说一些趣事,逗逗他开心。   这一招很管用,所以当程瑞拿着呦呦给他的灯离开时,神情明显轻松了一些。   而程寻则轻轻叹一口气,如果所有人都能无忧无虑就好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   正月十六又歇息一天,正月十七程寻继续去崇文馆当值,继续那单调却又不失有趣的工作。而崇德书院也结束了年假正式开学。   新的一年,崇德书院又多了几个女学子,其中有两个还是一对姐妹。   京城的陈员外,家中有不少商铺,也有许多良田,可惜妻子早逝,他虽有多房姬妾,却只得了两个女儿。前几年过继了一个儿子,又染病离世。   陈员外四十来岁,自忖年近半百,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儿子了,倒不如认命,好好教养两个女儿,让她们继承家业,再各自给她们招赘一个老实好拿捏的夫婿就是了。   他将两个女儿带在身边教导了几年,又想着再帮女儿博一个名声,就送到有名的崇德书院去读书吧。   他的两个女儿,可一点不比儿子差。儿子能做的,女儿也能,书能读,生意能做,账务会理,家务会管。甚至将来也能娶丈夫,继承烟火。   陈家姐妹很容易就通过了入学测试。程启之前已经有过两次接待女学子的经验,这一次很轻松就安置好了她们。   倒是那个一心想进书院捉人的木长青,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不过,从他的入学测试来看,他比前次有进步。这样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崇德书院的入学测试,应该就难不住他了。   书院恢复了上课,木芙蓉很开心。她觉得她的生活要暂时恢复正常了,她会好好读书。也只有读书的时候,她能暂时忘却烦心事。   周令月得知木芙蓉回家之后,又被弟弟逼得躲进书院,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应该回去,你该和他们断绝关系,永不相认。我让我爹收你为义女。义父和继父差不多。你的婚事,我爹也能做主。对了,书院这么多同窗,你看上哪个就选哪个,让我爹给你做主……”   她说得激动,木芙蓉心中一片茫然。真要这么做吗?   —   时间过得极快,春风吹过之后,转眼间就到了三月。   离十八岁生日越近,程寻就越紧张。——当然,她也不是怕生日,而是她生日的十天以后,就是她和苏凌大婚的日子。   她想,她以前大概不知道她自己有一点婚前恐惧症。一想到要真正嫁给苏凌,她不由得紧张万分,当然紧张之余,还有些期待。   系统的电子音时不时在她耳边响起:“真的不想改变主意?”   程寻双眼微闭,只做不曾听到。什么时候能完全解除绑定就好了。   “那得等你任务完成。”依旧是冰冷的电子音。   程寻睁开眼,不再理会它。   一进三月,程寻就没再去崇文馆,因为她的领导给她放了长达一个月的“婚假”。   宫里没有太后太妃等,能算得上皇帝女性长辈的,也只有长公主了。所以教导未来皇后的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茂阳长公主于三月初进了崇德书院,她笑着对程寻道:“你也别怕,我这就是走个过场,宫里人少,没多少规矩要学。你只要记一记大婚时的礼节就够了。”   程寻点头,对大婚时的礼节记得格外认真。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茂阳长公主笑道,“宫里的规矩,都是用来约束下面人的。你若想守规矩,大家夸你一句。你若不想守,也不会有人敢骂你,因为你是主子。”   程寻轻轻点头,有些意外。   茂阳长公主冲程寻笑一笑,心说这姑娘或许读书科考有天赋,是个聪明人。可惜吃亏在出身上。程家书香门第,人口简单,这位姑娘的心思大概要简单通透的多。不过,有怀思护着,日子想来会很轻松。   她回想着年轻皇帝的叮嘱,有些想笑。她这个侄子,大约是真的很在乎他的皇后吧。   大婚的礼仪虽然复杂,可程寻记忆力极佳,册子上的字,她很快记得一字不差。   “不错,到底是状元之才。”茂阳长公主忍不住称赞,“可是光记住可不行,得会用才是。”   程寻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茂阳长公主难得出京城一趟,见程寻听话学的也不错,想着学了有一会儿了,不如歇一歇。她笑道:“我来着书院两次,还没真正见过学子上课。”   程寻会意,笑道:“那我带长公主在书院走走?”   “不行。”茂阳长公主面容严肃,轻轻摇了摇头。   程寻不解:“怎么?”   “你以后不能叫我长公主。”茂阳长公主微微一笑,“你得随着怀思,叫我姑姑才是。”   程寻怔了一瞬,继而有笑意溢满双眸。她有些羞,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轻声道:“姑姑。”   “这才对。”茂阳长公主一笑,轻轻颔首。 第120章 大婚大婚   不是休沐日, 书院学子照常上课。   茂阳长公主一时兴起想要看一看学子是怎么上课的, 也只是在学堂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并无进去打扰的意思。   学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传入耳中,茂阳长公主一笑:“他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程寻微微一怔, 随即明白长公主的“他们”是指书院学子。见有人问起书院生活, 她来了精神,轻笑道:“清早起来,有半个时辰的早课, 随后去膳堂一起用早膳。古人提倡君子六艺,所以礼、乐、射、御、书、数都安排的有课程。每月月中月末设为休息日, 月底会有一次月测……”   长公主意识到当她面前这个姑娘提起书院时,眼眸中不自觉漾出笑意, 她轻轻“唔”了一声, 心说这大概是一个对方感兴趣的话题。缓缓点一点头,长公主面露惊讶之色:“还有骑射?”   “是啊。”程寻点头,“崇德书院一向强调学子注重身体,每个月要上好几次骑射课,月测测试时骑射成绩也计算在内的。书院有个小校场, 大家都在那边练习骑射。午后下了学, 也常有同窗在小校场蹴鞠……”   长公主笑笑:“咱们去看看?”   “好啊。”程寻含笑点头, 领着茂阳长公主向小校场而去。   她心想,不是要跟着长公主学规矩么?怎么变成导游带着长公主游玩书院了?   不过茂阳长公主对崇德书院挺有兴趣的样子,看了小校场后,又主动问程寻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   文库、长廊、碑林……   程寻望着茂阳长公主的侧脸, 心中忽的一动,她竟然给忘了,长公主的丈夫阳陵侯苏景云当年也曾在书院读书。当时的山长是她爷爷。   茂阳长公主确实想看一看当年丈夫学习生活的地方。站在幽静清雅、悬挂着名联的长廊外,长公主忽然问道:“书院有多少女学子?”   “……七个……”程寻的心猛地一提,不知道长公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不知道长公主对此究竟持何态度。   慢慢点一点头,长公主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一些。”她略一沉吟,轻声问:“她们就和那些男学子一起读书上课?”   “是。”程寻想了想,“也许等日后女学子多了,可能会另开女班。”   “这样啊……”茂阳长公主轻颔首,“你小表妹前几日问起书院,想来是有些兴趣……”   程寻眨一眨眼,随即意识到长公主说的小表妹可能是长公主家的千金。她有些意外:“是吗?”   苏家大小姐已经出嫁,二小姐苏瑜才十一二岁,与周太傅家的二小姐周令月关系还不错。不过周令月自去年起,就开始神神秘秘,很少见到人了。   苏瑜偶然得知周令月竟成了崇德书院的女学子,又听周令月讲了几件书院的趣事:端午赛龙舟,重阳节登高,每个月测试,骑马射箭样样都学……   在周令月的描绘中,崇德书院几乎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地方,在书院读书也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身体不大好,一直在家娇养的苏二小姐对好友口中的崇德书院忽然充满了向往。她甚至问父母,她可不可以也去那里读书?   “爹爹在那里读过书,皇上表哥也在那儿上过学……”   长公主并未同意。——当然不是因为对女子去书院读书有偏见,事实上前年程寻女扮男装书院读书又获得博学宏词科一等头名后,很多人的观点都有了些微的变化。——长公主不同意,是不放心。她给女儿请了好的夫子,但女儿好像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开心起来。   —   茂阳长公主接连数日到崇德书院指导程寻,说是指导,更多时候是闲聊一二。确定程寻对大婚的礼节烂熟于心后,长公主也随意了许多。她感叹道:“书院这种地方,倒是休养的好所在。等过些年,让景云在这儿做个骑射夫子也不错。”   程寻这几日同长公主比较熟了,也未多想,笑道:“不只是侯爷,姑姑想做夫子也行啊。以姑姑的学识,足够教导学子们了。”   长公主轻轻一笑:“我做不好夫子,倒是可以做个花匠。”   这些日子,她亲自观察过崇德书院,印象还不错。如果苏瑜坚持,让她在这儿待几日也行。不过需要掩了身份,带上丫鬟和医女。——苏瑜身体不大好,药不离口。长公主作为母亲,也希望小女儿每日可以快活一些。太医也说了,心情好的话,有利于她养病。   —   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初九,程寻十八岁生辰。   她自己把十八岁看的很重。——这相当于成年了啊。   一大早,她冲父母行了礼,吃一颗母亲准备的红鸡蛋,连声道谢接过父母及兄嫂赠与的贺礼。她抽了抽鼻子,小声道:“你们每年都要送这些,也不怕麻烦……”   她说着说着鼻子发酸,眼眶也有些涩。   雷氏轻轻揉了揉女儿,笑道:“麻烦什么?每年不都是这般过来的?这是你在咱们家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等呦呦进了宫,她们之间就是先君臣后母女了。   “什么最后一个生辰,以后又不是不回家了。”程寻拽着雷氏的胳膊,小声撒娇,“娘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啊……”   “你这丫头,多大了,还说这种孩子话。”雷氏有些哭笑不得,一颗心却甚是柔软。   她的这个女儿,从小就爱撒娇,也跟她最亲。可惜十天后,呦呦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想到这里,雷氏心里就充满了不舍之意。   不过这一天总归是要到来的。   晚间雷氏去女儿房内,呦呦正摆弄纵横图,看见她,停下手里的事情,笑道:“娘……”   “在做什么?”雷氏轻声问。   “看纵横图。”程寻灿然一笑,“娘有什么事吗?”她招呼母亲坐下。   “没什么事,就是想着好久没给你梳头了。”雷氏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儿柔顺的长发,“想给你梳梳头。”   “好呀。”程寻面露喜色,她搬了一个小方凳,在母亲身边坐下,头枕在母亲膝上,小声嘟囔,“我最喜欢娘给我梳头了。”   雷氏动作极轻,将女儿发间的簪子拿下,取出一把牛角梳,慢悠悠给女儿梳头发,温声道:“以后娘天天给你梳头好不好?”   “好。”程寻几乎是毫不犹豫。   雷氏轻笑一声,手上动作越发温柔:“你小时候时常说想开家书院,没想到长大了竟然要进宫了……”   程寻没有说话,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有进宫的一天。   因为晚间要休息,所以雷氏并没有给女儿绾髻,只轻轻柔柔梳了几十下,放下牛角梳,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呦呦……”   程寻反手抱住了母亲,将脸藏进母亲怀里,低声道:“娘,我好喜欢你的。”   尽管早就习惯了女儿这样的话,可雷氏还是心里一颤:“娘也是。”她想了想,声音温柔:“以后进了宫,不比在家里,万事都要小心。你和皇帝相识于微时,也算是共同经历了不少事情,他对你想必是有真感情的。这一点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不足。呦呦,以后不要和皇帝置气,多顺着他,不过适当的撒娇服软也是要有的。皇家和咱们家不一样,他虽承诺了后宫只有你一个……”   “娘,我知道你的意思。”程寻瓮声瓮气道,“我想相信他,可我只要他,他也只要我。他答应过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自打相识以来,他一直帮着她,纵着她,支持她,理解她。她相信他是爱她的,而且这份感情绝对不会浅。   如果真有母亲说的那么一日,情淡了,或是情变了。她想,她也不是没了爱情就要死要活的人。   “你可以选择一份已知的未来。”许久不曾听到的电子音忽然响起,“照原著走的话,结局清晰明了,一世恩爱。”   程寻嘴角抽了抽,在心里回应:“你不是答应先不干涉么?”   “我这是提醒。与其豪赌,不如选择一个已知的结局。”这声音冰冷机械,话里的内容也不带丝毫感情。   程寻不说话,在心里极其认真地回应它:“那是《易钗记》里呦呦的结局,不是我的。”她停顿了一下:“而且,如果那个人是苏凌,我愿意赌。”   系统不再出声了。   ——“不能说话不算话?”雷氏笑了笑,心说,呦呦真是孩子气,许是年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自信。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程家有不得纳妾的祖训,程家这么多男人不也这么过来了?就连先帝也是,独宠姚皇后,空置后宫……可见男人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就活不下去。   雷氏陪女儿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总要去陪伴呦呦,有时是说几句话,有时是帮着梳头,有时只是找个理由看看她……   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日夜。   因着次日要大婚,所以程家多了不少帮忙的人。雷氏安置好他们,已经是戌正了。她想了想,从箱笼里取出一本册子,卷起来,塞入袖中,敲响了呦呦的门。   “娘。”程寻刚沐浴好,换上了寝衣,她正拿着粗布巾子擦拭着头发。   雷氏接过女儿手里的粗布巾子:“娘给你擦。”   将头发擦了半干后,雷氏又拿过牛角梳帮女儿梳了发,这才一脸严肃道:“呦呦,你明日就是大人了,娘有些东西得给你。”   程寻心头一跳,心说,莫非是什么传家宝?她正襟危坐,一脸期待地望着母亲。   昏黄的灯光下,呦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兴奋,有些期待。   雷氏略一迟疑,她咬一咬牙,取出袖中的册子,递给女儿,尽量自然地道:“你也读过不少书了,这书想必你也能看得懂,不用娘再细说了。你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顺着他就是……”   下意识接过母亲递来的书,程寻也没多想,直接就翻开了。   只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脸颊发烫,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书册,而是火炭,且这火炭的热度直接从手心蔓延到了脸颊。   这好像是传说中的春宫啊。   雷氏也尴尬,不过她努力不让尴尬的情绪外泄:“……会有些疼,不用害怕,这是夫妻敦伦、绵延子嗣的大事,不要怕,知道么……”   程寻胡乱点头。   其实上辈子生物课上,五十多岁的女生物教师一本正经讲过人体构造和人类的诞生。她这个人学习一向认真,那些知识,她都还记得。   但是亲娘给她讲这些,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好在这场婚前性教育课没有持续太久。大概是雷氏也觉得尴尬的缘故,草草结束,丢下一句:“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呢。”就先行离去。   程寻翻开母亲留下的东西,看了几页后,不觉脸红心跳,干脆放到一边,上床休息。   然而明天就要出嫁的她,一时想着明日的礼节步骤,一时想着母亲塞给她的东西,一时想着以后的生活……她不由地思绪连篇,精神亢奋。   眼看着都要交亥时了,她还没睡着,只能胡乱从《孟子》中选了一篇,反复背诵。这一招百试百灵,果然她很快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天不亮,程寻还在沉睡,雷氏就亲自来敲门了:“呦呦,快起来!”   “哦?哦哦。”程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沐浴梳妆。   她记着茂阳长公主的话,只管把自己当一个不会动的玩偶,任人摆弄。梳妆好后,戴上凤冠。她觉得他的脖子似乎都不会动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时刻谨记,端庄大方。   不仅仅是她的面子,也是苏凌的面子啊。   身后的梳头娘子等人不停夸赞:“国色天香”、“端庄大方”、“雍容华贵”、“龙章凤姿”……   程寻面无表情,一一受了。   伴随着鼓乐声,迎亲队伍按时到达。   皇后礼舆被停放在了“吉利方位”。   及时到,程寻身着皇后礼服出了房门,接受皇后金册金宝,随后在使者的搀扶下登上皇后礼舆。   “呦呦……”   程寻听到一声极轻的呼唤,她心知是母亲雷氏,循声望去,果真见娘亲双目微红。她忍不住轻声道:“娘……”   雷氏心里几许不舍,几许欢喜,她努力冲女儿露出笑容。刚勾起唇角,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娘……”程寻跟着心里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暗暗埋怨自己,真没出息,结婚而已,又不是见不着了。   怕母亲看见,她匆忙擦拭掉眼泪,对母亲灿然一笑。   雷氏有些慌了,对女儿做口型:“端庄,端庄……”   程寻重重点了点头,脸上不再有表情。   皇后銮驾从崇德书院出发,浩浩荡荡向京城皇宫而去。   —   原本崇德书院今日放假的,可是书院学子大多都知道放假是因为山长家的千金要进宫做皇后了。所以他们并不想回家,而是想留在此地见识一下盛况。   不过今日戒备森严,众学子也不能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长长的队伍。   有个年轻的瘦长脸学子感叹:“真幸运。”   “你说谁?”旁边有人问道。   “当然是皇后,就因为她是第一个在书院读书的……”瘦长脸回头,看向问话的人,一下子红了脸,“冯夫子。”   这是教导他们骑射的女夫子,容貌美丽,本事也大得很。   冯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幸运么?等你也能考上状元,再说她只是幸运。”   —   程寻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把手里的帕子给扯皱,却不肯在脸上泄露出来。她对自己说,端庄端庄。   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又从脑海里翻出《道德经》来,默默背诵。   这一招对她就是管用,不得不说,这2356个字在她心里过了一遍之后,她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百试百灵,百灵百试。   等她和苏凌拜天地行大礼时,她已经十分淡定自然了。毕竟她之前早就熟悉过大婚的礼节步骤,又有礼部官员在旁边提点,所以,一切顺利,毫无差错。   帝后大婚,也有入洞房这一流程,只习俗与民间略有不同。   他们行礼的宫殿就被设成了洞房。   红光映辉,喜气盈盈。   床帐是百子千孙帐,床头挂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窗幔,几乎成了红色的海洋,很喜庆。   程寻扫了一眼红色的床,又很快望向别处。不然而已经平静的心又跟着紧张起来。   她悄悄瞥一眼苏凌,不想他正好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相触,他勾一勾唇角,清隽的眉眼中俱是喜意。   程寻觉得她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她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和苏凌一起祭拜神灵。   苏凌也收回了目光,然而唇角的笑意却始终未曾消失。   西窗下的桌上放着种种食物,他们要按规矩每种各尝一次。   程寻知道,这是说明夫妻两人共吃一锅饭,荣辱与共的意思。   一世相随,荣辱与共。   她原本很认真,可是看苏凌严肃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想笑了。   “皇上,娘娘,该合卺了。”   程寻定了定神,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约莫两寸高的、雕刻着龙凤花纹的青玉合卺杯。她只轻轻抿了一口,递给苏凌。   苏凌笑一笑,一饮而尽,同样将自己轻啜一口的酒递给了她。   程寻也学着苏凌的模样,喝了个干净。   两人相视一笑,无限美好。   “合卺礼成。”   程寻轻舒一口气,好了,终于要结束了。   呃,不对,合卺礼之后,是最重要的洞房花烛啊。 第121章 洞房花烛   司礼女官以及众宫人已然先后退下, 寝宫只剩下他们二人。   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 但是这一次和之前都不一样。随处可见的红, 燃烧着的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无一不提醒着她,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一想到洞房花烛, 自然就会想到母亲昨夜塞过来的册子。程寻思绪转的极快, 偏生越想脸颊越烫。她定了定神:“苏凌……”   “嗯?”苏凌看起来比她镇定的多。他笑一笑,缓缓向她伸出了手。   程寻也不多想,直接将手搭在了他手上。他的手比她想象中要烫许多。她心念微动, 瞬间了然。唔,苏凌也不像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嘛。   这么一想, 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反握住他的手, 微微一笑。   “呦呦, 我们已经成亲了。”苏凌声音极低,牵着她的手,缓缓向悬挂着百子千孙帐的床走去。   程寻一颗心怦怦直跳,想挣脱他的手,又觉得手上无力, 顺着他的力道和他一起在床沿坐了。   两人肩挨着肩, 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程寻低着头,昨夜看过的册子上的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程寻越发紧张, 她心念急转,几乎是脱口而出:“苏凌,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沐浴。”   她转过头,直视着苏凌,神情严肃而又正经。   苏凌微怔,继而轻笑,他也跟着点头附和:“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不过现在要不要先把你的首饰卸下来?”   他此时说话的神态和平时并无两样,程寻同他说着话,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她点一点头,连声道:“要得,要得。”   她起身欲往镜前,却被苏凌按住。   他声音很低:“别动,我帮你。”   程寻“哦”了一声,悄悄挺直了脊背。   苏凌目光低垂,看着乖乖巧巧一动不动任他去卸首饰的姑娘,他心头火热,不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她今日盘发,从他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玉雪般的脖颈。   苏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去取她耳垂上的耳坠子。呦呦没有打耳洞,今日用的是特制的悬挂式耳坠。   拿掉耳坠后,她白嫩的耳垂隐约有些红痕。   苏凌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   他动作很轻,程寻觉得痒,不禁轻笑着去躲。   苏凌心中有些迷惘,又有些期待,他低下头,忽的含住了她的耳垂……   耳垂上湿热的触感,脖颈中隐约有温热的气息……   酥麻之意沿着耳垂直到心尖,很快又蔓延至全身。程寻不由得身子一软,她低声道:“沐浴,沐浴……”   说着还用手轻轻推了推苏凌。   推不动。   “苏凌,沐浴!”程寻提高了声音,略一偏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苏凌低低“嗯”了一声,略显喑哑。他慢慢直起身,勾一勾唇角:“一起?”   “什么?”程寻微愕,随即明白过来,她脸颊更烫了,努力保持严肃,做个“请”的手势:“你先,你先。”   苏凌神色不变,目光越发幽深:“好。”   这宫殿自带汤泉,沐浴甚是方便。   程寻坐在床沿边,紧张不安而又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期待。她缓缓吐纳,调整呼吸,复又老老实实自《诗经》中选一篇,默默背诵,试图来缓解紧张情绪。   刚觉得稍微放松一些了,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苏凌头发湿漉漉的,他并未擦干就走了过来。水滴顺着脖颈,流入红色的寝衣衣领内。   程寻瞧了一眼,随手扯一条巾子,扔给苏凌:“快擦一擦头发,我去沐浴。”   待她收拾妥当后,重回此地,见苏凌正倚着床头认真翻看着什么书册。   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苏凌抬起头,冲她招一招手:“呦呦,姑父给了我一本书,要不要看看?”   略一犹豫,到底是好奇占了上风。程寻依言走过去:“什么?”   刚走到床边,苏凌就伸手轻轻一拽,直接将她圈进了怀里。   两人都是只着寝衣,她立时就感觉到了他胸膛的火热。程寻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轻声问:“什么书呀?”   她先时只当她自己认真好学,却不想苏凌远胜于她,连大婚当日都不忘捧着一本书看。   然而眼风扫过之后,她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   果然婚前性教育都是突击的,她娘昨天塞给她一本册子,阳陵侯也塞给苏凌一本差不多的么?   苏凌知她害羞脸皮薄,看她满面红霞,不只是羞是气。他笑一笑,不想逗的太过,就合上了册子,随手往枕下一塞,吻一吻她的脸颊,低语:“咱们先不看,先做点其他事情。”   程寻不用细想,也知道他说的其他事情是什么。她轻轻“嗯”了一声,扭头亲了亲他:“苏凌,我很喜欢你。”   苏凌微怔,继而笑了:“我也是。”他喜欢她毫不掩饰地告白。   “苏凌,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程寻小声而又郑重地强调。   苏凌吻上她的额头:“呦呦,我也是。”   他移开唇,紧接着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她小巧的下巴,精致的锁骨……   大红色的寝衣不知不觉散开,百子千孙帐慢慢降落,遮掩住床上的情形。   不远处的龙凤喜烛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   次日清晨,程寻醒过来时,还枕在苏凌的胳膊上。她刚一睁眼,就落入他幽深的双眸中。   记性很好的她,不由地想起昨晚的一些画面,她目光微转,躲开他的视线,却瞧见了他脖子上一道不大显眼的红印。她眸光轻闪,再次移开视线。   “醒了?”苏凌的声音听着有些喑哑,和平时不大一样。   他的眼神极其温柔。很早以前,他就希望可以清晨一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他们相识五年,他期待的终于成真。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昨夜她累极睡去,他则精神抖擞,只怕在校场弯弓射箭奔跑数里不成问题。他抱着她去沐浴清理,让她在他怀中休息。   她睡得很香很甜,睡着了也很乖巧,枕着他的手臂,伏在他怀中,和他之前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模一样。   苏凌怀里满满的时候,心里也充盈着幸福,看着她的目光无比温柔。   “啊,醒了。”程寻清了清嗓子,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脑袋放在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上。她想起一事,急急地道问,“你昨夜还好吧?”   “什么?”苏凌一怔,神情古怪,“什么意思?”   昨夜不大好的难道不是她么?后来不是她一直说“停,停,睡吧睡吧”的吗?他能有哪里不好?难道她是想说……   他双眼微眯,眼神略略危险起来:“我觉得我们可以再……”   程寻神情认真:“你不是说,你睡前床边必须有一盏灯么?”   “嗯?”苏凌一愣,没想到她话题居然转到了这里。   程寻继续道:“昨天床边没有灯啊,我也给忘了。”她想起来了:“哦,对了,那边有龙凤喜烛……你昨晚不会一夜没睡吧?”   她记得他这个习惯,睡前必须在床前点一盏灯。   苏凌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不,睡得很好,精神很足。”   “那就好。”程寻点一点头,放下心来。   两人既然已经醒了,也没道理继续待在床上。虽说宫里没人问他们的规矩,可是自己也得自觉啊。   一日之计在于晨。   程寻看着苏凌,同他商量:“咱们起床?”   她连这等小事都征询他的意见,苏凌心中柔情更浓。他点了点头,将两人交缠的发分开,轻声道:“好。”   “我听说,皇上起床更衣都有宫女太监服侍的,我不喜欢。”程寻一边收拾自己,一边道,“我能不能让你也自己更衣?”   她说着扭头去看正自己穿衣的苏凌。   “你说呢?”苏凌手上动作不停,“以前咱们在书院,不都是自己来的么?”他想了想,勾唇一笑:“我如果说不能,呦呦是不是要亲自帮我更衣?”   程寻瞪了他一眼,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想的美。”   她这一眼,软软的,并无多少威慑力,反而隐约有些罕见的风情。   苏凌心中一荡,慢悠悠道:“是想的美。”   他想的是她,她在他眼中,自然是极美的。   两人收拾停当后,苏凌轻轻拉了一下床边的青绳上坠的铃铛。少顷,便有宫人捧着脸盆、面巾等鱼贯而入。   程寻对镜梳妆时,宫人都已退了出去。苏凌就站在她身后,含笑看她描眉。   正握着黛笔的程寻看见镜子里出现的身影,有些好笑。她搁下黛笔,轻声道:“你看什么呢?难道你想帮我画?”   出于意料的是,苏凌怔了一瞬,竟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可以么?”   见他双眼立时迸发出光芒来,程寻忍不住笑了,将黛笔递向他:“可以啊,当然可以。我也想看看,你画眉技术如何。”   “唔。”苏凌握着黛笔,思索了片刻,回想着呦呦男装时的眉形,轻声道,“我想,应该比你的技术好一些。”   “啊?”程寻一愣,继而伏案大笑,“你羞不羞?还说比我画的好。那行啊,你帮我画一下,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苏凌挑眉:“哪有这样的道理?我给你画眉,再答应你一件事?”   程寻心说确实不恰当,不过她也不退让,笑道:“你要是不答应就算了,我自己来。”   两人新婚燕尔,苏凌又习惯纵着她,当即道:“我答应就是。”   “你当真答应?”程寻偏着头看他,眼中笑意盈盈。   “莫说一件事,便是一千件,一万件,也都答应。”苏零神色淡淡,慢慢弯下了腰,手持黛笔向她靠近。   程寻转一转眼珠:“还一千件一万件呢?我只要你做一件,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这人记性好,你要是食言,我可是不同意。”   苏凌轻笑,心说,她强调男子汉大丈夫而不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可见在她心里,他终究还是苏凌多一些。她能让他做什么?或许是她之前强调的关于女性地位的事情。或许是一生只守着她一个。不管是什么,他都能做得到。   于是,苏凌点头,极其认真地道:“你放心,我已经答应了。”   他第一次用黛笔,只轻轻在她眉上画了两下,就停下了手。   在他看来,她原本的眉形很完美。如果强行画成她最开始男装时的眉形,反倒不美了。   他画眉之际,程寻双眼紧闭。待他说一声“好了”,她才睁开眼,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她一脸狐疑看着苏凌:“你果真给我画眉毛了?”   回答她的是苏凌认真的模样:“是的,画了。”   “好吧。”程寻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苏凌,“你方才说答应我一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苏凌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来,但他还是点头承认,“是。”   程寻眼中笑意更浓:“苏凌,我给你化妆吧!”她目光在胭脂水粉以及黛笔等物上一一扫过:“我以前做梦还梦见……”   “梦见什么?”苏凌收敛了笑意。   他没听错?她要他答应的事情,是同意她给他化妆?   苏凌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宫中敷了粉的老太监搔首弄姿的模样,脸色阴沉,甚是果断:“不行。”   “可你答应了我的……”   “那也不行。”苏凌毫不犹豫回绝,“你之前并未说是什么事。”   “是谁说的,莫说一件事,便是一千件,一万件也会答应?”程寻斜了他一眼,“说话不算话。羞不羞?”   苏凌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时间得我定,而且,你还得答应我……”   “行,你说。答应你什么?”   苏凌挑眉一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程寻神色变得极快,她轻轻捶了他一下:“算了,你,你这人真是……”   不正经。   —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宫人内监捧着膳食过来,他们才安静下来,一起用膳。   用罢早膳后,苏凌带她去祭拜了生母苏氏。   苏凌继位后,追封他的母亲做了太后。她死后也算风光,可惜生前太过凄惨。   程寻随着苏凌给苏氏上香,在心里默默说道:“我该叫你一声婆婆,希望你能保佑苏凌平安健康,保佑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保佑我和苏凌能顺顺利利,早点解除系统绑定……”   细细一想,她祈祷的事情太多,一炷香恐怕都不够。   苏凌忽然道:“咱们得去见一见太上皇。”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凝重。   程寻心想,按理来说,确实是该拜会一下。不过太皇上的疯病不要紧么?而且太上皇之前还想杀苏凌……   想到这些,她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看向苏凌,轻声问:“无碍么?”   苏凌笑笑:“无碍,放心吧,瞧一下就走,不便久留。”   他既然这么说了,程寻自然放下心中担忧。   —   太上皇仍在西苑休养,因为身体原因,有不少力气大的宫人内监看着他。   昨日皇帝大婚,宫中热闹,西苑这边也描红挂绿,装饰一新。   太上皇隐约有所耳闻,他喝了药,稍微安静一些,清醒的时候,还会问宫人:“外面吵吵闹闹干什么?”   他糊涂的时候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是太上皇了。   宫人也不敢据实相告,唯恐他疯起来再打人:“是唱戏呢。”   太上皇“哦”一声,许是药效发作了,又沉沉睡去。   今日不知什么缘故,太上皇醒来又犯病了,不停地喊着:“殊儿,殊儿……”   偏巧有宫人报:“皇上皇后驾到。”   太上皇精神一震,浑浊的双眼瞬间发亮:“快,快,殊儿来了,是殊儿!殊儿还活着呢,是殊儿啊!”   他哈哈大笑。   然而,随后走进来的并不是殊儿。   是萧瑾,和一个有些面熟的女人。   萧瑾?   “殊儿呢?”太上皇皱眉了。   程寻站在苏凌身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太上皇果然病得很严重了。她看苏凌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她心里忽的一酸,悄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殊儿,殊儿……”太上皇桀桀而笑,“萧瑾?对,是你害死了殊儿。要是没有你,她就不会郁结于心,朕不能留你在这人世……”   他低头去寻找兵刃。   程寻只觉得心里酸涩难受,她轻轻推了推苏凌,低声道:“咱们走吧,不要在这儿了。”   她心说,还见着做什么呢?这样的父亲,疯了都不忘杀他。这样的爹,还见了干什么?   她牢牢握着苏凌的手,心疼之余,又起怜惜之意。   两人离开西苑时,还能隐约听到宫人在那边道:“太上皇,该用药了,该用药了……”   阳光正好,将程寻心头的阴霾也驱散了不少。她捉着苏凌的手不松,很诚恳地道:“没有爹爹其实也不要紧,我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   苏凌眼眸低垂,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寻不想他难过,故作轻松道:“要不,你带我在宫里转转,认认人?或者,咱们还继续,我去给你化妆?”   阳光下,她偏着头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些关心,一些期待。   苏凌忽然就笑了,他知道她是担心他,唯恐他心里不好受。他的呦呦真是……他又怎会因为太上皇的态度而难受?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呦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   苏凌不答,只将她轻松揽进了怀里。   他想,他很感激老天,让他认识了她。 第122章 相貌平平   帝后大婚后, 规矩极多。拜见太上皇后, 又去祭拜祖宗神灵。第三日上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   程寻身穿厚重的皇后礼服, 和苏凌一起出现在殿前。   她之前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后又在瑶光殿上大出风头, 文武百官认得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认得她的, 打量之后均是暗惊。   坊间传言,程氏才高八斗,相貌平平。——非如此, 也不会女扮男装不被发现,立下大功后被太上皇赐婚给皇上。   今日一见, 方知传言有误,这等相貌, 又怎能用“相貌平平”来形容?这也贬得太过了些吧?   皇后程氏相貌清丽, 站于皇帝身侧,分明是一对璧人。   程寻作为皇后,只简单说几句场面话,就算完成任务。   朝臣退去后,苏凌轻声问自己的新婚妻子:“方才紧张吗?”也不管有内监在侧, 他直接牵起了她的手。   程寻冲他灿然一笑, 摇摇头:“不紧张。就把他们当成大白菜就行了, 再说,不是还有你么?”她轻轻晃晃脑袋:“就是脖子有点酸。”   苏凌目光从她厚重的皇后礼服上扫过,轻笑道:“那就回去换一身衣裳。”   “好。”   —   也许是之前曾在宫中做过一段时间伴读,程寻对宫中生活还算适应。果真如茂阳长公主所言, 宫里的规矩并没有多严苛。——或者说,无人真正拿宫中规矩来约束她。   程寻见了宫中几个管事姑姑以及大太监。宫里主子少,事情也不多。她与苏凌商量后,决定再放一些宫人回乡,其余仍按旧制。   对程寻来说,大婚以后明显的变化有两点。一是发型,二是与苏凌的相处时间更多了。她自然是愿意和苏凌多相处的,但是他们都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苏凌忙于朝政,而她从大婚的第二天起,就被系统念叨了许多遍“请宿主早日回归主线,完成任务。”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似乎也有些不耐烦:“本系统也想早点解除绑定,谢谢。”   程寻心说,这一点上她和系统的看法难得的一致。不过要提高女性地位,还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实现的,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婚假”结束后,程寻想重返崇文馆当值,却被苏凌拦住。   “为什么?”程寻不明白,“先时你不是答应我说,之前什么样,之后还什么样吗?”   “是,我的确这么说过。”苏凌微微一笑,“只是呦呦,你确定要在崇文馆校书郎这个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么?”   “什么意思?”程寻直视着他。   “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最想做的是开一家书院,对不对?”苏凌伸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拨到旁边,“我记得你最想做的事情共有三件。一是读书,你后来拜白青松白大人为师。读书也算读到了极致。你想做的第二件事是考科举,虽然没考成科举,可你参加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成了一等头名士子,官拜崇文馆校书郎,勉强算是实现了吧?”   程寻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一点头:“是。”她放柔了声音,异常诚恳:“这都要多谢你的帮忙。”   摇了摇头,苏凌轻笑:“不,呦呦,我只是给了你机会。能让白大人收你为徒,是你自己勤奋好学。能在博学宏词科中取得魁首,靠的是你的真才实学,和我关系不大。”   “可要是没有你给的机会,我就算有真才实学也没用。”程寻轻声道,“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   苏凌勾唇一笑:“呦呦,我现在给你第三个机会。”   “什么?”程寻心头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们大婚之后,你是我的妻子,也是大周的皇后。你能管的,不只是这一片后宫。你是天下之母。我知道你怜惜世间女儿,想开书院,让女子读书,可以啊。崇德书院现在才只有七八个女学子吧?”苏凌轻笑着摇头,“我想升你做崇文馆学士,侍讲宫中。”   “崇文馆学士?”程寻略微提高了声音。   她知道崇文馆在前朝,除了是皇家图书馆之外,也能算是贵族子弟学校。崇文馆学士兼任夫子之职,教导贵族子弟。只是本朝崇文馆学士多由其他官员兼任,也从未教导皇家子弟。   程寻想,她大概明白苏凌的意思了。她重重点一点头:“嗯,好。”   苏凌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   “不过,崇文馆以教导太子为主,现在可没太子。”程寻小声道。   苏凌微微一怔,继而轻笑。他伸手摸一摸她的发顶:“呦呦,我们大婚还不到半个月,说太子,还早了一些吧?你也太心急了。”他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还是说你嫌我还不够努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寻瞬间红了脸,推了他一下,“我没急,我真没急。”   “行行行,你没急,你没急,是我急。”苏凌一本正经,眼中却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程寻瞧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是该恼还是不该恼,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惜她这一眼在苏凌眼中毫无威慑力。他上前一步,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再这样看我,我可就亲你了。”   程寻后退一步:“——你不是已经亲了么?”   “那不算。”苏凌勾唇一笑,吻上了她的唇。   —   四月初,苏凌下旨,崇文馆在京中招收弟子,由崇文馆学士教导。此次只招收二十八名学子,年纪在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不限男女。   其余还一些要求。但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不限男女”上。   这是朝廷第一次将“不限男女”这一点公开讲出来。   之前的科举、博学宏词科考试、军队……无论是哪一种,虽然不曾言明男女,但大家都默认的是只招收男子。   不同于崇德书院这样的民间书院,崇文馆招收学子,这代表的是朝廷的态度,换言之,是皇帝的态度。   这圣旨一下,当然也有持反对意见的。   老迈的秦太师第一个不同意:“请皇上三思。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又怎能同窗共度?崇德书院规矩不严也就罢了,朝廷怎可带头如此?再者,男儿读书济世安民,女人读书学习有什么用……”   秦太师说前两句时,还有不少人赞同。待说到后面“女人读书学习有什么用”时,支持者就少了一些。   杜聿当即出列,拱一拱手,说道:“太师此言差矣。读书使人明智,无论男女,皆是如此,又怎会无用?往远处说,前朝谢娘子写算经,天下学子只怕都看过。往近处说,太师莫非忘了,前年在瑶光殿,答出胡渚使臣第三道难题的,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她可也是女人啊。”   他这话成功勾起了一些人的回忆。当时在瑶光殿,胡渚使臣挑衅,连出三道难题。第三道难题连杜聿杜修远都答不上来。是皇后程氏越众而出,从容对答,解了那难题。秦太师这一句“女人读书学习有什么用”确实是不对。   周太傅也冲殿上皇帝拱了拱手,声音清越:“启禀皇上,臣认为,秦太师的话,有失偏颇。女人在家为女,出嫁为妻,生子为母……”   周太傅仍坚持自己先前的观点,女子学识渊博的话,利于教导子嗣等。他素来奉行中庸之道,行事稳妥,不结党营私,也很少得罪人。他这话一出口,很快就有不少人出列:“臣附议。”   其实关于女性是否应该同男人一样读书这个问题的讨论,在读书人中已经持续了很久。这一道圣旨正式表明了新帝的态度。   在呦呦面前,苏凌眉目含笑,神情温和,但在朝堂上,他已习惯了面无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他方出声:“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宫学收什么样的弟子,朕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此事算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   苏凌这一道圣旨下了之后,初时报名的多是权贵之子,女学子极少。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有权贵家给自家姑娘报名。   有的是想让自己女儿成为第二个皇后程氏;有的是单纯响应皇帝的旨意,向皇帝表明一下忠心;当然也有是真心实意觉得让她们读一读书,长长见识似乎也不错……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报名者众。说是只招收二十八名学子,但报名的远不止这个数。   新上任的崇文馆学士段和感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程寻翻看着报名的学子资料,“你嫌招收的人太少?”   “不是,不是……”段和收敛了神色,轻声道,“不是,我是,不,臣是可惜小女年岁不够。”   他先时和皇后娘娘共事一年有余,彼此也挺熟悉,有时说话上也不注意。这时不小心带出一句,很快反应过来,忙改了自称。   程寻只笑了笑:“这有什么可惜的?今年不够,总有够的时候。再说,能读书的地方,又不止这里。”   段和点点头:“娘娘说的是。”   程寻又笑:“段大人不如还叫我程大人,你叫我娘娘,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她虽这么说,可段和并不敢真的直呼她为“程大人”。   —   各地的邸报自然也如实记录了这一道圣旨。   崇德书院平时贴月测排名和邸报的那面墙旁边挤满了人。   书院学子纷纷议论:“真不限男女?这是要变天了?”   “不是变天,是好事啊。我准备赋诗一首……”   ……   四月份里,去崇德书院读书的女学子又多了几个。   周令月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悔。兴奋的是,她有预感,以后读书的姑娘会越来越多,后悔的是,如果她没来崇德书院读书,以她自己的身份学识,想来应该能成为那二十八名学子之一,进崇文馆读书。不过转念一想,罢了,本朝崇文馆还未正式讲学过,谁知道能讲的如何?而且她在这里也挺好的。   “你怎么不去试一试?”木芙蓉轻声问自己的舍友。   周令月简单说了原因后,嘻嘻一笑:“再说,我走了,谁陪你啊!”她想了想,又道:“对了,我听说你那个弟弟这些日子还经常来做入学测试的题目,他是不是还想欺负你?”   木芙蓉神色微变,不再说话了。   “诶呀,你真是。”周令月有些急,又有些气,“你别老不说话。”她转了转眼珠子,又道,“那我悄悄问你一个问题,咱们书院里,你有没有……”她眨一眨眼:“嗯?”   “……有什么?”木芙蓉不解。   周令月更急了:“你说有什么?书院这么多同窗,你有没有看上谁的?我让我爹做主,把你许配给她,你早早成了亲,出嫁从夫,他们就管不得你了,也欺负不到你……”   木芙蓉红了脸,低声道:“月儿,你不要说了……你才多大呢。”   周令月扁了扁嘴:“不说就不说。我也不小了。你这样一直提心吊胆的,根本就不是办法。你不想得罪他们,又怕被人说不孝。我这方法难道不好吗?”   她有点不高兴,但是她情绪去的也快,很快思绪就转到了她的好友苏瑜身上。听说苏瑜本来想到崇德书院读书,茂阳长公主没有同意,也不知道这一次苏瑜会不会去崇文馆读书。   论出身,苏瑜是茂阳长公主和阳陵侯的女儿,这也足够了。论学识,苏瑜身体不好,跟着大儒学过一点,应该不算太差。   希望苏瑜能开心一点吧。父母双全的苏瑜,一直比她幸运得多。   —   到六月初,崇文馆招收的二十八名学子名单定了下来。与此同时,招募的女夫子也和男夫子一样,在通过测试后,一一封了官职。官衔不高,但是领朝廷俸禄。   ——这是大周继程寻之后的女性官吏。   在大周,人们都有和秦太师相似的观点,女子当贞静贤惠,读书没什么用,顶多在闺中时和姐妹们一起比比作诗,在婚后与丈夫红袖添香,有了子嗣后教养子嗣……但是近两年,却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证明,女子读书读的好,也可以做官,也能养家糊口,光耀门楣。   这些观念是一点点慢慢改变的。   从小想当山长开书院的程寻还没当上山长,倒是先当上了夫子。   在与白青松白大人等人商量后,她选择了算学。——喜欢并且擅长,再没有比算学更适合她的了。   想到学子们年轻的脸,她一时间觉得责任重大,提前备课,一次又一次演练,晚间在寝宫还轻声自言自语练习。   苏凌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呦呦严肃着面容,低声道:“兔几何?鸡几何?”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轻咳一声:“兔十二,鸡二十三。”   “不对。”程寻脱口而出,她转过头,看向苏凌,“你过来了?我有些紧张。”   苏凌:“……”看出来了。他笑笑:“要不,你试试,我看看?”   “好啊。”程寻郑重点头,她定了定神,低声道,“开始了。”   不过是一瞬间,她的神情、气场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再像是呦呦,气派、架势,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苏凌微怔,继而意识到,她这是在模仿杨德杨夫子。他倚在床边,含笑看她讲课。她说什么,他后来已经注意不到了,他的视线追随着她,眉眼越发温和。   这是他的姑娘,是他的妻子。她是个很认真很认真的姑娘。   “好了,就到这里了,大家注意多看一下算经里的题目,多多练习……”程寻瞥了苏凌一眼,“你都没听。”   “我听了,听了的。”苏凌连忙表态,“很好,很好,很有几分杨夫子的风采。”他站起身,猛地拉了她一下,让她一下子跌进他的怀中。   “苏凌,你别闹……”程寻轻笑着推他。   苏凌低声道:“没闹。我说真的。”他将头埋在她颈窝:“呦呦,你不用太紧张,你已经准备的很好了。再者,你去教导他们,不只是为了传道授业,更是为了给天下人看。”   程寻“嗯”了一声,她明白的,她知道这是帝后一起提倡女子读书。但她既然要做他们的算学夫子,就一定要做好,决不能误人子弟。   “你已经准备的很好了,很好很好……”   程寻反手抱住他:“我知道。”   —   第一次在宫中讲学,对程寻而言,新鲜又刺激。不过正如苏凌所说,她准备的已经很充分了,且第一堂算学课,难度也不大,临到上课前,她反倒不觉得紧张了。   崇文馆学子只有二十八人,这些人家中非富即贵,又都是才学过人之辈。然而他们面对这位程夫子,却不敢有丝毫轻视的心思。   ——除了知道那是皇后不能得罪之外,他们都知道程皇后曾是博学宏词科一等头名士子,又曾在瑶光殿答出胡渚使臣的难题。她的才学,是连先帝都夸赞不已的。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教导他们算学,但是认真跟着学,绝对不会有错。   女学子们则更加激动,关于程皇后的事迹,她们听说过很多,但还未见过真人。对于这位十六岁上以女子之身力压一众男儿,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夺魁,后得太上皇青睐,直接成为大周皇后的女人,她们好奇而艳羡。   当一身青衫的程寻走入学殿时,二十八个学子俱是一怔。   这是程皇后?!说好的相貌平平,肌肤黝黑呢?   来者虽做男子打扮,但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缓缓走来,姿态娴雅,气质不凡。   程寻站定,环顾四周,扬声道:“我学名程寻,以后,在崇文馆,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程夫子。”   众学子又是一愣,这声音并不像传说中的嘶哑难听,反而颇为悦耳。不过,的确是程皇后了吧?听闻程皇后以程寻之名求学应考,是她没错了。 第123章 关于科举   程寻本以为这话说出口, 学子们多半会冲她施一礼, 唤一声“程夫子”。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众人神色古怪。她心里诧异,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些人是惊讶于她的外貌。   她轻咳一声, 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见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女郑重施了一礼:“程夫子。”   程寻认得这个小姑娘, 知道是茂阳长公主的次女苏瑜,冲其略一颔首,微微一笑。   苏瑜心中大喜。方才程皇后走进来时, 她留神观察过其他学子的神色,见他们一个个震惊而又羡慕, 她内心隐隐得意,还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聪明美貌的程皇后是她的表嫂, 是她的亲戚。   苏瑜这般一带头, 其余人等回过神来,纷纷行礼:“程夫子。”   少年们声音清亮,态度恭谨。   程寻点一点头,命他们坐下,她打起精神, 续道:“列位在崇文馆读书, 就要遵守崇文馆的规矩……”她说到这里, 缓缓扫视在场学子,见他们无一不仰着脸看她,神情专注,眼神清澈, 她心中忽的生出一些豪情来,简单说了一下规矩。末了方提高声音问:“记住了么?”   “记住了!”半大的少年们中气十足,极有气势。   程寻微微颔首,开始按照先前准备的,询问他们进度,复又开始了真正的教学。   大约是因为之前准备的太过充分,所以她这一堂课她上的很顺,效果颇佳。   宣布一声下课,程寻继续道:“如果有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是了,算学上,可以选一个课长,有谁想做算学课长的么?”   她话一出口,全场一片安静。   “我,我!”苏瑜忽然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我,我可以吗?”   程寻看向她,轻笑道:“当然可以,那这位苏瑜同学,以后就是算学的课长了。”   “真的?”苏瑜笑容越发灿烂,苍白的面颊上也染了一抹红晕。她离开座位,走向程寻,轻声问,“课长都要做些什么?”   苏瑜是茂阳长公主次女,天生有不足之症。她先时听了周令月的话想去崇德书院读书,长公主不放心,就没同意。这次崇文馆招人,不限男女,离家近,又是皇命,长公主也就不再阻止。她与女儿商量,读书可以,要注意身体。若因为读书而影响身体,那就不能再读下去。而且苏瑜读书时,医女和侍女都在学殿外候着。   程寻认得这个小表妹,不过倒是没想到她愿意做算学课长。笑了一笑,程寻简单说了需要做的事宜,继而又道:“我在崇德书院读书的时候,也是算学课长。”   “真的吗?”苏瑜闻言双眼立时迸发出光彩来,“好巧啊。我一定好好做,不让程夫子失望。”   程寻强压下轻摸她发顶的冲动,诚恳道:“嗯,我相信你。”   苏瑜眉眼弯弯,笑得越发灿烂。   —   程寻的课程不多,但是每堂课都上的认真。那二十八个学子也都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努力、开朗、向上。   她想,这大概是大周最顶级的二代们了。家世、学识、颜值,样样都是顶尖。其中女学子们勤奋好学,不在男子之下。   程寻和白大人他们商量之后,决定也在每月月底进行月测,是督促,也利于他们查漏补缺。   崇文馆这边一切顺利,对其他地方当然也有影响。   除了原本就招收女学子的崇德书院,京城附近也有书院开始打破女子不得入内的规矩,渐渐对女子开放,但去读书的女子依然并不算多。   读书是一件花钱的事情,除了束脩,书籍、笔墨纸砚都需要钱。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读得起书。而且,有程皇后的例子在前,人们虽然知道女子读书读得好也能有出息,可是又岂是人人都能读成那样?   这世上读书人多了,真正读出名堂的能有几个?男子读书可以考科举,科举不中的话,还能做账房先生、做教书先生,甚至是可以替人抄写文章、誊写书信。女人呢?女人不能参加科举,又不是一直都有博学宏词科。   ——不过比起前几年已经好很多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程寻仍不免有些发愁焦虑。   苏凌与她朝夕相处,自然能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这天两人一起用过晚膳,苏凌直接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程寻瞥了他一眼,心说,竟给他看出来了。她心中一动,却故意轻轻叹一口气,有些幽怨的模样:“你以前不这样的。”   苏凌心头一跳,扬了扬眉:“什么意思?”   “以前你看我不开心,会讲笑话逗我开心。”程寻小声道,“现在直接问一句,啊,为什么不开心……”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夸张。   “不是,我……”   “好吧,我跟你说。”不等他说完,程寻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其实还是发愁女性地位的事情。”   苏凌挑眉:“这个你不用急,一步一步来就是了。这种事,急不得。”   程寻心说,不是她急,是系统催啊。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苏凌又道:“现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么?女子也可以入学读书,也可以继承家业……”   程寻拿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确实是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跟她想要的,还差了很远。   苏凌笑了笑,又道:“说起来,女子能入学读书,呦呦当居首功。”   他这话倒也不假,皇后程氏几乎可以说是女子读书也能有出息的最佳证据。   女扮男装读书,十六岁稚龄在博学宏词科中夺魁,同年破解胡渚使臣难题,力挽狂澜……   她是大周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官,她是大周的皇后。   程寻在民间百姓口中,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有些送女儿读书的人家也想着培养出第二个程氏。   苏凌又道:“要不,咱们哪日得闲了,再回书院转转?”   “……好。”程寻点头。   —   程寻与苏凌成婚后,两人有时也会换上便装回崇德书院。   第一次回去时,程渊夫妇以及程启夫妇下意识就行大礼,被他们给拦住。   当时程寻有些急了:“别叫我娘娘,还叫我呦呦就成。爹爹,娘,你们这样,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了?又没外人,何必这样呢?”   程渊忙道:“礼不可废。”   程寻眼圈儿微红:“爹爹,你这么跟我行大礼,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回来了?”   她态度坚决,苏凌又在一旁帮腔,程渊夫妇才同意在无外人时,仍按照先时那般。   ——所以这次回书院,程渊夫妇比先前淡然了许多。   程渊正在逗三岁半的小孙女静好,瞧见程寻,还对静好道:“快,叫姑姑。”   小静好极其听话:“姑姑。”   程寻弯腰轻轻摸了摸静好的脑袋,笑道:“静好真乖。”   苏凌忽然幽幽地道:“只叫姑姑,没见到姑父么?”   小静好看看苏凌:“姑父。”   苏凌瞥一眼程寻,也学着她那般轻轻摸一摸静好的发顶:“静好真乖。”   他做这些动作时,程寻嘴唇微翘,只静静地看着她。   一旁的程渊面容严肃,心里却忍不住发笑,心说这两人真是孩子气。不过到底是新婚燕尔的小年轻,确实恩爱和美。话不多,但举手投足,甚至是一个微小的眼神,都能看出与旁人的不同来。   简单打过招呼后,程渊教静好先回母亲卢氏那里,他则陪着女儿女婿说话。   程渊远离朝堂多年,自然也不会与他们商议朝政。他们的话题多围绕书院、教学方面展开。   —   雷氏悄悄将呦呦拉到自己房内,轻声问:“呦呦,还没动静吗?”   “啊?”程寻不解,她把玩着母亲梳妆台上的象牙梳,“什么动静?”   “你们大婚也有半年了吧?”雷氏道,“现下都快八月了,也没什么喜讯?”她说着视线在呦呦腰腹之间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离开。   程寻一怔,继而恍然,她有些哭笑不得:“娘——我们三月十九成亲,现在七月下旬,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哪有半年?你这也太夸张了。”   “四个月也不短了。”雷氏轻握女儿的手,“我嫁给你爹的第二年,就生了你和你三哥。”她深吸一口气:“呦呦,你年纪小,这话可能不爱听。可是,子嗣是大事,尤其是皇家。现在你们感情和睦,中间容不下第三人,你更该早早生下子嗣……”   程寻知道母亲的意思,她轻声道:“娘,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今年才十八呢,不急。你放心吧,你会有外孙的。”   她和苏凌感情好,身体也都康健,在没有刻意避孕的情况下,孩子早晚会有的。   程寻倚在母亲怀里,续道:“我知道娘疼我,担心我。等有了好消息,一定第一个告诉娘。”   雷氏没说话,心说过几日可以去明霞寺拜拜佛。呦呦早些生下子嗣,她也能安心一点。   —   程寻并没有将母亲雷氏的话真正放在心上,她也没有那种急着生育的迫切感,她更关心的是主线的完成度。   反倒是晚间在寝宫,安静下来后,苏凌忽然问了一句:“呦呦,你说你咱们的孩子会像谁?”   程寻困极,手指几乎都抬不起来,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沐浴都是他抱着去的。   苏凌没指望她回答,只凑过来在她额角轻轻落下一个吻:“像谁都好,睡吧。”   程寻迷迷糊糊间,还能想到:“可能女儿像爸爸,儿子像妈妈……”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崇文馆的教学正常进行,崇德书院女学子的人数冲破了二十大关,人们对女性读书的接受度似乎比先前高了一些。   很快就又到了年底。   以前每年程寻都在崇德书院家中和父母一起过年,今年还是第一次在别地。   除夕当日,程寻将亲自剪的窗花贴上,对苏凌道:“我记得,那年你拿了我一个窗花,还记不记得?”   苏凌心念微转,已然想到旧事。不过他故意皱眉:“哪一年?什么窗花?”   “四年前,除夕当天,也就是这么个时候。在书院门口,你在马车里。”程寻微偏了头,“双喜,剪的是双喜模样。”   她目光灼灼,盯着苏凌。对自己的记性,她从不怀疑。   苏凌轻笑:“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你已经给我了。”   “不不不……”程寻摆了摆手,“你若是不想还我,那不还也成。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苏凌眸光轻闪,对她这后一句说不出的喜欢。   “我想说,时间还早,你说咱们是不是还来得及回一趟书院?”程寻嘻嘻一笑,上前抱住苏凌,有意撒娇,“好不好?我想我爹娘了。”   她既已开口,苏凌自然同意。他点头:“好。”   他与父母缘浅,但他喜欢她有父母疼爱。   他们匆匆去一趟崇德书院,并未久留。不过能在过年前再同父母见一面说说话,程寻颇为欢喜。在回宫途中,她还不停地同苏凌说着以前在书院过年时的种种情形。   苏凌只含笑看着她,时不时点头附和。   马车行的飞快。   程寻忽然福至心灵,她抓住苏凌的手,低声而真挚:“以后我们一起过年,苏凌,我们一起。”   苏凌生母早逝,与父亲的关系又是那般,想来以往过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没关系,以后有她。   苏凌微微一怔,继而眸中漾起清浅的笑意,他垂眸:“好,我们一起过年。”   其实怎么过年对他来说区别不大,不过她这话还是让他心里暖暖的。   他伸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这是第一次,两人一起守岁过年,当然以后还会有很多次。   —   过年以后,苏凌和程寻都又忙了起来。苏凌要处理朝政,程寻除了在崇文馆教导那二十八个学子以外,还带着人继续编辑校对书籍。   程寻最近有个小心思,她有心召集人编纂出一套实用性强的教材来。   可惜,刚一开春,就又有了大事。   先是有朝臣再次建议年轻的皇帝充实后宫。   ——毕竟有太上皇的前车之鉴。太上皇独宠姚氏,膝下子嗣绵薄,不利于江山社稷。今上可不能再那般了。   然而苏凌根本不予理会。   笑话,他和呦呦之间岂容旁人插足?还说什么绵延子嗣,他们又不是不会生。   提这种建议的人不多,苏凌全当没有看见。   进入二月,各地童生试正式开始。   这时又出现一桩大事。   绥阳一女子名为连娟,报名参加童生试被拦下。   连娟不服,振振有词:“小女子翻遍朝廷律法,没看到哪一条上写着不许女子参加科考,而且,我也有保举的五个人,四个同村的,一个秀才老爷,哪里不对……”   是律法确实不禁止女子考科举,可也没先例……不对,有先例的。这说辞,这理由,和传说中太上皇在瑶光殿上证明程皇后考博学宏词科时差别不大。   绥阳主考的学政就是绥阳县令,他不敢大意,略一思忖后,连忙上报。一层一层,竟报到了苏凌面前。   苏凌扫视奏折后,沉声道:“准,让她考。”   他话音刚落,李侍郎便出列:“皇上,此举不妥。历来物分阴阳,人分男女。男子齐家治国平天下,女子相夫教子,管理内务。这是天道,也是人道。科举考试是为了给朝廷选拔人才,这是男人的事情,若也让女人参加,可不就乱了套了?这个连氏猖狂,皇上该治她的罪,而不是纵容她参加科考。”   李侍郎话一出口,当即有人附和。   杜聿轻笑一声,他冲上座的皇帝拱手施礼,慢悠悠道:“李大人,本官不明白。这乱套一说,从何而来?昔日太上皇曾说,只要有真才实学,女人也能做官。李大人都忘了?朝中如今有几个女学士,可也没乱了套啊。”   他的这番话也得到了一些人的赞成支持,不过极少。   周太傅是赞成女子读书的,但是女子对女子参加科举,他却是从未想过。太上皇夸程皇后是大周士子,并封她为崇文馆校书郎,那是因为她智退胡渚使臣。特殊事情特殊办。难道以后真要让女子也参加科举?   不过他一直很承杜聿的情,虽然不同意杜聿的观点,也咬咬牙选择了同意。他沉声道:“既然律法中并未规定女子不得参加科考,皇上又金口玉言同意了,那就让她考嘛。能考中是她的本事,落榜的话,也怪不得旁人。”   周太傅在朝中威望极高,见他不反对,支持的人更多了一些。   ——当然,他们的意见并不能起到决定作用。苏凌已经应允,李侍郎他们反对也无用了。   等皇帝同意连娟考试的消息传到绥阳时,已经是三月初了。童生试的县试已经结束了。   绥阳县令犹豫再三,决定给特例,换考题,让连娟参加考试。——他也考虑过,要不要故意出些难题,好教连娟落榜。但转念一想,此事已经惊动了皇上,他须得小心翼翼,不能从中做小动作。万一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给连娟的试题试绥阳县几个举人老爷一起商定的,几人审了又审,难度适中。   那个连娟大约真是有些本事,答得不错。   几个举人老爷商量过后,一致决定通过。   于是,这一年的童生试,有了一名女子参加,并通过了县试,开始准备四月份的府试。   绥阳有个女子参加了童生试,这一消息很快传开。 第124章 新的律法   皇帝金口玉言, 允许女子参加科举。——是科举而非特设的博学宏词科, 这在大周还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 大周上下议论纷纷。   先前秦太师养病告假,等他回朝时, 一切已成定局。不过他仍不忘表明自己反对的意思。可惜皇帝态度坚决, 丝毫不肯退让。周太傅等也拥护皇帝。秦太师只得作罢。   下朝后,朝臣散去。   杜聿快走几步,追上周太傅, 笑着拱一拱手:“周大人……”   “杜大人。”周太傅还礼,停下脚步, 与其同行。   杜聿笑道:“其实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周大人竟然会支持女子参加科举。”   见旁边并无其他人, 周太傅才道:“杜大人此言差矣, 老夫并不支持。”   “哦?”杜聿挑眉,颇为诧异,“可是周大人在朝堂上……”   “只是不反对罢了。”周太傅淡淡地道。而且,他还很承皇帝和杜聿的情。   杜聿点一点头,心念微动, 忽道:“下官斗胆, 想向周大人打听一件私事。”   “什么?”   “令千金云游回来不曾?”杜聿话一出口, 隐约又有些悔意。是他孟浪了,这种事情,原不该打探的。于是,他忙道:“是杜聿失礼了, 周大人莫往心里去。”   周太傅瞧了他一眼,略一迟疑,方道:“回来了,身体也养好了,恐怕用不上太上皇赐的药了。”   杜聿笑笑:“用不上不是更好么?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最好。”   他们都很清楚,太上皇如今的身体状况,对周大小姐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年轻的杜修远身形修长,容貌俊秀。周太傅忽然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但很快,他又摇头了。   不妥,不妥。   —   程寻这段时日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过对连娟参加科举这样的大事也有耳闻。   女子参加科举,意味着女子也能有参政议政的权利,这对于提高女子地位而言,绝对是一桩好事。   她也在晚膳后同苏凌说起这件事,她感叹道:“这个姑娘了不得,是女子科举第一人。”   苏凌瞥她一眼:“要说第一人,应该是你才对。”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如果没有你参加博学宏词科的先例,恐怕也不会有女人想到考科举。”   更重要的是,没有女人敢。是呦呦之前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后在瑶光殿上被人拆穿身份时,他们抓着考试资格的漏洞。此事天下皆知,不知影响了多少人。   “唔。”程寻转念一想,好像可能大概也许是这样。毕竟在《易钗记》里,没有女子考科举这样的大事。《易钗记》里的提高女子地位,寥寥几句,异常简练。真实行起来的话,并不算容易。   程寻期望那位叫连娟的姑娘,可以取得优异成绩,证明女子不比男子差,也能打响第一枪。   —   在众人的观望中,连娟先后通过了府试和院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秀才”。   这算是大周第一个女秀才。人人都只当她会一鼓作气,在接下来的秋试里中举,再接着在会试中考中进士……可惜她在秋试中落榜了。   不过她已经有了秀才的身份,就表示着她有了许多特权,可以见官不跪,且每月可以领到米面和金银补贴,普通人并不能欺侮到她。   ——这是对她自己而言。   对大周来说,连娟一事影响不小。它正式表明女子可同男子一样参加科举。渐渐的,有更多的女子或主动,或被动拿起了书本。——能光耀门楣的,不止是男子。   连娟对自己的考试失利似乎也不失望,她声称打算刻苦攻读,三年后再参加考试。   绥阳县令亲自将每个秀才应得的金银米面送到她家中。   不过连娟神情淡淡的,只简单道了谢,倒是她的老父亲神情激动。   绥阳令回县衙后随口问起连娟的情况:“本官以前也没问过,这连秀才家中是什么情况?一个女人,读书能这么厉害?绥阳县内,也有人花费心思教养女儿吗?本官去连家,看他们不像是肯花钱教养女儿的……”   一旁的黄师爷道:“大人,这一点小人知道。说起连秀才,还得从她父亲说起。连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潜心读书,可惜直到三十多岁上,才过了童生试,连秀才都不曾考中。他灰了心,就想着生个儿子好好教导……”   绥阳令皱眉:“本官记得,连老爷子没有儿子?”   黄师爷缓缓点头:“可不是?连老爷子的夫人姓常,连生了三个女儿,又不肯让丈夫纳小。大人猜一猜,她后来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绥阳令也好奇。   “常氏生的第四个,还是个女儿,就是这连秀才了。连秀才以前的名字,可不叫连娟,叫连卷。读书破万卷的卷。”黄师爷脸上带些神秘,“大人有所不知,连秀才生下来,常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买通了产婆,说自己生下的是个儿子。”   “哦,还有这样的事?”绥阳令更惊了。   “可不,大人,您今年才来,这事儿当年可大了。”黄师爷看他感兴趣,说的更加起劲儿,“照顾小孩儿自有乳母丫鬟,连老爷子没亲手带孩子,也不可能真扒开衣裳瞧瞧,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就一门心思好好教导,为此还请了好几个厉害夫子呢。这连娟倒也争气,确实聪明,素有神童之称。可惜,到底是给她爹知道,她是个假男人了。”   绥阳令沉吟:“竟是这样……”   “连老爷子当时差点没气死,叫着要打死他们母女。连秀才挡在常氏跟前,说什么儿子能做的,她也能做。听说连老爷子直接就问‘儿子考科举光耀门楣,你也能考?’唉,没想到还真让她成了。”黄师爷轻轻叹一口气,“事发没多久,常氏就没了。后来连秀才改了名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读书……”   绥阳令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读了吧。”他定了定神:“这样,本官上表,详细说一下这连秀才的事情。”   或许还能再得到朝廷表彰呢。   —   苏凌看到连娟的情况,已是这一年的十月。   他心说,这经历倒还挺传奇,呦呦肯定会感兴趣。   于是得了空,他同程寻提起连娟的事情,叹道:“还真有人同你一样扮成男子。”   程寻愣怔了一会儿,心想,这个连娟姑娘,拿的可真像是女主剧本啊!刚生下来就被母亲强行当成儿子养大。   听苏凌和自己说话,程寻回过神,笑道:“当然有啊,你是不是忘了那个为父报仇的孝女?”她忽然想起旧事,斜了苏凌一眼,压低声音:“哦,是了,一开始,我也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女扮男装的……”   苏凌额头突突直跳,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程寻忙举一下手:“当然,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只当你是假装的太成功了。”   “是么?有多成功?”苏凌说着已站在了她身后,将她打横抱起,“是男是女,你用不用再检验一下?”   他轻轻颠一颠她,唬得程寻连忙抱住她的脖颈,软语道:“别闹,别闹,真闹了的话,你可要后悔的。”   苏凌故意板了脸:“怎么后悔?”   程寻也做出凶巴巴的样子来:“我,我三天不理你。”   “啊呀,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些麻烦。”苏凌故意叹了一声,抱着她就往床榻走去,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放,欺身压了上去,“不理我?那我也有法子让你开口。”   程寻举手阻挡:“大白天的啊,你可别闹啊。先时就有人说我专宠了,你要再闹,他们说我是祸国妖后可怎么办?”   苏凌身形微顿,似是真的把她的话听了进去。他的手位置一动,转到了她腰间,隔着衣衫,轻挠她腰间软肉,口中道:“那也不错。”   程寻不受痒,被他偷袭,咯咯直笑,连连求饶。   两人笑闹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并排而坐。   程寻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脸颊红彤彤的:“对了,我想这几日出去一趟。我听说我三哥定亲了,我得去恭喜他。”   苏凌点头:“我和你一起?”   “不用不用。”程寻连连摆手,“他见了你还拘束,我自个儿就成了。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正好说会儿话。”   苏凌见她如此,也不强求:“我让燕山带人跟着你去。”   —   程寻没有直接去二叔家里,而是先去了程家在京城的宅子,找人给程瑞带了话,在这里等他。   程瑞到的很快,他今年下场,已然中举,名次还不错,就等着明年开春的会试了。看见程寻,他微微一愣,就要行礼:“娘娘……”   “哥。”程寻冲他灿然一笑,拦住了他的礼,“我这次是来恭喜你的。中举之后,又定亲,这算双喜临门?”   “谢谢。”程瑞只笑了笑,“名次不算很好,比不得大哥他们,也比不得你。”   阳光正好,他们兄妹相对而坐,和之前一般无二。   程寻给他们斟了茶,笑笑:“我那和你们的不一样,三哥很厉害啊,好好准备,年后春试肯定能考中进士。”她清丽的脸上露出好奇之色来:“三哥,你见过未来的三嫂没有?”   “……见过。”程瑞轻轻点头,“你也见过,是赵家表妹。”   “赵家表妹啊。”程寻知道三哥的未婚妻是二婶赵氏的娘家侄女,亲上做亲。她轻声道,“那还好些,大家都认识,有情分在。”   程瑞只扯一扯嘴角,并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要娶赵家表妹。母亲赵氏之前就提过了,说要亲上加亲。他那天无意间听到母亲赵氏和妹妹端娘说话,说是赵家表妹,肯定和她们一条心,不用担心他娶妻之后,疏远她们。   其实他很想告诉他们,他会做一个合格的二房嗣子,孝敬父母,友爱妹妹。这些年来,对于他们的要求,他从不违拗。而儿女的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他们觉得赵家表妹好,那就赵家表妹吧。反正他也没有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娶谁都一样。   “不说我了。”程瑞喝了一口茶,“呦呦,啊,不,娘娘,说一下你的事情吧。端娘那边已经有好消息了,你呢?你比端娘还早出嫁了两个月。你什么时候让我当舅舅?”   端娘去年五月出嫁,一直不见动静,赵氏求神拜佛,好在今年六月温家那边传来喜讯,说是端娘有孕。赵氏连忙去寺庙还愿,又派了心腹嬷嬷去盛家照顾端娘。   程寻有些急了:“别说我,别说我,你自己都没成亲呢,倒催起我来了。我还小着呢,我比你还小了一刻钟呢。”   程瑞哈哈大笑。他想,可能是因为两人是龙凤胎的缘故,每次和呦呦说话,心情都会好转起来。他笑容微敛:“我说真的,子嗣不是小事。早点生了,我放心,你也省事。”   在普通人家,子嗣都不是小事,更何况是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家。呦呦成亲已有一年半,也该有孩子了。程瑞记得,萧瑾曾承诺,只有呦呦一人。若呦呦一直没有子嗣,无论是再纳妃嫔,还是另立皇嗣,都不是一件简单省心的事情。   瞥了他一眼,程寻道:“孩子这事儿靠缘分,也不是想早生就能早生的。我身体没毛病,该生的时候,肯定就生了。咱们不要老说这个了……”   “不是,呦呦,你听我说。”程瑞神情严肃,“我当然知道你身体没毛病,可你要知道,生孩子这种事,不是女人努力就行了。兴许,他,身体有什么呢?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这世上有些男子,天生不能让女人怀孕。或许也得让太医看看……”   “打住,打住!”程寻眉心直跳,虽然这是她亲哥。可是和他一起讨论关于生孩子的问题也很奇怪啊。她轻声道:“我心里有数呢。”她忽然想起什么,斜了三哥一眼,心说,看来三哥很懂啊。   兄妹两人许久不见,却丝毫不见生疏,似乎仍有说不完的话。但程寻如今住在宫里,比起先时有些不便。她临走之际,对三哥道:“你要是想我了,还可以继续给我写信啊,和以前一样。”   程瑞只笑了笑:“好。”   —   回宫之后,苏凌问起程寻今日情况如何。   程寻望着苏凌的侧脸,不由地想起三哥的话,她脸颊微烫,悄悄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苏凌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程寻摇摇头,又点一点头。她想了想,上前抱一抱苏凌:“我在想,咱们还挺幸运的。”   在书院相识,虽然也有过误会,但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走到一起,真的可以说是很幸运很难得了。   苏凌伸手抱了她,挑眉:“嗯,是幸运。”   程寻抬起头,轻声问:“苏凌,我们成亲一年半,没有孩子,你是不是挺着急的?”   “没有。”苏凌想也不想,直接否认。他轻轻拍拍她的脸颊,“才一年半而已。”   可惜他不急,有人替他急。他今年二十一岁,不算老。可朝中已经有不少人建议他广纳妃嫔,早早诞下子嗣了。——不过,这些,他并不想给呦呦知道,徒让她不安。   他声音温和而从容:“这事你不用担心。是了,你那次提的律法保障,可能会成真了。”   “嗯?是吗?”程寻闻言,立时转移了注意力。她从苏凌怀中挣脱出来:“果真可以?”   虽说封建社会,人治大于法治,但如果关于女性地位能写进法律,总比没有好。   苏凌并不意外她的欢喜。他只笑了笑:“我还会骗你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执着于提高女性地位,但他并不反对她的观点,而且还愿意帮助她实现心中所想。   —   苏凌当然不会骗呦呦。事实上,修订补充周律,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情。现行的周律,是开国之初定下的,当时战乱刚过,有许多已经不符合现状。修订补充,势在必行。   大周的律法条文很多,有的模糊了性别,直接无视女性的存在。有些很明显不利于女性。比如,在婚姻中,在财产继承中,女性完全处于劣势地位。   新修的周律,有意无意淡化夫权以及宗族的力量。   对于新周律,支持者有,反对者亦不少。朝堂内外,市井坊间,甚至是书院学堂,对此议论纷纷。   在崇德书院,叶夫子的律法课上。   直接有学子道:“妻杀夫与夫杀妻同罪?这岂不乱套了?”   原本的周律中,丈夫杀妻子,多判为流放。而妻子杀丈夫,则是凌迟处死。新周律模糊了男女之别,统一以杀人罪来讨论,只分为有意和无意。   周令月当即站起来:“怎么乱套?难道男人的命是命,女人的命就不是命?我觉得改的好,改的妙。你这么生气,难道是害怕将来自己杀妻被判处死刑?”她摇一摇头,非常夸张:“哎呀,真吓人啊,真吓人。”   那个学子气得愣怔,摇头晃脑叹道:“好男不与女斗。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不假。”   “诶,不要曲解了圣人的意思!”周令月应声道,“孔夫子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再说,你愿意将令堂与小人相提并论吗?”   她牙尖嘴利,那学子气得脸色通红,怒道:“还请你慎言!”他摇了摇头,感叹:“果真是……”   “是怎样?”   ……   “好了,好了。”叶夫子做手势,让他们停下来,“新律法自有新律法的道理。先时你们不是也说之前的律法有许多不当之处吗?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律法条文写的简单,真正判处的时候,还要考虑多方面……你们日后为官,当依据周律,宽和一些……”   众学子齐齐施礼:“是,学生谨记。” 第125章 有好消息   叶夫子环顾四周, 慢悠悠道:“好了, 关于新律法, 大家就讨论到这里,下课吧。”   “是。”   叶夫子将手抄版新周律夹在胳膊下, 意欲走出学堂, 却忽然有学子小跑着上前:“夫子,本月月测会不会涉及新律法?”   “嗯?”叶夫子挑眉,“大概会。”   “那, 夫子手里的新周律可否给学生借阅一下?”   叶夫子颔首,大方递给他:“拿去看吧。”   那学子小心翼翼接过来, 目送叶夫子走出学堂。   学堂里其他人继续议论新律法:“我听说对纳妾也有了新规定?”   “可不?”   ……   周令月不耐烦听这些,她回过头去看陈家姐妹:“下次大比, 你们想参加吗?”   陈大姑娘瞧她一眼, 摇了摇头:“我们明年就要回家了。”   “不过,我也想试试。”陈二姑娘跃跃欲试,“就是不知道我爹同不同意。”   周令月道:“女人能参加科举,都写进律法了,反正我想试一试。”   陈家姐妹知道她家世不凡, 闻言只是笑笑:“还有三年了, 可以试试。”   “嗯。”周令月点了点头, 觉得有些没趣。   离下节课还有点时间,周令月走出学堂,深深吸了口气。   她有点想念木芙蓉了。   原本木芙蓉一直在书院读书,那个经常欺负她的弟弟木长青进不到书院来, 他们相安无事。   但是两个月前,木长青的父亲染了重病,家里来人要他们姐弟赶紧回去。   当时,周令月担心有诈,劝木芙蓉先不要回去。然而木芙蓉到底是担心继父,又有孝道压着,不能不回去。她辞别夫子,告假回家。   周令月不放心,休沐日特意去木家探望,发现木家老爷子确实病得不轻。她搬出父亲的名头,吓唬了一下木长青,让他不要欺负木芙蓉。   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不知道木家老爷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木芙蓉有没有受欺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再回书院。   远处的钟声再一次响起,周令月轻轻叹了口气,快步走进学堂。   —   程寻在崇文馆教学,教的是算学,然而算学课结束以后,也有学子上前,问道:“程夫子,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夫子指教。”   “哦?什么问题?”程寻笑笑,“是方才没有听懂么?”   她认得这个学子,是已故的大长公主的亲孙子薛浩。   薛浩摇一摇头:“不是算学方面的问题,是关于新律法的。”   程寻双眸低垂,微微一笑:“新律法的问题,你不妨请教楚夫子。”   “夫子不能为学生解惑吗?”薛浩急问。   程寻轻笑:“术业有专攻,我对新律法了解有限,怕答得不对,误你前程。”她视线微转,从前排一个学子身上掠过:“那位章同学是法理课的课长,你可以告诉他一声,我想他也会帮你转告给楚夫子。”   略一颔首,她转身离去。   走出学殿,程寻不由感叹,果然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新律法。她没有直接离开崇文馆,而是去了藏书处。   新上任的校书郎们正在编辑校对书册,看见她,暂时停下手中的事情:“程大人。”   程寻在崇文馆,不是程皇后,是崇文馆学士,是学殿那边的算学课程夫子。她笑着回礼,询问一下进度后,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段学士呢?”   她有些好奇,今天段和当值,怎么不见他?   “那边。”有人给她指了方向。   穿过整齐摆放着书册的书架,程寻果真看见正低头看书的段和。   她轻咳一声,段和猛然抬起头:“程大人,你快来看。我觉得这一条很好啊!”   程寻闻言一怔,继而笑意溢满眼眸,她心说,这大约又是一个在研究新律法的。她笑笑:“在看新律?”   “是啊……”段和忽然想起什么,匆忙站起身行礼,神态恭敬,“见过娘娘,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程寻连连摆手:“没什么吩咐,就是下了学,来这边看看,你忙你的。”   段和看她似乎并无要事,慢慢放下心来,继续研究新律法,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抚掌而笑,表情变化极其明显。   程寻又转到一旁,翻了一本算学书看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又不舍得放下这本书,就同管理书册的小吏打一声招呼,登记后带着离开崇文馆,回了寝宫。   用过晚膳后,程寻本想继续再看一会书,可是看看灯盏,她又有些犹豫了。罢了,明日再看吧。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大习惯在油灯或者蜡烛下看书。   合上眼,她默默回想琢磨方才看过的内容。   苏凌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多半是在想什么东西,也不打扰她,自己坐在案边批阅奏折。——要紧的那些,他都已经处理过了,这余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   随手拿起一本,是要他广纳妃嫔的。   苏凌哂笑,只做没看见,放置一边,不予理会。   蜡烛越来越短,程寻回过神,瞧一眼还在忙着的苏凌,自行沐浴后换上了寝衣,一面擦拭着头发,一面道:“不歇了么?”   苏凌起身,面露笑容:“歇。”   他目光微转,落在呦呦身上,见她正擦着头发,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耳后一个细小的红色暗痕隐约可见。苏凌眸色渐深,声音微哑:“呦呦……”   “啊?” 程寻抬头,目光落在他幽深的黑眸中。   这眼神她异常熟悉,似是有实质性一般,烧的她的脸颊一点点发烫起来。不过是一眨眼间,她就落入他的怀中,手里的巾子也掉在地上。   一刹那间,地转天旋,她身体凌空,已被她打横抱起。她一个失神,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苏凌,头发还湿呢……”   “我帮你擦。”   ……   —   苏凌大婚已有一年多,至今膝下犹虚。他不急,朝中不少臣子着急。   ——毕竟有太上皇的例子在前。太上皇独宠姚氏,子嗣单薄,已经到了几乎没有继任者的地步。今上别的方面不像太上皇,在这后宫之事上,倒像了八九成,只守着一个程氏,完全没有广纳妃嫔的打算。   有朝臣建议皇帝选秀纳妃,皇帝置之不理。有臣子放弃,也有臣子一心想做个直言敢谏的诤臣,见此路不通,就另寻他法,让皇上的长辈劝谏。——说到底,关于皇嗣,是国事,也是他们萧家的家事。   说起皇帝的长辈,首先要提的就是太上皇。可惜太上皇身体不好,不便见人。想请他出面,只怕是不行了。至于皇太后,倒是有两个,苏太后不等儿子登基,就早早故去。那位姚氏,也早撒手人寰。   想来想去,在京城的,地位高,和皇帝关系还不错的,好像只有茂阳长公主了。   茂阳长公主是太上皇的亲妹妹,今上的亲姑姑。据说今上流落民间时,还是茂阳长公主与驸马阳陵侯苏景云一道寻回来的。今上对这位姑姑,也极尊重。茂阳长公主毕竟是萧,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她肯定担忧侄子,心系大周江山,找她出面,多半管用。   于是,茂阳长公主府上近来热闹了不少。   长公主喜欢养花弄草,深秋的天气,好几位朝廷官员不知从何处寻来盛开的花卉,送到长公主府上。   “这是……什么意思?”茂阳长公主诧异地问。   听清来者的来意后,茂阳长公主微微皱眉。她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沉声道:“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不插手国事。几位还是回去吧。”   “殿下,关于皇嗣,不仅仅是国事,也是萧家家事啊。”刘大人认真道。   “既是我萧家家事,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茂阳长公主脸色微沉,“莫非连皇上内帷之事,你们都要管了?”   “天子无家事。” 张大人道。   茂阳长公主扯了扯嘴角,不想跟他们缠歪,面露疲态:“你们如果觉得是国事,那就上书皇上,来找本宫算什么?”   她也能猜到,多半是这些人在怀思那边说不通,才寻求她的帮助。按说,她做姑姑的,问一问侄儿的子嗣问题,也不算太过分。但她偏生是个有些倔脾气的,又有些护短。即使真要问,也是在私下里,自己想要问,而不是替这些人传话出头。   挥了挥手,茂阳长公主又道:“本宫有些乏了。果真人上了年纪,精神就不大好了。列位先回去吧,恕本宫不能奉陪了。”   她下逐客令,旁人自然也不能多留,纷纷起身告辞。   “对了,把花儿都带走吧。万一谁若参本宫一本,说本宫收受贿赂,那可如何是好?” 茂阳长公主轻轻打了个哈欠,“本宫还是喜欢自己种出来的花。”   茂阳长公主虽然看起来油盐不进,但心里并非毫无波澜。她抽了个空进宫,没见到苏凌,只见到了皇后程寻。   程寻连忙招呼她:“姑姑来了?快坐。”又吩咐宫人上茶。   茂阳长公主视线微转,目光在摊开的书本上停留了一瞬,笑问:“娘娘在看书?”   “备课。”程寻下意识答道,“我不是在崇文馆教算学吗?提前准备一番。”   点了点头,茂阳长公主又问:“教书辛苦吗?瑜儿回家对娘娘赞不绝口,说娘娘学识好,人又温柔,学殿的学子们都很敬服。”   程寻谢过后半句,她轻轻摇一摇头:“还好,并不算辛苦。课程不难,我的课也不多,学子们很听话,又聪明懂事,很好教的。”   长公主又简单问了几句,才转了话题:“娘娘大婚有快两年了吧?”   程寻心头一跳,神色不变:“姑姑,是一年零八个月。”   “嫌宫里冷清吗?有没有想过添几个人?”茂阳长公主轻声问。   程寻轻轻摇头:“没有……”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姑姑来了?”   正是苏凌。   苏凌刚进内殿,就听到茂阳长公主那句:“有没有想过添几个人”,他快步走了进来,笑道:“你们说什么呢?”   程寻瞧他一眼:“姑姑方才说,宫里冷清。”   茂阳长公主只笑了笑,算是承认。   苏凌略一沉吟:“是有些冷清了,所以姑姑得了空,还要多来走动走动。”当着长公主的面,他轻轻动了动呦呦端正的发簪。   程寻不知他要做什么,身体微僵,动也不动。   “你别动。”苏凌低声道,“簪子有些歪了。”   他松开手后,才又对茂阳长公主笑道:“现下冷清,等将来添了孩子,就会热闹了。姑姑说是不是?”   茂阳长公主瞧他们一眼,点了点头:“所以,你们要早些诞下子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程寻道:“我记得皇后的母亲雷氏夫人生的是龙凤胎,是不是?”   程寻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她点头:“是。”   “女儿大多像母亲。”茂阳长公主笑了笑,“但愿你也能如你母亲一般。”   程寻微怔,想到母亲,心里有些发酸。她其实比她母亲幸运很多的,母亲也不希望女儿像她。她心思转了转,明白长公主的意思,大约是希望她也能像她母亲那般生下龙凤胎吧。   她心说,这个时代,医疗技术又不大好,生孩子相当于过鬼门关,还是不要期待双胞胎了。   不过这话却不好对着长公主说出来。她只是笑笑,将话题转到长公主的次女苏瑜身上。   茂阳长公主含笑听着。——她这做姑姑的,跟他们夫妻提一下也就是了。他们不是小孩子,心中肯定有考量。如今怀思的态度很明白了,她不会再管这件事。   认真了解了一下女儿在崇文馆的情况,茂阳长公主点头:“她这两个月,身体倒比先时好些了,饭量也大大了。”   “嗯,太医也说过,瑜儿的弱症是胎里带的,多运动多锻炼,会好很多。”程寻笑道,“宁家那位大小姐当他们武学夫子,也不教他们多高深的功夫,不过每日清晨,都要他们慢跑一段。”   “唔。”茂阳长公主沉吟,“那是该谢谢她。”   ……   苏凌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姑姑不再提起先前的话题,知道短时间内她是不会再提了。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按理说他和呦呦身体健康,感情甚笃,房事也勤恳,一年多了,也该有动静了。   唔,或许应该再勤恳一些。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又到了年关。   一入冬,西苑那边的内监就时常来禀报,说太上皇身上不好,或是太上皇身上又不好了……   苏凌传了太医,也亲自去看过。   太上皇瞧着比先时老了许多,鬓角银丝飘动,仍旧不大认人。   太医诊脉后,委婉表示,等开春过了年就好了。   苏凌在宫中多年,自然明白太医话里的意思。看来太上皇这个冬天会很危险。他点了点头:“知道了,尽力医治。”   太医大概真尽力了,可能太上皇有神明保佑,真的熬过了冬天。   苏凌对此心中没有多少波澜。   活着也好,死了也罢,跟他的关系并不大。他大概是真的父母缘比较浅。不过,他不在意。他想,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   —   翻了年,所有人都又长了一岁。   二月朝廷会试。   程寻虽然没参加,却格外紧张。她三哥程瑞今年参加会试,也不知道会得个什么样的名次。   结果出来后,得知三哥得了第三,程寻不觉轻笑。   前些日子见三哥,知道他正潜心准备会试。三哥那时对她讲,目标是会元。如今虽不是会元,不过第三也很厉害啦。   程寻同苏凌打一个招呼,准备些礼物,出宫去见三哥。也不知道三哥现下是开心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   此时程瑞同程浩在程家书房。   程家二老爷程浩面容严肃:“不要骄傲了,接下来好好准备殿试。待你金榜题名之后,就给你准备婚事。你也到了及冠之年,不小了。之前一直读书,现在也该为程家开枝散叶了。”   程瑞态度恭谨:“是。”   “去吧。”程浩挥了挥手。   程瑞这才施礼离去。他刚走出书房,小厮端砚就冲他使眼色:“少爷,少爷……”   “怎么?”   端砚在他耳畔低语几句,程瑞眼睛一亮,唇角微勾:“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程瑞去了隔壁的程宅,果然在呦呦先前住在院子里看见了她。宫人侍卫都在远处,他轻咳一声,大步走了过去,行礼:“娘娘……”   程寻伸手拦住他:“哥,你别这样,我是来跟你道喜的。”她指了指石桌上放的东西:“你上回不是说,那年我送你的纵横图坏掉了吗?这是我新做的。”   程瑞扫了一眼,眸光轻闪,移开了视线。他有些夸张的叹道:“道喜什么?只得了第三而已,失望失望。”   看他这模样,程寻就知道他有意夸张。她心说,既然说笑,那就说明心情不坏。她也略微提高了声音:“第三还差啊,你去贡院门口这么说,你信不信会有不少人想打你?”她定一定神:“你得准备殿试了。”   胡乱“嗯”了一声,程瑞忽然拧眉:“呦呦,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参加殿试?”   “为什么不应该?”程寻疑惑。   程瑞斜她一眼:“本朝虽然不禁止皇亲国戚参加科举,可我到底是皇上的大舅哥。万一他以权谋私,或者有人怀疑他以权谋私,岂不是很不妙?”   “……不至于吧?”程寻眨了眨眼,“你的会试第三,是在试卷密封的情况下得到的。你实力摆在这里啊。什么以权谋私,分明是举贤不避亲。你不用想太多。”   程瑞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兄妹两人简单说一会话,程寻就起身离去了。程瑞目送妹妹离开,他小心抱着纵横图,脚步不停,回到书房,寻了个隐蔽角落放好。   他目光微转,落在先前那个墨迹斑斑的纵横图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   程寻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微黑。   苏凌见她归来,匆忙叫人备膳:“这汤不错,你尝一尝。”   程寻从善如流,然而刚接过苏凌递过来的小碗,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几天是几号?不对,今天是哪一日?”   “今天是……”苏凌神色微变,忽的双目一亮,“快,传太医!” 第126章 好事坏事   内监领命而去。   苏凌猛然站起身, 快步走到呦呦身后, 小心捉了她的手, 一时去摸她脉搏,一时又去探她额头, 神情凝重:“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见他这般紧张, 程寻反倒笑了,紧张情绪缓解了一些。   她摆一摆手:“没有啊,你先回去坐, 吃饭呢,先别闹。等太医来了再说。”   苏凌神色认真:“我没闹。”他就是开心。   可他到底是再也无心用膳, 紧张而又期待。   张太医背着药箱匆忙赶过来,正要施礼, 就被皇帝拦住。   “去给皇后娘娘请脉。”苏凌轻声道。   这时程寻已经用过晚膳, 残羹冷炙皆被撤下。她屏气凝神,任由张太医为她诊脉。   张太医的手指刚搭在她手腕上,她的心就被猛地提了起来,下意识看向苏凌。   苏凌也正朝她看过来,他冲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无声道:“不要紧张……”   他这般神情泰然安慰着她, 可他快速跳动的心脏已经出卖了他。——他也很紧张。   他想, 他到底还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孩子的,不拘男女,先有个也好。最好能集中他们两人的优点,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 张太医慢慢收回手指,满面微笑:“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喜脉。”   听闻是喜脉,程寻轻舒了一口气,转身冲苏凌灿然一笑:“你听到没有?是喜脉啊。”   苏凌轻轻“嗯”了一声,眉梢眼角的笑意遮掩不住。   他要当爹了!他和呦呦有孩子了。   张太医只做不曾看见帝后互动,他尽职尽责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苏凌侧耳认真听着,待张太医说完后,他问:“用安胎药么?要不要开个安胎的方子?”   “不不不……”张太医连连摆手,“皇后娘娘胎像很稳,安胎的药可以不喝。安胎药这东西,喝多了,反而不好。”   程寻点点头:“嗯,原来如此。”   她还以为,只要怀孕,就需要喝安胎药呢。   苏凌又问:“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么?”   张太医想了想,略一踌躇,又道:“怀孕的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最好不要有房事。”   他说的一本正经,程寻却不由地脸颊微红。她稍微偏了头,佯做不曾听到。   苏凌也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嗯,知道。没别的了?”   “要每日请脉。”张太医又道,“可以补身体,但要有分寸……”   程寻一一记下。   张太医告辞离开后,程寻还有些恍惚,她看着苏凌:“真的,有孩子了?”   苏凌唇角轻扬,重重点了点头。   此时并无外人,苏凌上前轻抚呦呦腹部,低声道:“摸不到……”   程寻一把拍落他的手,嗔道:“别闹,这才刚怀孕,你要是能摸到,就有鬼了。”   苏凌手背微痛,反而笑吟吟的:“呦呦,你说咱们孩子取什么名字好?”   “……”程寻沉默了一瞬,“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你就想到取名字了?”   “有备无患,早准备早好。”苏凌一脸的理所当然。   “……”程寻瞧他一眼,“那你慢慢想。”   之前有人催促他们孩子的事情,苏凌表现的丝毫不急的模样。可是今日程寻才知道,他大概是真的很想有个孩子。从刚得到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   晚间休息时,他小心翼翼,动也不敢动。她略微翻一下身,他都要问一句:“怎么?饿了?渴了……”   程寻斜了他一眼,幽幽叹一口气:“没有,你这么紧张,影响得我也睡不着。”   “我……”苏凌有些不安,低声道,“真影响到你了?”   程寻有些好气,又有些想笑:“苏凌,你再这样,真会影响我的啊。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她轻轻摸了摸他脸颊,话语中隐约带些委屈:“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你心里,没有孩子分量重。”   苏凌怔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捉住她的手,声音很轻:“不是,呦呦。我很高兴,有些忘形。咱们的孩子,咱们的。”   “我知道。”程寻与他十指相扣,“其实,我也高兴。”   苏凌凑过去,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我会做一个好父亲的。”   程寻微愣,继而有绵绵密密的心疼涌上来。他没有一个好父亲,可是他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她紧紧抱住了他:“嗯。”   她柔软的身子忽然贴了上来,熟悉的馨香萦绕鼻端。   苏凌身体发烫,隐约有几分僵硬。他心说,不能行房,不能行房。不能行房时还同床,真是一种折磨。   他在暗夜里咬了咬牙,忽然问了一句:“呦呦,你会背清心咒么?”   “啊?”程寻忽然意识到他身体的异样,翻个身离他远远的,小声道,“你可别忘了张太医的话。”   “没忘。”苏凌的声音听着有几分闷。   程寻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   上早朝时,朝中大臣很明显感觉到皇帝似是心情不错。但具体是什么原因,众人还不晓得。大家分析一番,寻思着多半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殿试。   皇上即将多一批可用之人,又怎会不开心?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虽然中间曾经出现过女子科考这样的插曲,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还在几场大比上。十年寒窗,只看今朝。   程瑞自己对殿试并不算很上心,不过还是要认真准备。   当知道一甲里,除了他尚未及冠,其他两位,一个三十九,一个四十一时,他就觉得,他大约就是探花了。   历来似乎有个默认的规矩,一甲这三人中,探花总要是年轻俊秀的那一个。他暗暗比较了一下三人的外貌,心里基本已经有数了。   果真,当报喜的人敲锣打鼓到程家,拉长了腔“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时,程瑞毫不意外。他很淡然,吩咐端砚打赏。   程二爷程浩哈哈一笑,连声称好。待报喜的人离去后,他对程瑞道:“不错,你们这一辈里,只有你是进士及第。你大哥是进士出身,你二哥没参加会试……”   他心中欢喜,三个男丁,要属他养的这个,最出色。   程瑞神态恭谨,默默听着。   “我让你母亲去和赵家再商量一下,早些把亲事办了。”程浩笑道,“要双喜临门才热闹。”   “是。”程瑞低声道。   反正,总是要娶亲的。早娶晚娶,区别不大。   正说着,温家那边忽然有人来报讯,说是少奶奶生下一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程浩愣了愣,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这才是真正的双喜临门。”   程瑞也笑了:“好。”端娘顺利生下孩子,在温家的日子想必能更顺心一些。   —   殿试结果出来,朝野内外,茶馆酒肆等地都不免要议论一段时日,崇德书院也不例外。   相比于年纪比他们两倍还多的状元榜眼,他们对年轻英俊的探花郎更感兴趣一些。   “这位程探花,好像跟咱们书院还有关系啊……”   “是啊,崇德书院第一任山长,是他曾祖父。”   “那岂不是跟咱们山长是本家?”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何止是本家。他是山长被过继出去的亲儿子!程皇后知道吧?程探花是她胞兄。哎呀,程皇后读书也厉害。这读书厉害的,都到他们家去了……”   ……   周令月听着同窗学子议论纷纷,心中莫名激动。她想,她以后一定要更刻苦一些,下次也考科举。   她一定要做出名堂来。   而此时,与她同一个学舍的好友木芙蓉还在木家守孝。   继父木老爷子终是离世了,临终前,他要姐弟俩好好相处,互相照顾。末了,又单独对她说:“芙蓉……不要怪我……长青是我儿子……也是你弟弟……”   木芙蓉泣不成声,她的这个继父虽然对木长青和她的一些事情置之不理,可他毕竟当了她十几年的继父,也照顾过她。   继父离世,木芙蓉为其守孝,不好再回书院读书。不过,大约是继父不在了的缘故,木长青看起来还不算疯,对她也还算规矩。   可将来怎么样?她一点都说不准。等三年孝满,她都要将近二十岁了。难道这一生,就要这样了吗?   木芙蓉茫茫然看着天空,心想,她需要做些什么,她不能一直这样。   —   程瑞成了进士,赵氏心情好转,身体也比平时好了许多。她挑了吉日,回娘家与嫂嫂商量婚期,终是定在了五月。   不过,程赵两家的婚事,到底是没有如期举行。   五月初,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程寻摇着团扇同苏凌说话:“你可又要过生日了。”   “嗯?”苏凌挑一挑眉。   “我今年可不想送你……”程寻话未说完,就见一内监匆忙进来,冲他们行礼,面带焦急之色。   “何事?”苏凌皱眉。   内监急道:“太上皇,有些不大好了……”   “嗯?”苏凌眼皮微动。“太上皇有些不大好了”这种话,他去年冬天听的次数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对呦呦道:“我去看看,你就在这儿待着,不用担心。”   程寻只点了点头。   —   太上皇这次是真的不大好了。这个年轻时相貌不错的男子,此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苏凌站在他床前,难得认真端详着自己的父亲。   小时候,他还在北和宫,对从未谋面的父皇恐惧之余,还有些期待。然而十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向他举起了剑。再后来,为了姚氏,父皇和他之间有过一段时间的温情。父皇认下他,立他为太子,他想做的,父皇几乎都不反对。   那时,他的父亲对他态度温和到几近纵容。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父子情了,可能父皇不只是为了姚氏,也带着对他补偿的心思……可惜随着姚氏的离去,一切都又成了幻影。   这三年间,苏凌很少踏足西苑,他内心深处甚至觉得,如果父皇死在姚氏之前,那该有多好……   苏凌轻声问:“太上皇先前留下什么话没?”   内监小心道:“太上皇每日只唤着姚太后的闺名。”   “没别的了?”苏凌追问。   内监迟疑了一下,摇头:“没别的了。”   不是他要欺君,是太上皇有些哭骂的话,实在是不能对皇上讲啊。难道说要太上皇有时候精神抖擞,叫骂着要杀皇帝吗?   太上皇糊涂,可他们一点都不糊涂。这种话,得了失心疯的太上皇说得,他们说不得!   苏凌没再追问,只轻轻点一点头,表示知晓。   旁边站的太医小声道:“皇上,太上皇,崩了……”   苏凌双眼微微眯起,有些不可置信的模样:“驾崩了?”他伸出手指,在太上皇鼻端试探。   他收回手,缓缓合上双目。   太上皇,真的驾崩了。   他心里空空的,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摇一摇头。   —   退位将近三年的太上皇崩逝了,这件事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水花。毕竟太上皇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大家也都知道。太上皇已经有好久不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了。   原来他还又拖了几年才离世么?   太上皇驾崩对朝臣来说,最麻烦的是守灵。   五月的天气,哭灵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程寻作为皇后,按照礼节,也要带着女眷在宫中举哀。   她如今有孕在身,苏凌寻思着不想让她过于辛劳,就道:“你干脆称病好了,别累着了。”   程寻轻轻摇头:“就算称病,那也不能一开始就病。这样的大事,我不能不露面。”   苏凌皱眉:“主要是你的身体……”   程寻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不会累着我的。”   她并不是爱逞强的人,她也很爱她肚子里的孩子。   苏凌见她如此,只得道:“那你注意一些,把握分寸。”   “我知道。”   —   太上皇的灵柩暂时停放宫中时,程寻带着命妇在宫中举哀。   然而没多久,她身边的茂阳长公主就轻声问:“前些日子,恍惚听说娘娘有身孕了?”   “嗯。”程寻低声道,“太医诊脉,说是有了身孕。”   所以,她不能久跪,得找个由头避开。   “晕吧。”茂阳长公主忽然道。   “什么?”苏凌没听清。   茂阳长公主在她耳边耐心道:“你晕倒。”   程寻睁大了眼睛。   茂阳长公主神色不变:“天热,你又有身孕,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不能久跪。你晕吧,我扶着你。”   装晕这种事,程寻没什么经验,她正酝酿感情,茂阳长公主许是等不及,直接轻拉着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程寻也不笨,连忙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长公主道:“快来人,先送娘娘到偏殿去。赶紧请太医,看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要不要紧!”   今上继位至今,膝下犹虚,如今皇后有孕,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茂阳长公主和宫女一起半搀扶半拥着程寻去了一旁的偏殿休息。她挨个又吩咐宫人:“还不快去请太医?”“去打些热水。”“你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素粥”……   待宫人尽数离开后,茂阳长公主才又对程寻道:“你们年纪轻,没经过事儿。要知道,活人要比死人重要的多。举哀、哭灵这种事,都是给人看的。太上皇地下有知,也不想他孙子有丝毫闪失。”   程寻颇有些惊讶,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茂阳长公主是长辈,长辈也会让他们这般行事吗?   “现在几个月了?”茂阳长公主轻声问。   “两个多月。”程寻如实回答,“快三个月。”   “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茂阳长公主很有经验的样子,“举哀、哭灵情绪波动大,又累,不适合孕妇去做。宫中有成例,你走个过场就是了。”她轻轻拍了拍程寻的手:“你放心,你父皇不会怪罪你的。”   她和先帝同母,不过感情不好不坏。老实说,她很有些看不上她这个皇兄的行事。比起太上皇,她还是更待见她的侄子。皇兄离世,她心里固然难过,但更多的是“啊,真的没了啊”的心理。她三年前就见过太上皇病中的样子,有时候他想,那样活着,其实没什么意义……   所以此时,虽是在举哀,可茂阳长公主心里念着活着的人多一些。   第一次看见怀思时,她心里就认下了这个侄子。   她没有儿子,怀思在她心里说是侄子,也和半个儿子差不多了。她知道怀思重视什么。   于是,茂阳长公主继续安抚程寻:“身体最重要,有这个心就好了。如果因为哀伤过度损了身体,那才是真的不孝。更何况,你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程寻点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对了,你肚子里是一个吧?”茂阳长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目陡然发亮,“太医有没有说,可能会是双胎?”   她对于龙凤胎还是有些执念的。怀思大概是个专情的,没有再纳妃嫔的意思,那么程氏最好多生几个吧。皇家子嗣太少,终究不妥。   程寻盯着她瞧了瞧,默默摇头,半晌才道:“没说过……姑姑,现在才怀孕不到三个月啊。” 第127章 痛觉减半   茂阳长公主略微露出些失望来:“这样啊……”轻轻拍了拍程寻的手, 她轻声道:“过两个月再让太医看看, 兴许你真随了你母亲呢。”   程寻笑笑, 没有作声。她心说这方面最好还是不要随了母亲吧。   待太上皇的丧事结束,长公主又在太医给程寻诊脉后, 问道:“娘娘身体怎样?腹内胎儿可还安好?”   “一切安好。”   长公主闻言点了点头, 犹豫了一瞬,继续问道:“皇后娘娘腹中有几个孩子?”   张太医愣了愣,有些不明白:“一, 一个啊……”   “不是双胎?”长公主仍有些不死心。   张太医略一迟疑,轻轻摇了摇头:“不, 不是啊。”   茂阳长公主不说话,只轻轻叹一口气, 原来真是双胎啊。一个也行, 慢慢来,大不了多生几次就是了。   —   太上皇驾崩,程皇后有了身孕,朝中那些担心皇嗣的大臣声音渐渐低了一些。   苏凌顿时觉得清静无比。科举刚结束,他又新添一批可用之人。边境安稳, 朝中政局清明。虽然每日忙碌些, 但他近来心情不错。   程寻与他朝夕相处, 自然能感受到这一点。当然她自己心情也不错。太医日日请脉,告诉她她腹中胎儿很健康,而她孕期反应也不强烈,到目前为止, 并无什么不适。只是时常觉得饿,脸颊也比以前丰盈了一些。   她有时揽镜自照,又转头问苏凌:“我胖起来是不是很丑?”   苏凌微怔,继而摇头,一本正经:“不丑。怎么会丑呢?”他想了想,又道:“你先时太瘦了,稍微胖一些好看。”见她不说话,他又笑了笑:“你都不怕黑,为什么怕胖?”   他有些不明白她的心理。之前装黑扮丑不都习以为常么?这才因为有孕胖一点点,怎么就觉得不自在了?   程寻双眼圆睁:“所以说,真的是胖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小声道:“黑是涂了粉,能洗掉。胖可是真胖啊。”   苏凌有些哭笑不得,格外认真道:“不胖,真不胖。这样好看呢。”   轻轻揪了揪脸颊,程寻小声道:“真的好看么?”她斜了他一眼,凶巴巴道:“不好看你也只能认了。”   苏凌失笑:“是是是,你说的是。”   他刚认识她时,她脸上漆黑一片,可比现在丑多了。   苏凌定了定神,起身将东西放在她面前,低声道:“你瞧一瞧。”   程寻低头匆匆扫视一遍,眼中立时迸发出光彩来。这是一封未加印玺的诏书,朝廷出资在大周各地兴办学堂,修建女校。   她抬头看向苏凌:“这是要用国库里的钱支持教育吗?国库充裕吗?”   苏凌轻笑:“你说呢?”   “我不知道。”程寻想了想,“不过胡渚使臣岁岁上贡,这几年也风调雨顺,应该充裕吧?”   苏凌点一点头:“国库确实充裕。”停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这钱不从国库里出,我还打算留给儿子呢。先前有大臣建议宫里多添些妃嫔,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如废黜后宫,把钱都省下来,用在修建学堂上。那天你说什么来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你现在都有孩子了,咱们不更应该精打细算一些吗?”   程寻微微一怔,继而缓缓轻笑。她心说,宫中妃嫔才能有多少开支?不过他能说出这番话,还真是让她心里欢喜。   —   皇帝下旨出资在大周各地兴办书院学堂,扶持教育。   这是利于江山社稷的好事,自然无人反对,一时间人人称颂。当皇帝声称要动用自己私库里的银钱来资助建学堂时,赞誉声更多。   一向支持教育事业的程皇后也站了出来,表示将自己身为皇后的俸禄尽数捐出来,用于各地建女校。——程寻并不担心自己荷包空空。毕竟她身上还领着崇文馆学士的俸禄。而且苏凌也不会教她饿着。   帝后带头,茂阳长公主也跟着表示,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处私宅。   ……   朝中大臣于公于私,自然也要咬咬牙拿出一些来。   继朝中大臣之后,文坛名人、各地乡绅也纷纷慷慨解囊。   甚至在崇文馆的学殿里,那二十八个出身不凡的学子们也在商量着要不要拿出一些私房钱来。   一时之间,大周上下读书学习的热情高涨。   看皇帝的意思,新建的学堂除了传统的教授儒家经典的书院外,还要建立一些培养专门人才的学堂,不强调四书五经,重点教授其他知识,如:书学、算学、律学、医学、画学、武学等。   当然,还有女学。   对大周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新颖而又充满诱惑。   大周如今正值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对朝廷减轻赋税又兴办各式学堂支持而又期待。   在崇德书院,思想比较活跃的学子们再次议论纷纷:   “听说以后有专门学武的书院。”一个圆脸学子道。   “是不是和武馆差不多?”说话的是个瘦高个。   圆脸学子摇头:“不是,这是官学。而且,武馆里只教武功,这武学书院还要学四书五经的……”   “原来如此。”   —   进入冬天后,程寻的肚子越发明显了。她以为的恶心呕吐食欲不振从未出现过,但是近来时常会觉得烦躁,随着身形变化,她行动逐渐不便。   崇文馆那边的算学夫子,如今已经换了人。——云蔚的妻子,杨德夫子的女儿杨姣主动提出想担任算学夫子一职。   杨姣与云蔚成婚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原本对她有些意见的老祖母有了重孙之后,喜不自胜,每日见了她,也满面笑容,态度身后。   皇后有孕后身体不便,崇文馆招新的算学夫子。   杨姣听闻此事后,心里一动,与家人商量,想做崇文馆的算学夫子。   她十四岁上自青州投奔父亲,直到出嫁前,一直有学习算学。或许是随了父亲,她在其他方面不精通,在算学上,却颇有些天赋。后来朝廷支持女子读书,她深埋在心底的火焰重新点燃,嫁到云家后除了管理家务,侍奉长辈,也自己试着继续学习研究。她自觉算学还不错。如今有机会,她想试一试。   云家老太太自是不愿意,她当即皱眉,沉声道:“不妥,这有伤体面。”   杨姣轻笑:“祖母这话说的……崇文馆的算学夫子之前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都不嫌不体面呢。”   “这……”云家老太太一时语塞,她想了想,“你若去了,通儿谁照看?”   杨姣连忙道:“我打听过了,崇文馆算学课很少,不用花费太多时间,我有足够的功夫陪伴通儿。而且通儿有祖母、母亲、乳母照看,我很放心。”   ——事实上,祖母喜欢通儿,几乎不让她这个做娘的插手孩子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要不,自明日起,我亲自带通儿?”   她想,如果不行的话,把通儿放到自己身边也好。她若是带通儿,那就不去崇文馆了。   云老太太挑了挑眉:“这样吧,你去试一试。不过那崇文馆可不是一般的地方,你未必能进得去。你还不如早些给通儿再添个弟弟。过两年,通儿就要开蒙了。”   她更愿意她的乖重孙跟着他。   杨姣含笑应下。老太太只要同意,其他人那里都好说。她想做什么,云蔚也支持。她所担心的只是她有没有教授学子的能力。   还好,她当着白青松白大人和宋大人的面试着上了一堂课后,又解了几道他们指的算学题目后,他们就相视一笑,点头道:“那就辛苦云夫人了,以后,你便是教算学的云夫子。”   杨姣想了想,轻声道:“可以叫我杨夫子么?”云是夫姓,不是本姓。   白大人和宋大人对视一眼:“杨夫子。”   至此杨姣就暂时成了崇文馆的算学夫子。云家在京城,她课程不多,不用每日奔波,比她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以前他住在崇德书院的杏园时,曾经羡慕过书院的学子们,她那时想读书,曾经趁他们上课之际,悄悄到碑林那边看镌刻在石碑上的四书五经。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也可以做夫子。   她想,一定要教好,不能堕了父亲的名头。   ——   程寻牢记着太医的话,每日坚持走路锻炼。   于是,宫人内监们经常会看到年轻的帝后相偕在宫中漫步。有时皇后使性子,皇帝只笑吟吟看着,还说笑话逗她,直到她开心起来。   “我腿有些酸了。”程寻小声道。   “那我,抱你回去?”苏凌试探着问。   程寻咯咯而笑,连连摇头:“别别别,你等我歇一会儿,自己回去。你若是再抱我走一圈儿,那我真成祸国妖后了。”   苏凌轻轻点一点她额头:“又胡说。那就歇一会儿。”   有内监搬来藤椅,程寻休息一会儿,对苏凌道:“我好久没回家了。”   苏凌“嗯”了一声:“那让母亲来陪你?”   程寻眼中漾起了笑意:“好呀,就是不知道娘愿不愿意。”——大婚之后,苏凌在私底下很自然地就称呼她的父母为“父亲母亲”了。   “怎么会不愿意?”苏凌轻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疼你了。”   —   雷氏确实愿意进宫陪伴怀孕的女儿。她临行前,将程启叫到身边,如此叮嘱了许久,方问:“记住没?”   程启有些无奈,却还是笑道:“母亲放心,儿子记得。父亲的习惯爱好,儿子一直都记得。”   “不要跟你媳妇儿拌嘴,她心思细腻,多顺着她。”雷氏又道,“你们两口管好家,管好你爹。”   她去陪伴呦呦,最不放心的就是丈夫程渊。   程启连忙应下。   雷氏这才乘坐宫中的马车进宫。   宫人通报后,雷氏入内。刚看见女儿,她就露出了笑容。呦呦看着脸颊红润,气色甚好,拉着母亲的手:“娘,你来了,你瞧我是不是胖了?”   雷氏眼皮跳了跳,神色不改:“不胖,一点都不胖。娘还觉得有些瘦呢。”   程寻扯扯嘴角:“好吧。”   雷氏此次陪女儿小住,每日都要惊讶几次。   比如她看到年轻的皇帝从前朝回来后,听呦呦说腿酸,也不避讳,直接就轻轻给呦呦揉腿,动作熟练无比。   知道呦呦渴了,他会立时倒水。   他会陪着呦呦散步,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   初时震惊,后来雷氏就习惯了。这两人是真的感情好。她想,皇帝对呦呦不是戏文里的那种皇帝对宠妃的宠,而是尊重并着怜惜。   她的女儿,约莫是个有福气的。   无旁人在侧时,雷氏曾悄悄问女儿:“太医医术高明,可曾说过你肚子里是男是女?”   程寻摇头:“没说过。太医医术虽高,也不能事事都知道。”她想了想,又向母亲解释:“宫中太医,行医用药的时候,力求稳妥不出错,没有十成把握,一般不会开口。”   雷氏点头:“原来如此。”她心里想着,但愿第一胎就是个儿子,这样呦呦地位稳固一些。   程寻笑了笑:“苏凌也说,是男是女都好。我现在只希望生孩子的时候,不要太痛。”   “宿主忘了吗?提高女性地位,会得到系统奖励的疼痛减半的技能?”久违了的电子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程寻眉心微跳,确实是有这一点。系统出示的技能奖励非常多,一步一步来的话,除了那个“一目十行”,还有很多看似鸡肋的奖励,“力能扛鼎”、“身怀异香”等等。每个小目标附带一个技能奖励。最后一个,在潜移默化杜聿,提高女性地位那里,附带的就是“痛觉减半”……   程寻定一定神,在心里回复:“那你说,现在女性地位算提高了吗?”   她想,算的吧,女性可以上学读书,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执教。大周的法律也在保证女性的基本权益。在这个时代,女性的地位是在逐步提高的吧?   系统并没有说提高到什么程度啊。至于潜移默化杜聿那里,她隐约记得杜聿是支持女子读书,甚至支持女子参加科举的,也算是被潜移默化吧?   然而那冰冷的电子音没有再继续响起。   这几年,系统很少再出现。如果不是眼前那个一元硬币大小的logo一直存在,她有时几乎都要忘了系统的存在。   深深吸了一口气,程寻心想,如果真能痛觉减半,那似乎也不错?   “呦呦,呦呦!”看女儿出神,雷氏又唤了她两声。   “啊?”程寻回过神,“娘,怎么了?”   雷氏脸上带着舒缓的笑容:“我说你三哥婚期定在冬月。”   “那不就是十一月?”程寻反应过来。   三哥程瑞的婚期原本定在五月的,可惜太上皇崩逝,国丧期间民间不得嫁娶,这婚期就生生推迟了半年。   雷氏点头:“是,你三哥到书院跟我们说的。他娶的是你二婶的娘家侄女,娘见过,很温柔贤惠,你三哥说他很满意。”   “满意么?”程寻回想了一下三哥提起这桩婚事时的神情,淡淡的,好像也没说满意不满意。不过三哥人很聪明,探花都能考中,也肯定能把日子给过好。   —   程瑞中了探花后,按照惯例成了翰林院编修,每日忙忙碌碌。程浩夫妇帮他张罗着和赵家的婚事。   赵氏素来身子弱,一换季,又得了风寒。这本不是大病,但因为她身子骨太弱,竟缠绵病榻小半个月。   这期间,程瑞作为人子,亲自侍奉汤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领朝廷俸禄,自然也不能不顾翰林院的活计。如此一来,两头忙活,眼下一圈青黑。   端娘听闻母亲有恙,带着儿子回到程家探视。不过因为儿子小,她也不敢近身伺候,唯恐过了病气,传染给儿子。   见程瑞辛苦憔悴,端娘不觉红了眼圈儿:“哥哥……”   程瑞只笑一笑:“怎么又哭了?”他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变:“妹夫欺负你了?”   “没有。”端娘摇头,“我只是恨我帮不上什么忙……”   程瑞微微皱眉:“端娘,你如今已经做了母亲,不是小孩子了,这动不动就掉泪的毛病得改一改。母亲还在病中,你这样若给她看见,不是让她更添愁绪吗?”   自从呦呦被赐婚给皇家后,端娘很少在他面前说那些话了,看着像是长大了不少。可有时候还是有些不大懂事。   “我不是……”端娘连忙解释,又道,“我是心疼你。毕竟你是亲我哥哥……”   程瑞沉默了一瞬:“嗯,我知道,咱们是兄妹,要互相扶持。”   他忽然觉得有那么点没趣。   责任和道义他都懂的,其实没必要一次又一次提醒强调“亲”不“亲”的。他明白,他们大概还是不安。随他们去吧,他知道他的心就行了。   赵氏养好身体,已经是十一月初了。程瑞的婚期在即,她也有些紧张。   程浩比她淡然许多:“你紧张什么?”   赵氏摇摇头,心说,你不懂。她作为准婆婆,也欢喜啊。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终于要娶妻了,等将来侄女进了门,一家人整整齐齐一条心,再生几个孩子,那才好呢。   程瑞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八。   程渊夫妇以及程嘉程启等在初七就到了京城程家。   看见他们,程瑞颇为欢喜:“伯父,嬢嬢,大哥二哥,大嫂二嫂。”   程嘉打趣他两句,他脸颊微微发红。   ——年轻人,不管如何,对即将到来的成亲也或多或少抱有期待。何况,他见过未婚妻,对她并无恶感。   人都是要成亲的,如无意外,那个叫赵卿卿的姑娘会和他共度一生。 第128章 呦呦生产   初七下午, 一辆外表普通内有乾坤的马车停在了程家门口。车上下来两人, 正是苏凌和程寻。   程寻与程瑞感情深厚, 不比寻常。结婚是一生大事,她当然想见证三哥的婚礼。然而一则程瑞成亲当日, 肯定宾朋满座。她若以皇后身份出现, 的确是能给足三哥面子,却不免会抢主角风头。二则她身子渐重,这个月月底大约就会临盆, 太医叮嘱最好不要到人多而又热闹的地方去,不大安全。   因此, 和苏凌商量过后,他们在婚礼的前一日出宫到了程家, 提前向三哥贺喜。   程寻和苏凌简装出行, 不欲惊动他人。但程家两房却不敢怠慢。   苏凌只笑一笑:“不用多礼,都是自家人。”   见他如此,众人才稍微随意了一些。   程瑞与呦呦素来亲厚,在她临走之际,他特意寻了机会和她单独说话:“你现在大着肚子, 就不要到处乱跑了, 多替我外甥想想。”   当着众人的面, 她是娘娘。私底下,她还是他妹妹呦呦。   “我这不是想着你要成亲了吗?”程寻将准备好的礼物赠给了程瑞,“我如今也不大方便,不能做别的, 就剪了这个给你玩儿,你可不要嫌弃。”   金银珠宝、玉器古玩,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给别人看的。这一幅“百年好合”却是她自己剪出来的。   她之前只会剪一些“春”、“福”、“囍”之类简单的。这“百年好合”花了她不少功夫。   程瑞接过来,笑道:“难为你了,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很早以前就会了,不过那时剪的都是简单的。”程寻也笑,“一转眼,三哥都要成亲了,可一定要幸福啊。”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她无比希望他能幸福快乐。   程瑞笑笑:“你也是。”他想了一想,轻声道:“明日人多,你就不要过来了,反正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是了。”轻轻摇了摇头,他又道:“其实你今天也不用过来的,太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生产?”   “约莫这个月月底吧。”   程瑞点头:“行,我得给外甥早早准备一份大礼。”   程寻闻言只是轻笑:“好呀,那我提前替你外甥谢谢你。”她知道今日三哥忙碌,也不想苏凌久等,就同三哥点一点头,匆忙告辞。   刚走到门外,就看到了站在马车边的苏凌。他眉目温和:“走了?”   程寻粲然一笑:“走啊。”   她如今行动不便,任由苏凌抱上了马车。   这马车外表普通,内里布置地极其舒适,还有特制的减震装置,马车行驶之际,甚是平稳。   苏凌观察着程寻的脸,看她面色红润,并无任何不妥,但还是说道:“这一次就算了,以后尽量少坐马车出门。”他补充道:“轿子比马车要平稳。”   程寻抱着他的胳膊,连声道:“遵旨,遵旨。”   马车渐渐向皇宫驶去,而程家还在忙碌。   程瑞送走呦呦后回家,刚行数步,就看见了妹妹端娘。他心情不错,笑道:“怎么了?”   端娘欲言又止,似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小声道:“哥哥,我如今做了母亲,也知道血浓于水。哥哥和大伯他们来往,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哥哥多顾忌一下娘的情绪,她身体本就弱……”   程瑞一愣,刚听到端娘的前两句话时,他还有些惊讶,听到后面,他只觉得心累,轻轻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端娘……”   “哥哥?”   “你想让我怎么做呢?端娘,你跟我说怎么做才是对的。是让我和伯父,和呦呦他们,一刀两断,毫无往来吗?”程瑞轻轻摇了摇头,“即便我不是从大房过继来的,他们也是伯父,是伯母,是堂兄堂妹,不可能断绝联系的,不可能的,端娘。”   这算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告诉她,他不可能与大房毫无联系。   “哥哥……”端娘大惊,瞬间脸色苍白,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她,她急急忙忙道,“不是让你断绝联系……”   但这话说的绵软无力,她自己也很清楚,她内心深处确实曾经这么暗暗祈祷过。——尽管她知道这样很不对。   “那是什么呢?”程瑞从喉中溢出一声极轻的“哈”,笑意却不达眼底,“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我,我是二房人。我知道的,二房的养育之恩我不会忘,我会报答的。没必要,端娘,没必要一次次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哥……”端娘心中不安越发重了,她眼睛一酸,脸上湿漉漉的,“哥,我不是……”   她不是要强调恩情,她只是担心,是害怕这个哥哥不亲近他们。别的人家过继孩子,可能是为了承嗣,而她是真心的,想有一个哥哥,一个会护着她的哥哥。这些年来,哥哥对她,对父亲,对母亲,一直很尽心。可她还是不安,她总有种这是抢来的感觉。所以会患得患失,会像孩子一般霸住不放,有时甚至想着如果能离大房远远的就好了……   看她哭了,程瑞也不忍,他收敛了情绪,温声道:“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赶快把眼泪擦擦,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哭哭啼啼。给母亲看到,恐怕要说是我欺负你了。”   端娘连连摇头,也不说话。她胡乱擦着眼泪,再看兄长时,见他神情自然,隐含关切,仿佛之前的话只是她的幻听。   可她却很清楚,那并不是,那大概是哥哥的心里话了吧?悄悄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怔怔地看着兄长。   这十几年,她和母亲心中不安,那哥哥呢?哥哥很无奈的吧?   端娘忽然有些懊悔了,心尖一抽一抽的疼。她声音很低:“哥,对不起,我……”   程瑞只轻轻摇了摇头,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回去吧,别站在风口了。”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牢记自己的责任。反正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也许等日后成了亲,相处的时候少些,这样的事情也会渐渐变少。——端娘出嫁后,注意力不是已经转移了很多么?   端娘定定地看着他,极慢极慢点了点头。她想,或许她该跟娘好好谈一谈。   —   十一月初八,程瑞娶亲,宾客盈门,格外热闹。   程瑞回新房时已带上了微醺的醉意。   新娘是他曾经见过的,白白净净一个姑娘,笑起来有几分害羞,和他的两个妹妹都不大一样。   不过,用喜秤挑开盖头后,新娘子猛然抬头,却吓了他一跳。   红烛下,他的新婚妻子妆不知何时花了,红红白白,有点像脏了脸儿的小猫,和记忆中白净的小姑娘大不相同。   程瑞怔了一瞬,继而轻笑:“卿卿,你要不要先洗一洗脸?”   他原本也紧张,如今看她这模样,他居然轻松了许多,让人打了热水,笑吟吟看她洗脸。待看到水面上漂浮的一层污渍后,他不觉惊叹:“这是涂了多厚的粉。”   赵卿卿本就羞窘,听他这么一句,羞意更重,却听他继续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本要硬气地说一声“不饿”,可惜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噜出声。   见她急急忙忙低下头,程瑞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他止了笑意,忙教人送吃的过来。   晚间安寝时,见他的新婚妻子身体轻颤,程瑞心里怜意更盛,低声道:“不要怕,我会对你好的。”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要相守一生的人。人生路漫漫,他们要一起走下去的。   —   程寻没有亲至三哥的婚礼,到底是有些遗憾。不过听闻三哥三嫂感情不错,她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朝廷出资兴办的学堂还在修建中,茂阳长公主的私宅经过修整收拾,已有了学堂的模样。   茂阳长公主进宫去看望程寻时,提到此事,开玩笑道:“不如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呦呦书院,倒也别致。”   程寻连连摆手:“姑姑不要这样。这是姑姑的私宅,真要命名,也该以姑姑的封号命名才是。我又有何德何能?”   茂阳长公主轻笑,瞥一眼她的腹部:“那就再等一等,用小皇子命名吧。”   程寻只是笑:“姑姑快别这么说。”   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呢。   日子一天天溜走,离程寻的产期越来越近,她不免也紧张起来。   太医产婆都已备好。   雷氏也在程瑞成亲后,再次进宫陪伴呦呦。有母亲在旁边宽慰,程寻的紧张情绪稍微缓解了一些。   “你不要紧张,女人都要有这么一遭的。”雷氏一边纳着小儿的鞋子,一边轻声道。   程寻笑了笑:“我知道的,娘。”   母女俩正说这话,苏凌从外面进来,冲雷氏打一招呼后,笑问程寻:“今日怎么样?”   雷氏见他进来,自己找了个理由,悄悄出去。   “今日还……”程寻“好”字还未说出口,就变了脸色。她紧紧抓着苏凌的手,声音发颤,“我,我觉得可能,要生了……”   苏凌神情急变:“快,传太医,叫稳婆!”   刚转过身的雷氏闻言停下脚步,迅速转身,疾步走到女儿跟前:“呦呦,莫怕,娘在这儿……”   太医和稳婆自十一月下旬起,就在宫中候着了。此时真到了关键时刻,虽忙却丝毫不乱。   苏凌和雷氏都被请到了外边。   苏凌双手负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几次欲进去陪在呦呦身边,却都被拦下。   内监在一旁提醒:“皇上,产房污秽,您不能进去。”   苏凌拧眉,面如寒霜:“皇后在里面生孩子,怎么就成污秽之地了?”   他方才还听到呦呦呼痛的声音。她在生他们的孩子,他却帮不上任何忙,更不能代她受苦。连陪她都不行么?   内监语塞。   还是雷氏道:“皇上,你真不能进去。”   苏凌回头看向她。   雷氏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呦呦正在里面生产。女人生孩子,除了稳婆,还要靠一口气。你不进去还好,你若是进去,她分了神,那可如何是好?”她用手虚虚比划了一个地方:“你就在这儿站着,别进去添乱。”   她话一出口,隐约有些后悔。她这么说,是不是有些失礼?   然而很快她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年轻的皇帝很听话,果真老老实实就在她所比划的那个圈儿里,继续踱来踱去。   雷氏移开视线,盯着产房,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希望女儿平安,希望女儿可以顺利生下儿子……   他们最开始还能听到产房里传来的呦呦的呼痛声,后来渐渐听不到了。   雷氏虽然安慰着苏凌,让他不要担心,可她自己却不由地一颗心提得高高的。她不停地对自己说:“呦呦是有福气的,呦呦肯定会好好的,会母子平安。这里有最好的稳婆和太医,呦呦肯定会好好的……”   苏凌面沉如水,也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呦呦和他们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   —   产房里,程寻只觉得疼痛难忍。她刚低呼一声,稳婆就提醒道:“娘娘不要喊,攒着力气生孩子。”   这道理程寻也懂,可是疼痛实在是超出了她所能容忍的范围。身体像是被撕裂一般,痛得额头直冒汗。她胡乱低语:“娘……苏凌……爹……”   似乎叫一叫他们,她就能减轻痛苦一般。   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时,程寻连拳头都攥不住,迷迷糊糊心里想着:不生了,不生了……但身体还是配合着稳婆的话,该使劲使劲,该收力收力。   “娘娘,快了,快了……”   “你想要痛觉减半吗?”系统的电子音忽然响起,就像是做梦一样。   身体被疼痛所包裹的程寻茫茫然应了一声:“想,能吗?”   她声音很低,稳婆只当她是在说胡话,也不在意,继续忙碌着。   程寻渐渐回过神来,但身体的疼痛让她宁愿继续意识模糊。   “你要真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电子音冰冷而缓慢,“事实上,在补充法律提高女性地位的时候,你就获得了这个奖励……”   程寻没有听完,她只看到面前弹出了一行字:“是否开启‘痛觉减半’技能?”她一伸手就能按住“是”,可她没多少力气,也不敢胡乱按下去。   她保持着清醒,在心里问道:“所以呢?需要我怎么做?我这,算是完成主线任务了?”   “娘娘,用力啊……”稳婆见她出神,连忙提醒。   程寻遵循着指挥,机械地用力。   “奖励已经出来,但主线任务完成度显示为99%,并没有真正完成。我想着可能是因为系统延迟。当然也有可能是奖励提前了。”系统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这都表示你选的路是可行的。你可以放心应用这个技能。”   程寻也无心去思索系统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确定了一点,她可以放心地使用“痛觉减半”这一技能。   “可行的,可行的……”程寻心里像是有什么真正放下了下来。她扯了扯嘴角,终于点了一下“是”。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然真的觉得身体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她瞬间精神高涨,连稳婆都甚是意外。   —   天渐渐黑了。   苏凌双眉紧蹙,紧张不安。有内监捧了膳食过来,他也无心用膳,只轻声道:“让程夫人用吧。”   雷氏自然也无心用膳,但还是勉强吃了一些,就又守在产房外了。   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自产房传来。   苏凌双目骤然一亮,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他看向雷氏,眉眼之间的喜意遮掩不住:“生了!”   他缓缓舒一口气,心说,孩子生下来,呦呦就不会那么疼了吧?   少顷,稳婆出来报喜,脸笑成了一朵花的样子:“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平安生下皇子,母子平安。”   苏凌听闻“母子平安”,悄然松一口气,却又有些不放心般问:“皇后娘娘身体怎么样?”   稳婆有些意外,却还是回道:“母子平安,皇后娘娘累了,先睡下了。”   缓缓点一点头,苏凌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雷氏也跟着感叹:“那就好,那就好。”   呦呦顺利生下皇子,她也能放心。   她还记得呦呦刚出生时,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如今连呦呦自己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一晃,都二十年了啊。   —   程寻休养了数日。她想,可能真的因为“痛觉减半”,疼痛比想象中要轻许多。她抱着孩子,心中充满了柔情和爱意。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血脉的延续。   苏凌站在床边,他想抱一抱孩子,却又有些担心弄哭了他。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儿子的脸颊。   “你别欺负他。”程寻斜了他一眼,嗔道。   苏凌觉得有些委屈:“我没欺负他,我就碰一碰。”   呦呦是第一次当母亲,他又何尝不是第一次当父亲?   苏凌端详着儿子,煞有其事:“瞧,咱们孩子是不是长得像我?”   “明明像我才对。”程寻小声反驳,“人们都说儿子像娘多一点。”   “行行行,那就像你又像我。”苏凌很好说话的样子,他定了定神,认真而诚恳:“呦呦,谢谢你。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陪在我身边,谢谢你跟我生儿育女……”   程寻怔了一瞬,继而轻轻摇头:“苏凌,照这么说,我也该谢你才对啊。你又何尝不是出现在我生命里?感谢的话,你以前都说过啦。与其说那些,不如你用一辈子对我,对孩子好……”   苏凌眸色微沉,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一辈子怎么够?” 第129章 大结局啦   关于孩子的名字, 程寻和苏凌之前准备了许多, 等他出世后, 挑挑拣拣取了萧煜。   “那小名就叫小鱼吧。”程寻笑一笑,低头逗弄怀中的孩子, “萧煜, 小鱼……”   苏凌挑一挑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小鱼就小鱼吧。   可能是营养好, 照顾精细,小鱼长的白白胖胖, 甚是招人喜欢。不只是苏凌和程寻,连进宫陪伴呦呦的雷氏也想抱着不松手。   雷氏抱着外孙, 对女儿道:“小鱼小时候比你可乖多了。”   程寻瞧了母亲一眼, 心说,这话可就是骗人啊。我小时候明明比我儿子乖多了,不哭不闹的,有需求了才哼两声,别以为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可是记事儿的。   不过她也不能戳穿, 只呵呵笑笑:“娘这话说的, 我小时候明明也很乖。”   说话间, 小鱼似是睡熟了。雷氏将他交给嬷嬷,由嬷嬷照看着睡觉,她则与女儿叙话:“呦呦如今都做母亲了,倒是长大了一些……”   程寻轻笑, 有了孩子,自然要成熟了,哪还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   —   伴随着大皇子的出世,朝廷出资兴建的学堂逐渐竣工,开春后有的开始投入使用。   在京城,茂阳长公主的私宅被改为“春和学堂”,茂阳长公主和程皇后共同负责学堂事宜,并招收了第一批女弟子。   ——这是大周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所女子学堂。   朝廷兴建,皇后和长公主掌管,宫里的太妃嬷嬷们教导,贫困学子免除束脩,教琴棋书画,教高雅礼仪,教四书五经,也教谋生本领……   这对众人来说,无疑极具诱惑。   一时之间,报名者众。   有人是冲着免费束脩去的,有人是想走科举之路,有人是想学些本领……不管是什么原因,春和学堂算是真正办了起来。   学堂在摸索中前进,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渐渐走上正轨。   而与此同时,武学、医学、书学、画学、农学等专门学堂也逐步招生授课。——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能考上功名的人少之又少。至于那些在读书上没天赋的,自然要另谋出路。   大周有变化,不过变化都在人们的可接受范围内。   —   自从生产那日,系统蹦出来让程寻开启“痛觉减半”技能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程寻很确定,系统并没有解除绑定,也没有消失。   她想,大概是因为主线任务还没有真正完成,女性地位还没有彻底提高吧。   现在京城附近,或者在城中,适龄女子可读书,有才华有本事的女子可就业,在室女可依法继承家业……但在偏远地区,变化不大。   程寻很清楚,要提高女性地位,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不过没关系,在确定了系统不会再逼她按原著走之后,她心里已经轻松了许多。路很长,她一辈子也很长啊。   —   小鱼两岁时,又到了大比之年。或许是因为有了连娟的例子在前,这次童生试时,报名参加的女子明显增多。——虽然与参加的男性的人数远不能比,但已经是很明显的进步了。   三年前名扬天下的连娟连秀才这一年终于考中了举人。   消息一出,大大鼓舞了女学子们。   不止程皇后,这世上还有其他女子也能通过读书出仕。   天下是男子的,也可以是女子的。   连娟中举后,在老父亲的陪同下,进京准备年后的会试。在春和学堂,她看见了一个穿绿衣的美貌女子。   那位夫人肌肤胜雪,容貌美丽,举手投足间,隐隐可见书卷气息,一双眼睛甚是灵动。   听旁边人称呼其为“程夫子”,连娟瞬间了然。这个应该就是程皇后了。   连娟精神一震,盯着程皇后瞧了许久。   程寻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下意识望去,看向本朝第一个女举人,含笑询问:“怎么了?”——春和学堂有不少学子钦慕连娟,听闻其进京,邀请到她到学堂中来。   摇摇头,连娟不说话。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冲程寻施了一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如果不是程皇后在博学宏词科考试中夺魁,她根本不敢想象她也有以女儿之身参加科举的时候。   她如今在家乡受到尊重,能挺起腰杆毫无惧色地面对父亲,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女性身份。除了她自己勤学苦读之外,她还要感谢程皇后。   是程皇后给了她勇气,也给她展示了一条路。——尽管程皇后本人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程寻不解其意,只报之以微笑。   虽说她和茂阳长公主共同管理春和学堂的事情,实际上还是以茂阳长公主为主。她主要是顶个虚名。   茂阳长公主先前喜欢养花弄草,现在管理这些事情,竟也颇为得趣。   程寻记挂着小鱼,略待一会儿,就先行回宫了。   也不知道小鱼随了谁,小小年纪,嘴很甜。一见到母亲,就做出求抱抱的姿势:“娘亲,娘亲”喊个不停。   程寻看见他这模样,心都要甜化了,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今天有没有很乖?”   才两岁的孩子已经知道了乖是好的,他重重地点头:“乖。”歪着头想了想,他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乖。”   程寻眉眼弯弯:“小鱼真可爱……”   她想或许她对儿子的滤镜太厚,以至于总觉得小鱼一举一动都可爱极了。   不过小鱼的确乖巧聪明,在他正式启蒙后,这一点更为明显。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   程寻有时对苏凌道:“这孩子随我,随我。”   苏凌笑笑:“是是是,随你,随你。”   小鱼三岁时,程寻再度有孕,怀胎十月,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唤作陶陶。小鱼很喜欢这个妹妹,胜过舅舅们家里的表兄弟姐妹。   他不肯唤妹妹陶陶,叫着:“鱼妹,鱼妹……”   程寻连忙阻止:“这可不行,你叫妹妹就行了,别叫鱼妹。”   这鱼妹的谐音可不大好听。   小鱼倒也听话,果真只唤“妹妹”,不喊“鱼妹”了,程寻略松一口气。   这次生的是个公主,茂阳长公主又是一声轻叹,心中略觉遗憾。可惜还不是双胎。罢了,不是便不是吧,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地就好。   —   小鱼六岁那年,青州一个女子书院里,几个教导织布的夫子们共同做了一种新的梭子,大大提高了织布的速度,在当地广为流传。   当地的官员上报朝廷,请求表彰。   程寻听闻此事,久违的记忆忽然涌上了心头。是飞梭吗?有了飞梭,那珍妮机还会远吗?纺纱织布的速度提高,表示着女性生产力的提高……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心里连声呼唤:“系统,系统,你在吗?”   “不是飞梭,也不是珍妮机。”冰冷的电子音响起,“不过你的想法没错,的确会提高纺纱织布的速度,进而提高女性生产力。大方向没错……”   程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而且这边显示,主线已经走了100%,表明新的《易钗记》已经完成,并得到认可。虽然你偏离了原本的剧情,但好在感情线和事业线都达到了《易钗记》里的高度。也就是说,你完成任务了。”   程寻眨了眨眼:“怎么?”   “宿主不明白吗?《易钗记》是一本完整的书,因为宿主你的出现,导致原本的女主无法在三岁时穿越过来。系统与你绑定,就是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完成这本书。”冰冷的电子音停顿了一下,“因为某些原因,系统出了一点故障,造成了一些不便……”   程寻扯了扯嘴角,没有作声。   “不过还好,过程是曲折的,结局是光明的。经判定,虽然没按照大纲走,但是新版的《易钗记》也完成了‘少女呦呦乔装打扮到崇德书院读书,结识一众同窗,收获了友情和爱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这一主线。完成度较高,系统也能功成身退了。可以解除系统绑定了。”   电子音依然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但对程寻来说,无异于天籁。她身体轻颤,在心里问:“真的?”   真的可以解除绑定,以后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吗?不必再管什么原著,不必管什么剧情?   她眼眶微热,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系统解除绑定以后,原本获得的技能仍然有效,可以通过意念的方式来控制。”系统冷冰冰的解释,“当然,不解除的话也行,系统会伴你终老。那么,宿主是否选择解除绑定?”   “是,解除。”程寻几乎毫不犹豫。   老实说,技能不技能的,她并不是很在乎。开挂的人生固然精彩,不开挂也不是过不下去。从她十岁起,眼前就多了一个logo并一排字,她很想念没遇见系统之前的自己。   “好的,系统正在解除绑定,请耐心等候……”   程寻坐在窗前,双眼微阖,听着脑海里冰冷机械的“1%、2%……99%、100%。叮,系统解除完成,合作愉快,祝你幸福。我们有缘再见。”   睁开眼,那个熟悉的,伴随她十多年的logo终于消失不见,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心里呼唤两声:“系统?系统?”   没有应答声。   真的已经解除了啊。   她掐了自己一下,痛,是真的。她想了想,在心里默念“开启痛觉减半技能。”   手上红痕犹在,疼痛缓解了很多。   程寻勾了勾唇角,系统解除,明明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可心里却隐约有些茫然。   她对自己说,唔,或许可以把这一段经历当成故事告诉苏凌,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苏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由远及近。   程寻心头一跳,旋即唇畔漾起笑意,她站起回身:“苏凌,我想你了。”   “嗯?”苏凌一笑,“想我什么?”   “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啊。”程寻低低一笑,挽住了他的手。   窗外柳枝在风中摆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也是在这样的时节。不过那个时候,她可没想到,他们有一天会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我觉得电器和八尺的故事,在这里基本可以结束了。   会放番外。   啊啊啊啊啊啊啊,爱你们啊啊啊啊啊啊。   捉个虫 第130章 番外程瑞   赵卿卿有个秘密, 从来不敢说给外人听。   她很喜欢程家的表哥程瑞。   她不知道第一次见到程家表哥是什么时候, 只记得她十二岁那年随着母亲和姐姐妹妹一起去姑母家做客。程表哥冲她们打招呼, 清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有阳光洒在他脸上,俊朗无比。她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等她再抬起头时, 他已经走远了。尽量忽视掉内心那淡淡的失落,她听到姐姐和妹妹在谈论这位表哥:   “他很厉害的,小小年纪就进了国子监。”说话的是她的姐姐。   妹妹接话:“而且程表哥对表姐也特别好。”想了想, 妹妹又补充:“是特别特别好。”   赵卿卿不说话,回想着表哥微笑的模样, 心说,是特别特别好。   这样想着, 她又有些怅然。可惜这么好的表哥, 不会属于她。   赵卿卿一直都知道,程家表哥并不是姑母的亲子,而是从长房过继来的。她也知道,姑姑有意从赵家选一个侄女同程家联姻。   不过,她很清楚, 要嫁到程家的那个人, 绝对不会是她。   她的父母感情不错, 父亲虽有几房姬妾,却并没有庶出的子女。她母亲生下两子三女。她排行居中。长姐贤惠美貌,小妹聪慧可爱,宛若双璧。相较之下, 她实在是要逊色得多了。   她想,程瑞娶的可能是她姐姐,也可能是她妹妹,反正不是她。   其实,不止是她,她的母亲梅氏也这么想。   所以,当程赵氏提出想为程瑞聘下次女卿卿时,梅氏也愣住了,她看着小姑子,疑心自己听错了:“真是二丫头?”   “是。”赵氏微微一笑,迎上嫂子诧异的目光,“卿卿和我最投缘。新妇进门,相处最多的,不是夫婿,是婆婆,有个投缘的婆婆,比什么都要紧。”   话时这么说,可梅氏仍有些诧异:“阿云,恕我直言,你们家程瑞将来要出仕,也要继承家业。他的媳妇儿必须是个能干的,卿卿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偏软,恐怕做不得宗妇……”   她倒也不是嫌她二女儿不好,只是程家二房只有一个儿子,将来继承家业,他的妻子肯定要管理不少事情。卿卿在家虽然也跟着她学过管理庶务,可到底是逊于她的姐姐妹妹。   按道理来说,为儿选妇不应该选最出色的那一个吗?   赵氏摆一摆手:“嫂子,卿卿不用做宗妇啊,宗妇有长房那边呢,我们家也没多少家业。再说,她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不会的,我教她就是了。”   “阿云,你真不再考虑考虑?大丫头和三丫头,可都没许亲呢。”   赵氏笑着摇头:“嫂嫂这话说的,你再这样,我可要疑心你不舍得把卿卿嫁到我们家了。”   “那倒不是。什么舍得不舍得?姑娘大了,总是要出嫁的。与其嫁到别家去,还不如到你们家去,我也能更放心一些。”嫂嫂梅氏轻叹一声,“你既然说和二丫头投缘,那就她吧。不过你将来可要好好待她。”   “放心吧,我亲侄女儿,我还能亏待了她?”赵氏扬眉一笑。   她当然不会亏待赵卿卿,她还想要赵卿卿和她一条心呢。   她娘家三个侄女,老大老三都极精明有主见,将来真娶进门,未必会听她的话。而二侄女赵卿卿性子软,听话,也好调教。等卿卿进门,她多教导教导,肯定会听她的话,会帮她收拢瑞儿的心。   赵氏选儿媳妇,不求多貌美能干,只求能和她一条心。   梅氏见小姑子执意要选卿卿,也就随她去了。找个机会,她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次女赵卿卿:“你姑母打算为你程家表哥聘下你,只是要等他中举之后,才会正式文定。”   “……我,我,我吗?”赵卿卿疑心自己听错了,声音却不自觉轻颤起来。她面色潮红,说话都不大利索了。   “对,就是你。”梅氏笑笑,“你姑姑说,你们三个,她和你最投缘。”   “……哦。”赵卿卿极慢极慢点头,心想,原来是因为姑姑看中了我啊。这个认知,让她既欢喜,又有一些遗憾。不过她想,这样也好,不管因为什么,她都可以嫁给他了。   一想到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心头涌上阵阵甜意。   她抬起头,伸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坚定:“娘,你多教教我吧。”   既然她要成为他的妻子,那她就要更加努力,让她自己能配得上他。   赵卿卿的努力旁人并不十分清楚,因为她在家中并不是受人瞩目的那一个。   她和程瑞的亲事很顺利,他中举后,他们正式定下来。若说意外,只有太上皇崩逝,他们的婚期延迟了数月,直到十一月初八,才真正成婚。   十一月初八当日,赵卿卿早早起床,沐浴梳洗上妆。她乖乖任人摆动,异常听话。这一天虽然艳阳高照,但并不算热。可她仍是紧张得直冒汗。   为防止出丑,她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晚间,等听到程瑞的脚步声时,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紧张。   盖头被挑掉,她眼前的光线忽然明亮起来。赵卿卿猛然抬头,看向她想念了多时的人。   他一身喜服,眉目含笑。   赵卿卿松一口气,心说,看来他对他们的亲事并不排斥。或许,他对她也有点好感?   这想法让她心中欢喜,她刚要试着冲他露出笑容,却见他神色古怪。她有点不解,直到她听到了他接下来的那句话:   “卿卿,你要不要先洗一洗脸?”   赵卿卿心尖直颤,他叫她的名字!不对,他要她洗脸?   她眨了眨眼,无意间瞥见菱花镜里自己的面孔:化好的妆不知何时花了,脏兮兮的,狼狈不堪。   她下意识以袖掩面,低低的“啊”了一声,羞不能抑。   赵卿卿眼角的余光看到新婚丈夫笑吟吟望着她,她心里更觉尴尬。她想,完了,他肯定以为她是个丑姑娘了。   她洗净了脸,他居然还惊叹一声:“这是涂了多厚的粉。”她更尴尬了,心想,我平时不涂这么多的。这是要成亲,别人给涂的。   他笑了笑:“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赵卿卿一句“不饿”还没说出口,肚子先响了起来。   他陪着她用餐,态度温和同她说话。他问她平素喜欢做什么,每日几时起,几时睡……尽是些闲闲的、无用的话。   赵卿卿想了又想,尽量谨慎地回答,力求在他心里留下好的印象。   她想,大概她的努力起到了一点作用。两人安寝时,他认真而又虔诚地告诉她:“不要怕,我会对你好的。”   这大概是她听过最美好的话。也许合卺酒会让人醉,不然她怎么会觉得晕晕乎乎呢?   赵卿卿大着胆子,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她明显感到他身子一紧。她略微瑟缩了一下,并没有退缩。   她在心里说,我也会对你好的,相公。   是的,这是她的相公。   对赵卿卿而言,嫁到程家无疑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情。她的丈夫是她从小就想嫁的人,对她又温和体贴。她的婆婆是她姑姑,对她也甚是疼爱。   只是,后来,她就渐渐觉出不对劲了。姑姑时常同她说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她多劝劝相公,让他和公公婆婆一条心。   赵卿卿不大明白,什么叫和公公婆婆一条心?难道现在不是么?她的相公明明很孝顺他们啊。还想怎么样呢?   在她看来,她的相公堪称完美,简直挑不出一点不好来。至于姑姑说的,完全看不出来啊。她细细一考量,思忖一番,就大致明白了姑姑的意思。   相公是过继来的,姑姑对他的要求难免会更高一些,他心向着二房还不满意,最好能和长房彻底断绝来往,恐怕才真正放心……赵卿卿推己及人,有些心疼自己的相公。   不过当着姑姑的面,她还是应下来。只是答应归答应,她具体怎么做怎么说,谁也不知道。旁人逼她相公,她总不能再逼他。   她在心里说过的,她也要一辈子待他好。   程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这个表妹妻子对他愈发体贴温柔。她会临摹他的字,会亲自下厨为他做可口的菜肴,会给他梳头束发,给他整理衣衫……   或许是她眼眸太黑的缘故,她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觉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深情而专注。   最开始对于妻子,他只是想着,既然他不能做决定,那么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后来在相处中发现,他的这个妻子,委实将他看得极重,重到让他动容。   成亲的第二年,卿卿给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她在产房生产的时候,他在外面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当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稳婆告诉他母子三人均安时,他眼眶发酸,泪水差点掉下来。   说起来,他有两个家,可又像是没有真正的家。   现在他有妻有子有女,有属于他的真正的家。 本书由 玉洁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