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美颜盛世[快穿] 作者:江山微雨 文案: 撩完翻脸真君子,穿裤无情太刺激。 副本目录: 总裁抛弃的花瓶女星(已完结) 色衰爱弛的冷宫弃妃(已完结) 豪门大少的网红前女友(已完结) 民国才子的受气包下堂妻(已完结) 男神们嫌弃的胖子大小姐(已完结) 渣女重生文的炮灰女配角(已完结) 王府贱妾(已完结) 现世篇(已完结) 发糖番外(已完结) 排雷: 女主妖艳贱货本人并且无所畏惧,不走洗白路线。 日常修罗场流,女主有盛世美颜金手指。 巨苏,本质女配逆袭。 内容标签:女配 打脸 快穿 主角:阿嫣,渣男们 ┃ 配角:表哥,师兄 ┃ 其它:神经病儿童欢乐多 作品简评: 靠脸打天下的阿嫣毁容了,为了重得美颜盛世,展开复仇计划,阿嫣绑定了古董镜美颜系统,穿越到不同世界中完成任务,成为处境凄凉的女配并且成功绝地逆袭……本文各单元设定新颖,情节精彩,作者文笔流畅,故事趣味十足,推荐阅读。 ================== 第1章 星光背后(一)   雨一直下。   窗边的男人背影修长,单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另一只手握着酒杯,轻轻一晃,深红色的液体互相碰撞,宛如泼溅的血。   苏嫣恍惚的想,那一定是她心口的血。   真疼啊。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一点可怜的声音:“江离——”   男人回过头,眉峰轻挑,唇角牵起温和的笑:“苏小姐,你又错了。”   他停住,不再说下去,转身缓缓走近。   苏嫣闻到了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曾经多么熟悉的香味,如今却是陌生而遥不可及。   鼻子莫名发酸,眼睛涨疼的厉害。   江离又笑了笑,语气带着点儒雅的嘲弄:“从头到尾,你我之间都是一场交易,别失了分寸。”   苏嫣低下头。   她讨厌对人示弱,可在他面前,她始终卑微,永无抬头之日。   “对不起……江总。”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我知道你现在肯定瞧不起我,我知道不管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是……但是我爱你。”   这句话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松,许久以来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   这一场权色交易,他不需要也不稀罕她的真心,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藏起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敢让他发现……她早就动了心。   留在他身边,早就不是为了资源和钱,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就这么简单。   苏嫣攥紧了手,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发狠似的红着眼盯住他:“江总,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对安纯做的那些事情,不止因为嫉妒她比我红比我运气好,更是因为你……你对她不同。”   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用付出,却能得到江离的心。   苏嫣自认不清白,娱乐圈里,新人为求上位总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面对安纯,她心底滋生出最阴暗的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安纯可以得到江离独一无二的偏爱?   凭什么别人为了一个小角色陪酒陪笑甚至陪睡,安纯什么都不用付出,却能出演女主角?   江离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杯中红酒上,不咸不淡的问:“你雇人造谣安纯被我包养,是因为你爱我?”   苏嫣僵硬地点了点头。   江离扯起唇角:“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安纯和你这种女人不同?”   苏嫣看着他,脸色煞白。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划到了‘这种女人’里面。   她陪了他七年,整整七年,到头来,连姓名都没能留下。   “因为……”江离平静的与面前的女人对视,一字一字,冷静而残酷:“安纯干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女人惨淡的神色,就像在欣赏她的狼狈,“而你,苏小姐,你的人,你的心,你的爱情——”他的指尖微凉,抵住她心脏的位置,微微一笑:“——太脏了。”   *   虚空中的画面暗了下去。   这是身体原主苏嫣的记忆,也是发生在半个月前的一幕。   阿嫣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里的小镜子,审视自己的这一张脸。   凌乱的长发,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口红涂到下巴上都是,妆容极其惨烈……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不能用简单的狼狈来形容。   显然,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半个月里,苏嫣的个人形象一落千丈,先是从前景大好的当红女明星,沦落为网友口诛笔伐的心机婊,最后变成了精神不稳定的疯子。   就在短短几天内,狗仔不止一次拍到苏嫣披头散发在街上游荡的照片,最过分的一次,苏嫣发现有人在拍自己,竟然歇斯底里地指着对方破口大骂,状若癫狂。   这些面目狰狞的瞬间,都被镜头完整的记录下来。   照片发到微博上,#苏嫣发疯#的话题空降热搜第一。   一片嘲讽声中,有网友评论:苏嫣这个样子有点吓人,她不会自杀吧?   他猜对了。   此刻,苏嫣的房间乱七八糟的,纸团和垃圾扔的地上都是,但是床头柜上很干净,只放了一把切水果的小刀,还有一封写好的遗书。   按照原来的剧情,苏嫣会选择在今晚结束短暂的一生。   阿嫣捡起地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打开来看了看。   白色的A4纸,写满了鲜红的‘脏’字,密密麻麻,整页都是。写字的人下笔时带着一股疯狂的狠劲,笔尖划破了纸张,千疮百孔。   果然,真正逼疯苏嫣的,既不是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也不是媒体的步步紧逼……追根究底,还是为了那个男人。   一句太脏了,云淡风轻的三个字,足以杀死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   故事很简单。   七年前,刚出道的小姑娘遇见多金又英俊的金主,金主开出条件,摆上价码,小姑娘经不住名利诱惑,轻易上了金主的床。   七年后,小姑娘在金主的力捧和自身努力下,成功跻身当红小花旦之列,可这个时候,苏嫣心里想要的,不是金钱,不是娱乐圈的地位,只是冷情的枕边人。   即使他有别的女人,即使他把她当成玩物。   突然有一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金主找到了他今生唯一的女主角,女孩子叫安纯,不仅容貌出挑,更可贵的是性格清纯不做作,坚强有底线,不同于他身边的庸脂俗粉。   金主走心了。   苏嫣扮演了一名称职的恶毒女配,嫉妒扭曲了她的良心,毁灭了她的智商,她出钱黑金主包养安纯,金主发现后,安排人揭穿了苏嫣的诡计,面对记者的追问,首次公开承认正在追求安纯。   下大雨的深夜,绝望的苏嫣去见他,说出了七年来积压心底的话。   而他说,太脏了。   阿嫣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不聪明,谈不上无辜,可怜可恨的女配角。   一个对所有人冷漠,对心上人宠溺无限的男主角。   这种痴男怨女、情情爱爱的东西,对如今的她而言,已经太过遥远,她既不能感同身受,也没多少兴趣,因此她不同情苏嫣,也不讨厌江离。   她的目的很明确。   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作为已经山穷水尽的女配,化腐朽为神奇,和厌恶自己的线索男主……发生三次不可详细描述的亲密接触。   第一次,对他霸王硬上弓。   第二次,让他对你霸王硬上弓。   第三次,你情我愿。   顺序不可乱。   阿嫣勾起唇,手指慢慢地在镜面上写下两个字。   ——这个世界的线索人物,江离。   *   一周后。   天鸿传媒的小陆总生日,大办酒宴,现场星光璀璨,堪比顶级颁奖典礼,半个娱乐圈前来捧场。   黑色的保姆车里,经纪人李姐如临大敌,手心冒着汗,一把抓住身旁女人柔若无骨的小手,压低声音嘱咐:“……苏嫣,这次搞砸了,老天爷也救不了你!待会儿江总应该也在——”   “他一定在。”   穿着黑色低胸晚礼服的女人侧眸,声音轻轻细细:“他和陆世同是邻居,两家又是世交,从小就认识,暗地里较劲了半辈子,表面上可是称兄道弟的,他能不来吗?”   李姐一怔。   车内光线暗淡,阿嫣偏过头,双眸水光潋滟,似有笑意隐隐浮动,如涟漪悄然散开,无声无息的撩拨心弦。   那一举一动,一低头一抬眸,当真风情万种。   李姐暗想,这个神经病发了一阵子的疯,没把脸折腾残了,居然还能颜值回春,也算老天爷发善心……没准,真能翻身。   买水军黑人是丑闻,但是艺人之间竞争那么激烈,谁背后没点小动作?   就算被曝光了,也没到回天乏力的地步。   可得罪了江离,就等于封死了一半的路子。   “总之——!”李姐咳嗽了声,强调:“你进去后,找个机会,好好跟江总道歉,如果安纯在的话,你也当面对人家说句对不起,听到没有?说到底这事儿你不占理,错过这次,你以后想见江总都没机会!我打听过了,江总没有一竿子打死你——呸!我是说彻底封杀你的打算,但你还想混下去,绝对不能顶着得罪过他的大帽子。你态度放的低一点,毕竟你们也有七年的情分——”   阿嫣的手放在车门上,回过头看了一眼。   李姐心头一跳,有点于心不忍:“苏嫣,别怪我对你说话直,江总他摆明了只想跟你走肾,你脑子进水了才会一厢情愿走心,弄成现在这样,说你咎由自取不冤……趁早想开吧,你还年轻,路还很长。”   阿嫣若有所思:“你说的对……”   李姐松了口气:“想通就好。”   阿嫣打开门,半个身子在外面,语气认真:“所以,我不跟他走心了,我只想跟他走肾,来几场男性和女性之间最原始的交流。”   李姐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知后觉醒过来,往外一看,苏嫣早走的不见人影了。   她内心忐忑,又气又怕,恨不得踩碎脚上的高跟鞋。   “妈的苏嫣你敢今天给老娘发疯试试!” 第2章 星光背后(二)   “江总,安姐还在剧组拍戏,今晚赶不过来了,她让我跟你说一声,真不好意思,明明答应了陪你一起来的……”   西装笔挺的男人低下头,看了眼惴惴不安的小助理,温声安抚:“让你费心了。”   小助理一愣:“……没、没有。”   江离眉眼含笑:“回去告诉安小姐,以后这种小事,打个电话就好。”   他停顿片刻,轻叹了声,语重心长的说:“我尊重她拍戏敬业的态度,但也要注意身体,不能总熬夜。”   他的目光温柔而平静。   小助理不知怎么的脸红起来,心脏越跳越快,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默默垂下头,企图掩饰刹那的心悸。   这个人……   斯文儒雅的气质,低沉醇厚的声音,温柔含情的眉眼……对女人来说,全是致命的剧毒。   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你一人。   小助理咬了咬嘴唇,内心百感交集。   ——可惜这全是幻觉,江总的心里,只有安姐。   “我知道了。江总,那我先走了。”   江离凝视着小助理失落的背影,轻笑了声。   耳边突然传来秘书小宋惊讶的声音:“江总,那不是苏嫣吗?”   眼底的笑意淡去,江离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向大厅门口。   惊讶的远不止小宋。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   起初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最后只剩下突如其来的死寂。   用前卫的网络语言来形容,大概就是——闭嘴惊艳。   这几天全网疯传的那组图里,苏嫣神经质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很多人一时间根本认不出她。   阿嫣对他人的关注毫不在意,从左到右扫视一圈,视线定格在江离身上,便很自然的走了过去。   小宋转过头,有点紧张:“江总,要不要我去拦住——”   江离微微摇头,止住他未尽的话。   阿嫣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对他们行注目礼,纷纷散开。   女人嫣红的唇上扬,轻轻叫了声:“江总。”   江离说:“如果是来道歉的,免了。以后买卖两清,各不相干……”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没有针对你的理由。”   因为不值得。   阿嫣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开口,语气格外的真诚:“没有眼袋,没有黑眼圈,嘴唇颜色浅,皮肤状态好……江总最近修身养性,精气神真好。”   江离怔了怔,眉心渐渐拢起。   阿嫣叹了口气,遗憾的说:“江总虽然还没抱得美人归,但已经有了为佳人守身如玉的打算,看来是没兴趣和我重温旧梦了。”   江离身体前倾,语调依旧平和,隐隐却有了不耐烦的意思:“苏小姐,说人话。”   阿嫣笑了起来,斜着眼看他:“江总也觉得我疯了?我呢……”一指点在红唇上,煞有其事地思索片刻,继续道:“我呢,是真的怀念江总在床上的雄风,可惜您决定清心寡欲,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她往前一步,两人之间本来所剩不多的距离,再次缩短。   低下头,再凑近一点,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   踮起脚尖,抬起头,仿佛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   阿嫣心跳加快,双颊泛起一层浅红,眼眸因兴奋更显清亮。   睡了他,就能完成任务,完成了任务,就能修复自己真身惨不忍睹的容貌,啊……想想就兴奋的恨不得直接上了他。   克制,一定要克制。   阿嫣再一次提醒自己。   江离抬手,修长的手指点在女人光洁如玉的前额:“苏小姐,你知道我不喜欢没有分寸的女人。”   阿嫣抿唇一笑,抬头看他,突然‘咦’了声,纠结了会儿,垂下眼睑:“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讲出来怕难为情,不说又堵的难受……”   江离挑眉,语带嘲弄:“还有比说爱我更难为情的话?”   “那是当然……”   阿嫣侧过头,附在他耳边,嘴唇几乎吻上他的耳垂,亦真亦假的调笑:“到底年纪上去了,不比二十几岁。江总,工作固然重要,美容护肤也不能落下……靠的近了,看见你眼角长皱纹,我心疼呢。”   *   勾人的狐狸眼含着似真似假的挑逗,长发撩到了左肩,露出一只红宝石水滴耳环,随着吐气如兰的字句,血红的坠子轻轻晃动,映在他的眼里,风月无边。   江离微微的恍惚。   眼前浮现香艳旖旎的画面,缱绻的深夜,女人娇软的身躯紧紧贴住他,纤细的手臂无助地攀住他的脖子,红唇低低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他皱起眉。   苏嫣对他有着某方面的吸引力,他当然知道。   可七年了,他分明早就厌倦了她。   所以,此刻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微眯起眼睛,伸进裤袋里的手渐渐攥紧,视线追寻女人离去的方向,冷冷地看她扭动不盈一握的腰肢,走向陆世同,步态妖娆。两人谈了几句,越靠越近,最后女人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陆世同神色骤变,与她对视许久,忽然又大笑起来。   江离很了解陆世同,这样的表现,证明陆世同对那个女人很感兴趣。   他又想起苏嫣离开前说的话,那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禁觉得可笑,又觉得厌烦,手指捏了捏鼻梁,问:“小宋,你说她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   小宋摇头,表示不清楚。   江总反感下属议论他的私生活,这种时候,他也不是真的想要个答案,所以此刻最恰当的反应就是沉默。   “不管真傻还是演戏,苏嫣不太对劲。”江离抬眸看向他,眼神凌厉锋锐,如同嗅到危险气息的猎鹰:“你替我办一件事。”   *   陆世同站起身,看着款款向他走来的女人。   丰胸,细腰,笔直修长的腿,身材曲线妖娆,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最醒目艳丽的红莲。   苏嫣。   这个女人出道那年,不满二十岁,单论外貌和身材,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他见了止不住的心猿意马,追求了一阵子,对方迟迟不回应,没想到最后跟了江离。   跟谁不好,偏偏是江离。   他和姓江的比了半辈子,上学时,学习成绩比不上他,打篮球没他好。   出了学校,江离一早进家族企业历练,投资的聚星集团只算随便玩玩的副业,不像他,一门心思扑进纸醉金迷的娱乐圈,长辈屡次苦劝也不听,怪不得家里的老爷子把姓江的吹上了天,把自己儿子踩进泥里。   只没想到,就连追个女人,都输给了江离。   正想着,对方已经笑眯眯地站在跟前,声音又娇又软:“陆总,祝您生日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陆世同打量眼前的女人。   苏嫣和江离的事情,他不知道都难,听说苏嫣受了打击一蹶不振,变得疯疯癫癫的,可今天一见,这女人非但不显得憔悴,比起七年前的青涩,容貌正处于巅峰状态,风情和气质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加迷人。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江离,不料正迎上对方的目光,怔了怔,再次看向阿嫣,神色复杂:“苏小姐这就不够意思了,今天是我的场子,你进来先和江总打招呼,然后才轮到我?”   阿嫣说:“陆总误会了。我的经纪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给江总赔礼道歉,我总得先敷衍几句。”   陆世同低哼,神情凉薄:“你都惨到大街上发疯了,放心,江总没那么小气,不至于赶尽杀绝。”   “陆总又误会了,那是我经纪人的意思,可不是我的意思。”   “哦?你不觉得自己错了?”   阿嫣摇头:“成王败寇,我就算对着他跪下磕头,他都只当看个乐子,何必浪费时间。我只是后悔……”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幽幽叹了一声:“当年我眼光不好,我应该选陆总的。”   陆世同冷笑:“可惜了,苏小姐的这句话,迟了七年。江离玩过了不要的东西,你觉得我还会稀罕?”   阿嫣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走近几步,悄声道:“第一,江总么,我图他的财,他贪我的色,我俩那是各取所需,我脏他也不干净,谈不上谁玩谁。第二……”   她看了看两旁,凑在他耳边,声音很轻,似在调情,却又透出凉意:“陆总,你对‘玩’这件事,一无所知。”低笑一声,语气甜腻起来:“不如我教你个新的玩法?”   陆世同瞪着她,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大笑出声,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有意思。” 第3章 星光背后(三)   清晨。   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对镜梳妆的女人身上。   阿嫣的手里捧着一面青铜小镜子,凑近看了看,忽然大惊失色,叫了起来:“小古董,你快醒醒,我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发黄?快帮我皮肤美白!”   装修豪华的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良久,镜子里传出苍老的咳嗽声:“咳咳……宿主,我的名字叫老古董。”   阿嫣勾唇轻笑:“瞧你说的,我肯定比你大。”   老古董:……   阿嫣收敛笑容,正经道:“你听到我的话了,快点开启工具栏,我要一键美容——不,慢着,不要一键美颜,我想作局部调整。”   老古董又咳嗽几声,镜面嗡嗡作响,过了会儿,左侧突然出现一道工具栏,上面有各种功能选项,包括柔肤、除皱、局部美白、唇色选择、眼妆选择等等,看起来就像一个有趣的化妆小游戏。   工具栏最边上,有个‘锁定’选项。   点开来,列表中的选择全是锁定的,暂时不能使用,分别有五官调整,身高拉长,丰胸,减重,嗓音调整等。   每完成一个世界的任务,就能解锁新的功能。   此刻,不管阿嫣作出什么调整,镜中人的脸一变,她自己的脸也会随之改变。   老古董不声不响地观察她。   前前后后,它跟过的宿主,少说也有好几十位了,其中不乏性格古怪的,但是这位新宿主奇葩得可谓清新脱俗。   以前都是它选择宿主,这一次,却是宿主将它从百年长眠中唤醒。   老古董睁开眼,差点没当场吓死——那是一个四面石壁的密室,现场乱的像刚发生过终极大爆炸,而正对着它的那张脸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骷髅不像骷髅,那怪诞的东西一张嘴,嗓音嘶哑难听:“……醒了?很好,小东西,帮我修复我的盛世美颜,条件尽管开。”   ……那分明是一张惨绝人寰的丑脸。   不,连‘脸’都称不上,面目全非,五官难辨。   老古董说,可以,穿越到几个不同的世界中,作为处于绝对逆境的反派女配,完成所有的任务,我就帮你恢复容貌。   所谓的快穿任务,当然就是找到线索男主,和他进行三次亲密交流。   第一次,你不情我愿。   第二次,你情我不愿。   第三次,你情我愿,甜甜蜜蜜。   这个亲密交流的细节,曾经让无数宿主破口大骂。   然而,阿嫣对此根本无所谓,一口答应下来:“成交。”   最近几天观察下来,老古董发现,它无法识别宿主的背景,无法读取宿主的心理活动,由此可见,宿主肯定不是普通人类,道法之高,也许远在它之上。   所以,宿主到底为什么要召唤系统?为什么不自己修复容貌?   初见那天,那个可怕的现场,她的绝世丑颜,又是怎么回事?   老古董对阿嫣心存提防,不敢问出口。   它戒备地盯着对镜修容的女人。   陆总生日到今天,已经过去三天了。   老古董清清喉咙:“咳,宿主,陆世同给你打过电话,可江离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今天也不联系他吗?”   阿嫣眼波一转:“你打猎吗?”   “……老朽一介镜中灵,还未修炼得人形。”   “那你见过人打猎吗?”   “好像有过。”   阿嫣笑了:“一个合格的狩猎者,必须拥有充足的耐心,而且永远不能低估你的猎物。若太过急躁,贸然出手,一来容易吓跑猎物,二来还会给猎物反击的机会。”   老古董将信不信。   阿嫣抹掉眼角的细纹,悠然道:“我问你,三界的系统那么多,金手指又粗又壮的多的是,你猜我为什么单单挑中了你?”   “因为老朽英俊?”   “因为……”阿嫣笑了一下,语气低柔:“权势、财富、男人……这都算的了什么?我只享受每天让自己变美的成就感。天底下,唯有这张脸不可辜负,也唯有一张盛世无双的美颜,才能带给我至高无上的快感。”   她放下镜子,起身走向卫生间:“等着,他早晚送上门来。”   *   又过了一天,江离没有主动联系,小宋倒是打来了电话:“苏小姐吗?是我,小宋,你方便下来一趟吗?我在你家楼下。”   阿嫣下楼,看见小宋站在一辆白色的保时捷旁边。   小宋快步走了过来,笑容可掬:“苏小姐,好久不见。事情是这样的,上回你去江总那里,走的时候忘记把车开走了,江总让我开过来还你,车里还有几件你的衣服,都是你忘在江总家里的。”   阿嫣想了想……哦,对了,上次真正的苏嫣听了江离绝情的话,伤心过度,夺门而逃,在路上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到家,是把车给丢下了。   “你真客气。”阿嫣瞥了眼汽车,若有所思:“这车本来就是江总送的,现在我和他都这样了……你还是开回去吧。”   小宋摆摆手:“苏小姐请放心,江总不是小气的人,他说了,这是你应得的。”   阿嫣沉默了会儿,欣然点头:“那就多谢你了,替我也谢谢你们江总。”   小宋走后,阿嫣取出车里的一袋衣服,拿着车钥匙上楼,直接走进房间,问梳妆台上的镜子:“小古董,姓江的在车里装了什么?”   老古董:“定位监听器。”   “果然。”阿嫣笑了笑,又忍不住叹气:“……在他眼里,我到底有多蠢?”   江离绝对不是个色欲熏心的男人,上次亲眼见到她的转变,最先的反应不是见色起意,而是提防她有报复的念头。   ——即使她只是个丑闻缠身的艺人,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这男人的戒备心真强。   可他骨子里瞧不起她,认为笨人只配用笨办法对付,正好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   阿嫣拿起手机,拨通了陆世同的电话:“陆总,后天有空吗?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保证让你满意。”   *   车里。   陆世同打开后车门,刚坐进来,正想说话,阿嫣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唇,示意他先不要出声。   “陆总,我约你那么多次,今天才赏脸出来,你就忍心晾着我这么久?”阿嫣说起话来甜腻腻的,嗲的厉害:“七年前,江总可比你爽快多了。”   陆世同是个聪明人,心里意识到什么,顺着她的话说:“小骚货,七年前你是个抢手货,现在你就是江离随手扔掉的一件破玩意儿,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   他摸进西装口袋里,点上一支烟,闲适地看着对方表演。   阿嫣一只小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哼一声:“话不能这么说,陆总,我这件玩意儿能带给你的东西,外面清清白白的女人都不能……你笑什么?不相信?”   她突然凑近身边的男人,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也说过了,我陪江离睡了七年,整整七年,他的床伴里面,可没有比我资历更深的了。我知道他所有的习惯,也知道他进了卧室以后,所有的‘实力’……”   陆世同眯起眼,轻佻的神色稍有收敛。   阿嫣气定神闲:“陆总,你的天鸿的业绩不如江离持股的聚星,他处处压你一头,你能甘心吗?”见对方拧起眉,她双手交握,语气平静而诚恳:“咱们把话挑明了说,脱光衣服关了灯,我知道江离在我这里最引以为傲的记录,别的你赢不了他,但我相信,至少这一样……我们努力一下,你一定比他强。”   陆世同脸色阴晴难定,沉默很久,忍不住开口问:“他一夜几次?”顿了顿,又问:“一次多久?”   阿嫣双手环胸,斜睨他一眼:“你答应了我才说。”软下声音,又对他撒娇:“过两天我在洲际酒店开个房间,你来不来?”   陆世同眼神玩味,勾住她的下巴:“空手去?”   阿嫣乖巧地笑:“我喜欢包包,爱马仕的。”   “可以。”   阿嫣便放轻声音,万分嫌弃的说:“其实他那方面不行,看了好几年的男科,总算有点起色。平常还好,万一运气差了……唉,虽说一晚上也能两三次,可每次十秒都坚持不下来,我刚酝酿完感情配合他表演,都没感觉到呢就结束了,别提有多扫兴!”   陆世同大笑。   阿嫣也跟着笑了几声,忽然又沉下脸,转头摘掉前座车座下的监听器,对准了那东西不冷不热的说:“江总,听的开心吗?我和陆总谈生意呢,你这样可不厚道。”   说完,打开车门,扔掉监听器,狠狠踩了几脚。   陆世同笑的停不下来,按下车窗,丢掉手里的烟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阿嫣:“这车是江离的,前天他突然叫人给我送回来,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找人一查,车座底下装了窃听器。”   陆世同点头,沉默了会儿,问:“那现在可以谈生意了?”   阿嫣看着他:“这得看陆总的意思。”   “你要什么?”   阿嫣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天鸿投资拍的那部古装大剧正在选角,听说女主角的人选有意安小姐。你看,那部戏剧本是小说改编的,书里女主是全族第一美女,我觉得我很合适。”   陆世同失笑,捏捏她的脸:“脸皮够厚。”   阿嫣又说:“我还想陆总签下我,江离不捧我了,光靠我的经纪人可不行,背靠大树才好乘凉。”   “胃口不小。”陆世同淡淡说了句:“你值吗?”   “我能给陆总暖被窝,我能帮你挣钱,我还能给你找乐子。”   陆世同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一笑,又点了支烟:“今天见你又变漂亮了,怎么,最近整容了?”   阿嫣不答,只说:“我以后还会变的更漂亮,我保证,不远的将来,光我的脸就能值一个亿。”   陆世同哼了声,不置可否。   阿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所以,陆总的意思是……?”   陆世同抽了口烟,散漫道:“你以前那么红,赚的钱不会缺几个名牌包,倒是这辆车太旧了,改天给你换一辆新的。”   阿嫣大喜:“谢谢陆总!”   陆世同下车,往回走。   黄经理凑了上来:“陆总,苏小姐和聚星那边不合,江先生和她的事情——”   陆世同嗤了声,挑高眉:“怎么,江先生和苏嫣不对付,我就该绕着她走?你当我也是江离的小跟班?”   “不不,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黄经理额头上冒出了汗,紧张地掩饰:“我只是认为,苏小姐现在网上恶评如潮,圈内名声也不好,这个时候签下她,会不会过于冒险了?”   陆世同两手插在口袋里,笑了一声,眼里带着轻蔑:“瞧你吓的。女人么,就是个玩物,指不定哪天我腻味了,送给你啊。”   黄经理干笑,跟上他的脚步。   *   小宋看了看手表。   江总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了……起码有两个小时。   他擦了擦汗。   刚才,助理告诉他,苏嫣和陆总见了面,他就陪江总一起听他们在车里的谈话,直到苏嫣提到江总进卧室后的‘能力’,他立刻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迅速闪了出来。   也不知道后面都说了些什么,江总那么久还不肯出来。   正想着,门从里面开了。   江离容色平静,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心平气和的吩咐:“派人跟紧苏嫣,如果她去了酒店或陆世同的家,第一时间通知我。”   小宋连忙点头:“好的,我立刻去办。”   江离走开了。   小宋这才抬起头,瞬间愣住。   办公室里,本来好好放在桌子上的文件全部扔到了地上,一只价值不菲的茶杯也摔成了两半。   小宋咽了口唾沫,额头上流下一滴硕大的冷汗。 第4章 星光背后(四)   “你看看,这都是什么!”李姐气的一手叉腰,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我叫你去道歉,不是去当交际花,你还嫌你的名声不够臭?”   阿嫣脸上敷着面膜,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见声音,慢吞吞睁开眼,伸长手臂,远远地拿着手机看了看。   哦,陆世同生日那晚,有人偷拍了两张她的照片卖给媒体,一张是和江离耳鬓厮磨,另一张是跟陆世同讲话。   李姐倒了杯水,刚喝了一口,突然听见阿嫣愉悦的笑声,气不打一处来:“神经病,你笑个屁!”   阿嫣指着手机里的新闻:“媒体说我像一只花蝴蝶,惊艳全场——”   李姐气煞:“大小姐,他们是在讽刺你!讽刺你听不听得懂?”   “——还说我美艳得叫人移不开眼睛,简直要勾走男人的魂。”阿嫣放下手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真好,我最喜欢听别人夸我漂亮。”   李姐咬牙:“你他妈自恋也要分场合!你觉得现在我有心情跟你瞎扯——”   “姐。”阿嫣再次打断,摘下脸上的面膜,坐了起来:“我签了公司,以后就是天鸿的艺人,陆总答应我,可以自己选经纪人。”   李姐整个人僵住,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阿嫣神色沉静:“天鸿筹备的那部宫斗剧,那个你眼馋了半天的安纯的资源,陆总也给我了。”微微笑了笑,她抬眸看向对方:“所以,你跟不跟我走?”   唇角挂着笑,眼神却冷静。   李姐依然说不出话。   这几天,眼前这个小妮子总是没心没肺的,可怎么……怎么认真起来,气场竟然这么骇人?   阿嫣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水杯放下,语气变得轻松:“姐,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那什么……我刚想起来,你帮我招聘一名助理,面试的时候,也不用多问,你就叫他们形容我的脸,嘴最甜的那个,我要了。”   李姐:……   *   总经理办公室。   小宋站在办公桌前,挺直了腰背汇报‘特殊’工作:“……苏小姐和我们解约后,很久没找到下家,最近签给了天鸿,据说昨天正式签合同了,不过没通知媒体,天鸿官方微博也没什么表示,苏小姐正处在风口浪尖,他们想低调处理。不过,陆总送了苏小姐一辆车——”   江离写字的手停住。   小宋眼皮跳了跳。   江离眼也不抬:“你继续说。”   “天鸿那部原定给安小姐的剧,女主角换成了苏小姐,陆总在高层会议上力排众议,一意孤行。”   江离语气冷淡:“我知道了。”   小宋愣了愣。   就这样?   江总一直在追求安小姐,快一年了还没答复,终于等到这次机会,他不该出手替安小姐摆平一切,顺便出出气吗?   至少也该陪在人家身边吧,这才能赢得佳人芳心啊。   “小宋。”   小宋抬起头。   江离淡然道:“打个电话给安小姐,约她中午吃饭。”   “是。”   小宋转身出去,还没走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在手里看了看,接起来听了两句,立刻挂断电话,快速走回办公室:“江总,苏小姐刚才去了君来洲际酒店。”   江离倏地站起来,拿起大衣就往外走:“叫司机在楼下等我。”   小宋又是一愣:“中午您约了安小姐吃饭——”   “取消。”   *   酒店套房里。   阿嫣洒了满床的玫瑰花瓣,倒了两杯半满的红酒,然后点上蜡烛,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很好,万事俱备,只缺冤大头了。   门铃响了起来。   阿嫣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蕾丝睡裙,听见响声,取下挂着的浴衣披在肩膀上,走去开门,门一开,立刻装出惊讶的样子:“怎么是你——”   男人喘着气,额角有一层薄汗,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进门,反手摔上房门。   阿嫣微微蹙眉,揉着纤细的手腕:“干什么?你弄疼我了……”抬起头,面对不速之客,神色逐渐冰冷:“江总,我等的人不是你,别来妨碍我工作,出门不送。”   江离冷笑,扯松领带:“真把自己当鸡了?”   “唉,这么说话多伤感情。”阿嫣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我只是想通了……这还得感谢你,江总。”   江离紧绷着脸,狭长的眼里已有怒火涌动。   “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回去想了想,还真有那么点道理。对于我这种人,谈爱情太奢侈,还是谈钱来的踏实,其它都是虚的,没有什么不可替代,包可以换,车可以换,金主……当然也可以。”   黑眸深处,狂怒的火星刹那迸裂。   阿嫣对他的震怒不以为然,甜甜地笑了笑:“再说了,陆总可爽快了,他答应我,一周至少有两天晚上留给我,不像你,有时候一个月都不见人影。江总,你也不想想,我还年轻,动不动当一个月的尼姑,我很为难的。”   江离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陆世同也不是省油的灯。”   “那又怎么样?他肯给我时间,我又不盼着他只跟我好——”阿嫣止住话头,厌烦地看着拉椅子坐在对面、不请自来的客人,硬邦邦的说:“我认真的,你该走了,待会儿陆总来了,那就尴尬了。”   江离冷哼一声,举起桌上的红酒杯。   阿嫣皱眉:“放下,那不是给你的。”   江离笑了笑,薄唇凑近杯口。   阿嫣站了起来,郑重警告:“江离,我说过了,这杯酒你不能喝,别不识抬举。”   紧绷的弦断了。   这句话中隐含的挑衅,足以点燃燎原之火。   一杯见底,江离把空杯子推到阿嫣面前:“我也说过了,我不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阿嫣说:“我和陆总今天准备挑战你的记录,不是十秒那个,是真的记录,所以酒里加了催情剂。”   ……   ……   ……   阿嫣看向石化了的男人,摆出‘我早告诉过你’的冷漠脸:“算了,认识一场,这间套房留给你,你想我打电话叫两个失足妇女替你服务,还是联系安小姐——”身体被男人凌空抱起,阿嫣脸色微变:“别发神经,等一下有人来了——”   男人气息紊乱,声音透出压抑的怒气:“那不更好?”   “好什么?”   “让他看着——”江离咬了咬牙,盯着女人的眼睛:“——看我怎么干你。”   他把阿嫣扔到床上,阿嫣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见他两下脱掉衣服,赶紧开口:“等等……你不想和我发生亲密关系,你是因为乱喝东西,迫不得已才和我睡觉的,对不对?”   江离冷笑:“是又怎么样?”   “没怎么,我就是确定一下。”   阿嫣心满意足地叹口气,点点头,撑起身体,一手拉住男人的领带,将他往床上拽,紧接着一个利落的翻身压住他,在他鼻尖轻轻一吻,神采飞扬,眼底都带着满足:“江总,今天是我的主场,接下来你乖乖的,别乱动……”声音渐渐低微,她的唇下移:“……让我来就好。” 第5章 星光背后(五)   醒来的时候,房里开着灯,窗外一片漆黑,已是深夜。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江离闭了闭眼,转头一看,阿嫣已经穿上了裤子,正在扣内衣扣,几次都没弄好,回头看见他,笑了笑:“醒了?”   他说:“我来。”   阿嫣挑眉,似乎有点惊讶,但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哦,谢谢。”   “见外了。”江离扣好纽扣,静默片刻,平静道:“陆世同没有来。”   他们从中午做到下午,又从下午做到天黑,根本没有人来敲门,别说陆世同,就连服务员都没有。   这是一个局。   他看着弯腰捡上衣的女人,不冷不热的问:“苏嫣,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嫣举起三根手指,严肃的说:“三次。”放下手,语气更加认真:“我向上天发誓,我只想睡你三次,绝对没有别的念想。”   江离冷笑:“装了针孔摄像头?拍视频给陆世同欣赏?”   “你呀,思想不要这么龌龊。”阿嫣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套好衣服:“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很怀念你在床上的雄风……”低笑一声,偷眼瞧他:“恭喜你,今天破了历史纪录,很勇猛呢。”   她想了想,诚恳地添上一句:“我很满意。”   江离冷眼看她。   阿嫣蹲下身,穿上高跟鞋,走了几步停住,扶着门框,回眸一笑:“那杯酒里什么都没有,我骗你的。”   男人一怔,神色骤变,冷厉骇人。   “嘴上说强迫,身体却很诚实,我就喜欢你这样。”阿嫣也不管他突然阴沉的脸,轻飘飘道:“江总,合作愉快。我们下次再见。”   *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阿嫣老实地待在家里,和她深爱的脸蛋过上你侬我侬的小日子,直到《宫墙柳》开拍,她在新来的助理小美和李姐的陪同下,低调进组。   苏嫣自出道以来,从没这么安分过,可尽管这样,她还是登上了热搜第一。   这部戏的女主角一直传的是安纯,没想到第一组片场路透图出来,竟然换成了声名狼藉的苏嫣,安纯的粉丝当然不乐意,一边愤怒地指责剧组前期宣传利用安纯,一边在各大娱乐博主的评论里对苏嫣冷嘲热讽,把她的黑料刷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挖出了天鸿和苏嫣的关联,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睡遍娱乐圈大佬,社会社会。”   “无缝找下家,某人的生意真好。”   “没想到陆世同那么low,不嫌脏啊。”   李姐不免忧心,就连小美暗地里都替老板捏一把汗。   处于风暴中央的阿嫣却比谁都悠闲。   她对微博这样的新科技有点概念,但并不热衷,网友说了什么,她一来看不见,二来不上心,丝毫不受影响。   进组后的第三天,李姐看了眼微博,越看越气,不觉冷笑:“……抢角色,不要脸?哈,笑死人了。你离开聚星前,江离为了讨好安纯,把你的戏给安纯演,那次你都已经进组拍了两天了,还不是说撤就撤?这事儿谁都能骂,就她安纯没资格!这么久的微博热搜,营销号一致刷黑料,她团队要是没在背后搞事,我把手机吃了!”   小美劝她:“李姐,消消气。他们是故意的,我们回应的话,就中计了。你忘了吗?安纯那戏刚拍完,正在后期制作中,那不也是同类型的宫斗剧吗?最近网上的热度全集中在我们这边,他们借机踩着《宫墙柳》宣传自己的剧,真阴险。”   那就是苏嫣开拍后惨遭换角的电视剧。   李姐阴着脸喝了口茶。   阿嫣伸出手,说:“有对比图吗?让我看看。”   小美不肯:“没什么好看的,安纯的是定妆照,你的是模糊的路透,营销号智障才放在一起比较。”   阿嫣笑笑:“手机给我吧,不要紧的。”   小美只好递过去。   过了一会儿,阿嫣幽幽叹了口气:“真好啊,那么多人夸她漂亮。”她看向李姐,又问:“我红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夸我好看吗?”   李姐说:“你要能翻身,就凭那几张脸都糊了的照片,也有粉丝给你夸出朵花来。”   阿嫣怔住,过了片刻,认真道:“那我一定加倍努力。”   *   剧组开拍半个月,这天轮到拍阿嫣和女二号童晓薇的一场戏。   童晓薇饰演的贤妃和皇后不和,因为一件小事,童晓薇怀疑阿嫣饰演的宁贵人表面与她交心,背地里却帮着皇后做事,为此盘问阿嫣,从最初的含沙射影,渐渐转为尖锐的责骂。   这场戏火药味十足,男主角席园也在旁边看。   他是现在人气最高的小鲜肉之一,这几天和阿嫣拍戏,他谨记经纪人和粉丝的忠告,除了对戏之外,跟阿嫣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别说话,别有眼神交流,省的沾一身脏。   他以为对方会生气,奇怪的是……阿嫣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刻意疏远,那女人随身总带着一面镜子和一包面膜,在片场没事儿干,她也不跟人说话,自顾自躺在椅子上敷面膜。   高强度的拍摄计划,睡眠不足,日夜颠倒,种种恶劣条件下,那女人总是容光焕发,皮肤一天比一天白,一天比一天柔嫩,搞的他也想随身带护肤品了,毕竟他这样的高人气小鲜肉,没演技不要紧,颜值才是保命的根本。   今天这场戏,他是故意来看阿嫣出丑的。   童晓薇和安纯是好朋友,她有心替安纯出气,昨天晚上就告诉他,今天她不会让阿嫣好过。   席园咬着苹果,眼角余光随便一扫,突然看到阿嫣的助理正举着手机。   他脑子转的飞快,想提醒童晓薇,还没开口,导演那边喊停,摄影师刚放下手,只听‘啪’的一声,童晓薇右手高高扬起,甩了阿嫣一个耳光。   ——坏了。   他心里叹气,那头童晓薇浑然不觉,翻了个白眼,抱着手臂哼了声。   阿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剧本里没这个。”   童晓薇神态嚣张,敷衍地撩撩头发:“哎呀,真是的,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怪我,我刚才太入戏了,一时间走不出来,苏嫣,你不会生气吧?”她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阿嫣,得意洋洋:“平常人呢,我大概会让着点,不敢下那么重的手,可苏小姐是什么人呐,脸皮比墙都厚,皮糙肉厚的,我的手那么娇气,怎么打的疼呢?”   阿嫣没说话。   童晓薇放低声音,刻薄的说:“陆世同对你,如果有江离对纯纯的一半,我也不敢下这么重的手。从你进组到现在,他都没来过一趟,看来你连他的女人都算不上,只能算个侥幸爬床成功的婊子——”   话音未落,阿嫣苍白的手抓住她的头发,猛地一拽。   童晓薇脚下一个踉跄,刚站定,火冒三丈想要反击,气势汹汹地踏前一步,不料又扭到了脚,整个人重心不稳,头脸对着墙壁来了个零距离亲密接触。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席园手里的苹果掉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盯着疼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童晓薇,惊得忘记了该过去帮忙——等等,那那那,那是什么?   ……童晓薇的鼻子,原来真是整的?   小美已经放下了手机,飞快地跑过去:“哎呀,对不起,都是我们嫣嫣姐不好,她也是无心的,她不知道你的鼻子是做的,早知道的话,一定扶你一把……”   阿嫣捏住童晓薇的下巴,直视她惊恐的眼睛,压低声音笑着说:“我不仅婊,还凶,以后长点记性。”   她放开手,利落地转身走开,任由身后乱成一团。   “快送医院!”   “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啊?”   ……   阿嫣不理会,走到全身僵住的席园面前,忽然停了下来,皱眉盯住他看。   席园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往后退一步。   阿嫣眯起眼看清楚了,有点惊讶,然后开口,对他说了进组以来,第一句不是台词的话:“席先生,你额头上长痘了。” 第6章 星光背后(六)   “……姐,别再照镜子了,真没肿,而且早不发红了。”   小美无奈地劝了几句,见对方根本不听,只能去拉梳妆镜前的女人:“姐,真的真的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了,我对天发誓,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阿嫣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我……我看起来怎么样?”   小美闭着眼睛大声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颜盛世!”   阿嫣叹了口气,扶着沙发坐了下来,眉眼暗淡:“这一生,我自认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最对不起的,也就我这一副皮相,可惜……”   小美没空听老板的自怨自艾,掏出手机,将刚才的一段视频发送给李姐,一边兴奋的问:“姐,你也太神了,你怎么知道童晓薇会使坏?”   “嗅觉。”   小美一怔,抬头:“啥?”   阿嫣低着头,一只手捂着脸:“身边有人对我心怀敌意,我能闻出来。”   小美笑了:“你唬我的,我才不信呢,又不是狗鼻子。”   阿嫣摇了摇头,不想多言。   “唉……”小美痛快过了,开始头疼:“这次我们网上舆论战未必会输,至少不会出现一边倒声讨你的情况,可是陆总如果不出面,童晓薇公司那边……只怕没那么好应付。姐,不如你探探陆总的口风?姐?”   她转过头,对着沉默的阿嫣挥了挥手:“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阿嫣站了起来:“陪我去跟赵导请假,然后替我订飞机票,我明天回家一趟,过两天回来。”   小美:“那童晓薇的事情——”   “陆总约我吃饭。”阿嫣回头,见小美呆呆的样子,不由发笑:“发什么呆?走了。”   *   童晓薇和苏嫣的打人事件持续发酵。   最初童晓薇方面放出消息,苏嫣片场耍大牌,把童晓薇打到进医院,随后各大营销号和娱乐博主跟进,苏嫣的黑料第N次刷遍网络,大批急性子的网友对她口诛笔伐。   紧接着苏嫣的经纪人态度强硬,表示是童晓薇挑衅在先,而且她是自己滑倒,不幸撞到墙上。   眼看又要变成罗生门,某个娱乐大V突然放出一段现场视频。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   *   江离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拭嘴角,一抬头,正对上安纯探究的眼神。他微感茫然,试图回忆对方说的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刚才……   刚才,他在想,一个多月了,苏嫣没打电话,没发信息,朋友圈和微博都没更新。   他总觉得苏嫣居心不良,骗他杯里下了药,骗他上床,背后肯定有更卑鄙的计谋,不会就这么算了,但一转眼四十多天过去了,苏嫣真的一次都没联系过他,即使身陷打人风波,也没向他求助。   想起那疯疯癫癫的女人,除了无处宣泄的烦闷、愤怒以外,心口总会升起一股无名的燥火,记忆深处香艳的画面挥之不去,而她离开前,带着些许揶揄、些许讽刺的话,则是他深夜辗转难眠的根源。   从来没什么催情药。   他对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本能的索求和渴望。   “抱歉,下午见一个客户,合同条款有点问题,我走神了。”江离眼含歉意,温声询问:“你说了什么?”   安纯抛开心头淡淡的失落,打起精神:“我早上去医院看晓薇,她伤的很重,我看了心里真难受。这事……不能全怪苏嫣,晓薇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她都这样了,苏嫣间接造成这个后果,难道不应该站出来认错吗?脸是一个女演员的命,如果毁了,晓薇的演艺生涯也结束了。”   江离记起那个网上流传的视频,黑眸中笑意一瞬即逝,脸上风平浪静:“童晓薇公司那边怎么说?”   安纯叹息:“当然气不过,和天鸿交涉了几次,全都不了了之,晓薇的经纪人都快气疯了。”   她停顿一会儿,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小心翼翼的说:“陆总有心护着苏嫣,陆家背景深,一般人……谁也不敢得罪他。”   江离许久没说话。   安纯惴惴不安,又有点期待。   侍者撤下盘子和餐具,倒上热茶。   江离抿了一口,语气疏淡:“苏嫣脾气不好。”   安纯心里咯噔一下,又冷又疼。   就这样?   换作从前,江离绝不是这个置身事外的态度,短短一句话敷衍了事。   安纯觉得委屈,又觉得后悔。   这些天来,眼前这男人总是若即若离,就算陪在身边,也会频频走神,虽然他每一次都能找到天衣无缝的借口,可身为心思敏感的女人,她怎会一无所觉?   难道他表白后,她迟迟不答应,拖了这么久,他已经失去等待的耐心?   安纯心里一惊,想也不想,伸手握住他:“江离,你……你心里是不是有事?”   江离不动声色,笑了笑,抽出手:“没有。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   陆世同选了个安静的地方,进餐时没提童晓薇,随意聊了点时事新闻,吃完了主动送阿嫣回家,车开到阿嫣住的小区大门,他叫司机停下来,拿起挂着的大衣,说:“我陪你到楼下。”   天气转凉了。   陆世同今晚穿的很随便,就套了件海军蓝的毛衣,他也不怕冷,抖开长风衣,披到阿嫣肩膀上。   阿嫣喝了点酒,玉白的脸浮着一层浅浅的粉,透过昏黄的灯光和朦胧的星月,那颜色映在陆世同眼底,美艳迷离,宛若一场易碎的梦境。   他即时收回目光:“下手不轻啊。”   阿嫣知道他指的是童晓薇,不咸不淡的答:“我觉得太轻了。”   陆世同低哼:“烂摊子丢给我收拾?”   阿嫣站定,侧身面对男人,平静道:“陆总,你投资我是有价值的。我不会结婚,不会生孩子,甚至不会恋爱,我会比你手底下的所有艺人都省心,除了给你挣钱和疼爱我的脸,我将心无旁骛。”   “怎么个省心法?我可看不出来。”陆世同抬起手,戏谑地捏捏她的脸——指腹的触感,果真如婴孩般柔软细腻。   阿嫣满口胡言乱语,但有一句话没说错。   她变得越来越美,艳光四射,对着这样一张脸,光是视觉上的享受,就足以让他着迷。   陆世同静了静,两手插进裤子口袋,突然道:“跟我吧。”   阿嫣看着他:“上床吗?好啊。”   陆世同说:“交往。”   话一出口,不止阿嫣,他自己都愣住了,过了会儿才说:“你放心,就算以后分了,我也不会像江离那么绝情。该给你的,车房存款,只多不少。”   阿嫣摇头:“我要的不是那些。”   陆世同淡淡道:“你尽管开口。”   阿嫣目光坦荡:“我要人夸我。”   陆世同皱眉:“什么?”   阿嫣解释:“我要像安纯一样,娱乐博主发我的照片,底下一堆人夸我美颜盛世,然后我会叫小美把评论都整理出来,每天早晚给我诵读一遍。”   陆世同:……   男人神色铁青,阿嫣惦记着回家泡澡做个面部按摩,不想和他浪费时间,便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脸:“陆总,你对我有再造之恩,你给我点时间,过了这两个月,你还想和我亲密交流,我随时奉陪,毕竟阴阳和谐总是好的,我也怕内分泌失调。”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谈恋爱就算了,我没兴趣。”   *   阿嫣走出电梯,伸了个懒腰,想到待会儿能美美的泡牛奶浴,不禁喜滋滋的,脚步都轻快不少,直到迎面撞上一尊门神。   江离双手插在口袋里,背靠墙懒懒地站着,冷淡的目光锁住她。   阿嫣看了他一眼,笑容瞬间消失,低头找到包里的钥匙,开门进去。   江离跟在后面,随手关上门,声音冰冷:“陆世同送你回来。”   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   阿嫣斜睨他:“你看见了?”轻哼一声,脱下大衣扔到沙发上:“怎么,派私家侦探跟着我还嫌不够丢人,这回亲自上场了?”   江离几步走过去,从身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哑声呢喃:“他跟你说了什么,哄得你在外头也不知收敛,亲亲摸摸的?”   他的嗓音温柔,双臂却如铁箍,紧紧圈住她。   直到身体紧密相贴,直到下腹燥热,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在诉说对她的渴求。   原始的,狂野的,只想将她压在床上狠狠侵略的欲望。   阿嫣当然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心想泡澡放松是没戏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住机会,搞定第二次亲密交流。   这么想着,便剧烈挣扎起来:“放手!”   江离猝不及防,被她挣脱,深邃的眼底燃起幽暗的火。   阿嫣轻蔑地嗤笑,坐到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江总,以后呢,我们还是划清界限为好。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陆总的女人,对他亲亲摸摸,对他亲热,这都是应该的,你也不用藏起来,下次正大光明站在旁边看都行,我又不会害羞。”   江离讽笑:“背着他跟我开房,这就是你所谓的划清界限。”   阿嫣理直气壮:“那是情不自禁,我也说了——您的身体,我很满意。”笑了声,摇摇头:“但一次就够了。在你身边,我学会了作个有分寸的女人。”   到头来,还是嫌得到的少。   江离见惯了欲擒故纵的把戏,听到对方的话,讽刺地笑笑,一边解开衬衫纽扣,一边往浴室走:“金成国际那套别墅给你,等你有空就办过户手续。”   一阵冗长的沉默。   “放心,陆世同不会知道。”江离回头,手搭在卧室门上,好整以暇:“你先洗,还是我先?”   回应他的仍是沉默。   阿嫣突然自嘲地笑了出声,笑了会儿,声音沉寂下去。   她抬起头,容颜苍白:“他说……想和我谈恋爱。”   江离神色骤变,眼神刹那狠厉。   “江总,你说我脏,我也认了,他都知道,却不嫌弃。”   她的声音发颤,眼里水光闪烁,唇角挂着一点笑意,悲哀又幸福:“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今晚让你留下,这辈子我都脏了。”她胡乱地擦擦眼泪,拿起他的西装外套,递给他:“江总,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陆世同:   你是第一个用这么奇葩的借口拒绝我的女人。   很好,我记住你了。 第7章 星光背后(七)   江离这一生,走的太过顺畅。   人们耗尽一生追求的金钱、事业、地位,他生来就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   即使在同一阶层的人生赢家中,他也能脱颖而出,踩在陆世同等人的肩膀上,接受那些人既渴慕又艳羡的注视。   他是那么成功。   世界上,几乎没有他求而不得的人和物。   安纯是个意外,她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比起其他猎物,她需要多一点的耐心和守候,但早晚也是他的,对此,他胸有成竹。   人生酸甜苦辣,对他来说,‘苦’那一味,太少太少。   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心痛的滋味。   突然有一天,那个曾经姿态卑微地赖在他身边的女人,那个被他轻视、厌恶的女人……拒绝了他。   她拿着他的西服外套,可怜兮兮地站在他面前,满脸讨好,祈求地望着他。   ——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她说,放我一条生路。   她的人在发抖,语气脆弱不堪,依旧那么卑微。   他忽然觉得茫然,觉得失落,就像正在失去曾以为牢牢攥在掌心的东西。   而当她低下头,眼角流下一滴泪的瞬间,他胸口一阵钻心的疼,愤怒的火焰燃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外套掉在地上。   江离不顾她的阻止,按住她乱挥的手,高大的身躯压近,将她抵在门上,狠狠吻住,另一只手往下,不耐烦地撕开她的裙子。   “放、放手……”   “江总,别这么对我……”   “求求你……”   “……算了。”   她终于放弃了。   神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他记不清怎么脱掉的衣服,又是怎么从门边、地毯上,一路扭打到了床上。   只记得,她目光苍凉,转过头,不再看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说:“算了。”   那样悲哀,那样绝望。   后半生,只怕这画面会纠缠他到死。   他心里很疼。   身体的宣泄丝毫无法带来灵魂的慰藉,最后喘着粗气倒在她身上时,他没有释放欲望后的满足感,只觉得空虚,心里闷闷的疼,像是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止的雨。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安静得只剩他的心跳声。   江离坐起来,习惯性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见里面放的一盒香烟,手已经伸了过去,忽然停在半空。   这是他抽的香烟牌子,不是陆世同的。   心里瞬间舒坦了不少。   江离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余光扫过抽屉里的东西,愣了愣。   一把刀,一封信,一张废纸。   纸上用红笔写满了‘脏’字,触目惊心。   信的开头,写着‘李姐’。   字迹难看又稚气,像个中学学生的杰作。   阿嫣是个弃儿,小时候跟着个捡垃圾维持生计的老奶奶生活,老奶奶过世后,就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学历低,没什么文化,字当然写的丑。   他笑了笑,视线移到下一行字,笑容凝住。   信很短,总共也就那么几行字。   李姐,   对不起,活着太累,我不想再这么下去。   他说的对,网上的人也说的对,我这样的人,活该去死,太脏了。   姐,人就是这样,清清白白的来世上走一遭,到最后什么也带不走,徒留一身脏。   我的东西不多,全留给你,你要就拿去,不要捐了。   苏嫣   这是一封遗书。   “你干什么?快烧到手指了。”   身后传来声音,慵懒而妩媚,仿佛饱食后餍足的猫。   江离回过头,双目发红。   阿嫣一怔,抢过他手里的烟,在纸篓边上磕了磕,抬头看见打开的抽屉,心中了然,笑笑说:“以前写的,整理时候忘记扔,那时候真是幼稚。”   江离开口,嗓音嘶哑:“……苏嫣。”   阿嫣见他情绪波动激烈,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你别当真,活着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死?”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她。   既然他不抽烟了,阿嫣把烟头摁灭丢掉,扭了扭脖子,舒展下双臂,然后扑到他身上,勾住他的颈项:“江总,休息好了吗?快点,趁热打铁,我们再来一发。”   她的眼里住着漫天星辰,亮晶晶的。   想到再努力点,一鼓作气,就能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阿嫣心情激动,双颊粉扑扑的,不知是因为方才的欢爱,或是心头止不住的兴奋。   然而,江离目光暗淡,拉开她的手,哑声说:“苏嫣,别这样。”   阿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别这样。”   他又重复一遍,语气挫败,拉起被子盖住她的身体。   阿嫣急了:“我就要这样!来嘛,你给点面子,就只要再一次——”   江离伸出手,把她按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那次说的话……我收回,没人觉得你脏,别这么对你自己。”   阿嫣起先觉得他莫名其妙,后来一想不对,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受不了霸王硬上弓的刺激,干脆自暴自弃了,才对他大献殷勤?   未免想太多。   眼看成功就在眼前,她越来越不耐烦,又开始挣扎:“江总,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扭了一会儿,挣不开他的怀抱,便体贴地建议:“你是不是累了?休息会儿继续也可以——”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徒劳地开口:“我不是有心……”   尾音散去,面对长发散乱、满身青青紫紫的阿嫣,说出口的辩驳如此无力,他抬手遮住隐隐作痛的眼睛,沉默半刻,低声道:“你叫我放过你,他就那么好?”   阿嫣愈加烦躁,这几天拍戏已经很累,满心雀跃以为回家就能泡澡美容,计划中的浪漫夜晚,却被江离彻底破坏了,再加上和他上演一场激烈的霸王硬上弓的活春宫,更是身心疲乏,耐心早耗光了。   她本就不是好性子的人,脾气之坏族内尽知,乃至母亲不顾舅舅的百般阻挠,硬是把她送去西天大和尚座下,念了整整七百年的枯燥经文。   后来,她年纪渐长,待人处事温和许多,却不是因为念佛念多了,改过自新,而是倾心于驻颜修容术,没时间同无关紧要的人计较。   再后来,一人独居禁殿,想发脾气,周围也没人了。   一千年,一万年,终日与最爱的脸容作伴,自然天天快乐,更没什么好抱怨的。   此刻,江离就在挑战她忍耐的极限。   阿嫣决定作一次最后的努力:“江总,我不管你有心还是无意,那都不重要,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春宵苦短,别浪费时间了,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累不累?你快振作起来,有花堪折直须折,有人能睡就快睡——”   “够了。”   声线紧绷。   阿嫣:“什么?”   江离突然推开她,翻身下床,将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   阿嫣靠在床头,冷眼瞧着他的动作,拿捏住了他的心思,也不觉得着急,看他脸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冷淡,不由嗤笑了声。   男人就是矫情。   从前对他千依百顺的,他不把你当回事,现在稍微摆出点架子,他反倒上心了。   这样也好,总有犯贱的男人,才会有爱玩把戏的女人。   江离抬头,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阿嫣说:“江总,这是第二睡,还有一睡。”   江离大手放上她额头,掌心微凉,淡淡道:“发烧了吃药。”   “我头上热,那是见着你心情澎湃,激动呢。”阿嫣脸颊红若桃花,柔弱无骨的双手捧住他的手,奉承了一句,语气转讽刺:“你手心出冷汗,该不是肾亏?”   江离哼了声,抽开手。   阿嫣泰然自若,直视他:“我要睡的人,那是一定会睡到的,你也别纠结了,这事儿你情我愿,你又不吃亏。”   她咬字清晰,着重强调了‘你情我愿’四个字。   窗帘拉上了,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洒下一小片余晖。   厚重的沉默和暗淡的光线,将男人的背影勾勒成萧条寂寥的轮廓,冲淡了平时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压迫感。   他在门口停下,头也不回:“苏嫣,我当你是个人。”   深秋寒冷的夜晚,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压抑。   阿嫣跳下床,噔噔噔跑过去,用力把他往外面推:“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刚才禽兽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也是个人了?你烦死了,快走快走!”   江离捉住她乱动的手,高举头顶,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   阿嫣一秒变脸,又变得眉开眼笑,乖乖的问:“江总,你改主意了?我们回卧室呀,我帮你脱衣服。”   江离恍若未闻,冷着脸问:“那时候,为什么抹黑安纯?”他停顿了下,沉下声:“给我一个正当理由,即使是借口。”   阿嫣不耐烦:“这种陈年旧事——”   “回答我!”   话一出口,连江离都是一愣。   他一向自诩理智,自控力极强,即使内心震怒,也能装出斯文有礼的外表,可今晚,在苏嫣面前,却一次又一次失控。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如果她再说一遍,说她知道错了,一时间鬼迷心窍,但当初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爱他……那他可以把胸口的疼痛当成心动,和她重新开始。   作为恋人。   阿嫣静下来,小声问:“如果我说因为爱情,你会留下来和我睡觉吗?”   江离黑着脸摇头。   阿嫣抿紧唇,柳眉倒竖,像一只发怒的猫,猛地挣脱他,拉开大门:“那你还是滚算了。”   江离抵住门:“苏——”   “干坏事为什么非得有正当理由?”阿嫣烦躁地打断他:“因为我就想那么干,不行吗?”   她再也不想跟他啰嗦,重重地甩上门。   回到房里,阿嫣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镜中自己盛怒的容颜,看着看着,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愉悦的调侃:“你瞧你,作天作地的都这么好看,叫我怎能不爱你?”说着,嘟起嘴就要亲镜子。   被遗忘的老古董忙咳嗽起来:“咳,非礼莫亲,非礼莫亲!”   阿嫣扫兴,放下了镜子。   老古董:“线索男主跑了?”   阿嫣:“跑就跑了。现在想想,太快完成任务也不好,我还没实现我的梦想。”   老古董:“你的梦想?”   阿嫣:“对,大家称赞我美颜盛世的梦想。”   老古董:……   缓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老古董又问:“抽屉里的遗书和刀,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   阿嫣吃惊:“怎会?上次收拾没留心罢了。”   老古董将信将疑:“宿主刚才的作为,我还以为是故意引导江离对你倾心……”   “我要他的心有何用?又不是唐僧肉,吃了能让我貌美如花永葆青春吗?”阿嫣更加莫名其妙:“说起这个,我才后悔呢,就该趁早扔了那些东西,省的今天坏我好事。唉,本来我还有七成把握骗他留下和我睡觉,谁料他一看见这东西,脸色都变了,估计今晚硬不起来,真是流年不利。”   老古董:……   作者有话要说:   阿嫣:人生在世,全靠演技,看我的变脸戏法。   #今天的江总也很爱脑补# 第8章 星光背后(八)   拍了将近七个月的戏,《宫墙柳》终于正式杀青了。   这足足半年出头的时间,阿嫣一直留在剧组,行事特别低调,依旧不发一条微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   即使如此,她还是三天两头的上头条,霸占微博热搜的前几名。   先是安纯的团队怀恨在心,动不动就出通稿责怪阿嫣抢角色人品差,还放各种小道消息给营销号,暗示阿嫣和陆世同的关系不干净。   然后是童晓薇。   打人风波后,她的脸动过手术,短期不敢出门,自然也不可能继续拍戏,本来想以此要挟天鸿,不多加片酬就不去补拍,没想到陆世同更狠,直接花大价钱请来一位实力和人气兼具的女演员取代她,以前拍过的戏全部作废。   童晓薇当然不会放过罪魁祸首,动不动通稿卖惨,顺便控诉阿嫣仗势欺人,若不是陆世同撑腰,早该蹲监狱。   结果适得其反。   这事本就有视频为证,童晓薇不占理,只是因为对方口碑极差,刚开始大多数人帮着骂阿嫣太冷漠,断人饭碗还不肯认错。   可后来童晓薇老调重弹多了,网友渐渐的也就厌烦了,反而对童晓薇冷嘲热讽,讽刺她恶人先告状,敢情先动手还耀武扬威的人不是她,现在装什么柔弱白莲花。   到了杀青当天,阿嫣又一次登上热搜榜首,却跟工作无关。   安纯的经纪人用小号发了一条耐人寻味的微博。   致某女星,   已经跟了新的金主,就别惦记别人家男友了。   众所周知的心机婊还想脚踏两条船,狐狸精本精。   药店碧莲。   所有人都猜这位女星就是阿嫣,但对那位‘别人家男友’的身份,却没有定论。   直到有人挖出从不在微博上更新私人动态的江总,上个月非常反常的发了一张照片,黑白色调,照片里是一男一女交握的手。   男人的手估计是他自己的。   最重要的是女人的手,经过各种缜密的对比……像极了阿嫣。   更刺激的是,原本对阿嫣被黑反应平平的天鸿,在对比图登出后的一个小时内,突然用官方账号表示,本司旗下艺人苏嫣忙于事业,无暇感情,请自作多情还蓄意误导网友的同行自重。   这条口气很冲的微博艾特了一个人。   不是挑起是非的安纯的经纪人,而是江离本尊。   网友一片哗然。   接下来江离的操作则更迷。   他难得登录一次微博,天鸿出声明当晚,他在线,对此却没任何回应。   可他先取关了安纯,又关注了早已停止更新的阿嫣的账号。   这扑朔迷离的剧情进展吓呆了众人,微博炸了。   一时间,全网吃瓜。   所有人都在等当事人苏嫣表态。   *   杀青当晚,席园在阿嫣房间里。   他决定不听经纪人的劝言,擅自接触阿嫣,真的是出于好奇。   大半年的时间,拍戏的原因几乎朝夕相处,他亲眼看着阿嫣越变越美,状态越来越好,心中的疑团越来越深。   到杀青这一天,他拿着手机,对比开机仪式和今天刚拍的照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古怪了。   如果阿嫣整容了,或者微调,那总有一个恢复期,没道理他看不出来。   而且,她是一天天变美,不是一跃而成。   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过了今天,他想问就有点麻烦了。   阿嫣开门,看见他,挑了挑眉:“席先生?”   他闪身进去:“叫我席园就好。”   阿嫣笑了笑,关上门:“找我有事?”   席园不好意思说实话,只能先客套两句,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微博上那事,你也别太在意,没准是聚星拉话题炒作,谁都知道安纯的后台是江大总裁。”   阿嫣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你好像很懂?”   席园:“那是!我刚出道那会儿,网上被人黑惨了,我都习惯了,他们骂就骂呗,都是空穴来风的东西,我又不会少块肉,骂完一阵子,他们忘的比我都快。”   阿嫣低头一笑。   席园心跳漏了拍。   她已经卸完妆,纯素颜示人,那张脸却挑不出一丝差错,美好得令人心折。   尤其平时见惯了她浓妆拍戏,此刻灯火下,更觉得她容颜素净,气质温婉,宛如清水芙蓉,一颦一笑都是情。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席园一惊,收回过于放肆的目光,脸上发热,一直红到耳根。   阿嫣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听见手机响个不停,只能拿起来,扫了眼来电显示,当着他的面接通:“江总,花我都丢了,您觉得有意思吗?凭我和你的交情,送花送礼物什么的太庸俗了,不如直接开房。还有,你微信上发我的莫名其妙的话,不好意思,我没文化,看不明白,你发时间地点,我一定赴约。”   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了。   对方只当没听见,通通忽略:“微博上的照片,记不记得哪年拍的?”   那人的声音本就低沉磁性又温柔,世上最无情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如甜言蜜语。   而这一刻,那道熟悉的声线穿透虚无的通讯线,在耳畔低低响起,带着几许怅然,几许压抑的思念。   换作其他人听了,早丢了魂,恨不能溺死其中。   可阿嫣只是叹气。   这几个月,只要和江离打电话,都像对牛弹琴。   他不知发什么疯,开始送花,送礼物,送信用卡,微信上发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有时是简单的问候,有时是一张旧照片,有时又是一句诗词,还是小语种的,更多时候则是一些无比深奥的话,中心思想可以归类为两种:‘我想你’,‘我有那么一点点后悔’。   江总文艺起来,真叫人害怕。   花扔了,礼物丢了,卡剪掉了。   他发的消息从没回音。   只有当他打电话过来,阿嫣会接,但总说不到一起去,他关心她,她回答不用,他暗示给她女明星梦寐以求的资源,她表示没跳槽的打算,他说情话,她要求开房,于是不了了之。   直到今天。   好奇心旺盛的网友挖出他的那条微博,那张牵手的照片。   阿嫣是没什么,江离日常发神经罢了,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陆世同会那么生气。   陆总最近在国外谈生意,忙的很,百忙中不忘抽出时间,隔着小半个地球的时差,催命连环call质问她怎么回事,最后还让公司发了那条匪夷所思的申明。   平常,陆世同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不来探班,电话不怎么打,信息不多发。   这次却一点就炸。   男人矫情起来,比女人都厉害。   “说起微博,江总,你干点人事,这样容易引起别人误会,不太好。”   “引起谁的误会?”   “这不是重点。”   “陆世同吗?”   阿嫣缄默。   江离低笑了声:“天鸿发申明前,他给我发了信息,问我,这次是由我出面澄清‘误会’,还是他来。你猜我怎么回他?”   “我不喜欢猜谜。”   “——不是误会。”   阿嫣又沉默。   “很小的时候,陆世同喜欢抢我的东西,抢不到,总惦记在心上,抢到手了,却不屑看第二眼。”寂静中,他轻轻叹息一声,温柔道:“他待你未必真心。苏嫣,我接你回聚星,好不好?”   言外之意,违约金他来负责。   阿嫣挂断电话。   有病。   善变的真心有何用,不如一支口红,至少赏心悦目。   她起来倒茶。   席园神态窘迫,低眸看着茶几上的玻璃,不知所措。   阿嫣递给他一个茶杯,说的轻描淡写:“网上的东西,不一定都是空穴来风。江离包养过我,真的。江离甩了我,真的。我花钱造谣安小姐,真的。我惦记江离,真的,我和他确实藕断丝连,还剩最后那一根丝,暂时不能断。”   她捧着茶杯,抿了口,笑笑:“我知道你好心安慰我,我也知道你这么晚过来,真正想问什么。”再次起身,缓缓走到他身边,柔声问他:“席先生,我漂亮吗?”   席园微微抬着下巴,怔怔凝视。   她弯下腰,扎起的头发忽然松了,丝丝缕缕散落下来,遮挡住两侧脸颊,更显得小脸楚楚可怜。   乌黑的长发,瓷白的肤色,瞳孔比夜色深上几分,唇色很淡,有些凉薄。   真漂亮。   他脑子里迷迷茫茫的,视线中只有眼前的女人,再容不下其他。   “你想问我,有没有整容,哪家医生这么高明,能不能介绍你认识,人在圈里混,颜值不能崩……”阿嫣愉悦地勾唇笑,抬手抚摸青年英俊的脸,语气带着无限的柔情:“席先生,你才二十出头,这么年轻,人气高,底子又这么好,何必眼馋缝缝补补又一年的日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唇角溢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又问了一遍:“我漂亮吗?”   青年如受蛊惑,魂不守舍地点头。   阿嫣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字道:“脸是最会骗人的。你有大好前程,别犯傻。”她皱了皱眉,快走几步打开门:“不早了,再见。”   席园恍如大梦初醒,一下子跳起来,耳朵红得能滴出血,视线都不敢落在她身上:“……打扰了。”   几乎落荒而逃。   阿嫣关上门。   梳妆台传来镜子苍老的声音:“……宿主对他使了媚术?”   阿嫣走过去,对着镜子,撩起一缕黑发别到耳后:“唉,我不爱用的……放心,以后轻易不会了。刚才,我见他沉迷于我的容貌,有动心的迹象,好心想让他看清我的本质,趁早死心,可后来看他那么仰慕我的脸,心里实在高兴,一时没留心,忍不住就——”   她摇了摇头,喃喃道:“想叫狐狸不发骚,难于逼良为娼。怪我一个人独处太多年,不知收敛,这要是我自己的身体,估计尾巴都藏不住。”   老古董心神一凛,试探道:“宿主是狐妖一族的前辈?”   “一半一半,一半妖狐,一半天狐。”   “这不都狐妖吗?”   阿嫣一边梳头发,一边闲扯:“一看你就是人界的灵器,修行还不到家。差远了,妖狐是妖,天狐是仙,仙妖殊途。媚术是妖狐引以为傲的老本行,天狐身为狐精一脉,虽然天生媚态,但以狐媚术法为耻,作梦都想当高大上的神仙。”   老古董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被人笑话修行不够,脸上挂不住,反驳道:“老朽已有数百年高龄。”   阿嫣:“仙界年龄以千年计算,神界以万年计算。你还是个孩子呢,别闹。”   老古董一口气提不上来,呛住了,还想追问几句,无奈咳嗽不停。   阿嫣转身走开,哼着小调子,拿起手机设置闹钟。   明早的飞机,从拍摄地回家,后天还有个视频网访谈,行程排得有点紧。   她拍戏拍了大半年,这期间几乎从不出现在公众场合,媒体探班都不露面,除了模糊的路透,就只有童晓薇那次同样模糊的偷拍视频。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重回公众视线内,需要好好准备。   刚设完闹钟,陆世同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阿嫣打了个呵欠,接起来:“陆总,你那边白天?我这里很晚了,明早我赶飞机,有事长话短说。”   陆世同沉声道:“下楼。”   听着有些疲倦。   阿嫣一怔,开口:“你在——”   “——酒店门口。”他打断,语气平平淡淡:“带上行李,下来。” 第9章 星光背后(九)   阿嫣给助理小美发了条微信,把手机塞回包里,又拿出一面小镜子。   出门没来得及化妆,坐上陆世同的车,她便照着镜子抹口红,奈何车里光线太暗,前面一个刹车,口红歪了一笔。   正要掏纸巾擦掉,旁边伸来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抹去她嘴角醒目的红痕。   阿嫣抿嘴一笑,没回头,看着镜子飞了个媚眼。   陆世同没好气:“对镜子发什么骚?”   阿嫣扭头看他,见他斜着身子,慵懒地靠在车门上,肩膀上披着的外衣,已经掉到手肘,就那么挂着。   他天生有一股散漫气,就算再累,也不显出来,只觉得他吊儿郎当的,太随意。   “我是人人喊打的狐狸精,一天不发骚就难受,又不是针对你,别介意。”见他不住冷笑,阿嫣放下镜子:“你别生气,我对镜子发骚的时间,比对男人多多了,你只是恰好在这里,不爱看就闭眼。”   陆世同哼了声:“满嘴歪理。”   阿嫣又笑了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陆世同开口:“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阿嫣眼睛都不睁,说话轻得像梦呓:“随便去哪,明天晚上前把我送回家,我后天有工作。”   陆世同莫名烦躁。   他点上一支烟,命令司机靠边停车,抽了两口,又问:“谈条件的时候,你说会给我找乐子,这话还作数么?”   阿嫣有些惊讶,抬起眼睑瞧他:“当然。”   “那好。”他狠狠吸一口烟,吐出来,眯起眼,冷寒的目光穿透四散的烟雾,与她对视:“老子现在很不爽,收起你那副没心没肺的死样!”   阿嫣知错就改,忙摆出一脸痴情样,搂住他的胳膊,小鸟依人地靠了过去:“是我太粗心了,陆总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对了,你专门改机票回国的?飞机上呆那么久,累不累?我替你揉揉肩、捶捶腿?”   陆世同说:“私人飞机回来的。”   阿嫣偏过头,问:“空姐漂不漂亮?”   陆世同不咸不淡:“没仔细看,憋了一肚子火,见谁都烦。”   阿嫣一愣:“上火了吗,这么暴躁?”   陆世同又不说话了,抽完烟,丢进烟灰缸,冲前座说:“小张,你下去。”   司机应了声,开车门出去。   阿嫣趁机扫了眼窗外。   幸好,不是高速公路,地段偏僻,车流量不多,又有望风的,不太可能出差错。   阿嫣转过头:“陆总,要我脱衣服吗?”   陆世同皱眉。   阿嫣低声笑了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车座上:“怎么,太容易得手,又不想要了?”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坐垫,攀上他的腿,声音渐渐轻下去,含着几分嘲弄:“你也是,江总也是,抢来的总是好的,有竞争才有动力,真没意思。”   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收拢。   他眼中暗火涌动,欲言又止。   旁边,一辆车疾驰而过,车灯刺目。   阿嫣略感不适,闭了闭眼。   他的唇便贴了上来,炽热激烈的吻,相互缠绕的气息都有滚烫的温度,唇舌间却带着冷清的烟草味。   阿嫣顺势往下倒去,后腰压到了自己的包,闷哼一声。   陆世同拉她起来,带进自己怀里,抱着不动。   阿嫣乖巧地等了半天,他还是没有下一步的指示,只好怯生生开口:“陆总,我们继续吗?”   陆世同平复呼吸,淡淡道:“今晚不想。”   阿嫣听了,神情有异,迅速瞄了眼他两腿间,含蓄又郑重的劝道:“陆总,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陆世同冷哼,揉捏她的脸。   阿嫣笑着躲来躲去,却没挣开他的怀抱,乖乖地由他抱着。   陆世同玩累了,双手环住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闭上眼说:“签份新合同。”   阿嫣诧异:“不才刚签?”   陆世同沉默几秒,不情不愿的说:“江离给我发了信息。”   阿嫣不知他纠结什么,答道:“不是你给他发了吗?问微博上那事怎么处理。”   陆世同扯起唇角,露出白森森的牙:“你消息真灵通。”   阿嫣岔开话题:“他发了信息,说什么?”   “他想知道,你违约金的具体数额。”   阿嫣眉梢轻挑,耸耸肩。   陆世同紧盯她的脸,手往上,抚摸她后颈细腻的皮肤,语气阴冷:“苏嫣,如果被我发现,你们联手耍我——”   阿嫣忙保证:“不会,只有我们联手耍他。”   陆世同没说什么,眉心依旧拧成一条线,周身散发的气息阴沉森冷。   阿嫣再次转移话题,献宝似的凑近自己的脸:“陆总,你仔细看一看,有没有发现我又变漂亮了?”   当然有,可他不高兴。   陆世同觉得自己疯了。   最初签下苏嫣,不过一时冲动,想看江离出丑,想替自己找乐子,最多加上一条贪图美色。   大半年过去,阿嫣一直拍戏,他们总共没见两次面,上回送她回家,还气的够呛。   从来没人用那么奇葩的理由拒绝过他。   就是这样,依然放不下。   说不上为什么。   冷着她,远着她,非但不能模糊记忆,反而更添思念。   看见她没心肝的样子,不爽。   看见她故意做小伏低讨好他,气炸了。   也许,不是他疯了,而是她演技太拙劣。   对,他应该给她配个私人演技指导。   陆世同经过一番艰苦的心理斗争,总算舒坦了些,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过几天,我叫人帮你请一名戏剧学院的老师,专门辅导你演戏。”   苏嫣愣了愣。   不是在说她的脸吗?怎么突然发散到演技上去了?   “李姐表扬我,夸我演的不错,跟以前拍的戏比起来,有惊人的进步,简直不像一个人演的。”   “李岚懂个屁。”   “导演也这么说的。”   “他眼瞎。”   ……   苏嫣不乐意,扑上去摇他胳膊:“陆总,你还是给我请两名美容师吧,那才是我急需的。”   陆世同只当耳旁风,吩咐:“江离那边,你断掉联系。”   苏嫣探究地看向他:“你不想看他吃亏吗?”   陆世同道:“我不想再看见你和他有任何牵连,别说上微博热搜,新闻里名字并列都不行。”   苏嫣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慢悠悠道:“那恐怕不好办。”   陆世同神情一僵,低下头,又点燃一支烟,放进嘴里:“戏拍完了,这两天留个时间,我带一箱爱马仕包,跟你开房。”   这话有点耳熟。   那天,江离在车上按了监听器,苏嫣只是随口一说,压根没放心上,没想到陆世同记住了。   “陆总,瞧你说的。你这么有格调的人,别干暴发户的事。”   陆世同打开车门,让外面的风灌进来,吹走车内缭绕的烟雾:“除非必要,我不住酒店,开房就免了,我在家里给你留个房间。”   苏嫣问:“这算老板的命令?”   陆世同笑了声,语气不变:“二楼有几间房空着,我叫人重新装修,给你开个私人美容诊所,仪器全采用国内外最先进的。”   苏嫣双眼一亮。   陆世同:“还有什么要求?”   阿嫣:“没啦。”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在发光,笑起来,甜到心里。   陆世同恍惚,眼前出现幻觉。   总觉得这个女人像一种动物,摇尾巴的狗,舔爪子的猫,又或是……枕着毛茸茸的尾巴坏笑的狐狸精。   阿嫣说:“你把小张叫进来吧,天热蚊子多,别让人家在外头喂蚊子了。”   陆世同点头,转头想唤司机,袖子忽然一紧。   他转过头,阿嫣安静地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陆总,我不谈恋爱的,你记住。”   陆世同神色一冷,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像瞬间冻住,又像触火般的烫到。他吐一口烟圈,咬着烟痞笑,尽显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本色:“你急什么?当我一辈子没见过女人,还会非你不要?我们只算开放式关系,不干预对方恋爱结婚,随时可以叫停。”   阿嫣领悟:“俗称炮友?”   陆世同沉下脸,撇过头叫小张回来。   阿嫣靠过去,依偎着他。   车开动了。   陆世同的声音响起来:“跟江离断干净,听见没有?”   ……   不是开放式关系吗?   阿嫣懒得问他,敷衍道:“我尽量速战速决。”想了想,加上一句:“以后微博上发生类似事件,你交代一声,让公司的人别搭理,这种程度根本用不着出声明,别那么耐不住气,该配合他们表演的视而不见最好。”   陆世同不吭声。   到家后,小张下车,帮阿嫣提行李,临走前悄悄说了声:“苏小姐,其实天鸿的申明,不是工作人员发的。”   阿嫣一怔:“盗号?”   “不是……”   小张压低声音:“我们陆总问人要了账号密码,亲自发的。” 第10章 星光背后(十)   比起传统的电视台和杂志,网络访谈的尺度更能放的开,围绕阿嫣的各种热门话题,几乎都有涉及。   开场较为平和。   “苏小姐,好久不见,今天你真漂亮,当时你刚走进来,好多工作人员盯着你看。”   “没有没有。”   “呵呵,不用谦虚嘛。”   “不是谦虚,我的脸还远没达到自己的期望,以后我会更漂亮。”   ……   问题逐渐尖锐。   “那套你指着狗仔大骂的图,很多人看了,都以为你精神不正常,你的粉丝也很担心你,当时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呢?”   “记不太清楚。”   “一点都不记得?听说心理学家认为,人在受到极大的刺激后,会出现自我封闭记忆的情况。”   “你拐着弯说我有精神病吗?”   “不,不,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喔,下一题。”   ……   “《宫墙柳》开拍前,很多小道消息指出,主演会是安纯,最后开拍却换成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没签合同,我想演。”   “所以片方的确考虑过选安纯当女主角?你也不否认抢角色的传言?”   “是,下一题。”   ……   “你和童晓薇的那个视频,曾经霸占热搜榜好久,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工作以外,谁动我的脸,我和谁没完,这算最轻的。”   “……你是指童小姐?”   “不,泛指所有人。”   ……   “拍这部戏之前,你处于事业低谷期,刚离开聚星不久,却突然和天鸿签约,天鸿和陆总为什么选择那时跟你签约呢?”   “因为我有签下来的价值。”   “可有消息说,天鸿签你,陆总起了很大的作用。”   “当然,他是老板。”   ……   终于到了观众最关心的部分。   “安纯的经纪人最近发了一条微博,引起网友热议,你知道吗?”   “知道。”   “很多人都猜,那条微博里说的人,是你。苏小姐认为呢?”   “有种指名道姓,否则我拒绝回应。”   “那天鸿官方发的申明……?”   “一,我不知情。二,只有我能代表我自己。”   ……   “和江先生的绯闻,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不会。”   “媒体传的跟真的一样,大家都对你的感情生活很好奇。”   “假的,我和江先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牵连,现在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   “那以前呢?”   “以前略过,八百年前的事,我不记得。”   ……   最后,主持人企图缓和气氛,套路结尾。   “苏小姐,说说你的择偶标准,好吗?你喜欢什么样的对象?找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这几年有结婚打算吗?”   “这个问题很好,我喜欢。”   主持人愣了愣,看着面前盛装打扮,气势凌人的女人。   采访进行到现在,阿嫣一直都是非常真诚,非常平静,又非常放松的状态,直到这个问题,她忽然严肃起来,转瞬间,气场截然不同,仿佛变了个人,说出的话,用词并不激烈,却带有不容置疑的霸气,落地有声。   “借这个机会,我想在此宣布,我没有择偶标准,因为我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以后关于我的任何感情方面的传言,请不要相信,全是假新闻。如果非要选择一个理想对象,我会嫁给我的脸,我们会幸福的,谢谢。”   *   在李姐‘你他妈作死啊啊啊’的惨叫,和小美欲言又止的叹气声中,阿嫣的采访一放出来,以最快的速度登顶热搜第一,热度爆炸。   网友分为三大派别。   第一种是永远战斗在最前线的黑黑。   “苏嫣决定走黑红路线了?没用的,死心吧。”   “话别说太早,不谈恋爱?迟早打脸,到时喷死你没商量。”   “嗯,抢角色坐实了,呵呵。”   第二种是消失很久的粉丝,看完访谈又冒出了头。   “说了一百遍脱粉,可还是心疼,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唉。”   “……所以,以后都专心拼事业了?我终于找到了粉下去的动力。”   “其实早就知道你和那谁的事情……可长点心吧,男人靠不住,只有事业最重要。你说不搞对象了,我再信你一次。”   第三种是看脸的路人。   “我只想感叹一下这个颜值。”   “苏嫣这状态太好了吧?比刚出道还漂亮啊,我去,就算是整的也很成功了,服气。”   “不说话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美人图……小姐姐你还是闭嘴吧,少说两句,我只想当一个耿直的颜粉。”   粉粉黑黑,骂声不停,加上吃瓜路人的推波助澜,热度持续了五天还没退。   在这期间,阿嫣出事后,萎靡很久的粉丝又振作起来,吹响反击的号角,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迅速整理出详细的反黑资料,大肆扩散。   比如曾经在聚星,阿嫣也有临阵被撤角色的凄惨过往,顶上去的正是近来拼命卖惨的安纯。   比如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阿嫣低调拍戏,可隔三差五的还要被人拉上热搜,全网黑一遍。   ……   阿嫣的不搞对象宣言,虽然收获几千箩筐的烂番茄鸡蛋,却也神奇的给粉丝打了一针强心剂。   这么折腾下来,不管怎么说,阿嫣在网上彻底翻身,再次红透半边天。   即使是红得发黑那种。   在流量称王的年代,阿嫣背靠天鸿,又有这等受人关注的程度,很快引起投资人和业内人士的关注,各种资源纷至沓来。   阿嫣还没来得及和江离速战速决,乐得合不拢嘴的李姐已经替她接下即将开拍的时装电视剧女主,和商业大片的女配,几乎无缝衔接。   行程排的满满当当。   终于忙完,又过了大半年。   阿嫣的热度慢慢消了下去,沉寂了好一阵子。   讨厌她的网友纷纷留言嘲讽她,当初靠惊世骇俗的谬论博眼球,没到一年就过气了,真是报应。   可就在这个时候,《宫墙柳》上映了。   这部电视剧登陆了一线卫视的黄金档剧场,播出一周后,收视率和话题度双双大爆,饰演女主的阿嫣,不仅演技和颜值受到广泛认可,和席园组成的CP更是吸粉无数。   一时间,风头无二,势不可挡。   从前那些真真假假的黑料,再也不值一提。   *   茶几上放着一份报纸,娱乐版的头条用加粗的黑字写道:安纯梦碎豪门,恋情疑生变。   配上安纯和江离的合照,用爱心框起来,中间有一道醒目的裂痕。   “这年头,谁还看报纸?”   阿嫣听到声音,回过头,对庄晴笑笑:“我不常上网,网上有什么重大新闻,都是助理通知我。”   庄晴扬了扬眉:“我记得,你以前更新微博很勤快,怎么……戒网了?”   “早戒了。”   庄晴静默片刻,一脸了然:“那时候开始的?”   一年前,苏嫣雇水军和营销号黑安纯被包养,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她作为始作俑者被捅了出来,还坐实了她才是金主包养七年的金丝雀。一向对身边‘女伴’们绝口不提的江公子,则公开承认正在追求安纯。   这出闹剧招来的谩骂,一度把苏嫣逼得精神失常。   阿嫣笑了笑,没回答,开了瓶红酒,倒上两杯,其中一杯递给对方:“陆总有个定居国外的长辈过大寿,他寄了几瓶酒回来,您尝尝,喜欢的话,带两瓶回去。”   庄晴是正经戏剧学院的教授,陆世同请来给她上课的。   虽然曾打定主意和江离速战速决,但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半年来,借着微博风波和访谈的东风,她忙于拍戏,拍完电视剧拍电影,中间稍微腾出点时间,上个综艺,接个小代言,上一节表演课,时间总不够用,一晃眼就过去了。   娱乐圈竞争激烈,不进则退,每年都有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阿嫣很清楚这个规则,不愿意为了江离,放弃难能可贵的翻身机会,约了他几次没得手,便一门心思投入工作中,没想到过了半年,等来了他情变的消息。   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   他和安纯何时成情侣了?   分明一直是护花追求者和娇花姑娘,没谈恋爱算什么情变。   至于陆世同,见不着面,他基本每天都会发消息,偶尔也会来探班。   有一次,他过来已经凌晨三四点,阿嫣身为员工,很体贴地邀请他留下过夜,可他嫌弃酒店房间不好,不肯把他们的第一次浪费在这种地方,待到早上,吃完早饭又赶回去了。   阿嫣对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兼具老板靠山金主的身份,在可以妥协的范围内,她愿意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换句话说,只要不妨碍她,他爱咋咋的。   几杯酒下肚,庄晴仗着相处久了,有点口无遮拦:“小苏,你跟姐姐说真心话,你后悔吗?恨不恨?你当初的上升势头那么好,出了那档子糟心事,什么全没了,要不是碰上陆总,你在圈子里不可能再有出头的日子。”   “后悔,不恨。”阿嫣抿了口酒,平淡道:“曾经那些,本来就是江离给的,他要收回去,我伤心归伤心,真没什么好抱怨,最多怨自己贪心,冲着他钱去的,最后又要他的心,可不是犯蠢。”   庄晴笑了声:“他和陆少啊,就是两种人。江离看上去文质彬彬,斯文体贴,真熟悉他的,谁不说他心冷?外头的人都说陆少狂,可实际上,他为人厚道多了。”   “陆总是个好老板。”   庄晴叹口气:“没必要为了那一个人,把男人都一棒子打死。”   阿嫣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晃了晃酒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只有靠自己最实在。我这辈子奋斗的目标,就是不停地往上爬,直到爬上一个不用靠男人的地方,到时,我才能松口气,不用担心一个不留神,得罪了哪个人,又被踩下去。”   庄晴沉默地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开口:“杨导最近开一部奔着得奖去的文艺片,《凤凰》,女主角身陷人生低谷,无论怎么挣扎都是一条死路,却始终不肯放弃,骨子里有一股又狠又倔的劲头。”   阿嫣神情一肃:“老师的意思是……?”   庄晴放下杯子:“杨导出了名的只用熟人,我可以推荐你去试镜,别的我可不敢保证。”   说这句话的时候,庄晴带三分醉,见阿嫣资质不错,演技方面很有天赋,最近势头正猛,背后又有陆世同这样的大靠山,便想卖个人情,心里也没抱多大期望。   毕竟杨导脾气古怪,对明星和演员分的很清,况且阿嫣是非缠身,还有整容传言,实在不对杨导胃口。   因此,到了《凤凰》电影官博宣布演员阵容那天,庄晴盯着那张定妆照,震惊的程度不亚于评论里目瞪口呆的网友。   素面朝天、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睡去的婴孩,衣衫褴褛,破棉衣上打着几个补丁,跪在车水马龙的街旁,画面定格在她抬眸的瞬间,那一个眼神诉说的太多。   倔强,不甘,愤恨。   痛苦绝望到了极点,偏又极其冷静。   杀气重重。   庄晴看了又看,喃喃自语:“这丫头……真的前途无量。” 第11章 星光背后(十一)   陆世同打下一行字,犹豫片刻,全删了,改成简单的两个字。   ——恭喜。   那边很久没回应。   这是苏嫣的臭毛病,说了几遍也改不掉,相比手机不离手的同龄人,她看手机的频率远低于平均标准,打电话还好,铃声响久了总会接,发条微信,隔半个小时也不一定回。   他点开相册,看着刚保存下来的图片。   杨导新片《凤凰》女主演的定妆照。   表弟郑森在旁边瞅见了,笑着打趣他:“对你的新欢很上心啊,杨导都能被你搞定,代价不小吧?”   陆世同‘嗤’了声,说:“跟我无关。”   郑森翻个白眼,摆明了不信:“私底下说两句,我又不会说给别人听,你那么护着新欢,人家知道吗?”   陆世同不理他。   口口声声新欢新欢,谈了半年算哪门子的新欢,狗屁。   这期间,别说滚床单,就连亲嘴的次数,都能用一只手数清。   成年起,他从没过的这么清心寡欲。   其实,外面送上门的女人,酒桌上逢场作戏的女人,只多不少,只要他想,随传随到。   可他宁愿憋屈到自给自足。   这话,说出去也没人信。   为了顺理成章坐拥美人们,而到娱乐圈开公司的陆家大少,大学后没谈过一场正经恋爱,身边总有两名以上女伴的陆总,居然当了半年和尚。   真是笑话。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见面生气,不见面又想念。   太邪门了。   隔了十分钟,阿嫣发来一条回信。   ——谢谢老板。   配上一朵玫瑰花,一个特别乖巧的笑脸。   陆世同冷哼一声,庆幸把刚开始打的长篇大论贺词给删了。   那个没良心的东西真拿他当老板看,拥抱亲吻甚至上床都是工作,绝无私人感情。   对着他永远是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受委屈了难过了累了,从不吭一声,以前和江离闹的死去活来的破事,也绝口不提。   他何必自作多情。   *   忙了一天公司的事,回家已过半夜十二点。   江离脱掉西装外套,松了领带,习惯性的打开电视,看那一段他特意叫人录下的,这些天翻来覆去放的视频。   那是《宫墙柳》的一个片段。   剧中,阿嫣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分别是一对孪生姐妹,姐姐是女主,妹妹是反派女配。   姐姐有个郎有情妾无心的竹马男配,对姐姐一往情深,妹妹痴恋男配多年,嫉妒成狂,差点害死姐姐。   这个片段讲的正是毒计败露,妹妹服毒自尽,临死前见了深爱的贵公子一面。   阿嫣的嘴角带血,容色惨白,双眼红着,莹莹含泪,却始终未曾落下:“你……你说我咎由自取,是,我认,可……咳咳,沈哥哥,你知道么?这一生,害了姐姐,是我所作最错的事,却也是我最不后悔的事。我只求姐姐不在了,你能多看我一眼……为了这一线希望,什么都值得……便是死后入炼狱不得超生,也值得!”   就是这几句话,这不算洗白的洗白,为坏事做尽的女配挣得一些观众的同情,在可恨之余,总算有人说她可怜。   因爱生恨的多,为爱疯魔还死不悔改的,也算少见。   江离并非对剧情有多么执着。   他只是觉得,这一幕里的阿嫣,让他想起了一年前的夜晚,大雨滂沱,落地玻璃窗上全是一道道交错的泪痕,她站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酝酿好久,那么小心翼翼又绝望的开口。   ——我爱你。   ——江总,我对你是真心的。   女人总是贪心,尤其是圈子里的女人。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了钱又要爱情,永远不知满足,多可怜。   当时,他看着阿嫣,就像在看一件失败的艺术品,空有美好的外表,却无内涵,只有一颗贪婪的、又蠢又傻的心。   一年后,他后悔了。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不会再有一个女人那么爱他。   几天前,对安纯摊牌的时候,曾让他迷恋过的女人平静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他微笑:“我和你是太相似的人,感情这回事,看的太清楚,会让自己的血变冷,心也是层层设防。安小姐,你需要一个男人不遗余力地温暖你,我试过,很可惜,这个人注定不是我。”   因为,他开始怀念,那个卑微地把一切都献上的女人。   阿嫣已经很久不联系他。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接起,看见来电显示,怔了怔,心底忽然柔软:“……苏嫣。”   那边沉默几秒钟,然后,阿嫣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带着三分甜:“江总,我下部电影月底进组,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好不容易闲下来,您看,我们见一面?你不想开房,叙叙旧也成。”   *   叙旧的地点定在江离的半山别墅。   出门前,小美正好过来。   阿嫣把古董镜放进包里,头也不抬的问:“《凤凰》官宣演员阵容的那条微博,评论整理好了吗?”   小美轻车熟路,从包里拿出黑皮笔记本,照上面的文字读了起来:“点赞最高的都是粉丝评论,期待杨导和你合作的……”   接着读了几条评论。   阿嫣听完了,抬头:“有没有——”   “有,我怎么会落下呢。”小美接过话茬,翻了一页笔记本:“这两条你肯定爱听,‘啊啊我家小姐姐太争气啦,素颜也好好看,亲亲我家小姐姐’,‘自从戒微博后,每次新图出来都能美出新高度,他拍比自拍好看的奇人’。这条是黑你的人发的,‘除了脸一无所有的女人,就那演技只能拍拍古装偶像剧,杨导晚节不保’。底下的人都在留言‘我愿意除了脸一无所有’,‘请让我当这样的人’。”   阿嫣笑了笑:“这位小朋友有点可爱。”   小美继续说:“除了粉黑,路人都说这套图拍的好,演员颜值过硬,经得起素颜和造型的考验,电影值得期待。我给你读读——”   阿嫣略带遗憾地叹了声:“我有事出去,等我回来再说。”   小美说:“我叫司机来。”   阿嫣摇头:“我自己去。”   见面地点选的很好,住的人非富即贵,安保可靠,环境幽静,不容易出现狗仔跟踪和偷拍的状况。   冬天刚过去,春寒料峭。   江离站在铁门后的花园里,穿着一身居家休闲服,橄榄绿的毛衣外面没套大衣,十分悠闲,正提着水壶,给花花草草浇水。   铁门向两边分开,门卫让开了路。   阿嫣的车开了进来。   “江总,好久不见。”   江离微微一笑,温声道:“把你的车钥匙给门卫。”   阿嫣挑眉:“怎么了?”   江离走过来,语气更为柔和:“乖,听话。陆世同送你的车,别开到我这里,我不喜欢。”   阿嫣弯起眼睛笑:“……还是老样子,这么难伺候。”转身,将钥匙递给一旁的门卫小哥:“麻烦你了。”   江离继续浇花。   阿嫣两手背在身后,看了一阵子,赞叹:“江总,你养的花真好,以后改行当花匠,一定能发财。”   江离淡淡道:“我养的人也不错。”   阿嫣点点头,又叹口气:“这是当然,只不过您这么挑剔的人,不知哪位千金小姐有这个福气。”   “我们家没有联姻的传统。”江离把水壶交给园丁,接过佣人递来的干净毛巾擦了擦手,说:“走罢,陪我喝下午茶。”   然后,他就真的在会客小厅里,一边读报纸,一边喝了半个小时的茶。   阿嫣等的不耐烦了,对立在一边的小女佣说:“让我和江先生单独待会儿。”   小佣人看向江离,有些不乐意。   他从报纸后抬头,默许了。 第12章 星光背后(十二)   门开了又关上。   江离放下报纸,修长的腿交叠,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手里捧一杯茶,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便如西洋油画里的优雅贵公子。   他斟酌了会,问:“你来我这里,不怕陆世同生气?”   “怕,怎会不怕呢。”阿嫣起身,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道:“可我和你还有最后一点缘分,总拖着也不是办法。江先生,你瞧不上我,老实说,我现在也不喜欢你,但我们身体还是很合拍的,你也不能否认,对不对?”   江离但笑不语。   阿嫣抬眸,眼神妩媚,看似含情脉脉,实则满满的欲和色气混合一起,产生一种令人心神迷醉的诱惑,红唇一张一合,如同诱人的邀请:“你不用害怕我纠缠,我以我的脸起誓,除了你的人,我绝不贪其它,而且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江离抬起她的下巴,指腹摩挲饱满艳丽的双唇,唇角带一点笑,戏谑道:“看来,陆先生不能满足你。”   阿嫣毫不气恼,嘴唇含住他指尖,挑逗了一下随即松开,乖巧的笑:“你高兴就好,爱怎么说随意。江总,您考虑好了么?……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不会吃亏,我也能如愿,皆大欢喜。”   又来了,你情我愿。   上回在她家,她也是这么说的。   他的一句‘太脏了’,毁了她一次。   不顾她意愿的发泄,毁了她第二次。   听说,她和陆世同几乎不见面,就算见一次,也不过三、四个小时,怎么都不像正常男女朋友交往,更像纯粹的交易。   心口揪了一下的疼。   江离想起来,那晚,她在自己身下,曾说过,算了。   她是真的死心了,不谈情,只谈利益。   阿嫣脱下外套,剪裁得体的连衣裙,勾勒出动人的曲线。   她主动坐到男人腿上,倾向前亲吻他唇角,柔声诱哄:“江总,你明明想要的,别挣扎了……”   腰身扭动,在他腿上蹭了蹭,透过衣服,都能感受到他明显上升的体温。   阿嫣低下头,耳朵贴在他胸口,柔媚的调笑:“你心跳的好快,我就当你答应了。”   江离伸手揽住她,力道很大,阿嫣轻哼了声,正高兴他妥协了,不想听见他冷静的声音:“离开天鸿。”   “……扫兴。”   阿嫣皱眉,抱住他的脖子:“我不图你什么,你也别得寸进尺。”纤纤玉手抚上他胸口,手指一路往下,忽然被他牢牢握住。   她不耐烦了,为了任务强行忍耐住,陪他敷衍:“离开天鸿,不就等于离开陆总,他生气了,要整我怎么办?难道让我靠你?江总,您行行好,您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领教过了。”   江离的眼神暗了暗。   阿嫣只当这回又没能得手,撇了撇嘴,抬起手拢拢头发,想从他身上下来。   他不让,双臂禁锢着她。   良久,他开口:“你今天答应下来,月底前,我给你一个订婚典礼,主流媒体统一发邀请函。”   阿嫣沉默一会,摸摸他额头:“你没病吧?”   江离拉下她的手,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发现,他是认真的,不是突发奇想。   阿嫣苦口婆心劝他:“你扯那么远作什么?我不用你的保证,我们就愉快的春风一度,然后各过各的不行吗?”   江离捡起地上散落的外衣,披到女人身上:“你出道就跟了我,和陆世同那段,你断干净,我也可以当没发生过。”   断干净,又是断干净!   阿嫣耐心耗尽,开始变得烦躁:“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我,你,床——沙发我也能将就,再不济门、窗、地板,随便你挑。就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为什么非得整的那么复杂,扯些够不着边的东西?”   江离双手捧起她的脸。   他的手心很烫,眼神却冷静清醒。   “苏嫣,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你不止是身体上的需求。”   阿嫣沮丧极了:“不不,我不要你证明——”   “我是真的喜欢你。”   阿嫣安静下来,靠在他肩膀上。   江离轻拍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动作温柔。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下去,悄无声息。   阿嫣终于动了动,小小声在他耳边问:“腿坐麻了吗?我起来?”   江离语带宠溺:“不要紧。”   阿嫣低叹一声,抬起头,一手抚摸他的脸,一字一字清晰道:“江总,既然这是你选的,好,我和你谈感情。”   *   离开的时候近黄昏。   阿嫣的包丢到后车座,车开到半道上,古董镜咳嗽不停:“宿主,动心伤身……咳咳咳,您可要三思,咳咳咳……”   车停到路边。   老古董眼前忽然一亮,正想再劝两句,镜中映出宿主大人的脸,它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敢说下去。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不笑都带着甜,眼尾上挑,情意绵绵。   可也是这一双眼睛,底下暗藏的,只有狡诈,冷漠。   ——狐族天赋,不愧是骗死人不偿命的狐狸精。   女人的声音轻轻的,缥缈如烟,冷得又像冰刃。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自作死不想活。不是想谈感情吗?我成全你!”   *   郑森说到一半,喝了口水,继续道:“……那天也是巧,小琦正好在二楼阳台,看见江离那边来了客人,手边又有望远镜,顺道看了看,唉我说,你那新欢怎么又跟江离搞到一起去了?那时候不都撕破脸——”   他抬了抬头,瞥见表哥的脸色,瞬间闭嘴。   陆世同阴着脸,坐在沙发上,始终沉默。   他这位哥哥对自己人一向暴脾气,发泄一下,骂几句还好,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才是真的吓人。   郑森不禁劝起好话:“其实你那个新……那个苏小姐,进去没多久就走了,天都没黑透呢,没准真就单纯的喝茶聊天,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陆世同一眼扫过去:“说够了吗?”   郑森立刻噤声。   陆世同站了起来,往外头走。   郑森忙问:“你去哪?”   陆世同神情冰冷,说话也冒着寒气:“订机票,回国。”   郑森一愣:“不说好了再过一星期,咱们一起回吗?”   陆世同回头,扯起嘴角,笑容森冷:“我在国外待久了,有些人皮痒,欠收拾。”   郑森打了个寒颤,默念一声……新欢小姐自求多福吧。   *   李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蚱,进门就逮住罪魁祸首:“苏嫣,你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和江离要订婚了,我他妈怎么不知道?那么多媒体同一时间同样的说辞,你叫我怎么回应?辟谣你也得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吧?你看看,你看看!”   她哗啦一声抖开一张纸,上面打印了一条新闻。   “……写的还有模有样,你听听,知情人士表示,江董事长夫妻保留意见的同时,将尊重儿子的选择,这代表他们虽不支持,但也不会阻挠苏嫣进门,江夫人还说,希望儿子能尽快带准儿媳正式回家见父母……我去他们的,这是不是聚星的人捣鬼?不,肯定是安纯那边,安纯和江离分了,所以编造谣言,正好和微博上那事相呼应,趁机黑你小三介入……”   “这事真不能赖安小姐。”阿嫣躺在窗边的懒人椅上晒太阳,闭着眼答道:“你也不用回应,时间到了,我自己会出面辟谣。”   “这事儿不能拖——”   阿嫣睁开一只眼睛:“到我辟谣为止,这不算谣言。”   李姐愣了几秒钟,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瘫坐椅子上的女人:“苏嫣,你最好现在给我一个解释——你敢说你和江离又他妈藕断丝连了,老娘打死你的心都有!”   阿嫣笑笑:“藕断丝连两次了,只是你不知道。”   李姐气到抓狂。   阿嫣不敢闹下去,坐起来,正经脸表示:“这是最后一次,就差这么根丝,我一得手就能斩断。你别管媒体说什么,也别管江离,反正我跟你保证,不会有订婚典礼。”   李姐稍微冷静了点,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大杯水,咕嘟嘟一口喝完,总算神经没那么紧绷了:“苏嫣,你这不是玩火,你是点火自焚!陆总那边怎么解释?他能轻易放过你?”   阿嫣慢悠悠道:“姐,你误会了,我和陆总是开放性关系,结婚恋爱随意,随时可以叫停——”   “你他妈骗谁呢。”   “真不是骗你,这都是他的原话。”   “……”   “而且,万一真闹掰了……”阿嫣勾唇笑了笑,唇角的弧度,散漫慵懒:“我怎么摆脱江离翻身的,就能怎么摆脱陆世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我的世界里,什么都能换,金主最容易换。”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当然,经纪人和助理肯定不换。”   “去你的!” 第13章 星光背后(十三)   李姐训完话,跟阿嫣谈了些工作上的正事,到了七点多还没说完,干脆留下来吃了晚饭,饭后帮阿嫣一起收拾好桌子,继续往下谈。   快收尾了,阿嫣进房里找一份资料。   李姐在客厅等,突然听见门铃响,便走了过去,门一开就傻眼了,紧张得满手冷汗:“陆、陆总……”   公司的人都知道陆总家里有事出国,月中才能回来。   这比通知的时间早了一周。   男人一言不发,越过她进门。   李姐跟在他后面,僵硬地挤出笑脸:“陆总,那事是个误会——”   陆世同头也不回,一字打发:“滚!”   李姐头皮发麻,比起怕得罪顶头上司,更怕他会对阿嫣不利,站在原地没动,大气也不敢出。   阿嫣拿着资料出来,站在房间门口,看了看不速之客。   那人像一只浑身带刺的,狂怒中的野兽,随时准备爆发,到时就是燎原之火。   只可惜这火,早不烧晚不烧,今天肯定是没戏的。   阿嫣放下资料,倚在门边:“陆总,有什么进房间谈啊。”又对李姐笑了笑,说:“姐,你等我一会,不用太久。”   绷紧的弦断了。   陆世同大步流星过来,抓住她的手腕,往里面一扯,反手砰一声甩上门,房门刚关上,又把她往床上一摔。   阿嫣揉揉手腕,没说什么。   陆世同气笑了:“上飞机前,我只知道你和江离在半山别墅见了一面,下飞机后,你们已经订婚了,我以后该叫你什么,江太太?”   阿嫣站起来,默默走到一旁:“不会真的订婚。”   “那他妈还能假订婚?”陆世同大怒,三步并两步追过去,高大的身躯迫近,逼得她缩进墙角,无路可退。“苏嫣,别忘了你翻身的戏是谁给的,现在翅膀硬了又惦记老情人了?你敢给我扣一顶这么大的绿帽子,我不扒你一层皮都对不起受的气!”   “陆总,我们可是开放式关系——”   “闭嘴!”   阿嫣听话的闭嘴,看着他肌肉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一上一下,慢慢平静下来。   陆世同捏紧手,骨节咯吱作响,竭尽全力忍住脾气:“苏小姐,我们签的最后一份合同,你的解约金由我方说了算,公司也有权利干涉你的婚姻。”   “我不解约,也不订婚。”   陆世同心底松了口气,打算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江离那边搞什么?这次如果我查出来他——”   阿嫣打断:“但我要睡他,他非得谈感情,我也只能和他谈感情。”   ……   陆世同眯起眼:“苏嫣,你想清楚了,再说一遍。”   对面的女人脸色不变,还是那么无耻得理直气壮:“我要睡他,他非得谈感情,我也只能和他——”   陆世同的手移到她细长的脖子上,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动了掐死作罢的念头。下一个瞬间,他的手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吻住她,带着至死方休的恨意。   欲念一旦失控,便是山洪暴发。   手臂圈住怀里的女人,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渐渐迷失了心智,直到凭空一声刺耳的碎响,猩红的酒溅了一身。   陆世同退后几步,喘着气。   阿嫣不知何时握住一瓶酒,刚刚在墙上敲碎,手里只剩瓶口以下一小段,地上满是玻璃碎片,酒液顺着手指掉下来,红得像血。   李姐听到声音,在外面着急的叫:“苏嫣,苏嫣你没事吧?陆总,有话好好说,大家都冷静一点……”   陆世同冷声问:“你这算什么意思?”   阿嫣耸耸肩:“以前留你过夜,你不是推脱今晚不想,就是酒店太差……现在是真不行。”   陆世同火冒三丈:“一次在车里,一次在破酒店,老子八百年发一次善心照顾你的心情,你还不知足?”   “陆总好意,我心领了。言归正传,今天真不行,我答应了江总‘谈感情’,总要坚持到结束。”阿嫣举起手里破了的酒瓶,淡淡一笑:“陆总,不用闹这么难看吧,我们统共见了几次面,连情人都够不上,能有多深的感情?你给我资源,我也没让公司失望,电视剧片酬连翻几倍,代言广告接到手软。我得罪了你,你该封杀封杀,我该打官司打官司,都是成年人了,理智点。”   这不止无耻得理直气壮,简直就是无耻得无法无天!   陆世同的手都在抖,咬牙走近。   阿嫣脸色一冷:“这个房间,这张床,他在这里强迫我一次,你也想学他?”   陆世同僵立原处,进退不得,双目布满血丝,仿佛逼进绝路的困兽。对峙许久,他慢慢抬起手,突然覆在破碎的瓶口上,刹那血流如注。   阿嫣忙丢掉瓶子,皱紧眉:“你干什么?去浴室冲洗一下,我找医药箱。”   陆世同倦怠地笑笑,平时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却心灰意冷。   他连退几步,笑得愈加讽刺,嗓音沙哑:“有那么一刻,真想一起死了算了。”手上血淋淋的,衬衫上也沾上血痕和大片的酒,他退到门口,神色冰冷:“苏嫣,你是真狠,可你想用完就踢,回头投奔江离……你妄想!”   那般暴戾狠绝的眼神。   阿嫣看着他离开,跟着走了出去。   李姐冲过来:“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阿嫣摆手:“没事,碎了一瓶酒,明天我叫人来打扫。刚才我们谈到哪里了?接着往下说。”   李姐看着她湿淋淋的衣服,想起刚才那一声巨响,依旧惊魂未定:“行了,工作下次谈,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阿嫣点点头,送她到门口。   墙上,时针指向九点整。   阿嫣找到手机,拨通号码,等候片刻。   电话接通了。   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无助:“是我……陆世同刚走,你来一趟,我想见你。”   *   江离用了二十分钟,火速赶到。   刚进门,一眼就看见窗边的女人。   凌乱的黑发散落背后,头轻轻靠在透明的玻璃上,容色极为苍白,如一触即融的初雪,神情淡漠。   他站定,轻声道:“苏嫣。”   阿嫣偏过头,看了看他,秋波流转的双眸藏着无尽的自嘲。   她手里握着半杯酒,白色衬衫上全是斑斑点点的酒渍,手臂也有未干的红色液体,脸上口红晕染开,下巴也沾上了一点,充满暧昧的暗示。   江离脸色一点点冷下去:“他干了什么?”   “没什么。”阿嫣喝了口酒,淡淡道:“不过就是你也会干的事。”   江离身形一滞。   阿嫣轻轻笑了,居然还有心情安慰他:“你不用怕,他比你运气差点,我经纪人刚才也在,他没得手。”   江离喉咙发涩,柔声道:“我保证,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今晚我留下陪你,明天你就搬到我那边。”他走过来,想拥抱她:“阿嫣,我会好好照顾你。”   “你叫我什么?”   “……阿嫣。”   阿嫣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上扬的唇角:“江总,我等你这句话,等的太久,等的太累。终于听见你亲口叫我名字,我却不习惯了。”   再没什么,比一个深爱着自己,笑中带泪的恋人更动人。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我可以保证——”   阿嫣摇摇头:“最近,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对我回心转意——不,我不该这么说,七年,你的心从不在我这里。”   江离无法否认。   阿嫣心知肚明,于是更加苦涩:“你为什么回头?七年你都不动心,总不至于我陪你睡了两次,你突然爱上我。”她叹气,转过身,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我不聪明,我想了很久很久,为此甚至失眠。终于,我想通了,安纯不爱你,至少没我用情深,有了比较,才让你对我另眼相看。”   她看着他,泛起泪光的眼神,带着几分期盼。   江离可以否认,欺骗一个人,对他来说太简单。   可他没有。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阿嫣在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谢谢你对我说实话。江离,江总……你喜欢我什么呢?你不过喜欢我对你好,我爱你。可是……”她的声音哑了,带着发颤的哭音:“这对我,公平吗?”   江离心口剧痛,用力抱紧她:“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不怪你,我也没资格怪你。”阿嫣推开他,攥紧双手,指甲刺破掌心,流下鲜血:“我和你是怎么开始的,我怎么得到今天的一切,我都记得……还记得你找到的遗书吗?”   江离僵硬地说:“记得。”   “太脏了。”阿嫣念这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滴血的刀:“你说,我的人,我的心,我的爱情,都太脏了。江总,我的人不脏,我的心脏,所以才会有和你七年的交易,所以陆世同也好,你也罢,没有人会把我当成正经女人!”   江离神色骤然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   阿嫣向他走来,走一步,他退一步。   最后,她停下脚步,背脊挺直,抬起下巴,细长的脖颈线条优雅而倔强:“谢谢你,愿意给我一个圆梦的机会,曾让我相信,你真的对我有感情。我自欺欺人了七年,骗自己有一天能和你修成正果,我不想继续活在谎言当中。江先生……我们到此为止。” 第14章 星光背后(十四)   离开前,江离留下一句话。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前脚刚走,后脚阿嫣就点了份外卖,一边观看小美整理的美容教程,一边吃的不亦乐乎。   次日下午,今年娱乐圈最轰动的新闻横空出世,网络媒体集体进入狂欢状态,纸媒财经版块、娱乐板块连夜赶稿,电视台也第一时间报道。   聚星股东,江氏集团太子爷本人亲口宣布,将在年底和当红女星苏嫣结婚,月底举行订婚仪式。婚礼和订婚的具体日期,地点,全都很清楚。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郑重申明:“我的未婚妻是很好的人,我们认识了很久,中间有过误会,有过伤害,树欲静风不止,外界的干扰太多。最后我们还能在一起,我要感谢她对我的付出和等待,我非常爱她,她值得我一生守护。”   老古董大开眼界:“宿主,你不和他提分手了吗?”   阿嫣关掉电视:“那叫以退为进,我昨天演那场戏前,订婚的新闻是出来了,可他又没认。”停顿一刻,又道:“树欲静风不止,外界干扰——有时候,我真佩服他,这么两句话,把以前那点破事全甩锅给安纯,所以说,就怕流氓有文化……还好我有和这种人打交道的经验。”   老古董问:“谁啊?”   阿嫣摆摆手:“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老古董:……   过了会,它又问:“你不是不谈恋爱吗?”   阿嫣:“不想谈,又不是不会,好歹曾是妖狐,看家本领可不敢忘。十四岁长成前,我们人手必备一个战利品,不然不让化成人形下山的,怕丢人现眼,败坏我等倾国妖姬红颜祸水之名。”   “战利品?”   “男人的心。”   “这不太好计算吧……”   “为什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颗带血的心脏啊,当然,必须是对方亲自点头,愿意献上的。”   “……”   结婚消息一出来,短时间内,网友的评论已经突破十万。   “黑人问号脸.jpg”   “此时一脸懵逼的我.jpg”   “不是说过不谈恋爱不结婚吗?打脸打脸!”   “打脸有毛用?人家马上嫁进豪门当少奶奶了,谁还在意娱乐圈这点破事。”   “年度最佳反转剧。”   “让我理一下哈,江离和苏嫣在一起,江离劈腿安纯,苏嫣发疯,跟了陆世同,江离又跟苏嫣好了。请问这几个人,到底谁绿了谁,谁原谅了谁?”   “233333笑哭。”   “陆世同最惨,没得辩。”   “外界干扰?指的是安X吧[doge]”   “当初安纯还有脸说人家是三,明明是自己第三者介入,太不要脸了。”   阿嫣的粉丝则是一片哭嚎惨叫声,点赞最高的一条评论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你又骗我。”   同时还在暴风哭泣的,还有阿嫣和席园的CP粉,尤其是在席园更新微博后。   凌晨三点,席小鲜肉发了条微博:如果早一点遇见你,如果我没相信他们。   评论里一片凄风苦雨。   有知情人士表示,席园开除了他的经纪人。   而在江离涉及的圈子,表面风平浪静,只是有位二世祖多喝了几杯酒,半夜发了新的朋友圈:不愧是我江哥,和情妇结婚都能说的那么文雅,弟弟我要学习。   ——当然,酒醒后,他马上删掉朋友圈,亲自登门致歉。   *   李姐在电话里已经没脾气了:“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作了行么?我给你跪下谢谢你了!”   苏嫣心平气和:“记住,我亲自回应前,你一个字也别说。”   “老娘的电话都快炸了!”   “换台新的。”   “……”   挂掉电话,小美在旁边问:“姐,你真的准备结婚了?”   苏嫣笑笑:“你觉得江离这个人怎么样?说实话。”   小美纠结了会儿,说:“长的特别帅,声音特别好听,但是……但是我总觉得害怕。”   苏嫣点点头,没说话。   小美小心翼翼的说:“其实,陆总挺好的,咱们这样也实在有点……过分。”   苏嫣转过头:“不管怎样,我不会退圈,不会开除你,放心。”   小美有点脸红,嘟起嘴:“……我不跟你说笑!”心里到底放松了些,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忍不住满脸神往的自言自语:“如果是我,我就选席园,他笑起来太太太可爱了,好想揉揉他的头发!”   “宠物狗也很可爱,揉起来毛可软了。”   “……”   *   陆世同在自己开的娱乐会所住了两天,每晚喝酒到凌晨,然后第二天中午醒过来,继续喝,胃出血送了一次医院,惊动了家里人,强迫他住院观察。   真没劲。   在会所,本想玩几个女人发泄,结果看谁都像苏嫣,想睡,可是又恨,最后到底恨多一点,把无辜的小姑娘都骂走了。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看了眼手机。   公司那边又发消息来,问苏嫣怎么处理。   ……是该处理了。   刚要打电话,正好一个电话进来。   他看着那个名字,咬牙切齿,打死都不肯接。   无人接听,断了。   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麻木,不疼,也没半点解恨的痛快。   第二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很快接了起来。   那个声音还是甜的可恨,毫无愧疚,毫无心虚:“陆总,你在公司吗?”   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又在哪里?”   “泡澡啊。”   他能听见,手机中,他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声。   但怒火很快平息,他的声音无比冷静:“苏嫣,我在医院。”   一,二,三,四,五……三十。   那头沉默了半分钟。   陆世同想,这样也够了,他可以骗自己,这半分钟,是因为她也会痛,也会为他难过。   有时候,自欺欺人真的能安慰人。   “再给我两天,我还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电话挂了。   他靠在床头,好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拿起切水果的刀,开始削苹果皮。   下午,病房里来了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头发到皮鞋,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全都恰到好处,教科书式的优质精英打扮。   江离放下带来的水果花篮,淡淡开口:“听陆伯父说你住院了,怎么样,好点了吗?”   陆世同抬了下眼睛:“门在那边,不送。”   江离不为所动:“我想和你谈谈苏嫣的合同。”   陆世同又开始削果皮,慢条斯理的动作,一边讥讽道:“需要我给你天鸿法务部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吗?”   江离在沙发上坐下,声音平和:“我来不是为了挑衅,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只想寻求理性的解决方式,这对大家都有利。”他双手交握,沉默一会,低声道:“陆世同,我只想保护她。”   陆世同冷笑。   “苏嫣的过去,你应该不知道。”江离下意识的伸手进口袋,抽出一支烟,忽然想起这是在医院,又放了回去。“她命苦,农村出生,很早没了父母,由一个贫穷的老太太抚养长大,没念过几天书,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后来,机缘巧合进了娱乐圈,她穷怕了,以为有了钱,什么都会迎刃而解,所以选择跟我。可以前只是穷,在我身边,却差点送命。”   刀刃切到手指上。   陆世同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将手放在被单下。   江离低下眉眼,不曾注意他:“我曾在她床头找到一封遗书,她动过自杀的念头。”他沉痛地闭了闭眼,抬起头:“以你的身份,随手玩玩的,过日子的女人都不会少,我也不觉得你对苏嫣会有多上心,可我却真的想珍惜她。”   陆世同冷冷看着他。   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自以为是的嘴脸。   “说完了?那快走,少来打扰我养病。”他懒洋洋地靠向身后,嘲讽的说:“换作五年前,你给我来这一出,别说躺病床上,就算残了一只手,我不打废你不姓陆!”   江离站起身,理了理灰色的西装领口,走到门边:“你慢慢考虑。”   “江离。”   他回头。   陆世同目光冷淡,唇角的一点笑,冷中透出嘲弄:“你以为她很爱你?”   江离斯文地微笑:“爱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陆世同神情愈加讽刺。   江离开门出去。   陆世同等着他走,然后从薄被底下伸出手。   病号服的袖口沾了点血,伤口不深,不算严重。   他抽了张面纸,擦去手指上的血,给苏嫣发了条信息:两天后,如果你的野男人还敢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这次回复来的倒是飞快。   ——谢谢老板。   照样配一朵鲜花一个笑脸。   陆世同嗤笑了声,丢开手机。   突然有点没脾气了。   这段不算恋爱却又用情太深的纠缠,让他磨尽锋芒,耗尽血性,多可悲。   作者有话要说:   全副本最惨:男三小鲜肉的经纪人   宝宝巨冤.jpg 第15章 星光背后(十五)   江离过来时,阿嫣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士长袖衫,盘腿坐在沙发上,难得用小美的账号刷一次微博。他走过去,很自然地拥住女人,拉起白色的衣角看了看,唇边带笑:“我的衣服,你还留着?”   阿嫣侧过脸:“你很得意啊?”   他微微一笑,亲吻她的唇:“没有。”   阿嫣扁嘴,瞧着有几分愤懑:“只是没来得及丢罢了,我留你的东西干什么?没准别的女人也穿过。”   江离刮刮她的鼻尖:“乱吃醋。”   心情却是极好的。   阿嫣转过头,继续看手机。   江离问:“在看什么?”   “席园。”阿嫣回答,有点啼笑皆非:“他真炒了经纪人的鱿鱼。原来拍戏那会,他不跟我说话,是因为经纪人特地交代过……我只当他见我越长越漂亮,想跟我讨教秘籍又不敢,所以老用诡异的眼神瞪我。”   江离笑:“红颜多祸水,美人多妖精。”   阿嫣挑眉,青葱似的手指,点着他额头:“真是狐狸精,那可瞧不上你,暴君和尚俏书生,这才合口味。”   江离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正色劝道:“以后收收心,再出去拍戏,那就顶着江太太的名衔了。”   “江总又开始训话了?”阿嫣靠在他怀里:“就算我想勾人,也得有人不怕得罪你,愿意配合我——”   江离说:“真不行,不然把你藏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阿嫣叹气:“这么霸道?”   江离微微一笑,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有我还不够吗?”   阿嫣笑笑,放下手机,拿起遥控器开电视。   正好在重播《宫墙柳》。   画面中的阿嫣刚被皇后掌掴了,低着头不敢吭声,待皇后走了,一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眼中泪光莹莹,楚楚可怜的姿态,演的入木三分。   画面外,阿嫣缩进江离怀里,轻轻叹了一声,小声说:“这一幕我记得,当时眼泪真的拼命掉下来,擦干就掉,根本停不住。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离微不可觉地蹙了下眉:“对方下手重了?我——”   阿嫣抬手,按在他唇上,扑哧一笑:“那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比剐了我的肉都疼,我心里那个疼啊……这可不是演出来的。”   江离一愣,回想起去年陆世同生日,阿嫣很久不曾露面,终于看见他,竟然关注起了他眼角的皱纹,不禁轻笑:“你啊。”   阿嫣也笑,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继续看电视。   耳边,江离低沉的声线平缓道:“以后,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跟我说。”   阿嫣的背脊僵了僵。   江离心口泛疼:“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亲人……我永远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他收紧手臂,低低道:“受气了,难过了,伤心了,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心情不好,也要告诉我,我负责哄你开心,嗯?”   阿嫣垂头:“你不嫌我作吗?”   “傻气。”他低笑,揉揉她的头发,一本正经的说:“等有一天,你不会想到这种问题,你可以理直气壮对我使小性子,那证明我这个老公当的很不错。”   阿嫣忍不住笑了一声,飞快地抬眸瞥了瞥他,又低下眼睑:“明天我生日,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在家过。”   “不是说好了,我带你飞欧洲庆生吗?”   “不了,现在全天候的都有狗仔盯着,不出小区门还好,一出去肯定被拍,到了机场也得被拍,我只想和你安安静静的待着,就我们两个。”   江离点头:“也好,过了明天,我陪你整理东西,趁早搬去我那里。”   阿嫣舒展眉宇,笑得温柔恬静:“嗯。”   *   下午六点,江离发来消息,正在过来的路上。   阿嫣没有化妆,亲自下厨烧了四菜一汤,用筷子沾了点尝尝味道,皱了下眉:“……太淡了。”   老古董闻到香味,馋的厉害,镜子长出两条又细又短的小腿,哒哒哒跑了过来,跳起来够筷子:“没想到,宿主还会下厨。”   “为什么不会?”   “……”   老古董不好意思说,因为你太娇气,成天只弄你那张脸,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吃饭还请阿姨特意来烧,只得撒谎:“宿主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   阿嫣斜睨它一眼,似笑非笑:“自称老朽,却为老不尊,说谎话哄我开心,羞不羞?”   老古董不争气地红了脸。   “勾男人这门学问,我曾是优等生,不止一张脸,十八般武艺都学过一些。先拿下男人的胃,后拿下男人的心——这我怎会不知道?要不是中途辍学,念经去了,我至少也能步前辈的光荣后尘,当个青史留名的祸国妖姬。”   阿嫣说着,语气十分可惜。   老古董咧咧嘴:“您……念经去了?”   阿嫣长叹,没好气的指了指桌子:“你没见一桌都是素菜吗?现在好了,我荤腥都忘记怎么烧了,现在请阿姨过来也来不及。唉,我好歹也是只狐狸,怎么混的比兔子还差!……说到底全怪他,带发修行的假和尚坏毛病一大堆,只肯吃素口味又极淡,害苦我。”   老古董奇怪:“‘他’是谁啊?”   “无关紧要的路人乙。”   ……   老古董叹气:“宿主,冰箱里有牛排,我教你吧。”   阿嫣脸上愁云顿消,捧起镜子亲了口。   老古董哭丧着脸:“宿主,你不能动不动……非礼老身呐!”   *   江离到前,阿嫣刚给小美下达了指示:   今晚凌晨十二点,登上我的微博,发我传给你的这段视频。不要问,不要看,不要告诉李姐,这是死命令,出任何差错,铁板炒鱿鱼等待你。   小美发来回信。   ——收到!   于是,阿嫣又发了一条:今天你加个班,凌晨以后在线等我的下一步指示,我给你算通宵辛苦费。   小美:坚决执行命令!   阿嫣:十二点后,我随便给你发个字母,发个表情,发什么都好,你看见了,马上电话报警,地址是我家。   小美:??????????   阿嫣:别问,听话。   小美:……   阿嫣笑了笑。   江离一进门,看见的便是淡妆轻抹的心上人,围裙还穿在身上,头发挽着,有些乱。   长桌上摆了几个家常小菜和牛排,往上冒着热气。   外头天又开始冷了,屋里暖气的温度携着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很温暖。   不管多么成功,多么强势的男人,生命中的某一刻,总会期待一个温暖的家,可以完全放松下来的港湾。   他放下生日蛋糕,张开双臂拥抱她,轻轻呢喃:“生日快乐。”   阿嫣靠着他的胸膛,眼角有些湿润:“你能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江离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眼睛:“……不该这么说。”   阿嫣疑惑地看着他。   江离轻叹:“你能在我身边,庆幸的人是我。”他淡笑,眼底掠过缠绵的光:“没有错过你,是我的幸运。”   *   这一晚的夜色,特别冷。   陆世同坐在车里,车窗敞开,他手肘撑在车门上,抽了一支又一支闷烟。   冷风刮进来,骨头都是凉的。   今天是那个女人的生日,也是两天期限的最后一天。   车就停在她家楼下。   从医院溜出来,他来的很早,比江离还早,亲眼看见他的司机送他来,亲眼看见他提着生日蛋糕和礼物上去。   换作平时,江离那样心细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到他。   可他今天没有。   恋爱使人变蠢。   就像他,拼命要和自己过不去,非得来这里,见证她和奸夫有多恩爱,度秒如年,偏偏铁了心不肯走。   等今晚过去了,这笔账,他头顶突然冒出来的青青草原,他要和那个女人算清楚,起码让她三天下不了床,走不动路,看她还有什么胆子出去偷人。   操。   七点,八点……十一点,十二点。   下雨了。   起初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大了起来,风卷着潮湿的雨丝扑到脸上,阴冷如深不见底的夜空。   他咬了咬牙,扔掉烟头,正想开门,助理的电话打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陆总,是我,小郑!您在睡觉吗?”   “……有屁放。”   “你……你快看下苏嫣的微博!”   他皱眉。   苏嫣的微博?自从死女人迷恋上美容,不早弃用了吗?   可那个荒废了很久的微博,准时在十二点,发布了一个简短的新视频。   “大家好,我是苏嫣,这两天,我身体不太舒服,不怎么出去,但关于我的一些传闻,我有必要亲自回应。”   “江总那件事,我想应该是他开的无关痛痒的小玩笑,我们怎么可能订婚、结婚?我和他以前认识,现在不熟。”   那么无辜又理直气壮的一张脸。   陆世同笑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高兴。   “还有其它谣言,也不可信。”视频里,女人神色严肃,认认真真的说:“我们公司的陆总,他是个好人,更是个‘公私分明’的好老板。”   笑容僵在脸上。   陆世同又开始磨牙。   “我再说一遍,我不谈恋爱,不结婚。我很忙的,事业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我还要美容,还要看粉丝夸我漂亮的留言,我没时间每次都出来辟谣。以后再看到有关我感情生活的八卦新闻,请自动忽略,谢谢关心。”   才发布几分钟,评论已经潮水般涌来,点赞最多的如下:   “卧槽,给江离发了不熟卡,给陆世同发了好人卡,苏嫣这是要上天啊!”   “所以……我们席园呢?CP粉哭死。”   “……难道攀上更高的枝头了?”   “苏嫣真的好爱她的脸啊,很忙因为要看粉丝留言哈哈哈——关注点清奇的我。”   “啊啊啊我就知道是假的!我要一辈子守护我家宝宝的盛世美颜,小姐姐是我的,才不结婚,乱编新闻的快狗带!”   “抱紧我的瓜瑟瑟发抖。”   陆世同脸色晦暗不明,眼里有嗜血的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下,长腿跨出去,猛地甩上车门。   ——去他娘的狗屁好人!   忽然,背后响起警铃。   一辆警车疾速开了过来,急刹车停下,车里下来几名警察,直接往楼上冲。 第16章 星光背后(十六)   两小时前。   酒足饭饱,就到了饱暖思淫欲的时间。   阿嫣脸上不小心蹭到一抹奶油,抽了张面纸,想擦掉,忽然手指一暖,被身旁的人轻轻握住:“别动,我来。”   她愣了一下,把餐巾纸给他。   江离低笑,摇摇头,倾身过来,慢慢地、细心地吻去白色的奶油。   阿嫣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小声问:“蛋糕甜吗?”   他说:“没你甜。”   夜深了。   江离撩起她肩上的黑发,心不在焉的问:“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一,希望事业成功,和杨导合作的新片能获奖。二,希望这一生,可以留给我的粉丝美好的记忆。三,希望我永远美颜盛世——啊!”   他俯身,惩罚性地轻咬柔软粉唇,拥着她倒向大床。   乌黑的青丝铺在白色床单上,黑白分明。   正如她清澈的眼睛。   空气迅速升温,注定是意乱情迷的一夜。   江离顺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一路吻下去。   阿嫣配合地闭上眼睛,遮盖眼底始终清醒且冷淡的光,闷哼了声,咬紧下唇,双手抓紧床单,抓出一道道纠结的皱痕。   肢体交缠,灵魂震颤。   最后,他湿润的嗓音响起:“我爱你。”   阿嫣露出一丝笑意,享受此刻身体的愉悦,待彼此平静下来,便瞥了眼墙上的钟,慢慢爬坐起来,点上一支烟,递给他:“这句话,曾经有个女人等了很久,只可惜,她听不到了。”   那个真正的苏嫣,至死都对他情深不悔。   江离接住,微微拧眉:“什么?”   阿嫣没回答,起身穿衣,先给小美发消息,然后拿起他的手机抛过去:“江总,看看微博。”   他皱紧眉,低头盯住屏幕。   阿嫣的丝绸睡衣外边,只披了件敞开的针织衫,靠在窗边,耐心地等他看完。   下雨了。   窗帘掀起一丝缝隙,可以看见玻璃窗上纵横的雨水,像永远无法停止的眼泪。   原主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雨夜,那个男人站在面前,高高在上的模样,如同随意操纵生死的神祗,将她践踏进污秽的泥水。   整个世界都是脏的。   江离神色骤冷,抬眸:“你什么意思?”   阿嫣微笑:“说了睡你三次,多一次少一次都不行,我这个人很有节操的,最讲信用。”   江离站了起来。   阿嫣淡淡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无所畏惧。   江离眯起眼,一步步迫近:“你疯了。”他忽的站定,深呼吸几次,努力平静下来:“删掉微博,我陪你一起解释——”   阿嫣笑出了声:“这就是我的解释。我早说了八百遍,我对你的兴趣,仅限于你的身体,仅限于三次,你偏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江离咬牙,冷冷道:“你想报复我。”   阿嫣摇头,带着遗憾:“江先生,你总这么自以为是。”   窗外,雨声磅礴。   香烟烧掉一截,烟灰烫到手指。   这一点细微的疼,却激起他心里无边的怒火,被欺骗的疼痛也瞬间燃烧起来。   全是假的。   他说过的话,他曾经怎么对待她的,她根本不曾遗忘,一直牢牢刻在心上,所以选择在这样的雨夜,将所有的伤痛如数奉还。   对他,从来没有爱,只有深沉的恨。   玩弄身体,玩弄感情,都是为了报复,可笑他一厢情愿地陷了进去。   可他爱她。   他还是爱她。   他冷笑了声,将烟头在掌心掐灭,倏地走过去:“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阿嫣一动不动,还是那么散漫地站着,懒懒地抱住双手,带着几分笑意看他,十足的挑衅和嚣张。   那么镇定,那么目中无人。   又是那般美丽,耀眼如晴空艳阳。   于是,江离又停下,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沙哑:“苏嫣,你想报复我,你恨我,无所谓……我爱你。”他扯了下唇角,突然笑了起来,黑眸闪过幽暗的光,狠绝而疯狂:“我爱你就够了。你想报复,我给你机会,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抓住女人纤细的手臂。   阿嫣平淡的说:“放手。”   他不肯,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恨恨道:“这不就是你要的吗?我抛弃了你,践踏了你的尊严,所以你也要看着我卑微地在你面前,求你回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嫁给我,你会有一辈子时间折磨我,你要的,我都给你——”   “你说,你爱我。”阿嫣看着他,语气平静:“江离,我为你发疯,为你差点自杀,你在哪里?在安小姐身边。我落魄的时候,你爱我吗?我被狗仔疯狂跟拍、面目扭曲的时候,你又爱我吗?”   江离红着眼,说不出话。   阿嫣掰开他的手指,拉下他的手,面无表情:“善变而廉价的爱,也只配虚情假意的欺骗。”   他沉默良久,动了动嘴唇:“你对我,没有一点感情?”   阿嫣点头。   他不死心:“我不信。”   声音有点颤抖,低沉喑哑,透出垂死挣扎的执拗。   他握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冰凉的唇吻住她,可不管怎么缠绵,她的眼睛清醒地睁着,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眼神,不带丝毫情感。   心凉了大半。   下一个瞬间,门口一声巨响,他刚回头,已被一股大力拉扯开,撞到墙壁上。他扶着墙壁站稳,咳嗽几声,看向踢门冲进来的人。   阿嫣也在看他,略带惊讶:“怎么是你?”   陆世同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听到问话,冷哼了声,回头:“因为我让警察走了。你报警干什么,还嫌麻烦不够多?”   “我从来不嫌戏多,只怕有人不肯好聚好散。”阿嫣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会来?”   陆世同一滞,脸色红了红,有些窘迫,很快恢复常态,若无其事:“你出事了,撤热搜删评论压新闻,不都是天鸿出钱?我替公司节省开支!”   ……   阿嫣无言以对,干脆不说话。   江离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好久才醒转过来,看着阿嫣:“那天,半山别墅,你说过谈感情,从那时起,就是一个骗局。”   阿嫣挑眉:“不,我和你谈感情的意思,就是玩你没商量,你自己会错意了。”   江离无声苦笑。   到了这个时候,她脸不红气不喘,眼睛依然清澈干净。   自从复出后,她总是这么理直气壮,坏的坦荡,坏的……迷人。   他向来睚眦必报,却不恨她。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蔑视一个个女人献上的真心,嘲笑她们的愚蠢的自己。   被践踏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阿嫣稍稍站直身子,拉紧外衫:“江总,像这样的小事,您动动小指头就解决了,除了点不值钱的面子,您也没真的损失什么。”她忽然低笑一声,抬眸,目光柔柔软软,扫过他的心尖:“难道,我不美味吗?”   一个轻淡的眼神,一句不轻不重撩人的话。   勾魂摄魄不过如此。   陆世同觉得,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年老掉牙,他的牙齿就要咬碎磨光了。   他用冷得冻人的眼神剐了女人一眼,从齿缝中挤出字:“妈的,你当着我的面发骚?老子还没死!”   阿嫣扫兴,瞄了瞄他,走到一边。   江离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转头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平静的语气,温和的神色,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即使内心血肉模糊,他也不愿当着陆世同的面,显露痛苦。   他一走,阿嫣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难怪……曾经爱他那么深,都这样了,他还能维持风度。越是冷静自持的男人,女人就越想见他为自己发疯的样子——”   “你嘀咕什么呢?”   阿嫣抬头:“没什么,我在想,你怎么进医院了。”   陆世同露出狰狞的假笑,咬牙切齿的说:“被你气的。”   阿嫣往客厅走:“我给你倒杯茶赔罪?”   陆世同开口:“苏嫣。”   阿嫣停下。   “你非得这么作一回,闹的满城风雨,只是为了报复他?”陆世同眉心拧起,忍不住骂出口:“你是不是有病?你想整他,你不会来找我?”   阿嫣疑惑地看他:“我那天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就是要睡他,玩弄感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最终目标还是睡他。”   陆世同几乎吐出一口血,额头上青筋直跳,已到崩溃边缘:“为什么?”   “陆总,不是我说,你问的也太莫名其妙了。”阿嫣对他狰狞的脸容视若无睹,对他的暴怒感到不解:“就说你吧,睡过的女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会有人总追问你为什么睡她们吗?当然因为想睡,因为和谐生活有利于美容和减肥啊!”   陆世同深吸一口气,忍到内伤:“你最好认真回答我的话,我没心情和你鬼扯——”   阿嫣不耐烦了,没好气的说:“真话你不信,你非得我说,我看上他器大活好,你才满意——”   砰!   他一脚踹上了门,上锁。   门板受到剧震,还在嗡嗡作响。   阿嫣笑了笑,抬起下巴,白皙的脖子上,布满另一个男人留下的吻痕:“我是跟他结束了,可你非得选今晚?你不嫌膈应?”   陆世同冷笑:“你说,我是好人?”修长的手指脱去外衣,随意扔向一旁,敞开的衣领露出性感的锁骨,即使穿着色调冷淡的衣服,也无法掩饰的致命吸引力。   “那好,老子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禽兽!” 第17章 星光背后(十七)   陆世同是饿醒的。   他皱了皱眉,记不清这是早上晚上,习惯性的伸手一揽,抱了个空,枕边人早已不见踪影。   “苏嫣?”   “在。”   过了一小会儿,阿嫣从浴室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整齐的衣服,头发盘了起来。   陆世同松了口气,便有些懒散:“你起来干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对方却认真的回答:“运动之后,当然称体重啊,电子秤在浴室。”   ……   陆世同抬眼:“你能不能少气气我?”   阿嫣问他:“你累不累?我给你准备晚餐?”   陆世同一怔:“已经晚上了?”   那不就是在床上呆了一天一夜?好像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他在床上,被女人照顾?   再看看神清气爽的阿嫣,脸色就黑了下来。   阿嫣看穿他的心思,安慰:“陆总,不要介意,真能让我三天走不动路的男人,还没出生呢。你很可以了,至少中等偏上的水平。”   ……   从这一天起,‘中等偏上’这个词语,正式被陆世同拉进黑名单。   受了这么多气,他都不觉得饿了。   陆世同没穿衣服,直接坐起来:“开灯,把重要的东西整理好,搬去我家。”省的以后江离还要纠缠。   阿嫣不动:“陆总,我和你——”   “开放式关系。”陆世同淡淡打断:“不谈感情,各取所需。”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江离说的那句话。   ——谈感情的意思,就是玩你没商量。   阿嫣点点头:“哦。”   陆世同又说:“只有我和你的开放式关系。”   阿嫣回头:“……?”   “我,你,两个人,还不开放?”陆世同脸一沉,催促:“快去整理你的东西,少啰嗦。”   *   两周后,阿嫣进组拍戏。   陆世同删了她手机里江离的联系方式,微信没了,号码拉黑。   阿嫣由着他去,半点不放在心上,只是后来翻了翻朋友圈,才发现他把他自己的备注名,从‘陆总’改成‘聊骚打断你腿’。阿嫣不太喜欢看见这名字,于是又改成‘神经病’。   从此,他发什么都可以微笑面对。   之前的订婚风波已经过去,娱乐圈的新闻来的快去的更快,剧组的工作人员也都淡忘了,直到江离突然现身。   阿嫣刚拍完一场戏,被副导演叫了过去:“江总在外面等你。”   “江离?”   “还能有哪个?”   阿嫣便出去见他。   这天下了小雨,江离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暗色的晴空笼罩住他。   一个多月不见,他消瘦很多,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黑色风衣披在身上,空荡荡的。   阿嫣说:“杨导不喜欢有人来探班的。”   江离淡然:“他太太不也在么?”   “那是他太太。”阿嫣接过小美送来的矿泉水,喝了口:“江总,我们不熟。”   小美又递来一把伞,江离抬了抬手,示意她离开,然后将他的伞倾斜过去,他的半个身体暴露在雨中。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他脸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苏嫣,我可以等。”   阿嫣抬起头。   他在看她,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拼命想从那双曾经充满爱意的眸子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属于他的感情。   没有,没有爱,没有恨。   什么都没有。   江离惨淡的笑了笑:“一年不行,那就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等你终于有一天消气了,我们重新开始。”   阿嫣挑眉:“一定要这么自以为是?”   江离不语。   阿嫣扭紧矿泉水的盖子,转身离开:“那你等一辈子吧。”   *   江离前脚刚走,陆世同听到消息,立即赶了过来,没办法一直留下,只能硬塞给阿嫣两个保镖,并且叮嘱他们,以后见到江离,必须挡下他。   有剧组的人看见了,匿名上网爆料,把这事抖了出来,营销号添油加醋一番,本来是想给阿嫣扣上滥交和耍大牌的帽子,结果阿嫣的粉丝直接攻占了评论: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她说过了,不恋爱,不结婚!我们谁都不约,谢谢。”   “营销号原地爆炸,老板关心一下自己员工怎么了?保镖又不是苏嫣请的。”   “苏嫣上次拒绝的还不够清楚吗?她一直在剧组拍戏,某些人非要倒贴炒作,关她什么事?”   这个气势汹汹的阵势,很容易让人忘记,就在一年前,苏嫣在网上还是人人喊打,宛如狼狈的落水狗。   现在,舆论已经完全反转。   阿嫣势头正盛,而一年前无限风光的安纯,却沉寂已久。   *   拍完戏,阿嫣虽然搬进陆世同的豪宅,日子过的依旧我行我素。   工作之余,一心沉迷美容不可自拔,早晚听小美诵读网友的赞美,最多晚上陆世同在家,和他切磋切磋两性和谐之术。   这么过了几个月,《凤凰》上映。   杨导的这部电影倾尽五年心血,不仅摘下了他个人第十个重量级最佳导演奖项,更把阿嫣送进欧洲最具影响力的电影节之一,并且一举拿下最佳女主角大奖,让所有人看到她美貌之外的实力。   获奖评论里,无数与有荣焉的贺喜声中,有个粉丝这么评论。   “其实挺心疼的,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女主角走投无路却不肯放弃那里,苏嫣的眼神真的很震撼,这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吧,现在的鲜花和喝彩背后,是她从人生谷底爬起来的努力和决心。”   这条评论点赞上万,底下粉丝们心疼的哭声一片。   “在最艰难的时候,谢谢你一直没放弃。”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谁都知道那时候压力有多大,心疼死了。”   “一辈子都是苏嫣的粉!”   很快,阿嫣获奖后,娱乐圈出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路人都在道喜,粉丝却哭多笑少,全在宣誓一生忠诚。   到这里,阿嫣虽然有小小的遗憾,认为自己还能把脸修的更美,但惦记真实世界的容貌,已经不耐烦留下了。   然而……   老古董:“……好像,出了一点点小问题。”   阿嫣:“什么问题?”   老古董:“我休眠太久,任务完结后,系统没反应。”   阿嫣:“俗称老糊涂?”   老古董:“……”   “到底还要多久?”   “也许,可能,大概,几个月……”   阿嫣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老古董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知道吗?”   “沉眠太久——”   “哈!”   老古董一愣。   阿嫣扬眉:“说你老糊涂,你还真是糊涂,三界的灵器,再没比你糊涂的了。”   老古董理亏,老脸微红,镜面泛起诡异的粉光。   阿嫣凉凉道:“你那根本不叫休眠,若不是遇到我,你以为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古董短短的小手臂心疼地抱紧自己。   休眠前发生了什么,它记不清楚,只是听宿主这么说……细思极恐。   “算了。”阿嫣摆摆手,皱眉:“你尽快修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阿嫣没再拍戏,全力以赴修整自己的容貌,因为实在太专心了,备受冷落的陆世同不爽,某天晚上忍不住说:“你有完没完?那么在意你那张脸皮干什么?就算你老了,变丑了,我也不会嫌弃你。”   阿嫣睁开一只眼睛:“不会有那一天。”   陆世同嗤笑:“神仙才不会老。”   阿嫣不搭理他的嘲笑,对着镜子说:“陆总,您认为,女人一辈子追求点什么?说到底,还是心理上的满足,男人能给予我的,虚荣,快乐,陪伴和安慰……我的脸都可以。”   “神经病。”   阿嫣笑笑。   陆世同便拧起眉。   一年了,她在他身边,朝夕相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不满足,得到了人,得不到心,终究还是求而不得。   他心头烦闷,拿起阿嫣的手机随便看了看,没有任何江离相关,很满意,只是——“苏嫣!”   阿嫣一惊:“干什么?”   陆世同举起手机,兴师问罪:“‘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席园给你发这个干什么?”   阿嫣摇头:“不知道,可能想泡我,所以我给他回了啊,‘很好,勿念’。”   “不该这么回。”   阿嫣看着他。   陆世同眉眼阴沉,飞快打下一行字,点了发送:你最好搞清楚她是谁的女人。   发完,立刻拉黑。   胸口的气闷半点没有消减。   求而不得,求而不得,这四个字,就像一个无解的咒语,困住了他余下的漫长人生。   有一段时间,他开始频繁更新微博,故意发一些引人浮想联翩的图片,比如镜子里某人的背影,勺子映出的某人的轮廓……刚开始还有阿嫣的粉丝出来骂他别太戏精,渐渐的,评论变样了,一万多条留言全是调侃。   “我怎么觉得陆大少有点可怜?”   “苏嫣给个名分吧,看都把人逼成什么样子了。”   “噗,苏影后你就认了背后的男人吧,是有点惨了。”   陆世同看见了,气的火冒三丈,总算断了那点隐秘的小心思——如果非得掩耳盗铃,那不如骗了全世界吧,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那他可以更加理直气壮的……欺骗自己。   他不知道阿嫣有没有看见他的微博。   也许有,也许没有,反正她从来没表示。   终于有一天深夜,欢爱过后,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言不发地拥着怀里美貌更胜以往的女人,直到对方已经陷入梦境,他突然开口:“苏嫣,你说过给我找乐子。”   阿嫣半睡半醒:“……唔,说过。”   他笑了声,诱哄:“那说句话,逗爷开心。”   “你刚才的表现很好……”   “操!谁要听这个?”他骂了句,一个翻身压住她:“说你爱我。”   “说了也是假的。”   陆世同面无表情:“快说,别啰嗦。”   阿嫣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我爱你。”   三个字,说梦话的语气,不能更敷衍。   陆世同点了点头,吻住她的唇:“嗯,我也爱你。”   阿嫣神色很淡,睁眼凝视他。   陆世同眉梢轻挑,嘴角勾起的弧度无比讽刺:“骗你的。”   就这样吧,骗着骗着,指不定哪一天就成真了。   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来日方长。 第18章 星光背后(十八)   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日常装死的老古董又活过来了:“宿主,任务将在两天内结束,你可以选择直接离开,或者亲自结束生命。”   阿嫣托着腮想了会儿:“不管是真实或虚幻的世界,来这里走一趟,总该有始有终……我来。”   于是,阿嫣开始着手布置自己的死亡,对着镜子,挑最美的礼服,选最好看的姿势,顺便写下遗书。   说来也是巧,白天逛商场,竟然碰到了久违的江离。   那个男人阴郁不少,眉宇间笼着散不去的愁绪,看见她走过来,瞬间舒展容颜:“阿嫣。”   阿嫣说:“好巧。”   他微笑点头,陪她一起选长裙:“准备穿去哪个晚宴么?”   “不,就家里穿穿。”   出店门前,江离拉住她的手臂,很轻很轻,却也坚决的说了句:“我会一直等下去。”   阿嫣回过头:“等一辈子吗?”   他没开口,沉默中燃烧的眼神就是答案。   阿嫣突然笑了,扬起手里拎着的礼服袋子:“江总,你的一生很长,我的一生很短。”   江离怔了怔,就这么一个晃神,她已经走了,留下永远无牵无挂的背影。   晚上吃饭,陆世同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明天我要去西班牙,下礼拜回来。”   阿嫣点点头:“哦。”   陆世同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饭,压根没尝出味道,又说:“选个时间,跟我回去一趟,家里老头子念叨了好几次,念的我心烦。”   阿嫣放下筷子:“陆总,你应该带回去的人,不是我。”   她喝了口热茶,难得心平气和的跟他说正经话:“你看,我从不相信爱情,太多客观因素能改变它,金钱,地位,人生的磨难,衰老的容貌……所谓的海枯石烂,太不现实。”顿了顿,接着说:“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女人相信,所以你跟我耗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陆世同不自觉的捏紧拳头,冷哼:“我乐意浪费时间,用不着你来教我。”   阿嫣便不劝他了。   她说的话太扎心,陆世同在客厅里坐了一晚上,也气闷了一晚上,没回房间,偶尔抬头看一眼,房门紧闭,她从没出来过。   ……没心肝的东西。   天亮,司机来了,他刚要出去,楼上房间的门开了,半明半暗的光,她穿着睡衣,斜倚门口,看不清表情:“要走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没来由的,整夜筑起的心防刹那崩溃,他心软成水:“还早,睡你的去。”   她点头,微暗的晨光中,消失在门后。   “陆总,再见。”   这是陆世同见她的最后一面。   三天后,他刚下飞机,在机场看见了头条新闻,知名人气女明星苏嫣疑似因抑郁症自杀,留下最后一张遗像。   女人身穿红色长裙,静静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神态安详,宛如陷入宁静的梦乡。   除了从手腕流到床单上的血,根本看不出异样。   就像时尚杂志拍的照片,那样美丽。   他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只剩空白。   *   葬礼那天,陆世同没露面。   直到夜深了,他的手还在发抖,拿起酒杯的时候颤了颤,酒水洒在名贵的地毯上,留下一滩像极了血的颜色。   书房的门开了。   小美双眼红肿,走了进来,嗓子哭哑了:“陆总,你找我……”   他声音冰凉:“为什么?”   小美鼻子一酸,又想哭了,摇摇头:“我、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抑郁症,我敢肯定!那天,我收到苏姐的短信,叫我去她家一趟,她一直住在这里,很久没回去了,我赶过去,看见她躺在床上,留下了一封信,叫我拍遗照发给媒体,拍的漂亮一点……然后把粉丝说她好看的评论整理完烧给她——”   说到最后,她顾不上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又哭又笑:“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就为了怕变老变难看吗?她都死了,粉丝哭还来不及,谁还会说她好看……我不懂,到底为什么啊……”   陆世同僵硬地坐着,沉默过后,向她伸出手。   小美吸了吸鼻子,把攥得皱巴巴的纸递上去。   那封遗书上,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早该知道了。   她不爱他,连骗他都敷衍。   终究是他自欺欺人。   *   她离开后的第四十天,陆世同终于去她墓前探望,一路上,两旁都是捧着花束前来悼念的人,只有他两手空空,黑色墨镜下,是一张苍白冷漠的脸,寒风扬起黑色的风衣,划开凌厉弧度。   他曾以为自己会发疯,可他没有。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唯独那种缺了什么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浓烈,最后心都像掏空了,活着也成行尸走肉。   其实,小美错了。   阿嫣离世的新闻下,真的有粉丝留下一条匪夷所思的评论,引起诸多非议。   “苏嫣复出后,没穿错一件衣服,没化错一次妆,每次露面都是美颜盛世,不愧是我偶像,死都死的那么漂亮。”   底下的粉丝都在骂这人没良心,可点赞数却一路飙升,高居前几位。   陆世同想,如果那女人真的泉下有知,只会高兴,说不定还想亲自见见这个粉丝。   于是,他把这条留言抄写在一张白纸上,带了过来。   天色渐晚。   墓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陆世同掏出那张纸,用打火机点燃,看着火焰将它吞没。   “这样,你开心了?”   回答他的,唯有呼啸而过的风。   “你这么一走,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的?”   “有人说,都怪江离曾经抛弃你,导致你心理扭曲,无法接受容貌的变化。”   “还有人说你得了抑郁症,每天都在痛苦中挣扎,说的好像他们认识你一样……”   四十天了,他第一次说那么多话,却是在她墓前。   “你脾气不好,心里只有你那张脸,脸皮也厚,无耻至极,老子人生中唯一一顶绿帽子,就是你给强扣下的……”   他闭了闭刺痛的眼,抚摸冰冷的石碑。   “尽管这样,我也……”他停顿片刻,喉咙堵的说不出话,眼圈泛红,过了好久,轻声低喃:“……如果早点喜欢上你,多好。”   在那个男人有机会伤害你之前,好好保护你。   世上最缺的是后悔药,“如果”这个词,只能想想而已。   离开前,风吹落一束鲜花,露出底下的纸。   陆世同皱了皱眉,拾起来。   你说,我的人生很长,你的人生很短。   苏嫣,说了等你一辈子,差一分一秒都不是一辈子。   我会继续等下去,带着我们的回忆。   不死不休。   没有落款。   但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留下的。   陆世同冷哼了声,撕成碎片洒了。   *   阿嫣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抬起手,五指还是残缺不全,但比起任务开始前,至少皮肤长了回来,不再是血肉模糊的惨状。   很好,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能恢复容貌了。   她笑了笑,环顾四周。   冰冷的密室,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左手边有一道半掩的小矮门,几盏风雨不灭的残烛散发幽幽的光,照亮她骇人的脸。   老古董长出小短腿,捧着镜子,在石室里到处转悠:“宿主,你可是练功走火入魔,导致面目全毁?”   角落里的女人低低笑一声:“你傻呀?此次闭关,我已突破第十层炼容心法,如今在你面前的,可是三界排名前五的大能,除了神魔两界的绝顶高手,世上再无人能阻止我——”   老古董以为她会说出‘一统天下’或者‘征服世界’。   等了半天,对方也只是轻哼了声,爬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张鬼脸发呆。   于是,老古董又问:“这里是妖界?”   心中有些忐忑,它虽然是人界的灵器,但也是一只心怀梦想的老镜灵,盼望有天能飞升成仙,想到身处妖界,还是有点怕怕的。   阿嫣往脸上扑粉:“不是。”   老古董松口气。   阿嫣回头,看它一眼:“这是魔界曼陀罗宫的禁殿,听说过吗?”   老古董浑身寒毛倒竖,哆嗦着摇头。   阿嫣一笑:“魔界太子的寝宫,正宗的魔窟,童叟无欺。”   老古董欲哭无泪。   “放心,我和他不熟,他不会来,我也出不去。”阿嫣慢悠悠的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加上你,一个半人。”   正说着,密室上空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少女声:“姐姐,我来看你了。”   语气甚是哀伤。   老古董抬头看了看,意识到这是传音入密,便老实地缩在一边。   “姐姐,你还是不肯与我说话么?”那人苦笑一声,带着微颤的哭音:“这世上,只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说过不会抛下我,你就忍心见我孤苦伶仃?罢了,你怪我,我无话可说,可我求求你——”声音忽然变得激动:“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姐姐,我求你罢手吧!他就快死了,不用你动手,他就要死了,别跟你自己过不去,你修炼的邪法会造成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那姑娘凄凄凉凉哭了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华容托我带了信给你。”   这句说完,再无动静。   老古董转了转眼睛:“那位是……”阿嫣一眼扫过来,它咽了口口水:“……无关紧要的路人丙?”   阿嫣扬眉,懒懒道:“那是我亲妹子,当然不会无关紧要。”   老古董不敢再问下去,瞥见石门的方向有亮光,便溜了出去。   一出门,差点吓呆了。   这……这这哪里像魔窟?分明是仙宫吧!   古朴的雕梁画栋,雅致的字画挂满墙壁,奇怪的是,紧闭的两扇大门附近,未拆封的信堆成了小山,全是从上方一个小开口处递进来的。   起码也有几千封信,没有一封拆动过。   老古董看傻眼了。   “喂。”   老古董一惊,忙回头:“……额,宿主。”   那比妖怪更可怕的丑陋宿主看着它,“下个任务可以开始了。”   “对……对的。”老古董从震惊的状态中回神,切换成工作状态,总算有了几分身为主神的底气:“上一个任务,宿主擅自使用媚术,作为惩罚,下一个任务,除了和线索男主亲密接触,你必须刷满他的好感度。”   阿嫣静了静,似乎不情愿:“有这个必要吗?”   老古董坚定:“只有下个世界。”   阿嫣叹气:“随便,你可以开始了。” 第19章 冷宫弃妃(一)   夜深了。   四周悄无声息。   紫禁城的夜总是格外漫长,景华宮的夜则不仅冗长无止境,更是安静得令人难以忍受,平时赶夜路的小太监们都会特意绕开走。   太安静了。   前庄妃陈氏、现罪人陈嫣的房间里点着一盏灯,烛火幽幽。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一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看着铜镜中的容颜,怔怔出神。   她不再年轻了。   眼角生出清晰可见的纹路,皮肤也不似少女时娇嫩,就连那双手也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痕迹……老了,终究是老了。   眼前又浮现十四年前,大婚时的情景。   那年陈嫣十六岁,父亲本是个微不足道的武官,却得赵王杨昭赏识,三年前的平乱之战立下大功,如今封侯拜将,已是威名赫赫的定远大将军,而她……也即将嫁给赵王,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   彼时十里红妆,彼时锣鼓喧嚣……历历在目。   当一切都归于沉寂,夜深深人独坐,杨昭走过来,揭开她脸上的红帕子,看着她羞怯的眼睛,一字字坚定道:“阿嫣,本王此生必不负你。今生今世,本王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言犹在耳。   陈嫣笑了起来,声音刺耳,两手颤抖地掩住面孔,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曾以为誓言是人世间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到头来……男人的誓言,男人的心,比锦绣年华如花美貌,更留不住。   最后,笑声戛然而止。   陈嫣脸色突变,忽然呕出一大口血,十指鲜血淋漓。   身后响起脚步声。   “今日,韵儿又在朕面前,替你苦苦求情。”   男人低沉的嗓音冷淡地说出几个字,停了停,才又继续道:“朕已应了她,许你回将军府养病。你虽有罪,陈家却是功臣之家,朕也不愿见韵儿因你伤心。过两日,你便收拾东西离宫,名为回府探亲,实则……”   女人始终低着头,不曾看他。   杨昭闭上眼睛:“朕与你,今生恩断义绝,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宋太医说过,你的病无药可医,至多还能撑两个月,朕开恩放你归家,你便死在那里,对谁都好。”   陈嫣依旧不抬头,只惨淡地笑了声,冷冷道:“我的病怎么得来的,你不比谁都清楚?杨昭,你好狠的心肠!”   十年前,尚未登基为帝的赵王杨昭遭朝中奸佞所害,流放北方苦寒之地,圣上念着陈家有功,赦免了赵王妃,可陈嫣执意追随夫君,生死不悔。   路上,曾有歹人在赵王饭菜中下毒,却不知王妃每次都会先替夫君试菜。   那一次,陈嫣几乎送命,最后虽然捡回了一条残命,却也落下病根子。   杨昭听见她的话,脸色不为所动:“陈嫣,你可知道,十几年夫妻,朕最恨你什么?”   陈嫣不语。   杨昭神情冷然,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中,渐渐漫开暴戾的阴沉之色:“你总是提流放时候的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朕,朕曾经有多么落魄,你又为朕付出了多少……这恰恰是朕最想忘记的。即使在如今,朕坐拥天下!可你呢?你何曾将朕当成天下之主,当成你该敬畏的夫君?你只当朕还是那个朝不保夕的可怜皇子!朕最恨的,最想遗忘的过去,你却总挂在嘴边,你让朕如何不厌烦你?”   陈嫣瘦弱的身躯一颤,过了片刻,剧烈咳嗽起来,带出更多的血。   杨昭长叹一声,终究还有几分不舍,倦怠道:“罢了。朕待你仁至义尽,你心肠歹毒,一次次迫害朕的妃子,朕一再的容忍你,给你机会,将你从皇后降为贵妃,又降为妃,直到如今……韵儿那般纯真善良,你病后,她入宫侍疾,伺候你尽心尽意,你却连嫡亲妹子都能害,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干的!”   陈嫣微微抬起头。   是的……韵儿,她的好韵儿,她的亲妹妹。   陈韵比她年轻了十四岁,今年刚满十六,入宫侍疾不到一月,便侍奉到了杨昭的床上,她知晓后惊怒交集,甩了韵儿一巴掌,恰恰被赶来的杨昭瞧见。   从此,便成了景华宮的废妃陈氏。   十六岁……多好的年华,青春貌美,如花似玉。   ——就像十四年前的她。   眼泪又流了下来,却是冰凉的。   杨昭看了眼形容枯槁的女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陈嫣突然开口:“杨昭,你说过,这辈子,我是你唯一的妻。”   杨昭脚步一顿,不曾回头,淡淡道:“朕是帝王,是江山之主。”   陈嫣固执的重复:“你说过,我是你唯一的妻。”   杨昭冷哼一声,不再犹豫,大步往外走:“……不可理喻。”   陈嫣便又笑了起来。   那天,母亲告诉她,陛下看上了韵儿,两人已有肌肤之亲时,也是这么说的:“阿嫣,你为何这般不可理喻?你流放时伤了身子,无法给陛下诞下龙子,陛下迟早宠幸其他妃嫔,与其让别家女儿抢走圣心,不如成全陛下和韵儿。咱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妹妹得宠,不就等于你得宠?”   说的可不是句句在理。   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执迷不悟,早在那男人的眼里看到了厌倦,看到了日渐苍老的自己,却还相信……他爱她。   即使曾经有爱,爱的也不过是年轻美丽的皮囊。   色衰而爱弛,恩多反成仇,自古如此。   也罢……一切都快结束了。   她就快死了。   真好。   *   阿嫣接收完原主的记忆,有些难受。   并非因为故事有多么悲哀,而是因为原主虽然已经离开了,但这具身体内,还残留着原主的感情。   没有深沉的恨,深沉的痛……只有一种心死如灰的冷。   这感觉可不好受。   阿嫣叹了口气,拿着古董镜,走到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   这是回到定远将军府的第十天。   她住在落雨轩,整座将军府最偏僻的地方,两旁除了一座废弃的小亭子,就只有同样荒凉的练武阁——那里住着她来路不明的义兄岳凌霄,他刚从南边战场负伤归来,正在家中养伤。   岳凌霄是个孤儿,当年西凉平乱之战,陈将军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可一直有传言,说他是西凉人,只因陈将军爱护他,其他人才不多言。   两年前,陈将军去世,没有了他的庇护,府里的人越发不待见岳凌霄。   尤其是阿嫣的母亲陈夫人,她深信岳凌霄是陈将军和西凉女人的私生子,因此恨极了他,继续留他在将军府,也是无奈之举。   陈夫人膝下无子,岳凌霄却能领兵打仗。   即使如此,他在府里也相当于隐形人,一向独来独往,不和人打交道。   只有阿嫣知道,他是这个故事里的后期大反派。   故事的女主陈韵,因进宫侍奉病入膏肓的长姐,被皇帝姐夫一眼相中,两人缠缠绵绵好上了,前期大反派陈嫣作天作地了一会儿,领了便当死了。   后期大反派岳凌霄真实身份为西凉某皇子,心狠手辣丧心病狂,不久之后他将回西凉当皇帝,然后带兵一路杀到帝都,皇帝跑了,没能带上陈韵,岳凌霄又瞧上了前义妹陈韵,强取豪夺了一阵子,皇帝又带人杀了回来,岳凌霄领便当,皇帝和陈韵幸福地生活了一辈子。   回来十天,阿嫣没见过他。   事实上,除了陈夫人来过两趟,其他人都把失宠的废妃大小姐当成了隐形人,每个人都在等着她一命呜呼。   就算是亲生母亲,只怕也不会为她的死感到多么悲痛。   有陈韵在,天子依旧皇恩浩荡,陈家依旧圣眷不衰。   “……总得先回宫。”   阿嫣自言自语了一句,一边走,一边盘算怎么回宫里,好好陪杨昭玩玩,却听老古董小小声道:“不,宿主,我这边显示……线索男主是岳凌霄。”   脚步停下。   阿嫣皱眉:“哪儿有男主最后被男配一剑杀了,男配和女主幸福生活的?”   老古董:“可我这里……就是这么显示的。”   “他怎么瞧都像个反面角色。”   “反派男主也能是男主啊!”   ……   好像有点道理。   老古董又道:“宿主下一步作何打算?”   阿嫣想了想,说:“上个世界的任务完成后,我解锁了什么功能?”   老古董查询了下,老脸微红,答道:“丰胸。”   阿嫣点头,没什么反应:“哦,那先回房隆胸吧。”   老古董:……   阿嫣睁大眼,一本正经道:“我记得这个故事里,陈韵的身材十分出众,不管是杨昭,还是岳凌霄,或者路人甲乙丙丁,一看见陈韵的波涛胸涌,就移不开眼睛挪不动腿了,我当然也不能输啊。”   老古董给了她一个‘你说的很有道理,是在下输了’的表情。   阿嫣微微一笑,正准备转身回去,刚一抬头,恰好看见不远处的人。   男人一袭朴素的青衣,黑发束起,身躯高大挺拔,小麦色的皮肤,五官极其深刻。   他身上有一股苍劲坚韧的气质,如严冬松柏。   无论是打扮或是长相,岳凌霄都不像帝都的贵公子。   原来的陈嫣长大后和他没多少交集,小时候则站在母亲的战线,坚决视他为潜在敌人,所以关系不算好。   岳凌霄看见她,浓眉皱了皱,没说话。   阿嫣对他笑了笑,也不热络,不咸不淡叫了声:“……兄长。”   说完,无意停留,旋身便走。   留下男人盯着她弱不禁风的背影,素来冷峻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   小厮六子追了上来,好奇地望了眼已经走远的阿嫣,开口道:“公子,那不是大小姐吗?听说病的没几天活头了,我瞧着还能走的动路呢。”   因为岳凌霄的特殊身份,以他的军功,早能担当的起将军之名,可流言蜚语太多,他只能是将军府的‘公子’,一辈子也无法继承定远将军之名。   岳凌霄摇了摇头,道:“走罢。”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丫鬟的惊叫:“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旧病又犯了?快……我扶你坐下。”   片刻的慌乱后,便是女子虚弱中带着自嘲的声音:“咳咳……还叫什么娘娘?废妃陈氏,罪人陈氏……你叫谁娘娘?” 第20章 冷宫弃妃(二)   岳凌霄走到练武阁的庭院中,执起长剑,挥舞了一下。   剑眉微微蹙起。   他放下剑,右手按着胸口受伤之处,眉心拧成一条深刻的线,薄唇抿了起来,冷峻的容颜浮起一层怒色。   半个月了,伤还不见好。   他所受的刀伤离心口不过一寸,若非命大,早已当场丧命黄泉,可他习惯了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的日子,一回到帝都,住进将军府,从小到大无法摆脱的抑郁感,又涌上心头,使他郁郁寡欢。   名为将军义子,实际上,还不是寄人篱下,受人脸色。   岳凌霄叹了口气,走出练武阁,刚往左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   那个方向是……落雨轩。   陈大小姐住的地方。   这位陈家大姑娘,曾经是多么张扬的性子。   他还记得,那年赵王流放北地,陈家派人接她回来,漫天冰雪中,他一眼便看见了这位任性的妹妹。   阿嫣身穿醒目的赤红衣衫,站在夫君身边,冻得瑟瑟发抖,眼睛却比他见过的最锋利的剑刃更亮……那样决绝的目光,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之物。   “我不走!我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这世上谁都可以抛弃他,我不能。他生,我生,他死,我随他一起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本该是一段世代相传的佳话。   只可惜,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最讽刺的人间真实。   她用性命相护的夫君,抛弃了她。   岳凌霄说不清对阿嫣是什么感觉。   她待他不好,小时候想着法子排挤他,长大了没什么来往,她落到怎样的下场,原本与他全无关系。   但是,这座将军府里,阿嫣和他,却同为不受欢迎的天涯沦落人。   下人们偷偷聚在一起,没事便打赌大小姐何时咽气,府里该怎么操办丧事,又说圣上不喜大小姐,怕是只能草率打点。   换作十年前,阿嫣若是听见了,定会亲手教训这些人,然后将他们都赶走。   现在……现在,她命在旦夕,又有罪在身,谁会把她当回事。   他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近处的古树下。   落雨轩的院子里放了张藤椅,阿嫣靠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薄被,乌黑的青丝散开,看不清脸容,只能看见她手里拿着面小镜子,正在镜面上比划什么。   过了会儿,她又拿起旁边的牛角梳,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梳头发。   ——看起来不怎么悲痛,倒是十分清闲。   岳凌霄哼了声,刚想转身离去,却听女人虚弱的开口:“你也跟人打赌了么?”   他身形一滞,抬起头,正好迎上阿嫣的目光。   女人的脸苍白至极,眉眼之间都带着浓郁的病气,脸上未施脂粉,唇色也是极淡,便如褪去颜色的花瓣。   可她很美,如同即将熄灭的火花,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绽放最后的绚烂。   华美而苍凉。   岳凌霄面无表情:“什么赌?”   阿嫣笑笑:“赌我何时死。”   岳凌霄冷冷道:“大小姐误会了,我从未——”说他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好像不对,但说他和人打了赌,却是平白受冤。“你是生是死,我虽不关心,却也不曾盼过你死。”   阿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肠硬,所以才觉得奇怪,无端端的,你站在那边盯着我瞧作甚?若不是与人打了赌,又是为何?”   “……”   他说不出来,阿嫣也不为难他,淡淡一笑:“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珠儿,上茶。”见对方似乎有话要说,她开口打断:“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一句少一句,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岳凌霄只好留下。   落雨轩的茶虽不至于下不了口,但是也称不上‘好茶’两个字。   岳凌霄心情复杂。   果然,所有人都等着她死。   落雨轩的衣食住行,各项用度……别说和宫里比,就是比起从前阿嫣未出阁时,也差的太远了。   阿嫣却不在乎,捧着茶盏发了会儿呆,又开始梳头发。   齿梳穿过如云秀发,一下又一下,极为温柔。   岳凌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等行为不妥,忙别开眼,脸上有些异样的红。   阿嫣并未注意他,忽然幽幽叹了声,道:“就这么死了,我心有不甘。”   岳凌霄沉默不语。   但他心里清楚……她这样子,活不长了。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将军府,这里的天地困不住你,而到了那时……”阿嫣偏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兄长,你会不会记得我?”   岳凌霄又皱起了眉。   阿嫣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道:“你当然不会。人走茶凉,人死如灯灭,我的丈夫尚且沉溺于韵儿的温柔乡,你又怎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活着,真没意思。”沉默少顷,她笑了笑:“起风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丫鬟珠儿赶紧过来,扶住阿嫣的手臂,和她一起进屋。   *   那天过后,岳凌霄隔三差五的,便会来落雨轩坐一会,有时候聊上两句,有时候只是喝茶,几个时辰相对无言。   阿嫣话不多,比起说话,她更喜欢对着镜子,摆弄她的头发,她的脸。   可她气色还是那么糟糕,就算抹上胭脂,也无法修饰病入膏肓的憔悴。   病美人当如是。   后来,相处久了,岳凌霄实在看不过,翻出去年好友送的一根百年人参,带了过来:“……虽不是好东西,总也能救急。”   阿嫣微笑,抬眸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岳凌霄便以为她见惯了皇宫里的珍宝,看不上他的东西,脸色冷了冷:“你不要就罢了!”   阿嫣的手按住他,如同初冬小雪落在手背上。   手指分明是凉的,他的心却像被烫着了。   阿嫣收回手,笼进袖子里:“我的确不要。”   岳凌霄眸色微冷,本想甩袖就走,然而挪不开脚步。   方才心头的颤动……究竟是什么?   “我的病无药可医,这人参于我无大用处,却可以调养你的伤,兄长还是留下。”阿嫣看了看他,又道:“你关心我呀?”   岳凌霄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睛:“只是恰好想起而已,谈不上关心。”   阿嫣也不和他争执,似乎对这话题没多大兴趣,握着茶杯抿了口,轻声道:“我说过了,我不甘心,还有一件事……未成之前,我才不会死。”   岳凌霄随口问道:“是什么?”   阿嫣双手伸进袖子里,清澈明净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你总会知道的。”   *   半个月后,阿嫣一个人待在房里,对着镜子修了会儿仪容,特意留下眼角几道纹路,不曾抹去。   老古董好奇:“为什么不把皱纹抹了呢?”   阿嫣闲闲道:“那就变成了老妖怪,不是成熟有风韵的女人了。再说……”她没往下说去,画了几笔柳眉,突然丢开笔,有些厌烦:“唉,我真讨厌这病恹恹装淡泊的样子,当真无趣透了。你告诉我,岳凌霄的好感度多少了?”   老古董查了查:“二十五。”   “刚开始多少?”   “零。”   阿嫣捧着脸坐了会儿,慢慢道:“够了。”   老古董:“什么够了?”   阿嫣轻哼一声:“我不耐烦和他风花雪月谈生死了,有这个基础好感值,早能进行下一步交流。”   老古董似懂非懂:“下一步谈情说爱?”   阿嫣莫名其妙:“想什么呢?当然是第一睡啊。”   ……   老古董小心翼翼道:“岳凌霄是受伤了,可是想要霸王硬上弓……额,有点困难的。”   它本来还想说,与其现在就硬碰硬,不如等好感值刷高了,两人玩点小情趣,顺便完成亲密交流的任务。   但是不等它建议,阿嫣便笑了:“你以为我耐着性子,整天陪他喝茶,是为了什么?”   “争取相处时间,刷好感值啊。”   阿嫣摇头:“不,我在培养他的习惯。”   “……?”   “在我这里喝茶的习惯。”   阿嫣站起来,不再和老古董唠叨,走到外面,寻到珠儿:“丫头,我有个心愿未了,你可愿意帮我达成所愿?”   珠儿看着她消瘦的容颜,只觉得心酸:“珠儿愿意为了娘娘赴汤蹈火!”   “这倒不用。”阿嫣凑过去,轻轻在珠儿耳边说了几个字:“……你去替我买来。”   珠儿惊讶:“娘娘为何要——”   “嘘。”阿嫣一指点住她的唇:“多做事,少说话,乖。”   又过了几天,终于等来了一场小雨。   天公作美,正是亲密交流的好日子。   岳凌霄待在府中,无事可干,练了会儿剑术,照常过来喝落雨轩并不算好的茶。因为下着雨,阿嫣顺理成章地邀他进屋说话,转身时对珠儿使了个眼色。   珠儿迟疑道:“娘娘——”   阿嫣拍拍她的肩膀,轻轻道:“听话。”   于是,忠肝义胆的好丫鬟珠儿只能听从吩咐,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抱着一壶下了药的酒,跑去旁边的练武阁,找岳凌霄的小厮六子对饮。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   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房间的摆设简单雅致,墙上……却挂着一幅露骨的仕女脱衣入浴之图。   岳凌霄看了一眼,只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忙想起身,刚站定,脑海一阵一阵的眩晕,他一只手撑在桌上,知道不对劲,但身体已无法动弹,蓦地摔到地上。   他被下药了。   可……为什么?   上空传来一声低笑:“唉,还是这样好。”   岳凌霄身体不能动,意识却是清醒的,清楚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当着他的面,褪下外衫,露出雪白的藕臂。   他咬了咬牙:“你疯了!”   阿嫣走了过来,微微俯身,怜惜地抚上他的脸:“你忘记了?我说,有一件事必须做,那不就是你么?”   岳凌霄心中不解,又觉得愤怒:“你——”   “皇帝背着我与我妹子好上了,我虽是废妃,名义上仍是他的女人,临死前,怎么也该红杏出墙一次,给他织一顶好看的绿帽子,你说,对不对?”   岳凌霄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她是真的疯了。   但她看上去又是那么清醒,而且和平时弱不禁风,淡泊不争的阿嫣……简直判若两人。   眼前的女子眉眼带笑,不同于往日淡然的,带着一丝凄楚的笑,那人唇角的弧度美艳肆意,张扬夺目。   脱衣抚发的动作,又是那般妩媚。   阿嫣低低笑了声:“这几天着实憋坏我了,偶尔演戏可以,演的久了,真是又累又烦。”   她弯下腰,想把岳凌霄扶到床上,折腾半天还是拖不动他,只好暂且放弃:“罢了,地上也行,我不挑剔。”   岳凌霄暗暗运功,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撑着坐了起来。阿嫣瞧着有趣,推了他一把,他又往后倒下,躺在地上,只气得狠命瞪她。   “放心,我这个人很正直的。”阿嫣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对他说:“这辈子,我从未真正勉强过谁,你也一样。我给你下的是迷魂散,又不是别的,若你真的不想,我连碰你一下都懒得。”   她盯着他的眼睛,柔软的嘴唇动了动,轻轻的一句话,尾音勾了起来:“你……真的不想么?” 第21章 冷宫弃妃(三-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室内,弥漫的檀香和旖旎的气氛, 交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两人对峙良久。   最终, 岳凌霄闭上眼睛, 再不说话。   阿嫣阅尽世间男子百态, 自然明白他这便是妥协了,轻轻笑一声,倾身上前,环住他的脖子,从他汗湿的额头,一路吻至紧抿的唇。   梳妆台上的老古董,却捏了把莫须有的冷汗。   它知道宿主大胆, 可没想到他娘的这么大胆——岳凌霄如今动弹不得, 只能乖乖任她宰割, 可药效过后呢?   这可是后期丧心病狂,恩将仇报,带着西凉人一路杀回来,逼得皇帝仓皇出逃, 还杀尽将军府满门的大恶人啊!   宿主演技虽好, 耐性却实在太差。   这次怕不是要阴沟翻船?   画面太过香艳,老古董闭上色眯眯……啊呸,昏花的老眼,缩着脖子不敢动,直到过了好一会,‘地震’结束了。   之所以它知道结束, 是因为除了喘息始终默不吭声的岳凌霄,突然开口:“你——”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吐出一个字:“你……”   ‘你’了半天,没下文了。   老古董只好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阿嫣原本坐在他身上,很好的贯彻了‘上来自己动’的原则,可现在……她却是趴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一动不动。   老古董看了好一会儿,才能确定……宿主这是昏过去了。   不该呀。   宿主是装病,又不是真病。   再说了,按照上个世界宿主显露出的身体素质,怎么都不可能做到一半,直接晕倒。   老古董先是疑惑不解,接着又同情起了这位未来的反派。   这种情况,很痛苦吧。   ……真的不会憋坏吗?   岳凌霄确实痛苦,满头大汗,偏又不得自由,咬牙忍了半天,恨不得把牙齿咬碎,最后全凭着毅力忍耐,等待药效过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长出一口气。   老古董一颗脆弱的小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他能动以后,立马把身上的女人活生生掐死。   岳凌霄阴冷地盯着阿嫣看了许久,抬了抬手。   老古董害怕地捂住眼睛。   半天后睁开……却见岳凌霄已经站了起来,肩膀上披着外袍,脸色苍白,冷汗顺着额发流下。他弯腰,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朝着内室走来。   珠帘轻响。   岳凌霄将阿嫣放在床上,坐在床边,静静凝视她的睡颜。   老古董心惊胆战地等了好长时间,没等到他起杀心,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你……逞什么强。”   轻声念出这句,他再次起身,走到外面,捡起散落的衣服,穿戴整齐,又将阿嫣的衣服都收拾好,放进房里,这才开门出去。   他刚走,阿嫣便醒了。   老古董高兴地挥舞小短手:“宿主,恭喜你逃过一劫!”   阿嫣却皱着眉,盯着男人离去的方向,似是有着极大的不满:“……怎会这样?”   老古董不解:“你装昏迷,不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恻隐之心,让他恢复自由后,不当场宰了你泄愤吗?”   阿嫣‘嗤’了声,懒洋洋坐起。   “我装昏迷,是因为天性放飞爱自由,懒得同他再演一场倒胃口的戏,想要一次性解决第二睡。”   老古董:“……??”   阿嫣穿上衣裳,又坐到梳妆镜前,对着镜面仔细打量欢爱过后的自己,喃喃道:“这不好看得紧么?他为何停下?真奇了怪了……”   老古董:“那个,宿主——”   阿嫣低头,看了眼拼命找存在感的古董镜,总算耐下性子解释:“像刚才那样的情形,药效过后,正常男人应该是抱着我到床上,然后干了个爽,正好完成他对我霸王硬上弓的任务。”   老古董茅塞顿开:“宿主……英明呐!”   阿嫣怔怔出神:“他却在我床边坐了十来分钟,什么都没干就走了。”她忽然紧张起来,瞳孔放大:“是我的脸修的不够好看,还是我的胸还不够大?又或者是——”   老古董咳嗽两声:“宿主。”   “——又或者是,他不喜欢我这种长相,喜欢其他样子的?不会呀,本来不是好好的,他也很喜欢么——”   “咳咳,宿主!”   阿嫣不耐烦地看了它一眼:“又怎的了?”   老古董叹气:“我应该知道他按‘兵’不动的原因了。”   阿嫣:“为何?”   老古董:“就在刚才,他离开的一瞬间,好感值刷到了五十。”   阿嫣愣了愣,又展颜微笑,眉梢眼角却添了一抹轻嘲:“……男人。”   老古董抓耳挠腮:“我想不通。”   “要赢得一个对你敬而远之的女人的心,少不得长久的花言巧语,嘘寒问暖。而要得到男人的心……”阿嫣笑的有点冷,苍白的手捧起古董镜,叹了一声:“小古董,有的男人心思缜密又复杂,有的男人单纯愚蠢,脑子有一千种,身体却是一样的。”   老古董一知半解,歪着脑袋瞧她。   阿嫣摇了摇头:“你连人形都未能修炼出,又怎懂得这些情爱之事?可男人呀……嘴上说爱你,身体对你,对其他女人,都是一般诚实。”   喝了那么多天的茶,才加了二十五的好感值。   勉强算睡了他一次,还是以这种啼笑皆非的方式,居然好感度一下子飙到了五十。   男人啊。   若能得盛世美颜,自有千千万万男儿爱你。   到了年老色衰时,又有几人深情守在身边?   阿嫣用手指沾了点胭脂,细心地抹在唇上,抿了抿。   都说女人善变,男人又何尝不是。   ……谈感情是真没意思。   *   这事过后,岳凌霄自然不会涉足落雨轩,阿嫣也不找他,每天不是对镜修容,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   线索男主不来,她懒得继续装高雅,成天品难喝的茶,天气好的时候,便叫珠儿温酒,小酌两杯。   一个人的日子,她总能过的万分舒坦。   只是苦了珠儿。   每次遇上练武阁的那尊大神,还有他的小厮六子,那两人的眼神都像看着仇人似的,吓得她半夜老作噩梦。   不管怎样,岳凌霄不曾来找麻烦,也算相安无事。   阿嫣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不再形容枯槁,总像吊着最后一口气。   时间长了,她动起外出的心思,时不时的带着珠儿出府,去各种香粉铺子,寻最好的胭脂买回来。   陈夫人见女儿气色渐好,心情复杂。   圣上厌恶阿嫣,可终究骨肉情深,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怎能割舍的下?   探望阿嫣的时候,她便悄悄塞了些银子过去,叹息不止,劝道:“你是不能回宫的了,就这样罢,在家里住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你……该知足了。”   阿嫣收下银两,笑得云淡风轻:“好。”   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敷衍,毫无真心。   有了陈夫人私底下的帮衬,阿嫣不仅出入脂粉香铺,还爱去绸缎坊、成衣铺,给自己买漂亮衣裳。   常常出门,难免会碰见岳凌霄。   有次迎面撞上,谁也不能装看不见,阿嫣抬头看着男人,见他神色冷硬,刻意的板着脸,耳根处有些红,便耸了耸肩:“兄长也出门么?”   岳凌霄冷着脸:“不。”   阿嫣点点头:“那我走了。”   说走便真的带上珠儿就走。   “慢着。”   阿嫣转身:“还有事吗?”   岳凌霄脸色变了又变,冷哼了声:“……气色好了不少。”   阿嫣挑眉,对着他笑:“那是当然,采阳补阴总是有效的。”   岳凌霄气结,一张脸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只可恨他嘴巴不利索,吃了这等亏,却不知如何反击,等他终于想开口了,那女人早走远了。   世上……竟有这等无耻之人!   六子站在他身后,偷偷瞥了眼公子阴晴不定的脸色,一颗心也是忐忑难安。   那天,珠儿带了酒来,他贪杯喝醉了,刚醒来,便看见公子黑着脸回来,衣衫尚且整齐,但披头散发的,一看就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他不敢问,只敢在心里猜测。   方才大小姐所说的……咳咳,采阳补阴,难不成真是他理解的意思?   大小姐失宠之后,真是破罐子破摔,彻底随心所欲了,胆子也忒大,竟敢调戏公子这般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冷面佛。   可怕的女人。   *   阿嫣挑了几件喜欢的裙子,几套首饰,准备回府。   珠儿却抱怨走的久了,口渴腿酸,坐轿子回去也得一段时间,阿嫣便带着她,一同去附近的茶楼,要了茶水和点心,稍作休息。   今日茶楼的生意不算好,二楼雅座没几个人。   于是,阿嫣刚上楼,抬起头就看见了微服出巡的皇帝前夫。   杨昭坐在窗边,对面坐着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八成是哪位大臣配合陛下的雅兴,特意装扮的。   他身后立着两名侍卫。   两人看见阿嫣和珠儿,似乎并不惊讶,但依然皱起了眉。   杨昭不曾转头。   珠儿紧张得手心冒汗,磕磕绊绊的小声道:“娘、娘娘——”   阿嫣笑了笑:“他坐在那地方,对面就是店铺,早瞧见咱们走进来了。”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又道:“你不是想喝茶吗?坐啊。”   珠儿哭丧着脸,哪里还有喝茶吃东西的心思。   可阿嫣不在乎,叫来小二,点了几样小吃,一壶热茶,便开始摆弄新买的玉镯和耳坠。   珠儿心惊胆战的陪在旁边,胃口早没了,只觉得心脏忽上忽下的,生怕陛下身后的侍卫突然过来。   杨昭还是没有回头,仿佛对楼下的风景十分感兴趣。   阿嫣也不瞧他,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自己的新饰品。   一壶茶少了小半。   阿嫣唤来跑堂的结账。   伙计拿着碎银走了,杨昭才缓缓站起,向这边走来。   阿嫣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既不躲闪,也不起身相迎。   杨昭在她对面坐下。   珠儿哪里还敢继续坐着,赶紧站了起来,僵硬地立在阿嫣身边。   杨昭眉眼淡淡,问道:“买了些什么?”   阿嫣瞥了眼收起的东西,声音也没多少起伏:“一些衣裳和首饰。”   杨昭笑了笑,摇开雕象牙骨折扇,闲散地扇了两下:“你倒是有闲心。”   “日子总要过的,总不至于你盼着我死,我就非得凄惨地等着咽气。”阿嫣一手支起下巴,凉凉道:“行了,天又不热,扇什么风。”   杨昭不听她的,漫不经心地摇几下扇子,又道:“听说,你在将军府过的不错。”   阿嫣淡笑:“可不是么。宋太医说我活不过两月,谁想离宫后,心情一好,就这么撑下来了,你记得回去后问问那老庸医,可是皇宫的风水不好,太晦气了,才导致我疾病缠身。”   杨昭摇了摇头,平静道:“陈嫣,宫里从没有人要害你,是你兴风作浪,搅得后宫不得安宁。”   阿嫣抬手掩住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散漫道:“我没空与你扯旧事。”一句说完,侧过头,直视男人的眼睛,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怎的,你见我日子好过,又想给我添堵?陛下,你都坐拥天下,身为江山之主了,心胸开阔些,何必同我一般计较。”   她拿起自己的东西,连告辞都不说,直接走了。   珠儿忙跟上。   杨昭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蓦地起身,开口道:“韵儿怀上了孩子。”   珠儿大惊,差点绊倒。   阿嫣却不曾停步,头也不回:“关我何事?”   杨昭瞧着她下楼,走到窗边,两手扶着窗台,又看着她上轿子,消失在重重帘幕后。   看得久了,忽然就有些难受。   他偶尔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是废妃陈氏回府后,非但没有如所有人预料那般,尽快的一命呜呼,反而身子好了起来,近来还时常上街采购玩物。   他本是不信的。   那个女人……他太了解了。   阿嫣对他情根深种,离了他必然活不下去。   今日所见,却证明他错了。   多少年了。   想起阿嫣,他首先记起的不是娇俏甜美的发妻,而是深宫中苍白尖刻的女人,如渐渐腐烂成灰的残花,丑陋而令人厌烦。   那女人永远活在过去,永远只记得大婚时所谓的承诺,拒绝接受现实。   他是帝王,为了皇家子嗣,必须三宫六院,雨露均沾。   那女人却不能理解,也因此变得更为疯狂。   十四年夫妻,落到如今的结局,亦非他所愿。   他的阿嫣,本该是一袭红衣,骄傲如烈阳的女子,而深宫中那苍白疯癫的女人,和他当初所爱的少女,根本无一处相似。   杨昭心底清楚,他愧对那个女人。   然而,伴随愧疚而来的,却是沉郁的枷锁,和更浓烈的反感。   没有人喜欢总欠着别人。   今日见到的阿嫣,却带回他记忆深处的美好。   那个阿嫣单纯善良,一颦一笑明艳动人,使人心生欢喜。   那个阿嫣待他情深不悔,生死追随,不会总念着旧账,也不会和他针锋相对。   那是他深爱过的女人。   *   岳凌霄在院子外练剑。   是的,他特地选在练武阁外头,习武之人视力绝佳,那女人若是回来了,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也可以在对方发现前,先行回房。   长剑凌空劈下。   第一剑,这几日他心神不宁的,都怪那作死还得拖上他的女人。   第二剑,世间竟有这等恬不知耻,可恶透顶,水性杨花的女人。   第三剑,作死便也罢了,却在……却在那等紧要关头昏了过去,短短半个时辰,他比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时,更受煎熬。   ……   汗水顺着下颌流了下来,掉在泥土地上。   第十五剑……   那女人出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他越发烦躁。   好在挥出第二十二剑时,视线中出现了阿嫣的身影。   岳凌霄收起剑,立在练武阁门口。   脑海中想着转身就走,身体却想着再瞧一眼再走。   待那两人走的近了,他突然发现……阿嫣的丫头脸色不对,头冒虚汗,魂不守舍的,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阿嫣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到了他,也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兄长在练剑?”   岳凌霄汗流浃背,后背的衣衫贴住身体,手里又拿着剑,问这种话相当于废话。于是,他不搭理,开门见山道:“你去哪里了?”   阿嫣说:“上街买衣裳首饰。”   岳凌霄拧眉:“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回来。”   阿嫣奇道:“你怎知道我平时多久回来?你跟踪我,还是整天躲在树上偷看呀?”   岳凌霄面色窘迫,低哼了声,不答。   阿嫣笑了声,慢声道:“今日在茶楼碰见陛下了。”   岳凌霄心口一紧,不自觉地握紧剑柄:“皇上?”   阿嫣反问:“还能有哪个陛下?”   珠儿苦着脸,拽住阿嫣的胳膊:“娘娘,皇上……皇上不会对咱们如何吧?”   阿嫣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戏谑道:“不会,说不准八抬大轿接你回宫呢。”   珠儿皱着小脸,急道:“娘娘!”   阿嫣往落雨轩走:“我说了不会,那就是不会,你用不着杞人忧天。”   珠儿心不在焉地跟着主子走回落雨轩,快进屋了,才感觉不对,回头一看,岳凌霄也跟着过来了。   阿嫣也在看他:“有事?”   岳凌霄沉默片刻,启唇道:“……喝茶。”   阿嫣似笑非笑:“我这儿的茶,你还敢喝?胆子不小。”   岳凌霄攥紧了手,脸色的变化精彩极了。   阿嫣摇了摇头,无心捉弄他,对珠儿道:“给岳公子上茶。我只想喝水,不然清酒也成。”   珠儿领命去了。   屋子里陷入寂静。   阿嫣从里屋找到了镜子,又开始对着镜子,往脸上抹前天买的胭脂,因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压根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岳凌霄等了又等,实在不耐烦了:“陈嫣。”   阿嫣没放下镜子,只是斜睨他一眼:“你说,我听着。”   岳凌霄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闷了半天,憋出几个字:“那天……为什么?”   阿嫣奇怪地看着他。   珠儿送来茶水和清酒,又识趣地退下。   阿嫣给他倒了杯茶,给自己倒了杯酒,握着酒杯晃了晃,缓声道:“我不喜欢成天喝茶,更讨厌闷坐几个时辰,只是喝茶。”   岳凌霄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喜欢装成病入膏肓的模样,引人同情。”   “我讨厌说一些伤春悲秋的废话,什么生啊死的,听着就烦。”   “可我装了那么久,你以为是为什么?”   岳凌霄紧盯着她。   阿嫣柳眉舒展,坦然微笑道:“当然为的是骗你上床。喝茶是为了培养你的习惯,装病装淡泊,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这样你明白了?”   岳凌霄沉默,脸色忽而涨红,忽而铁青,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   “别你啊你的了。”阿嫣摆摆手,笑得张扬而挑衅:“你想说我不守妇道,大逆不道,水性杨花,随便说,说够了喝杯茶润口,赶紧的回练武阁去,别打扰我钻研美容驻颜术。”   世间……世间竟有这等混账之人!   岳凌霄本想等阿嫣道歉,想着她若是知错了,他便也能放下,以后还可以时常过来作客,没想到她不仅毫无悔意,还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种荒谬的话。   阿嫣偏过头看他:“还不走?”   岳凌霄又想开口。   阿嫣赶在他之前,加上一句:“再不走,我脱衣服了。”   这句话显然奏效了。   男人丢下冷冰冰的‘无耻’两字,甩袖就走,走前还不忘记带翻一张椅子,以此显示他内心有多么震怒。   阿嫣看都不看他。   人走远了,阿嫣问镜子:“好感度多少了?”   “五十五。”   生气也不降,还升了五点。   阿嫣叹气:“男人对你不上心的时候,你得忍着他,哄着他,宠着他,还得想法子引起他注意,等他对你上心了,作天作地都能加好感值。”手指在镜面上划了几下,声音带着笑意:“你说,好不好玩?”   老古董却没有附和的闲情逸致。   它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得不知所措,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偷瞄阿嫣的目光,也越来越心虚。   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说了,宿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摔了它?   正犹豫不决,阿嫣淡淡道:“你有话就说,我还指望你替我恢复容貌,你现在有恃无恐,怕什么?”   也对。   老古董松了口气,吞吞吐吐道:“系统、系统方才更新了一下,错……错了。”   阿嫣神色不动:“说详细点。”   “线索男主……认错了。”   老古董抱着小脑袋,等着阿嫣的责骂。   然而,阿嫣并未生气,只是轻轻笑了声:“所以线索男主应该是皇帝?”   老古董没精打采道:“对。”它小心翼翼地偷偷瞧了宿主一眼,委屈巴巴道:“也是奇怪了,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分明第一次显示的男主是岳凌霄才对……”   阿嫣低头:“你想知道为什么?”   老古董拼命点头,镜面震动起来。   阿嫣移开眼睛:“你是主神,你是系统,你自个儿想,怎的还来问我?”   老古董垮下脸,沮丧地垂头叹气。   阿嫣便道:“不过攻略个男人,攻略谁还不是攻略?瞧你那样子,有点儿志气,别把周围的空气也污染得全是丧气。”   “这……这怎么算都是老朽的过错——”   “得了罢。”阿嫣打断它:“我就没指望你能正常运作,若不是留了个心眼,今日我才没心情陪皇帝喝茶说闲话。这天又不热,他还摇个扇子装腔作势,一把年纪了学人附庸风雅,无聊。”   “……”   *   阿嫣对自己的脸很上心。   阿嫣对身边的女人有点上心。   阿嫣对需要攻略的男人……非常不上心。   作天作地,半点不肯收收嚣张的性子。   偏偏总有人吃她这一套。   当宫里的大太监带着圣旨来时,陈夫人只当陈韵怀上龙子,圣上决定赏赐陈家,为此喜不自禁。   可是,圣旨没提什么封赏,寥寥几句话,只说择日派人接陈嫣回宫。   写的是陈嫣,既不是庄妃,也不是废妃陈氏。   一大家子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除了一向不慌不忙,万事不放心头的阿嫣。   也除了伤病养的差不多,随众人跪下聆听圣旨时,神情愈加冷冽,最终垂下眼眸,戾气尽显的岳凌霄。   陈夫人虽不明白皇帝想干什么,但圣旨都下来了,只好安排阿嫣回宫的事宜,免不了连着几个夜晚拉着阿嫣的手,苦口婆心的劝女儿:“陛下许是顾念旧情,又想见你了……你听娘一句,啊?回去后,忍一忍你那脾气,别再同陛下作对。阿嫣,你和韵儿都是娘的心头肉,娘不会偏心任何一人,娘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阿嫣听了,微微一笑:“我会好好的,韵儿……我就不保证了。”   陈夫人气结,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住你,是福是祸,你自己受着!”   阿嫣还是那般无所谓:“好啊。”   陈夫人气得脸色发白,愤愤离开。   珠儿送走了脸色难看的夫人,慢吞吞走了回去,唉声叹气:“娘娘,我真不想回宫。”   阿嫣抬眸,看了看她:“没事,这次回宫是去享福的。”   珠儿半点不信,长叹一声:“您何苦自欺欺人?陛下从前不曾善待您,如今也不会……只怕五小姐对陛下说了什么,他要抓咱们回去,整治咱们呢!”   五小姐便是将军府的另一名嫡女陈韵。   阿嫣不耐烦听她唠叨,催促道:“你总杞人忧天,我也不劝你了。快回去睡下,明早起来,陪我一道整理东西。”   珠儿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阿嫣照着镜子卸妆,拿着干净的湿帕子,轻柔拭去脸上的妆容,一遍遍反复。   对待自己的脸,她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四周无声。   烛火似乎闪了一闪。   阿嫣从镜子里看见背后的人影。   “知道我就快走了,特意来替我送行吗……”她头也不回,只对着镜子里的那人笑:“……兄长?”   岳凌霄站在她身后,听见她的声音,听见那刺耳的‘兄长’两字,眉宇拧紧,无声无息地抬起手,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女人颈间细腻的肌肤,他的眼眸冰冷,语气更是阴郁得可怕:“你当真要走?”   “圣旨呀,谁敢违抗。”   岳凌霄冷笑:“你敢光天化日之下轻薄我,就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阿嫣这才回头,依旧是一脸的理直气壮:“你讲讲道理,我可是问过你的意见的,你闭上眼闭上嘴代表什么,难道还要我教你?”   岳凌霄本就严肃的眉眼,越发冷厉骇人,仿佛眉梢眼角都能冻起来一般,咬牙切齿道:“你至今不认错——”   “我为什么非得认错?”   阿嫣拍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到底想我怎样?如你所说,轻薄了你一次,对你千赔礼万道歉?还是想我对你负责到底?”   岳凌霄不妨她有此一问,怔住了。   如果真能选择的话,尽管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尽管他的理智死命的排斥……他会选后者。   他娘的负责。   阿嫣看着他的脸色变化,多少也猜到了,笑了一声,抬眼瞧他:“我都三十了,别说是你……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难不成没睡过别的女人,被我半推半就的非礼一次,就赖上我了?”   岳凌霄冷冷看着她。   阿嫣有些吃惊:“……该不会,你真的三十好几了,还没沾过女色?”   怪不得呀。   故事到了后期,这位实在太克制自己的仁兄,克制出了心理疾病,杀人抢皇位夺义妹。   岳凌霄大手紧紧攥起,闷了半天,面无表情的说道:“是你给我下的药。”   阿嫣只觉得好笑,又觉得惊奇,点点头:“是,是我的错——”   岳凌霄略微放松了些。   ……到底还是知错了。   不想,阿嫣又道:“——那也不能全怪我呀。你那么重,倒在地上跟一座小山似的,我搬不动你,我也没法子。好了,我知道地上又硬又冷,你在下面不舒服,我平时也没那么粗鲁的,反正也没下次了。”   岳凌霄心里才消下去的火气,脸上才淡去的红色,刹那全冒了出来。他看着面前胡言乱语的女人,只觉得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当场掐死她,薄唇动了动,一字一字道:“陈嫣,是你给我下的药。”   “所以就要我负责到底?”阿嫣靠在窗边,突然笑了起来,语气放轻:“好呀,你给我生个孩子,我就对你负责。”   岳凌霄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阿嫣摊手:“生不出来?那就算了。你想开点……”她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疼。“谁都有第一次的,对不对?你只当作了噩梦,趁早忘了,就算忘不了……其实那次也不算太差劲。”   他的声音又轻又凉:“你在什么情况下晕过去的,你自己最清楚。”   这的确说不过去。   阿嫣没想到他会那么纯情,后来一想,又觉得对他存在先入为主的意见,总想着他迟早黑化,变成丧心病狂的反派,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所谓,可至少现在……他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那好,我认错了。”阿嫣也干脆,盯着他的眼睛,说得字句清晰:“是我丧心病狂,是我轻薄于你,是我玷污了你的清白还不愿负责。可以了么?”对方抿着唇,一双黑眸锐利如野兽,阿嫣便叹息:“岳公子,你是要干大事的,别在儿女情长上栽了跟头。”   岳凌霄脸色缓和了些,低声道:“为何这么想?”   这一生,从没有人这么认可他。   更别说是一向瞧不起他的陈大小姐。   阿嫣脱口道:“上回,我在你身上……你能在那种情况下忍上半个时辰,还没忍到牡丹花下死,那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岳凌霄又想掐死她了。   阿嫣忽然一惊,道:“哎呀,这都什么时辰了?熬夜晚睡,我好不容易养好的肌肤又得遭殃——”瞧着岳凌霄,便多了一抹不耐:“兄长,我赔礼了,道歉了,认错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岳凌霄不语,却听话的走到门边。   阿嫣又高兴起来,继续擦了会儿脸,准备歇息。   没想岳凌霄半道上又折了回来,看着掀开锦被躺下的女人,冷淡道:“没那么简单。”   *   没那么简单。   这句话,阿嫣起初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虽然看上去气得火冒三丈,可实际上,他身上并没有杀气。   他没表现出来的那么恨她。   可很快,阿嫣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到了回宫之日,岳凌霄一早上都没露面。   阿嫣欢欢喜喜坐上马车,走到半路上,马车突然停住,只听骏马嘶鸣,侍卫和车夫乱作一团,接着便是短兵交接的响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叫。   珠儿吓得脸色惨白,颤抖地缩在阿嫣身边:“娘、娘娘,山贼……”   阿嫣不见慌张,惊讶了一会儿,撩开车窗的帘子看了眼,心底便明白了,嗤笑了声:“哪儿来的山贼,采花大盗还差不多。”   珠儿一听,直接翻了白眼,晕过去。   外头的动静渐渐平息。   珠儿幽幽醒转,迷迷茫茫的。   车帘忽然被人整块撕了下来。   珠儿下意识的尖叫:“啊——!”   叫了一声,又吓晕过去。   来者一袭黑衣劲装,戴着面具,黑发高高束起,只露出一双凌厉带杀气的眼睛。墨色的衣袍早被血染透,而他手执长剑,苍冷的剑刃血迹斑斑,剑尖滴血。   阿嫣看着他,叹了口气:“……真的丧心病狂了。”   那人便揭下獠牙面具,唇角上扬,牙齿白森森的,宛如野兽面对束手就擒的猎物。   他伸出手,抬起阿嫣的下巴,沉声道:“我说了,没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阴沟里翻船?不存在的。 第22章 冷宫弃妃(六)   “岳、岳公子,您放了我们吧……”   “您好歹念在老爷的面上, 放过我和娘娘……”   “求求您了……”   “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我们、我们就说路上遇到歹徒, 侍从为了保护我们, 全牺牲了……”   “放我们出去呀……”   “救命!救命!这是什么地方?有没有人呐?!”   珠儿使劲拍着门板,嗓子都喊哑了,小脸蛋哭的梨花带雨。   不久前,岳凌霄劫下马车,强行带她们来这荒郊野外的小院子,又把她们锁在屋里,自己不知去向。   珠儿又惊又怕, 叫唤了好一会儿, 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从进来开始, 阿嫣便坐在床榻上,对着小镜子摆弄自己的脸,并不慌张,更不害怕, 听见珠儿放声大哭, 便道:“别哭了,你就不怕他嫌你聒噪,割了你的舌头?”   这句话立刻奏效。   珠儿战战兢兢地停下哭闹,扑到床前,悲伤道:“娘娘,没想到岳凌霄竟是这般奸恶之徒, 呜呜……夫人说的对,他就是个生性卑劣的西凉蛮子,老爷救他一命,他不念着咱们陈家对他的大恩大德,却恩将仇报……呜呜,咱们可怎么办呐?难道真要死在这鬼地方了吗?”   阿嫣转过头:“你想离开?”   珠儿掩面啜泣:“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那混账王八蛋怕是打定主意,要将咱们先奸后杀,杀了再奸——奴婢死不足惜,可您……我苦命的娘娘啊!”   阿嫣无动于衷:“你要走,那还不简单。”   珠儿哭道:“您不用安慰我了……”   阿嫣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夕阳西下。   傍晚时分,岳凌霄总算回来了,手里提着食盒,冷着脸端出饭菜。   阿嫣开口:“你放我的丫鬟走。”   岳凌霄眼皮也不抬:“你觉得有谈条件的资格?”   阿嫣没被他周身凛冽的寒气吓着,好奇地盯着他:“你留着珠儿作甚?难道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岳凌霄皱眉:“你——”   阿嫣笑:“你有这等爱好,我是不介意的。”   岳凌霄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阿嫣不取笑他了,对着瑟缩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的珠儿道:“你把眼睛蒙上,待会儿让兄长带你离开。之后你回老家去吧,不用惦记我。”   岳凌霄冷冷道:“你指望这丫头回去搬救兵?”   阿嫣看了他一眼:“你若是担心,珠儿走了,你带我换个地方就是。至于救兵,那根本用不到,你又困不住我。”   岳凌霄冷笑。   阿嫣收敛笑意,平静道:“你杀宫里的侍卫,我不在意。你杀我的人,我记一辈子。”   对视片刻,岳凌霄面无表情道:“丫鬟走了,谁伺候你?”   阿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脱口而出:“你啊。”   他低哼一声。   阿嫣瞧了他一会,挑眉道:“你脸红什么?”   岳凌霄不搭理。   最后珠儿还是走了。   临走前,自然免不了威胁发毒誓那一套,后来珠儿放心不下主子,又不肯走了,被阿嫣一句‘出去后别自作聪明,我能自保也能脱身,你去搬救兵,保不准兄长真气得丧心病狂砍我’给打发了。   这句话,是当着岳凌霄的面说的。   他去而复返,已是深夜。   阿嫣坐在梳妆镜前,长发披在肩背上,见他回来,回头看了看。   岳凌霄说了两个字:“没杀。”   阿嫣便继续梳头,半晌,唤道:“兄长——”   岳凌霄暴躁的打断:“闭嘴。”   不喜欢这称呼么?   阿嫣扬起眉梢,笑了笑,转身道:“那个谁——”   岳凌霄正在擦拭佩剑,闻言抬起头。   阿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兄长听不惯,那个谁倒听的顺耳,你莫不是傻啊?”笑了会儿,轻叹了声:“……呆子。”   岳凌霄淡淡道:“你死了出逃的心,从此安守本分,我不会为难你。”   “我安守本分,你也在这荒野山村待上一辈子?”   岳凌霄一愣。   夜色静谧。   岳凌霄站了起来。   阿嫣等着他过来,把她抱去床上一雪前耻。   可等了大半天,只见他拿起佩剑,冷着一张冰块脸,转身走了出去。   几秒钟的沉默后,门外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他又把门锁上了。   ……   *   现实生活中,阿嫣习惯了禁殿独居的日子,在这个世界里,自然也不会觉得囚禁生涯太难熬。   只要有镜子,有梳妆品,最好还有几套华衣丽服,这就足够了。   这些马车里都有。   岳凌霄每天都来,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但没有一天留宿。   阿嫣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在资深狐狸精的构想里,一对年龄相当的男女,男的囚禁女的,可以出于很多理由,但所作所为也就那几件。   可问题是,岳凌霄什么也不干,一点儿也不像原剧本中强取豪夺,杀人放火不眨眼的终极反派。   强取是取了,豪夺也夺了,他却迟迟没有作为。   反常的过分。   阿嫣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测。   胆大脸皮厚如她,也有点难以启齿。   终于有一次,阿嫣问他:“你……不觉得闷吗?”   岳凌霄反问:“你闷吗?”   次日,岳凌霄带来一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白兔。   阿嫣问:“给我吃的?”   岳凌霄拧眉:“给你养。”   ……   阿嫣不耐烦拐弯抹角试探了,把笼子放到一边,无视可怜的小白兔见到兽类天敌,吓的东躲西藏,走回岳凌霄面前,看住他的眼睛,直截了当:“你是不是不行了?”   岳凌霄怔了怔,不解:“什么?”   “下药那次,你是不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或者心理阴影,总之不行了?”   岳凌霄总算反应过来。   接着他又开始往外散发寒气,眯起眼道:“你再说一遍。”   阿嫣叹了口气:“难怪你口口声声要我负责,原来竟是这样。你早说么,你闷着不说,我也不好帮你。你放心,虽然现在硬不起来,不代表治不了,我知道几个法子,你可以参考一下——”   岳凌霄唇角勾起,笑意不达眼底,反倒是墨黑阴沉的色泽,渐渐从眼底弥漫开。他放轻声音,一字字道:“陈嫣,你懂的真多。”   阿嫣听出他的讽刺,却不在乎:“宫廷秘方,你不听就算了——”   岳凌霄蓦地扛起她,走了几步,又扔到被褥上。   然而……还是没有下一步动作。   阿嫣的目光默默飘向他腰线以下。   岳凌霄气的不轻:“你以为我不知道落雨轩的茶不好喝?你以为我闲着没事都会陪人谈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以为其他人对我犯下那等下作之事,还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我找你喝茶,陪你说话,杀侍卫劫马车,带你来这里,甚至见你闷帮你捉兔子——都是为了什么?”   “你喜欢我。”   依旧那么平静。   没有太大的触动,没有愧疚,更谈不上惊讶。   阿嫣停顿了一会,看着他的眼睛,又道:“可我不喜欢你,总是要回宫的。”   那一瞬间,岳凌霄眼里结出的严冰,寸寸碎裂。   心脏的位置疼痛难忍,可他的脑海却是那么清醒,冷静。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那年寒冬风雪扑面,少女衣衫单薄,面色苍白,嘴唇都在颤抖,却那般固执地挡在夫君面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陈嫣心里,只会有那一个人。   他闭上眼,轻笑一声,解下腰间的系带:“无所谓。留下你的人,也是一样的。”   阿嫣非常不识趣地接话:“那你也留不住。”   岳凌霄脱衣上床,撑起身体,将她困在坚实有力的双臂之间,冷如霜雪的眼睛,也似被这一方小小天地中的风月所惑,染上炽热的温度:“我们试试。”   “想困住我,这是不够的……”阿嫣纤细的手指卷住他的一缕发,绕了几圈,微微笑了笑,搂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慢慢的,轻轻的说了几个字。   他眼中忽有雪亮的光掠过。   不及细想,耳畔传来柔媚的低笑,女人温软如春水的身体缠了上来,用自己的温度,一点点融化他坚硬的盔甲。   初冬的夜,比盛夏更闷热。   一室缱绻。   *   夜半时分,岳凌霄醒过一次。   他素来浅眠,身边有一点动静就能惊醒,睁眼一看,有只像狸猫的东西一闪而过,飞快蹿出门,便没放在心上。   应该是那只兔子逃出笼子,跑掉了。   可到了早上,他醒来,怀里抱着的女人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的枕头。   “陈嫣!”   岳凌霄方寸大乱,找了半天,没见人影。   房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只缺了点银两,还有阿嫣最喜欢摆弄的镜子。   笼子里的兔子不见了。   与他缠绵一夜,相拥而眠的女人也不见了。   他想不出她是怎么跑掉的,但有一点却能确定。   ——她的去向。   她回宫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心灰意冷,胸口心脏所在的位置,有什么在燃烧。   昨晚,阿嫣凑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话。   “想困住我,这是不够的……送我一座江山,我还能考虑。”   铭心刻骨。   *   阿嫣到了京城郊外,见四周没人,这才变回人形,拿出小包袱里的古董镜,对着镜面打理缠乱的头发。   抬头一望,巍峨的帝都皇城,遥遥可见。   她回来了。 第23章 冷宫弃妃(七-八)   皇宫,御书房。   杨昭刚下朝, 换了黑色的常服, 正在批阅奏折, 瞧起来神色平静, 与往日并无不同。   大太监刘公公心中忐忑,惠妃陈韵花了一大早上的功夫,替皇上熬了他最爱的羹汤,如今人在御书房外候着,就等他通报——可他迟迟不敢开口,紧张得越发口干舌燥。   别人不知,他怎会不晓得?   今早朝堂上, 又有人提及废妃陈氏离奇失踪, 不出半月, 又离奇回宫的案子,听那言官的意思,句句暗指陈嫣遭人所劫后,怕是失了清白, 有辱天家威严。   这事儿虽然怪不得陈嫣, 但陈嫣身为女子,又曾是帝王之妻,理当一死保全名节,万万没有苟活还厚颜无耻回宫的道理……话说到一半,天子龙颜大怒,下令重责此人, 逐出帝都,若非有他命令,永世不得回京。   一时间,金銮殿上鸦雀无声,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已经很多年了。   杨昭尚未登基,还在赵王府的时候,刘公公就伺候在旁,对陛下的性子最是清楚。   陛下年少得志,也曾鲜衣怒马,锋芒毕露,直到那一场流放的劫难,导致他得赦免回京后,性情大变,沉稳内敛许多。   这些年,陛下坐拥万里江山,虽有万人之上的尊荣,享尽生杀予夺之大权,却也见惯了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争,高处不胜寒,他一年比一年深沉莫测,轻易不露出喜怒之色。   废妃陈氏出宫后,刘公公甚至再没见过陛下动雷霆之怒,便是内心不悦,他也只会稍微沉下脸,亦或用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点醒他人。   ——直到今早。   刘公公站在一边,看着金銮殿上最尊贵的那人,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立誓开疆拓土,成为名留青史一代帝王的青年,喜怒哀乐,皆是那般显眼,从不屑于遮掩。   那个杨昭死在流放的路上,也死在陈嫣离宫的一瞬间。   从赵王府,陪着陛下一路走来的老人们,走的走,死的死,也就只剩刘公公在内的几人了。   看见陈嫣的下场,刘公公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唏嘘——瞧瞧,曾经多么恩爱般配的一对玉人,最后却成了死生不见的怨偶。   从前陈嫣兴风作浪,闹的后宫无一日安宁,陛下厌烦透顶。   后来陈嫣走了,后宫花好月圆,嫔妃们不管私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面上都是姐妹情深,陛下却不见有多么欢喜,来后宫的次数少了,留在养心殿独宿的夜晚,多了。   刘公公想,陛下心里,终究有些念着那人的吧。   毕竟苦难中相互扶持过的结发夫妻,情不在了,爱不在了,还有那一份恩呐。   陈氏回宫后,陛下依旧命她住在景华宮,却没有下令禁足。   说来也怪,出宫一趟,陈嫣不仅气色好了,旧疾没有复发的征兆,就连整个人都变得安分了,成天待在景华宮,压根不出门。   只有回来那天,刘公公见到了这位从后宫之主一路沦为废妃罪人的前主子,吃惊得几乎认不出来。   那……那那还是景华宮里行尸走肉,幽灵般的怨妇吗?   这般姣好的容貌,宛如岁月逆流,将军府那骄傲如凤凰的姑娘又回来了——陈嫣十六岁那年,美艳又天真,如同含苞待放的牡丹,令人期待盛放时的国色天香之容。   可惜没等到那一天,陈嫣随夫君北上流放,伤病交集,就那么一天天枯败下去。   刘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看得仔细了,才能分辨女人眼角的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无法抹去的痕迹。   他转过头,看见陛下一向冷静的黑眸中,也有恍惚的神色。   过了一会,陛下俯视那衣衫整齐,气色上好,完全看不出曾受歹人劫持的女子,淡淡道:“回来就好。”   他甚至不问失踪那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废妃也不说,自顾自回景华宮去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陛下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这些天来,陈嫣只知待在那座冷宫中,刘公公不禁替主子抱不平,朝堂内外,甚至百姓之间,那么多的流言蜚语,说的有多难听,陛下全都压下了,陈嫣却不知感恩,什么也没表示,实在不识抬举。   比较起来,怀着龙子的惠妃陈韵,性子可好多了。   是啊……陈韵怀有身孕,还是宫中近三年来唯一怀上的,那可万万得罪不起,就算陛下心情不好,也不能怠慢了。   刘公公蹑手蹑脚地走近,轻声道:“陛下,惠妃娘娘辛苦了好些时候,亲手为您熬制了羹汤,正在外头等着呢——”   杨昭执笔的手不停,似是没有听清:“谁?”   “回陛下,惠妃娘娘。”   杨昭便放下笔。   不知是否错觉,刘公公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等着的,是其他人吗?   杨昭点了点头,刘公公便领命出去,带陈韵进来。   陈韵怀着孩子,走起路来总会慢些,可见到了心上人,心中喜悦,不禁加快了脚步,娇声唤道:“陛下……”   杨昭忙伸手扶住:“慢点。”   “怪我,见到陛下,只顾着欢喜,忘了规矩。”陈韵羞怯地低下头,将托盘放下,小手下意识的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陛下,早上小皇子好调皮,在肚子里也不乖巧,踢了我一脚,以后定是个泼皮猴子。”   陈韵天真烂漫,这种不懂分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叫人着恼,反而令人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杨昭失笑:“傻丫头,哪有人说自己孩子是泼皮猴子的?”   陈韵不好意思起来,娇憨地笑了笑。   十六岁,多好的年纪。   杨昭低头,凝视少女带着些许稚气的娇美脸蛋。   韵儿和那个人同父同母,眉眼之间,自然是极其相似的。   尤其是这一低头一笑的风情,更是如出一辙。   杨昭心中柔软,揽住陈韵,声音低沉:“韵儿,你要好好护着朕的皇子,他是朕和你的孩子。”   陈韵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杨昭闭上眼,又是一声叹息。   他没看见,在他合上眼的刹那,陈韵低垂的眼中弥漫的冷意。   *   “娘娘,陛下对您真是太好了。奴婢听说,陛下在其他娘娘宫里,可没那么和颜悦色呢,话都不说上几句的,对您和小皇子,那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体贴有多体贴……”   小宫女叽叽喳喳的说着,脸上满是跟对了主子的喜色。   陈韵躺在贵妃榻上,双手放在小腹上,听见了这话,脸上非但没有笑意,隐隐还有丝悲哀……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翠柳。”   小宫女听见主子的声音,忙回头:“唉。”   陈韵眉眼间都是愁绪,淡声道:“替本宫拿面镜子来。”   翠柳取来镜子,放在少女面前。   陈韵看着镜面映出的脸容,抬起手,白皙如凝脂的手指,缓缓抚过自己的眉毛、眼睛,最后落在唇上,沉默片刻,开口道:“像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   翠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像……像什么?”   陈韵笑的悲哀:“像我姐姐吗?”   翠柳赶紧摇头:“一点儿也不像,娘娘天仙一般的人,如花似玉,貌美倾城。废妃陈氏早已年老色衰,怎及得上娘娘分毫?她倒也有自知之明,您瞧,如今不躲在景华宮里,都不敢出来见人了吗?”   陈韵微微摇头,遣退左右,一人坐在室内发呆。   陈嫣回宫那日,只有陛下和刘公公见过,后来陈嫣闭门不出,她去过景华宮几次,都被侍卫挡了下来。   那些不近情理,冷面冷口的侍卫,根本不是后宫的人,而是陛下从禁卫军中,亲自抽调出来派往景华宮的,只听陛下的话,说是陛下有令,陈氏不想见的人,都不得入内。   明面上像是拘禁陈嫣,实际上……   陈韵冷笑了下。   陛下分明想保护那人。   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还想着她,还怕她失势后遭人暗算。   放在肚子上的手渐渐握紧,陈韵眼底升起怨毒的恨意。   她已经有了孩子,那是他盼了一辈子的龙子,可他不仅想把陈嫣从将军府接回来,出了那等丑事,陈嫣八成不清白了,他……还护着她。   亲手送走陈嫣的是他,到头来念念不忘的,还是他。   陈韵回过神来,再看向镜子时,却见镜里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抬起手摸了摸,指尖湿润温热。   他们到底是十四年的夫妻。   她又算什么呢?   她只不过是一个影子,十六岁的陈嫣的影子。   她低头一笑的时候,很像陈嫣,所以那男人总会露出怀念而温柔的神色,他看着她的肚子,那般深情,仿佛看着他和陈嫣的孩子。   ——可恨至极。   但是,她有孩子。   陈韵又微笑起来,轻轻抚摸隆起的肚皮。   有了这个孩子,笑到最后的,只会是她,只能是她!   至于陈嫣……是她先不顾姐妹之情,是她容不下自己。   宫里,终究是成王败寇的地方。   *   三天后,杨昭歇在陈韵宫里。   陈韵现在不能侍寝,夜间靠在杨昭怀里,轻轻道:“陛下,您去看看姐姐吧。”   杨昭躺在榻上,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回应。   陈韵叹了口气,幽幽道:“陛下宠爱妾身,妾身……妾身自然高兴,可姐妹一场,我又怎能……唉,姐姐从前犯下许多错事,说到底,也是因为太爱陛下。”   杨昭低低笑了声,淡淡道:“她那般待你,你还替她说话?”   陈韵苦笑了下,轻声道:“韵儿从未想过独占陛下圣恩,陛下身为真龙天子,理应雨露均沾,韵儿也希望宫里能有更多的小皇子、小公主。即便我心中有嫉妒,有不满……”声音渐渐淡去,她抱住身边的男人,柔声道:“只要陛下开心,我就开心。”   杨昭又笑了笑,温柔抚摸她的长发。   陈韵便睁开眼睛,借着一点幽暗的光,凝视她的丈夫。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便喜欢他,爱他玉树临风,英姿潇洒,更爱他英雄豪气,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霸道。   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儿,满足了她对如意郎君所有的幻想。   可他是姐姐的男人。   她盼呀盼,等啊等,终于等到进宫的机会,终于……如愿以偿。   她不能让任何人夺走他,即使是亲姐姐。   *   早起洗漱后,陈韵亲自伺候杨昭穿衣,正浓情蜜意说着话,忽听刘公公在外头唤道:“陛下。”   杨昭皱了皱眉,走出去。   刘公公便弯着腰,说道:“景华宮那边儿出了点事,您吩咐过,若有事一定即时告知——”   杨昭脸色微变,抬头看了眼景华宮的方向:“……旧病发作了?”   “不。”刘公公擦擦头上的汗,继续道:“陈氏身边死了个宫女。”   杨昭不悦:“那又如何?话说清楚!”   刘公公忙道:“那丫鬟端了一碗药给陈氏,陈氏一看,说那药是下了毒的,还逼着丫鬟喝了下去。那丫鬟……当场暴毙。”   杨昭神色微变,大步流星离开。   刘公公对陈韵行了个礼,小跑着追上去。   陈韵看着杨昭走远,脸上没什么表情,慢慢走回宫里。   翠柳听到了刘公公的话,惶恐不已,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急道:“娘娘,金钗死了,这、这可怎么办?”   陈韵冷冷道:“死就死了,算陈嫣命大,竟能发现药里下了毒。”   翠柳脸色苍白,悄声道:“可金钗是受了咱们的指——”   “住口!”   翠柳从没见主子这般声色俱厉,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发出声音。   陈韵道:“放心,人活着也罢了,人死了,死无对证,你怕什么?”   翠柳一想也是,松了口气,又愁起来:“娘娘,您说,陛下这一去,该不会对陈氏……”   陈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你呀,真是个傻的。”   翠柳一脸不解。   陈韵收起笑意,冷哼了声:“就姐姐那性子,菩萨都能被她气得跳脚。陛下见不到她,便时常想念她的好,当真见到了……哼,又该想起她的种种罪行,种种可恨之处。这不正合我意吗?”   翠柳会意,顿时心悦诚服:“娘娘真是冰雪聪明!”   陈韵唇角弯了起来。   可那一双温柔多情的妙目,却是寒冷而坚硬的。   *   阿嫣回宫后,还是每天美容照镜子自娱自乐,也不急着展开勾引皇帝的大业,老古董催了几句,得到回答:“沉住气,这皇帝催不得。”   老古董沉住气等了好些天,等着等着,见证了奇迹。   离宫前,皇帝的好感度为零,如果系统允许负数的话,肯定会更惨。   回宫前,皇帝的好感度为十。   回宫到现在,皇帝的好感度攀升到了二十。   它不懂人间情爱,问宿主,阿嫣便笑:“这样不好么?省的我演戏,博取他怜悯。给他留点脑补空间,他能在脑子里编出一场爱恨情仇大戏,没准比我演的还好。”   “怎么样的大戏?”   阿嫣想了想:“我离宫后对他死心,本想混吃等死,可他下圣旨接我回宫,我又燃起了对他的爱念,没想中途遇到劫匪,身心惨遭蹂躏,再一次死心,回宫后自觉愧对于他,不敢见他,闹都不闹了……大概就这样吧,中心思想就是我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他,要死要活全是为了他。”   老古董想起马车遭劫持后的种种,沧桑叹息道:“这个剧本的确比现实精彩……”   阿嫣突然道:“你说,他的好感度到二十了?”   老古董点头。   阿嫣微笑:“那好,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   老古董试探:“……睡他?”   阿嫣颔首。   “这次下什么药?”   “不下药,这法子用腻了。”   老古董呛到了,咳嗽几声:“宿主,那您是想……对皇帝霸王硬上弓?”   阿嫣平静道:“我主动,他半推半就不就成了?那又不是只能下药,这次玩点新的。”   没等到皇帝来,景华宮一名居心不良的宫女金钗,先端来了一碗下了剧毒的药汤,放到阿嫣面前。   阿嫣看了一眼,笑了笑,对金钗道:“你去唤外头的侍卫进来,我有话吩咐。”   金钗不明所以,警惕地应了声,去而复返,带回两名带刀侍卫,见阿嫣久久不说话,她低着头,紧张地咽了口水,瞄了眼黑漆漆的药汤,小声劝道:“娘娘,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有毒的,我可不爱喝。”   金钗心头大惊,故作镇定道:“怎么会?奴婢——”   阿嫣耐心不好,不爱听她狡辩,直接对那两名侍卫道:“灌下去。”   金钗尖叫,挣扎,求饶……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还是成了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阿嫣也不叫人拖走,悠闲地又等了一会,果然等到了疾步赶来的皇帝。   杨昭看见死去多时的宫女,只一眼便移开目光,转向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的女子,气不打一处来,冷下脸,沉声道:“便是她有害你之心,你杀她作甚?她活着才能查出幕后真凶,死了——”   “查出幕后真凶,你就会信么?”   杨昭一滞。   阿嫣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冰凉凉,笑起来也带着冬日透心凉的淡漠:“只怕到时候,你非但不信,还会怀疑我有心栽赃。你心里认定我心肠狠毒,认定别人善良纯真,这案子早定论了,谁是真凶并不重要。”   杨昭拧眉:“你胡说什么?”   他哼了声,摆摆手,示意将那宫女拖下去,又遣退左右之人,这才看着对方,平心静气道:“陈嫣,你本是带病之身,又几次三番下手害朕的嫔妃,以你的才智,若真有人要害你,你以为能躲得过?不是朕有心护你,在这宫中,你早已——”   “哦?”阿嫣挑眉,似乎觉得可笑:“原来你竟是一直护着我的。那还真是我错怪你了,你成天问太医我的死期,我只当你数着日子等我死,没想到,你却是在保护我。”   杨昭看着她,忽然就寒心了。   又是这样。   无休无止的争吵,争锋相对的指责。   谁辜负了谁,谁伤害了谁……他厌倦了。   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   杨昭负手而立,神色疲倦:“陈嫣,这些年来,上书立后的奏折不断,自你之后,却从未有过别人。”   阿嫣睨了他一眼,笑道:“那是你等着我死,你对我立过今生不负的诺言,你怕当真另立皇后,会遭天打雷劈呢。我一咽气,你肯定就着手准备大婚了。”   杨昭怒道:“你——”   阿嫣不让他说话,指着方才宫女尸体所在的位置,故意道:“我终于想通了,金钗就是你指示来杀我的。所以人一死,你连上朝都不管了,先跑来消灭罪证。”   杨昭气煞,想到朝堂上对她百般回护,却换来这样的结果,不禁怒火中烧,愤然甩袖:“不可理喻!”   “慢着。”   杨昭哪里会听,脚步不停,可腰间一紧,尚未回神,鼻息间已经嗅到女子身上幽幽的体香,入骨媚惑。   他转过身,正对上阿嫣带笑的眼睛。   阿嫣抬手,在他唇上一点,又点住他紧拧的眉心,低声道:“对,就这样,可千万别消气了……”话未说完,粉唇便吻上了他,最后一个音节消逝在辗转缠绵的柔情中。   刚松开,杨昭便道:“你——”   “别说话,记住你生气的很,可讨厌我了。”阿嫣手指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搂住他腰的纤纤玉手放下,却是已经松了他的腰带。“你讨厌我,所以你才不会主动,这是我强求来的一夜……”她踮起脚尖,在那人耳边轻唤:“……夫君。”   似是叹息,似是苦笑。   于是,杨昭再无法下定决心离开。   这人世间,终究只有这一个女人,令他又爱又恨,又疼又苦。   *   陈韵在宫中等候。   虽说她不怕金钗的事情败露——就算陈嫣真有证据,证明是受她指示的,陛下也不可能会信。   陈嫣恶毒,心肠狠辣,曾经干下多少坏事。   她却温柔,体贴,深得陛下的心,又怀有龙子。   这一场战争,她不战而胜。   等候半天,终于有个景华宮的小太监,行色匆匆赶了过来。   陈韵平静问道:“怎么样了?”   小太监喘了几口气,左右看看,见只有陈韵的心腹宫女,便小声答道:“陛下来了景华宮,与陈废妃起了争执,听动静吵的厉害——”   翠柳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更佩服主子料事如神。   陈韵抿了口茶,悠闲道:“然后呢?陛下上朝去了?”   小太监飞快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然后,陛下留下了。”   陈韵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摔的粉碎。   小太监和翠柳皆是一惊,不觉跪了下来。   陈韵咬牙道:“留下了?”   小太监头皮发麻,哪里还敢抬眸:“是,陛下和废妃……睡、睡下了。” 第24章 冷宫弃妃(九)   这几天,杨昭总是想起新婚时的旧事。   那时他们住在王府, 他从宫里回来, 阿嫣总会在府外守候, 春雨冬雪, 日复一日。   他顾念妻子体弱,劝过几次。   阿嫣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却干净澄澈,如一眼见底的山涧清泉:“我想早点见到你,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那时年少。   阿嫣的世界很简单,只有他一人。   可他不同。   江山社稷, 百姓臣子。   拥有的愈多, 责任也就更重。   随着岁月推移,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很多事情变了,很多人变了, 只有阿嫣, 固执地活在过去,抱着他的一个誓言,拒绝成长,拒绝改变。   ——和阿嫣相处,太累太累。   可真正舍去她,又像生生削去一段记忆, 切肤之痛。   夜深人静时,杨昭留在陈韵宫里,搂着怀里柔弱温顺的少女,恍惚而怅然的想,宫中女子虽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能讨他欢心,使他喜悦的有很多,能让他痛,让他恨,让他爱恨两难的……只有一个。   那天,阿嫣与他同床之后,再没找过他。   不,别说在那以后,就连当天……杨昭冷哼了声,胸口有点气闷。   陈韵敏感地察觉到了,半坐起来,小手放在他坚硬的胸膛上,黑发披散下来,发梢扫过他的皮肤,痒痒的:“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杨昭笑了笑,温声道:“没什么,都是朝堂上的琐事,你不用多想。”   陈韵乖乖地点了点头,又缩进他温暖的怀抱中。   杨昭的心思却飘到了那如梦般旖旎的一夜。   已经……太久了。   他太久没听见那声熟悉的夫君,久得恍如前尘故梦,他连欢喜都感受不到,只是心痛,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刹那将他击溃。   新婚燕尔的恩爱缠绵,北境流放的不离不弃,执政初期的琴瑟和鸣。   为何,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若她能不那么固执,不那么刻薄,多好。   那天激情过后,杨昭轻抚女子如云的秀发,望着那张爱过恨过,思念过也刻意遗忘过的脸,心生感慨:“阿嫣,朕和你都老了。”   本是一句追忆往昔,调侃的话。   可阿嫣听了,神色骤变,慵懒的面容变得极其不悦,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撩起长发,回头对他冷冷道:“你才老了。那么大的人了,会不会说话?”   然后,披了件外衣,头也不回地出门。   留下他又气又怒的独自一人。   他生来尊贵,如今贵为真龙天子,从没女人敢如此冷落他,侍寝之后,不伺候他穿衣洗漱就罢了,竟然还丢下他走了。   后来气够了,他又觉得好笑。   阿嫣真的……永远也长不大。   陈韵见他神色变幻,忽而恼怒,忽而无奈,忽而又温柔深情,心中便越来越冷,仿佛麻木了,又好似更加疼痛。   陪伴杨昭这么久,她怎会不清楚,他想的根本不是朝堂政务。   陈韵暗自攥紧双手,指甲陷进掌心中,面上笑容不变,开口道:“陛下,你说,小皇子长的是像你,还是像我?”   杨昭不假思索,答道:“像你自然是极好的。”   陈韵心头一跳。   像她么……还是像姐姐?   自从发现皇上会从她身上找寻姐姐的影子,她就像陷入不得解脱的囚笼,不管皇上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和姐姐联系起来,于是更加烦恼。   尤其有了身孕后,本就身体不适,每每想起来,心头恨怒交集,更是忧愁。   “陛下……”   陈韵突然叹了口气,紧紧抱住身边的男子。   杨昭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柔声问道:“怎么了?”   陈韵摇头,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颤抖:“没……只是觉得,妾身真的离不开你。”   “傻丫头。”杨昭笑,轻拍着她:“朕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永远么?   他曾经,也是那么对姐姐说的。   陈韵用力点了点头,可眼泪却掉的更多,悲哀而伤痛。   *   这天,杨昭与几位大臣商议国家大事,直到深夜才结束,大臣们告退了,他便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刘公公察言观色,在旁问道:“陛下,可要去惠妃娘娘宫里?”   杨昭不语。   刘公公只当陛下今夜不想去后宫,便想悄悄退下去。   杨昭忽然睁眼:“翻牌子罢。”   刘公公一怔。   这几个月来,惠妃娘娘几乎独占圣宠,皇上极少宿在其他娘娘宫中,更别说凭运气翻宫妃的牌子了。   今晚见皇上有这雅兴,刘公公忙叫人把后宫嫔妃们的名牌呈上来。   杨昭随意翻了第一个牌子,看见名字,又合上了。   刘公公看的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杨昭翻开第二个,再次合上。   第三个,第四个……   最后,他眉宇紧锁,沉默良久,不冷不热的问:“景华宮的牌子呢?”   刘公公心里喊冤不止——人是你废的,当时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谁还敢把陈嫣的牌子放上来?但也就暗地里想想罢了,面上谨慎道:“定是下头不懂事的小太监忘了。”他偷偷瞄了眼杨昭,试探道:“皇上……可要通知陈娘娘接驾?”   杨昭轻哼了声,凉凉道:“不必了。她气性大的很,也只有朕去见她的份。”语气极为不满,甚至隐隐带着委屈。   刘公公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养心殿。   身后,两名侍候的小太监看见主子走了,便交头接耳说起话来。   “刘公公倒怪起咱们来了,当时明明是他说的,皇上彻底厌弃了废妃陈氏,现在可好,人也回宫了,瞧着皇上还挺上心的。”   “你说,这陈废妃……还能不能翻身?”   “难说。唉,只怕后宫又不太平了……”   *   景华宮。   房里点着数盏灯烛,亮如白昼。   阿嫣把古董镜放在腿上,低垂着头,照着镜子,一根根分辨头顶的白发,找了半天,没找着一根,便强迫老古董开启未能解锁的染发功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头发全染成了乌黑亮丽的色泽。   老古董忍不住吐槽:“……皇帝对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全不放心上,只这一句,你倒记住了。”   阿嫣慢慢道:“当然,你若修炼成了人形,到时随便找个成年的女人试一试,从十八岁到八十八岁,夸人家年轻,好感值蹭蹭蹭的涨,说人家老,好感值突突突的掉——小姑娘,阿姨和老太太,都一样的。”   老古董便学着阿嫣慵懒轻蔑的声音,哼了声:“……女人,肤浅!”   阿嫣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老古董:“什么?”   阿嫣:“生而为人,还是得有点梦想,这般成天守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   老古董:“……然后?”   阿嫣叹息道:“我想当后宫之主了。”   老古董有点惊讶:“看不出来,你还有母仪天下的梦想。”   阿嫣蹙眉,奇怪地看它一眼:“我为何要母仪天下?我想让那些嫔妃太监小宫女们,整天排队称赞我美颜盛世,见了我也不用娘娘千岁参见娘娘,就高呼娘娘今天也很美,我一高兴,就给他们赏赐,这日子多么美好。”   “……”   半晌,老古董咳嗽一声:“有梦想……总归是好的。”   阿嫣微笑。   老古董又道:“所以,你是想好好跟皇帝过日子了?”   阿嫣放下镜子,缓缓站了起来。   展开双臂,低头俯视自己玲珑的身段。   抬起手,轻抚养了这些天,终于恢复柔嫩弹性的脸颊。   “每只狐狸精都有一个祸国妖姬梦。”阿嫣转过身,眼神含情,好似轻软的绸缎,轻飘飘扫过古董镜子,唇角上扬,柔声道:“……至于暴君是谁,可没人在乎。”   老古董叹了口气,小短手抱住头:“宿主,你对我放电没用的,我未成人形,也没有心。”   阿嫣愉悦地笑了一声,拿起镜子,亲了口镜面:“所以我才喜欢你。”   老古董:“说好了的非礼勿亲……”   阿嫣突然道:“皇帝来了。”   老古董赶紧收声。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停留在珠帘外。   阿嫣半坐在床上,黑发丝丝缕缕披在肩头,落在胸前,眼眸带着几分惺忪睡意,便如画中泛起春困的仕女。   杨昭等了半刻,没听见动静,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看见阿嫣,他冷哼了声:“你的架子是越来越大了。”   阿嫣漫不经心道:“又没太监来传话,说你要来。”   杨昭皱眉:“朕并未下令你禁足,你又为何留在景华宮闭门不出?”   又为何……迟迟不来见他?   阿嫣说:“宫门一闭,可以挡出许多麻烦事。我一出去串门,前脚走,后脚人家犯病了腰疼了受惊了,你又该指责我兴风作浪。”   杨昭气道:“在你心里,朕就是这般不讲道理,不明是非之人?”   阿嫣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杨昭刚松口气,便听她说:“在我心里,你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人。”   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便难看几分,最后已是铁青着脸。   他靠近几步,抬起女人尖尖的下巴,冷笑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天留下朕,又是图个什么?”   阿嫣拍掉他的手:“图你的身体。”   ……   “其实,我也不怪你。再美的容貌,心中无情,也总有看厌的一天,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都是人间常态。”   杨昭勾起唇角,那笑容却是苦涩的。   心中无情?   他若是无情,何必接她回宫,何必为她重责言官,今夜又何必眼巴巴的跑来受气?   阿嫣懒洋洋地起身,纤瘦窈窕的身段,清艳绝丽的容貌,除了额头和眼角细微的纹路,压根看不出来已经年过三十。   这般美貌,便如他深埋心底的少女。   他唯一爱过的人,他的阿嫣。   “但理解你,不等同于喜欢你。”阿嫣走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你可知道,我离宫那晚,你在这里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铭心刻骨……至今想起来,依然让我的这具身体难受的厉害。皇上,与其说那等伤人的话,杀人于无形,不如赐一杯毒酒,也许还仁慈些。”   在陈嫣的身体里,始终残留着原主离去时万念俱灰的绝望,那种寒冷在骨髓和血液中流动,即使原主的灵魂早已烟消云散,这心死如灰的念头却在心里生根发芽。   怎样的爱与恨,才会在神魂消散后,还留下这样冰冷的感情。   杨昭心里疼起来,沉痛道:“朕给过你机会,从皇后到贵妃到——”   “——到罪人陈氏,废妃陈氏。”   杨昭盯着她。   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开口,说了三个字:“你恨朕。”   阿嫣淡淡道:“恨不至于,不喜欢是真的——你瞧瞧你,我当初重病在床,就剩一口气了,你也不能等我咽了这口气,再对陈韵下手,你可不是成心让我死不瞑目?你对我立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自己违约在先,又怪我死守承诺不放手,那可是你亲口许下的承诺,红口白牙,最后却成了你指责我的理由……”   杨昭自嘲的笑了声,转身欲走:“原来,接你回来,是朕错了。”   “来都来了,就准备这么走?……睡一次,少一次,下回我可要提条件了呢。”   杨昭不想停留。   可那声音入骨娇柔,又令他想起了那夜的缠绵,周围的空气骤然热了起来,灯火明灭,瞬间添上一抹暧昧。   他终于还是回了头。   阿嫣笑着看他,似是觉得有趣,微微摇了摇头,拉长了调子:“我这里讨厌你——”手指按着心口,慢慢的移向旁边,扯开衣襟:“——身体却未必讨厌你,你若能取悦我,说不定我还喜欢你得紧。”柳眉一挑,眼尾一勾,带上几分责怪:“欲拒还迎,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我教你?”   杨昭便大步走过来,脸上还是紧绷着,瞧起来十分严肃,弯腰抱起她的时候,上下滚动的喉结,和胸腔传出的心跳声,却显出了欲火上头的急躁。   阿嫣任由他抱着,笑得依旧惬意。   这就对了。   她喜欢听话的男人。 第25章 冷宫弃妃(十-十一)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还是得早朝的。   杨昭醒的早, 离起床洗漱, 还有小半个时辰, 本想悄悄起来, 不惊扰枕边人。   不料他刚动,阿嫣便醒了,翻身趴在他胸膛上,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睁着惺忪水眸,指尖在他脸上划了几下:“……陛下。”   声音有些沙哑,尚且带着几分睡意。   杨昭一手枕在脑后, 另一手把玩她的一缕乌黑发丝, 苦笑道:“你若能永远这样, 多好。”   阿嫣挑眉:“陛下喜欢我不争不闹,还是喜欢我赖在你身上不起来?”   杨昭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嫣看着他。   杨昭忽然抬手,将她按在怀里:“能给的, 朕都给你了……自你之后, 后宫无主,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女人。”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手臂如铁钳一般扣住她,哑声道:“再多的,朕也给不起。这一世便这样罢, 朕未能遵守的誓言,你我之间算不清的账……留到来生。下辈子,谁都不要生在帝王家,我们作一对平凡的夫妻,我守着你一辈子。”   最后一句,他不曾自称为朕。   阿嫣对他的肺腑之言无动于衷。   只是觉得新奇。   如皇帝所言,在他心底最深处,确实只有那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占的位置太小,被所谓的江山社稷,皇家血脉,还有权利带来的欲望和虚荣,挤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离宫时,他对陈嫣的嫌弃和憎恶是真实的。   这一刻,他的爱也是真实的。   人类是多么复杂又矛盾的动物啊。   杨昭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过了很久,下巴抵在她头发上,开口道:“朕今日便下旨,将你的庄妃——”   “我不要。”   杨昭低头看着她,神情莫测。   阿嫣笑起来:“你这么瞧我作甚?放心,我也不要皇后的位子,我自认无德,担不起母仪天下的贤后之名。”   杨昭问:“那你要什么?”   阿嫣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还是贵妃好,万千宠爱集一身。”   杨昭沉默不言。   阿嫣抬起头,手臂撑在床上,垂眸看他:“陛下,我给不了你一个孩子,你给不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如各退一步,将就将就?”   杨昭合上了眼,将阿嫣抱回怀中,长出一口气。   “依你。”   *   很快,沉寂已久的后宫,迎来自惠妃有孕后,另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陛下有旨,封景华宮陈氏为陈贵妃。   圣旨里写的清清楚楚,只陈氏二字,连废妃都没提,仿佛刻意遗忘了。   也没提陈氏立了什么功劳,才能得此封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内外,皆是轰动。   前朝又有诸多人上奏,恳求陛下撤回旨意,全被皇帝的一句话否了。   朕意已决。   简洁有力的四个字,再无转圜余地。   后宫的妃嫔们妒恨之余,更多的则是疑惑。   那景华宫的废妃陈氏,所有人都见过,印象最深的便是一身的药味,孱弱的身躯,苍白的容色,和尖锐的眼神。   几样加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十足的怨妇角色,令人敬而远之。   在一众千娇百媚的妃嫔中,陈氏无论是年纪,容貌,才艺和性格,都不占优势。   陛下何以突然回心转意?   直到阿嫣再次露面,终于揭开谜底。   许多人甚至没认出她,以为什么时候又来了新人。   那款款走来的女人朱唇雪肤,美得明艳照人,眼波流转之际,又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勾得人刹那失神。   褪去少女的青涩,自有女人独特的风情。   众人恍然大悟。   难怪。   陈氏病愈后,竟是这般天香国色不可方物,又有十几年的夫妻恩情在,怎能不得皇帝垂怜?   倒是惠妃……   嫔妃们偷偷望向惠妃陈韵的眼神,不免带着幸灾乐祸。   一来,陈韵得宠的过程不光彩,趁姐姐重病与姐夫偷着好上了,放在民间也不算什么光彩事,总叫人瞧不上。   二来,陈韵侍寝不久便怀上龙子,皇帝对她加倍的宠爱,难得来一次后宫,十有八九宿在她宫里。   其他人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早有怨言。   这么长此以往的,积怨已深。   如今陈嫣回宫便封贵妃,陈韵折腾了半天,大了肚子,还是位列四妃之一,可不是成了笑话。   ——肚子里是个皇子也就罢了,若是个小公主,那可真是一场好戏。   阿嫣从景华宮,搬到了离养心殿最近的朝华宫。   一连七天,陛下处理完政事,一到后宫便进了朝华宫的殿门,彻夜不出。   妃子们面对陈韵,都懒得遮掩幸灾乐祸看戏的目光了。   这一场大戏中,最高兴的莫过于陈夫人。   一个女儿得宠是喜事,两个女儿得宠是喜上加喜,不管怎样,她都能称心如意。   于是,陈夫人春风满面的进宫,见到阿嫣,说了好些话,却见对方总是淡淡的,似乎心不在焉,只顾着摆弄一面镜子,对着镜面修理妆容。后来,陈夫人只好催了两句,叫朝华宫的宫女,请陈韵过来。   陈夫人看看貌美更胜以往的大女儿,又看看小腹隆起的小女儿,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到底是一家子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什么隔夜仇。你们是姐妹,在这宫里,应该互相帮衬,互相扶持。”   陈韵低着头,没说话。   阿嫣只顾照镜子,压根没反应。   陈夫人板起脸:“阿嫣,你听见娘的话了没有?”   阿嫣并没放下镜子,眼睛都不往旁边瞄一瞄:“没在听。”   “你——”陈夫人气得捂住胸口,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大女儿,气闷了半天,长叹一口气:“阿嫣,咱们是自家人,娘也不跟你绕弯子。陛下不能无子,你的身体……已成定局。韵儿若能一举得皇子,那是最好的结果。你妹子……你妹子年纪小,从前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便退让一步。”   陈韵突然抬眸,对着陈夫人摇摇头:“娘,您先到外面歇着,有几句话,我想亲口和姐姐说。”   陈夫人迟疑。   陈韵语气坚定:“娘!”   陈夫人只好站起来,叹息着离去。   屋里只剩离心离德的一对姐妹。   陈韵倒了一盏茶,慢慢抿了一口,轻声道:“姐姐,我也想过与你和平共处,可你容不下我。而今,我可以容忍宫里所有的嫔妃,却也容不下你了。”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只有姐姐一人,对于陛下是不同的。   这不同,最为致命。   陈韵扭头看向长姐,脸上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这几天回想往事,似乎从我有记忆起,你就和皇上出双入对了,十四年夫妻,纵使决裂,也有那头几年的恩爱。”顿了顿,又道:“这一点,我永远及不上你。”   阿嫣没搭话。   陈韵握住茶杯的手紧了紧,嘴角上扬,眉眼间染上一抹傲色:“可有一点,你永远比不上我!”   她眯起眼,缓下声调,故意一字一字轻轻说话:“姐姐,我能怀上孩子,我以后还会给陛下生很多可爱的小公主、聪敏的小皇子,我是个健全的女人,而你……你生不出来。”   她笑起来,柔声问:“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阿嫣从镜子里看了看趾高气扬的小妹妹,似笑非笑:“你那么看重生孩子,小心下辈子投胎成母猪。”   陈韵哼了一声,仿佛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你斗不过我的……等小皇子出生了,陛下的心思都会放在皇子身上,他又会忘了你,你年纪比我大上一轮,又没有孩子,到时拿什么和我比?”   “不对。”   陈韵脸色一冷。   阿嫣终于放下镜子,施施然起身,低眸看了神情冷漠的妹妹一眼,抬手抚上少女的脸颊:“瞧瞧,本来多好看的一张脸——嫉妒和怨恨使人丑陋,这句话适用于曾经的我,更适合如今的你。”   陈韵瞳孔收缩,想要还嘴。   阿嫣摇头,放下手:“你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了一颗自以为深沉的心。你觉得挺着个大肚子来我面前,我就会妒忌,你就能畅快了?”   陈韵双手护在肚子上,警惕地望着她。   阿嫣微笑:“真是个傻丫头。你也不想想,你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产后还得坐月子、调理身子,前后一年的光景,男人的心难管,下半身更难管,尤其是皇帝……”   她停了下来。   陈韵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越发惨淡。   少女双唇蠕动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皇子虽重要,生母却未必重要。你当年讨得皇上的欢心,可不是仗着鼓起的大肚子,或是一个远在将来的龙子,而是你年轻新鲜的身体。”   陈韵放在肚腹上的手,痉挛般握紧。   阿嫣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一年多的时间,妹妹呀,你才是……拿什么和我比呢?”   *   最后,陈韵几乎是仓皇逃离。   阿嫣重新拿起镜子,放在手里,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半点出气后的快感。   老古董问:“宿主,你不高兴吗?”   “为什么高兴?”   老古董脱口道:“那小丫头对着你冷嘲热讽的,还骂你不会下蛋——咳咳,生孩子。你都给怼回去了,气得她哭都哭不出来,你不痛快吗?”   阿嫣嗤笑了声:“为个不值的男人,针锋相对,互揭伤疤,胜了输了,又有什么痛快的?”   老古董无言以对。   半晌,它说:“总得想法子对付……这个陈韵,怀孕后怕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心态越来越扭曲,都不像个正常的故事女主了。”   阿嫣笑了笑,眼神却冷淡:“知道陈韵最可悲的是什么吗?”   老古董摇头。   阿嫣垂眸,淡声道:“甚至不用我从旁谋划,她迟早毁在自己手里。”静了静,又问:“皇帝的好感度多少了?”   老古董:“六十五。”沉思一会,慢吞吞道:“这皇帝也是个怪的,从前你安静如鸡,他脑补的飞起,现在真搅到一块了,好感度倒遇上了瓶颈。”   阿嫣不怎么在意:“皇帝么,总是心思深一些。”   老古董建议:“要不你哄哄他?好感度刷满,那必须他对你死心塌地,爱美人不爱江山——这有点难度。”   阿嫣扬了扬眉:“采阳补阴,调养下我的身子也就罢了,谁还一本正经哄着他?”   老古董:“那怎么完成任务?”   阿嫣便笑起来,点了点镜面:“演技要发挥在最合适的场合,才能事半功倍,还能省力气。放心,皇帝最后的好感值不仅能刷满,在真相揭开前,没准还刷爆了……到时让你看场好戏。”   *   将军府。   陈夫人刚回来,那便如众星捧月一样,下头的人都拥了上来,伺候的伺候,奉承的奉承,直将陈夫人捧的心花怒放。   正畅意着,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人影。   陈夫人立即拉下脸,哼了声:“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就跟不认这个家似的,如今阿嫣封了贵妃,韵儿怀着龙子,陈家正风光着,你倒像个丧家之犬又跑来了,真是阴魂不散。”   岳凌霄站在院子入口,身后跟着小厮和一名畏缩的丫鬟。   他听惯了主母的冷言冷语,早已麻木,淡淡看了陈夫人一眼,问道:“宫里的人还好么?”   陈夫人冷笑:“当然好,你是没长耳朵吗?我说了,阿嫣封了贵妃,皇上对她呵护有加,韵儿怀着身孕,肚子里保不准就是日后的太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轻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叫我的女儿们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我呸!你想的美,没门!”   岳凌霄扯了扯嘴角:“……呵护有加,很好。”   陈夫人怒道:“你那算什么口气?阴阳怪气的。”   岳凌霄不再多言,将身后的丫鬟拉到前面,面无表情道:“这是大小姐身边的宫女,回乡省亲去了。”   言罢,转身就走。   六子硬着头皮跟上。   别人不清楚,他是知道公子习性的。   方才,陈夫人的话说完,公子的手按在佩剑上,到现在都没放开。   ——那是他发怒拔剑前的惯性动作。   *   又过了好几天,陈夫人再次进宫,顺道把珠儿带了回去。   阿嫣看见久违的侍女,有些惊讶,等陈夫人走了,正想问个究竟,不料珠儿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扑倒在阿嫣脚下:“娘娘,您安然无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您、您不知道,岳凌霄那杀千刀的混蛋,他……呜呜……他不知怎的找到了我老家,他走路都没声音的,还把剑放我脖子上,您瞧瞧、瞧瞧!”   珠儿指着粉颈上的一道红痕,啼哭不止:“他逼我给您带话,这黑心肝的王八蛋,呜呜……幸好奴婢又回到您身边了,我才不带话呢……”   阿嫣好奇道:“他说了什么?”   珠儿咬了咬嘴唇,打了个哭嗝,见四周无人,凑上前小声道:“那混蛋说,他就不该把兔子关在笼子里,应该……应该把您关起来。”   阿嫣微微一笑:“那么小的笼子,我住不惯。”   珠儿恨恨道:“娘娘,咱们现在就揭发他的恶行——别说他劫持了咱们,就说他……他行为不端,他是西凉奸细,总之找个理由,请皇上狠狠罚他,让他自己待天牢笼子里去,叫他成天想着关别人。”   阿嫣慢声道:“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他替我刷皇帝的好感呢。”   珠儿疑惑道:“什么?”   阿嫣摇了摇头:“没什么。”从袖子里拿出锦帕,替珠儿擦干了眼泪,好笑道:“别哭了,既然回来了,便跟着我一起享福,不也挺好?”   *   半年后,西北烽烟再起,战事在即。   朝堂上为了领军出征的人选争论不休,杨昭也几夜没能安睡,思虑再三,觉得兵部尚书推荐的那人的确不错,论军功论资历,足够担当重任,定下结论后,便来到阿嫣的朝华宫。   阿嫣已经备下晚膳,没想到皇帝突然过来,只能叫人添双筷子。   对坐良久,杨昭开口:“又要打仗了。”   阿嫣点点头:“是么。”   语气敷衍,显然并不感兴趣。   杨昭笑了笑,声音柔和:“跟你说这些,你听不明白,也不爱听。朕只问你——你觉得陈将军收的义子,你那义兄如何?”   阿嫣答道:“不太熟。”   杨昭笑出了声:“你啊,可真是……”摇摇头,接着道:“朕打算封他为将帅,让他带兵平乱。你觉得呢?”   “我没什么想法。”阿嫣斟了两杯酒,与他对坐小酌,笑道:“但陛下一向英明,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认为是对的,那肯定是对的。”   这正是杨昭想要的答案。   一个时辰后,杨昭想歇下了,却见刘公公神色匆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杨昭皱眉,看着阿嫣,许久无言,最终开口:“朕今晚——”   阿嫣摘下发间的一根玉钗,回头一笑:“想走就走吧,我又不会挽留你。”   杨昭静默片刻,解释道:“韵儿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夜里总会惊梦。”   阿嫣无动于衷:“我说了,不留你。”   她变得通情达理了。   可恍惚间,杨昭却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一个毫无嫉妒,不争不闹的阿嫣,不知为何,总会令他生出一丝怅然。   他还是走了。   室内恢复寂静。   老古董道:“宿主甩锅的功夫一流啊,看着是鼓励他勇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实际上推他下油锅还不沾油污,他以后也不能迁怒你。”   阿嫣没答话,叫人拿了笔墨纸砚进来,又遣退四周随从。   然后,在那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   ——祸国妖姬的自我修养。   写完了,自我沉醉和欣赏了一会,满意地点点头,揉成一团烧了。   *   十天后,皇上在宫里大设宴席,请的正是新晋升了官,即将带兵远赴西北前线的岳少帅。   阿嫣和陈韵身为‘自家人’,自然得盛装出席。   席间,阿嫣一如既往的怡然自得,并不在意投注在身上的火一样的目光。   直到岳凌霄忽然举杯敬酒。   阿嫣这才正眼瞧他。   瘦了,黑了,眼神更凌厉了,从前像是韬光养晦,收在剑鞘中的利器,现在就是已经出鞘,沾上血的刀刃。   阿嫣从他额头看到下巴,又从他下巴看到额头,实在不能昧良心夸他仪表堂堂,颜值上升,只能道:“兄长……看起来真精神。”   可不是么。   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恨不得能烧出几个洞来。   这般明目张胆。   “这一杯酒——”   岳凌霄开口,嗓音有些哑,他勾了勾唇,举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微臣敬娘娘,祝娘娘长命百岁。”   他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陈贵妃。   还是一样的貌美倾城,还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曾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人,一转眼成了帝王身边最受宠的妃子,位列众妃之首,享尽荣华。   岳凌霄低下眸。   眼底的狠厉和阴沉之色,已经无法遮掩。   那本该是他的女人。   那就是他的女人。   所以,陈嫣一定要长命百岁,好好的活着。   ——等他回来,用这座锦绣江山,困住她一辈子。 第26章 冷宫弃妃(十二-十三)   深夜。   陈韵坐在镜子前,极有耐心地梳着一头黑发。   翠柳本想服侍主子, 可主子不让, 便只能等候在旁, 夜深了, 不禁有些困倦,抬手掩住嘴唇,打了个呵欠,正想揉揉眼睛,却听身边一声脆响。   梳子掉到了地上。   “啊——!”   翠柳惊醒,赶紧上前道:“娘娘,怎么了?”   陈韵骇然瞪着地上的发梳, 抬起一根手指, 不住地发颤, 咬着嘴唇道:“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怎会这样?为什么?不、不……”   翠柳见陈韵目光散乱,只顾喃喃自语,便弯腰捡起了梳子。   齿梳上挂着几缕纠结的青丝, 低头细看, 地上也散落着团在一起的头发。   翠柳知道主子受了刺激,忙把梳子藏在身后,轻轻拍了拍陈韵的背脊,柔声道:“娘娘,您忘记了吗?太医前儿说了,您有了身孕, 偶尔掉些头发,都是正常的——”   陈韵厉声道:“闭嘴!”   翠柳身子一震,顿时噤若寒蝉,甚至不敢正视主子的脸。   ……这张狰狞的脸,这个满眼都是恐惧和怨毒的人,真的是将军府里明眸善睐,温柔纯善的韵小姐吗?   不过一两年的光景,怎的就像完全变了个人?   陈韵的手在发抖。   她颤抖地抚摸冰凉的脸,又惊又怕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好久,突然扶着梳妆台站起来,低下头,又看向隆起的肚子。   这大腹便便的模样,这臃肿的身躯——不,不,她不该是这样的,她本来有着最为纤细的身段,床笫之间,皇上最喜欢搂着她不盈一握的小腰,低声调笑:“朕的韵儿这般瘦弱,朕真怕稍微用点力气,便折了你的腰。”   她便羞红了脸,靠在皇帝怀里,娇嗔一句:“陛下……”   闺房之乐,浓情蜜意。   可现在呢?   宴席刚结束,皇上又去了朝华宫!   陈韵只觉得心如刀割,内心激烈的情绪翻滚着,煎熬着,就快将她逼疯了。   眼前浮现许多破碎的画面,忽而是与皇帝的恩爱往事,忽而又变成了掉下大把头发,身材痴肥的自己……两相对比,惊心动魄。   耳边又响起陈嫣带笑的声音:“你才是……拿什么和我比?”   字字诛心。   “这不是我!”   陈韵忽的笑了起来,全然不受控制的,癫狂的笑:“我不是这样的……陛下说过,我有芙蓉之貌玲珑心,镜子里的不是我——”笑容僵在嘴角,她抬眸,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就崩溃了,猛地拿起一根簪子,狠狠刺向镜面:“骗子,都是假的!”   翠柳吓住了,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拉住陈韵的手:“娘娘……娘娘您冷静点!您这是作甚?快把簪子给我……娘娘,我的好娘娘,您想想小皇子呀!”   陈韵身子微微一颤,整个人便如失了力气,蔫下来。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   陈韵低着头,喃喃念了一句,便轻笑起来,随着那令人心碎的笑声,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可我还没年老,也不曾色衰,我怀着他的孩子,因此才变丑了,他为何不能多陪陪我?我是为了他才——”   话声突然止住。   很久以前……不,也没那么久。   那天,姐姐发现了皇上和她的事情,怒不可遏,抬手欲掌掴她。   其实啊,姐姐病的那么重,撑着一口气活下去都不容易,哪儿真能打疼她?但她眼角余光瞥见赶来的皇上,便就势倒在地上,捂着脸颊,只是哭。   皇上抓住姐姐的手,疾言厉色:“陈嫣,你别太过分!”   姐姐被他甩开,软软地倒在地上,如同凋零的落叶,唇边却勾起一抹冷笑:“杨昭,你喜欢韵儿什么?年轻?美丽?对你一往情深?——这些,我都曾有过。”她咳嗽了几声,眼神讽刺:“我为你落下一身伤病,你却嫌我老了丑了。”   因果轮回。   难道,冥冥中,真有报应?   陈韵手脚发冷。   过了片刻,她慢慢坐回椅子上,手指握紧簪子,怔怔看了一会儿,蓦地往手背上一划,顿时血流不止。   “娘娘!”   翠柳捧着陈韵的手,忍不住哭了出来:“娘娘,您何苦啊!”   陈韵不为所动,淡然道:“你去朝华宫,说我受伤了,请皇上过来。”   翠柳却不动,抬起哭红的眼睛:“您这样……不值得。”   陈韵冷冷道:“现在就去。还有——那香,你给我点上。”   翠柳一惊,目光落在陈韵肚子上:“可小皇子……”   陈韵不轻不重,看了她一眼:“宋太医说过,怀胎超过三月,胎儿应该稳当了。只要小心,便无大碍。”   翠柳仍是不肯离去,劝道:“奴婢……还望娘娘三思。”她长叹口气,语气恳切:“娘娘,您何苦同朝华宫那老女人争一时长短?她什么年纪了,您还不知道吗?皇上便是一时半刻的受她迷惑,总也有厌倦的一天。只要保住小皇子,您的地位无人可撼动!”   陈韵笑了笑:“如果是个小公主呢?”   翠柳答不出话,半晌,讷讷道:“不会的……”   陈韵看着手上猩红的血,眉眼漠然。   “姐姐说的对,失去了皇上的心,便是真能生下皇子又如何?皇上正值盛年,未来变数太多,只有牢牢攥住圣心,才是真正紧要的。”   *   宴席上,杨昭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上头,回到朝华宫,便拥着阿嫣睡下了。直到深更半夜,又被刘公公唤醒,心头难免厌烦。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几次三番的,他歇在朝华宫,惠妃便会身体不适,叫人来请他,他怎会不清楚其中的心思。   这些后宫争宠的小把戏,他心如明镜,看得清楚,却不介意。   只是不能太出格。   他有心提醒陈韵,凡事不可得寸进尺,但念及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到底还是犹豫了。回过头,看见阿嫣背对着他,蜷缩着睡觉的样子,既觉得可爱,又觉得可怜,心里便生出丝丝缕缕的愧疚。   他坐在床边,握住妻子的小手:“阿嫣。”   阿嫣‘唔’了声。   杨昭叹息道:“……你受委屈了。”   阿嫣又唔了声,想抽出手,他却不放,只得翻身面向他:“是有点吵,闹的我睡不好美容觉,你快些走吧,我还没睡足四个时辰呢。”   杨昭好笑,俯身拥紧她:“等韵儿生下孩子,朕定不会亏待你。不管小皇子的生母是谁——他总会称呼你一声母亲。”   阿嫣被他抱的气闷,推了他一下:“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另外找个地方睡。”   杨昭低笑一声,扬眉戏谑道:“当真不留朕?说不定你开了口,朕就不走了。”   他喜欢明事理的阿嫣。   可有时候,他又想念会因他嫉妒,因他愤怒的阿嫣。   阿嫣半坐起来,就着灯烛的光亮,凝视他:“我不留你,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男人不忠。等到哪一天,你心甘情愿留下了……”男人微微皱起眉,她轻笑一声,:“……到那时,也许我不想要你了。”   杨昭只当她吃醋了,心里非但不反感,还有些高兴。   阿嫣看见他那样子,摇摇头:“去吧,我困了。”   杨昭俯身,亲亲她的额头:“朕明日来看你。”   阿嫣不置可否。   皇帝走了,阿嫣眯了一小会儿,刚睡着又被吵醒,本来只想当那胆大包天,夜闯皇宫内院的贼子不存在,耐不住男人的气味实在太明显,压低的呼吸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她每次进行任务,穿越到虚幻世界中,都是元神穿越,身体不如自己的用的习惯,但也凑合,能保留三成左右的功力。   ——因此,嗅觉,听觉,视觉,全都非同一般的敏锐。   果然,她才穿上鞋,还没走到门边,身后闪过一道暗影,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被禁锢在男人钢铁般坚硬的怀抱中,紧接着冰凉的匕首便贴上了颈间细嫩的皮肤。   阿嫣凉凉道:“刀拿开。真割伤了,我对你不客气。”   那人哑着嗓子:“……知道我是谁么?”   “当然,我不瞎,也不聋。”   岳凌霄冷哼一声,反手将匕首收回袖子里,圈住女人的手臂却没松开,反而越收越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中:“皇帝去了陈韵宫里。”   “我知道。”   “陈韵怀着他的孩子,他撇下你就走——”烛火灭了,四周都是浓稠的黑暗,唯有他的眼睛,雪亮锋利:“这就是你要的生活,这就是你从我身边逃开的理由。陈嫣,你觉得值得吗?”   阿嫣柔柔一笑:“有什么不值的?”   她两手放在他的臂膀上,催着他松开了些,接着转身,纤细的胳膊搂住他颈项。   “宫里的胭脂成色是最好的,绫罗绸缎,羽衣霓裳,应有尽有,还有许多美颜养身的宫廷秘方,供我参详。每天早上,宫女会摘下新鲜的花瓣,在我泡澡的时候,把花瓣洒下来,虽然没什么用处,瞧着也是赏心悦目,深得我心——总好过我和你待在荒山野林里,大眼瞪小眼,等到有一天相看两相厌了,你一刀将我杀了。”   岳凌霄拧眉:“分明是你贪图荣华富贵,却污蔑我——”   “对。”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我就是爱这宫廷的安逸奢侈,皇帝虽然烦了点,但我暂时也离不开他。”   岳凌霄冷笑。   阿嫣偏过头,手指抚过他的脸颊,落到他胸膛上,指着有力跳动着的心口:“兄长,你这里可在骂我贪慕虚荣,无情无义?真是奇怪,千百年来,无数热血男儿为了江山拼的你死我活,无数帝王踏着尸山血海登上权利之巅——他们可也没少干下亏心事。你不也是吗?皇帝赐你军权,信赖你,而你……当真打算替他卖命?”   她突然靠过去,耳朵贴在他胸膛上:“……你心跳的真厉害,肯定问心有愧。”又叹了一声,抬起头,眼尾淡扫:“怎的,你们的千古帝王梦是梦想,我的美颜盛世梦就不是梦想了?”   半晌沉默。   岳凌霄突然勾起唇角:“……强词夺理。”   说罢,拉下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他的大手中。   他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字字道:“心跳的厉害,不是因为觉得愧对你的皇帝夫君,而是你在我面前。”   阿嫣笑了一声,抬眸瞧他:“那是不是我多蹭两下,就该换别的地方不安分,乱跳乱动了?”   岳凌霄耳尖微红,别过脸。   阿嫣没有继续调笑,转身走回床榻边,懒洋洋靠在床头。   方才一阵闹腾,左边衣衫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肤和精致的锁骨。   她也不整理衣裳,只侧眸望向轮廓模糊的男人,红唇微张:“兄长,这人世间的江山几度易主,山河却不挑它的主人……我亦然。你想要我,前路凶险,有能耐便来取,没能耐便死在战场上,你自己想清楚了。”   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如梦境呓语。   又似远古的咒语,带着强烈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岳凌霄挑眉,笑的张扬。   “你等着。”   *   室内燃着熏香。   近日,陈韵总是头疼,因此房里时常点着安神香,杨昭也没怎么在意,只觉得那味道比起往常香甜了许多,闻得久了,竟有些心神荡漾。   “你的手怎么了?”   陈韵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即使薄施脂粉,依然盖不住憔悴之色,脸上泪痕未干,十分惹人怜惜:“没有……不小心划伤了。”   杨昭沉下脸,看了眼立在一边的翠柳:“如果你宫里的人伺候不周——”   “不怪他们。”陈韵摇头,藏起受伤的小手,苍白的笑了笑:“是我自己分心走神,才弄伤的,陛下不要责怪他们。”   杨昭叹息了声,揽着怀里的少女。   总觉得……今夜太闷热。   过了一会,他前额覆上一层薄汗,视线迷离,皱眉欲起身。   可陈韵抱着他不放手,双臂缠在他腰间,软声唤道:“皇上……韵儿好热。”   杨昭喉结滚动了下,强忍着拉开她的手:“不行,你怀着孩子。”   “可是……”陈韵咬了咬嘴唇,羞怯地偷瞧了他一眼:“太医说过,只要小心一些……不会有事的。”   杨昭依旧不愿。   陈韵低着头,泫然欲泣:“陛下可是嫌弃韵儿有了身孕,身子变胖,脸也丑了——”   杨昭打断:“胡说。”   陈韵抬头看着他,两行清泪滚落:“那就不要离开我……陛下,我只有你了。”   烛火摇曳,美人垂泪。   杨昭叹息一声,低头吻住梨花带泪的少女。   *   早晨起来,珠儿替阿嫣梳宫里最流行的发髻,主仆说着话,忽然有一名宫女走了进来,神色慌张:“娘娘,大事不妙了!”   阿嫣站起来,紧张道:“我的古法养颜汤烧焦了?”   宫女一愣:“那倒没有……”   阿嫣松了口气:“那就好。”   说着,又不担心了,对着镜子描眉。   宫女回神,放低了声音:“是您的妹妹,惠妃娘娘……小产了。”   阿嫣没什么反应。   珠儿却瞪大了眼睛,奇怪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怎么就小产了?不该呀。”   “是真的。奴婢方才从那边回来,听惠妃宫里的人说,他们娘娘哭的厉害,一会大哭,一会尖叫,就跟疯了似的。她不相信孩子没了,谁的话都不听,陛下也劝不住。唉,其他嫔妃都在呢,您也去看看吧。”   阿嫣带着珠儿去了。   还没进宫门,便能听见陈韵凄厉的哭声,宛如夜半鬼哭声:“不会的,小皇子……我的小皇子,陛下,你快告诉我,他们都是骗我的,我的小皇子好好的,他明明就在我肚子里,还会踢我呢……陛下,陛下!”   嗓音嘶哑,喊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   阿嫣站在殿门外,远远的便闻到了催情香剂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陈韵为了争宠铤而走险,下了这一步烂棋。   珠儿轻声道:“娘娘,进去吗?”   阿嫣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后来,珠儿打听到了消息,回来告诉阿嫣:“五小姐宫里的人说,那死掉的孩子,当真是个男婴,可惜了。”   阿嫣对着镜子,抹上最新调制的胭脂,默然不语。   珠儿小声道:“娘娘,我还听说,五小姐小产,是因为陛下没能把持的住,唉,说起来也是造孽,后宫三千佳丽,陛下怎就非得——”   “陈韵宫里的熏香加了催情的成分。”   珠儿呆了呆:“她图什么啊?成心不想生下这孩子吗?陛下倘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阿嫣笑了笑。   皇帝再怎么伤心,十天半月的也就忘记了,后宫三千佳丽,他总会有别的孩子,他心里也清楚这一点。   而陈韵,十月怀胎,骨肉连心,那孩子曾是她的全世界,她所有美好的憧憬和盼望。   终成空。   *   陈韵小产后,精神状态极差,忽而大笑,忽而痛哭,疯疯癫癫的,有时癫症发作,还会拿着簪子、发钗等物,猛地刺枕头,刺被子……到后来,变成了割伤自己。   宫里的人没有法子,为了防止惠妃自残,只能将她关在房里,紧盯着她。   起初,皇上是经常来的。   他会对陈韵温声细语,安慰她,孩子没了不要紧,他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陈韵听了,非但没受到开解,反而更加痛苦,颤声道:“可陛下……我只要那一个。他是我的孩子啊,陛下!”   杨昭叹息,眉眼哀伤:“朕知道你伤心,朕也心痛……韵儿,他也是朕的孩子,朕和你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陈韵清醒的时候,便会想,那是根本不一样的。   生生剜下一块血肉,失去骨肉至亲的感觉,除了她,谁都不能体会。   若真能感同身受,他就不会说出还有其他孩子的话。   她的小皇子,谁都不能取代。   陈韵就像一朵凋零的花,迅速衰败下去,最后成了一抹形销骨立的苍白影子。   永远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再不复从前的花容月貌。   每次杨昭过来,陈韵便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讲小皇子,讲他有多么调皮,听她轻哼小曲的时候,又有多么乖巧。   杨昭神色复杂,叹息道:“韵儿,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总得向前看……有些事情,忘了吧。”   陈韵不听,依旧我行我素。   再后来,杨昭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的,也就不再来了。   她总是活在过去,活在失去的小皇子的阴影中,他厌倦了。   ——就像当初,他厌倦了沉溺于往昔追忆,死守着破碎旧誓的姐姐。   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因果报应。   后宫里,有些曾和陈韵结仇的嫔妃,见她失宠,便来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阿嫣却一直都没来。   又过了很久。   有一天,陈韵醒来,看上去精神不错。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内,陈韵最清醒的时候,她平静地吩咐翠柳,去朝华宫,请陈贵妃前来叙旧。   翠柳不情不愿地出去,本以为那不念姐妹之情的冷血女人定不会来,没想到,阿嫣却答应了。   阿嫣看着坐在窗边的陈韵。   不到半年,正值人生最美好年龄的妙龄少女,硬是瘦成了一把干巴巴的骨头。   “姐姐。”陈韵开口,有些恍惚:“我想……我终于明白,那时候,你躺在病榻上,是怎样的感觉。”   她低低笑了一声,眉梢眼角,尽是讽刺:“以前听人说,活着难啊,我总在想,再难,也好过死了,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吗?可如今……”她的手又放到了肚子上,这已经成了习惯性的动作:“……原来,人真的可以过的生不如死。”   “你知道吗?那一晚,我给皇上下了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可我希望他知道,宁愿他是看清了我蛇蝎心肠,才不要我了,也好过现在……”   “只是这一张脸……他宠我爱我,只因为我这张像你的脸,美貌不在,恩情也就没了。”   陈韵说着,叹了口气,言语中满是倦意。   “昨晚上,我又作梦了,梦见小皇子长大了,穿着我给他织的小衣裳,站在御花园里,冲着我笑。”   “多好啊,我本来可以有一个孩子,只属于我的孩子。”   “一念之差,落得一无所有……就为了个薄情寡恩的男人。”   “不值,不值啊……”   “为什么人生路上,踏错一步,再不能回头了呢?”   眼泪无声无息掉下来。   她才十七岁,如花的年纪,却是那么的疲惫,仿佛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阿嫣喝完一盏茶,起身离开,始终不曾开口。   但陈韵释然了。   说完了闷在心里不见天日的话,她再无执念。   她想,她应该对姐姐亲口说一声对不住,可她没说。   姐姐也不会想听。   罢了,就这样吧。   梦,该醒了。   *   当晚,惠妃陈韵自缢于房中,宫女发现时,早已气绝身亡。   *   又过了小半年,隆冬腊月,风雪飘飘。   深夜,杨昭刚走出养心殿,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刘公公领着个疲惫不堪,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过来。   “陛下,西北八百里加急报……岳少帅,反了!” 第27章 冷宫弃妃(十四)   大敌当前,西凉大军来势汹汹, 主帅临阵投敌, 军队群龙无首, 无异于雪上加霜, 西北战线的形势越发严峻。   一连几天,杨昭愁眉紧锁,深夜留在御书房和大臣议事。   前朝自天子以下,全都忧心忡忡。   后宫依旧歌舞升平。   朝华宫。   回宫以后,阿嫣本来就受宠,惠妃陈韵死后,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每天早上, 都有各宫妃嫔和新进宫的小主, 前来请安。   这是陈贵妃最喜欢的日常活动。   “贵妃娘娘之美貌,如明月照亮星辰,您就是这宫里的明月,我等就是星辰啊。”   “赏。”   “妾身路经御花园, 偶然见到一株雪中红梅, 便想起了贵妃娘娘,白雪茫茫一点红,您就是后宫里最亮眼的一抹色彩。”   “赏。”   “贵妃娘娘一日比一日美貌,真乃当今第一美人。”   “赏。”   ……   终于轮到新进宫的李贵人,这机灵的小姑娘见前面的人把好话都说尽了,急中生智, 笑道:“娘娘是倾国佳人,陛下是盖世豪杰,真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下,周围几名妃嫔挑了挑眉,似乎想笑。   李贵人不明所以,抬头一看,贵妃脸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倒是先前给大家封赏的小宫女,看着自己的眼神颇为不满:“你懂不懂规矩?……明天,后天,你都不用来了。”   李贵人心里好生委屈。   走出朝华宫,一名交好的常在走了过来,轻声道:“你呀,来请安前都不打听消息的吗?说贵妃娘娘好看就有赏,那么简单的几句话,你提什么皇上。”   李贵人扁了扁嘴:“我也没说错啊……”   那常在摇了摇头,正色道:“以后记住了,专注于贵妃的脸,贵妃的美貌,其它的,贵妃全不爱听。”   *   “我早就知道那小杂种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就是你爹和西凉女人生的野种,现在好了,阵前投敌……亏他干的出来!消息传来那天,我差点吓出病来!他置陈家于何地?还好陛下宽宏大量明事理,不迁怒旁人……”   陈夫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凄凄惨惨地哭了半天,阿嫣总算从整理两柜子胭脂的百忙中抽空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自己选的人,当然他一人负责。”   可陈夫人不听,还在那里哭。   阿嫣实在烦了,便叫珠儿下了逐客令,陈夫人一听更伤心,痛哭韵儿死后,她就只剩一个女儿了,阿嫣还是个没良心的,最后在两名太监的‘请’下,两条胳膊都被人架着,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两句骂的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西凉军连下四城,敌军的铁蹄离这巍峨富丽的帝都,不远了。   宫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不止是前朝忧国忧民的大臣,连后宫的女人,都没了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雅兴,有好几个妃子熬夜抄写佛经,祈求战场大胜西凉军,天佑陛下。   当然,除了阿嫣。   贵妃仿佛看不出每个人的忧愁,每天还是听着妃子们口是心非的赞美,尝试各种养颜秘法,只要皮肤不长痘,冬天脸不干,就万事大吉,活得无忧无虑。   皇帝的好感值刷到了七十五,一直止步不前。   老古董都开始担心了:“宿主,怎么办?万一岳凌霄都杀回来了,皇帝好感值还没满,那——”   阿嫣:“不都七十五了吗?”   “半个月前就七十五了,到现在都没动过。”   “够了。”   “按这个速度,熬不到春暖花开,西凉就打过来了。”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   “……”   十几天后,西凉大军越过北边最后一道防线,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直逼帝都。   兵临城下,烽火连天。   到了这个关头,后宫随处可见神色仓皇的宫女太监,妃嫔们暗地里也是忧心不已——这种时候,百姓还可以卷铺盖逃跑,可皇帝不走,万万没有后宫卷铺盖走人的份。   听说那西凉蛮夷凶狠残暴,如果攻破皇宫,后果不堪设想。   杨昭两天没合眼了。   这一晚,他留在阿嫣房里,迟迟不曾入睡。   月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地上铺着一层银霜。   杨昭侧过头,看着女人在他怀中香甜的睡颜,不禁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悲伤,开口唤道:“阿嫣。”   阿嫣‘唔’了声,没醒。   他又道:“阿嫣。”   阿嫣慢慢睁眼:“你睡不着?”   杨昭突然就想笑:“你倒是睡的好。”他叹了口气,目光沉了下来:“这两天,前朝后宫,怕是没一个人能安眠,就你……傻乎乎的。”   冬夜寒冷。   烽火乱世,帝王美人。   ——正是最佳的表演舞台。   阿嫣往他身边缩了缩,眼眸清亮透彻:“陛下,你怕吗?”   杨昭淡淡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朕只是,不想当亡国之君。”   眼下这个态势,每天都有大臣苦苦劝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王在,社稷便在,先南下,改金陵为帝都才是最要紧的。   杨昭内心挣扎。   一方面,为了安全着想,他知道应该撤出帝都,南下保命。   另一方面,君王抛下臣民出逃,相当于未战先败,丢弃还在战场上拼命的士兵,帝都肯定保不住了,后世史书又会怎样评判他,难道真要留下贪生怕死之名吗?   他又叹了一声,对上阿嫣平静的目光,不由一怔,苦笑道:“如今后宫人人自危,淑妃昨天还在旁敲侧击,劝朕早日南下……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阿嫣笑了笑:“淑妃进宫晚,放眼整座后宫,从赵王府起就跟着你的,只剩我了。”   她一只手撑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有什么好怕的?当年随你流放,我死了一次,被你送出宫,我死了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熟能生巧,别说西凉军还隔着几百里地,就算真的打进宫了,我也不怕。”   杨昭低笑了声。   心口却一阵酸涩,嘴唇动了动,嘴里是苦的:“……傻。”   阿嫣也笑:“傻就傻吧,都傻了一辈子了。”   是啊,都一辈子了。   杨昭看着妻子眼角细微的纹路,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心脏的位置鼓鼓胀胀的——是那些年,他刻意埋葬起来的情意。   这个女人跟了他十五年,见过他最风光的时候,也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被他爱过,被他辜负过,最后,大难将至,还是只剩他们两个人。   人生得妻若此,他也该知足了。   阿嫣双手缠住他的腰,低声道:“我陪着你……杨昭,当年我不是说了吗?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这是作数的。”   杨昭愣了愣,这几天来一直暗沉的目光,终于渐渐明亮起来。   他心意已决。   ——死守帝都。   “朕不会走。”他开口,握住妻子冰凉的小手:“我们留在这里。”   阿嫣点了点头,柔声道:“后宫的嫔妃,想走的,你便放了她们……”轻叹一声,她抬起头,唇角弯了起来,是苦涩也是甜蜜:“我盼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生同衾,死同穴……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成真了。原来上天对我,竟也不算太苛刻。”   杨昭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笑道:“好,以后,就我们两个人。”   谁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的妻子,却是要与他同生共死的。   *   次日清早,皇帝离去时,神采焕发,不复前几日的消沉。   阿嫣打开了窗户,也不管飘落的雪花,看着他一步步离去,红唇愉悦地弯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低头问古董镜:“好感度多少了?”   “……九十五。”   老古董怎么都没想到,原来宿主打的是这个算盘,不禁佩服起来,又觉得女人好可怕,宁可得罪一千个君子,也别得罪善于玩弄人心的女人。   皇帝,惨。   “他真的留下了……”阿嫣喃喃说了一句,突然柔声一笑:“原来,当红颜祸水,这么有成就感。”   老古董道:“照这个速度,西凉打进宫前,应该能刷满好感值了。”   阿嫣摇了摇头:“不。”   老古董:“……?”   阿嫣慢慢道:“最大的惊喜,要留在最后的关头,戏剧不都那么演的吗?这么难得的舞台,不好好表现,都对不起我的祸国妖姬梦。”   老古董不明觉厉。   女人……真的好可怕。   *   西凉军营地,主帅帐篷。   “不出一月,我军定能攻破帝都的城门!”   “这都是殿下神机妙算,足智多谋……几十年了,没想到,我们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杨家的江山,就要易主了!”   “……”   将领们的称颂贺喜之声不断。   主座上的男人却一直冷淡,直到底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才站了起来,缓缓走到营帐入口,掀开厚重的帘子。   风雪扑面。   岳凌霄的声音低沉压抑,却如一柄利剑,瞬间撕裂这凛冽的寒气,力透长空:“我要夺的,何止是他姓杨的江山。”   风声呼啸,白茫茫的天地。   江山是他的。   美人,一定也是他的! 第28章 冷宫弃妃(十五-十七)   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这将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帝都深宫从没这么安静过,就像所有人都沉睡了, 又像这里的人都走了, 留下的不过是一座空城。   自从杨昭下令, 凡是想离宫自保的, 从宫妃以下,包括各宫的太监、宫女在内,都可以自行离开,宫里便成了这空空荡荡的样子,再无往日的锦绣繁华。   朝华宫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珠儿整天以泪洗面,不是在哭,就是在酝酿眼泪的过程中:“娘娘, 我苦命的娘娘哇!早知今日, 当初就该揭露姓岳的王八蛋的恶行, 趁他还未出征前处死他,也就不会有这一场劫难了……为何咱们这么苦命呐?等西凉蛮夷攻进来,必定血洗宫廷内院,只要见到活的女的, 一定先奸后杀, 杀完再奸——与其如此,我、我不如投井保全清白!”   阿嫣正在对镜贴花黄,闻言嫌恶地皱了下眉。   “那死的可难看了——尸体都泡肿了,叫人发现了还好,没发现,那不在水里腐烂下去了么?死了还要被些肮脏小虫子啃咬。你怎的这么不上道呢?你一头撞死在这墙上, 也不过脑浆横流,总比浮肿好看。”   珠儿听得无比心塞,扑到阿嫣脚下:“娘娘,您怎的还有心思梳妆?咱们上回可是亲眼见过那、那狗贼杀人不眨眼,浑身是血的模样……”   “唔。”阿嫣回想了下,点头:“还好,也不丑啊。”   于是,珠儿更加抑郁,嚎啕大哭起来。   阿嫣叹道:“脚长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我又不留你。只是话说在前头,如今西凉大军兵临城下,路上逃难的人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你这么一个如花似月的大姑娘,只身逃命,没准真得叫人先奸后杀,杀完再奸。”   珠儿吓得脸色惨白。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扯着沙哑的嗓子嚎:“我苦命的娘娘哇,苍天无眼啊——!”   皇宫空了一大半,阿嫣的小日子还是一样过。   当然,偶尔也是寂寞的。   嫔妃们走光了,早上没人来请安,也就听不见那些十分顺耳的阿谀奉承,难免有些怀念。   阿嫣想,没关系。   江山轮流坐,今天姓杨,明天姓岳。   但后宫总是一般热闹的。   到时吹吹枕边风,混个贵妃的头衔,也不难,以后还会有许多漂亮的小姑娘,众星捧月般哄着她,夸她美颜盛世——啊,多么美好的生活。   今天这场雪,从昨晚上就开始下了。   等到朝华宫外积了一层薄雪的时候,阿嫣隐约能听到刀剑冲杀声,冷冰冰的,光是听着就令人心惊胆战。   珠儿哭不出来了,憔悴的小脸蛋写满了恐惧,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祈祷什么。   敌军已经攻下了城门。   不到午时,杨昭来了。   他身穿上朝时的贵重龙袍,头戴帝王冠冕,珠帘后的一双黑眸极为坚定,脸色稍显苍白,但是平静如旧。   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杀戮,不是残暴的西凉军,而是年节隆重的仪式。   阿嫣看见他的打扮,眼眸微亮,似乎很感兴趣:“对,就该穿的这么正式。”   说罢,兀自进去换了封贵妃时的礼服。   杨昭看了,微微笑了一下,对身后的刘公公说了几句话。   刘公公退下了,过了会儿回来,呈上一个托盘。   里面装着价值连城的凤冠霞帔。   这套历时许久,由宫廷绣娘日夜赶出来的华服,正是当年大婚时,陈嫣穿的那一件。   阿嫣很喜欢,进去换上了。   “来,披件大衣,别着凉。”   杨昭脱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披到阿嫣身上,又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我记得,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没坐轿子,从宫里骑马回王府,远远的就看见你站在门口——你穿着件大红的衣裳,撑着一把伞,呵出的气白茫茫的,冻得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带着阿嫣往屋外走。   天色灰暗,白雪茫茫,静谧又温柔。   “那时,我心里想,我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杨昭叹了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微凉的雪片落在他发上、肩上,无声无息。   他终于卸下了囚禁他一辈子的帝王重担,侧眸看着阿嫣,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看着他深爱的妻子:“有时候,我宁愿从未坐上龙椅,从未当过皇帝。这些天夜里,我总在回忆往事,与你在王府的时候,比起在这九重深宫中,成天与人勾心斗角……呵,当真快活多了。”   刘公公和珠儿隔着一小段路,跟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都忍不住默默垂泪。   阿嫣淡淡道:“时间不可逆流,过去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说的再多也无法改变结局。”   杨昭勾起唇角,笑意带着几分沧桑,几分自嘲:“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念之差,天上人间。可阿嫣,我后悔了。”   阿嫣侧过头,看着他。   杨昭微微一笑,认真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那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容颜。   苍白,疲惫,沧桑。   “如果回到过去,如果再活一次,我绝不负你。这皇位,这天下,我不争了……其实,又有什么好争的呢?”他负手而立,长叹一声:“千古帝王梦,善始善终的又有几人?可笑人总是看透的太晚。”   “我想带你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着民间夫妻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你会是最好的母亲。”   阿嫣说:“你给了我很多。”   杨昭摇头:“不。”他转过身,疲倦地低头,额头抵着阿嫣,哑声道:“太少了……我带给你一身伤病,我让你心碎神伤,到了最后,还要你陪我一起死。阿嫣,这一生,我负你太多,来不及还了。”   阿嫣却笑:“你会还清的。”   杨昭苦笑:“傻……”   他抬起手,捧起女人冰凉的双颊,轻轻道:“下辈子吧,今生欠下的债,来世,我加倍还给你。”   飘落的雪花中,他双手环住妻子,心里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大雪落满身,也算是白头。   “等一下,西凉军进来……”杨昭的双唇贴在阿嫣耳边,低声道:“我会请岳凌霄放过你,若是他肯,你便好好的过完这一生。”   阿嫣断然拒绝:“不,我喜欢宫里,才不走。”   杨昭又笑了:“阿嫣……乖,不要任性。如果上天可以成全我的一个愿望,我不盼着岳凌霄能放我一条生路,我只想你活着。我拖累了你一辈子,不能再让你陪我过阶下囚的屈辱日子。”   阿嫣只是摇头,为了好感度着想,没再开口。   于是,杨昭看见的,便是妻子抬起似有千言万语的明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内心柔软,轻轻拍着阿嫣的背脊:“你的心意,我明白。”   阿嫣笑了笑,语气淡淡:“你总是什么都明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他们谁都没再开口,静静地靠在一起,彼此依偎,相互取暖,看着眼前苍茫的雪色天光,直到夕阳西下,残阳照亮半边天空。   雪停了。   刀剑相击的声音越来越大。   阿嫣甚至可以分辨几句大吼出来的西凉话。   杨昭握紧了她的手:“……怕吗?”   阿嫣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杨昭低声道:“生死我都陪着你。”   阿嫣看了看他,靠在他肩膀上:“好啊。”   不久,东边一座宫殿着了火,和天边鲜艳刺目的晚霞连成一片。   整个世界陷入浓郁的血色。   刘公公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珠儿也在瑟瑟发抖,手里的佛珠掉到了地上,浑然不觉。   “这里!这里有人!”   “抓个舌头来——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人饶命,饶命啊……”   “不说就杀了你!”   “这是……这是陈贵妃的朝华宫。”   不知道哪个胆小的內侍一受恐吓,全招了。   然后,阿嫣看见了那个男人。   铁甲戎装,浑身是血。   连月来行军苦战,他无暇顾及容貌,下巴长出了淡青色的胡茬,头发有几缕贴在脸上,不知是被汗水或血粘上的,自左眼以下,有一道还在渗血的伤痕,血珠溅了一脸。   岳凌霄提着滴血的长剑,从身后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带着一身血光与杀戮。   “皇帝就在那里——”   有人喊了一声。   岳凌霄抬起一只手,冷冷道:“全都退下。”   众兵将迟疑。   他声音冷了下来:“退下!”   朝华宫偌大的内院,只剩下他们几人。   珠儿眼睛一翻,又晕了过去。   刘公公双腿都在打颤,抱头掩面缩在一边。   岳凌霄眯起眼,看着一动不动靠在皇帝身边的女人,方才一番冲杀下来,都没这一刻热血沸腾。   都是气的。   他咬紧牙关,怒道:“陈嫣,还不过来?”   杨昭扶起妻子,面对岳凌霄,平静道:“岳将军,朕不曾亏待过你。”   岳凌霄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阿嫣,冷笑一声:“你抢了我的女人,却叫我替你卖命?作你的春秋大梦!”   杨昭一愣:“朕何时——”   岳凌霄暴躁的打断:“陈嫣,我再说一遍,你过不过来?”   阿嫣看着他,话却不是对他说的:“……满了吗?”   怀里的古董镜用只有宿主能听到的声音,答道:“满了。”   阿嫣满意地笑了起来,长长松了口气。   再次看向杨昭,便带了轻松的笑意:“陛下,他指的是我——当初你命我回家等死,我不小心睡了他一次……”   岳凌霄冷声道:“陈嫣,我——”   “好,好。”阿嫣看了他一眼,改口:“我故意睡了他一次,就是故意的。也许我的技术太好,他突然就缠上我了,我想回宫,他不肯,又把我关了起来,就是马车遭劫后的几天。再后来,我逃了回来,他气到神志不清,心里没准以为是你抢了他的女人,给他扣下一顶绿帽子。”   她笑了一声,抬起头:“讲道理,这是他不对,我怎么算都是陛下的女人,要生气,也该是陛下生气。”   “陈嫣!”   岳凌霄忍无可忍,几步过来,染着斑斑血迹的粗糙大手,猛地把女人扯到身后,回身拔剑出鞘。   阿嫣却嫌他人高马大,挡住视线,又从他后面绕了出来,皱眉道:“再给我一刻钟。这是我的舞台,你别挡路,别抢我的风头。”   岳凌霄气煞。   阿嫣压根不看他比阎罗王更臭的脸色,依旧正视从疑惑、震惊、不信,转为痛苦和自嘲的皇帝:“陛下,我喜欢这座皇宫,因为有数不尽的胭脂水粉、华服锦衣随我挑剔,至于金銮殿上坐着的男人,姓杨还是姓岳,我真的不在乎。”   杨昭颤抖的唇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   他看着神色坦然的妻子,这个片刻前还同他温存,立下生同衾死同穴誓言的女人,此刻却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不可能……他的阿嫣绝不会是这样的。   杨昭定了定神,垂死挣扎:“你受了他的胁迫……”   阿嫣笑出了声:“不,他受了我的胁迫,不能动弹才从了我的。”   岳凌霄眉眼阴冷:“陈——”   阿嫣摆了摆手,头也不回:“行了不提你了,别插嘴。”   杨昭沉默。   良久,他开口,还未说出一个字,却先吐出一口血,染红了衣襟。他也不在乎,伸手擦了擦嘴角,偏过头看向对方:“那天夜里,你对我说过的话,也全是谎言?”   “是。”阿嫣大方承认了,毫无羞惭:“这宫里的人,每天不就是你骗我,我骗你?谁都有资格抱怨,陛下,你是最没资格的。”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大红的袍子,那如血的颜色,猩红而夺目。   “我不爱追忆往事,今天破例一次,陪你算算账。你说过今生只有我一人,后来你当上了皇帝,我落下病根子不能生育,这话就作不得数了。我说生死与你同去,北境也曾和你患难与共,如今世事变迁,江山易主,当然诺言也成空了。陛下,你负我一次,我负你一次,很公平。”   杨昭忽而笑了起来,渐渐笑声放大,愈加疯狂:“可是陈嫣,我对你是真心的——”话刚出口,气血上涌,又吐了一口血出来,才舒畅了。   阿嫣讽刺地看着他:“我又怎么不真心了?你方才说,你对不起我,你亏欠我……流放那年,我差点丢了性命,撑着一口气躺在简陋的破庙里,你也是这么说的,忘了么?你抓着我的手,你眼睛都红了,强忍着眼泪,你说,你亏欠我太多,绝不会负我……我信了。”   她停顿了下,冷静道:“陛下,结果呢?”   红颜未老恩先断。   少年夫妻,终成怨偶。   “人们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喜欢许下一些无法遵守的承诺,当时真心,过后情淡了,承诺也变成了烦人的枷锁。”阿嫣语气波澜不惊,沉静道:“你不是不真诚,你只是太善变。今天在这里,你命在旦夕,和我许下来世的诺言,假如你有翻身的一天,也许你又会恨我见过你这般落魄,你说的这些话,也都不作数了。”   杨昭双目血红,唇角挂着血渍,声音微微发颤:“我只爱过你,今天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出自真心,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阿嫣不为所动:“那只能证明,你的爱和真心,太不值钱。”   这句话出口,就如万箭穿心。   杨昭大笑起来,踉跄后退:“好,好,好!这都是命,我撇下你一次,我送你走,等着你死,所以你也来看我的笑话,等着我死……你说的对,公平的很。”   一脚踩空,他摔在台阶上。   刘公公护主心切,冲了过去:“皇上——”   “滚!”   杨昭推开他,死死瞪着阿嫣,然后转向沉默的男人:“岳凌霄,你还在等什么?不是要朕的命吗?来,往这里砍——”他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大笑道:“这条命,朕送给你,也让那个女人看看……”目光落在阿嫣身上,恨意爱意交织,刻骨铭心:“……朕的血是热的,朕也有心。”   阿嫣看着他,突然道:“杨昭,我很少有讨厌的人,与你相处下来,却十分厌烦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杨昭冷笑:“还用问么?因为朕负过你。”   阿嫣摇头,平淡道:“你负我千次万次,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从没将你看在眼里。我记恨你,是因为……”   她走近几步,一袭大红的锦衣,站在冰天雪地中,集天地光华于一身:“因为你说我老。”   杨昭愣住了。   阿嫣方才说起从前的恩怨情仇,一直很平静,此刻却眼神凌厉,神色明显带上了怒气,一字字道:“我活了这么久,从没人敢说我老,我连白头发都没有,你却说我老,好大的胆子!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笔账,盘算着怎么向你讨回来。你叫我不好受,我也要你过不了好日子。”   杨昭张口:“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放心,你不会死,你会有很多时间回忆,反思你罪大恶极的行为!”阿嫣拂袖,走回岳凌霄身边:“从今往后,你将成为阶下囚,亡国君,日夜受尽折磨。这还不算,每天都会有宫女和太监到你面前,嘲讽你老了丑了,用唾沫星子淹没你——直到你气绝身亡的那天。”   她站住脚步,回过头。   夕阳残光映出她美艳绝伦的脸庞。   “这是惩罚。”   *   当天晚上,岳凌霄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便派了侍卫守在朝华宫外,并且留下话,让阿嫣安分的待在房里,少给他惹是生非。   阿嫣坐在镜子前,卸下妆容。   等到弄好了,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任务?”   老古董的语气非常非常复杂,有点无语,有点忐忑,有点惊恐……面对这样喜怒无常,逻辑和怒点清奇的宿主,它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神经病。   “刚才,岳凌霄冲进来之前,好感值刷满了。”   “所以?”   “任务还没结束,你把杨昭骂了一顿出气,好感值又掉了。”   ……   阿嫣怔了怔,惊讶了一瞬间后,便又恢复平静:“原来如此,下次不能太早放飞自我。”   老古董一脸生无可恋:“宿主……怎么办?”   阿嫣:“给我点时间,不用慌,稳得住。”   老古董:“……”   *   天都亮了,岳凌霄才回来。   连续几天的攻城之战,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现在江山有了,美人正在床上睡觉,他却疲惫不堪,在床上躺下没多久,便陷入了睡梦中。   当然,睡前,他不会重复上次的错误。   他扣住了阿嫣的腰。   想想这不顶用,又忍着倦意爬起来,撕了条布带,把她的手和自己绑在一起,这才安心睡下。   醒来时,日上三竿。   阿嫣从屋外走进来,手腕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岳凌霄开口:“你——”   阿嫣打断他:“听说西凉的皇帝驾崩了,是你亲爹吗?”   岳凌霄阴沉着脸,不语。   阿嫣笑了笑:“那现在可以不用叫兄长,提前叫一声陛下了。来,陛下,我们商量一件事。”   岳凌霄坐起来,看着手腕上挂的残布,没好气道:“什么事?”   阿嫣正色道:“以后,你身上很脏很脏,弥漫着血腥味、汗水味,和死人味的时候,不要抱我睡觉。”叹了口气,指了指身上换好的衣裳,无奈道:“你瞧,我换了三桶水,沐浴了三次,才勉强把这味道洗掉了。”   岳凌霄又开始胸腔闷气了。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英年早逝,一定是活生生气死的。   可想到一半,又觉得高兴。   能让他这么气这么无奈的人,只有一个。   真的……是她。   不是这一年多以来,梦里虚无的幻影,不是他脑海中的一抹影子,而是真真正正站在他面前,和他说着话,将他气的半死的陈嫣。   他下床,鞋子也不穿,大步流星走过来,长臂一揽,把女人按在怀里。   阿嫣皱紧眉:“你是不是刚醒没听清?我说,你身上很脏很脏,弥漫着血腥味、汗水味,和死人味的时候——”   耳边响起闷闷的低笑,是从他胸腔里传出来的,随着有力的心跳,和呼出的热气,一同宣誓他不容置疑的主权。   他说:“这是你男人的味道,趁早习惯了。”   阿嫣叹气,捏住鼻子:“这是习惯不了的,你这么邋遢,以后总有御史言官骂你,我劝你注意点形象。你自己想想,我再去洗个澡。”   岳凌霄不放手:“那一起洗。”   阿嫣脱口道:“水全臭了。”   ……   岳凌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放开手,瞧着居然是和颜悦色的。   阿嫣怀疑他气傻了。   岳凌霄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一指对面的位置:“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阿嫣见他像是说正经事的语气,便坐了下来。   岳凌霄道:“你父亲收养我那年——”说到一半,却止住了,似是不知怎么说下去,神色冷淡,沉默良久,才继续道:“——他手下的一名将领,杀害了我娘。我娘死时受尽折辱,却仍护着我,后来你爹处置了那将领,带我回帝都。”   阿嫣看着他。   所以……他回来后彻底黑化,抢江山,强占陈韵,血洗将军府。   “你听懂了吗?”   阿嫣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带不满的眼眸:“你接着往下说。”   岳凌霄冷冷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轮到你了。”   阿嫣便道:“节哀顺变。”想了想,又道:“血洗将军府,我拦不住你,皇帝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你想强占我,不用威逼利诱,我不会反抗的。”   岳凌霄脸色难看:“谁跟你说我想——”   他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利落地走过来,抬起女人的下巴:“——对我好一点。”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些许疲惫,他叹了口气,重复了一遍:“陈嫣,对我好一点。”   “你可以仗着我喜欢你,肆无忌惮的疯下去。”   “可你……对我好一点。”   *   一年后。   丧期已过,新帝登基后,正式册封后妃。   仪式很隆重也很简单,因为只有一个立后大典。   新帝力排众议,执意立前朝贵妃陈氏为后。   立后诏书下来前,阿嫣曾委婉的表示:“其实,我更喜欢贵妃的名号。”   岳凌霄侧躺在床上,漫不经心道:“封完皇后,你若喜欢,自己给自己封个贵妃的名头,改天再封个淑妃,惠妃——你一个人全当了,多好。”   “你这不是闹着玩吗?”   “就是闹着你玩。”   阿嫣觉得他幼稚,便不说话了,继续对着镜子,怜爱地望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凑近了些,数自己眼角的纹路。   岳凌霄从前受足了她的气,如今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不禁生出几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愉快,懒洋洋地走过来,猝不及防地弯腰将她抱起,扛在肩上丢回床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非常流畅。   阿嫣爬了起来,叹口气:“陛下,你除了睡睡睡,就没点别的爱好吗?”   岳凌霄勾唇:“杀杀杀。你选哪个?”   ……   他压了上来,看着身下的女人,戏谑道:“不是说你技术很好,叫我欲罢不能?再来试一试。”   阿嫣目光扫过他的脸,淡淡道:“何苦学我厚颜无耻?这需要天赋,你学不像的——陛下,你耳朵都红了,别逞强。”   岳凌霄哼了声。   灼热的亲吻落了下来。   他的声音也模糊了:“……话这么多。”   *   阿嫣成了皇后,却是个光杆司令。   后宫没有别的妃子。   于是,她提过一次:“我不能生的。”   岳凌霄头也不抬,淡淡道:“从宗室子弟中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孩子,养在你身边。现在还太早,晚两年再说。”   阿嫣:“我不能生,你可以的。”   岳凌霄挑眉,看了过去:“你想说什么?”   阿嫣迎上他的视线:“我不会陪你一辈子,你早作打算。”   岳凌霄神情一僵,便有几分戾气:“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   阿嫣没理他。   没有妃嫔,就没有阿谀奉承的可爱小姑娘。   算了,没有条件,那就创造条件。   阿嫣便下令,每天叫那些宫女小太监们,排队来请安,说一些好听的话,只要嘴够甜,就能得赏赐。   这些人最是会看人下菜、舌灿莲花的,总能哄得她开心。   于是,这一年也很愉快地度过了。   期间,陈夫人进宫过几次,无非是想从女儿这里讨点好处。   将军府没那么风光了,可也从没缺吃少用,说到底,就是和以前比起来落差太大,陈夫人受不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的太多,知足的太少。   阿嫣懒得废话,开门见山道:“他是西凉当年走丢的小皇子,你也知道了。他亲生的娘是爹的手下杀的,他心里对这事耿耿于怀。你多进宫几次,他见了你,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没准就有命来无命回了。”   陈夫人吓得当场晕了过去,还是叫人给抬回去的。   阿嫣叫珠儿托人送了些钱回去,其余的,一概不理。   就像那年被迫离宫,她住在将军府,所有人等着她死,陈夫人也只是给了点银钱。   世间诸多事,终究逃不过因果报应,天道恒久。   *   一年过去,阿嫣的耐心差不多耗尽了。   岳凌霄太粘人。   她的脸已经修到了美颜盛世,再修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心愿已了。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离开的最佳方式,心中满是让自己名留千古美人史的雄心壮志。   该作了结了。   这一年以来,杨昭一直被关在景华宮。   那座曾经困住了陈嫣的冷宫,却成了他最后的居所——太讽刺。   再次见到那个曾经君临万人之上的帝王,阿嫣一下子没认出来。   倒不是他过于落魄,披头散发的蹲在地上,和从前的形象相差太远。   而是……他和这座宫殿,这个冷清凄惨的房间,已经融为一体,整个人也成了一件破旧的摆设。   阿嫣第一时间不曾注意到他。   杨昭看见了她,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嘲讽的唤了声:“皇后娘娘。”   嗓音嘶哑。   阿嫣循着声音看到他,便走了过去:“陛下。”   杨昭冷笑了声,没答话。   阿嫣问道:“你过的好吗?”   杨昭反问:“你说呢?”   过的好吗?   那一定是不好的。   故国不堪回首。   雕栏玉砌虽在,故人已成他人妻。   那女人也是说话算话,每天当真叫一堆宫女太监,轮流来侮辱他,辱骂他的容貌,从头到脚骂上一遍。   阿嫣笑了笑,就像听不出他的嘲弄,在他身旁坐下:“至少,你还活着,没有断手断脚,日子难过了点,也是因为你总想着以前,给自己添堵。”   杨昭淡淡道:“我宁可死了。”   ——好过在这里受辱。   他转过头,看着这名新册立的皇后。   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女人,还如他记忆中一般貌美动人,细嫩的肌肤,眉眼干净,嗔笑怒骂,都很坦荡。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是意气飞扬,壮志凌云的赵王。   她是将军府美艳骄傲,天真率直的大小姐。   他们,本应是一段传世佳话。   “阿嫣。”杨昭叹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倦意:“他……待你好么?”   阿嫣低着头,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很好。”   先写的是她的名字,陈嫣。   然后写了他的名字,杨昭。   杨昭看着地上虚无的字迹。   阿嫣笑了:“其实无所谓好与不好,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指尖停住。   她叹了一声,站起身:“我希望……我能活的久一点。可也没用,终究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她垂下纤长的眼睫,无声地笑了笑,再次抬起头:“陛下,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你多保重。”   杨昭看着她转身离去,脑海中的思绪千回百转,突然想到什么,大声喊道:“阿嫣!”   阿嫣止住脚步,手放在门上,不曾回头。   杨昭心情激荡,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能艰涩问道:“你和他谈了条件?你留在宫里,是为了……换我平安生存?”   阿嫣没正面回答,只是平淡道:“保重。”   她就那么走了,留下杨昭瘫坐在地。   过了会,回到宫里,刚进门,遣退左右宫女,老古董便激动的报喜:“宿主,满了满了!好感值又满了!”   阿嫣笑笑。   ——早该知道了。   给他留一点想象的空间,他能脑补出一场最精彩的大戏,狗血程度非一般编剧能比。   *   这次离开任务世界,阿嫣选择了直接离开。   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想留下一段传世佳话……好吧,也不一定是要佳话,最好是像嫦娥奔月那样,带着传奇的色彩,引人遐想。   最重要的是,嫦娥的颜值,那是世人普遍认可的。   非常好。   为此,阿嫣花了十几天时间铺垫。   她找了一批沽名钓誉的道士,那些人号称能炼出仙丹,使皇后永葆青春,永生不老,反正吹牛不用打草稿,好话随便说。   岳凌霄对此嗤之以鼻,在旁说着风凉话:“永葆青春——那不成了老妖精?哪天我两鬓斑白,满脸皱纹了,你还跟个小丫头似的,你图什么呢?”   阿嫣一本正经的看着他:“这么深奥的问题,你想不透的,解释了你也不懂。来,睡觉吧,睡一次少一次,省的你话多。”   岳凌霄笑起来:“你倒嫌弃我话多了,以前不还说我整天就知道睡睡睡吗?”   阿嫣对着他笑了笑。   岳凌霄哼了声,翻身将她压住。   *   阿嫣一向喜欢说些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话。   岳凌霄知道,珠儿知道,就连宫里新来的太监宫女,也都知道。   所以,当阿嫣告知所有人,她快要飞升成仙的时候,别人只当她异想天开的疯症又犯了——直到有一天早上,珠儿翻遍了整座宫殿,甚至于所有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皇后。   阿嫣失踪了。   岳凌霄命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御花园的水池子都抽干了。   可还是找不到人。   只在阿嫣最喜欢的梳妆台上,找到了一封信。   是留给他的,短短两句话。   “美得飞升成仙了,勿念。”   “……还是念一下吧,传告世人,说我美得升天了,多谢你。”   *   现实世界。   魔界曼陀罗宫,禁殿。   “宿主,鉴于你在这个世界中,非法使用活人大变狐狸的技能一次,用于逃出岳凌霄的魔爪,所以——”   阿嫣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又好看了不少,变得越来越人模人样的脸,烦躁的打断:“这次不刷好感度了,烦死了。”   “……”   阿嫣欣赏完了自己的脸,转过头:“你跟系统打个招呼,帮我糊弄过去,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辨识不出线索男主。”   老古董纠结了一会,答道:“成交。”   阿嫣慢声道:“我一直在找能恢复我美颜盛世的工具,听说人界有你这么一号精怪,便一直在找寻,可惜还没得手,我已经困在这个地方了。幸好外头那位太子性子虽古怪,倒也是个大方的人,答应了我把你带回来。”   “那和我的系统有什么关系?”   阿嫣轻哼了声,继续道:“有两个人一直在找我,想跟我说上话,曼陀罗宫他们进不来,便也打起了你的主意,各自在镜子里留了一缕神识,几句话。谁想你的修为太浅,扛不住灵力,竟然休眠好多年。那两个人的神识也混成一团,暂时分不开了。因为这个,你所谓的系统才会频繁出错。”   老古董急道:“怎会这样?可有办法解决?”   阿嫣悠闲道:“不要紧,时间一长,自然分开了。”   老古董吃力地抱着镜面,哭丧道:“他们、他们都是什么人呐?随随便便的把神识丢进来,万一我承受不住,碎了可怎么办!”   阿嫣笑道:“碎了我也能修。”   老古董:“……”   阿嫣站了起来:“……都是自作多情的男人,总想对我指手画脚。”她扬起唇角,面目可怖的脸上却有飞扬的神采,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傲气:“我的生死由我主宰,干什么全凭喜好,后果我一人承担,不用谁来拯救,更轮不到他人多嘴。”   “好了,开始下个世界吧。” 第29章 岳凌霄番外   一年了。   阿嫣还是杳无音信。   宫里来来回回,搜查了不知多少遍, 御花园的水池子抽干了, 就连废弃多年的枯井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   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就像凭空失踪了。   后宫常年无主, 便如一座华美的空城。   岳凌霄习惯了一人伴月独眠, 也就习惯了在梦中见到那自称飞升成仙的女人。无论是怎样的梦境,那人总是一般的貌美,美得实在精致,挑不出一丝错漏,笑起来带几分漫不经心的惬意,仿佛世间千万事皆不上心头。   他……很想她。   对那人的情意,起初惑于绝美的容貌, 可到了现在, 他最想念的, 却不是女人温香软玉的身体。   想听听她的声音。   就算她总是时不时的气他,也没关系。   心里充满沉甸甸的愤怒,总好过如今这般空荡荡的,宛如破了一个洞, 再多的荣华富贵, 滔天权势都不能填满。   他不明白。   阿嫣的身上,存在太多疑团。   从宫里回到将军府,这昔日骄傲率真的大小姐,就像完全变了个人。   ——厚颜无耻,没心没肺,还自恋成狂, 整天对镜梳妆,看着自己的脸时,满目深情迷恋,看着他人,就成了敷衍的薄情。   他时常想起那个炽热的夜晚,荒山野村,他从旖旎的春梦中醒来,黑暗中闪过小动物的身影,他以为是捉来的兔子逃走了,早晨却发现枕边人不翼而飞,再见已是宫里圣宠无双的贵妃。   那真的是兔子吗?   他记得,那身影更像狸猫,或是狐狸。   那人的行为言语,当真像极了祸国殃民的妖精。   曾经觉得阿嫣满口胡言乱语,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仔细回想,从将军府重逢到生死茫茫天涯不见,那人竟是一直在告别。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将军府,这里的天地困不住你。”   “到了那时……兄长,你会不会记得我?”   “我不会陪你一辈子,你早作打算。”   说什么送一座江山,一生囚禁。   其实,她早打定了主意,不会陪他白头到老。   这个骗子。   *   阿嫣失踪后,景华宮的废帝要求面见圣上。   岳凌霄称帝以后,极少见那个男人,占有欲强烈者如他,看见杨昭,便会想起他爱的女人曾被这男人拥有,继而火气难消。   可他还是去了。   “听说皇后失踪前,曾来过这里,见了你一面。”   岳凌霄看着靠在墙壁上,脸色惨淡,隐隐带着死气的男人,面无表情问道:“你对皇后说过什么?”   “皇后……”杨昭念着这两个字,突然笑了一下,抬眸:“她认吗?”   岳凌霄冷淡地看着他。   杨昭惨笑:“你能强迫她的人,难道还能强迫她的心?”他咳嗽了一声,眉头紧锁,缓缓摇头:“她是来告别的……岳凌霄,你为何对外声称阿嫣失踪?死了便是死了,你看,她宁愿死,都不肯留在你身边。”   岳凌霄厉声道:“住口!”   “咳咳……”   杨昭又咳嗽了几声,脸色泛起病态的红,唇角挂着一丝血。他也不在意,抬手擦了两下,依然在笑,不为所动:“你骗的了别人,还能骗我?阿嫣怎会喜欢你……她委身于你,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我……早知她情深至此,城破那日,我便该以身殉国,好过这般不人不鬼的活着。”   岳凌霄眉眼阴冷:“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杨昭淡淡道:“她什么都不用说,她的心意,我自然懂。”   岳凌霄冷笑:“……自以为是。”他负手而立,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睥睨对方:“你爱的陈嫣,早在出宫时就死了,可笑你声称爱她,却连这点都没发现。”   杨昭抬起头,定定地看住他,死亡和病痛笼罩的脸庞,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开口,一字一字道:“岳凌霄,这世上,不会万事如你所愿。”   那是杨昭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岳凌霄离开后没多久,他抢了侍卫的剑,用尽全力往脖子上抹去。   血溅三尺,至死不曾瞑目。   侍卫说,直到断气前,他都在轻声念那女人的名字。   “阿嫣,阿嫣……朕来陪你。”   岳凌霄只觉得讽刺。   ——陪你?   生前不曾珍惜,死后却想重温旧梦。   可惜,那女人自称升天了,杨昭双手血债累累,却是要下地狱的。   就像他自己。   一将功成万骨枯。   用万千人的命换来的帝王之名,百年以后,他的灵魂不知能不能去往极乐世界,还是会在地底长眠。   终究也是碧落黄泉两茫茫。   *   岳凌霄从宗室子弟中挑选出一名资质上佳的男孩,立为东宫太子,悉心培养他成才,看着他从稚嫩懵懂的孩子,成长为朝气蓬勃的少年。   他在等这孩子长大。   等太子能继承皇位,等他老了……他想出宫,亲自走遍这片土地,这个他为阿嫣打造的囚笼。   只要他活着一天,便不会放弃寻找。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宫中举行晚宴,岳凌霄多喝了几杯,早早的回到养心殿,望着窗外一轮明月,突然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诗句。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她会思念他吗?   不会的。   当年无数个安静的夜晚,他看着阿嫣坐在梳妆镜前,细心地擦拭面容,也曾问过,为何她如此看重自己的容貌。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   “因为,我的脸让我快乐。”   他轻哼:“朕不让你快乐吗?”   阿嫣回头,看了他一眼:“差远了。”   相处越久,她连敷衍的深情都懒得给予。   他很想很想知道,这个没心没肺的无情人,到底会不会为一个人心动,那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等不到了。   那人永远也不会是他。   但他还是幻想着,有一天,他卸下皇帝的担子,离开这座巍峨的皇城,回到当年那间山林小屋,推开门,看见那女人坐在镜子前,对镜梳妆。   他会说:“我找到你了。”   找到了,就再也不放开。 第30章 豪门大少(一)   “你被聂胜和睡了?”   “……段辉,你听我说, 那天他——”   “戴嫣, 你胆子挺肥啊。”   男人冷笑了一声, 两手伸进裤袋里, 走到窗边,沉默片刻,突然一拳砸在玻璃上,转过头,面目狰狞:“你他妈吃老子的,用老子的,你敢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睡?聂胜和是有几个破钱, 可他肯花在你身上吗?你他妈这么坏老子名声, 让别人看笑话, 你等着看我怎么弄死你!”   戴嫣瑟缩了一下。   段辉几步走过来,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婊子,他给了你多少钱,你自愿爬上他的床!”   戴嫣挣扎了起来, 脸色因窒息涨的通红。   段辉甩开手。   戴嫣摔倒在地上, 头撞到了桌角,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没有……段辉,我不是自愿的,你别听他们乱说!那天我陪年年一起去他们的酒局,年年说唱两首歌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酒里下了药……一定是酒里下了药。”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拽着男人的手,哭得凄凄惨惨:“我醒来就是在他床上,聂胜和什么样的人,这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会傻到爬他的床吗?求求你了,你相信我吧,我不可能背叛你……”   段辉冷笑,狠狠捏住她的下巴:“穿那么暴露的裙子,参加男人的酒宴,不就是想勾引男人,被他操的?还想骗我?省省吧!”他嗤笑了一声,随意整理了下领带,转身就走:“婊子就是婊子,放荡惯了,放着好好的人不当,偏要作鸡。”   戴嫣瘫软在地,眼泪不停地掉,直到眼睛干涩,再也流不出泪。   这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   此刻,戴嫣脸上包着一层层的绷带,坐在镜子前,麻木地看着自己。   抬起一只手,摸着刺痛的脸颊。   手指都在发抖。   她不敢拆下绷带。   这张脸……毁了。   戴嫣是个网上颇有名气的小网红,出名是因为她的前男友,段辉。   豪门大少爷的女朋友,总是自带关注度的。   戴嫣身材很好。   高挑,瘦,同时有胸有屁股,身材比例堪比模特。   脸是差了一点,好在能修,放到微博上的照片总是美美美,白白白,后来有几次狗仔拍到她和段辉逛街的照片,顿时被一群网友大骂照骗。   照骗就照骗吧,只要段辉不嫌弃就好。   戴嫣很爱这个男人,也知道她配不上他,想进段家的门,那是不可能的。   可她还年轻,既然年轻,就有大把的时间挥霍,也不会早早的脚踏实地考虑将来,只要有爱,婚姻什么的,可有可无。   ——谁年轻时还没点浪漫的梦想?   段辉对她很大方,生日送车,过节送房,钱随便用。   之后几年,戴嫣在网上越来越红,有了小几百万粉丝,开起了自己的淘宝店,日进斗金,不怎么需要花他的钱了,他还笑她,说还有人嫌钱多的。   她不是嫌钱多。   而是……她想告诉他,她爱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钱。   网红这个圈子太乱。   那天年年求她一起去赴酒会,软磨硬泡说了一个晚上,说在场的都是正派的人,一群人呢,男的女的都有,好几个是段公子的朋友,绝对不会出事的。   年年是她在圈子里唯一的真心好友,七年的交情。   她心一软,去了。   醒来就是在聂胜和的床上。   聂胜和,帝都贵公子二世祖圈里的颜值担当,长了一张妖孽脸,同时也是渣男属性担当,又名骗炮界的扛把子,号称身价上百亿,然而抠门的要死,睡了女人还要对方付开房费,别人送礼送车送房,他送巧克力和苏打饼干,还是超市过期打折的货。   时间一长,就连嫩模和网红都对他敬而远之。   那天晚上,他从浴室出来,腰上围了一条灰色的浴巾,看见床上脸色惨白,目光惊恐的她,散漫的笑笑:“醒了?”然后摸了摸下巴,似是意犹未尽:“……开灯了?嗯……十个网红九个照骗,脸比我想的还要残,身材倒是带劲。还行,这把不算亏。”   这个王八蛋。   戴嫣本想忘了这一切,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可段辉发现了。   ——年年告诉他的。   什么七年好友,到头来,还是塑料姐妹情。   “戴嫣,你问我为什么?”   年年抽了一口烟,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你穿名牌的当季高定礼服,背最贵的包,开最贵的车,多少人瞧你不顺眼?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知道,凭什么段辉看上的是你呢,你又不漂亮,照片全靠修,也就只剩下两条腿够长罢了。”   戴嫣气得浑身发冷:“我当你是朋友!”   年年笑了一声,摇摇头:“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老实跟你说吧,段辉跟我上过床,不止一次,可笑你蒙在鼓里,跟个傻子一样。你也别觉得分手冤,他早就想甩了你,就是没想到你先绿了他,气不过而已——他正在追一个女人,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记者,所有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戴嫣是真的不知道。   她想,年年说的对,她就是个傻子。   她上网搜过那名小记者,看到了对方的微博。   很干净,很有活力的女孩子。   家世好,名牌大学毕业,一线城市本地户口。   脸蛋算不上漂亮,但是不加修饰,清秀灵动,笑起来又甜又自然,不像她,拍张照片总得凹姿势,找角度,拍照三分钟,修图半小时。   戴嫣失恋了。   还来不及作死作活,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正的噩梦降临。   段辉找人泼硫酸,毁了她的脸。   那短短的几分钟,漫长的宛如凌迟。   她一直不敢拆绷带,拒绝看自己的脸。   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她苦中作乐的想,这下好了,照骗也当不成了,她的人生就如这张脸,面目全非,千疮百孔。   还活着干什么?给人看笑话么?   爱情?   段辉终于找到适合他的女人,一个他可以带回家见父母的好女孩。   朋友?   朋友圈里,很多曾经情比金坚的‘好姐妹’,连设置屏蔽都懒得,直接幸灾乐祸大开嘲讽。   亲人?   爸妈打过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弟弟相亲谈了个村里的小朋友,需要用钱,叫她赶紧寄钱回去。   好像……没必要活着了。   戴嫣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把刀。   她有死的决心,却没有看一眼自己毁容的脸的决心。   这一生过的,真失败啊。   *   阿嫣刚接收完原主的记忆,正想把刀放下,突然身后一声巨响,有人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来:“别动!”   始料不及。   阿嫣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好奇地回头,看了眼踹门的男人,刚开始误认为是上门打劫的,看见他的衣服,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穿着警服。   衣服皱巴巴的,有点脏,沾着几块污渍。   但的确是现代的正式警服,再往下看……还是个配枪执法的警察。   这位先生不太注重形象,从看起来像早上用手抓了两把,压根没梳过的乱发,到一双狩猎者独有的锐利黑眸,再到衣服裤子鞋子袜子醉人的色调搭配,全都暗示了这是一个毫无审美观,酷爱走狂野型男路线的钢铁直男。   他后边还跟着一名年长的警察,和一名漂亮的小警花。   年长警察着急劝道:“秦郁,别吓她,先稳定情绪!”又对阿嫣说:“小姐,我们接到了报警电话,请你不要冲动,保持冷静!想想你的父母,你的亲人,如果你自杀了,他们怎么办?不要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阿嫣说:“我没报警。”   那名叫秦郁的警官冷酷的脸纹丝不动,下巴冲着她点了点,撇下硬邦邦的两个字:“放下。”   阿嫣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挥了挥小刀,又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学着记忆里看过的电视剧,开口:“阿sir,切水果犯法啊?”   闯进来的人同时一愣。   秦郁冷哼了声,眼里划过一抹不耐烦,走上前,空手夺下阿嫣的刀,插进一个新鲜的红苹果里:“小姐,我不管是谁报的警,你们这是浪费国家公共资源,以后不要有点破事就报警。这种恶作剧非常幼稚,而且对我们的工作——”   阿嫣挑了挑眉,又笑了声:“破事。”   “随便报警声称自杀,你认为算什么?”   阿嫣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摘下脸上的一圈圈绷带。   秦郁皱眉,不知道这个看着轻浮的女人想干什么。   绷带终于全拆了下来。   那名年轻的女警察没作好心理准备,‘呀’的一声尖叫出来,其他两个人也突然变了脸色。秦郁依旧浓眉紧拧,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阿嫣转过头,看着镜子里惨遭毁容,十分可怕的一张脸,神情平静,就像看着一件破损的物品,只是可惜,并没有惊愕和恐惧。   “阿sir,这就是我的小破事。”   *   小警花开导了阿嫣半天,劝她不要因为脸毁了,就想不开轻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整容植皮技术尤其精湛,还有很多恢复容貌的机会,大可以尝试。   阿嫣耐心地听着,对这位心怀善意的姑娘,报以同样善意的微笑。   虽然那微笑长在扭曲的脸上,变得也可怕起来。   秦郁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   他想起来这个毁容的女人是谁了。   几天前,他听亲戚说过,聂胜和——他那年纪比他小了没两岁,脑子却没发育完全的智障外甥——睡了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后来女孩和富二代男友分手了,富二代为了出一口恶气,疑似找人行凶,毁了女孩子的脸。   当然,这件事没有证据。   年龄相仿,秦郁却根本不理解聂胜和,还有他那群狐朋狗友。   发生了这种事情,女孩的前男友不是应该打聂胜和一顿,最好打断他几根骨头,为什么反倒毁掉女孩子的脸?   他看了看阿嫣。   刚才小吴开导的时候,问过她的名字,她说,她叫戴嫣。   ——原来,就是她。   最后,阿嫣保证:“我不会自杀的,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对我的脸充满了信心,不出一个月,我一定能恢复美颜盛世。”   小吴对她报以同情的眼神,拍拍她的手。   另外两名警察出去了,秦郁没动。   阿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阿sir——”   “你当演港剧警匪片?”秦郁不冷不热说了句,停顿片刻,又道:“——秦郁。”   “秦警官。”阿嫣从善如流,指了指门口:“您可以去忙国家大事了,我得处理我的小破事。”   秦郁一滞,脸上依旧没表情,走到门边,转头:“人活着不是只有一张脸。”   阿嫣怔了怔,对他微微一笑:“但是人有一张漂亮的脸,可以活的更轻松。”   *   警察走后,阿嫣也不管谁报的警,直接拨通了经纪人莎莉的电话,过了会儿,莎莉过来了,看见阿嫣没有遮起来的脸,忍不住移开目光,叹了口气。   阿嫣说:“拍两张照片吧。”   莎莉:“……什么?”   阿嫣指着自己的脸:“我即将成为美容整形界的奇迹,拍下照片,寄给媒体,寄给美容机构,一个月以后,我会上头条新闻,接几个整形广告,赚下一大笔钱。”   莎莉看着她,就像看着个异想天开的傻子,有点怜悯:“阿嫣,想法是好的……你别怪我泼你冷水,现在的技术,就算你去韩国,去日本,去美国,也没办法恢复你原本的容貌。你还是安心在家休息吧,以前你网店赚的,还有段辉给的,不少了,够你用。”   阿嫣笑了笑:“我要的是曝光度。”   莎莉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你……疯了?”   阿嫣认真的说:“我要曝光度,我要勾引一个男人。”   莎莉:“……你、你别傻了。我知道你受了刺激,但事情已经这样,你……唉,段大少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那女孩子我也见过,真的是个好女人,他家里一定也同意,你就……想开点。”   阿嫣一怔,眉头轻挑:“段大少?”   莎莉说:“段辉呗,你傻了?”   阿嫣便舒展眉宇,又笑了:“不,与他无关。”   这个世界的线索人物……   聂胜和。 第31章 豪门大少(二-三)   莎莉把照片给了媒体,发到网上当天, 便上了热搜。   大部分网友都表示可惜, 并且谴责凶手, 那么残忍地毁了一个姑娘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 就算脸能修复,也肯定会留下痕迹,注定丑一辈子了,造成的心理伤害,更是可怕。   另外小部分负能量爆棚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疑似直男癌晚期的网友, 发布了以下留言。   “看吧, 这就是拜金女的下场。”   “唉, 本来就靠一张照骗脸勾男人,现在遭报应了。”   “哇毁容了还放到网上来伤害大家的眼睛,这么想要热度啊,想红想疯了。”   “活该。”   至于其他塑料姐妹花网红们, 明面上在微博给阿嫣打气加油, 一个比一个真情实感,背地里朋友圈内涵讽刺,网络和现实世界两张脸。   人情冷暖,失态炎凉。   网友置身事外看戏,有的同情,有的冷漠, 终究事不关己,安慰一句不会掉块肉,骂一句也没损失。   真正疼的痛的,只有自己。   阿嫣独自待在公寓里,请了一位老阿姨烧菜清洁,大门不出,专心致志地修复毁掉的容貌。   这样的日子,像极了魔界禁殿中的岁月。   陈阿姨总是看着阿嫣伤残的脸叹息,满目不忍,有时也骂罪魁祸首,说他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害人。   阿嫣却不在意,反倒觉得安心,平静。   要干的事情很多,慢慢来,不急。   照片散播后的第三天,堆积了灰尘,很久不用的门铃响了。   陈阿姨开门,看见来客一愣:“警官,我们没报警……”   秦郁双手抱胸,语气淡淡的:“……戴嫣呢?”   陈阿姨进门,叫阿嫣:“戴小姐,外面来了位面生的警察,是不是案情有进展,抓到嫌犯了?”   阿嫣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抓到也没用,顶包的小喽啰,又不是主谋。”   走出去,看见秦郁还站在门外。   一张脸冷冷淡淡,紧绷着,显得十分严峻,一双眼睛锋芒毕露,锐气尽显,看谁都像审犯人。   阿嫣有点惊讶:“阿sir……秦警官?”   秦郁看见她,上下打量一眼,扬了扬手,转身便走:“……来看看你有没有自杀。”   陈阿姨等着他走远了,抱怨起来:“嘴怎么这么臭呢,说话也太难听了……这还是咱们人民的好警察吗?戴小姐,你等着,我下了班就去警察局投诉他,一点也没有为人民服务的自觉。”   阿嫣摇摇头:“嘴凶了点,心挺好的。”   陈阿姨狐疑:“怎么看出来的?”   阿嫣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闻出来的。”   陈阿姨:“……戴小姐又讲笑话了,不好笑。”   又过了一天,阿嫣难得打开一次微博,更新了最后一条动态。   ——等我一个月。   陈阿姨今天家里有事,烧完晚饭没留下,回去了。   阿嫣调好红酒,闻着香喷喷的饭菜,心情极好,甚至有了浪漫烛光晚餐的兴致,想和自己的脸来一场甜蜜的约会。   她从房间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放在桌子上,调整角度,正好对准康复中的脸庞——修到一半,皮肤还是坑坑洼洼的,至少没那么令人不忍直视了。   很好,多么幸福的两人世界啊。   刚喝了一口酒,门铃响了。   阿嫣以为陈阿姨忘了东西,折回来取,便走过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又是秦郁。   他扬起手里的手机:“你发微博了。”   阿嫣挑眉:“发微博也犯法啊?”   秦郁问:“什么叫等你一个月?”   阿嫣笑了声,斜倚在门边:“秦警官,你关心我可以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秦郁还是冷着一张脸:“我没拐弯抹角。你什么意思?一个月后自杀?”   阿嫣又问:“你对报过警的市民都这么关心吗?”   秦郁回答:“有自杀倾向的报警市民,是。”   对方这么坦白,阿嫣没有了戏弄的心思:“我说了不会自杀,那就肯定不会,你——”停顿了下,语气带了点好奇:“你看着我的脸,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不害怕吗?”   秦郁淡淡道:“尸体比这难看的,多的是。”   阿嫣笑了起来,本想眼神一勾——即时止住了。   不行。   狐狸尾巴藏藏好,良家夫男,而且还是官府捕快,少碰。   秦郁又说:“泼硫酸的嫌犯抓到了,他说没人指使,他就是单纯看你不顺眼,想给你点惨痛的教训。”   阿嫣点点头,波澜不惊:“我知道了,你辛苦了。”   秦郁听了,手在半空中挥了下,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你有客人?”   阿嫣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看见桌上浪漫的烛光晚宴和闪闪发亮的镜子,目光变得温柔:“嗯。”   秦郁似乎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阿嫣略带遗憾地看着他,说:“秦警官,不好意思,本来可以邀请你的,但我已经答应了它——”抬手摸摸自己一点也不平滑的脸,微微一笑:“——今晚,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秦郁怔了怔:“两个人?人呢?”   阿嫣平静的看着他:“我和我的脸,美好而幸福的两人世界。”   秦郁愣了片刻,冷哼了声:“神经病。”   阿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关上门,继续回去享受甜蜜的约会。   *   聂胜和抽完一支烟,从阳台上回来,女人已经洗完澡,换上昨天那套衣服,正在把玩他的车钥匙。   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米?贝蒂?……哦对了,安吉丽娜。   又不是外国人,偏起个洋人名字,难道起个绕口的英文名,人也能变洋气?——不还是流水线上出来的整容脸,硅胶胸。   但他喜欢安吉丽娜眼里流露出的欲望,贪心的不加掩饰。   坦白的女人,还是有那么点可爱的。   聂胜和走过去,冷不丁搂住女人的腰,埋在她颈窝里,小小咬了口:“喜欢吗?”   “哎呀,聂少——讨厌。”安吉丽娜回头,轻轻拍了他一记,拿起豪车的钥匙:“你的车子?”   “我的车子之一。”   安吉丽娜眼神一转:“借我开开呗?”   “那不行。”   安吉丽娜嘟起红唇:“……小气。”   聂胜和笑的痞气,捏了把她腰上的肉,把钥匙抢过来,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两包夹心饼干:“喏,饿了吧,带回去吃。”   安吉丽娜气的脸色发青:“你拿这个打发我?”   聂胜和依旧笑,漂亮的桃花眼带着玩世不恭的轻浮:“宝贝,你跟我睡之前,没听过我京城第一铁公鸡的外号?”   安吉丽娜愤愤咬住嘴唇。   听过,骗炮界扛把子,京城第一铁公鸡,渣男悬赏令第一人,谁不知道?   可她犯了很多网红界前辈同样的错误。   ——总以为她会是特别的那一个,他的special one.   聂胜和打开房间的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开了喝一口,想了想,弯腰拿起另一瓶冰可乐,给女人:“来,这个也给你。”   “谁他妈要你的可乐!”   安吉丽娜快要气疯了。   要说他是个假富豪吧,那肯定不是。   住着房价最贵地区的独栋带泳池豪宅,开最拉风的跑车,还不止一两辆,每年养车都不知花多少钱,一屋子的东西,吃的用的家具电器,全他妈是最贵的。   ——偏偏对女人抠门的要死。   “别生气。”聂胜和一手搭在柜子上,慢条斯理道:“什么样的女人,配什么样的价钱,给你一包饼干一瓶可乐,不亏了。”   安吉丽娜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气到名贵的胸都要炸了:“操!聂胜和,你就是嫖只鸡也得花钱吧?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聂胜和轻笑一声:“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他慢慢走过来,微微俯身,看着女人愤怒的眼睛,唇边漫开一丝笑意,总是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夜色下勾魂摄魄:“谁嫖谁还说不定。像老子这样的男公关,这身材这脸这能力……玩一次,你可得倾家荡产。”   安吉丽娜有片刻的失神。   这男人……太好看了。   聂胜和直起身,继续喝他的黑啤:“想通了?”   安吉丽娜醒过神,脸上一红,拿起一边的包就走:“妈的,不仅抠门,还他妈自恋。”   聂胜和耸耸肩。   人走了,他穿好衣服,下楼。   正巧碰见从外面走进来的聂胜棋。   他的大哥看了眼擦肩而过,气冲冲往外走的女人,转过头的时候,眼神带了几分不满:“……又是过夜的女人?”   聂胜和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哥,绕了小弟吧,就是不想你和爸妈唠叨,我才搬出来住的。”   聂胜棋问:“你又怎么打发人家了?”   聂胜和勾起嘴角笑:“饼干可乐,人家没要,正好,省下来给下一位过夜的。”   聂胜棋:“……”   良久,他平复了心态,总算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你准备玩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收收心?你的名声坏成这样,以后谁还敢嫁给你?”   “我玩我的,碍着谁了?”聂胜和不耐烦的皱眉:“至于名声……凭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封口费?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她们又不吃亏,我还觉得我亏了呢,那些女的十个里面九个是修过的,就我一个原装的,我还没问她们要过夜费,已经算厚道了。”   聂胜棋深吸一口气:“我不跟你说这些。上次你得罪段家,害的一个女孩子毁了容,你知不知道!”   聂胜和笑:“段辉也是怂,有本事来泼我硫酸,打一架也行,拿女人出气,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聂胜棋忍无可忍:“够了!总有一天,你会吃到苦头。”   聂胜和漫不经心:“到了那天再说。”   聂胜棋说:“小舅舅问起你了。”   聂胜和这才收敛玩世不恭的痞气,瞬间正经起来,语气紧张:“哥,你别吓我……我干什么了我?那个女的……段辉的女人,戴什么的……她是被人下药了,睡死了跟头猪似的,可跟我无关啊,我回房就看见她躺我床上,我只当是别人送的大礼包,不拆白不拆啊。你快帮我跟小舅舅说,我是清白的!”   聂胜棋冷笑:“现在知道怕了?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不然小舅舅查到了什么——你就等着这位铁面无私的大爷,送你蹲牢房去!”   “啧。”   聂胜和无奈,手抓了抓头发,心烦的很,走了几步,嘴里吐出几个字:“……真他妈晦气。”   *   段辉看着微博上的那一行字。   ——等我一个月。   可笑,等了一个月,又能怎么样?   他的女人,不管他要不要,至少在他没抛弃她之前,就不能劈腿。   现在这样纯属活该。   反正就是个出来卖的女人,他给过的钱,也够像戴嫣这样的小市民过一辈子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同情的。   “你在看什么?”   段辉回头,看见白槿走了过来,便藏起手机,笑了笑:“随便看点微博上的新闻。你今天下班这么晚?”   “是啊,报社一堆事情,累死了。”白槿挽住他的手臂,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撒娇:“我想吃日料。”   段辉宠溺地摸摸她的脸:“好,我带你去。”   车开到半道上,白槿停止刷微博,抬头:“段辉,你前女友的事情……你知道吗?”   段辉面不改色:“知道。”   白槿叹气:“好可怜的女孩子。手术费很贵吧,你能帮就帮点。”   段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侧头对善良的女友微笑:“这种女人,给点甜头就会缠上来,你太天真了,傻乎乎的。”   白槿皱眉:“可是——”   段辉截住:“放心,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   阿嫣正在泡澡,整个人放松地躺在浴缸里,闻着玫瑰熏香,心里默念‘我会变的更美,我会变的更美……’,念到第十遍,手机响了。   她看都没看,接了起来。   “你好。”   对方的声音很冷,依稀带着讥讽:“戴嫣,不管你想玩什么把戏,你玩不过我的。你这辈子饿不死,冷不死,有地方住,该知足了。”   阿嫣慢慢睁开眼睛,氤氲的水汽中,神情模糊:“你是段辉?”   对方冷哼了声。   阿嫣的手撩起温热的水,扑在脸上:“是你叫人泼硫酸,毁了我脸的?”   段辉冷笑:“你想套我的话?我劝你放聪明点,跟我斗,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算威胁?”   “你尽管报警。”   “不,不……”阿嫣慢吞吞说了两个字,从热水中起身,那双本该柔情似水的眼睛,却逐渐冷淡:“多谢你打这个电话来。”   她跨出浴缸。   水声流动,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又恢复平静。   阿嫣的语气,就像那压抑着汹涌暗涛的水,无声的掩盖所有的情绪:“我记住你了,段先生。”   说完,再无犹豫,直接挂断,然后将那号码标记为诈骗电话,拉进黑名单。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阿嫣依然在家里过,但是坚决闭门谢客,交代陈阿姨,不管是谁来了,只说她去乡下养病,过段时间才回来,就算她亲爸亲妈来了,一样拦下,不准放进家里。   陈阿姨疑惑:“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阿嫣一本正经的回答:“有个专门治脸的老中医给了我一副药方,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试药,不能叫人瞧见。”   陈阿姨大惊:“这该不会是江湖郎中,诈骗的吧?”   阿嫣说:“偏方,试一试才知道。”   于是,阿嫣独自一人关在套间里,平时只叫陈阿姨把吃的放门口,轻易不出房门。   戴母果真带着儿子来了一次,听说阿嫣毁容了,随口问了两句,得知没有生命危险,又担忧起来:“那嫣嫣的男朋友,该不会不要她了吧?她弟弟结婚的房子,可还指望着她出一份子力呢!还有,她以前赚的钱呢?总还有点剩下的?不能再拖了——男孩子在乡下,这年纪必须谈朋友了,不然要让人家笑话的。”   陈阿姨不满:“戴小姐脸上叫人泼了硫酸,你知道什么是硫酸吗?”   戴母急道:“你不说她在医院住了几天,已经出来了吗?那就是没什么大事了。哎唷,阿姨你不懂的!我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还没房子没积蓄,不能给他讨老婆,我急都急死了!”   陈阿姨觉得和这人没法沟通,像阿嫣交代的那样,把一个装了点钱的信封塞给她,叫她回去。   戴母数了数钞票,嘴里啧啧有声:“不够,不够啊!嫣嫣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你跟我讲她去什么地方了,我自己找她说,我们家里的事情,你不懂的!”   陈阿姨推她出去:“戴小姐去哪里了,连亲爹亲娘都没告诉,怎么会跟我说?你找找她的亲戚朋友,他们可能知道。”   送走了戴母,陈阿姨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有点心疼主人。   小姑娘孤零零的一个人,脸毁容了,对象跟着别人跑了,受了那么大的刺激,精神有点不正常,每天只会捧着面镜子,照那张看多了会作噩梦的脸,还露出诡异的笑容……可怜,可怜啊!   她时常去敲门,问一句:“戴小姐,你还好吧?”   里面总会传来回应:“很好,放心。”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戴母倒是没上门,阿嫣也没什么探病的朋友,可上次那个态度很有问题的警察又来了。   陈阿姨说:“戴小姐出门了,去乡下养病。”   秦郁面无表情道:“不可能。戴嫣没驾照,也没有出行记录——”瞄了眼走廊尽头的房间,他皱了皱眉:“关在里面多久了?”   陈阿姨板起脸孔:“你怎么不讲道理呢?你怎么知道戴小姐没驾照,没出行记录?你是不是查了?你这是侵犯公民隐私权,我跟你讲,我懂法律的——你往哪里去呢?你怎么自说自话就进来了——?”   秦郁走到房门口,抬脚准备踹门。   房门从里面开了。   时隔很久,阿嫣难得又用绷带缠上脸,看着来人的眼神带上了一抹不耐烦:“阿sir,我不知道上次是谁报的警,浪费了公共资源,总之不是我。你就放过我吧……我都说了不自杀了,你用不着隔三差五来看一眼,不会要你替我收尸的。”   秦郁就像没听见,只问:“你这两天都关在房里?”   阿嫣反问:“这犯法吗?”   秦郁深邃的目光越过她,看向里面:“戴嫣,我怀疑你加入了非法传销团伙。”   ……   阿嫣实在烦他,侧过身子,让出路:“你尽管搜,搜完了赶紧回家吧,大晚上的,你下班了没别的事情干吗?”   秦郁说:“下班早,来看看你,然后回家。”   阿嫣瞥了眼时钟:“八点多了,快九点了,还早?”   秦郁语气平静:“比平时早。”   阿嫣抱着手,刚才用古董镜PS修容到一半,突然被人打断,气性便上来了:“好了,你也看到人了,我没自杀,可以走了吗?”   秦郁点点头,真的转身走了。   阿嫣看他一眼,叫他:“秦警官。”   秦郁止步,转身。   阿嫣看着他卷起的裤腿,又看了看他穿到脚踝上,两只款式不一的袜子:“……你家里缺镜子吗?”   秦郁回答:“不缺。”   “哦。”阿嫣点头:“再见。”   送走了秦郁,阿嫣进房,开始整理东西,准备找个五星级酒店住几天,进行最后的脸容修复,省的出现今天这种突发状况。   陈阿姨问:“戴小姐,你要出门?”   阿嫣说:“是,去乡下住两天。”   陈阿姨叹气:“你家里人不讲道理的。”   阿嫣不在意:“乡下有很多地方,我不回老家。”   陈阿姨便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火热的八卦作媒心:“戴小姐,那警察是不是看上你了?怎么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呢?”   阿嫣叠起几件衣服:“不知道,可能吧。”   陈阿姨帮着叠衣服,嘴上也没闲着:“我瞧小伙子长的挺周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那身板瞧着也好,肯定能干的动家里的重活,穿着邋遢了点,男人嘛……马虎一点也没关系,这不结了婚有女人管着呢么?”   陈嫣直截了当:“我想睡的不是他。”   “哎哟。”陈阿姨颇为不赞同,瞪了她一眼:“女孩子讲话文雅点。”   陈嫣收拾好了箱子,揣上同样津津有味听八卦的老古董:“不睡他,不想勾搭他,以后如果秦警官还来,劳烦你转告他,我出国了,十年后回来。”   *   住酒店的前五天,阿嫣终于又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   美容,修脸,对着镜子怜惜自己一天比一天光滑的皮肤,一天比一天耀眼的美貌,顺便幻想大功告成后,微博出对比图,网友会如何惊讶,继而给予夸奖和赞美。   对了……她应该再请一个助理,以后总得有人负责整理评论。   阿嫣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展望和信心。   第六天。   房间的门铃又响了。   阿嫣现在听见门铃声就烦,从猫眼看了下,发现不是酒店的保洁人员,而是那张熟悉的欠债脸,更加烦,站着不动。   秦郁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开门,我是警察。”   阿嫣戴上帽子,用围巾围住半张脸,压着怒气打开门:“秦警官,附近就没别的人报警自杀吗?你为什么总盯着我不放?”   秦郁想了想,说:“有。”   阿嫣说:“那你去关爱他们啊。”   秦郁接着说:“最近只有一个,情伤想自杀,后来和女方复合了,不想死了,下半年准备结婚。”   ……   阿嫣烦躁起来:“我跟我的脸过的好好的,我也不想死啊,阿sir,秦警官,你作个人吧,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打扰我和我的脸二人世界,你小心遭天谴。”   秦郁拧眉:“我怀疑你精神不正常,你跟我去医院。”   阿嫣真的受不了了,修复了大半的眼睛掠过一丝怒气,很快平复下来,眼波一转,如轻烟淡雾掠过秋日湖面。   一眼万年。   她靠在门边,抱住双手,悠闲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低声道:“秦警官,我自认不是个好女人,但我也是有原则的。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我也没有勾搭你的必要,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话没说完,不远处的电梯‘叮’的一声,停在这层。   一名酒店员工走了过来,看了看门牌号,对阿嫣说:“小姐,刚才外卖小哥把您的外卖送到柜台上,我拿上来了。”   阿嫣接过来,一个谢字没开口,突然接了个空。   秦郁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又丢还给员工:“扔了,没什么营养。”   员工小哥看了看阿嫣,又看了看秦郁的制服,最后还是默默离开了。   电梯门再次关上。   阿嫣认真的说:“我是个心怀梦想,很危险的女人——”   他问:“你喝粥吗?”   阿嫣一愣,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喝粥吗?甜的咸的?”   阿嫣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郁解释:“我肚子饿了,可以捎上你的。”   ……   ……   阿嫣看着他,沉默了一会,说:“秦警官,你总有一天会后悔。”往旁边让了让,她不生气了,微笑起来:“请进。” 第32章 豪门大少(四)   秦郁买了粥和小菜回来。   阿嫣看着他舀出一碗递给自己,用勺子轻轻搅拌, 平静的说:“秦警官, 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不是需要你拯救的可怜女人, 你的正义感应该用在别的地方。”   秦郁抬起头。   阿嫣放下小勺子, 后背陷进沙发软垫里,笑了笑:“我的路,只能自己走。路上会有踏脚石,替死鬼,却不会有所谓的英雄。”   秦郁看着女人脸上包着的围巾,浓眉皱起:“你的脸——”   “——正在稳定康复中。”阿嫣打断他的话,提起自己的脸和容貌, 语气总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接着话锋一转, 声音又变得平静无波:“就像我说的,你如果只是过剩的正义感无处安放,外面有的是小偷犯人等你抓。当然,如果……”   她站起来, 靠近他, 缓缓俯身。   半张脸用围巾蒙住,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眼底渐渐浮起轻淡的烟雾,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如果,你受够了遵纪守法, 单调无趣的日子,想玩点刺激的……”阿嫣笑了一声,柔声道:“随时来找我。毕竟,送上门的男人,只要条件不太磕碜,我都愿意考虑。”   秦郁沉默半晌,移开目光:“还不吃吗?凉了。”   阿嫣哼了声,在他对面坐下来。   *   一个月后。   莎莉接到阿嫣的电话,本来有点不耐烦,只是看在以前的情分,还有对阿嫣的同情上,抽出时间来了一趟。   现在,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对面女人的脸,下巴掉了下来,愣了大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你哪位啊?”   阿嫣挑了下眉,拿起镜子照脸:“怎么,很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啊,五官没有大动,只稍微调整了一点,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   莎莉喝了口水压惊,拍拍胸脯,接着连珠炮似的丢出一堆问题:“不是,我说上次看见你脸毁成那个样子,皮肤怎么可能恢复的这么好?你去哪里整容了?不,应该问,你去哪里换头了?找的哪个医生?你出国了?多少钱整的?至少大几百万了吧。”   阿嫣没有回答,指了指桌上的照相机:“我特意买的,用来拍照。”   莎莉没动,开口:“戴嫣,姐妹一场,我没对你落井下石过,对不对?你悄悄跟我一个人说,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阿嫣说:“你哪天脸被泼了硫酸,我肯定告诉你。”   “去你妈的!”   虽然塑料姐妹情遭遇了严峻的考验,但是莎莉看在这桩生意只赚不亏,钱途无量的份上,还是用足了心思,帮阿嫣拍出最好看的照片,营销号热搜通稿一条龙,成功将她送上舆论的巅峰。   网友惊的手里的瓜都掉了。   “卧槽,这不是戴嫣吗?我眼睛瞎了?她长这样的?”   “对对对,就是上次那个毁容的网红,段公子的前女友,这他妈不是整容恢复,这是直接换头了吧?”   “哪家医院整的?这医生要赚到手软啊。”   “娱乐圈女星A,女星B,女星C正在给戴嫣打电话咨询中。”   “喂喂,你们能不能长点脑子?这照片肯定是PS过的,以前是照骗,现在还是照骗。”   ……   两天后,莎莉又通过媒体放出了一段无PS视频。   “有点心动怎么办?”   “……天哪,现在科学都这么发达了!”   “我不禁照了照镜子,看了眼自己干瘪的钱包。”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还是不信,视频肯定是一帧帧修的,有本事上直播不开滤镜。”   ……   自从毁容,没法当最大的招牌模特后,阿嫣的淘宝店业绩萧条。   然而,一夜之间,订单如雪花般飘了进来,本来店里生意不好,辞掉了两名客服,现在订单根本接不过来,人手严重不足。   互动区都是叫人啼笑皆非的留言。   “穿了这条裙子能变得和小姐姐一样漂亮吗?”   “穿上这条牛仔裤,可以成功变身换头女吗?”   “买了这件衣服,是不是就能上演现实版丑女大翻身了?”   ……   当然,也少不了看准商机,闻讯而来的各种商家,从微商到大型美容机构,应有尽有,任君挑选。   阿嫣只接了一个全国连锁,正规整形机构的推广。   几十秒钟的宣传视频,却拍了整整两天。   导演都快抓狂了:“戴嫣……姑奶奶,姐姐求求你了行吗?你不看人面,看在毛爷爷的份上,配合点。就这么几句台词,你给我记牢了,能不能别临场发挥了?”   她气得脸色发青,放了一遍刚刚录下来的短视频。   刚开始是两张毁容前后照片的对比。   采访的小姐姐一脸惊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这真的是一个人吗?……戴小姐,你是怎么办到的?”   接下来的台词应该是:自从我来到女人花美容机构……   可阿嫣一脸平静,理所当然的回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你们学不来的。”   采访小姐姐当场无语,笑容僵在精致的脸上。   阿嫣又说:“适当的美容也是需要的,我在女人花美容会所办了一张卡。”侧眸,转向镜头,微笑着说:“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   视频结束。   导演卷起手里的文件,用力拍在桌子上:“赚的钱都是往你口袋里去的,你走心点行不行!”   阿嫣说:“我已经很走心了,我不是在女人花办了一张年卡,还充了一万送188个项目吗?”   ……   最后,这段视频还是录用了。   毕竟像阿嫣这种行走的招牌,真的一百年都难得一见。   虽然这位小网红疑似智障,还有间歇记忆缺失症,但她的脸就是最好的广告,而且她也说了女人花的招牌广告词。   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   女人花用了大价钱推广,网上随处可见这个视频。   莎莉乐的心花怒放,本想趁着热度,再给阿嫣接几个高价推广和代言。   阿嫣拒绝了:“够了。”   莎莉不以为然:“钱还能有赚够的时候?”   阿嫣握着手机,唇角微弯,重复道:“够了。”   该看到的人,已经看到了。   *   段辉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本来,他正在看一段体育新闻的视频,不知按到了什么,出来一条广告,那女人的脸赫然映入眼帘,甜美的笑容和自信的气度,太扎眼。   他冷哼了声,丢掉手机。   “哟,段公子,好久不见。”   包厢门口响起一道懒洋洋,十分欠扁的声音。   段辉本就差劲的心情,像是坐着云霄飞车急冲而下。   他抬起头,冷冷看着那个一手撑在门上,笑意慵懒的男人,他领口的几颗纽扣松了,白衬衫上印着几个鲜红的唇印。   聂胜和搂着怀里的美女,好像根本不记得上次结仇的事情,和颜悦色问道:“你的前女友,那个戴什么的……就是那位‘女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小姐,出国换头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全国都知道了。   他妈的还来问。   “得花不少钱吧,戴小姐出得起吗?”聂胜和散漫的说,嘴角勾了一下:“看不出来,段公子还是个好心人,我以为你能下那么狠的手,肯定不会管她死活。”   段辉冷声道:“你有完没完?”   聂胜和举起双手投降:“行,我多嘴,段哥别生气。”   段辉看着他抱着美女,吊儿郎当的走远,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抽了口烟。   旁边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李奇和张林,他们都是有点家当的富二代,但是跟段辉、聂胜和这样的没法比,因此聂胜和刚才骚里骚气的来挑衅,他们不敢出声,现在人走了,他们便凑到段辉跟前。   “那贱货还有脸出来蹦跶,摆明了跟你过不去。”   “就是,哥,我找几个人帮你出出气。”   段辉只是抽烟,阴着脸,没说话。   李奇说:“放心,不会出事的,上回不也用钱封了那人嘴吗?这次就吓吓那个小贱人,我们去办就好,不用你沾手。”   段辉掐灭烟头,站了起来:“随便你们。”   *   门铃响了三下。   陈阿姨放下手头的东西,准备过去开门:“谁呀……”   阿嫣坐在沙发上,抬了下眼睛:“别开。”   陈阿姨一怔:“又是秦警官?”   阿嫣笑笑:“不是他。”起身走到门口,回头:“阿姨,你去房里一会儿,都是些碍眼的男人,吓到你了不好。”   陈阿姨一惊,有点害怕:“男人?该不是混混吧?哎唷戴小姐,那你赶紧过来,快给秦警官打电话——”   阿嫣便不耐烦了:“你进房去吧。”   陈阿姨拗不过主人,最后还是一脸不安地走了进去,关起门。   阿嫣打开里面的一扇门,隔着防盗铁门,看着外头的人——两个穿戴整齐,身上挂满名牌,眼神却流里流气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瞧着像找来的打手。   “戴小姐——”   李奇以为对方不会开防盗门,正想说话,没想到门里的女人笑了一声,低头开了锁,然后一步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三人没料到阿嫣吃了一次亏,还这么大胆,同时呆住。   阿嫣抬眸,目光飘飘渺渺,如烟如雾,那淡雾深处,又似有什么勾着人陷进去,陷进去,直到……无处可逃。   女人偏过头,几缕黑发落在雪白修长的颈项边,淡粉色的唇微张,轻轻吐出几个字:“你们,想怎么玩?”   *   李奇和张林消失了很多天。   段辉刚开始还没放在心上,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打电话找不到人,只能亲自去了一趟李奇住的地方。   他和张林两个都在。   客厅里有股难闻的味道,地板上全是乱丢的垃圾、外卖盒子、衣服和饮料空瓶。   李奇和张林一人一台笔记本,正啪啪啪打着字,聚精会神盯着屏幕,蓬头垢面的,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了。   段辉嫌恶地皱眉,走过去,踢了下张林的腿:“你们这两天都在干什么?”   张林迟钝地抬了抬头,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   段辉恼怒:“操,老子跟你讲话,你当耳旁风——”   突然,旁边的李奇叫了起来:“五万粉了!五万粉了!”   张林眼睛放光,根本不理段辉,直勾勾地瞪着电脑:“好,下一个目标是十万活粉。搞个转发抽奖吸粉,你说怎么样?”   李奇兴高采烈:“可以的可以的。”   这两个人……中邪了?   段辉瞪了他们一会,低头看向电脑屏幕。   那是李奇的微博主页。   用户名:戴嫣全球粉丝后援会。   段辉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看了两遍,没错,就是见鬼的全球粉丝后援会,正好五万粉。他不禁骂了起来:“傻逼,你们失心疯了?”   张林看了他一眼:“我现在是后援会会长,李奇是副会长,下个月我们的后援会会员文化衫就能印出来了。”   李奇问:“上面印什么字?”   张林说:“戴嫣美颜盛世?”   李奇想了想:“还是全世界最美的戴嫣,这样戴小姐会更高兴吧?”   ……   段辉半天说不出话,脸色铁青,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傻逼!”   *   段辉给阿嫣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   他换了一台手机,终于接通了,还没说上一句话,对方听见他的声音,直接挂掉。   那个贱人!   段辉开车去了阿嫣的小区,狂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等到了下午,总算看见阿嫣和莎莉一起出来了。   他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愤怒使他失去理智,上次绿帽事件后,他已经很久没气成这样。   为什么愤怒?他说不清。   只知道,他是不想看见那女人好过的。   阿嫣见到他,和莎莉说了句什么,朝着他走过来。   段辉却停下了脚步。   这个女人,这张脸……真的是戴嫣吗?   阿嫣在他面前停下,微笑道:“段先生,那两个小朋友是你介绍来的?很可爱。”   段辉回神,脸色冷沉:“你给他们吃了什么东西?你——”   “还能是什么?”阿嫣状若惊讶,悠然看着他,慢慢道:“当然是迷魂汤啊。”   段辉死死盯住她。   阿嫣轻笑一声,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温柔:“你瞧,段先生,想要让男人对我死心塌地,太简单了……”抬手,轻柔抚过他紧绷的脸颊,笑容一点点加深:“放松点,你怕什么?怕我给你灌迷魂汤么?”   她走近一步,软若无骨的手缓缓移到男人胸口,按在他跳动的心脏上:“我啊,就算要你的心,你也会双手奉上的,可我连这点都不稀罕,我只想……”凑近他耳边,朱唇轻启:“……你活的生不如死。” 第33章 豪门大少(五-七)   “……段辉?你在听吗?”   段辉醒过神,看向满脸担忧的女友, 怔了怔, 说:“刚才在想点事情, 你说什么?”   白槿叹了口气, 抢过他夹在两指间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快烧到你手指了。”   段辉笑了笑,抱住女人瘦弱的肩膀:“还是你知道疼人。”   白槿握住他的手,依旧不放心:“到底怎么了?你这两天心不在焉的……你有事别放心里,跟我说,我也能出主意的。”   段辉有点感动,心里一软:“真没什么, 都是小事。”   白槿怀疑地看着他, 分明不信。   段辉叹气:“你别瞎想。”他双手抱住女人, 下巴抵在柔软的黑发上:“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我就知足了。”   白槿羞涩地笑了笑,轻轻嗯了声,靠进他怀里。   段辉的眼神却冷了下来。   只要闭上眼睛, 黑暗中就会浮现那个女人的影子。   不, 不止,有时候正在和人说话,莫名其妙也会走神,脑海中自动播放那天的画面……那个整容怪穿着一条红色的修身长裙,缓缓走到他面前,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 眼尾向上勾起,像是小时候读过的志怪小说里的狐狸精。   天生尤物。   声音很轻,千回百转,又娇又媚。   ……可又是那么平静,冷淡,一言一语,比起威胁,更像是宿命的宣判,令人不寒而栗。   放在他心口的那只手软软的,手指清瘦纤细,没有半点力气。   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下又一下,身体也开始发热,浑身的血都涌向某一处。   阿嫣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呼吸逐渐粗重,额头上冒起了汗。   那是戴嫣的脸。   那是戴嫣的声音。   可那妖娆的姿态和勾魂的语调,又不像从前那个傻乎乎的蠢女人。   难怪……李奇和张林那种有勇无谋的蠢货,见了她一面,完全丢了魂魄,成了人家掌心的玩物。   光是想想,段辉又热了起来,在白槿耳边哑声道:“小槿,我想要。”   白槿红透了脸,没有反抗,点了点头。   段辉抱起娇小可人的女友,大步往床边走去。   *   “宿主,你又对路人张和路人李用媚术了。”   阿嫣没什么反应,继续往脸上涂护肤品,抹均匀了,轻拍几下。   老古董无奈:“宿主,你这样,我很难办的。”   阿嫣有些不耐烦:“知道了,下个世界刷好感度,别吵,你吓着我的毛细孔了,吸收不良怎么办?”   老古董:“……”   等了半天,阿嫣终于和毛孔亲密交流完了,低下头,看了看脸色为难的古董镜:“我白天出门,你一个人在家,无聊吗?”   宿主从没这么关心过自己,老古董受宠若惊,老实回答:“有时候,我会偷开你的电视看。”   阿嫣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去,过了片刻又开门进来,手里拿着个袋子:“虽然只是人界的百年精怪,雕刻面具总会吧?”   老古董一愣:“……啊?”   阿嫣从袋子里拿出一张皮。   老古董有点懵逼。   那真的就是一张……洗干净的猪皮。   阿嫣说:“帮我雕一张丑陋的面具,最好能吓人的。”   老古董警惕:“宿主,你……你想干嘛?”   阿嫣睁大眼睛:“霸王硬上弓啊。我这么好看……”低笑了声,转向镜子:“……我怕线索男主把持不住,我这次可不想欲拒还迎,就是想霸王他。”   “……”   阿嫣问它:“你不愿意吗?”   老古董:“……没。”   阿嫣笑了下:“乖。等我离开禁殿,给你找一面年龄相当的镜子,当你媳妇。”   老古董脸红了,咳嗽了声:“……老朽又不一定是男身。”   阿嫣拍了拍它,重复一遍:“乖。”   老古董:“都说了你对我放电是没——”   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陈阿姨响亮的大嗓门:“怎么又是你们?我告诉你们,不要一直来骚扰戴小姐,我会报警的,我跟警察局的人可熟了——”   “我们找戴小姐有事……阿姨你拿扫帚打我干什么?我不是坏人!戴小姐?戴小姐你在家吗?”   阿嫣出去看了看。   张林和李奇来了,两人身上都穿着白色的应援服,上面印着‘全世界最美的戴嫣’几个大字,肩膀的地方还设计了一个十分清奇的标志,一张女人的脸。   两个一米八左右的大男人,穿这种衣服招摇过市,不知道惹了多少笑话。   偏偏他们自己不当回事,看见阿嫣,眼睛都开始放光,充满了痴迷和崇拜。   张林上前,献宝似的指着后援会LOGO:“戴小姐,我亲自设计的,你觉得怎样?”   阿嫣笑盈盈的:“不错,我很满意。”   张林得到了夸奖,越发眉飞色舞,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   李奇不甘示弱,从包里拿出一份整理好的文档:“戴小姐,你看看,这是后援会建立以来,我收集的对你容貌的正面评论,还不全,但是我挑特别有特色的,全收录在这里了,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阿嫣心情大好:“有效率,我喜欢。”   张林争着说:“后援会快十万粉了,涨粉速度超级快。那些来评论下面骂你的人,老子全骂回去了,骂的他们怀疑人生。”   阿嫣看着他,柔声道:“那你也很棒。”   张林的脸可疑的红了起来。   陈阿姨把阿嫣拉到一边,瞄了那两个服装诡异的男人一眼,压低声音:“戴小姐,这两个小瘪三怎么看都不正派,三天两头的过来,要不我跟秦警官说一声,叫他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省的他们总来烦你。”   阿嫣沉下脸:“喜欢我脸的人,我都喜欢,秦警官又不会夸我的脸,我见了他才烦。”停了停,又说:“你那么喜欢秦警官,休了家里的老头子,大胆追求他吧。”   “哎唷戴小姐,有你这么取笑我的吗?我也是为了你好——”   可阿嫣不听。   她只想听李奇整理的评论。   读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片刻后,段辉走了进来,看到张林和李奇,愣了一下,皱紧眉。   阿嫣抬头看他。   ……差点忘了,他是有原主家里钥匙的。   段辉盯着那两个男人,冷冷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李奇说:“我们来汇报后援会的工作啊,段哥你才是,不陪着白小姐,来这里干什么?”   段辉咬牙,额头上青筋暴起:“张林,李奇——你们他妈都疯了!这个换头女灌了你们什么迷魂汤,给你们吃了什么药,你们跟条哈巴狗似的,整天往她面前凑?!”   “喂!你说话放尊重点!”   张林不满地站了起来,挡在阿嫣跟前,像个勇敢的骑士:“什么哈巴狗,我们这叫忠犬,你有没有文化?”   段辉气结,脸涨红了,猛地往前一步,抬手就是一拳,正好打中他的鼻子。   张林踉跄后退几步,手一摸,脸上全是血,也火大了,立刻挥拳反击,李奇见状,赶紧过去帮忙,三个人扭打在一起。   段辉身手比他们好,可他们二打一不虚,一时间分不出胜负,只能看见三个同样怒火中烧的男人,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的难舍难分。   旁边,陈阿姨急得要命,扯着大嗓门尖叫:“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   阿嫣修长笔直的腿交叠在一起,膝盖上放着整理好的评论,扫了几眼,抬眸看了看陈阿姨:“阿姨,小声点,你有点吵。”   陈阿姨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戴小姐,你还有闲心说风凉话!这算个什么嘛,打死人了怎么办?”   阿嫣轻轻笑,看了看那几个杀红了眼的男人,低声道:“打吧。一个主谋,两个帮凶,干了坏事,总得消点孽障。”   陈阿姨没听清:“戴小姐,你说什么捏不捏的?”   阿嫣摇头,继续翻手里的文件。   过了一会,地上的几个人没有停手的打算,阿嫣看完最后一页,正想喊停,顺便夸夸两个勇敢的骑士,没想到有人先一步开口:“——站住,全不许动。”   阿嫣一听这声音,眉心拧起又松开,只当没听见。   秦郁没想到一来会看到这一幕,不曾多想,一手一个揪住李奇和张林,把他们从段辉身上拉开,甩到另一边。   三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秦郁再晚来一会,恐怕就要头破血流了。   张林抹了一把鼻血,看见一套警服年初穿到年尾的秦郁,破口大骂:“操!段辉你打不过叫警察来?你他妈没病吧!”   段辉爬了起来,冷笑:“你他妈才有病,我有功夫报警吗?”   ……   段辉擦了擦脸上的血,看向悠闲地翘着腿,始终冷眼旁观的阿嫣,又冷笑一声,点点头:“戴嫣,你有种……有本事别落在我手上!”   阿嫣看着他,微笑:“段先生,我有没有种,说不准……”尾音拉长,带着笑意:“但总有一天,你肯定会‘没种’的。”   段辉理了理衣服,走了出去。   直到坐进车里,他脑子都有些晕眩,不知是打架时受到了冲击,还是……还是见到那个女人,又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欲望。   上一次……和白槿一起,没有尽兴。   他想,如果只是生理上的渴望,那就来找罪魁祸首,就当自己叫了一只鸡——发泄完算数,最多付点过夜费。   可看见张林和李奇的刹那,怒火突然涌上头,那女人略带嘲讽的目光,更是让他怒不可遏,就这么掉身价的跟那两人大打出手,还招来警察。   操。   不仅是那两个蠢货,他自己也是……疯了。   *   张林看着似笑非笑的阿嫣,讨好的想凑上去:“戴小姐——哎哟哟痛,痛!警官,放手,我骨头都要断了——”   秦郁扣住他的手腕,冷淡的目光瞥向旁边的女人:“有人骚扰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张林龇牙咧嘴:“放手啊,疼疼疼!”   阿嫣说:“放手,对我的后援会会长,放尊重点。”   张林感动的热泪盈眶:“戴小姐……”   秦郁皱眉。   阿嫣走过去,温暖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轻叹一声:“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秦警官,你总是不听我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说:“放开。”   对峙片刻。   秦郁面无表情地松手。   阿嫣带着张林和李奇坐到沙发上,找出急救箱,耐心地帮他们清理伤口,陈阿姨也在一边帮忙。   消毒的时候有些疼,张林倒抽了口冷气。   阿嫣停手,问他:“疼吗?”   张林狂摇头:“不痛,一点也不痛。”   阿嫣笑了笑:“傻的。”   张林心里感动,又高又壮的大男人,突然就眼冒泪花:“戴小姐,你不用对我们这么好的,其实上次你的脸——”   “嘘。”阿嫣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看了眼秦郁:“警察在呢,不要乱说话。”   秦郁问:“上次她的脸怎么样?”   张林没说话,身边的李奇也低下头。   阿嫣丢掉手里的棉签:“好了,你们等下还是去一趟医院。”   张林和李奇站了起来:“谢谢戴小姐。”   走到门口,张林回头,坚定的说:“戴小姐,我们会继续努力的!一定把后援会发扬光大,将你的美貌传遍千家万户!”   阿嫣淡笑:“乖,真有志气。”   等他们走了,陈阿姨总算松了一口气,对秦郁抱怨:“警官,你都看见了,这算个什么事啊!我们戴小姐一个弱女子,总是被那些人欺负,他们脑子不清不楚的,一个比一个神经病!”   秦郁一直没开口,黑眸锁在浅笑嫣然的女人身上。   陈阿姨啰里啰嗦说了一通,终于满意了,去干自己的活。   阿嫣捡起桌上的一面小镜子——她的家里,最多的东西就是随处可见的镜子,然后对着自己的脸,凝神细看。   ……男人呀,要是中媚术之前,也能那么乖,那么讨喜,该有多好。   秦郁问:“你的脸,到底谁下的手?”   阿嫣眼睛也不抬一下:“阿sir,我说过了,不用你帮我伸张正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秦郁又问:“那两个人是谁?”   阿嫣说:“我的助理。”   秦郁:“你就看着他们打架?”   阿嫣轻笑了声,放下镜子,看向他:“秦警官,早说了我不是好女人,你为什么总对我抱有幻想?别说男人为我打上一架,就算为我拿着刀互捅,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她挑了下眉,眼眸含笑:“你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吗?——想,那就留下来,不想,离我远点,多简单。”   *   过了几天,老古董不负所托,终于完成了丑陋的猪皮面具,用肥皂搓洗了好多遍,直到没有留下一丁点味道,才放起来晾干。   深夜。   阿嫣坐在窗边,拿着手机刷朋友圈,不停往下翻……忽然停住。   安吉丽娜:   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买一只公鸡,拔光它的毛,活活掐死它。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配图是一张扎小人的图片,小人身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聂。   阿嫣笑了笑,拨通电话:“安吉丽娜小姐?我是戴嫣,明天有兴趣出来喝杯茶吗?……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   身处同个圈子,安吉丽娜和阿嫣算是比点头之交好一点的‘朋友’,突然接到阿嫣的邀请,惊讶归惊讶,还是来了。   阿嫣的成功换头案例,已经成为圈里的一个传说。   她也有点心动。   咖啡厅里。   时髦的女郎从门口进来,停住脚步,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找人,最后目光落在一处,女郎摘下墨镜:“……戴嫣?”   阿嫣指着对面的位子:“请坐。”   安吉丽娜坐下,心里拿不准阿嫣想干什么,便不开口,只是喝着柠檬水。   阿嫣问:“聂胜和给了你什么?”   安吉丽娜皱眉,神情戒备:“你什么意思?”   阿嫣笑了笑:“……大概也是超市里买的东西。”停顿一小会儿,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我想跟你谈一笔生意,这个数——”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串数字,对方惊讶地挑高眉。“——先转你一半,事成后给你另一半。你也不用怕聂先生报复,他如果找你,你直接往我身上推。当然,必须是在事情结束后。”   安吉丽娜沉默很久,开口:“戴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姓聂的不好惹。”   “我说了,事情结束,尽管往我身上推。”   安吉丽娜犹豫。   阿嫣并不心急,慢慢喝完一杯咖啡。   安吉丽娜下定了决心,爽快的说:“好,成交。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   夜总会的豪华包间里。   半醉的男人躺在床上,衬衫胸前的扣子全开了,两只手拷在床头,手腕上是毛茸茸的情趣手铐,柔软的亮红色茸毛,正衬保养得当,修长苍白的一双手。   男人手如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细长漂亮的桃花眼,带着七分笑意,三分醉意,饶有兴致地看向穿着暴露的女郎:“安吉丽娜……宝贝,上次闹的那么不愉快,真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还有兴趣陪我玩……爱的小游戏。”   安吉丽娜娇笑:“我这不是想通了吗?像聂公子这样的,当牛郎,那也是头牌。”   聂胜和大笑:“我可以假装听不出你在讽刺我。”   “讨厌……”安吉丽娜横了他一眼,嗲着嗓子说:“我是真心夸你的,你还冤枉我,真没良心。你乖乖躺着别动,说好了玩爱的角色扮演小游戏,我是采花大盗,你是被强迫的小处男——”   聂胜和挑眉:“这有点难度。”   安吉丽娜脱掉外套,露出性感的小内衣,嘟起红唇,给了他一个飞吻:“我看好你,你演技那么好,没问题的。”   聂胜和坏笑:“好,我尽量……来吧。”   安吉丽娜刚要过去,突然‘呀’了一声,遗憾的说:“我忘了个很重要的东西……我的爱的小道具。”   聂胜和:“是什么?”   安吉丽娜俏皮地眨眼:“……秘密。聂少,等我一会,我给你个惊喜,你肯定会爱的不行。”   聂胜和不禁有些期待:“快去快回。”   安吉丽娜走到门口,抬手关上灯:“聂少,你可要等着我哦……到时你睁开眼睛,绝对吓一跳。”   黑暗中,聂胜和闭着眼睛,幻想一场刺激的感官盛宴。   他爱玩。   只要是爱的小游戏,不太过分,不伤及性命的,都爱玩,越刺激越好。比起骗炮,安吉丽娜这样自愿送上门的,当然更好。   然而,安吉丽娜出去了很久。   聂胜和等的都快不耐烦了,酒意上头,小眯了会儿,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漆黑一片,房里的灯还是关着,可有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摸着他的身体,各处点火。   “宝贝儿……”他哑着嗓子,闷哼:“快开灯,让我看看你——亲爱的,你不是给我准备了惊喜吗?”   “不到时候呢……”   声音有点古怪。   聂胜和陷进视觉被限制后的感官天堂里,根本没分辨出来异样,只觉得又刺激又爽,哼哼唧唧了半天,终于进去了——啪的一声,灯开了。   聂胜和双眸迷离:“亲爱——”   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吓出一身冷汗,惊恐地瞪着身上的人,目光落在那张猪头脸上,全身寒毛倒竖,受惊过度,直接……吓软了。   持续足有十分钟的死寂。   聂胜和暴发般吼了出来:“操!你是什么鬼东西?!”   *   阿嫣从他身上下来,轻轻笑了一声,嗓音极其悦耳,却长了一张丑到能把任何男人吓软的猪脸。   “他妈的,安吉丽娜,你敢这么耍我,把老子吓出病来,看我怎么——”聂胜和双眼冒火,看了眼紧闭的门:“来人!人全死光了吗?来——”   阿嫣又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语气满是嘲弄:“别叫了,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小处男。”   聂胜和来了个素质三连。   他用力挣扎,可恨手铐禁锢着,根本动不了,只能恶狠狠瞪住对方,过了会,慢慢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不是安吉丽娜,你是谁?”   阿嫣站在床边,看着他完全没有遮盖的身体。   聂胜和看惯了别人,第一次这么被人盯着瞧,总觉得自己受到侮辱,就像放在刀砧板上的肉,供人评价——呸,他才不是肉。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这么粗大的男人?”   阿嫣抱住双手,打量了他一会,开口:“嗯……十个男人三个短六个快,还有一个短又快,比我想的更不中用,也就只有一张脸勉强能看。唉,这把亏了。”   这话莫名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聂胜和来不及细想,脸有点红,怒道:“你放屁!要不是你突然开灯,老子被你这张脸恶心的想吐,会那么快吗?”   阿嫣叹了口气:“……短又快就算了,还嘴硬好面子,真可怜。”   聂胜和只觉得头顶冒烟,气到发狂:“你有种放开老子,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操,老子凭什么要让你个猪头见识,你放开我,不然我叫你后悔一辈子!”   阿嫣根本不理他,穿好衣服,走到一边,拿起桌上的一包东西:“虽然不太满意,过夜费还是要付的,行业规矩,没办法。这袋小香肠你带回去,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操你妈!”   那袋还散发着冰箱冷气的香肠,突然被丢到他腿上。   聂胜和身体一颤,吸了口凉气,又骂了几句,低头看了眼——包装上面印了保质期,正好明天过期。   他浑身发抖。   阿嫣戴着狰狞的面具,对他报以扭曲的微笑:“保质期短了点,不过很适合你,小又短,快又软,回去切了吃吧,缺什么吃什么,祝你好运。”   聂胜和看着她离开,声嘶力竭叫了起来:“你别走!妈的,你不准走!——有没有人啊!不管死人活人,给老子来个人啊——救命!!!”   *   秦郁开到半路,突然靠边停车,走了下来。   旁边是一家夜店。   停在前面的那辆车很眼熟,他走近,看了看车牌号,没错,就是戴嫣的车。   戴嫣不会开车,以前雇了个司机,最近出行都是经纪人带着,这辆车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晚了,她在娱乐会所?   秦郁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   他不曾犹豫,快步走向夜店门口,正好遇见从里面出来的女人。   阿嫣冷不丁看见他,有点惊讶:“秦警官?下班了来喝一杯?”   秦郁没有调笑的心思,单刀直入:“你手机呢?”   阿嫣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又塞回口袋里:“抱歉,刚才开了静音,没听见。”   秦郁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嫣笑了笑:“当然是来放松身心的。”舒展了下双臂,走向自己的车,头也不回的说:“阿sir,快进去吧,有人很需要你的帮助。”   秦郁一怔,回过神,想进去,才刚抬头,就看见聂胜和衣衫不整,跌跌撞撞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拦了下。   聂胜和暴跳如雷:“滚开!什么东西,敢挡我的路——”   秦郁面不改色,声音冷的像冰:“聂胜和。”   聂胜和愣住,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突然像抓住救星一样,飞快的说:“小舅舅,你来的正好,快……快帮我抓一个人,刚才一个猪头丑女强奸了我,我要报警——”   秦郁看着他涣散的目光,眉心紧拧:“你嗑药了?”   聂胜和急道:“真的!一个丑不拉几的猪头女强奸我,小舅舅,你得帮帮我!”   秦郁两手放进裤袋里,平静道:“聂胜和,深呼吸三次,然后把你的话重复一遍,我带你回警局作笔录。”   聂胜和深呼吸了三次,正想开口,突然停住。   周围的人,全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有几个眼熟的,正对着他指指点点,努力忍笑,甚至有人举着手机对准他偷拍。   他刚才气疯了头,说了……什么?   秦郁的声音毫无起伏:“你说,谁强奸了你?”   聂胜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红得能滴血。   这个脸……丢大了。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猪头女的话,他在什么地方听过。   “……十个网红九个照骗,脸比我想的还要残,身材倒是带劲。还行,这把不算亏。”   “……十个男人三个短六个快,还有一个短又快,比我想的还要不中用,也就只有一张脸勉强能看。唉,这把亏了。”   是那个人。   此仇不报非君子。   聂胜和看着秦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有……我喝大了。”   *   安吉丽娜凭空消失了,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聂胜和收到一条她的短信:戴嫣叫我干的。   手指不小心按到了浏览器,跳出来的新闻标题极其刺眼。   ——最奇葩发酒疯:骗炮界扛把子聂大少酒后大呼遭一头猪强奸。   视频传播太广,删都删不过来。   聂胜和气得白天吃不下饭,晚上也睡不着觉。   戴嫣。   ……好样的。   聂胜和盯着手机看了很久,久得恨不得把屏幕烧出一个洞。   最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戴小姐。”另一头没有声音,聂胜和靠在窗边,看着落地窗外的花园和喷水池,淡淡道:“你这几天应该心情很好。”   “不怎么好。”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很平静,带几分戏谑和嘲弄,太过熟悉。   聂胜和挑了下眉,扯起嘴角,笑得阴森森的:“哦?”   “第一,面具闷久了,怕长痘,正在加紧护肤治疗。第二,有点担心你。”   聂胜和以为对方怕了,想讨饶,便冷哼一声:“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个,太晚了?”   “怎么会呢。”那道声线还是轻柔平淡,太过平淡,以至于显得敷衍:“我怕你受惊过度落下病,勃起无能,那就麻烦了。我还要睡你两次,不想在睡你之前,还要帮你治疗男科疾病,太麻烦。”   …… 第34章 豪门大少(八)   段辉以一敌二打了一架,脸上挂了彩, 就算经过处理, 还是很明显, 尤其左眼附近淤青了一圈, 瞧着有点吓人。   白槿心疼得要命:“这是谁打的?你跟人打架了?”   段辉不在意地笑了下:“没,不小心摔了一跤。”   白槿气上心头:“段辉,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不瞎,也不蠢,你是摔的还是被打的,你当我看不出来?”   段辉安抚地拍拍女友的手。   白槿低着头,沉默一会, 两滴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落在手背上, 很烫:“最近你很奇怪,你不说,我也不能一直问。可你今天还受伤了……”叹了一声,抬起发红的泪眼:“你别骗我了, 好吗?你说实话……是因为她吗?”   段辉神色微变, 下意识地皱起眉:“谁?”   白槿说:“你的前女友。”   段辉脱口道:“没有的事,你怎会这么想?”   白槿摇了摇头,苦笑:“你不用瞒我,我早就发现了……晚上,你以为我睡着了,就会刷微博, 看戴嫣的主页。”   那个页面很久以前就停止更新了,最后一条微博,定格在一行文字上。   ——等我一个月。   一个月后,戴嫣风光归来。   不仅恢复了从前光鲜亮丽的外表,还一举摆脱了‘照骗’的外号。   即使是最激进的黑粉,都不会说戴嫣是照骗,只会抓着‘换头女’、‘整容怪’等字眼不放。   段辉不说话,两手放进口袋,走到窗口。   身后,白槿脸上泪痕交错,握紧了小手,安静问他:“我只想要你一句真话,你……还爱她吗?”   爱?   这个字眼和戴嫣联系在一起,真叫人发笑。   段辉忍不住笑出了声,可那笑声极冷。   口袋里的手,渐渐攥成拳,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凸起。   他走了回去,珍惜地捧起白槿的脸,吻了吻女人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不爱,从来就没爱过。”   夜里,段辉躺在床上,眼睛闭着,翻了几次身,却没半点睡意。   身上受伤的地方真他妈疼,尤其是脸,左眼那一圈,涨疼的厉害,刺痛不止,根本不可能入睡。   夜不能寐,脑子想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偏。   他想,那时硫酸泼脸上,阿嫣的脸毁了,肯定比这还疼。   那蠢女人曾经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段辉。”   那天,手机里传来他前女友的声音,小小的,中气不足,沙哑无力。   “好疼啊……”   “非得这么对我吗?”   “其实,你想逼我去死,不用这么麻烦。”   他不想听下去,掐断了电话。   那女人很蠢,很笨,懦弱胆小,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会发亮,仿佛他的存在,点亮了这个黯淡的世界。   圈子里那么多送上门的漂亮网红,他选择阿嫣当女朋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以他为中心,傻乎乎的笨女人,总能带给他好心情。   段辉侧过身,看着黑暗中白槿的轮廓。   今天,如果在他身边的不是白槿……换作以前的阿嫣,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异常,那个缺心眼的女人,直到分手都不知道他早已移情别恋。   他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吸了口气。   心里很烦。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事情?   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还是那女人的样子,只不过是换头以后——精致的眉眼,永远嚣张的语气,对谁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看着就叫人火大。   他是不想她好过的。   离开他以后,她就该过的越来越惨,直到……回来求他。   段辉无声地骂了几句脏话,捏了捏鼻梁,不止是受伤的地方涨疼难忍,太阳穴也突突直跳,还有……被子底下的手动了动,按住胸口某个位置,狠狠地,死命地压着,就像通过这个动作,企图压制逐渐蔓延开的感觉。   很疼。   他自私惯了,一向为所欲为,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直到这个瞬间,他突然发现……他也是有心的,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了某个人疼的死去活来。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   酒桌上,聂胜和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闷酒,无视满桌的山珍海味,可有时没注意,眼角不小心瞄到当中一盘浓油赤酱的红烧排骨,那一块块油腻的肉……心情顿时直降谷底,脸色也难看起来。   整整一周,他就没一天顺心过。   看见以下任何一件东西都心烦:   猪肉,香肠。   床,手铐。   长相丑陋的女人,身材很好的女人,声音好听的女人。   晚上总作噩梦,醒来浑身都是冷汗,生怕一睁眼又看见那张可怕的猪脸。   明面上没人提起,可背地里,他知道他的绰号已经从拉风的骗炮界扛把子,变成了‘那个被猪强奸的聂公子’。   奇耻大辱。   他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想报复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势力,又很嚣张的女人,也就那几个老办法。   聂胜和自认没段辉那么狠,所以他对找的社会青年说,给那女人一点教训,让她知道怕了,然后挑个时间,亲自过来跟他磕头道歉,这事儿就算完了。   结果等了一整个晚上,到了半夜一点钟,那几个胸口纹刺青的混混回来了,每人一件奇怪的衣服,上面印着‘戴嫣全球粉丝后援会’和‘全世界最美的戴嫣’几行字。   平时瞧着凶悍蛮横的汉子,脸上都挂着失魂落魄的表情,一口一个戴小姐,尊敬的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亲妈。   聂胜和恨不得打死这些不中用的白痴。   看来,还是得他亲自出面。   晚上,他约了一个刚进圈,小有名气的嫩模,结果前戏进行到一半,他突然坐了起来,阴着脸,一言不发地穿衣服。   小美女呆住了:“聂……聂少……”   聂胜和说:“我有点事,先走了,这里有十块钱,你点个外卖。”   他开门出去。   小美女在后面大骂:“我靠,十块钱点什么外卖?一杯奶茶都买不起!”   聂胜和只当没听见。   出了酒店,坐进他新买的骚包座驾,他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沉默很久,恨恨地拍了一记,拿起手机。   “戴小姐,是我——别挂。”   “我不会挂的,你说。”   周围夜色缱绻,远处的霓虹灯光忽远忽近,他漆黑的眼底也似亮起猩红的光。   修长的手指敲着方向盘,很有规律。   “你那个淘宝店,每月进账不少吧?还想开下去吗?”   阿嫣笑了一声:“聂先生……已经短又小了,说话别太婆婆妈妈,再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可要怀疑你天生娘娘腔了。”   聂胜和冷哼了声,咬牙道:“我家的地址,你知道吗?”   阿嫣说:“知道。”   “明天晚上你来一趟,这笔账就这么算了,不然我迟早跟你算清楚,到时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   阿嫣出门前,正好碰上戴母过来讨钱。   “你弟弟那个小朋友,长得可好看了,人也乖,会干活,最要紧的是你弟弟喜欢,我和你爸也喜欢,就这么定下来吧。只要把房子准备好,装修完,我看明年就能把婚给结了,我和你爸算了一下,你手头有多少?房子要气派点的洋房,以后你弟弟生了孩子,我跟你爸要住过去带孙子的……”   阿嫣换上长靴,拉起拉链,没抬头:“可以。”   戴母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这才是我的乖女儿,你现在没个男人,以后有点什么事情,还是要你弟弟帮衬的。”   阿嫣说:“结婚那天,洞房我进,弟弟那小朋友归我,这钱我就出。”   戴母愣了愣,反应过来,气道:“嫣嫣,你这说的什么话——”   阿嫣打断:“我出钱讨老婆,当然房子归我,老婆也归我,很公平。你们回去讨论,决定了给我电话。陈阿姨——送客。”   戴母气红了脸:“你别走,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妈讲话,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养了一条白眼狼!”   她声音发抖,想去抓阿嫣的胳膊,可没能抓到,却被身后的陈阿姨扯开。   两个身强体壮的大妈纠缠在一块,谁也没能摆脱谁,戴母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嫣走远,气急攻心,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女儿没良心,哭陈阿姨欺负人,就那么撒泼起来。   可哭哑了嗓子也没用处。   阿嫣根本没回过头。   *   阿嫣到之前,聂胜和已经抽完了三支烟。   他考虑了很多让阿嫣赔礼的法子,从哭着叩头道歉,到帮他尽情的‘服务’一把,全想了个遍,最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直到那女人出现,站在他面前。   看着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他产生了一种恍惚的幻觉,仿佛那猪头脸在他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象,他这周以来寝食难安的心理疾病,全都得到了治愈。   可他不想让那女人太得意。   所以,他轻蔑地哼了声,掐灭烟头,阴阳怪气的开口:“……整的还不错,不过也没用。到底不是原装货,谁知道能撑几年?”   阿嫣放下包,微笑看他:“你说的对。”   聂胜和抬起头,冷漠地盯着她。   阿嫣俯身,双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煞有其事的说:“全都是整的,没一处原装。可你不还是喜欢的紧吗……小处男?”   那三个字出来,聂胜和心头的火一下子烧到了脑子里。   血液都是滚烫的。   聂胜和不再考虑想干什么,身体先大脑一步作出反应,他骂了一句,霍地起身,拖着女人往床上去。   阿嫣随着他,半推半就的被他压住。   全程表演出来的抗拒……也很敷衍。   整个过程,她只动了一次,调整了个位置,正好能看到墙上的钟。   最后,聂胜和喘着粗气倒在她身上。   四周静谧,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聂胜和又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看着背向他,身上满是欢爱痕迹,看起来柔弱可怜的女人。   他的身心得到了满足,报复心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纾解。   于是,他又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浪费了。   “喂。”   阿嫣轻轻叹息一声,还是没动。   聂胜和皱眉,沉默片刻,问道:“我弄伤你了?哪里疼?”   对方依然不说话。   过了几分钟,阿嫣转过身,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一抹惋惜:“聂公子,你现在体能处于人生巅峰,以后就该走下坡路了。”   聂胜和一时间听不出她想说什么,有点懵。   阿嫣又叹了口气,语气怜悯:“……加上前戏,也就半小时出头。”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眼,微微摇头:“……算了,不打击你,怪可怜的。” 第35章 豪门大少(九-十)   “你给我回来!”   聂胜和跳下床,来不及穿衣服, 猛地冲向门口, 不料被地上的被子绊了一下, 差点摔倒, 很是狼狈。   ——幸好没人看见。   他匆匆追到二楼走廊里,看着那女人的背影。   阿嫣走路的姿势,有点像模特的台步,只是更为随意,但那摇摆生风的杨柳腰、玲珑有致的曲线,还有修长雪白的腿,正如走台一样引人注目, 好似所有的灯光自动集中在那人身上。   聂胜和眼神一沉, 抓住一旁的栏杆:“站住!”   这一声叫出来, 不仅是前面的阿嫣,就连已经歇下的佣人,也从房里出来,结果一眼看到主人光着身子, 忙又关门回去。   阿嫣看到他那般愤怒, 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静默片刻,向他走过来。   聂胜和心里一松,语气不悦:“以后,我没开口前, 不准走。你以为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这点小事,犯得着小题大作么?”阿嫣神色淡淡的,低头从包里掏出两张十元钞票,递给他:“十分钟十元,总共半小时,三十。话太多,扣五块,技术太差,扣五块,剩二十。拿去,你的过夜费。”   聂胜和觉得受到了侮辱。   换作平时,他也许会嬉皮笑脸地接下这点钱,顺便送上一个吻,再占点便宜……他一向不要脸,可他还是有自尊心的。   技术太差?   笑话!   女人骂他什么的都有,王八蛋,铁公鸡,小气鬼,骗炮的死无赖,但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能力。   于是,聂胜和夺下那几张钞票,直接撒了:“我缺这几个钱?”   阿嫣摇头:“不缺。”   聂胜和低哼:“算你还——”   阿嫣看着他,低头轻笑了声,向他走近。   男人生的俊美无双,脸型太清秀,眉眼过于精致,甚至有点女气。   阿嫣抬起手,柔软细腻的掌心,抚上他苍白的脸颊,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并不腻味的甜:“聂公子,刚才玩的开心吗?”   尾音向上扬起,勾得人心痒难耐。   聂胜和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醒过来,又哼了声:“……还行。”   阿嫣轻笑了声,偏过头,附在他耳边:“真的只是还行?”   聂胜和心跳漏了一拍,抿唇不想说话。   阿嫣的指尖滑过他的脸,轻轻落在他唇上,描绘那凉薄的线条,最后以唇代替手,亲了上去。   聂胜和呼吸一乱,下意识按住她的头,将她狠狠压在墙上,加深了这个吻,直到彼此的气息融合在一起,直到——他睁开眼,对上女人淡漠的眼睛,那流动着的清凉潭水深处,是浅浅的嘲弄。   “你以前跟人过夜,给点过期零食,一来有心捉弄,二来出身高人一等,自然眼高于顶,觉得送上门的廉价女人,就值这点东西……”   阿嫣声音又轻又缓,眉眼含笑:“聂公子,我也是一样的。你表现不佳,在我看来也就值这么多。可你分明喜欢的不得了,嘴上偏要逞强,一边嫌弃我换头换脸,一边身体克制不住的对我动情,这番模样……”低笑一声,搂住男人的脖子,吻了吻他微红的耳垂:“……很可爱。我看见了,就忍不住想捉弄。”   聂胜和耳际浅淡的粉色,突然就蔓延开来,烧得整张脸都有些红,气息早紊乱得不成样子,心跳如鼓。   阿嫣放下手:“晚安,聂先生。”   刚走一步,腰间一紧,男人的气息喷洒在颈边。   聂胜和嗓音低哑:“等等……”似乎略带不情愿,他低低哼了一声,才道:“……回房,老子干到你服气。”   阿嫣摇了摇头,反手拍拍他,笑道:“不要。”   “戴嫣,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   “你说过的,我来一趟,这笔账就这么算了,恩怨两清。”   聂胜和低笑:“你还没走呢。”   阿嫣看他故意耍无赖的样子,也觉得好玩,拿开他的手:“别勉强你自己了,今晚再来一次,可能连半小时都坚持不下来,多尴尬。”看着他,声音放缓:“我说过的,睡你两次,这是第二睡,至于剩下的一次……”抿唇微微一笑,柔声道:“聂少,想要我,拿出点诚意来,嗯?”   *   聂胜和几天没出门。   聂胜棋听秘书说起弟弟的反常行为,有点无奈。   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带着一票狐朋狗友惹是生非,家里长辈对他已经是半放弃的状态,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乱子,随便他怎么玩,搬出去住更好,眼不见为净,就当没这个儿子。   他呆在家里不出去,八成有个女人在身边。   出于关心,聂胜棋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聂胜和别墅的管家,询问他主人是生病了,还是又在玩新把戏。   管家的话引起了他怀疑。   “聂先生没有生病……不,家里也没有女人。前两天,聂先生倒是带了个年轻女孩子回家,没过多久,那女孩子就走了,聂先生光着身子在走廊里追人家,最后也没能把人留下。后来,他就一直留在房间里,不让我们打扰。”   莫名其妙。   聂胜棋到的时候,聂胜和房间里有另一名客人,看模样像是个珠宝商。   “……就是这个?”   “对,聂少,这就是传说中女人看了一眼就合不拢腿的‘神眼’,世界上最珍贵的钻石之一,有价无市,我们的镇店之宝。”   聂胜和拿起流光溢彩的钻石坠子,对着灯光看了半天,总算点了点头:“可以。我等会叫人把钱打给你。”   “谢谢聂少!”   那人对聂胜棋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满脸堆笑地走了出去。   聂胜棋关上门,眉宇紧拧:“你搞什么鬼?”   聂胜和的语气依旧轻浮的很:“不想搞鬼,想搞个很难搞的女人……”他收起光华流转、璀璨夺目的钻石,笑了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那死女人合不拢腿的样子了。”   聂胜棋瞪了他一眼,转过头。   房间里很乱,地毯上除了换下来没洗的脏衣服,还有乱七八糟的杂志、蓝光DVD、打印出来的资料……   聂胜棋皱了皱眉,弯腰捡起一张纸,脸色立刻拉下来。   “十个小秘密,让女人对你欲罢不能。”   再看看别的,书全是两性生理相关,DVD是爱情教学片,打印的东西更加不堪入目,全是病毒网站会跳出来的广告。   “聂胜和!”聂胜棋额头上青筋直跳,手一甩,把纸全丢到弟弟跟前:“你吃错药了?!”   聂胜和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看了几页,突然抬起头:“哥,我诚心向你请教一个严肃的问题。”   “……说。”   “你平均每次能持续多久?有半小时吗?”   “……”   *   最近两天,阿嫣过的很舒心。   后援会兢兢业业的社会青年粉丝团,每天都会过来汇报工作,整理评论也越来越娴熟了,总能挑出最有价值的留言,哄得她心花怒放。   戴母回老家了。   秦郁很久没出现。   段辉、聂胜和各自正在脑补大戏,没到出场的时候。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除了陈阿姨没完没了的唠叨:“……戴小姐,你老是跟那群不良青年混在一起,风评会难听的咧!以后谈朋友,人家背后会说你的!怎么这几天都不见秦警官?一定是快过年了,小偷特别多,他们警察局里忙的吧……”   这些话,传进阿嫣耳朵里,自动变成:“BLABLABLA……你真漂亮……BLABLABLA……你真漂亮……”   再过两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网红盛典。   阿嫣两个礼拜前就收到了请柬。   为了以最佳状态出现,她趁着有空,把自己的脸修了又修,恨不得修到妈不认——但是一想到真修成妈不认了,估计没人会说她美颜盛世,只会把她当妖怪,还是含泪调回原状。   盛典前一晚,门铃响个不停。   阿嫣本想早点睡觉,养足精神,这一来心烦极了,开门时目光满是厌烦,看见门外穿了一身黑色风衣的段辉,就更加不耐烦了:“……有事?”   楼道里很暗。   段辉站在另一头,神色晦暗不明:“你换锁了?”   阿嫣重复:“有事?”   段辉薄唇微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阿嫣抱着手,勾了勾嘴角:“段先生,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背着女朋友,三更半夜的找另一个女人谈心?”   段辉没生气,竟然也笑了笑:“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隔着一扇防盗铁门,阿嫣和他对视片刻,开口:“我要睡美容觉了,你喜欢站,留在这里跟门谈心吧。”   段辉上前一步,面无表情:“戴嫣。”   阿嫣挑眉。   段辉沉默一会,语气平静:“一千万现金,两套房子,一套市中心,一套给你弟弟。”   阿嫣笑了。   段辉喉结滚动了下,又说:“——当我情妇。”   阿嫣问:“我妈妈找你的?”   段辉不答,只说:“你知道我不可能娶你,除此以外,你想要的,我会给你,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阿嫣看着他。   段辉两手放进口袋里,缓缓捏成拳:“戴嫣,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男人——这个圈子有多脏,圈里的人都知道,圈外想接盘的,能满足的了你吗?……能给的起我出的价吗?”   阿嫣看了他一会,笑了笑:“先不说我能不能找到条件比你好的,可跟你半斤八两的烂人,我随手一抓就是一打。”手放在门上,收起笑意:“段先生,晚安。”   门关上了。   *   网红盛典当天,主办方安排阿嫣压轴出场走红毯。   阿嫣最喜欢这种镁光灯闪耀,万众瞩目的场合,虽然很久以前当过明星,可距离现在有段时间了,因此心情十分美好,笑容甜美,大方的摆出性感诱人的姿势,任由媒体拍摄。   经纪人莎莉拉住她,悄声说:“大庭广众的,矜持点。你瞧瞧,今天来的你的好姐妹们,背地里管她怎么骚浪贱,现在都是清纯淑女——”   “——所以注定最能博眼球的是我。”阿嫣接过话,推开欲言又止的莎莉:“好了,别挡住镜头拍我,谢谢。”   ……   阿嫣的座位在年年旁边。   颁奖开始前,主持人正在台上活跃气氛,台下,年年开口,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让旁边的人听见:“今天段辉来了,作为赞助商一方。”   比起男人,阿嫣对女人的耐心稍微好一点,即使是卖过原主的塑料花姐妹:“……所以?”   “他和白槿快结婚了。”年年侧过头,眼神凉凉的:“你知道吗?”   阿嫣摇头:“不知道。”   年年讽刺的笑了笑:“我应该恭喜你,没想到,你的脸能恢复到这个程度。”   阿嫣说:“谢谢。”想了想,又说:“具体点……什么程度?”   年年没理她跑偏了的关注点,淡淡道:“就算恢复了,脸能看了,你男人不还是被人抢走了?有什么用?”   脸能看。   ……只是能看。   阿嫣便有些不高兴,语气也添上一抹嘲弄,轻声道:“你看看你,多可怜,成天心思都在我身上打转,口口声声我的脸怎么样,我男人怎么样……你为什么不多想想你自己?段辉背着我跟你睡了,你洋洋自得,不觉得可笑吗?他跟我谈过朋友,他甩了我跟白槿好上了——你又捞着什么了?损人不利己,何苦。”   年年一滞,胸口堵得厉害:“你——!”   阿嫣不再看她,转过头看着台上。   在路上,莎莉已经告诉她,今天她会获得‘年度最具价值网红’大奖,她强烈要求将奖项改成‘年度最美丽网红’,然而莎莉说,压根没这个奖。   阿嫣兴致缺缺,拿起包里的小镜子,又开始整理妆容。   *   台上已经进行到颁奖环节。   聂胜和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视线锁定在观众席前排某个女人身上,一边对后面的人伸出手,不耐烦催促:“花呢?”   “在这里。”   聂胜和捧起一大束玫瑰花,又问:“几朵?”   “九十九。”   聂胜和点点头,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装着钻石项链的小盒子。   很好,诚意十足。   等下阿嫣领奖,他就会走到台上,像个英俊的白马王子,献上这束一点也不小气的九十九朵玫瑰,然后拿出价值连城、女人见了就会脱衣服的钻石项链,成功俘获那女人黑透了的心。   然后,他会玩弄她的身心,最后始乱终弃,让她哭都没地方哭。   这是最完美的剧本。   聂胜和成竹在胸,低头看了眼白色的昂贵西装,又看了看一边玻璃映出来的脸——他还是如此英俊。   有钱有脸,没有他拿不下的女人。   终于,阿嫣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施施然走到颁奖台上。   聂胜和微笑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眼神目送下,落落大方地走到盛装的女人面前,献上玫瑰花束:“送给你。”   阿嫣接过花,相比于台下此起彼伏惊叹不已的观众,显得极为平静:“谢谢你。”   聂胜和声音低沉:“你今天很美。”   阿嫣说:“我也这么觉得。”   ……   聂胜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刻又恢复过来,不以为意:“那天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你看……我的诚意够吗?”   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系着丝带的精致小盒子,打开。   光华夺目。   女主持人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颗钻石,忍不住捂住了微张的嘴。   “听说,钻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他凑到阿嫣耳边,吻了吻她的侧脸:“——证明我对你坚定不移的爱情。”   周围又响起惊叹声。   阿嫣眼眸带笑:“我很满意。”   聂胜和扯起唇角:“我就知道——”   阿嫣打断他:“聂公子,你回头看一眼。”   聂胜和一怔,刚回头,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眼前一黑,被人一拳打倒在地。   “他妈的,聂胜和——果然一直是你在撬老子墙角!”   阿嫣走到一边,看着突然冲上台的段辉和穿着雪白西装的倒霉王子,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又狼狈又难堪。   莎莉急忙上台:“怎么回事?卧槽,段辉他干嘛打人?你和他什么时候又搅到一起了,还有聂少——”   “真好看。”   莎莉愣了愣,顺着阿嫣的目光,看到了从盒子里滚落的钻石项链,那光芒确实能闪瞎人眼:“这得多贵啊……”   阿嫣摇头:“我是说他们。”指了指正在莫名其妙打架的两个男人,眼底冷冷淡淡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打的多好看啊。” 第36章 豪门大少(十一)   主办单位作梦也没想到,这一届的网红盛典, 竟然会以这么奇葩的方式, 一举夺下本周热度巅峰的宝座, 不仅是微博, 就连几大门户网站,颁奖典礼的视频也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两大豪门少爷为了个整容小网红大打出手,最后双双挂彩,互相喷脏了十几句,才算消停了——这种神展开的剧情,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足以吸引男女两方网友的关注。   更何况, 还有前情提要和各种有趣的小花边。   外号京城第一铁公鸡、一毛不拔最抠门富二代的聂胜和, 这次居然破例了——向戴嫣求爱的同时, 他献上了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   段辉和他打的正火热,故事的女主角,又称换头怪的阿嫣女士,一直在旁边观看, 没有半点阻止的意思, 唇边隐约挂着笑容。   等保安将两人拉开,众人以为大戏落幕了,却不知女主角刚开始表演。   阿嫣先走到段辉那边,摸了摸他的脸,语气平淡:“……又受伤了?”轻轻笑了一下,抬眸看他:“算是有进步, 至少这次知道打男人,不是打女人。”   段辉抓住女人的手腕:“原来一直是他——”闪着怒火的眼神掠过正在照镜子、查看伤势的聂胜和,他收回目光,紧紧盯住阿嫣:“你他妈傻的?你说过,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这样你还要跟他在一起?你图什么?!图他的超市垃圾,还是图他的几十块小费?”   聂胜和擦着嘴角的血渍,听到声音蓦地回头:“妈的,你睁开狗眼看清楚,老子这次送的是——”   可段辉只当没听见,目光锁定在女人浅笑的脸上。   阿嫣也在凝视着他。   “钱,权势,利用价值,脸……当然,还有作为男人的实力。”一个一个盘点过来,她顿了顿,再次开口:“在我这里,钱排最后一位。也许……”抿唇笑了笑,凑近愤怒的男人耳旁,低低的说:“……我看上的,他比你强的……是其它地方呢?”   段辉手指收紧,死扣着她的手腕,恨不得把脆弱的骨头捏碎。   阿嫣嗤笑,甩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   段辉说:“戴嫣,你别后悔。”   阿嫣没回头,扬了扬手:“先后悔的会是你,想好怎么跟你未婚妻交代了吗?”   段辉神情一僵。   阿嫣走到聂胜和身边,挽住他的胳膊:“送我回家,可以吗?”   聂胜和便笑起来,话对着身边女人说的,眼神却看着怒火难忍的‘情敌’:“……乐意至极。”   车开到半道上。   红绿灯路口,聂胜和停下车,两手放在方向盘上,还是觉得气闷,暗想:好好的一场表白大戏,眼看着就能拿下这女人的黑心,没想到段辉那王八蛋出来搅局……不行,这次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起来……   突然,他侧过头,开口:“项链在你那里?”   阿嫣正在对着脸扑粉,头也不抬:“不在。”   聂胜和皱眉:“那在什么地方?”   阿嫣说:“不知道,别人捡去了吧。”   于是,聂胜和更气闷了,一张天生招桃花的脸阴晴不定,眼神也阴沉下来:“你知道那条项链值多少钱么?”   “不知道。”   “够你辛辛苦苦,抛头露脸半年。”   阿嫣应了声,依旧没抬头。   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猛按喇叭。   聂胜和按下车窗,对着后面的车主骂了两句,然后猛踩油门,车飞驰出去,转瞬间抛出后面的车老远。   窗外的风景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车速早超了这条路的规定。   聂胜和压根不管导航的提醒,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总是写满了轻浮的侧脸,难得那么凝重,嘴角也不如往常那般懒洋洋向上勾着,而是抿成了一条绷紧的线。   车子突然加速,阿嫣手里的镜子飞了出去,掉在地上,身上系着安全带,不方便找。她并不生气,视线移到男人好看的侧脸上,问:“聂公子,你不高兴?”   聂胜和冷哼一声,反问:“你送了别人贵的要死的东西,人家连捡一下都没兴趣,你不生气?”   “我刚才说了,我看中的你的优点里面,钱排在最后。”   车速缓了下来。   聂胜和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瞥了眼后视镜,看着女人的脸:“总算承认了?你就是拜倒在我的西装裤下。”   阿嫣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答道:“可能吧……我是个经验很丰富的女人,但在我的男性伴侣里,想找一个只能半小时的,也不容易。有时候,怜悯会产生爱情。”   聂胜和差点踩下刹车。   他又瞄了阿嫣一眼,冷冰冰的丢出两个字:“嘴硬。”   到了小区,聂胜和停好车,没立刻开车门,倒吸了两口气,盯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拧起眉:“嘶……段辉那混蛋,下手真他妈狠,专往我脸上招呼,他妈的,他是不是嫉妒我比他帅很久了?”   阿嫣客观的表示:“你比他帅,他比你有男人味,不相上下。”   聂胜和胸口的石头又压上一块。   他忽的转过身,捏住女人的下巴:“不是,我说戴嫣,你非得跟我较劲干什么?老子今天莫名其妙挨的这顿打,难道不是因为你?老子本来跟段辉无冤无仇的,这下子是跟他没完了——”   阿嫣冷静地看着他,眼神风平浪静:“你和他结仇,怪你自己管不住下面那根东西。别跟他一样没出息,遇上事先往女人身上推,欺软怕硬。”   聂胜和静默一会,放开手:“……总之是为你挨的打。”   很久没人再开口。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终于,聂胜和又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拍了几下方向盘,直摇头:“这下好了,我要被拉回去家法处置了。真倒霉……不过也真过瘾。”他扭头,一手揽住女人的肩膀,凑过去闻了闻她肩上的秀发:“开心吗?”   阿嫣始终平静冷淡的眼睛,这才泛起一丝涟漪,声音放柔:“开心。”   “那也值了。”   阿嫣回拥住他,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比起先前的绵软,依稀添了一抹蛊惑:“聂公子,别说是一条钻石项链,就算你把全部的家当摆上,我也不一定会开心……可是今天晚上,我很满意。”手指上移,没入男人柔软的黑发中:“我想要的是什么……再想想,嗯?”   说罢,右手开了车门。   聂胜和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开门追了过去:“我送你上楼。”   阿嫣不置可否。   走到楼下,正巧碰到从底楼玻璃门出来的秦郁。   阿嫣很久没看见他了,这时突然撞见他,有点意外,但还是叫了声:“秦警官——”看了看他略显疲惫的神色,又问:“——找我的?”   秦郁的眼神,从聂胜和移回她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局里有事,晚点过来。”   阿嫣说:“你忙你的。”   秦郁点了点头,又看了聂胜和一眼,依旧没表示,与他擦肩而过。   聂胜和眉峰一挑,突然回头,叫他:“小舅舅。”   秦郁停住,转身。   聂胜和笑了笑,揽住阿嫣的肩膀,又是那副嬉皮笑脸,年少轻狂的公子哥模样:“你们认识啊?”   秦郁皱眉:“说重点。”   “没什么,就觉得那天你也出现在夜总会,蛮巧的……还以为你扫黄来了,吓我一大跳。”聂胜和说着摇了摇头,停顿了会,继续说:“这次我闯了点祸,其实也没多大事,为个女人争风吃醋,显得我多有血性,你说是不是?”   秦郁看了看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声音很淡:“你流鼻血了。”   聂胜和抬手一擦,咬牙:“操,段辉真该死。”他又用手擦了两下,对秦郁笑笑:“你赶时间,我不耽误你,下次正式介绍我女朋友给你认识。”   秦郁抬起头,目光掠过阿嫣,不曾停顿,转身离开。   聂胜和送阿嫣上去。   到了家门口,他一只手撑在门上,修长的手指勾起女人脖子上细细的项链,坏笑:“不请我进去坐坐?”   阿嫣说:“时间不早了,卸妆、洗澡、护肤需要很久,今天妆化的浓,我要敷面膜。”   聂胜和不恼,笑的更轻佻:“戴嫣,你瞧,你喜欢你的脸,我也喜欢我的脸,我们有共同爱好,可不是天生一对?”   阿嫣对他友善地笑了下,同样伸手,拽住他的领带,向自己一拉:“聂少,你可能有点误会……我喜欢的是我的脸,我美颜盛世,那是很重要的,至于你……”男人笑盈盈的俊脸,离她只有一厘米的距离,线条极为好看的薄唇,诱人地微微张着……可阿嫣松开手,拂起颈侧的长发,语气冷了下来:“……算什么东西。”   门关上了。   聂胜和低低骂了一句,又哼了声,按电梯下楼。   *   半夜十二点半,阿嫣总算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阿嫣盘起长发,穿着丝绸睡衣,外面罩着一件披风,出去开门。   秦郁站在门外。   片刻的沉默。   他开口:“我说过会来。”   阿嫣看了看他:“快一点了。”   秦郁怔了怔,这才看了眼手表,点了下头:“下次再来。”   阿嫣看着他走,鼻息间嗅到异味,于是盯着他打量了下,突然说:“你手流血了。”   秦郁的右手一直缩在袖子里,闻言回头:“你怎么知道?”   “直觉。”   阿嫣靠在门边,习惯性的抱着手,姿态慵懒惬意:“秦sir,你这种有话不说的性格,很容易吃亏的。” 第37章 豪门大少(十二-十三)   陈阿姨回去住了,不在。   于是, 整个家里只剩下阿嫣和秦郁两人,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似乎不发生点什么, 都说不过去。   阿嫣打着呵欠,替他清理手上的伤,随口问:“今晚有任务?”   秦郁应了声。   阿嫣又问:“怎么弄伤的?”   他回答:“跟犯人抢凶器,割到一点。”   阿嫣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么不小心,以后谁当你的警嫂,肯定成天担惊受怕, 夜里睡不好觉。”   秦郁沉默。   不管是擦拭血渍, 还是用酒精消毒, 他都是那一张单调的脸,表情不会改变,眉头也不皱一下,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过了一会, 阿嫣收拾好急救箱, 站起来。   秦郁突然问:“你会吗?”   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了。   不过短短一瞬的等待,却漫长的宛如永无止境。   阿嫣唇边泛起一丝笑,低眸看向他:“你喜欢我吗?”   秦郁思索片刻,神情平静,很认真的答道:“不知道。”   阿嫣便笑的更愉快了, 边笑边微微摇头:“秦警官,你的恋爱经验一定很少,也许压根不存在。可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见的太多了。”   提起急救箱,放回原处。   阿嫣又折回来,微眯起眼,审视了他一会,不紧不慢的说:“我和你见过的女孩子很不一样,对不对?你身边的女孩子,可能清纯,可能活泼,但骨子里都比较正直,而我,从头至尾,每滴血都坏透了。”   “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但是从古至今,热衷于救风尘的男人,从来没少过,很多都是像你这样,一辈子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老实人。”   “女人不坏,男人不爱——你觉得我的坏是有原因的,你觉得你可以改变我。”   阿嫣的语气很淡,就像叙述与自己无关的话题,最后走到他身边,俯身凝视他:“……你,想多了。”唇角向上弯起,眉眼带笑,妩媚中透出几分傲慢:“阿sir,我不是身世可怜、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风尘女,我是害死人不偿命的狐狸精——狐狸精勾男人,从来都是有所图的。”   秦郁迎上对方的视线,不闪不避:“所以,你对聂胜和,有什么图谋?”   “那可不能告诉你。”阿嫣直起身,理了理微乱的发丝,说:“他对我的用处可大了,我才不让你来捣乱。”   秦郁低下头,看着包扎好的手。   阿嫣里面穿着清凉的真空丝绸睡袍,外面罩了一件敞开的薄外套,以这样暧昧的装扮,面对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毫无羞赧,一颦一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理直气壮。   墙上,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整。   阿嫣拿起一面家里随处可见的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横看竖看:“见到一个人,会忍不住的觉得高兴,见不到会想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对,一小时不见就会感到空虚——这就是恋爱。”   话是对秦郁说的。   可阿嫣一直盯着镜子,目光从没移开,神色温柔又深情,指尖触摸镜中虚幻的自己。   “你回去慢慢想,想清楚你喜不喜欢我,想清楚你该不该回来找我……”   这句话说完,阿嫣总算暂时看够了镜子,望向越发沉默的男人,语气冷静且残酷:“如果我接受你,那一定是你有利用价值,不会出于其它原因。”   秦郁一言不发。   半晌,阿嫣低笑一声,盈盈如水的目光暗送秋波,声音柔媚:“……当然,我能带给你永生难忘的回忆,以后只要你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会想起我,想忘也忘不掉。”唇角笑意加深,她不再看他:“秦警官,这笔生意划不划算,你自己衡量。”   秦郁起身。   这个女人,前后两张脸,却是一样的坦然。   脸上就差写上一行黑字了。   ——就是这么无耻,爱要不要。   *   “你回来了。”   客厅很暗。   段辉从外面进来,身上和脸上的伤隐隐作痛,还没开灯,黑暗深处传来女人冰凉的声音,淡淡说了这句话。   他皱起眉,按亮天花板的吊灯。   突然亮起的光芒有些刺目。   段辉眉宇皱得更紧,闭了闭眼,好一会才适应,眯起眼看向声音的来源——白槿坐在沙发上,穿着风衣,裹着白色的围巾,戴上了豆沙色的帽子。   几个行李箱放在门口,全都已经上了锁。   段辉以为他会心慌,会难过。   白槿要走了,离开他。   他一度认为自己深爱着这个女人,他们已经见过双方父母,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连订婚戒指都选好了。   这是他认定的陪他走完一生的未婚妻。   可事实上,这一刻,看到装好的行李箱,看到准备出门,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白槿,他的心里出奇的平静,没有太深的感觉。   他是个自私的人。   最爱的,终究是他自己。   段辉放下钥匙,开口:“你要走?”   白槿听到了,垂眸笑了一声,满是讽刺:“现在不走,难道留下来看你和戴小姐怎么破镜重圆?然后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在其他人嘲讽的眼光下,默默离场?”   段辉静默片刻,点了点头:“随便你。”   白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女人眼睛哭肿了,眼圈泛红,只这么看他一眼,又有水雾凝聚:“其实,我早该知道。你能因为我离开戴嫣,就能因为戴嫣离开我。”   嗓音微微发颤,喉咙有些疼,说不下去。   她别过脸,飞快地擦掉落下的眼泪。   “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总觉得我能改变你。”   白槿咬了咬嘴唇,又擦掉两行泪痕,自嘲的笑了声:“可最后得到了什么?你今天在台上,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我会难过,我会被人看笑话,你心里……到底有我吗?”   段辉说:“有。”   白槿苦笑,连连摇头:“不,你有一点点念着我,就不会让我这么难堪。段辉,我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的,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未来计划的那么好,可你呢?你在颁奖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了另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跟人打架。”   段辉没吭声。   白槿的眼泪越掉越多,擦也擦不完。   “段辉。”她又叫他的名字,固执地盯着他,恨不得透过那双漠然的眼睛,看到他的灵魂:“你爱我吗?”   “小槿——”   “你爱我吗?”   段辉沉默很久,依然没答话。   于是,白槿又问:“你爱戴嫣吗?”   段辉眉心拧起纠结的线,眼里有厌恶,有烦躁,也有……挣扎。   白槿便笑了,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戴小姐跟了聂胜和,你喜欢过的玩具被人抢了,你又不高兴了,别人手里的东西总是好的,你想抢回来,你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她嘲讽地笑了笑,冷冷看着他:“段辉,你谁都不爱,只爱你自己,你喜欢掌控别人,掌控一切的感觉……其实你比谁都可悲。”   这句话戳到段辉的痛处。   他原本怀有几分愧疚的心,忽然冷硬起来,淡淡道:“你说你想改变我……世界上那么多的人,追你的也有好几个,为什么偏偏是我?白槿,别总摆出一张清高的脸,高高在上的指责别人。如果不是我有钱,换成一个穷乞丐,你会想去改变他吗?”   白槿的脸,瞬间便失去了颜色。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差点成为丈夫的男人,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段辉冷笑:“你看中的不是我的人,是我的钱,不要把爱情挂在嘴边,恶不恶心。”   白槿呆了片刻,突然抬起手,打了他一个巴掌:“段辉,你混蛋!”   段辉脸上本来就有伤,没想到白槿会突然动手,看着柔弱的女孩子,这一下却是用足了力气,半张脸登时火辣辣的疼。   他怒极,反手也甩了一个耳光:“少给脸不要脸!”   白槿重重挨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段辉目光冰冷:“婊子,装什么清高。”   白槿浑身发抖,早已泪流满面,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行李都没带上,只拿着包就逃了出去。   段辉没追,甚至不曾看一眼背影。   他抽出一张面纸,慢条斯理地擦嘴角又沁出的血丝。   从小到大,除了父母和亲人……不,也包括一些亲人,几乎所有人接近他,都是冲着他的家世,不是他的人品和性格。   他烂到骨子里,那又怎么样?   只要他有钱,照样大把的女人投怀送抱,照样有一群蠢货跟在他屁股后面,马首是瞻。   他的人生,空虚得只剩下钱。   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曾经兴高采烈的对他说:“段辉,店里赚的越来越多了,够我用了,还能存下很多。以后,如果有一天……叔叔阿姨切断你的经济来源,我、我们也可以一起生活。”   他觉得这女人真蠢。   父母为什么会切断他的经济来源?   真有那一天,肯定是他疯了,想娶父母眼中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那女人明知不可能,依旧偷偷幻想和他结婚。   真是愚蠢极了。   可他现在,却很想念彼时那个不聪明,却一心向着他的戴嫣。   *   早上,李奇读完评论,收起文件。   旁边突然飘来女神的声音:“别忙,有件事,你替我办好。”   张林本来帮陈阿姨一起搬东西,听见动静也赶紧过来,和李奇肩并肩,立正站直:“戴小姐,什么事情?”   阿嫣看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摇了摇头,神态从容:“不是什么大事。据我所知,我妈妈跑去见了段辉一次,不知道说了什么,多半也是要钱,之后段辉就动起了让我当情妇的心思……这样不好。”   两个大男人义愤填膺,附和道:“就是!戴小姐开后宫是应该的,段辉想要左拥右抱是可耻的!”   ……三观不知歪到哪里去了。   阿嫣一笑:“后宫就算了,我没功夫应付那么多男人,一两个都嫌烦人。”低头沉思一会,她拿起纸笔,快速写下一行字,交代他们:“对不讲道理的人,只能用不讲道理的方法。你们干一回社会青年的本质工作,到这个地址,找到我爸妈和我弟弟,我不管你们干什么,只有一点,中心思想必须清清楚楚的传达出去。”   张林问:“什么思想?”   阿嫣神色淡然,脸上没表情的时候,显得有点冷漠:“再来插手我的事情,钱不会有,老婆不会有,他们没一个能讨到好处。”   *   戴母已经算好了盖洋房的成本和人工费,等到明后天,估计就能把装修和买家具的总共花费算出来。   想到新洋房,儿子和儿媳妇,她不禁喜形于色,眼神露出不加掩饰的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一整周,她经常眉开眼笑,过的分外舒心。   听说,两个有钱有势的富二代因为阿嫣打了起来,其中一个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段少爷——上回去求他,人家也答应了,只要阿嫣回到他身边,他愿意出房子的钱。   儿子的终身大事总算有着落了。   傍晚时分,家里两个爷们回来吃饭。   戴母已经烧好了香喷喷的饭菜,还没把白米饭端出来,外头的门敲的震天响。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过去开门:“谁啊?哎唷,轻一点,门敲坏了怎么办?”   门一开,傻眼了。   外头站着五、六个魁梧的汉子,有两个剃了光头,穿着无袖背心,从手臂到前胸,纹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看起来就像电视里的反派坏人。   戴母急忙关上门,可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进来了。   带头的人看了看坐下的戴父和他儿子,又看了看面色发白的戴母,冷笑:“你们就是卖女求荣的那家人?”   戴母瑟缩了下:“什、什么卖女求荣?你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我警告你,快点走,再不走我报警了——”   那小混混又是一声冷笑,直冲着戴家唯一的年轻男人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提了起来。   戴母尖叫:“你放开我儿子!”   “哟,手没断,脚也能走——小伙子看上去挺精神的,怎么不能自己赚钱养家,还要靠你姐姐给你娶老婆?”那流里流气的壮汉嗤笑了声,拍拍他的肩膀:“买房子靠你姐,娶老婆靠你姐,下次进洞房,是不是也要靠你姐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小伙子涨红了脸。   “你说说你多没用。”小混混重重地哼了声,甩开年轻人:“老子一穷二白的时候,照样能泡到马子,你不行,不是因为你穷,是因为你废物,听清楚了吗?”   戴母扑到儿子身上,瞪着这群来路不明的人:“谁叫你们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跟你无关。”   小混混一脚踩在长椅上,恶声恶气道:“你们全都记住,下次再打扰戴小姐,找不该找的人,说不该说的话——别忙着筹结婚的钱了,先准备医药费吧!”   *   聂胜和消失了两天,再次出现,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刚进门没歇一口气,直接朝阿嫣说:“衣服换上,首饰戴上,给你一小时化妆,好了立刻出发。”   阿嫣看了看那些袋子——全是叫的出名字的奢侈品牌。   “快点。”聂胜和两手伸进裤袋里,看了眼时间,不耐烦的催促:“家里长辈请客,段辉也会在——”他笑睨了眼女人,继续说:“他先对着我动手,段家的人也知道,他爸逼着他来给我道歉。好了,你还剩五十六分钟。”   阿嫣并不反对。   他给了一小时不到的时间,实际用了四十五分钟就准备完毕。   宴会地点在市区的酒店,起码摆了两百桌酒席。   一眼看过去,全是人。   大部分人都认识聂胜和。   他搂着阿嫣的腰,一路走过去,听见旁边的人跟他打招呼,叫一声‘聂少’、‘聂先生’,便随口聊上几句。   有人说:“聂少,女朋友真漂亮。”   聂胜和勾唇笑,正想说话,阿嫣先一步开口:“谢谢。”   他挑了挑眉,笑意更深,凑在女人耳边低语:“承认是我女人了?”   阿嫣没有看他,视线穿梭在人群中,找到向她投以惊艳目光的,便回以愉悦的笑容,听见聂胜和话,神色不动:“我只是爱听人家说我漂亮。”   聂胜和低哼。   过了一会,阿嫣直觉背后忽冷忽热。   一回头,果然看见沉着脸走近的段辉。   他身边还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和他眉眼有些相似,应该是他的父亲。   段总跟聂胜和寒暄了几句,临时被旁边的人叫走了,临走前警告地瞪了段辉一眼,压低声音,叫他赶紧的,跟聂家孩子讲和。   段总在,聂胜和脸上挂着假惺惺的微笑,他一走,聂胜和也懒得装了,抱着阿嫣的手臂收紧,把女人紧紧拥在怀里,对着段辉挑眉,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段哥,你瞧瞧伯父多客气,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咱哥俩谁跟谁,道什么歉?再说了,要不是你那天揍了我一顿,我也不知道阿嫣这么心疼我……”   边说,边掐了下阿嫣腰上的软肉。   意思很明显,舞台都搭好了,赶紧的,配合他表演。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脸色极其难看、拼命抑制怒气的段辉,微微一笑:“我不心疼你。”   聂胜和唇边的笑凝住。   段辉怔了怔,眉宇稍稍舒展:“你——”   在他有机会自作多情前,阿嫣又说:“你们谁打死了谁,打残了谁,我都不心疼。可谁赢了,我就跟谁,战利品都这样,可公平了。”垂眸看了眼缠在腰上的手臂,又笑了一下,对聂胜和说:“放一放,我进卫生间补个妆。”   *   阿嫣从卫生间出来,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不是没留心看路,确实是墙先撞上来的,结结实实挡住去路。   刚涂均匀的烈焰红唇,在那人白色的衬衫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印子。   阿嫣抬眸,看了看换下制服,依旧神情漠然,没多少感情浮动的男人:“秦警官,你也来吃酒?”   秦郁没说话,拉住她往旁边走,从侧门出去,转到酒店走廊里。   阿嫣跟着他走了一会,后来觉得无趣,还是跟在聂胜和身边,听人夸他女朋友漂亮更有意思,于是甩脱他的手,站定。   秦郁转身。   阿嫣对他笑了笑:“秦警官,今天你是长辈,我说几句好话,你会不会给我准备一份见面礼红包?”   只是玩笑的一句话。   可秦郁冷酷的神色裂开一条缝,那在黑眸深处点燃,刹那间蔓延燃烧的情绪……分明就是怒意。   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因为‘浪费公共资源’发怒之后,这是阿嫣第二次见他真正动怒。   “你和他——”他开口,嗓音低哑:“——什么关系?”   “聂胜和么?”阿嫣扬眉,思索片刻,回答:“说不清。比起你我,肯定亲密多了。我还有事,不跟你说了。”   秦郁再次拉住转身欲走的女人,粗糙的、带有茧子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在角落的白墙上。   阿嫣不显得害怕,也不惊讶,反倒觉得好笑,调侃他:“阿sir,我又没犯罪,你这样,我可要投诉警察叔叔非礼不良妇女了。”   秦郁深吸一口气,放开手:“找个时间,我们谈谈。”   阿嫣嫌弃地拧眉:“不谈了,有什么好谈的,上次说了那么多话,我烦了。”   秦郁沉默了会,开口:“上次都是你在说。”   ……   两人离的很近。   阿嫣看清楚了他的容色,就连他眼底最深处忽明忽灭的情愫,也能看的清晰。   于是,她又笑起来:“秦警官,你为什么生气?是看见我,不高兴,还是——”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眼神柔和:“——还是你这里装着我,见我招蜂引蝶,处处留情,吃醋了?”   指尖下,他的心跳愈加有力。   女人眼波流转,看着他雪白的衬衫上,那一个浅淡的红色唇印,似乎很感兴趣,然后慢慢低下头,将唇贴在上面,印出一个更加完整,更加鲜明的口红印子。   他的心跳……真快啊。   阿嫣轻笑,倏地推开他:“喜不喜欢我,也就两个字的事,你发条短信就好,别有事没事拦我路。”   *   回到酒席,段辉不见了,聂胜和已经喝了小半杯酒。   他问:“怎么那么久?”   阿嫣说:“遇见你小舅舅了。”   聂胜和一怔,晃了晃酒杯,状若不经意的问:“你和他很熟吗?”   “遵纪守法市民和热心尽责警察的关系。”   聂胜和嗤笑了声,斜睨她一眼:“你也知道他是警察——少招惹他,人家正经人,跟咱们不一样。”   阿嫣笑了笑,没接话。   正经人?   那是你还没机会见到他不正经的时候。   聂胜和抿了口酒,慢悠悠道:“戴嫣,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阿嫣看着他,鼓励:“说说看。”   聂胜和瞥了眼远处的段辉,收回目光,看向一边的女人,忽然放下酒杯,俯身过去,轻笑耳语:“不就想搞死姓段的?……这我在行。” 第38章 豪门大少(十四)   聂家。   秦萍萍吩咐厨房多准备几道菜,难得丈夫在家, 弟弟秦郁晚上会过来, 聂胜棋今天会准时下班, 聂胜和也会回家, 一家人总算能聚一聚,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真是不容易。   六点一刻,聂胜棋到家,看见秦郁,打了声招呼,又问母亲:“妈, 胜和呢?”   秦萍萍想起小儿子, 忍不住皱眉:“不知道, 你打个电话催催他。”   聂胜棋点头。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   聂胜和的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刚醒。   聂胜棋语气严厉:“你睡到现在才起来?说好今天回家吃饭,你忘记了?小舅舅都到了, 那么多人等你一个, 你好意思吗?”   “小舅舅?”聂胜和怔了怔,忽然笑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我差点给忘了,对不住。哥,你们先吃,我马上到。”   他挂了电话。   聂胜棋摇头, 转身叫阿姨把饭菜端上桌。   因为聂胜和一贯的作风,家里人不知他拖到几点才会来,或者前脚说回来,后脚会不会跟人出去鬼混,干脆撇下他,先开饭。   桌上很安静。   这几个男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也就秦萍萍偶尔会问几句,多是问秦郁的:“快过年了,你那边很忙吧?”   “还好。”   “注意安全……”秦萍萍微微蹙眉,叹了口气:“上次听妈说,你出任务,半夜三更的才到家,手还弄伤了,包得严严实实的,妈都吓坏了。”   “手指割破一点,纱布缠多了,其实用个创口贴就够。”   秦萍萍一愣,心想按照弟弟的性子,医院是肯定不会去的,如果只是一点小伤,他自己也懒得清理,那么……“是那个很漂亮的女警察,姓吴的那位小姐替你包扎的?”   面对长姐的试探,秦郁只觉得奇怪,看了对方一眼:“不是。”   秦萍萍又问:“那是谁?”   秦郁答:“一个女人,你不认识。”   这下子,聂胜棋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他一直认为,这位刚正不阿的小舅舅,最适合的就是古代父母作主的包办婚姻,随便给他塞个老婆送进洞房就得了,自由恋爱等于逼他孤独终老,他这辈子估计也不能开窍。   没想到,不声不响的……居然有‘一个女人’了?   秦萍萍暗地里很激动,恨不得现在就打电话给母亲报喜,又怕误会了什么,秦郁嘴里的‘一个女人’,没准是他邻居家的老太太,或者警察局的保洁阿姨。   正想追问清楚,外面传来小儿子的声音:“我来了,饿死了,有没有给我留点?”   风风火火的,根本不像二十好几的人。   聂父重重哼了一声,抬起头:“你还知道回来?”   聂胜和走了进来,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笑嘻嘻的:“爸,上回教训了我几天,还来禁足那一套,差不多行了,啊?我这次有正经事,想跟你们说。”   聂父冷着脸,从上到下打量他。   从穿衣打扮到花哨的发型,又碎又长快遮眼睛的刘海,再到嘴角那一抹轻浮的坏笑,没一处顺眼的。   他站了起来,往楼上走。   聂胜和扬眉:“爸,不多吃点再走?”   聂父语气冷淡:“气饱了,吃不下。”   聂胜和耸了耸肩,就在他空出的主位上坐下,问阿姨要了一大碗饭,夹了几筷子菜,香喷喷吃起来。   秦萍萍本来想说他几句,但还是比较挂心秦郁的终身大事,于是只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秦郁:“那个女孩子是你朋友?你夜里出任务……她也在?”   “不在,我去找她。”秦郁停顿一下,平静道:“有话直说。”   秦萍萍有点尴尬,咳嗽了声,又忍不住叹气:“你看,你工作那么危险,身边总没个女人照顾,妈都急成什么样子了……我也放心不下。”   秦郁淡淡道:“所以妈非得搬来和我一起住,不是有她了么?”   秦萍萍噎住,半天没声响,实在无奈:“小郁!你、你……唉。”   聂胜和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绕来绕去,唇角勾起一点意味不明的笑,低头扒了几口饭,忽然放下筷子,问母亲:“小舅舅谈恋爱了?”   秦萍萍摇头,脸色不佳:“……我倒是想。”   聂胜和笑了笑,握住母亲的手,一本正经道:“妈,你别难过,我知道你们女人年纪上去了,除了打麻将也就替人作媒的爱好,你等我几天,我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可漂亮了。”   聂胜棋嗤笑一声:“就你?”   聂胜和挑高眉:“哥,你那什么口气?我想定下来了,很奇怪吗?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效率,你瞧着吧,开年结婚,年底就生,肯定比你和嫂子都快。”说着,也不理聂胜棋怀疑的目光,转过头看秦郁,笑意更随和,眉眼却凌厉几分:“小舅舅,你说是不是?”   语气还是那么轻佻放浪,却带着隐约的挑衅。   秦郁对上他的眼神,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不是。”   聂胜和笑了声,不再多说。   聂胜棋在旁问:“哪家的小姐那么倒霉?”   “啧。”聂胜和瞪他,十分不满:“我条件差吗?有钱,有颜,有品位,颜值堪比小鲜肉,衣品赛过男模特,你少来泼冷水。”   聂胜棋凉凉道:“订婚礼物是超市购物券吗?”   聂胜和想骂脏话,即时止住了,只是笑:“走着瞧。”   聂胜棋笑:“好好好,你可以跟小舅舅比一比,看是你先找个回来,还是他。”   心里想,两个都是天方夜谭。   聂胜和嗤了声,似笑非笑地瞥向秦郁。   后者没什么反应。   吃完饭,秦郁接了通电话,说了几句就挂了,有事赶回警局,秦萍萍起身想送他,聂胜和突然说:“妈,你坐下看你的电视,我去送。”   秦郁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快过年了,夜风寒凉。   走进花园,关上后面的大门,聂胜和抬头看了眼夜空,开口说:“小舅舅,你先别走,等等。”   没等秦郁答话,他快走几步,用钥匙开车门,从后车座拿了份文件回来:“给。”   秦郁扫了两眼:“你的银行流水账单,我不感兴趣。”   聂胜和两手抄进裤袋,看着他:“我最近花了很多钱,都是花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给她买衣服,买首饰,买包……还有将近二十万的美容院充值费。”   秦郁眼神一暗,账单捏出了皱痕。   聂胜和只当没看见,又望了一眼冬日星空,然后看着近处喷水池里的女神像:“我也不瞒你,本来我是想作弄她玩,叫她把我害的那么惨,还总践踏我的尊严——咳,刚才我乱说的,你别信。”   意识到话说太多了,他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可我现在想通了,我爱玩,她也爱玩……她的那些小把戏,我喜欢,我们是天生一对。更重要的是,跟她在一起,我开心。”   秦郁没说话。   聂胜和沉默了一会,终于收回目光,定在对方脸上:“我终于碰到一个有本事让我花钱的女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我不会放手。”   顷刻间,周围流动的空气都静止了。   气氛变得凝重,月光都似乎暗了下来。   秦郁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聂胜和微笑:“你知道为什么。”停了停,声音放轻:“我不是怕你跟我抢,在女人这方面,谁跟我抢,都注定一败涂地。”   这句话说的颇为倨傲。   他扯起唇角,看着地上:“跟你说这么多,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亲人……小舅舅,戴嫣跟我是一类人,王八看绿豆会对上眼,烂人就该跟烂人一起才有意思。你太好了,不适合她。”   秦郁听完,淡然道:“我走了。”   聂胜和一愣,看着他走向黑色的大众轿车,背影笔直,还是那么刚硬得不留余地,不禁皱眉,扬起声音:“我是认真的!”   秦郁停住,回过头,神色很淡,黑眸深沉。   他说:“选择权不在你。”   *   深夜。   聂胜和坐在车里,车窗降下,他一只手垂在外面,指间夹着点上的烟。   目光时不时的看向楼上。   十二楼,窗口的灯已经灭了。   他不急着上去。   等了十来分钟,手机响了。   聂胜和看了看来电号码,接起来:“人选找到了?”   “找到几个合适的……有个女的眉眼很像,灯光暗的时候,看侧面完全就是一个人,身手很好,练过,现在正缺钱,肯定愿意干。”   聂胜和笑意微凉:“很好,改天我过去看一看,能行就定下来。”   “聂先生……”对方有些迟疑:“您这样,完全是不给他留活路,您父母知情吗?聂家和段家以后总得打交道,万一他们那边查出来——”   聂胜和冷笑,眼里是张扬的神采:“段辉那王八蛋,老子想整他很久了,就凭他,也配打老子的脸——”冷哼一声,又道:“我敢干,当然就不会留下把柄。”   他抽了口烟,弹弹烟灰,漠然道:“你做好自己的事,该给你的,不会少。就这样,挂了。”   车门开了。   聂胜和下车,丢掉烟头,用脚底碾灭。   *   陈阿姨开的门,看见聂胜和,有点不高兴,但还是进去传话了,没一会,阿嫣松松挽着头发,穿着睡袍出来。   墙上的钟指向一点。   阿嫣用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散漫的问:“有事?”   聂胜和低笑了声,走过去,一把搂住女人的腰,嗓音低沉:“没……很快就能送你一份大礼,我来收点甜头。”   阿嫣并不挣扎,手指放在他的胳膊上,笑睨着他:“礼物还没送到,就想着先要甜头了?”   “快了。”   聂胜和埋首在阿嫣的颈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又觉得不够,火热的唇上移,吮住她淡粉色的柔唇。   漫长的一吻结束。   他抬手,意犹未尽地擦擦嘴角的水渍,坐到沙发上:“戴嫣,我们真的合拍。”   阿嫣不咸不淡的说:“我跟男人都合拍,不分人。”   聂胜和一笑,抬眸,眼尾上勾,眸中一潭清水,似有桃花缓缓飘落:“跟我吧——先别说话,我来帮你算算。”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有条有理的说:“我长的好看,十个富二代,六个猪头三个平平无奇,我是真的好看。”   阿嫣笑了笑。   “我有钱,聪明,你想对付段辉,我有能力办到。”他抽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叼在嘴里:“还有,我的灵魂有趣,可以陪你玩的尽兴……戴嫣,你也喜欢我,别否认。比起段辉,你更乐意跟我玩,不是吗?”   阿嫣不发表意见,淡淡道:“你继续说。”   聂胜和拿下烟,神色晦暗不明,沉默片刻,语速极快:“我查过了,你骗人,半个小时绝对不算短,你少打击我。”   阿嫣问:“说完了?”   聂胜和道:“该你说了。”   阿嫣便走过去,拉他起来,环住他的脖子,直视那双漂亮勾人的桃花眼:“你说的没错,我是爱跟你玩,可是聂少……规则是我定的,结局怎么样,也未必如你愿。”苍白的指尖抹了抹他微带湿润的唇,声音越发轻微:“你送上我要的礼,我给你一个充满惊喜的夜晚。”   聂胜和痞笑,伸手抱住她,神采飞扬。   “一言为定。” 第39章 豪门大少(十五)   夜总会。   会场很暗,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舞池, 五光十色的灯变换着色彩, 照在奔放热舞的青年男女身上——红的是炽热的火, 绿的是压抑的情。   灯光转暗的刹那, 无数人在黑暗中热吻。   段辉靠在二楼扶栏边,身体微微前倾,手里夹着烟,冷冷地看着舞池中央,那一对正在调情的情侣。   男的天生一张招桃花的脸,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足以令人心跳失控。因此, 即使人品低下, 抠门小气, 也从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   女的天生尤物,眸光流转之际,漫山遍野的桃花就此凋零,黯然失色。   真是一对般配的俊男美女。   ……多么碍眼。   段辉冷笑, 掐灭烟头, 走回包厢。   戴嫣和聂胜和在一起了。   他们这帮人的交际圈,不小也不大,消息一出来,便传的人尽皆知。   听说,那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听说, 聂胜和这次不是玩玩的,而是动了真情,买奢侈品什么的都是小意思……他正在物色合适的钻戒。   结婚用的。   段辉只觉得可笑。   聂家会让戴嫣那种女人进门?   ——作梦!   可一想到那两个人……想到曾经是他的女人,曾经对他傻笑、为他痴迷的女人,现在却依偎在聂胜和怀里……胸腔里的火日夜燃烧,怎么也不能熄灭。   不该是这样的。   “段哥,喝酒。”   身边的狐朋狗友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只要有钱,永远也不会孤单一人。   段辉接过玻璃杯,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的人拍掌喝彩。   酒入肠胃,火烧一般的难受。   他和戴嫣的结局,不该这样。   为什么是他在这里闷闷不乐的喝酒?明明应该是那个女人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卑微地来求他回头,奢求他的怜悯。   现在,却是他郁郁寡欢,受尽折磨。   不,他不爱她,从来也没爱过。   他会难受,不过是因为她跟了聂胜和,那个无耻的混蛋东西……她给自己戴绿帽,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所以他才恨。   没有其它原因。   她,不值得。   段辉又拿起一杯酒。   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有力,不像聂胜和那娘娘腔,长了一双绵软无力小白脸的手。   他比聂胜和好多了,是那女人眼瞎。   刚喝了一口酒,外面传来几下敲门声。   门一开,露出聂胜和永远欠扁无耻的笑脸。   男人一头碎发湿漉漉的,刚出了不少汗,一手抱着他漂亮妖艳的女朋友,一手夹着抽了一半的香烟。   烟雾冉冉升起,他嘴角的笑意若隐若现。   那般嚣张。   “段哥,我路过,听说你在,特地来打个招呼。”   刹那间,本来人声嘈杂的包厢,鸦雀无声。   众人看看段辉带着冷笑的脸,又看看眉梢眼角尽是挑衅的聂胜和,不敢轻易插嘴,平时段哥前段哥后的,现在一个比一个安静,没人想先出头,惹上门口那混世魔王。   段辉的目光,从聂胜和身上,移到阿嫣脸上,眼神更冷:“怎么,聂胜和,当我的接盘侠,你不觉得吃亏,还很得意吗?”   他放下酒杯,慢慢走了过去:“你当个宝贝似的带东带西的女人,不过是我玩腻了剩下的。”   聂胜和笑出了声,摇头叹气:“段哥,瞧你这话说的,都什么年代了,你醒醒。”他不紧不慢的吸一口烟:“送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处女,我还不一定瞧得上眼。我对我的女人,哪儿都满意……”轻笑一声,偏过头亲了亲阿嫣的脸:“这还得多谢谢段哥你,把我女人教的真好,小弟白白占了这么大的便宜。”   他咬着烟,微笑时弯起桃花眼,最是迷人。   阿嫣抬起手,拿下他的烟,抽了一口,对着他的脸吐出眼圈:“你真贱。”香烟夹在清秀纤细的手指间,唇边的笑也似带着看不透的雾气:“……我喜欢。”   聂胜和大笑,又抢回烧得差不多的香烟,最后吸了一口,扔掉:“宝贝,早说了,我们天生一对,谁都没有我们般配。”   他扬起手,对着段辉紧绷的脸,挥了挥:“段哥,回头见。”   两人走远了,身后的人又像突然活过来,纷纷凑上前。   “聂胜和太他妈嚣张了,迟早遭报应。”   “弄了个二手货整容脸得色个屁啊!”   “什么锅配什么盖,烂人配贱货呗,段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   段辉似乎听进去了,又仿佛压根没听见。   他一直看着阿嫣的背影。   那女人的眼里,对聂胜和没有爱。   *   夜店门口,阿嫣独自一人站着,肩膀上披了一件御寒的男式大衣,里面就穿了一条单薄的连衣裙,膝盖以下空荡荡的,只有一双清凉的美腿。   聂胜和去开车了,看这个交通状况,还得等上一会。   天很冷。   阿嫣却不在意,任由夜风吹起散落的长发,丝丝缕缕在寒风中纠缠。   “戴嫣。”   阿嫣侧眸,看见来人,挑了挑眉:“段先生。”   段辉没有靠近,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一边的阴影里,后背抵住墙,姿势慵懒:“他在玩弄你,你看不出来吗?”   阿嫣笑了笑:“我也在玩他,你看不出来吗?”   段辉沉默片刻,还是选择走了过来,英俊的脸依旧紧绷,不知是因为怒气,亦或是纠结的情愫:“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付人的下三滥把戏,没人比他更擅长,你不要玩火自焚。”   阿嫣眨了眨眼睛,嘲弄:“比如,往前任脸上泼硫酸,只为了泄愤?”   段辉一时无言。   心痛吗?后悔吗?   他不知道。   人的一生,总会犯下几个错误。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美丽的容貌,性感的身材,落落大方的气质。   她过的很好。   这样不就行了吗?   就算真的犯了错,为什么……就没有原谅的余地?   “你不爱他。”   阿嫣看着他,目光清澈干净,一眼可以望到底的坦率:“那又怎么样?”   段辉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   他闭上眼睛,静默一会,又开口:“他能给你的,钱,我也能。你不爱他,他对你也没有真的感情,他只是在报复我——你跟他在一起,结局不会好过。”   阿嫣抿唇一笑,声音轻软:“……说的好像你对我有真感情。”   段辉说:“我和白槿分手了。”   阿嫣看了看他,问:“因为我吗?”   段辉没说话,默认了。   “你对女人真无情。”   阿嫣低头,看着行人留下的长长短短的影子,拢起大衣领口,那上面残留着聂胜和惯用的古龙水味道,和他的人一样骚包。   “……可以对我泼硫酸,可以随便甩掉谈婚论嫁的未婚妻,你心里……”手指按在他心口上,眼睛盯着他:“……充满了占有欲,金钱,嫉妒和仇恨,但是不会有真正爱的女人。”   不远处,一辆红色跑车停下,车窗缓缓降下来。   聂胜和按了两下喇叭。   阿嫣对他笑了笑,绕过段辉往前走:“其实你也没错,钱是个好东西,我也喜欢,比情人靠得住。至于我和你,已经走到头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寒风中高大冷酷的男人:“——我都是别人床上的女人,你觊觎不来的,死心吧。”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   聂胜和扯了扯唇角,朝着段辉作了个挑衅的手势,侧眸目视前方。   跑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烟尘。   *   “喂。”   阿嫣转过头,看着正在开车的男人。   聂胜和说:“以后别跟他腻腻歪歪的,听到没?看见你们站一起,我眼睛扎的疼,你离他有多远站多远才好。”   阿嫣笑了起来:“我帮你吹吹?”   聂胜和哼了一声:“你少来——他是不是说我坏话了?那个没用的东西。”   阿嫣看着他,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帮你添一把火而已,你别斤斤计较。”   聂胜和笑了声,神态张扬又轻慢:“段辉那暴躁又无脑的性子,老子想整他,多的是办法,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就乖乖待在一边,看戏就好,看看他有多惨——”停顿了下,笑意又带上了随心所欲的痞气:“——看看你老公我有多帅。”   阿嫣一笑:“我迫不及待了。”   车里安静了几分钟。   聂胜和突然问:“倒是我舅舅……这两天他找你了吗?”   阿嫣说:“没有。”   聂胜和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低声喃喃:“说什么选择权不在你……没事乱给我添堵。全世界那么多风尘女,不够他救的,非得来跟我抢,有没有当长辈的自觉了……”   阿嫣打断他:“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聂胜和笑了下,屈起长指,勾了勾她的鼻尖:“没什么,说你答应给我的美好夜晚,咱们该换几个姿势才算尽兴。”   阿嫣摇头:“……别逞强了,何苦?你平常缺乏锻炼,作息不健康,底子本来就虚,就那两个姿势行了,玩花样怕你闪着腰。”   “你——咳咳!”   聂胜和呛到了,直咳嗽,转头狠狠剐了她一眼。   *   几天后。   同样是在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同样的地点,段辉手肘撑在扶栏上,手里端着一杯酒,漠然看着舞池里的男女。   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走近,女孩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他身上,酒洒了一半。   “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那女孩惊慌地抬眸。   段辉一怔,眯起眼。   这张脸……真是像极了那个女人,那个……不再属于他的女人。   另一个年轻人说:“我女朋友笨手笨脚的,对不起,对不起。”说完,满含歉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女孩子走了。   段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成双成对。   身边的朋友不满的说:“什么啊?就这么算了?段哥一件衣服,他们两个一月的工资加起来都买不起,走路不长眼睛,下次活该出车祸。”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段辉忽的笑了,笑意阴沉森冷。   他扯了下溅上酒渍的领带,慢条斯理道:“……是不能这么算了。”   “哥?”   “今晚我不想走……”段辉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眉眼越发阴郁:“让那个女孩子来陪我玩玩,嗯?”   “可她有男朋友——”   “那又怎么样?”段辉倏地打断,冷笑一声:“老子玩的就是别人的女人!”   *   女孩叫的很惨,整条走廊的人都听见了。   有人从包间出来,探头探脑的打听消息,一听说是段家公子哥在那里,就都缩了回去,只当没听见。   “救命!救命!你是谁啊?救命啊——你别碰我,我有男朋友的!”   女孩哭着惨叫,嗓子都哑了。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紧闭,这一层楼,就只有那一间房的客人,从头到尾没出来看个热闹。   里面只开了一盏台灯,灯光幽暗。   “聂先生,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角落里的男人姿势散漫,整个人陷进沙发垫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烟,似乎有些走神,听到话,眼睛也不抬一下:“知道了。该拍的都拍下,该录音的都录下,然后散播出去,在段家反应过来出手干涉前,至少微博、几大论坛的网民,都要知道这件事情。”   “好的。”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聂胜和看着墙上的钟,神情莫测。   过了一会,隔壁传来男人的痛叫,响彻整层楼,紧接着一阵乱响,东西碎裂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有人仓皇逃了出去,脚步声杂乱。   又过了很久。   脚步声响了起来。   隔壁间的门再次打开,一阵低低的、紧张的谈话声后,不知是谁惊慌的喊:“快……快叫救护车!”   聂胜和扯起唇角,摁灭烟。   “这么蠢,还想跟我抢女人。”   他叹了口气,懒洋洋地站起来,理了理风衣,笑的云淡风轻:“……这下真成废物了,可怜。” 第40章 豪门大少(十六-十七)   不到三分钟长度的视频,放到网上才半个小时, 立刻引起轰动, 又因为几个营销号大V的关注, 转发量和播放量剧增, 很快登上热搜,引发网友热议。   “看完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可怕了,这还是法治社会吗?”   “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女孩子一直哭着说她有男朋友的吗?太惨了啊。”   “视频里,很多人出去围观,没一个人踹门把那王八蛋揪出来,呵呵。”   “听说是某个有钱有势的富二代干的, 没人敢惹吧。”   “妈的, 人肉他!”   ……   几个小时后, 视频被删了,全网撤下。   这个举动激怒了本就处于愤怒中的网友,更多人加入人肉和声讨的行列。   很快,有一个刚注册的小号, 发表了第一条微博, 声称视频里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嚣张富二代,其实就是鼎鼎大名的段家公子,换头女戴嫣的前男友。   这条微博发出去十几分钟就删了,账号也被封了。   可没用,已经有人眼疾手快的截图,时事新闻的评论中, 到处可见热心网友贴出这个信息,怎么删都删不完,苦了传媒平台的工作人员。   同一天深夜,有疑似某地护士的人上网爆料,段公子不久前刚送到他们医院,下体受伤严重,恐怕是要废了。   这下子,全都对上了。   评论里清一色的‘活该’,‘老天开眼嘻嘻嘻’,和喜闻乐见的表情包。   次日早上,又有人出来带节奏,表示段公子的手术结果不乐观,段家放了狠话,要弄死那个没背景的可怜女孩——如果不是她反抗过度,段辉也不会伤的这么重。   这人说的有模有样的,连细节都列出来了。   网友的怒气值达到巅峰。   愤怒的正义使者们涌向各大官方媒体、警察大V、和地方警察局的微博,评论都被这则案件相关的留言淹没了。   “如果最后受害者被判刑,强奸犯什么事都没有,我要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这个段辉有前科的吧,他前任跟他分手后,被人泼硫酸毁容……细思极恐。”   “呵呵,到现在官方还没任何表态,原来有钱真的能为所欲为啊。”   下午四点钟,地方公安局微博上表态,将密切跟进这个案件,绝对不会放纵任何违法行为。   至此,这个短时间内热度爆炸的社会事件,总算小小的告一段落。   *   “聂先生,您之前说过,希望见段辉一面,是否——”   聂胜和抬起手,阻止西装笔挺的男人未尽的言语。   他站在明亮的落地窗边,沉默一会,右手空握成拳放在唇边,忽然便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哈哈……不是现在,早着呢。公安局的人怎么说?有消息吗?”   那人答道:“人证确凿,如果段家不施加压力,肯定坐牢。但是现在社会讨论热度那么高,段家不一定敢顶风作案,这万一查出来……对了,聂先生,这次主要负责段辉案子的人,是您的亲戚。”   聂胜和挑眉,很快便释然,嗤了声:“上头的都是聪明人。我小舅舅这样的,耳根子硬,只认死道理,段家也给不了他压力,真要有点什么,我们聂家和秦家不是好惹的。”   另一人点头:“您说的是。”   聂胜和又站了会,两手伸进口袋里,转身:“走吧。”   西装男人怔了怔:“这是——”   聂胜和笑了笑:“去我段伯伯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那位好哥哥呆在医院里,我不方便去,段家总得去慰问一趟的。”   对方皱眉:“可是聂先生——”   聂胜和再次打断:“没什么可是。你以为这就算完了?我可不像他……”   他说了一半,不再往下说,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眼底的深沉和冷漠,和平时那个轻狂鲁莽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早说了,不玩死他不算完。   对段辉这种又蠢又毒的东西,就不能心慈手软留余地。   还剩最后一步棋。   “走了。”   *   这两天,段辉都不怎么吃东西。   闭上眼睛睡不安稳,醒了,他就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不管谁在身边,都只当对方是空气,问他话不回答,对他说话,也仿佛听不见。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他的母亲再一次到来,神情和上次的悲痛不一样,看着他的眼神,浸染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还有隐隐的……恐惧。   就像面对一个危险的陌生人,那种畏惧。   段辉觉得可笑,一直麻木的心脏,终于跳动起来。   满满的,全是疼痛。   他的亲生母亲,他的妈妈……怕他?   在他经历了这么多,在他失去了这么多,甚至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能力后,他的妈妈对他露出看怪物似的表情?!   “你……跟我说实话。”   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挣扎和纠结。   段母搓着手臂,就像感到寒冷,视线看着墙壁,并不看他:“上回,你那个开淘宝店的女朋友……是不是你找人毁容的?”   段辉盯着那个给予他生命的女人,很久都没眨眼。   终于,他笑了一下,古怪而尖锐的笑容:“……是又怎么样?”   段母浑身一颤,目光总算落在他脸上,带着极致的悲伤:“小辉,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怎么下的去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儿子!”   “你很意外吗?”段辉慢慢问了一句,始终维持着淬了毒般的冷笑:“你们平时在我身上花了几分心思?现在一个个的,来装什么严父慈母,恶心!——不用这么看我,妈,你们也没比我好多少,什么样的父母,教出来什么样的儿子,只是我运气差,没你们那么走运。”   段母气的胸口发疼:“你自己闯了祸,害人害己,还来怪我和你爸?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从小让你上最好的学校,能给你的,我们都给你了,是你不争气!”   段辉目光轻蔑,淡然道:“你们只教我怎么花钱,没教我怎么作人。”   “原来全是我们的错?!”段母怒极反笑,颤抖地指着他,眼泪掉了下来:“你干的好事,公众场所,强暴人家有男朋友的女孩子……还有,就算我们再怎么不喜欢那个姓戴的女人,也没想过给人泼硫酸,这种损阴德的事情,只有你想的出来!上回没人查出来,你才是走运,可不会每次都那么好运的……”   她抱着手,来回踱步,走了几圈,停下来:“负责案子的人是秦郁。”   段辉皱紧眉。   段母对着他点了点头,苦笑:“你想的没错,就是那个秦郁,聂胜和的舅舅,秦家放着公司高管不当,跑去当警察的那个。”顿了顿,认命似的长叹一声:“他不会放过你的,本来上面就查得严,你这事又闹的人尽皆知,再加上秦郁——这下,想等风头过了都不行。”   段辉没有母亲那么神经质般的情绪激动,只问:“所以?”   “所以。”段母冷静下来,看着他:“我们只能想办法,请最好的律师,尽我们所能疏通关系,取得那个女孩子的原谅,争取最轻的判决。”   段辉冷冷道:“还是要坐牢?”   段母沉默了下,颔首:“是。”   她看着段辉。   他不是她唯一的孩子,却是最不让家里省心的,可不管他长大后再怎么荒唐,再怎么过分,在她心里……他一直是小时候拉着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叫妈妈的孩子。   她的孩子。   究竟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真的是他无可救药,还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太失败?   “说实话,我和你爸……我们都觉得,你应该好好的反省,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是坏事。”她嗓子干涩,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静默了会,又叹口气:“至少,今天你只是犯了强奸未遂的罪,由着你在外面胡闹,谁知道下一次,你会不会杀人放火,牵连全家人。”   段辉像是突然醒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女人:“你说……什么?”   段母手指握紧,目光看着地上,似乎有些不忍,过了片刻,抬起头。   她拿出包里的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次开口,语气镇定:“你放心,你到底是段家的人,我们不会不管你。家里一致决定,你已经疯了……你精神太不稳定,狂躁易怒,不仅有暴力倾向,还可能作出危险的违法行为。等你出狱,我们会安排你立刻出国,接受专业人士的心理治疗,过个十年八年,等到你彻底康复,再接你回来。”   一阵死寂。   突然,段辉狂怒的叫了起来:“你们他妈还是人吗?!”   他想从床上下来,却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跌倒在地上,可他不放弃,依旧挣扎着站起来,想靠近一边的母亲。   段母本能地往后退几步,打开门:“护士!快给我儿子打镇定剂!”   听见这句话,段辉不动了。   他脸上的表情,比死亡更僵硬,又有点迟钝,等外面的护士和医生全都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他张开嘴,喉咙里溢出怪异的笑声。   不像人的声音……更像某种野兽,或者受伤的困兽。   段母脸色发白。   这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彻底的恐惧。   段辉任由护士给他扎针,只死死盯着远远站在对面的女人:“戴嫣的事情,谁告诉你们的?……说啊!”   段母咬了咬牙:“不管是谁,你都承认了,还有意思吗!”   段辉忽然拔出已经扎进血管的针管,往旁边一扔,不理护士的尖叫,恨恨地问:“聂胜和,是他,对吗?”   “你问这个又有——”   “果然是他!”段辉爆发出一阵怒吼,挣扎着撑着床沿站起来,脸色苍白,汗水从额头滚落,不住地喘气:“你们到底有多蠢?!是他在陷害我,你们没长眼睛,没长脑子,看不出来吗?!这都是他一手操纵的——那个长的像戴嫣的女人,网络舆论,还有你们!”   段母忍无可忍,对着他直摇头:“你疯了……真是疯的厉害,见谁咬谁,先怪我和你爸,现在又怪胜和。”   “是他在捣鬼!全是他!”   “住口!”段母尖声打断,痛心疾首:“决定全是我和你爸下的,跟聂胜和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他告诉我们,你对戴嫣做了什么,可是他说,戴嫣已经原谅你,不会追究责任,他只是觉得后悔,跟你兄弟一场,眼睁睁看你变成这样子,却没早点告诉我们……他觉得内疚!”   段辉大笑,脸容狰狞:“你们信了?”   “你是真的疯了……”段母的语气沉痛而失望:“所有对你好、为你着想的人,你都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你根本无可理喻……”   段辉眼中寒光毕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总好过你们,被人耍的团团转,还当人家是好人。”   段母冷淡道:“你让我们太失望了,你浪费了我和你爸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她拿起包,深吸一口气:“我对你……无话可说,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反省,希望你有一天能清醒过来。”   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响,渐行渐远。   段辉脸上的肌肉止不住的抽搐,两眼像是冒火,又像能滴出血:“聂胜和……我杀了你!”   眼看病人情绪激动起来,旁边愣了很久的医生和护士,忙又一拥而上压住他,不顾他激烈的反抗,把他牢牢摁在地上。   *   过了很久,案件已经走了一半的司法程序,证据都提交上去了,聂胜和才去见了段辉一面,还是隔着铁窗的会面。   段辉穿着囚服,头发剃了,面黄肌瘦,几乎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聂胜和很有耐心,来回打量了他一段时间,才说:“哥,我来瞧瞧你……你也别太担心,我说真的,就算真进去了,最多判个三五年,伯父给你请了最好的律师团,不会吃亏的。”   段辉的神情有些呆滞,过了片刻,才抬头:“聂胜和,有必要吗?都到了这份上,你还来恶心我?”   “嗨,瞧你说的。”聂胜和叹气,无奈而诚恳地看着他:“咱俩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段哥,我一直都盼着你好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你太荒唐,无知者无畏,这是个法治社会。”   段辉咧开嘴,对他冷笑。   聂胜和舒展容颜,慢条斯理的说:“本来,我想带阿嫣一起来的,毕竟你们也有那么几年的情分,可她说不想见你,跟你没话聊,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段辉总算有了比较敏感的反应,眉宇紧锁。   “有几句话,她让我带给你。”   段辉握紧拳头:“……什么?”   聂胜和盯住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曾经夺走她最重要的东西,现在你也失去了你最重要的东西——身为男人的尊严。而且,你没有失而复得的机会,这辈子注定抬不起头。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不能面对残缺的自己——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都是命。”   段辉想起了那个他始终否认爱过,却在他心里留下很深印记的女人。   她毁容进医院后,其实他去过一趟。   那女人躺在病床上,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还没拆下来,整个人都是颓废的、毫无生气的。   护士想给她上药,她惊恐万状地尖叫,抱住自己的头,拒绝任何人碰触她的脸,看到她真实的样子。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是么。   “至于我们……”聂胜和接着说,嘴角露出一点笑:“等你出狱,我和阿嫣的孩子都能走路了,我们会过的很好,阿嫣会过的很好。”他故意放慢语速,温声道:“……你放心。”   段辉心口绞痛,脸色大变。   他呼吸加重,看着聂胜和的眼神,宛如看着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聂胜和,你少得意。迟早有一天,我亲手宰了你。”   聂胜和无奈地长叹一声:“段哥,你说说你,都铁窗泪牢中坐了,还不忘打打杀杀的……太野蛮。”   他站起来,往外走。   段辉也站了起来,两手拍在铁栏上:“聂胜和!”   聂胜和停下,回过头,对他挑了挑眉,笑道:“你还有话想说?”   段辉厉声道:“你神气什么?戴嫣也不爱你……她只爱过我一个人!”   “啧。”聂胜和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怜悯:“真可怜,你以为这句话能伤到我?我有大把的时间,现在不爱,也许明天就爱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赢家,都是和你心里的女人过一辈子的男人——你也就只能想着,恨着,不甘心着罢了。”   *   阿嫣描眉到一半,听见外面的固定电话响了。   过了一会,陈阿姨接起来,说了几句,冲着里面大叫:“戴小姐,聂先生打电话来了,问怎么打你手机,你不接呢。”   阿嫣走过去开门,说:“告诉他,我正在忙,等下给他回电话。”   陈阿姨说了几句,又问:“聂先生说,忙什么呢,比你男人还重要?”   阿嫣笑了笑:“给他准备今晚的惊喜呢,你说重不重要。”   说完,走回房间,关上门。   老古董长出两条小腿,在化妆台上乱逛:“宿主,今晚任务就能结束了,想好怎么离开了吗?”   阿嫣说:“想好了,你看。”   老古董看着她指着的几张打印纸。   第一行字:致我最亲爱的后援会粉丝们……   一页一页翻下去,足有好几页,起码得上万字,真是用足了心思。   “就给后援会写了一封万字长信?”   “不然呢?”   老古董抓了抓头,慢吞吞说:“我觉得吧,你挺喜欢聂胜和的。”   阿嫣微笑:“喜欢,可喜欢了。”   老古董一愣:“那你不想和他道别吗?”   阿嫣说:“喜欢跟他玩,和喜欢他心疼他舍不得他,这是两码子事。”   老古董安静一会,又问:“那秦郁呢?”   阿嫣执起眉笔,又开始对着镜子轻描两笔:“我讨厌缠着我不放的男人,我也不喜欢打死不开窍的木头……”   老古董:“所以呢?”   阿嫣抬眸,停顿片刻,哼了声:“没想好,在等呢。”   老古董正想问等什么,门铃响了。   陈阿姨开门看了看,又回来敲阿嫣的房门,神情有点尴尬,好像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扭捏了会才道:“戴小姐,秦警官在外面,你看这……等下聂先生过来接你,这万一两个人撞到一起,不太好吧。”   阿嫣放下眉笔,往外走去:“不会很久的。”   那个男人站在防盗门外。   阿嫣站在门里面,对着他挑眉笑,几分婉转几分妩媚,犹如初见。   “阿sir,这次来是公事,还是私事?”   秦郁淡淡道:“私事。”   阿嫣点了点头,开锁开门:“进来,我请你喝杯茶。”   秦郁走进来,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阿嫣到厨房里泡茶,顺便把探头探脑的陈阿姨赶回房。   一壶茉莉花茶,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叶,胜在清香淡雅。   秦郁说:“手头的事情忙完了,有几句话,想当面跟你说。”   阿嫣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局里的工作忙完了才想起我啊?”   秦郁想也不想,答道:“当然。”   阿嫣便笑了,微微摇头:“行,你继续说。”   “我喜欢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抬头,直视那女人的眼睛。   阿嫣听了,神色不动:“……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秦郁沉默许久,语气平静而诚恳:“我会照顾你。”他又停顿了一下,才道:“我给不了你聂胜和那样的物质条件,但你想要的,我会尽力办到,我的工资卡,你管,家里的钱,你管。”   阿嫣叹息:“那你不就只剩我给你的零花钱了?”   秦郁认真的说:“你不想给,也没关系,我不抽烟,没多少交际,平时不太用钱。”   阿嫣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穿上挂着的风衣:“秦警官,我说了我不是好女人。”   秦郁淡然道:“我知道。”   阿嫣侧眸,看了看他:“你真的不介意,那就等我几个小时,在这里等就好。”   秦郁说:“我在楼下等。”   “随你。”   阿嫣系好扣子,又看向他:“你不问我去什么地方?”   秦郁沉默。   阿嫣开口:“我去见聂胜和,我还得再睡他一次,这样你也不介意?”   秦郁神情一僵,唇线紧抿,没出声。   “我一直觉得……”阿嫣拿起桌上的单肩包,平静道:“一个人的感情生活,他过的好不好,不在于找到最喜欢的另一半,而在于找到最合适的。爱情是不讲道理的浪漫和热情,生活却是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理智。”   她低下头,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拨通聂胜和的号码,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 第41章 豪门大少(十八)   聂胜和带阿嫣去了五星级酒店套房。   他进去浴室,过了会, 等他出来, 一眼便看见跪在床上的女人, 身穿他垂涎了好久的女仆猫耳装……那姿势那神情, 还有诱人的小眼神,勾的他登时心猿意马,浑身上下冒汗。   “宝贝,你怎么知道我——”   阿嫣对他勾手指,抬眸引诱他,声音柔和,带着一点小小的委屈:“说了给你惊喜的, 忘记了?”   “没忘。”聂胜和扑倒她, 牢牢压在身下, 哑声道:“我爱死你了。”   阿嫣低低的笑:“这才是第一个惊喜,等会还有第二个呢,别急。”   聂胜和撑起身子,低头俯视她:“今晚上, 一定弄的你服服帖帖叫老公。”   阿嫣笑意更深, 头上两个毛茸茸的耳朵,衬得那笑容更是甜蜜娇美。她伸手,替男人解开浴袍,轻声道:“来啊,熬过三个姿势算我输。”   聂胜和彪了句脏话,压了下来。   *   这是聂胜和二十几年的生命中, 最满意的一次和谐生活。   因为真的太满意,恨不得能干他个昏天暗地,导致最后他操劳过度,小睡了一会,醒来时,房里的灯亮着,床的另一边空着。   他皱眉,坐起来,一时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看见背对着他的阿嫣,已经穿上衣服,正弯腰穿鞋。   聂胜和笑了起来:“宝贝……你是不是点外卖了?知道老公我肚子饿了,还帮我找吃的,真贤惠。”   阿嫣拉上长筒靴的拉链,回头看他:“你雇了个练过的女孩子,陪段辉演了一场强奸未遂的大戏,让他断子绝孙,上演一出铁窗泪,段家对他失望透顶,以后会直接送他出国,变相的继续坐牢……唉,我真是喜欢你,狠的时候比谁都狠,笨的时候又傻的可爱。”   聂胜和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漂亮女气的脸笑的纯良无害:“只对你笨,只对你傻,只对你可爱,好不好?”   阿嫣俯身,捧起他的脸:“说好了还有第二个惊喜的。”   聂胜和的眼睛亮了起来,又兴奋又好奇的问:“是什么?”   “——玩够了,想从良了。”阿嫣放开他,拉开他的手,后退几步,悠闲道:“过了今晚,也许,你该叫我一声小舅妈。”   ……   ……   阿嫣看着他的表情,从呆滞的不明所以,到震惊的不敢相信,最后转为狂怒:“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试试!”   阿嫣笑着看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操!你把话说清楚!”   阿嫣已经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说了给你一个充满惊喜的夜晚,是不是处处充满惊喜,处处有意外?我可没保证别的。”   门开了。   聂胜和从床上下来,没时间穿衣服,直接往外冲。   走廊里的客人看见他,有的尖叫,有的下意识捂住眼睛,还有比较大胆的,直愣愣盯着他的某部位瞧,恨不得拿手机出来拍照留念。   “戴嫣!你敢耍我,你就不怕我——”   阿嫣进了电梯,门缓缓关起。   聂胜和快步跑过去,还是来不及。   门缝紧闭前,他听见阿嫣的声音,依然那么平淡。   “……后会无期,聂公子。”   *   外面下起了雨。   阿嫣回到家里,透过车前方的挡风玻璃,透过潮湿的雨和雾,远远就看见楼下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还在。   雨不大,他靠墙边站着,没淋到多少,只是头发到底沾了雨,碎发贴着额头,肩膀也淋湿一小片。   阿嫣撑伞过去,问他:“怎么不上去?陈阿姨不在吗?”   秦郁面无表情:“不想。”顿了顿,一字一字清晰道:“想看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嫣无声地凝视他。   秦郁抢过伞,声音带上了情绪:“这是最后一次,戴嫣,没有下一次。”   阿嫣没有反驳,点点头:“你说的对,不会有下一次了。”说着,指了指他停在路边的车:“……走吧,去你家。”   秦郁略有犹豫。   阿嫣偏过头:“怎么,你家里有人啊?”   秦郁拉住她的手臂,撑伞走进雨里:“有,不碍事。”   *   秦郁所谓的有人,是他的老母亲。   老太太和家里请的阿姨年纪都不小,早睡下了,阿嫣跟在他身后,进他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秦郁的房间很干净,家具和墙壁只有黑白两色,床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像一个豆腐包。   阿嫣反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盯着他看:“怎么会想到当警察?”   秦郁:“不想进公司。”   “不进公司也有很多别的去处。”   “喜欢这个职业。”   “不怕危险吗?”   “救人,帮助别人,证明我的人生有价值。”   阿嫣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   秦郁回头:“我知道。”   阿嫣笑:“我给你发好人卡呢,你真是……单纯。”   秦郁拧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   趁他出去倒水,阿嫣打开他的电脑……连密码都没设,看来不是办公用的。上网,搜索视频网站,随便选了一部爱情电影,开始播放。   秦郁回来,看见电脑屏幕显示的片头,怔了怔:“你想看电影?”   阿嫣盘腿坐在床上,拍拍身边的位置:“想跟你做点情侣会做的事情,时间不多,资源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秦郁没听明白。   阿嫣对着他笑:“本来想给你个毕生难忘的夜晚,成功送你进入熟男的队伍……看你这样,于心不忍。过来吧,秦警官,我来教你一点简单的哄女孩子的办法,以后也许能用上。”   秦郁摇头,坐到另一边。   虽然对电影内容不感兴趣,眼神扫过身边的人,却是如许温柔。   阿嫣转过头,看着他:“坐的近一点。”   秦郁皱眉。   阿嫣叹气,往他那边靠了靠:“不要害怕跟女孩子身体接触,女人心眼多,你离的太远,人家会当你想敬而远之,也不要靠太近,显得你太饥渴……算了,你大概不用担心这一点。”   电影开始放了。   很老套的剧情,一见钟情的男女,几经误会,最后走到一起。   当女主流着泪,和男主角拥抱在一起时,阿嫣说:“抱我。”   秦郁没有动静。   阿嫣对他很是无奈,拿起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头靠着他的肩膀:“这种时候,女孩子一般会哭,就算不哭,也会觉得感动,你要抱她,然后送上一盒纸巾。”   秦郁的身体有点僵硬,手却没放开:“……你又没哭。”   “因为我感觉不到情爱。”阿嫣依偎在他怀里,淡淡道:“早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秦郁好笑:“那你还教我?”   阿嫣笑了笑:“想懂这些套路和把戏,不一定需要动情。”   电影放完了,屏幕渐渐转成黑色。   两个人都没有动。   阿嫣安静地倚着他,沉默良久,平静的开口:“秦警官,你这样的条件,但凡主动一点,早该成家立室。你是个好人,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好女人,你们会在一起生活,很快也会有你们的孩子,过的平淡……却快乐。”   秦郁说:“我已经找到了。”   阿嫣笑了一声,又低叹一声:“而我……”   秦郁低头,不自觉的心跳加速。   “而我,会和我的脸相亲相爱守在一起,缠缠绵绵到地老天荒,生死都只有它陪着我……”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扬,笑的肆意:“……我会过的比你们快乐一百倍,你们羡慕不来的,哼。”   *   那一晚,秦郁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醒来时阿嫣不见了。   原以为只是早他一步睡醒,先回家了,然而……她失踪了。   所有人都在找她。   他在找,聂胜和也在找,翻天覆地的找,但还是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了,完全没留下一丝痕迹。   不,有的。   阿嫣留下一封足有两万字长的信,给她的后援会粉丝团,自称已经受够了现代落后的美容仪器,独自修仙去了,并且表示她一定会变得更漂亮,最后感谢后援会一直以来的支持。   她的后援会可谓史上第一奇葩,里面聚集了各类社会青年。   寻找了整整半年,得知阿嫣还是没消息时,一帮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哭的像一群两百多斤的孩子。   秦郁还在找。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聂胜和都放弃了,只是每年去庙里烧香拜佛,捐了大把的钱,逼着那老住持发誓,等哪天聂少爷驾鹤西去了,奈何桥上,一定能看见那个骗了他财骗了他心还玩弄了他身体的死女人。   他要亲手掐死她的鬼魂。   第七年,家里给秦郁介绍了一个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女孩子,对方体贴他,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任劳任怨。   他们开始交往。   他带女孩去电影院,看的是爱情片,到了动情处,周围一片抽泣声,他伸出手,将肩膀微微颤抖的女孩拥入怀里。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们结婚了,在一起生活,后来也有了孩子,一儿一女,过的平淡而快乐,夫妻和睦,儿女可爱,家庭美满幸福。   ——正如那个女人所说。   只是,偶尔在街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依然忍不住停下脚步,有时甚至追上对方。   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这一辈子,他过的很好。   有着相敬如宾的妻子,有着他热爱的职业……真的,不该留有任何遗憾。   很多很多年以后,秦郁躺在医院的床上,走到生命的尽头,看着床边长大的儿女,甚至他的孙子、外孙……画面忽然变得模糊。   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夜晚。   电脑屏幕里放着老套的爱情片。   女人依偎在他怀里,对他安静的说着话,每个字,都宛如宿命。   从此之后,他再没感受到那般充实的幸福,仿佛怀里拥有的,便是整个世界。   这一生……   真的,没有遗憾吗?   *   阿嫣回到密室,看着镜子里映出的容颜,很是高兴。   ……又恢复了一点,快了,就快重得美颜盛世了,到时,她就能正大光明离开这个见鬼的禁殿,杀一个该杀的人。   啊,人生真是美好。   老古董在旁边唠唠叨叨说着什么,沉迷于容貌的阿嫣没听清。   突然,凭空响起狂雷轰鸣之声,地动山摇,紧接着,众人异口同声,整齐划一恭敬道:“恭喜太子殿下渡劫归来!恭喜太子殿下无上神功更进一层楼!”   就那么两句话,重复了十几遍,恭喜个没完。   老古董有点害怕,小声嗫嚅:“该不会……是那位魔界太子?”   阿嫣没多大反应,意兴阑珊:“就是他。”   老古董噤声,话都不敢说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石室的门开了。   老古董麻溜地跳了起来,缩进阿嫣怀里,等了片刻,不见有什么动静,便悄悄露出两只比豆子还小的眯眯眼。   然后,它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说是魔界太子,那人的外貌,却更像神界中人,衣袍是一尘不染的雪白,容颜清俊秀美,周身依稀还带着……仙气。   “看来……”那人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微微一笑:“你也离出关不远了。”   阿嫣没有回头,从铜镜里看他:“这都要多谢长离太子收容,还替我寻回宝镜,只可惜我现在一无所有,连容貌都没恢复,不然……”纤眉一挑,眼尾一勾,狐狸尾巴几乎就要露出来:“……我陪你睡几晚,也无不可。”   长离太子只是淡笑,并不答话。   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语气更淡:“此次离宫,孤听说了一件趣事——据闻,昔日西天济宗老僧座下,曾有明慈、明贞两位弟子,一男一女,皆聪慧过人,悟性极高,乃当时最有潜力脱胎换骨,渡劫成佛之人。”   阿嫣唇边依旧挂着笑,眉目不动。   “这两人当年出尽风头……”长离太子停下,微微低下身,看着镜中面目不清,容颜可怖的女子:“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名震四海,就连众神之巅的上神都有所耳闻,何等风光……明贞小师父,你说是不是?”   老古董的小身子抖了抖,差点掉下去。   它听错了吗?什么……小师父?!   阿嫣低哼了声,拖长了调子,懒懒道:“我是一只风流成性的狐狸精,老和尚给我起名字,偏带个贞节牌坊,我可讨厌的很,什么明贞?这法号我不认。”   长离太子轻笑,柔声道:“可这故事的结局,当真可怜可叹。后来,你重伤仙冥界太子,也就是与你一道修行百年的明慈师兄,又和养育你收留你的天狐一族反目成仇,若非孤念在故人面上,救你一命,你早已灰飞烟灭,神魂皆散。”   阿嫣扫了他一眼:“你既然想说,不如说个尽兴。”   长离太子微眯起眼,淡声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诛——小狐狸,这就是你为神界、为西天卖命的下场。如今,你也该看清了,不如同孤一道,静候良机,攻上天庭,血洗众神之巅!”   古董镜子嗡嗡作响。   老古董已经吓得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阿嫣却很冷静:“说完了?说完就出去,别打扰我修复容貌。”   长离太子温声道:“你慢慢考虑……”他又笑了一声,眉眼染上自嘲:“这些年来,孤所有的,只剩无穷无尽的时间。”   等他走了很久,足有两炷香的时间,老古董才从惊吓中回神。   它爬起来,小心地打量宿主的脸色:“这……这位太子很有理想。”   阿嫣冷哼一声:“什么理想?你以为他想攻上众神之巅,是为了造福魔界子民,寻求六界平等?那疯子整天白日作梦,想血洗天庭抢人家老婆呢,神经病,疯一两百年是本事,疯个几万年……只怕四海的水都填不满他的脑子。”   老古董一脸痴呆。   好像……听到了了不起的八卦。   阿嫣看够了自己的脸,不耐烦的催它:“你理他干什么?快点,开启下个世界,我快没耐心等下去了。” 第42章 民国丽人(一-二)   傍晚时分,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   张嫣端着一碗冰糖雪梨汤, 刚炖好的, 还冒着热气。   她盯着手里的青花瓷碗, 又看了看桌上的报纸, 呆了很久,才怯怯地抬眸,飞快地看了眼丈夫:“……子明,再不喝汤要凉了,这两天夜里常听你咳嗽,我怕你生病,特意给你炖的, 你看——”   “你总是这样!”   男人烦躁的打断, 皱紧浓黑的眉宇, 两手放在腰上,闷头来回走了几个圈子,显得极其不耐烦。   终于,他站定, 拿起桌上的那份报纸, 哗啦啦抖开。   那嘈杂的声音,听在张嫣耳里,就像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晃。   她瞥了眼报纸上最醒目的加粗黑字,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手一抖,热汤溅在白嫩的手背上, 很疼。   唐子明最瞧不上这畏畏缩缩的小媳妇模样,英俊的眉眼染上浓墨重彩的厌烦,没好气的发问:“我叫你读书学认字,你听了吗?”   张嫣忙点头,讨好的说:“我学了,子明,你的文章我全读过,我……我还会背你写的短诗,你写的真好,我背给你听啊——”   唐子明不屑地嗤笑。   这呆头呆脑的无知妇人,为了取悦他,竟还假装能鉴赏他的作品,当真可笑至极!   他才不想听汇集了自己心血的字句,从那张缺乏灵魂、封建腐朽的嘴里说出来,那是对文字的侮辱。   “既然认字,你应该看到了。”   唐子明指的是报上刊登的离婚启事。   张嫣这下真怕了,手抖的厉害,瓷碗从手里脱落,猝不及防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她张了张嘴,话没出口,眼泪先掉了下来:“子明,你别吓我……什么、什么离婚啊?我不想跟你离婚,子明……没了你我怎么活?我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改、我学,好不好?我学认字,我……给我点时间,我也可以像乔小姐那样,陪你吟诗作对,陪你去你那些朋友们的聚会,我——”   唐子明的眉心拧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忍无可忍怒喝道:“够了!”   张嫣吓得一哆嗦,小脸发白。   唐子明把报纸拍在桌子上:“你怎配和秋露相提并论?简直恬不知耻!秋露是我的soul mate,我的灵魂伴侣,茫茫天地间,唯一能和我灵魂共鸣的人!至于你——张嫣,你能说出来我的文章为什么优秀吗?”   张嫣低下头,又急又怕,手指绞在一起,恨不得搓下一层皮。   几次动了动嘴唇……胸口闷得慌,喉咙像堵着石头,根本发不出声音。   他说的对。   她不可能是乔秋露。   乔小姐是美名远扬的大才女,出口成章,古今中外的典故信手拈来,留洋时候认识了同在海外的唐子明,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坠入爱河。   只可惜,乔小姐是个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是赫赫有名的沈景年,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雨,洋人见了都得礼让三分的沈二爷。   而唐子明……有她。   张家和唐家是世交,很小的时候,两方父母便定下儿女的婚事,可随着两个孩子年龄渐长,性情和眼界却是越发不相配。   唐子明师从北平的文学大家,进最好的学府念书,后来又远赴重洋求学。唐家门口,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的朋友全是才名出众的青年。   张嫣养在深闺,差一点就裹了小脚,不认字,从小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   最要紧的是,她连打扮都不会。   未嫁时尚且用些胭脂水粉,嫁了人,整天忙里忙外的操持家务,压根没心思理会一张脸蛋,每天都想多长出一双手,侍候公婆,照顾只知读书不食人间烟火的丈夫,还要拉扯年仅六岁的唐家小弟。   唐子明谈的是风花雪月,她脑子里装的全是柴米油盐。   用唐子明的话来概括,张嫣是个俗气,见识短浅,土里土气的女人。   这样的她,学会认字都勉强,怎可能欣赏的来丈夫的文章?   别说欣赏了……刚才丈夫脱口而出的洋文,什么馊了的梅特,她根本听不懂。   丈夫对她说话,就像对牛弹琴。   唐子明的朋友,谈起他这位太太,都说可惜。   可惜了堪称惊才绝艳、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子唐子明,每天只能对着木头疙瘩一样的妻子,他的才华无人理解,他的苦闷不得纾解。   直到他远赴海外,直到他认识乔秋露。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唐子明不仅学到了海外激进前卫的思想,更遇到了他毕生的真爱,他和乔秋露约定,一回国,便双双解除婚约,为了爱情,他们必须孤注一掷,决不能回头。   可唐家两老不答应。   唐子明一提离婚,父母便胡搅蛮缠,母亲更放话,他敢离,就是逼他老母亲去死,看他这个不孝子,还怎么在外头抛头露面。   他们不理解他的决定。   在他们眼里,张嫣是个无可挑剔的媳妇,他念书,张嫣服侍他,他离家,张嫣也能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两个老的和他弟弟唐子睿照顾的舒舒服服,这么好的媳妇,他是傻了才不想要。   唐子明为此气得食不下咽。   这些人根本不懂他的追求,不懂比生命更重要的爱情和自由……唐家就像一个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囚笼,死死地困住了他,想要将他也拖进这早该入土为安的封建旧俗,浑浑噩噩度过终生。   他和父母展开了持久的战争。   父母不答应,他也不肯妥协,就这么拖了一年又一年。   一直到前年冬天,两老相继得病过世,张嫣操办完丧事,唐子明不好立刻提离婚,只能又忍耐着等了两年,总算等到了今天——他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将离婚的消息登报示众。   乔秋露已经回国,肯定也看到了。   唐子明想到乔秋露,内心犹如一把火在烧,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向他深爱的人,因此,面对眼前哭哭啼啼的妻子,他更感到嫌恶。   “子明……”   张嫣揉了揉烫红了的手,可怜巴巴地拉住他的袖子,抽噎说:“爸妈……在天有灵,不会希望见到你休了我的——”   “不是休了你,是离婚。”唐子明气上心头,看着张嫣,便有一种鸡同鸭讲的烦闷,沉沉压在胸口:“阿嫣,我告诉你,我想跟你离婚,不仅是为了我,为了秋露,甚至为了你——更是为了这个黑暗的时代!包办婚姻,无爱的婚姻囚牢,这是应该彻底打破的!总得有人执起火炬,以身作则冲在最前方,为这个时代、为更好的未来点亮希望的光,所以我要成为最早离婚的一批人……你懂吗?”   张嫣哭花了脸,声音颤抖:“可我不想离婚,我不能没有你……”   “看,这就是封建陋习!”唐子明长叹一声,握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嫣,你是个独立的灵魂,新时代妇女的人生意义,不该建立在丈夫身上。”   张嫣只知道摇头:“我不要,我不要离婚……子明,你休了我,哥哥会嫌我丢脸,公公婆婆走了,我……我真的活不下去……”   唐子明目光深邃,带着孺子不可教的痛心。   他说:“阿嫣,别哭。”   张嫣吸了吸鼻子,只当他回心转意了,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了这么多,子明,你渴不渴?饿不饿?都怪我,笨手笨脚的摔了碗,我再给你炖冰糖雪梨汤去。”   唐子明摇了摇头,沉声问:“你爱我吗?”   张嫣用力点头。   唐子明叹了一声,又问:“为什么?”   张嫣想也不想,答道:“你是我的丈夫,我当然爱你。”   唐子明眼底掠过沉痛的光,惋惜道:“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你不懂它的美,正如盲人见不到光……阿嫣,我觉得你可悲。”   *   张嫣还是签了那份协议书。   离婚,多么新奇的字眼。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经常半夜作噩梦,梦见被唐子明休弃……在内心深处,她其实很清楚,她和唐子明不合适。   准确的说,她配不上他。   他是注定文史留名的才子,她是他人生的遗憾和污渍。   这样也好,他会和乔小姐在一起,成就一段人间佳话,万古流芳。   他会很快乐。   而她……她习惯了妥协,对大哥妥协,对公婆妥协,对丈夫妥协,早忘了怎么拒绝别人,所以她哭着提笔,所以她‘离婚’了。   即使,这个决定所需的代价,是她的命。   该怎么活下去呢?   张嫣不知道。   唐子明不爱财,他说了,嫁妆她全带回去,他一分钱也不要,还有公婆留下的遗产,他大手一挥,宅子钱财,分给她一半。   他真的是个好人。   高大英俊的外表,才华横溢的内在,热情奔放的灵魂,视钱财如粪土,重情重义……只是,不重对她的情。   张嫣叹了口气,看向镜中的自己,目光移到镜面的刹那,又像被强光刺痛一般,忙不迭地移开。   镜中的女人……那样普通,就是个黄脸婆该有的样子。   跟乔小姐比起来,犹如天上地下,明珠与泥土。   张嫣起身,神情麻木,慢吞吞地从柜子里,翻出几块上好的布料。   本是准备过年时候,给丈夫做新衣裳用的,现在怕是再也用不到了。   古有三尺白绫,这比三尺长多了,颜色是紫红的,俗气又土气,正配她这个人。   她是被丈夫休掉的女人,丢尽张家的脸面,大哥纵使会接自己回去,可以后的流言蜚语,是是非非,又该如何面对?   人言可畏。   死了,反倒轻松。   ……还能去地底下,陪一陪那个没福气的孩子。   唐子明留洋前,她怀上了孩子,十月后生下一名男婴,取小名为盼儿。   那孩子多么可爱啊……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小,没多久就养的白白胖胖的,一逗他就咯咯直笑,小手软软的,总喜欢抓着她的手指睡觉。   盼儿活着的一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不停地给唐子明写信,兴奋地述说有关盼儿的点点滴滴,起初口述,让人代写,后来学会写字,忍不住用歪歪扭扭的字迹,亲自对他倾诉。   每次收到他的回信,只要有关于盼儿的一言半语,便会开心的不得了。   后来,盼儿死了。   张嫣的世界崩塌了一半,不吃不喝了几天,每天都是熬日子,熬到天亮,等天黑,时间只是象征性的白天与黑夜的替换,没有任何意义。   再后来,唐子明回来了,又给张嫣带来了希望。   他是那么的悲痛。   对于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他表现出了歇斯底里的悲伤和后悔。   他陪着她,听她哭着说盼儿的事情,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的说,他安慰她,劝她……他甚至给孩子写了一篇悼念的文章,情真意切,剧烈的悲伤仿佛从文字间流淌而出,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以致于张嫣产生了错觉——也许,他也是爱着她,爱着他们的孩子的。   没过多久,唐子明又坐船走了,再次回来后,便吵着要离婚。   刚开始,张嫣真的不明白,他曾经为了失去的孩子悲痛至此,那证明对她还是有点感情的,为什么突然又变了呢?   直到现在,她终于想通了。   不是自古文人多薄情,而是他们的深情,全都赋予一纸诗书,最浓烈的情在文字里,到了现实……就只剩现实。   想通了,就没那么多执念了。   他不爱她,那就不爱吧。   她总是盼着他好的,希望他能和乔小姐幸福的生活下去。   至于她,也该作为一个合格的配角黯然退场,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毕竟,她很累很累,人间太多不如意,勉强活着也是煎熬。   床上的方枕边,有一双小鞋子。   她亲手给盼儿做的小鞋子,自他去后,一直放在枕头边,夜里实在想念的紧,便点亮灯烛,彻夜睹物思人。   张嫣珍惜地抚摸鞋面,苦笑了下,将小鞋子紧握在手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她想盼儿了。   *   虚空中的画面渐渐消散。   阿嫣从小凳子上下来,抬头看着打了个牢固死结的紫红色绸布,找了把小剪子剪断,几下扯掉。   老古董待在一边,奉上友情提示:“宿主,这次是要刷好感度的,上个世界你对两位路人用了媚术。”   阿嫣问:“这个世界的线索男主是唐子明?”   老古董点头:“对。”   阿嫣轻轻一叹。   老古董:“怎么,有难度吗?”   阿嫣笑了笑:“不,太简单了……自古文人薄情又多情,最是靠不住。”   老古董:“总有那么几个例外的。”   阿嫣说:“可惜唐子明不是。”   老古董:“他自认对乔秋露的爱情至死不渝,海枯石烂也不灭。”   阿嫣只是笑了一声。   他在写给短命的小盼儿的文里,更是声泪俱下,那又如何?   写完了,哭过了,也就忘了。   才子才女的感情总是比常人更丰富,更容易转移,时刻寻找着下一个能抒发无处安放的深情的机会。   接收了原主的记忆,阿嫣开始清点家当,把剩下的嫁妆,分到的钱财,还有一些首饰衣服整理完毕,便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忽然碰到一样东西。   阿嫣低头看了看,弯下腰,将那只小鞋子拿起来,拍拍鞋底沾到的一点灰尘——这是原主临死前握在手里的,她最珍贵的宝物。   如今这个年代,民国。   这是最坏的时代,战火四起,山河飘零,国已不国,热血男儿奔赴疆场,百死不辞。   这也是最好的时代,催生了无数文学大家,新兴的思想与封建旧习碰撞,新时代的曙光初现。   而在这个城市。   十里洋场,醉生梦死。   这里有唐子明、乔秋露这般向往自由的青年男女,也有保守如张嫣的旧时代妇女。   人间百态,精彩纷呈。   这个时代对女人谈不上友好。   可对于阿嫣,却是一个闪亮的舞台。   第一步,当然是先搬出去居住。   都离婚了,还留在唐家,说不过去。   *   沈公馆。   男人穿一袭青色的古朴中式长袍,身处这座完全按照西方风格建造的豪宅,多少有一点违和。他坐在足可容纳数十人的长桌主座,面前是一张摊开的报纸,还有一份蛋糕,一杯咖啡。   报纸上,唐子明的离婚启事十分显眼。   男人淡淡一笑,合起报纸。   突兀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向这边走来,看见他,很自觉地放轻脚步,立在一旁,低声恭敬道:“二爷,乔小姐来了。”   沈景年道:“请进来。”   那人点点头,出去了。   很快,一名穿着时髦洋装女裙,戴白色的遮阳帽,烫卷发的女郎跟着他进来。   女郎很美,五官秀丽,几笔淡妆足以勾勒出夺目的美貌,周身散发着一种自信的,迷人的气息。   她看到桌上的报纸,沉默片刻,开口:“你看到了?”   沈景年温声道:“唐先生的离婚启事么?是的。”   乔秋露又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喜怒从不外露的男人。   他的年纪不大,至多三十来岁,肤色苍白,像是久不经风吹日晒,眉眼俊秀淡雅,带几分病气,一双细长的凤眸尤其漂亮,不动声色扫向他人的时候,自有江海横流,不怒自威的气势。   沈景年。   这名字,整座城市无人不知。   乔秋露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我不能和你结婚。”   沈景年并不觉得意外,神情淡然如初:“你想和他在一起?”   乔秋露坚定地点头。   沈景年又问:“为什么?”   乔秋露不曾思索,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因为爱情!”   沈景年便不语了。   乔秋露握紧了手,盯着他手中精致的咖啡杯,冷静道:“景年,我不爱你,我敬你,怕你,但真的不爱你。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如果这辈子找不到对的人,我就永远不结婚,如果结婚,一定是嫁给爱情,只能是嫁给爱情!他是我一直等待的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得到幸福——”   “好。”   “你和我的婚约,是我父亲有意撮合,但我不能任由他毁了我的人生,即使他是我最亲爱的父亲——”乔秋露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沈景年微笑,抬起手,放到唇边,轻轻咳嗽两声,重复了一遍:“好。”   乔秋露愣了一会,总算反应过来,大喜过望:“真的吗?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同意,我还准备了整整一套说词……谢谢你,景年,我和子明会永远感激你的。”   她站直身子,对着他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嘴角挂着惊喜的笑容,转身便跑了出去,像一只快乐的小鹿。   沈景年看着女孩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二爷,乔小姐好歹是您的未婚妻,就这么轻易放手了?”   沈景年侧眸,看向方才一直沉默的下属,淡然问道:“你走到窗口,往外看,能看见什么?”   齐正皱了皱眉,几步走到窗边,说:“……看见乔小姐笑着走了。二爷——”   沈景年起身,缓缓过去,站在他身边。   花园里,女孩走几步路就忍不住跳起来,满心的欢喜根本掩藏不住,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再往旁边,是几名正在修剪花丛的园丁。   往前,典雅的喷水池,一座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雕像。   岁月安好。   沈景年目视前方,声音微冷:“我看到的,却是山河残破,满目疮痍。”停顿片刻,他叹了一声:“——多成全一对有情人,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他拧起眉,又低头咳嗽几声,淡淡道:“……平生坏事做尽,落下一身病,命不久矣,何苦拖累一个无辜的女人。”   齐正神色微变,想去扶他,却被他制止,急道:“二爷,您会长命百岁的,算命的张大仙说了,您是大富大贵的命,今年会遇到一个贵人,您的病一定能好……”   沈景年不为所动,淡声道:“杀人放火时,不信命。现在为了苟延残喘,留下半条废命,就烧香拜佛信道士,有意思么?”   齐正哑然失声。   沈景年轻笑了下,往楼上走去。   *   黄包车已经等在门口,阿嫣却走不出去。   院子里围了一群人,全是家里干了十几年活的老佣人,抹眼泪的抹眼泪,干嚎的干嚎,也许知道即将当家的少爷不靠谱,此刻便分外的伤心,全舍不得前主母走。   阿嫣听着烦,绕道想离开。   谁料前头一个老妈子身后,突然蹿出来一道矮小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两条手臂紧紧揽着不放。   何妈是从张家陪阿嫣嫁进来的,看见这个瘦小的孩子,忍不住眼圈泛红,苦笑道:“子睿小少爷,以后……以后我们小姐就不是你嫂嫂了,你会有新嫂嫂的,啊?听话……快回去吧。”   另一个老妈子垂泪道:“小少爷是老来子,前头太太和老爷没心力带他,大少奶奶嫁进来那么多年,任劳任怨,尽心尽责,小少爷等于是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长嫂如母,这……大少爷造孽啊!”   那孩子瞧着人很瘦,双臂却有力,死命抱着不肯放,一双眼睛亮的像狼,发狠道:“我不要新嫂嫂!”   阿嫣低眸看他:“不管你要不要,都会有的,看开点。”   那孩子眉毛竖了起来,怒道:“我不要!”   阿嫣便不想理他了,试了两次没挣脱,又憋着力气甩了一次,好不容易摆脱他,高高兴兴地往外去,没想到刚走一步,那固执的小孩又缠了上来,沉默地抱住她,大眼睛里泪汪汪的,死命咬着嘴唇,不肯掉泪。   “……”   阿嫣叹了口气,烦躁道:“行了行了,都下去。我晚点走。”   下人们站着不动。   阿嫣语气严厉起来:“没耳朵吗?”   众人纷纷散了,只有何妈留了下来。   阿嫣弯腰,看了唐子睿一会,问他:“我漂亮吗?”   唐子睿怔了怔,没出声。   阿嫣道:“说话。”   唐子睿沉默片刻,开口:“还好。”   阿嫣脸色沉了下来:“——回答错误。放手,我要走了。”   唐子睿扁扁嘴,眼泪掉下来一滴,他想抬手去擦,却怕一松开手,嫂嫂就跑了,只能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阿嫣挑眉:“再问一次,我漂亮吗?”   唐子睿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阿嫣又想甩开他走人。   下方传来蚊蝇般的小声嘀咕:“……漂亮。”   阿嫣俯身:“有多漂亮?”   唐子睿说:“……反正比新嫂嫂漂亮。”   阿嫣便站直身子,想跟何妈说话,见他还是抱着不放,不耐烦道:“放手,暂时不会丢下你。”   唐子睿不听。   阿嫣皱眉:“你要学会听我的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说话向来作数,可你不听,我是要生气的。”   唐子睿犹豫一会,不情不愿地放手,用力擦着发红的眼睛。   阿嫣走向何妈:“劳烦你辛苦跑一趟,就跟唐子明说,他弟弟我带走了,养一段时间还给他。”   何妈呆住了,讷讷道:“这使不得啊,小姐,怎好带小少爷走呢?从没听说养一段时间的小叔子再还回来的道理。”   阿嫣奇怪地看着她:“你不会换个说词吗?……放心。”她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某个方向,似笑非笑:“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别处去,这孩子哭闹的厉害,他可没心思搭理。”   *   这么一耽搁,真正离开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唐子睿跟阿嫣坐在一起,很安静,不吵也不闹。   车夫刚起步,跑到巷子口,忽听身后的客人道:“等一等。”   暮色中,一名俏丽的女郎踩着高跟鞋拼命奔跑,一路跑向唐家大门。同一时间,唐子明从楼上飞奔而下,同样急迫地奔向他的恋人。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女孩子流下眼泪,唇角却扬起明媚的笑容:“他答应了,我自由了!子明,我们终于自由了!”   唐子明大笑起来,抱着她连转了几个圈,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她的脸颊。   阿嫣远远望着他们,看了一会,转过头,理了理前额被风吹乱的碎发,笑了笑:“……自由真好。” 第43章 民国丽人(三-五)   何妈对各种各样的消息如数家珍,大到远方的家国天下事, 小到巷子里谁家姑娘行为不检点, 全都一清二楚, 经常一边缝衣服、纳鞋垫, 一边跟阿嫣谈起,就这么消磨了一天又一天。   阿嫣的话很少,只是听,偶尔问两句。   这位张小姐从小就是木讷的性子,不善言辞,何妈早习惯了,起初没觉得古怪, 渐渐的, 却忍不住忧心。   阿嫣总叫她出去买东西。   全是各类脂粉, 香水,衣服。   后来,阿嫣嫌弃何妈的眼光不好,买回来的物件不衬心意, 便自己出去逛街, 到傍晚才回来,每次都满载而归,坐一辆黄包车回来,后头还跟一两辆装货品的,大把的钱花出去,挥金如土不眨眼。   更多的时候, 阿嫣独自呆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不知一个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何妈实在放心不下,趁着有空,偷偷回了一趟张家。   不久,张浦带着妻子卫敏芝一道来了。   阿嫣刚搬来头几天,兄嫂来过一次,劝说她回去住,家里人多总有个照应,被她一句‘人多是非多’一口回绝。   张浦见妹妹态度坚决,没有转圜余地,便想由着她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只是何妈突然过来汇报阿嫣的近况,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亲自走这一趟。   其实,张浦也好,卫敏芝也好,甚至何妈……多少都清楚,短时间内,阿嫣为何性情大变,举止诡异。   三个字,足以解释一切。   ——唐子明。   他视阿嫣为糟粕,可阿嫣的人生,自从出嫁后,便是围着他打转的。   失去了他,等同于失去活着的意义。   车里,张浦思索再三,对妻子道:“现在说这个,可能早了点,但周围若有合适的人选,你留个心眼……阿嫣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爸妈在时,便教她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道理,如今出了这等事,咱们怎么安慰也治不了根本,只能以后另外找了人,她才好安定。”   “我心里有数。”   卫敏芝说了一句,想起唯唯诺诺的小姑子,依旧愤愤难平:“说到底,就是姓唐的没良心!阿嫣哪儿亏欠他们唐家了?他留洋,阿嫣替他照顾父母,老两口去了,阿嫣操持丧事,就连他那弟弟,都是阿嫣带大的。他来这一手,可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张浦皱起眉,不悦道:“妇人之见!子明的才华和学识,绝非你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的出现,是文坛之幸,时代之幸。阿嫣跟不上他的脚步,本不是他的错,你怎能责怪他?”   卫敏芝受他一顿责骂,讪讪地低下头。   唐子明有着惊世之才,张浦一向对他十分推崇。   卫敏芝暗想,撇开血缘亲情,丈夫对唐子明选择毅然离婚的勇气,可能是支持并且赞赏的。   汽车开到青桐巷,停在36号门口。   何妈一早听见动静,在外候着,领他们进去。   “小姐昨天又出去了,带着子睿少爷一同去的,听说在南街的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贵的吓死人的新款旗袍……真跟中邪了似的,今天洋行的人来了,这会还没走呢,带东西来给小姐瞧的。”   说着,已经到了客厅。   一名身着米色西装的绅士,正热情的向穿戴雍容的女子推荐:“这件水貂皮大衣,太太们可喜欢了。这边,这件狐皮坎肩——”   女子忽的变了脸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不高兴,嗔道:“缺不缺德啦?同类轻易不相残,你还叫我披在身上到处乱晃……再说了,这是兽龄尚浅的公狐狸皮,一股子洗不干净的腥臊味,熏死人了,赶紧拿开。”   前来推销的绅士一头雾水。   何妈长叹一声,看向张浦夫妇:“你们看到了,小姐时常胡言乱语,我偷偷问过方医生,他说,只怕小姐悲痛过度,偶尔神智失常,如果不细心调理,以后这好好的人可就废了!”   卫敏芝心里一酸,走过去,拉住小姑子纤细的胳膊:“阿嫣,跟我们回去吧,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叫我和你哥怎么放心的下!”   女子抬起头。   卫敏芝一愣。   这张脸……当然是阿嫣的脸,可比起上次相见,却变了很多,猛一看见,竟觉得判若两人。   阿嫣的肌肤细腻雪白,色泽莹润如上等的珍珠,神色间不见半点憔悴,反而灵动娇俏,两弯黛眉,唇若丹朱,笼着烟雾的水眸轻轻流转间,媚态横生,引的人移不开眼。   真的,很美。   阿嫣看了看嫂嫂,又瞧了眼兄长,微微笑了下,先叫何妈带那位陌生的绅士到旁边休息,才开口:“当初我在唐家,给人当妈又当佣人,也不见哥哥担心,如今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又有什么不好?”   张浦斥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想带你回去,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已经被夫家休弃,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在外——”   阿嫣轻哼了声,抱着双手,悠闲道:“我和唐子明是签字协议离婚的,双方对等的关系。你呀,整一个旧社会的老古董,思想太古板,眼界又低,在外头可别乱说话,惹人发笑。”   张浦气煞:“你——”   卫敏芝忙打圆场:“好了,你先去喝杯茶,我跟妹妹谈谈。”   张浦站在原地,瞪着阿嫣好久,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卫敏芝拉住阿嫣一起坐下,摇了摇头:“阿嫣,你大哥嘴上强硬,心里是在乎你的,他是真的关心你。”   阿嫣没说话。   卫敏芝的语气又软了几分:“傻姑娘,对着自家人,有什么好逞强的?你想哭,对着我哭一场吧,哭出来就舒服了。”   阿嫣笑了笑:“不想哭。”停顿了下,又道:“嫂嫂,你不用多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这里住着挺好……虽然也住不久。”   卫敏芝理解成,她还想在这里住几天,等唐子明离婚造成的影响过去了,大家都淡忘了,再回张家。   “这样也好。”   可目光扫到沙发上的一件件时髦衣服,不禁担忧道:“只是,你整天一个人呆着,总会闷得慌。我倒是想来陪你,可你的小侄子……唉,我脱不开身。”沉思片刻,忽然道:“下月初,法租界的沈二爷开舞会,你随我一起去散心,到时那里人多,不会有人刻意关注我们的。”   还有一句话,卫敏芝没说。   唐子明和乔秋露轰轰烈烈的恋情,莫名作了冤大头的,除了下堂妇阿嫣,还有那位自愿解除婚约,有情有义的沈二爷。   他举办的舞会,唐子明不会在。   阿嫣想起何妈说过的话,慢慢问道:“百乐门的沈景年?”   卫敏芝笑道:“沈先生名下的生意多的去了,对,百乐门他是大老板。”   阿嫣微微一笑,说道:“那真是不得不去了。”   后来,张浦和卫敏芝走了,阿嫣打发了卖衣服的商人,品着何妈泡的茶,任由何妈在旁边碎碎念,神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像是有点闷。   在两个现代世界,有可爱的粉丝团和后援会。   在古代,有能说会道的妃嫔和专业拍马屁的宫女太监天团。   到了这里……   阿嫣看了一眼叨叨不休的何妈,抿起唇。   又看看坐在窗边,执笔写功课的唐子睿,更是不满。   “……小姐,你现在手里头有钱,但也不能把钱当纸花,你说是不是?坐吃山空总有挨饿的一天——”   阿嫣回过神,听了两句,打断:“你说的对,生而为人,应该有点梦想。”   何妈叹气,语重心长道:“我是说,你得攒着嫁妆和钱,以后你还得再嫁,必须为后半辈子作好打算。”   阿嫣笑了一声。   忽然,窗边沉默的孩子抬起头,难得插嘴说句话:“为什么必须改嫁?用不了几年,我长大了,我养你。”   何妈笑了起来:“哎唷,我们子睿少爷有志气,小小年纪知道疼人呢,比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好多了!”   唐子睿捏紧手里的笔,扬声道:“我是认真的!”   阿嫣看着他。   原主刚嫁进唐家,这孩子才五、六岁,现在已经十岁出头了,只是看着瘦小,再过几年,到了长身高的时候,便是个小小少年。   阿嫣说:“不嫁人,也不要你养——你又养不起。”   唐子睿抿紧嘴唇,眼底似有怒火。   阿嫣不理他,对何妈说:“过几天,他不闹了,你抽空把人送回唐家。”   何妈一愣,犹豫道:“可是……”   阿嫣正色道:“我有伟大的梦想需要实现,抽不出手带小孩,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刚落,唐子睿倏地站起来,带翻了一张椅子,闷头往外去,行走如风。   阿嫣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让何妈去看着他,自己回房了。   又过了几天。   清早,何妈买完菜回来,还没进门,远远的便听见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漂亮!漂亮!美丽!美丽!”   声调有些尖,听着怪怪的。   走近了,何妈才看清,那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学舌鹦鹉,羽毛鲜艳,长的十分好看,正对着小姐扑腾翅膀,扯着嗓子大叫:“漂亮!美丽!”   阿嫣很是高兴:“好,赏你瓜子肉吃。”   何妈悲从中来,默默地抹眼泪。   小姐……怕是真的失心疯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只鹦鹉非常聪明。   多智近妖,可能是一只假的鸟,真的鸟精。   不知过了多久,某天早上,何妈醒来,突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吟诗作对。   “云想衣裳花想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   尖尖的嗓子,腔调古怪。   何妈穿好衣裳,出去一看。   ……又是那只成了精的鸟。   阿嫣披着外衣,靠在墙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怡然自得地看着鸟儿。   鹦鹉说:“漂亮!美丽!”   阿嫣说:“乖宝贝。”   鹦鹉又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笑弯了眼睛:“心肝宝贝。”   ……   一人一鸟,沉浸在两人世界中,不为外界所扰。   何妈又想抹眼泪,叹一声小姐命苦了。   转身,正好看到旁边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微暗的晨光,唐子睿站在二楼扶栏边,静静地看着楼下和鸟精相亲相爱的女人,看了很久,低低哼了一声,关门回房。   *   很快,月底了。   沈公馆的舞会就在三天后,阿嫣忙着试衣服、换发型、试妆容,等到舞会前一天,意外收到唐家的来信。   唐子明突然良心发现,想起还有个手足兄弟流落在外,催促前妻把人交还回来。   阿嫣记得,好久前就嘱咐过何妈,将小叔子带回唐家,那孩子年纪虽小,气性却大,总留在身边也不方便。   收到信,她没多想,只当何妈年纪大,忘记了,又特地跟何妈说了声。   晚上,有人敲了两下门。   阿嫣摘掉珍珠耳坠,没抬头:“进来。”   门开了。   半天没声响。   阿嫣回过头,看见唐子睿一瘸一拐的进来,视线下移,他的脚踝受伤了,肿胀不说,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这伤不是摔的,而是用石头对准了位置砸出来的。   唐子睿拖着伤残的脚,慢吞吞靠近,淡淡道:“我摔伤了骨头,必须卧床养个一年半载,不能回去唐家。”   阿嫣挑眉:“伤筋动骨也才一百天。”   唐子睿低着头,看着他的鞋尖,似乎在想,怎的没下手再狠一点。   阿嫣又戴上一副红宝石耳环,对着镜子照了照,微微扬起下巴,让那赤红色的珠玉轻轻晃动,衬着白玉初雪般的肤色,美艳动人。   过了片刻,她转身,盯着唐子睿。   “唐家不好吗?”   “我不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事情,不会像从前那样,跟前跟后的伺候你,唐家有很多佣人,你在那里过的会更好。”   唐子睿抬眸:“我不要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阿嫣轻笑,对于小小男子汉的承诺,表现的并不十分在意:“我喜欢独来独往,不用人照顾。而你……小少爷,你在给我添麻烦。”   唐子睿沉默。   阿嫣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不想回去,大可以跟你大哥讲清楚,他同意了,不再烦我,我也可以收留你。可你呢?你选择自残,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耍赖,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得跟你麻烦的哥哥解释,为什么你会受伤……在我这里受伤。”   唐子睿一怔,神色暗淡。   阿嫣说:“回房,我打电话叫方医生过来,没事躺着别动。”   唐子睿看着她转回去,又对着镜子里的脸欣赏起来。突然,不知出于怎样的冲动,他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会长大。”   阿嫣从镜子里看他,头也不回:“与我无关。”   唐子睿咬紧牙,眉眼间染上沉郁之色。   *   阿嫣给唐子明打了电话,简单说明唐子睿的情况,没等对方作出回答,直接挂了。后来唐子明打回来,便成了何妈罗里吧嗦的解释个没完,轮到他受不了老妈子没营养的唠叨,挂电话。   晚上就是舞会。   阿嫣盘起烫好的长发,换上烟紫色的旗袍,手指抚过肩膀上的碎花缠枝刺绣,半短的袖子,然后停在自己的肌肤上。   换上这件衣裳,披着貂皮坎肩,雍容又妩媚。   然而,无端端的,眉眼却生出哀婉缠绵之意,透过精致的妆容,艳丽的红唇,妖娆的身段……依旧无法遮掩的哀怨,与这优雅的旗袍,已然融于一体。   繁华落尽,花开荼蘼。   正如这个时代,纸醉金迷的背后,只剩荒凉的真实。   一寸山河一寸血,人命如草芥。   过了六点,卫敏芝准时来了,见到准备出门的阿嫣,惊艳不已,半天没合上嘴,最后喃喃说了句:“你这样子……就算唐子明今天在,看见你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阿嫣笑笑,挽起嫂嫂的手臂。   *   车开到沈公馆附近,沿路已经停了两排汽车。   沈二爷黑道白道通吃。   曾有人声称,在上海这个地方,搬出他的名号,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样的人物举办的聚会,出入的自然非富即贵,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是受人尊重的社会名流。   沈景年依旧穿着略显朴素的长衫,站在满堂花枝招展的女客,和精心装扮的男客中间,有些不起眼。   他本是没空一个个招待客人的,说来也巧,卫敏芝带着阿嫣进去时,沈景年刚好和一名法国领事馆的人说完话,刚回头,认出卫敏芝,便打了声招呼:“张太太,好久不见,张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卫敏芝带着歉意道:“他约了人谈生意,赶不过来了。”   沈景年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阿嫣,问道:“这位小姐是……?”   卫敏芝说:“这是我的小姑子——”   话没说完,却听阿嫣忽然开口:“沈先生好气量,不仅有成人之美的心,还有容人的度量,真是难得。”对着沈景年探究的眼神,笑了笑,指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我的前夫唐子明,旁边是您的前未婚妻,乔秋露。”   沈景年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语气如常,没有太大波动:“张小姐,你好。”   阿嫣笑了笑,打量了他一眼,答道:“沈先生,你好。”   卫敏芝头疼起来。   怎么都没想到,沈景年竟然会邀请乔秋露和唐子明,毕竟再怎么说,乔秋露要求解除婚约,多少下了他的面子,可堂堂沈二爷不仅成全了这对野鸳鸯,还不计前嫌地将人请来了家里……这下子,倒是不好收场了。   她对沈景年歉然道:“沈先生,失陪,我们——”   阿嫣一直盯着大厅的对面,富丽堂皇的琉璃灯下,那众星捧月站在人群中间的高大青年,无疑是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说着话,旁人只管听,时而鼓掌,时而附和,乔秋露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看向他的时候,眼神充满爱意。   阿嫣看着他,不禁也笑了起来,截断卫敏芝的话:“嫂嫂,这么好的舞会,我不走,我还要请唐先生跳舞。”   卫敏芝目光严厉,压低声音道:“这是沈公馆,你别胡闹!”   “不闹。”阿嫣说了声,抬眸轻轻扫过沈景年,说:“沈先生也请放心,我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更不会闹你的场子,我没这么不识抬举。”   沈景年只说:“玩的开心。”   阿嫣冲着他点了点头,甩脱卫敏芝,径直向高谈阔论的青年走了过去。   唐子明发表完一篇激情演讲,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唐先生。”   他转身,见是一名娇滴滴的小姐,眉眼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想不出是谁,下意识问道:“请问你是……?”   阿嫣低头,笑了出声。   这一垂眸一笑,唐子明认出来了,顿时很有些尴尬,又觉得惊奇,可身边都是志趣相投的朋友,秋露也在,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沉声质问:“你来干什么?”   阿嫣说:“想请你跳一支舞……不,半支舞就足够,我对你只有这点耐心。”   唐子明皱眉,低声道:“快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哥哥怎的不管管你?这里是沈公馆!”   周围有人打趣道:“子明,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美丽的小姐?秋露会吃醋的!”   乔秋露咯咯笑了两声,红着脸道:“我才不会呢!”又对唐子明说:“子明,你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唐子明更为尴尬。   阿嫣懒得理他,转向乔秋露:“乔小姐,我借唐先生跳半支舞,可以吗?”   乔秋露说:“当然可以。”   她看看唐子明的神色,心里有些异样,却没有出声。   舞池中。   阿嫣感觉到男人身体僵硬,也不多言,鞋跟往他脚上猛踩了一下。   唐子明吃痛,倒吸一口凉气,瞪着她。   “活过来了?”阿嫣笑睨着他,小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有话,你先说,说完换我。”   唐子明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个人,长了一张和他前妻一样的脸,可除了相似的五官和身形,没一点相同,张嫣是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这人……却像燃烧的火,又像柔软的水。   唐子明脸上的肌肉紧绷,放低声音道:“谁让你在外面抛头露面的?你不在家里照顾子睿——”   阿嫣淡淡道:“我早说了送他回你那里,是他自己不肯。”   唐子明问:“为什么?”   阿嫣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怎知道?”唇角挂着一点笑,徐徐道:“说不定,像你一样,注定是个多情的性子,看见漂亮女郎就迈不动腿?”   唐子明怒道:“胡说八道!我心里只有秋露,何时对着她迈不动腿了?”   阿嫣敛起笑意,平淡道:“我指的是现在。我不喜欢抱着木桩跳舞,你认真点,不然我又要踩你了。”   “你——!”唐子明气的够呛,深呼吸几次,才又开口:“你……哼!无知妇人,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阿嫣低笑一声,盯着他气的涨红的脸瞧,慢声道:“你亲口叫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怎么不认了?”见他想说话,便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嘴,柔声道:“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住了,每个字都记在心上呢。子明,你说的太对了,爱情诚可贵,我要勇敢的追求爱情。”   唐子明胸口有点闷。   他只当又是被这女人气的发闷,没好声气道:“那跟你来这里有什么关系?”   “这满屋子都是饥渴的男人,随手抓一个,别说谈情说爱,只要我想,让他跪着任我打骂都成。”阿嫣的语调平直淡漠,末了叹息一声:“当然,我是不想的,顶多叫他学我的鹦鹉,称赞我有多美。”   唐子明气黑了脸:“……不知所谓。”   “唐先生。”   阿嫣唤他,忽然停下舞步,放在他肩上的手垂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作好准备……以后,我不止会抛头露面,还会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万众瞩目,你的耳目所及之处,会看见我的名字,你的朋友会谈论我,会因我争风吃醋。换句话说,你想不关注我,除非挖了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成为活死人。”   唐子明愣住了。   阿嫣不再看他,转身往回走,叹了口气。   “早说了,对你只有半支舞的耐心。”   *   阿嫣离开舞池,从来往的侍者手里取一杯酒,慢慢品尝。   卫敏芝疾步走过来:“你都跟唐子明说了什么?怎么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失魂落魄的?”   阿嫣纠正:“见到鬼,只会吓得魂飞魄散。见了狐狸精,才会失魂落魄。”   卫敏芝说:“我不跟你胡扯,阿嫣,回去吧,这里是沈景年的地方,你刚才去找唐子明,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里了。”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阿嫣扫视一圈四周,视线停留在某个位置,看着那个永远带着云淡风轻笑意的男人:“……沈景年。”   卫敏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神色略显紧张:“你知道就好。别看沈二爷总是和颜悦色的,看着好说话,其实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   阿嫣缓缓道:“他身上的血腥气……很浓。”   卫敏芝扯起嘴角:“那是当然。他能爬上今天这个位置,不知踏着多少人命来的,你还以为他是正经清白的生意人?他那双手沾的血,早洗不清了。”   阿嫣不语,看着那人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两声,然后放下手,不动声色地捏住袖子的一角,接着说话。   她忽然笑了起来,拿起酒杯,向他走去。   卫敏芝又没拉住。   *   “沈先生,可以请你跳半支舞吗?”   沈景年回头,看见提出邀请的人,有点意外,但很快又笑起来,斯文有礼:“我的荣幸,请。”   他的手放在阿嫣腰背之间的位置,没有贴紧。   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可那疏离的笑,却是毫无温度的。   沉默片刻,他问:“为什么是半支舞?”   阿嫣答:“醉翁之意不在酒,半支舞的时间,足够谈话。”   沈景年看了眼和乔秋露站在一起的青年,温声道:“抱歉,今天真的不知道张小姐要来,造成这个局面,是我的失误。”   阿嫣说:“你真客气。”   沈景年笑了笑,语气带着并不刻意的戏谑,问道:“张小姐请我跳舞,可是因为觉得和沈某同为天涯沦落人?”   阿嫣看着远处的唐子明,摇头:“差远了。你不喜欢乔小姐,也不在乎她,我跟你不一样,对我那满口仁义道德、爱情自由的前夫……我势在必得。”   沈景年静默一会,启唇:“恕我直言……”   阿嫣转回目光,停在他苍白清俊的脸上:“嗯,你说。”   “……你也不见得多喜欢唐先生。”   阿嫣笑起来:“一个女人想得到一个男人,未必是因为爱他。”   乐声悠扬,台上唱歌的女人嗓音略低哑,却别有一番风味,几句歌词唱出来,唱尽这乱世之外的繁华和安逸。   阿嫣忽然道:“沈先生。”   沈景年低头,凝视她。   “台上唱歌的女人,是不是百乐门最红的歌女?”   “是。”   阿嫣扬起唇角,看着他说:“我唱的更好。”见他沉默不语,又接着往下说:“而且……你看这大厅里,她在上面唱,十双眼睛,只有两双在她身上。换作我,同样的打扮同样的场合,十个男人,九个眼里只有我。”   这番大胆的言论,换个人听见,只怕不是像唐子明那样呆上半天,就是大呼荒谬。   可沈景年只问:“还有剩下一个男人?”   阿嫣声音含笑,坦然道:“不是问心有愧的良家夫男,不敢看我,就是心有余力不足的病秧子……”她的手,顺着男人的肩膀往下,放在他微微握起的手指上,从他手心取出那沾上血的袖子,看了一眼,平静道:“……都咳血了,怕是病的厉害。”   沈景年的语气不变,笑意仍然温和,声音却低沉了些:“张小姐,观察力敏锐是好事情,可有时候,总得学会看破不说破,才能长命。”   他有意藏起病重的消息,不让别人知道。   阿嫣对他看似夸奖,实则威胁的话,不甚在意,手指碰到他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怔了怔,笑意加深,戏谑道:“沈先生,你不想英年早逝,求神拜佛不管用了,不如求妖魔鬼怪试试?”   说完,放开他,退开几步:“半支舞的时间到了。沈先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后会有期。”   *   阿嫣回到家,不小心吵醒门口的鹦鹉,又听了一阵子的‘漂亮’,‘美丽’,才心满意足地上楼。   还没打开房门,另一扇门开了。   唐子睿一只脚缠着绷带,单脚跳着开门出来,盯着打扮光鲜亮丽的嫂嫂看了一会,沉闷道:“你出去跳舞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嫣说:“你管你睡。”   唐子睿抿了抿唇,又说:“过两天,能下地了,我会回唐家。”   阿嫣微微一笑:“想通了?那就好。”   唐子睿飞快地添上一句:“早上回去,跟大哥说清楚,晚上就回来,你别叫何妈太早锁门。”   阿嫣又笑了一声,摇头道:“经过今天晚上,你大哥才不会让你跟着我——”话还没说完,心想他走了正好,何必对他多说,话锋一转:“好,随便你。”   唐子睿靠在墙边,手撑着门框,不动,也不说话。   阿嫣说:“我进去了,晚安。”   唐子睿对着她的背影,疾声道:“过了年,我就十三了。其实不用很久,只要再过几年……”尾音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喃喃重复了遍:“……再过几年。”   阿嫣对他的话不是很感兴趣,对那个‘再过几年’,却起了兴致,也跟着他展望不久后的将来:“再过几年,我名满上海滩,印着我脸的海报宣传单到处都是,每年的选美大赛,我都是冠军……想想就高兴。”   她抱着手,看了眼沉默又执拗的男孩,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发烫的额头:“至于你。小少爷,你现在年纪小,除了我,没见过几个年轻女人,所以才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心思。快些长大吧,世界上多的是可爱的小姑娘,到时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唐子睿耳尖都红了,捏紧拳头:“你不懂!”   他猛地转身,忘记脚受伤了,瞬间疼得龇牙咧嘴,拼命忍住,一跳一跳的回去,用力摔上门。   阿嫣看着紧闭的门,不以为意,开门回自己的房间。   “……你才不懂,莫名其妙。”   *   休养了半个多月,唐家来了人,唐子睿跟着回去了,临走还不忘交代阿嫣:“别忘了,晚上给我留门。”   阿嫣敷衍道:“知道。”   唐子睿一听那语气,就知道她没上心,气得直皱眉,又无可奈何,只好又嘱咐何妈,说了好一会,总算走了。   何妈忍不住叹气:“子睿小少爷可怜呐,真可怜。”   阿嫣心不在焉,逗了一会鹦鹉,上楼换衣服。   何妈问:“小姐,你去哪里?”   阿嫣对着她一笑:“……追逐梦想。”   *   百乐门正在招新一批的舞女。   沈景年平常并不理会这种小事,今天也只是路过,正好来看一眼,奈何不走运,偏巧半道上犯病,只能在他专属的休息室稍作停歇,用干净的手帕捂着嘴,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停下喘息,低头一看,血迹斑斑。   齐正变了脸色,整张脸都是惨白的。   沈景年却没多大反应,神情冷漠,还有心思整齐地叠起手帕,放进口袋里。   “张大仙说了,您今年一定遇到贵人,病情有所好转……不行,不能这么下去,我让人召集全上海最好的医生,不管是洋人的还是民间大夫,您不能再瞒下去,二爷,您必须治病!”   沈景年漠然道:“病情传出去,兴许我死的更快。”   齐正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克制不住的抽搐,显得极度痛苦。   沈景年慢条斯理地擦去唇边沾上的一点血,略显吃力地站起来,凝神细听了一会,问道:“楼下谁在唱歌?艾丽莎吗?”   艾丽莎是百乐门最红的歌女,现在当之无愧的头牌。   齐正方才没注意,这会也听了听,答道:“应该不是,艾丽莎不在……今天只招舞女,没听说还招歌女。”   沈景年微微摇头,不说话。   半晌,容颜舒展,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是她。”   打开门,站在二楼走廊,俯视舞台上的女人。   上次半支舞的间隙,她说的话,一点也没错。   那人站在台上,偌大的厅堂,所有光芒都聚拢在她一人身上,配舞的漂亮女郎全淡成可有可无的背景,观众眼里,自然也只有那一道倩影。   一曲唱完,管理百乐门的袁五不知何时上来了,对沈景年欣喜道:“二爷,这回是捡到宝了,我敢打赌,不出一年,一定能把她捧出来,红透半边天。”   沈景年没回答,过了会,说:“叫她进来。”   袁五一愣,看着沈景年和齐正走回房间,醒过神,匆匆下楼。   *   “沈先生,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沈景年坐在沙发上,对巧笑嫣然,显得十分欢喜的女人说:“请坐。”亲自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尚且温热的茶,又说:“喝茶。”   阿嫣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嗅了嗅,觉得他身上的血腥气更重了,但也没说什么。   “我刚才在想……”沈景年缓缓开口,说了半句,笑了下:“……唐子明究竟为何坚持离婚。都说他的妻子是个裹小脚的无知妇女,看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阿嫣不在意:“今天他抛弃我,改天换我抛弃他,这都是情趣。”顿了顿,转开话题,开门见山道:“沈先生,言归正传,我会给你赚大钱的,现在我可以提条件了吗?”   沈景年颔首:“好。”   阿嫣说:“我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   “好。”   阿嫣正想开口,又听他说:“你的条件,是卖艺不卖身?”   语气带几分善意的揶揄。   阿嫣看着他,很认真的更正:“卖艺,卖身……”竖起两根手指,又放下,一字一字道:“……不卖心,不谈感情。卖身给谁,我说了算,沈先生若有意向,可以第一个预约。”   这次,沈景年是真的笑了。   他摇摇头,声音清淡:“不卖心,不谈感情,张小姐,如果这是说给我听的——”他抬眸,安静看着女人:“……你未免,自视过高。”   阿嫣听出他的讽刺,但依旧不在乎,理所当然道:“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又有谁会把我当回事?你既然没有异议,那就起草文书,签字吧。” 第44章 民国丽人(六-九)   唐家。   天气正好,晴日当空。   乔秋露一早就过来了, 陪唐子明吃过早饭, 两人在院子里并肩散步, 时不时的说笑两声, 享受愉快的两人时光。   过了好一会,乔秋露偏过头,看着唐子明英俊的侧脸,忽然问道:“子明,你还不打算跟我说吗?”   唐子明一愣:“说什么?”   乔秋露嘟起嘴,哼了声,闷头往前走。   唐子明赶紧追了上去, 拉住她:“怎么生气了?”   乔秋露瞪了他一眼, 气道:“那天晚上, 在沈公馆,请你跳舞的小姐是谁?你跟我说实话,我未必会恼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你觉得人家漂亮, 我也觉得。可你藏藏掖掖的,反倒叫我生疑。”   唐子明叹了口气,苦笑道:“秋露,我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天, 不住摇头:“……那是张嫣。”   乔秋露惊讶地睁大双眼:“张嫣?是你的——”   唐子明点头:“是的,我的前妻。”   乔秋露不假思索,张口说了出来:“可从前,你说过,你的太太是个养在深闺,只知伺候公婆,满手满脑铜臭味的守旧妇女……”   唐子明皱眉:“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晚,她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全无道理,我当时生气,现在回过头想想,有点担心她,怕她钻牛角尖,走了邪路。”   乔秋露便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   入秋了,天气还不冷,又是晴天,风也是暖的。   角落里几棵老树,叶子却泛起枯黄的颜色,就快到了飘落的季节。   乔秋露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子明,记得我们刚遇见的时候吗?我对着你,有无数的话想倾诉,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灵魂属于你。你的苦恼,我懂,我的苦恼,也只有你能理解。”   唐子明微笑起来,声音柔和:“我记得。”   乔秋露垂眸,继续道:“你的家庭使你痛苦,我又何尝不是?景年……他很好,这些年来,我们见面不多,可每次他到我家来,都会给我带非常贵重的礼物,但那不是我想要的。金钱和物质不能满足灵魂的空虚,认识你以前,我从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   唐子明心口发烫,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秋露。”   乔秋露没有抬头:“我是这么的快乐,有时候,我却因此感到愧疚,就像背负着罪恶感前行。”沉默片刻,低低道:“张小姐很可怜。”   唐子明目光沉痛,苦涩道:“我们都是这个悲哀时代的受害者,阿嫣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联手对抗封建社会的压迫,而不是彼此怨恨。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和阿嫣,可以像你和沈景年那样,分开了依然是互相关爱,互相尊重的朋友。”   乔秋露心情激荡,坚定道:“会有那一天的!”   唐子明眼睛发亮,那光芒仿佛能照亮最深沉的黑夜,他目视远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秋露,你看着吧,我会用文字改变这个时代!”   说到慷慨激昂处,他当即转身,回到书房,坐在桌案后,奋笔疾书。   乔秋露站在旁边看着。   刚写完一页纸,忽然听到敲门声。   唐子明写文章时,最怕无端受到打扰,因此拧紧眉宇,不悦地看着走上前的老管家:“有什么事?”   老管家呈上账本,说:“大少爷,这是上个月家里的支出,请你过目。”   唐子明厌烦地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你们自己处理就好,以后不用特地来找我。”   老管家说:“可以前大少奶奶都是亲自管账的——”   唐子明瞪他一眼:“什么大少奶奶?我和阿嫣离婚了,你听我的就是。”   老管家点了点头,又问:“厨房的孟妈妈说,最近城里的菜价涨了,拨下来买菜的钱不够用,你看是不是要再添点?”   唐子明忍着气:“行。”   “还有,上回你在家里举办诗会,送了几件昂贵的礼品给你的朋友,那几笔钱出去,都是记账的——”   “你作主就好!”   唐子明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烦躁地走了两圈,停在乔秋露面前,满眼痛苦和悲愤:“秋露,你看到了,我能写出最有灵魂的文章,最华美的诗篇,却要被这些俗不可耐的琐事困扰。我的灵感如泉涌,他们……”   他看着茫然的老管家,更觉无力,深深叹息:“……这些可怜的人,却拿无关紧要的东西来烦扰我。”摇了摇头,喃喃道:“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多么可恨。”   乔秋露对他的苦恼感同身受,牵起他的手,安抚道:“不要紧的,子明,等我们结婚了,我们搬出去,住在属于我们的小房子里,不用多大,只要有一间明亮的书房,一间温暖的客厅。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唐子明感动地握紧恋人的手:“……秋露,只有你懂我。”   老管家看看唐子明,又看看乔秋露,自我感觉站在这两人身边,正如一个硕大的灯泡,还根本照不到他们。   想走吧,又很为难。   唐家虽然人丁凋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里里外外那么多繁杂的事情,以前少奶奶一肩挑起,现在换成少爷,他却想当个甩手掌柜。   其实那也可以,只是涉及开销和钱,万一出了差错,下面的人担待不起,总得唐子明亲自决定。   正犹豫,外面有人惊喜叫道:“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早前派去接唐子睿的人到了。   老管家迎了出去。   唐子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还是拄着拐杖,一脚轻一脚重的,走到书房门前,他向老管家打了招呼,进门面对兄长。   唐子明放开乔秋露,转向弟弟,摆出长兄的气势。   “回来就好,去你屋歇着,我叫孟妈妈给你熬骨头汤。记住,功课不能落下,这几天在家休息,你也要勤读课文,我会定期考你。”   乔秋露弯下腰,温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孩,笑眯眯道:“子睿,你可有福气啦,你哥哥的才学,全上海的老师都比不上呢,以后你定能成才。”   唐子睿只看了娇俏的少女一眼,便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不会留在家里。”   唐子明扬起眉,讶然看向他:“你不在家里呆着,难道想去北平念书?不行,你年纪太小了,过两年再说,我亲自引荐你——”   “我会跟着张嫣。”   一阵死寂。   唐子明和乔秋露面面相觑,半晌无言,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荒谬!你跟着阿嫣作什么?她已经不是你嫂嫂了。”   “我知道。”   唐子明脸色复杂,瞧不出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你总在青铜巷住着,你可知道外头说的有多难听?你疯了不成?我知你一向亲近阿嫣,但是子睿,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孩子气。”   “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唐子明手指着沉默而倔强的孩子,愤愤道:“反了你了!不许胡闹,快回你房间,我看你是脑子不清醒!”   话音落下,因愤怒而思绪纷飞的脑海,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早说了送他回你那里,是他自己不肯。   ——说不定,像你一样,注定是个多情的性子,看见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时,唐子明只当阿嫣有意气他,随口胡说,可现在……他转过头,看着唐子睿尚且青涩稚嫩,却写满冷淡和疏远的脸,不由心惊胆战。   唐子睿比他小太多,和他也不亲近。   可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弟弟。   唐子明的神色变了又变,越来越难看,挥手叫管家离开,带上门。   乔秋露不明所以,俯身摸摸唐子睿头上软软的碎发,亲切的说:“姐姐知道,你肯定是想张小姐了,对不对?你听你哥的话,上楼去,等你养好了伤,照样可以出门,时常探望张小姐。”   唐子睿眉目不动,冷冷道:“别碰我。”   乔秋露身形一僵,显出几分窘迫。   唐子明强忍着内心的情绪,看着乔秋露:“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和这小子说,马上就出来。”   乔秋露不放心:“可是——”   唐子明坚持:“去吧。”   乔秋露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唐子明紧紧盯着那个单薄瘦弱的男孩,满腹文采斐然,却不知怎么开这个口。良久,他沉声道:“子睿,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若有败坏伦常,天理不容的龌龊心思——我定饶不得你!唐家也容不下这等无耻之徒!”   唐子睿抬头看他,忽而一笑:“那也好,不如你登报断绝与我的兄弟情谊,反正你最喜欢登报,将你的私事公之于众了。”   唐子明怒道:“岂有此理!我是你的兄长,长兄如父,你怎能这么跟我说话,没大没小,毫无礼数,谁教你的?”   “——迟了。”   唐子明瞪着他。   唐子睿低声道:“你差点逼死张嫣两次。第一次,你们的孩子没了,她一心求死,第二次,你为了外面的女人抛弃她……我没你这样的兄长,也没你这样的父亲。”   唐子明呆了呆,听他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完这段话,看着他冷漠的眼睛,竟不知怎么回答,缓了好一会,才道:“子睿……你太小,你不明白。”   他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男孩面前,放软了语气:“我和阿嫣没有爱情,无爱的婚姻,每时每刻都是凌迟。我希望借着我的行为,唤醒更多的人,我想拯救的不止是我,还有阿嫣,和所有受到包办婚姻残害的灵魂。”   唐子睿站直身子,抬眸直视他,神情冷然。   “你拯救这个时代,我只想保护一个人。”   唐子明一震,许久无言。   “来作个约定吧,大哥。”唐子睿平静地面对兄长,不卑不亢,语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我知道你会把我锁起来,关在楼上我的房间。如果我能离开,从此以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对外也可以不认我。”   唐子明不可置信地摇头,喃喃自语:“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唐子睿眉眼冷淡,沉着道:“沉溺于文字筑起的世界,分不清真实与理想的人,只有你。”   *   白天艳阳高照,到了晚上,一场瓢泼大雨侵袭了整座城市。   何妈忙着楼上楼下关门、关窗户。   鸟笼里的鹦鹉瞧着老妈子跑来跑去,也扑腾着翅膀,尖叫起来:“漂亮!美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捧着一面镜子,闻声眼睛抬了一下:“乖宝贝,别怕,只是下雨。”   鹦鹉团团转了几圈,又安分了。   过了半个小时,阿嫣起身上楼。   何妈还在楼下待着,不时看向紧闭的大门。   阿嫣站在楼梯上,说:“别等了,锁门睡觉。”   何妈犹豫:“可子睿小少爷说过——”   阿嫣笑了笑:“这么大的雨,他怎么过来?难道唐子明开车送他么?再说了,那天沈公馆的舞会,我给唐子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会放唐子睿过来才怪。”   何妈叹了口气,点点头,过去锁门。   阿嫣躺上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进入梦乡,睡到半夜,迷迷蒙蒙的,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小姐!小姐你快出来!”   她只好披上外衣,走出去。   楼下,小小的身影靠在门边,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整个人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地上已经汇聚了一滩水,细细密密的,向四周无声扩散。   唐子睿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倒下,坐在地上。   何妈急的快哭了,拿毛巾给他擦头发,看了一眼他的腿,颤抖地用手摸了摸,膝盖处全是血,脚踝肿的厉害,只怕以后不瘸也得留下病。   “小少爷,你这是何苦?在家里呆着不好吗?唐家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唉!你叫我说什么好?现在打电话,方医生也不会来,这可怎么办?你的腿……你的腿……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子睿嗓音沙哑,语气却很淡:“本想爬树下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雨大,没人看见。”   “你想过来,明早叫车夫送你来,不好吗?弄成这样,小姐怎么跟大少爷交代?你……你啊!”   唐子睿笑了一声,看着楼上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睛却很亮,暗光涌动。   “从今往后,不用交代了。”   何妈扶他起来,搀着他坐到沙发上,上楼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也不管是在客厅了,催他换上,一边进厨房烧水。   等他换完衣服,阿嫣走了下来。   唐子睿问:“你为什么没留门?”   阿嫣回答:“以为唐子明会把你关起来。”   唐子睿静了静,拧起眉,显出几分不悦:“我不会骗你,就算用爬的,我都会爬回来,你要信我。”   阿嫣没说什么。   唐子睿捏紧拳头,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几下,低低道:“……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等到那时——”   “与我无关。”   唐子睿眸色瞬间暗了下来,像白昼黑夜瞬间替换。他别过头,赌气似的沉默很久,又道:“我不念书了。”   阿嫣看了看他:“那你想干什么?”   唐子睿说:“念书没用,文人不能救国,也不能保护重要的人。”   阿嫣摇头:“不对。”   唐子睿皱眉,看向她。   阿嫣倒了一杯壶里的冷茶,捧在手心,神色淡然:“文人是一个时代的风骨,你哥哥虽然活的过于理想化,于公于私,却是真的想凭借手中一支笔,救国救民。”   唐子睿嗤了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人提着刀而来,你拿着笔能自保么?我早听腻了他长篇大论的演讲,全是傻话。”   “傻是傻了点,但有理想总是好的。”   唐子睿低哼了声,嘀咕:“……所以你喜欢他。”   阿嫣眼角余光瞥向他,低头喝了口茶:“不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要他不妨碍我,他是怎样的人,我不在乎。我在意的,唯有——”   她站起身,看着笼子里的鹦鹉。   那只鸟很配合地叫了起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抿唇一笑:“……真乖。”   回头,看着唐子睿,眼神又趋于平淡:“你的路,你自己走,后果你一力承担,我不干预。”   *   百乐门来了一位新的歌星。   名字起的很简单,不是洋气难记的英文名,也不是花哨的艺名,就只阿嫣两字,因为过于常见,刚开始,许多客人觉得土气。   渐渐的,这种话没人说了。   女郎人美歌甜身段好,往台上一站便是最耀眼的存在,全身上下最勾人的,要属那一双似多情似无情,笑骂皆迷人的眼睛。   多少男人倒在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下,从此千金散尽博一笑。   唱完歌,从台上下来,总有一群男人等着,众星捧月般围在女郎身边,只为了说上一两句话。   不出两个月,阿嫣已经坐稳了百乐门头牌歌星的宝座。   这当然是好的,不过很快,她又有了新的烦恼。   半个月后,就是一年一度的百乐门选美盛会,届时会由来客投票选出众望所归的选美皇后。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比赛开始前,候选人的金主就会开始买票,谁出的钱多,最后赢的便是他捧的人。   比起纯粹的选美,更像炫富大赛。   问题来了。   阿嫣记得和唐子明还有三睡,她原本并不着急,一来放长线钓鱼,二来沉迷于追逐梦想不可自拔,正因为这样,她虽然有无数的追随者,其中不乏有名有姓的商界大亨,却一直没有依附任何人。   换句话说,没金主,没有真正的后台。   这样不好。   老古董好心建议:“宿主,你真想得那什么皇后,可以考虑一下沈景年。”   阿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他病成那样,别说采阳补阴,我压他一下都怕他咳我一身血,到时他真的在我床上咽气,巡捕房的人来了,不好交代。”   “……”   老古董无语了半天,说:“你的元神尚在,既然能用媚术,也能救人。”   阿嫣摆了摆手:“他一不是特别好用的镜子,二不是能说会道的鹦鹉,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救他?”   老古董问:“那找别人么?”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嫣想了想,慢悠悠道:“不慌,稳得住。”   *   两天后,齐正快步走进小客厅,对靠在椅子上读报纸的男人说:“二爷,阿嫣小姐来了。”   沈景年翻了一页报纸,问:“说明来意了么?”   齐正回答:“还不是选美皇后那事。”   沈景年挑眉,看了看他。   齐正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听人说,最近阿嫣小姐一门心思扑在选美比赛上,歌都不怎么唱了。她认定自己会赢,也不知谁给的信心。上次我去百乐门,还见她追着袁五嚷嚷,说什么等她赢了,不要叫皇后,要叫世界第一美的阿嫣,袁五都没辙了。”   沈景年好笑:“艾丽莎背后有吴老板,仙蒂有楚先生捧,她有谁?”   齐正手一摊:“这不来找你了么?”   沈景年又笑了一声,吩咐:“请进来。”   没多久,阿嫣跟着齐正进来了,见到他,叫了一声‘沈先生’。   沈景年问:“找我有事?”   阿嫣脱下白色的手套,一双神采焕发的眼睛,透过帽檐垂下的黑纱,望向他:“明人不说暗话,我就直说了。沈先生,这个月百乐门该给我的,你少给一成,请你帮我个忙,替我作中间人,请青帮的郑老板一道吃饭,介绍我们认识。听说你同他熟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齐正愕然看着她。   沈景年沉默,神色依旧温和,瞧不出心底的想法,审视了女人一会,徐徐道:“你找靠山,多的是出手阔绰的正经生意人。你偏要认识郑先生,是嫌命太长,还是过够了太平安稳的日子,想试试别的?”   阿嫣不甚在意,坦然道:“我就喜欢穷凶极恶,丧尽天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唤起来毫无压力,无牵无挂,最顺手。”   沈景年扯起唇角:“郑先生可不是什么亡命徒,他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轻别人的命。”   阿嫣说:“我也不是特指他……跟你说不明白。沈先生,你意下如何?”   沈景年垂眸,放下报纸,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沉默片刻,又喝一口。   齐正喉结滚动了下,咽了口唾沫。   ——茶是凉的,二爷都没感觉么?   最终,沈景年开口:“这个月该分给你的,去掉三成。”   阿嫣睁大眼睛,骇然道:“沈先生,趁火打劫啊?”   “四成。”   “我就请你介绍我们认识,又不是叫你作媒,就算是说媒的,也没你这么心黑,收那么多,你最近手头紧,穷疯了么——”   “六成。”   阿嫣生气了,甩掉手套,烦躁道:“算了算了,随便你。钱财都是身外物,够用就好,我的世界第一美大奖更要紧。”   说完,转身就走。   齐正看着女郎婀娜多姿的背影,又看了看沉默良久,抬手掩去两声咳嗽的男人,不敢多话。   沈景年咳嗽了一阵,摇摇头,轻声道:“……小疯子。”   齐正这才出声:“二爷,阿嫣小姐不知深浅,郑先生那样的人,怎是可以轻易招惹的,我等下去跟她说清楚。”   沈景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清清淡淡,莫名有些冷:“她想认识,我成全她。”   ——等到吃了苦头,知道怕了,自然会哭哭啼啼的跑回来,向他求救。   这后半句,他没说。   齐正抬起头,看着早已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心里直叹气,阿嫣小姐真是个脑子有天坑的,想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捧,二爷这么大的人坐在这里,她眼瞎看不见,非得异想天开作大死。   真是无知者无畏。   愚蠢的女人。   *   到了说定的日子,出发前,百乐门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白天,舞厅不开门,那两个人却是闯进来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昂首阔步进来,一眼看见正在穿紫色绒大衣的女人,脸色登时变了,几步冲上前,大怒,扬手就想甩出个耳光。   身后,有人淡声道:“张先生。”   张浦高举起的手便停在半空,看了眼站在一边,神色比平时添了抹寒意的沈景年,这一巴掌到底没敢打下去。   阿嫣看着他的手抬起又落下,从头到尾不闪不避,笑了下:“大哥来早了,晚上才开门呢。”   张浦死死盯住她,额角青筋直跳,嘴唇都在发抖:“真的是你……你、你竟然在这种地方卖唱?我们张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张家的列祖列宗!”   齐正浓眉紧皱,闪身过来,挡在张浦和阿嫣中间,看着这个处于盛怒中的男人:“请你自重。”   沈景年扣上大衣的纽扣,不紧不慢道:“张先生,令妹和沈某是签了书面合同的,时限五年,你想带人回去行家法,不如等上五年,到时想打想杀,都是你们的家事。”他抬眸,看了张浦一眼,微微一笑:“现在不行。”   卫敏芝咬了咬嘴唇,从丈夫身后走了出来,拉住阿嫣的手,眼泪直往下掉:“阿嫣,你这是作什么?你是不是缺钱用了?你跟我们说啊,你大哥会亏待你吗?你为何要这么作贱自己——”   阿嫣看着她,奇怪道:“我怎么作贱了?我听了唐子明的话,全想通了,我是新时代的先进女性,我要勇敢地追求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唐子明追求爱情和自由,我追求美貌和虚荣。我要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成为最美丽的女人,我要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用最华丽的语言形容我的美貌……”   她看着气得火冒三丈的张浦,笑了起来:“哥哥,你不是觉得唐子明勇于离婚,走在时代的最前锋,精神可嘉吗?你为什么不赞赏我呢?”   张浦咬牙切齿:“你也配和子明相提并论?子明追求的是平等恋爱,婚姻自由,反对的是旧社会的压迫,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你在这里卖唱,私底下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厚颜无耻!”   阿嫣瞄了他一眼:“我卖笑卖唱卖脸,一不偷二不抢,就算卖身,也不卖给家里有妻儿的,你情我愿的买卖,又比谁低贱了?”   张浦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再次举起的手:“你说这些话,都不会脸红的么?”   “我心中想的什么,说的便是什么,自然脸不红气不喘,倒是你……”阿嫣走近一步,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会,莞尔一笑:“大哥,你瞧瞧你,喘的这么厉害,脸红流汗,难不成,你嘴上嫌我干的行当脏,私底下……你也是舞厅的常客?”   “混账!”   张浦大喝一声,彻底被激怒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门户,我们张家没你这样的女儿!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阿嫣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说的就跟我稀罕你似的。”   卫敏芝急的掉眼泪:“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是不是病了?你别气你哥哥,听到你在这里,我们……我们都快疯了——”   阿嫣抿唇笑了起来,打趣道:“就要气,气死才好,叫他想打我的脸,好大的胆子。”末了,看一眼怀表,不再玩闹下去,对旁边一直微笑看戏的沈景年道:“沈先生,走了。”   沈景年颔首,看着张浦夫妇,还是那样斯文优雅:“失陪。”   *   在酒楼贵客的包间里,齐正亲眼见证了一出奇迹。   从一见如故到相谈甚欢到眉来眼去,那女人只用了三杯酒的时间,接下来便和郑先生旁若无人的交谈起来,只当酒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只当二爷不存在。   再后来,阿嫣对沈景年使了两次眼色,暗示他应该退场了,没得到回应,便蹙起两弯细眉,抬手对他不耐烦地挥了挥,催他功成身退。   可沈景年只是看着他们,唇边带一点不经意的笑,又似乎含着淡淡的嘲弄。   最后,阿嫣没耐性了,直截了当:“二爷,您不是还有事得回去处理吗?您先走,不用管我,郑先生会送我回青铜巷的。”   郑先生说:“正是。”   沈景年笑笑,声音不轻不重:“……是该走了。”   齐正跟着他回到车里,见他半天没吩咐司机开车,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时看一眼酒楼门口,心里暗暗着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发现,懂得二爷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来。   足有半小时,没人出来。   沈景年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来一双白色的女式手套,沉默地凝视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尽是自嘲:“开车。”   齐正开口:“二爷,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无表情:“不必。”   车开了。   沈景年忽的皱眉,来不及多想,将那双手套凑到唇边,咳了一阵,睁眼再看……又是血。   猩红的血,鲜艳刺目。   他杀过很多人,双手曾沾满血渍。   都是报应。   齐正忍了又忍,还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二爷,您若是对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说,横竖她是百乐门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后,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尸,若有仇家不肯罢休,上门寻事,她替我还债,替我遭罪么?”   齐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双斑驳的白手套,喃喃道:“……罢了。”   *   齐正原以为,那个妖里妖气、行事作风像极了狐狸精的女人,就这么从良了,放着所有正经的生意人不选,放着二爷不要,跟了青帮的郑老板。   可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酒楼认识郑先生后,那人住的青铜巷附近,常有青帮的人出没,全是些彪悍的汉子,只要一露脸,就能吓哭婴儿的那种。   好几晚,齐正经过青铜巷,都能看到36号门口,有几个汉子轮流守夜。   他有心让人留意阿嫣的动静。   回来报告的人都说,郑先生不曾在青铜巷留宿,别说过夜了,他就从没来过,只有青帮游手好闲的小喽啰,倒是一直献殷勤。   到了选美大赛的那天晚上,百乐门门前,成群结队的帮派人士现身,一个个拦下准备进去的客人。   “你——问你话呢,跑什么?”   “我……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我问你,今晚你准备投给谁?”   “……艾丽莎。”   “他妈的,你眼瞎了?到底谁长的漂亮,谁是选美皇后,你他妈的看不出来?”   “好汉,饶了我吧!我……我拿了吴老板的钱,他买了我这一票,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啊!”   彪形大汉眉毛一竖,脸色狰狞,左眼一道疤像极了弯弯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脱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节咯吱作响。   可怜的男客已经吓哭了:“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钱还回去,票投给该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吗?”   “懂懂懂,钱还回去,票投给阿嫣。”   “算你识相,滚。”   “下一个,你——给老子站住!”   齐正开车停在路边,看着这壮观的景象,转头看向后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爷,你看这……要不我叫咱们的人,把这帮闹事的赶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虽然语气平静,齐正瞧着他的神色,却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兴的。   齐正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细,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会以为,那人是妖精转世,行事古怪,作风放浪,总说些惊世骇俗的话……还能引得多年来心如止水的二爷,露出这般温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   这一晚,后来者居上的阿嫣小姐,获得了选美皇后的称号,众望所归。   她站在灯光最明亮之处,周围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过奖杯和花束,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视线没有焦点,并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谁,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而喜悦的。   她很快乐。   台下,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只在一处角落里,有一名青年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后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   他不爱跳舞,这次是被好友拉来的。   台上的女郎千娇百媚,神采飞扬,笑起来自信而明艳。   她是在场男人眼里唯一的色彩,梦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倾国佳人。   那个女人,曾是他木讷的妻子。   这……到底是个荒唐的梦,还是更荒诞的真实?   *   阿嫣唱了两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经后半夜了。   几个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汉子凑上前,讨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见这些人,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你们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兴——跟我来。”说着,将那些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男人带到后台的梳妆室,从桌上拿起几张海报,一个个递给他们:“我的亲笔签名海报,送你们。”   众人呆了好一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阿嫣小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不如我们带回去,给郑先生,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嫣不满:“给他干什么?他答应派人给我,我不是已经给他甜头了吗?足足听他说了一晚上的话,假装我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摸了两下小手,这次又不是他站街上替我拉票的,关他何事?”   那几个人犹豫一会,终于还是接过海报,谢了又谢,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阿嫣也高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抬起手,指尖划过镜面,写了几个字。   ——全世界第一美的阿嫣。   顿了顿,又写下一句话。   ——唐子明看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她的听力视力都是一等一的好,虽不曾刻意搜寻,却早看见了角落里的唐子明,看到他脸上精彩纷呈的变化,看到他张着嘴,下巴掉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对于这个攻略对象,阿嫣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有一丢丢的兴趣。   他的文笔那么好,口才也好。   阿嫣眯起眼,幻想起来。   等前两睡过去了,到了你侬我侬时,他会给自己写下最华美的文章,等到任务结束,她要把文章都带回去,没事便重温两遍,最好离开魔界,重得自由后,弄两个乖巧的丫鬟,早晚诵读三遍。   真高兴。   阿嫣幻想完了,终于放下手,回头,瞥向窗帘边的阴影处:“沈先生,这么晚了还没走,学人躲起来听墙角,有失身份。”   男人便从暗影处走出来:“不想打扰你的雅兴。”   阿嫣笑了起来:“你坏不了我的兴致。说吧,什么事?”   沈景年沉默片刻,柔声问:“今晚,开心吗?”   阿嫣说:“开心,开心极了。”   沈景年笑了笑:“你在台上,唱的很好。”   阿嫣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没夸到点子上,便有点意兴阑珊:“多谢沈先生夸奖。人都走光了,你留下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不全是。”   阿嫣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景年温声道:“第二首曲子,再唱一遍。”   阿嫣觉得奇怪,看在他是老板的份上,没什么异议,又清唱一遍。   唱完,他问:“摸小手了?”   谈话风格真是跳脱清奇。   阿嫣说:“摸了。”   他又问:“还有呢?”   “没了。”   “摸的哪里?”   阿嫣叹了口气,双手环胸,靠在梳妆台边看他:“沈先生,跟你说话怪累的。相识一场,我直说了吧,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进行采阳补阴的剧烈运动——至多还剩三月寿命,多买点好吃的,多出去走走,看看这人间的风景,才是正事。”   沈景年咳嗽了一声,慢慢走过来。   阿嫣看着他。   沈景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拉过她的手,重复道:“摸了哪里?”   阿嫣轻笑:“郑老板摸了哪根手指,你就切了哪根手指吗?我劝你三思后行,你不知道——”   手被他牵起,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阿嫣皱眉。   沈景年平静道:“你说的对,至多剩三个月。”抬眸,凝视她:“所以,这三个月,陪我一起看看风景,给我一个人唱歌。”   “一个人?”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你口才不好,满足不了我蓬勃的虚荣心,算了吧。”   沈景年也笑:“真的不考虑?”   阿嫣说:“沈先生,我能给你的,你无福消受。你想要的,我不会给——早说过了,我不卖感情。”   留下这句话,不再停留,披上外套,走出门。   夜色清凉。   阿嫣开了车来的,刚关上车门坐稳,钥匙掉到座位下,弯腰找了会没找到,抬起头,忽然看见几个穿黑衣服,戴着帽子的人,鬼鬼祟祟地溜进百乐门。   他们手里都有枪。   现在这个时候,里面好像只有沈景年和齐正。   阿嫣低头,继续找钥匙。   近处响起枪声,砰砰砰急促而刺耳,不多久,二楼的窗户碎了。   阿嫣找到钥匙,发动了汽车,准备绕道回家。   不料,有个黑衣人受了伤,一边朝大厅里面开枪,一边捂着肩膀的伤口退了出来,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一边的汽车竟然发动了,里面还有人,便本能地连开几枪。   其中一枪中了前面的玻璃。   阿嫣下意识地俯身闪避。   尖锐的碎裂声响起,风声呼啸而过,有一片碎玻璃划过脸颊,有点疼。   阿嫣抬手,摸了摸,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了血。   片刻的沉默。   她抬头,透过碎裂的车窗,一瞬不瞬地看着开枪的黑衣人。   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 第45章 民国丽人(十-十一)   齐正撤到梳妆台后,也不管肩膀上擦到的枪伤, 扶起靠在墙边的男人, 疾声道:“二爷, 你怎么样?你……”   手掌沾到一片温热。   他心里一惊, 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眼神惊惧,往下看了一眼——触目惊心的血,尚且带着温度,染红了他的手指,也浸染了那人如雪的长袍。   沈景年容色惨白,细长的双眸暗如夜色, 而潜伏在那层黑暗下的, 却是宿命终定的平静。   他一手捂着腰上的伤口, 另一只手握着枪,语气不带半点感情:“你一个人走的了吗?”   齐正死死盯住他的伤,沾上血的手抖的厉害,猛地摇头:“不, 二爷,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带你一起出去!”   沈景年笑了笑,看着他。   齐正啊,平时枪林弹雨在前,也从不变色的铁血男儿,现在却满脸恐惧, 面部五官都扭曲了。   死亡,真的这么令人畏惧吗?   “一起走,没可能……咳咳。”沈景年皱眉,咳嗽了两声,懒得擦去咳出的血,唇角勾起一抹轻讽的弧度:“你这么固执,只会一起死在这里。”   齐正冲口而出:“那又有什么?等会杀他几个狗娘养的,就算死,我也——”   沈景年淡淡道:“这么晚不回去,小岚一定点着灯,在家门口等你。”   小岚是齐正娶的媳妇,结婚才几个月,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很好。上个月,齐正等来了好消息——小岚有了身孕。   齐正额头冒汗,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抛下你独自逃命,干下这等卑鄙的事情,我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沈景年轻笑:“人活一世,争那点脸面有何用……镜花水月,皆是虚妄。”   外面又响起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齐正冷笑,倏地抬头,看也不看,直接向门口连开几枪,然后立刻低头弯腰,避过对方射出的子弹。   外头有人中枪,痛叫起来,脚步声乱而纷杂,看来又退出去了。   沈景年低低咳嗽了几声,气息微弱:“窗在那边,玻璃已经碎了……咳,从这里跳下去,以你的身手,不会受伤,车就停在路边,你能全身而退。”   齐正怒目圆睁:“我说了,我不会丢下你逃命!老子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沈景年看着他,叹了一声:“……何必。”他闷哼了声,因为流血过多,唇色已近惨白:“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生,我得到很多,现在也到了还债的时候。”   齐正握紧了手里的枪:“二爷,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您别放弃。”   沈景年目光渐渐涣散,声音愈加轻微,喃喃道:“杀人偿命,曾经为求利益,不择手段,树敌无数,就该想到……咳,总有一天,也会横尸街头。”   枪声又响了起来。   齐正骂了一句,再一次还击,暂时击退对方。   双方交火,乱枪扫射后,便是片刻的宁静。   最终的决战,一触即发。   忽然,窗口的方向,响起一道清越的声线:“喂。”   齐正大惊,下意识地对准声音举枪,随即震住,手停在半空,脑子瞬间空白。   一轮惨淡的月光下,年轻俏丽的女人无声无息出现,身披银色月辉,闲适地坐在玻璃尽碎的窗台上,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交叠,肌肤雪白如皎洁月色,美艳绝伦的脸上溅着几滴艳红的血珠,盈盈欲坠。   月色和血色之间……   佳人绝色。   沈景年也看到了那人,已经逐渐迟缓的神智,忽然清醒过来,厉声道:“你回来作什么?快走——”他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眉心紧拧,停顿片刻,开口:“你受伤了?有没有怎么样?”   阿嫣看着他,平静道:“我很不好——沈先生,我很久没这么不好了。”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沈景年咬了咬牙,呼吸急促:“走!”   阿嫣便不看他了,转向一脸惊愕的齐正,声音平淡:“外面有几个人?”   齐正不由自主答道:“两个受伤,一个逃了,还剩五个。”   阿嫣又问:“你剩几发子弹?”   齐正:“七发。”   阿嫣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向他们走过来。   沈景年不住地咳嗽,伤口血流不止,苍白着脸道:“弯腰……咳咳,张嫣,这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你要过来给我爬着——”   外面有人向里屋射了几枪。   阿嫣侧身避过子弹,眉毛都没动一下,走到沈景年和齐正身边,蹲下来:“没有狙击手也没有神枪手,都是乱开的枪,恨不得闭着眼睛射上几十发,能打中我才怪。”对齐正伸出手,摊开:“枪给我。”   齐正说:“你疯了?!”   阿嫣没答话,沉默了下,说:“……是不能让你看清楚,怕吓着你。”   齐正张口:“你怎么过来的——”   话还没问完,对方猝不及防地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颈上,干净利落。他只觉得一痛,就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阿嫣看向沈景年,思索片刻,扯了扯唇角:“你就算了,打你一下,估计就送你上路了。”   沈景年沉默一会,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人?”阿嫣挑了挑眉,掰开齐正的手指,抢过他的手枪,目光落在黑魆魆的枪口:“沈先生,你没读过志怪小说吗?刚认识那天,我记得跟你说过,求神拜佛没用的话,不如试一试求妖魔鬼怪。”   她笑了一下,声音又轻又软,慢慢道:“你就待在这里,看着我美丽的身姿——”说到这里,抬手摸了下脸蛋,见碎玻璃划到的伤口还在往外沁出血丝,脸色微变,恨恨道:“——今天不美丽了!……都是混账东西害我的脸,这群……这群刁民,可恨至极!”   沈景年看着她。   一个眨眼的瞬间,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身影,忽然消失,转瞬间又出现在门口,枪声随即响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连开五枪后,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就此静止,再没有任何动静。   沈景年撑着身后的墙壁,吃力地起身。   牵动了伤口,他皱紧眉宇,咬紧牙关。   黑衣人的尸体倒了一地。   枪伤全在眉心,一枪毙命。   他的眼神变了。   混乱的枪战中,除非枪法奇准的人,可以三、四枪取一人性命,已经算是侥幸,可那人却能做到一颗子弹取一条命。   阿嫣背对他站立,手中执枪,身上还穿着今晚选美大赛的锦缎旗袍,披着雪白的皮草坎肩,身影窈窕,烫好的卷发落在背后,更添妩媚。   正如话本里的蛇蝎美人。   阿嫣回过头,看见他,扬眉:“有话?”   有太多话想问。   比如,她到底是人是妖是鬼?她的枪法谁教的?为什么回来……种种疑问堆在一起,可最后,见她没事,他只觉得一阵无力,强撑起的精神缓慢流逝,身体越来越冷。   阿嫣转身,看了看地上的齐正,过去晃醒他:“起来……我要去看医生,顺道带你们一程。”   沈景年一怔,问:“受伤了?”   阿嫣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伤口,你看不见吗?”   沈景年见她拼命指着脸上的划伤,低笑了声。   阿嫣不理他,摇醒了齐正,让他背起他家老板,跟她下去。   齐正经过外面的走廊,看见躺了一地的尸体,眼神惊疑不定,正想说话,身后的男人淡淡道:“别问。”   他闭上了嘴。   阿嫣的车就停在路边,车前的挡风玻璃碎了,后车厢的门半开,一只穿着男式皮鞋的脚露在外面。   齐正的脸色更为奇怪。   阿嫣面不改色,打开后车厢,冷冷看了一眼昏过去的男人,扯着他的裤管,把他的腿塞进去,然后眼也不眨地甩上门。   车停在方医生家门口。   沈景年已经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性命垂危。   齐正急红了眼:“二爷……二爷你醒醒!你醒醒啊!”   阿嫣也很着急,按响门铃,见没人,又用力拍了好几下,等了一会,总算有人匆忙下楼,过来开门了。   方医生穿着睡袍,打着呵欠:“张小姐,你怎么——”   “救命啊医生!救人要紧,快别问了!”   方医生很久没见阿嫣急成这样,第一眼没看见从车里下来的齐正,只问:“救谁?张小姐,别急,你慢慢说……”眼见齐正背着沈景年出来,他一愣:“他……”   阿嫣说:“不是他,是我!”指着自己脸上已经停止流血的划痕,“刚出了好多血,会留疤吗?我应该敷点什么才能尽快祛疤?这个没有面膜的时代真是太糟糕了——”   方医生只当阿嫣的疯病又犯了,注意力全在齐正身上:“你们是……他是……沈二爷?!”   齐正双目满是血丝,疾言厉色:“救他。”忽然神色一变,声音低了很多,几近哀求:“求求你,医生,救救他!”   方医生点了点头:“快,背他进去。”   阿嫣看着他们的背影,跟了进去。   方医生家里有手术台,可他不用怎么检查,只看了一会,就说:“需要送医院,失血过多,必须马上输血。”   齐正说:“来不及了,能用我的吗?”   方医生无奈:“不是随便就能输血的……唉,总之快送医院。”   “……不必。”   两人一愣,回头看去。   沈景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双眸微睁,目光略显空洞。   他咳嗽几声,又重复了遍:“没有必要。”   方医生见惯生死,心知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他不敢说,只是叹气。   齐正眼里掠过喜色:“二爷,你醒了?”   沈景年不语,沉默很久,问道:“张小姐在吗?”   齐正忙点头,说:“在外面,我叫她进来。”   方医生在看病,阿嫣就安静地待在客厅,拿着从急救箱取出的棉签,细心地擦过脸上的伤痕,盯着一面镜子看来看去,每看一眼,神色便暗沉一分。   齐正走了出来:“二爷找你。”   阿嫣问:“不送他去医院吗?”   齐正没说话。   阿嫣放下棉签,站起来:“……也对,他这个状况,等不到进医院就凉了。”   齐正目光带上肃杀之意,神色狠厉,低声道:“进去了,不准在二爷面前胡说八道,否则我让你一辈子后悔。”   阿嫣笑了笑,面对他:“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齐正缄默,过了会,硬邦邦的开口:“多谢你。”隔了几秒钟,又道:“二爷待你不薄。”   “我给他赚的也不少。”阿嫣说,往房间里走去:“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尾音轻了下去:“这次,算他运气好。”   方医生对阿嫣点了点头,识相地退出去,顺手关门。   房里,灯光微暗。   那人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袭雪色长袍,腰上是大片大片的血,印在白底上更显惊心动魄。他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但瞧着已经极其衰弱了,惨白的脸满是沉沉死气,刚咳嗽几下,惨淡的唇染上醒目的血色。   只剩一双黑眸,还是那般平静而温和。   阿嫣叫他:“沈先生。”   沈景年笑了笑,轻声道:“张小姐。”   阿嫣说:“齐正叫我进来的。”   沈景年微笑,又咳嗽几声:“有几句话……趁来得及,说给你听。”   阿嫣点头:“好。”   他的声音很轻:“郑老板不是好归宿,等我去了……咳,接手百乐门的,会是鸿通船运公司的楚先生,他待人大方,可家里已有七房小妾,外面更有数不清的情人,你若不想跟他,趁早离开百乐门,你的那份合同……”他看着对面的女人,眉眼温柔,淡淡一笑:“我早就烧了。”   阿嫣摇了摇头:“话说的这么早,你会后悔的。”   “如果早一点遇见你……”沈景年苦笑,摇了摇头,低喃:“罢了,多说无益。你叫齐正进来,有几件生意上的事——”   “沈先生。”   沈景年怔了怔:“嗯?”   阿嫣走到床边,手放在他的伤口上,任由血渍染上纤细洁白的掌心:“你这一生,有遗憾吗?”   “有。”   “是什么?”   “太多。”   阿嫣笑了笑:“挑最重要的说。”   沈景年闭了闭眼:“原以为,可以等到那一天……山河归一,国泰民安。”他又苦笑了下,诸多遗憾和不甘,付与一声轻叹,自嘲道:“觉得奇怪吗?我生于乱世,得利于乱世,穷尽短暂一生,却盼着太平盛世的来临。”   阿嫣说:“不奇怪,人都是复杂的动物。”顿了顿,收回手,用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不再绕弯子,问道:“你的仇家是谁?”   “太多了……”沈景年侧过头,笑笑:“你问哪个?”   “今晚动手的。”   沈景年说:“几个可能,可惜你没留活口。”   阿嫣低哼了声,眼里划过一道寒芒:“留了,关在车里。等会我自己走回去,齐正开我的车送你,后车厢那个人,给你们几天时间审问,然后我要见他……活着的,你们下手留点心。”   沈景年怔忡片刻,手按在伤口上,忽然觉出一丝异样。   已经不流血了。   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他目光渐暗,低声问:“为什么救我?”   阿嫣放下毛巾,答道:“不是救你,是借你的手,替我的脸报仇——你尽快揪出罪魁祸首。”回过头,盯着他染满血的衣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现在勉强算是同盟。谁派的杀手,谁下的命令,所有参与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这个道理,沈先生应该比我清楚。”   *   阿嫣回到家里,都快天亮了。   唐子睿坐在沙发上,彻夜没睡。   何妈靠在旁边眯了一会,这时也已经醒了,刚烧好一壶水,见到拎着包款款走进来的女人,吓了好大一跳:“小姐,你整晚上没回来,去哪儿……你、你衣服上怎么有那么多血?我打电话给方医生——”   阿嫣摇了摇手,恹恹道:“不是我的血。”   唐子睿嗓音有点哑,神色疲倦:“你去什么地方了?”   “刚从方医生家里回来。”   正说着,鸟笼里的鹦鹉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漂亮!美丽!”   阿嫣脸色一沉,便有些丧气,手里的包摔在沙发扶手上:“今天不漂亮,也不美丽了,烦死了!”   鹦鹉扑腾着翅膀,睁着豆大的眼珠。   阿嫣一怔,语气缓了缓,仍然沮丧:“乖宝贝,不是说你烦,是说害我的刁民烦……原本好好的得了奖,喜事变坏事,真衰。”   唐子睿又问:“你身上谁的血?”   阿嫣低头看了一眼,在沈景年和黑衣人之间犹豫,最后说:“百乐门的沈二爷吧,多的是他的,少的是刁民的。”   “你为什么非得和他纠缠不——”唐子睿脱口说了几个字,又不肯往下说了,目光阴沉几分,低声道:“你在百乐门唱歌,为的是挣钱,只要有钱,你就能安安分分在家呆着了,是不是?”   阿嫣看了看他,说:“当然不是。钱能买东西,让我变漂亮,唱歌能让很多人夸我漂亮,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别搞混了。”   唐子睿气坏了,黑着脸上楼。   阿嫣喝了一碗何妈送过来的汤,回到房里。   门一关,赶紧捧着古董镜,修复脸上的一道划痕,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额头都快撞上镜面了……直到再也看不见,总算舒出一口气。   老古董同情的说:“这个时代真危险,坐在车里都能挨子弹。”见阿嫣不说话,它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又道:“对了宿主,赶紧的拿下唐子明吧,他和乔秋露已经在计划婚礼了。”   阿嫣漫不经心道:“不是要刷他的好感值吗?”   老古董点点头:“对,所以才要在他婚前——”   阿嫣笑了一声,摇头:“不,等他结婚了,才刚刚开始。两个同样浪漫而理想化的人在一起生活,本身就是悲剧。”   老古董:“……什么意思?”   “我早就说了,攻略唐子明太简单,我要做的太少,甚至可以完全袖手旁观,适时添一把火就足够。”   老古董若有所思:“怎么添火?”   可阿嫣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压根没听见,嘀咕了句:“这个没面膜的时代,真叫人暴躁……”接着便打开了房门,往楼下喊:“何妈,厨房有没有黄瓜?我要敷脸。”   “……”   *   沈二爷百乐门遇袭,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还登上了报纸,造成一时轰动,就连正在为婚事忙碌的乔秋露,都闻声赶过去慰问。   过了没多久,深夜的街头再次响起枪声,某位刚从酒楼走出去的黑道大人物,当场身中数枪,横尸街头。   很多人猜是沈二爷下手报复。   当然,巡捕房没查出任何证据。   几天后。   一间废弃的仓库。   阿嫣看着地上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男人,蹲下身,用一碗凉水泼醒他:“还记得我是谁吗?”   那人呆了呆:“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该招的我都招了,我知错了,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对沈二爷下手,我真的都招了……”   “那与我何干?”   那人更加呆滞。   阿嫣站起身,手指轻抚脸颊一侧:“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什么?”   阿嫣微眯起眼:“你开枪,打碎了我车的前窗,玻璃碎片划过我的脸。”   那人哭丧着脸,惨兮兮道:“小的知错了,我……我混账王八蛋,才敢对二爷的人动手——”   “对沈二爷动手,算不上不知天高地厚,你们差一点就成功了。”阿嫣看着他,声音转冷:“可你伤了我的脸,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走到一边,静默了会,转过身:“那晚,除你以外的杀手全都死了,我留你一命,你知道为何?”   那人摸了摸自己肿成猪头的脸,怯怯道:“小的……小的还入得了姑娘的眼?”   阿嫣冷笑:“不。一枪送你上西天,难解我心头恨。我会派人时刻盯着你,每时每刻对着你念你的罪状,对你进行彻底的洗脑——从今往后,只要你一闭眼,就会被人吵醒,不得睡眠。你疲劳过度,连昏过去的资格都没有。很快,你会求一死,得到解脱,但是不行,你也没有死亡的资格。”   那人像是一座风化的石雕,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阿嫣低头,看着洁白的手套,脸上没有表情,过了一会,转身出去:“我不死,你就得活着,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反省。”   *   看见女人走了出来,齐正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阿嫣小姐,请。”   阿嫣道了一声谢,坐进去,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沈景年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目光温暖柔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可同样也是这个男人,几天前的街头夜色,他坐在车里,从摇下的车窗,看着倒在地上抽搐流血的仇人,眼里不带一丝温度,就那么欣赏着对方痛苦死去的过程。   他甚至下过命令,特意嘱咐开枪的角度,正好可以让那个人倒下时,正对着街对面的汽车。   他要那个人临死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身为胜利者的他。   阴狠至此。   阿嫣挑起眉:“看什么?”   沈景年抬起手,指腹亲昵地摩挲了下她的脸蛋:“脸上的伤养好了?”   阿嫣叹了口气:“一般般吧,没留疤,但还是有影响的。”   沈景年轻笑了声,对开车的齐正道:“送张小姐回青铜巷。”   开到青铜巷36号,阿嫣下车,正好撞到从外面回家的唐子睿。   少年最近正在长身高,看着阿嫣,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拼命抬头了。他皱了皱眉,看向一边的汽车,从窗户里,看见了那个穿着青色传统长袍的男人。   这张脸,他从报纸上看到过。   只停留了一瞬,他便转身,跟着阿嫣走了进去。   车里,齐正也在皱眉:“那孩子看着不大,眼神挺凶。”   ——像一头狼。   沈景年没答话,过了会,说:“走吧。”   半道上,齐正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依旧觉得匪夷所思……那女人突然出现在窗口,他昏过去后,以二爷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杀那么多人,可杀手的尸体躺了一地。还有,在方医生家里,那女人走了没多久,二爷吩咐带他回沈公馆,神情憔悴,声音却没之前那么气若游丝了。   不出几天,他就养好了伤。   真的……太奇怪了。   “阿嫣小姐,到底是人是鬼?”   一不小心,想着想着,说漏了嘴。   齐正差点咬了舌头,脸色泛起诡异的红,笨拙的开口:“二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景年没生气。   他只笑了笑,轻描淡写几个字。   “——是我要的女人。”   *   唐子明快结婚了。   这天晚上,他被几个好友拉到百乐门,说是要好好庆祝一下,很快他又要脱离单身行列了。   唐子明一听那个‘又’字,想起选美大赛当晚,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前妻,心里堵的不舒服。   其实也没必要。   统共也没两个人知道阿嫣的身份,知道那个名动上海滩,在一众名流大亨之间游刃有余的女人,曾为他洗手作羹汤。   关于阿嫣的花边绯闻,太多了。   她和青帮走的近,那就是跟郑先生要好。   可她又经常和沈二爷同进同出,据可靠消息,沈景年是唯一进过青铜巷36号,不管有没有别的,至少喝了一杯茶再走的男人。   已经有人私底下开了赌局,赌这位当红歌星最后会花落谁家。   唐子明到百乐门的那天,阿嫣没在台上唱歌。   他觉得轻松了不少,玩闹起来也更尽兴,直到送几位朋友离开,走出霓虹灯闪烁的大门,夜色中,他突然看见靠在一边墙上的女郎。   阿嫣手里夹着烟,却没点燃,对着他笑了一下。   唐子明双腿沉重,不知该走该留,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对于阿嫣,他的感情太复杂。   可他始终记得,这个女人曾为他生下一个短命的儿子。   再怎么样,他也该劝一劝她。   “阿嫣。”唐子明叫了她的名字,隔了很久,才有下一句话:“……你这样,我不想评论什么。可你总不能在百乐门呆一辈子,应该为你的未来考虑。张浦兄因为你的行为,已经失望透顶。而且……”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阿嫣低笑一声,将手里的烟收回皮包里,问:“而且什么?”   唐子明迟疑了会,左右看看,好似害怕有人偷听,见四周没人,才说:“郑先生不是正派人士,沈二爷也很危险……你别看他总温文尔雅,像尊笑面佛,我听人说,上回的酒楼枪杀案……就是他叫人干的。”   阿嫣听了,没多大反应:“还有呢?”   唐子明一怔:“还有?”   阿嫣低头一笑,站直身子:“郑先生啊,四字成语说不来几个,学识不高。沈二爷太闷骚,不懂得讨我欢心。”抬起一根纤细清秀的手指,戳在他心口,柔声道:“我喜欢热烈的,奔放的,能把所有感情,用最华美的字句倾诉出来的男人……”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他,声音放轻:“……我喜欢怎样的,你,真不知道吗?”   夜色与星空下,橙红的光时而闪烁。   女人的脸忽明忽暗,目光似深情,又凉薄,若即若离。   唐子明突然脸色涨得通红,转过身,落荒而逃。   背后,阿嫣捂着嘴笑了几声,摇摇头,走回去。   *   “好他个唐子明,背着您对阿嫣小姐说些有的没的,胆子也太大了。”齐正听到来人的汇报,很是不满:“还好酒楼的事情,阿嫣小姐是知道的,可关他唐子明何事?他都已经登报离婚了——”   沈景年抬起一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齐正收住声音,卡的有些难受,说:“……我去找阿嫣小姐?”   沈景年点头。   齐正走了,门开着,他也走了出去,站在休息室门口,往下面看,满目衣香鬓影,旖旎风情。   不多时,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沈先生。”   沈景年不曾回头,楼下的靡靡之音唱着甜蜜蜜的歌,他的声音便显得冷清:“张小姐,你觉得我闷吗?”   阿嫣叹气:“你又学人听墙角啦?这习惯不好,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别人背后说我什么,我可不计较。”   沈景年淡笑,转回身,微微弯下腰,戏谑道:“我不懂讨你欢心?”收敛笑意,轻挑眉峰,声音越发轻柔:“不如,试试?” 第46章 民国丽人(十二-十四)   百乐门的夜总是喧嚣热闹。   舞台上歌舞升平,唱尽繁华。   台下的男女纵情跳舞、调笑, 眉眼都是溢出的情。   远方的乱世风雨, 离这里太远, 反而使人生出醉生梦死的冲动, 挥霍着所有的热情和疯狂。   楼上很安静。   几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守在走廊尽头,隔断休息室和外界的接触。   沈景年倚在栏杆边,微暗的灯光模糊了他的容颜。   他说,不如试试。   阿嫣抿唇笑了笑,盯着他看,语气略带调侃:“沈先生,我记得你说过, 叫我不要自视过高。”   甜而轻软的嗓音。   如果不是唇角勾起的那点坏笑, 几乎就像撒娇。   沈景年双手负在身后, 挑了挑眉:“一定要算旧账吗?”   阿嫣没答话,又说:“我还记得,我的那份合同,你给烧了。”   沈景年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 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张小姐,你的记性真好。”   阿嫣低笑,走近他,双手放在他手臂上,柔声道:“一般来说,女人对于身后的追求者, 有喜欢的,也有讨厌的。我不一样,只要不太粘人,对于想取悦我的男人,我都愿意怀着最真诚的善意……拭目以待。”   沈景年听她一本正经说着这样荒诞的话,摇头笑了笑。   阿嫣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似真似假问道:“不如,我给你一点提示?”   沈景年摇头:“不用。”   阿嫣不相信,又问:“真的不用?”   沈景年微笑,忽然倾身向前,彼此离的如此近,视线相撞,气息交缠:“不会让你失望,安心。”   薄唇一张一翕之间,轻轻扫过她的。   阿嫣说:“……但愿。”   沈景年又是一笑,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算作告别,转身离开。   阿嫣突然开口:“沈先生,这算是救命恩人的福利?我还是那句话,不卖心,不卖感情的。”   沈景年站住,回头:“是,也不是。”   阿嫣蹙眉:“我不喜欢跟人猜谜,也不喜欢绕口令,有话直说。”   沈景年沉默了会,平静道:“从前沈某一介将死之人,有太多顾虑,有些事不方便出手,有些人……”他停顿片刻,才道:“……不想强求。”往回走了几步,停在女人前面,抬手拂去她脸侧的一缕黑发,别到耳后:“你想要的,我会给。至于我想要的……”   阿嫣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沈景年笑笑,声音柔和:“你看着给。”   阿嫣便笑了出声,摇摇头,扬起一手走开:“那我真的很期待了,沈先生。”   *   百乐门最近的大新闻,毫无疑问,正是沈二爷为讨佳人欢心,豪掷千金买词买画,有能者皆可参与。   一时间,不止是上海,就连邻近的几个省,乃至于远在北平的文人墨客,也有闻讯日夜兼程赶来的。   从古至今,文人浪迹烟花场所,都是一件风雅事,和寻常嫖客不同,更何况这次不仅能亲近芳华绝代的丽人,还能得到巨额报偿,傻子才不来。   夜晚,华灯初上,百乐门总会出现一大奇景。   红遍上海滩的阿嫣小姐在台上唱歌,台下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全是拿着画板,拿着纸笔的知识分子,埋头创作,等阿嫣唱完了下来,有灵感如泉涌,手速又快的人,已经拿着作品凑上去了。   阿嫣很高兴,可谓心花怒放。   暴君和尚俏书生,本来就是狐狸精的首选。   其中,暴君是可以利用的,和尚是可以戏弄的,而书生……则是那风花和雪月,那流传在话本万古传颂的凄美故事。   多么令人向往。   阿嫣听着那些华美的词句,从各种角度形容自己的美貌,洋洋洒洒一长篇,辞藻要多华丽有多华丽,还不带重样的,只觉得这世界真的太过美好,百乐门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连带着它的幕后老板沈先生也顺眼多了。   只是,每次喜悦过度,想多亲近亲近那些可爱的文人墨客,摸摸小手,掐掐小脸,再多给他们一些喷薄欲出的灵感……身旁总会响起齐正冷冰冰的声音。   “阿嫣小姐,二爷说了,高兴归高兴,别乱动手动脚。”   扫兴。   没关系,阿嫣捧着她的书画,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再三提醒自己,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能忘记带走。   就这么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阿嫣又被叫到楼上沈景年的房间。   天气有些冷,沈景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围巾,坐在单人沙发上看书,听见开门的声音,抬了下头:“来了?”   阿嫣容光焕发,走到他身边,侧坐在扶手上:“沈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   沈景年不以为然:“是么。”   阿嫣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志得意满,对他自然格外亲近:“你挑个地方呀……反正唐子明那边还早,来,你随便选个地点,我们快活快活。”   沈景年说:“地点有了。”   阿嫣问:“在哪里?”   沈景年放下手里的书,摘掉眼镜:“后天,我家里举办舞会,你当我的舞伴,陪我接待客人。”   阿嫣看着他:“又是舞会?你这么喜欢跳舞啊?”   沈景年回答:“有几笔生意要谈,那几个洋人喜欢跳舞,等他们高兴了,好谈话。”   阿嫣了然,点点头:“可以。”想起刚才一名书卷气极浓的青年,激情朗诵的赞美篇章,不禁又眉开眼笑,对男人甜腻腻道:“沈先生,别说陪你出面,就算你要我去哄那几个洋人,我也是乐意的不得了呢!对了,那些洋人文化好吗?虽然我不太懂外国语言,不过我可以让人翻译啊!等他们给我写了——”   沈景年神色一沉。   阿嫣知道刚才得意过头,嘴上没把门,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出口了,便轻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沈景年说:“坐过来。”   阿嫣很知趣地坐到他腿上,亲昵地搂住他的后颈,笑盈盈道:“沈先生,你这个人又聪明,又知趣,真好……如果不是为人太含蓄,不会陪我玩爱的小游戏,你一定能超越我的上个床伴,成为我最喜欢的露水情人。”   沈景年笑了一下,神情平淡,依旧那么含蓄内敛,问道:“你有过很多情人吗?”   “当然,说出来吓死你。”阿嫣对他飞了个媚眼,假正经:“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怎么,得了不治之症,清心寡欲好多年,对你自己没信心,怕了?”   沈景年叹息:“张小姐。”   阿嫣问他:“怎么?”   沈景年说:“你高兴的时候,总这么嚣张的吗?”   阿嫣笑:“我高不高兴都嚣张……”停顿一下,皱了皱眉:“算了,你说的对,最近放飞过头了,不是好事。”   沈景年轻笑两声,不怎么在意,又道:“后天我去接你。”   “好。”   *   舞会那天,阿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身上喷了香水,走到楼下,就听到鹦鹉又在叫:“漂亮!美丽!沉鱼落雁——”   阿嫣笑了起来:“乖宝贝,可惜你只能学简单的,我真恨不得请一位先生,天天教你说话呢。”   鹦鹉又叫:“云想衣裳花想容!”   阿嫣说:“对,我天天想美颜盛世。”   何妈在旁边干活,听见了一人一鸟匪夷所思的对话,直叹气:“小姐,老爷太太还在世的话,见了你这样子,不知会有多伤心哟!整天不是唱歌,就是跟人跳舞,那个沈二爷一看就是风月老手,能靠得住吗?还是得找个老实人的。”   阿嫣说:“我这样子,找个老实人,不是坑人家吗?我就爱跟风月老手玩,比比谁更没良心。”   何妈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造孽,造孽啊!”   阿嫣戴上珍珠耳环,转过身,看见唐子睿站在门边,说:“你回来的晚了,何妈在厨房里留了饭菜,你去热一热,自己吃——”   唐子睿目光微变:“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阿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随便你。”   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两下。   阿嫣穿上银色的高跟鞋,拂了拂长发,站起来,想要出去。   唐子睿忽然往门前一站。   阿嫣看了他一会,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我呢,喜欢跳舞,喜欢唱歌,喜欢各种各样有趣的男人……却不跟小孩子玩。”   说着,推开他,径直走了出去。   唐子睿追到门口:“我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孩子,我已经十三了。”   阿嫣看了看他:“哦。”   齐正下车开门,阿嫣坐了进去。   汽车开动,轮胎扬起尘烟,暮色中渐渐远去。   唐子睿捏紧拳头,站了好久好久,才进门。   *   车里,沈景年从前面的后视镜里,看到少年小小的身影,不动声色的问:“他是唐子明的弟弟?”   阿嫣正对着一面小镜子看,心不在焉:“是。”   “几岁了?”   “十三。”   沈景年静默一会,开口:“不小了。”   阿嫣侧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你和他倒是有共同语言,不如你停车下去,陪他聊聊人生?”   沈景年声音温和:“我找他谈话,你能放心?”   阿嫣佯装恍然大悟:“我都忘记了,二爷手上冤魂无数,杀过人放过火,确实不适合教育小孩。”   前面开车的齐正插嘴:“阿嫣小姐,你不要乱讲话。”   沈景年笑了笑:“人命无数,冤魂倒也没几个,不过成王败寇。”   阿嫣对这个话题没兴趣,继续将注意力全放在镜子上。   *   过了八点,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阿嫣站在沈景年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陪他穿梭于客人中间,听他与人侃侃而言,便只是在一旁微笑,偶尔客人夸赞沈先生的女伴美貌,她回一句多谢,脸上的笑容却真诚了几分。   旁人看沈景年的眼光,总是充满了艳羡。   名动上海滩的百乐门头牌歌星,终于还是跟了他。   美貌而有名气的女郎站在他旁边,本身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如同一件珍贵的宝物,一件贵重的衣服。   至少,在唐子明眼中,就是这样的。   刚到沈公馆花园里,他就看见了门口的那两个人,并肩而立,沈景年和两个外国人说了几句,又转向挽着的女郎,微微低头,对她耳语了几句,女郎便笑了起来,红唇弯起愉悦的弧度。   唐子明只觉得寒心。   那个男人,分明把阿嫣当成物品炫耀,谈不上丝毫尊重。   而他……他曾经希望阿嫣可以明白他的追求,脱离旧社会的捆绑,成为自立自强的新女性,可她却走上了歪路,变成了有钱有势男人的玩物。   说不心痛,是假的。   乔秋露看着他的脸色,又看看前面的沈景年和阿嫣,有些忐忑:“子明,我们可以不去的,我去跟景年说一声。”   唐子明摇了摇头。   乔秋露欲言又止,挽起他的手,走了过去。   阿嫣刚才听沈景年说,那两个洋人中文说的不太流利,用英文告诉他,他的女伴非常美丽,不禁甜甜地笑了笑,用蹩脚的英语道谢。   洋人走了,迎面走来的是两个熟人。   沈二爷的舞会,能被邀请是荣幸,除非有重要的事,极少有人会推掉,所以在这里看到唐子明和乔秋露,阿嫣并不惊讶。   沈景年看着他们:“秋露。”目光转向脸色不佳的唐子明,微微颔首:“唐先生。”   阿嫣也跟着他叫了一声:“唐先生。”   语气带着玩味。   沈景年瞥了过来。   阿嫣轻哼,收起有意挑事的眼神,对乔秋露笑笑:“乔小姐你好,常听沈——”   沈景年抬起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下。   阿嫣很自然的纠正过来:“常听景年说起你,听说你和唐先生要结婚了,提前恭喜你们,祝你们永结同心,幸福美满。”   乔秋露上次见过阿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便很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对方竟然这么有气度,愣了片刻,也笑起来:“谢谢你。我也祝你——”   说到一半,悻悻然停下。   祝他们什么呢?   都说阿嫣是沈景年的情人,这么不明不白的关系,怎好出口。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阿嫣仿佛没感觉,接过话题:“你可以祝我永远貌美如花。”   乔秋露一怔。   沈景年摇了摇头,适时出声:“进去吧,秋露,你的几个同学也在。唐先生……”他看着那个明显带有敌意的男人,笑了笑:“……请。”   终于,等人都进去了,阿嫣转过头,问:“沈先生,我挂在你手上很久了,能走开一会了吗?”   沈景年说:“玩的开心。”   四个字,也是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说过的。   阿嫣便放开了他,转身就走,谁知刚走一步,手腕一紧,回头,便看到他深邃的目光。   “玩的开心可以,别玩太疯,嗯?”   阿嫣不耐烦地甩开他:“知道了。”   *   舞会开始后,沈景年和相识的商人谈生意,无暇顾及其它。   前半场还好好的,后半场,大厅一个角落有人起了争执,两个看起来文文弱弱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为了用天上明月比喻阿嫣小姐好,还是用晴空艳阳比喻更适合,吵了起来,到后来全都面红耳赤的,差点抡起袖子大打出手。   八成是喝多了。   幸好没闹大,只在小范围引起注意。   阿嫣对于男人因嫉妒打架,本是袖手旁观喜闻乐见的,这次难得打起圆场:“明月艳阳我都喜欢,啊呀,别吵了,都是我的乖宝贝,别下重手,打坏了脑子还怎么夸我啊……”   人多嘈杂,没几个人听清。   那两人都是唐子明认识的,他在旁边看着,听他们为了自己的前妻争风吃醋,甚至于失去理智,恨不得互殴,不知不觉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等到风波过去,两人都被沈景年派来的人‘请’了出去,他见乔秋露正在和女同学说话,便快步走到阿嫣身边,将她拉到阳台上。   阿嫣跟着他出去,没有挣扎。   唐子明两手放进口袋里,看着她的目光沉重:“阿嫣,你怎么变成这样?好吧,就算你觉得我辜负了你,也不必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报复我。你和百乐门卖笑讨生活的舞女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是大明星。”   “你——”唐子明堵的胸口生闷,过了好一会,才静静的说:“他们……那些迷恋你捧着你的男人,他们没见过你以前的样子,我却见过。阿嫣……”他握住女人清瘦的肩膀,神情庄重:“你是个好女人,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阿嫣笑了笑,抬眸看他:“我过的不能更好了。唐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从前跟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懂了。”   她板起脸,故意用文绉绉的腔调,说着滑稽的谬论:“旧社会的礼制束缚了女人追求快乐的天性,这个时代男女待遇相差太大,男尊女卑的顽固思维是可耻的,是应该被彻底打破的。所以,我决定扛起女权的大旗,古有妻妾为一夫争风吃醋,扯头发撕破脸皮,今有我的情人为我挽起袖子干架,这不是很好么。”   唐子明惊疑不定:“阿嫣……你、你是认真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阿嫣一双笑眼盯着他,过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当然是逗你玩的,书呆子。”   唐子明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刻意压制住胸腔里的悸动,说道:“离开百乐门吧,我可以替你说服张浦兄,劝他不计前嫌接纳你。”   阿嫣不置可否,只道:“说下去。”   唐子明继续说:“沈二爷可以给你一时的荣华富贵,却不能保你一生无忧。你难道没感觉吗?刚才,你们站在外面,他对待你的态度,完全就像一件衣服,一块昂贵的手表,他在对客人炫耀——可你不是物件,你是一个有血肉有灵魂的人啊!他对你,根本没有尊重。”   阿嫣听着听着,叹了口气。   唐子明心口一紧,无端生疼。   阿嫣淡淡道:“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   唐子明哑口无言。   阿嫣讽刺的笑了下:“难道,等你来救我吗?”转身,看着夜色下的花园,声音变得遥远:“唐先生,如果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也许……我还会在唐家,照顾你的一日三餐,替你打理唐家里里外外的杂事,晚上,看你在书房念书,给你做点吃的,熬一碗你最喜欢喝的汤……这样安稳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唐子明喉结滚动了下,眼中有痛意。   他张了张嘴:“阿嫣。”   阿嫣没有回头,夜色下,女郎的背影单薄冷清,说不尽的孤单。   “我早就不恨你了,子明。”阿嫣背对着他,淡淡说道:“我祝你幸福,永远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说完,她转了回来,往里面走。   唐子明内心感动,追了几步,却见阿嫣蓦地停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往这里走来的,是沈景年。   那个拥有诸多腥风血雨的传闻,上海滩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斯文清雅的外表下,不知装的是如何狠毒残酷的心肠。   唐子明忽然觉得紧张,又莫名的有了一种无畏的勇气,冲上去挡在阿嫣身前。   他想,如果那个人要发难,他总得保护她。   她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沈景年看见横在阿嫣和他之间的唐子明,神色不变,只是唇边永远温和的笑意,失去了温度。   他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话却是对他身后的人说的:“到处不见你,出来找你。”   阿嫣从唐子明背后走出来,问道:“生意谈完了?”   沈景年点头。   阿嫣又问:“顺利吗?”   沈景年笑了笑:“还好。”   他伸出手,阿嫣很自然地挽住,没想他又松开,改成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阿嫣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沈景年对唐子明点了下头:“唐先生,失陪。”   阿嫣跟着他走了两步,在最合适的时间回头,凝望着唐子明,幽幽叹了口气。   就是这一个眼神,这一声叹息,唐子明今生都没忘记。   魂牵梦萦。   *   等到管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经深夜了。   沈景年坐在小客厅里,手中握一杯酒,似有几分微醺的醉意。   阿嫣躺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高高举起一面镜子,一会远远的看看,一会又拿的近一点,盯着仔细瞧。   齐正拿着车钥匙过来,开口:“沈先生,我送阿嫣小姐回家。”   沈景年侧眸,看了他一眼。   齐正觉得脖子有点凉。   阿嫣在一边笑:“齐先生,你这么没眼色,沈先生要扣你工资,罚你去看大门的。”   齐正黝黑的脸红了红,讪讪地退了出去。   沈景年轻声笑了笑。   阿嫣放下镜子,看了他一会,见他面色微红,不如平时那样,总是缺乏见光的苍白,细长的凤眸也泛着红,似醉非醉,似梦非醒,便问:“醉了吗?”   沈景年抿了口杯中酒,放下透明的酒杯:“太清醒了,可惜。”   阿嫣说:“我陪你喝酒?”   沈景年放低声音:“陪我做点别的。”   阿嫣起身,对着他伸出手,欢迎的姿势:“好。”   沈景年抱她起来,走上旋转的楼梯,进房。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阿嫣的后背陷入柔软的床,手指伸进他的黑发,微眯起眼,起起伏伏之间,忽听他哑声问:“唐子明说了什么?”   “……你可真会挑时候扫兴。”   沈景年重复了遍:“说了什么?”   阿嫣闷哼了声:“没什么,谈谈人生。”   上方的男人叹息一声,喘着气,语气带几分笑意,真真假假,道不明分不清:“是么……我也想跟张小姐谈谈人生,以后,可别乱走了——尤其当着我的面。”   阿嫣笑:“怎么谈?”   他的黑眸深沉,见不到底,嗓音低哑:“用手……”修长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和修长的脖颈,“用嘴……”湿热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再用点别的。”   动作渐转激烈。   阿嫣攀附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调笑:“沈先生,你不正经的时候,当真有趣。”小手找到他心口的位置,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眼神依旧凉薄:“心狠一点,人会过的更轻松,一段露水情缘,别看的太重,以后……才能好聚好散。”   *   次日,阿嫣到家,已经过了中午。   沈景年送她回来,到了地方,他一手撑在车门上,打趣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阿嫣说:“不了,你家里没化妆品,也没保养品,这一晚上真要人命,我醒了足有五六次,脸上干。我要回去补救了,真没时间招待你。”   沈景年也不强求,点了点唇:“好,亲下走。”   阿嫣没功夫跟他纠缠,不管前座有些尴尬的司机,凑过去亲他一下,开门走人。   何妈从厨房里出来,怨怪道:“小姐,你不回来早说一声,子睿小少爷又等了一个晚上,早上才出去。”   阿嫣说:“我叫人打了电话的。”   何妈:“没接到。”   阿嫣舒展了下双臂,往楼上走:“以后别等我,该回来总会回来,不回来,死在外头了也会见报——”   “呸呸呸!”何妈啐道:“别乱讲。”   阿嫣笑了笑,进去房间,跟一堆瓶瓶罐罐打了好久的交道,门口响起两声轻响。   她没回头:“进来。”   唐子睿顶着黑眼圈进来的,瞧着很是疲惫。   阿嫣问:“有事?”   唐子睿说:“你一晚没回来。”   “对,然后呢?”   唐子睿的神色复杂,目光从阴沉森冷,转为压抑的平静。   最后,他开口:“我要走了。”   阿嫣没什么反应:“回唐家吗?我叫人送你。”   “不。”   阿嫣这才转身,看着他,过了几秒钟,说:“外头乱的很,枪弹无眼,意气用事会送命的。”   唐子睿淡淡道:“我想了很久,不是突发奇想。你说过,我的人生由我决定,后果由我承担,如果死在外面,那是我活该,你连一滴眼泪都不用对我施舍。”   阿嫣不语。   唐子睿眼眸沉静,一字又一字,说的清晰:“可如果我回来了——我会出人头地,比所有人都厉害,包括沈景年!”他咬了咬牙,情绪激烈,等了一会,又说:“所以,在那以前,你要活着,跟着谁都无所谓,但你要活着。”   “说这种话……”阿嫣笑了一声,又转了过去,语气渐淡:“照顾好你自己吧,小少爷,这世界远比你想的残酷。”   *   那天以后,唐子睿真的走了。   没带多少东西,行李就两件,还带了点钱。   刚走那几天,何妈急的要命,跑遍了他常去的地方,巡捕房也去了几趟,但人就是找不回来了,只能夜里暗自抹泪,怪那孩子傻气,行事也太鲁莽,如今正逢乱世,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有命回来吗?   阿嫣的日子却是一样的过。   百乐门唱歌跳舞,青桐巷和沈公馆两边跑,自从把珍爱的瓶瓶罐罐分了一小半,放在沈景年的房里,留在他家过夜也没那么不堪忍耐了。   过完年,入春了。   有一天,阿嫣到了沈公馆,见沈景年正和几名账房先生谈话,便独自上楼,看着知名文人写出的‘致阿嫣’一文,聚精会神地读到一半,沈景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阿嫣问道:“事情处理完了?”   沈景年说:“秋露来了,点名见你。你如果不想见,我替你推了。”   “怎么找到你这里来了?”   “说是去过青桐巷,你不在。”   阿嫣站起来,下楼。   乔秋露在单独的会客厅等待,见到阿嫣,她沉默了很久,才道:“张小姐,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可惜没有机会。”   阿嫣笑了笑:“你知道我的地址,知道我在百乐门唱歌,机会很多。你不来,因为没有非见不可的必要……所以今天,乔小姐,你从我家找到沈先生这里,看来有很重要的理由,请说。”   乔秋露无声地看着对方,最终,轻声道:“对于你和子明的事情,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阿嫣说:“我接受。还有呢?”   乔秋露摇头:“不,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子明,甚至想报复。从第一次见你,你请子明跳舞,我就知道了。”   阿嫣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乔秋露继续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有意抢你的丈夫,但爱情的到来,是毫无理由,不论时机,不管对错的。”她垂着头,隔了一段时间,声音更轻了:“我和子明要结婚了,就在三天后。”   “恭喜你。”   乔秋露聚起勇气,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说:“张小姐,我希望你能放弃仇恨,那只会伤人伤己。同样作为女人,你想做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想从我身边,抢回子明。”   阿嫣点头,语气很冷静,坦然道:“不错,是有这个想法。”   乔秋露叹了口气,目光带着同情和怜悯:“我和子明是相爱的,两个相爱的人,没有什么能分开,只有爱情,才能给予人们对抗全世界的勇气。子明愿意为了我对抗他的父母,他爱我。”停了停,一字字道:“他不爱你,张小姐。”   阿嫣说:“这个东西很玄乎的,今天爱你,没准明天就爱我了。”   乔秋露皱了皱眉,说:“不可能,沧海桑田,他对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况且……”她看了一眼半掩的门,声音压低:“……景年不会亏待你,我想,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我不是这么想的。”   乔秋露一怔。   阿嫣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神情恬淡:“乔小姐,在人类的世界,有许多道德枷锁,婚姻、契约……而对于妖类,比如狐狸精,你能抢走唐子明,那是你的本事,没人能说什么。”   乔秋露听了个大概,柳眉倒竖,显出怒气:“我跟你好好的讲话,你为什么骂我是狐狸精?”   “不是骂你,夸你呢。”阿嫣笑了笑,摇头:“可惜你当不起这个夸赞。”   她站了起来,走到乔秋露面前:“乔小姐,我话放在这里,我过我的日子,绝不会主动找你的丈夫,至于其他的,我没办法保证。你们结婚,我祝福你们,恭喜你们终于拥有了幸福的两人世界。”   乔秋露迟疑良久,还是对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祝福。”   阿嫣看着少女离开。   ——这才刚刚开始啊。   为爱对抗完了全世界,对抗完了父母,当真的只剩朝朝暮暮的两人世界……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秋露被她的父亲宠坏了。”   阿嫣回头。   沈景年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件御寒的风衣披在她肩上,温声道:“春寒料峭,小心着凉。”   阿嫣说:“谢谢。”等了片刻,又说:“不止是乔小姐的父亲,也有你。”   沈景年不否认:“从小到大,只要秋露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她的父亲会买给她,我也会。再贵重的东西,在她眼里,也只是可以替代的玩具……她对金钱,没有概念。”   他走到窗边,望着少女坐上黄包车离去,淡然道:“只靠唐家那点底子,和唐子明的稿费,没有办法维持她想要的生活。”   阿嫣没什么表示,只拉紧衣襟,笑了笑。   漫长的岁月,平淡的生活,琐碎却必须的柴米油盐。   这几样东西,比所有歇斯底里的外力阻拦,更能扼杀浪漫的爱情。 第47章 民国丽人(十五-十七)   唐子明和乔秋露结婚了。   他们终于拥有了一间温馨的房子,书房明亮, 空气里都是浓郁的书卷味, 客厅温暖, 墙壁上挂着字画。   这是乔秋露梦寐以求的家。   婚礼上, 乔秋露的父亲看着意气风发的新郎,又看了看教堂的另一边,受邀而来的沈景年,目光充满了忧虑。   他说:“秋露,我希望你不会后悔。”   乔秋露笑了起来,眼里是飞扬的神采:“爸爸,我不会后悔的, 我嫁给了爱情, 我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乔老先生长叹一声:“但愿。”   乔秋露和丈夫的新房, 是乔老先生买下的,面对唐子明的排斥和反对,他摇了摇头,淡淡说:“收下吧, 这是我送给秋露的新婚礼物。子明, 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她是个好女孩,可也是温室里的花朵。”   唐子明紧握乔秋露的小手,信誓旦旦保证:“请您放心,如果秋露是花朵,我就是参天的大树, 遮阳的伞——我会尽我一切努力,保护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   他转过头,深情地看着妻子。   乔秋露脸蛋微红,唇角的笑容甜蜜。   一对璧人。   乔老先生仍是摇头。   他从来不看好这桩婚姻,面对这个英俊而能说会道的女婿,他甚至开始后悔……他是个商人,却把秋露教育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才女。   这是个错误。   结婚头几个月,乔老先生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唐子明夫妇过的非常快乐,琴瑟和鸣,神仙眷侣。   乔秋露会弹钢琴,每天早上,等佣人送上美味的早饭,夫妻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吃完,唐子明进书房写作,她就会在客厅里弹琴,悠扬的琴声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对于奋笔疾书的唐子明更是一种灵感的启发。   每个月,他们都会不定期的举办两三次聚会,邀请亲朋好友前来,一群年轻人高谈阔论,进行深刻的思想交流,互相学习,敦促进步。   平时,乔秋露经常会出去逛街,买一些看的上眼的小物件,装饰这个充满了爱和温情的小家,有时也会给唐子明买几件衣服。   她的眼光很好,挑的衣服得体又好看,将唐子明打扮的像个西方的绅士。   唐子明不禁想起,以前,阿嫣只会买了布,叫裁缝给他做衣裳,很多时候,甚至是亲自做的,土里土气的样式,穿出去总引人笑话。   这么一想,不禁感慨,不同观念的人生活在一起,果然是不会长久的。   同乔秋露在一起,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婚姻。   岁月静好。   直到有一天,老宅的管家突然跑了过来,说是家仆的工资付不出了,剩下的那点钱,维持老宅那边的开销也不够用。   唐子明从没遇过这类事,对他而言,金钱就是一个数字,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于是,他找乔秋露商量。   夜里,两人冥思苦想了一段时间,乔秋露灵光一闪,说:“子明,不如卖了吧。我们又不住在那里,留着也没什么用。”   唐子明豁然开朗:“正是。”   第二天,他对老管家说了卖房子,对方一听,大惊失色:“不成啊!大少爷,这是祖上留下的宅子,怎好说卖就卖?”   唐子明皱起眉,不耐烦道:“什么祖上不祖上的,千百年后都成灰了。放着也没人住,我相信,房屋如果有灵魂,也会希望能等到新的主人。”   老管家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他毫不妥协,只把老头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最后,房子还是卖了。   唐子明夫妇得到一笔巨款,乔秋露便出去,买了好多贵重的家具,过了几天,又和唐子明出去旅行了一趟,两人更是甜蜜。   那笔钱很快就用完了。   过了大半年,有一天,乔秋露想出去买东西,翻了翻皮包,发现没剩多少钱了。她也不怎么在意,又去了一趟银行取钱,可是银行的职员说,他们账户里的存款所剩无几,没有她要的那么多。   人生第一次,乔秋露产生了‘钱不够用的’念头。   她回家,跟唐子明一说。   两人都发愁,不明白那么多的钱……唐家的,卖房子的,还有结婚时乔老先生给的一笔巨款,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没有了。   当然,苦恼归苦恼,他们都是清高人,不想对方觉得自己看重俗气的金钱。   乔秋露说:“不要紧的,子明,我可以回去问爸爸要。”   唐子明脸上一红,拒绝:“不……我对他保证过,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不能让他看轻我。”   乔秋露低头沉思了会,开口:“那我先问景年借,他手头总是宽裕的。”   这次,唐子明反应很大,脸到耳朵都红了,愤怒道:“秋露,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是在侮辱我!”   乔秋露一愣:“我怎么侮辱你了?”   唐子明梗着脖子,大声道:“你和他的关系,全上海都知道,你去向他借钱,人家会怎么看待我?”   乔秋露吓着了,抿着唇,有些委屈:“子明,我也是为这个家着想,你不同意,可以讲道理,为什么凶我?”   唐子明也觉得后悔,抱住了娇小的妻子:“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放心,过几天,我就能收到下一笔稿费。”   乔秋露擦了擦眼泪,轻轻嗯了声。   可是接到了下一笔稿费,还有下一笔支出,他们家仿佛陷入了诅咒,永远入不敷出,吃穿住行处处都要用钱,这钱却总不够用。   如果有个会精打细算的人在还好,但老管家辞了,唐子明和乔秋露只能大眼瞪着小眼,面对越来越少的存款,心里干着急。   算账这等事,他们都是一窍不通。   唐子明只能更加努力地写文章。   可是创作这东西,和一般的工作不同,讲究灵感,即使有才华如唐子明,有时候也只能对着白纸发呆,从天亮坐到天黑,整整一天,什么也写不出来。   他觉得万分痛苦。   乔秋露的钢琴声不再使他快乐,反而令他心烦气躁,恨不得马上开门出去,叫妻子不要再弹琴,打扰他的思路了。   有一天,正当他又被那琴声闹的头疼时,他突然想起来——这架钢琴,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沈景年送的贺礼。   心里咯噔一下,难受的厉害。   唐子明知道,他不应该责怪妻子。   乔秋露肯定不爱沈景年,提出借钱,也是想帮这个家。   但如果乔秋露真的去了,沈景年听说他缺钱,固然暗地里会笑话他的困境,那却不是他在意的。   他只是怕……沈景年知道了,那么,阿嫣呢?   他曾经嘲讽、责怪那个女人满身铜臭味,只知柴米油盐,总是为了低俗的金钱斤斤计较,全然不懂他高尚的理想和追求。   可现在,他的妻子,他的秋露却要为了钱,去求沈景年。   何等讽刺。   唐子明无法忍受。   他真的很认真地赚钱,为此推掉了很多社交邀约,一门心思的创作。   钱是挣到了,可花出去更快。   终于有一天,乔秋露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拎着一袋东西,笑嘻嘻的叫他:“子明,你快来看看,这是我新买的水晶天使装饰品,好看吗?放在你的书房里,一定能让你灵感如泉涌的。”   唐子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东西绝对不便宜,忍着气劝道:“秋露,以后这些没用的东西,别买了。”   乔秋露疑惑地看着他:“怎么是没用的东西?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吗?这对小翅膀,我见了就喜欢呢。”   唐子明从前最喜欢妻子的天真,可眼下只觉得厌烦,说:“你长大一点吧,好吗?我们需要节约开销,花在这些无用的小装饰上的钱,不如用来买菜。”   乔秋露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瞪着他,过了好久,嘴唇动了动:“子明,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唐子明闭了闭眼:“我很努力地在赚钱,我希望给予你美好的生活,没有这些小装饰,少买几件百货公司的衣服,我们也能过的很好,秋露——”   乔秋露脸色苍白,摇了摇头:“不……”吐出这个字,忽然眼里聚起了水雾,哭着道:“我是想要你快乐,才会买东西回来的,你……你说这是没用的,你还叫我长大。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嫌弃我幼稚,不喜欢这样的我,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她抬手擦掉眼泪,红着眼睛跑了。   唐子明慌忙追了出去。   太迟了。   下楼的时候,乔秋露没看楼梯,泪眼朦胧,跑的又快,在最后几级阶梯绊了一下,直直摔了下去。   “秋露——!!!”   唐子明目眦欲裂,冲了下去,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惊恐地看见……从她裙子底下,流出鲜红的血,将他的视线染成血红。   他的心脏在颤抖。   送去医院,他在手术室门口站了几个小时,乔老先生赶来了,他都没发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扇闭起的门,等待最终的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金发碧眼的医生出来了,擦去额头上的汗,看着拦在前面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命保住了,孩子……非常遗憾。”   唐子明腿一软,瘫倒在地。   乔秋露怀孕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来的匆忙,走的更匆忙。   唐子明没有勇气去看身旁的岳父。   出乎意料的,那位在商场上杀伐果决的老先生,却没有为难他,只是看起来瞬间苍老了十多岁,沧桑而疲倦:“进去看看她吧。”   唐子明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无声落下:“我……我很抱歉。”   乔老先生摇头:“我早知道,你们不会长久,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唐子明在床边守了很久,乔秋露终于幽幽醒转了。   刚开始,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只说摔下楼梯伤到了,动了一场手术,直到有一天,小护士说漏了嘴。   乔秋露茫然道:“孩子?子明,我们有孩子了?”看着身边满是痛苦和怜惜的男人,她突然明白了,激动起来:“我有孩子了,他还在我的肚子里,对不对?子明,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好好的……”   唐子明俯身,紧紧拥住她:“秋露,乖,不要想。”   可乔秋露的脑海中,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终于全连上了。   医院,手术,那天摔倒时,肚子的疼痛……孩子。   乔秋露崩溃了:“不!不会的!子明,我的孩子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还没来得及看看他,不——!”   唐子明牢牢抱住她。   两个人全哭了,绝望而悲痛。   这场劫难并没有分开他们。   乔秋露回家后,唐子明更加体贴地对待她,怀着补偿的心理。   为了节省开始,他宁可辞掉家里的佣人,宁可自己缺吃少穿,也要给乔秋露出去买衣服、逛百货公司的钱。   为了挣钱,他日夜不分地提笔书写,废寝忘食,可近来的作品,却被人批评堆砌辞藻,缺乏内涵和灵魂。   他的人生,四面楚歌。   乔秋露经常出去,有时去女同学家里玩,有时参加某某高官夫人的生日宴,舞会。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买衣服,买香水和首饰,从不考虑价格。   唐子明给的钱是不够的,她从没问他多要,却也不像缺钱用的样子。   他不知道,背后是乔老先生补贴她,或者她对沈景年开口了。   失去那个孩子,最大的责任在他。   他没资格质问秋露。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   他们还住在一起,渐渐的,却是同床异梦,夫妻离心。   乔秋露要的生活,唐子明没法给。   乔秋露不愿意妥协生活质量。   唐子明为了最后的那点尊严,不肯听妻子的,两人一起搬回乔家住,他帮乔老先生做事,学着经商。   分歧愈加严重。   这天晚上,乔秋露又出去了。   唐子明写到一半,忽然胃里有些疼,这才想起一整天,他都没吃什么东西。   他走到厨房,看着冰冷的锅碗瓢盆,又累又饿,无比悲哀。   很久以前,在唐家,他从来不用为这些事操心。   他写到深夜,总会有个女人端上热菜热汤,劝他填饱肚子再写,有时候他嫌烦了,便会叫女人走,她临走前还会小声嘱咐,叫他别忘记吃东西。   心情好的时候,那女人想留下,他也无所谓。   他伏在桌案上工作,女人远远地坐在一边,手上穿针引线,偶尔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痴迷和崇拜。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个女人也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当时他在海外,刚认识了秋露。   他觉得亏欠了秋露,拼命想要弥补。   可当初,对那个女人……他留洋归来,提出了离婚。   终究命运误人。   唐子明模糊的想,假如能回到过去,假如是现在的他……或许,他和张嫣,可以有个不同的结局。   那女人要的多简单啊。   她甚至不求他爱她,只求他不要抛弃她。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一趟百乐门。   目光下意识的搜寻那道熟悉的身影……阿嫣不在唱歌,他又找了找,才看见,原来她在和人跳舞。   台上一首夜来香。   台下,她搂着那个男人,耳鬓厮磨,眉眼含情。   那人是谁,唐子明当然认识。   沈景年是百乐门的大老板,但所有人都知道,沈先生极少出现在夜晚的百乐门,想在大厅这里偶遇他,可能性相当于零。   唐子明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一阵挫败。   *   舞池中央。   阿嫣眼角瞥见在一边买醉的男人,极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盯着他看了一会,放开手:“沈先生,失陪一下。”   沈景年说:“好。”   可箍在女人腰间的手臂,没放开。   阿嫣戳了戳他的手:“你找别人跳舞,我忙着呢。”   沈景年斯文的笑了下:“不习惯。”   阿嫣说:“不习惯也得习惯,这里都是会跳舞的,又没人会踩你脚,挑剔什么?别坏我大计,快点。”   沈景年看了一眼远处的男人,说:“你对唐先生,似乎很有兴趣。”   阿嫣想也不想:“当然,他是我势在必得的男人。”   沈景年想问,那他呢。   他不会蠢到问出口。   于是,他松开手,依然笑的温和得体:“不要耽搁太久。”   阿嫣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沈景年望着她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与相熟的人打了招呼,走上楼。   齐正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的转头,看着阿嫣和另一个男人说话,瞧着那眼神和表情,分明存了调情的心思,不禁皱紧了眉。   等进了休息间,他立即开口:“二爷,唐子明欺人太甚,抢了乔小姐不说,这次又来勾引阿嫣小姐,依我看,不如——”   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景年微微一笑:“我倒是想。”   齐正以为他松口答应了,忙道:“您放心,我派几个可靠的人去,一定做的干净漂亮,巡捕房不会来找麻烦,阿嫣小姐也不用知道。”   “不。”   齐正不懂:“二爷?”   沈景年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抬起一只手,按在曾受过致命枪伤的腹部。这里曾流过那么多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那天,从方医生家回去,独自检查伤口时,什么都没有。   皮肤是完好无损的,只有尚未干涸的血。   不管那个女人是妖是鬼,总之不是人。   “有些人,即使注定留不住……”沈景年低声开口,说了一句,自嘲地笑了下,转过身:“我也想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齐正一头雾水:“二爷的意思……?”   沈景年没有看他,走到一边的沙发,坐下:“不可轻举妄动。”   齐正没说话。   沈景年抬眸:“听见了么?”   齐正不甘不愿地点头:“我明白。”   *   唐子明拿了一杯酒,仰头咕噜噜灌下几口,用袖子恶狠狠地擦了下嘴角。正想再问人要一杯,手里一空。   他抬起头。   阿嫣拿着他的空杯子,将另一杯满了的酒杯递给他:“唐先生,今晚上是来喝酒的,还是来跳舞的?”   唐子明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支吾了声。   阿嫣笑了笑,又问:“乔小姐怎么没来?”   唐子明神色暗淡,只摇头。   阿嫣也不追问,另外问侍者要了杯酒,慢慢抿了一口。   唐子明只觉得杯中酒难以下咽,借酒浇愁,愁更愁,自古便是如此。他微微垂眸,问:“你和沈二爷……”   问到一半,说不下去。   这么久了,快两年了,那男人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以沈景年的年龄,早该婚娶。   阿嫣接过话题:“他是我的情人——”抬起眼睑,视线大胆地迎上对方:“——却也不一定是唯一的情人。”   唐子明呼吸一滞。   这句话带的暗示太多,他不敢细想。   他别开脸,语气略带讽刺:“还会有人敢跟沈二爷抢女人?嫌命长不成?”   阿嫣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唐子明沉默。   阿嫣放下酒杯:“晚安,唐先生。”   回到楼上,沈景年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正低头看着怀表。   阿嫣关上门,走了过去,从身后环住他:“算时间呢?”   喷出的气息带着酒意。   沈景年偏过头,在女人脸上轻吻一下:“你回来的很快。”   阿嫣笑,慢悠悠道:“还没到对他下手的时候,但也快了……”   沈景年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会善始善终。”   阿嫣轻哼了声:“……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沈景年淡笑,站了起来。   阿嫣问:“准备回去了吗?”   沈景年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啪嗒一声,上了锁。   阿嫣明知故问:“怎么了?”   沈景年的目光暗沉,低声道:“心里不舒服。”   阿嫣说:“那叫吃醋。”两手一摊,直视他的眼睛:“——别看我,爱莫能助,叫你别动心的,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缘不好吗?”   沈景年又走了回来,弯腰抱起她,轻轻放在长沙发上。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眉眼是冷淡亦或是温和,只听他含蓄道:“也许,还是能帮助一下。”   阿嫣平躺着,仰头看他,微笑起来:“好,帮你消消火,来。”   长夜漫漫。   *   唐子明这两天,很少看见乔秋露。   偶尔在家里碰到,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乔秋露经常在外面,时下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却忙着书写作品挣取稿费,很少出门,因此,他们之间,共同语言都所剩无几。   想说文学作品,却也没有时间出去吃个西餐,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   家里的佣人辞了,乔秋露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唐子明勉强学会最简单的煮面烧饭,做出来的东西却是色香味俱无。   结婚才两年,这个家已经风雨飘摇。   乔老先生过寿那天,唐子明陪着乔秋露赴宴。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到了乔家,他们一同给父亲祝寿,然后便站在乔老先生旁边,帮他招待客人。   乔秋露挽着他的手,笑起来却有几分勉强,端的是貌合神离。   沈景年是和阿嫣一道来的。   看见这两人的瞬间,不止是唐子明,乔秋露都有些发怔。   这一段时间,他们隔阂很多,思想越发不能相融,但这一刻,想法却是出奇的相似。   唐子明看着那打扮的光鲜亮丽,站在沈景年身边,引得无数人投以惊艳目光的女人,黯然神伤。   她曾是那么的体贴,将他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读书、创作,完全不必为几斗米折腰。   那原本应该是他的妻子,他的人生。   乔秋露看着身着淡雅青色长袍,笑意永远温和的男人,看着周遭的人或谄媚或尊敬地与他攀谈,又看向他身边的女人……穿着名贵的衣服,戴着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活的潇洒又肆意。   沈景年曾经待自己那样好。   外人说他如何心狠手辣,如何老谋深算,可面对她,他总是有求必应,像对孩子那样有耐心地宠着她,让着她。   如果,当初嫁的人是沈景年……   他不会骂她买无用的东西,也就不会有那场惨祸。   那本不是她该承受的痛苦。   两人同时叹息一声。   这场轰轰烈烈,飞蛾扑火,与全世界作对的爱情……   真的,值得吗?   *   这天,唐子明出门,去了一趟报社,待的时间长了些,出来后,才感觉饥肠辘辘。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兜里的钱,时隔近一年,终于又走进了一家西餐厅,点了一份餐点。   热气腾腾的牛排端上来,香味十足。   唐子明却被那上升的茫茫雾气熏的红了眼圈。   他本是唐家的大少爷,也曾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家仆成群。   现在呢?   进西餐厅吃一顿饭,点一份牛排,他都会犹豫很久,生怕花费太大,囊中羞涩。   真是……太心酸。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吃完饭,唐子明付完账单,又觉得一阵心疼,暗想早知道会这么贵,不如去旁边的面店,吃碗面就好了……正想着,忽听上方有人问:“唐先生?”   唐子明愣了愣:“阿嫣?”   阿嫣穿着一件黑色的刺绣旗袍,笑着点了点头。   唐子明站起来,犹豫道:“你……一个人?”   “对,出来买点东西,顺道在这里吃饭。”   两人一起走出餐厅,唐子明刚想说一句客套的话,舒缓气氛,却见阿嫣神色一变,猛地将他推倒在地:“小心!”   唐子明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摔在冰冷的地上,擦破了手掌心。   他吃痛,倒吸了口凉气,突然听见砰砰两声巨响,心惊动魄。   枪声!   唐子明愕然抬眸,看着半伏在他身上的女人,嘴唇颤了颤,感动得不知所措:“你……你为了救我,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   阿嫣不理他,一眼就看见了隐在暗处,那压低了帽檐,刻意用围巾遮住半张脸的凶手,冷笑了下,从皮包里掏出枪,当机立断还了两枪。   一枪中了对方的手。   一枪中了对方的膝盖。   她看着那人狼狈地逃走,一瘸一拐的,身后留下一串血迹。   “阿嫣!”   唐子明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再也顾不上彼此尴尬的身份,顾不上这是公共场所,张开双手用力抱住女人:“我知你对我用情极深,却不知你竟会为我挡枪!这世上,只有你会这般待我!”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开口:“其实我——”   唐子明双目炯炯有神,紧紧盯着她,情绪激动:“我辜负了你,你还愿意为我死,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爱我……你叫我怎么是好?”   阿嫣半晌无语。   过了会儿,见他还是那样看着自己,便摆了摆手:“随便你怎么说啦。”推开他站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灰尘:“唐先生,感动完了你也快走吧,我送你回去,说不定路上还有杀手。”   唐子明大声说:“我不能让你冒险!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命,置你于险境——”   阿嫣看了看他:“我对你的命其实不太感兴趣,但你现在不能死,赶紧的,别浪费时间,送走了你,我得找个人算账。”   *   齐正跌跌撞撞地进去沈公馆,拖着一条伤腿,脸色惨白,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血顺着手上的伤口,不住地掉到地上。   刚才受伤后开车回来,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一进门,他就跌倒在地。   旁边的人都变了脸色,冲上前扶住他:“正哥!出什么事了?!”   齐正咬着牙,摇了摇头。   沈景年从楼梯上下来,看见他这样,皱皱眉,刚想问话,忽然停住,神色转冷,几步走了过来:“你去了什么地方?”   齐正低下头。   沈景年目光更冷,忽然伸出手,按在他伤口上,用了几分力气。   齐正倒吸了口冷气,憋着没痛叫出声。   两旁的人脸色全变了。   沈景年冷笑:“你背着我,对唐子明出手了?你……不知天高地厚!”   齐正抬头:“二爷,我知道你喜欢阿嫣小姐,姓唐的不死,永远阴魂不散,今天就是——”   他突然不说了,汗珠从额头滚落。   沈景年冷冷道:“今天阿嫣在场?”   齐正没答话,过了片刻,沉重地点了下头。   沈景年闭了闭眼,站起来:“先给他止血。”   齐正的伤刚处理完,沾上血的毛巾还没来得及拿走,不远处响起鞋跟踩在地上的脆响,不多时,女人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进来。   沈景年倍感头疼,挥了挥手,叫其他人都下去。   阿嫣双手垂在身侧,右手拿着枪,看见脸色发白的齐正,冷哼了声,又看向一边沉默的沈景年:“沈先生,你好的很啊,今天要不是我在场,唐子明就死翘翘了,我可不就阴沟里翻船了?你这个人有没有点道德心?他要是死了,我还怎么睡他?不睡他,我怎么完成任务?”   齐正看着女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话太莫名其妙,沈景年也不理解,可他不问。   他从来不问。   阿嫣气得把枪拍在桌子上:“再等几个月,等他离婚了,等我得手了,你们怎么自相残杀,全打死了我都不理会。可现在不行,听懂了没有?”低眸,看着手上缠了绷带的齐正,冷声道:“再有下一次,我不会跟你们客气,一个都别想逃。”   齐正回过神,开口:“阿嫣小姐,二爷不知情,都是我一个人——”   沈景年拧眉:“住口。”   阿嫣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最后停在齐正脸上,嗤了声:“齐先生,你这个人蛮搞笑的。你啊,学学我——我呢,跟人抢男人也好,被人抢男人也好,从来不太喜欢跟女人折腾,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没意思。你也是,你替你主子打抱不平,好歹冲着我来,是我趴在不存在的墙上勾引的唐子明,你对一个文弱的书生动手,还要不要脸了?男人何苦为难男人,真傻。”   齐正压根没听明白,脑子转不过来。   阿嫣也不管他,转身就走。   *   唐子明回去后,郑重思考了三天,痛定思痛,决定提出离婚。   乔秋露听了他的话,十分平静,甚至显得过于冷淡:“这对于你来说,很简单,不是吗?伤害一个女人,抛弃一个为你怀过孩子的女人,你已经熟能生巧了。”   唐子明从没听她说过这么尖酸的话。   他看着她,有点不认识这个曾经深爱的人了,沉痛道:“秋露,扪心自问,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已经尽我所能,为这个家带来快乐,可你……真的尽责了吗?”   乔秋露冷着脸:“你什么意思?”   唐子明苦笑:“这么久了,你在家里做过一顿饭吗?打扫过一次屋子吗?不,你连桌子都没擦过。晚上,我写作到深夜,你可曾来看一眼,问一声?你只管你自己出去跳舞,出去玩……我付出了很多,很遗憾,最后是这种结局。”   乔秋露冷笑起来,尖声道:“我嫁给你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当你的佣人!”   唐子明长叹:“好了,争吵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乔秋露安静了一会,忽然垂眸,落下两行清泪,苦涩道:“我们怎么变成了这样?子明,嫁给你的时候,我是那么的期待美好的婚姻,可是短短两年……你毁了我对于浪漫和婚姻的所有幻想。”   唐子明无言以对。   他们离婚了。   这段短暂的婚姻黯然落幕,当初唐子明和张嫣离婚,登报昭示所有人,结婚更是办的排场极大,恨不得全世界一起分享他们的喜悦。   离婚则是静悄悄的,不能更低调。   北平那边来了一位长居海外的文学大家,唐子明的朋友替他买了车票,邀他同去听讲座,他同意了。   唐子明打定主意,等他回来,他要向阿嫣求婚,好好补偿那个对他最好,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女人。   即使沈景年不会放过他,他也无所畏惧。   爱情使人勇敢。 第48章 民国丽人(十八)   这几天,阿嫣晚上还是常去百乐门, 该唱歌唱歌, 该跳舞跳舞, 可上次跟沈景年闹了个不愉快, 最近又在谋划和唐子明的三睡大计,怕沈景年不肯好聚好散,因此沈公馆却是不怎么去了。   沈景年没来找过麻烦,这两天都没出现在百乐门。   他一向是个知趣的人。   听说,唐子明坐火车去了北平,很快会回来。   阿嫣已经准备好了详细的攻略计划,万事俱备, 只欠郎君归来。   第一次, 利用他刚和乔秋露离婚的愧疚感, 对他进行不留情面、冷酷无情的批判,等他恼羞成怒时,直接把他办了。   第二次,利用他对沈景年莫名的敌意和醋意, 将他男人的一面激发出来, 坐等他从正人君子化身斯文败类。   第三次……   那当然是花前月下,吟诗作对,诗与美酒赠佳人。   阿嫣甚至考虑,等完成了这个世界的任务,和老古董商量商量,多留些日子, 没准甩了唐大才子以后,他情感受挫,受到刺激,文思如泉涌,灵感喷发,又写出好多篇描写蛇蝎毒妇……不,蛇蝎美人的佳文呢。   梦想是美好的。   现实……如同脱轨的火车,出现了灾难性的变故。   某天早上,阿嫣刚化完妆,古董镜忽然大叫一声:“唉哟不好!”   阿嫣怔了怔:“怎么了?”   古董镜神色惊慌:“宿主,大事不妙,真的不妙了!唐子明回来的那趟列车,车厢里有两帮人交火,唐子明倒大霉当了无辜受害者。”   阿嫣问:“死了?!”   老古董说:“没有。”   阿嫣松了口气:“送医院了吗?不慌,稳得住,我这就去救他。”   老古董叹了口气:“不顶用了。”   阿嫣说:“只要不死,还留着一口气就没事。”   老古董瞥了宿主一眼,含蓄的说:“唐子明也是可怜,那地方挨了一枪,只怕侥幸保下一命,那东西不断也得废了。”   阿嫣一惊,放下镜子,难得一次,连头发都没梳顺,随意抓了件衣服就往楼下跑,面对何妈疑惑的眼神,也无暇搭理,刚打开门,迎面撞上准备按门铃的沈景年。他开口,直截了当:“上车,唐子明在邻城的医院。”   汽车的门已经开了,阿嫣看了看他,坐了进去。   车开了。   阿嫣问他:“怎么回事?”   沈景年看着她,微微皱起眉,手指梳过她略显凌乱的长发,替她理顺,一边道:“只是听说……北平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唐先生的朋友替他买的车票,来回都是。最近这趟列车不太平,已经出过好几起光天化日下的枪击暗杀案,离开前,有人劝过唐先生,叫他改时间,晚两天回来。唐先生不知是赶时间,还是不愿自费坐车回来,他到底上了火车,他的那节车厢,不幸成为了交火的地点,他受了池鱼之殃,现在已经送往医院抢救。”   男人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阿嫣听完了,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景年笑了笑,淡淡道:“张小姐神通广大,如果不信,或者怀疑沈某有作案嫌疑,大可以自己查。”   阿嫣摇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从你话里听到了得意。”   沈景年挑眉,有些敷衍的装惊讶,自谦道:“我以为掩饰的很好,看来还是逃不过张小姐的法眼。”   阿嫣这次是真的有些慌,心里没底,懒得理他了:“你就算得意,也别让我听出来,我心情不好,可不能保证不迁怒人,不乱发脾气。”   沈景年又笑,温声道:“好。”   郊区的路颠簸。   阿嫣的心也像这辆车,起起落落,忽上忽下的。   到了医院,阿嫣第一个开门下去,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一间病房门口,看见了正在和医生说话的乔秋露。   “医生,唐子明怎么样了?!”   那位医生惊讶地看着阿嫣:“您是……?”   阿嫣往病房里瞥了一眼,看见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唐子明,一颗心直往下坠:“我是唐子明的前妻。”   医生一愣,脱口而出:“又是前妻?”   他看看阿嫣,又看看乔秋露,两个都是如花似玉美貌非常的年轻姑娘。他又想起唐子明的状况,真不知该羡慕小伙子艳福匪浅,还是运气太差。   阿嫣催促道:“医生,你快说话呀。”   医生叹气:“性命应该无忧,可是……以后,只怕生儿育女,不行的了。”   阿嫣很少慌张,这次却十分着急,追问道:“怎么个不行法?那玩意儿还在吗?如果在的话就不要紧,总有法子。”   医生头上出现两条黑线,看着阿嫣的眼神,很有点惊奇。   阿嫣跺了跺脚:“你倒是说啊!真急死人了。”   医生咳嗽了两声,走到一边,压低声音:“唐先生送来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为了保下他的命,我们只能当机立断,进行……”这到底是个保守的年代,医生又咳嗽了两声,模棱两可的说:“……截肢手术。”   “切了?”阿嫣睁大眼睛,看着医生,想也不想说道:“那缝回去啊!……是不是不顶用了?唉这个年代不有很多太监的吗,随便找一根连上去不成吗?他可不能成太监,怎会这么倒霉呢?”   医生面对这位胡言乱语的病人前家属,沉默很久,问道:“小姐,你是不是发烧了?”   阿嫣没空跟他说话了,推开门冲进病房,语气十分伤心:“唐子明?你要振作点,你不能就这么废了,我还没睡你,你还没给我写下传世名篇……你、你贪那点小便宜,到底图什么?真真气死我了。”   医生惊骇地看着房里的女人。   乔秋露也在看着那个人,一言不发。   沈景年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里面的人在说:“……都怪这个时代医学不发达,为什么不能嫁接一根呢?就算没有活人的,牛鞭狗鞭羊鞭,只要能用的就是好鞭啊!”   沈景年叹了一声,哭笑不得。   病房外的人神情各异,病房里的阿嫣却是又气又难过,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旁若无人:“命在旦夕我能救,废了总能给你找着壮阳神药,可你……可你这样了,我怎么给你嫁接一条上去?这有点难度,我是不会放弃的。归根究底,还是你的错,为了省一张车票钱,害了你自己,又害了我,你良心不会痛吗?”   医生越听越头大,最后摇了摇头,走开了,暗想比起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位小姐可能病的更厉害,急需脑科专家就诊。   他走了,病房外面,只剩沈景年和乔秋露两人。   乔秋露看着身边的男人,见他听着里面的荒唐言论,不显得气恼,反而神情随和,唇边的微笑,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暖如春的温度。   她心思复杂,叫了声:“景年。”   沈景年转过身,看见她,笑了笑:“你也是听到消息赶来的么?”   乔秋露无声地点了下头,垂眸看着脚尖,等了片刻,叹气:“到底夫妻一场,我本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来照顾他……子明的父母已经去了,他有个弟弟,听说失踪了,只剩他一个人。”   沈景年淡然道:“原来是这样。”   声音那般平淡。   乔秋露一听,就知道他全都打听清楚了,肯定也知道他们离婚了,心里一酸,落下两滴泪,手指绞在一起,沉默了会儿,抬头看了一眼房里——阿嫣还在里面,对着双目紧闭的唐子明自言自语。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冲口而出:“听说,你还是一个人。”   沈景年有点惊讶,看了看对方。   乔秋露脸色一红,声音更轻:“我是说……这么久了,你都还没结婚。”   沈景年微笑,侧眸看向病房里的女人,目光温柔:“就算提了,也是自取其辱,没有必要。”顿了顿,似乎怕对方误解,加了一句:“阿嫣不会答应。”   乔秋露莫名感到失落,苦笑了下,也看着那个全神贯注,对昏迷的病人说话的人:“也对,张小姐一听子明受伤,就激动成这样……她到底还是爱他的。”   沈景年的笑意深了几分,并不作答。   半晌,他转身,再次面对这个曾经的未婚妻,敛起笑容,沉静道:“秋露,过去的都过去了,有些人,错过了,也不会回头。”   留下这句话,他对乔秋露点了点头,开门进去。   “说完了吗?刚才在路上,你也没吃什么,不如出去吃顿饭,你再回来接着讲?”   阿嫣正是气恼的时候,听见沈景年的话,更是烦躁:“沈先生,你不仅不讲道理,还没公德心——我告诉你,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幸灾乐祸,是会被打的。”   沈景年走过去,俯身轻轻抱住女人,吻了吻她的头发,柔声说:“吃完了东西,我送你回来,你接着说,不会有人打扰你。”   ……   *   这真是个糟糕的世界。   阿嫣回到家里,问古董镜:“线索男主出了这种状况,怎么办?”   老古董说:“完不成任务,不能离开任务世界,只能等你寿终正寝。”   阿嫣气道:“我怎知道他会……真是要命,以后不仅得三睡定情后跑路,还得保证线索男主的安全。这么大的人了,怎就不会照顾自己呢?”   老古董:“可能和乔秋露的这次婚姻,让他走下神坛,发现自己也是个俗人了吧。”   阿嫣叹了口气,问:“就不能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吗?我选择自杀。”   老古董:“不可以,你自杀了,会自动回到唐子明出事的这一刻,无限轮回。”   阿嫣想了想,说:“我不会放弃的。”   老古董:“……?”   阿嫣看着它:“没准还能接上去,成为医学奇迹呢?”   “……”   *   唐子明醒后,一度崩溃,想要自杀。   撞墙试过,抢刀子割腕试过,甚至于绝食自尽。   阿嫣把他接回上海的医院,经常去看他,安慰他不要放弃,因为她还没放弃——如果他非要寻死,至少把伤害降到最低,留下几篇优美的文章赞颂她的美貌,再死也不迟。   唐子明感动于阿嫣对他的不离不弃,慢慢的,总算肯吃点东西了,然而依旧悲痛欲绝。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后来,乔秋露再婚了,嫁给了一名富商。   结婚没几个月,富商又娶了一位姨太太,乔秋露不堪忍受这种公然侮辱,愤而离婚,每天都过的郁郁寡欢,从前最喜欢参加的社交活动,也不肯露面了。   认识她的人都会叹一声,一代才女佳人,奈何情路坎坷,可惜了。   *   四年后。   唐家的老管家从乡下回到上海,有些稀里糊涂的。   自从唐大少爷卖掉祖宅,辞退在唐家干了一辈子的老人后,他就回老家去了,可半个月前,忽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找到了他,说是给他一份工,他们少帅到了上海,指明要他去家里干活。   简直莫名其妙。   他嘴里所谓的少帅,据称是北方某位大帅的义子,年纪轻轻,本领却大,那军官十分尊敬他。   老管家车马劳途,千里迢迢的,又赶回这座繁华的城市。   少帅从别人手里,买下了唐家的祖宅。   老管家从车站到老宅门口,已经有点疲倦,只见门口站了两名戎装笔挺,不苟言笑的士兵,再往里走,院门口又有两个,也有其他巡逻的人。   军官将他领到会客的正厅门前,上前敲了两下门,恭敬唤道:“少帅。”   里面响起一道低沉的声线:“进来。”   语气冷沉,即使隔着一道门,听着也令人不寒而栗。   老管家咽了口口水,搓着手,紧张地走了进去。   那人穿着深色的军装,背对着他,身形颀长,腰背挺的笔直,虽然看不清脸,周身却散发出战场才能凝练出的魄力,不怒自威。   他站在正前方,抬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副山水墨画——那是老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作品。   老管家谄媚地叫了声:“少帅。”   那人回头。   眉眼极为英俊,可那俊朗却带着几分凌厉。   老管家看了一眼,不自觉地低下头。   那位少帅却笑了起来:“不认得我了?”   语气甚是好笑。   老管家愣了愣,慢慢抬起头。   “我回来了,傅叔。” 第49章 民国丽人(十九-二十)   老管家站在青桐巷36号门口,抬头看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 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梦。   小少爷回来了。   他们都以为唐家小少爷死在外头了, 可他回来了, 还成了拥兵一方的少帅。   看着那挺拔的身姿,锋芒毕露的眉眼,言谈间乾坤自定的气魄,谁能相信啊……他会是当年那个瘦小的,沉默的孩子,那个活在惊才绝艳的兄长光芒下,毫不起眼的小少爷。   老话说的有道理。   ——莫欺少年穷。   老管家叹了口气, 按响门铃。   过了一会, 何妈来开门了, 看见他,有点惊讶:“傅管家?你不是回乡下去了吗?”   老管家往里头张望,说:“我来找大少奶奶的……唉,几句话也说不清楚, 我等下慢慢告诉你。”   何妈啐道:“呸, 什么大少奶奶?早不是了,可别叫二爷听见。”   老管家一愣:“沈二爷在吗?”   何妈说:“不在,他和我们小姐什么关系,还用说吗?你快走吧。”   老管家急得抹汗:“我真有事。”一边绕开何妈走进去,一边喊道:“张小姐?张小姐您在吗?”   何妈关上门,跟了过来, 翻了个白眼:“小姐带着自己泡的鹿鞭药酒,去看你们唐大少爷了。”   老管家惊道:“鹿鞭……药酒?”   何妈摇头叹气:“嗨,小姐念旧情,担心大少爷想不开,整天想着法子给他治病,说缺什么吃什么,没准又长出来了呢……也是个傻的。”   老管家停住脚步,说:“小少爷回来了。”   “什么?!”   *   唐子明早就出院了,阿嫣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去他的住所看他。   四年间,唐子明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摧残……内心排山倒海的情感,时刻如熔浆般煎熬着他,一方面让他对悲哀的生命绝望,另一方面,却也激发了他的潜力。   所有无处可诉的情绪,皆寄予文字和创作。   唐子明化悲愤为力量,一连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   很多人拜读他的文字,都会被那简单的一笔一划之间,流露出的激昂情绪所感染,或沉默不语,或热泪盈眶。   当今的文坛群星璀璨,神作频出。   而唐子明,注定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名留青史的一代文豪。   百年后,他的名字,将成为这个时代无法抹去的一抹亮色。   每次阿嫣带着药酒前来,唐子明都会深情而痛苦地看着她,脑海中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总是说:“阿嫣,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我不能害你,更不能误你一生,你……你就跟了沈景年,好好过日子去吧。”   阿嫣看了看他,目光也有点哀愁:“你害都害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唐子明心中疼痛,又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定会珍惜你。我现在才知道,世间待我最好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   阿嫣叹了口气:“如果有下辈子,我定会看着你,不让你乱跑,最好把你栓起来,或者关起来,像我的鹦鹉那样。你真是太叫我伤心了……”摇了摇头,语气带着遗憾:“这么多年,你是最伤我心的男人……万草从中过,偏在你身上翻了船,以后我再不会犯这等错误。”   唐子明心中大恸,当场掉下泪来,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阿嫣,上天待我们,太苛刻。我只能对你道一声,对不住,这一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悲伤,阿嫣也悲伤。   虽然为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唐子明误解太深,可两个伤心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种慰藉。   阿嫣看着他,懒得跟他解释,心思一转,说:“你如果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多写两篇文章给我。”   唐子明点头,道:“你不说,我也会的。也许千百年后,后人读了你我的故事,会因为我们悲伤的爱而感动。”   阿嫣站了起来:“我更想后人因为我有多好看而惊艳。你记得多夸夸我,夸我长的美,我会高兴的,这是我黯淡的人生唯一的期待,谢谢你了。”   从唐子明家回去,老远就看到何妈等在门口,火急火燎的样子。   阿嫣从黄包车上下去,给了车夫辛苦费,向何妈走去:“怎么了?”   何妈小跑着过来,喜上眉梢,一股脑的说:“小姐,喜事啊!小少爷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北平的少帅,他把唐家祖宅给买了下来,现在就住在那里,虽然过不了几天,他就得回北边,但是他叫傅管家来传话,他想接咱们一起去过富贵日子!哎呀,小少爷从前就是个知恩图报的,我只是不知他会这么有出息……”   “对我来说,唯一的喜事,只能是唐子明的命根子又长了回来。”   “小姐,你又在胡说了。”   阿嫣开门进去,脱下鞋:“我现在不富贵吗?”   何妈摆了摆手:“那能一样吗?长嫂为母,跟着小少爷去了北边,您可就是正经的官太太了,那多风光。”   阿嫣摇摇头,自顾自上楼了。   *   夜晚,百乐门。   阿嫣上台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化妆间,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鬓边的一枝海棠斜了,她抬手摘下来。   门开着,上方垂下深红色的帘布。   不时有人从门口走过,帘布微微晃动。   “傅叔到青桐巷请你,你也不来,就那么不想见我?”   隔着一道门帘,青年的声音传来。   冷而硬,与这醉生梦死的百乐门大舞厅,不相协调。   阿嫣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视线里只有摇曳的红色帘布,底下露出一双深色的军靴,那人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她移开目光:“是你啊。”   外头的人说:“你不见我,我知道为了什么。”   阿嫣道:“说来听听。”   “六年了,你老了。”   阿嫣手里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从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甜,但是没想到,六年了,光长年纪不长情商,你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青年低笑了声,依旧隔着布帘说话:“人总会老,无所谓……”声音轻了下去,竟是透出一丝柔和:“你在我眼里,不会变的。”   阿嫣摇摇头:“早该知道,养你不如养只鹦鹉。”   帘布倏地撩开。   那人大步走了进来,龙行虎步的气势,只是行走间,一条腿显然不对劲。   他的膝盖受过伤,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从树上摔下来,狼狈地拖着伤腿,咬牙走过一条条街,浑身湿透,腿上血流如注。   终于,他回到青桐巷。   ——回到这个女人身边。   她却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不曾改变。   他说:“跟我去北平。”   阿嫣回过头:“小少爷,你该庆幸,我现在心灰意冷,不想作天作地了……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说我老的男人,他的下场可不算好。”   唐子睿面无表情,重复道:“跟我去北平。”   阿嫣不看他,走到窗边:“你放一万个心,等你七老八十,满脸皱纹了,我也还是十八的姑娘一枝花,青春貌美,到时如果我有闲心,也许会路过你家门口,看你佝偻着背在外晒太阳,嘲讽你几句。”   两人说着完全不同的话题。   唐子睿终于忍不住,几步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臂,眼神如燃烧的火,低声道:“沈景年能给你的生活,我也能!我能给的更多——跟我走,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吃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听说从北平来了一位年少有为的少帅,本想择日设宴请他一聚,没想到……今夜会在这里见到。”   含笑的声音,温文尔雅的语气。   唐子睿身形一僵,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们从没正式见面,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36号门口,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坐进男人的车,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车胎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视线。   当时的无力和愤恨,永世难忘。   唐子睿放开手,转身面对那穿着淡青色长袍,眉眼温润的男人:“沈先生。”   沈景年颔首:“初次见面,幸会。”   几秒钟的对峙和沉默。   沈景年微微一笑,走过来,问阿嫣:“今晚不唱了?”   阿嫣摇头:“不唱了。”   沈景年说:“我送你回去?”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看唐子睿,淡淡道:“我自己走,等下我要去见唐子明,他给我写了一篇新的文章,我想看——这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了。”顿了顿,挑挑眉:“你们慢慢聊。”   沈景年点点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道:“等等。”   阿嫣停住。   沈景年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枝花,放在女人鬓边的黑发间,笑了笑:“好了,晚点在你家见面,有件事跟你说。”   阿嫣转身离开。   帘布飘起又落下。   唐子睿冷笑了下:“沈景年,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态,当初张嫣跟了你,不过事态所迫,情非得已,她又不喜欢你。”   沈景年看向他,看了好一会,缓缓摇了摇头,感慨了声:“年轻真是一件好事。”   唐子睿目光冷然,满是初出茅庐,年少得志的锐气:“我会带她走——你争不过我,你自己也清楚。”   沈景年一怔,忽而笑笑,低声自语:“我是争不过,却不是因为你。”   唐子睿皱眉。   沈景年收起方才的那点伤感,淡淡道:“北边正在打仗,你要带阿嫣去?”   唐子睿眉心紧拧,没答话。   沈景年静默了会,正色道:“人,我不争,但我话放在这里,阿嫣不会跟你走。”见对方有话想说,他接着道:“有些其它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唐子睿扬眉:“哦?”   沈景年说:“下个月,我就会离开上海……离开这个国家。”   唐子睿眼神带几分猜疑,落在他身上。   “在那之前,我可以给你这个数——”沈景年在台子上划了几笔,并不在意年轻的少帅惊诧的神色,声音压低:“还有一批药,希望少帅能谨慎用之,多取一条敌寇的命,多救一条战士的命,国人的命……都是好的。”   唐子睿半晌无言,沉声道:“这恐怕是沈老板一半的身家?”   沈景年笑了笑,语气是轻描淡写的随意:“大半身家,那又如何?沈某一介商人,说的好听惜命,说的难听,便是贪生怕死。最后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至于阿嫣。”他低眸,嘴角的弧度带些自嘲,淡声道:“你大可以试试。”   留下这句话,他点了点头,撩开门帘出去。   *   唐子明新写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和‘张小姐’之间刻骨铭心,感人肺腑的爱情,文里把张小姐描写得犹如天女下凡,不仅美貌无双,更是温柔体贴,可惜两人有缘无分,真叫人哭断肠。   阿嫣拿了一份抄写的回去,把情啊爱啊,还有唐子明相关的,全用黑笔涂掉,只留下形容张小姐美貌的篇幅。   这才心满意足地读了又读,只觉得回味无穷。   读到第三遍,何妈过来敲门,说沈先生来了。   阿嫣便下楼,倒了杯清茶给坐在一边的男人:“这么快?”   沈景年淡扫一眼,戏谑道:“真没良心……要动手,我可是吃大亏的。好歹几年的情分,你转身就走。”   阿嫣调侃道:“不转身,看着你挨打么?”   沈景年便笑了出声。   阿嫣摇摇头,抿了口茶:“算了吧,沈先生,不过是个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就算凶了点,也不至于能吓着你,连唐子睿都摆平不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了。”   沈景年问:“唐子明给你写新文章了么?”   阿嫣的眼神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写了,你要看吗?”   沈景年说:“等等,不急。”   “漂亮!美丽!”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长出来!快长出来!”   旁边的鹦鹉又在炫耀好嗓子。   沈景年好笑:“最后一句,你新教的?”   阿嫣说:“我可没教,乖宝贝听我念的多了,记住了。”   沈景年点了点头,沉默地喝完半杯茶,忽然道:“我要走了。”   阿嫣问:“公事出差?”   “出国。”   何妈刚走到客厅门外,听见说的话,吃了一惊,赶紧又退回厨房里去,只趴在门边,听墙角。   阿嫣神色不变,没有太大的反应:“祝你一路平安。”   沈景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透出一丝紧绷的试探:“我多买了一张船票。”   阿嫣依旧不为所动,说:“干脆再买一张,给齐正夫妇吧,你走了,他的人生失去追随的目标,怪可怜的。”   沈景年敛起随和的笑意,语气认真:“阿嫣!”   阿嫣放下杯子,转向他:“你知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何必开这个口?”   沈景年问:“因为唐子明?”   阿嫣摇头:“他的命根子怕是长不出来了,我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   沈景年双眸黑夜一般的深沉,素来沉稳的语气,难得起了波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我走?”   阿嫣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扬声道:“何妈,你上楼去,别偷听了。”   何妈只好走了出来,面上讪讪的,对沈景年点了下头,慢吞吞地上楼,关上房门。   “沈先生,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我跟你走了,会是什么结果,你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利弊。”   阿嫣起身,抓起一把小盘子里的瓜子肉,一粒一粒喂鹦鹉,语气极淡:“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妥协我的脸……我是不会老的,可你会逐渐老去,容貌体态都会改变。刚开始,别人会把我们当成夫妻,过了几年,当成兄妹,再过几年,当成叔侄、父女……如果你足够长命,也许还能听我叫你一声爷爷。”   沈景年站了起来:“你——”   阿嫣侧身看向他,摇头:“沈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没用的,就算能过一段时间,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真到了那时,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对我吗?”   沈景年沉默。   “我治好了你的伤,治好了你的病,却不会给你永远的美貌,我只对自己的脸上心。而且,我过惯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未必能忍受十年二十年的,总有个男人在我身边晃悠。”阿嫣喂完瓜子,拍了拍手,走到他身边:“出国,展开一段新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这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生。”   沈景年闭了闭眼,遮去眼底所有的情愫,再睁眼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低头,俯视女人:“这是你的答案,我尊重。”   阿嫣微笑:“谢谢。祝你路上顺利……再见。”   沈景年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最终,他倾身向前,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再见,阿嫣。祝你……永远这般没心没肺,不会为情所苦。”   *   过了几天,少帅的汽车停在青桐巷36号门口,唐子睿亲自按响门铃,看见阿嫣,开门见山:“你会跟沈景年一起坐船走吗?”   阿嫣看了看他,又扬起声音:“何妈!我知道你在厨房,别听了,上楼去。”等何妈忍耐着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不情不愿上楼了,才道:“不走。”   唐子睿松了口气。   阿嫣说:“也不会跟你去北平的,别想太多。”   唐子睿才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我想过了,现在先不带你走,北边乱,枪炮无眼,暂时还是这里安全。”他沉默了下,突然伸出手,握住女人单薄的肩膀,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等天下太平,等我凯旋归来——八抬大轿,迎你进唐家的门。”   “十六抬大轿,我也还是在自己的门里呆着。”   唐子睿脸色一沉,气道:“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哥哥是个混账,又不代表我也是——我哪里比不上沈景年?”   “你太粘人。”   “你——”唐子睿气结:“这算什么理由?”   阿嫣看着他,说:“这对我而言是重要的理由。至于你——你是瞧上我什么了?以前照顾过你,还是我美颜盛世?”   唐子睿不语,脸色可疑的红了起来,抬手咳嗽了下,背过身:“你是我发誓一生守护的女人。”   阿嫣说:“回答错误,第二个才是正确答案,早说了养你不如养鹦鹉。我不想理你了,再见。”   唐子睿看着她转身上楼,毫无留恋,气归气,还是追到楼梯口:“等到打完仗,把那群杀千刀的东西赶出国门——我回来接你。”   阿嫣没回头。   从这以后,唐子睿再没见过他的这位前嫂嫂。   不,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中生幻象,他依旧坚定的认为,他们的最后一面,是在北方战场。   他受重伤,撤到后方医院养伤。   西洋人医生说,他的伤势太重,只怕……不乐观。   唐子睿躺在简陋的病房里,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漫长的夜晚,他等不来长夜尽头的第一道曙光。   他不甘心。   这场仗,他们是能赢的,只要再坚持下去……他还不想倒在这里。   这一夜,他在鬼门关外徘徊,无数次与死神斗争,挣扎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他看见了阿嫣。   房里的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   但他知道,一定是她。   只有这一个人,化成灰,他都能认识。   外面的警卫员不曾惊动,夜色还是冰凉而温柔,仿佛一场幻境。   阿嫣伸出手,放在他的伤口上,过了一会,轻轻说了一句:“……倒在黎明前,确实可惜了。”   他没有力气。   太多的疑问,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走到门边,总是妖娆的身影,此刻却显得冷清。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到这里来,为了家园,为了身后的万千同胞,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很久以前,我是那么做的。”   唐子睿从未听过,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不像从前话里总带着勾人的暧昧,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她的语气平淡,没有多余的情感,却莫名令人惆怅。   天空泛起鱼肚白。   第一道光芒,透过窗纸照进来。   阿嫣回头,淡然道:“小少爷,希望你为之流血的这个时代,善待你。”   这句话,唐子睿记了一辈子。   他的伤好了。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堪称奇迹。   后来,战争结束了。   唐子睿回到故乡,翻遍整座城市,再没找到那个女人。   时间如流水,悄无声息的流逝。   一天天,一年年。   太多人,太多事,湮没在无声的岁月中。   唐子睿不曾结婚生子。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不想’两字而已,在他太年轻的时候,用尽一生的情感,倾注在一个不会回应的女人身上,自此,再没多余的情爱挥霍。   就这样吧,一辈子,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   等他从少年迈入盛年、中年……最后渐渐老去,在他还有精神远行的那几年,他从北平回到南方,回到那座深埋心底的城市。   在百乐门的旧址,他看见了两个人。   老人穿着淡青色的中式长袍,头发花白,双目却一点也不浑浊,清亮有神,气质儒雅随和。中年人的穿着极其讲究,全是西洋人的打扮,一口中文也说不利索。   等这两人走了,唐子睿上前,问守在门口的人:“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那人答道:“那位老先生姓沈,从国外回来的,旁边那个是他的养子,都不怎么会说中文。沈老先生很多年没回来,听他说,这次是特地来找一位故人的……一个曾经在百乐门唱过歌的歌星,好多年前红遍上海滩呢,可早就失踪了。”   “刚才我陪他们进去,在楼上一间房里,沈老先生指着一扇窗户,说曾经有个夜晚,那位故人坐在窗口,身披月色……那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说那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我瞧着,总有点难过。”   ——故人。   唐子睿看着那两人消失的背影,扯起唇角笑了笑。   有些人,注定谁都留不住。   *   沈景年走后,阿嫣离开百乐门,把家财分了几份,留给何妈一点,便带着老古董,小鹦鹉,所有的字画收藏,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又过起与世隔绝,整天与美貌为伴的生活——自从身边没有了旁人,她开始放飞自我,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怎么漂亮怎么来。   每过几年,她都会出去走一走,多是收集一些文章——文人写来,怀念当年百乐门名动一时的歌星阿嫣小姐的。   当然,还要买知名大文豪唐子明写的书和诗集,剪下有关‘张小姐’的片段。   到底在这个世界活了几十年,她也不知道。   她对时间一向没什么概念。   反正,离世的时候,她外表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少女,永远十八一枝花。   *   魔界。   曼陀罗宫禁殿。   阿嫣把带回来的字画,全都小心地放进宝箱里,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高高兴兴地坐在镜子前……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又不高兴起来。   任务失败了。   下个世界,她一定要看好线索男主,不管他八岁,十八岁,还是八十岁……男人么,一不看好他,保不准就得出事。   老古董在旁边呆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唤道:“宿主。”   阿嫣没看它:“开启下个世界吧。”   老古董晃晃小脑袋,慢吞吞道:“那天,你赶到北方战场,特地救了唐子睿一命。”   阿嫣叹气:“这世界糟糕透了,想救的人救不了,不想救的阴差阳错救了……也不差唐子睿一个。”   老古董说:“唐子睿不是阴差阳错救的。”   阿嫣轻哼了一声,忽然站起来,往外走:“触景伤情罢了。很多年以前,我也曾——”话音戛然而止,她站定,看着殿门前堆积如山的书信,牵起唇角笑了笑:“说那么多也没意思,总之我现在是三界不容,神佛共诛的罪人。”   老古董仗着几个世界下来,跟宿主熟悉了,好奇问道:“这些信,都是谁写的啊?”   “华容。”   “……谁?”   阿嫣手一挥,书信堆成的小山忽然湮没在火海中。   “华容,我表哥——我舅舅收养的义子。”火光映在她晦暗不明的眼底,血一样的红:“天狐族第一美男子,曾经号称天上地下万千种族,只要他想,没有得不到的女人,当然,那都是人乱讲的,我还号称天上地下,没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呢。”   老古董若有所思:“他是你的……”   阿嫣一笑,坦然道:“不错,曾经有那么点意思,他爱玩,我也爱玩,到了不想玩的年纪,干脆两人凑一起得了。从前……是那么想过的,总以为不管怎么样,最后会和他在一起。”   “后来呢?”   “崩了。”   “是他——”   阿嫣又笑了笑,再一挥手,火光熄灭,只剩尘埃碎屑纷纷扬扬:“没,他没辜负我——嘁,天性放荡的狐狸一族,说什么辜负。只是我如今想毁掉的,却是他发誓守护的,仅此而已。”   老古董呆住。   阿嫣说:“好了,我已经进行深刻的思想检讨,下个世界,绝不会重蹈覆辙,阴沟里翻船——开始吧。” 第50章 校园一霸(一)   “小嫣,我和你爸爸决定, 把你送去减肥训练营, 在那里学习三个月。”   “你别怪我们狠心, 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们咨询过心理专家, 过于肥胖不仅对于健康有害,对你的心态也造成了影响。”   “你已经心理扭曲了。”   “这次的事情,是你不对,你不该拉帮结派,找周小姐的麻烦。”   “你路白哥哥不喜欢你,你的那位‘朋友’伤害了你,这不是周小姐的错。”   ……   霍母还在门口说着什么。   霍嫣站在通向阳台的落地窗前, 听到最后, 冷笑了一声:“你们根本不知道周楚楚做了什么, 凭什么就来指责我?高二那年,我写给傅路白的情书——”说到这里,因为气愤,女孩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都是因为周楚楚, 才会弄得所有人都知道。”   “路白说过了, 周小姐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抹掉两年的冷嘲热讽吗?为什么她这么说,我就非得原谅她?!”   霍嫣的一双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小小的两条缝,她努力睁大眼睛,恨恨地瞪着母亲, 满是委屈和怨愤:“我真是受够了周楚楚,傅路白喜欢她,好啊,随便了,我认输就是……可苏凉呢?苏凉是我的男朋友!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吗,她就不能去勾引别人?非得把我喜欢的男人一个个都抢走?”   霍母摇了摇头,长叹口气:“小嫣,你的那位‘男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霍嫣神情一痛,转过身,站成小山似的背影,显得分外僵硬。   她喜欢了傅路白很多年。   傅家和霍家是邻居,同样三代经商,家产丰厚,两家父母是多年好友,傅路白和她从小就认识,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但她不是傅路白唯一的青梅。   傅路白喜欢的人,是他家佣人阿姨的女儿,周楚楚。   一个是任性的白富胖大小姐。   一个是柔弱的白穷美小可爱。   傅路白很自然地选择了后者。   两人早已暗生情愫,就差彻底捅破窗户纸。   霍嫣不肯放弃。   高二那年,她下定决心,花了整整三天,改了又改,终于写完一封很长的情书,趁没人注意,塞进傅路白的课桌。   傅路白看见了,拆都没拆就想扔掉,当时在他旁边的周楚楚于心不忍,留了下来,放进自己的书包,想找机会还给霍嫣。   不巧,那天她去同学家,另一名女同学看到情书,当成好玩的东西,私底下给全班传阅,连班主任都惊动了。   从此,整整两年,霍嫣沦为众人取笑的对象。   所有人都笑她痴心妄想,居然肖想校草男神傅路白,简直不自量力。   这是霍嫣跟周楚楚结仇的开始。   上大学后,霍嫣的体重不降反升,越来越胖,飙到一百六十斤往上,而且有变得更胖的趋势,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大胖子。   她也不想着减肥了,干脆放飞自我。   没有颜值没有身材,她有钱啊。   钱买不来真情,却能买来塑料姐妹情。   霍嫣成了校园一霸,整天带着一帮小姊妹,吃香的喝辣的,嚣张的很,人多势众,再也不怕被欺负了。   虽然背后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冷言冷语,但比起高中,她宁可这样,成为所有人讨厌的女霸王,好过受人欺负,忍气吞声。   再后来,她给自己买了一个男朋友。   苏凉。   他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高中时候的不良少年,傅家的私生子,傅路白和傅家大哥傅逢期同父异母的弟弟,跟母亲姓,比霍嫣小一届。   苏凉的长相随了他红颜祸水的母亲,天生就是靠脸吃饭的人。   上高中时,霍嫣对他不熟,只知道这位低年级的学弟有着校草的颜值,校霸的脾气,学渣的成绩。   苏凉脾气很不好,经常卷入各种恶性斗殴事件。   霍嫣大二那年,苏凉靠着傅家的关系,也进了同一个学校,他主动找到霍嫣,提出当她的男朋友,条件当然是钱。   霍嫣是霍家唯一的女儿,家里的掌上明珠,拥有的除了一身脂肪,就是账户里花不完用不光的钱。   霍嫣问他:“傅家不给你生活费吗?”   少年笑了起来,偏过头,侧脸的线条过于精致,带几分妖气:“给。但是不够,我要过的是傅路白一样的生活。”   霍嫣一直觉得他有病。   没有少爷的命,偏有当少爷的心,处处和傅路白比较。   但她答应了。   毕竟,苏凉长了一张让人心软,让人原谅的脸。   起初就是单纯的爱情买卖,霍嫣给苏凉钱,苏凉成了她可以在外头炫耀的男朋友,即使私底下,苏凉根本懒得掩饰对她的嫌弃,碰她一下都像沾着油污,又是皱眉又是用湿纸巾擦手,就差喷消毒剂。   霍嫣气得跺脚:“苏凉,我给你钱,你至少装也装的像样点!”   苏凉扯起唇角笑:“不爽?”他欺身向前,离女孩胖嘟嘟的脸稍微近了点:“——你可以不给啊。”   “你——”   “行了别跺脚了。”少年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嘲弄:“再踩下去,地都给你踏碎了。”   “……”   他就是那么无耻,可又是那么好看。   甚至眼底那一点冷漠,那一点轻嘲,都是恰到好处的美貌。   霍嫣终究还是对他动了心。   ——或许是拜倒在他的颜值诱惑下,或许少女怀春,身边一直缺乏男性友人,便将所有的感情倾注在一个不加掩饰的人渣身上……总之,她恋爱了。   虽然苏凉只是看重她的家世,她的钱,只要不说破,她可以假装不知道。   自欺欺人挺好的。   直到那天,她上完课去找苏凉,在他家门口,看到他和周楚楚起了争执,然后,他把女孩压在门边的墙上,吻了她。   霍嫣手脚冰凉,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血液里流动的全是恨意。   苏凉碰自己一下,都嫌脏。   他却吻了那个女孩。   傅路白,苏凉……   霍嫣受够了。   第二天,霍嫣带上小姊妹们,在学校里围堵周楚楚,狠狠地言语羞辱了一番。最后,周楚楚哭着跑掉了。   霍嫣的报应开始了。   先是傅路白来找她。   高中后,那冷清的少年从没找过她一次,只有在周楚楚受了委屈后,他找到霍嫣,训斥了她的所作所为。   然后是苏凉。   他实名在学校论坛发了帖子,表示他和霍嫣只是一场金钱买卖,他才不会看上肤浅又愚蠢的死肥婆。   于是,旧日重现。   霍嫣高中的噩梦,又变成了现实的困境。   最后是傅逢期。   傅家大哥比他们这帮人大了足有十岁,早就进公司,任总经理。他的能力,在同年龄层的商界精英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找到霍父霍母,跟他们说,如果他们再不管教女儿,很遗憾,最近霍氏集团有意向的合作项目,他只能考虑别人。   霍嫣想,还真是亲兄弟。   三个优秀的男人,全为了周楚楚得了失心疯。   可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周围所有人都觉得疯的人是她,包括她的父母。   “我们已经帮你办好休学手续,你需要时间调整心态。”   “小嫣……听到妈妈的话了吗?”   霍嫣怔怔出神,突然回头,开口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妈,如果你变成了两百斤的胖子,你说爸爸还会爱你吗?”   霍母愣了愣:“怎么问这个?”   霍嫣摇摇头,心灰意冷:“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长的好看就有人爱,长的好看就能得到别人的原谅,丑和胖就是原罪——真没意思。情啊爱啊都是假的,给我一张周楚楚的脸,傅路白不会拒绝我,苏凉不会那么对我,你们也不会觉得错都在我,她才是受害者。”   霍母担忧的说:“小嫣,你——”   “我知道了,随便你们把我送去哪里。”   霍嫣烦躁地打断,把母亲推出房间,关上门。   母亲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她已经两晚上没有合眼了,一闭眼,黑暗中出现的,就是学校论坛上尖酸刻薄的留言,耳中听到的,是同学校友的冷言冷语。   “早就知道了,面对霍X那张猪脸,能亲下去算你狠。”   “啊啊我的苏美人啊,就那么被一头猪糟蹋了。”   “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男女都一样。”   “我的表情包何在?有钱真好.jpg。”   “想起上次那个新闻了。煤老板嫁女儿,英俊的新郎看着两百斤的媳妇,数着银行存款,含泪点下了头。”   卖弄幽默的字字句句,看在霍嫣眼里,都是戳心的刀子。   睡不着。   高中那几年,她总是作噩梦,梦见她蹲在地上,周围站了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对着她大声嘲笑,说着难听的话。   她捂住耳朵,拼命尖叫,直到声嘶力竭。   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只有死了,才能安稳踏实的睡上一觉,梦里没有可怕的声音,没有恶毒的嘴脸,没有彻夜的折磨,只有黑暗和宁静。   那是永恒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温柔。   霍嫣拿起手机,拨通苏凉的号码。   付诸行动前,她还想再见一见那个人。   *   接收完原主的记忆,外面响了两下敲门声。   霍母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嫣,你的……朋友来了。”   阿嫣低下头,看了眼原主发出去的信息。   ——我想见你。   ——好。   有些事情,原主直到灵魂逝去,都不会知道。   这是一本小说演变而来的世界,原主作为面目可憎的恶毒女配,本来就是用来衬托小可爱小白花女主的存在。   原女主周楚楚集三兄弟的宠爱于一身,傅家两兄弟,私生子苏凉都爱她,他们纠缠了整整一本书,周楚楚左右为难,最后选择了傅家大哥。   而霍嫣,会在见完苏凉一面后,选择自杀,结束饱受痛苦的生命。   现在,苏凉已经来了,就在外面。   阿嫣说:“进来。”   少年一头碎发,长刘海几乎遮眼,发型有着杀马特所有的不羁和叛逆。   他对阿嫣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上,经过校内论坛事件,他却没有丝毫的愧疚和尴尬,还是那般随心所欲。   他知道,对方会原谅他的。   这是一个美颜盛世的人与生俱来的自信。   “听说你要去减肥训练营了?”他嘲讽的笑了下,挑眉:“没用的,你要是有那个毅力,也不会吃成现在痴肥的样子了。”   阿嫣放下手机:“你说什么?”   苏凉又笑,眨眨眼:“胖子,肥婆?你本来就胖。”   他眼里满是笑意,故意欣赏对方难堪的脸色。   恶毒而自知。   阿嫣笑了笑,看着他:“我呢,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暂时还没时间理你,但你竟然来了……苏同学,我们还没正式分手,对吗?”   苏凉点头,不以为然:“对。”   阿嫣:“那你还是我买的男朋友,对吗?”   苏凉:“好像是这样?”   阿嫣点了点头,满意了:“那好,你就坐在那里,不要动……我送你一件永生难忘的礼物。”   苏凉嗤笑了声:“霍嫣,你不该那么对周楚楚,否则我还愿意敷衍你,现在,就算你给我再多的钱——”他眼看着那一坨小山似的肉,对着他走了过来,不知怎么的,微微有些紧张起来:“你想怎么——啊啊啊!!!”   阿嫣走到他面前,颇为吃力地跳了起来,然后……猛地坐在他翘起的二郎腿上。   一片死寂中,两人同时听见咔擦一声。   骨折了。   苏凉痛到脸色惨白,冷汗如雨滚落,咬着牙,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面,霍父霍母听见惨叫,扬声问:“小嫣,怎么了?”   阿嫣没理他们。   她又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等待片刻。   “喂?120吗?我需要帮助……也没什么,我把男朋友的腿坐断了。” 第51章 校园一霸(二)   等救护车来的时候,趁着霍父霍母不在, 苏凉瞪着那团坐在梳妆镜前, 对着脸照来照去的人形肉山, 吸着凉气说:“霍嫣, 你他妈给老子等着,你以为老子吃素的——”   阿嫣转过头,瞥了他一眼:“不,我当你是特殊服务工作者,就是没什么职业道德,比我的服务态度还糟糕。”   苏凉气煞,低头看了看自己痛到怀疑人生的腿, 咬牙道:“……你知道高中时候他们都叫我什么?等老子从医院出来——我活扒了你的皮!”   阿嫣懒洋洋的问:“他们都叫你什么?”   苏凉冷笑:“你装什么?同一所高中, 你会不知道?老子从高一起就是历届最强不良少年, 打手王——”   “就你这个骨质疏松的样子?”阿嫣又看了看他,摇头:“可能人家看你长的漂亮,说话哄你呢。”   苏凉皮笑肉不笑:“等我好了,我让你看看是不是胡说的——喂, 你干什么?不准走过来!”他看着那胖子起身, 向他这边来,不禁紧张得浑身紧绷:“妈的,霍嫣,你信不信我报警,告你害我断腿——”   阿嫣站在他面前,叹气:“那你就不是打手王, 是弱鸡王了。”   “……”   苏凉额头上都是汗,嘴唇失去血色,瞧着像个可怜的病美人,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字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嫣轻笑了声,扬起眉:“我再坐一次,你这腿就废了。”   苏凉脱口道:“你敢!”   阿嫣靠近一步。   苏凉拖着伤残的腿,拼命往床的角落靠:“离我远一点!”   阿嫣说:“仗着一张漂亮的脸,为人太嚣张,这性格挺好的,我喜欢,像我。”   苏凉无语,过了片刻,骂道:“妈的,死肥婆,你长那样,跟老子比?你照照镜子再说话!”   阿嫣继续说:“可你想恃美行凶,必须学会分人,分场合——”俯身,两手撑在床沿上,看着全神戒备的美貌少年:“苏同学,你看我现在……像是被你迷的神魂颠倒的样子吗?”   苏凉没说话,依旧警惕地瞪着对方,时刻准备为保护自己而战斗。   阿嫣站直身体,全身上下的肉抖了抖,往回走:“你的亲生父亲待你太冷漠,你的母亲不关心你,你的继父酗酒,对你动辄打骂,逼得你高中时离家出走……傅逢期和傅路白看不起你。你嫉妒和你只相差一岁的傅路白,你羡慕他完美的人生,所以你跟我定了一场金钱买卖,所以你想抢走傅路白喜欢的周楚楚——”   “闭嘴!”少年苍白着脸,听到一半,暴躁打断:“你怎么会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清楚!我叫你闭嘴——”   “但是你喜欢上了周楚楚,你觉得你们是同一类人,身世穷苦,活在有钱人家的阴影下。”阿嫣不理他的威胁,说完了,从镜子里看着目光冷漠抗拒的少年,微微一笑:“既然存着报复的心接近周楚楚,最后又动心,你的业务能力真的太差了……各方面都是。”   苏凉胸膛起伏,不知因为疼痛或是愤怒,额头上蒙着细密的冷汗。   阿嫣回头,指了指自己:“我,美貌贱货,迷人的反派。”又指了指他:“你,不怎么美貌的蠢货,注定的炮灰。我们两个层次不同。”   苏凉气笑了:“你有哪门子的美貌?我操,霍嫣你今天疯了?”   阿嫣说:“等着吧,给我一年,让你看看正确的逆袭之路。”   “你——”   苏凉只说了一个字,霍父带着医护人员进来,把他抬上担架。   他只留下三个字:“你等着。”   阿嫣看着虚弱的少年,笑了笑:“你才是——等着。”   *   霍父霍母跟着医护人员一起出去。   阿嫣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回到镜子前,拿起一面小巧的古董镜,问道:“线索男主是苏凉吗?”   老古董半天没答话。   阿嫣低头:“……嗯?”   老古董的声音有点怪:“抱歉,宿主,你这样子……有点喜感。”   阿嫣低哼:“想笑就笑。”   老古董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并不想当着你的面,笑你的脸。”   ——这一定会是个错误。   阿嫣又问:“线索男主是他吗?”   老古董便查看起它的‘系统’,查了半天,‘咦’了声,沉默一会,又‘唉’了声,最后慢吞吞道:“上次任务失败,这次任务需要你刷好感度……的确是苏凉的好感度。”   “所以是他。”   老古董晃了晃脑袋:“不是……刷好感的是他。”   阿嫣奇怪:“睡的不是他?”   老古董点头:“系统显示,睡的是傅逢期。”   “你的系统是越来越混乱了。”   老古董咳嗽一声,嘀咕道:“还不是那两个没醒的神识的锅……”   阿嫣没理它,一边看着自己满是肉感的脸,一边思忖——这次的世界比较特别,原主虽然已经成年了,但还是和父母在一起,想躲起来,一个人偷偷摸摸过一年,不太现实。   那么……   减肥训练营是不错的选择。   过了几分钟,霍母走了回来,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颇为头疼:“小嫣,刚才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你怎么把人家的腿坐断了?”   阿嫣平淡道:“想跟我男朋友亲热一下,他太脆弱了。”   霍母:“……”   阿嫣又说:“妈,我去训练营。”   霍母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目光。   *   收拾行李时,霍父到底不忍心,瞒着霍母,说:“小嫣,箱子的夹层里,我帮你放了几包饼干……你饿了就吃一点。”   阿嫣皱起眉,放平箱子,把饼干都拿了出来:“我不要。”   霍父叹气,摸摸女儿的头:“如果过的太苦,爸爸早点接你回来。”   阿嫣说:“不会的。”   她好歹也是在西天苦修了几百年的精怪。   所谓的减肥训练营在一个小镇的边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全封闭的军校设计,训练计划也是参照了军事化训练,八个女生一间宿舍,早晨五点多,天没大亮,老师就会叫起所有人,在操场上集合,开始一天的‘不瘦就死’强迫式运动。   路上,阿嫣碰到一个熟人。   女孩的名字叫池迟,身材和阿嫣差不多,是原主姐妹团的一员。   池迟说:“嫣姐,我来陪你。我说服了爸妈,让他们同意我来的。”   原来,也不都是塑料姐妹情。   阿嫣笑了笑:“嗯。”   刚到的头一天,在食堂吃晚饭前,梁老师短暂的发表了演讲。   他是个肌肉发达的健美教练,长着一张严肃的脸:“同学们,今天你们到了这里,想偷懒的,喊累怕苦的,都死心吧。你们作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你们会经历三个月的地狱训练——为了瘦,为了美,你们必须付出汗水和泪水的代价!以后你们会发现,没有什么比美丽的容貌和性感的身材更重要,这个社会是看脸的社会,这个时代是看脸的时代!”   池迟看着盘里难吃的青菜叶子和少的可怜的米饭,揉揉肚子:“嫣姐,我肚子饿,我想回家了……嫣姐?”   阿嫣一直在看梁老师,看着看着,站了起来。   池迟:“……??”   阿嫣径直向梁老师走了过去。   梁老师看着眼前的大胖妹:“怎么了?”   阿嫣伸出手,突然握住他的:“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欣赏你。”   梁老师满头问号。   训练开始后,梁老师和其他老师们发现——这一届的学生,有点特别。   入学后第二天,梁老师不是被五点的闹铃吵醒的,而是被站在自己床前的一道魁梧的身影。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那道黑乎乎的影子,差点没抡起一拳打过去。   那人打开了灯。   梁老师这才看清,原来是昨天跟他握手的学生:“怎么了?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们是不会——”   “不早了,该起了。”   “……什么?”   阿嫣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扩音喇叭,不管梁老师的疑问,自顾自走了出去,从宿舍长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边走边喊话:“天亮了,起床了!——少睡一分钟,多流一滴汗,就能变得更美!快起来,你们怎么睡的着?变瘦变美,光想一想,难道不叫人兴奋得精力充沛,恨不得多跑两圈吗?”   “美貌在召唤你们。”   “起床!”   老师们:“……???”   这一届的学生……确实与众不同。   梁老师看着那小胖子气喘吁吁地跑在第一个,脸上不见丝毫痛苦,反而两眼放光,神采奕奕,显得非常快乐。   跑完第一圈,小胖子还不忘停在某个女生面前——那女生累坏了,倒在草地上,直摇头:“嫣姐,我不跑了,累死了,打死我也不跑了。”   阿嫣伸手:“起来。”   池迟扁起嘴:“不跑了,死也不跑了,我想吃薯片,我想喝奶茶……就让我胖死吧,死也是个快乐的胖死鬼。”   阿嫣说:“可是你变成胖死鬼,其他鬼也会欺负你。起来,再跑两圈,你感觉到的疲惫和痛苦,都是你变美的证据,你流下的汗不会辜负你。”   池迟快哭了:“——嫣姐,你到底怎么了?你放过我吧……”   阿嫣没说话,走到梁老师那边,说:“老师,我要一条绳子。”   梁老师:“为什么?”   阿嫣:“把我朋友和我系在一起,继续跑。”   梁老师:……   整整三个月,这名积极得有点可怕的学生,不仅早上担当起了闹铃和广播的作用,定时叫醒包括老师在内的人,而且一肩挑起所有的动员工作,根本用不着老师动嘴。   “变瘦变美使你快乐!”   “少吃一口饭,多做一节健美操,你离紧身裤和小吊带又近了一步!”   “为什么要放弃呢?半途而废不可惜吗?看看你流下的汗,听听你喘的气,你可以看见脂肪在你面前溃不成军!”   “起来!美貌和性感在呼唤你们!一起愉快的挥洒汗水吧!”   老师们除了教导健美操,指正同学错误的动作以外,闲的发慌。   梁老师曾以为阿嫣精神状况出了点小小的问题,还请了医生过来,医生诊断过了,说没有问题。   最诡异的是,阿嫣看起来乐在其中。   他们曾用来激励和启发学生的心灵鸡汤,那些空洞的训话——阿嫣却是真正当成至理名言的。   渐渐的,那群本来意志薄弱,斗志全无的学生,也像被感染了。   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场景。   阿嫣在前面跑,跑完第一圈,回头:“同学们,我们的目标是——”   后面的人异口同声大叫:“美颜盛世!紧身裤和小吊带!”   晚上临睡前,阿嫣还会组织临时交流小组,问那些因为肥胖备受歧视的女孩:“你们为什么想变瘦?”   “想变漂亮。”   “想穿裙子。”   “想男神喜欢我……”   女孩们哄笑起来。   阿嫣摇头,认真的说:“会因为改变的容貌和身材就喜欢你,那不算什么。等你瘦下来,等你变漂亮了,看着镜子里的你,难道不像每天都在谈恋爱吗?你付出了,你的脸和身体就会给你回报,它们才应该是你的真爱。”   几个月下来,别说是学生了,就连梁老师,都觉得被洗脑了,每天早上照照房间里的全身镜,对着镜子摆几个pose,秀秀肌肉,顿时有了恋爱的感觉,叹一句今天的自己也很英俊。   三个月结束,一半以上的人提前达到减重目标。   学生的家长很感激,对老师们谢了又谢。   老师们受之有愧,支吾说:“其实……我们也没出那么多力。”   家长热泪盈眶:“不要谦虚了!我家胖妹在家里啊,不管怎么说她,怎么骂她,别说运动减肥,一天没吃饱饭,都能把我家的屋顶掀了!你们真的太伟大了,我永远感激你们。”   老师:“……好、好吧。”   阿嫣没有走,在电话里一口拒绝了霍母:“不回去,我至少待半年。”   霍母有点担心:“小嫣……你还好吧?”   阿嫣转过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不能更好了。”   下一届学生来了,还是同样的流程。   新生目瞪口呆,互相询问。   “那个女孩子是老师吗?”   “不会吧,老师都很瘦的啊。”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还在读书吧。”   “那她干嘛每天拿个喇叭叫我们起来?”   “对对对,训话也是她,动员大会也是她发表演讲。”   后来,有个学生偷偷拍下阿嫣动员大会的激情演讲,回家后发到网上。   这个视频火了。   训练营本来就小有名气,这次更是迅速走红网络。   “哈哈哈,妈呀这演讲够洗脑的,那个女孩子以前干传销的吗?”   “从今往后,我大减肥邪教成立了。”   “求个人告诉我,这个训练营在哪里啊啊啊?我好想去啊!”   最后,梁老师都忍不住征求领导意见:“那个……不如等霍嫣毕业后,把她请来全职上班吧?”   领导:“那我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   *   霍家。   霍母看着表姐发给自己的视频,半天无语,打开书房的门:“老公?”   霍父问:“怎么了?”   霍母举起手机,播放视频。   画面中,女孩穿着白色的T恤衫,上面是一行大字‘要么瘦,要么死’——这是训练营的校服——衣服大半已经被汗浸透了。   操场的跑道上,三、四十个从微胖到肥胖的女孩,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装死。   那女孩对着她们发表激情演讲。   “老公,这个……好像是我们女儿。”   *   苏家。   继父又喝醉了酒,在外面摔东西。   苏凉冷笑,锁起房间的门,窗户打开一丝缝隙,他点了支烟,烦躁地抽两口。   过了会,他低头,看着手机视频里的女孩,听着那可笑的言论,笑意染上讽刺。   “都三个月了,不还是那么胖?”   “……死胖子。”   *   傅家。   傅路白修改完一篇论文,停下手,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眼镜片有点脏了,他摘下来,用眼镜布擦拭。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下。   傅路白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同学发来的一个视频。   他按了播放,三秒钟后,放下手机。   他不感兴趣。   对于霍嫣,童年遗留下来、所剩不多的那点好感,全在她带人欺负周楚楚的时候,消耗殆尽。   除了学业和楚楚,他对其他的一切,都是同样的态度。   漠不关心。   *   阿嫣在训练营呆了十个月。   最后,和池迟一起,光荣毕业。   梁老师甚至给她发了一个‘减肥榜样’的奖牌:“不再留一段时间吗?”   阿嫣笑了笑:“不。我在这里很快乐……可惜,家里还有点事。”   霍父和霍母开车来接她。   在门口等了半天,没等到人,过了会儿,只见几个人结伴出来,其中一名少女长发飘飘,穿着低腰紧身牛仔裤,上身穿灰色的宽松短袖衫,行走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性感的小蛮腰。   身材极好。   那人正和朋友说话,侧着脸。   霍母走了过去,礼貌的问:“请问同学,你知道我女儿霍嫣在哪里吗?”   那人转过头。   霍母一愣。   眉眼是熟悉的,可是……   那人笑了起来,平静的叫了声:“妈。” 第52章 校园一霸(三-四)   阿嫣休学将近一年,再过几天, 等开学了, 准备重读大二。   这么一来, 正好和新晋被评选为三大校草之一的苏凉同级。   回到家, 霍母看着女儿拖着行李箱进房,脑子还是有点懵,眼神带着疑惑,看向同样神情复杂的老公,问:“……那真的是小嫣吗?我们会不会带错人回家了?”   霍父皱眉:“你说什么呢?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霍母汗颜,语气羞愧:“我就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咱们女儿长那样的。”   霍父无言以对。   霍嫣从小就胖。   小时候肉嘟嘟的, 像个可爱的团子, 长大后也从没瘦过, 高中和大学期间更是爆肥,五官彻底变样,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   这次,霍嫣从训练营回来, 十个月的辛苦付出, 换来的不仅是整容般的美颜效果,身材也完全不一样了,从行走的人形肉山,变为丰胸细腰长腿的高挑美女,行走间腰肢轻摆,胜似弱柳扶风——大街上回头率肯定高达百分之五十以上。   这样惊天动地、改头换面的大变样, 连亲生父母一时间都怕认错,更别说其他人了。   霍父沉默很久,露出欣慰的笑容:“改天,带小嫣重新拍证件照吧。”   霍母叹了口气:“好。”   *   房间里,阿嫣整理完箱子里的东西,抱起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在床上。   先开了校内论坛看看。   没什么大新闻。   又开了学校的贴吧。   首页就有一个八卦帖:听说两大校草为了周美女差点动手,真的假的?   阿嫣点开。   首楼:   我听别人说的,不是亲眼看见,有没有人知道真的假的啊?苏美人和傅学霸真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周美女花落谁家的问题,打的进医院了吗?   二楼:   你傻啊,苏美人就算了,学霸……不是我吹,打趴他,我只要三拳,一拳打掉他的眼镜,他只能趴在地上认输。   三楼:   楼上SB不解释,傅学霸高中篮球队的,你这个都不知道,装你M的B。   四楼:   所以,到底打没打?   五楼:   楼上全是SB,我在场,有发言权。当时在校外的小卖店门口,他俩是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蛮无聊的,学霸说你离XX远点,美人说你又不是XX男朋友,滚远点,最后话不投机,苏美人捏爆了一听可乐,走掉了。   六楼:   我也觉得不可能打起来。   倒是有人听苏美人亲口说过,等新学期开始了,要打爆霍大小姐的狗头。   七楼:   是猪头吧,哈哈哈。   八楼:   苏美人真是人美脾气大,真对我胃口,如果我有霍肥猪的钱,我也想亲近亲近小哥哥啊啊啊。   贴吧首页还有一个帖子在飘,跟阿嫣有关,问最近红遍网络的减肥训练营视频,里面那个白衣服的胖妹是不是霍大小姐。   阿嫣没点开,又上了门户网站,搜索傅逢期的名字,出现的全是财经和慈善类新闻,男人西装笔挺,即使微笑,眼神也是冷漠的,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致了解完任务相关人物的近况,阿嫣合上笔记本电脑。   起身,走向书桌。   最后一层的抽屉里,有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叠旧本子。   都是原主从小到大的日记。   最早一本,原主才十岁左右,字迹歪歪扭扭的,有时候还会用拼音替代文字,很多地方都模糊了,只能看个大概。   “今天,路白哥哥送给我一个洋娃娃,我要cang起来,谁都不准碰。”   “路白哥哥给我买了一瓶红茶,我不舍得喝,坏掉了,好难过……没关系,我把瓶子留下来,作个记号。”   “今天是我生日,生日许愿很灵的哦,我希望路白哥哥喜欢我,像我喜欢他那样。”   最后一本,原主高中的日记。   “十七岁生日,我的愿望?当然是路白哥哥喜欢我,每年都是这个嘛,不会变的。”   “我知道他喜欢周楚楚,我还是想试试……”   “情书总共改了一百三十九个地方,明天就要交给他了,好紧张。”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往后翻了几页全是空白的。   阿嫣以为这就没了,可翻到最后一页,还有短短的几句话。   “十八岁生日,我的愿望是变得跟周楚楚一样漂亮,也会有人喜欢我……不是傅路白也无所谓。”   “我知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   阿嫣把日记本放了回去。   抽屉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个漂亮的芭比洋娃娃,装在未拆封的包装盒里,盒子看上去很旧,有些年头了。   还有一个空瓶子,瓶身写着‘路白送的’几个字。   阿嫣关上抽屉。   *   最近,老古董惊奇地发现,除了照镜子、臭美、化妆和修容之外,它的宿主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   阿嫣从前总是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和自己的脸进行亲密交流。   从训练营回来,她还是会花很多时间独处,像个精神病人一样,一边照镜子,一边跟脸说话,但有时候,也会联系训练营认识的那帮人,约她们晨跑锻炼。   有好几个都是同校的女生。   这对于阿嫣来说是很难得的。   禁殿独居太久,她过惯了清静的日子,身边有人反倒不习惯,除非任务需要,否则很少主动与人来往。   可她愿意联系那帮小姐妹。   现在体重不用减了,还是隔三差五的相约锻炼。   开学前几天,大家都很忙,没人有空出来。   阿嫣便把目光转向了家里的另一个女人。   霍母以前经常催着阿嫣出去运动,为了鼓励她,也曾以身作则,带着阿嫣在公园里跑步,后来阿嫣去了训练营,她自然懒了下来。   阿嫣叫她一起晨跑,她没多想,答应了。   然而……   “妈,你站起来,这才刚跑了五分钟。”   “小嫣,妈妈不行了,你自己跑去吧,乖。”   “今天多跑十分钟,明天身材重回三十岁。”   “……什么?”   “今天多跑十分钟,明天多跑二十分钟,用不了一个月,以前的修身裙就能穿了。”   “……小嫣,妈妈真的太累了,妈这个年纪了,不能穿就不能穿吧,大妈装什么小姑娘呢。”   “自我进步不能给你动力,男人行吗?”   “……”   “今天多跑十分钟,明天爸多看你两眼,美女小秘成浮云,他的心里只有你。好了,有动力了吗?快起来,跑完我们做个拉筋训练。”   “……”   老古董无语的想,它的宿主已经沉迷瘦身塑形不可自拔,镜子的修身功能都不怎么用了,整天不是拖着少女们奔跑,就是拖着哭唧唧的母亲奔跑。   终于,等来了开学的日子。   老古董松了口气。   再这么下去,它只怕宿主把任务忘到九霄云外,又想着给自己定个小梦想小目标,当个健美皇后什么的。   还好,开学了。   *   新学期开学前三天,学校的论坛陷入疯狂的刷屏期。   论坛首页,不管什么时间都飘着几个类似的帖子,不停有人顶起。   “跪求各路大神,求这位学妹的联系方式,有重赏!附学妹背影照一张。”   “咱们亲爱的大学接受转校生吗?那个超级漂亮身材超棒的大二学妹是谁啊?”   “不是我说,今年校花评选,新入学的那个妹子稳了吧。”   半个月后,有人发帖,内容很简单。   “霍嫣从训练营回来了,照片如下。”   自此,论坛沉寂了十多天。   那个引起轰动的神秘学妹,竟然就是休学一年的霍嫣……论坛最活跃的那批人,几乎全都嘲讽过霍嫣的身材,这脸打的太疼,还是安静如鸡比较妙。   *   开学不到一个月,阿嫣已经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无数双眼睛盯着。   有颜,有身材——还他妈的特别有钱。   这样的女孩子,不引人注目都难。   可阿嫣很忙很忙,基本没空上论坛,更没时间应付前赴后继搭讪的饥渴少年。   她忙着申请创建社团,名字十分有创意,全称叫作‘全世界唯我美颜盛世健身减肥社团’,学校没给批准。   她不死心,实名上书抗议两次,没用。   她依旧不肯死心,召集新进有多位训练营同志加盟的塑料花姐妹团体,一群人商量半天,有个女生的家长认识校领导,回去磨了半天,经过一番努力,学校最后勉强通过了这个社团。   名字改为健身社团。   阿嫣订制了两套会员文化衫,第一套是训练营用的‘要么瘦,要没死’T恤衫,另一套上衣印着‘全世界唯我美颜盛世’。   从此以后,每天早上,准时会出现一大校园奇景。   十几个女生,整齐地排成两列,穿着印有诡异文字的衣服,在微暖的晨光下奔跑,挥洒汗水与青春,领跑的正是现在的校花预备役,曾经的大胖子霍嫣。   这些人分工明确,跑上一会,其中有个女生会大喊:“我们的目标是——”   其他人齐声道:“美颜盛世!”   那个女生又喊:“为了美貌和身材——”   众人群情激昂,声震云霄:“加油加油加油!”   简直邪教。   *   今天,全校知名的邪教社团,改成了傍晚跑步。   篮球场边,几个男生刚打完一场球赛,正坐在地上休息,眼看着那群奇装异服的女孩子,从他们眼前跑了过去。   有人对着领跑的美女,吹了声口哨。   本以为不会有回应。   没想到,女生竟然放慢脚步,转头看了过来,微微一笑。   古人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真的是很有道理的。   太好看了,眉眼五官无可挑剔,身材叫人狂喷鼻血的性感,就连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都那么诱人。   吹口哨的男生愣了好久,直到朋友用手肘捅了捅他,才清醒过来:“我操,虽然是不良少女邪教团……但霍嫣真的好正点啊,想上。”   旁边的人嗤笑:“不怕死的去试试好了——上次我同宿舍的某帅哥当面表白,他妈刚说了几句话,霍嫣的那群敢死队不良少女就围了过去,一人一句直接用唾沫星子把他给淹了。”   “说什么了?”   “叫他离霍大小姐远点,大小姐忙着带大家一起美颜盛世,走上人生巅峰,没空浪费时间谈恋爱。”   “……果然是邪教。”   过了几天,同样在篮球场边,他们又看见了不良少女团在跑步,只是队伍里面,多了几个身材胖的走样的男生。   “我们的目标是——”   这次不是异口同声了,答案分成两部分。   “美颜盛世!”   “帅成校草!”   所有人都感到奇怪。   直到那群人跑完了,女生坐在一边休息,胖男生们买了矿泉水回来,扭开瓶盖依次递给她们。   哦,不良少女找了几个端茶倒水的免费苦力。   “话说,真没人追到霍嫣吗?曾经胖成两百斤的肥妹,应该很缺爱啊。”   “没办法,人家货真价实的富二代,不缺钱,用钱追不上。”   “中文系才子没有一个出手的?”   “有。”   “结果呢?”   说话那人沧桑的叹气:“中文系某才子,写了万字情书给大小姐,大小姐看完,把信退了回去,只说他太自我了,那么长的篇幅,怎么总写他自己的感情,应该多专注大小姐的容貌。后来,才子回去重写了一篇。”   “然后?”   “然后,大小姐又看完了,遗憾的告诉他,不行啊,虽然他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比不上某人写给她的文章,辞藻没有那么华丽,感情也不够丰富,看了不会让人回味无穷,也不会感动的想收藏起来。”   “某人?霍嫣名花有主了?谁啊?”   “才子也那么问了,大小姐回答,是个曾经深深伤害了她的男人,一代文豪。”   “啥?苏凉什么时候变成一代文豪了?”   “鬼知道。”   几个男生还在八卦。   离他们不远处,少年靠墙而立,嘴里叼着一支烟,手里拿着打火机,火光亮了又熄灭,反复数次。   他冷笑了下,扔掉没点着的烟。   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弯腰,捡起一颗滚落在旁的篮球,朝着说话最大声的人扔过去,正好砸中对方后脑勺。   那人懵了一会,转过头,大怒:“我操,谁他妈——”   少年站在他对面,细碎的刘海下,是一双冰冷的黑眸,细长而漂亮,眼底带着戾气,只看一眼就让人没了脾气。   “苏、苏凉……”   苏凉扯起唇角,又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两手放进口袋,转身走开。   霍嫣。   自从那女人回来,自从开学——偌大的校园,没有一个清静的地方。   走到哪里,总能听到那个讨厌的名字。   霍嫣,霍嫣。   ——烦死了。   变瘦了又怎么样?变漂亮了又怎么样?   还是一样恶心的人。   除了钱没有其它优点,任性又愚蠢,喜欢拉帮结派,仗势欺人,像周楚楚那样的弱势群体,就是她伤害的对象。   苏凉突然停下。   他弯了弯腰,修长的手指按住右腿的膝盖。   操。   快一年了,还是会疼。   怎么能忘记呢?   他和那死胖子还有一笔旧账要算。   *   阿嫣看着新收到的一条短信,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在校内论坛发帖,也不该叫你死胖子。我想当面向你道歉,周日晚上……学校旁边的公园见,好吗?   发信人,苏凉。   阿嫣打了两个字,按了发送。   ——好啊。   她可以想象,对方在收到回复后,露出的得意的冷笑。   唉,可怜的并不怎么美貌的蠢货。   池迟问:“嫣姐,看什么呢?那么出神。”   阿嫣说:“苏凉给我发的短信。”   旁边的人一听,全都凑了过来,包括新入会的几名男生。   最积极的也是他们。   “嫣姐,那王八蛋还有脸来找你,卧槽,干他的!”   “早就看那个小白脸不爽了,长的好看了不起啊?”   “我一个能打他两个,完全的体重压制,一点都没压力!”   池迟瞪了他们一眼,大声‘嘘’了会儿,然后说:“嫣姐,他们说的也没错,苏凉太恶心了,当初那帖子发的,根本不给你留活路。咱们想个办法,教训他一顿,还有上次那女的……周楚楚,我也不爽很久了,干脆一起招呼,约他们出来干架!”   阿嫣笑了笑,双手交叉,握在一起,缓缓道:“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不良团体,不要那么暴躁。”   “那怎么办?”   “当然是——”阿嫣又笑了下,站起来:“不怂,干他。”   *   深秋,气温骤降。   晚上九点,公园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偶尔有一两人路过。   苏凉坐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外套松垮垮搭在身上。   过了会儿,他皱皱眉,咳嗽几声。   昨天周六,他和继父起了争执,继父抡起椅子往他身上打,他还手了,最后闹的不可开交,他那没用的妈妈却帮着便宜爹,他一气之下离家,在外头晃悠了整夜。   不巧昨晚下雨,他淋成了落汤鸡,感冒了。   真不是个好时候。   九点十五分,有人向这边走过来。   苗条的倩影,月光下,美得不似人间。   苏凉移开目光,不管涨疼的脑袋,站起来:“霍嫣。”   阿嫣在他面前站定:“你说,想跟我道歉?”   苏凉笑了起来,嗓音沙哑,可眼里满是恶意:“你觉得可能吗?死肥婆,我早说了,你等着——老子的这条腿,你准备怎么赔?”   “以前不是给过你钱了吗?你腿断了,那就是你的医药费,你被坐死了,那就是你的棺材本。”   这般恶毒的话,那女人说起来,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   苏凉眯起眼,伸进裤袋的手捏了起来:“怎么,觉得你瘦了,比以前稍微像个人样了,就有本事在我面前嚣张了?”   阿嫣看了他一眼,反问:“我胖的时候不嚣张吗?你的腿怎么断的?”   苏凉咬牙,握成拳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垂在身侧:“你还有脸提——去你妈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医院里,每次别人问我腿怎么回事,怎么被人坐断的,医生那个眼神……霍嫣,我一般不揍女人,但你不一样……你真他妈不是人。”   阿嫣低头,看着他的手:“想打我?”   苏凉冷笑。   阿嫣靠近他,仰起脸。   月色下,少女的脸庞那般美丽,黑眸含笑,红唇微弯,笑意在眉眼间晕染开,月华都随之变得温柔。   苏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很快反应过来,掩饰般冷哼了声:“省省吧,想勾引我,想让我心软?就凭你,作梦——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死肥婆,丑八怪。”   阿嫣挑衅似的扬了下眉,声音温软:“你打啊。”   苏凉抬起手。   其实,他手上根本没带力气……面对那张脸,他真的没有打下去的意思,也就是想吓唬对方。   然而。   他的手抬到半空,身后有人叫了声:“喂,小白脸!”   苏凉下意识地回头。   那人对着他喷了什么,他痛叫一声,闭上眼睛,俯下身,眼睛火烧火燎的疼,一刺一刺的,睁不开眼,泪水涌了出来。   ——辣椒水喷雾?   “就你还想打我们嫣姐?小白脸,防狼喷雾送给你。”   “你不是很嚣张的吗?论坛上发帖子很爽是吧?帮周楚楚出头很爽对吧?你现在还爽不爽啊?”   苏凉呼吸粗重,过了好一会,才能站起来,勉强看清人影。   周围起码站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   一人一句,叽叽喳喳的,唾沫星子乱飞。   他用力眨眨眼睛,晃了晃头。   “早说过了,苏同学,你这种并不怎么美貌的蠢货,迟早变成炮灰小可怜。”   苏凉转过身,看着那团模糊的人影:“妈的,霍嫣,你就仗着老子今天生病,要不是老子感冒发烧——”   “别张口闭口老子的。”阿嫣走过来几步,停住,淡淡道:“你这样子,想当谁的老子?只能变成别人的孙子。”   “你——你等着!”   阿嫣微笑,双手环胸:“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苏同学,你总叫我失望,这点小把戏,初中小女生都不玩了。”她看了看疼痛难忍,咬牙不求饶,不问人要矿泉水的少年,突然问:“你所谓的历届最强不良少年,打手王——对手是小学女生吗?”   “霍嫣,你别太嚣张!”   阿嫣叹气,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道:“你看看你,真可怜……发烧感冒了,无家可归,没人疼。想来报复我,落到这么惨烈的下场,只能在这里乱吠,毫无威胁。你真的是历届最惨不良少年了。”   苏凉头疼的厉害,昏昏沉沉的,他强撑起精神,故作镇定的说了几个字:“我不会放过你的,没那么……”说到最后,头一晕,直接倒了下去,摔在地上。   池迟恨不得朝他身上踢两脚,冷哼了声,问:“嫣姐,怎么处置?”   阿嫣看着昏迷的少年,眼神平静:“你说的对,没那么简单。”说完,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喂,120吗?我需要帮助……没什么大事,我前男友来找我麻烦,被我骂的昏过去了。”   *   女生宿舍,寝室里。   几个女生围在阿嫣身边,坐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打字,过了会儿,抬起头:“嫣姐,你看这个标题怎么样?”   阿嫣放下镜子,看了看,摇头:“不够吸引人眼球。”   另一个女生说:“我这个呢?”   阿嫣说:“太平庸了,需要更猎奇。”   池迟突然说:“嫣姐,我这个标题你肯定喜欢!匿名发在贴吧,分分钟浏览量爆棚,只要看到的肯定点进去。”   阿嫣看着电脑屏幕,笑了笑:“嗯,很好。”   池迟大笑:“哈哈,气死姓苏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脸的,永远只怕更不要脸的。”阿嫣感叹一句,看着池迟:“内容随便编,随便写,还是那个宗旨,叫他百口莫辩,反正是他自己承认跟我买卖爱情的。”   池迟点头:“好。”   *   两个小时后,学校贴吧出现一神贴。   “扒一扒那些年,我包养的十秒钟金针菇男孩苏某。” 第53章 校园一霸(五)   苏凉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办好手续, 还没出医院的门, 他的手机突然接连响起提示音, 打开一看, 都是相熟的几个朋友,问的话莫名其妙的。   ——凉哥,真的吗?   ——凉哥,有问题你跟我说,我认识人的。   苏凉以为被那死胖子带人围堵,因为生病进医院的事情泄露了出去,嗤了声, 敷衍的回复了一句话。   ——小事, 我能解决。   本以为就这么算了。   没想到, 对方更加激动,接连发了很多条信息过来。   ——凉哥,这可不是小事,这是仅次于生命的大事啊!   ——原来你心里那么苦, 作兄弟的平时都没看出来, 太对不起你了。   ——你放心,现代科学那么发达,你不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我妈认识三院的男科主任,再不行,偏方咱们也试试。   苏凉皱眉, 越看越不对劲,尤其是对方甩过来一堆可疑的广告链接后。   “还在为十秒钟苦恼?三十天,让你重振雄风。”   “老公,怎么又那么快?——你的苦,我们懂。”   “选择一次,性福一生,征服欲求不满的情人全靠它。”   苏凉觉得额头才退下去的热度,瞬间又烧了起来。   他抽出一支烟,吸了两口,压了压惊,回了那人一行字。   ——想死老子成全你。操,你他妈才有病。   对方消停了三分钟,又发过来一个链接,是学校贴吧的。   苏凉坐在医院门前的花坛边,花了五分钟时间看完,倏地站了起来,脑袋一晕,又差点昏过去——秋老虎当空照,阳光太刺眼,他产生了眼冒金星的幻觉。   那是一篇匿名八卦文,但主角的真实身份太明显,相当于裸奔了。   文中的女主角声情并茂地回忆了和‘苏某’的往事,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后悔当初色迷心窍,一失足成千古恨。   女主表示,刚开始见到苏某,被他的美色所惑,以为穿上衣服好看的,脱了衣服只要能过得去就行,就答应了和苏某见不得光的爱情买卖,谁知苏某不中用的程度,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   不怕软饭男,就怕废物男。   不管怎么努力,他就是只有十秒钟。   不管怎么努力,软的还是硬的,它就是被削了大半的小铅笔。   尽管这样,看在苏某还有几分姿色的份上,这段关系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女主角每天夜里都以泪洗面,白天面对朋友,还得强颜欢笑,假装有个美貌的男票是一件很牛逼很开心的事。   事实到底怎样,终究还是冷暖自知。   女主终于受不了了,胖子也是有尊严的,胖子也忍受不了没用的十秒男,胖子厌倦了他的金针菇,提出终止交易。   苏某恼羞成怒,上网将这破事捅了出去。   大家总是更相信长的好看的人,女主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痛定思痛,去了减肥训练营,卧薪尝胆十月,成功改头换面,以最好的姿态归来。   最后,女主表示,跟苏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次发帖分享自己的血泪教训,只是为了提醒学姐学妹——男人真的不能只看脸,谁用谁知道,白天笑嘻嘻,晚上哭成狗。   主楼下,回帖无数。   多是男生,纷纷表示楼主说的对,就是这么回事,英俊的皮囊有个屁用,中看不中用,关上灯见真招。   女生纷纷留言,大哭不信不信,苏美人怎会只有十秒钟,就冲着他当年一个单挑三个外校男生的魄力,怎么也得坚持半分钟啊。   苏凉眼前发黑,好一会才缓过来。   新仇旧恨加起来。   他和霍嫣,那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   阿嫣领到了驾照,家里给新买了一辆车。   她开出去溜达了两圈,回家路上,车开到半道,少年清瘦的身影忽然闪了出来,挡在车前。   她没一下子踩急刹车,慢慢停下来。   车前灯几乎碰到了对方的腿。   少年眉眼阴沉,往外冒着肉眼可见的寒气,冷飕飕的。   他踢了轮胎一脚,暴躁的叫:“出来!”   阿嫣坐在车里,动也不动,面带微笑看着他发疯,按下车窗。   苏凉眼神森冷,两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过来,盯着少女看了一会,伸手放在车门上:“霍嫣,给老子出来!”   阿嫣问他:“出来干什么?”   苏凉狠狠拍了一下车门:“我草你妈!”   阿嫣挑眉:“这么重口味?草我妈就算了,你是没那福气的……”手肘撑着车窗,抬眸看着他,揶揄:“……要不换成那什么我?”   苏凉呼吸停了一瞬,突然抬起手,连连咳嗽几声。   阿嫣笑了笑,轻飘飘地扫他一眼:“你也未必有那福气。”   车窗升了起来。   苏凉两手按住车窗,怒道:“你给我出来!老子能看上你?妈的,你在我眼里永远是死肥婆,死胖子——别废话,出来!”   车里那人没看他。   他以为对方准备开车走人,没想到,车门开了。   阿嫣站在他面前:“会叫的狗不咬人。”   苏凉冷笑,挽起衬衫的袖子:“你骂谁狗?”   阿嫣沉默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淡淡道:“这滋味难受吗?”   苏凉眼神冷漠,嗤笑道:“就知道你是为了报复。”   “百口莫辩,身边的人异样的眼光,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话——”阿嫣说到这里,摇摇头,语气更淡:“苏同学,你所承受的,不过是当时我的十分之一,这世界对像你这样至少有脸蛋的男人,比对又胖又丑的女人,友好多了。”   苏凉看着她,静默几秒钟,面无表情说:“那是因为你先找楚楚的麻烦。”   “不。”阿嫣平静的说:“起因是你不守职业道德,想追求真爱,何必跟我谈钱,既然跟我谈钱,想争取周楚楚,你没资格。如果我有错,也是不应该针对周楚楚,应该针对你。”   苏凉不语,眼神依旧阴沉。   阿嫣微微笑了笑,说:“你以为你有什么嚣张的资格?只是仗着我自卑,对你委曲求全的讨好罢了。去掉那层因素,你就是个空有一般般的皮囊,脾气糟糕,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社会垃圾。”   苏凉怒极,拳头捏紧,指节咯吱作响。   阿嫣毫无反应:“你看我现在对付你,太轻松了——苏同学,我还没真的像你说的,仗着家里有钱,欺负你们这些没钱没势的。”   苏凉心头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冷冷道:“你真敢对楚楚怎么样,傅逢期第一个饶不了你。”   “傅逢期?”   阿嫣听他说出这个名字,眼睛弯了弯,带着冰凉的笑,喃喃道:“对,还有他……”安静片刻,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运气不好。换作其它世界,我还愿意陪你们敷衍,至少飚一两场的演技,但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新的乐趣,正在兴头上,太忙了,不想浪费太多时间给你们。”   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发动了。   阿嫣侧眸,透过车窗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明艳而张扬:“虽然你是个并不怎么美貌的炮灰蠢货,但是你作梦都想傅家倒霉……这一点,我成全你。”轻笑了声,车开了出去:“在后面学着点吧,金针菇同学。”   苏凉气煞,追了几步,又被轮胎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   “宿主,苏凉的好感度……还是零鸭蛋啊。”   老古董一脸无奈。   阿嫣眼睛都没斜一下:“刷满是迟早的。”   老古董:“有多早?”   阿嫣笑了下:“你没发现,他最近都在围着我转吗?脑子里都是一个人,所思所想都是一个人,只要有个改观的机会,很快就能扭转局势——倒是傅逢期。”   老古董一愣:“他有什么问题吗?有难度?”   阿嫣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然后,在电脑前坐了下来,打开淘宝。   *   霍父的公司办了一场庆功宴,庆祝某个项目完美落幕,作为合作方之一的傅逢期也会出席。   霍母一边穿戴首饰,一边说:“小嫣,等下看见傅逢期,跟人家道个歉,上次的事也就过去了。”   阿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晚礼服:“我欠他什么了?”   霍母说:“就是你和周小姐的事情,闹的两家不愉快,你就委屈点,认个错又不用怎么样。”   阿嫣没回答。   晚宴定在七点。   七点正,傅逢期准时出现,没有早一分钟,晚一分钟。   他的人也和他的行事风格一般严谨、冷淡,黑色的西装皮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冷峻的脸没什么表情,只在和人说话的时候,偶尔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节性微笑,眼神始终冷淡,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傅家两兄弟都很冷淡,只是又不同。   傅路白是不食人间烟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淡漠。   傅逢期则是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我不想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所以你最好识相的退下。   太过优秀的人,骨子里总是高傲的。   霍父带着阿嫣见他,客套话还没说两句,阿嫣打断:“爸,你忙你的,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傅先生说。”   霍父一怔,好笑:“傅先生——怎么那么见外?你傅哥哥小时候抱过你的。”   阿嫣说:“我不记得了。”   霍父以为女儿准备跟人家道歉了,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下不来台,便对着傅逢期点了点头,拿着酒杯走开。   阿嫣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注意力转了回来。   男人的脸上,清楚地写了几个字。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阿嫣也不想浪费时间,于是直入主题:“傅先生,你很喜欢用公司的项目,工作上的利益,威胁别人吗?”   傅逢期淡淡道:“分人,分场合。”   阿嫣低头,抿了口杯中的红酒:“是你叫我爸妈管教我,不然就会影响双方商业合作关系……对不对?”   傅逢期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变:“只要结果满意,过程不重要。”他停顿了下,声音依旧不含感情:“你瘦了很多,对你的健康有利,你没有抱怨的理由。”   阿嫣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只要结果尽如人意,过程……真的不重要。”阿嫣放慢了语调,凝视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带着甜腻而危险的柔软:“傅先生,你喜欢公主和王子,或者公主和骑士的童话故事吗?”   傅逢期抬起手,看了眼价值百万的手表:“霍小姐——”   “嘘。”阿嫣一指放在他唇边,眼中笑意加深,隐隐又冷的骇人:“你听我说,不会耽误你太久。我呢,不喜欢公主征服王子,征服骑士的故事,太简单了,没有什么意思。如果非要选一个人,跪下唱征服,我一定选国王。”   傅逢期皱眉。   “世界上,再没什么,比高傲的王低头,更叫人开心了。”   傅逢期沉默了会,说:“失陪。”   阿嫣放下酒杯,将桌上密封起来的礼盒递给他:“当然,我已经吸取了教训。”   傅逢期淡笑:“给楚楚的?”   阿嫣说:“给你的。”停住,认真盯着他的眼睛:“在我实施计划前,傅先生,请你千万保重你的身体,就算脑袋摔破了,断手断脚也无所谓——有些地方,千万不能断掉,记住。”   傅逢期正想说什么,对方没给他机会,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走了。   *   傅家。   傅逢期回到家,正好晚上九点半。   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傅逢期手放在车门上,准备开门,眼角扫到一边的礼盒,摇了摇头,准备扔掉。   犹豫片刻,他拿起来,给前面的司机:“拆开看看。”   司机说:“好的,傅先生。”   一阵窸窸窣窣拆包装的声音。   傅逢期问:“是什么?”   司机没答话。   傅逢期拧眉:“怎么?”   司机转过头,脸已经涨的通红,吞吞吐吐的:“这个,傅先生……这个,额。”   傅逢期眉心拧的更紧,伸手:“给我。”   司机又还了回来。   傅逢期一看,神色微变,冷哼了声,随手丢掉。   那是拳击手用的护裆,专门保护下身用的。   旁边还有一张小卡片,字迹不算难看,但也算不上清秀。   在我睡你前,请你务必保护你的下半身。   多谢你了,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使我伤心的男人。   落款:你并不怎么亲爱的,阿嫣。 第54章 校园一霸(六-八)   新的一周。   阿嫣回学校前,特地嘱咐老古董:“你要时刻盯着傅逢期, 不能像上个世界……知道吗?唐子明列车上遇险,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 我本可以冲过去救他。”   老古董:“……知道。”   阿嫣:“我不带你去学校了。”   老古董一惊:“宿主?”   这是阿嫣第一次不带它出门。   老古董有点委屈。   阿嫣说:“我有几句话交代学校里的人, 说完就回来,最早今晚,最迟明天。”   老古董不明所以。   阿嫣:“我要分出点时间,专注傅逢期,速战速决——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   校园一角。   文静的少女穿着素色的连衣裙,站在树下,一阵风吹过, 衣摆飞扬, 白衣飘飘, 花落如雨,少女的发梢沾上几片花瓣。   少年伸手拂落。   这是关于青春最美好的画面。   少女羞涩地笑了下,低下头,似是有些为难, 轻声说:“苏凉, 贴吧的那件事,你别太往心里去。我……至少我跟身边的朋友都说过了,那是霍嫣的恶作剧,都是假的。”   苏凉神情淡漠,望着女孩的瞬间,眼中划过一抹温柔的颜色:“理他们干什么?越描越黑, 你说了也没用。”   周楚楚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我不想你平白受这个委屈——霍嫣太过分了。她做了这种事,就没考虑过会给你带来多大的伤害吗?”   苏凉说:“别说这个,扫兴。”   周楚楚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说:“我记得,下月初是你生日,我帮你做生日蛋糕,好不好?”   苏凉挑眉:“你连蛋糕都会做?”   周楚楚笑了笑,用力点头:“会。傅家有烤箱,我小时候就学会了。”   苏凉脸色一沉,冷声道:“你也给傅路白他们做过蛋糕吗?”   周楚楚怔了怔,下意识的点头:“路白哥哥生日的时候——”   “路白哥哥。”少年眉眼愈加冷漠,讽刺地笑了声,黑眸染上戾气:“周楚楚,我在你心里,到底能排到第几位?是不是得排在傅路白和傅逢期后面?”   周楚楚大惊,不知所措:“你、你为什么问这个?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苏凉的笑意微冷,摇头:“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平静,看着少女因为害羞垂下头,又重复了遍,语气更加坚定:“我喜欢你,不要粉饰太平,装的好像你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就对我一个人好?什么路白哥哥……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周楚楚小脸红得能滴血,受惊似的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   苏凉不肯放过她:“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只要一个答案,说啊!”   周楚楚粉唇动了动,过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少年自嘲的冷笑了声,有些心灰意冷,她心里一急,拉住他的袖子:“苏凉,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突然问我,我真的不知道。”   苏凉后退一步,淡淡道:“那就慢慢想,想好了给我答复。”   他走了。   周楚楚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心情低落,莫名感到惆怅。   经过一间教室门口,看见里面聚集了十几个人。   她随意瞥了过去,忽然停住脚步。   那是全校知名的邪教团。   几名女生围成半个圈,妆容浓艳,目光犀利,抱着手的站姿十分不良少女,还有几个男生站在靠后的位置。   这个团体,学校里没有人敢惹。   突然,其中一名女生换了个位置,走到另一边,也就露出……包围圈里面的人。   那人穿着米色的针织衫,下面穿了条深色的裙子,黑长直的头发,看起来就如斯文乖巧的淑女,然而脸上化的妆精致且艳丽,红唇弯起的弧度也是冷艳的,眼尾淡扫,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气场慑人。   她坐在课桌上,平静地说着话,不时抬起手,指向某个人,随意地吩咐几句,被点名的人便频频点头,就差拿个小本子出来,记下对方的金口玉言。   周楚楚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走了进去:“霍嫣。”   刹那间,空气停止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眼神带着反感和恶意。   周楚楚这才感到后怕,不安地咬住下唇,看了眼门口……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了几句,抬眸看向作为领袖存在的那人:“霍小姐,在贴吧造谣的人,是你吧?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造谣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脑海中,思绪飞转。   她苦苦思索,如果等下对方说苏凉先开的头,那她该怎么回答,怎么说服他们,趁早放弃冤冤相报、伤人伤己的恶作剧……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正发愁,忽听对方答道:“因为我想。”   因为我想。   简单的四个字,连借口都算不上。   周楚楚愣住了,讷讷道:“这、这是什么理由?因为你想,就可以故意伤害别人,随便中伤别人的名声吗?”   旁边有个女生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讥讽:“抢别人男人的贱人,还有脸跑来质问我们嫣姐?你他妈活的不耐烦了吧!”   最后一句,语气尤为恶劣。   周楚楚吓到了,脸色发白,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刚才那名嚣张的女生不依不饶,渐渐逼近她:“周校花,周小姐,傅路白一个人不能满足你吗?手伸那么长,非得抢金针菇男孩?他虽然只有十秒钟,也是我们嫣姐付过钱、买了他的人和时间的,你这么有道德,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偷不能抢啊?”   “不对。”周楚楚虽然害怕,但是强忍着不再退缩,正色道:“我没有要抢苏凉,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她咽了口唾沫,咬咬牙,大声说:“——是你的注定永远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不是你的,强求又有什么用?金钱是买不到感情的!”   “卧槽,这女的把当小三说的那么清新脱俗。”   “朋友?一起亲嘴打炮的朋友?”   “金钱买不到感情,但是能买到出来卖的男人,比如苏凉。”   ……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的,说的越来越难听。   周楚楚看着那些人……那些狰狞的,嘲讽的嘴脸,牙齿在粉唇咬出一排印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滴落。   不能哭,不能示弱!   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   ——他们不配。   “周小姐。”   阿嫣终于又开口了。   其他人顿时安静下来,沉默不语。   阿嫣跳下桌子,慢慢走了过来,修长笔直的腿交替前行,因为人长的高挑,走路的时候,气场是淡定自如的从容和随意。   周楚楚却感到紧张,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靠了靠,后背抵住墙壁。   “是你的注定永远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不是你的,强求又有什么用……”阿嫣念着这句话,眼里带着一丝笑意:“这句话,你说的?”   周楚楚一愣,点头:“对。”   阿嫣问:“你真的相信吗?”   周楚楚说:“当然。”   阿嫣双手笼进袖子里,垂在身侧,看了看睁着一双水汪汪黑眸,像受惊的小鹿般的女孩:“我这个人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注定。你既然相信,那就记住你的这句话——余下的人生,你会需要很多心灵鸡汤。”   周楚楚疑惑地看着她。   阿嫣笑了笑:“你说完了吗?我们开会,你出去。”   周楚楚沉默片刻,转身走出教室,然后小跑起来,终于不再克制自己的心酸和委屈,边跑,边抬手擦去溢出的眼泪。   不知跑了多久,迎面撞上一堵人墙。   萦绕在鼻息间的淡淡香味,干净冷清,又是那么熟悉。   抬头看了看……是他。   傅路白。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黑长裤,手里拿着一本书,刚从图书馆出来,看见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皱了皱眉:“怎么了?”   周楚楚强颜欢笑:“没有。”   傅路白淡淡道:“说实话。”   周楚楚开口:“真的没什么——”   傅路白打断:“我说过,楚楚,对我,你没有隐瞒任何事情的必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身边。”   周楚楚心里一暖,感动地看着他。   傅路白又问:“到底怎么了?说。”   周楚楚低下眸,静默了很久,轻轻说了一句:“……我去找霍嫣了。”   *   教室里。   “嫣姐,咱们不能就那么放过姓周的女人!”池迟瞪着周楚楚离去的背影,冷哼了声:“你看看她,仗着傅路白会替她出头,竟然敢来对你说教,不打死她算轻的。”   阿嫣不在意:“擒贼先擒王,别理小喽啰。”   池迟:“小喽啰?”   阿嫣说:“靠山倒了,他们也就不蹦跶了,到时随你怎么修理。”说到这里,停下,面对一众会员,说:“我请假一个月,社团的事情,我刚才已经说了,你们看着办。”   有人问:“为什么那么久?嫣姐,你家里出事了吗?”   阿嫣回答:“没,需要时间搞一个男人。”   众人沉默了半分钟。   池迟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的问:“搞定一个男人,还是搞一个男人?”   阿嫣语气平淡:“搞他。”   “怎么搞?”   “天凉王破,逼良为娼。”   ……   刹那间,四周鸦雀无声。   最后,池迟拿起阿嫣的包,递给她:“嫣姐,你……加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跟我们说一声。”   *   霍母打开门,看见眼前的人,惊讶的问:“路白,你怎么突然来了?”傅路白从小就是孤僻的性子,很少串门,小学过后,几乎没来过霍家。乍一看见他,霍母心头一跳:“该不会是小嫣在学校里出了事?!”   傅路白淡淡道:“伯母,霍嫣在吗?”   霍母说:“小嫣去学校了,请了一个月的假,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办,我们问了也不肯说……唉。”她叹了口气,苦笑:“女孩子就是心思多,有很多事情,她都不跟我们讲。”   傅路白不为所动,只问:“我可以进去等她吗?”   霍母让开路:“当然,进来,随便坐。喝茶还是喝饮料?阿姨正好切了水果——”   傅路白摇头:“谢谢,不用,您忙。”   霍母还是进去厨房,泡了茶,端着瓜果盆出来。   傅路白坐了一会,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微微皱起眉,随意一瞥,突然看见堆放在房间门口的纸箱。   纸箱没封上,是打开的,里面的一件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他走过去,弯下腰捡起来。   那是一个还装在礼盒里的洋娃娃,很旧了。   纸箱里装着其它几样杂物,一个陈旧的塑料瓶,零零落落的铅笔、橡皮擦……在他模糊的记忆里,那似乎是他的。   很多年前,阿嫣会去他们家写作业,问他借文具,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   他说,不用还了。   傅路白把东西都放了回去。   这些……垃圾,她竟然还留着。   多傻。   过了二十分钟,阿嫣到家了,看到他,脸色有点奇怪,像是没认出他,等了一会,才开口:“哦,是你。”   霍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的说:“小嫣,桌子上有水果,招待你路白哥哥吃,我不打扰你们,我上楼。”   阿嫣说:“你在不在,都不打扰。”   霍母摸摸她的头,转身走上楼梯。   不等阿嫣发问,傅路白说:“今天,你见过楚楚。”   阿嫣放下包,进房,拿起镜子,又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子照,没抬头:“对。”   “你们对她说了什么?”   阿嫣心不在焉:“说的太多了,你问哪一句?”   “霍嫣。”少年的声音清冷:“我记得对你说过——”   阿嫣说:“你记得,我不记得了。”   傅路白拧眉。   阿嫣对着镜子笑了笑:“傅同学,我和你很熟吗?你说的话,我必须记住?”   傅路白没作答。   这是第一次,阿嫣用这种生硬的语气对他说话。   上次见面,同样是因为楚楚受了委屈,他来兴师问罪,阿嫣完全是另一种态度,面对他,气势不自觉的便弱了几分。   不管是小学,高中,还是大学。   即使阿嫣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校园女霸王……可只有在他身边,她永远像当年那个任性又自卑的少女,那个鼓起所有勇气,飞快将情书塞进他的课桌,然后红着脸逃走的胖女孩。   傅路白从没想过,有一天,阿嫣会变的这么陌生。   不止是容貌,更多的是行为举止。   “走吧。”   傅路白一怔:“什么?”   阿嫣这才侧眸,散漫的扫他一眼,说:“你哥哥可以用我爸爸的事业,用双方的商业合作,威胁我。苏凉虽然是个不怎么美貌的蠢货,至少可以暴力威胁我,装装样子。可你——”收回目光,语气淡漠:“我不喜欢你,你就什么都不是,站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再见,不送。”   她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没看路,脚踝碰翻了纸箱子,那只空瓶咕噜噜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傅路白鞋子前。   少年的神色有些复杂,俯身捡起,放回纸箱里。   阿嫣说:“谢谢。”   开门,准备进去。   傅路白出声:“你都留着。”   阿嫣回过头。   傅路白走了几步,蹲下身,从纸箱里,捡起早已硬得不能用的橡皮擦,发黄的铅笔盒……最后,拿起洋娃娃:“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阿嫣想起日记里写的,回答:“对。”   傅路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冷情的少年,唇角竟然勾了下,那笑意却有些伤感:“……收在箱子里,准备扔掉了吗?”   阿嫣奇怪地看着他,等了等,说:“不,准备收起来放好。这是一个女孩子的遗物,不管怎么样,至少生前她很重视,就算我需要放文件的空间,也不能随便扔掉。”   傅路白问:“什么遗物?”   阿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含温度:“她死了。那个在乎过你,在乎过苏凉的人,已经死了——这也许是你们所希望的。”   语气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傅路白沉默很久。   对方说的话太荒谬——她就站在这里,却说自己已经死了。   可无形中,又是对的。   新学期开始后,尽管他一向不听闲话,不管闲事,全部的时间只用来读书,陪伴周楚楚,但是学校里,阿嫣的存在感太强,他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阿嫣变了。   “我从没希望你——”那个字,傅路白说不出口:“我不喜欢你,也拒绝过你。当年的情书,最后变成那种情况,不是我想看见的。”   阿嫣说:“这与我无关。”   傅路白站起来,低头看着她:“很久以前,我当你是妹妹——那时,你来我家写作业,我指导你功课……我不喜欢你,但是从没想过刻意伤害你。”   阿嫣对他想说的话没兴趣,转身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傅路白静静地站在门口,又看了那只纸箱子一眼,薄唇抿起,向外走去。   *   好多天了,阿嫣总是早出晚归。   霍母说过几次,她只当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不知道在外面忙什么,回到家也不肯闲着,不是坐在电脑前,对着网页搜东西,就是捧着文件夹翻阅。   书桌表面,从堆满各类化妆品、首饰盒和镜子,变为满是凌乱的文件资料。   ——忙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只有老古董知道,宿主到底藏的什么心思。   半个月前,阿嫣软磨硬泡,威逼利诱,问它讨来了傅氏集团的详细资料,尤其是傅逢期手头的几个重大项目,以及合作方、客户的相关信息。   从此,阿嫣经常打扮得美美的出门,一走就是一整天。   老古董问:“宿主,你又对别人用媚术了?”   阿嫣说:“媚术分分钟见效,需要我这么费劲吗?”   老古董想想也是。   阿嫣笑了起来,眼眸清亮:“这是凭本事耍的阴谋诡计,凭本事泡的男人,凭本事灌的迷魂汤——”   镜面掉下一滴硕大的汗珠,老古董说:“这……宿主你牺牲很大了。”   阿嫣摇头,语气不紧不慢:“我想要别人替我卖命,牺牲色相是捷径,却也不是唯一的方法。”   留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阿嫣变得更忙了,经常早上七点左右离开,晚上过了十点才会回来。   老古董看着电脑屏幕里,傅逢期英俊而冷酷眉眼,替他捏了把冷汗。   *   生日这天,苏凉和母亲吵架了。   继父喝的像一头死猪,母亲叫他把男人搬上床,他不肯,只是冷笑:“要我趁他喝醉了,捅死他可以,照顾他?放屁。”   一言不合吵了两句,他转身就走。   坐在空荡荡的公园里,苏凉给周楚楚打了电话:“喂。”   周楚楚显得有些紧张:“苏凉?”   苏凉笑了声:“今天我生日,你忘记了?”   “我……”   苏凉听出女孩语气里的迟疑,问道:“怎么了?”   周楚楚半天没说话,最后,小声说:“大哥身体有点不舒服,我需要留下来照顾他。”   她只会叫一个人大哥。   苏凉黑眸寒光陡现,火气涌上头,怒道:“傅逢期是病的快死了,还是怎么?傅家那么多佣人,只能你伺候?”   周楚楚沉默片刻,轻声问:“你也觉得我是佣人吗?”   苏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那天已经说好了,你陪我过生日。”   “对不起,苏凉。”周楚楚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哭音:“我也不想的,蛋糕都做好了,可大哥发高烧,我走不开,对不起对不起——”   苏凉挂断电话   他两手兜在口袋里,往旁边的树桩上狠狠踹了两脚。   得,今晚看来又得露宿街头。   他的生日啊。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祝福。   父母,兄弟……喜欢的女孩。   呵。   晚来风急,天气很冷。   苏凉穿的单薄,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   在一条街的转角处,遇见几个以前交恶的混混,他以一敌二打了一架,成功挂彩。   苏凉吐出一口带血的水,抬手满不在乎地抹掉唇角的血渍,轻蔑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青年人,双手放回口袋,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   走到一家蛋糕店门口,苏凉犹豫了下,走了进去。   收营员看着嘴唇破了流着血,十分狼狈的美少年……想了想,看在那张带伤依旧很美貌的脸份上,没把他赶出去。   苏凉花了所剩不多的一点钱,买了一个小蛋糕。   他继续在路上流浪,走了不知道多久,再次停下,环顾四周,前面是熟悉的小区。   本想转身离开,他却迟疑了。   低头,看着手机,怔怔出神……最后,他拨通了那个躺在通讯录里积攒灰尘,差点被他删掉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起:“苏同学?”   他说:“是我。”   *   阿嫣从小区里出来,大老远就看见了苏凉。   少年提着一个小塑料袋,神色冷漠而倔强,唇边的伤口不停沁出血珠,他不在意,只用手抹了抹。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上衣,外套都没穿。   没等阿嫣走近,他说:“今天你方便吗?”   阿嫣看着他:“说的详细点。”   苏凉沉默片刻,开口:“我没地方去。”   阿嫣说:“你没地方去,我家也不是垃圾收容所。”   苏凉转头,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折回来,面无表情的说:“就今晚,我不想一个人……你让我留下,想干什么都行。”   他的暗示很明显。   阿嫣听了,若有所思地抬头:“让你跳脱衣舞也行吗?”   苏凉气白了脸:“你——你去死。”   阿嫣低头一笑:“要不是那点好感度,谁会理你。”   苏凉问:“什么好感度?”   阿嫣摇摇头:“留你一晚,走吧。”   *   霍父霍母在楼上,两个人回来,没惊动他们。   这个房间,苏凉轻车熟路,只是看着那张床——还是会下意识地揉揉膝盖,再瞪一眼那女孩纤细的背影。   阿嫣坐在书桌前,一直埋头看资料。   苏凉打开蛋糕的小盒子,用送的勺子挖了一点,尝味道。   太甜。   他不喜欢。   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吃了下去,直到剩下最后一小块。   “喂。”   阿嫣没回头。   苏凉走了过去,手里拿着蛋糕,硬邦邦的说:“你吃一口。”   阿嫣眼皮也不抬一下:“晚上不吃高热量的东西。”   苏凉正想笑,目光掠过那几份文件,皱起眉:“这是……”他看着第一页上,傅逢期的名字和照片,眉宇皱得更紧:“你在干什么?”   “与你无关。”   苏凉把最后一口蛋糕消灭掉,坐在落地窗边,发了会儿呆,说:“今天我生日。”对方没答话,他也不在乎,沉默了下,又说:“本来楚楚答应跟我一起过,可傅逢期生病了……”他自嘲地笑了声,翘起腿,通过透明的玻璃,望着外面的一轮冷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你这里来,明明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到了你家门口——”   “不奇怪。”   苏凉转头:“什么?”   阿嫣已经放好了资料,抬眸,对着他淡然道:“你的潜意识比你聪明。你会来,只有一个原因。”   苏凉皱眉。   阿嫣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同样看着天上月:“你心里知道,我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会无条件的包容你……即使只是曾经。”偏过头,看着少年的眼睛,微微一笑,柔声道:“可怎么办,那个人死了,你是凶手之一。”   苏凉瞳孔收缩,神色僵硬。   过了一会,薄唇微启,想吐出一个‘不’字,却发不出声音。   阿嫣不再看他:“外面有沙发,这里有地毯,随便你选。”   *   地板上凉,就算铺了地毯,还是冷。   苏凉转过头,看着床上的人。   阿嫣捧着面镜子,照了足有十分钟,最后亲了亲镜面,微笑着说了句‘今天也很爱你’,然后就背转身,朝着墙壁睡觉了。   自始至终,根本不搭理他。   苏凉冷哼一声,从地上起来,摸摸裤子口袋,还有一包烟。   他走到阳台上,关起门,抽了一支,回头看了看,灯已经关了,房里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影。   他又抽了一支。   终于,他走了进来,没躺到地上,坐在书桌的椅子上,过了很久,低声说:“我不会跟你道歉的。”   没有回应。   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到死也不会。”   *   最近,傅氏集团可谓流年不利。   先是两名重量级高管相继跳槽,还没等公司缓上一口气,由傅逢期亲自负责,近期最大的项目,出现了严重状况。   本来都已经谈妥了,整个项目期限为四年,总投资过百亿,一切就绪只差签合同,傅氏集团底下的部门已经依次展开工作……然而,对方反悔了。   就那么反悔了。   从上到下,公司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人心惶惶。   傅逢期多次约对方的项目负责人出来见面,对方以各种理由拒绝,直到今天,终于答应了。   总是准时准点赴约的他,这次提前了十几分钟,出现在约定见面的高档餐厅门口。   终于,对方那位大忙人‘高总’到了。   黑色的加长宾利停下,司机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高总走了出来。   傅逢期正想过去,忽然看见高总转身,对着车里伸出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片刻后,车内探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住高总。   傅逢期皱眉。   车里的人低着头出来。   傅逢期眉心拧得更紧,只觉得那身影……有点熟悉。   高总挽住佳人,走向傅逢期,春风得意:“傅总,你好,不好意思,我们来的晚了点。”   傅逢期淡淡道:“没有,是我来早了。”   高总转过头,看着身边千娇百媚的女人,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迷恋:“我来介绍,这是我的秘书阿曼达。”   那女人抬起头,红唇微微弯起,媚眼如丝:“傅先生。”声音说不出的甜美,说起话来情意绵绵,眼波流转间,轻易能醉死人的骨头。   霍嫣。   高总说:“傅总,你别看阿曼达年轻漂亮,她的能力可强了,不是我吹牛,她只在我身边待了一个月,我就离不开她了,缺了她什么都办不成,真的,手底下没一个人比她得用。”   傅逢期语气很淡:“是么。”   半个小时的谈话。   傅逢期尽一切所能,企图说服高总重新考虑他的决定。   高总一再的表示很遗憾,期待将来和傅氏的合作,但是对于目前的项目,任由傅逢期怎么说,绝不松口。   半小时后,谈的也差不多了。   高总去了一趟洗手间。   只剩下傅逢期和阿嫣两人。   傅逢期神情依然冷漠,盯着对面的女人,眼底浮起危险的光。他喝了口柠檬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是你。”   阿嫣笑笑,间接承认:“傅先生,这个世界上,可不止你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霸道总裁。”   傅逢期冷然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阿嫣轻笑一声,说:“前几天,你的心肝宝贝周楚楚主动找我,替苏凉出气,说了我一顿。同一天,你的好弟弟跑到我家来,又准备对我说教。”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傅先生,当初,我不过带人骂了你家宝贝两句,你就动不动天凉王破,威胁我爸爸取消合作……”娇滴滴的语气,两弯柳眉微蹙,显出几分忧伤,可那双狐狸一样的眼里,分明只有冰冷的嘲弄:“他们一个个的,全来欺负我,你给我评评理,我该怎么对付你们一家人,才能平我心里这口气呢?”   傅逢期不语。   阿嫣的手,从桌子上伸了过去,握住他的,装模作样的撒娇道:“他们都是不讲道理的,你快回去管教他们,最好把他们一个个的,全送去脑残治疗训练营,不然……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女人洁白柔腻的指尖,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来回描绘两遍。   温热的,酥麻的触感。   有点痒。   傅逢期抽回手:“霍小姐,你自重。”   阿嫣看着他,声音柔腻:“我一点都不重,可轻了,要不改天换个地方,让你抱抱?”   傅逢期神情冷淡:“伯父伯母不会想见到你这样。”   “还想叫他们来管教我呀?”阿嫣轻挑了下眉,笑得愉悦:“你瞧,管教这个词,我不喜欢,我只喜欢……调教。”   高总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   阿嫣站了起来,对着高总笑了笑,示意马上过去,然后看着对面英俊得过分的男人,平静道:“傅先生,这才只是开始——你会来求我的,因为你输不起。如果傅氏倒了,你怎么保护你的宝贝小心肝,嗯?”   她掏出包里的一张名片,放在红唇间抿了抿,纸上留下的唇印,带着淡淡的口红香味:“随时约我,不要害羞。”合上小包,背在肩膀上,转身走了几步,停住,对着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人挥了挥手:“期待和你的再次见面,傅先生。” 第55章 校园一霸(九-十一)   傅氏集团的麻烦才刚开始。   继高总的项目落空后,今年几大主要项目连续出现状况, 对公司的运营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高管的接连出走, 更是让本就严峻的局势雪上加霜——管理层大换血, 又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引起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   员工士气低落,普遍对公司前景持有怀疑态度,中低层的小领导也相继递上委婉的辞职信。   照这么下去,距离四面楚歌的结果,不远了。   傅氏集团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会议上,面对众人的质疑, 看着那一双双久经沙场, 冷静精明的眼睛, 傅逢期第一次感到无力,自我辩解的话有太多,但是没一句能服众。   他从没遇到过这种困境。   傅逢期的人生从来顺风顺水,毕业后进公司, 短短三年间, 就从父亲手里接过公司负责人的身份,父亲可以放心地退下去,出国长住,全是因为他不同于平辈人的优秀。   他的人生是规划好的精英路线。   他是注定的王者。   直到有个人出现,对他说,再没什么, 比高傲的王低头,更能取悦人。   那人从训练营回来后,便脱胎换骨,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以前的霍嫣身材痴肥,相貌不堪,心思简单,归来的霍嫣美艳妖娆,神秘且不可捉摸,一言一行之间,都是危险的信号。   心如蛇蝎。   “逢期。”   傅逢期抬眸。   集团的大股东之一,他父亲的多年老友看着他,脸上不带表情:“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一直很信任你的能力,前两年,在你领导下,公司的成绩有目共睹,于情,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   傅逢期扯起唇角,语气极淡:“商场无情面,您不必照顾我的面子。”   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说:“照这么下去,不用我说,在场的人都清楚,你心里也清楚……最后会导致什么后果。这样的损失,对于我们中间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所以,逢期——”   他看着会议桌正前方的男人,平静的说:“我们已经一致决定,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让你证明你的实力。如果一个月后,你没有办法扭转劣势,我们不得不质疑你是否具有管理公司的能力,是否能胜任你现在的职位。”   傅逢期容色不变,淡然道:“我理解。”   会议结束。   股东们陆续出去了,蔡秘书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坐在扶手椅上,双手交握,抵住唇的男人,知道他正在沉思,不便打扰,于是轻轻带上门。   啪嗒。   门关上了。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他一个人。   傅逢期面无表情,右手伸进西装裤的口袋,摸到一张卡片,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冷冷凝视许久。   依稀还能闻到鲜红的唇印,散发出的淡淡香气。   不,不止是口红的味道。   还有……她身上自带的香气。   不是楚楚喜欢的清甜甘冽的水果香,这种幽香在鼻息间萦绕,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深沉的夜,女人的红裙和雪白的肌肤。   那是情和欲交织的暗香。   撩人于无形。   傅逢期冷哼一声,将卡片收回口袋。   *   “阿曼达,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阿嫣回头,看着一脸伤心的高总,低低叹了一声,握起他的手:“相聚终有时,天下却无不散之宴席。”   高总看了眼手中的辞呈,依旧不舍:“可我失去了你,怎么再找一个能帮我赚钱,知我心意,能让我热血沸腾,又能使我灵魂升华的女人呢?”   阿嫣一怔,展颜微笑:“高总,哪天你不当霸道总裁了,改当文学创作家,我一定是你最忠实的读者。”   “……唉,我知道留不住你。”高总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死心的问:“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阿嫣拿起桌上的包,走向门口,打开门,回眸一笑:“相聚终有时。”   高总用力点头:“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阿嫣又笑了笑,转身离开,毫无留恋。   *   这一个月,阿嫣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基本上都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今天到家却很早,才六点敲过,正好赶上晚饭。   霍母问:“小嫣,你到底在忙什么?”   阿嫣敷衍道:“已经暂时忙完了,没事。”   霍母正想追问,霍父拉住她,摇了摇头,霍母便叹了口气,只是低头吃菜。   过了会儿,霍父另起了话题:“逢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公司业务接连出状况,说没人针对傅氏集团,我不相信。唉,听说逢期这孩子最近忙的焦头烂额,他爸爸远在英国都惊动了,也是可怜。”   “你觉得他现在可怜,不如想一想他春风得意,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   霍母皱眉,看了眼语出惊人的女儿:“小嫣,你说什么呢?凭咱们两家的关系,别人都能幸灾乐祸,你不能,知道吗?”   阿嫣夹了一筷子菜,说:“我不是幸灾乐祸,我是准备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霍母气道:“你好好说话!你今天怎么了?小时候你逢期哥哥抱过你,路白教过你功课,你都忘记了?”   阿嫣:“还真忘记了。”   霍母气得吃不下饭。   霍父说:“行了,吵什么?都少说两句。”   晚上,霍母约了人搓麻将,一早出去了。   霍父在书房里,看几份从公司带回来的合同书。   阿嫣敲了敲门:“爸。”   霍父抬头:“小嫣啊,进来。”   阿嫣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上两周,傅逢期手上丢掉了一个大项目,你知道吗?”   霍父笑笑:“当然知道,早就传开了,价值百亿的项目……董事会还没闹翻天,看来他们对逢期的能力是很认可的,至少还愿意信任他。”   “那可不一定。”   霍父微微一怔,皱眉沉默了会,慢慢开口:“小嫣,你什么意思?”   阿嫣对着他笑了笑,两手放在桌上,镇定自若:“现在傅氏集团的情况,你真的看不清楚吗?不仅仅是重要的项目相继出问题,更要紧的,是他们的高管一个个的出走,如果傅逢期都下去了,他们怎么向股民交代?那等于公开承认,公司出了大问题,快要垮台了。”   霍父安静地听着,眼底的惊讶渐渐淡去,由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待女儿说完,他沉默半刻,问:“这些话,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阿嫣紧盯住他的眼睛,声音变得轻柔:“爸,这是大好机会……不是吗?我们公司和他们涉及的领域重合率很高,他们失去的项目,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与其便宜其他人,不如砸在我们头上,不吃白不吃。”   霍父惊疑地看着年轻的女儿,不敢相信刚才那些话,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思忖道:“小嫣,爸知道你指的什么。”他抬眸,迎上女儿坦荡荡的视线:“说我没考虑过,那一定是假的。可商场不仅看利益,也讲人情,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怎么对得起你傅伯父?再说,逢期是我看着长大的小辈,我趁火打劫,外头的人会说什么——”   “那不重要。”   霍父一惊:“什么?”   阿嫣看着他,冷静理智的眼神,不带感情波动:“商场如战场,利益攸关的情况下,讲什么情面?傅逢期对着你大放厥词,威胁你取消合作的时候,他想过你是他的长辈,他这么不留情面,会伤两家感情吗?”   霍父握着杯子的手用了几分力。   他想起了当初的情景。   傅逢期站在他跟前——他看着长大的青年,不知何时变得那般陌生,神情淡漠,而在那平淡黑眸的深处,潜藏的是锋芒毕露的凌厉,和不容置疑的强悍。   这个人,迟早成长为他们这一领域的霸主。   傅逢期说:“这是我的决定,也是公司的决定。”   他挤出难堪的笑意:“逢期,你妹妹一时犯错,我和你阿姨会说她的,不用——”   对方眉眼凌然:“犯了错就要承受代价,没有例外。”青年的手伸进口袋,对着他略一颔首:“我走了,如果时间到了,您还没有以我能满意的方式管教霍嫣,那么……我只能说,很遗憾。”   当时,他一口气闷在胸口,足有三、四天。   同样身为成功的公司老总,被一个小他十几二十岁的晚辈,当面这么威胁,说完全不介意,怎么可能。   但他也没想过,竟然这么快,就有了能报仇雪恨的机会。   若不把握住,确实对不起他受过的气。   “爸。”阿嫣一手支头,眼神飘向他:“高总的那个项目,我们一定能拿下来。到那时候,您多风光啊,从前唯傅逢期马首是瞻的那群人,肯定全转过来,像不要脸的苍蝇一样,围着你嗡嗡转,说尽拍马屁的好听话……”唇角勾起,笑容带着一丝蛊惑,柔声道:“……见惯了傅逢期目中无人的样子,你就不想看他陷入困境,无能为力的可怜样吗?”   这是压垮良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霍父笑了笑,把杯子放下来:“你说的对——不看一下,太可惜了。”   *   回到房间。   老古董在梳妆台上跳舞:“宿主。”   阿嫣奇怪的问:“你干什么?”   老古董气喘吁吁:“锻炼身体。”   阿嫣笑了笑:“喔。”   老古董累极了,瘫在桌面上:“宿主,除了古代的那个世界,你以前,也当过很多年的妖妃吧?”   阿嫣问:“何以见得?”   老古董:“咳,你对霍先生说的话,真像吹耳边风的奸妃。”   阿嫣笑了笑,捧起它,对着自己的脸照,手指细细抚过眉眼,漫不经心道:“男人都是一样的,不管年龄多大,心里有个地方,总像个自负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你只要懂他们,就能轻易利用。”   *   半个月后。   某场名流云集的慈善晚会。   霍父站在一群成功人士中间,笑得春风满面,不管他说什么,旁边人都会附和他,就算说个不好笑的冷笑话,他们都捧场的笑作一团。   霍母挽着他的手臂,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地转过头,崇拜地仰望他。   谁不喜欢这种众星捧月,万人之上的感觉呢?   所以,有钱的想要更有钱,赚得再多也不会知足,钱赚够了,还有名声,还有权势。   谁都想当群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帝王。   而在会场的另一边,傅逢期手握一杯红酒,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周围人来人往,没人停下来与他攀谈,最多看他一眼,点头致意。   多么现实的世界。   志得意满的时候,身边不会缺少曲意逢迎的人。   身处困境,举步维艰的时候,不求他人雪中送炭,冷眼旁观已经算好的……可终究还是落井下石的人多。   他笑了笑,低头抿一口酒,向着对面热闹的人群走了过去。   “霍叔叔。”   这一声响起,众人不约而同停止说话,看着来人,神色各异。   霍父目光平静,笑道:“逢期,刚才都没看见你,你刚到吗?”   傅逢期说:“不,有一会了。”   霍父点了点头。   傅逢期又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霍父说:“当然。”对周围的朋友们举了举酒杯:“失陪。”   霍母看着他们的背影,犹豫片刻,没跟上去,转身跟相熟的太太拉家常去了。   身后,有人问:“那是傅逢期吧?傅氏这次能不能熬过去啊?”   另一人说:“谁知道呢?倒是霍总——”停顿了下,压低声音:“听说,霍总连续抢了傅氏几个客户,啧啧,真是趁人病要人命,当面叔叔侄子的不要太亲热,背后捅刀不手软的。”   “傅逢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平时最不讲情面的人,现在也是活该,我早看不惯了,所有富二代接班人,就属他最不可一世。”   “就是,不就长的比一般的老板帅了一点?跟他说话,总是一张臭脸,像所有人都欠他钱,多笑一笑会死吗?”   “我等着看他破产后的下场。”   “对,看他还怎么嚣张。”   “哈哈。”   ……   霍父跟着傅逢期,走到人少的地方,等前面的男人停了下来,他也站定,心里颇为得意,语气却是非常的慈祥:“逢期,如果你手头有困难,不要怕难为情,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你尽管开口。”   傅逢期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千年老狐狸,真会装。   他淡淡一笑:“霍叔叔,我想跟你说的,和公司的近况无关。”   霍父扬眉:“哦?那是什么事?”   傅逢期开口道:“是你的女儿——”   说到一半,微微皱眉,停住。   阿嫣穿过半个大厅,径直走了过来。   今天的她穿了一条大红色的低胸晚礼服,长长的裙摆拖到地上,走起路来便在地上逶迤而过,上身收紧,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再往上,便是晃眼的冰肌雪肤,玲珑锁骨,细长的脖子戴着钻石项链——鲜红欲滴的血钻,正衬衣服的颜色。   所到之处,总会引起在场男士的目光追随。   “爸爸,傅先生。”   霍父点点头,笑的总算没那么虚伪了:“怎么来晚了?你妈妈在陪你方阿姨说话,你也过去吧,我们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你听了也无聊。”   “怎么会呢。”阿嫣对他笑笑,眼尾扫向一边的傅逢期,沉默了下,又说:“爸,妈妈叫你过去。”   霍父问:“什么事?”   阿嫣说:“我也不清楚。有你这么好的老公,她想多在人前秀秀恩爱吧。”   霍父大笑:“你这孩子,又乱说了。”话是这么说,他转向傅逢期:“我过去看一下。”   傅逢期点头。   霍父拿着杯子走了。   等他走远,阿嫣低低笑了一声,抬起手,帮傅逢期整理他的领带:“傅先生,你真调皮。我不是说了吗,在我背后,对我父母告状,是要付出代价的——”媚眼如丝,缠住他,红唇微启:“——你总是学不乖,看来是教训还不够,没让你痛到长记性。”   傅逢期低下头,捉住她的手。   他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嫣的手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被他紧紧握住,无法动弹,便用指甲轻轻在他手指上划过:“你的记性真不好,总忘记我说的话。我要你对我低头,我要你来求我,我要和你春风三度——然后就没你什么事了。”   傅逢期又闻到那种味道。   幽深,如海洋暗涛汹涌,张扬,如玫瑰尖刺滴血。   他淡淡道:“你想报复的,是我,还是路白?”   阿嫣说:“你可以自由发挥想象力,我不介意。”等了一会,他还是不放手,她笑了笑,干脆走近两步,玲珑有致的身体几乎贴上他,声音低柔:“傅先生,我送给你的护具,你有没有戴着?”   “扔了。”   阿嫣叹了口气,摇头:“你也是个不叫我省心的。算了……”她一只手被他握住,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约吗?”   傅逢期沉默。   阿嫣坦然地看着他,嘴里数:“一,二,三。”第三声落下,微笑起来:“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有种,我喜欢。”   傅逢期松开她,退后一步,依旧面无表情,眼底却浮起异样的光:“霍嫣……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嫣说:“你要我知道什么,你尽管说。”   傅逢期淡然道:“你不可能如愿。”   阿嫣轻哼:“我能不能如愿,凭我的本事,你能不能扛得住,靠你的能力——可你是输不起的。”她停下,玩味地盯着他打量:“没有你在背后撑腰,周楚楚怎么来对我指手画脚?而你,没有公司的财力……你什么都不是。”   傅逢期拧眉:“你这算威胁?”   阿嫣一口承认:“对,就是威胁。拿着你的心肝宝贝威胁,如果这不够分量,再加上你的一个亲弟弟,一个便宜弟弟,行不行?”她抱着手,想了想,又说:“你写一封正式的书信,就写你是被迫的,逼不得已含泪卖身,然后把信给我,求我跟你上床,这就是我要的。”   傅逢期冷淡道:“损人不利己。”   阿嫣说:“我的目的与你无关,你只要按照我的指示办。”话说完了,她没转身就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抬头:“傅先生,听说……小时候,你抱过我?”   傅逢期又皱起眉。   阿嫣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没什么,就问问。”   曾经如亲人相处,最终却成了逼死‘她’的凶手。   人世险恶,最险恶的……莫过于人心。   *   回到家,阿嫣和父母互道晚安,走进房间。   房里黑漆漆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有一道影子坐在墙角,朦胧的一团暗影,瞧不清容貌。   阿嫣关上门,然后开灯。   少年抱着膝盖,额头抵住手臂,竟是睡着了。   自从生日那天,苏凉当了一回不速之客,他像是找到了一个临时收容所,每个星期会来个一两趟,总是三更半夜的过来,刚开始打电话叫阿嫣去小区外接他,后来门卫认识他了,只当大小姐和穷小子恋爱,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便没为难他,放他进去。   他也不要阿嫣开门,直接从阳台爬上来。   每次来,不是因为在外面和不良青年打架了,落了一身伤,就是和继父动手了,还是一身伤。   阿嫣除了给他医药箱,不怎么理他。   苏凉不在乎,他睡在地上,有毯子盖毯子,没毯子就用衣服盖在身上。   他不是多话的人,阿嫣整理资料也好,照镜子也好,他都不说话,经常只是发呆,偶尔看看手机。   这种情况持续一段时间了。   他的好感度从零升到二十五,稳定的增长。   苏凉一向浅眠,阿嫣开灯后,过了几秒钟,他立刻惊醒了,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他闭了闭眼,看清门口的人,怔住。   那人身上穿着红色的晚礼服,远远的能闻到带着酒香的香水味。   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等阿嫣放下手包和钥匙,他突然说:“你已经一个月没上学了。”   阿嫣看了看他:“所以?”   苏凉冷冷道:“你不读书了吗?”   阿嫣说:“管好你自己。”   于是,他又不说话了,直到阿嫣去套间连着的卫生间洗完澡,头上包着毛巾出来,他又说:“最近傅逢期碰到了麻烦。”   “我知道。”   苏凉皱眉,本想沉默,可忍不住开口:“你要小心他——”   说到一半,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了看,没接。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   苏凉站起来,不知怎么的,不想当着阿嫣的面接电话,走到阳台上:“是我。”   电话里,传来周楚楚的声音:“苏凉,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苏凉面无表情,直接问:“你想好了吗?”   周楚楚一愣:“什么?”   苏凉平淡道:“我上次问你,你到底喜欢谁,你想好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   隔着无形的线路和遥远的空间,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苏凉说:“挂了。”   “等等。”周楚楚的语气带着委屈:“苏凉,我是关心你,在乎你的。”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通话结束。   苏凉走了回去,看见阿嫣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绸吊带睡衣,对着镜子贴面膜,不禁脸色一红,转开目光。   他背靠墙壁站着,过了会儿,开口:“喂。”   没有回应。   苏凉也习惯了,看着地上,问:“以前……你喜欢我还是傅路白?”   还是没回应。   苏凉抬头:“我问你——”   阿嫣说:“我只喜欢我的脸。”   苏凉嗤了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出声:“霍嫣,帮我个忙。”抬眸,他微微一怔,看着女孩脸上敷的黑泥面膜,摇了摇头:“不麻烦的。”   “你说。”   苏凉犹豫片刻,走近两步,转过身:“我跟人打架,后背被刀划了一道,已经不流血了,你帮我看看伤口深不深。”   阿嫣说:“好啊。”   撩起他的衬衣,看了一眼。   少年很瘦,身形过于单薄,腰线紧致,肌肤透出病态的苍白,手指摸到那条新鲜愈合的伤,透过薄薄一层皮肤,轻易便能摸到骨头。   阿嫣用指尖描绘出伤痕的长度:“还好,不用缝线。”   苏凉身体颤了颤,突然拉下衣服,没好气的问:“什么东西那么烫?”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手指贴上他泛红的脸颊:“我的手——还没你脸烫,你鬼叫什么。”   苏凉怔了怔。   只是,手指吗?   刚才分明感觉到烧灼一般的温度,穿透皮肤融进血液。   他突然捡起地上的外套,一句话不说,转身就往阳台走,熟门熟路,顺着阳台爬下去,最后轻松跳下,落在草地上。   他闷头往外走。   刚才,那不住发烫的……   是他的心。   *   房间里,阿嫣拉上窗帘,自顾自敷着面膜,闭目休息。   老古董说:“宿主,苏凉好感值到四十了。”   阿嫣‘嗯’了声,没多大反应。   *   最近,家里的公司出了事情。   这一点,傅路白都感觉到了。   大哥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眉宇间总有解不开的愁绪。   对此,他无能为力。   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因为这事担忧的食不下咽。   早上八点。   傅逢期吃完早饭,准备出门。   “大哥。”怯生生的声音。   傅逢期拿起西服外套,转头看见少女,神色柔和下来,微微一笑:“怎么了?”   周楚楚走上前:“大哥,公司那边……是不是情况很糟糕?”   傅逢期皱眉:“谁告诉你的?”   周楚楚摇摇头:“这不重要。真的那么严重吗?”   傅逢期轻叹一声,摸摸她的头发:“不要多想,有我在。”   周楚楚心里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我舍不得你那么辛苦。如果有我能帮到的地方,你一定告诉我。”   傅逢期笑笑:“傻丫头。”   出门,坐进后车座。   汽车慢慢开出傅家大门。   傅逢期的脸色渐渐冷沉,他的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不知被他摩挲过多少遍的卡片,迟疑良久,还是拿了出来。   口红印尚在,香味却散了。   可没用的,他记得那味道,记得那女人明艳的眉眼,嚣张的话语。   有句话,霍嫣说的对。   他是真的输不起。   傅逢期无法想象,不久后的将来,如果公司真的在他手上败了,如果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人夺走,豪宅,豪车,财富和权利,只剩勉强能糊口的一点钱——他是没关系,可以从头再来,十年二十年,他相信,凭他的能力,总能重回商界顶峰。   但是,公司破产所带来的打击和羞辱,老父亲能承受吗?   还有……楚楚。   傅逢期握紧手,神色愈发冷漠。   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嚣张至此,等傅氏集团彻底垮了,等他们沦为他人的俎上鱼肉,楚楚怎么办?   他不能保护她。   这个念头,光是在脑海中想起……他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   无能为力的畏惧。   这种弱者才有的感受,他本以为今生都不会经历。   他赌不起。   刚到公司,秘书看见他,仿佛看到了救星,急忙走过来:“傅总,你终于来了。张经理也想辞职——”   傅逢期停住脚步:“张经理?”   秘书长叹气:“对,辞职信放在您的桌上。”   张经理是公司现有的极少几位女高层之一,更是当年陪父亲一起创业的老功臣,她如果也走了,那么外面关于公司经营不善,或将倒闭的流言蜚语,用多少正式声明和媒体通稿,也压不住了。   傅逢期问:“张经理人呢?”   秘书说:“在她的办公室。”   “叫她上来。”   “好——”   “等下。”   秘书停下,转身询问地看着他。   傅逢期忽然感到一阵疲惫,闭了闭眼:“我自己去。”   张经理是个年近五十的女人,站在办公桌后,正在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听见敲门声,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并不意外:“小傅总,请进。”   傅逢期问:“为什么?”   张经理平静的说:“我以为辞职信里的理由足够充分,我累了,钱也赚够了,想退下来。”   傅逢期说:“你我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静默了下,淡淡道:“连你也不信,公司能撑过这一关。”   张经理忽然笑了笑:“不,小傅总,你误会了。”她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坦诚:“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这些年,我一直没结婚,你也知道。”   傅逢期不语。   张经理叹了口气:“我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眯起眼,语气变得异常温柔:“因为她,我终于可以诚实的面对自己,面对我的性取向。”   傅逢期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张经理摇摇头:“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出国,到同性恋结婚合法的国家,寻找我的另一半。小傅总,这么多年了,我赚的钱,这一生都花不完,忙了大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请你谅解。”   傅逢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抿起唇,沉默几秒,开口:“冒昧问一句,你认识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张经理惊讶地看着他,似是疑惑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答道:“阿曼达。”   果然。   ……又是她。   傅逢期对女人点了点头,出门,转进楼梯间的电梯。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站在落地窗前,整张脸紧绷着,过了很久很久,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眼卡片上的一串数字,拨通号码。   对方很快接了起来:“傅先生,终于想通了?”   傅逢期冷笑:“我应该佩服你,霍小姐,你真是神通广大,连女人都能得手。”   “这有什么神通广大的?你再不给我打电话示弱,你身边所有单身和丧偶的男管理都要走光了,接下来就是女管理,你还不低头……听说,你妈妈去的早,你爸一个人在国外?”   “霍嫣!”   电话里,女人柔笑两声:“你凶什么?你看我多有道德,我还先给你提个醒——真的,你想斗下去,最后肯定是全家反目穷光光的下场,不信试试。”   傅逢期冷淡道:“你不可能得手的。”   对方不甚在意:“我懂你的意思了,再见——”   “明晚七点,我家。”   阿嫣笑了起来:“这才听话。别忘记,写封信说你是被迫的……明天见,傅先生。”   *   晚上,傅路白带周楚楚出去看电影了,晚上十点的一场,加上回来的路程,起码凌晨才会到家。   傅逢期一个人在房间里,神色淡漠,看着墙上的钟。   七点五分,敲门声响起。   他说:“进来。”   阿嫣穿的很漂亮,时尚的上衣短裙,脸上化了妆。   似乎每次出现,不管什么样的场合,她总要精心装扮,不知给谁看的。   傅逢期扯了扯唇:“迟到五分钟。”   阿嫣说:“临出门碰见一个人,拖了一会儿……不过没关系,校内论坛的校花评选投票九点开,我们还有两小时,来得及。”   傅逢期说:“一小时五十四分钟。”   阿嫣看了他一眼,摊开手:“你的实名投降信呢?给我。”   傅逢期脱下西装外套。   阿嫣坚持:“信先拿来——你真的不想写,我也可以通融一下,你亲口承认,你是情非得已卖身给我的,快点。”   傅逢期平淡的说:“我不可能和你上床。”   阿嫣大惊失色,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盯着他下身瞧:“你、你也断了?不可能啊,我叫人盯着你的……都怪你,把我送你的护具给扔了,你怎么这么任性呢?我是全世界最不希望你出事的人——”   傅逢期说:“神经病。”   阿嫣瞪他:“你才神经病。”说着,低头沉思了会儿,拍拍胸口:“不要紧,稳得住,现代科学发达,可以找个替代品——你喜欢狗鞭还是鹿鞭?”   傅逢期听不下去了,说:“没断,但是也不可能和你做。”   阿嫣听他说‘没断’,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又瞪了他一眼,笑道:“好端端的,你吓唬我干什么?傅先生,你真调皮,我等下可要罚你的。”   傅逢期面无表情,淡淡道:“我对楚楚以外的女人,没有感觉。”   阿嫣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出声。   傅逢期皱眉:“你笑什么?”   阿嫣只是摇头。   傅逢期冷哼:“你以为我骗你的?曾经有女人试过,就算你脱光了,跪在我面前,我对你也没感觉。”   阿嫣给了他一个‘你仿佛在逗我’的眼神。   傅逢期又想说话。   阿嫣说:“你先别说。”她随手把包一扔,解开风衣的纽扣,脱掉,然后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傅先生,你这个人真幽默。”   傅逢期冷着脸。   阿嫣浅笑,又脱掉上衣,偏过头斜睨他一眼,风情万种:“西天半佛的千年童子金身我都能破,你……”唇角上扬,眼神轻飘飘的,带着雾气,落在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过来!”   傅逢期说:“霍嫣,到时只会你我都难堪——”   阿嫣没耐心了,拍拍床铺:“只要东西还在,就算你阳痿三十年,我都能给你治好。”她踢掉鞋子,趴在床上,抬眸看他,柔声道:“傅先生,过来呀……我给你治病。” 第56章 校园一霸(十二)   夜色迷离。   在吞噬一切的狂热情潮中,傅逢期由最初被动的承受, 变为主动的索取, 直到最关键的时刻, 女人抽身离开, 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靠近,然后附在他发烫的耳边,低低道:“求我。”   他这辈子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傅逢期皱紧眉,一开口,嗓子是哑的:“别闹了。”   阿嫣道:“没闹你,我认真的, 求我。”   傅逢期咬牙。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他的黑发湿漉漉的, 灼热的汗从白玉般的额头滚落。   阿嫣双颊泛红, 眼神始终冷静而清醒,平淡地落在他脸上。   最终,傅逢期闭上眼睛,长臂一伸, 揽住女人纤细的腰肢, 往自己怀里带,声音与其说带着恨意,更像隐含难以忍耐的温度,烤得心脏都疼:“……求你。”   阿嫣笑了一声,拥抱他:“傅先生,这才乖, 我喜欢听话的男人。”   傅逢期冷哼:“你少说两句。”   “才不要。”阿嫣又笑,低叹一声:“阅人无数,我极少见到有男人上赶着承认自己无能的,傅先生,我必须夸奖你,你很特别,有个性。”   傅逢期忍着气:“……说够没有?你到底怎么样才肯闭嘴?”   阿嫣说:“两个条件,你答应我啊。”   傅逢期没说话。   阿嫣添了一句:“跟你家里人无关,跟你公司,跟你喜欢的女人,全都无关。”   傅逢期依旧沉默。   阿嫣便又开始数落:“你瞧瞧你,嘴上说的好听,只对一个人的身体有感觉,还不是十分钟不到就丢盔弃甲了?守身如玉三十年,你好歹努力撑个十五分钟,以后对周小姐也能有个交代……当然,我是没有意见的,身体这东西,越诚实越可爱,我就喜欢你一边嘴硬一边对我——”   傅逢期抬眸:“我答应你。”   阿嫣抿唇一笑:“真的?”   傅逢期将她压在身下,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所以闭嘴。”   阿嫣从善如流:“哦。”   第一轮结束。   趁傅逢期倒在一边喘息的时间,阿嫣起身倒水,眼角的余光扫到墙上的钟,差五分钟正好八点。   ——还剩一小时。   算上回程需要的时间,只剩四十分钟左右。   阿嫣体贴地给男人留了五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喝完半杯水,开口:“傅先生,休息好了吗?”   傅逢期两手撑在身后,坐了起来。   阿嫣说:“我要提条件了。”   傅逢期无声地看着她。   “强上我。”   三个字出口,傅逢期惊愕地瞪着她。   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平时情绪波动很少,惊讶都不常见,遑论震惊到无以复加,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嫣看见他的反应,笑了笑:“骗你的。”   傅逢期皱眉,摇了摇头。   “正确的说,假装强暴我。”   傅逢期沉默三秒钟,深吸一口气:“霍嫣,我不知道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你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阿嫣哼了声,佯装委屈:“怎么没意义了?破了你的童子身,从此你就从三十岁的男孩,变成三十岁的男人了,不值得纪念吗?”   傅逢期气得胃疼。   阿嫣站起来,向他走了过去,纤细的胳膊绕住他的脖子:“来吧,时间不多了,再来两回合——委屈你辛苦点,回头多吃点夜宵。”   声音轻轻柔柔的,甜蜜如枕边情话,唯有眼底那一丝笑意闪烁,出卖了女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也是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刹那间,令他失神。   傅逢期垂下眼睑。   阿嫣诱哄:“我说真的,傅先生,你主动一点——”   最后一个音节,吞没在唇齿间。   阿嫣挑眉。   方才,不管多么亲密,他们始终很有默契的避开亲吻这个环节。   所以,傅逢期突然吻了上来,她一边无甚所谓地回应他,一边打量着他,就像欣赏一件新的玩具。   接吻的时候,阿嫣从不闭眼。   倒是傅逢期看不下去,含糊的说:“闭眼。”   阿嫣:“不要。”   傅逢期没生气,只低哼一声,身体便覆了下来。   * 第二回 合结束,第三回合正待开始,忽然,凭空响起刺耳的闹铃声,不一会儿便响彻整个房间。   床上的两人同时一惊,阿嫣第一个跳下来,拿起手机一看,神色剧变,飞快地按掉闹铃,接着乱七八糟往身上套衣服。   傅逢期问:“怎么了?”   阿嫣说:“选美比赛开始了。”   傅逢期一怔:“什么选美比赛?”   阿嫣胡乱地穿上衣服,又开始穿鞋:“学校论坛的校花评选投票,我要回家关注最新动态——不好意思,傅先生,看来是我错了。”她瞄了眼墙上的钟,叹了口气:“本以为两小时三次怎么算都足够,没想到你自认性无能,也没想到你初次开荤就这么英勇、这么持久……真抱歉,不该小瞧你。”   傅逢期冷眼看着她急匆匆离开,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   *   阿嫣从楼上冲到楼下,没等管家开门,自己直接开了往外走,不料迎面撞上正低头掏钥匙的少年。   片刻的死寂。   傅路白盯着衣衫不整,妆容凌乱的阿嫣,脑海中万千思绪纷飞,始终不能形成清晰的概念。而他身后的女孩,则是直愣愣地瞪着对方,嘴唇动了几下,喉咙却似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他们临时决定不看夜场电影,可怎么也没想到,回到家,竟然会撞见这么诡异的一幕,看见最不该出现的人。   阿嫣说:“赶时间,麻烦让让。”   那两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嫣拧眉,从傅路白身侧绕了过去,刚走下一级台阶,手腕被人擒住,回头,对上的是傅路白不再冷清的黑眸。   傅路白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嫣没工夫跟他纠缠,直接道:“来破你大哥的三十年处男身。满意了吗?”   傅路白没放手,反而抓的更紧了。   周楚楚脸色苍白,神情骇然,就像看见了什么怪物——渐渐的,那双眼睛聚起朦胧的水雾,当真楚楚可怜。   她的嘴唇蠕动:“不……不可能。大哥不会的,他不会的!”   阿嫣笑了下,好心解释一句:“他是迫不得已卖身给我的,自我牺牲精神可嘉。好了,我真要走了,选美大赛在召唤我——”   傅路白紧盯着她,开口:“是你。”他停顿了下,声音扬了起来:“是你在对付傅氏集团,是你在搞鬼。”   阿嫣说:“对,是我是我都是我,烦死了。”他和周楚楚还是那副见鬼的表情,她不高兴了:“有话说,没话滚。”   周楚楚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颤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就仗着有钱,为所欲为,你……”她说不下去了,捂着嘴,眼泪不停地掉,转身跑了进去,没跑两步,停下——正前方,傅逢期站在楼梯口:“大哥……”两个字,诉尽诸多无法开口的情愫。   人都到齐了。   阿嫣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真着急了,蓦地甩开傅路白的手,然后反握住他的手腕,只听咔擦一声……傅路白的手以奇怪的形状垂了下来,他的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冷汗,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喉咙里的一声痛叫。   “说了赶时间,你也不听。”阿嫣瞪他一眼,转向其他两个人,微微一笑:“……还有你,周小姐,有钱的确不能也不该为所欲为,可是对你们——分明享受着名利带来的一切,人前装清高,实际上比谁都害怕失去财富——对于你们这类人,钱,真的能为所欲为。”   傅逢期淡淡道:“够了。”   阿嫣哼了声,笑意带着一抹嘲弄:“从前,你们连活路都不肯给我留,人手一刀想送我上路,现在怕了,想我给你留面子?白日做梦,清醒一点吧。”飞快地说完这几句话,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接起,放在耳边,刚听了几句,忽然跳下台阶,高高兴兴地朝着自己的车跑过去:“……开始了?我马上过来,等着。”   留下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最后,周楚楚鼓起勇气,看了眼不远处的男人:“大哥……是真的吗?”   傅逢期不曾迟疑,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点了下头。   周楚楚咬住嘴唇,眼泪如掉了线的珍珠落下,她无意识的摇着头:“为什么?为什么……”说到后来,早就泣不成声,倏地转过身,奔向花园。   “楚楚!”   傅路白看了看少女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依旧容色淡漠的大哥,追了上去。   *   阿嫣在池迟家里商量完接下来一周的拉票计划,到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   一道身影忽然从路边闪身出来,拦在车前。   阿嫣踩了刹车。   苏凉。   离家前,他就来了,见她要出门,还问了句去哪儿,她实话实说,他阴着脸沉默很久,突然开口:“别去。”   她当然不会听。   开门的时候,他从身后抱住她,又说:“别去。”   阿嫣费了点力气才摆脱他。   因此,到傅家才迟到了几分钟。   没想到整整一晚上,他都没离开。   苏凉站在车前,月色下,他容色苍白,几乎与银色的光华融为一体,唯独一双好看的眼睛幽暗而深邃,眼眸深处光影交替,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阿嫣坐在车里,没有下去的意思。   对峙五分钟,苏凉两手放进口袋,转身走了。   *   校门口的小卖店,一直是块风水宝地。   比如选择大早上来小卖店的学生,就很幸运的见证了一桩校园大事,每个人都兴奋得像中了五百万彩票。   校草之一的傅路白先过来,买了一瓶矿泉水。   两分钟后,另一名校草,有美人之称的苏凉也到场了,却没有买东西,他眉眼阴沉,径直走向拿着矿泉水瓶的傅路白,然后猝不及防的,一拳直接打了过去。   瞬间见血。   傅路白的眼镜摔在地上。   苏凉没给他喘息的时间,飞起一脚踹向他的肚子:“你他妈抢我几个女人才够?!”   作者有话要说:   傅路白:……???管我什么事?   享福的是我哥,挨打的是我,惨。 第57章 校园一霸(十三-十四)   喜好看热闹是人的天性。   不管参与的是谁,只要有人打架, 周围肯定有好事的吃瓜群众围观, 更别说这次是两大校草动手——确切的说, 是苏凉单方面把傅路白给打了, 出手不留情面,完全是往死里打。   这消息在学校里飞速传开,到处赶来的看客越来越多,小卖部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老板不知该头疼还是该笑。   傅路白的眼镜碎了一块镜片,他坐在地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擦擦嘴角的血迹, 眯起眼看对方:“苏凉……你他妈疯了。”   所有人都知道, 傅校草出身豪门,教养很好,从来不说脏话。   话音刚落,旁边一片吸气声。   众人兴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我是疯了……”苏凉居高临下站着看他, 细长漂亮的眼里布满狰狞的红血丝, 容色苍白,带着深刻入骨的恨意:“那也是你他妈逼疯的!傅路白,你从小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你有完美的家庭,有疼爱你的父母,住在宫殿一样的家里,过着你的少爷日子。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你还要来抢我的女人, 一次又一次,我恨不得杀了你——”   傅路白又咳嗽起来,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至于我的家庭……”他冷笑,盯着充满敌意的少年:“如果没有你的母亲,当然是完美的,你心知肚明。”   苏凉捏紧双手,上前一步。   傅路白不退不闪,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理了理领口。   面对苏凉,他天生便有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受了不轻的伤,嘴角带血,望向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而冷漠,眼神也由最初的震惊转为不屑一顾。   苏凉冷笑。   他恨极了傅家的每个人,尤其傅路白。   跟他年龄相仿,却拥有他想要的一切,美满和睦的家,父亲的关爱,优越的成长环境,周楚楚……还有,霍嫣。   只要傅路白的一个电话,那个万事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就愿意放下一切,原谅一切,回到他的身边。   他求而不得的,全是傅路白轻易所能得到的。   苏凉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整整一夜,那画面都在他的眼前回放,挥之不去。   他到霍家的时候,阿嫣正要出门,一边对着手机说话:“我现在就走,对,过几分钟就到……你在房间里等我?好,你乖乖的,别乱折腾——我们春风三度之前,你千万保重。”   电话挂了。   阿嫣看见他,面不改色:“我走了,你不要动我的化妆品。”   苏凉想起刚听到的只言片语,问:“这么晚去哪?”   阿嫣说:“傅家。”   苏凉感到一阵寒意,从指尖渗透进皮肤,顺着血管迅速蔓延,使他无法动弹:“……你去那里干什么?”   阿嫣看了看他,语气没多大波动:“睡觉。”   苏凉心里绷紧的那根弦断了,鲜血飞溅:“你有病?他早说了不喜欢你,他喜欢的是人家周楚楚,你跑过去犯贱干什么?他给你打个电话,你就送上门了?你不觉得你这样——”   阿嫣不耐烦的说:“谁管他喜欢谁,我又不跟他过日子,春风三度,各取所需。你让开,我等会还得关注选美大赛,时间就是金钱。”   刚扭动门把手,腰间一紧,后背冷不防贴上他的胸膛,少年灼热的体温顺着衣服侵袭过来,他的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腰,不肯松动分毫。   他心跳的那么快。   一下又一下,如此鲜活而激烈。   “别去。”   阿嫣回头,看了他一眼。   苏凉神情倔强,目光似黑夜中燃起的火:“霍嫣,你不要去——我们离他们远点,不行吗?我不争了,我天生命贱,比不上傅路白,我不想过他一样的生活,我也不跟他争周楚楚,我们就——”   “没什么我们。”   苏凉一怔,血色迅速从那张俊美的脸上褪去。   阿嫣淡淡道:“早跟你说过了,以前那个喜欢你的女孩子,已经死了。你若是过意不去,逢年过节,多烧两炷香,人死如灯灭,再多的,也没什么意义。至于我……夜长梦多,我不想天天为他的命根子担心,半夜作梦都怕他出事。赶紧的走开,少来妨碍我。”   她推开他,匆匆离去。   瞧着那背影,心情是很不错的。   留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里。   他什么都争不过傅路白。   可从没任何一个瞬间,像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动了杀念,想和从他手里夺走一切的那个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个他羞辱过,伤害过,视他为仇人、也许想报复他的女孩。   早知道了。   他一向运气差劲透顶。   苏凉回神,看着平静地捡起碎了的眼镜,转身朝相反方向走的清冷少年,突然道:“我不会让给你的。”   傅路白身形顿住,回头看着他。   苏凉说:“霍嫣是我的,谁抢,我就不放过谁,大不了鱼死网破。”   傅路白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久,仿佛觉得太过荒谬,他讽刺地勾了下唇角,问:“这就是你大白天发疯的理由?你是近视还是脑残?”   苏凉冷冷地看着他。   傅路白冷笑:“苏凉,霍嫣没说错,你真是个蠢货。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装的像模像样的……”他抬起手,摸了下脸上的伤口,笑意更为讥讽:“昨晚,我带楚楚出门了,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霍嫣。”   苏凉皱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傅路白又冷笑了声,摇摇头,离开了。   围观群众失望地叹了口气,以为这场校园大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完了。   谁知傅路白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   对面,有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正向这里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了起来:“路白哥哥,苏凉……别打,不要打了!”   语气十分焦急。   没一会儿,周楚楚就跑到傅路白身边,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还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你怎么样?疼吗?”   傅路白摇头:“没什么。”   周楚楚跺了跺脚,看着他身后的苏凉,目光愤怒:“苏凉,你为什么打他?路白哥哥的手受伤了,你这是胜之不武,你知道吗!就算你的生日,我没陪你过……我已经跟你道过歉,而且也不是路白哥哥的错,你……你太过分了!”   苏凉皱了皱眉,冷冷道:“谁说是因为你才打的他?”他看看周楚楚,又看看她护着的傅路白,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嗤笑了声:“原来你选了他。那也好——周楚楚,你以后看紧点傅路白,别叫他半夜打电话,让我女人去他家陪他睡觉,我不打废他已经算轻的,再有下一次,我跟他没完!”   他本来就是资深不良少年,最后一句话出口,那语气张狂到了极致。   围观众人发出了惊叹声。   一个个的全瞪大了眼睛,目光在苏凉、傅路白、和周楚楚三人间徘徊不定,只觉得手里的瓜太大了,竟然一口吞不下去。   妈呀,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这这……太劲爆了,发到微博上要火啊。   周楚楚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苏凉……你、你说的都是什么?”   苏凉扯唇,声音冷漠:“你男朋友干的好事,你去问他。”   傅路白又摇了摇头,漠然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不良少女邪教团又来游行了!”   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只见一支整齐的队伍从校门口走了出来,阿嫣走在最前面,高挑的倩影,最是引人注目。   身后是两名高举拉票大旗的旗手,再后面的人分成两列,一列是女生,一列是男生,都穿着古怪的会员服。   这群人一边走,一边分男女两边互相喊口号。   “众生皆浮云,唯我嫣姐美颜盛世!”   “今天你投票了吗?快投票,投票!”   “众生皆浮云,唯我嫣姐美颜盛世!”   “上网投票,十号霍嫣,好人一生平安!”   ……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门口出来后,绕着林荫大道走了一圈,口号喊的震天响,压根不在乎路人异样的眼神。   小卖店门口,同学们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大戏,一个个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是我看错了吗?他们的队伍是不是又壮大了?”   “刚开始才十几号人吧,妈呀,现在得有上百人了。”   “不愧是校内第一邪教。”   “霍嫣干嘛穿模特走秀的衣服,到处晃悠?”   “你没看她手里举着小旗吗?”   “卧槽,什么小旗子?”   “你走近点就能看到,上面就几个字——看我多漂亮,选我选我!”   “……霍大小姐精神真的没问题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洗脑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反正那社团里就没一个正常人。”   “你不上次还想偷偷摸摸申请来着?”   “妈的,不说话你会死啊?闭嘴!”   “……”   游行队伍走到大马路尽头,又回来了。   苏凉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看着,居然笑了出来,朝他们走去。   身后,有人小声提醒他:“苏凉,你别过去,会挨打,那些人凶死了。”   苏凉没听。   那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停在校门口,其中走出来几个人,开始对来往的路人派发拉票传单,苏凉手里也被塞了一张。   低头一看,上面是阿嫣的写真照,少女笑得自信明媚,头顶‘十号霍嫣,需要你的一票,好人一生平安’一行字。   真叫人啼笑皆非。   队伍里有人看见他,凶巴巴的开口:“那不是苏凉吗?姓苏的,你还有脸过来?上次辣椒水的味道怎么样?”   苏凉不管那些冷嘲热讽的人,只看着领头的女孩。   操,她还真的举着一面小旗子。   “霍嫣。”   阿嫣看向他:“干什么?”   苏凉走上前,沉默片刻,忽然俯身,轻轻吻了吻女孩的唇。   一阵死寂。   阿嫣皱眉,猛地踩一下他的鞋子:“哪个候选人派你来破坏我的战术的?”   苏凉吃痛,嘶嘶吸着凉气:“什么东西?什么战术?”   阿嫣冷冷地盯着他,把举着的小旗子反了过来,只见反面竟然也写了字——你们的梦中情人,十号霍嫣,选我选我!   “有了绯闻对象,会少很多男生投票给我。”阿嫣蹙眉,望了眼小卖店门口的人,目光在周楚楚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各凭本事拉票,你再来坏我大计,我可不管要不要刷你的好感度,打你没商量。”   苏凉习惯了对方的胡言乱语,竟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摊开手:“给我。”   阿嫣看着他。   苏凉说:“传单给我,帮你发。”   阿嫣没回答,忽然倾身向前,轻轻嗅了嗅,不知在闻什么,最后说:“嗯,不是说谎的。”转身,问一个女生要了一叠传单,低声说:“男生宿舍那边暂时没人发,多谢你了,回头晚上给你个睡袋。”   苏凉看着她转身,又带着社团的人走了,继续边走边喊口号,旁若无人。   唇角不知何时弯了起来,心情也变得轻松。   这个人啊……   总不知说她什么才好。   自我又任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的喜怒哀乐,价值与道德,与她毫无干系。   苏凉拿着传单,往男生宿舍走去。   *   这一天下午,校内论坛和贴吧同时炸了,首页同时飘着的帖子里,起码有五个以上,和小卖店打人事件相关。   其中最火热的讨论帖,标题如下:   苏美人和傅学霸真的打起来了!这次是真的!   首楼:   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小卖店门口,当时很多人在场,卧槽那打的血沫横飞啊,看的我一愣一愣的!   二楼:   标题造谣。明明就是苏美人单方面吊打对方,打完了还跑去跟霍嫣邀功了,本人亲眼所见,保证真实。   三楼:   之前关于他俩其实是同父异母兄弟的传闻,八成是真的了吧?听他们说什么家庭啊,你妈我爸的……   四楼:   什么什么?不是二男争一女打起来的吗?   五楼:   我只知道,校花周XX确定和傅学霸在一起了,当时护着他跟护老公似的。   六楼:   不是吧,我听见苏美人当时说,傅学霸半夜打电话给他女人约炮绿了他啊,卧槽,没想到学霸竟然是这样的人!   七楼:   苏美人的女朋友不会是霍嫣吧?他下午在宿舍楼那边发传单,帮霍嫣拉票啊,真是活久见。   八楼:   挺好的,乖乖女和学霸男,不良少女和不良少年,哈哈哈,反正俊男总是配美女咯。   ……   帖子到了一百楼左右,回帖的画风一变。   一百十七楼:   妈的,谁TM造谣我们嫣姐和那娘娘腔在一起了?你等着,老子马上人肉你,明天就请你喝茶。   ……   一百二十九楼:   同学们,不良少女邪教团的黑科技宅男分部的人来了!大家快删帖保平安啊!   ……   事件发生后,第二天,据说周楚楚通过好友,委婉的表示,她现在还是单身,并没有和傅路白交往。   苏凉和傅路白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而事件的另一名主角……   霍嫣压根没上过论坛,整天只知道举着面小旗子,带着全校最可怕的团体到处乱转,专注拉票三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住校的学生都无法摆脱被那整齐划一的口号支配的恐惧,梦里都是循环播放的‘唯我嫣姐美颜盛世,美颜盛世,美颜盛世’……太可怕了。   *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   傅逢期没抬头:“进来。”   门开了又关上。   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傅逢期微微惊讶,放下笔,抬眸。   傅路白无声无息地站在书桌对面,神色清冷中透出一丝抗拒。他跟人打斗受了伤,脸上几处贴着创口贴,左眼旁边有一条细细的伤痕,嘴角肿着。   傅逢期道:“我听说了,苏凉先动的手,你——”   傅路白打断他:“我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傅逢期皱眉,分明看见了弟弟眼里对他的不满,便靠在椅背上,看着对方:“那你想说什么?”   傅路白没有立刻答话,安静一会,才开口:“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么?”   傅逢期挑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傅路白冷声道:“你懂的……哥,我一直认为,在你我之间,楚楚更喜欢你。”   傅逢期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路白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住他:“你分明知道楚楚对你的心意,你怎么能那么对她?你……我后来想过了,就算霍嫣背后使坏,可她是个大学生,一个整天只知道为了校花评选拉票的笨蛋,她能斗的过你?能对公司做出什么影响?”   傅逢期的脸色沉了下来。   傅路白咬牙道:“你为什么要和她发生关系?到底是因为她强迫你,还是你本来就有那个意思——”   “住口。”   傅路白一滞,冷笑了下。   傅逢期似乎觉得方才的语气过于严厉,神色缓和了些:“路白,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清楚——”   傅路白打断:“对,我是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楚楚伤心成那样,你怎么忍心……哥,你简直混蛋!”   傅逢期闭上眼,克制住怒意,平静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为了这个家。”   傅路白不为所动:“说出这种话,你不觉得脸红么?你还不如说,你就是看中了霍嫣现在的美色。”   傅逢期淡淡扫了他一眼。   傅路白突然不敢说下去了,冷哼了声,往后退了几步:“总之,我就当你是自愿放弃楚楚了,你既然能干出这种事,就没资格陪在她身边,以后换我一个人守护她。”   他打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傅逢期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傅路白从小被他和父亲保护的太好,含着金汤匙出生,象牙塔里长大的小少爷,终究年少气盛不经事,太幼稚。   不过,路白说……那女人最近在干什么?   公司频频出状况,就算现在阿嫣停手了,依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至少填补多位高管的空缺,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处理完的。   连续多天,傅逢期每天只睡不超过五小时,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乏,根本没时间想其它的……比如周楚楚,又比如那个恶劣的女人。   当他真的想起了,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傅逢期眼神一冷,站了起来,打开书房的窗户,放寒冷的夜风吹进来,刮过肌肤。   这样很好。   总算能清醒点了。   那个炽热缠绵的夜晚,那失控了的一场情爱,那女人低低的声音,妩媚的眼神,总带着挑衅笑意的诱人红唇……   不能想。   打住。   傅逢期烦躁地走回书桌后,坐了下来。   阿嫣没来找他。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那女人就是个灾星,每次见她都没好事,可见不到了,他也不觉得高兴。   邪门了。   傅逢期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那个不知何时,他已经能流利背诵的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断掉了。   没接通。   真的那么忙吗?   ……呵。   以前不想见到的时候,走哪都能碰到那女魔头,现在打电话去,偏偏没人接通了,真是莫名其妙。   当晚,十一点半左右,傅逢期的手机响了。   他第一时间接了起来……接起了,又恨自己反应过激。   “傅先生?你打我电话了,有事吗?”   答案是,没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一通电话。   当然,傅逢期不能那么说,轻描淡写转移话题:“最近很忙?”   “忙,特别特别忙——说起这个,傅先生,你大学在哪里上的?”   “你们大学。”   阿嫣很高兴:“你还有没有校内论坛的账号了?能进去吗?你给我投一票好不好?虽然我现在已经领先两百票了,多一票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   傅逢期想起来了。   刚才弟弟说的,她一门心思钻在校花评选上面,难怪最近都没声音。   傅逢期开口,语气很淡:“霍小姐,你觉得我会给你投吗?”   阿嫣说:“不投就不投,那你给我打什么电话?”   傅逢期又不知怎么说了。   “我要睡美容觉了,明天早起还要拉票呢,挂了。”   傅逢期出声:“等等。”   阿嫣问:“又怎么了?”   傅逢期沉默片刻,说:“那天晚上——”他的脸不自觉的红了起来,很庆幸此刻只是打电话,而不是面对面相见:“你说有两个条件,另外一个是什么?”   阿嫣说:“哦,对,春风三度,还有最后一次。十一点五十分,太晚了,挂了。”   通话结束。   傅逢期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春风三度。   那就是还有一次,总会见面的。   *   早上出门前,傅逢期在门口碰见了周楚楚。   女孩脸色憔悴,身形比之前更瘦弱了,垂头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孤单而无助。   傅逢期停住,看着她,沉默很久。   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在人前示弱,对弟弟和楚楚解释——霍嫣到底干了什么,怎么将傅氏集团逼上绝路,怎么强迫他上床,他最后又是怎么……受了蛊惑。   他不能说。   这些事情,本来也不该由傅路白和周楚楚承受。   周楚楚轻轻叫了声:“大哥。”   傅逢期依旧不语。   周楚楚苦笑了下,喃喃道:“我知道,你或许有你的苦衷,我不相信你会心甘情愿的……可是。”抬眸,眼里盈满晶莹的泪水:“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也不能原谅……我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说完,她转身就跑上了楼。   傅逢期迟疑了会儿,走上去,刚到楼梯口,却见二楼的一间房门开了,傅路白走了出来,将哭泣的少女抱进怀里。   他扯动唇角,不再犹豫,往门外走去。   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他处理。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   阿嫣放下手机。   苏凉正好从卫生间出来,问:“你在跟谁打电话?”   阿嫣看了他一眼,懒懒道:“你就差趴在门边听了,还会没听见?”   苏凉说:“傅先生……谁?”   阿嫣笑了笑:“你脑子真的不太好使。”   苏凉冷哼一声,突然道:“……傅逢期?!”   阿嫣:“不然你以为是谁?”   苏凉的一张俊脸阴晴不定,半晌,他抱着毯子,坐到墙角,喃喃自语:“妈的,打错人了……你怎么跟傅逢期搞上的?下次等我——”   阿嫣警告他:“你跟傅路白打架,我没意见。你要是把傅逢期打伤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苏凉一句话堵在胸口,阴阳怪气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在乎他。”   阿嫣理直气壮:“当然,你非要打,也别打他下半身,不然断了残了,我拿你的嫁接上去。”   苏凉:“……有病。”   *   五天后。   今天是校花颁奖大会。   其实这只是私底下学生会举办的仪式,而且是在候选人之一的阿嫣强烈要求下,以及校内知名邪教团的软磨硬泡下,不得不临时搭出来的台子。   校花评选早有结果了。   阿嫣一骑绝尘,以领先足有三百票的最终票数,获得第一名。   周楚楚屈居于第二位。   结果公布当天,朋友都来安慰周楚楚,说没见过阿嫣那么low的,不要脸皮的拉票,一点也没有校花该有的矜持。   周楚楚这几天一直心情低落,淡淡笑了笑:“我不在乎这个,谁第一,谁第二,谁当校花,我都不在乎。”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笑得意气风发的少女,不觉握紧了小手,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   她只是恨。   霍嫣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那么卑鄙的方式,横插进大哥和她之间。   这是霍嫣的报复吗?   周楚楚低下头,目光晦暗。   *   “今天先不回家。”   司机一愣,从后视镜里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傅先生?”   傅逢期一手撑在车门上,看了眼学校贴吧的消息,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看这种没营养的东西……他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口袋,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叹了口气:“去大学校区。”   “好的。”   傅逢期到颁奖仪式所在的大教室时,已经进行到了新校花发言的环节。   那女人神采飞扬,站在讲台上,全场就属她一个人最高兴:“各位同学,老师,晚上好。今天能赢得选美比赛的冠军,成为公认的校园最美丽的一枝花——”   身后,有人提醒:“嫣姐,校花,校花,不是一枝花。”   阿嫣只当没听见,继续道:“我想说的是,对于你们给予我的认可,我想表扬你们出色的眼光。”   “是的,我热爱我美颜盛世的脸,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因为,只有你的脸和身体是真正属于你的,会因为你的喜悦而容光焕发,会因为你的悲伤而黯然失色,会因为你的照顾不周而衰老憔悴,也会因为你的体贴而展现相应的光彩。”   “你的喜怒哀乐,它都明白,这是双方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感情。”   底下鸦雀无声。   阿嫣转过身,面对社团会员坐的那几排:“在此,作为社团领导人,我希望你们中间的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珍爱你们自己。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值得你们放弃和伤害自己的身体。”   “最后。”阿嫣看了看那个十分敷衍的奖杯,笑弯了眼睛:“我很开心,谢谢你们颁奖给我,我就是最漂亮的。”   她下台后,过了一分钟,掌声雷动。   在场的邪教团又开始齐声唱‘众生皆浮云,唯我嫣姐美颜盛世’的口号。   傅逢期站在教室门口,始终没舍得移开目光。   刚才那人站在台上的时候……真的会发光。   那么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委屈的傅大哥:为了保全家业和心肝宝贝女主,含泪卖身,结果总是被误解,偏偏还没脸解释,惨。 第58章 校园一霸(十五-十六)   苏凉的好感值到了七十。   老古董每天只看到好感度蹭蹭蹭的涨,不禁感到匪夷所思——前头的几个世界也就罢了, 宿主放飞自我前, 至少都会有一段努力刷好感的时间, 可这个世界, 宿主一早沉迷建立邪教组织不可自拔,只在对付傅逢期和评校花拉票的时候,花费了不少心思。   对于苏凉,阿嫣的态度不能更敷衍。   可好感值就是在不断上升。   老古董问阿嫣为什么。   阿嫣的回答依然敷衍:“一张脸的差距。”   老古董:“……解释一下?”   阿嫣笑了笑,散漫道:“对于曾经身材走样的霍嫣,苏凉不会脑补风花雪月,可当我有了盛世美颜的脸, 他看看周楚楚, 看看他的母亲和继父, 当然会想起曾经我对他的好,只凭回忆都能加好感值,更何况他一直来蹭房住。”   老古董若有所悟。   阿嫣轻叹一声,捧起它:“所以, 人间的情情爱爱, 我是不信的。人世险恶,人心善变,还是我的脸最好——它也许会骗别人,却不会骗我。”说完,又对着自己的脸缠缠绵绵去了。   老古董无语地摇了摇头。   颁奖仪式当晚,有人拍下来阿嫣的获奖宣言, 匿名给情感类博主投稿,并且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新晋校花的传奇经历,怎么从被包养的男友公然嘲讽,被无数人嘲笑的丑陋大胖子,逆袭成为现在的校园女神,最后,实力诠释了那句烂大街的至理名言。   今天的我你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多么励志。   这是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打脸戏码之一了。   先前阿嫣在训练营的视频,曾经火遍网络,播放量极高。   很快,有人把两段视频联系在一起,扒出曾经那个激情演讲的胖妹,就是现在的美女校花。   于是,阿嫣再次走红。   只在一个月内,就有三、四家媒体到学校采访她。   有了网络热度和校外知名度加持,今年,阿嫣成了全校最具存在感的风云人物,其他几个校花校草加一起都比不上,上至校领导,下至打扫卫生的职工,没人不知道这一号腥风血雨的人物。   阿嫣的追求者又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各系的系草,校内校外的富二代小开。   苏凉对此不胜其烦。   甚至于他后来真身在论坛发帖,表示他和阿嫣已经同居多时,那些打电话表白的,送情书和礼物的,都他妈滚远点。   这个帖子被人骂了上千楼,收获板砖和臭鸭蛋无数,而且越盖越高。   骂人的基本全是不良少女团的人,以宅男为主力,动不动素质三连,问候苏校草和他母亲。   苏凉气结,可又无能为力。   阿嫣总是不理他。   苏凉一天隔一天的,就会爬霍家的阳台,阿嫣从不阻止他,又因为他帮忙派发传单,她说话算话,还给他买了睡袋。   这和恋爱也没差多少了,至少,他是那么想的。   除了一点,阿嫣对他永远都是可有可无,毫不在意的态度。   某天,苏凉锁上房间的门,不管外面骂骂咧咧的继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杀马特的发型,邋遢又颓废的衣品,不忍直视。   镜子里的人,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   或者,用阿嫣的话来说,社会垃圾。   苏凉不想这么下去。   于是,他放弃了资深不良少年的身份,找了一份工,开始打工赚钱。   每个月的月初,他都会去一趟傅家,领他的生活费,傅逢期也会象征性的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这一次,苏凉看着办公桌后西装革履,优雅而冷漠的男人,突然开口:“不用给我。”   傅逢期轻挑眉峰,看着他。   苏凉的神情比他更冷淡:“以后我不会拿你们一分钱。傅逢期……你,还有你弟弟,离霍嫣远一点。”   傅逢期居然笑了笑,心平气和的问:“你和霍嫣,算是什么关系?”   那样凉薄的笑意,那样不以为意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刺激到了少年。   苏凉冷笑起来,声音扬起:“傅逢期,你一个三十好几的老男人,身边的女人全死光了吗?非得拐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上床?你恶不恶心?!”   傅逢期看着他好一会,又是一笑:“我最近发现,我的两个弟弟,不管是亲的,还是外面的野种——”   苏凉两手拍在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杯盏震了震:“你骂谁野种?”   傅逢期容色不变,声音毫无感情:“一个比一个蠢。”   他抬起头,对上少年怒火涌动的黑眸,盯着那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平静的说:“你可以回去了。”   苏凉脊背僵硬。   面对傅逢期,傅氏集团的精英高层,有时都会觉得紧张,而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少年。他对着傅路白可以无所顾忌,对着这位向来冷酷的大哥,却不敢造次。   可他也不想就这么离开。   半晌,苏凉开口:“霍嫣一直说,以前的她已经死了。”他捏住双手,眉宇深锁,咬了咬牙,发出的声音却很轻:“她能开始新生活不容易,不要毁了她。”最后那一句话,语气几近哀求。   傅逢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送。”   苏凉走了出去。   客厅里,傅路白和周楚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苏凉从书房里出来,看见他们,面无表情。   空气停止流动。   气氛很有些尴尬。   苏凉两手伸进口袋,收回目光,往大门口走。   周楚楚站了起来:“……等一等。”   苏凉回头:“怎么?”   周楚楚沉默了下,慢慢说:“上次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内情了……你、你就没什么想对路白哥哥说的吗?”   苏凉勾了勾唇角,目光看向容色冷淡的傅路白:“——打错人了,我一点也不抱歉,你们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路白冷冷道:“你又算什么正人君子?”   苏凉挑眉,笑得轻佻:“对,我不是好人,我承认——又不像你和傅逢期,表面上装的再好,骨子里也他妈烂透了。”   傅路白站了起来:“苏凉,上次我手受了伤,不跟你计较,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这是在我家,你没资格大放厥词!”   苏凉笑了声:“干什么?想打架?”   周楚楚紧张起来:“都别说了。苏凉——”   她看着少年,忽然怔了怔,差点忘记接下来的话。   苏凉变了。   他的头发剪短了,刘海不再遮住细长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很多,穿着打扮也不像从前……总那么不修边幅,放荡不羁。   今天,他穿着干净的淡蓝色短袖衫,衣摆塞进裤子里,显得两腿特别修长。裤子也不是他爱穿的松垮垮的低腰裤,而是严谨的高腰深色牛仔裤。   苏凉不耐烦的问:“还有什么话?”   周楚楚一惊,回过神,顿时有点委屈。   苏凉一直是个很凶的人,上高中的时候就整天逞凶斗狠,她都知道……可他从来不对她凶。   这也是第一次。   苏凉……真的变了。   周楚楚握紧小手,低下头:“是霍嫣主动来找大哥——”   话没说完,门口响起高跟鞋踩在大理石面的脆响。   几个人同时抬头,看了过去。   来人妆容精致,烈焰红唇,新烫的波浪卷发垂在肩上,随着走路的动作,起起落落,手里拿着车钥匙,显得心情很好。   气氛又凝滞住了。   阿嫣看见满屋子的人,怔了怔,倒也不怎么在意,四处看了看:“开家庭会议啊?傅逢期人呢?”   苏凉走到她身边,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又是一肚子气:“你来干什么?”   阿嫣说:“春风三度,傅逢期欠我的——唉呀,傅先生,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叫来又不露面,存心耍我玩,那我可是要对你不客气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忙,每天都要审核很多入会申请书。你又不讨我喜欢,我没空陪你玩爱的小游戏。”   书房的门开了。   傅逢期站在门口,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不自觉的柔和了,唇角也挂着一丝好笑的弧度:“我耍你干什么?”   阿嫣耸肩:“我怎么知道?没准我伤害了你脆弱的心灵,你使性子闹别扭呢。”她甩开苏凉的手,走向书房门前的人,十分积极地挽住傅逢期的手臂:“傅先生,去酒店吗?我开了车。”   傅逢期说:“不去。”   阿嫣倒是有些好奇,扫了眼呆立的众人:“你有这样特殊的癖好?”   傅逢期皱眉:“洁癖,不喜欢酒店。”   阿嫣失笑:“你的小毛病还真多。幸好我这个人很开明,从来不挑剔,走吧。”她拖着他往楼梯上走,还不住出声催促:“快点呀,傅先生……再来一次,我终于可以无牵无挂,不用担心你的死活了,我很着急的,真的,回头还有一堆申请书要看呢。”   傅路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他会那么惊讶,不是因为阿嫣的胡言乱语,而是……而是他一向沉稳理性的大哥,竟然就那么跟着那女孩往上走,完全没有抗拒的意思。   为什么?   就算大哥已经放弃了楚楚,他也不该是这样的人。   还是他……真的贪色?   傅逢期摇了摇头,竟然还一本正经的问:“你的社团只有你一个人吗?为什么不叫别人看?”   阿嫣回答:“申请书其中的一道题目,是发挥写文和画画的特长,赞美我的外貌,我想亲自看。”   傅逢期低笑一声:“有病。”   话是那么说,语气却能称之为……亲昵。   活见鬼了。   忽然,傅路白听见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他转过头。   周楚楚微微侧着身,洁白的贝齿咬住唇,死命忍住哭声,不断伸手擦去脸上的斑斑泪痕,可刚擦完,又有晶莹剔透的泪水掉了下来,总也擦不干净。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又闷又委屈,还有尖锐的疼痛感,像是心脏被利器穿刺而过。   为什么会这样?   本以为,大哥是永远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难过的人。   ……到头来,他也和学校里肤浅的男生一样,轻易的就会受到霍嫣蛊惑,变成牵线的木偶。   傅路白见状,心中一怒,想也不想,叫道:“大哥!”   楼梯上的人停了下来。   傅路白追到楼梯口:“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女人是谁?你怎么跟父亲交代,怎么跟霍叔叔交代?她是霍嫣啊!”   傅逢期居高临下,淡淡看他一眼:“这是我的事,不该你过问。”   傅路白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可憎的陌生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大哥,随便一个女人对你投怀送抱,你就会接受吗?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人。”   傅逢期眼神一冷:“你说够没有?”   傅路白冷笑:“你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别人说。你心虚什么?”   阿嫣放开傅逢期,目光落在傅路白身上,带着不悦:“不是早说了含泪卖身吗?怎么又变成我投怀送抱,他勉强接受了?”侧眸,看着身旁高大的男人:“傅先生,你跟他们说,我是怎么逼你投降的,不为了我的名声,也为了你自证清白——”   傅逢期看了看她:“是两厢情愿。”   阿嫣莫名其妙:“谁跟你两厢情愿?不对,这次确实是两厢情愿,你侬我侬的,但是一事归一事,讲道理,上两次,我可是……”   傅逢期看见她的红唇翕动,吐气如兰,耳旁听到的话,却是越发的不真切,恍惚中想起那天,他站在教室外,看见女孩在临时搭建的简陋领奖台上说话,没什么特殊的布景,可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便如星光璀璨。   那是任谁都想摘下的天上月,任谁都想拥有的耀眼而明亮的存在。   于是,他又说:“是两厢情愿。”   他不再看楼下的人,拉着阿嫣上楼,几步走到房间门口,开门进去,甩上门,然后砰的一声,将女人抵在门上,霸道地吻了下去。   *   门关上了。   就那么……关上了。   楼下,三双眼睛都在看着那扇紧闭的雕花象牙白的门。   傅路白是失望,周楚楚是悲伤,苏凉……则是一种冰火相撞的震撼,森冷的恨意,炽热的怒火,交织成最复杂最浓烈的情绪,渐渐的,又带着一丝茫然。   长久的死寂。   苏凉两手伸进口袋,第一个有所反应。   他没有冲上楼,一脚踹开门,而是转身走了出去,站在花园里。   抬起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他模糊地记得……很久以前,曾有个人坐在车里,目睹他亲吻周楚楚,因此生出一场事端,逐渐演变为现在的模样。   那时候,霍嫣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是像他这样么?   恨,痛,苦,又无能为力。   曾经对那人的伤害,如今全都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世界上……   原来,真的有因果循环,现世报一说。   *   一小时后。   傅逢期放开怀中温香软玉的女人,翻身平躺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黑眸迷离,呼吸紊乱而急促。   太激烈了。   然而,就他一个人这么觉得。   在他还在大口喘气的时候,阿嫣已经从床上起来,若无其事地穿上鞋子,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   傅逢期侧身,看着女人的眼神,带着点不可思议。   女人长发缠乱,双颊嫣红,可动作不疾不徐,无比优雅,看不出半点疲态……这,正常吗?   作为经验不多的新手,傅逢期答不上来。   阿嫣穿好了衣服,见他坐了起来,微微一笑:“傅先生,累就歇着,我自己走,不用送——对了。”从外衣口袋摸出一张纸,递给他:“你看一下,等你有空,记得转账给我,再见。”   傅逢期看着白纸上写的一个数字,皱眉:“这是什么?”   阿嫣说:“医药费。”   傅逢期眉宇皱得更紧:“霍嫣——”   “怎么,想赖账?”阿嫣对他眨眨眼睛,又笑起来:“这可不行。傅先生,虽然我是为了我的目的,但总归也帮你治好了三十年不举之症,你平常去医院看男科,医生不收钱的啊?我又不搞慈善。”   傅逢期才缓和的心跳,又失去了控制:“我什么时候三十年……”接下来那两个字,他根本说不出口。   阿嫣笑了笑,弯下腰,凑近他的脸,彼此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缠绵难分。   她开口:“好吧,看在你刚才很卖力的份上,给你打个九折,零头不要了。”   傅逢期看着她走向房门,说:“我送你。”   阿嫣回过头:“不用,我开了车的……傅先生,前两次的霸王硬上弓玩的很愉快,这一次也很尽兴,虽然你不怎么讨我喜欢,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体验。不过,春风三度结束,我们到此为止,再见了。”   傅逢期一愣,脱口道:“你费尽心思,难道不是因为你对我有意?”   阿嫣坦然答道:“是啊,想睡你三次的意思。”   傅逢期摇头,冷静下来:“不,你想报复傅家,有的是办法,为什么用这样损人不利己的法子?你对我……”他沉默片刻,内心挣扎又煎熬,最终轻轻问了出来:“……真的没有感情吗?”   “我睡男人可以有很多理由,感情不在其中。”阿嫣轻笑一声,对他说:“不要为难你自己,浪费想象力胡思乱想了,傅先生。”   开门出去,下楼。   出乎意料的,周楚楚竟然还在楼下。   阿嫣看了看她,没说什么。   擦肩而过的瞬间,周楚楚开口,声音一反常态的寒冷:“霍嫣,你满意了吗?”   阿嫣停住,不知道对方指的什么,总之跟傅逢期脱不了干系,于是回答:“满意。”   周楚楚低着头,声音又轻又冷:“你是为了报复……你觉得我抢了路白哥哥,抢了苏凉,所以你也要从我身边抢走大哥。”   阿嫣看着对面的少女。   微红的眼睛,阴郁的神色,和往日那个楚楚可怜,甜又软的小姑娘,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阿嫣淡淡道:“是你的注定永远是你的,谁都抢不走,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周小姐,这句话,你记得吗?”   周楚楚抬眸,一双本来清澈干净的眼睛,染上了羞恼和恨意。   阿嫣摇头:“说实话,周小姐……”她停顿了下,抬起手,勾起女孩尖细的下巴,缓缓道:“嫉妒是人类的天性,没什么可羞耻的,你从前没这种感觉,只是因为你拥有的太多,没有嫉妒的理由。人性丑恶的一面,总是在逆境中展现出来……比如曾经的我,比如现在的你。”   *   苏凉还在前花园里。   阿嫣看了看他,晃晃手里的车钥匙:“我送你?”   苏凉点头,挪动僵硬的腿,走了过去。   车开出了傅宅的大门。   持续了足有十分钟的沉默后,苏凉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阿嫣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没接话。   苏凉侧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声音压的很低:“我可以变得更好,我会证明给你看……”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突然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霍嫣,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还是没有答复。   苏凉失望地闭上眼睛,胸口提起的那口气,缓缓的,痛苦地舒了出去。   车在他家的路口停下。   苏凉开门,转过身,刚想道别,看见阿嫣望着他的眼神,怔了怔,忘记了说话。   阿嫣看住他的眼睛,脸上没有笑意,显得平静又认真:“难受吗?”   苏凉苦笑:“一报还一报。以前我怎么对你,现在你就怎么对我……我知道。”   阿嫣摇了摇头:“你现在坐在这里,你还有证明自己的机会……这本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所以不用那么沮丧。”轻轻叹了一声,发动汽车:“有些人永远不会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车开走了。   苏凉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   他突然想起阿嫣说过的话。   她说,那个对他好,那个喜欢他的女孩……死了。   *   打工满一个月,苏凉收到了第一份工资。   从店里出来,天空开始飘雨,他没带伞,用外套遮在头上,先去对面的一间礼品店,买了一件礼物,用最好的包装盒装起来。   第一份工资,他想给阿嫣买一样东西。   他半个月前就看中了,只是囊中羞涩,没钱买。   店里打工的小姐姐帮他包装好,冲他挤了挤眼睛:“跟女朋友吵架了,赔罪啊?”   苏凉笑笑:“是啊。”   对方瞬间失了神。   他一直是个靠刷脸就能吃饭的少年。   路上行人寥寥,他怕礼物淋着雨,藏在怀里,一路小跑,直到街道的转角处,突然有几个男人从旁边的巷子里闪了出来,挡住他前后两边的路。   雨势渐大。   因果轮回,天道恒久。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苏凉倒在地上,肚子上的伤口不住地流血,鲜红的颜色,融进雨水中,淡成一种并不醒目的粉色,静静流淌,无声无息。   刀子掉到了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谁叫你捅他的?我操,老大只说给这小子一个教训,你他妈这是杀人!”   “怎、怎么办!”   “走啊,还能怎么办?”   “把刀捡起来!妈的,你们傻啊,还留作案工具,上面有指纹的!捡起来,快走!”   脚步声纷纷沓沓,逐渐远去。   苏凉不顾伤口的剧痛,撑起身体,靠坐在墙边,不住地喘息。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在他脸上肆意纵横。   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失血过多,他知道,他很快会失去神智,失去力气,就这么永远的睡过去。   他只有很少的时间。   太少了,也许只够打最后一个电话。   于是,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拨通了那人的号码。   *   昨天晚上,学校贴吧突然有个小号发了个帖子,痛骂阿嫣作风放荡,一边跟苏凉谈朋友,一边勾搭他同父异母的大哥,身为商界成功人士的傅逢期。   阿嫣还没看到这个帖子,池迟已经带着两个男生,找到了霍家。   “嫣姐,这个小号不是刚注册的,注册有段时间了,他们——”池迟指了指两名经典宅男打扮的男生:“他们说最多两个小时,他们就能顺着网线,把背后造谣的智障揪出来。”   那两个男生被点名了,赶紧抱着笔记本电脑,信誓旦旦道:“对,嫣姐,不管谁在黑你,我们都能把他的皮给撕了。”   在霍父和霍母复杂的眼神中,一行人回到阿嫣的房间。   男生噼噼啪啪的在键盘上打字,一会儿又响起鼠标点击的声音。   池迟和阿嫣一起看最近国外超级红的瘦腿减肥小视频。   刚过了半小时,两名男生交头接耳一会儿,又对池迟说了几句,池迟眼睛一亮:“嫣姐,果然是那个碧池——”   话没说完,阿嫣的手机响了。   阿嫣看了一眼号码,接了起来:“喂。”   耳畔响起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不知是窗外的声音,还是电话里的。   少年的声音低沉,说话很慢:“那天晚上,我说……咳,我不会跟你道歉,到死……也不会。”   阿嫣听出他的异样,正想说话,那边又响起咳嗽声。   少年更虚弱了,可奇怪的是,字里行间,却带着笑意:“虽然早了点,也没差了……霍嫣。”他沉默片刻,笑了一声:“……死胖子,对不起啊。”   那是极为古怪的语气。   声音微微发颤,分明极为痛苦,偏偏带着一丝恶作剧的笑。   他又轻声重复了遍,宛如叹息。   “对不起。” 第59章 校园一霸(十七-十八)   “你心里知道,我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 会无条件的包容你……即使只是曾经。”   “可怎么办, 那个人死了, 你是凶手之一。”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耳畔却有细微的风声响起, 穿过记忆的洪流,留下冗长的岁月中,那留在心底的细枝末节,那曾经忽视过、遗忘过的声音。   “苏凉,我给你钱,你至少装也装的像样点!”   “不爽?你可以不给啊。”   “你——”   “行了别跺脚了。再踩下去,地都给你踏碎了。”   终于, 一点黎明前的光亮, 撕裂了覆灭一切的黑暗。   恍惚中, 他看见了一个人。   臃肿的身材,胖乎乎的脸,眼睛小小的,偶尔会掠过愤世嫉俗的光, 总是用嚣张和任性, 掩盖心底的自卑和伤痛。   “我不会跟你道歉的。”   “——到死也不会。”   又是谁的声音,熟悉而陌生。   他终究还是道歉了。   在耗尽所有的力气,在寒冷吞没最后一点意识之前,他笑着说,对不起啊。   温热的液体从眼里掉了下来,大雨倾盆而下, 脸上纵横的是眼泪是雨水,本就分不清楚。   他曾经以为,他的血早就冷了,他这辈子也不会落泪。   最后,他的血和泪,原来都带着那样灼热的温度,透过脆弱的皮肤,直击心脏。   那是他的……救赎。   到底是在对谁道歉呢?   苏凉分不清。   那个从训练营归来的女孩,自信而美丽,强大且无懈可击,根本不会稀罕他一句廉价的对不起。   而那个自卑的,任性的,假装强悍蛮横的霍嫣……也许,早就不存在了。   可他还是想说出这三个字。   精疲力竭,渐渐合上双目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个女孩,那个肥胖的,总是一脸凶相故作坚强,内心却比谁都自卑的女孩。   其实,他们曾是那么相像。   他在霍嫣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   这个世界不曾善待他,可他又干了什么?   他将所有的痛苦,转身施加于另一个可怜的人身上。   人生在世,犯下的错误,早晚都是要负责任的。   只可惜他懂得太晚,想回头的时候,已经走到了短暂一生的尽头。   眼前的光渐渐亮了起来。   天亮了……么?   苏凉睁开眼,视线中是一片冰冷的惨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身处什么地方,天堂还是地狱,又或者人间。   “醒了?”   苏凉皱眉,等眼睛的刺痛渐渐缓和,眼前不再是白茫茫模糊的影子,他才看清楚,有人坐在他床边,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照在那人的发梢上,整个人便如披着柔和的金色光影。   霍嫣。   女孩正在专心致志地削苹果,锋利的小刀削去苹果的皮,慢条斯理的动作,果皮从没断过。   看来,终究是在人间。   阿嫣削完苹果,切了一小块下来,目光飘向床上的少年,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薄唇干裂起皮,看着那块苹果,不自觉地滑动了下喉结。   她笑了笑,用叉子叉起苹果,慢慢地送进自己嘴里。   少年愣了愣,虚弱地哼了声。   阿嫣问他:“送给我的?”   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只礼品盒,包装纸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一道又一道,划过小熊手里捧着的爱心。   苏凉没说话。   阿嫣又问:“可以拆吗?”   苏凉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嫣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只水晶小熊,手里也捧着一个红色的水钻爱心,一闪一闪的发亮,十分好看,心的中间是一行英文小字。   Forgive me.   原谅我。   阿嫣放下小熊,开口:“我到这里以后,打过三个急救电话,全是因为你。”   苏凉苍白地笑了下。   一次坐断腿。   一次生病昏迷。   一次……救了他的命。   苏凉动了动嘴唇,嗓音沙哑:“你怎么知道我的位置?”   阿嫣不答他,只道:“其实本来没想救你的……你失血过多,昏过去前,好感值卡在九十九,我也是没办法。”停顿一下,说:“是天不亡你,不是我想救你。”   苏凉又哼了声:“又在乱说。”   阿嫣看着那只可爱的小熊,目光移到血迹斑斑的包装纸上,淡淡道:“我不恨你,更不会替谁原谅你,礼物你自己留着。医院已经打电话给你母亲,我先走了。”   “霍嫣!”   阿嫣回头,靠在门边:“苏同学……”看着那张虚弱成病中美人,眉眼依然精致好看的脸,微微一笑:“我在这个世界,还会留一段时间,本来和你发展成亲密交流的关系也没什么,可你实在……太不知趣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会儿,竟然走了回来,站在床边,手指点了点少年惨淡的唇:“你为人嚣张过头,说话难听,这次招惹到社会上的失足青年,挨了一刀差点丢了小命不说,你啊……”指尖轻轻移动,描绘他薄而美好的唇形:“听着这张嘴里说出的话,我真的不想上你,只想打你,真是可惜。”   苏凉还想说什么,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护士开门进来,身后跟着几名警察。   他们来问苏凉关于行凶的人的信息。   阿嫣退到一边,转身离开。   *   中午。   大部分学生已经打完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天,食堂里声音嘈杂,间歇响起锅碗瓢盆掉地上的噪音。   阿嫣这一桌很空,一点也不挤,只坐了池迟和另外一名女生。   倒不是有意占位子,而是其他人见了她们,自动会绕道,远开几张位子才坐下。   池迟已经瘦了很多,吃东西也不像以前那样,见什么都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盘子都吞下去。   她拿着筷子,慢慢地捡了几根菜叶子吃,心不在焉的。   突然,另一名女生戳了戳她,压低声音说:“池迟,嫣姐——目标出现了。”   池迟抬起头,看向大堂门口——周楚楚和傅路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周楚楚郁郁寡欢的,傅路白一边说话,一边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像是在安慰她。   池迟眯起眼,冷笑了声:“碧池,来的正好。”拿起手机,立刻拨通电话:“喂?我是池迟,你们那里准备好了吗?”   “报告池组长,我们已经占领了广播室,时刻作好战斗准备。”   “干的好,开始吧。”   两分钟后,食堂的广播响起了噗噗吹气的噪音,似乎有人在试音。   学生们没几个注意到的,还在叽叽喳喳聊天。   又过了一会,凭空响起一道字正腔圆标准播音腔的男低音:“大家好,今天我们带来的午间娱乐节目,叫作《撕下白莲碧池的画皮》,我是全世界唯我美颜盛世健身减肥社团,黑科技分部的Peter。”   喧嚣的食堂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小小声低语:“不良少女邪教团又在搞什么?”   自称黑科技少年的人接着说了下去:“最近,大家可能在贴吧看过一个帖子,是关于我们会长大人的,楼主声称我们会长大人作风不良,一边吊着十秒钟金针菇男孩苏凉同学,一边对知名商界成功人士傅某某投怀送抱。首先,我们会长大人希望在此公开澄清,因为金针菇男孩太嘴贱,她没有想上的打算。至于傅某某,那是对方屈服于我们会长大人的淫威,含泪卖身给——妈的,白痴你他妈写的什么破稿子!老在等会搞死你!”   啪啪两声,像是纸张用力打在人头上的声音。   另一道委屈的声音响起:“Peter哥,这是会长自己写的稿子啊!你打我干什么?”   片刻的死寂。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Peter咳嗽了几声,继续说了下去:“总之,那个帖子的内容纯属造谣。下面的才是重头戏——这个小号是三年前注册的,在发表造谣帖前,曾经在某个帖子底下留过邮箱信息,而根据邮箱和企鹅号,我们抽丝剥茧,很快找到了账号的碧池主人——相关信息,我们在校内论坛和贴吧都已经发了,感兴趣的同学,请自行上网欣赏。”   食堂里的学生不约而同拿起手机。   只有周楚楚的脸色逐渐发白,手指痉挛般攥紧,露出恐惧的神色。   “是的,这个不敢当面撕逼,开小号才敢讲话,躲在阴暗的水沟里污蔑别人的碧池,就是我们的清纯校花,周楚楚同学。”   “周同学,以你的智商,你是怎么考进我们学校的?你当我们黑科技分部的战士都是死的吗?别说你用的是几年的老账号,留下无数的蛛丝马迹,就算你用的是刚注册的新号,老子带人几天不睡觉黑了度娘,都要把你给揪出来,撕光你的白莲花皮,游街示众。”   “嫉妒使你丑陋,你配不上校花的名称。”   “校花评选输给我们嫣姐,屈居第二,你很不爽是吗?你不爽你努力拉票啊,你不努力你有什么资格不爽?投票前装不在乎,投票后躲在网线背后黑人,叫你一声碧池都是便宜你了——”   “Peter哥,老师来了,快走!”   “——最后问周碧池一句,你说我们嫣姐作风不好,你他妈搞清楚你混乱的感情状况了吗?当年跟苏娘炮当街亲嘴,现在跟傅路白出双入对,你还是清清白白单身的一朵莲花,你怎么不上天呢你。”   广播结束了。   食堂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从各自的手机屏幕,移到周楚楚身上,震惊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看热闹的更多。   有个女生是周楚楚的朋友,看了手机里铁证如山的帖子,呆呆的问:“楚楚……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   周楚楚惊恐地尖叫了声,脸色惨白骇人,突然抢过那女孩的手机,看着证据确凿的扒皮帖,双手不住颤抖,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删掉,都删掉!假的……不是我,不是我!”   她疯了一样的狂按手机,完全无意义的举动,不仅仅是双手,嘴唇都在抖……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玻璃屏幕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是我!”   她又叫了一声,把手机丢开,抱着头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退开几步,看着她的眼神冰冷,带着点看疯子的畏惧和厌恶,指着她小声议论。   那些声音……那些声音……   头好疼啊。   周楚楚惊慌地站起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围观的人站成了一个包围圈,她冲不出去。这种被围堵,被困住,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恐惧和无助,吞噬了她的心脏,令她几乎崩溃。   “楚楚……”   听到少年熟悉的声音,周楚楚终于拾回所剩无几的理智,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了浮木,扑进傅路白怀中:“路白哥哥,你信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在这里,你带我走,好吗,他们都要害我……”   傅路白有些茫然,但看见周楚楚这么可怜的样子,心中不舍,叹了口气:“嗯,我们走。”   人群分向两边,让开一条路。   而在那条通道的尽头……霍嫣。   周楚楚全身发颤,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感到寒冷,目光从那高挑的少女身上移开,紧紧抱住傅路白,头都不敢抬。   阿嫣的声音平静:“周小姐,我说过的……余生,你会需要很多心灵鸡汤。”转身,留下潇洒而冷漠的背影,扬起一手:“走了。”身后,池迟和另外几名女生跟了上去,临走前不忘对着周楚楚和傅路白冷哼两声。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出食堂门口,正好遇见黑科技宅男分部的会员,于是足有几十人一起离开。   那场面十分壮观。   *   周楚楚退学了。   从小习惯了受到所有人喜爱,习惯了被吹捧,被保护的女孩,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女神光环碎裂后,他人异样的眼神,那些尖锐的冷嘲热讽,学校贴吧和校内论坛含沙射影的嘲讽……她受不了了。   退学,似乎是最轻松的选择。   傅路白一直陪在她身边。   出于对周楚楚的信任,所谓的扒皮帖,他没看。   这次事件对傅路白最大的冲击,也许是当他质问傅逢期,为什么他不出面对学校施加压力,要求校方打压舆论的时候,傅逢期那事不关己,冷淡无比的态度:“霍嫣能把我逼到一定程度,对付你和楚楚,说一声轻而易举,都太抬举你们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真的要楚楚退学吗?”   “那个帖子是她发的。”   “她知道错了!”   “那不能改变什么。”   “你——”   傅路白气得不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他看着书桌后的男人,冷冷道:“大哥,你变了。”   傅逢期沉默。   傅路白说:“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楚楚。”对方依旧不语,他的声音更冷:“是因为霍嫣吗?”   傅逢期说:“人都会变的。”抬眸,看着神情僵硬而陌生弟弟:“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和我争吵,你不如把精力花在完善自己身上——只有等你变得强大,你才能保护你心里的人,不用求我出手。”   傅路白一怔,黑眸里的怒火一闪而过。   他勾唇,冷笑了下,淡淡道:“哥,你可以这么对我说风凉话,不过是因为……爸选了你作为接班人。”   傅逢期拧眉:“你说什么?”   傅路白冷笑不止:“因为公司给了你,所以你有底气对我说教——你不过仗着比我大了十岁,比我提前进公司。”   “……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傅逢期看着他,气笑了:“好,我记住了。”   两年后,傅路白大学毕业。   前一天晚上,傅逢期和父亲进行了彻夜长谈:“这也是我想要的……父亲,如果路白不够资格,董事会不会坐视不理,而我,我也想凭自己的实力,闯出一番天地,请你理解我。”   次日一早,在临时召开的傅氏集团高层会议上,傅逢期正式公开自己的决定,三月后离职,接下来会交接工作。   回家后,他只对傅路白说了一句话:“我在哪里都能证明自己,可你……”他笑了笑,微微摇头,与对方擦肩而过:“你好自为之。”   傅逢期搬走了。   傅路白进公司上班前,瞒着父亲和哥哥,悄悄的和守护了多年的女神周楚楚秘密结婚了。虽然父亲知道后,对他的决定表示非常失望,可他并不在意,陪着周楚楚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好景不长。   傅路白读书是块好料子,经商却远远比不上他的哥哥。   很快,因为他远远达不到标准的能力,在董事会的强行干涉下,他的职位从总经理降下来,挂了个副总经理的闲职,实际上没有任何职权。   他和周楚楚之间,渐渐的也生出了矛盾。   周楚楚的成绩一直算不上好,大学没毕业,对商场上复杂的事情一窍不通,没办法为傅路白分忧解难,而在家事上……她虽然是傅家女佣的女儿,从小过的却是大小姐都比不上的锦衣玉食日子,人情世故也是一知半解,经常说傻话惹出笑话,别说成为傅路白的贤内助,不给傅路白丢面子都算好的。   以前,周楚楚还是少女的时候,天真柔弱傻气,这些品质看在傅路白眼里,都是可爱的象征。   现在,他只觉得烦累。   白月光终于成了饭米粒,成了他丢不掉的累赘和包袱。   结婚不到五年,他们还是离婚了。   起因是个女人。   大约一年前,傅路白和他的秘书展开了一段地下情,秘书小文温柔体贴,聪慧又知世故,不仅能在工作方面,给他提供不少帮助,私底下作为他的女伴出席各种场合,更是八面玲珑,绝不会丢他的面子。   其实小文也没有多么漂亮。   但是相处起来舒服,两人有共同语言,工作上又是密切相关。   小文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能力之一的表现在于,她认定自己就是下一任的傅家少奶奶,在离婚这事上给傅路白吹了很多枕边风,过于热心的出谋划策,导致周楚楚几乎是净身出户。   可到了最后,傅路白也没娶她,他的私人秘书则换了别人。   周楚楚根本没有维持生计的能力,从小又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能接受生活质量下降,离婚后还是大手大脚的花钱,很快用光了存款,通过亲戚介绍,她终于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到一户很有钱的人家,当孩子的家教。干了没两个月,精明的女主人怀疑她对男主人有意思,解雇了她。   终于,周楚楚只能帮母亲打下手,母亲已经离开了傅家,偶尔会帮人打临时工,清洁整理屋子,做菜烧饭……而她就陪在旁边,有时擦着桌子,忽然就会掉下泪来。   这样的日子……就像个佣人。   她的人生,绕了一圈路,又回到了起点。   佣人的孩子。   *   很多年后的一天,傅路白走在路上,看见广场上的巨幅广告,突然停住脚步,驻足看了很久,脸上浮现苦笑,唇边渐渐溢出一声叹息。   毕业后,霍嫣没有进父母的公司,也没像许多人猜的那样,当个悠闲的网红,接广告赚点轻松钱。   她自己创业去了,带着以前学校的那票不良少女,开了一家名称很长很奇怪的健身美容会所,现在已经拥有多家全国连锁店,代言人就是她自己。   广告里的女人艳光四射,美艳而迷人。   可傅路白想起的,却是很久以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羞怯怯叫他‘路白哥哥’的胖女孩,还有那年他在霍家看到的纸箱子——陈旧的文具,发黄的瓶子,从未拆封的洋娃娃。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的位置。   这一生,究竟错过了什么?   *   阿嫣很早以前就完成了任务。   在这个世界,她很有梦想,老古董也表示了理解,看着她一步步壮大邪教,从校园到职场,除了叹为观止之外,也说不出别的。   明天就是十月十七日。   距离阿嫣穿到这个世界,整整十年。   这一天晚上,阿嫣连续见了两个人。   第一个是早已结婚生子的池迟。   当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死也不肯跑步的胖女孩,现在已经成了唯我美颜盛世健身美容公司的宣传部经理,美丽又能干。   阿嫣问:“能帮我一个忙吗?可能时间有点久。”   池迟拍了拍鼓胀的胸脯:“没问题,嫣姐你尽管说,就算你要我抛夫弃子离婚跟你在一起,我也会答应的。”   阿嫣看了她一眼。   池迟萎了下来,尴尬地笑笑:“嫣姐,你说。”   阿嫣说:“帮我照顾我父母。”   池迟想也不想:“好啊。”又问:“嫣姐你要出差吗?”   阿嫣没有回答,接着说:“帮他们养老送终。”   池迟一惊:“嫣姐?”   阿嫣看着她,笑了笑:“答应吗?”   池迟说:“答、答应是可以,可是你——”   “那就好。”   晚上十点半,阿嫣回到家。   五年前,她已经搬出来自己住了,而在她搬家前,霍母委婉的表示:“小嫣,其实你和那个半夜总爬墙进来的孩子……我们都知道。虽然我们对他,咳咳,保留意见,但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们不会反对的。”   阿嫣说:“你们继续讨厌他好了,没什么影响。”   “……”   阿嫣搬家了,苏凉也就换了个爬墙的地方。   毕业后,他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在离阿嫣家很近的某间减肥训练营,当教练组的成员之一。每期学生评选最受欢迎的教练,他永远高居第一位。   “减肥的动力?苏教练啊!他好温柔啊啊啊还会鼓励我,其他教练都凶巴巴的。”   “为了苏教练一定要瘦下来!这就是我的决心!”   “为什么苏教练可以那么温柔啊?每次不开心,他都会来安慰我,呜呜呜想哭。”   ……   曾经的不良少年,终究还是浪子回头了。   现在唯一干的不那么合法的事情,大概就是每隔几天练习爬树技能,到某个女人家里睡地板。   今晚,他也在。   阿嫣打开灯,看了眼缩在墙角睡觉的男人。   灯光一亮,他就醒了。   苏凉一直睡的很浅,年少时总被喝醉酒的继父从床上拖起来打骂的后遗症。他看了看走进来的女人,又翻了个身,朝着墙壁继续睡。   阿嫣说:“天气有点冷了。”   他说:“习惯了。”   阿嫣笑了笑,抱起床上的被子,扔到他身上:“今晚给你加床被子。”   苏凉从地上爬起来,揉了几下眼睛,好笑:“干什么?这季度公司业绩不错,你心情好大发善心?”   阿嫣说:“我拍了两个新的广告,摄影师说我是他见过的最上镜的客户,比女明星的表现都好。”   苏凉哼了声:“切,你给他钱,他夸你两句又不会掉肉。”   阿嫣看着他,淡淡道:“苏同学,如果不是你这张不开窍的嘴,十年前,你就可以不睡地板,睡床了。”   苏凉心头悸动,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到耳尖慢慢红了起来。他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转了个身:“……地板挺好的。”   阿嫣摇了摇头,说:“桌上有封信,明早你帮我带给池迟。”   苏凉皱眉,回头看她:“你——”   阿嫣打断他:“我还有事,你管你睡。”   苏凉问:“公司里的事情吗?”   阿嫣沉默片刻,说:“也许。”打开门,最后回眸看了他一眼:“晚安。”   苏凉怔了怔,下意识答道:“晚安。”   这是,最后一面。   自这一晚起,霍嫣失踪了,没人再见过她。   而她留下的那一封‘遗书’,则成了网络十大迷案之一。   那是留给池迟的,寥寥几行字。   认识你们以前,我觉得一个人很好。   现在,我觉得……和人相处,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背面还有一行很小很小,几乎看不清的字。   霍嫣,死于XX年十月十七日。   最奇怪的是,那个年份,不是她失踪的那一年,而是……十年前的这一天。   *   魔界。   曼陀罗宫,禁殿。   这两天,外面很热闹。   老古董站在宿主的梳妆台上,听着遥远的敲锣打鼓的声音,恨不得耳朵能伸个十米长。它看了眼对镜梳头发的宿主,小声说:“外面……好像有人在成亲。”   阿嫣没什么表情,淡然道:“对,新娘是我妹子。”   老古董大惊:“你怎么知道?”   阿嫣:“她用千里传音告诉我了。”   老古董问:“嫁给谁呢?”   阿嫣回忆了下,说:“魔界二太子长流。”   老古董点了点头:“也是太子啊……嫁的真好。”   阿嫣勾起唇角,慢声道:“长流太子风流成性,宫中姬妾多达数千人,小蝶也是嫁过去当妾的,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轮着来,都未必能排上一晚恩宠。”   “数千人?”老古董吸了口凉气:“有权真的能为所欲为啊……你没劝过她吗?”   “人各有志。”阿嫣看着镜中已经没那么恐怖的容颜,微微笑了起来:“当年天狐族布下杀阵,小蝶骗我回去,谎称母亲受人胁迫,命在旦夕,最后当真害了母亲性命,又使我筋脉寸断,浑身无一处完好的皮肉……啧。”   她放下梳子,起身:“虽是她的无心之举,我却也不能释怀,她的死活早与我无关,更何况嫁娶之事——我又不是慈善家。”   老古董不敢作声。   阿嫣走到一个宝箱前,蹲下来,从里面找出一本书,里面抄了一篇唐子明的文章,她读完一遍,微笑起来,又读了一遍,才放回去。   她站起来,沉默片刻,对着老古董说:“开启下个世界吧。” 第60章 苏凉番外   年少的时候,苏凉曾经犯过很多错误。   从高中起, 聚众斗殴, 打群架, 约架——对他来说, 都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自打高一,班主任第一次用‘不良少年’这词来形容他,三年高中加上四年大学生涯,这顶帽子就没摘下来过。   正处于人生中二阶段的苏凉,觉得这样很好。   不良少年,多拉风,多帅气。   苏凉学会了抽烟, 也会喝酒, 但绝对不多碰。   再怎么放纵自己, 他都不想变得和家里那死酒鬼似的,整天抱着酒瓶醉生梦死,清醒的时候对谁都爱理不理,喝醉了就发酒疯, 摔东西, 骂人,打人。   多少次,他从梦中醒来,刚睁开眼,面对的就是拳打脚踢。   没用的母亲只会哭。   算了,他想, 就这样吧,打他,总比打那个没用的女人好。   小时候,苏凉只能忍受,长大了,他开始反抗。   死酒鬼用酒瓶砸破他的头,鲜血直流,他便抡起棍子反击,打在对方身上毫不留情,见血了才收手。   苏凉一度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因为失手杀了那男人,而入狱。   有段日子夜里作梦,梦见的都是死酒鬼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他拿起厨房里的刀,捅进他胸口,一了百了。   他不止一次质问过母亲:“为什么生下我?”   到这个世间走一趟,只是遭罪。   每个月的月初,苏凉会去一趟傅家的大宅。   那栋富丽堂皇的豪宅,看在年幼的他眼中,便如童话故事里的宫殿,里面住着十分忙碌,总是不见人影的国王,还有两位英俊的王子。   父亲很少在家,即便在,也不会同他多说几句话,只叫管家给他一个黄色的信封,让他离开,就像打发叫花子。   大多数时候,面对他的人是傅逢期。   高高在上的傅家大少爷,优秀得令人自愧弗如,面对他,无意识的便会感受到自己的卑微。   傅逢期和父亲很相似,同样的冷漠寡言。   偶尔,苏凉会看见傅家的小少爷,那个小男孩年纪和他差不多,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傅路白生活在完美的童话故事中,他的人生是一片铺好的康庄大道……而他苏凉呢?   他身陷泥沼,抬头,只能看见更加晦暗的天空。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至少,当初的他是那么想的。   苏凉变得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暴躁,对傅家两兄弟的极端嫉妒,一点点腐蚀他本就肮脏不堪,充满怒火的心灵。   直到周楚楚的出现,带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道光。   那个女孩多么可爱啊,笑起来暖到人的心里去,像个美好的天使。   终于……有人关心他了。   可周楚楚的身边,也有傅家那两个人的影子。   于是,苏凉被妒火冲昏头脑,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   他找到霍家任性的胖子大小姐,提出了一笔下三滥的交易。   *   年少轻狂的时候,总是不容易感到后悔。   这种情绪,仿佛就应该留到七老八十,慢慢品味。   可那天瓢泼的大雨里,苏凉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看着身边淡粉色的血水流淌,看着生命逐渐流逝,他真的后悔了。   这一生,他本来能过的更好。   世界不曾善待于他,他却可以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善待……那曾经真心对待过他的女孩。   可惜,来不及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那人说,对不起。   重复两遍。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眼皮都睁不开,但是那一刻,他觉得一阵轻松。   天光破晓,一道亮光撕破灰蒙蒙的雨幕。   他想,那就是救赎。   *   大学毕业后,那个女人变得忙碌。   苏凉也找到了工作,朝九晚五,可再怎么忙,一周总要爬墙两次,阿嫣不在,他自己睡墙角,阿嫣在……也没什么差别。   那女人很少主动说话,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他话也不多,两人之间经常便是只有沉默。   苏凉从没见过那么自我的人。   阿嫣在家的时间,大部分用来保养护肤,照镜子,以及对镜子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个人自得其乐,从来不会寂寞。   每月总有那么几次,她会接到某人的电话。   苏凉起初会觉得紧张,会不安……渐渐的,他发现完全没这个必要。   对话内容十年不变。   “……不约,没兴趣……傅先生,我这个人很讲信誉,很有原则的,说了春风三度,那就是三次。你虽然不算太差,勉强中等偏上吧,但也没那么天赋异禀,让我欲罢不能……唉,你怎么又生气了?说你中等偏上那是夸你——算了算了,没空跟你翻陈年旧账,我忙。对了,你什么时候把欠我的医药费结一下?就收你五百,你至于吗?”   “……傅先生,又是你?不约……你管我最近在约谁?苏凉?他是我房客,在他端正态度前,肯定不约……”   “……唉,傅先生,你这个人的脑子有点问题,以前你只对周小姐有反应,你就认定她,现在你发现对我也有反应,你又开始死缠烂打……这样吧,我推荐你一副药,你吃了以后,对母猫母狗都可能有反应,从此以后,真爱遍天下,见一个爱一个,别缠住我不放了,我忙,挂了。”   “……怎么又是你?我不是拉黑你了吗?”   “……好了,我认了,不行吗?夺走你的三十年童子身,是我不对,可我这具身体也是二十年童女身啊,不能因为我技术好,你就无视这个事实……我们各退一步,那五百块钱我不要了,你留着吧,买点好吃的,别来烦我了,挂了。”   网络上的心灵鸡汤博主,总会告诉你,爱自己有多么重要。   苏凉活了这么多年,唯一见到真的贯彻了这个理念的,唯有阿嫣一人——不,不能这么说,她对于那群学校里的小跟班,总比对别人要温柔上几分。   极少的时候……也会给他一点关注。   “怎么好感又掉到99.9了?我最近得罪你了吗?”   通常,那女人会先问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走到墙边,弯下腰,打量他好一会,直到他忍不住红了脸,移开目光,她便会俯身亲吻他的额头,蜻蜓点水的一下,完事转身就走:“一百了。晚安。”   这个……   神经病。   *   父亲六十岁寿辰那天,寿宴反常的定在家里,苏凉更是意外收到了邀请。   他去了。   傅宅很热闹,宾客盈门,花园里有自助餐,往来的人川流不息。他穿过人流,走向那个日渐苍老的男人,看着那人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淡淡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对方沉默无言,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算是和解。   这么多年了,他和这位‘父亲’之间最亲密的关系,也只能达到这个地步,血缘相连的陌生人。   苏凉本想早早离开,忽然被一名侍者叫住:“苏先生?傅先生在底楼书房等您,请您去一趟。”   “哪位傅先生?”   “傅逢期。”   书房里没人。   茶杯里的水还在冒热气,傅逢期的皮夹和大衣都在,看来临时有事出去了。   名贵的皮夹旁边,有一张小小的卡片。   苏凉的目光落在上面。   卡片很旧,字迹都模糊了,仿佛有人反复用手摩挲过,其中一角还有个淡色的印子,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唇印。   身后,门开了。   傅逢期走了过来:“抱歉,等很久了吗?”   苏凉回头。   男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西装笔挺,眉眼冷漠凌厉,天生带着王者该有的高傲,但他已经不觉得,对方高高在上,和他之间,远隔天与地的距离。   或许傅逢期仍在云端,他却已脱离泥沼。   听说,傅逢期离开了傅氏集团,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创业初期忙碌而艰难,现在逐渐步入正轨。   他一直是很有能力的人。   苏凉看了眼桌上的卡片。   这个男人一生唯一的挫败,可能就是拜卡片主人所赐。   傅逢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桌上字迹模糊了的旧名片,扯了下唇角,将那张卡片收起来,淡淡道:“她好吗?”   苏凉知道他问的是谁,于是答道:“我们谁都可能不好,她不会。”   傅逢期一怔,轻叹一声。   苏凉对他点了点头,走开了。   傅逢期找他,就为了问一句那人好不好。   何必呢,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   离开傅宅前,苏凉坐在车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傅路白。   他身边的女人,不是周楚楚。   *   阿嫣消失的突然。   苏凉看着那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行诡异的日期,心底沉积多年的谜团,竟然悄悄的解开了。   虽然匪夷所思,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但他深信,那就是事实。   十年前的那一天,那个果决的一屁股坐断他的腿,坐在梳妆镜前,对他慢声慢气嘲讽的女孩,早已不是真正的霍嫣。   那一天……霍嫣死了。   而取代她的是谁呢?跟他床上床下,相处了十年的,又是谁?   苏凉不知道。   答案永远会是个谜。   *   苏凉还是在减肥健身训练营工作。   有时候,刚到学校的女孩子,因为受不了苦,会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委屈地抹眼泪,他看见了,总会走过去,递出一张纸巾。   “会好的。”他听见自己那么告诉女孩:“撑过去就会好的。”   低下头,看着那个落泪的小女孩,看着那张满脸泪痕,胖乎乎的脸……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影子。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会好的。”   这世上,有太多错误,没有回转的余地。   一念生死,一念善恶。   而他将用尽余生,帮助那些受人排挤,孤独而无助的灵魂。   世界吻我以痛,我报之以温柔。 第61章 巨星归来(一)   这是婚礼取消后的第十五天。   两周了。   曾经红透半边天的娱乐圈清纯玉女掌门人梦碎豪门,婚礼上惨遭新郎放鸽子——事件的热度逐渐消了下去, 终于不再有没完没了的采访电话打进来。   今早, 只有一个陌生来电。   林嫣没接。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 她的态度很坚定也很明确。   不回应, 死也不回应。   自欺欺人也好,垂死挣扎也罢……   总觉得,只要一直不回应,也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十一年前,十九岁的林嫣,以最美校花、国民妹妹的身份出道, 刚进娱乐圈, 拍的第一部 电视剧意外走红, 收视率火爆,从此以后,她又多了一个外号——国民初恋。   四个字,足以形容当年林嫣的定位。   白裙飘飘,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 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栀子树下,回眸冲追来的少年甜蜜一笑——那是很多人烙印在心底,至今难忘的经典画面。   栀子花的清香,微风扬起纯白的裙角,少女干净而纯粹的目光, 甜甜的小酒窝,勾起了多少人,关于校园和初恋的回忆。   林嫣拍了三年的戏,积累了一大批死忠粉,上升势头非常好,接拍知名大导演刘导的文艺片时,年仅二十二岁。   当时,圈内很多人都看好她,媒体三天两头吹捧她,称她为势头最猛,最有望上位的小花旦第一人。   这部文艺片的票房不错,奖项方面更是大丰收,林嫣也凭借片中的角色月儿,一举赢得重量级电影节的最佳新人演员大奖。   身后,星光灿烂。   前方,前途无量。   同一年,林嫣认识了乔辰,半年后,宣布退出娱乐圈。   粉丝纷纷表示不舍,哭求林嫣不要退圈。   业内更是一片哗然。   媒体界人士对林嫣的决定表达了惋惜之情,曾和林嫣合作过的演员、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除了祝福的场面话以外,言语之间也是颇为感慨的,刘导甚至曾公开说过这一句话:“林嫣?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但是大家都能理解。   那是乔辰啊。   帝都乔家的独生子,富二代权二代中的佼佼者——比起同龄人,他的作风简直不像正值年少轻狂的有钱人家公子。   乔公子很低调,学历非常高,美国TOP3大学研究生毕业,为人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完全没有公子哥的骄纵脾气。   他作息健康,从不出没夜店等娱乐场所,从不炫富,秀豪车豪宅,朋友圈里偶尔发表点东西,全是书摘和风景照片,偶尔他也会放一些他亲笔写的文字,字迹非常漂亮,且飘逸有神。   国外毕业归来后,他就更低调了。   对于这位公子哥的情史,媒体绞尽脑汁,拼命往深处挖,都只知道他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青梅竹马,十几岁就开始交往,后来女方提出分手,乔公子一直单身至今,堪称清清白白无黑历史。   所以,大家对于林嫣和他,都是祝福居多。   林嫣对于自己的决定,更是无怨无悔。   乔辰是最完美的男朋友,没有之一。   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到了有点夸张的地步——林嫣平时用不着开口,提任何意见,因为他总能先一步想到,并且将问题解决。他专情,身边倾心于他的优秀女孩子很多,可他总是拒绝的彻底,不会给人家留任何念想。就算是在床笫间,他也是个绅士,比起自己的欢愉,他更在意她的感受。   这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对象,别说纸醉金迷、虚荣浮华的娱乐圈,拿整个世界来交换,林嫣都不愿意。   林嫣知道,乔辰的心里有一个人。   他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孩,他的初恋,宋新雨。   那女孩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富家大小姐,和乔辰青梅竹马,性格跟林嫣比起来,南辕北辙,没一处相似。   宋小姐热烈奔放,林嫣温柔含蓄,正如红白玫瑰之分,天差地别。   所以,直到婚礼前,林嫣都没想过,乔辰会选择她,是因为……她的眉眼,从某个角度看,和宋新雨很像。   乔辰和宋新雨这一段,他是被甩的。   宋新雨嫌他脾气太好,太沉稳老练,他们之间的感情缺乏激情。   分手后,乔辰心灰意冷,出国念书。   原本,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就该这么结束了。   乔辰和林嫣的关系稳定,林嫣为他退出娱乐圈,甘当乔公子背后的女人,平时的日常安排,除了偶尔出门逛街会友以外,就是陪乔辰出国,陪乔辰见客……总而言之,就是陪乔辰。   一年前,乔辰求婚了。   婚礼定在今年三月初。   就在两周前。   这一年来,宋大小姐都在疯狂地追星,追最近几年爆红的超人气小鲜肉庄正青,简直都快疯魔了,没事就查庄正青的航班行程,满世界追着他跑,还引发了网上追星少女们羡慕嫉妒恨的感叹:“有钱真好。”   庄正青今年才二十二岁,比乔辰、林嫣、宋新雨这帮人,小了足有七、八岁。但是年龄的差距,无法浇灭宋大小姐狂热的爱,阻挡她飞蛾扑火的追小男神之路。   圈子很小也很巧,庄正青和乔辰是认识的。   庄正青的母亲和乔辰的母亲是同学,只是因为庄正青年纪小了很多,跟乔辰玩不到一起去,也不熟。遇上这事,他曾经私底下联系过乔辰:“乔哥,你和宋大小姐熟,你叫她放手吧,饶了我行吗?我现在谈女朋友,我粉丝能给我寄血书和刀片,我混的容易吗我?”   乔辰当然劝不了宋新雨。   面对宋新雨,他只会一味的容忍和宠溺。   可就在两周前,婚礼前夕,宋新雨跑到乔辰家里,哭得声泪俱下,说她后悔了,她现在才明白,她爱的始终是他,对庄正青、对别人都是一时的迷恋,她真的知道错了,求他不要不管她。   再然后……   一个人的婚礼。   林嫣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所有人都走了,她一个人留在酒店,身穿白色的婚纱,像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哭也哭够了,只觉得筋疲力竭。   而她的新郎呢?   也许正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女孩,诉尽这些年的相思情。   林嫣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手机黑色的屏幕,慢吞吞地伸手按亮,显示出的是一段简短的对话。   “乔辰,我连挽回的资格都没有吗?”   “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责任全在于我。我真的试过,我尽力了,但我不爱你,对不起,尽管残酷,我还是欠你一个真相。这样的婚姻,对谁都不公平。这八年来,你的付出和你损失的时间,我会补偿。”   补偿?   补偿什么呢,钱吗?   林嫣不缺。   其实,早该知道的。   只要宋新雨回头,只要宋新雨掉两滴眼泪,乔辰就会心软。   他这种人,心里认定了一个人,到死都不会变。   枕边人爱不爱自己,女人多少都能分辨的出。   林嫣当然清楚,乔辰对于自己,终究是喜欢和合适,胜于爱情。可她陷的太深,总以为他不能回应也没关系,她爱他就够了,真的。   原来,那么多年的陪伴和付出,终究比不上宋新雨的几句话,几滴眼泪。   八年,全是笑话。   什么豪门梦碎,清纯玉女熬成黄脸婆惨被甩……媒体上字字带刺的讥讽,林嫣压根不在乎,网友的冷嘲热讽,她也不看。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   也许,乔辰说的对,没有爱的婚姻对彼此都是折磨,宋新雨即时回头,他即时终止这个神圣不容谎言存在的仪式,是最好的结局。   乔辰没有错,宋新雨也没有错,只是一对深爱彼此,奈何情路坎坷,历经风霜,才发现真爱不变的有情人。   可是林嫣呢?   她又做错了什么?   林嫣又叹了一声,拿起手边的小瓶子,倒出几粒白色的药丸,看了看,没有马上吞下去,而是给乔辰回了一条信息。   “没什么好补偿的,祝你和宋小姐幸福。”   颤抖的发出这一行字,泪水终于又模糊了视线,她内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打字的手都在发抖:“乔辰,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要忘记……八年,我真的很喜欢你。”   最后发出的这条信息,语无伦次,她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八年。   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八年。   终究看不透,想不穿。   她曾离幸福只有一门之隔。   穿着白色的婚纱,激动得彻夜难以入睡,幻想交换戒指后,新郎俯身亲吻她的瞬间……那是从小到大,她做了一辈子的梦。   最后,竟是这种惨烈的结局。   梦碎了。   罢了,她这一生无牵无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死在结婚前一夜,在无尽的期待和喜悦中闭上眼睛,不用经历那噩梦般的婚礼。   在甜美的梦境中永远沉眠,总好过梦碎后的撕心裂肺。   *   接收完原主的记忆,阿嫣看着手里的白色药丸,随手扔到了纸篓里。   原来的林嫣并不会知道,这是一本渣女重生宠文演变而成的世界。   上辈子,女主宋新雨嫌弃男主乔辰没有情趣,一门心思扑在小鲜肉庄正青身上,以为人家是乖巧的金毛小可爱小忠犬,却不知实际上比藏獒还凶残,最后失身又失心,闹的满城风雨,差点被家里扫地出门,这就算了,还被庄正青的粉丝骂老牛吃嫩草,不要脸皮。   上辈子,乔辰和身为女配的林嫣结婚了,婚后相敬如宾,算不上有多么浓情蜜意,但是过的很幸福,夫妻互相尊重,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生不曾轰轰烈烈,却也能细水长流。   这辈子,宋新雨重生在乔辰结婚前夕。   于是,她后悔了,连夜跑到乔辰家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他回头。   真忠犬系男主乔辰选择了原谅,结果就是天雷勾地火,为爱疯狂的一夜。   因此,林嫣没能等到她的新郎。   阿嫣站起身,走到一面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林嫣长的很美,即使年纪上去了,肌肤显出疲态,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当年的清纯女神,如今风韵犹存——镜子里的女人长发披散在肩膀上,神情憔悴,容色苍白,眉眼含愁,眉眼间楚楚可怜的神态,我见犹怜。   阿嫣从前穿越到的世界,原主都是偏明艳挂的多,第一次遇到清纯系的,感觉很是新鲜,举起两只手,在镜子前转了几圈,照了好一会儿才满意,走回房间里。   老古董叫:“宿主,宿主!”   阿嫣问:“乔辰?”   老古董说:“线索男主吗?不是他,跟他没多少关系……我先跟你说个事情。”   阿嫣看着它。   老古董一本正经的说:“这个世界,你和线索男主亲密交流完,顺便刷满他的好感值,下个世界,我对你的作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你忽悠系统——”   阿嫣好笑:“为什么我一定要作弊?”   老古董说:“你别笑,下个世界古代,凶残的。”   阿嫣不怎么在意:“好,线索男主是谁?”   “庄正青。”   阿嫣挑眉,有点惊讶:“那位害怕被粉丝寄血书的小朋友?”   老古董凉凉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扮猪吃老虎倒是一把好手,别被他的外表和年龄迷惑了。”   阿嫣笑了笑:“金毛还是藏獒,哈士奇还是狼狗,见了就知道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阿嫣又把自己锁在了家里。   林嫣的父母已经过世了,比起上个世界,阿嫣自由很多,对外声称想独处一段时间,拒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邀约,实际上忙着躲起来修容美颜调整身体细节,闲下来刷新闻,看看微信朋友圈。   三十天后,阿嫣的美容计划小有所成,于是打了个电话,给很多年不联系的前经纪人青姐。   青姐意外之余,还是来了,见到阿嫣愣了愣,只觉得太久没见到对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又想不愧是当年轰动一时的美人,底子真好,时光总是善待真美人的。   客套话说了几句,青姐拿出几份文件:“复出的路不好走,以前多少人都摔惨了?阿嫣,姐是跟你熟悉,为你好,才和你说实话,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现在复出,肯定和以前不能比了,先从演配角开始吧,如果你觉得落差大,有几个班底不怎么样的戏,也许可以争取下女主的——”   阿嫣抬眸,看了对方一眼:“青姐。”   青姐一愣:“怎么了?”   阿嫣捧着水杯,微微笑了起来:“多谢你准备这些本子,但我只想你替我争取一次试镜。”   青姐靠到沙发上,双手抱胸:“你说。”   阿嫣拿起手机,翻到一名圈内女星的朋友圈:“《蝉》——这部戏是刘导的新作,听说正在海选女主。”   青姐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阿嫣,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个,这部戏是在海选角色,也确实是刘导的新作,但是这部戏的女主……需要脱啊。”   阿嫣说:“我可以脱啊。”   青姐摇了摇头,无奈道:“是脱衣服的脱!”   阿嫣睁着眼睛,重复了遍,也有点无奈:“我知道,我可以脱啊。”   青姐又摇了摇头,着重强调:“全脱!有床戏,相当于果奔了。”   阿嫣弯起唇角,柔柔一笑:“我全身上下都好看,我已经反复确认过了,绝对没有问题,你不相信,我脱给你看——”说着,还真的站起来,要拉下衣服的拉链。   这下换青姐急了:“别别别……大小姐,我知道你最近受刺激了,我也心疼你。可你不用这么自暴自弃,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考虑下你那些影迷的承受能力,你好歹是一代玉女掌门人。”   阿嫣不以为然:“我现在可以当一代欲女掌门人,无缝衔接,多好。”   青姐:“……”   阿嫣又开始吹耳边风:“就帮我争取一个试镜,最后不还是刘导决定吗?试试又没什么不好的,据我所知,圈内一小半的女明星都去了。”   青姐抱着手,考虑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好,随便你,我帮你问问——”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这部片子的男主已经定了,我记得没错的话,是程影帝?”   阿嫣点了点头:“男主是谁不重要,男配是庄正青,我就是冲着他去的。”   青姐没听出她的画外音,嗤笑了声:“唉,这见鬼的世道啊……刘导拍片都要考虑商业因素了,男主选程影帝保证逼格,男配选他干儿子保证曝光度和票房,真是用心良苦——”   阿嫣忽然出声打断:“干儿子?”   青姐说:“对啊,你不知道吗?庄正青出身很好的……嗨,没点背景,谁能在娱乐圈里混的开?他爸妈和程以寒认识,为了儿子能更好发展,觉得叔叔侄子不够亲,硬是给套了个干爸干儿子的关系,其实也差不多了,庄正青今年二十出头,程影帝四十了吧?是能当他爸了……”   阿嫣低头,只听了一半,没理会青姐的絮絮叨叨,唇角微弯:“……这可真有意思。” 第62章 巨星归来(二-三)   乔家。   嘟嘟嘟。   电话还是没有接通。   乔辰站在窗口,放下手机, 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看着窗外的夜色, 沉默良久, 轻叹一声,重新按亮屏幕,打下一行字,选择发送。   ——见一面吧,我始终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   过了足有十分钟,他的手机响了。   乔辰接起:“是我。”   对方显得很随和:“乔先生?抱歉,我刚才在浴室泡澡, 没带手机。找我有事?”   乔辰静默片刻, 说:“婚礼的事情……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伤害已经造成了,可我还欠你——”   “留着吧。不是本人,不能接受,但是也不在意, 不讨厌你, 勾引的也不是你,就这样,江湖不见。”   对方语速很快,乔辰大部分都没听清,只记得那句‘江湖不见’。他又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好……你不想见面, 那就不见。只是我亏欠你的……我叫人带给你,请你接受,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电话那头说:“随便。”   然后,挂断了。   乔辰闭了闭眼。   说不心痛是假的,八年的感情,即使没有爱,那也有亲情。   阿嫣恨他是应该的。   是他的错,婚礼上抛下新娘,别说是阿嫣,就连他的父母都看不过去,这些天对他和宋新雨都很冷淡,虽然明面上没说太重的话,暗地里……他知道,父母对他的决定十分反感。   乔辰从来都是像模范生一样的活着,从没让父母失望过,除了这一次。   即使这样……   他还是想任性一回。   腰间忽然一紧。   乔辰笑了笑,回头:“洗完澡了?”   宋新雨嘟起嘴,嘀咕:“早洗好了,就看你站在这里发呆……我刚看你打电话了,怎么样,伯父伯母答应见我了吗?”   乔辰一怔,苦笑:“不是打给爸妈的。”   宋新雨皱眉,等了一会,说:“林嫣?”   乔辰默认了。   宋新雨抱着他,小脸靠在他背上,小声说:“我知道对不起林小姐,可她会有自己的人生,你不爱她,结婚了也不会快乐的……虽然很残忍,但是解除婚约,这对你们而言都是解脱。”   乔辰说:“我知道。”   宋新雨又说:“八年时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很珍贵。多给林小姐点钱吧,你手头不够,我那边也有,总要让她后半生可以快快乐乐的度过——这是我们能给她的最好的补偿了。”   乔辰微笑,揉揉她的头发:“我来处理,你不用想太多,乖。”   *   刘导很早以前导演过话剧,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成为国内外知名大导,作品全是电影,可他内心深处,对话剧和舞台剧还是藏有迷之偏爱,这体现在他的几个工作小习惯上,其中之一就是演员试镜。   相比其他导演,刘导的片子面试过程非常正式,地点永远定在大剧院,不管来试镜的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还是男女主角,只要来了,那就必须踏上舞台表现自己。   今天也不例外。   前两天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今早开始晴转多云,厚重的乌云堆积在天上,压得人心上沉甸甸的,不自觉的便紧张起来。   “五号!”   休息室外,有个脖子上戴着工作证的女助理,冲着里面叫了一声。   偌大的房间里,或坐或站,足有十来名年轻女性,清一色的大美女,颜值爆表,身材火辣,如果此时有个直男路过,绝对会看花眼睛。   这是第二间女演员休息室。   面试的女演员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对面第一间休息室全是有名气有地位的当红女星,这一间是还没混出头的小明星,最后一间则是纯新人。   五号美女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捏着手里的小纸片,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来了。”   旁边相熟的女星小声说:“加油。”   她点了点头,慢吞吞走向门口,动作僵硬。   经纪人跟在她身后,也在给她打气:“不要紧张,等下就当台下没有人在,眼睛不要盯着任何一个人,听到了吗?保持平常心,你就看着前方——你手心怎么都是汗?不行,你这状态上台肯定会被刷下来。不要紧张,深呼吸……”   两个人跟着工作人员走了。   休息室再次安静下来。   忽然,有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一直低头照镜子的女人。   她是第一个进来的,也是最安静的,从早上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   于是,四周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响起。   “你看那边——那个人,好像是林嫣吧?”   “还真是,她怎么在我们这间房?不应该在对面吗?”   “唉,过气女星没人权呗,这个圈子就这么现实,所以我们要努力往上爬啊。”   “……也是可怜,婚礼上被甩,想想就很惨。”   “对了,她今天来试镜哪个角色?女配吗?”   “反正不是女主,谁都可能脱,林嫣?没可能的。”   “就是,她的年纪也不适合演女主,年龄限制不是二十二岁到二十九岁吗?林嫣三十了吧?太老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八年的时间全喂狗了,豪门不是那么容易进的。”   “还是刘导有先见之明,当年就说过林嫣可惜。”   “可惜也没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咱们这个圈子,女星更新换代太快,错过一个机会就得多熬个三五年,更何况她浪费了整整八年。”   “是啊,以前我经纪人老用林嫣当反面教材敲打我,叫我别恋爱脑,男人靠不住,女人得有事业。”   “所以林嫣是演女主的姐姐?年龄合适,那个人设不出彩,如果我们谁能演女主,她也不会来抢风头,哈哈,挺好的。”   青姐脸色有点难看,手里的杂志往旁边一甩,就想站起来。   身旁传来低低的声音:“坐下,别理。”   青姐侧眸,看见阿嫣依然低着头,拿着一面小镜子,盯着镜中人的容颜,好像永远看不厌一样。   她又看了看那群拉帮结派嚼舌根的人,皱眉道:“刘导搞什么?为什么把你安排在这边?看在以前的交情上——”   阿嫣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更是淡然:“想让我知难而退吧,无关紧要的小女生说几句闲话都受不了,等下怎么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脱衣服,以后怎么面对电影观众和网友的议论。”   青姐沉默片刻,有些不忍:“阿嫣,我们走吧。我那里有几个本子,你再看看……你听姐的话,虽然复出的路不好走,但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你相信姐,十年前我能捧红你,现在我也可以。”   阿嫣笑了一声:“我不喜欢慢。”转过头,红唇轻启,轻轻吐出几个字:“我就喜欢高速飞驰。”   青姐一愣。   十分钟后,刚才那名五号选手回来了,一脸衰样,快哭了。   其他人都围了过去:“怎么样?发挥的不好吗?”   五号选手拿起自己的包,一张嘴,眼泪掉了下来:“搞砸了……我以为只有刘导一个人,最多加上助理,可下面坐了好多人,我紧张的不行……反正没戏了。”   女孩们心中窃喜,脸上却露出感同身受的怜悯:“没关系的,现在不还没公布结果吗?还是有机会的。都有谁在?”   “刘导,副导演,好几个工作人员,投资方好像也有人,还有……”五号选手停顿了下,脸上突然飞起一抹红:“我不确定,因为观众席太暗了,那个人坐的很后面,看不太清,但是我觉得……是他。”   “谁?”   五号选手的脸更红了,羞涩地垂眸:“程老师。”   旁边一片吸气声。   “天啊,程影帝?他今天也在?”   “程以寒啊啊啊!”   “真的好想跟他合作啊,就算不演女主,跟他有几句台词也行啊。”   “可以跟程老师在同一部戏里,我就圆满了,演路人甲都行,我从小看他戏长大的……”   “我也是,唉……估计我们都没希望,对面那几个当红大咖,我记得至少两个人都说过,最大的梦想是和程影帝演戏。”   忽然,角落里有人问:“庄正青在吗?”   五号选手怔了怔,下意识答道:“没注意到,好几个人都没看清脸。”   旁边的人笑着说:“他不会在的吧?毕竟是世纪末最后一个纯情少年,从没抱过妈妈姐姐以外女性的水晶男孩。”   “对对对,他公司给他按的什么破人设?这么大的人了,从没谈过恋爱,碰一下女孩子的手会脸红,希望一生只谈一次纯纯的恋爱,初恋就是妻子……骗鬼呢,说出去他自己信吗?”   “可他的粉丝就吃他这一款啊,上次那个谁?就刚演了现代剧爆红的那个,跟他一起上节目,站的离他近了点,被他粉丝足足黑了一个月,黑上热搜了。”   “太可怕了……”   这时,刚才的女助理又来了:“六号,到你了!”   众人同时停止说话。   角落里,穿着长风衣的女人收起镜子,沉默地站了起来,往外走。   青姐跟了上来:“阿嫣,你再考虑——”   话头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女人的神情,有点古怪——双颊泛起嫣红的色泽,如盛放的桃花,黑眸却浮着一层茫茫的烟雾,叫人捉摸不透。   青姐问:“紧张吗?”   “兴奋。”   青姐以为听错了:“什么?”   阿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微笑:“这一生,唯有梦想和脸不可辜负……身体也是不可辜负的。”   青姐更加莫名其妙:“阿嫣,你是不是紧张过头了,还是先——”   阿嫣沉下脸,不想理她了,转过头,加快脚步前进。   *   “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下一名试镜的还没来,刘导起身,接过助理递来的热茶,走到观众席后几排,隔着一张空座,在那人旁边坐下:“这几个女演员的表现怎么样?”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没有转头看他:“你是导演,你说了算,怎么来问我?”   声音低沉又温柔,直击人心的低音炮。   传说中开口就让人呼吸加快,腿软想睡的程影帝特有的音色。   刘导哼了声:“你最近不是很忙?前几天打电话,你还在异地。”   程以寒淡淡道:“再怎么忙,这是我的下一部戏,我必须先看一眼对戏的女演员,进组前,根据对方的情况,我需要一到两周调整状态。”   刘导扯了扯嘴角,揶揄:“我就喜欢你这么敬业的态度,胡说八道都能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的……想看免费脱衣秀就直说,跟我装个屁。”   程以寒一笑:“看破不说破,才是绅士本色。”   刘导嗤笑几声,叼着烟,目光突然落在最前排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的装扮实在太诡异了。   天气不热,但也算不上冷,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长款棉袄,帽子遮住头,口罩遮住半张脸,剧院观众席的灯光本就暗淡,他还戴着一副墨镜,真的有病。   刘导看了一会,又笑了笑,懒懒地问旁边的人:“你干儿子也来了?”   “我不管他的。”   刘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管他,你把他塞进我这里干什么?我看过他演的一部爱情电影——”   程以寒微笑:“观后感如何?”   刘导摸了摸下巴:“他还是回去唱歌吧,至少能听。”   程以寒轻笑了一声。   剧院的灯光很暗。   男人闲适地坐着,目视前方,神色很淡,落在刘导眼里的,便是那于无声中诉说太多的侧脸,从线条的轮廓,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气质,都堪称完美。   不需言语,无须表情,他在那里,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种演员……真的可遇不可求。   刘导移开目光,叹了口气:“庄正青他们这一代,谁能有你一半,地位就稳了。”   一半的什么?   他说不清。   不止是影评人吹的神乎其神的演技,不止天生电影脸,还有那种深沉而诱人探寻的气质——他是深海,除了观众,就连本应身为掌控者的导演,也很容易便沉溺其中。   “人情世故。”程以寒语气不变,还是不紧不慢的淡然:“他父母再三要求,我可以拒绝一次,两次,总不能拒绝十次。”他侧眸,看了一眼多年好友:“叹什么气?实在不行,戏份全剪掉,他那个角色可有可无。”   刘导笑:“被你看出来了?看破不说破啊,程老师,做人要厚道。”   程以寒只笑不语。   大约三分钟后,新的试镜演员来了。   刘导皱起眉,神色有点复杂,最终长叹一声,站起来,快步走下去。   “林嫣。”   阿嫣已经准备上台,听见声音,转身:“刘导。”   男人走到她面前,看清女人的容颜,微微一怔,总觉得那张脸和十年前,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具风情了。   他沉默一会,慢慢开口:“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也能理解……可是你不合适。”   阿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刘导斟酌着字句,解释:“说实话,你是很有灵气很有天分的演员,如果我手头有合适的角色,我一定会让你试试。可是这部戏的女主不适合你,如果你真的想演,我建议你试镜女主姐姐的角色。”   阿嫣说:“谢谢你,实不相瞒,我觉得我很合适。”   刘导:“……”   阿嫣走到舞台上。   观众席很暗,只能模糊地看清前排几个人。   舞台上相对更亮,可因为今天试镜的内容太敏感,为了照顾女演员们的心情,没人会直接用强光打在演员身上,打光比正常的情况柔和多了。   阿嫣穿着过膝的米白色风衣,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   刘导摇了摇头,坐回前排的位置。   某位副导演见他入座了,冲台上的人点了点头:“开始吧。”   试镜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台词。   第一句话:我来了。   第二句话:今晚,我没打算走。   动作就更简单了,脱衣服。   然而,越是简单的动作和台词,越能考验一名演员的潜力,毕竟演技全体现在细节上……更何况是这种特殊的场景。   阿嫣站在台上没动。   副导演问:“有问题吗?”   阿嫣颔首,抬起手指了指上方:“灯太暗了。”   “你说什么?”   阿嫣说:“意境是很朦胧,但我怀疑你们根本看不清细节,眼神和表情就罢了,可为了准备这次试镜,我很努力的调整身材,你们要看清楚点。”   “……”   “……???”   台下陷入诡异的沉默。   阿嫣以为他们没听懂,好心解释:“灯开亮点。”   副导演挪动了下僵硬的脖子,看着同样神色古怪的刘导:“刘导,您看——”   刘导静了静,说:“听她的。”   于是,灯光稍微调亮了一点。   阿嫣说:“再亮点。”   “……”   “再亮点。”   “……。”   最后,阿嫣不耐烦了,对准工作人员的方向:“为什么这么不上道呢?全往我身上照,快点,别影响我的表演。”   三分钟后,总算满意了。   副导演清了清喉咙:“行了,开始吧。”   阿嫣说:“不行。”   副导演满头黑线:“又怎么了?!”   阿嫣说:“我想找个人上来搭戏。”   副导演无语:“就两句台词,你对着空气说就好了——林小姐,你如果不想试镜的话,请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阿嫣只当没听见,不疾不徐地走下阶梯,经过几个人身边,停在第一排最左侧的人前方,微微一笑:“先生,你穿的这么特别,一看就很适合当背景板,来吧,不会耽误你太久。”   那人坐着没动,头往厚厚的棉袄里缩了缩。   阿嫣看见他的小动作,轻笑了声,靠近他一步,低语:“小弟弟,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不会吃了你的,别怕。”   呼出的热气带着女人的幽香,拂过他散在耳侧的碎发。   少年没出声。   阿嫣拉他起来,对他画风清奇的打扮并不在意,牵着他的袖子,带他上台,便把他丢在一边,转身看向观众席。   这次换刘导开口:“可以开始了。”   四周静谧而幽暗。   唯有台上女人所在的地方,光芒正盛,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只消一眼,无人能移开目光。   万众瞩目。   All eyes on me.   阿嫣眼底的雾气渐渐散开,唇边溢出一丝笑。   真好。   清秀修长的手指抬至胸口,解开第一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风衣无声落在脚边,长靴掠过盘在地上的衣服,踏出一步。   “我来了。”   容色稍显苍白,声音微微发颤,那是女人最后的矜持和羞涩,秀美如玉的脸上现出一丝挣扎。   黑眸清亮见底,眸中是坚定不容退缩的光,是撇弃了所有伪装,挣脱道德枷锁后,奔放热情,炽热燃烧的情意。   透过空气,那温度似乎能烧灼到皮肤。   她走向那个穿着棉袄,显得极为笨拙的身影,声音放轻:“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这句不是台词。   但是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提醒。   没有人舍得打断这一幕。   女人勾起唇,笑了笑,眼里并不是温暖的笑意,而是决绝的疯狂,是明知结局必然惨烈也无怨无悔的偏执。   她转身,头微微低着,轻声说:“帮我。”   配戏的人迟疑很久,终究还是慢慢地抬起手,拉下裙子的拉链。   略显刺耳的响声停住后,随之而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惊叹声,就连刘导也不能无动于衷,换了个姿势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   裙子无声落下。   女人的身上,再无任何遮拦。   她对底下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盯着那名戴墨镜口罩的少年,缓缓凑近他,隔着一层口罩,几乎贴上他的唇。   “今晚,我没打算走。”   声音是压抑的,克制的。   眼神是火热又冰冷的,火一样的颜色是无法克制的爱意,苍白的冷……则是明知后果依然执迷不悟的悲哀。   黑发散在雪白的肌肤上。   冰与火,力与美。   这是最完美的表演。   刘导倏地站了起来,双目放光,无暇掩饰激动的神色。   就是这个……这就是他要的,不用几句话,不用多么扭曲的表情,光是站在那里,就能撑起一个故事的演员。   八年。   当初灵气十足,干净得像白纸的小姑娘,没有让他失望。   归来时,依然能带给他惊喜。   表演结束。   刘导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站在那个始终安静的男人身边,眉眼间是欣喜的光彩,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在听,直接说:“你的女主角,看到了吗?”   程以寒笑了笑,起身离开。   *   阿嫣披上长风衣,照样把扣子系到最上面的一粒。   青姐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面带喜色:“阿嫣!我刚才一直在看刘导的脸色,这次肯定能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风——”   最后一个字及时吞进肚子里,没说出来。   毕竟,不是哪个女人都喜欢被形容为风骚。   阿嫣笑了笑,不以为意:“我一直这么风骚,几千几万年了,就没变过。”   青姐白了她一眼,却根本忍不住笑意:“如果能顺利拿下女主的角色,那真的再好不过了,走吧,我带你回去。”   两人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一道声音响起:“姐姐。”   故意拿腔拿调的少年奶音。   阿嫣停下来,唇角上扬,转身的瞬间,已经遮去笑意,脸上淡淡的,走到少年跟前,问他:“怎么了?”   少年裹紧身上的棉袄,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极为漂亮,肌肤比女人还要细腻柔嫩,小拇指戴着一只戒指,样式很奇怪,是一条银黑相间的蛇,蛇的眼睛用红色的宝石装饰,闪着血一样的光。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墨镜后的眼眸看不清晰,唇齿也被黑色的口罩盖住,声音依旧是刻意的天真:“你们大姐姐出门,都不穿内衣的吗?”   阿嫣笑了笑,抬手放下了他宽大的帽子。   少年的黑发有几缕挑染成了淡金色,左耳戴着一枚小小的血红耳钉,像极了戒指上那条蛇的瞳孔。   他其实身形很高,阿嫣穿着高跟鞋,都需要抬头跟他说话,可不知怎么的,即使看不清楚五官,只听他的声音,看着他白玉般的额头,任何人都会认定,这一定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少年气十足。   阿嫣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煞有其事的说:“姐姐的内衣扣子很难解的,只怕你不会呢。”   少年低低笑了一声。   阿嫣也笑,最后看了他一眼,跟着青姐走了。   车里,青姐说:“那个你抓上台的工作人员,怎么看着有点像庄正青?”   阿嫣说:“不是像,就是他。”   青姐一惊,扭过头:“真的假的?哎唷我去,幸好没有媒体和粉丝在,不然你得被他家粉丝活扒下一层皮,那可是人家捧在手心怕化了,出去溜达一圈都怕坏女人染指的水晶男孩。”   说出最后那四个字,她自己先笑了,摇头叹气:“二十好几的男孩子,他家粉丝把他当成十岁,真是笑死人了,整天叫宝宝就算了,他们是真把他当小孩……别的小鲜肉身后一群女友粉,庄正青后面跟着一群自称阿姨妈妈的小姑娘。”   阿嫣一手撑在车门上,淡淡道:“名字起的挺好。”   青姐很快反应过来:“是啊,庄正青——装正经。”系好安全带,没有急着开车,沉默了下,又说:“他看起来是真小,刚才我没认出他,你把帽子摘下来,我当他最多十八左右……阿嫣,话说在前头,如果你真选上了,我是说如果——千万离庄正青远一点,你不吃人,他粉丝吃人的,战斗力比收钱的水军都强。”   阿嫣没答话,转头看向车窗外。 第63章 巨星归来(四)   经纪人袁哥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   庄正青两手伸进长裤口袋,整个人蜷缩在单人沙发里, 黑色的卫衣帽子遮住头发, 只露出小半张脸。   袁哥看见他就来气, 翘起保养得当的兰花指, 又开始捏着嗓子念叨:“……谁叫你自作主张的,啊?谁叫你跑去看女演员试镜的?我平常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当成耳旁风了?晚几年谈恋爱又不会死,这几年先赚够本,你不能得罪粉丝,知道吗?今天如果有媒体在,如果你粉丝知道了……还不得炸翻天啊?你给我省心点, 我不想没事浪费公关费。”   庄正青一言不发。   袁哥低哼了声, 脸上现出不屑的神色:“再说了, 那群碧池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讲,青青——”他转过头,看着缩在沙发里的少年:“——那些都是坏女人,真的, 为了争取一个角色, 别说当场脱衣服,叫她们今晚躺到刘导床上,她们都会争着去的,多看一眼都嫌脏。”   庄正青背对着他,面向沙发里侧,淡淡道:“挺好看的。”   袁哥愣了愣, 起身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我听人说你被拉上台了,吓的都快得心脏病了,耳朵嗡的一声,小心脏噗噗噗跳的啊……小祖宗,你可别吓我了。”   他捂着胸口,不顾自己十分爷们的一张脸,作西子捧心状:“你虽然年纪小,可出道早,林嫣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庄正青没答话。   袁哥冷哼:“她想把你当成复出的踏脚石!你现在正当红,要能赖上你,那流量妥妥的,天天上热搜,能省一大笔营销费呢……哼,她们打的如意算盘,有我第一经纪人袁哥在,谁敢碰瓷你,那就是死路一条!”   庄正青头也不回,凉凉道:“第一经纪人自封的吗?”   袁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小屁孩,不要关注这些细节,我跟你说真的,你给我记牢了。林嫣绝对居心不良,外面那些妖艳碧池的套路,哥哥我眼睛一瞄,全都看穿了,你听我的,不会错。”   庄正青低叹一声,语气很淡:“可我想上啊……”   袁哥差点呛到,剧烈咳嗽了一阵:“什、什么?”   庄正青慢慢坐起来,抬手摘下帽子,碎发下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形若桃花,难得眼神干净透澈,如同山涧清泉。他抱着膝盖,依旧用谈天气的口吻,淡淡道:“想上,怎么了?”   袁哥说:“青青——”   庄正青低头,看着小拇指上的蛇纹银戒,徐徐道:“我二十二了,又不是十二,再这么憋下去,迟早有一天成心理变态——不能约炮,不能操粉,不能谈恋爱,现在看两眼女明星都不行,你怎么不干脆阉了我?”   袁哥瞪了他一眼:“你说的什么话?”   话是这么说,底气却不足。   坐在对面的少年长着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脸,快二十三的大男孩,偏偏看上去只有十几岁,干净的眼神,青涩的五官,笑起来又甜又孩子气,还有那比女星都嫩的皮肤……别说是他的粉丝了,袁哥看着都想叫他一声宝宝。   这样的少年,仿佛生来就不该有欲望,肖想一下都是罪恶。   庄正青笑了一声,抬起头,灯光下,左耳的血色耳钉闪了下光:“十八岁出道,到今年年底,正好满五年。袁哥,你见我吃过谁的亏吗?”   袁哥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答案是,没有。   是的,庄正青的脸实在太具欺骗性,朝夕相处,很容易让他忘记……这孩子的本性究竟有多么凶残。他根本不是温室里娇生惯养的柔弱小花,而是热带雨林里,时刻瞄准猎物的食人花。   出道五年,只有别人败在他扮猪吃老虎的伪善上,他还真的一路星途坦荡,不曾遭遇太大的挫折,堪称最顺利的上位史。   除了演技和唱功的硬伤,他是完美的。   问题就出在演技和唱功上。   袁哥说:“我刚看见程老师了,还有几天才进组,他在的话,你多向他请教演戏方面的知识,他不是你干爹吗?一家人,不用客气。青青,这次你要争气,可不能让人说是‘本片唯一的瑕疵’了。”   庄正青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又沉默下来。   袁哥看着这阴晴不定,总是情绪化的少年,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神情一肃:“庄正青——”他叫了一声,见对方没反应,着重强调:“你最近没那什么吧?我给你请的心理医生,你为什么不见他?”   庄正青淡淡道:“因为他是废物,没用。”   袁哥气结,脸色发白,追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还有没有用刀割你自己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就算你要——”   “割了,胸口,没人会看见。”庄正青抬眸,那般干净的眼睛,带着嘲弄的笑意,落在他脸上:“放心,不会有人看见。”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低柔,嘴角的弧度满是讽刺。   袁哥沉默片刻,说:“我不管,你必须定时看心理医生。”   庄正青起身,往外走去。   袁哥在他身后说:“我知道你有压力,但是有必要吗?这一两年内,我敢保证,没人能取代你的地位,没人能追的上你的人气。”   庄正青站定,靠在墙边,回头:“总会失去的……”他扯了下嘴角,拉起袖子,看着手臂上方一道很浅的伤痕,已经愈合了:“……想起来就觉得烦躁。”   说完,他拽下袖子,沉默地走了出去。   袁哥对着他的背影,直摇头。   *   刘导的新片官宣了,女主由曾经爆红的清纯系玉女掌门人林嫣出演,这也是他们八年后的第二次合作。   演员阵容一出,很快登上热搜。   “程以寒?不容易啊,影帝终于出山了。”   “程影帝这几年都在干嘛啊?”   “自从欧洲三大电影节大满贯封神后,他就无心事业了,还是刘导厉害,能把他拉出来,老粉感动的快哭了!”   “啊啊啊我们青青啊!   “期待刘导和青青的合作,我们青青宝宝超级上镜的。”   然而,庄正青和程以寒坐镇的情况下,最靠前的热门评论却是:   “卧槽真的假的?林嫣?这部戏是大尺度吧?这算自暴自弃了吗?”   “不要啊我的林女神,我的初恋啊,你为什么想不开呢?哭死了。”   “乔辰这个王八蛋,把我女神逼到拍限制级电影了,去死!!!”   网上议论的热火朝天,阿嫣却是全然不在乎的。   进组当天,青姐来家里接她,王阿姨开的门。   这位老阿姨是阿嫣新请过来的佣人,青姐看见她,问:“林小姐呢?”   王阿姨说:“……在房间里。”   神色有些古怪。   青姐没放在心上,走到阿嫣的房间门口,忽然停住脚步。   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站在外面也能听见。   “……不要吃醋,我还是爱你的呀,只不过现在我的心分成了两半,有一半给了它,但我还是爱你的。”   “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心肝宝贝,我生命的光与火。”   “别问了,两个都重要。”   “乖啊,我不会冷落你的。”   “我是个雨露均沾的女人,你们两个,我都会用心宠爱……”   青姐嘴角止不住的抽搐,抬起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   青姐打开门:“我是不是打扰——你在干嘛?”   阿嫣站在穿衣镜前,身上只套了一件真丝吊带小睡裙,头发盘了起来,脸上敷着一张面膜。   青姐四处张望:“你刚跟谁说话呢?”   阿嫣指了指镜子:“我。”   青姐皱眉:“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谈朋友了,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的。”   阿嫣说:“总共就两个,旧爱是我的脸,新欢是我的身体,我很专情的。”   青姐:“……”   阿嫣拿起几件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行李已经放在客厅里了,我换个衣服就走。”   门关上了。   隔着门,青姐说:“这几天我在面试助理,有合适的,我直接叫他去影视基地报道。”   “好。”   青姐又说:“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对庄正青敬而远之,千万别招惹他。对刘导和程老师要客气,他们都是圈里的贵人。”   “他技术好吗?”   青姐一时没会意:“谁?”   阿嫣换完衣服,开门出来,随意地放下长发:“程以寒。我和他有两场床戏,你知道他的技术怎么样吗?虽然我对他没意思,可我合理怀疑,拍亲密戏的时候,我有意思的对象会偷偷到场观看,我希望能发挥出色——那需要程先生配合。”   青姐黑脸:“这我怎么知道?”   阿嫣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青姐帮她一起把行李搬到车里,坐进去了,才说:“……总之比你好,你瞎操心什么?人家床戏拍的多了,又不是第一次为艺术献身。”   “比我技术好?”阿嫣挑眉,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   青姐摇了摇头,发动车子。   *   程以寒受邀出席国外某个电影节,晚两天才会进组。   阿嫣到酒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研究每个人住的房间,结果发现线索男主住的有点远,虽然是同一层,但一个在走道的最右边,一个在最左边,中间还隔着等电梯的区域。   不妙。   程影帝住的离他干儿子倒是近,就在对门。   阿嫣软磨硬泡了几天,求刘导作主换房间,从风水说到女人的直觉,成功把刘导给说烦了,反正程以寒不在,地方是空着的,便听了阿嫣的,两人交换房间。   阿嫣拖着行李箱,从过道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掏出门卡,一抬头,正好看见对面的少年。   庄正青房间的门开着,他倚门而立,一手扶着门框,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头发是湿的,仿佛刚洗过,碎发贴住前额和脸侧,那双干净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分外水润诱人。   看见对方抬头,他弯了弯唇,乖巧的叫:“姐姐。”   阿嫣应了声,似笑非笑。   庄正青慢慢道:“经纪人叫我离你远点。”   阿嫣打开门,回头看了看他,柔声道:“那你可千万记住他的话。”   *   开机仪式当天下午,剧组允许粉丝和媒体探班,等明后天正式开拍,那就是绝对的封闭式拍摄,谢绝来访了。   庄正青的后援会代表团,会在三点半到场。   三点十分,庄正青一个人在化妆间休息,大门半掩,他看着镜子里的少年——脸上扑了一点粉底,画着细细的眼线,突显出眼睛的轮廓。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   三点十五分,他站起来,走进和化妆间连在一起的卫生间,扭开水龙头,洗手,同一时间,他从镜子里看见……外面的门开了一下,马上又关上。   庄正青勾起唇角,只当没看见,慢条斯理地冲刷手上的泡沫。   三点十六分,女人走进卫生间,反手关上门,啪嗒一声,上了锁。   庄正青关上水龙头,看着镜子里的人,问:“外面化妆间的门也锁了?”   阿嫣靠在墙上,双手环胸,极有耐心地看着他:“没。”   庄正青挑了下眉:“玩这么大?”   “怕吗?”   庄正青低头,看了眼手表显示的时间,慢声道:“我不信你敢,经纪人知道我在这里,等下就来找我了。”   阿嫣轻笑,走上前。   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很快被逼进角落,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阿嫣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上,才抬手抚上少年的脸,一字又一字,轻轻道:“那等一会……你记得大声求救,嗯?” 第64章 巨星归来(五-六)   三点二十五分。   卫生间只剩压抑的喘息声。   女人的后背抵在冰凉的镜面上,半眯着眼, 目光迷离, 过了一会, 伸手抱住少年的脖子, 仿佛是无意识的动作,视线落在他左耳的血色耳钉上,那醒目的红色随着两人的动作飘忽不定,就像玻璃杯中不停晃动的酒。   少年的几缕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那一点流动的红。   阿嫣抬起手,拂开他耳畔的碎发。   狭小的空间内,尽是暧昧的气息流转。   佛曰, 不可说。   三点二十七分。   卫生间外面有了动静, 脚步声响起。   袁哥捏着嗓子, 怪腔怪调的声音扬起:“青青?青青你在不在?你的粉丝都在等你呢,别耍小性子玩躲猫猫,听见没有?快点跟我一起出去。”   阿嫣明显地感受到少年身体的僵硬,唇角勾起, 故意用力往后一撞, 镜面震得发出一声巨响。   庄正青蓦地抬眸,迎上女人戏谑的目光,于是他低头,惩罚性地咬她的唇,低低埋怨:“坏死了。”   阿嫣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你叫啊。”手指伸进他柔软的黑发里,声音更低:“我想听……快叫救命。”   庄正青低哼了声, 动作却从没停下过。   袁哥听见响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朝着这边走来:“青青?原来你在卫生间,你说一声又不会死……快点出来,你好了没有?”   他敲了两下门。   没人应声,只有细微的,古怪的轻响。   ……怪了。   袁哥又敲了敲门:“青青?你在干什么——”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他睁大眼睛,脸色剧变:“你千万别在这时候整事!你是不是发病了,是不是又在自残?庄正青!你给我开门!”   他急得额头冒汗,用力敲着门,啪啪啪,一下比一下激烈。   庄正青笑了笑,埋首在女人颈窝间:“敲的好,不用怕被听见了……姐姐。”他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双臂紧紧缠在女人纤细的腰上,眼里的光却是恶劣的:“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不该叫你姐姐的,你差一点点,就成了我的小嫂嫂……我们见过好几次,都是在乔家,你忘记了?”   阿嫣双手捧住他发烫的脸,微笑:“姐姐也好,小嫂嫂也好,你爱怎么称呼,随你喜欢,我不介意。”   庄正青低笑了声。   三点半。   袁哥开始撞门,见撞不开,又退开一段距离助跑,猛踹了两脚。   门上扑簌簌掉下灰尘。   阿嫣挑了下眉,看着少年不见疲态的眉眼,又因为高度紧张,精神集中,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清亮如寒夜星辰。   “年轻真好……”   少年浅浅笑了笑,柔声说:“姐姐不要弄错了,不是年轻真好……”眼底掠过嗜血的光,手臂收紧,宣示主权的动作:“……是我真好。”   三点三十二分。   外面的袁哥都快哭了:“青青,你不要吓哥哥好不好?我真要去叫人了……可他们看见你自残,怎么办?不行,太冒险了……我真的报警了,青青,你急死我了,偏偏挑这个日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说句话,行不行?你至少让我知道你没事——”   庄正青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扭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凭空响起。   袁哥大喜:“你没事了?我就知道小青青最乖了,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你快点出来,好多人在等你呢。”   庄正青开口,嗓音低哑:“……知道了。”   袁哥急道:“知道你就出来啊!”   阿嫣觉得好笑,起了玩性,学袁哥的语气,在他耳边吹风:“出来呀,看你满头大汗的,快出来呀……出不来?姐姐帮帮你?”   庄正青哼了声,又去啃她的嘴唇,过了会儿,圈住怀里的女人,对外面的人说:“你出去等,不用多久。”   袁哥焦急的问:“你干嘛呢?”   庄正青说:“洗头。”   袁哥半天无语,只能道:“那你快点出来,我先去应付你的粉丝,人家该等急了。”   庄正青支吾了声。   三点四十九分。   结束了。   阿嫣对着镜子整理衣服,看了看自己的面容,又打开水龙头,捧起清凉的水,扑在潮红尚未褪去的脸上,然后再次看向镜中的人。   嗯,完美的。   回头,看见少年缩在墙角,他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那么抱着膝盖坐着发呆,沉默好一会,把脸埋在掌心里。   阿嫣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他有点乱的头发,毛茸茸的,像一只没精打采的犬类动物,蔫头蔫脑的。   “我走了。”   庄正青没抬头,声音略显消沉,从角落里响起:“外面很多双眼睛盯着,经纪人工作人员粉丝媒体甚至刘导,你确定想先出去?”   阿嫣说:“也对。那你先走。”   可庄正青坐着不动。   阿嫣便蹲下来,看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他扯开的领口,隐隐约约,依稀能看到苍白的胸膛上,几道狰狞的疤痕,还没长好。再往下,腹部似乎也有。抬手扯两下他凌乱的衬衫领子……手臂上也有小刀割过的痕迹,只是很浅,看不太出来。   庄正青任由对方扯乱自己的衣服,半点不在意,等阿嫣消停了,他抬了抬眼睛,轻叹一声,头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姐姐……”他软软地叫了一声,又叹气:“……没尽兴。”   阿嫣说:“三睡呢,不急。”   庄正青问:“什么三睡?”   阿嫣看着他:“想睡你三次。”   “为什么一定是三次?”庄正青皱眉,认真的问:“四次不行吗?”   “理论上可以,实践上没必要。”   庄正青笑了一下:“因为三次结束,你就对我腻了吗?”他的手指动了动,苍白的指尖抚摸胸口的一道伤痕:“总有一天,我的粉丝全会离开我,等我不能挣钱了,袁哥也会放弃我,你……就不能永远喜欢我吗?”   如果阿嫣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又或者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女人,此时一定会沉迷于他的柔情陷阱——那么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那样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恳求。   可阿嫣不是。   她是一只西天苦修百年,依然改不了风流天性的狐狸精。   所以,她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你,说什么永远。”接着,又催促他:“快起来,走吧。”   庄正青垂眸,淡淡笑了笑,起身走到镜子前,整理完衣服和头发,开门出去,没有再说什么。   阿嫣照了十五分钟的镜子,然后离开。   离化妆间没多远,她看见了庄正青。   少年身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是热情的女孩,他正低着头,给一名小粉丝递上的海报签名,神情认真又乖巧,最后签完了,不忘把圆珠笔还给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女粉丝:“谢谢你。”   对方语无伦次:“不、不用谢……说什么谢谢啊,青青,是我们谢谢你才对,你太好了,谢谢你带给我们那么多快乐……”   少年笑了笑,垂眸,纤长的眼睫投下扇形暗影,薄唇微微抿起,显得有些害羞。   周围的粉丝尖叫声不绝。   阳光下,少年美好得像是清晨叶子上的朝露,一尘不染,折射出的光芒都是晶莹剔透的,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世界的阴霾瞬间消散无踪。   而在星光背后……   卫生间里纵情的少年,晃动的血色耳钉,他眼里的光都是嗜血的,极具侵略性的,甚至……疯狂的。   切换自如的状态。   一个人究竟能有几张脸孔?   人类,真是复杂而有趣的动物。   有一名粉丝问:“青青,拍戏累吗?”   庄正青摇头,语气温柔:“一点也不累,这里每个人都很认真,我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只能加倍努力,不拖大家的后腿。”   粉丝们一听,纷纷表示心疼:   “你别这么说,你演戏很棒,真的,我全家看了都说你演的很好,不要管黑子,他们是嫉妒你。”   “对,少看微博珍爱生命,你一定要好好的。”   “青青我们心疼你啊,你那么努力,那群收钱的影评人还老是贬低你。”   ……   庄正青没说什么,唇角始终挂着亲切温和的笑意,忽然,他转过头,看向阿嫣所在的位置,那笑意便带上了一闪而过的邪气。   阿嫣笑了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   明天要早起拍戏,阿嫣敷完面膜,擦好晚霜,很早就睡下了,梦里是一间四面都是落地镜的卧室,她躺在床上,蜷缩着美好的身体,头枕着本体纯白色毛茸茸的尾巴,幸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出各种各样诱人的pose,自我陶醉。   凌晨一点左右,手机响了起来。   阿嫣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拿起手机,没看号码,接通了放在耳边:“喂?”   那头沉默片刻,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阿嫣,开门。”   阿嫣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对面是谁,于是更加意兴阑珊:“乔先生,扰人清梦很过分的,寒夜苦长,你找宋小姐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别来烦我,挂了。”   乔辰静静的说:“开门,我在外面。”   阿嫣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打开门,果然看见外面站了一个人,风尘仆仆的,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居然有些凌乱。   阿嫣抬手掩住唇,打了个呵欠:“乔先生,什么事?”   乔辰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很久,开口:“我可以进去吗?”   阿嫣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对面那扇半掩的房门上,房里没开灯,从黑魆魆的缝隙中,看不清背后有什么……她笑了笑,让开路:“请。”   乔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交握,不知在想什么。   阿嫣倒了两杯水,一杯给他,然后在他对面落座:“你怎么知道我的房间号?”   乔辰说:“我打了电话给庄正青。”   阿嫣点点头。   乔辰接过水杯,又沉默一会,抬眸,目光隐含痛意:“阿嫣,你怪我,那是应该的,我从没奢求你的原谅……”他停顿了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可你相信我,好吗?我不会不管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对你置之不理。”   阿嫣神色淡淡的,有些困倦:“乔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别绕弯子,我对你没多少耐心。”   乔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坐在他面前的女人,陪伴了他整整八年。   当初,宋新雨离开他以后,他曾一度以为,他会一生孤单,因为他的心里,再容不下其他人,直到巧合之下,他看了阿嫣出道后的处女作,那个站在栀子树下回眸浅笑的少女,撩动了他内心的回忆。   曾几何时,宋新雨和他也有过羡煞旁人的甜蜜,校园里出双入对,他宠着那个女孩,就像呵护着他毕生的珍宝。   生命曾是那么单纯,那么美好。   那部作品中,阿嫣有几个镜头,像极了他深爱的女孩。   于是,他心动了。   阿嫣的性格并不像宋新雨,可以说,完全是南辕北辙,两不相干,但他还是表白了,还是求婚了。   他们在一起很合适。   成年人的感情世界,讲究的其实也就那么两个字——合适。   对于阿嫣,他没有对宋新雨那般强烈的情爱,可也有细水长流的温情,毕竟对方温柔体贴,是个很招人疼的姑娘。   他甚至能想到,结婚后,他和阿嫣会是非常完美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漂亮而聪慧。   人生的轨迹已经规划好了。   然而,宋新雨回来了。   那天晚上,乔辰犹豫过——宋新雨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他曾想过将她推开,想过拒绝,但是看着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那是他年少时的梦啊。   年龄越大,人们越吝啬于付出。   他毫无保留的热情和爱,全都给了怀中任性、恶劣、却又可爱的让他没辙的女孩。   宋新雨的泪水,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想,就再疯狂一次吧,对不起阿嫣的,他会用其它方式偿还。   “乔先生。”   乔辰一怔,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女人的脸色已经显出几分不耐烦:“有话说,没话出门左拐,不送。”   乔辰苦笑了下,揉揉眉心:“对不起,我走神了。”   刘导的新戏公布阵容后,他看见了,震惊之余,只是心疼和焦急——为了那个差一点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八年来,他习惯了将阿嫣纳于他的保护伞下,怎能容许她这么作践自己,自暴自弃出演情色片。   ——即使当不成夫妻,他心里,依然觉得阿嫣是他的亲人,他的妹妹。   “你相信我……”他开口,声音透出痛苦,眼神却是坚定的:“我以前说过,我会一辈子照顾你,这句话,现在也作数。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这辈子不工作,不拍戏,也不会缺钱少用。我每个月都会给你生活费,这里有张卡——”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放在桌上:“——随便你刷。所以不要折磨你自己……”最后一个音节轻了下去,他皱紧眉:“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刘导那边,我帮你解释,我相信他会谅解——”   阿嫣面无表情,问:“解释什么?”   乔辰怔了怔:“解释你不能出演的原因。”   阿嫣有点惊讶,接着便沉下脸:“乔先生,你这个人好不讲道理,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心思,把我的身体调整的那么美丽,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角色,你要给我推掉?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把自己修成最佳状态吗?为了一点点皮肤细节,我修得眼睛都快瞎掉了——你应该庆幸,这不是在上个世界,不然我又想打人了。”   乔辰说:“阿嫣——”   “这个世界,不管是任务,还是梦想,都和你无关,你为什么就不听劝呢?”阿嫣叹了口气,看着他那悲天悯人的表情,决定最后劝他一次:“角色是我争取的,电影是我要演的,你是我的前未婚夫,换句话说,你谁也不是——少来管我,我走在梦想的康庄大道上,你老是跳出来当地上的钉子,我早晚踩死你。”   乔辰只听到那句‘你谁也不是’,心里一痛,脱口道:“我当你是亲人。”   阿嫣正色道:“那你就更应该支持我了。我追逐我的梦想,我拍电影秀出我美丽动人的肉体,你身为我的亲朋好友,应该当啦啦队拉横幅举旗子替我加油,整天苦大仇深的来烦我干什么?不早了,洗洗睡吧。”   她耗尽了本就稀少的耐心,站起来走到门边,直接开门:“再见,不送。”   乔辰叹息一声,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停了停:“阿嫣,你再考虑一下,我是为你好,到时网上的风言风语……这些不该是你承受的。”   阿嫣笑起来:“到时网上的风言风语,只会夸你福气好,能独占我八年。你高兴点,这是你的荣幸,别总丧着脸了。”   乔辰摇摇头,走了。   阿嫣看着他的背影,也摇了摇头,转过身。   对面半掩的门吱呀一声,全开了。   阿嫣靠在门边,跟对面的人就隔一条过道的距离。   庄正青穿着黑白奶牛花纹的睡衣,还是戴着兜头帽,睡眼惺忪的模样:“小嫂嫂,不去追吗?”   阿嫣想了想,说:“前嫂嫂。”   庄正青抿唇笑笑:“心都是会变的,小嫂嫂这么有能耐——”他侧过头,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那枚血色的耳钉,声音放轻:“——想抢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娱乐圈得到的名利都是虚的,长情的粉丝少,跟风的粉丝多,钱赚再多,也不会比当乔家少奶奶舒服。”   阿嫣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当你的小少爷?”   庄正青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黯淡:“……缺爱,缺关注。”说到这里,他顿住,突然拔掉插在卡槽里的房卡,一个闪身进了对面的房间,伸手扶住女人的腰,带着她往里走,对着她的耳朵吹气:“过道说话不方便。”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庄正青松开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整个人又蜷成一团,像极了无家可归,委屈又柔弱的小狗。   可本来就身为动物的阿嫣,觉得他更像猫,或者尚未修炼到家的实习狐狸。   “我晚上睡觉,门都是开着的。”庄正青说:“不是故意偷听乔哥和你说话。”   阿嫣说:“你听也不要紧,我不在乎。”   庄正青又说:“如果……如果有天,你听见我求救,你来看一眼。”他闭上眼,唇边的笑意带着自嘲的苦涩:“我不会玩狼来了的把戏,如果我叫救命,那一定是真的快死了。”   阿嫣问他:“你有抑郁症吗?”   庄正青淡淡道:“没有。就是压力重,难受,想发泄。”   阿嫣说:“压力是人给自己的。”   庄正青点头,语气更为自厌:“我知道,可我受不了,想到总有一天,我过气了,不红了,曾经围在我身边的粉丝,都会跑去别人那里,心里就堵得慌……姐姐。”他又改口了,神色温柔:“你不能喜欢我一辈子吗?”   阿嫣微笑,散漫道:“喜欢这种东西,一秒钟都不行。”   庄正青叹气,背过身,闭上眼睛。   *   进组后的第五天,某个早上,阿嫣刚拍完一场戏,突然看见青姐带着一个面生的男孩子,匆匆走了过来。   阿嫣迎过去:“姐,你怎么来了?”   青姐拉住她走到一边,开门见山:“有人通过营销号放料,说你勾搭上庄正青了,我还没查出来谁指使的……不会是庄正青那边,他们没好处,姓袁的死娘炮最恨有人炒作绯闻。那会是谁?阿嫣,你得罪人了吗?”   阿嫣说:“我知道是谁。”   青姐皱眉:“说。”   阿嫣笑了笑,指着她身后的男孩:“这是你新交的男朋友?”   青姐横她一眼:“去你的,这是我给你招的助理,小赵。大学毕业两年,小伙子聪明能干,颜值身高达标,以后跟着你。”   阿嫣说:“好啊。”   青姐眉宇紧锁,显然很是心烦:“现在没空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知道情况有多严重吗?虽然是没有证据的爆料,但是营销号底下,庄正青的粉丝已经吵起来了,我敢保证,不出两天,她们就能整理完你从出道到现在所有的黑料,就算没有黑料,也能给你编出整整一套,全网发洗脑包,动不动转发上万,删都删不过来。”   她抓了抓头发,两手叉腰,来回踱步,气得牙痒痒:“到底谁那么阴毒,在背后搞事情?刚才庄正青的娘炮经纪人还给我来电了,不分青红皂白把我骂了一通,也是个脑子有坑的……我们真想炒作,找什么水晶男孩啊,等程影帝进组了,那不是现成的金大腿吗?妈的,待会找他算账去。”   阿嫣平淡道:“跟我一起试镜又落选的女星,其中之一动的手脚。”   青姐站定,恍然大悟:“对,倒是忘记了她们……”她冷笑了下,摇头:“女人的嫉妒心啊……算了,先想该怎么处理。”   阿嫣说:“你选几家媒体,答应他们来采访。”   青姐皱眉:“这怎么可以?刘导说了全封闭拍摄——”   阿嫣神情不变:“几句话的事情,说完就好了,我跟刘导打个招呼,没事的。”   青姐低着头,思忖了会,问道:“你准备怎么回应?不撇清关系,那肯定不行,现在出了事马上找媒体澄清,搞的又像我们自导自演的……总之有理都说不清。”   阿嫣说:“我会回应,你听我的就是。”然后转头,看了眼傻站着说不上话的阳光大男孩,笑了笑:“小赵是吗?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小赵突然被点名,愣了愣,开口:“林姐,你尽管吩咐。”   “打开你的手机。”   小赵急忙拿出手机。   “打开微博。”   小赵按了软件。   “搜索我的名字。”   小赵输入‘林嫣’的名字。   “好了,看见有夸我漂亮的,记下来,整理成一份文件,早晚有空读给我听,这是你的日常任务,年底有没有奖金,有多少奖金,取决于你选评论的眼光。”   “……”   *   “哈!我说什么来着?林嫣就是冲着你来的,你看到了吧?我的小祖宗,我的小青青,你还是太年轻了,看不出来这些碧池的手段。气死我了——林嫣都三十了,跟你传个鬼的绯闻,也不怕人说老牛吃嫩草不要碧莲,真的是……气死老娘我了!”   袁哥翘起兰花指,叽里咕噜的抱怨一通,还不够,头一扬,下巴抬起,潇洒飘逸的金黄色头发晃了两下。   他一把抓过沙发上的手机,快速地打下一长段话,按了发送,嘴里念念有词:“……那个臭八婆经纪人,什么东西?我打电话过去质问,她还有脸反过来骂我,自己像个嫁不出去的男人婆,竟敢骂我娘娘腔,哼,老娘这辈子骂人还没输过呢!”   庄正青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一边,从始至终没抬过一下眼皮。   袁哥把骂人短信发出去了,这才注意到他的沉默:“你干什么呢?”   庄正青没答话,脸上没什么表情,打字的速度也很慢。   袁哥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低头看了看。   电脑屏幕显示的是庄正青的微博主页,他正在编辑一条新微博,首先选了一张照片,是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孤单的少年坐在墙角,地上只有他暗色的影子。   配上的文字是:   我始终对世界怀抱最深的善意,即使受挫,即使受伤,我也愿意相信人性本善。   袁哥的嘴角翘了起来:“不愧是我的青青,就知道你不会吃亏的。”   这条微博发出去,根本用不着正式的澄清,那都是多余的,庄正青的粉丝团会自动脑补一出完整的大戏,名字就叫作‘碧池和全世界都要害我爱豆’,又名‘只有我们才能守护他’,和‘为了他,拿起你的键盘,打开你的十个小号,战斗吧少女’。   庄正青神情淡漠,低着头问:“记者什么时候来?”   袁哥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林嫣叫媒体过来了?我还是听刘导的助理讲的。”   庄正青淡淡道:“猜的。”   袁哥说:“下午。”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半小时后吧。”   庄正青合上笔记本电脑,站了起来。   袁哥问:“你去哪里?”   庄正青没搭理他,反手摔上门。   袁哥一愣,抬手摸着下巴:“这孩子……最近有点暴躁啊。”   *   小赵敲了敲阿嫣的房门:“林姐,记者快过来了,我们下去吧。”   阿嫣放下口红,回头:“怎么样?”   小赵一愣:“什么怎么样?”   阿嫣拧眉,轻叹一声:“你这么不上道,是会失去你的奖金的……我的脸,怎么样?”   小赵脸红了红:“好、好看。”   阿嫣看着他,严肃道:“听说你大学毕业了?”   小赵点了点头:“前年毕业的。”   阿嫣说:“我发现,你的词汇量不太行,平时拿本成语词典,多看看,多学习。”   小赵:“……”   两人边走边说,穿过走道,到电梯间等待。   叮!   电梯到了。   阿嫣正想往里走,没想迎面撞上从电梯里出来的少年,便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准备绕过他进去。   庄正青转身:“林小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正式的称呼她。   阿嫣停下:“怎么?”   庄正青脸上没有笑意,轻声说:“叫你助理先走,有两句话,你听完再下去。”   阿嫣对着小赵点了点头。   电梯门关上了。   庄正青沉默片刻,开口:“我不会吃亏的。”   阿嫣微笑:“正好,我也不喜欢吃亏。”   庄正青淡淡笑了一下,抬眸,眼神有些冷淡:“不管是谁,挡我路的,对我存了利用之心的……我绝不手软。”   阿嫣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巧,我是一定要利用到底的,要怪……你怪我的镜子好了。”   庄正青又陷入了沉默,良久,他低笑一声:“我回去了。”   阿嫣叫住他:“别,跟我一起下去。”   庄正青皱眉,看着她。   阿嫣笑道:“你站在一边,听听就好。”   电梯又回来了。   阿嫣和他一前一后进去,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楼到了。   临出去前,阿嫣站在他身边,不轻不重的语气:“你很聪明,我欣赏你。”庄正青侧眸,瞥了她一眼。于是,她又说:“可跟我玩,你还是太嫩了……小弟弟。”   电梯门开了。   阿嫣对他笑了一笑,不再看他,往外走去。 第65章 巨星归来(七)   阿嫣走了出去。   庄正青没跟上,立在原地不动, 看着电梯的门缓缓关上, 最后紧闭。   他按亮二楼的按钮, 等待楼层上升, 到了二楼,门开了又关上,没人进来。他面无表情,看了眼手表,伸手按了一楼。   电梯的门开了。   庄正青套上帽子,两手兜在口袋里,走到门口——不远处, 阿嫣正在接受采访, 记者的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无人留心其他。他笑了笑,不声不响地走近几步,站在阴影处,恰好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庄正青?绯闻?”   他看见女人轻挑眉梢, 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 心底暗暗叹息一声。   ——老一套的装无知,澄清吗?没用的,只会越描越黑。   “你们真的是误会了。”阿嫣突然笑了起来,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的那种笑,对着媒体摇头:“庄正青那么红,我还以为你们把他的老底都挖出来了, 结果你们报道这种绯闻,看来对他真的一无所知,我太失望了。”   一名女记者问:“林小姐的意思是……?”   阿嫣叹了口气,佯装无奈:“他跟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样,真的,他特别特别干净,特别特别单纯,平常我跟他多说一句话,或者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一下,他都会脸红,看都不敢看我……就像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庄正青皱眉,不懂那个笑得分外开心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只想疼他照顾他,怎么会有其它想法?那太邪恶了。唉,他就是很小很小的弟弟……”   女人眼底的笑意加深,着重强调了‘很小很小’和‘弟弟’两个词,接着说了下去。   “……上次我跟他聊天,庄正青亲口对我说,为了他亲爱的粉丝们,未来十年,他都不会谈恋爱,他要把全部的时间献给事业,献给喜爱他、对他给予厚望的人。恋爱什么的,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希望媒体朋友和粉丝一起监督他。”   记者发出惊叹声:“哇,真的是正能量偶像呢!”   阿嫣点了点头,目光飘了过去,看向隐在暗处,面色阴晴不定的少年,只一眼便移开视线,真诚地看着记者们,微笑着说:“所以啊,以后别乱写了,不止是我,别的女星也是……不要因为我们跟庄正青合作,或者跟他有同框的照片,你们就发挥想象力乱编故事。青青很纯情的,而且很乖很乖,绝对不会干出格的事情,不会让他的粉丝失望。”   “这是林小姐想对庄正青的粉丝们说的话吗?”   阿嫣微微一笑,对着提问的记者说:“是的,让我们一起来守护他的贞——”贞操两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若无其事的继续道:“——他的真心笑容吧。”   媒体就差给她鼓掌表扬了。   阿嫣对他们点头致意,转身走回酒店。   电梯的门开了,她走进去。   两扇门即将关上的刹那,有人伸手挡住,挤了进来。   阿嫣笑了笑,抱着手靠在一边,看着门又关上,少年沉默地站在另一边,帽檐下,那双眼睛是阴郁的……下一个瞬间,他眸中流光一转,又变得委屈,喃喃道:“……真狠。”   等这个采访放到网上,他的粉丝当然会是一片欢呼——整整十年不谈恋爱,可不是正合她们的心意,没准很多人还会转粉林嫣,认为她是同道中人,也是他的亲妈粉、姐姐粉。   他的经济团队不能否认。   水晶男孩,世纪末最后一个纯情少年……这都是他们自己营销的人设,现在真的是有苦难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果被问到了,还得感谢阿嫣帮忙辟谣。   最后倒霉的人,只有他。   如果他谈恋爱了,或者被拍到和异性的亲密照片……那就是人设崩塌的惨案,后果可想而知。   阿嫣轻描淡写道:“求仁得仁,这不是你想要的吗?”电梯到了,她站直身子,懒洋洋地往外走,头也不回:“……水晶男孩。”   还没出电梯的门,手腕一紧,猛地被少年拽了回去,紧接着便被他从身后拥住。   阿嫣依旧漫不经心,抬头看了一眼,说:“有监控录像的。”   庄正青不放手,双唇含住女人的耳垂,轻声耳语:“我是很小很小的弟弟?……有多小啊,姐姐?”   阿嫣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拉开他的手,转身点了点他的眉心:“小的我暂时没兴趣调戏了。”   庄正青神色一冷,低头掩饰,沉默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两人的房间正好是对门,庄正青刷完房卡,刚回头,却见阿嫣很自然地推开他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庄正青抿了抿唇:“姐姐,不带你这么玩人的。”他的声音软软的,带上门以后,又缠住女人的腰:“前两天卫生间里亲亲抱抱,转眼你就不认人了。”   阿嫣不理他的撒娇,再次拿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我有话交代你。”   庄正青笑了笑:“说啊。”   “接下来几天,我拍戏,会很忙——程老师要回来了,今晚就到。”   庄正青的脸色冷下来,低哼一声:“我知道。”   阿嫣神情严肃,看着他问:“你踢足球吗?”   庄正青皱了皱眉:“不踢。”   阿嫣又问:“有什么运动类爱好吗?飙车也算。”   庄正青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我喜欢什么运动,你不知道吗?”他又靠了过来,腻歪:“我喜欢跟姐姐负距离接触的那种。”   阿嫣点点头,说:“那还好,应该用不着护裆。你自己小心点……”眼睛往下瞄了瞄,语气格外郑重:“……保护好水晶男孩的水晶小弟弟,那可是我的无价之宝,知道吗?”   庄正青似笑非笑:“真的?”   阿嫣抬起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道:“真的,你全身上下,哪个零件都能坏,就那里不行,我会伤心。”   庄正青轻叹:“说的我都快信了。”   阿嫣说:“我没骗你——我虽然喜欢放飞自我,却很少骗人,除非必要。”   庄正青笑了笑:“好。”他拉起女人的手,从他的胸口一直往下,最后停在某个部位:“……这里是姐姐的,只有你能碰,好不好?”   阿嫣收回手,答道:“这倒不用,别坏就行,随你怎么用,我不在乎。”   *   私人飞机上。   红酒是他的旅行标配,就算不喝,手边也会放一杯备用。   程以寒放下剧本,拿起手机,看了眼不久前有人给他发来的链接。   那是一条才发表的微博,底下的评论已经破万。   点开来,加载完——原来是林嫣对于绯闻事件的回应。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程以寒笑笑,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随意扫了眼数以万计的留言。   “十年不谈恋爱,天啊我们青青小宝贝真的是天使啊!”   “原来林嫣也是青青的姐姐粉啊[笑哭],我们青青太招人疼了。”   “早知道都是司马营销号造谣,骂一句造谣的全狗带没错的。”   “对林嫣转粉了,谢谢小姐姐帮我家宝宝澄清。”   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剧本上,又翻了开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   下飞机没多久,刚坐进开往影视基地的车,手机响了起来。   程以寒接起:“是我。”   刘导问:“到了吗?”   程以寒看着窗外:“刚下飞机,还有一个多小时到。”   刘导说:“明天下午拍第一场床戏,你能进入状态吗?不行的话往后推一推,先拍前面的文戏。”   程以寒低笑了声,语气淡然:“我随时都在状态。”   刘导也笑了起来,颇为感慨:“所以我喜欢找你拍戏,多省心。”   他正要挂断电话,程以寒突然开口:“林嫣呢?”   刘导问:“林嫣怎么了?”   程以寒说:“一上来就拍为艺术献身的场景,她能接受吗?”   刘导沉默片刻,忽的笑了一声:“我今天找她了,问她要不要先跟你聊聊,至少两个人认识了,开拍的时候不会太尴尬——你猜她怎么回我的?”没等对方接话,他就说了下去:“林嫣说,别的戏份,也许她有需要虚心请教的地方,你是影帝你说了算,但是拍亲密戏,只有你出错的份,她绝对一条过。”   程以寒挑眉:“这么自信?”   刘导叹气:“比你想的更自信,你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程以寒不语,目光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   半晌,他笑了一声:“那我……拭目以待了。” 第66章 巨星归来(八-九)   午饭时间。   这部电影里,庄正青饰演的角色完全是打酱油的, 可有可无, 最多一周就能拍完, 但是为了突显他的敬业态度, 博得业内好口碑,他还是全程跟组拍摄,尽管大多数时候都闲的没事干。   今天又没他的戏份。   袁哥给他带了吃的,见他靠在床头打游戏,催他:“青青,过来吃饭。”   庄正青盯着手机屏幕:“没胃口。”   袁哥板起脸:“再不过来,我没收你的手机了。”   庄正青没理他。   袁哥端着饭盒, 走到窗边坐下, 刷了一会微博, 突然哼了声:“没人要的男人婆,给我来这一手……还算你有点本事。青青——”他捏着嗓子,叫床上的少年:“十年也没怎么的,对不对?你想, 你现在才二十二, 十年后也才三十二,还年轻着呢,你干爹四十多了,往他面前凑的女人少过吗?男人四十一枝花,三十还是花骨朵,你就当提前修身养性了。”   庄正青垂眸, 关掉游戏,把手机一扔,整个人躺在床上,漠然地望着天花板。   袁哥又叫他:“青青,快点过来吃东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早上就没吃,现在不饿吗?”   庄正青的语气重了些,隐含烦躁:“说了没胃口!”   袁哥一愣:“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庄正青不答话,胸膛微微起伏,止不住的心烦意乱。   他坐了起来,抓抓头发,拿起手机看了眼,声音平淡:“查出来了吗?”   袁哥回答:“你问的是绯闻那事?查到了。”   庄正青神色渐冷:“是谁?”   袁哥嗤了声,摇头:“名字你可能都没听说过……刚出道的小明星,没人关心的小角色,跟林嫣一起来试镜过。”   庄正青低下目光,看着戴在手上的那枚蛇纹戒指,指腹缓缓摩挲银蛇血红的眼睛,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我不管什么大角色小角色,只要妨碍到我,那就必须付出代价。”侧眸,看向袁哥:“名字叫什么?”   他的语气极冷。   片刻前还是阳光少年乖宝宝,卸下面具后,一秒变身暴戾的问题少年。   袁哥见惯了他的两种状态,可猛地看见他露出这样阴冷的表情,还是不自觉地咽了下唾沫,心口直跳:“……彭雪。”   庄正青问:“最近手头有什么资源?”   袁哥说:“刚出道,能有什么?她经济公司给她接了个化妆品的推广,正规品牌,还算不错。”   庄正青面无表情:“抢过来。”   袁哥正在喝水,差点呛到:“咳咳咳……青青,你是男孩子,抢什么女性化妆品的推广啊?不要调皮了。”   庄正青淡淡道:“抢过来,给林嫣。”他停了一下,打开微信,看着一条半小时前发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应的信息,抿了抿唇,心情更差了:“告诉他们,我可以友情发微博帮宣传。”   袁哥睁大了眼睛。   庄正青从不接推广,微博上除了工作和生活相关,就只有他自己的代言宣传。以他现在的人气和地位,一条推广的价格,足以吓退大部分有合作意向的商家。   袁哥不可置信地用手捂住嘴,指甲涂成奶奶灰的颜色,他夸张地张大嘴:“哦我的天哪,青青,你……你该不会真的看上那个脱星预备役了吧?你什么眼光?林嫣都三十岁了,你不知道吗?”   庄正青扫了他一眼,拿着手机走进浴室,锁上门。   袁哥在外头的碎碎念,他只当听不见,低头按亮手机,看着那条始终没有答复的信息,沉默很久,又打了一行字,却没立刻发送。   第一条已经发出去半小时:姐姐,我没吃早餐,肚子好饿啊,你来不来陪我?   撒娇的语气,配上可爱的表情。   第二条草稿:祝你下午拍摄顺利。   考虑再三,还是删掉了。   庄正青靠在墙壁上,身体缓缓滑落,坐下来,脸埋在膝盖上。   ——烦死了。   想到下午主拍的戏,想到阿嫣会和另一个男人肢体相缠,亲密到极点……心里就烦的静不下来,别说吃东西,他恨不得找把小刀往手上割,看着血流出来,才能平息他心头的躁动。   他咬了咬牙,眼圈有点红,拿起手机直接打了电话。   铃声响了五六下,接通了。   对方的心情不错,声音带着笑:“找我什么事?”   庄正青的脸色更为阴沉,语气带着委屈,柔声问:“姐姐……你在干什么?”   阿嫣说:“在听我助理的工作汇报,他真的越来越能干了,进步神速,小伙子一看就有前途……”   庄正青听着,轻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沮丧:“你没看到我发的信息吗?”   阿嫣一怔:“没,手机不在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了会儿,她说:“我看到了,你饿肚子减肥吗?祝你成功,加油,你可以的。”   ……   庄正青的下巴抵在膝盖上,闷闷道:“姐姐……”他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连画了两个:“……我知道不是你放料给营销号了,对不起。”   阿嫣奇道:“为什么道歉?你又没怎么的。”   庄正青说:“有那么一会儿,误会过你。”   阿嫣回答:“哦,我不介意。”   庄正青低着头,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都把男主角抢到手。”   阿嫣好笑,不知对谁说了一句‘剩下的评论晚上读’,然后说:“男主角是个已经成家立业的中年大学老师,背着老婆孩子跟女主角偷情——这个人设,你能驾驭的来?”低笑了一声,戏谑道:“你想当谁的人生导师啊,青青小宝宝?”   庄正青怔了怔,脱口道:“再叫一次。”   阿嫣说:“青青小宝宝?”   庄正青笑了笑,又软又甜的语气:“嗯,晚上亲你。”   对方挂了电话。   猝不及防。   庄正青呆呆地看着手机,过了会儿,叹口气,又有点沮丧。   外面,袁哥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突然扬起声音:“青青!快点出来——”他叫了一声,语调又换了,亲切和气得让人觉得肉麻:“程老师?青青在卫生间呢,马上就出来……您昨天才下飞机吧?真是辛苦了,这次能在一个剧组,实在是天赐良机,还请您多指导我们青青,他好学又聪明,有您帮忙,肯定能实现演技大飞跃……”   庄正青脸上没有表情,走了出去。   房间的门开着。   男人身穿休闲服,站在过道里,面带微笑,看着搔首弄姿,时不时发出惊悚的谄媚笑声的袁哥。   他比对方高出半个头,气质内敛而斯文,眉梢眼角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无论面对的是谁,知名大导演也好,跑龙套打杂的剧组人员也罢,他的态度都很随和,从不耍大牌,总会令人感到如沐春风,不自觉的便想亲近。   庄正青看了看他,无声地笑了下,走向门口。   ——不愧是影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技源于生活,诚不我欺。   庄正青站在袁哥身后,开口,打断经纪人滔滔不绝的恭维:“程叔叔。”   那一句干爹,在家里他叫不出口,出来了就更不想叫了……都是长辈多管闲事,非得给他认个亲戚。   程以寒微微一笑,眼角几道微不可觉的细纹,并不使他显得苍老,反而别有成熟男人的韵味:“我昨天刚到,早上有点忙,现在才有空过来。你在这里还习惯吗?”   庄正青淡淡道:“都挺好的。”   程以寒说:“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开口,不要客气。”   庄正青还没接话,袁哥抢着说:“唉,我们青青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缺乏丰富的人生阅历,演技方面需要调教,程老师有空的话,多教教青青吧,指点一下他的台词都好。”   程以寒从口袋里摸出房卡,温声道:“那是应该的。我的房间在过道另一边……”他回头,看了看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有点远,你走到头,最后一间就是。”   庄正青抿唇笑了一下,目光绕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房间门上:“不远,正好。”   话音刚落,那扇门十分应景的开了。   因为拍的是现代电影,相比古装大片,不需要太多前期的化妆和发型准备,女人穿的也算随意,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淡淡几笔妆,勾勒出芙蓉出水般的清丽容颜。   她先看了眼庄正青,挑挑眉,两人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然后才看向程以寒:“程老师,你好,我是林嫣。”   程以寒伸出手,语气平和,带着前辈特有的和蔼可亲:“试镜那天我也在。林小姐,你表现的很好,这个角色属于你。”   阿嫣握住他的手,只觉得他掌心干燥温暖,抬眸笑了笑:“谢谢,为了拍等下的一幕戏,我准备了很久……”松开手的瞬间,指尖似不经意,划过他的手掌:“……你会喜欢的。”   程以寒的手收回口袋里,不动声色。   都说娱乐圈是个浓墨重彩的大染缸,在这里待久了,谁都不能幸免,总归身上有那么几件不光彩的,上不得台面的事。   女星为求上位的手段,他见过太多,听过太多,亲身经历的就能编成一本故事书。   阿嫣的意图看似很明显。   可他只消一眼,就知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暧昧的语气,意味不明的语句,似有若无的挑逗动作,表面上是冲着他来的,然而事实上……那人每说一句话,都会看一眼他纯情的干儿子,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分明故意在挑衅。   无形中,暗流汹涌。   这两人肯定发生过什么,远比那所谓的绯闻和辟谣复杂。   而他,反倒成了故事之外的人。   袁哥的手机响了,他拿了起来,走回房间接电话。   过道里只有各怀鬼胎的三个人。   庄正青的目光始终围绕着女人打转,耳钉的血色光芒都比往日刺眼了些。他低低咳嗽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林老师……下午的戏,你加油。”   阿嫣坦然看着他,笑着问:“庄同学,你不来观摩学习吗?”   庄正青说:“刘导会清场的。”   阿嫣柔声道:“我给你开后门……嗯?”停顿了下,轻飘飘道:“还是你怕太少儿不宜了,会伤害到你水晶一样纯洁的心灵?”   庄正青笑了笑,下意识地抚摸手上的蛇纹戒指,状若天真:“那取决于到底有多……不纯洁。”   阿嫣的声音更轻了:“十年单身路,漫漫长夜,在你欲火焚身无处发泄的时候,能和纸巾一起陪伴你,给予你安慰的那种少儿不宜。”   这么露骨的挑逗,偏偏说的认真,一问一答的,真的像老师和学生的学术交流。   程以寒觉得他应该走开,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他还没动作,庄正青忽然变了脸色,一手按在门上,语气压抑:“林老师,你亲口说要守护我的笑容,红口白牙——那是得负责任的。”他疾步走回房间,反手甩上门,用了很大的力气。   砰的一声,不留情面。   阿嫣却只是笑,等门关上了,脸上所有的暧昧情绪便也消失了,看着程以寒的眼神,和刚才看袁哥的没两样:“程老师,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两人一起等电梯,一起走进去。   程以寒看着门上显示的楼层,淡淡道:“林小姐,调戏小孩子很有成就感吗?”   阿嫣斜睨他一眼:“怎么……干爹见不得儿子被我欺负,生气了?”   程以寒不为所动,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场面亲戚,我无权干预他的人生,更不会干预他的感情生活。”他转身,面向女人,眉眼含笑:“只是,我也不喜欢被人当成调情的道具。”   阿嫣看着他,点头:“原来如此。刚才是我不对,忘记了道具也是有人权的。程老师,我向你道歉,以后我找别人。”   程以寒:“……”   *   这一场戏很简单也很复杂。   男主角是外人面前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高校教授,拥有完美的家庭,是所有人眼里的道德楷模。女主角从小家庭破碎,生长于逆境,倔强而又脆弱。   下着雨的暗夜,狂风大作。   少女撇弃了矜持和自尊,对着心里深爱的那个人,献上年轻美好的肉体,于是便是道德和情欲的挣扎,理智和激情的碰撞。   拍摄前,例行清场。   阿嫣已经准备好了,站在一边等待,程以寒还没到。   拍这种戏份,为了避免尴尬,男演员的某个部位需要特殊处理,很多人也会选择提前吃药,杜绝生理反应。   程以寒看着助理送上的药,思忖了会,在力求逼真和可能擦枪走火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选择了后者。   那是他的自负——即使身体无法感受,只依靠演技,他也能给出满分答卷。   终于,程以寒准备好了,各就各位,准备开拍。   刘导刚想开口,突然皱起眉,转向一边:“这里清场了,你——”他看着头戴黑色鸭舌帽,身穿黑色羽绒服,口罩墨镜一个不缺的少年,哭笑不得:“——庄正青,你回去。”   阿嫣笑了一声,眼神柔软如春水,泛起涟漪:“刘导,小朋友好奇心重,又有好学向上的心,你让他留下来,说不准……以后他也有为艺术献身的一天呢?”   刘导瞪她:“你还瞎起哄。”又对程以寒说:“管管你干儿子。”   程以寒淡淡一笑:“儿大不听劝的。”   刘导无语,摇了摇头,两手一摊:“算了,随便你们。别浪费时间了,阿嫣,以寒,作好准备。”   拍摄开始。   女孩全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落,潮湿的上衣贴在身体上,描绘出少女青涩而诱人的曲线:“我来了。”   男人拿着书的手紧了紧,指节泛出苍白的颜色,脸上却是淡淡的,拒人于无形:“太晚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少女咬住嘴唇,浑身微微发颤,突然抬起头,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今晚,我没打算走……”   然后,便是重头戏。   少女的动作是那么的青涩,从脱衣到献吻,忙乱而不知所措,仅仅凭着一腔火热而绝望的爱意,带着虔诚的心,想把最好的自己献给对方。   男人几次推开她。   “不行……”   “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你长大了——”   “等我长大了。”少女苦笑了一下,手臂如柔软的蛇,缠绕住他的脖颈:“这是我唯一永远不会后悔的回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你,没有希望……只有这一夜。”   男人叹息一声,等少女再次献上柔唇,他吻了下去。   就此沉沦吧,就此……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吧。   他是她的药,她是他的毒。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在那里,他看到了最炽热的爱情,义无反顾,而那火焰的深处,只有他,唯有他。   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   起初一切都好好的,直到……女人的一声轻笑,淹没在唇舌纠缠中。   程以寒的耳尖微红。   当然,极度的激情之下,这点晕红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旦有了反应,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程以寒忍了又忍,他以为已经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其实也就那么两、三分钟,最后,他推开对方:“暂停。”   所有人都看着他。   没人说话。   阿嫣耸了耸肩,捡起丢在一边的浴袍,披到肩膀上,浑然不在意:“早说过了,我肯定一条过。”掩饰不住得色的语气,根本不存在的尾巴欢快地摇来摇去。   角落里,少年看着程以寒的眼神,冷得像冰刃。   程以寒跟刘导说了两句,出去了。   阿嫣凑到摄影师和刘导身边,笑容灿烂:“刘导,张老师,你们刚才看到没有?我是不是演的很像未经人事的少女?我跟你们说,三十岁演十八岁,最大的挑战不是外形和容貌,而是神态。我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的,你们——”   女人身上散发着香甜而诱人的气息。   摄影师老张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可这一次,脸红的不成样子,几乎跳了起来,连滚带爬的躲到几米远的地方。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另一人:“刘导,你一定要拍出我最美的样子,我对你给予厚望,拜托你了。我对着镜子试过了,用第二个姿势最——”   “林嫣!”刘导铁青着脸,快步走到老张旁边:“你……你站远点。”   阿嫣抱着双手,看了他们一会,轻哼了声,走向角落中沉默的少年。   庄正青一直低着头,两手放在羽绒服的口袋里,看不清眉眼:“……林老师。”   阿嫣笑得志得意满,语气低柔:“我当的起你这声老师了,对不对?”   庄正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被层层乌云覆盖:“原来,你对谁都能这般投入……我根本不是特殊的。”   阿嫣又笑,慢条斯理道:“那是当然。”   *   “程老师?”   助理看着男人从洗手间出来,拿着那瓶特殊的药看了半天,开口道:“有什么问题吗?”   “小田。”   男人的声音淡淡的,无波无澜。   小田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小心翼翼道:“程老师……?”   程以寒转身,将药瓶放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让小田心头狂跳。   “这药可能过期了,你记得检查。” 第67章 巨星归来(十)   这场戏,NG了三次才通过。   在场的男人全都度日如年。   程以寒就不用说了, 刘导和摄影师也觉得这他妈的就是人间炼狱, 对于成年男性的终极考验。庄正青则一直站在他的角落里, 不声不响, 即使看不清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犹如惨遭抛弃的流浪犬。   最欢快的要属阿嫣。   第三次出现状况时,程以寒从耳根到脸都浮着一层异样的红,可他依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歉然道:“很抱歉。”他看了一眼趴在床上,手支着下巴微笑的女人, 微微眯起眼:“……这会是最后一次。”   阿嫣慵懒地坐起来, 走到他面前:“不用道歉, 拍一次和拍一百次,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程老师。”停顿片刻,抬起头,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过, 我想也差不多了,再跑两次都该腿软了,还能行吗?”   尾音带着一丝暧昧的调笑。   程以寒低头,鼻息间尽是女人身上幽幽的体香,无形中点燃了空气中暧昧的温度。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下,眸色逐渐暗沉:“……失陪。”   阿嫣说:“慢慢来, 不急。”   程以寒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然后才快步走开。   前两次NG,等待程以寒调整‘状态’归来的期间,阿嫣都试图找人分享拍摄心得,从而赢得一两声赞美,然而连续两次惨遭刘导和摄影师的当面拒绝,那两个人把她当成洪水猛兽,只想她站的远远的。   这一次,阿嫣吸取教训,不理他们了,抬起手,拢了拢凌乱又有些汗湿的长发,直接走到庄正青的身边。   少年周身的气压很低,帽檐下的眼睛不再干净清澈,而是夜一样的深色。   突然,他转头,问:“你不生气吗?”   阿嫣不明所以的看他,反问:“生什么气?”   庄正青冷冷道:“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占便宜,又不是第一次拍激情戏,出错三次,他得的影帝奖杯全该送去废品回收站。”   阿嫣说:“这叫为艺术献身,说什么占便宜,没见识。而且程老师不是故意的,是我风骚浪荡叫人欲罢不能……”她习惯性地想找镜子,没找到,只好放弃,心不甘情不愿地叹了一声:“……功劳是我的,你少给他贴金。”   庄正青沉默了会,又哼了声,小声嘀咕了句:“……我比他好。”   阿嫣挑了挑眉,没说话。   于是,庄正青的底气更足了,恨恨的说:“我比他强,真做也好,拍戏也好——我上都比他强。”   说完这句话,他愣了一下,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突然疾步朝刘导走去。   刘导满头是汗,正在抽烟,眼角余光瞥见少年走过来,不咸不淡的问:“看够了?这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庄正青摘下墨镜和口罩,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语气生硬:“换人。”   刘导皱眉:“什么?”   庄正青神情冷漠,和平时的阳光健气少年,判若两人:“给几个脸部镜头特写,剩下的动作找角度拍摄,最后合成的效果也不会差——”他看着刘导,平静的说:“——用替身,用我。”   刘导的眼神有点不可思议:“你自己觉得可能吗?”   庄正青冷然:“为什么不可能?程老师不行,我和他身高差不多,我可以……”   话没说完,刘导突然咳嗽了几声,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庄正青回头。   程以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神色如常,就像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我准备好了。”   这次终于顺利通过。   刘导和摄影师同时松了口气,相互拍了拍肩膀,交换了一个‘兄弟你也不容易’的眼神,然后,他慢慢走到已经穿上衣服的程以寒身边,清了清喉咙:“咳,你今天辛苦了。”   程以寒系上最后一粒纽扣,淡淡道:“你可以笑出来,不用忍。”   刘导长叹一声:“……都不容易。”他看了眼正在跟庄正青说话的阿嫣,目光有点异样,用手臂碰了下程以寒:“喂,你干儿子和林嫣……是不是有一腿?”   “有一腿……”程以寒扬了下眉,不疾不徐地戴上手表:“只怕不止一条腿,三条腿全勾搭上了。”   刘导听他突然开黄腔,瞥他一眼:“你也不赖,这不两条半腿勾搭上了。”他点了支烟,抽了口,缓缓吐出烟圈:“以寒,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我突然特别佩服一个人。”   不用他点明,程以寒已经猜到了:“乔辰。”   刘导点头,语气带着钦佩,又有些不解:“总有人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乔公子证明他们都错了——放着那样的女人不要,你说他图什么?”他看着阿嫣和庄正青一起走了出去,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光是背影就能令人浮想联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尤物,换成别人,金屋藏娇都来不及,他倒好,把人家丢在婚礼上。”   程以寒笑了笑:“人各有志。”   *   乔家。   宋新雨坐在乔辰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正好电视台播的是娱乐新闻,谈到阿嫣的新作……宋新雨便有些心不在焉,转头看了看旁边的男人,乔辰的眼睛是看着电视屏幕的,眼神却恍惚。   宋新雨叹了一声:“乔辰,林小姐真的拍了吗?”   乔辰醒过神,苦笑了下:“我劝过了,劝不住。”   宋新雨说:“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还年轻,人生有无数的可能,何必选一条最难走的路?如果是为了报复你,也太不明智了,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傻了。”   乔辰闭了闭眼:“是我对不起她。”   宋新雨一愣,听见他的话,想起他对自己的包容,不禁感动不已,握住他的手,认真的说:“不,是我们对不起她。”   乔辰摇了摇头。   宋新雨犹豫再三,慢吞吞开口:“前两天,网上在传林小姐和庄正青的绯闻,你看到了吗?”提起那个名字,她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乔辰不曾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只说:“不是真的,林嫣辟谣了。”   宋新雨咬着下唇,内心十分纠结……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庄正青的真面目,虽然她和林嫣不熟悉,林嫣甚至可能深深恨着她,但是出于良心和道德……她作出了决定。   “乔辰,你可以带我去见林小姐吗?我必须见她一面。”   乔辰惊讶地看着女友。   宋新雨坚定的说:“这是为了她好。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我……我选择回到你身边。可你相信我,我对林小姐从来没有恶意,我希望解除婚约后,她能找到真正的幸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你们都不知道庄正青他——”她停住话头,脸色苍白,长叹一声:“总之,你带我见她一面吧,好不好?我真的是为她着想。”   乔辰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   晚上十点整。   小赵正准备离开房间,回他自己屋睡觉,忽听阿嫣吩咐道:“你明天打听一下,剧组里有没有特别风流的男人。”   他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道:“林姐,你被人骚扰了吗?”   阿嫣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如果有这么个人来骚扰我,我还需要叫你去打听吗?你记住……”她双手交握,想了一会儿,徐徐道:“外形不太重要,过的去就行,要紧的是他的性格,必须玩得起。”   小赵眉宇皱紧:“怎么才算玩得起?”   阿嫣说:“拔吊无情、穿裤不认人那种。”   小赵:“……”   阿嫣送他出门。   十点十五分,过道里没有动静。   庄正青一直在他自己房里,想必捧着他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反正暂时没有化身为狼,霸王硬上弓的意思。   阿嫣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子上,唇角上扬。   ……看来,这火烧的不够旺。   十点十七分,阿嫣开门出去。   对面的房门半掩,房里一片漆黑。   阿嫣没停留,从走廊的一边,走到另一边,抬手敲响最后一间房的门,等了足有两分钟,门开了。   站在里面的是程以寒。   男人刚洗完头,头发还在滴水,手里拿着白色的干毛巾,看见半夜来客,眉目不动,只是眼底浮光一掠,出卖了他心口的悸动:“林小姐?”   阿嫣举起手里拿着的剧本:“明天有几场很长的文戏,想请程老师陪我对台词,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能理解。”   程以寒笑了笑,让开路:“没什么不方便的,请进。”   进房前,阿嫣回头,最后瞥了眼长廊尽头,并且凭借超人一等的视力,成功捕捉到少年一闪而过的衣角。   十点十九分。   程以寒问:“林小姐喝什么饮料?红酒可以吗?”   阿嫣说:“可以。”   两杯酒放在茶几上。   阿嫣坐的位置,正好一抬头就是挂在墙上的钟,每隔五分钟,她都会瞄一眼。   台词对了一小半,程以寒开口:“林小姐。”   阿嫣收回锁定在钟上的目光,看着他:“程老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道具就换人了,你再忍一忍,为了补偿你的损失,我等会教你一个办法,下次拍亲密戏,你不至于太尴尬。”   提起早上片场的事情,她脸不红气不喘,目光平静,语气随和,就像谈的是类似开会迟到的琐事。   程以寒拿起酒杯,晃了晃,斟酌着问:“林小姐……有人选了?”   阿嫣坦然道:“还没,不过没关系,很快就能找到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拈花惹草只睡不负责的男人,哪儿都少不了,尤其是娱乐圈。”她看着剧本,没抬眼:“你玩不起,总有别人玩的起。”   程以寒淡然道:“你想和庄正青谈恋爱,玩这些手段没用,他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心性,没那么容易上钩。”   阿嫣说:“我不打算谈恋爱。”笑了一声,慢慢道:“一手鞭子,一手蜜枣,这是爱的教育。”   十点三十七分。   台词对完了。   阿嫣站起来,体贴的说:“程老师,你累的话先睡,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坐一会儿自己走就好。”   程以寒和颜悦色的问:“可以解释下你的意图吗?”   阿嫣指着挂钟,说:“我想待满一个小时再走。”   程以寒说:“原因?”   阿嫣笑而不语,只道:“这就是你干儿子的隐私了,别问——不厚道。”   程以寒又倒了一杯酒。   阿嫣看见柜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很多都是新买的,塑料袋和账单都在。她拿起一瓶看了看,又看了看另外几瓶,轻笑了声,愉悦地看向男人,柔声道:“程老师,何苦硬撑着自欺欺人?承认对我有反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男欢女爱,阴阳和谐,自古以来便是天地正道,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程以寒沉默不语。   阿嫣又看了一眼时间,见还早,便拿起剧本,从头看起,看完一遍,见他还是默默品酒,忽然道:“程老师,我们好像还有一场床戏。”   程以寒微笑,心平气和道:“我会作好准备——那么多药,总有一瓶能见效。”   阿嫣摇头,声音轻了下来,温柔似水:“我听说,台下真有一腿的演员,台上是不会有那么多火花的,睡着睡着就习惯了,镜头前也不会尴尬。”   空气瞬间又热了起来。   程以寒觉得有些气闷,下意识地抬手,想扯松领带,手伸到半空,才记起他穿的是浴袍,根本没有领带,也没有纽扣。   “我开玩笑的,不过,说实话……”阿嫣叹了口气,佯装遗憾:“我真觉得可惜……早上,我什么都感觉到了。”她瞥了一眼男人的浴袍下面,又叹气:“……我挺满意的,各方面。只可惜程老师是正经人,我不能强人所难。”   程以寒抿了口红酒,咽下去了,才发现根本想不起味道如何。   始于欲,动于情——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他移开目光,开口,声线喑哑:“林小姐,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庄正青?”他迟疑了下,说:“据我所知,庄正青和你的前未婚夫,还是朋友。”   阿嫣起身,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重复了遍他的问题,喃喃道:“为什么选庄正青?当然是因为——”抿唇浅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道:“——年轻,体力好。” 第68章 巨星归来(十一-十二)   十一点半,房门开了。   阿嫣倚在门口, 说着礼节性的客套话:“谢谢程老师陪我对台词, 这一个小时, 我受益匪浅。”   程以寒温声道:“林小姐太客气了, 我也没帮到你什么。我想,比起我……你对我房间的挂钟更感兴趣。”   阿嫣抬起手,理了理他浴袍敞开的领子:“程老师,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她蹙起眉,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胸口,幽幽道:“吃药多了伤身, 忍的太狠伤心——”纤细苍白的指尖点住他心口, 低声诱哄道:“剧组夫妻, 露水姻缘,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事情,不好吗?”   程以寒捉住她的手,握了一下, 又松开, 微笑道:“没法交代。”   阿嫣轻挑细眉:“跟谁交代?”   程以寒说:“你心里清楚……”他瞥了一眼长廊尽头,收回目光,淡淡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更何况是一头小狼。”   阿嫣笑了笑,站直身子:“晚安,程老师。”   程以寒对她一点头:“晚安。”   门关了。   阿嫣走的很慢。   经过电梯间, 正好有个剧组的人上来,阿嫣和他打了招呼,看着他走进房间,门又关上了。   过道里,再次安静下来。   终于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刚刷完房卡,忽听身后有人说:“也才一个小时。”   阿嫣回头。   对面那扇门还是半掩着,门里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晰,只能借走道的光,依稀看见有个模糊的影子,抱着腿坐在地上。   周身的气息沉郁而阴凉。   阿嫣收起房卡,走到那扇不知被什么挡着,虚掩的房门旁边,叹息道:“小孩子就是没常识,什么叫‘也才一个小时’?这肯定是中等偏上了……以你的标准,都能算发挥出色。”   那人没说话。   阿嫣轻笑了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姜还是老的辣。”   庄正青身形僵硬,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冷哼了声:“我不信。”   阿嫣看着他,只是笑。   庄正青抬了下头:“他是死要面子的人,我不信他会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我也不相信——”他咬了咬牙,恨意滔天,声音却轻了下去,又委屈又伤心:“——我不信你会那么对我,就算翻脸不认人,你也不能找他……那我成了什么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再无人说话。   良久,阿嫣说了声‘晚安’,转身回自己房间。   房卡插进卡槽,灯瞬间亮了起来,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身后追随的视线,墙上的钟显示凌晨十二点整。   刚才她在外面等了足有半个小时。   阿嫣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若有所思。   ——那个人啊,长了一张青涩少年的脸,看似年轻冲动,实际上,真能沉得住气。   阿嫣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慢慢梳自己的长发。   “宿主。”   阿嫣低头,看了一眼老古董:“好久没听你跟我说话了。”   老古董笑得有点尴尬:“咳咳……你最近,不止喜欢把脸贴着镜子照,还喜欢照其它地方,我……咳咳,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阿嫣笑了一声,微微摇头:“外头那些重礼法尊道德的人类也就罢了,你身为一介精怪,怎的也是这般想法?在我们狐族——”忽然停住,皱起眉,沉默许久,轻轻哼了一声:“罢了,妖狐族不留我,天狐族不认我,我也不稀罕它们,以后我一个人独创一族,就叫阿嫣族。”   老古董失笑:“宿主,你又在说笑了。”   阿嫣敛起笑意看向它:“我认真的,我是族长,你嘴甜一点的话,我封你当副族长,或者大长老。”   老古董晃了晃小脑袋,不想讨论对方滑稽的谬论,转开话题:“宿主,你明天真要换一个道具,刺激庄正青了?”   阿嫣说:“道具是有选择权的……可也未必。随便找一个,以后又赖上我怎么办?毕竟我人美技术好,始于欲、动于情——不是只有女人会迷恋上情爱之欢,从而开始走心。程以寒是最合适的。”   老古董:“怎么说?”   阿嫣看了一眼门的方向,眸光一转,柔声笑道:“他玩的起的,就在我面前装正人君子呢。我给你算算,程以寒……资深圈内人,懂规则,老谋深算,懂得怎么保护他自己,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成为我逐梦路上的拦路石。”   老古董一愣:“拦路石?”   阿嫣理直气壮的说:“当然。你还记得第一个世界吗?”   老古董回想了下:“记得,你和两个总裁不得不说的故事。”   阿嫣纠正他:“不,是我献身事业,留下一代传奇的故事。不恋爱,不结婚——以前是这样,现在也不会变,我很忙的,即将开启我的旋风吸粉模式。所以……”她又看了眼门口,淡淡道:“真的玩不起的,是对面那个小朋友。”   老古董静默了会,说:“你想凭这部电影旋风吸粉?”   阿嫣瞥了他一眼,依旧是理所当然的语气:“肉体粉也是粉,爱我的脸,爱我的身体的人,就是我可爱的粉丝。”眉头忽然皱了一下,有些不满:“不像刘导和张老师,太不上道了,有没有职业道德?不给我点技术指导就算了,我想分享我的心得,他们居然连看都不敢看我,这导演和摄影师当的……不称职。”   老古董:“……”   *   今天拍的是两场文戏,上午、下午各一场。   阿嫣和程以寒都在状态中,拍摄十分顺利,比预计的提前了二十分钟搞定,刘导脸上带着笑容,拍拍阿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林嫣,八年前我就知道,你会是一个好演员,我果然没看错人。”   头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天气有点热。   阿嫣对刘导笑了一下,接过小赵递来的面纸,抹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看着刘导,心思又转了起来,不死心的问:“我拍的怎么样?”   刘导说:“很好,情绪到位。”   阿嫣眯起眼睛笑,又问:“我那天拍的怎么样?”   刘导擦了擦汗,假装没听明白。   阿嫣不肯放弃:“刘导,我是不是你拍过的最完美的肉体?我雪白的皮肤,毫无瑕疵的身材曲线,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没有让你感受到造物主的奇妙?——如果没有,那一定是你看错了,或者程老师不合作,影响到我的发挥。”   刘导满头黑线,汗如雨下:“……林嫣,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嫣凝视他,看了很久,长叹一声:“算了,我对你不抱希望了。刘导,请你务必把我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你不夸我,会有其他人夸我的。”   刘导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放心,我会对作品负责。”   他走开了。   小赵带来一袋子的矿泉水,拿出一瓶给她:“林姐,喝水。”   阿嫣说了声谢谢,刚接过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指修长清瘦,秀美如玉,小拇指上的银蛇血瞳,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松开手。   庄正青接过矿泉水瓶,拧松瓶盖,还给她。   阿嫣说:“谢谢。”   庄正青扯了扯唇角,看着像笑,那张脸却是很别扭很冷淡的:“林老师,我刚才在旁边看了,你演的真好。”   阿嫣又说:“谢谢——你夸点别的。”   庄正青不语,鞋尖点在地上,踢走一块小石子:“刚才你跟刘导说的,什么雪白的皮肤……”他低哼了声,心情极度差劲:“你上辈子姓王吗?”   阿嫣知道他想说自己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生气,反问他:“我皮肤不白吗?”   庄正青低下头,闷闷道:“……忘了。”   阿嫣笑,佯装惊讶:“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庄正青委屈的说:“卫生间的灯光太暗,没房间里的亮。”   阿嫣看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不远处小赵喊了起来:“林姐,刘导叫你过去,看下剧本。”   庄正青看着女人走远,手指渐渐收紧。   夜里,他犹豫了很久。   穿过一条过道,只有两扇门的距离。   他知道,阿嫣不会拒绝他的。   她就是故意在挑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想挑起他的怒气,但归根究底,她的心思在他身上。   可他没有。   整整一夜没合眼,他就是不肯屈服于心的欲望。   他有不能失去的东西。   万千星光,数以万计的粉丝的宠爱……这是他熟悉的生活,他为此舍弃的太多,付出的太多。   对于那个女人,陷的越深,就代表越危险。   他不能确定,他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闪耀星途。   庄正青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独自回到酒店。   袁哥正好来找他:“青青?你看见刘导了吗?我们一起去找他请个假,你有个代言需要拍宣传视频,拍完再回来——”   庄正青面无表情的说:“推迟几天。”   袁哥皱眉:“为什么?你这两天又不拍戏,闲的都快发霉了,刘导不会介意的。”   庄正青走到沙发边,坐下:“林嫣和程以寒的最后一场戏,我要在场。”   袁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的第二场床戏?说到这个我就气,你怎么又跑去看了?你不用观摩学习,三十岁前,我不会给你接这种戏的,你的小姑娘粉丝怎么接受的了?唉,青青——”他翘起一根手指,叹了口气,又指向庄正青:“你最近的好奇心有点旺盛,这有什么好看的,啊?你想看,网上看个岛国动作大片,各种姿势都有,精彩多了。”   庄正青不咸不淡的问:“你看吗?”   袁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只看基片——说你呢,扯我身上干嘛?”   庄正青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习惯性地蜷缩起来,脸埋在手臂上,瘦弱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在竭力忍耐……终于,他开口,克制而压抑的声音:“袁哥,你觉得他们做过吗?”   袁哥正在给合作方回邮件,闻言头也不抬,敷衍道:“林嫣和程以寒吗?我不钻他们床底,也不住他们隔壁,怎么会知道……你看他俩拍戏有火花吗?”   庄正青怔了怔:“什么火花?”   袁哥说:“私底下做过了,拍那种羞羞的戏份,会少很多火花的,没有那种紧绷的感觉——”他总算抬了一下头,夸张地作了个天女散花的动作:“——就是这样,噼里啪啦的,你站在他们身边,都能听到刺啦刺啦的声音。”   庄正青又把脑袋埋进掌心里:“……神经。”   *   周俊博是个很有梦想和追求的富二代。   他自认长的一表人才,帅过圈里一半以上的男明星,生来就应该聆听粉丝的尖叫和呼唤。于是,二十二岁那年,他无视家里长辈的极力反对,踏上了收获万千少女芳心的伟大征途。   可惜,他失算了。   他觉得自己帅,显然,万千少女不这么觉得。   他在娱乐圈里混了五年,混成了资深资源咖,经常能出演别人梦寐以求的角色,获得别人抢破头的资源……可他就是不温不火的,活的粉丝没两只,还莫名其妙招了一堆黑子。   周俊博不在意。   他爸妈有钱,他爸妈有人。   就像这次,他在《蝉》剧组混到了一个路人甲的角色,虽然只有短短三句台词,但是在刘导电影里露面,这已经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机会。   周俊博到剧组闲混的第十三天,他发现,出演女主角的那个小姐姐,对他有那么点意思,经常会对他笑,看着他的眼神也带着勾人的、撩人的妩媚。   小姐姐长了一张清纯玉女的脸,可眉目传情之间,身经百战的他只消一眼,就看了出来,对方骨子里绝对是个浪女。   所有人都知道,这部戏里,林嫣和程以寒老师有两场激情戏,林嫣脱了。   四舍五入,那就是个艳星。   周俊博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当然,他是个有脑子的色狼,谨记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在出手前,他建了个微信群,拉进一票富二代狐朋狗友,向他们打听。   “林嫣?乔公子的前女友是吧?见过,总端着架子,挺装的女人,没劲。”   “当年的玉女掌门人嘛,我读书时候墙壁上贴着她海报呢,没想到这次脱了……周哥,你如果得手了,别忘记告诉兄弟一声,好兄弟一生一起走,女人一起睡。”   “这种女人其实很容易搞到手的,真的,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看上去清纯的女人,背地里都骚的合不拢腿,大胆的上吧!”   ……   周俊博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出于好玩和调侃的初衷,他把群名改成‘今天睡到林嫣了吗’。   ——万万没想到,不到一年,这个群即将发挥大作用,成为林嫣庞大的男粉群体的中坚力量。   *   这一天,乔辰带宋新雨到拍摄现场,工作人员一听是乔公子,便带着他进去,请他在休息的地方等一等。   乔辰问:“林嫣不在吗?”   工作人员说:“不好意思,乔先生,林嫣正在拍戏。”   宋新雨问:“在哪里?”   工作人员清了清喉咙,目光飘到别处:“封闭拍摄,刘导清场了,不让别人看的,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应该用不了太久。”   说完,他就匆匆走了。   宋新雨看着他走远,才回过味来,听出他的意思,小脸不禁红了红,偷偷瞥了乔辰一眼,却见他面色冷沉,薄唇抿成一条线,显然心情极为不快。   这时,旁边走过来几个剧组打杂的人。   “喂喂,今天在拍那个吧?林嫣和程老师……”   “你激动什么?一回生二回熟,这都是第二次拍了。”   “上次拍的时候,张老师和刘导他们在里面呆了好久,当时我就说,算时间,肯定NG了好几次,啧啧啧……程老师有福气啊。”   “那是!我记得林嫣吻戏都很少拍的吧?唉,不知道她为什么接这部戏,这不是自毁形象吗?”   “切,八年前是清纯少女、玉女掌门人,现在?呵,那个谁……对,乔公子,他都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估计睡得想吐了,才会婚礼上放鸽子,林嫣还能装纯吗?”   “哈哈哈,你也太坏了……”   宋新雨越听越难受,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忽然一愣——椅子是空的。   乔辰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高大挺拔的身影,径直走向那几个出言不逊的人,挡住他们的去路。   那几个人只觉得眼前一暗,阳光刹那抽离出视线。   站在他们面前的男人西装笔挺,斯文俊美,气质儒雅而谦和……只是此刻,那双眼睛却覆盖着层层冰雪。   “呃,你是……?”   乔辰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们对林嫣很了解吗?”   “也、也没有……”   “那——”乔辰的眼神一变,凌厉而冷酷:“——你们对我很了解吗?”   “……”   乔辰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最后消失无踪,他冷冷道:“我是乔辰。”   那几个人慌忙道歉,慌慌张张地走了。   宋新雨凝视着乔辰颀长的背影,只觉得他强硬得有点陌生……在她面前,乔辰一直是温柔而包容的,直到此刻,看见他对着那些说闲话的人发怒,她才发现原来他也有这一面。   是因为林嫣才显露出来的。   她不禁觉得失落,可又自责。   乔辰当然会生气……听到那种污言秽语,谁都会生气,而且他和林嫣,到底有八年的情分。   可她还是莫名的心情低落。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重生后,她选择乔辰的最大的原因,不是她爱他,而是她受够了飞蛾扑火一厢情愿的苦,想选一个最爱自己的人,想拥有一座避风的港湾。   然而,她差点忘记了,虽然不曾结婚,但乔辰这座港湾,停靠过另一个女人的船,长达八年。   乔辰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   这次拍摄意外的顺利。   程以寒提前三小时进化妆间,作了充足的准备,下面某个部位里里外外封了很多层不说,光是放在他包里的作战药瓶,大大小小就有五、六瓶,总算没有丢尽他身为多料影帝的脸。   阿嫣也很配合,没故意作弄他,最多在拍摄成功,导演叫停后,迟了一秒才结束漫长而缠绵的吻。   两人坐在床上整理衣服。   程以寒低头系纽扣,状若不经意的提起:“我听人说,林小姐和演学生甲的男演员走的很近?”   阿嫣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人家有名字的,叫——”尴尬的是,她也不记得那人的名字,想了一会才记起来:“叫周俊博,周哥哥。程老师的消息真灵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程以寒笑了笑,低声道:“你换道具的眼光不怎么样。”   阿嫣说:“男人不能看表象,他好不好,谁用谁知道。”她站起来,见男人胸口往下几粒扣子还没系好,便弯下腰,细心地替他扣住,一边柔柔道:“……有的男人最是中看不中用,你说是不是?”   程以寒抬眸扫了一眼,见刘导和摄影师在讲话,刚还在角落里蹲着的少年不知所踪,便没了顾忌,低下头:“我记得林小姐说过,你对我……各方面都很满意?”   阿嫣的手指停在他心口的位置,轻轻滑动两下,带起一阵酥麻的触感:“是,就只有一点不满意,这里装的——”指尖点在他有力跳动的心上,目光停留在他性感的薄唇上:“——和你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心口不一,假正经的男人……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程以寒轻声叹息,似真似假道:“那是林小姐太迷人,我怕玩不起。”   阿嫣低哼了声,盯住他的眼睛:“不,程老师——你是我最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玩得起的。可你怕我居心不良,你怕我对你有所图谋,想借你上位,你怕吃亏,怕你晚节不保……”她起身,坐到他身边,低笑了声:“你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心里又想要我的紧,嘴上拒绝我,身体却在迎合我……真是个纠结的男人。”   程以寒眸色渐深,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开口,忽然眼前一黑,被一股重力猝不及防地带翻在地。   他皱起眉,指腹抹去唇角一点血渍,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少年站在门口,一脸阴沉。   刘导在外面拍门,冲着里面大叫:“怎么回事?庄正青你搞什么鬼?你把我们推外面锁门干什么?你——”   少年背靠在门上,右手捏了起来,他朝泛白的指关节吹了口气,目光盯着还坐在地上的程以寒,唇角上扬,勾起的笑是冰冷的。   半晌,他开口,轻飘飘的话传到门外:“……刘导,我们处理点家事,你给留点空间。”   *   乔辰等了很久,不停地看时间。   终于,有个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经过,他上前询问,那人回答,刘导那边已经拍完了,还给指了路。   乔辰和宋新雨一起过去。   刚进门,两人都一愣。   只见刘导和一名摄影师模样的人正在使劲拍门,摄影师鞋子都脱下来了,往门上一下下猛砸。   刘导的脾气一直不算好,现在直接炸了:“庄正青!你他妈的小兔崽子想干什么?开门!你经纪人在哪里?妈的,你开不开门?!”   摄影师说:“老刘,停一下。”   他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啧’了声,无奈道:“真打起来了,里面在摔东西呢,庄正青疯了吧?”   刘导气得牙痒痒:“我早知道不该用他的——这个房间有钥匙吗?”   摄影师说:“一时半刻也找不来。”   刘导又骂了两句娘。   乔辰忽然开口:“林嫣在里面吗?”   刘导和摄影师同时回头,心里大惊,都怕是好事的记者混了进来。   看见乔辰的脸,刘导反而轻松了:“乔先生?你来干什么?”语气似乎软和了些——乔辰作为投资方,跟他有过合作,还算熟悉。   乔辰不答反问:“林嫣呢?”   刘导两手叉腰,叹气:“在房间里面。”   乔辰的神色沉了下来:“还有别人吗?”   刘导摇头,冷哼:“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还有他干爹,他们自称在处理家务事。”   乔辰皱起眉,说:“请你们往旁边让一让。”   刘导和摄影师看着他。   乔辰后退了几步助跑,猛地冲向门,狠狠一撞。   *   袁哥说,如果两个人拍亲密戏还有火花,那就证明他俩是清白的。   庄正青在旁边看了半个小时。   正式开拍的时候还好,虽然没有第一次那样,火花刺啦刺啦的,程以寒三次出错,三次诡异地进卫生间……但还是肉眼可见的热烈。   中途,庄正青离开了一趟,洗手洗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样阴狠带着恨意的目光,简直不像他该有的。   他调整了下状态,回到拍摄的房间。   然后,他看见了那两个人。   阿嫣在帮他干爹穿衣服,帮他系上纽扣,说话轻声细语的,偶尔还会低头,抿唇笑一笑,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温柔而暧昧的。   这已经不算没有火花了。   这他妈都快成老夫老妻了。   庄正青知道他的理智在迅速燃烧殆尽,所以,在他完全被妒火吞噬前,他把碍事的刘导和张老师推出房间,锁上门,接着直接扑了过去,在对方来不及反应前,先打一拳出口恶气再说。   他才不管那个人是谁。   他是真的想对方死。   刘导和张老师在外面死命敲门,他不听。   程以寒坐在地上,抹去唇角的血渍,又看了他一眼,挑挑眉,语气平静:“……小青,你需要心理医生,这么随时随地发疯,不太好。”   庄正青冷笑,缓步向他走过去:“我发疯?你才是疯了……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你明知道——”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咬牙切齿的恨,声音冰凉而轻柔:“程叔叔,我叫她一声姐姐,我认你当了干爹,她就等于是你干女儿,你他妈也能下的了手?那么多女人,你抢到我头上,你真把我当成十岁小孩?”   阿嫣在旁边看着他们,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程以寒沉默很久,忽然笑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早知这样……”他看了一眼用手指梳着头发,百无聊赖的阿嫣:“……我不该白挨这一拳,不该白受你一顿责骂。”   庄正青见他还在往阿嫣那里看,冷笑了声,正想过去,身后忽然一声巨响,房门硬生生被人撞了开来。 第69章 巨星归来(十三)   门开了。   外面的亮光照了进来,只是一瞬, 下一刻, 便有好几个人先后抢了进来, 挡住门口, 当先的是一名高大的男子,他进来后,环顾四周,目光在庄正青和程以寒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最终定格在长发披肩的女人身上。   女人坐在床上,对突然冲进来的人并无太大兴趣,双眸浮着水雾, 神色间也带着几许慵懒, 嘴唇没有涂口红, 却是别样的红,水润而艳丽。   乔辰捏紧了拳头,心里升起无名怒火,又觉得疼痛, 于是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女人瘦削的肩膀上。   阿嫣看了他一眼,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低喃:“……拦路石。”   乔辰没接,强硬地用外套裹住女人纤细的身体,声音有点哑:“跟我走……阿嫣, 我带你离开这里。”他叹了一声,语气带着心痛和卑微的温柔,苦涩道:“你有怨气,冲着我来,不要这么惩罚你自己。”   他瞥了眼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的程以寒,又看了看另一边神色古怪的庄正青,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知道刚才拍的是什么戏份,那眼下只有两种可能,程以寒对阿嫣不规矩,庄正青教训了他,又或者……他们两个一起欺负阿嫣。   乔辰心口剧痛,眼神渐渐冷成坚冰,转身对刘导说:“刘导,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能看着阿嫣——”   “乔哥。”   质问的话还没出口,乔辰听见少年的声音,怔了怔,回头看他。   庄正青似笑非笑,抬手指了指他背后:“你带着新嫂嫂来的,别冷落人家。”说着,转向面色铁青的刘导:“刘老师,对不住了。”   刘导头疼不已。   ——这算什么情况?   真是不能更糟糕了   不,现在还能稳住,至少没有媒体和剧组的闲人在……他给摄影师使了个眼色,对方疾步走了出去,挡在门口,拦住所有往他们这边来的好事者。   刘导先对乔辰说:“乔先生,你可能误会了。”然后,又看向庄正青,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搞什么鬼?”   庄正青笑了笑,看着同样面带微笑的程以寒,一字字道:“没什么,我和程叔叔闹着玩的,他跟我开了个玩笑,把我的东西偷偷藏过去了。”他双手交握在一起,依旧盯着程以寒,笑着说:“程叔叔——以后可别这样了,我生气起来六亲不认,这只算轻的。”   程以寒淡笑:“那件东西不认你为主人,你弄丢了,只能怪你太粗心。”他看了一眼乔辰,点点头:“乔先生,我先走了。”   乔辰转身,看着他:“程先生。”   他们两个不过是最普通的点头之交,偶尔会在共同朋友的宴会上碰见,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程以寒对乔辰突然开口有点惊讶,站住脚步。   乔辰心平静气道:“我相信,以程先生的资历和口碑,绝不会刻意为难合作的女演员……也不会失了分寸。”   程以寒回过头,看着他的目光是春风一般的温暖,语气也很柔和:“那是自然。”他往外走去,经过乔辰身边,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作为男人,如果当初是我的婚礼,我不会让新娘独自等待,受尽嘲讽。”   乔辰脊背一僵。   程以寒已经走了。   庄正青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着冷眼旁观的阿嫣说:“姐姐,我送你回酒店。”   乔辰说:“小青,你自己回去。”   庄正青没理他,只盯着床边的人:“姐姐?”   阿嫣的目光绕过乔辰,看向他背后的女人,忽然灵机一动,看到了换道具的曙光,于是对庄正青说:“听你乔哥的。”   庄正青呆了呆,冷笑起来,转身就走。   刘导和张老师跟着他出去,刘导嚷着要见他的经纪人。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阿嫣,乔辰,和宋新雨。   宋新雨走到门口,看着庄正青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久久都没转过身。   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在看阿嫣,只有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那名风一样的少年,始终没离开他。   庄正青在她眼里,就像风。   时而是和煦的春风,时而是凉爽的晨风,但他的真面目,他最真实的一面……可能更像山雨欲来前的狂风。   冷,狠,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力。   乔辰说:“阿嫣,这不是你应该——”   阿嫣打断他:“对不起,我先打个电话。”   她走到一边,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接通后,根本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只当跟空气说话:“……是我,上回我们谈的合作……好,可以,先这样……再见。”她放下手机,指尖虚划两下装作挂电话。   手机一直是通话状态。   “好了。”阿嫣转向乔辰,说:“乔先生,你来的不巧,再晚到几分钟,你可以看见庄正青和程老师挂彩的样子,不管是谁受伤,都是轰动的新闻。”   乔辰痛心地叹了口气。   宋新雨突然开口:“林小姐,是我叫乔辰带我来找你的,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嫣颔首:“好。”   宋新雨看着乔辰:“你也回避一下,好吗?”   乔辰一怔,点点头:“好,你们聊。”   房间的门又关上了。   阿嫣问:“宋小姐,你想说什么?”   宋新雨沉默片刻,斟酌了会,思忖道:“前几天……媒体报道了你和庄正青的绯闻,我在家看到了。”   阿嫣没接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微微一笑。   宋新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压根没留神,缓缓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不会想我多管闲事……你就当我是为了良心过的去。”心一横,抬头迎上对方的视线:“林小姐,你听我一句,离庄正青越远越好,他……他表里不一的,外表像天使,心里住着魔鬼!庄正青说的话……你千万不能相信。”   阿嫣问:“为什么?”   宋新雨显得有点激动:“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一定相信我……他是那种会和你甜言蜜语,对你千依百顺,可一旦触及他的利益,分分钟翻脸不认人的男人。他还会利用粉丝和营销号来对付你,最后把你逼进舆论的漩涡中,看着你挣扎求救,他站在旁边笑着对你砸石头——他就是这种恶毒的人!”   阿嫣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是啊。”   宋新雨急道:“林小姐,我不会骗你的。你厌恶我,记恨我,这都是应该的,可你为了你自己,也得离庄正青远一点,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好,心就有多黑多冷血。”   阿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通话已经挂断了,就在一分钟前。   她笑了笑,对宋新雨说:“失陪。”   *   庄正青挂断电话,把手机丢到一边,整个人躺倒在床上,静默了很久,渐渐的,心里不止是愤怒,更有无端的委屈涌上心头。   全世界都想害他。   这句话,不再是他的粉丝卖惨用的,而成为现实了。   程以寒老不羞,竟然好意思惦记他喜欢的女人。   乔辰那个根本记不住名字的女朋友,居然会跑到阿嫣面前,装理中客,说了一通黑他的话。   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更别提得罪她,简直就是飞来横祸,晴天霹雳。   莫名其妙。   庄正青只知道,他等不下去了。   ——随便吧。   即使要陷下去,他也要拉着阿嫣一起。   这段危险关系,是她先开始的,是她试镜那天找他上台,是她把他堵在卫生间里,开启了一段刺激而又纠结的地下情。   她不能始乱终弃。   不知过了多久,天都全黑了,过道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没多久,对门传来‘滴’的一声轻响。   庄正青连忙穿鞋出去,打开门,正好来得及扑过去,挡住即将关闭的房门,硬是把自己挤了进去。   身后,门关上了。 第70章 巨星归来(十四-十五)   夜色正浓。   庄正青把女人压在墙上亲吻的时候,隐约从对方眼里, 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意, 可那似有若无的笑, 便如冬夜烛火, 转瞬即灭,不留一丝痕迹。   阿嫣是抗拒的。   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肯回应,神色间只见冷漠,不带任何情意。   有一句话,他说对了。   房间里的灯光,的确比卫生间里亮的多, 他可以清晰地见到她眼底晕染的冷淡, 她眉心拧起的细细的皱痕, 甚至他低头吻她时,她抿紧的唇角——全都是无声的拒绝,对他的抗拒。   这极大程度上激怒了他。   “真绝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嘲弄, 一点委屈, 以及……掩饰不住的疼痛:“让我猜猜……你不想要我了,是因为看见了乔哥,还是因为——”黑眸中的暴怒瞬间裂开,他抱紧怀里的人,在她耳边轻轻道:“——我程叔叔?”   阿嫣的目光有些迷离,语气却平静依旧:“想多了, 只会因为你。”   “因为我……”庄正青慢慢念出这三个字,发烫的额头抵住对方,视线交缠,气息相绕,再分不出彼此:“姐姐,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他问了一句,唇角勾起苦涩的笑,动作愈加激烈:“我到底做了什么了?我误会你,我道歉了,你还想我怎么样……你说啊。”   阿嫣只是看着他,过了会儿,闭上眼睛。   庄正青抿起唇,眸中怒意加深,渐渐的,却又平息了,眼圈微微发红,说不出的委屈和可怜:“你就是故意欺负我……你先来招惹我,你觉得好玩,我动心了,我喜欢你了,你又不要我!你看上程以寒了,是不是?他有什么好?”他的呼吸急促,愤怒且不甘心:“他有我年轻吗?有我好看吗?有我那么喜欢你吗?”   阿嫣睁眼:“你喜欢我么?”   庄正青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   一场情欲盛宴结束,夜深了。   少年躺在床上,喘息了会儿,望着上空的眼神空洞而茫然,过了十分钟,他坐起来,抱着膝盖,无意识地咬着指甲。   阿嫣看了看时间,正好一小时零五分。   她笑了笑,爬起来,随意地拢一下头发,从身后抱住庄正青的肩膀:“累不累?趁热打铁再来一次,你就解脱了……”手指绕住他的一缕黑发,淡淡道:“我早知道你玩不起的,换作平时,我不会主动招惹你,这次也是实在没办法……再来一次吧,早睡早解脱。”   庄正青安静了很久,突然开口:“你说过,你想和我睡三次。”   阿嫣说:“是。”   庄正青握紧手:“三次以后呢?”   阿嫣理所当然道:“三次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庄正青偏过头,看了她一眼,赌气道:“那我不睡了。”   阿嫣皱了皱眉:“什么?”   庄正青环住曲起的双腿,闷闷道:“不睡了,你那第三次留着,什么时候你也喜欢我了,什么时候你对我真心了……再说。”   阿嫣怔住。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么多世界以来,她习惯了口无遮拦,反正别人总把她当成疯子,没人会听进去,却不料放飞太过,这一次……好像翻船了?   算了,稳得住。   只要零件还在,想哄一个男人心甘情愿的上床,那总是有办法的。   阿嫣开口:“你——”   庄正青打断她,满腹牢骚:“我有什么不好的?我哪一点比不上程叔叔?”他瞄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回我第一次,不作数,这次不就一小时了?我分明比他强,你什么眼光啊……”尾音已经带上了撒娇的意味,他转身,缠住女人不放:“就他那样,一场戏跑三次厕所的,能有什么好?”   阿嫣柔声哄他:“你程叔叔听我的话,你不听。好了,别闹了,赶紧的,我看你也不像腿软太累的样子,我们再来一次。”   庄正青不肯,还在别扭:“姐姐,我喜欢你……”他轻叹一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喃喃道:“我喜欢你。第一次看见你在舞台上,我就喜欢你,你把我堵在卫生间,那是我愿意……换成别人,早该上热搜上头条,被我粉丝刷滚出娱乐圈,一辈子翻不了身。”   阿嫣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那是憋太久了,看见女人当然会动心,更何况是我。”说着,她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梳妆镜,微微笑了一下。   “不是的。”庄正青的脑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不是的。”他重复了一遍,便不说话了,发了会儿呆,忽然道:“姐姐,叫我名字。”   “庄正青。”   “不是这个,叫我小名。”   “叫了你乖乖跟我到床上去吗?”   “你先叫。”   阿嫣耐着性子:“……青青。”   庄正青勾起唇,笑了一下,抱住她亲了一口:“亲亲。”   阿嫣笑笑:“玩够了?可以听话了吗?”   庄正青沉下脸,站了起来,默默弯腰穿上鞋子:“不要。”   阿嫣看着他的动作,冷静的劝他:“我是一定会达成目的的,拖的越久,沉迷越深,你那么聪明,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再陪我一次,然后好聚好散——”停顿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乖乖听话……将来,等电影出来,我红遍大江南北,成为上至八十岁,下至十八岁男性的春闺梦中人,跟你约几次也没什么。”   庄正青低着眼睛,闷声道:“你才是想太多。电影尺度太大,就算能在国内上映,你那两场戏也会剪光。”   阿嫣惊讶地看向他:“真的?”   庄正青轻哼了声:“骗你干什么,你只能成为电影节评委的春闺梦里人了。”   阿嫣低头沉思:“……这不行,我得想个对策。”   庄正青穿好鞋子,站起来,沉默了会,捧住女人的脸:“姐姐,那个坏女人说的话,你相信吗?”   阿嫣正在想事情,有点心不在焉:“坏女人?”   庄正青的眼神冷厉:“对,坏女人。”他的声音低柔,却透出一股寒意:“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给我寄礼物,给我打电话……后来又转身跟乔辰复合了。”   阿嫣依然低着头,拿出手机,看着前两天问到的周俊博的联系方式……顿时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胸有成竹:“电影不能上映,不要紧,没什么能阻挡我的梦想。”   庄正青说:“宋大小姐太不讲道理,我只把她当成狂热粉丝……不,我的狂热粉丝,只想我不跟别人谈恋爱,宋大小姐是非得跟我谈恋爱,我讨厌她,她凭什么跟你说那些话?”他又开始啃指甲了,眉眼阴郁:“我是不是好人,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害到她头上……”   他们两个各自沉默一会儿。   庄正青走过来,停在阿嫣面前,认真的问:“姐姐,你还喜欢乔哥吗?”   阿嫣醒过神,答道:“不喜欢。”   庄正青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我送你一份礼物,可能需要点时间……但你会喜欢的。”   *   袁哥放下手机,憋了一肚子的气,转向盘腿坐在床上的少年:“青青,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你好心出手教训彭雪那小贱人,还把她的化妆品推广给抢了下来,直接变成代言白送给林嫣,人家说你一声好了吗?她那个臭男人婆经纪人嚣张的很呢,一句谢谢都没有,我们可是白送了一个代言,她那算什么态度?哼!”   庄正青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看着手机屏幕。   今天,他连续关注了五、六个剧组成员,每个关注前后间隔五分钟左右,男女都有,林嫣的名字正好在中间,不会显得太突兀。   那个人的微博已经很久没更新了。   庄正青叹了口气,往后倒在床上。   袁哥站在床边,俯视他:“青青,那女人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可要考虑清楚,你现在能有这个身价,能有这个地位,靠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你的粉丝!留住粉丝才会有人气,有人气才会有资源,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庄正青闭着眼睛,淡淡道:“我清楚。”   “你清楚还跟她这么搅合下去?”袁哥气不打一处来,两手叉腰,算起旧账:“她和程老师拍亲密戏,你老在旁边看着,你让别人怎么想?也就因为刘导清场了,没多少人知道,不然会传成什么样子?再说了,你非得找,也找一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而不是一个过气的老女人!你想把你的粉丝都赶跑吗?”   庄正青皱眉,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我喜欢她。”   袁哥冷笑:“喜欢?喜欢算什么东西?你是顺风顺水惯了,没尝过太大的苦头——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真没资格谈喜欢,你要能跟你干爹那样,几大国际电影节的影帝在身,底气足了,当然可以说你不在乎你的粉丝,不在乎你的人气,你不靠那些换资源——可你行吗?”   庄正青不语。   袁哥摇摇头:“你不能。别闹小孩脾气了,乖。圈里的规则,你心里都明白,还有,林嫣可是说过你十年不谈感情,一心投入事业,只对你粉丝负责的。你们两个要真有点什么,你看着……”他拿起手机,给少年看粉丝对他的表白:“……现在把你捧上天的人,回头黑你骂你比谁都狠。”   庄正青看也不看。   袁哥说:“青青——”   庄正青忽然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别管我。”   袁哥见他往浴室里走,脸色有点不对劲,追了几步:“你是不是又——”   “我说了,少管我!”   袁哥一愣,看着忽然发怒的少年走进浴室,反手把门摔上,他犹豫了会儿,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   刀尖在手心割出一条细细的伤痕。   血珠沁了出来。   少年倒在浴缸边,头靠在墙上,心里得到一丝快慰,似乎随着那血液涌流而出的,还有胸腔内无处宣泄的烦闷和苦痛。   烦死了。   有时候,他真的讨厌明星光环,人前风光,人后却像是枷锁,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掌控中,永远无法随心所欲。   真的……很难受。   敲门声响了两下。   庄正青皱眉:“我说过了,不要来管我——”   “开门。”   平淡直白的两个字。   庄正青愣了愣,唇边浮起喜悦的笑意,从地上起来,扔开手里的小刀,打开门,温柔的叫了声:“姐姐。”   “你经纪人打电话给我了,我吓了一跳。”阿嫣瞥了眼地上的水果刀,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会,松了口气:“割哪儿了?”   庄正青沉默地摊手。   阿嫣拉过他的手,看着那未曾愈合的伤口,忽然低头,吮去血珠。   七分酥麻,两分痒,一分刺痛。   正如庄正青内心的感受。   阿嫣放开他,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你这个精神状态,我真的担心,怕你想不开出事,熬不到第三次。”   庄正青语气淡淡:“我不会的。”   阿嫣又说:“我不会劝人,但这世上多的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事,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纠结的——放不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那就乖乖的当你的水晶男孩,想要自由,那就得舍弃你的人气,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庄正青低声道:“……是你说的简单。”   阿嫣平静道:“不,我活的也简单。我爱我的脸,我想成名,我想红遍大江南北,我想很多人夸我,我也想睡你。我的目标明确,所以我从来不会困惑,而你……你想清楚你要什么了吗?”   庄正青盯着手心的血痕,慢慢握住手。   阿嫣转身,说:“我先走了,还有点事。”   庄正青从背后抱住她:“……去哪儿?”   阿嫣回答:“请你干爹吃饭。”   庄正青的身体明显僵硬,收紧双臂,闷闷道:“不让你去。”   阿嫣说:“那天晚上我留在他房间一小时,其实什么都没干,就是做给你看的,你自己也清楚,所以你打他干什么?”   庄正青闭上眼睛,脸贴住她的,声音又委屈起来:“你给他穿衣服。”   阿嫣看着他,挑了挑眉。   庄正青说:“你给他穿衣服,你们没火花了,我又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你,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跟他做过?”他咬了咬牙,生气了:“反正不行,我不让——我不要你当我的小嫂嫂,我也不要小干娘。程以寒他要真敢这样,等我对付完了宋新雨,下一个就轮到他……”   阿嫣抬起手,手指戳了下他的心口:“心眼真小。”   “就是小。”庄正青大大方方认了,轻叹一声,语气软下来:“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你……”他握住女人放在他胸口的手,软声说:“这么小的心眼,从舞台那天起,装的就只有你。你对我越不好,我反而越想你……”他苦笑了下,轻轻道:“原来,人真的是会犯贱的。”   阿嫣转身,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唇边挂着一抹笑,又哄他:“你陪我睡一觉,别说请他吃饭,从此以后,除了拍戏对台词,我当他是空气都行。”   可庄正青纠结了半天,还是说:“不要。”   阿嫣哼了声,推开他:“那就算了。”   *   “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林小姐真的会答应。”   灯光微暗的包间里,阿嫣看了眼餐桌对面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杯子:“程老师,我这个人是讲道理的,你说的对,道具应该有人权,这次你算是无妄之灾,我应该请你这一顿赔罪。”   程以寒晃了晃杯中的酒,忽然一笑:“你看我们……现在还是林小姐,程老师,以我们的关系,似乎太见外了。”   头顶的光是温暖的橘黄。   灯光下,他的五官比平时更为柔和,只那一双眼睛,却深沉了几分。   阿嫣拿起刀叉,没立刻动手切牛排:“对我而言,大部分男人就只是一个代号,我不会费心记名字——反正总有一天会忘记。”阿嫣抬眸,看了他一眼:“程老师如果喜欢,可以叫我林嫣,阿嫣,随便你,毕竟……我们亲密的连彼此全身上下的尺寸都知道。”   程以寒轻笑一声。   成年人的暧昧,总是不动声色。   沉默了会儿,他说:“我跟小青的父母聊过了,等这次拍完戏,会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他的压力太大了,很容易间歇性失控。”   阿嫣不以为然:“他受到刺激才会这样。”   程以寒拧眉:“那天,我不记得有跟他说过话,更别说刺激他。”   阿嫣笑了笑:“他看见我帮你系纽扣,觉得我们之间没火花了,肯定是背着他搞到一起了。”   程以寒哑然失笑:“他还真信这个?”   阿嫣说:“这也不都是瞎说,只可惜庄正青眼神不好。”手肘撑在桌上,双手合十,放在唇边,眼底浅浅的笑意浮动:“有没有火花,够不够激烈,他没有发言权,当事人才知道。”   程以寒抬起头,四目相对。   空气在此刻凝滞,灯光带上了温度。   阿嫣又笑了一下:“程老师,我已经不需要道具了,多谢你这些天的合作,不管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你都起到作用了。”   程以寒抿了一口酒,有些漫不经心:“你最终的目的,是想搭上庄正青,借他翻身二次爆红?你不觉得……”他停了一停,仿佛在斟酌用词:“……风险太大了?也许,你有更好的选择。”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意思已经很明显。   阿嫣一手支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一侧的脸颊,昏黄微暖的灯光下,当真风情万种,黑眸流光转动,如烟如雾,有情还似无情:“程老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野心,可比庄正青大多了。”   *   《蝉》剧组杀青了。   期间,阿嫣接了一个化妆品代言,拍了广告视频,也在微博上宣传了,那条微博发出去不到半小时,当红流量小生庄正青破天荒的转发了这则消息,配图是一个红色的爱心表情。   当晚就上了热搜,引起小规模的议论。   可因为阿嫣早就辟谣过绯闻,加上庄正青转发后,阿嫣这边一直没有互动,热度很快便消减下去,庄正青的粉丝也没多想,只当是正常的合作。   剧组杀青那天,阿嫣向刘导和工作人员道了谢,第一个走人。   庄正青本想跟她多说两句话,见她走的当真潇洒,不觉便有些气闷,怨气堆积着无处发泄,他盯上了还没离开的程以寒。   “程叔叔。”   程以寒已经整理完行李,正在检查有没有什么落下的,看见庄正青从外面进来,也没怎么惊讶:“小青,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平静而温和的语气,仿佛上次的不愉快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雨过天晴。   庄正青说:“早着呢。”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房卡,眼底泛起笑意,慢慢说:“本来,你的房间在我对面,这是林嫣的房间。”   程以寒笑了笑:“是么。”   庄正青说:“她主动要求换的。”   程以寒依然不为所动:“这样啊。”   庄正青敛起笑意,冷冷看他:“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不要为老不尊。”   程以寒一怔,终于正视他:“林嫣是你乔辰哥哥的前未婚妻,你以前叫一声嫂嫂。”   庄正青冷笑道:“以后叫女朋友,再过几年,等我——总有一天,会叫老婆。”   程以寒又笑起来:“我真期待。”   庄正青冷哼了声,走了。   *   阿嫣在家里闲了很久。   青姐本想给她接两部小制作电视剧的女主角,阿嫣却不肯接,宁可每天在家里呆着,对着镜子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青姐很无奈,但也没办法,总不能用刀架着她脖子,逼她出门。   这段时间,阿嫣和外界最大的联系,就是每隔一、两天,看一眼已经被未读信息堆满的微信,然后找到庄正青的名字,嘱咐他一句‘多保重’,‘别做危险运动’之类的话。   将近一年后。   娱乐圈的热闹太多,每个月都有爆点,大小明星都在拼命找存在感,旁观者和网友是最健忘的。   于是,就在所有人几乎都忘记了林嫣复出拍戏,甚至忘记了林嫣这个人的时候……《蝉》还未在国内上映,先摘下了欧洲重量级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的桂冠,比这更为轰动的,则是林嫣继最佳新人奖后,摘得人生第一个影后荣誉,还是在国际舞台上。   评委给出的对她演技最大的认可,也许是这句话:“林小姐是我见过的最能用身体和肢体语言展现演技的演员,始于情欲,高于情欲,感谢她带来了最完美的表演。”   得奖当晚,刘导特意来恭喜她。   阿嫣问:“影片能在国内上映吗?”   刘导说:“当然可以,档期已经定下了。”   阿嫣又问:“删减版还是完全版?”   刘导说:“……删减版。”   阿嫣长长叹了口气:“我拍这么久,是想给人看的,评委的赞美虽好,可他们人少啊,就那么一两句话,我总不能来回看两年。刘导,你把成片给我,等到正式上映,我可以帮你省下一大笔宣传费。”   刘导:“……”   没过几天,闲在家里的富二代周俊博先生,收到了来自前暧昧对象林嫣的几条微信。   先是两段剪辑的视频,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是足以让任何一个成年男性狼血沸腾。   然后是一句话。   “帮忙转发,谢谢。”   *   宋新雨躺在床上,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   乔辰还在洗澡。   她咬住嘴唇,内心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拿起手机,带着点禁忌而内疚的心理,点开微信里一个人的头像。   “睡了吗?”   “晚安,祝你好梦。”   “祝你……梦里有我。”   宋新雨的心狂跳起来。   她知道不应该,她记得上辈子吃了多少苦头,可是……可是又抱着一点点的期待,万一这辈子他变了呢?   那个注定万人瞩目,注定站在光芒下的少年,是她无法言说的伤痛,可也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唯一真正爱过的人。   选择乔辰,只是因为他爱她。   而手机里的这个人,这个坚持一年来对她嘘寒问暖的少年,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疤和柔情。   终生难忘。   她犹豫不绝,直到浴室的水声停了,她醒过神,才发现已经打下一行字,按了发送。   “你也是,晚安。”   ……终究还是败给了内心的渴望。   庄正青才是她的心之所向,一直都是。 第71章 巨星归来(十六)   最近,娱乐圈有两条大新闻。   首先是刘导的获奖电影中, 阿嫣和程以寒的两段床戏, 被一个新注册的小号传到微博上, 一夜之间, 播放量和下载量迅速打破历史记录。   这个小号很快被封了,视频也被删除了,但是没有用,这两段视频的传播速度,如野火燎原,根本无法阻止。   阿嫣的名字以各种形式登上热搜。   因为传播的视频内容太敏感,本来热搜第一是‘林嫣’, 第二是‘林嫣程以寒’, 平台的工作人员撤下来了, 网友又开始搜‘蝉林嫣’,工作人员再次撤下热搜,并且屏蔽了林嫣的名字,可很快的, 聪明的网友们把‘木木女焉’刷上第一名, 热度直接爆炸。   第二天早上,热搜都是一些奇怪的东西。   木木女焉   灵嫣   林焉   程以寒真做   乔辰柳下惠   ……   某个知名大V看完视频,发表了一条意味深长的微博:   “现在,我只想真诚的表扬一下乔公子,又名世纪末最后一个圣人,当代坐怀不乱柳下惠, 男人的骄傲——多谢你给我们正名,男人不只有下半身,男人也是能走心不走肾的。”   下面网友的评论也很内涵。   “666666”   “爱情是伟大的。”   “乔公子这一辈子,值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变身柳下惠。”   “住最豪华的房子,艹最带劲的女人,人生赢家,没的说。”   “我看过视频了,八年,嗯,乔辰正式超越了首富,成为我最嫉妒的男人。”   ……   林嫣的微博一晚上涨了几十万粉丝,并且持续飞速增加中。   至于第二件引起轰动的大新闻,则是庄正青的一条微博,他发了一张照片,从他自己房间窗口拍的夜色,配了简单的一句话,‘夜色很美,你也是’。   这条模棱两可的微博,导致很多蹭热度的营销号猜测水晶少年恋爱了,并且开始深度扒那位神秘的‘你’的身份,众多和庄正青有过合作的女星,全部成为了榜上有名的嫌疑人,阿嫣当然也在其中。   庄正青的粉丝迅速刷了几万条评论,求他出来辟谣。   很快,庄正青删除了这条微博,又发了一条新的,无奈地表示,这是他正在准备的一部新戏中的台词,造成大家的误会是他的错,他很抱歉。   粉丝吃下了定心丸,又有了底气,一批批的冲锋陷阵,狂骂无良营销号造谣司马,还把所有说庄正青恋爱的微博,不管有没有转发超过五百次,全给举报了。   在这场闹剧中,除了庄正青本人,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当宋新雨看见这条微博,她忽然停止了呼吸,刹那的错愕之后,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砰砰砰,一下比一下重,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照片里,落地窗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清瘦颀长的少年身影,头发有点乱,举着手机微微笑着,而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水晶项链。   太好认了。   那是当初宋新雨追求他的时候,从国外特地帮他带回来的。   他是什么意思?   宋新雨不敢深思。   庄正青有多么在乎他的事业,多么在意他的粉丝,只有她最清楚,因为她上辈子吃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   难道他……他真的愿意为了她,放弃娱乐圈的浮华和明星的耀眼光环?   可为什么呢?   他是不喜欢自己的,至少上辈子,他对她只有玩弄,没有半点真心。   宋新雨不断地告诫自己,庄正青肯定不怀好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才不会改变恶劣的本性。   可万一他是真心的呢?   也许,他也是重生的,他前世知道错了,知道她才是最爱他的人,这辈子反悔了,想找她重修旧好。   她曾经那么爱他,曾经为他付出所有……那般为爱痴狂、飞蛾扑火的决绝,她今生不会再有。   他是独一无二的。   宋新雨每天都被这些念头折磨。   理智和情感,就像两支军队,成天在她脑子里打仗,她一边和乔辰貌合神离的处着,一边又有了手机里的小秘密。   那个少年,真的像是戒不了的毒,从看见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无可救药了。   尤其是他发了这条微博后。   那条项链是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那条微博的涵义,也只有他们两个才心知肚明,营销号和粉丝对此一无所知,却制造了一场盛大的闹剧,她看在眼里,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蜜。   坐拥千万粉丝,一举一动都会引起众人议论的大明星,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微博上暗暗地向她表白——这种禁忌而又刺激的感觉,实在太诱人。   宋新雨快要陷进去了。   她看着乔辰,听着他说的那些枯燥无味的话,经常便会走神,想起前世她拒绝他的原因——他是那么的无趣,他的生活,他的话语,他的整个人生,都是那么索然无趣。   这一点,重生几百次,也不可能改变。   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忍耐的,只要他对她好,其它的都不重要。   然而,渐渐的,她发现……过日子真的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天都要面对一个枯燥而又不喜欢的男人,简直就是巨大的考验和煎熬。   因此,终于有一天,乔辰对她提出结婚的时候,她犹豫了。   乔辰说:“虽然爸妈的态度一时半会不会变,但是我跟他们谈过了,他们同意让我们结婚,也会出席我们的婚礼,你放心,过几年……等我们稳定下来,等有了孩子,他们会心软的。”   宋新雨想,她应该答应的。   ——他是最好的归宿。   但是,她犹豫了。   宋新雨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沉默了很久,轻声说:“你……你让我再想想。”   这句话出口,她心中忐忑,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她愣住了。   心里百感交集,有点难受,有点疼痛,也有那么一丝释然。   乔辰的脸上有失望……可也仅此而已。   仅仅,只是失望。   原来,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不止是她一人。   *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散发出幽幽的光亮,映着少年冷漠的容颜,他的眉梢眼角好似结了一层寒霜,唇角紧抿。   庄正青盘腿坐在床上,眼眸冰冷。   手机显示的是一条营销号发的微博。   “咳咳,那什么说的已经太多了,我们今天来严肃的讨论下,大家觉得程以寒的技术怎么样?看林嫣的表现,应该很销魂吧。”   底下除了猥琐的哈哈呵呵和各种表情包,有几条还算能看。   “我,前任可以组成一支足球队,身经百战,用亲身经历告诉你们,影帝的SIZE和技术绝对过关。”   “林嫣的表情,林嫣的声音……还需要讨论吗?”   “他们两个真的是……不如在一起吧,实在太带感了。”   庄正青冷笑了下,熟练地换成小号登陆微博,然后留了一条评论:“差远了,我上都比他强一百倍。”   这条评论下,瞬间多了好几条回复:   “大兄弟,醒醒。”   “一首梦醒时分送给你。”   “人生几大错觉之一,我比他强。”   “无图无真相,有本事你上图,我们给你评评。”   庄正青哼了声,关掉微博,打了个电话出去。   快半夜十二点了,对方接起的时候,声音有点沙哑,显然刚睡下被吵醒,还带着几分不悦:“喂,哪位?”   他用手指抠被子上的花纹,闷声道:“我。”   对方沉默几秒钟,态度好了起来:“约吗?”   庄正青心里堆着气,哼哼几声:“不约,说了不约,就是不约。”   “那你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再见,挂了。”   “等等!”   对方不耐烦的问:“还有事?”   庄正青的声音又轻又冷:“等我查出来谁泄露的视频,我弄死他。”   那头响起女人的轻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柔声调笑道:“好啊,那你来弄死我,我在床上等着你呢。”   庄正青一怔:“你……是你?”   对方理直气壮的回答:“当然是我,这两天,我高兴得跟过年似的,终于有人欣赏我努力修到完美的身体了。十二点了,不要打扰我的美容觉,挂了。”   庄正青刚开口:“你——”   嘟嘟嘟。   那头真的挂了。   庄正青气得丢掉手机,躺在床上,恨恨地磨牙。   过了会儿,他又坐了起来,正想开灯,地上的手机震动了下,屏幕亮了。他捡起来,看了看,唇角勾起冷笑。   宋新雨发来的两条短信。   “曾经,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现在,我想……也许我也该给你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   最近这一周,可以说是阿嫣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最快活的日子了。   每天早晚,小赵都会准时来报道,读整理好的评论,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读到最后总是面红耳赤的,话都说不利索。   阿嫣却听的很开心。   等小赵走了,老古董偷偷看一眼那些露骨的字句,老脸微红:“宿主……人家都说你风骚。”   阿嫣看着它:“那又怎么样?”   老古董叹气:“风骚……这不是褒义词,这是贬义词,别人都在讽刺你呢,你还当成表扬。”   阿嫣挑挑眉,有点莫名其妙:“你莫不是真的老糊涂了?我是狐狸精,不说我风骚,难道说我端庄吗?”她把小赵整理的文件抢过来,不给它看了:“你没有欣赏的眼光,我不理你了。”   老古董说:“你们狐族……真的特立独行。”   阿嫣皱眉道:“早说了我不是狐族,我是阿嫣族的族长。”   老古董无语。   阿嫣看着手里的文件,脸上现出明媚的笑容:“你们说我奇怪,我还觉得你们不可理喻呢……当年,我初到西天修行,到处都是大和尚,到处都是男人,我见他们端着架子,觉得好玩,便想逗一逗。”   老古董听她提起往事,知道她此刻定是心情大好,觉得好笑之余,对她的过去也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有个带发修行的假和尚,出来指责我,说我管不住自己,竟敢亵渎佛门清净地……”阿嫣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我就跟他对骂起来,我说我本来就是狐狸精,他想叫狐狸精不发骚,怎么不叫母猪爬上树呢?他最守清规戒律,他最虔诚,他还留着头发干什么?还不赶紧跟他的佛祖学学,剃成光头?”   老古董轻笑了下。   阿嫣也笑:“后来,他说不过我,当真剃掉头发,变成了大和尚,那样子可好笑了,我当着他的面,叫了他十年的小秃驴。”   老古董问:“十年后呢?”   阿嫣说:“十年后,他又把头发留了起来,真是个别扭的人。”   话音刚落,电话响了起来。   阿嫣看见电话号码,叹了口气,才接起来:“乔先生。”   乔辰沉默了会,开口:“你放心,我会查出来视频是谁泄露的……片方的保密工作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我会追究责任。”   阿嫣淡淡道:“又不是你投资的,你追究什么责任。”   乔辰说:“你……”他说了一个字,说不下去了,停顿好久,轻叹道:“阿嫣,你要好好的,知道吗?最近别上网,没什么好看的,我会尽快把这事压下去。”   阿嫣不悦道:“乔先生,你又来当我的拦路石了,你这个人真的不识趣。第一,视频我泄露的,第二,我高兴的很,天天刷评论,你不能剥夺我的乐趣,第三……你呀,你说说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拿起小赵整理的评论,看了几条,摇摇头:“我让你成为万千男人最羡慕的对象,你不感谢我就算了,为什么总来妨碍我的梦想?做人要厚道。”   乔辰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震惊过了,刚想问她为什么泄露视频,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已经挂断了。   他呆了很久,突然觉得难受。   阿嫣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他。   ——她本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羞涩的姑娘。   八年的陪伴,换来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换来他的一句对不起。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   周俊博从收到阿嫣的那句‘帮忙转发,谢谢’后,就坚定了他的想法,认定阿嫣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迟早成为他的玩物。   不止是他,他们群的人都这么想。   于是,‘今天睡到林嫣了吗’微信群每天都很活跃,日常就是互相追问,到底有没有人睡到了。   “兄弟们,今天有人睡到了吗?”   “不是说很容易搞到手的吗?周哥,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给她发了一张我最满意的果照。”   “然后呢?她有没有对你垂涎欲滴?”   周俊博不好意思说实话了。   阿嫣的确给他回了一条信息,简短的四个字。   ——中等偏下。   气得他差点砸掉手机屏幕。   周俊博考虑再三,心一横。   “不管了,这个周末怎么都得睡到。这样,我把她约出来,你们几个一起来……切,都这么骚了,要玩就玩大的!”   *   乔辰周末回了一趟老家。   父亲出去了,只有母亲在,正在和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喝茶说话,她们旁边坐着一名戴耳钉、黑发挑染了几缕淡金色的少年,他的穿衣打扮风格,和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不太一样。   怎么说的来着?   很潮。   乔辰笑了笑,对他们点头致意:“阿姨,小青。”   那名贵妇站了起来,亲切的说:“好久不见,我听你妈妈说,上个月,你带着团队出国,刚接下一笔大单,小辰,你这么有出息,很快就能接你爸爸的班了。”   乔辰微微摇头,谦逊道:“还早。”   对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坐没坐相的儿子:“青青要是有你的一半,我就能放心了,他啊……唉。”   乔辰说:“小青现在可是红的发紫,我的高管团队里,有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女高管,都是他的粉丝。”   “这些都有什么用?我们只盼着他好好的,早点安定下来,少惹是生非,可他呢?前段时间还和他程叔叔闹别扭,总不让我们省心。”   少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乔辰想起那天的片场风波,神情一暗。   庄正青抬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站了起来:“妈,你们聊。”又对乔辰说:“乔哥,借一步说话。”   乔辰点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园里。   庄正青低着头,踢掉脚边的一粒小石子。   乔辰说:“那天的事情——”   庄正青淡淡道:“那天的事情,和你无关。”   乔辰看着他,皱起眉:“那你想和我说什么?”   庄正青回头,冲着他笑了笑:“还能谈什么?当然是跟你聊聊你的心上人,宋大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庄正青:今天也是活力满满开小号diss干爹床技的一天呢。 第72章 巨星归来(十七-十八)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下。   打开来,是周俊博发来的微信。   先是一张拉风的兰博基尼跑车的照片, 周俊博戴着墨镜靠在车上, 微微扬起下巴, 从拍摄的角度看, 很有一股君临天下的装逼气势。   然后是一句话:出来玩玩?   语气轻佻。   阿嫣放下小赵打印出来的最新面膜评测表,拿起手机给他回信。   简短的一个字,好。   很快,周俊博发来了地点和时间。   就在两小时后,下午五点整。   阿嫣看了看,对着古董镜微笑起来,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今天也是努力追逐梦想的一天, 人生是充满希望和阳光的。”   老古董的嘴角抽了下。   阿嫣不理它, 把镜子收起来, 起身准备。   过了半小时,王阿姨在外面敲门:“林小姐,林小姐!”   阿嫣刚换上一条性感的黑色露背裙,一边戴耳环, 一边走去开门:“怎么了?”   王阿姨的神色有些警惕, 小声说:“外面来了个很奇怪的女人,神神秘秘的,会不会是危险人物啊?我看电视里的法治节目,有的坏人行凶前会先伪装……哎唷,你可是大明星,该不会来了个跟踪狂吧?我女儿跟我讲, 很多粉丝都是变态的——”   阿嫣说:“我去看看。”   王阿姨拦住她:“还是别了,我打电话叫物业。”   阿嫣笑笑:“陌生人门卫不会放进来的。”   王阿姨一想也是,便让开路。   阿嫣打开大门。   外面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穿着一条白色的宽松碎花裙,长至脚踝,平胸,身材很瘦,头上戴着遮阳帽,脸上戴着墨镜和口罩,蓬松的棕色卷发垂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衬得一张苍白的脸又小又精致。   阿嫣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撩开他耳边的发丝。   不出所料,白玉般的耳垂上,闪着耳钉血色的光。   王阿姨不赞同的说:“林小姐,你不要放陌生人进来,法治节目上说——”   阿嫣打断:“我认识的。”   王阿姨看了眼那个沉默的女人,见他低着头,好像十分害羞……她又看了看阿嫣,目光变得有点古怪。   阿嫣说:“你忙你的。”   王阿姨慢吞吞的‘哦’了声,走两步一回头。   阿嫣往房里走,身后的人一声不吭的跟上。   房门关起。   那人便从背后抱了过来,透过口罩,声音闷闷的,又轻又软:“你想我没有?”   他的卷发扫过阿嫣的脸颊,带着朦胧的女性香水味。   阿嫣开口:“你放开,我今天身上喷了特殊的香水,别把你的味道和我混一起,会影响我的作战发挥。”   对方笑了两声,问:“什么香水?”他蹭了两下女人的脸,嗅了嗅:“……真香。是我第一次见你,替你拉下拉链的时候,闻到的香味。”他的手从下往上移,停在女人裙子背后的拉链上。   阿嫣拿开他的手,走到一边。   那人自觉受到冷落,轻哼一声,走向阳台边的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圈住腿,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瞧着极为可怜。   阿嫣问他:“你怎么进小区的?”   他说:“我想当你邻居,在这里买了房子,正大光明进的。”   阿嫣奇怪地看他:“那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他沉默片刻,说:“以防万一。”   阿嫣没再跟他说下去,站在梳妆台前,认真地涂口红。   旁边传来声音:“你要出门吗?”   阿嫣目不斜视:“嗯。”   “去哪儿?”   “去倾倒众生。”   那人又不作声了,过了很久才开口,语气消沉:“只倾倒我一个不行么?”   阿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空给他一点关注,涂完口红,抿抿唇,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怎么看都觉得完美。   然后,她转身:“今天还是不想约?”   女装少年扯掉了他头上的帽子,扔到地上,明明是发脾气的动作,语气却可怜兮兮的,毫无底气:“都说了不约……”   阿嫣看了他一眼,平静的说:“那你多保重,最近我比较忙,现在马上就要出去,等我得偿所愿了,我再来勾引你。”   少年无意识地咬着指甲:“你到底去干吗?”   阿嫣说:“倾倒众生。”   他气结:“具体的!”   阿嫣不耐烦了:“跟你无关。”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姐姐。”良久,庄正青再次开口,对着她伸出手:“你的手机给我,我送你的礼物到了。”   阿嫣说:“手机在床上。”   庄正青从椅子上下来,拿起床上的手机,按亮屏幕。   没设置密码。   他打开阿嫣的微信朋友圈,不停地往下翻,直到看到一条动态,他才停下手,把手机递过来:“你看。”   阿嫣看了看。   那是乔辰发的,只有寥寥几个字,没配图。   ——从来都是错的,结束也好。   阿嫣的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对方脸上。   庄正青笑起来,柔声道:“说了送你的礼物,忘了吗?虽然花的时间久了点,终于还是送到了。”   阿嫣对他笑了笑:“我对这个没有兴趣。不如你乖乖的到床上去,把你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我会高兴的。”   庄正青的脸色由晴转阴,又开始闷闷不乐:“你对我就这点念想?除了我的身体,你就没有一点点……”他举起两根手指,比了比一根针的距离:“……别的想法吗?”   阿嫣回答:“没有。”   庄正青又坐回椅子里,抱着手生气,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凑过来了:“我年轻。”   阿嫣看了看他:“是。”   “我体力好。”   “还行。”   “我长的好看。”   “中等。”   庄正青软声说:“你跟我在一起不亏的。”他双臂缠住女人纤细的腰,双唇亲了亲她的颈侧,喷出的气息温热:“程叔叔到了这个年纪,一晚上两次都要他老命了,能满足你吗?我陪你玩三次不带累的。姐姐……你看看我。”他拧起眉,硬是要对方看他的脸:“你看看我,我那么好。”   阿嫣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好感度是挺高了,不错。   庄正青说:“只要做好保密工作,不会有人发现的。”   阿嫣点点头:“是不能有人发现。”   庄正青怔了怔,问:“你是怕我的粉丝骚扰你吗?我——”   阿嫣拎起包,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我是怕影响到我的旋风吸粉计划,我走了,回头见。”   庄正青又愣了下,急忙追出去,抱住她的腰缠了会儿。   王阿姨正巧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捂住嘴呆了半天,老脸涨的通红,赶紧走回房间,关上门。   要死了。   原来,林小姐竟然好这一口的。   *   太阳落山了,房间没开灯。   乔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   四周静谧,时间的流逝是悄无声息的。   等到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周围终于只剩浓稠的黑暗,他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苦涩地笑了一下。   庄正青给了他两样东西。   微信对话,手机录音。   铁证如山,容不得他有怀疑的余地。   “我对乔辰,感激多于爱情。”   “不,说实话,我真的不爱他,从来都没爱过。”   “但我是想过和他好好过日子的,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害怕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变心,我知道他肯定会对我好。”   “我原以为,嫁给他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是……可是不行。”   “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生活到底讲究的是朝夕相处。”   “我不爱他,一天两天就算了,每天都要生活在一起,无时无刻都得看见他,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他,临睡前还是他,总得听他说无聊的话,总得陪他过退休养老似的人生。”   “我受不了……我不能敷衍他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刀子,戳在乔辰的心上,以至血肉模糊。   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   他闭上眼睛。   耳畔响起录音里,少年好听的声音:“那我们这样,对得起乔哥吗?我没法交代,你知道我妈和他母亲是好朋友。”   片刻的沉默。   宋新雨的语气极淡,低声说:“无所谓的。他……他也对不起林嫣,不是吗?但是林嫣熬过来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也许,离开了我,他可以找到更适合他的人。我不爱他,这对他本就不公平。”   乔辰低低笑了起来,每一声都是深沉的讽刺。   宋新雨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乔辰不知道。   他为了她,放弃交往八年,谈婚论嫁的女友,他为了她,将那个深爱着他的女孩,丢在婚礼上,他所有的付出和深情……换来了她的一句不爱。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晚上七点多钟,外面响起脚步声。   宋新雨走了进来,打开灯,看见坐在一边的他,愣了愣:“怎么不开灯呢?”   乔辰双目微红,看着这个他爱了太久的女人,忽然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拿起手机,播放一段音频。   “我对乔辰,感激多于爱情……”   ……   宋新雨越听,神色越是惊慌,到最后已经容色惨白,连连后退,背撞到了墙壁上,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原来,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   乔辰的声音低沉冷淡,宛如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他又笑了一声,冰凉的眼神落在女人的脸上,自嘲道:“那天,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瓜?新雨,我这辈子也许对不起很多人,却没有辜负过你。”   宋新雨手里的包掉在地上,手指紧紧攥起,目光盯着脚尖。   乔辰站了起来:“结束了。庄正青也好,其他人也好,你想和谁在一起,那是你的自由。我……对你无话可说。”   宋新雨瞳孔收缩,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盯住他:“别说的好像只有我有罪。”   乔辰皱眉:“你说什么?”   宋新雨看着他,冷笑:“你真的问心无愧吗?乔辰……对,我是背着你,跟庄正青又有了来往,但你就干净吗?每次林嫣一有点风吹草动,你总是第一个冲到她身边,我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当时的模样。”   乔辰的眉心拧起痕迹:“我把阿嫣当成亲人,我和她毕竟有八年的感情。”   “亲人?”宋新雨刻薄地笑了出声,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撕破脸皮,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一起睡了八年的亲人吗?林嫣脱了,网上那些人都怎么说你的?你长了眼睛,自己看的见!作为你的现任女友,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所有人都在调侃你和林嫣,我成了什么了?可你呢?你只担心林嫣看见了网上恶毒的评论,会难过,会伤心,你关心过我的感受吗?我才是你的女朋友!”   乔辰震惊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宋新雨拿起包,站了起来:“我有错,你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乔辰,我和你最多半斤八两,你别装成正义使者来骂我——”她讽刺地勾了勾唇,转身走了出去:“——你没资格。”   *   宋新雨坐进车里,呆了好一会儿,眼泪流了下来。   她抽噎着,透过泪眼朦胧的视线,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刚接通,不等对方开口,就哭着质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做?庄正青,我喜欢你,信任你,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为什么一次次伤害我?你——”   对方轻笑了一声。   宋新雨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寒气从指尖渗透进来,直抵心脏:“你觉得好笑?庄正青,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个玩具?”   “不,不……宋大小姐。”少年的声线还是那样悦耳,带着情话般的温柔:“我不会要你这样的玩具,你太烦了。”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宋新雨咬住嘴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我一直都是拿真心待你,全世界,我只对你最真心!”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庄正青淡淡道:“你自己想想做过的事情。”   “我根本想不起来!我根本就没有——”   庄正青忽然语气转冷:“背着我,对我的女人乱说话……宋大小姐,那在我眼里,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宋新雨愣住,等到她回神的时候,低头一看,对方早已挂断电话。   *   周俊博和群里另外四个人一起去的,总共五个人。   出发前,信心满满,雄赳赳气昂昂。   过了几个小时,回家后,依旧信心满满,雄赳赳气昂昂,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   周俊博刚到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微信群改了名字。   ‘今天睡到林嫣了吗’微信群,正式更名为‘今天也要守护嫣嫣的美颜盛世’。   周俊博看了一眼,用力敲了下那人的脑袋:“什么嫣嫣?叫嫣姐!”   那人连忙又改了。   之后几天,周俊博的父母发现,他们的儿子变得异常忙碌。   周母看见儿子那么努力,有些于心不忍,对他说:“儿子,你爸的同学投资了一部电视剧,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你在里面演个戏份很重的角色?”   周俊博一边按着鼠标,一边漠然道:“我已经不想演戏了。”   周母:“……?”   周俊博继续说:“我找到了新的目标,我人生的终极意义。”   周母头上流下一滴汗:“你该不会要唱歌吧?儿子,不是老妈不支持你,就你这嗓子……咱们还是在家当个小开吧,啊?”   周俊博瞪了她一眼:“愚蠢,无知!”他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让他母亲看清楚:“你看看,这是什么?”   周母疑惑:“我看不懂,这是谁的照片?”   周俊博站了起来,激动地拍了两下胸膛,双目炯炯有神:“我要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粉头!”   周母:“……???”   周俊博愈加慷慨激昂,一脚踏在椅子上:“你看到没有?我已经报了一个PS修图自学班,以后我还要学怎么当前线,拍出最好看的照片,怎么剪视频,怎么写文章,吹爆我女神的盛世美颜!”   周母有点心惊胆战的:“儿子,你……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接触了什么邪教组织?”   “你才发烧了。”周俊博冷哼一声,抱起笔记本电脑,走了出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后援会还要招人呢。”   周母:“……”   *   晚上十一点半,门铃响了。   王阿姨穿着睡衣出来开门,止不住的发牢骚:“谁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别人不用睡觉的吗……”门一开,看见陌生的来客,怔了怔,态度却好了起来:“请问你是……?”   男人长的很英俊,而且自带彬彬有礼,斯文优雅的气质,叫人无法对他发脾气。他看着王阿姨,淡淡笑了笑:“林嫣在家吗?”   王阿姨说:“刚睡下。”   男人犹豫了会儿,似乎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最终,他叹了口气:“请你……请你叫她一声,我是乔辰。”   王阿姨忙点头:“好的,我这就去。”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里面的房门开了。   乔辰的心提了起来。   可出来的人却是王阿姨。   乔辰不禁失望,神色瞬间黯淡了几分。   王阿姨说:“乔先生,不好意思,林小姐说……”她迟疑了会儿,小心选择用词:“……她不想见你。”   乔辰苦笑:“没事的,你转达她的原话就好。”   王阿姨长叹一声:“林小姐说,她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再这么以怨报德,不知感恩,成天来打扰她,她……她就跟人说,你是迫不得已才当柳下惠的,你中等偏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大写的不及格。”   *   不久之后,国际电影节获奖电影《蝉》,正式在国内院线上映。   开拍前,很多人都猜到这部刘导精心准备多年的作品,一定会在奖项上收获颇丰,但是谁都不曾想到,《蝉》作为文艺片,票房却一路走高,而最大的宣传噱头,不是息影多年的程以寒重出江湖,不是人气火爆的小鲜肉庄正青倾情客串五分钟镜头,而是……不幸提前泄露的两段删减床戏。   有了这两段视频,等于省下一笔天价宣传费。   尤其是广大男性观众群体,对这部电影一直抱有极大的兴趣,早在上映前,各大售票平台的‘想看’人数就很可观。   电影上映后,一溜的评价都是:   “冲着林嫣去的。”   “脱不脱都好看,女神就是女神。”   “卧槽我还是好羡慕程以寒啊啊啊!”   从此,阿嫣也算是一脱成名,二次爆红了。   媒体争相采访她,有一次在活动后台堵住阿嫣,不顾经纪人的拦阻,问她是否会因此而感到困扰,有没有看到过网友针对她身体的猥琐评论。   他们本以为这位以清纯玉女身份成名的女星,会尴尬,会难堪。   不成想,对方只抬了下眼睛,然后撩起额前垂落的一缕碎发,微笑起来:“我每天都会读评论,并没有一条是差评,我很满意。”   “你……你确定?”   阿嫣唇边的笑意加深,轻挑了下眉:“说我风骚浪荡倾国倾城全世界都想睡,没什么不对的,请不要大意的继续夸奖我。”   “……”   *   两个多月后。   阿嫣出国拍摄杂志封面大刊,刚回国调完时差,早上醒来,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程以寒打来的。   她皱了皱眉,拿起手机,拨通他的号码,等对方接通了,开门见山问道:“程老师,是我,你打我电话了。”   程以寒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深沉,带着几许漫不经心的关切:“打扰到你了吗?”   “我刚睡醒,有事?”   程以寒沉默片刻,说:“我下部电影定了。”   阿嫣说:“恭喜你。”   程以寒笑了笑:“这次,我参与投资。”   阿嫣说:“祝你好运。”   程以寒又笑了一声,语速放慢:“有兴趣来我家谈合作吗?我还缺一个女主角。” 第73章 巨星归来(十九-二十)   下午五点整。   王阿姨洗完菜,走出厨房, 看见阿嫣站在客厅的穿衣镜前, 对着镜子搔首弄姿, 一会儿挑挑眉, 一会儿勾起唇角笑,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句:“林小姐,今天也出去倾倒众生啊?”   “不。”阿嫣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今天只倾倒一个人。”   王阿姨的八卦心更旺盛了,笑着凑上前打听:“她一定很漂亮吧?”   阿嫣怔了怔, 抬起头回想了会儿, 说:“漂亮算不上……还行, 以他的年纪来说,至少中等偏上。”   王阿姨想起上回的神秘女人,又问:“那她性格好不好?我瞧着有点害羞,都不怎么说话, 温温柔柔的。”   阿嫣笑了一下:“不害羞, 端着架子罢了。”她回头,看见老阿姨诡异的脸色,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一时起了玩心,故意摆出严肃的脸,一本正经道:“信不信?等他脱了衣服, 比谁都热情奔放。”   王阿姨老脸一红,摆了摆手:“林小姐,要死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呐。”   阿嫣笑了声,又看向镜子,低声道:“……可惜,我现在没有脱他衣服的兴趣了。”   程以寒在市区有房子,但是他给的见面地点,却是他在市郊的豪华别墅,将近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到的时候,天都黑了。   阿嫣刚打开车门,抬起头,看见底楼的大门正好开了,男人走了出来,穿过庭院里橘色的灯光,停在她面前。   他穿的很随意,衬衫长裤。   只是……胸前还系着咖啡色的条纹围裙。   阿嫣看着他,笑了笑:“程老师,你下部戏的角色要秀厨艺吗?提前在家练习?真是敬业。”   程以寒的手搭在车门上,低低笑了两声:“不,今晚下厨。”   阿嫣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只有我一个客人?”   声音刻意放轻。   灯光在此时闪了一下。   程以寒的眼眸深邃,没有避开女人的目光,颔首:“对,就你一个。”   阿嫣下车,跟着他往里走:“程老师有心了,你早说一声,我带两瓶酒来,空手怪不好意思的。”   程以寒站住,看了她一眼,似是惊奇:“林小姐也会不好意思?”   阿嫣低头一笑:“分场合。”   客厅的旁边就是小餐厅。   桌上摆着几道菜肴,四菜一汤,二荤二素,全是中餐。   程以寒拉开椅子,刚坐下,忽然想起身上还系着围裙,便又站了起来,还没有伸手去解,身后传来女人轻柔的声音:“我来。”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礼貌的道谢:“谢谢。”   头顶的欧式水晶宫廷吊灯洒下柔和的光,精致的盘子盛着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白茫茫的热气袅袅升起,周围的空气随之骤然升温。   程以寒抬起手,松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   弯腰坐下的时候,瘦削性感的锁骨一闪而过,若隐若现。   阿嫣坐在他的对面,神色不动,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问他:“先谈公事,还是先吃东西?”   程以寒说:“都可以,没那么多讲究。”他拿起酒瓶,倒了两杯,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微笑说:“早就想约你见面,可林小姐最近大红大紫,行程都排满了,一直没有机会……知道你刚回国,我也是碰个运气。”   阿嫣问:“你怎么知道我刚回来?”   程以寒笑了一下:“你的后援会更新接机图了。”   阿嫣点点头:“是的,我看见了,拍的不错。”举起酒杯,抿一口,放下:“程老师也会关注我的消息?”   程以寒坦然道:“一直都很关注——尤其是在你泄露视频之后。”他拿起筷子,指了指菜肴:“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阿嫣夹起一筷子菜,放进碗里,抬起头看他,真诚的说:“程老师,你别抱怨——我反复看了十几遍高清视频,你在里面的表现可好了,这有一半要归功于刘导,我发现他偏心你。”   程以寒挑眉:“怎么说?”   阿嫣叹气:“那个镜头角度,还有选择脸部特写的时间——不管是谁看了,都会觉得你技艺超群,销魂蚀骨,我欲罢不能。”   程以寒的筷子一顿,没抬头,语气刻意保持镇定:“难道不是这样的?”   阿嫣大胆地凝视他,声音放柔,像在撒娇:“程老师,我们两个之间,谁更销魂,谁更欲罢不能……你能不知道吗?”   程以寒沉默片刻,说:“还是先吃饭。”   阿嫣笑了出声。   玩暧昧,玩调情游戏,她这辈子就没输过。   这不,他先起的头,到底还是他先认输。   佣人今晚不在。   吃完饭,阿嫣帮他一起整理碗筷,刚走出厨房,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接通:“是我。”   少年的声音还是那般轻软乖巧:“姐姐,你回国了。”   阿嫣拿起叠好的餐盘,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嗯,刚回来。”   庄正青叹了一声:“……好久没见你了。”   阿嫣问:“寂寞吗?”   庄正青轻声喃喃:“想死你了,今天是我生日。”   阿嫣正想问‘约吗’,还没开口,厨房里传来声音:“放着我来就好。”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阿嫣放下盘子,程以寒走过来,拿起,又回到厨房,仿佛没看见她在接电话。阿嫣望着他的背影,把手机放到耳边:“约吗?”   庄正青的声音极冷:“你在哪里?”   阿嫣说:“谈工作。”   庄正青怒道:“你当我是小孩吗?我听见他说话了——阴魂不散的东西。”他骂了一句,情绪波动激烈,声线颤了一颤,又问道:“你在哪里?你……你是不是让他进你家门了?”   这大概就是不约的意思。   于是,阿嫣挂了电话。   程以寒把脏碗放进洗碗机,回到客厅,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温声问道:“小青来的电话?”   阿嫣说:“对。”   程以寒放下毛巾,沉默了下,开口:“抱歉,刚才是我冲动了。”   阿嫣笑笑:“没关系,我也不是第一次见男人为我争风吃醋——大风大浪都见过,小打小闹的,我不放在心上。”   程以寒:“……”   阿嫣在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和颜悦色:“程老师,可以谈工作了吗?”   程以寒说:“当然。”他把一份文件递给阿嫣,等她翻了几页,才说:“我想你会喜欢的,时代背景是民国,女主角是一代名伶,风华绝代。”   阿嫣低头翻阅,心不在焉道:“是很喜欢,有代入感。”   程以寒:“什么?”   阿嫣没回答他,又翻了几页,忽然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他:“程老师,你知道么,这是个贫瘠的时代。”   程以寒不解。   阿嫣摇了摇头,目光满是遗憾:“简直就是文学沙漠。网上那么多夸我的评论,好虽好,却没有一条能震撼到我的灵魂,不像——”她不再往下说,停顿片刻,若无其事的问道:“我想演,条件呢?”   *   王阿姨看完一集电视剧,起身泡茶,还没坐下,只听门铃响个不停,一声比一声急促。   “来了来了,急什么哟!”   王阿姨不满地嘀咕着,走了过去,门一开,愣住。   外面站着一名瘦瘦高高的少年,看的出行色匆匆,头发很乱,脚上穿着两只不一样的球鞋,袜子都没来得及穿。   王阿姨认识他,看过他演的电视剧,广告里也经常有他。   庄正青。   少年喘着气,问:“林嫣呢?”   王阿姨说:“你是庄正青吧?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啊,我小侄女好喜欢你的。”   少年皱紧眉,说:“下次——”他实在着急,直接挤了进去,叫了两声‘林嫣’,见没人应他,容色逐渐苍白:“她不在?”   王阿姨说:“早出去了。”   庄正青咬了咬牙:“去哪儿了?在餐厅,还是在……”他捏紧手,目光落在王阿姨身上,带着点可怜的哀求:“她有没有说去什么地方?”   王阿姨为难:“这……”   庄正青软下声音:“你告诉我吧,我和姐姐很熟的,没有关系。我们一起拍过戏,她最喜欢我了。”   王阿姨瞥了他一眼,难以启齿。   庄正青拉住她的袖子:“阿姨,求你了。”   王阿姨心软了:“林小姐说,今天出去倾倒一个人了。”   庄正青怒火直涌上头,指尖发冷,垂眸轻声道:“……果然。”   王阿姨一打开话匣子就止不住了:“林小姐说那人不害羞,喜欢端着架子,哎唷……还有说的那些话,太难为情了,我怎么能跟你说。”   庄正青心里翻江倒海,山雨欲来,面上却平静,笑了笑:“阿姨你悄悄的跟我说,我发誓不说出去。”   王阿姨做贼心虚似的压低声音:“林小姐还说,那个人看着假正经,脱了衣服,比谁都热情奔放呢,唉,林小姐有时候说话真吓死个人了,什么话都敢讲,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胆子大……”   庄正青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心里有了底,问:“她还在市里吗?”   王阿姨说:“不在了吧,林小姐说回来会晚的,要出市区,有点远。”   庄正青转身:“我走了,谢谢。”   王阿姨喊住他:“别走啊,进来签个名——不是,进来喝杯茶再走。这么急,你这是去哪里啊?”   庄正青没回头,冷冰冰的声音飘了回来:“捉奸。”   王阿姨呆住了,足有五分钟。   终于回过神,她捂住嘴,自言自语:“真要死了。没想到,林小姐男女通吃的,这么不挑剔……还好我一把年纪,结过婚了。”   *   “不,林小姐误会了。”   阿嫣看着对面的男人。   程以寒微微一笑,语气温和而诚恳:“我认为你是女主角的最佳人选,所以我找你出来商量合作,这是我对作品应有的责任感,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你愿意出演,那当然最好。”   阿嫣身体前倾,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你的诚意我感受到了,多谢你赏识……好了,客套话说完了。”握着温热的杯壁,低叹一声:“程老师,可以说重点了吗?”   程以寒一怔:“我是真的——”他忽然止住,慢慢抿了一口热茶,笑了笑:“你说的对,我当然有我的私心,虽然和工作无关。”   阿嫣作出认真聆听的表情。   程以寒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阿嫣强调:“说重点。”   程以寒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无奈:“林小姐,这就是重点。我是单身,我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们……”他低头,手放在唇边,低声咳嗽了下,不知是否酒的余劲上头,耳尖微红:“……我们很合拍,我会是合格的情人,我们在一起,媒体最多调侃几句,整体评价绝对是正面的。”   阿嫣叹了口气:“程老师,你是个好人……实不相瞒,如果你真的用潜规则作为理由,成功的可能性还会高一点。”   程以寒眉头皱了一下,立刻又松开,不动声色。   阿嫣平静的说:“我拒绝。”   程以寒问:“可以说出理由吗?”   阿嫣点头:“一,没有利用价值,没有必须睡你的理由。二,我拥有庞大的男性肉体粉群体。”   程以寒静默一会,还是想不通,忍不住问:“那又怎么样?”   阿嫣蹙眉:“那问题大了。他们把我当成春闺梦里人,梦中情人,乔辰是过去式,可以忽略不计,我身边如果又有了人——程老师,你会希望你的梦中情人,天天在别人怀里睡觉吗?”   程以寒开口:“林嫣,你——”   “你不会。”阿嫣打断他,语气很认真,很冷静:“你会悲痛欲绝,你会伤心,你会没法正视我,从而极大的消减追星的热情,以至于失去留评论夸奖我的动力。”   程以寒哭笑不得。   这逻辑……貌似没什么不对。   处处都是槽点,荒谬得要命……可他想了半天,竟然不知从何纠正:“林嫣,你的意思是,为了网上那群对你想入非非的陌生人……你要拒绝我?”   阿嫣不满的说:“怎么是陌生人?那是我的后援会。”   程以寒无言以对。   阿嫣看着他的表情,轻笑一声,站起来:“程老师,我早说过了,我的野心,比庄正青大多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   她走到程以寒身边,蹲下身,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柔声笑道:“你不是这部电影的投资方之一吗?权利可大着呢……你真的对我欲罢不能,多加两场亲密戏啊,你知道我是会配合你的。”   *   别墅区门口,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停了下来。   门卫上前,还没问话,车窗降了下来,露出少年清俊的脸,暗夜中,血色的耳钉闪过猩红的光:“来找我干爹的,程以寒。”   车窗又升了上去。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等门卫放行,蓦地猛踩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转瞬融进夜色,只留下灰尘飞扬。   停下车,庄正青长腿一跨,车子没熄火,车门没关,他也不理,几步冲到大门前——门没锁。   他的血都冷了。   就这么激烈,连门都来不及上锁?   开门进去,他反手用力甩上门,抄起手边的烟灰缸,一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朝他扔了过去。   程以寒侧过头,避开。   烟灰缸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阿嫣蹲在程以寒身边,转过头。   少年容色惨白,黑眸怒意燃烧。   可他的样子其实是十分可笑的,尤其是穿错了的鞋子。   程以寒揉了揉眉心:“又是你。”   庄正青冷笑:“敢做不敢当。怎么,抢来的特别有成就感吗?还他妈在我爸妈面前告我状,你都干了点什么?好啊,你有本事——”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有本事在我面前做,我就站在这里看!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他妈有本事你真的——”   程以寒淡声道:“小青,你能不能理智点?”   “我还没杀了你就够理智了!”   程以寒叹气,看向阿嫣,见对方全然置身事外的态度,更为无奈:“林小姐,这算是小打小闹,还是大风大浪?”   阿嫣说:“没见血呢。”   程以寒苦笑:“真狠的心。”他又看了庄正青一眼,站起身,话是对阿嫣说的:“我打电话给他爸妈,还是你处理?”   他没等女人答话,直接走上旋转楼梯。   庄正青红着眼追了两步,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喂。”他脚步一顿,瞪着程以寒的背影,似乎不甘心,最后还是扭扭捏捏地转过身,表演瞬间变脸的技能,低着头,神情委屈,语气更是受伤:“姐姐……我生日。”   阿嫣说:“祝你生日快乐。”   庄正青轻声说:“我来接你回家。”   阿嫣说:“我开了车的。”   庄正青不说话,过了会儿,又说:“送我一件生日礼物。”   阿嫣走到他身边,声音放轻:“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庄正青犹豫了几秒钟,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总觉得很受威胁,于是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走吧,回去。”   阿嫣问:“真的?你答应约了?”   庄正青又看了看楼上的房间,不情不愿道:“约。”   阿嫣神色认真:“我要你是心甘情愿的。”   庄正青一愣,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去,闷闷道:“我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你等下自己摸摸不就知道了。”   *   今天是庄正青的生日。   所有人都知道,宋新雨当然也知道。   她在他家楼下等了一晚上,给他打电话,他不回,打他家里电话,也没人接——他不在家。   宋新雨坐在车里等。   她必须问出一个结果,死也要死的明白。   庄正青那样的人,只爱他自己,还有他的粉丝,他的事业……他不该对林嫣动心。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她找过林嫣的?难道是林嫣说的?她好心提醒林嫣,为什么林嫣要让庄正青知道?   宋新雨不明白,也不甘心。   事到如今,总有一种……被庄正青和林嫣联手戏弄的感觉。   她怀着善意,告诉林嫣庄正青的真面目,最后换来的是什么?是林嫣把她出卖,是庄正青录下和她的谈话内容,交给乔辰。   重活一世,她本该拥有最好的机会,最好的人生。   结果呢?   她的人生一团糟,比起上辈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样的挫败感,几乎让她疯狂。   宋新雨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忍不住又低声哭了起来,哭到一半,忽然前方亮起刺眼的车灯——她抬起头,看见庄正青的座驾停在不远处,她正想下车,不料另一辆车也开了过来,就停在庄正青的车旁边。   下车的是个女人。   宋新雨呆住了,心里像被利刃刺穿,疼痛难忍。   半晌,她麻木地拿起手机,拨通庄正青的电话。   响铃三声,对方接起,声音冷淡而疏远:“宋小姐。”   宋新雨吸了吸鼻子,镇定下来:“庄正青,你在哪里?”   对方简短道:“与你无关。”   宋新雨冷笑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别逼我——”   对方打断:“再见。”   宋新雨深吸一口气,厉声道:“你会后悔的!我从来不想害人,都是你逼的!庄正青,你混蛋!”   电话挂断了。   宋新雨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少年拉起帽子,遮住脸,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牵起身后女人的手,这才继续走路。   宋新雨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吸进的气冷的像冰。   前世加今生,跟他在一起,总像做贼,别说牵手,在外面,他从来只当她是陌生人,可她忍着他、让着他,一心一意待他……最后,落到这个结局。   那两个人逐渐消失在视线内。   宋新雨麻木地扯起嘴角,低下头,冰冷的指尖按亮手机屏幕,找到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电话号码。   “喂?想要庄正青的爆料吗?来他家楼下守着——什么爆料?足以让你赚满十辈子的钱,足以让娱乐圈地震半个月……庄正青和林嫣。可信度?来不来随你。”   挂断,再打另一个,直到打了自己也数不清几个电话,才丢开手机,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就这样好了。   鱼死网破,大家一起死,一起痛。   ——这都是庄正青逼她的。   *   这是一次很愉快的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经历。   最亲密的时候,庄正青双眸水润,微微汗湿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掩去他的一点笑意。他喘息着,说:“叫我名字。”   阿嫣抱着他,心情极好地配合:“青青。”   庄正青低笑一声,俯身吻她:“亲你。”   于是,阿嫣开口:“你也叫我。”   庄正青说:“姐姐。”   阿嫣的手指抓紧床单,轻哼了声:“……叫的好听点。”   庄正青笑,湿热的唇移向她耳畔:“漂亮姐姐。”   阿嫣说:“真听话。”   第一轮结束,庄正青休息了没一会儿,蹭了过来,缠着她又要了一次,等到结束,已是深夜。   十二点了。   阿嫣靠在床头,看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说:“生日快乐。”   庄正青沉默很久,轻声说:“每年生日都不快乐……除了今年。”对方并不追问,他又安静了会儿,叹了一声:“我妈出国了,我爸……”他又变得沉默,转身,抱住阿嫣,低低道:“我爸外面有个儿子,比我小十岁,同一天生日。”   阿嫣看了一眼窗口的方向,窗帘是拉起的。   庄正青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闷声道:“我不求他,我永远不求他……随便他给谁过生日。”他往后一点,看着女人的眼睛,微笑起来:“姐姐,以后你陪我过生日,好不好?以后你陪在我身边——”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庄正青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接起:“我现在有事。”   袁哥在那头尖叫起来:“庄、正、青!你是不是跟林嫣在一起?”   庄正青神色微变:“怎么了?”   袁哥的声音在发抖,显得极度激动:“你千万不能出门,听到没有?不要下楼,不要出小区!你——你真气死我了,你是作大死啊!我跟你说,现在你家小区门口,起码有十家媒体,几十个人堵你!我马上过来,你别动,呆在家里,拉上窗帘!”   庄正青挂断电话。   阿嫣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语气平静:“纠结吗?我来替你选。”   庄正青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她整理好东西,披上外套,看着她走到门口,他忽的几步追上,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出去。”   阿嫣挑眉:“你舍得?”   庄正青沉默了会,点头。   阿嫣又问:“不后悔?”   他没说话,唇角紧抿。   阿嫣笑了起来,摇摇头:“可我不舍得。我的粉丝会哭的。”她低下头,想拉开他的手臂,没拉动,只能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最后转过身,看着他泛红的眼睛:“人生在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活的果断点,你会开心很多。”   庄正青内心纠结,咬牙道:“我已经选你了。”   阿嫣的目光飘向他,淡淡的,不带情绪:“我管你选什么,反正睡完了,是时候穿裤无情,沉迷事业和我的美容大计了。”   庄正青挡在门口,看着她,脸色苍白:“如果我今晚没跟你睡呢?如果你没能睡我三次,如果你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选我还是选你的事业?”   阿嫣想也不想,答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指的是你。像我这么能干的人……”她笑了一下,眼里闪过光芒,低哼了声,推开他走出去,理直气壮道:“鱼和熊掌我都要,一个都不放过。” 第74章 巨星归来(二十一-二十二)   助理来敲门的时候,乔辰还在公司加班。   窗外, 夜色幽深。   从他所在的摩天高楼望下去, 万盏灯火点亮漆黑的夜, 然而马路上行人寥寥, 少有车辆经过。   已经很晚了。   乔辰抬了下头,问:“怎么了?”   助理欲言又止,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乔总,微博上有媒体正在直播。”   乔辰看见他的脸色,知道他肯定有话难以启齿,便揉了揉涨疼的眉心,疲倦道:“说吧, 到底是什么事情?”   这两天, 他连续熬夜工作, 难免心力交瘁。   可他不想停下来。   漫长而孤寂的时间,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东西。   空荡荡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床,睁开眼睛是苍白的天花板, 吊灯的光有些晃人眼目, 脑海中不停地闪现过往的黑白画面,浮浮沉沉之间……是那个女人悲哀的泪眼,穿过所有支离破碎的时光碎痕,于无声中与他对视。   林嫣。   其实,乔辰从未见过阿嫣露出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目光。   他是个懦弱的人。   悔婚后, 他甚至没能当面对她说一声抱歉,而是选择用发短信的方式,草率结束了一段八年的感情。   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对她的侮辱。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前去见她,想跟她说对不起……她已经走出他的阴霾,再也不需要了。   没有他,她的人生依旧精彩。   有时,他宁可她是恨着他的,因爱生恨,好过云淡风轻。   所以,他在哪里见过那一双眼睛呢?   他想不起来。   八年,阿嫣对他总是体贴入微,即使心中难过,也不会轻易显露出来,让他察觉,让他担心。   可那分明就是她的眼睛。   他的手机里,还存着很久以前,阿嫣发来的短信。   “没什么好补偿的,祝你和宋小姐幸福。”   “乔辰,我是真的喜欢你。不要忘记……八年,我真的很喜欢你。”   打出这几行字的时候……她在哭吗?   乔辰的心口一痛。   他又用力按了下眉心,淡淡扫了欲言又止的助理一眼:“说。”   助理抬起手,轻轻咳嗽了声:“是林小姐……记者在庄正青家的小区外蹲点,听说林小姐和他在一起。”   乔辰一怔,看了眼墙上的钟。   凌晨一点十五分。   庄正青和林嫣?   不可能。   乔辰来不及细想,忙打了个电话出去,等对方接起,焦急道:“阿嫣,庄正青在不在你身边?他小区外有媒体——”   对方的声音平静:“我知道,我看见了。”停顿了下,又说:“多谢提醒,再见。”   通话结束。   乔辰愣了好久,心里一阵冷一阵热,又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疼痛,最后甚至隐隐泛起酸楚。   阿嫣怎么会和庄正青……?他们开始多久了?怎么开始的?   不……庄正青的为人靠不住,他骗过宋新雨,这次接近阿嫣,又有什么目的?   可他内心深处,真正想问的,却是……   阿嫣喜欢他吗?   乔辰的心空了一块。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然而控制不住。   八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习惯了有那个女人安静的陪伴。   他根本骗不了自己。   他……想她。   即使宋新雨没有背叛他,即使宋新雨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会时不时地想念另一个女人,有时候,他甚至会沉默地拷问自己,他对宋新雨的一往情深,到底是出于海枯石烂的爱情,亦或是从小到大的执念。   他真正爱的是谁,他也分不清楚。   乔辰苦笑。   他真的是个很糟糕的男人。   打开微博,不止一家媒体发了直播链接,成千上万的网友半夜不睡觉,兴奋地边看直播边发弹幕。   乔辰心情复杂,点开其中一个链接。   照相机和手机的闪光灯照亮了无边夜色。   小区门口不知停了多少辆车,人声嘈杂,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奇特的兴奋,深更半夜的,不见丝毫困倦。   不止有记者和他们的同事,还有驻足围观的路人。   “后门那边有人吗?”   “已经有人去堵着了,放心。”   “侧门呢?”   “好像没侧门的……”   突然,人群最前面,有人喊了一声:“有车出来了!”   顷刻间,记者蜂拥而上,拦在那辆车前。   奇怪的是,早在记者围堵过来前,车就停下了,车主显然没有避开人群,绕道逃走的意思。   过了没多久,车门开了。   女人落落大方地走了下来,不闪不躲,走到记者面前,面对不停拍照的媒体,还有闲心摆出好看的姿势,仿佛此刻不是地下情被抓包,而是出席某个隆重的活动。   记者们愣了愣,马上回过神来,炸成一锅。   “林小姐,你是从庄正青家里出来的吗?”   “庄正青人呢?”   “你们在一起了吗?多久了?”   “你说过把他当成弟弟的,这算打脸了吗?”   “庄正青几天前还暗示过他单身。”   “今天是庄正青的生日,你陪他一起度过的吗?”   ……   等所有人问完一遍,叽叽喳喳的声音消下去了,阿嫣看了看人群,对着最近的一名女记者伸出手:“给我。”   那人呆了呆:“给你?”   阿嫣说:“话筒给我,太吵了。”   ……   阿嫣接过话筒,一字一字清晰道:“没在一起,不会在一起。从今天开始,我将专注于我的事业,不恋爱、不结婚——我的感情生活只限于我和自己的脸,最多加上我的身体,不会再有第四者插足,谢谢关心。”   “那你和庄正青——”   女人一眼瞥过去,记者咽了口唾沫,自觉闭嘴。   咔嚓咔嚓按快门的声音响个不停。   她的面前是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似的记者,无数的镜头对准她,如同蓄势待发的枪口,而她脸不红气不喘,神色淡然自若,语气冷静沉着。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不行我来送个礼物,再问他讨个回礼啊?”   记者说:“可现在都半夜十二点了——”   阿嫣打断:“刚回国,太忙。”   记者追问:“忙什么?”   阿嫣笑了一下,转身:“不是说了吗,尊老爱幼——先忙着尊老,现在爱完了幼,是时候回家睡美容觉了。”   镁光灯闪烁,宛如万千星光。   她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妩媚妖娆,细腰轻摆,长腿跨着猫步,打开车门,弯腰进去,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露出半点被围堵的窘态。   世界上,仿佛没什么能拦阻她,没什么能困住她。   漫天星辰,唯有她是最皎洁的明月光。   乔辰看着记者让开路,看着那辆车开远,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他的两段感情,似乎都能用这句话概括。   他一厢情愿地守护着宋新雨,挥霍了另一个女人的付出,辜负了另一个女人的深情,到头来,宋新雨也会因为另一个男人,毫无顾忌地舍弃他。   而现在……   他看着那个自由自在,潇洒如风的女人。   心里那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叫作后悔。   *   程以寒看完平板电脑上的视频,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拿起旁边的酒杯,想抿一口,低头一看,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他怔了怔。   方才到现在,眼前浮现的,脑海中想的,都是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在哪里,哪里就是舞台。   他闭上眼睛,耳边回响起她的话,掷地有声。   “程老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野心,可比庄正青大多了。”   *   因为庄正青的生日风波,第二天一早,他的粉丝和阿嫣新晋成立的后援会开战了,战况激烈。   庄正青的粉丝指责阿嫣炒作,自导自演找媒体来偷拍。   阿嫣的粉丝骂庄正青没担当,叫个女人出来澄清。   双方的底气都很足,尤其是阿嫣这边。   “不恋爱,不结婚——少他妈来倒贴。”   “脑残粉守护你们水晶男孩的处男身去吧,离我们嫣姐远点。”   “各位,讲讲道理,林嫣的前任是乔辰,合作对象是程以寒,脑残粉回去想想,你们家那个小鸡仔能入得了她的眼睛吗?”   吵到第三天,庄正青的粉丝团整理了阿嫣出道以来的黑料,包括婚礼上惨遭乔公子放鸽子一事,大肆传播,私信发给众多营销号。   于是,‘今天也要守护嫣姐的美颜盛世’微信群,又名‘林嫣官方后援会管理群’,对此事展开探讨。   “会长,怎么办?”   “周哥,那群小碧池的战斗力很高啊,一个个都不睡觉的吗?”   周俊博抽了口烟,冷笑了声,发布命令。   “怕什么?她们有时间,咱们有的是钱。”   “周哥,请水军吗?”   “请个屁的水军,图样图森破——看老子的。”   林嫣官方后援会很快作好了辟谣长微博,加上数张阿嫣的美图,发到网上,也不急着艾特给营销号,或者买大V转发。   这条微博发出后不久,一众超跑俱乐部认证的会员,以及著名富二代花花公子们纷纷下场转发,格式都差不多:   “转发抽二十个人送外星人电脑。”   “转发送钱,五十个人,一人一万。”   “转发送车,图里的随便选一辆。”   最后,这条长微博的转发量破百万,阅读量不计其数,庄正青的一干小姑娘粉丝气红了眼睛,却无可奈何。   整出大剧落幕后,微博上突然有人发现,好像从头到尾,除了阿嫣那一天的申明,双方没有任何表态,庄正青更是罕见的沉默。   一周后。   庄正青终于更新了动态,就五个字。   “我会努力的。”   *   王阿姨把烘干机里的衣服拿出来,带到客厅,一边叠整齐,一边问:“林小姐,你真的不准备结婚啦?”   阿嫣躺在沙发上读剧本,心不在焉道:“是。”   王阿姨说:“那也不生小孩?”   阿嫣应了声。   王阿姨叹气:“林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啊,话说的太死了,不好。女人应该有个归宿,不然等你老了,谁来照顾你?”   阿嫣说:“我不会老。”   王阿姨摆了摆手:“世界上又没长生不老药。”   阿嫣淡淡道:“就算老了,我也不要人照顾我,自生自灭没什么不好的。”   王阿姨无奈:“林小姐,我都不晓得怎么跟你讲道理……就算你是同志,也要找个女同志互相依靠啊,说什么自生自灭,多难听。”   阿嫣看了她一眼,懒得解释。   看完两页剧本,手机响了。   阿嫣看了看来电显示,接起来:“是我。”   那头的人沉默片刻,说:“过完生日,我二十三了。”   阿嫣说:“恭喜你。”   少年的声音有点冷清,像是刻意压制情感,过了一会,又说:“最多五年,你等我五年,到我二十八岁那年,我会站在娱乐圈的巅峰,向全世界宣布,我要跟你结婚。”   阿嫣翻了一页纸,淡然道:“等你站在娱乐圈的巅峰,我都飞升了。”   少年气极了:“我跟你说的都是认真的!”   阿嫣说:“我也是认真的。”   “……”   电话里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庄正青听着,心里却渐渐平静了,他叹了口气,软声说:“姐姐,我会努力的,总有一天,我也能像程以寒那样……到了那时,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阿嫣声音平静:“你定个可以实现的小目标,这个理想太远大了,不适合你。”   庄正青笃定道:“我能成功。”   阿嫣说:“我指的不是你能不能成功。”停了停,放下剧本:“你为你自己努力,我是不会为你的人生负责的。”   庄正青安静了会儿,轻轻道:“那我努力的这几年,很想很想你的话……”声音颤了一下,毫无底气:“……能不能来找你?”   阿嫣答道:“可以,我希望你对我的好感度能保持在一百分。”   庄正青哼了声:“你就不怕被发现了?”   阿嫣的语气从容不迫:“不怕,如果真的没办法,我就说你其实是我远房表弟,失散多年的那种。”   “……”   *   两周后。   程以寒开门,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人,两手放进口袋里,笑了笑:“这次不是一见面就想打我了?”   少年抬眸,反常的沉默。   程以寒转身:“进来吧,随便坐。”   庄正青跟着他进去,在他对面坐下,还是沉默。   程以寒问:“找我什么事?”   庄正青的声音很低:“我接了一部电影,他们说制作班底不错。”   程以寒点头:“我听说了,的确是很好的机会,希望你能把握。”   庄正青垂眸看着指尖,没说什么,过了很久,抬起头,叫了他一声:“程叔叔。”   程以寒审视着他,神色不动:“你说。”   庄正青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慢而艰涩的说:“我想请你帮帮我。”他咬了咬牙,看着对方,人生难得一次放下自尊和骄傲:“我求你帮我,我必须演好……我不想再当人气明星了,我想当演员。只有这样——”他的喉结动了动,眼眸清亮:“我有必须争取的人。”   程以寒看了他一会儿,开口:“剧本带来了吗?”   庄正青一怔:“你——”   程以寒笑了笑,佣人从厨房里过来,带来茶具,他起身倒茶:“我一向不排斥提携后辈,前提是他们有这份心,也有责任感。现在看来——这两样你都具备。”   庄正青不语。   “但我不认为你能成功。”   庄正青皱眉,蓦地站起来。   程以寒回头看他:“你别激动,我不是说你不能成为一名好演员,我是说……那个你想争取的人,不会如你所愿。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大可以当成耳边风。”他把茶杯递给少年,又问:“剧本带来了吗?”   庄正青点点头。   程以寒说:“给我看看。”   庄正青交给他,看着他接过去,忽然道:“反正赢的人还是我。”   程以寒抬了抬眼睛,笑了声,摇头:“不是你赢了我,而是我输给了……”想起阿嫣,他又不知说什么才好,长叹口气:“罢了,不说这些。”   那个女人……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   阿嫣不像他,因为自由,因为诸多现实的权衡和考量,选择不婚主义,选择独身。   她是一种全然的自我。   她的世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凡尘俗世再多纷扰,终究与她无关。   *   五年。   阿嫣的成功是在所有人预料之内的——国际电影节的常客,两个影后荣誉在身,无疑是她这一辈演员中的佼佼者。   她和程以寒两次合作,两次交出完美的答卷,成为大众最爱的荧幕情侣之一,又因为两人演的实在出色,以至于很多观众入戏太深,总喜欢揣测他们之间的暧昧。   但阿嫣一直是单身。   这五年来,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曾经有烂片王称号的昔日小鲜肉庄正青,自从经纪人和团队大换血后,改走完全不同的路线,不再接来钱快的商业片,低调演戏,演技的提升有目共睹。   五年后,他获得人生第一个国内重量级电影节影帝。   颁奖典礼那天,阿嫣并不在现场,而是在程以寒家里谈工作,客厅的电视开着,放的正是庄正青的获奖感言。   少年不复当初青涩秀气的模样,五官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精致,但是整个人的气质硬朗许多,没半点阴柔气。   “五年前,我发了一条微博……我会努力的。”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说给我粉丝听的,也是说给一个人听的。”   “我喜欢了她很久……太久太久了。”   “今天,我终于可以站在这里——”   阿嫣拿起遥控器,转了一个台。   程以寒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电视屏幕……是一个美容护肤品的讲座,不早不晚,正好开始播放。   她是掐着时间换台的。   程以寒笑了笑,习以为常了。   阿嫣问:“不介意吧?颁奖典礼会有录播的,你网上也能搜到。”   程以寒淡淡道:“我听不听无所谓——你呢?”他挑眉,看着女人:“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阿嫣回答:“没必要,跟你谈完公事,我今晚就走了。”   程以寒拧眉:“出国?”   阿嫣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程以寒问:“要很久吗?”   阿嫣说:“比很久更久。”   程以寒笑了笑,温声调侃:“林小姐,这几年演多了文艺片,你说话也越来越文艺了。”   阿嫣也笑了起来,没说什么。   程以寒又问:“小青知道吗?”   阿嫣平淡道:“不知道……反正我通知过他的,等他登上巅峰,我就飞升了。”   程以寒没听明白,正想问清楚,忽见阿嫣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怔了怔,脱口道:“怎么了?”   阿嫣说:“广告时间。”   程以寒看着电视屏幕,摇摇头。   阿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叹气:“程老师,没人告诉过你,你的名字起的不太好吗?程以寒,成遗憾。”   程以寒神色淡然,不以为意:“人的一生,总会有些许遗憾,谁都逃不过。”他抬起眼睑,状若随意的问:“林小姐……有吗?”   阿嫣想了想,低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叶子,语气悠远:“好像是有的……”她迎上男人试探的眼神,轻笑了下,挑眉:“但是和情爱无关。”   她看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拿起茶杯,漫不经心地喝一口。   这漫长的一生,数万年的岁月,有遗憾吗?   似乎是有的。   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恩怨旧账全清算了,她想去母亲坟前看看——可那么多年了,有些话,没能在母亲活着的时候说出口,如今对着一块冰冷的石碑,又有什么意义?   还有她的师父,西天大腹便便肥头大耳的大和尚,离开师门前,她说会找到人世间最好的清酒,偷偷带给他闻一闻,过过瘾,也没能实现——她是不可能再回师门的了,当年天狐族和仙冥界大战,她开杀戒前,于阵前向西方三叩首,亲手碎掉师门信物,自此和西天再无半点干系。   三界不容,神佛共诛。   这辈子,就这样了。   电视里的广告结束,又放起了美容养生节目。   阿嫣扯起唇角,笑了笑,转向电视屏幕,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   庄正青颁奖典礼上当众表白。   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热搜和热门话题刚开始刷起,另一个重磅炸弹降了下来:林嫣失踪了。   整整一周不见踪影,经纪人青姐不得不报警,可几天忙下来,依旧没找到人,唯一的线索可以说是荒唐而滑稽的。   林嫣失踪前,最后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写下了遗嘱,父母已经过世,财产一半给青姐,一半给王阿姨,还有一小点留给了兢兢业业整理评论的小赵。   第二,她拍了一本最新的泳照写真,寄给了后援会会长周俊博,翻开第一页,空白的纸上写了一行小字。   ——最后一件礼物,送给后援会的你们。   周俊博痛哭流涕之余,坚强地登陆微博,激动地发了一条动态。   “去你妈的庄正青,没事表你妈的白,现在好了,我们嫣姐被你吓的直接消失了!你他妈怎么赔偿我们的损失?!老子黑你一辈子!!!”   *   两年后。   市区某座大剧院。   今天没有演出安排,剧院里没有人,只有门卫还得上班。下午四点,他拿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一抬头,忽然看见有名青年径直往大厅里走。   “先生。”他叫住那个人:“今天没有——”   青年摘下墨镜,微微一笑:“我知道,我就来看看,等会就走。”   门卫愣住:“庄、庄——”   青年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嘘。”他又笑了下,很自然地拿出口袋里的钢笔,说:“给你签个名,不要声张。”   门卫忙点头:“好好好。”   庄正青签完名,放下手。   门卫和他攀谈:“我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下午碰见您,上午……嘿,你肯定猜不到,上午也有人来了,明明今天根本没演出。”   庄正青淡然道:“程以寒。”   门卫呆住:“你怎么知道的?都说他息影后长居国外,不常回来,突然看到他,我真的吓了一跳。”   庄正青没有多说,对他点了点头,双手放进口袋,走了进去。   穿过空旷的大厅,穿过走廊。   整个大剧院,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空洞寂寥的声音,就像穿行在回忆中。   顺着楼梯往下。   第一排,最左侧的位置。   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只是很多年前,《蝉》的女主角试镜的日子。   庄正青坐下,四周没有开灯,他隐身于黑暗中,面无表情地望着正前方的舞台。   闭上眼睛,那年的初见,历历在目。   那个女人从舞台上缓缓走下来,停在他的面前,就这么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的人生,带来了他从未经历过的欢愉和快乐,也带来了他永生走不出去的执念。   “先生,你穿的这么特别,一看就很适合当背景板,来吧,不会耽误你太久。”   她是这么说的,眉眼含笑。   可惜,台上短暂的几分钟,终究耽误了他的一生。   这么说,似乎也不对。   如果没有那个人,他的人生也是黯淡的,终有一天,他会忍受不了压力,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有了她……换来了他事业真正的成功。   他终于摆脱了受控于粉丝和经纪公司的困境,他是自由的。   “你为你自己努力,我是不会为你的人生负责的。”   “人生在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活的果断点,你会开心很多。”   她的一生都很果断,就连离开都是那般突然。   庄正青低头,苦笑了一声,嗓音沙哑:“姐姐。”他轻轻念了一遍,只是说出这两个字,胸腔内便涌动着久违的温柔:“我过的很好。”   回应他的只有永恒的沉默。   他叹了一声,眼圈微红:“我过的这么好,可我……”他咬了咬牙,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疼痛:“可我,还是想你。”   很久以前,那个人刚失踪的时候,他疯了一样的找过程以寒,因为颁奖典礼那晚,他和阿嫣在一起。   他逼问程以寒,阿嫣到底说过什么。   对方怎么回答的来着?   “她说要走了,会去很久……比很久更久。”   比很久更久。   那就是,永远。   至此,生死不见。   *   魔界。   曼陀罗宫禁殿。   阿嫣的半张脸已经恢复了昔日光彩,只剩下左脸靠近耳朵一侧尚未恢复,皮肉绽开,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半张脸美艳如桃花,半张脸红颜枯骨。   她却不在乎,对着镜子欣赏了半天,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   老古董也在盯着她看。   那半张脸……当真美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当的起倾国妖姬之名,只不知等整张脸都恢复了,究竟会有何等风采。   宿主曾说,她当年号称天上地下,没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原来竟不是随口吹牛的。   只这一张脸,足以让天下大半的男人甘愿俯首称臣。   阿嫣欣赏够了,捧起古董镜,正准备说话,忽然停住。   半空中,响起另一道幽怨的声线:“姐姐。”得不到回应,那声音叹了口气:“姐姐,我知道你听的到——我已经是长流太子的妻子了。”   老古董皱眉,小小声问:“不是说是妾室吗?”   阿嫣没有答话。   那声音继续道:“姐姐……你、你也留下吧,好吗?长离太子至今后宫无主,曼陀罗宫中没有一名后妃,你是他唯一容得下的女人。”她停了会儿,小心翼翼道:“如果我们姐妹二人同嫁魔界太子,也能有个伴,世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妹妹。”   还是没有回应。   那人忽然低低啜泣起来:“姐姐,你当真不管我了吗?你留下吧,你又能去哪儿呢?三界不容,神佛共诛,只有留在曼陀罗宫,你才是安全的,只有长离太子有能力护住你……我知道你想回天狐族,杀了……杀了他,可他已经老的快死了,不用你动手,他也没有几年的活头,你真的杀了他,众神之巅的上神会放过你吗?他好歹是天狐族的大长老!”   “姐姐……”哭了一会儿,那人低声哀求道:“你嫁给长离太子吧,这是你最好的归宿了……他身份尊贵,又是三界数一数二的高手,魔界乃至于三界中多少女子为他倾心,他谁都不要,魔后说……说如果是你的话,他会愿意的。”   阿嫣皱眉,显出几分不耐烦,手指微微动了动,忽听那道声音‘啊’的叫了一声,然后就沉寂下去。   老古董怯怯道:“你把她怎么了?”   阿嫣说:“隔空点了哑穴,烦死了。”她抹了抹唇上涂的胭脂,漫不经心道:“从小就啰嗦,嫁了人更唠叨了。”   老古董:“……”   阿嫣站起来:“好了,开启下个世界吧。” 第75章 王府贱妾(一)   先帝驾崩,普天同哀。   大夏国三月之内, 不可行婚嫁喜事, 不可敲锣打鼓, 不可招摇过市。入夜后, 除了例行宵禁以外,平民百姓不得大肆宴请客人,不得喧哗。   这是摄政王南宫夜的金口玉言。   今晚,夜色正浓。   摄政王府歌舞升平,悠扬的丝竹之音传到长街尽头。   这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王府的玉燕厅内, 十几名衣衫半解的美貌舞姬, 正在翩翩起舞, 广袖轻抛,五彩绸缎起伏间,女子媚眼如丝,飘向主座上的玄衣男子。   黑底金线绣龙纹锦袍, 俊美有如天人的容貌, 剑眉星目,一举一动,皆是睥睨天下的无上气势。   他是大夏国的摄政王南宫夜,也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当今天子高怀秀同在席间,却只能坐在他的右手下方。   而在他身边,则坐着高怀秀的亲妹, 琅琊长公主,高霜霜。   偌大的宴客厅,金碧辉煌,周围亮起千盏灯烛,犹如白昼。   可宴席的主客位置上只有他们三人,席间无人说话,无人敬酒,气氛凝重而诡异,高霜霜美目含泪,哀怨而凄凉,不时看一眼玄衣的摄政王。   天子高怀秀神情淡然,只是一杯杯喝着清酒,并不言语,也不看任何人。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门口靠左边的角落里,跪着五、六名娇美柔弱的女子,全都低着头,不发一语,偶尔会被舞姬的身影挡住。   阿嫣就在其中。   她出身奴籍,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不知双亲是谁,祖籍在何处,更不知自己的姓氏,‘阿嫣’这个名字,还是牙婆见她长的有几分姿色,替她取的。也就凭着这几分姿色,她等来了一个机会。   那一年,南宫夜还没立下战功,还没被封为异姓王,从而名满天下……他只是个身怀血海深仇的乖戾少年,偶然经过闹市,看见阿嫣娇怯怯地跪在一边,突然兴起,便买下了她。   只是随口作出的决定,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风有些大,几片杏花飘落,沾上少年墨色的长发,他容色冰冷,狭长的凤目幽深如千年古泉,盯着他刚买下的侍女,见那瘦弱的少女忽然掉下两行泪,冷冷道:“你哭什么?跟着我,总比发卖到大户人家当丫头好。”   阿嫣忙擦干眼泪,摇摇头:“我……我是高兴。”   南宫夜冷哼了声,转身便走。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那时他还是落魄的贵公子,皇帝不仁,听信奸臣谗言,杀害他家满门老少,所幸一名忠仆抱着年幼的他,逃离南宫府的尸山血海,保下了他的一条命。   南宫夜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向皇帝、向皇家讨回这笔血债。   于是,他隐姓埋名入军营,屡立奇功,一步步爬上权利的巅峰,从将军到侯爷到权倾天下的异姓王……终于,几天前,他当着傀儡天子高怀秀,和琅琊公主高霜霜的面,手刃了他们的父皇,大夏的先帝。   阿嫣不懂勾心斗角的权谋。   南宫夜的地位越来越高,身份越来越尊贵,府里的女人也就越来越多,她从他唯一的小妾,变成了后院众多小妾之一,最后成了王府里的一名贱妾,整整一年,也难得见他一面。   阿嫣有点难过,但也仅仅是难过而已。   像公子那样的男人,迟早出人头地,站在群山之巅傲视群雄,他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不配。   她是那么的卑微,如同地底的尘埃,而他呢?他是大夏的摄政王,天下之主,文武百官向他屈膝,列国列邦来朝。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方显英雄本色,更何况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   阿嫣想,她不在乎的。   只要偶尔还能看他一眼就好,偶尔他来后院,去其他人房里,她站在门口,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总会感到心酸的幸福。   这样够了。   她从不奢求太多。   后来,公子喜欢上了一个人,他的仇人之女。   高霜霜身中情丝之毒,三日不可无男女之欢,南宫夜恨她,可也爱她,早在先帝尚未过世前,他就寻遍天下名医,想得到解毒之法。   他需要一个试药的人。   那一日,高霜霜在王府,阿嫣被叫去服侍她,正巧高霜霜和南宫夜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高霜霜红着眼睛哽咽道:“……我说了和兰陵君没发生什么,我是和他相处数月,可他是正人君子,哪里像你……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她看了一眼低头侍立在旁的阿嫣:“你府里姬妾无数,我又算什么?”   南宫夜挑了挑眉:“姬妾?”他的目光落在阿嫣身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谁,于是他轻笑了声,对着阿嫣招手:“过来。”   阿嫣心中紧张,慢慢走向他。   南宫夜一把将她拽过来,捏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顿时筋骨寸断。   阿嫣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南宫夜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女人,对愣住的高霜霜道:“一个奴婢罢了。你不喜欢,全杀了也无所谓。”   高霜霜的嘴唇蠕动了下:“你……怎可以残忍至此。”   阿嫣叹了口气,抬起头,视线穿过舞姬扬起的长袖,落在主座的男人身上,唇角浮起苦涩的笑。   她摸了摸右手的手腕……这只手,废了。   公子说的对,她就是一个奴婢而已,一条贱命,杀了也无所谓,没有谁会在乎,生死如灯灭,无声无息。   但他没杀她。   废了她的一只手后,南宫夜想起了她的另一个用处。   他喂她吃了高霜霜所中的情丝之毒,然后在她身上试药,企图找出一个有效的药方,确保安全后,给高霜霜服用。   那些药的作用千奇百怪。   有时候,她就像被人用火烤着,有时候,又像坠到了冰水里。   有时候疼得撕心裂肺,有时候半边身体是麻的,动弹不得。   更多时候,她不是干呕,吐得人事不知,就是吃了所谓的‘解药’后,呕血不止,疼痛难忍。   期间,三天内,她的毒发作了,南宫夜便让侍卫替她解毒,直到最终,试出了合适的解药。   她的身子不干净了。   撑着这一口气苟延残喘,也只为了最后替他做点事情。   他既然喜欢高霜霜,那她就坚持下去,把药试出来……终于,在试药成功的那天,南宫夜对着她,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够了。   生而为奴,生而卑贱,她的命是不值钱的,能得他这一笑,她此生无悔,可以安心瞑目九泉了。   她是为他活着,到最后为他死,也算有始有终。   只是,在能动手了结性命前,她跟其他几名贱妾一起,突然被人带到了玉燕厅,就跪在这里,看了半天的歌舞。   南宫夜从没看她们一眼。   阿嫣心中忐忑,转过头,瞥见身边的阿月身体微微发颤,她轻声问:“怎么了?”   阿月去年才进王府,年纪尚小,声音都在抖:“……害怕。”   都说王爷暴戾残酷,冷血无情,今晚不知又打的什么主意……先帝尸骨未寒,他不许百姓宴客,自己却在府里花天酒地,还叫她们过来,肯定不存好心。   阿嫣拍拍她的手,安抚她。   前方,南宫夜微微眯起眼,似是醉了,看着那些妖娆的舞姬,他的唇角勾起一丝邪气的笑。半晌,他挥了挥手,扬声道:“都退下——来人,把兰陵君请上来。”   高霜霜神色骤变,本就苍白的脸,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南宫夜!你答应过我,你会放过他的……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你已经复仇成功了,你杀害父皇,你欺辱我和皇兄,你还想怎么样?放过兰陵君,算我求你……当年在光明寺中,我只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南宫夜冷笑道:“你当时身中情丝之毒,不能三日无男女之欢,可你与他在寺中相处数月,你告诉我,你们什么都没发生?”他低笑了声,讥讽道:“莫说是本王,你问问你的好皇兄,他信吗?”   高霜霜身体微颤,倍感羞辱,不敢看向兄长,咬牙道:“你、你无耻!”   南宫夜眉眼间染上一层寒霜,冷然道:“本王早就说过,只要是碰过你一根手指的男人,我都要他们生不如死。”   高霜霜握紧了小手,指甲陷入掌心,因为强烈的愤怒和恐惧,惨淡的脸色忽然变得微红,如同春日桃花。   南宫夜刹那失神,片刻后,移开目光。   舞姬们向主座的位置行了一礼,纷纷退了出去,不多时,侍卫押着一名年轻俊朗的僧人进来——他身上的灰色僧袍已经很脏很旧了,破破烂烂的,隐约露出胸膛和背部触目惊心的鞭痕。   可他并不显得惊慌,容貌虽然憔悴,神情和气质却是从容淡漠的。   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妃子,入宫前已经生下了他,奈何那一年先帝微服私访民间,放着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不要,独独看中了带着儿子的俏寡妇。   先帝也是个厚道的人,回宫前,封了尚且年幼的便宜儿子为兰陵君,送他进皇家佛寺修行。   几年后,高霜霜去佛寺暂住两个月,认识了他。   高霜霜看见狼狈的兰陵君,震惊过后,眼眸迅速涌上泪水,恨恨地瞪住南宫夜:“你……你真的是个疯子!当年,是他用内功助我压制体内的毒,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怎么可以折磨他?你以为你现在只手遮天,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南宫夜道:“不错,正是如此。”   高霜霜死死咬住嘴唇,倏地站了起来,就想去扶地上的僧人。   南宫夜语气冰凉:“你再往前一步,本王立刻斩断他一条手臂。”   高霜霜的身形僵住。   南宫夜笑了笑,看向角落里沉默的侍妾们,徐徐道:“放心,本王不会取他的性命。听说……兰陵君在佛寺苦修数年,最是清心寡欲。”   兰陵君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了他一眼,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又合上眼睑,双手合十放在身前,念念有词。   南宫夜慢条斯理道:“你最好还是睁开眼睛。本王给你一个机会……”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女人:“我送你一个女人,就在这里圆房——这几个都是府里的贱妾,姿色还有几分,你想要哪个,自己选。”   高霜霜睁大眼睛:“你这是蓄意折辱人,你还有没有人性了?……简直丧心病狂!”   南宫夜站了起来,走到兰陵君身边,淡淡道:“不选?”对方始终不曾睁眼,他笑了一下:“那我替你作主。”   角落里,不止是阿月,所有人都在发抖。   所有人……除了阿嫣。   她出奇的镇定,神色如常,呼吸平缓,低着头,慢慢膝行向前,来到南宫夜的脚边,盯着他的鞋尖,对着他一连磕了几个头,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发出响声,抬头的时候,白玉般的前额带着血迹。   南宫夜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阿嫣抬起眼睛。   走到生命的尽头,她终于能纵容自己一次,放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是她的骄傲,她的天,她的夫君。   而她……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贱命。   可再怎么样,就算她已经脏了,就算她低贱而卑微,她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被另一个男人碰。   “妾身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这一生,平安喜乐。”   平时,她对着南宫夜说话,总会紧张,因此磕磕绊绊的,现在却是难得的流畅。   她的目光温柔,语气平静:“祝王爷所求皆能实现,祝王爷万事如意,余生无病无灾。”   南宫夜冷淡地睥睨着她。   阿嫣对他柔柔一笑,居然没有他的允许,就站了起来,低声道:“妾身先行一步,王爷珍重。”   她转身,冲着墙壁撞了过去。   *   阿嫣接收完原主的记忆时,已经冲到了墙边。   她硬生生停住脚步,想用双手抵住墙壁,可抬起手臂,才发现一只手是废的,根本使不上力气,于是没能收住力,冲撞之下还是摔到了地上。   她也不介意,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转过身。   这个世界是一本无节操的虐恋情深辣文,一切情节和设定,全是为男女主无羞无臊的和谐生活服务,包括什么情丝之毒,什么三天缺不了男人,现在应该进行到虐男配兰陵君,虐完以后,等下继续回房无羞无臊的剧情。   女主当然是高霜霜,男主当然是南宫夜。   阿嫣不在乎这个。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而她也在观察其他人——地上有一头受伤的秃驴,不远处站着玄衣的禽兽男主,再远一点是作壁上观的傀儡天子。   总共三个男人。   目前的情况有点棘手。   老古董不在身边,暂时不知道哪个才是线索男主,最大的可能是南宫夜,但也许是别人,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不如先搞定最难的第一睡,如果不幸睡错了人,大不了再换目标,无所谓。   阿嫣看着地上默默念经的和尚,打定了主意。   另一边,南宫夜眼中现出几分不耐烦,冷声道:“在我扭断你的脖子前,给你三句话的解释机会。”   阿嫣转向他:“我踊跃报名!”   南宫夜拧眉:“什么?”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想选个女人侮辱他的吗?我踊跃报名啊。”指了指还在阿弥陀佛的僧人,说:“我,贱妾,身份卑微,能满足你羞辱他的愿望。所以,选我吧。” 第76章 王府贱妾(二)   玉燕厅内,鸦雀无声。   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站在正中间的阿嫣, 众人神态各异, 地上的侍妾们一脸惊恐, 阿月眼里有隐隐的担忧, 高霜霜则是震惊和气愤,南宫夜神色冷然,带着一点危险的试探,兰陵君睁了下眼睛,又闭上了。   唯独那始终作壁上观,不动声色的傀儡天子高怀秀,听见阿嫣的话, 唇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很快便散去。   南宫夜眯起眼, 一字一字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阿嫣皱眉,看着他:“你耳朵不灵吗?还是你记性不好,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忘记了?你说, 我送你一个女人, 就在这里圆房——在场的各位都可以作证。我站出来报名,有什么不对吗?”   南宫夜沉默无言,锐利的眼神锁住她。   阿嫣看见他的脸色,若有所思道:“喔……是了,你说过,给他选择的机会。”走到那名灰衣僧人的身边, 微微俯身,叫他:“和尚。”   兰陵君闭目不语,因为缺水而干裂的薄唇动了动,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围着他转了一圈,在众人诡异的目光围观下,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正色道:“和尚,我跟你讲道理,你看看你,现在你又无力自保,你的佛祖也不会来救你,他非要你在这里破戒,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兰陵君无动于衷,眼睛也不睁一下。   阿嫣盯着他,开口:“我国色天香——”这里没有镜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反正差不到哪里去,现在没有国色天香,将来也会是国色天香的:“——不至于亏待了你。再说了,你看看其他的选择。”视线飘向角落里哭哭啼啼,瑟瑟发抖的侍妾,严肃道:“她们吓的魂都快没了,能伺候你吗?到时脱光衣服,你硬不起来,圆不了房,还不是你最尴尬?”   兰陵君的耳尖微红,眼皮颤了颤。   身后,南宫夜灼人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后背烧出一个洞。   可阿嫣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并不会被这种场面吓到,她还在试图跟形容狼狈的僧人讲道理:“你想啊,到时候你如果不行,王爷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横竖你也是要被侮辱的,两害取其轻,你选我吧,凭我高超的技术,不会让你难堪的。”   一阵沉默。   兰陵君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   阿嫣看了他一会,叹了口气,站起来:“天底下的和尚都一般嘴硬的么?”走回南宫夜跟前,平静道:“王爷,和尚不肯选,你替他选。”   南宫夜忽然扯了下唇角,淡声道:“这么主动,你很想和他圆房吗?”   阿嫣看了他一眼,答道:“不过春风一度,说什么圆房,又不成亲。王爷,实不相瞒,我也是替你着想。”   南宫夜挑眉,对方的行为太过荒唐,他反而冷静下来,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阿嫣摆出正经脸:“你想羞辱他,你想寻乐子,不是吗?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个脱光了衣服念经的和尚,有什么好看的?你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我保证,等下你就能见到他化身禽兽的样子。”她瞄了一眼高霜霜,笑了一笑:“正人君子和色中饿鬼,有时候只差一层皮。毁了他在公主心中的光辉形象,王爷,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高霜霜倏地站了起来:“你别碰他!”   阿嫣转身,看着身子骨极为柔弱的公主,心平气和:“公主,你也想报名?死心吧,你争不过我的,你身份尊贵,又是王爷的心上人,他才不会要你侮辱小和尚。”   高霜霜气道:“你、你——”   阿嫣叹了一声:“罢了,你真想争,来猜拳也行,剪刀石头布,谁赢了,谁侮辱和尚,可以了吗?……多大点事,一个个婆婆妈妈的,痛快点。”   高霜霜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愤怒的美目瞪住阿嫣,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提起一口气,刚想说话,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霜霜?!”南宫夜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高霜霜抱在怀里,回头怒视阿嫣:“来人,将这贱人关进后院的柴房,本王要活生生饿死她!”   阿嫣看着他打横抱起高霜霜,大步流星往外去,耸了耸肩,跟着侍卫走到门口,回过头——恰好迎上兰陵君的目光。   他竟然睁眼了。   阿嫣微微一笑:“和尚,有缘下次再来侮辱你。”   兰陵君又闭上了眼睛。   *   柴房里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惨淡的月色透了进来,无声地洒在地上。   阿嫣坐在干柴堆成的小山包上,心里默默计算着那扇窗户的大小,然后又看向紧闭的门。大门锁住了,只有一名侍卫在外看守。   上个世界刷完好感度,这个世界自己的元神健在,身体是弱了点,但还是够用的。   今晚,很容易就能逃出去。   突然,窗口传来细碎的声响。   阿嫣看了过去,一只长着小短腿的古董镜,吃力地爬到窗台上,然后用力一跳,正好跳在干草堆上。   老古董噔噔噔跑到她身边:“宿主,我来救你了。”   阿嫣啼笑皆非:“我不是等你来救我,我是来等你告诉我线索男主是谁,我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老古董沉默了会,答道:“好像是归善大师。”   阿嫣一愣:“他是哪位?”   老古董道:“归善大师——就是兰陵君啊。他入寺修行的第二年,就削发出家了,法号归善。”   阿嫣又问:“什么叫好像?”   老古董泄气地坐下,心疼地抱住自己:“系统故障,正在加紧维修中……故障前显示的线索男主是兰陵君。”它低着头,生怕宿主会生气,好一会才敢抬下眼睛,偷看宿主的表情。   阿嫣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站了起来,平静的问:“多久才能修好?”   老古董道:“短则几天,长则一月。”   阿嫣颔首:“可以。”   *   王府地牢。   夜深了,守在外面的侍卫打起瞌睡,正睡的香甜,耳边忽然听见细碎的声响,蓦地惊醒,到处巡逻一圈,并没发现丝毫异常,想来只是地牢阴湿,水滴流下发出的声音,亦或是猫狗无意中闯了进来。   他又睡着了。   同时,牢房内。   兰陵君睁眼,尚未开口,哑穴已经被人点住。   那人弯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尚,我带你离开,出去后,你答应我三个条件可好?” 第77章 王府贱妾(三-四)   乡间小村。   阿月从溪边浣衣归来,抱着木盆, 远远望见山脚下, 那一间小小的庭院, 不禁驻足观望了会, 回想起不久前王府的所见所闻,当真恍如隔世。   那晚,她偷偷从后院里跑出去,想给关在柴房里的阿嫣送点水。   自她进王府以来,对她最好的便是温柔寡言的阿嫣姐姐,初次侍寝,她曾遭到王爷暴虐的对待, 身心受创, 卧床高烧三天不起, 也是阿嫣衣不解带,在旁服侍,直到她退了烧,性命无忧。   即使她们都是命贱的人, 姐妹一场, 她也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躲过侍卫,踮起脚尖,趴在窗口往里张望。   ——柴房里空无一人。   她吃了好大一惊,正想叫阿嫣的名字,斜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苍白而柔软, 带着淡淡的幽香,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嘴。   有人在她耳旁轻轻道:“你在看什么?”   她惊恐地转过头,只见月色下,阿嫣的眼睛幽深如墨玉,静静地凝视着她,带几分散漫的笑意。   阿嫣的手腕上缠着一条带子,应是布衣撕裂后绞成的,十分结实,带子的另一头……缠在一个男人的腰上。   阿月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   那个男人……他不是宴席上,王爷叫人押进来的和尚吗?   他的上身赤裸,精壮的胸膛上遍布骇人的鞭痕和拷打的伤痕,灰色的僧衣被扒了下来,做成连接着他和阿嫣的粗布条。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嫣看见她的眼神,不怎么在意,平淡道:“和尚不肯配合我,光说叫我生气的话,我把他的哑穴又点上了。至于你——”沉思了会,问道:“你会洗衣服吗?”   阿月茫然点头。   阿嫣问:“你会做饭吗?”   阿月又点了点头。   阿嫣笑了笑:“那就好。”   然后,阿嫣牵着那和尚,带着她,就这么离开了王府。   走的是正门,还顺手牵羊了一辆马车。   可那些守卫的人,看见了他们,竟然视若无睹,一个个像是丢了魂,神思恍惚,身体摇摇欲坠。   ……真是邪门。   更邪门的在后面。   他们找到了这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落脚地,阿嫣见废弃的木屋里,家具皆是破旧不堪,便给了和尚一些王府里带出来的银两,催他驾着马车当免费苦力,出去采买物品,还给他列出一个清单。   等那和尚走了,阿月上前,问道:“你不怕他一去不回?”   阿嫣答道:“这头秃驴是个傻的,只认死理,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回来。”   阿月好奇道:“在王府里,你为什么牵着他走?还有他的衣裳,怎会……”想起和尚赤着身体的模样,她脸色一红。   阿嫣轻哼了声,眼底浮起一丝不耐:“我跟他说,我能救他,前提是他答应我三个条件,他问我什么条件,我如实坦白,谁知他听完不肯了。”   阿月问:“三个条件?”   阿嫣解释:“很简单的,互相侮辱两次,然后愉快的春风一度,快的话一个晚上就能搞定,慢的话也就三天——都是那秃驴不开窍,死活不同意,还说与其让我折辱,不如留在地牢等死。”柳眉渐渐拧起,显出几分恼意:“你说他是不是个傻的?宴席上算他走运,公主被我气的晕过去,他才逃过一劫,可谁能保证,以后王爷不会突发奇想,叫院子里扫地的大娘侮辱他?”   阿月听的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看着她。   阿嫣叹了口气,耸耸肩:“我同他说的烦了,又点了他的哑穴,扒了他的衣服,强迫他跟我走。”   阿月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后来,那和尚回来了,身上罩着个奇怪的麻袋,遮住上身,瞧着极为可笑,他从马车里搬东西下来,除了家具和必需品之外,还有阿嫣要他买的胭脂水粉,他买的成色都不好,阿嫣见了不喜欢,自己骑马出去了。   阿月看着马背上远去的倩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个……这个人,当真是王府里柔柔弱弱,沉默而隐忍的阿嫣姐姐吗?   手里的木盆有点沉。   阿月醒过神来,继续向前走去。   *   小庭院分一间主屋,一间偏房。   阿月暂住偏房,主屋自然留给剩下的两个人。   晌午时分,天气阴了下来,天空冷不丁地飘起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住天地。   早前闷热的感觉,终于消减了不少。   阿嫣坐在梳妆镜前,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   角落里铺着一张简陋的草席,兰陵君盘腿坐在上面,身穿一件灰白色的麻衣,手腕套着一串佛珠,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只看一眼他的口型,她就知道,他背的是哪一段经文。   从早上到现在,他又背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佛经。   阿嫣摇了摇头,低低哼了一声,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伸手抚摸镜中人的容颜,眼眸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对着镜子念道:“今天你最美,明天也是你最美,后天你还是最美,全世界最美的人就是你……”   他念经,她也念。   过了一会儿,兰陵君停了下来,睁开一双细长好看的眼睛,目光清冷如水,扫过坐在梳妆台前的女人。   他轻叹了声,又闭上眼眸,继续诵经。   几分钟后,他忽然停住,眉心拧起一道痕迹。   前方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正是他记不起来的经文。   兰陵君一怔,讶然道:“你——”   阿嫣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怎么,没见过会念经的妖女?”   兰陵君下意识地点头,开口道:“女施主,你在何处听过这段经文?”   “西天。”   兰陵君皱眉:“西天?”   阿嫣轻挑眉梢,眸中水波流转,柔声笑道:“小和尚,你不过才活了几个年头,又读了几年的佛经?你们整座藏经阁里的佛经,一半以上我都能倒背如流,可不是吹牛骗你的。”   她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跪坐下来,声音更为柔和婉转:“和尚,这几天我醉心养颜美容,还没功夫跟你多说几句话——来,你瞧瞧。”仰起脸,将艳若桃李的面孔凑到他跟前,离他的唇不过分毫距离:“是不是美多了?”   原来苍白的脸,如今白皙中透出一点粉嫩的红。   原本憔悴的容色,如今神采焕发,眉眼是浓墨重彩的画,一颦一笑鲜活而娇媚,而眉心点的那一滴朱砂痣,红艳得令人心尖发颤。   佳人倾城。   兰陵君只看了一眼,便合上眼睑,轻念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打量了他一会,忽然整个人扑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水蛇似的手臂攀住他的后颈,存了刻意讨好的心,语气便是极亲切的:“大师,你看这样成不?你我欢好三次……你一边努力,我一边念经给你听,你在我身上喘气耕耘,我在你耳边念阿弥陀佛,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给你加油。这般你也满意,我也高兴,岂不快哉?”   女人身上的幽香浸染了周围的空气,留在鼻息之间萦绕不去。   她的肌肤温软细腻,靠在他身上,正如温香软玉在怀。   最难不过情劫。   兰陵君双手合十,佛珠从他手腕上垂下来,他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淡声道:“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阿嫣哼道:“你才几年的道行,就来劝我了?和尚——”他不搭理,她看着他,又哼了声:“秃驴——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呢?我侮辱你一次,你侮辱我一次,这也不亏啊……”她的手指划过他耳畔敏感的肌肤,软声道:“咱们速战速决,你的佛祖不会知道的,听话,乖。”   兰陵君不为所动,平淡道:“施主,不如小僧念一段《清心经》给你听?”他睁开一只眼睛,沉默片刻,又道:“倘若你真的……燥热不安,小僧可以用内力助你平复体内的邪火。”   阿嫣柳眉倒竖:“你这头死脑筋的秃驴,为何真倔的跟驴似的?若非当日我在王府里出手相救,你早已破戒,如今跟我嘴硬什么?”   兰陵君又沉默了会,叹了一声:“女施主,你那是自告奋勇要对我施暴。”   阿嫣不耐烦道:“专注结果,不要在意细节!你就说,是不是我把那公主说的气晕过去,王爷才会放过你的?”   兰陵君淡淡道:“即便你不挺身而出,也不会发生什么。”   阿嫣微微一怔,惊道:“该不会……该不会在地牢内,你已经被咔嚓了?”她做了个剪刀的动作,目光瞥向他双腿间,怒道:“你不早说!那我还费心救你出来作甚?气煞我也。”   兰陵君没听懂,只道:“真到了那一刻,小僧必当一死以证吾道。”   阿嫣的心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压根没理会他,过了一小会儿,她突然又坐到他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他两腿间摸了一把。   兰陵君来不及拦阻。   阿嫣摸完了,眉宇又舒展开来,调笑道:“小秃驴,好端端的,你吓我作甚?这不好好的挂在那儿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阿月的声音:“阿嫣姐姐,大师,饭好了,快过来吃。”主屋的房门开着,她便很自然地走了过来,结果一眼看到两人缠绵在一起,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呀’了一声,捂住脸转身跑开。   兰陵君皱眉,忙拿开女人不规矩的手——可刚碰到她纤细洁白的手腕,他一滞,看向她:“你的手……”   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不以为意:“这只手被人废过,筋骨寸断,即便大能如我,长好也需要一段时间。”   兰陵君问:“是……摄政王么?”   阿嫣颔首:“对。”   兰陵君轻叹一声。   阿嫣扯起唇角,往外走:“和尚,别把你的慈悲心肠滥用在我身上,我是最不需要你怜悯之人。”忽的刹住脚步,回头看他,清秀的手指点了点朱唇,戏谑道:“你真觉得我可怜,来渡我一口真气吧……我也想尝尝慈悲为怀、得道高僧的味道。”   兰陵君道:“小僧修为尚浅,尚未能见证大道,如何能称为得道。”   阿嫣自动过滤了这个绕口的答案。   *   桌上摆着几道素斋。   吃完饭,阿嫣起身回屋,兰陵君突然开口:“施主,那日我前去镇上采购东西,也许已经暴露了行踪,摄政王定不会放过我们,还是先——”   阿嫣转身,看了看他,笑了下:“原来不算太傻。”   兰陵君提议:“我们趁早赶路,离帝都远一点,才好定心。”   阿嫣摆了摆手,懒散道:“不必。事到如今,我巴不得他派出高手来找我,反正不管他派多少人出来,全是送人头——我正好缺几个得力助手。”   兰陵君不解,正想追问,忽见阿嫣又走了回来。   “和尚。”阿嫣叫他,神色肃穆:“你吃饱没有?”   兰陵君更为疑惑,轻轻‘嗯’了声。   阿嫣颔首,认真道:“很好,吃饱就有力气了,等下回房,我不跟你磨蹭了,我会动真格的,你也尽管使出浑身解数,求你的菩萨保佑你,让你有定力抗拒我——我们公平比试。”   兰陵君半晌无言。   正在收拾碗筷的阿月又红了脸,急忙垂下眼睛,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良久,兰陵君无奈道:“女施主,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执着于这事?”   阿嫣坦然看着他,语气不变:“你喜欢念经,我喜欢跟你春风三度,我不问你枯燥的经文有什么好念的,你也别管我为什么想睡你。”言语之间甚是理直气壮,说完了,停顿片刻,淡声道:“人各有志。我不爱听你整天阿弥陀佛——早睡早超生,趁早睡完了,我就放你走。”   兰陵君看着她的背影,不知说什么是好。   阿月也在偷看她远去的身影,忽然轻叹了声,自言自语道:“离开王府后,阿嫣姐姐一日比一日好看,若她想跟我睡,我是不会拒绝的。”   兰陵君愣了愣,回头看她。   阿月这才意识到不小心说出心底的话,小脸烧了起来,窘迫得手足无措,只好羞怯地捂住脸,又跑开了。   兰陵君在桌边坐下。   屋外的雨停了,天空放晴。   过了足有两盏茶的时间,他起身,回到厢房,想起方才阿月无意中撞破的事,他便顺手带上了门。   阿嫣依旧安静地坐在梳妆镜前,并没回头看他。   兰陵君松了口气,料想她说的只是气话,不是认真的,便把佛珠挂在手上,又开始低声诵经。   片刻的宁静。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忽有轻软的绸缎落在头上,带来一阵神秘而诱人的幽香,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放大,忙又闭紧眼睑。   女人站在他身前,离的太近了。   她轻解罗裳,每脱一件,犹带体温的衣衫便飘落在他头上,渐渐滑落,挂在他的肩膀上、腿上。   兰陵君抿紧唇角,等到又一件衣裳落下,只得开口:“施主——”   头顶传来女人柔媚入骨的声音:“大师……又怎么了?”   兰陵君嗓音沙哑而压抑:“请你——”   “请我什么?”阿嫣跪下来,双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了一会,低低笑了一声:“你心中有佛,心静自然凉——瞧你。”她嗔了一句,抬起肤白胜雪的一只手,替他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笑道:“看来……大师离六根清净,视女色如无物的境界,还远着呢。”   兰陵君皱紧眉,薄唇微动,诵经的速度慢了下来……他静了一会,深吸一口气,比先前更快地默念起了经文。   阿嫣抬起手,指尖送入朱唇中,尝到汗水的咸味。   她轻轻笑了声,不再戏弄他,就坐在他身边,肌肤相贴,头靠着他的肩膀,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便如等待猎物的猎人,好整以暇中,带着些许促狭和恶意。   有时候他诵经到一半,她故意凑上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薄唇翕动间,隐约便会碰触到女人柔嫩的唇瓣。   可她不吻他。   她只是等。   周遭都是女子的体香,不停地钻入他的鼻息,不停地侵蚀他残余不多的理智。   他知道她就在身边。   冰凉柔腻的肌肤,紧紧贴着他——她的体温本是温热的,只是他自身太热,整个人犹如火烧,两相比较下,那娇躯的触感,竟带着一丝凉意。   偶尔念诵经文,忽然会有柔软的东西轻轻扫过他的唇。   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一室春光旖旎中,他内心天人交战,嘴里念的是佛,脑海中想的却是……不,不能。   仿佛过了一天一夜那么漫长的时间,阿嫣的声音飘进他耳里。   “和尚,你硬了。”   短短几个字,平铺直叙的淡漠。   兰陵君深吸一口气,蓦地睁眼,站了起来。   阿嫣抬头看他。   兰陵君脊背挺的僵直,步伐也有些虚,他径直走到桌边,从耳根到白玉似的面庞,通红一片。静默片刻,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镶着宝石的小匕首,毫无半点迟疑,往腿上刺了下去。   阿嫣急忙叫道:“哎呀,算我错了,你别挥刀自宫。”   刀尖扎在大腿上,瞬间见红。   兰陵君的容色渐转苍白,额头上不停流下冷汗,靠坐在墙角,不发一语。   阿嫣看着他,沉默一会,突然淡淡笑了一下,捡起散落的外衣,披在肩上,抬起头,问他:“和尚,我的肚兜好看吗?”   兰陵君惨白着脸,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就快撑不住了——罢了,瞧你怪可怜的,我还不至于真的欺男霸女。”   兰陵君怔怔地看她。   阿嫣散漫道:“狐狸精也是讲道理的,我和你无冤无仇,要睡的也不一定就是你,得过一个月才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拒绝……”目光扫过他腿上的伤,她拢了拢如云秀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小和尚,念你的经去吧,这间屋子留给你,有缘一月后再见。”   兰陵君下意识的问道:“那你呢?”   阿嫣妩媚一笑,满不在乎:“我睡别人去。”   兰陵君愕然:“你——”   他突然停住,皱起眉,凝神细听。   屋外……有脚步声。   有人来了。   兰陵君脑海中警铃大作,沉下脸,看了一眼腿上的伤,有点后悔刚才冲动的行为——万一来的是刺客,是杀手,他这样子如何是好?自保尚且不能,还怎么……他低下眼眸,咬了咬牙……还怎么,保护别人。   阿嫣不再看他,起身走到门口,轻软的绸缎裙衫从肩膀滑落,堪堪挂在手臂上,她也不介意,打开了门。   兰陵君扶着墙站起,盯着香肩半露的女人,沉声道:“站住,别出去。”   阿嫣倚门而立:“安心坐着,没你什么事。”   *   房门上了锁。   兰陵君拖着一条伤腿,踉踉跄跄来到门前,好不容易用内力震开房门,却见外厅通向院子的门也是紧闭的。   阿月怯生生地缩在一边。   兰陵君心里越来越凉,脱口道:“阿嫣——”他皱了皱眉,又问:“女施主呢?”   阿月惊慌道:“姐姐出去了,好多黑衣人冲了进来,姐姐叫我在这里呆着,没事别开门,怕吓着我。”   兰陵君咬牙,不顾自己的伤腿,对着大门拍出一掌,空中扑簌簌落下灰尘。   屋外很安静。   他的心里更急。   第二掌挥出,门开了。   兰陵君瞬间愣住。   小院子里,乌压压跪了一地的黑衣人,全都神思恍惚,满脸痴呆相,而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长发披肩,慵懒而妩媚的女子。   阿嫣回头,看了看站在门槛里的人,没什么表情,又转向地上的黑衣人:“我同你们说的,都给我记牢了。”   “是!”黑衣人齐声应道,顿了顿,又异口同声道:“教主美颜盛世,一统江湖!教主天香国色,千秋万载!我等誓死追随教主!”   阿嫣挑眉,笑了一声:“好,都散了罢。”   等那些人走光了,阿月悄悄凑了上来:“姐姐,他们说的教主是谁?”   阿嫣道:“我。”   阿月呆呆的盯着她:“你?你是什么教主?”   阿嫣平静道:“我刚才自创了一个门派,盛世美颜教,目前还在招揽教徒的阶段,你想不想来?我开后门,给你左护法的位置。”   阿月:“……”   阿嫣看着立在原地的兰陵君,笑道:“和尚,你看见了吗?只要我想,你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可我是个有公德心的妖女,算你走运。”   *   次日一早,天未亮,阿月便来敲门:“姐姐?”   阿嫣昨天吩咐她,晚上整理好东西,今早便要出发离开这里,因此,她早早起床穿衣洗漱,把行李放进马车。   阿嫣打开门:“我也快好了,你出去等着。”   阿月点了点头,犹豫了会儿,问道:“大师不随我们一道走吗?”   阿嫣回答:“不,他过他的。”   阿月‘哦’了声,走了出去。   阿嫣回身进房,拿起梳妆台上的古董镜,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会儿,满意了,便带上床头的一个小包袱,向门口走去。   角落的草席上,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先别走。”   阿嫣指了指茶盏旁边,道:“给你留了点盘缠,不会饿死你的。”   兰陵君坐起来,背靠住墙壁,苍白而清俊的容颜不带表情,只一双黑眸,在天光未亮的时刻,分外深邃:“你……”他的声音很轻,一如既往的清冷,却掺杂了压抑而克制的纠结情愫:“你要去哪里?”   阿嫣轻飘飘道:“昨天不是说了吗?睡别的男人去。”   兰陵君:“……为何非要如此?”   阿嫣看了他一眼,笑笑:“因为这是我的爱好。”   兰陵君:“……”   阿嫣叹了口气,调侃道:“和尚,你不是坏人,你也很努力在捍卫你的贞操了,佛祖知道了会表扬你的。”笑了一声,继续道:“我不一样,我坏的彻底,心头的血流出来都是黑色的。所以,我还是喜欢跟坏人玩爱的小游戏。”   兰陵君沉默很久,低声道:“你想回王府。”   阿嫣看着他的目光带点惊奇:“你这人真奇怪,有时候又傻又倔,像头驴,有时候又聪明的很。”   兰陵君站了起来,扶着墙,背光而立,眉眼有些模糊:“摄政王残忍暴虐,你回去只是死路一条,你……”他的嘴唇动了动,轻轻道:“你别回去。”   阿嫣挑眉,神采飞扬:“我偏就喜欢暴君。”说完,她扬起手:“走了,勿念,有事一月后来找你。”   出了房门,再出大门,便是庭院。   阿月站在院子外的马车边等待。   怀里的老古董忽然骚动起来,显得十分激动,忍不住小小声道:“宿主……宿主你这就走了?你终于良心发现啦?可喜可贺!”   阿嫣唇角微弯,柔声道:“对他这种人,不能逼太紧,以退为进才好。”停顿了下,笑的张扬:“给他一点时间。”   老古董不明所以。   阿嫣脚步不停,走到马车边,催促阿月:“上车。”   阿月便撩开车帘,还没踏上去,微暗的晨色中,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声线:“……留步。”   她回头,看见一瘸一拐往这里走的男人,愣了愣,看向身边的女子:“姐姐?”   阿嫣笑了笑,一点也不意外:“委屈你在马车里呆上一个时辰,回头你就是我盛世美颜教的圣女了。”   阿月:“……??”   阿嫣又催她:“听话。”   阿月只好爬进马车。   阿嫣走了回去,不紧不慢的脚步,停在僧人面前:“大师,有何贵干?”   兰陵君低头,盯住脚上一双破旧的布鞋,半晌,开口,语气略带消沉:“扶我回去。”   阿嫣微笑:“好啊。”   等回到房里,兰陵君靠墙而立,淡淡道:“你别回王府。”   阿嫣走到他面前,一手抚上他苍白的脸:“不要绕弯子,说重点。”   兰陵君闭上眼睛,只重复了遍:“别回王府。”   阿嫣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柔声道:“这第一次,我要你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我侮辱的。”   兰陵君眼皮微颤,双颊迅速染上一层诡异的红,声音却还是冷清,只是小的几乎听不清楚:“绑住我的手。”   阿嫣笑了出声:“这才上道……怎么想通了?”   兰陵君睁开眼,沉默良久,忽然轻叹了声,喃喃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阿嫣逼近他,娇软如春水的身体靠向他,彼此之间再无隔阂。她眯起眼,调笑一句:“大师,你这黄腔开的,可真有趣,只是——”蓦地敛起笑意,不悦地哼了声,埋怨道:“你见过我这么美的地狱吗?” 第78章 王府贱妾(五-七)   一阵疾风吹来,虚掩的木窗倏地向两旁打开, 撞在斑驳的白墙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淡蓝色的床幔随风微微拂动, 便如海浪起伏, 暗潮汹涌。   起风了。   床帐内,喘息声渐止。   阿嫣伏在底下那人的胸口,双臂慵懒地撑起娇软的身躯,带笑的眼睛,仔细凝视他微红的脸,水雾茫茫的黑眸,最后落在他微微张开的淡色薄唇上……抬起苍白的指尖, 点住他的唇, 语气低柔:“和尚, 舒服么?”   兰陵君眸中的烟雾散开些许,脸上的潮红更甚,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阿嫣的手指缓缓往下移,抚过他的下巴、颈项、锁骨, 停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漫不经心地描绘那一道道尚未褪色的鞭痕,不屈不挠的追问:“到底舒不舒服?”   兰陵君轻声道:“阿弥陀佛。”   阿嫣眸色一沉,瞪着他:“阿你个头——你倒好,躺在床上不出半点力气,都是我辛辛苦苦的努力满足你——”蓦地坐起来,就骑在他身上:“——秃驴, 我伺候了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念一句阿弥陀佛算什么意思?你想把功劳都算给你的佛祖和菩萨吗?”   兰陵君无奈叹息:“我何曾有这意思。”   阿嫣又问:“舒服吗?”   兰陵君犹豫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阿嫣微笑起来,看着他高举头顶的两只手,手腕用绳子象征性地系在一起,打了个活结。她目光一转,替他松绑,诱哄道:“那你就听话。这次换你绑我,然后我们再来一次……”想起三睡的任务即将完成,她的双眸变得明亮,带着点兴奋和激动:“你就解脱了,继续念你的阿弥陀佛去,我也要追逐梦想了。”   兰陵君叹道:“不行。”   阿嫣拧眉,不悦道:“和尚,你又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书生,你练过外功,又有高深的内力护体,区区三次鱼水之欢,对你来说,不就是小菜一碟吗?跟我谦虚什么。”   兰陵君又叹了一声,喃喃道:“……疼。”   阿嫣奇怪地看他:“不是吧?你都这么大岁数了,童子身破了还会疼的?”   兰陵君脸色淡淡的,语气委婉:“施主,你坐在我的伤口上,有点疼。”   阿嫣一怔,从他身上下来。   兰陵君闷哼一声,舒出一口气,容色好看了些,撑着身体坐起。   阿嫣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口,沉思片刻,开口:“罢了……你这样子,想来侮辱我,不太可行。”起身,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去,头也不回的问:“和尚,光明寺你是回不去的了,王爷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在那里等你。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兰陵君眉目淡然,平静道:“寻一间草庙,诵经礼佛。”   阿嫣穿完衣裳,转身对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好,那你今晚努力一下,明早你就能如愿以偿了。”   兰陵君唤道:“施主。”   阿嫣看着他:“怎么?”   兰陵君迟疑一会,低声道:“你随我一道走罢。你每日听我念诵经文,将来……终有一天,你能抛弃心中邪念——”   阿嫣低笑了声,似是觉得十分有趣,出声打断他:“小和尚,你想渡我成佛?”   兰陵君不语。   阿嫣便笑的更欢畅了,靠在床边,双手环胸,盯着他头顶的香疤,自言自语:“每只狐狸精都有一个妖女梦,想在得道高僧身上试试自己的功力,竟没想到,原来……每头秃驴也都有渡妖成仙成佛的远大志向。”   兰陵君神态从容,语气平缓,劝道:“施主,沉迷于肉体之欢虽得一时好,百年后又留得下什么?不如同我一道探索生命真谛,佛法无边——”   阿嫣瞄向他:“就你刚才在床上的表现,早把你的佛法无边忘到姥姥家去了。”见对方沉默地皱紧眉,低下头,眉眼间似有自责和悔意……她不禁笑了笑:“和尚,你对谁都这般啰嗦么?”   兰陵君道:“不是。”   阿嫣又问:“那是只见了我这样的妖女,才想开坛布道了?”   兰陵君平静道:“并非如此,只是小僧自从见到施主,便觉得有几分熟悉……怎么了?”   阿嫣忽的变了脸色,紧紧盯着他,静默片刻,声音冷沉:“你觉得我熟悉?”   兰陵君怔了怔,颔首。   阿嫣的表情有点古怪,沉默良久,径直走向梳妆台,拿起那面样式典雅的古董镜,拂袖而去,嘴里念叨了句:“……真要命。”   兰陵君看着她的背影,眼眸一片茫然,不知他说错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等到了院子里,阿嫣举起镜子照自己的脸,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会,低声问:“系统修好了吗?”   老古董悄声答道:“没,但也快了。”   阿嫣看了一眼房屋的方向,眼神难得认真:“那两道混在一起的神识……是不是已经分开了?”   老古董肯定道:“是,这个世界结束,应该就能彻底苏醒。”它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镜面,语重心长道:“宿主,你终于能知道他们想对你说的话——”   阿嫣冷哼了声,不耐烦道:“横竖就是那几句废话,我都能给你背出来,有什么好听的?这小和尚觉得我熟悉,定是受我师兄神识的影响——当年,他说我化成灰他都能认得出来,竟不是谎话。”   老古董问:“你师兄?”   阿嫣轻描淡写道:“一头戴着假发的秃驴。很多年前,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我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所以我是生是死,堕入轮回道变成畜生也好,变成蚊虫蝼蚁也罢,他都认得我……唉,这不是重点。”   老古董好奇道:“所以重点是……?”   阿嫣又把它举得高高的,对着镜面拨动乌黑的长发,神情陶醉:“这虽不是我本来的身体,却是我精心修整的容貌。由此可见,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   老古董:“……”   又过了几天。   根据老古董的暗中观察,自从知道故人神识苏醒在望,宿主这几天便规矩了许多,也不随便对兰陵君动手动脚了,反倒是兰陵君趁宿主不注意,总会望一眼宿主的背影,然后轻轻叹一声。   有一天,正好兰陵君不在,老古董便向阿嫣打听:“宿主,你那师兄的性子,和兰陵君像不像?”   阿嫣答道:“不像,小和尚比他软和讨喜多了。”   老古董奇道:“他很凶吗?”   阿嫣:“算不上,只是一心修行不问世事,因此不食人间烟火,同门都说他是天仙般的人物,直到遇上我。”   老古董追问:“遇见你之后呢?”   阿嫣淡淡道:“遇见我,他就下凡了,还是脸先着地那种。”   老古董听的津津有味:“怎么说?”   阿嫣没多少兴致,平淡道:“当年,他闭关修行到紧要处,动了情思,心魔深种,金身被破,千年苦修功亏一篑,颜面尽失。”   老古董叹道:“好惨。”   阿嫣没答话。   当晚,宿主又开始缠着和尚了。   兰陵君潜心礼佛,手捻佛珠,阿嫣趴在他身边,下巴枕着他没伤的那条腿,抬眸似笑非笑的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秋波流转之间恰似万朵桃花开,亏得兰陵君没睁眼,才逃过那沼泽般危险的目光。   后来,阿嫣的手不规矩起来,顺着他的衣摆探了进去,摸他胸口的鞭痕,问他:“和尚,疼吗?”   兰陵君闭着眼道:“不疼了。”   可阿嫣的手还留在他身上,比起安抚他曾遭受的伤痛,更像点燃新的火焰。过了一小会,见他只是无声地薄唇张合,便撒娇道:“你睁眼看看我……唉,和尚,你的佛祖哪儿有我漂亮呀?我在西天见过他,肥头大耳,肚子圆滚滚的,又不好看。”   兰陵君一双黑眸睁开细缝,低声道:“休得胡言。”   然而,只那一眼,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女子对着他嫣然一笑,明眸似有某种隐秘难言的魔力,勾得人心痒难耐,而他怔忡之间,那双柔软微凉的小手早就轻车熟路,褪下他的外衣:“大师,谈什么普渡众生,你连我都渡不了……来啊。”她把手伸到他面前,握在一起,声音越发娇软无力:“我坏的无可救药,你快来绑住我的手,选个你喜欢的法子教训我。”   兰陵君额头上又沁出了汗,眼里满是无奈,咬牙道:“施主——”   阿嫣笑了笑,对着他的眼睛轻吹一口气:“大师,只说不做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把我喂饱了,叫我再没力气出去祸害其他男人,这不就是为民除害么?”   兰陵君耳根发红:“……口无遮拦。”   阿嫣挑高眉,佯装惊讶:“哎呀,你竟然听得懂?这才几天……”她笑着勾住他的下巴,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一字一字柔声道:“真是个好学上进的乖和尚,奖励你一个惩罚我的机会。”   兰陵君素来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如今对上如此无耻的女子,更是无可奈何,只得摇了摇头,快速的默念经文。   阿嫣哄他:“来嘛。”   兰陵君不语。   阿嫣轻声道:“一回生二回熟,睡一次和睡三次,又有什么区别?左右你都破戒了,帮人帮到底……来嘛。”   兰陵君还是不语。   阿嫣看了他一会,跪在他身边:“秃驴,你可别逼我。”   兰陵君看了看她。   阿嫣正色道:“你再不乖乖合作,我先把你勾引的欲火焚身,然后弃你于不顾,逼你化身虎狼对我施暴。”   兰陵君沉默半天,叹了口气:“你为何要将计划告诉我?”   阿嫣不耐烦道:“我数到三,你还不答应,我可就开始了。一,二——”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梳妆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兰陵君蓦地转身,警惕道:“什么声音?”   阿嫣起身:“没什么,东西翻了。”走到梳妆台边,细细看了一遍,带着镜子一道走出去,低头看了眼古董镜,轻声问:“怎么了?”   老古董急忙道:“宿主,系统修复好了,我必须通知你。”   “然后呢?”   “这次的线索男主是原剧情里的大反派,傀儡天子高怀秀。”   阿嫣有点惊讶:“他,大反派?南宫夜不是在他骑的马上作了手脚,致使他摔成瘸子吗?还在他面前杀了他爹,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他这么惨的反派?”   老古董反驳:“可高怀秀最后成功对南宫夜下了剧毒,差点害死南宫夜,若不是高霜霜偷到宫里藏的圣药,救了他,南宫夜就挂了。”   按照原剧情,南宫夜没死成,醒来后立刻把高怀秀五马分尸了,与此同时,他意识到高霜霜对他是真爱,于是他登基的那天,立高霜霜为他唯一的皇后,两人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这就是原书的结局。   “对了,宿主。”老古董低低叫了一声,带着几分兴奋:“系统显示,由于你在之前的任务中表现出色,这次给你一个特别的奖励。”   “什么奖励?”   “如果你真的不想睡高怀秀,你可以选择睡南宫夜!怎么样,这是不是你见过的自由度最高、最有人性的系统?”   阿嫣笑了笑,又走回房里。   兰陵君问:“你出去作甚?”   阿嫣懒懒道:“吹吹夜风,想想事情……我想过了,不睡你了。”   兰陵君面颊依旧有些红,额角的汗水依稀可见。他低下头,微微叹气:“……这就是你的计划?”   阿嫣瞥了一眼他的两腿之间,语气淡定:“计划赶不上变化,真不睡你了,你自己解决吧,我不会妨碍你的。”   兰陵君愣了愣,只觉得浑身燥热,说不出的委屈,脱口道:“可我——”   阿嫣看着他,好心接口:“你不会自己解决?”她面色平静,走了几步,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剥开皮递给他:“喏,道具给你——放心,我不会偷看的,真不行你到外面的茅厕去。”   兰陵君沉默半晌,声音又低又冷,情绪低落:“我从未见过你这等……之人。”   阿嫣无甚所谓:“那你现在见到了,恭喜你。”   *   两月后。   皇宫,大内禁地。   灯火很暗,只有两盏残烛,洒下幽暗的光。   满室珠光宝气,入目皆是富丽堂皇的摆设,雕栏画栋,琳琅满目——这本应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居所。   如今,这里住的人,名为天子,实为囚犯。   明黄色的锦帐系了起来,青年黑发垂肩,慵倦地靠在床头,一条腿曲起,膝盖上放了一个形容可怖的布偶娃娃,他看着那诡异的小东西,唇边浮起懒散的笑意,随手将娃娃翻过身来,背后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他拈起一根细细的银针,对准娃娃的眼睛,戳了下去,动作缓慢而优雅,容色清贵淡漠,仿佛此刻正在抚琴弄花,而不是……行巫蛊之祸事。   外面响起女子轻巧的脚步声。   高怀秀丝毫不为所动,头也不抬,唤了声:“霜霜。”   高霜霜脚步停住,看见兄长手里的人形娃娃,骇然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掩住唇:“皇兄……你、你快住手!若是叫人看见了——”   高怀秀低笑一声,悠闲道:“若是南宫夜知道了,只怕我性命不保?无妨,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活着。”他偏过头,看了妹妹一眼,笑笑:“皇妹,行尸走肉,算得上活吗?”   “皇兄!”高霜霜坚持,疾步走了过去,将他手里的娃娃抢走,紧紧攥住,苦劝道:“我在他跟前哀求了那么久,他才答应放过你,不加害于你……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她长叹了口气,目光忧伤而悲哀:“我只想保住你的命,我不想你出事,你……明白吗?”   高怀秀淡然道:“杀了他。”   高霜霜一惊,容色渐渐苍白:“你、你说什么?”   高怀秀的目光轻轻掠过她,唇角勾起一点讽刺的笑意:“天下只有你才能办到,霜霜……你可以杀了他。”   高霜霜猛地摇头:“不……”   高怀秀冷冷道:“是不敢,还是不愿意?他心中有你,纵使他对全天下的人残忍,对你却是仁慈的,而且不设防范。只要谋划得当,你大可以杀了他,报窃国杀父的血海深仇。”   高霜霜又惊又惧,踉跄后退两步:“不……不可以!我怎么能利用他对我的感情,下毒手害他?这等卑鄙的作为——”   高怀秀面无表情:“他杀了父皇。”   高霜霜脸色惨淡,死死咬住嘴唇,只是摇头,过了会,哭着央求道:“皇兄,你别逼我!我知道他杀了父皇,他害了你,可我……我不能——”   高怀秀看着她崩溃地倒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哭泣,他的目光很冷,毫无动容,毫无怜悯,最终,他叹了一声:“你下不了手。”他的唇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轻声道:“他杀死了我们的父皇,他害我变成残废之人,可你……我的好妹妹,你竟然还是倾心于他。”   高霜霜蓦地抬头:“不是这样的。”她说,眼泪流了下来,极度痛苦:“我恨他,我当然恨他!可是皇兄,哥哥……”她一边哭,一边哀伤地看着他:“杀了他,真的什么都解决了吗?父皇不会死而复生,你……你的腿伤也好不了。”   高怀秀眼底的讽刺更浓,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一会,对可怜的公主招了招手,柔声道:“霜霜,过来。”   高霜霜怯怯地走到床畔,坐在他身边。   高怀秀淡淡一笑,抬起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别哭了,是哥哥不好,是我无能,无法凭自己之力替父皇报仇,才会迁怒于你,对不住。”   高霜霜心中委屈,眼泪掉的更快,低低道:“……我从没怪你。”   高怀秀微笑,声音冰凉而轻柔:“报仇雪恨这等事,本是我们男儿家该担起的,以后我再不会对你说这种话了。”   高霜霜一怔,苦涩的劝道:“皇兄,他答应过我,绝不会动你性命,我信他说的是真的。你……你也罢手吧。他在朝中一手遮天,远的且不说,皇城禁卫军统领、京畿营统领全是他的人,你想对付他,犹如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高怀秀柔声道:“你别多想,不早了,你该回宫休息。”   高霜霜点点头,站起身:“皇兄也早点歇着。”   待得高霜霜走远了,一名老太监从外面进来,眼里带着一丝不忍,恭恭敬敬道:“皇上,摄政王遣人带来他批阅过的折子,请您用玉玺盖章。”   高怀秀笑了一声,黑眸浮动着阴沉的光影,几缕黑发散在苍白的颊边,阴森森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不把玉玺一道带回王府呢?多此一举。”   老太监叹道:“皇上,当忍则忍。”   高怀秀面色淡漠,忽而低叹了声:“贺福,这忍字头上的一把刀——”他抬起一只修长的手,按住左腿膝盖的位置:“深可见骨,痛至见血。”   老太监贺福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若是先帝尚在——”   高怀秀淡淡道:“若非父皇引狼入室,不顾我劝阻,偏要重用那暗藏祸心的贼子,我们高氏一族,何至于沦落至此?”   老太监心酸不已,暗暗垂泪。   高怀秀看了他一眼,温声安抚:“如今谈这些也无用。前天早上,我听说,摄政王最近甚是心烦,你可知为何?”   老太监擦干眼泪,颔首道:“应该是为了一帮江湖恶徒。”   高怀秀皱眉:“几个小毛贼而已,值得他心烦?”   老太监忙摇头:“不,皇上您有所不知,那伙新蹿出来的邪教可怕的紧!他们每个人都武功高强,且平白无故的,总是劫摄政王府的货物,光是劫财也就算了,他们……他们胆子忒大,光天化日之下变卖抢来的赃物,用到手的钱财各处搜刮胭脂水粉、锦缎布匹——”   高怀秀疑惑:“胭脂水粉?”   “正是!”老太监嘴上这么说,但想起摄政王头疼的样子,不禁露出冷笑:“那邪教的教主也是个怪人,其它的江湖帮派,不是想称霸一方当个土皇帝,就是逞凶斗狠争夺江湖盟主之位,那位教主的口号却是……”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神色变得古怪。   高怀秀问道:“是什么?”   老太监慢吞吞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爱美人士俱欢颜,有朝一日,占了摄政王府,立为我教大本营!’”   高怀秀皱紧眉:“你说的都是什么?”   老太监叹道:“这就是那邪教的创教宗旨,人人都说他们的教主是个疯子,竟敢挑衅当今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摄政王也是气坏了,派了好多人出去追杀他们,其中不乏大内高手,军中精锐,可不管阵仗有多大,最后总是无功而返,派去的人还总是莫名其妙失踪。”   高怀秀好笑道:“还有这事?”   老太监点头:“可不是,摄政王为此雷霆大怒,悬赏万两黄金,换那江湖恶徒的项上人头。”   高怀秀靠回到床榻上,淡声道:“就让他心烦着吧,直到我……”   他笑了笑,不再往下说,对面的残烛忽的熄灭了,沉重的阴影笼罩下来,也就遮去了他眼底利刃般的寒光,还有……嗜血的恨意。   *   摄政王府。   “废物!都是废物!”   南宫夜衣袖一挥,瞪着跪在地上的一众手下,冷笑道:“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个帮派,你们竟查不出他们的底细?本王养你们还有何用?”   其中领头的一人膝行向前:“王爷息怒,我等必当竭尽所能——”   南宫夜冷冷打断:“别说邪教的头目……席寒,不是我没给你机会,后院失踪的那两个贱婢,还有地牢里凭空消失的兰陵君,快三个月了,你可知他们的去向?”   席寒额头上流下冷汗:“属下无能。”   南宫夜看着他,半晌,闭了闭眼:“本王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若还是没有结果,提你人头来见。”   席寒心中一凛,大声道:“是,属下遵命!谢王爷开恩。”   南宫夜摆了摆手:“下去罢。”   众人退了出去。   婢女奉上一盏热茶,轻轻放在茶几上,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忽听背后响起冷冽的声音:“站住。”   胸腔里的心剧烈跳动,她转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南宫夜淡淡道:“本王就这般可怕么?”   婢女一愣,呆呆地抬起头:“王、王爷?”   南宫夜有些出神,过了会,厌倦道:“出去。”   婢女松了口气:“谢王爷开恩。”   门又关上了。   南宫夜一手斜支着头,这些天过于忙碌,他到底累了,只是闭目小憩而已,却久违的梦见了多年前的旧事。   那是……少年时。   他早年混迹江湖,结仇太多,有次被人追杀,受了重伤无力抵抗,几乎就要被人一剑穿胸,关键时刻——身后蹿出来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硬是替他挡了一剑,鲜血溅出来,染上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他击毙了行凶的人。   少女软软倒在他怀里,茫然睁着眼睛,气息微弱:“公子……公子……”   他迅速查看了下她的伤口,替她止血:“放心,死不了。”   少女张着嘴,吃力的吐出几个字:“……你、你还好吗?”   他冷淡道:“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只管藏起来,我还不用你来救。”   少女不知听清楚没有,对着他露出一个怯生生的,十分傻气的笑:“你没事就好……我、我好怕你受伤……”   那个人啊。   南宫夜忽然惊醒,眼前还残留着少女惨白的容颜,翕动的唇如即将枯萎的花瓣,一向卑微的目光,被不舍和眷恋浸染。   阿嫣。   南宫夜扯起唇角,笑意带着些许讽刺——这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这么久了,那个卑贱的丫头到现在还不知所踪,最大的可能,怕是兰陵君逃出王府的时候,把她也顺道带上了。   他几乎已经忘记生命里曾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她的失踪,却让他梦见了这一段尘封在时光中的往事。   他的人生是血光与火光交织而成的。   童年惨遭灭门之祸,他带着仇恨长大,整个少年时期都在努力习武,筹谋复仇之事,那是一段晦涩沉重的岁月。   那个卑微而柔弱的少女,曾是那段灰色记忆中,一点温暖的亮色。   她迷恋着他,如飞蛾扑火。   可他是不喜欢她的,只把她当成猫狗一般的玩物,闲来逗上一会,不喜欢了便撇在一边,从不搭理。   南宫夜抬起手边的茶盏,送到唇边,才发现茶已经凉了。   罢了。   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作甚?   那个女人就是个贱奴而已,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想起江湖上兴起的邪教,南宫夜顿时面沉如水,冷哼了声,向外走去。   *   阿嫣在乡间小屋住了三月有余。   老古董的系统修复完,线索男主改人后,阿嫣便催着和尚背上他的包袱,带着他的盘缠,麻利的走人。   可和尚不肯走了,她好说歹说,他只当听不见,一句阿弥陀佛了事,然后继续赖在简陋的草席上,念他的经,睡他的觉。   阿嫣心烦归心烦,念在破了他的童子身的份上,也没拿他怎么的,只不理他,精力全放在壮大自己邪教势力的正事上。   终于,时机成熟,踏上征服星辰大海之路的日子来临了。   阿嫣吃过早饭,把阿月叫到身边,又拉住兰陵君,严肃道:“我有话同你们讲,你们听仔细了。”   阿月点点头。   兰陵君不置可否。   阿嫣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只见正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嫣’字,反面则写了一个稍微小一点的‘美’字。   她把令牌给阿月,一本正经道:“鉴于你这三个月的优异表现,我决定给你升职,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盛世美颜教的副教主了。”   阿月欢欢喜喜地收起令牌,问道:“姐姐,这个教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嫣蹙眉:“怎么可能?我的教众遍布天下,我每次出去都是去洗脑——不,传道讲课的。反正你以后就会见到了,会有人来联络你。”   阿月讪讪道:“喔。”   阿嫣又转向沉默的兰陵君:“和尚,我知道你无处可去,你死活不肯走,怕是也迷上了我的盛世美颜,如今给你一个机会,我封你为我教的圣子——”   阿月惊道:“姐姐,我不是圣女吗?”   阿嫣摆摆手:“你已经升职变成副教主了,圣子换成他。”   阿月抿了抿唇,有点不甘愿。   阿嫣看着兰陵君,继续道:“以后,你每个月都能领零花钱……你当成香火钱也无所谓,如此我也算对得起你了,我都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这种待遇,你的前任们可都没有的。”   兰陵君不为所动,只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嫣道:“我要走了。”   阿月转过头:“去哪儿?我跟你一道去。”   阿嫣摇头:“不,太麻烦,我一个人行事方便。”   阿月嘟起嘴:“姐姐——”   阿嫣站起来:“就这么决定了,散会。”   兰陵君忽然开口:“等等。”   阿嫣回头。   兰陵君走到她面前,语气是肯定的:“你要回帝都。”   阿嫣没作声。   兰陵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道:“你要回王府。”   阿嫣看了看他:“回王府前还得去一个地方,总归不关你的事。”她叹了口气,凝视着他:“和尚,我现在心平气和的跟你讲道理——”   兰陵君淡然道:“我知道,你不心平气和的时候,会叫我秃驴。”   阿嫣不耐烦了:“总之,不就跟我好了一次吗?多大点事。多少大奸大恶、十恶不赦之徒,佛祖都能谅解,你不过入了一下地狱,最多也就一个时辰,马上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了,佛祖会原谅你的。”   兰陵君沉默。   阿嫣转身便走,可走了一步,袖子一紧,回头看,竟是被他牵住了。   兰陵君轻轻道:“……别走。”   阿嫣看了他一会,摇摇头,直接将袖子撕下一片,继续走向门口,头也不回道:“送你了——后会无期。” 第79章 王府贱妾(八-九)   皇宫。   高怀秀下朝后,换了一件黑色的常服, 在御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 老太监贺福望着他的背影, 悄悄叹了口气, 出去端上一盏热茶,轻轻放在桌上。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变天了。   窗外下起大雨,贺福忙走过去,关上窗子,避免雨丝斜飘进来。   高怀秀放下书卷,抿了一口清香的茶, 眉心渐渐拧起, 一只手习惯性地揉着膝盖, 目光看向紧闭的雕花木窗,自嘲地笑了下。   贺福略有不忍,低声问道:“皇上,腿脚又疼了吗?可要唤太医前来?”   高怀秀摇头, 淡淡道:“不必。”   贺福又劝了几句, 见他态度坚决,便叹了一声,退在一边。   高怀秀手握书卷,却有些心不在焉,怔怔出神,过了会, 问道:“江湖上的那伙贼寇,如何了?”   贺福小声答道:“摄政王已将悬赏额提升到十万两黄金。”   高怀秀唇角勾了起来,眼底冰冷依旧:“然后呢?”   贺福摇头,有点幸灾乐祸:“没有结果。摄政王手底下的精锐派出去了好几批,皆无功而返。”   高怀秀拧眉,细想了一会,缓缓道:“那伙人……可有干出扰民之事?”   贺福面色古怪:“他们就整天搜刮街市的胭脂铺子,似乎没有别的图谋,而且都是给了银子的……对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经常骚扰帝都有名的文人墨客,才子书生,非得逼着人家也一道入教。”   高怀秀哑然失笑。   贺福也笑了,看着这位从小服侍到大的天子,想起他的凄凉处境,不免唏嘘:“皇上,您要常笑笑才好,都说笑一笑十年少,您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五啊!”   二十五岁,即位不足一年。   他的陛下,却已历尽窃国杀父之痛,又成了半残废之身,处处受制于人,万事不能自主,生死全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恨只恨生在帝王家。   高怀秀淡淡一笑,声音平静:“贺福,我不求长命百岁,若苍天开眼……”苍白的容颜浮起一抹厉色,黑眸中恨意翻涌:“我愿用余生寿命,换他南宫夜不得好死!”   贺福骤然变色:“皇上,隔墙有耳!快别说了。”   高怀秀闭上眼睛,只是冷笑。   上朝的时候,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摆设,所有决定都由南宫夜拍板定案。下朝后,他也没什么事情,只需要等南宫夜批完折子,他盖上玉玺。   今晚,折子迟迟不曾送来,高怀秀正准备回养心殿休憩,刚站起身,贺福面带忧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   那是南宫夜身边的人,从军中起就追随他左右的得力干将,席寒。   高怀秀的目光,落在席寒腰间的佩刀上——御前带刀,大不敬之罪。他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微笑道:“席将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席寒对他俯身行礼,却不跪地,神情桀骜:“皇上言重了。微臣奉摄政王之命前来,摄政王听闻皇上多日不曾临幸后宫嫔妃,十分忧心。”   高怀秀袖中的手缓缓握起,心头控制怒火的一根线,被人狠狠扯了一下。可他依然镇定自若,谈笑自如:“摄政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不劳他费心了。”   席寒面无表情,语气冷硬:“皇上错了。开枝散叶、延续皇家血脉,本就是朝堂大事,皇上怎可如此轻视?皇上已年过二十五,却未有皇嗣,未立太子——不止摄政王,朝中许多大臣对此也颇有微词。”   高怀秀笑了笑,一字一字轻声道:“摄政王乃人心所向,一向就是他说什么,便有文武百官附和。”   席寒看着天子清俊含笑的容颜,冷冷道:“王爷也是关心皇上。早生皇子,早立太子,才能定百官之心——这也是您身为大夏天子,当尽的责任。”   高怀秀双手攥紧,骨节泛白,唇边仍然挂着浅笑,颔首道:“摄政王的意思,朕明白了,多谢席将军不辞劳苦,深夜来传话。”   席寒见他往外走,冷然叫住他:“皇上。”   高怀秀转身,轻挑眉梢:“席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席寒听出了他的嘲弄,却只当没听见,漠然道:“丽妃温柔婉约,知书达理,定能讨得皇上欢心——今晚,她已在宫中等候您多时,还请您移驾储秀宫。”   高怀秀低眸一笑,叹息道:“王爷考虑的真周到,连人选都替朕安排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席寒,淡淡道:“朕知道,这就过去……席将军倘若还不放心,不如随朕一道去储秀宫?”   席寒后退一步,行礼道:“皇上能理解王爷的良苦用心,自然再好不过。微臣告辞。”说罢,微微弯下腰,退了出去,行走间,腰间的佩刀撞在铁甲上,不时发出一声响,犹如撞在殿中两人的心上。   高怀秀忽然开口:“席将军且留步。”   席寒转身。   高怀秀问他:“琅琊长公主自从昨夜出宫,就未曾回来,不知——”   席寒一口截断:“公主在王爷身边,十分安全,不劳皇上挂心。”他抱拳又行了一礼,走了。   高怀秀望着他的背影,眼神转冷。   贺福见他走的远了,老脸现出痛恨之色,低声道:“摄政王欺人太甚!”   高怀秀没什么过激的反应,抬起桌上的冷茶,饮了一口:“走罢。”   贺福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皇上?”   高怀秀笑笑:“愣着作甚?摆驾储秀宫。”   贺福脱口道:“您当真要——”   高怀秀语气淡然:“丽妃本就是他安排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他在宫中的眼线之一,我今晚不去,明早南宫夜就会找上门。”   贺福走近他身边,悄声道:“皇上,您说,这摄政王好端端的,怎会关心起皇嗣?”   高怀秀道:“他答应了霜霜留我性命,一时半刻不宜动手,但以他的性情,长久下去,必然不能容我活着。”放下茶盏,轻轻一笑:“他想让丽妃趁早生下皇嗣……呵,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儿,比起我,更适合当随他拿捏的傀儡天子。留下我的一线血脉,霜霜那边,他也有了交代。”   贺福大惊:“那您——”   高怀秀笑了一声,徐徐道:“他既存了这样的心思,我自有应对之策。丽妃或宫中的任一女子,都不可能怀上龙子。”   贺福低着头想了一会,忽然记起一件事,心惊胆战:“皇上,您、您吃的那药,可是绝子的药?”   高怀秀只是笑。   贺福面如土色,怔怔道:“那种药,服用的久了,可是会再也无法生育的——”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皇上,老奴求您了,您不能以身涉险,您是高家最后的——”   高怀秀容色冷漠,道:“那又如何?即便生下子嗣,也不过由着南宫夜欺凌,还不如在我身上绝了香火。”   贺福泣不成声:“皇上、皇上……您三思!”   高怀秀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向门口走去。   夜风一吹,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仰望繁星闪烁的夜空,唇边的笑泛起苦涩,回想起少年时,父慈子孝,他和高霜霜在宫中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觉得人生真如大梦一场,又如荒唐的戏剧……而他短暂的一生,怕是要以悲剧落幕。   即使如此……   他冷笑了下,抬步往储秀宫走去。   即使注定不得善终,即使永世不得超生,他也要拖着南宫夜一起下地狱。   ——这已经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储秀宫。   刚进门口,便有带着甜腻香味的暖风飘来。   太监尖细的嗓音宣布皇帝的到来,高怀秀走了几步,抬起头,看见一名宫装丽人,笑盈盈地从里面迎了出来,对着他屈膝一礼,微低着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臣妾参见皇上……”   高怀秀俯身扶起女人:“爱妃免礼。”   丽妃羞怯地起身,抬眸,正对上英俊的天子含笑的目光,不觉面上一红,柔声道:“不知皇上用过晚膳没有?妾身备下了糕点和茶水,皇上快来尝尝。”   高怀秀同她一道进内室,伺候的宫女和太监悄声退下。   丽妃一双白嫩的小手倒了一盏茶,递到男子手中:“皇上,喝茶。”   高怀秀接过,轻轻嗅了嗅,白茫茫的热气升腾而上,模糊了他的眼神,他语气带笑:“真香,这等好茶,朕只在丽妃这儿才品过。”   丽妃羞红了小脸,娇怯怯道:“皇上若是喜欢,常来储秀宫,妾身定会替您备着。”   高怀秀笑道:“爱妃真是体贴。”   丽妃但笑不语。   那一盏茶下去,高怀秀很快全身热了起来,一向苍白的脸染上不自然的绯红,他唇角挂着轻浅的笑,伸手揽住往他身上蹭的女人,并不作任何抵抗,只有那一双眼睛……始终是冰冷的颜色。   夜深了。   就在他抱着怀中娇柔的女子,放到床上,抬手松开系起的锦帐的刹那——微风拂过,他一怔,看向紧闭的窗户。   门窗都是关着的。   这风……从何而来?   高怀秀心生戒备,回头一看,片刻前还柔声唤着他‘皇上’的丽妃,竟然已经沉沉睡去,不省人事。   上空传来一声低笑。   高怀秀蓦地抬起头,下意识后退一步,脚后跟碰到床边的小凳子。   对面的横梁上……有人。   那是一名穿着赤红裙衫的女子,形容如少女,眉心一点朱砂红,妆容十分精致,此刻正微微笑着,眉眼弯弯。   他见过这一张脸。   在摄政王府,在玉燕厅,但是那一晚……这人分明是另一种凄惨模样,苍白的脸,瘦弱的身躯,跪下对南宫夜磕头的时候,眼神满是痴情,撞墙到一半忽然止住,回来又变成了另一番嚣张的态度。   高怀秀眼神清明,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没有一点动静。   巡逻的侍卫、满宫的奴婢,竟无人发现她的存在。   “皇上,别看了。”那人开口,声音懒洋洋的,对他的警惕,对床上昏迷的丽妃,浑然不在意:“我比你来的早。你的妃子在茶里下春药前,我就在了,等你等的有点困,先睡了一觉。”   高怀秀皱紧眉,沉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阿嫣不答话,指着床上的丽妃:“皇上,烦请你把那位姑娘挪挪地方,等下,那是你我要睡的床,她在不方便。”   高怀秀迟疑,再次看向房门,犹豫是否应该叫人。正在这时,下腹又是一阵燥热,于是眉心拧的更紧。   阿嫣看见他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道:“皇上,别反抗了,你出去瞧一瞧——外头的人可都睡的香呢,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高怀秀忍着体内的躁动,冷静道:“你是摄政王府中的——”   阿嫣打断他:“你的消息太过时了。”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他面前,敛起笑意,认真道:“正式介绍一下,我是盛世美颜教的教主,阿嫣。”   高怀秀怔住,愈加怀疑地盯着对方。   阿嫣奇道:“你没听说过我吗?不可能啊,我已经扬名立万了,王爷悬赏十万两黄金,求我项上人头。”   高怀秀脑中灵光一闪:“你是那邪教的教主?!”   阿嫣皱眉,略有不悦:“邪教?我们是合理合法的教派,你不要乱讲。”她解开腰间的衣带,也不管他惊疑不定的目光,慢声道:“我正好在帝都办事,忙完了,本来想去王府找王爷,可他不在,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她往前走一步,高怀秀便往后退一步,但他已经在床边,无路可退,仓促之下,冷不防身体不稳,坐了下来,只能看着女子逼近。   阿嫣笑了笑,满室烛火下,那张娇艳的脸现出揶揄之色:“皇上,你别怕,我是你见过的最讲道理的采草大盗。你合作点,好好配合我,我送你一份礼物……”   高怀秀神情紧绷,开口说了一个字:“你——”便没下文了。   女子抱着他,坐到他腿上,柔嫩的粉唇附在他耳边,低低道:“我送你一座江山——你作梦都想讨回来的锦绣江山。”   高怀秀动也不动,忽然冷笑一下:“你能办到?”   阿嫣挑眉,看着他笑道:“皇上,你讨厌死了,知不知道质疑我的能力,和质疑我在床上的实力一样,都会叫我生气的?”   高怀秀不语,凝视着那双近在咫尺、水光浮动的美眸,喉结不觉滑动了下。   阿嫣抬手轻抚他的脸,柔声道:“别急,这两样,你都能切身体验。”   烛火闪了一闪。   女子褪下外衫,轻软的衣服落在脚边。   锦帐悄无声息的放了下来,烛火掩映下,两人的身影覆在一起,交缠难分。   而躺在地上的丽妃依旧昏沉沉睡去,一无所觉。   *   床上的动静渐止。   一阵寂静后,阿嫣掀开锦帐,将帘子系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缠乱的黑发。   床榻上的男子坐起身,自身后拥住她清瘦的肩膀,低笑一声,又叹气:“……你还是第一个敢骑在朕身上的女人。”   阿嫣用手指梳着长发,淡淡道:“而你是我睡过的皇帝中,技术最差的一个。”回头,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作为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你也太生涩了点,以后多练练。”   高怀秀沉默了一会,自嘲道:“我只是个牵线木偶,南宫夜捏在手里的傀儡,自然比不得大权在握的皇帝。”   阿嫣又看了看他:“我答应过你,还你一座江山,便不会反悔,你不用来试探我。”   高怀秀静了静,问道:“你那么恨他?”   阿嫣摇头:“不恨,对他没什么感觉。”   高怀秀拧眉,观察着对方:“那你为何要与他作对?”   阿嫣答道:“我要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壮大我教势力,他认识我,想杀我,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要么睡服他,要么拔掉他这颗钉子。不巧他今晚不在王府,错过了第一个选择。”   高怀秀沉默。   阿嫣起身,绕过趴在地上睡觉、一不小心流下哈喇子的丽妃,走到梳妆台边,凝视镜中映出的容颜——因方才欢爱过,那一张脸分外艳丽,带着一点妩媚的慵懒,煞是好看。   身后,高怀秀问:“听说,那晚玉燕厅……之后,你失踪了一段时间。”   阿嫣平淡道:“是,不小心睡错了人,但现在已经步上正轨了,稳得住。”   高怀秀静了一会,声音低沉:“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嫣从镜子里看着他,柔声调笑:“想睡你的人、会救你的人——皇上,问那么多作甚?改天,你就说我是你宫里的宫女,随便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待上一段日子。你且放心,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我便回王府,不会赖上你。”   高怀秀凝视着女子的背影。   阿嫣淡声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皇上还用我教吗?”   高怀秀笑了声,躺回床上,嗓音带着些许沙哑:“同过床、共过枕的朋友?”   阿嫣回头,对着他笑了笑:“床友。”   高怀秀好笑,摇了摇头。   突然,阿嫣听到了细碎的声响,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有人倒悬在外面,无声无息:“教主。”   阿嫣靠在一边的墙上,无视床榻上男人惊异的脸色,问道:“何事?”   那黑衣人道:“我已奉教主之命,派人将副教主和圣子接回咱们的地方。”   阿嫣并不怎么感兴趣:“那就好。”   黑衣人迟疑片刻,又道:“副教主还好,圣子……”   阿嫣问:“他怎么了?若他想走,你们便放他离开,不用留他。”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圣子总是追问您的下落,还问……您是不是已经回到摄政王府了。”   阿嫣不耐烦道:“叫他安分点——”瞥了外面隐入夜色的人一眼,吩咐道:“——看住他。传我的话,他若给我捣乱,我要降他的职,罚他去干他的老本行,外出化缘讨饭。”   黑衣人:“……”   过了好一会,他重整思绪,又道:“教主,前天带回来的那两个读书人,颇有几分气节,抵死不肯入教。”   阿嫣听了,嗤笑一声:“他们写的文章如何?”   黑衣人回道:“属下寻人鉴定过,此二人的才华,在帝都的迂腐书呆子中,堪称独领风骚。”   阿嫣看着他,露出一丝笑容,终于高兴起来:“好的很。你保证他们不死就成,过几天,我寻个日子回去一趟,亲自收服他们。”   黑衣人恭敬道:“是,属下在楼外楼恭候教主大驾。”   “去吧。”   等那黑衣人走了,阿嫣又关上窗,回到床边,坐在浅浅笑着的男人身旁:“皇上,你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我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   十天后,摄政王府。   南宫夜自外归来,脱下黑色的披风,随手一扔,身后的侍女忙接住,轻手轻脚地跟着他进到花厅中。   席寒已经在里面等候,另外一边,则坐着一名姿容绝色的少女。   南宫夜看见他,不等他跪下行礼,挥挥手:“如何?可有那邪教头目的消息?”目光瞥见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他皱了皱眉,开口:“霜霜?本王不是派人送你回宫了么?你怎么在这?”   高霜霜看见他,站了起来,双目含泪:“这几日阴雨天,皇兄的腿定是……夜,宫里的太医只听你的话,你叫他们帮皇兄治伤,他的腿疾一到这等天气,便会疼的夜里睡不安稳——”   南宫夜冷笑道:“那又与我何干?”   高霜霜咬住下唇,过了一会,开口:“求你……”   南宫夜看着垂下两行清泪的少女,面色冷淡,看了一会,他轻笑了声,眼里掠过几许讥讽:“你觉得他可怜?你觉得我杀了你的父皇,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他大笑了几声,从少女身畔走过,坐到正前方的太师椅上,语气阴凉:“高霜霜,你莫要忘记,是你们高家先对不起我!我留下高怀秀的命,已经是仁至义尽,当年……你父皇是怎么对我们南宫家的?”   高霜霜脸色苍白,默默无言。   南宫夜的眼底浮起浓重的戾气,一字字清晰道:“他屠杀我满门,杀了我爹,我娘,我尚在襁褓中的妹妹,还有我躺在病榻上的祖父……那之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每夜都会被梦中的火光惊醒,起来总是一身冷汗。”   高霜霜动了动嘴唇:“你已经报仇了……”   南宫夜冷声道:“你父皇不曾对我南宫一门的老弱妇孺留情,我何须对他的子孙手软?”他看着少女,目光冷了下来:“回宫去。”   高霜霜颤声道:“夜——”   南宫夜不为所动,抬起一手:“来人,送公主回宫。”   高霜霜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席寒这才走上前:“王爷。”   南宫夜平复了下语气,淡淡道:“怎么样了?”   席寒答道:“月初,帝都又有两名书生遭人劫持,想是那邪教所为,属下派人追查……”   南宫夜转过头:“结果。”   席寒额头上冒出冷汗,跪了下来:“属下该死。追查的那几个人又失踪了。”   南宫夜瞳孔收缩,一掌拍在桌案上:“混账!”   席寒又重复了遍:“属下该死。”   南宫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忽然问:“这两天,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席寒恭声道:“属下进宫那晚,皇帝在丽妃宫中留宿。”   南宫夜冷笑了下,淡然道:“很好。等丽妃怀上龙子,高怀秀也没活着的必要了。”   席寒沉默了会,又道:“还有……皇帝封了一名宫女为才人,对那宫女宠爱有加。”   南宫夜问道:“那宫女的底细,你可知道?”   席寒答道:“十分陌生……王爷,这有点可疑。”   南宫夜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盏,面无表情道:“后天,待本王从城外归来,你把那宫女带过来。”他笑了笑,挑眉:“本王倒想看看,一向不近女色的高怀秀,究竟看上了个怎样的女人。”   *   帝都郊外,楼外楼。   美颜盛世教大本营。   房间里,书生甲把侍女送进来的食盒,狠狠扔到地上,瓜果和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滚落出来,侍女‘呀’了一声,远远闪避开。   书生甲脸红脖子粗,激动的叫喊道:“叫你主子出来见我!凭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饿死,也不吃你们邪教的东西!”   书生乙从床上下来,神情慷慨激昂,站在同伴身边,高高昂起头颅,大声道:“正是如此!我等是有风骨的人,岂可接受敌人之食?尔等宵小之辈,尔等……邪教,终有一天会被官府斩尽杀绝!我们虽倒下了,却会有后来者替我等报仇雪恨!”   侍女叹了口气,劝他们:“公子,你们为何这般固执?我听教友们说,从前的那些书生,他们刚开始也这么说的,只是见了我们教主,他们就变成尾巴摇的比小狗都欢快的跟屁虫了。”   书生甲冷笑道:“那是他们意志薄弱。”   书生乙用力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已有视死如归的决心,便是来上十个教主,我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书生甲重重哼了一声:“你们等着,摄政王不会放过你们的,他已经悬赏十万两,取你们教主的项上人头,很快她的头颅就要挂在城门口示众了!”   侍女看着他们,目光带上一丝愤慨:“摄政王残忍暴虐,荒唐失德,天下人人皆知,你们不晓得吗?”   两名书生沉默了会,背过身,不再理人。   侍女冷哼:“不吃就不吃,饿死你们算了。”她刚走出门,看见靠在墙边的女人,忽然舒展眉宇,笑了起来,急忙跑过去:“姐姐,你可算来了。”   阿嫣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是本教的副教主,不必亲自来送吃食。”   阿月低下头:“可其它的大事,我、我一窍不通。”   阿嫣笑了笑,直起身,往屋里走。   阿月急道:“姐姐,他们不识抬举,咱们先饿他们三天,叫他们乱说话。”   阿嫣没回头:“不必,给我半柱香的时间。”   实际上,别说半柱香了,她进去没一会,便又出来了,不曾停留,经过阿月身畔,走远了。   阿月望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靠近关着两名书生的房间,恰好看见他们从里面出来,便止住脚步。   那两人神情很镇定,似乎没什么不对。   他们径直走到她跟前,停了下来。   阿月瞪了他们一眼。   书生甲开口:“这位姐姐,请问会费在哪里交?”   阿月:“……”   书生甲见她不答,又问道:“请问写几篇文章,才能晋升为教中小头目啊?”   ……   *   阿嫣没想在大本营留宿,此番回来,处理完了重要的事情,便准备出发回宫。穿过前院,还没出月门,忽见一道暗影闪出来,挡在前面。   几名教众经过,本想向教主行礼,然而一看院中对峙的两人,感觉气氛不对,十分识趣地悄悄溜走了。   于是,庭院中只剩暗夜鸟孤鸣。   月色凉如水。   阿嫣开口:“让开。”   那人动也不动。   阿嫣便想绕开他走,与他擦肩而过时,袖子又是一紧。她皱眉:“你这般喜欢收集我的破袖子吗——”   那人声音很轻:“不喜欢。”   阿嫣站定,偏过头看他。   兰陵君摊开另一只手,手心是一片碎布,他的神色平静,语气却压得极低:“我不要你的袖子。”   阿嫣盯着他看了会,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忽然笑了笑:“留头发了?”又笑了一声,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淡淡道:“——那以后不叫你秃驴了。” 第80章 王府贱妾(十-十一)   夜空中,厚厚的云层飘过, 掩住一轮皎洁弯月。   院门前的红灯笼投下飘忽的光, 而那白衣的青年背光站立, 整个人隐在夜色中, 比起上次相见,身形更为消瘦,若非宽大的长袍遮盖,只会更显形销骨立,原本风神俊秀的五官也更为深刻。   阿嫣问他:“留头发了,怎么跟你的佛祖交代?”   兰陵君沉默片刻,淡淡笑了笑:“这世间, 本无不负如来不负——”他止住, 终是没能说出那个‘你’字, 过了一会,他说:“我蓄发了。”   阿嫣说道:“我看的见。”   兰陵君的目光落在地上,默然无言。   两人之间隔着浓重的夜色,微凉的风。   阿嫣开口:“我走了。”   兰陵君抬起头:“施主——”他又停下, 看向那红衣黑发, 美艳妖娆,却又比谁都狠心洒脱的女人,看了一眼,不舍得移开目光,便想看第二眼、第三眼,见对方已经走到月门边, 他轻轻唤了声:“……阿嫣。”   阿嫣停下脚步,回过头:“还有事?”   兰陵君低眸,看着手心那一片碎了的袖子:“你别走了。”   他盯着那片碎布,看了很久,久到周围无声,他以为对方定是走了,便又轻叹一声,抬眸,冷不丁撞进女子探究的视线中,于是他微红了脸,有点无措:“……你没走?”   阿嫣脸上淡淡的:“你拉着我的手。”   兰陵君一愣,往下一看,这才发现——原本牵住女子衣袖的手,不知何时竟已牢牢握紧她纤细的手腕,掌心的触感是温热柔嫩的肌肤。   他忙松开,想念一句阿弥陀佛,又觉尴尬。   阿嫣忽然笑了笑:“和尚——”   兰陵君拧眉:“我还俗了。”   阿嫣道:“叫习惯了。”看着他,又是一笑:“等你头发长到肩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兰陵君怔住,一时没回过神来。   乌云散去,柔和的月色洒下来。   这算是……对他的承诺?   兰陵君心情激荡,想说话,喉咙里却似被什么堵着。   正犹豫间,又听对方平静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多力气,创建我盛世美颜教,岂是一时兴起?我早晚会回来享用胜利果实——至于你,既然你不想当和尚了,身为我教圣子,你也要多关心招揽教众之事,别不出力光吃粮。”   兰陵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再看,院子里早已没人了。   *   皇宫,大内禁地。   这两天连日下大雨,高怀秀的腿疾犯了,疼的厉害,成日躺在养心殿的床榻上,无力外出。   贺福见了着急,实在看不过去,顾不得皇帝的明令阻止,偷偷去了一趟太医院,谁知进到偌大的太医院,里外走了一圈,只见到一名年轻的医士坐在那里,手里执着一卷书,一边看,一边打呵欠。   贺福忙问道:“其他人呢?黄御医、方御医,他们都在何处?”   医士瞥了他一眼,懒懒道:“两位先生告病假在家,你不知道么?”   贺福又问:“那刘御医呢?总不至于都病了,连个轮值的都没有。”   年轻的医士明显认出了老太监的身份,嘴角挂着一点不屑的笑,慢吞吞道:“就是都病了,公公,你也晓得,最近这天气不好,总下雨,有的人腿疼犯病,有的人留在家中养病,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   贺福一听‘腿疼犯病’几个字,脸色转冷,瞪着那满怀恶意的医士,声音尖锐,冷笑道:“这天下到底还是姓高的。”   医士嗤了声:“谁知道还能姓几天呢?”他执起书卷,懒洋洋道:“公公,若是没什么事了,我这还得看书,没功夫招待您。”   贺福重重哼了声,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刀子,拂袖而去。   医士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摇了摇头,语气轻慢:“一条老狗,再凶有什么用,又不能咬人……这天下姓高有何用,作主的却是姓南宫的。”   贺福回到养心殿,路上走的急,喘着气,一眼便看见琅琊长公主也往这边来,红扑扑的小脸,额角挂着晶莹的汗,身上穿的是骑马的装扮。   高霜霜见到他,打招呼:“公公。”   贺福行礼:“老奴见过长公主殿下。”他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眼少女,又规规矩矩地低下目光,笑问道:“这雨才刚停了一天,公主是从宫外归来吗?”   高霜霜颔首,不甚在意:“出去骑马了。”   贺福吞了口唾沫,攥紧颤抖的手:“可是……同摄政王一道?”   高霜霜这才看了他一眼:“公公为何有此一问?”   贺福心里一凉,听少女这么说,已知答案,突然便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公主,您叫王爷高抬贵手,别这般折辱皇上,老奴求求您了,老奴给您磕头了……”他当真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皇上的腿疾,若不及时治疗,长此以往,只怕这条腿是要——他已经这样了,王爷还不够解气的吗?为何不让太医院的御医替皇上诊治……”   旁边的几名宫女弯下腰,想拉开他。   高霜霜抬手制止,亲自扶他起来,叹息道:“公公,你起来。我自然知道皇兄的病,可……”话音戛然而止,少女凄然一笑:“我又能如何呢?我求过摄政王,他不允。我也没其它法子。”   贺福颤声道:“只要您在王爷面前多说几句——”   高霜霜挥了挥手,让周围的人都下去,过了一会,苦笑道:“你有所不知。当年那桩冤案……公公,你应该听说过的。那的确是父皇害了夜,害了他们南宫家,我问心有愧。如今他对皇兄,已是网开一面。若我在他跟前一直替皇兄求情,只怕……”轻轻咬住嘴唇,恹恹道:“只怕他连我一起恨上了。”   贺福急道:“公主,您为何要站在他的立场想呢?您想想先皇,想想您的皇兄,摄政王是如何对待他们的!”   高霜霜脸色一白,正要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两人同时转身,看见容色惨淡的天子站在门口,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几声。   贺福走到那人身边,想扶住他。   高怀秀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去哪了?”   贺福一双浑浊的眼睛肿着,不敢多言。   高怀秀神色冷淡:“我说过,不准你自作主张,擅自去太医院,也不准你在琅琊长公主面前胡言乱语——贺福,朕的话,满宫的人都不当回事,那就罢了。如今竟是连你也不听了?”   贺福又跪了下来:“老奴不敢。”   高怀秀的笑意带着些许自嘲:“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叹了一声,喃喃道:“我是奈何不了你的……我能奈何的了谁?”   高霜霜小跑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担忧道:“皇兄,你这几天好些了么?我上回托人带给你的人参,你用着可好?”   高怀秀笑了笑:“好多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高霜霜道:“那就好……”沉默了会,她靠着兄长,叹气:“皇兄,过两年……时间长了,也许能消解王爷心中的怨气。说到底,那是他父辈的恩怨,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放下仇恨。”   高怀秀看着她,只笑了一笑,并不作答。   一阵沉默后,高怀秀开口:“你骑马也累了,回宫罢,不用担心我这边的事,我的腿伤没那么严重。”   高霜霜点了点头,离开了。   高怀秀看着少女带着宫女们远去,眉眼间神色复杂,说不出是嘲弄,亦或是悲哀。良久,他问贺福:“严才人呢?”   那个女人没有姓氏,问来问去,只自称阿嫣,他总不好封她为嫣才人,便取了谐音,封为严才人。   严才人本人对这封号是很嫌弃的。   想到那人,高怀秀唇角的笑意终于变得真实了些。   贺福答道:“昨儿还在养心殿见过,今早起就没人影了……”他回想了下,不觉皱起眉:“皇上,您吩咐严才人在养心殿侍候,这严才人却总是偷跑到其他宫玩耍,真不懂规矩。”   高怀秀微微一笑,不见恼意:“随她去。”他抬头,望着辽远的天空,语气带着点听不清晰的宠溺:“总会回来的。”等了一会,他又咳嗽了声,皱起眉:“贺福……扶我回去。”   贺福一惊:“皇上?”   高怀秀面色不变,只是放轻声音:“膝盖疼的厉害。”   贺福长叹口气,搀扶着他进养心殿内室,低声劝道:“皇上,您为何不告诉琅琊长公主呢?如今,也只有长公主在摄政王面前,尚且能说的上话——”   高怀秀淡淡道:“霜霜的心已偏向他,何必多此一举。”   贺福摇头:“长公主……唉!”   高怀秀进门,忽然停住,摆了摆手:“下去罢。”   贺福一愣,抬起头,只见有人坐在窗下喝茶,见他们走进来,便起身迎上前。他看了一眼难得露出喜悦之色的天子,颔首退下:“是。”   室内只剩两人。   贺福离开时,贴心地关上门。   高怀秀看了女子一眼,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戏谑道:“舍得回来了?”站的久了,不免腿上痛楚钻心,他又皱了下眉,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儿一整天都没见你的人影,出宫了?”   阿嫣答道:“准备的差不多了,回来办点事。”   高怀秀问:“何事?”   阿嫣没有立刻作答,走到他身边,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问道:“疼吗?”   高怀秀淡淡道:“早习惯了。”   阿嫣看了看他,语气平静:“若时间长了,没人给你治,正常行走都会成大问题,历朝历代,我听过有瘸了的皇帝,有跛子皇帝,可没听过有不能走路的皇帝。”对方目光清澈温和,她笑了笑:“你心里很清楚。”   高怀秀微微点头:“不错。南宫夜不会留给我太久的时间,但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他太好过。”   阿嫣对此不予置评,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小盒胭脂,看了一眼成色,皱皱眉,放了下来:“我要回王府了。”   高怀秀一怔,目光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阿嫣笑笑:“我不早同你说过么,我就在宫里待上几天,迟早要去和王爷作个最后的了断,我才好安枕无忧。”   高怀秀许久不语,面色冷沉,过了好一会,低声道:“枕着谁家的枕头?”   阿嫣看向他,带着点趣味,柔声道:“自然是王府的。”   高怀秀的手抬到半空,忽又停住,指尖有些抖。他扯起唇角,声音很轻:“所以,先前的话,都是你诓骗我的?”没有等到他要的答案,黑眸中划过戾气,隐隐又掺杂着失望和痛苦:“我身边都是他的眼线,除了贺福,无一人真心待我,到头来……你也是如此。”   阿嫣无声地凝视他。   高怀秀的语气重了点,苍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回答朕!”   阿嫣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瞧着竟是高兴的:“皇上,你生气了吗?”   高怀秀微微一怔:“你——”   阿嫣不待他说完,急忙打断:“生气了就好。来,趁热打铁,赶紧的。”她起身,走到床榻边,往上面一躺,对他勾勾手:“给你个惩罚我、欺负我的机会,在我身上发泄你的怒气,快来。”   高怀秀哭笑不得:“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阿嫣正经道:“你怎么不愤怒了?这样不好,要不我再说几句,气你一气。”   高怀秀低哼了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我身子不好,你多气上几句,只怕我就一病不起了。”   阿嫣笑了笑:“有我在呢,不怕你生病,就怕——”小手抚上他的腿,划了一个圈,眼中含着一抹笑,眼尾上勾:“——反正只要它在就好。”   高怀秀刮了刮她的鼻尖,没好气道:“这两天,我的腿疾犯了,欺负你是不成的,还是你自己动。”   阿嫣摇头:“不符合规则,不行——都要我自己动了,我还怎么欲拒还迎,矜持的起来。”   “你?矜持?”高怀秀笑了一声,叹口气:“那我也没办法。”   阿嫣看着他,皱眉:“……真没志气。”坐起来,双手环住他的颈项,送上一吻,缠绵之际,低声道:“送你一粒仙药,止疼的。”   高怀秀扣住她的细腰,气息紊乱:“在哪?”话音刚落,他微眯起眼,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粉唇,不再多言,又亲了上去,吻的难解难分。   终于分开一点距离,阿嫣抹去唇角暧昧的水渍,挑眉:“瞧,仙露琼浆。”   高怀秀笑道:“你啊,可真是……”   他忽的停下来,不可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膝盖。   好像,没那么疼了?   阿嫣催他:“脱衣服。”   高怀秀没动。   阿嫣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皇上,实不相瞒,你是我见过的比较上道,比较配合的对象,因此,我本以为,我们可以愉快的合作下去。”   高怀秀挑了挑眉,等着她往下说。   阿嫣摇头叹息:“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多一点真诚,少一点套路……看来,是我想错了。”停顿片刻,她收起脸上的笑意,平铺直叙道:“王爷比你强多了。”   高怀秀愣了一会,慢慢道:“你……说什么?”   阿嫣坦荡荡地对上他的视线,无视他泛着寒意的目光:“我说,摄政王比你强多了,他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御女无数,去过青楼,逛过窑子,见过大场面,你在他面前,便如黄毛小儿,不堪一击。”   高怀秀明知她有意激怒,然而话说到这份上,如此露骨的言语……他终究忍耐不住,显出几分怒意。   阿嫣的语气很平静,丝毫不起波澜:“他深谙房中术之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玩的出的花样,远超出你贫瘠的想象力。因此,他的女人……”她倾身上前,在他耳旁轻声道:“……纵使恨着他,却又离不开他。”   高怀秀神色沉了下来,望着身边出奇冷静的女子。   她说的是谁,是她自己,亦或是……霜霜。   高怀秀闭了闭眼,在对方张开嘴,再次吐出伤人的语句前,狠狠吻住她,紧紧抱住她,将她压向龙床。   身下的人幽幽叹了一声:“你早点合作,我何必多费口舌。”   高怀秀冷哼。   阿嫣睁开眼睛,微微笑着:“皇上,你别瞧我嘴上对你热情如火,我心里其实是很不乐意的。”   高怀秀冷声:“不是欲拒还迎吗?”   阿嫣笑了一笑,立刻又敛起愉悦的神情,继续挺尸装死。   *   分明是雨后寒冷的天,室内却热的厉害。   完事后,阿嫣想起身穿衣,还没坐起来,又被高怀秀拖了回去,扣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   高怀秀低声道:“说。”   阿嫣说:“热,你出汗了,我的妆全花了。”   高怀秀的手臂箍住她,便如铁钳一般,素来隐忍温和的天子,这时意外的蛮横:“说不说?”   阿嫣开口:“你出汗了——”   高怀秀截断:“说朕是你见过的最厉害的男人,比南宫夜强多了。”   阿嫣问:“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高怀秀气结。   阿嫣安慰道:“没事,以后你是皇帝,有的是机会练习。熟能生巧,笨鸟先飞,这个道理,在哪儿都能用。”   高怀秀更为气闷。   阿嫣推开他,坐起身。   屋外,贺福的声音突兀的扬起:“皇上……摄政王府的席寒大人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高怀秀冷着脸:“告诉他,朕和严才人在一起,刚睡下。”   贺福沉默了一会,又道:“席大人说,他是来接严才人的——摄政王听闻严才人伺候皇上尽心尽力,想亲自嘉奖一番。”   高怀秀神色骤变。   阿嫣反倒不以为然,对他道:“侍寝两次,我教给你的可不少,皇上,给我升个位份可好?我可以当嫣美人了吗?”   高怀秀不发一语,搂住她的腰。   阿嫣回过头,看了看他,对屋外的贺福道:“贺公公,劳烦你请席大人稍等片刻,待我服侍皇上起来,这就出去。”   贺福道:“是,老奴遵命。”   阿嫣低着头,穿上外衫,说道:“皇上,你总是自称为我,连朕都不常用,底气太弱了点。”   高怀秀道:“我从不自认为是天子。”   阿嫣淡然道:“穿的了龙袍,坐的了龙椅,睡的了龙床,便是天子。”她正想起身,男人却不放手,只能先将他的手拉开,才站了起来,系上腰间的缎带:“我走了,皇上多保重龙体和龙根。”   高怀秀凉凉瞥她一眼:“后面那个才是你想说的罢。”   阿嫣承认:“确实。你我第三次的缘分,我想留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所以还请皇上务必珍重。”   高怀秀看着她开门出去,黑眸冷厉骇人。   那是他的女人,虽谈不上有多深的情,但好歹是他亲口封的才人,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带走。   此一去,生死不知。   这个仇,他会铭记在心。   *   席寒远远看见一名女子从养心殿出来,不曾多想,走上前,开口道:“严才人,请——”   他忽的住口,瞪着那张脸。   好熟悉的容貌。   和后院里突然失踪的女人,他追查了好几个月的贱婢,有些相似。   可也只是相似而已。   那名叫阿嫣的贱妾,早在试药后,容颜就衰败了,整个人憔悴的不成人样,面黄肌瘦,叫人不忍直视。   站在他面前的严才人,则是面若春花,光彩照人,美艳不可方物。   他尚在震惊和狐疑中,却听女子对着他柔声道:“席大人,走罢。” 第81章 王府贱妾(十二)   回王府的路上,席寒骑着高头大马, 几次忍不住回头, 看向马车微微晃动的帘布, 一阵微凉的风吹过, 紫檀色的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小巧的绣鞋,鞋面上的一枝杏花若隐若现。   席寒皱起眉。   是他想太多了吗?   严才人,阿嫣。   不,不可能。   深宫禁地,岂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进去的?   若说是高怀秀救她的,那就更无可能了, 高怀秀自己尚且在王爷的掌控中, 宫中遍布王府的眼线, 这不,他才刚封这女人为严才人,王府就收到了消息……因此,凭他高怀秀如何心思深沉, 也无力将那贱婢救出王府后院。   难道, 世间当真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   应该是巧合吧,其实细看下来,她们的容貌相差甚远,严才人之貌堪称国色天香,天下少见,而王爷的那名贱妾, 则是寻常小家碧玉的姿色。   只是巧合罢了。   席寒定下心。   *   摄政王府。   四月的天气,刚下过雨,空气是凉爽而清新的,带着一点雨后特有的气味。花厅外的两株杏花开的正好,粉白色的花朵在枝头悄然绽放,微风掠过,偶有一两片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男子的肩头。   一袭墨色锦衣,星眸剑目。   南宫夜本在花厅内等候,只是时间久了,总觉得室内的熏香烦人的很,不若这天然的清风来的清爽,于是他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枝头的杏花,满目粉白清丽的颜色,无端便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   柔弱清秀的花朵,没有牡丹的雍容,没有月季的娇艳,是街头随处可见的景色,太平常了,以至于时常被人忽视。   ——很像一个人。   南宫夜拧眉,嗤笑了声。   不远处,脚步声纷至沓来。   南宫夜漠然看了过去,见是席寒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前来,那女子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宫装,墨色的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显得有几分慵懒,身形清瘦纤细,柔柔弱弱,娇娇怯怯的,肤色很白,五官尚且看不仔细。   待得那一行人走的近了,南宫夜忽然神色微变,紧紧盯着席寒身后的女人。   那人也在看他,抬起尖细可怜的下巴,目光平静,迎着他的视线。   南宫夜片刻恍惚,忽然就记起,为何这杏花微风的景色,竟似前尘一梦,总有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那一年早春,闹市街头落下一阵杏花雨,骨瘦如柴的女孩跪在地上,才十岁出头的年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惧和恐慌,还有说不出诉不尽的凄凉,穿过人群,向他看了过来。   从此,一向独来独往的他,身边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早该忘记了。   席寒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前方传来男子冷淡的声音:“阿嫣。”   他心中一凛,忙又看向跟在身后的女人,只见那位容色平静的‘严才人’露出些许惊讶之色:“不叫我贱婢和贱人了?”   语气很淡,不带丝毫恐惧。   南宫夜看着她,冷哼一声,转向席寒:“抓到人了?”   席寒不知说什么是好,沉默片刻,单膝下跪:“回王爷,这是……宫里的严才人,属下奉命前去请回府的。”   南宫夜的神情变得尤为怪异,盯着女子看了一会,冷冷一笑:“严才人?”   席寒噤声。   南宫夜一把拽过女子,大手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似要将骨头都捏碎,他危险地眯起锐利的黑眸,问:“那晚,你是怎么离开王府的?”   阿嫣回答:“从正门走出去。”   南宫夜的声音冒着寒气:“你最好说实话——分筋错骨手的滋味,可不好受。”   阿嫣看着他,脸色还是那般镇定,毫无惧色:“再不好受,还能比替你的心上人试解药难受,比替你挡一剑疼?”   南宫夜勾起唇角:“果然是你。”   阿嫣笑了笑:“王爷若是连我都认不出,这记性也太差了点,大好的江山交在你的手上,堪忧呐。”   南宫夜只是冷笑,过了一会,用力捏住她的一只手,探了探她的脉搏,漆黑深邃的眸中,惊疑不定的神色一掠而过。   那贱奴的手是他亲自废的,不会有错。   可她的手,分明是完好的。   南宫夜冷静下来,松开她,语气泛着寒意,慢慢道:“兰陵君逃出王府的时候,带着你一起。”他微微俯身,盯住女人的眼睛:“他给你治好了伤,送你进宫,想要和高怀秀联手,除掉本王。”   阿嫣摇了摇头,笑道:“区区一个只知念经礼佛的小和尚,哪儿来那么大的本领?王爷,是你高估他了。”   南宫夜挑眉:“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阿嫣道:“有,暂时不想告诉你。”   南宫夜抬起手,手背上有一道狰狞如蜈蚣的伤疤,是他在战场上的功勋旧伤之一,手指骨节分明,极有力道,扣住女人的脖子。   阿嫣不曾反抗,只在他还未用力的时候,淡淡道:“王爷,你态度放好一点,我好歹前后侮辱了你的情敌兰陵君,和你的心腹大患小皇帝。你不给我点赏赐也就罢了,怎动不动就掐我脖子?”   她的声音柔软,眼神却是冰凉的。   南宫夜一怔,继而大笑,摆了摆手,吩咐周围的人:“都退下!”   席寒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随着其他人一道出去,只是走了几步,不禁又回头,正好望见那女人也看向他,目光撞在一处,随即分开。   他记得这个女人。   当初试药尚未成功,这女人的情丝之毒发作,王爷曾叫多名侍卫与她欢好,他位列军中将领,自然不会去碰这么脏的奴籍女子,但他曾在旁边看过。   这女人很奇怪,她似乎知道反抗无用,所以从不抗拒,从不说话,只有一行行眼泪,沉默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甚至不会大声哭泣,啜泣都是沉闷的,压抑的。   听说,这名为阿嫣的女子,曾在王爷身边服侍多年,早在他从军步步高升前,就是他的侍女,对他不离不弃,王爷却舍得狠心至此,不念丝毫旧日情分。   王爷一向是冷心冷情的人,这也没什么。   可当日玉燕厅的阿嫣,和现在的她,真的相差太多,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而王爷,却能一眼就认出来。   当真……全然无情吗?   席寒想不透,也不想深思,转身走远。   花厅外,南宫夜和阿嫣面对面站着,又是一阵风掠过,扬起女子额前的碎发,男子的玄色衣袂。   南宫夜目中满是讽意:“你同他人有染,还敢在本王面前大放厥词?”   阿嫣看着他,眼神有点奇怪:“王爷,我以为你有此等癖好,才来向你邀功……当日在玉燕厅,你放着大把的侍女不选,院子里扫地的大娘嫂子不选,非要叫你的侍妾侮辱和尚……”笑了一声,摇头:“……任谁都会误会你有这等特殊的嗜好。”   南宫夜面无表情:“贱妾。”   阿嫣无甚所谓:“贱妾也好,侍妾也好,都是你后院的女人。我这具身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你送给他人享用了。”   南宫夜的脸色一僵,冷哼一声。   阿嫣笑的柔和:“王爷,你这人只有一点好处,爱恨分明,爱的爱到骨子里,其他人在你眼里,只如蝼蚁,都是贱命一条。”她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想起当日撞墙时,抬手制止,却手软无力的事,声音更淡:“我与你没什么恩怨,只是横竖要作个了断,那就还是老规矩——天道恒常,因果轮回。”   南宫夜轻蔑地笑了声:“你能有这本事,让本王遭报应?”他盯着面前的女子,忽然扬眉一笑:“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我倒想看看,你除了有能耐离开王府,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阿嫣对他一笑,转开话题:“王爷,你今早骑马去了?”   南宫夜皱眉:“你如何得知?”   阿嫣坦然道:“在宫里,恰好看见琅琊长公主回来,想来你是带着她同去。”她低着头,又揉了揉手腕:“若我猜的没错,你去过南宫府的旧址,然后又出城给你父母扫墓了?”   南宫夜想问她怎么知道的,转念一想……   她当然知道。   很多年前,陪在他身边,跟他一同扫墓,一同悼念故人的,是她。   南宫夜怔怔出神,愣了一会,再看时,对方已经走了。   那方向是……后院。   *   阿嫣就住在她从前的房间。   南宫夜派了两名侍卫,十二个时辰轮流盯住她,时刻留心她的一举一动。他允许她在后院活动,其他的地方,无他的命令,则一律不准出入。   三天过后,南宫夜传侍卫前来问话。   侍卫回禀道:“王爷,阿嫣姑娘平时只呆在房里,并不外出,有时候,后院的其他女子会来寻她说话,说的也都是一些家常琐事,没什么不妥之处。”   南宫夜低头抿一口茶,淡淡道:“她提起过本王么?”   侍卫一怔,摇头:“不曾。”   南宫夜命令他们出去。   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从前的旧事。   春日的闹市街头,经年以前的初遇,风扬起杏花飞舞,那名逃脱牙婆魔爪的女孩,看着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皱眉,现出不悦之色,问对方哭什么,跟着他,难道不比被卖进大户人家,当任人打骂的丫鬟好?   她说:“我……我是高兴。”   画面一转。   一间简陋的小屋,他在院子里练剑,从早到晚,挥出的一剑又一剑,都带着彻骨的恨意,随着汗水流下的,还有伤口迸裂时流出的血。   少女从房里出来,看见他赤着上身,胸口缠着的白色绷带,又染上血色,不禁脸色发白,怯怯地走近他,劝道:“公子……你的伤还没好,你、你注意身子要紧,明日练也是一样的。”   他不理她,只当听不见。   少女在旁边看了一会,坐到台阶上,捧着脸叹气:“……快没买药的钱了。”   他终于停下手,回头瞪她一眼。   少女见他终于不练了,又高兴地靠了过来:“公子,你随我进去,我给你换药,伤口裂开了,会——”   他冷声打断:“蠢货。”   少女沮丧地低下头。   他收起剑,也收起眉宇间的飞扬意气,淡淡道:“总有一天,我会住在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用人世间最好最贵的珍品——你却成天为买药的几两银子唉声叹气,没用。”   少女呆呆的问:“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房子,不是皇宫吗?”   他嗤笑:“那又如何。”   画面渐渐淡去。   他又看见了那天血色残阳下,倒在他怀里的少女。   她雪色的裙衫被鲜血染红,呼吸都成了困难,手指是冰凉的,无力的。   挣扎在生死边缘,也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里映出的不是残阳晚霞,而是他,只有他。   流年纷纷掠过,支离破碎的画面换了又换,最终定格在王府的一间厢房中。   那天,他记得清楚,情丝之毒试药成功,他少有的大喜过望,对着那名埋没于王府后院,逐渐老去的女人,露出一个笑容。   那女人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落下。   很多年过去,她变了太多,只有那两行眼泪,依旧如当年闹市街头落泪的少女一般,清澈剔透,默默无声。   醒来,南宫夜打碎了一盏冷茶。   他讨厌梦见她,讨厌梦见往事。   早就过去了……所谓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日子,他已经熬过去了,现在的他,富有天下,权势滔天,何人能与他争锋?   那段屈辱的岁月,已经……结束了。   又过了几天。   南宫夜愈加心烦。   一来邪教的事情总是没有进展,二来旧梦不断。   每次一到晚上,闭上眼睛,那些破碎的画面便又冒出来,扰乱他的心神,令他总是无法安眠。   阿嫣依旧待在后院,从不主动来找他。   南宫夜便将心思动到了高怀秀身上,入宫试探几次,对方皆是滴水不漏,只说严才人是他偶然遇见的宫女,底细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又笑里藏刀,讽刺他,说这座皇城禁宫,摄政王知道的比他这个当皇帝的多。   那个男人……终究还是留不得。   南宫夜坐在太师椅上,抚摸大拇指戴着的一个玉扳指,面无表情。过了一会,他起身,玄色的衣袂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时隔大半个月,他来到王府后院,停在一间十分陌生的房门前。   两扇雕花小窗开着,阿嫣正坐在镜前梳妆。   南宫夜不曾进门,走了几步,靠在窗边的墙上,忽然开口:“再过几天,本王准备在府内设宴,招待皇上,到时你也出席。”   阿嫣没有抬头看他:“公主也来么?”   南宫夜低笑一声,道:“不。”   阿嫣柔声道:“那就是鸿门宴了。”   南宫夜抬头看着苍蓝的天,语气平静:“既然你不肯说你是怎么进宫的,那本王只好让他来说。”   阿嫣笑了笑,叹道:“皇上可真冤枉,他是真的不知道。不过……”   南宫夜扬眉:“不过什么?”   阿嫣起身,走向窗口,两手撑在窗台上,探出头看了他一眼:“王爷,你宁愿设鸿门宴欺负小皇帝,也不来逼问我,不把我抓去地牢拷问,怎么……”她看着那名玄衣冷漠的男子,语气放轻:“……心软了?” 第82章 王府贱妾(十三-十四)   心软?   乍然听到这陌生的词,南宫夜觉得分外可笑, 才刚动了动唇角, 无意间抬头, 忽然看到小窗里的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笑容便僵在脸上。   过了片刻,他别过头,唇角向下撇:“你若想活到再见高怀秀的一天,我劝你管住你的嘴。”   阿嫣叹了一声,云淡风轻:“从前我倒是能管住,可也不见得活的有多么自在,还不是任人宰割, 王爷随口一句话, 就将我关在柴房等死。”   南宫夜冷笑道:“本王真想杀你, 不过举手之劳。”   阿嫣看着他,佯装惊讶:“原来,王爷竟是格外开恩的了。”   南宫夜容色冷漠:“就凭你那晚在宴席上的表现,本王将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你可记得你都说了些什么?”   阿嫣习惯性地揉揉已经痊愈的手腕:“记得。公主见我踊跃报名, 积极参与侮辱和尚的光荣活动,气得急怒攻心,不慎晕了过去。”   她低下头,凝视着一截纤细的皓腕,轻笑道:“从前公主只是吃醋,王爷便废我一只手, 那天公主昏迷,您也只是关我在柴房,等着饿死渴死,的确算网开一面。”   南宫夜的胸口有些沉闷,少顷,冷淡道:“你的卖身契在我这里。别忘了,你的这条贱命,是我买下的。”   阿嫣点点头,若有所思:“王爷,还记得你刚买下我那会,说过的话么?”   南宫夜想起夜里总是阴魂不散的梦,故作冷硬道:“不记得,早忘了。”   阿嫣笑了笑:“是么。我倒是还能记住一点。”停顿少许,慢慢道:“你说过,跟着你,总比给人家当丫鬟好。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真是错的彻底,可笑我却将你视作拯救我脱离火坑的恩人。”   南宫夜没说话,双手渐渐握紧。   阿嫣喃喃道:“卖给人家当丫鬟,命好一点,跟着个好主子,到了年纪,配给家里忠厚的小厮,那是最好不过。命差一点,被贪色的老爷少爷瞧上,当个小妾,最差也不过遭善妒的主母记恨,不得善终。”   南宫夜听她娓娓道来,只觉得那声音每说一个字,便会扯动他心上的线,带出一丝细微的、酸涩的疼。   他想起试药时呕血不止的女人,又想起试药成功后,那女人眼角的泪。   原来,他竟记得这般清晰。   真可恨。   阿嫣叹气,突然低低唤了声:“公子。”   南宫夜猛地抬眸,盯住她。   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过。   阿嫣垂下头,声音低沉:“公子将我买了去,您一路平步青云,我的身份从侍女到贱妾,好处没得着,这人世间的苦楚,却受了大半。”又是一声轻笑,带着自嘲:“如今想来,可不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南宫夜薄唇微动,但没发出声音。   对于这个女人……这个仅存的,为数不多知晓他过往,见过他最落魄的一面,也见过他风光无限的女人,他无话可说。   他从没把她当成人看,一条贱命,便如牲口。   然而,当他终于愿意用一点点时间,听她说话,听听那条贱命背后的声音,他胸口堵的厉害,心里沉甸甸的是奇怪而又悲伤的情愫,支离破碎的旧梦充斥了他的脑海。   身旁,飘来阿嫣轻若风絮的声音:“公子,高家对不起你,皇上和公主对不起你,这天下对不起你,可我……也对不起你吗?”   南宫夜没有作声,脸上的肌肉紧绷。   阿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笑,伸手关上小窗。   随着两扇木窗闭合,最后一丝缝隙被抽离,唯有一声轻微的叹息溢了出来,融进风中。   太阳穴突突直跳。   南宫夜用手按住,闭上眼睛,沉默片刻,转身远去。   窗内。   阿嫣坐在梳妆镜前,执起象牙梳子,一遍遍梳理长发,看着镜中女子姣好的容颜,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老古董躺在桌子上,小声道:“他夜里总是作梦,总是梦见你。”   阿嫣淡淡道:“我一直是天下诸多男性的梦中情人,很正常。”   老古董半晌无语,又道:“是你动的手脚吗?”   阿嫣回答:“冤枉,我只在自己脸上动手脚,谁有空管他晚上梦见什么。”   老古董惊讶道:“那是怎么回事?”   阿嫣放下梳子,手指按在齿梳上,反问:“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男人都是很简单的动物。”抬起微凉的手指,点了点眉心的一滴朱砂:“凭着一张艳冠群芳的脸,走进他的脑子里,只要他开始想着你,念着你,心里有了你的位置,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然后适当提一点往事,撩拨一下感情——接下来,等着他动心就好。”   老古董问道:“等他动心了呢?”   阿嫣叹了口气:“他不喜欢你,你做什么都是错,他喜欢你,你使劲作天作地,拿着刀子戳他心窝,他都觉得你与众不同。”顿了一顿,又微笑起来:“——是不是可爱的紧?”   老古董:“……”   阿嫣拿起它,照着自己的脸,柔声道:“他既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那就证明,他对我的容貌很是上心……”   老古董义正言辞道:“肤浅的男人。”   阿嫣淡淡道:“是。但是懂得欣赏我的美貌的人,我都是喜欢的,可惜王爷错过了机会,只能当仇人了。”   老古董忽然有点好奇:“那不懂得欣赏你美貌的人呢?”   阿嫣哼了声:“那我要他何用?”   ……   过了一天。   阿嫣早上醒来,天还没大亮,就听见院子里有嘤嘤哭泣的声音,间或夹在着一两声低语,似是有人在安慰那受了委屈的人。   等了足有半刻钟,哭声不曾停止。   阿嫣起身穿衣,打开门,问两名侍卫:“怎的了?”   院子对面,几名侍妾正站在房门外,一边敲门,一边说着安抚的言语,哭声正是从屋里传出来的,听着甚是凄惨。   两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没答话。   阿嫣便想回房。   刚转身,对面的一名侍妾看见她,急忙走了过来:“阿嫣姐姐,你在正好……你也来劝劝巧惜吧。”   阿嫣问:“巧惜出什么事了?”   那名女子苦笑了下,看着守在门外的侍卫,不知怎么的,那两名侍卫似也觉得尴尬,竟走开了些,容她们说悄悄话。她见侍卫走远了,轻声道:“昨晚,王爷来后院了,巧惜侍寝。”   阿嫣怔了怔。   自从高霜霜吃侍妾的醋后,南宫夜已经很久没来后院,离解散三千后宫,专宠一人也不远了。   阿嫣想到南宫夜素来残暴,又问:“是王爷把她给睡哭了?”   对方幽幽叹了声:“也不是……今早上,王爷还没起,琅琊长公主来了,听说王爷在巧惜房里,便闹了起来,王爷为了安抚她,命人择日将巧惜姐姐卖掉……”   她说着,心有不忍,拉住阿嫣的手,往巧惜的房间走去:“卖去那种地方,你知道的。快来同我们一道劝劝她。”   阿嫣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里,一名女子正伏在床上痛哭,听见门打开的吱呀声,转过头,脸上满是泪痕,见是阿嫣,又哭了起来:“姐姐,你本已逃出生天,为何又要回来呢……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王爷他……他太狠了。”   阿嫣开口:“就回来几天,不会很久。”   巧惜透过朦胧的视线望着她,摇摇头:“此番回来,姐姐变了许多,若我有你这样的花容月貌……罢了。便是有再美的容貌,也敌不过王爷的心肠。姐姐——”   她忽然睁大眼睛,紧紧抓住阿嫣的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王府的?我求求你,我不想被卖进窑子,我都这年纪了,进了那种地方还不是死路一条?我求你了!”   她说的凄凉,屋里的侍妾们也是偷偷抹泪。   阿嫣听她说自己花容月貌,正想偷偷问一句,她有没有兴趣入教,屋外响起男子沉重的脚步声。   侍卫站在门口,说道:“阿嫣姑娘,王爷有请。”   *   王府偏厅。   高霜霜睁着一双含泪的美眸,不可置信地瞪着主座上的玄衣男子:“你终于还是碰了其他人,你明明答应过我……你答应过!”   南宫夜沉默,半晌,他开口:“本王已经下令,择日便将那贱妾发卖。”   高霜霜凄然道:“那又如何?伤害已经造成,错误已经犯下,你以为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能把事情带过去?我那么相信你,可你、可你本性难改,一次次伤透我的心……”   南宫夜合上眼睑,面无表情。   高霜霜摇了摇头,温热的泪水掉了下来,落在唇角,咸中带着无尽的苦涩:“夜,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事情,我心里清楚!不止是今天这个女人,你把皇兄的一名妃子带回府,又是为了什么?你对我……当真是真心的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南宫夜终是有了点反应,睁开眼,唇边泛起冷笑:“哦?这是你皇兄告诉你的?”   高霜霜一愣:“不需要皇兄告诉我,我早听人说了。”   南宫夜声音平静:“那你又知不知道,那名妃嫔,本就是王府的人?”   高霜霜呆住:“你说……什么?”   南宫夜站了起来,冷哼一声:“本王到现在还没和他算账,算他命大。你有什么脸跑来质问我?”   高霜霜惨淡的唇蠕动几下:“你、你在其他女人房里——”   南宫夜笑了声:“那又怎样?”   高霜霜几乎站立不住,手扶住桌子:“你——!”声线颤了颤,如泣如诉:“我以为……你待我是真心的。”   南宫夜看着她,自嘲的笑了笑:“本王还不够真心么?”他走到少女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本王为了你,饶了你皇兄的一条狗命,让你们兄妹二人,继续享用荣华富贵。当年你父皇杀我满门时,可曾对我有此恩惠?”   高霜霜眼里蓄起眼泪,似是断线的珍珠,不停流下来。   他到底无法忘记从前的事。   杀父之仇,灭门之仇,在他心里,远远重于她。   南宫夜甩开她,负手而立:“高霜霜,是不是本王对你太好了,令你产生错觉——”他回头,目光冰凉:“你不是王府的女主人,更不是本王的妻子,你名为公主,实际上,不过是本王的阶下囚。”   高霜霜惨笑道:“原来……原来。”她点点头,又笑又哭,眼泪止都止不住,喉咙里却发出绝望的笑:“我以为你还是有一点良知的,我竟以为……原来都是我自以为是的错觉。”   她转身,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差点撞上刚好走过来的一个人。   阿嫣回过头,望着公主跌跌撞撞小跑着远去的背影,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踏进偏厅的门槛,站在门边,看着正前方的男子。   南宫夜背对着她站立,另一边则是沉默的席寒。   过了一会,席寒小心翼翼开口:“王爷,琅琊长公主这么回宫,只怕不妥,是否要属下前去——”   南宫夜烦躁地打断:“没你的事。”   他知道阿嫣已经来了,却不想回头。   昨晚,他为何要在巧惜房里留宿?   他又梦见童年旧事了,这次却不是旖旎的风月,也不是那个卑微怯懦的女人,而是熊熊火光,老管家抱住哭泣的他,死命地奔跑,远离那座燃烧的宅院。   身后,尖叫声、痛哭声,此起彼伏。   老管家捂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别看——小少爷,别看,别听。”   他把老管家的手拽了下来,瞪着血红的眼,回头死死望住那一片火海。   怎能不听?怎能不看?   那是他的父母,他的妹妹的哭声!   他是否……对高家,太过心慈手软了?   因为高霜霜,他心软了,可他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妹妹?怎对得起南宫家无辜惨死的一百余口人?   他决不能再退让。   身边传来一声茶杯轻轻放在盘中的脆响,如珠玉落银盘。   南宫夜蓦地转身,看见那名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了,自顾自品着一盏茶,只当他和席寒不存在。   他哼了声:“放下。那不是给你的茶。”   阿嫣看了一眼屋外:“你的客人走了。”   南宫夜道:“那也不是你能碰的。”   阿嫣笑了笑,放下茶盏,不同他一般计较。   南宫夜沉着脸落座,吩咐侍女奉上热茶,看着悠闲自在的女人,扬起眉:“本王今天得到一条十分有趣的消息,所以请你一起来听。”   阿嫣点头:“好啊。”   南宫夜脸上现出一丝讽笑,转向席寒:“说。”   席寒站了出来,对着主座上的人道:“属下派出的探子昨夜回来了,经过数月坚持不懈的努力,他们排除万难,终于查出了邪教首领的庐山真面目!——有画像为证,绝对错不了。”   南宫夜唇角扬起,看了阿嫣一眼:“听清楚没有?”   阿嫣盯着席寒,目光流露出几分兴趣:“这倒是真有意思。”   南宫夜冷笑:“除了高怀秀那小子,还有一个人,我也是不会放过的。他救了你的性命,想必你对他的感情颇深。”   阿嫣看也不看他:“先说那个头目的事,我想听。”   南宫夜重重哼了声,对席寒道:“说下去。”   席寒拿出一幅简陋的画像,抖了开来。   那上面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肖像,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麻衣,头发短短的,还没长齐,双手合十,是僧人行礼的手势。   席寒把画像交给南宫夜,郑重道:“王爷,那邪教的头目,就是当日逃出王府的兰陵君,他对您心存怨恨,所以创建邪教伺机报复。这幅图,就是我们的人,趁他外出招揽教众的时候,偷偷画下的。”   阿嫣轻轻笑了一声,眉眼弯起:“还真出去招揽教众啦……小和尚虽然不聪明,倒是很努力。”   南宫夜听见她的笑声,转过头:“你还笑的出来?”   阿嫣道:“为什么不?”   南宫夜看着手中男子的画像,好久没说话,突然手指用上几分内力,直接将那画像震碎。他看着阿嫣,道:“我既然查到他的身份,离他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了。”他又停了一会,扬手洒掉碎片,厉声道:“他蓄发还俗了,那代表——你和他,果然有过奸情!”   阿嫣平静的与他对视:“王爷,你这么激动作甚?我又没否认过。”   南宫夜气结,胸膛起伏不定,神色更为阴沉:“后天晚上,高怀秀就会过来赴宴,等到那时,本王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本王要亲手折断他的双臂,令他受尽世间痛苦而死!”   阿嫣看了看他:“随便啦。”   南宫夜咬牙道:“你莫以为本王是随口这么一说——”   阿嫣走向他,抬起一只手,南宫夜下意识的往后闪开,她笑了笑,那只手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随便,你高兴就好。”   “……”   “至于那和尚……”阿嫣放下手,奇道:“你们为何认定头目一定是他?”   南宫夜嗤了声,冷笑道:“除了他还会有谁?他嫉恨本王得到了霜霜,又恨本王折辱于他,所以策划这一场阴谋。”   阿嫣慢慢道:“可他不像那么有梦想的人——”   南宫夜冷声截断:“从他劫走你的那刻起,他早已不是当年光明寺中的兰陵君。倒是你……”他看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女人,胸口又觉得沉闷起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样蠢。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用完你,把你送进宫,就是想笼络高怀秀,可笑你始终看不出他的阴险意图。”   阿嫣叹气:“我是真的看不透。我只知道,我走的时候,他好伤心的。”   南宫夜脱口道:“那是装的。”   阿嫣点头:“你说是就是吧。”等了一会,又问:“王爷,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回去了,你忙你的杀人大业。”   南宫夜看着她走向门外,忽然道:“阿嫣。”   女人站定,回身看他。   南宫夜笼在袖中的手握了起来,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开口,嗓音略显低沉:“世间男子皆是如此……兰陵君擅于伪装,高怀秀只是无能。”   阿嫣皱眉:“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南宫夜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哑:“若他们有本王一半的实力,对你会是另一副模样。你以为他们对你的好,不过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阿嫣总算听明白了,笑笑:“王爷的意思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不好,他们也没好到哪儿去。”   南宫夜不语。   阿嫣便又笑了一声:“这道理不用你教我。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浮云过客,过上几十年,我一个都记不住。”   南宫夜一滞,还想再说,对方已经走了,他只好把气都发泄在茶盏上,摔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   夜里,后院寂静无声。   直到后半夜,阿嫣的房里才有了一点轻微的声响,老古董竖起两只耳朵,听见关门的声音,小小声唤道:“宿主,是你回来了吗?”   阿嫣不曾点灯,坐到梳妆台前:“是。”   老古董松了口气:“你去哪里了?这大半夜的不见人。”   阿嫣漫不经心:“去了两个地方,先回了一趟楼外楼大本营——”   老古董接口:“提醒兰陵君,叫他小心点?”   阿嫣道:“不,叫他们赶紧的制作一批新的令牌出来,早上后院里的巧惜夸我好看,我觉得她有入教的潜力。”   老古董:“……”他缓了一会,又问:“还有一个地方呢?”   阿嫣沉默了一会,突然低低笑了,拖长语调:“去了王府的库房,拿了一件好玩的东西,留着后天晚宴助兴。”   她抬起手,透过稀薄的月光,隐约可见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真叫人期待。”   老古董疑惑道:“这是……”   阿嫣抿唇一笑:“情丝之毒。”放下瓶子,小心藏好,又道:“试出来的解药被我毁了。”   老古董更加奇怪:“宿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嫣看了它一眼:“——考验爱情和友情的时候到了。” 第83章 王府贱妾(十五-十六)   京郊楼外楼。   美颜盛世教大本营。   深夜,庭院的树上挂满红色的灯笼, 正中央的空地站了足有上百名教众, 许多人手里都执着火把,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满怀期待而又振奋的脸,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眸望向最前方的右护法。   那是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头上还戴着米色的方巾,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同跟在他身后的几名魁梧武者相比,显得更加斯文瘦弱。   阿月站在角落里看着,有些好奇,问身边的人:“他入教还不足月, 姐姐怎么就把他封为右护法啦?”   那名教众答道:“回副教主, 听说是教主亲口封的——此人虽然十分没用, 连扫院子的大娘都打不过,还曾被养在后院的大白鹅追的抱头乱窜,但他写的一手好文章,还擅长画人像, 教主说他是个优秀的人才, 于是破例提升他为右护法,命他负责教众的动员工作。”   阿月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时,只见右护法高高举起一副画像,振臂一呼:“教主在上——”   画像栩栩如生,落笔巧妙,画的正是一名迎风而立的红衣女子, 眉眼精致,眉心点着一滴血色的朱砂,分明是娇柔纤弱的身影,偏生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气势如虹。   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   众人纷纷单膝下跪,如同暗色的浪潮起伏,他们齐声唱诵道:“教主美颜盛世,千秋万载!吾等誓死追随教主左右!教主花容月貌,倾绝天下!吾等甘为教主马前卒,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阿月也半跪在地上,高高兴兴地呼喊口号,往旁边一看,只见树下的白衣男子直挺挺站着,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灯笼投下的光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似真似幻的光芒中。   “喂。”   阿月皱起眉,叫了他一声,又拉住他的衣角,催促他:“大师,你快跪下来,你身为我教圣子,怎的这么不懂规矩?”   兰陵君一怔,低头俯视她,微微摇头。   阿月叹气:“大师,不是我总爱说你,可你这么不上道,很快会被姐姐降职的,到时连你的圣子之位都保不住,那可怎么办是好?”   兰陵君神色淡然:“跪佛祖,跪师父,跪父母——”   阿月哼了声:“姐姐就跪不得么?”   兰陵君面色一红,轻轻道:“不是现在。”   正说着,教众的山呼声渐渐轻了下去,右护法将画交给一边的手下,正色道:“明天就是我教的大日子,待得教主铲除心腹大患、平定四方——”   有一名江湖人士模样的大汉站出来,激动道:“教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李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右护法点了点头,对他的热情十分赞赏:“说的好,精神可嘉!但是教主说了,那等小事,不需他人插手,你们的责任,是将教主的美貌宣扬出去,直至天下尽知!摄政王南宫夜那狗贼,四处污蔑教主的美名,竟说教主是邪教的头目——兄弟们,我们是邪教吗?”   众人齐声道:“不是!”   右护法大声道:“我们是圣教,肩负神圣的使命!从后天起,你们分批出去,在各处的布告栏张贴我教的宣传单。还有,奉教主手谕,加紧赶制下一批的教众令牌,教主等着急用!”   众人又道:“是!吾等定不辱使命!”   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阿月转身,见兰陵君还是站在树下,一脸凝重的表情,便过去问他:“你怎么了?总是闷闷不乐的。”   兰陵君低声道:“有些担心女施主。”   阿月挑眉:“头发都长出来啦,还叫什么女施主——要叫教主!”   兰陵君轻叹一声。   阿月看了他一会,抱着双手,忽然道:“我刚才想通了……你说你现在不跪姐姐的画像,那是等着以后夫妻跪拜呐?”   兰陵君蓦地抬起头,不知所措,脸上迅速的红了起来。   阿月睁大眼睛:“还真叫我说中了?大师,你好不要脸呐,姐姐忙着平定四方,忙着将我教发扬光大,救天下可怜女子于水火之中——你呀,你倒好!光想着男女私情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亏得姐姐还封你当圣子!”   兰陵君沉默了很久,耳根到脸颊泛起浅浅的红色,过了会,他开口:“阿月姑娘——我想,教主创立本教,应该不是为了救天下可怜女子于水火之中。”   阿月哼道:“反正姐姐要把王府后院的姊妹们都救出来,你读了半辈子的佛经,又救过谁?你自己都是我姐姐救的。”   兰陵君又不说话了,低着头。   阿月撇了撇嘴:“再说了——就算姐姐要成婚,那也得全部教众公平竞争,凭什么一定是你?”上下看了对方两眼,摇头:“你嘴不甜,不会写文章,不会画画,只能排在百名开外……死心吧,姐姐宁可娶我,都不会要你的。”   兰陵君:“……”   少女转过身,走远了。   兰陵君依旧站在树下,树上的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将地上暗色的影子拉的老长,夜风一吹,光影飘忽。   他遥遥望着帝都的方向,叹了口气。   *   皇宫,大内禁地。   少女穿着单薄的中衣,伏在一床锦被上,整整哭了一个时辰,哭得乏力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高怀秀站在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和枕巾,都是潮湿的。   他低头,少女憔悴的脸上依稀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室内很安静,宫女和贺福都站在一边,不敢作声。   半晌,高怀秀转身离开,一直走到琅琊长公主的寝宫外,才停住脚步,唇边溢出一声苦涩的叹息。   贺福悄声道:“皇上,长公主这是——”   高怀秀淡淡道:“霜霜从王府回来后,便是这样子,好些天了,不肯进食,成天只是哭泣。”   贺福忧心道:“公主千金之体,只怕长此以往,身子熬不住。”   高怀秀面无表情:“我也没有法子,难道还叫人去王府请摄政王过来么?”   贺福心神一凛,不再多说。   主仆二人回到养心殿。   高怀秀靠在床榻上,闭目小憩。贺福本以为他睡着了,正想替他盖上薄被,忽见他又睁开眼睛,问道:“几时了?”   贺福答道:“还早,不到午时。”   高怀秀颔首:“晚上摄政王设宴,我早些过去。用过午膳,你便叫人准备出宫。”   贺福一怔:“那也太早了。”   高怀秀没说话。   贺福点点头:“老奴知道了。”他出去传话,没多久,又回来了,纳闷道:“无缘无故的,摄政王为何会在府中设宴招待您?这次连长公主都不请——”他心口一惊,压低声音,骇然道:“该不会……皇上,这酒宴您去不得,可要三思呐!”   高怀秀笑笑,不以为然:“去留能由我作主么?”   贺福只觉得毛骨悚然,定了定神:“那,那至少带上琅琊长公主。有她在,摄政王兴许还会有所顾忌。”   高怀秀低笑一声,抬眸扫了他一眼:“方才霜霜是什么样子,你没看见吗?你把南宫夜想的太好了。”   贺福心里一上一下的,手心冒出汗。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服侍高怀秀用过午膳,正想再和主子商量如何才能逃过晚上这一劫,外头有人来报,琅琊长公主来了。   高霜霜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委屈的小兔子,一进来,扑到高怀秀身边,沉默了好些时候,扁了扁嘴,轻轻道:“皇兄。”   高怀秀微微一笑:“这是怎么了?”   高霜霜听见兄长温柔的问候,忍不住又泛起心酸:“你说的对,他……他是丧尽天良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高怀秀摇了摇头,问道:“那天你去王府……见到什么了?”   高霜霜咬住柔嫩的嘴唇,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原来……原来他从前对我说的话,全都是假的!他可以轻易的就和其他女子在一起——”   高怀秀忽然脸色一变,声音沉了沉:“他和谁在一起?”   高霜霜被他的语气吓到,愣住:“……皇兄?”   高怀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情过于狠厉,忙敛住眼底的戾气,柔声道:“你方才所说的女子……是谁?”   高霜霜掉下两滴眼泪,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是他后院的侍妾之一。”   高怀秀心凉了一半。   高霜霜又道:“我离开王府的时候,还碰见了你的那名妃嫔。”   高怀秀怔了怔,脱口道:“不是同一个人么?”   高霜霜茫然道:“什么?”   高怀秀意识道妹妹口中的‘侍妾’不是阿嫣,舒出一口气,总算安心了:“没有。你是说,南宫夜又开始宠幸后院的女子了?”   高霜霜心中剧痛,含泪道:“他都是骗我的……说什么心悦我,说什么对我好,到头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高怀秀淡淡笑了笑:“不对。”   高霜霜抬头:“皇兄……”   高怀秀神情莫测,黑眸温柔,隐隐却又有血光浮动:“这江山,不会改的。”   *   摄政王府。   阿嫣打开衣柜,想从中选一件顺眼的战袍,今晚穿去酒宴,足以艳惊四座,可挑来挑去,原主的衣裳实在少的可怜,稍微能看的就更少了,最后只好选中一条湖蓝色素净的长裙。   这是南宫夜第一次出征归来,送给原主的。   那时他终于初步实现复仇计划,高兴的很,不止给家里添了许多新的家具,也送了原主一件礼物。   这条裙子,直到死,原主都没舍得穿,平时只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午时已过。   阿嫣坐在梳妆镜前,拿起老古董,正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长皱纹,需不需要作出细微调整,忽听窗外有人道:“快到晚上了。”   她走过去,打开窗,抬头看了一眼正午刺目的太阳:“王爷,您被日头晒糊涂了?这还早着呢。”   南宫夜淡淡道:“快了。”   他靠在雪白的墙壁上,低头把玩一枚玉扳指,怔怔出神。   阿嫣又坐回镜子前,细细地描眉。   过了一小会,南宫夜开口:“你不替他求情么?”   阿嫣问:“替皇上?”   南宫夜讥刺道:“你不是他的严才人?就这般无情无义?”   阿嫣敷衍道:“随你怎么说。”   南宫夜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你对他是不上心的,高怀秀也好,兰陵君也好,你这么蠢的女人,认准了一个人,又怎会移情。”   阿嫣听见他的话,懒得评价。   南宫夜转身,靠在窗口,看着女子执笔描眉,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独自在院中练剑,有时候累了,过来拿台阶上的水壶,偶然一抬头,便会看见窗户里对镜梳妆的少女。   彼时他们生活不宽裕,没有买多余的胭脂水粉的钱,她只是拿着木梳,一遍遍梳顺乌黑的长发。   眼前似乎又有杏花飘过。   岁月无痕。   南宫夜清了清喉咙,唤她:“阿嫣。”   阿嫣偏过头:“有话说。”   南宫夜犹豫片刻,缓缓道:“高怀秀是我的心腹大患,他表面上顺从于我,实则心怀怨恨——”   阿嫣道:“那是自然,你杀了他爹。”   南宫夜冷冷道:“他爹杀了我一家。”   阿嫣点点头:“这是你们的恩怨,你说的有理。”   南宫夜继续道:“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对付我,所以,我不能留下他的命——这本就是他们高家欠我的。”   阿嫣看着他,问:“然后呢?”   南宫夜又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道:“等到事了……我说过,总有一天,会住在天下最好的房子里,记得么?”   阿嫣答道:“有点印象。”   南宫夜板起脸,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他背过身,淡淡道:“……你也可以住在里面。”   阿嫣问道:“当御膳房里的烧火宫女吗?”   南宫夜一滞,转过身瞪她:“谁说让你当宫女的?”   阿嫣没什么表情:“原来不是啊。唉……”叹了口气,唇角弯起一点笑意:“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到我这里,那就是,王爷往高处走,我往低处流,你也别怪我想歪。”   南宫夜没好气道:“这次是往高处走。”   阿嫣放下描眉的笔,转过头,脸上竟然没有笑意,这一刻,显得十分认真:“我替一个人谢谢你。”   南宫夜皱眉:“谁?”   阿嫣轻叹道:“一个曾经很喜欢你,视你为毕生骄傲,自己惨了一辈子,到死却只想你能长命百岁的傻女人。”   南宫夜愣了愣:“你——”   阿嫣起身,打断他:“王爷,我要小睡一会儿保存精力,晚上的宴席,想来你我都会很累的。你也趁早歇一歇吧。”   *   几个时辰后。   夕阳西下,暮色笼罩大地。   一轮弯月挂在枝头,寒星点点。   夜微凉。   同样是在玉燕厅,丝竹声中,美人起舞,翩翩彩袖迷人眼。   几名衣衫单薄、香肩半露的侍女端着翡翠酒盏,上前斟酒,先是主座上的南宫夜,然后才轮到下首的高怀秀,而在大厅的另一边,站着席寒等几名带刀侍卫。   高怀秀只在进来的时候,扫视一圈四周,目光飘过戎装肃穆的王府侍卫,接着便对他们视若无睹。美人纤纤玉手斟上一杯清酒,他谢过,举起来,一饮而尽。   南宫夜看着他,冷笑了下。   过了一会,舞姬跳到第二支舞,一名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姗姗来迟,对着南宫夜低头行了一礼。   高怀秀微微眯起眼。   南宫夜笑了笑,抬起手,周围的乐声戛然而止。他盯着那名极为美貌的女子,慢声问道:“怎的这会才来?是不是本王离开后……”他停了一停,又道:“……你睡的太沉,起晚了?”   高怀秀袖中的手握了起来,黑眸暗色的光影涌动,面上依然维持着轻浅的笑容。   阿嫣行过礼,站直身子,很自然的便在高怀秀身边落座:“没来迟。这前半场戏肯定没意思,不看也罢。”   南宫夜沉下脸:“你坐在那里作甚?”   阿嫣看了他一眼,道:“那我站着?”   南宫夜不悦道:“过来。”   阿嫣答应的痛快:“好。”   起身时,目光正好撞上高怀秀。   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对着他点头:“皇上,好久不见了。”   高怀秀温声道:“是……很久了。”   阿嫣问道:“别来无恙否?”   高怀秀不答,轻轻叹了一声。   阿嫣若有所思:“看来自别后,你过的不太好。”抬起头,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南宫夜,又转回来看着年轻的帝王:“不要紧,今晚你就能解脱了——王爷亲口说的,不会有假。”   高怀秀见她转身欲走,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当真这般……你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南宫夜瞳孔收缩,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放肆!高怀秀,你以为你在对谁的女人动手动脚?!”   高怀秀不看他,恍若未闻,也没放手。   丝竹乐声早已停了,舞姬和琴姬面面相觑,瑟缩在一边。   席寒对着她们作了个退下的手势,她们得到命令,松了口气,一个个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气氛变得凝重。   高怀秀没等到答案,手指用上几分力,柔声道:“是生是死,是解脱是折磨……你是作壁上观,置身事外,还是——”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手心沁出冷汗。   阿嫣低头,看着他,算作安抚:“放心,我会参与其中的。”   高怀秀微微一笑,放开手。   阿嫣走到主座那人的身边,坐了下来,倒了一杯酒,不疾不徐地饮上一口。   南宫夜的注意力从她脸上转开,霍地站了起来,走到傀儡天子的面前,嘴角挑起一丝残酷的笑:“高怀秀——本王留你一条命,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心中到底怀的什么心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否认也没用。”   高怀秀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事到如今,我也没想否认。”   南宫夜眯起眼,紧紧盯着他,负手而立,手指按住冰冷的玉扳指:“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今夜……等着你的是什么。”   高怀秀笑了笑,迎上他的目光:“南宫夜,你若是问心无愧,你若是觉得所作所为皆是理所应当,为何不把霜霜带来?非得避开她,你才敢对我下手?”笑意一丝一缕从他漆黑的眼里抽离,他的声音冷漠:“——懦夫。”   南宫夜一字一字道:“你会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   高怀秀又倒了一杯酒,抬起来,晃了晃:“多说无益——动手罢。”   席寒等人纷纷拔出佩刀,团团围住手无寸铁的皇帝。   冷铁出鞘的声音,在无声的夜里,分外清晰,直击人心。   刀光剑影,蓄势待发。   阿嫣掀起酒壶的小盖子,掌心的一粒药丸悄无声息地掉了进去。她晃了几下酒壶,又倒出一杯酒。   等了好半天,南宫夜总算有下一步的动作了,他旋身,疾步走过来,看见她正在晃动杯中酒,不禁重重哼了声:“你倒是还有闲心喝酒。”   阿嫣看了他一眼:“我不喝……这杯敬王爷。”   南宫夜看着她。   阿嫣站了起来,将那杯酒双手奉上:“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从落魄贵族到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这一路不好走,尸山血海,荆棘丛生——终于,只差最后一步,皇城金銮殿上的龙椅,天下之主的位子,就都是您的了。”   南宫夜扯起唇角,接过那杯酒饮下:“……算你识相。”   高怀秀冷眼看着他们,并不说什么,握住酒杯的手是冷的,呼吸有些乱,黑眸阴沉沉的,看不清晰他的心思。   南宫夜又走了回来,许是今晚喝了不少酒,他的脸色不如平时苍白,而是泛着一层浅浅的红,眼里则有刻骨的恨意蛰伏:“高怀秀,你可知道,当年……你的好父皇,是怎样对待我亲人的?我们南宫家曾为你高家的天下立过多少汗马功劳!到头来,只是几句奸人的谗言,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那一场火——”   他咬牙,隔着一张桌子,抓住高怀秀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那一场火,烧的好旺啊,半边夜空都染红了……你可知,我母亲才刚诞下一女,我的小妹还未足月!我的祖父曾随着你父亲征南伐北,落下多少伤病?而当他垂垂老矣,躺在病榻上,行将就木之际……等来的是什么?”   高怀秀闭上眼睛:“若当年我是父皇,不会犯下此等错。”等了片刻,他睁眼,平静道:“可你当着我的面,杀我父皇,这仇,我也忘不了。”   南宫夜大笑:“是,是!……冤冤相报,本就没有解脱之法。想要了结,除非你们高家死绝,一个都不留。”他偏过头,看着高怀秀,徐徐道:“至少,男丁都要死绝了才好。”   高怀秀眼角的余光瞥向另一边。   阿嫣已经站了起来。   他便深吸一口气,淡然道:“动手。”   南宫夜放下他,接过席寒递来的刀,正想一刀斩断他的胳膊,突然硬生生止住,侧耳细听——夜风中,似有兵刃相接之声。   同时,席寒也听见了,神色剧变,当先冲出门,喝道:“出什么事——”   话音戛然而止。   那是……从院子外传来的。   厮杀声、惨叫声,还有纷乱的脚步声。   有一名浑身浴血的侍卫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大、大事不好了!京畿营的杜将军……他、他造反了!他带人冲进王府,就快打进来了!”   南宫夜愣住,震惊过后,目眦欲裂:“他敢!”   席寒浑身的肌肉紧绷,质问道:“来了多少人?”   这话不必问了。   那名受伤的侍卫尚未开口,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压过刀剑相击之音,传了进来:“京畿营统领杜天震救驾来迟,请教主恕罪!”   席寒和南宫夜双双僵住,动也不动。   无边夜色亮起火光。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停止。   一名虎背熊腰、身穿铁甲的大汉龙行虎步闯了进来,身后跟着数十名手执兵刃的京畿营的将士,他们整齐地排成一队,将玉燕厅围的水泄不通。   南宫夜看着那个男人,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杜天震,本王待你不薄,你这算什么意思?”   杜天震浓眉倒竖,义正辞严道:“你图谋不轨,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下犯上,论罪当诛!我等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救皇上,清君侧,除奸佞!”   数十名将士异口同声道:“清君侧,除奸佞!清君侧,除奸佞!”   声震云霄。   席寒挡在南宫夜面前:“杜天震,我看你是忘恩负义——”   “呸!”杜天震不屑地冷笑,指着南宫夜:“摄政王倒行逆施,残暴不仁,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我奉教主之命替天行道,我劝你们速速束手就擒!”   南宫夜推开席寒,冷冷看着对方:“教主?”他脸上现出异样的笑,低声道:“原来……竟是我小看了高怀秀。说!”抬头,死死瞪住那戎装的将军:“你是何时与高怀秀接触的?他如何能逃过本王的眼线,成为邪教的头目?!”   杜天震大怒:“你他娘的才邪教!你这么侮辱我们盛世美颜圣教,老子宰了你!”   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南宫夜转身。   阿嫣站在高怀秀身前,正在帮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痕,唇角带笑:“宫里那时候,你总问我忙什么,如今你可知道了?”   高怀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阿嫣放下手,笑道:“我忙着出去倾倒众生啊……”   说罢,回头,看着惊疑不定的南宫夜和戒备的席寒,微微一笑:“王爷,我不早就同你说了么?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哪有这等远大的梦想,这等通天的本领……胆敢与你作对?”   南宫夜沉默了很久,额角冒出冷汗。   终于,他开口,尘埃落定的语气,不带丝毫怀疑:“……是你。” 第84章 王府贱妾(十七-十九)   “是你救兰陵君离开地牢。”   “是你创立邪教,在江湖上兴风作浪。”   “是你只身潜入皇宫, 伙同高怀秀, 演了这一场戏。”   “是你策反杜天震, 命他今晚出其不意, 攻进王府。”   “全都是你,一直是你!”   ……   南宫夜每说一个字,脸色便苍白一分,眼眸中,最初还有炽热的怒火燃烧,冰冷的寒光掠过,最终只剩黯淡的黑。   他心里清楚, 大势已去, 即便想方设法通知扎营在帝都外的手下, 也是为时已晚,回天乏力。   如今,沦为他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的……是他。   满院的将士手持火把, 熊熊烈火, 连成一片,正如那一年的火海。   冥冥中,一切难道都注定了?   他说话时,阿嫣始终安静的听着,等他说完了,才从高怀秀身边走开, 走出玉燕厅,站在院子里。   杜天震一见她,双目放光,屈膝跪下:“属下参见教主!教主美颜盛世,千秋万载!教主——”   席寒不可置信地瞪住那甘愿跪地叩首的彪形大汉,怒道:“杜天震,你他娘的疯了?你知道你跪的是谁么?这个女人只是王府里的一名贱妾——”   杜天震怒不可遏,拔刀出鞘,带血的刀刃指向他:“混账!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们教主面前大放厥词!看老子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席寒咬了咬牙:“你真是疯的厉害……你睁开眼睛看看!”   杜天震呸了一口,眼睛瞪的像铜铃:“老子心里跟明镜似的,眼睛也亮的很,是你和狗贼南宫夜胆大包天,妄图谋朝篡位。这也就罢了,老子还能忍忍,可你们对教主出言不逊,这在教中是大不敬的重罪!”   席寒气得恨不能呕出血来:“那等邪教,如何值得你为此背信弃义,对王爷刀剑相向?你别忘了——”他冷笑起来:“——你的京畿营统领是谁给的?”   杜天震也冷笑:“老子的京畿营统领,是老子一刀一刀拼出来的,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拿命换回来的。”   席寒点了点头,目光冷厉,轻蔑道:“忘恩负义。”   “这么看来……”女子柔媚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些许笑意:“席大人倒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忠臣。”   席寒依旧挡在南宫夜跟前,戒备地望着周围的人。   阿嫣笑了笑,并无靠近他们的意图,看着杜天震,道:“杜将军,方才你口号还没喊完,叫席大人打断了。”   杜天震忙又跪下:“正是!教主美颜盛世,千秋万载!教主花容月貌,倾绝天下!”   阿嫣听的高兴,笑了一声,手一挥:“好!你今晚立下大功,改日我赐你一副亲笔签名的画像。”   杜天震感动得热泪盈眶:“属下谢过教主!教主的大恩大德,属下没齿难忘。”   阿嫣拨开额前垂落的几缕黑发,火光映照下,姿容艳绝:“后院的那些女子,全都带过来。”   杜天震立刻吩咐人去办。   阿嫣又道:“皇城禁卫军的马统领那边,可有消息?”   杜天震答道:“教主要的人,马统领前些时候已经带到,现就押在外面。”   阿嫣吩咐道:“请进来。”   杜天震道:“是!”转身,对着旁边的侍卫挥了挥手。   少顷,一名身着浅粉色宫装,柔弱而又绝美的少女,被几名侍卫带了上来,她眼里含着受惊过度的泪,看起来怯生生的,见到南宫夜,目光一亮,一句‘救我’还没出口,看清了此刻玉燕厅的形势,又吓得说不出话。   院子里都是盔甲染血、手持火把、腰佩长刀的将士。   当中站着一名虎背熊腰,目光如炬的大汉。   高怀秀走了出来,微微一怔:“霜霜?”   高霜霜看见他,眼泪流了下来,哭道:“皇兄,他们也、也把你一道抓来了么?这是怎么回事……”   高怀秀不答,看向阿嫣,对方却没看他。   过了一会,士兵带着足有二、三十名惶恐不安的侍妾过来,整个院子里站满了人,每个人心里想的不同,但都是同样的恐惧。   唯独阿嫣一直很平静,见侍妾们到了,开口:“杜将军,你和其他人留在院子里等候。来人,把琅琊长公主请进去,还有这些女子——”抬手,指向不知所措的侍妾:“也都请进玉燕厅。”   杜天震迟疑道:“教主,只怕他们会对你不利。”   阿嫣浑不在意:“无妨。”   杜天震还欲再说,见阿嫣抬手制止,便叹了口气,传下命令。   等人都进去了,阿嫣看向席寒和南宫夜:“王爷,席大人,请——这里人多眼杂,有些事情,还是在里面解决的好。”   席寒皱紧眉,神情戒备。   南宫夜勾起唇,冷笑一声,没说什么,抬步走了进去。   阿嫣看着身边的帝王,道:“皇上,请。”   高怀秀低声道:“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阿嫣看着他,神色坦然:“方才,我把时间留给你和王爷,让你们好好清算旧账,可你们实在太磨叽了,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非得说个没完,一直到杜将军打进来,都没能解决。”   高怀秀挑眉:“很简单么?不见得。”   阿嫣淡淡道:“当然简单,王爷杀了你,绝了高家的血脉,便可高枕无忧。可他满腹苦水,倾诉欲太强,导致错过机会。”   高怀秀有些气闷:“你也知道他想杀我,万一杜将军来的不及时——”   阿嫣打断他,转身往回走:“总之,我和你们不同,现在,我要算我的账了。”   玉燕厅的大门,缓缓关了起来,阻断了杜天震等人的视线。   南宫夜的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看向门口的女子:“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杜天震不在,谁来保护你和狗皇帝?”   席寒同样握紧了刀柄,等待最佳的发难机会。   侍妾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惊恐地看着他们。   高霜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南宫夜身后,见有他保护,稍微安心了一点。   阿嫣没看他们,也不理厅内的任何人,走到最前方的主座,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倒出一杯酒,又将一个小小的瓶子放在酒壶边。   南宫夜神色微变。   阿嫣回头看他,声音平静:“王爷,这个东西……认得吗?”   南宫夜显然是认得的,因为他的手克制不住地抖了一下,方才,大敌当前,面对满院子杀气腾腾的将士,面对喊打喊杀的杜天震,他都没有颤抖,此刻,他的眼里却有了畏惧的影子。   阿嫣笑了笑:“看来,王爷认识。这是情丝之毒。”   高霜霜尖叫了一声,惊恐地捂住嘴。   她饱尝情丝之毒的苦,最知道这药的可怕之处,如今在这里见到,不由得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你、你想干什么?”   阿嫣看了她一眼,摇头:“公主错了,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已经干了什么。刚才王爷饮下的这杯酒,酒里便有此毒。”   南宫夜脸色变了又变,寒声质问:“你是如何得到的?”   阿嫣淡淡道:“我连杜将军都能策反,想拿到王府库房里的东西,不是轻而易举么?倒是你,这么害人的东西,还留着作甚?最终害惨了你自己。”   南宫夜倒退一步,扶住桌案,问出了和高霜霜一样的话:“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手指渐渐收紧,忽然一掌拍在桌上,桌面瞬间裂开一条缝,他狠狠地瞪住不远处的女子,咬牙切齿:“你既然恨我,何不直接取我性命?对我下情丝之毒,这等下作之事,你所图为何?!”   阿嫣语气无波无澜,静静道:“王爷,掌权者滥用权力,草菅人命的同时,早应作好天道轮回,终有一天遭报应的准备——这是暴君应该有的心理素质。况且,论下作,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不必谦虚。”   南宫夜神情僵硬,过了很久,他点点头,看着阿嫣,又看了看高怀秀:“我知道了……这是你们联手策划的,是不是?我折辱过他,所以你现在反过来——”   阿嫣及时打断他:“不,不。王爷,你又误会了。我早就说过,你和他的仇怨,你有你的理,他有他的,我不插手——我只讨我的债。”   南宫夜一怔,心里发怵:“……试药。”   阿嫣摇了摇头,还是那般平淡的语气:“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该恨你的人,已经投胎转世。”放下药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可是王爷,我和你是有仇的。”   南宫夜抿紧唇,手又放在剑柄上。   阿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上没有表情,眉心的一点朱砂红,艳丽如血:“王爷,我不是左撇子。”   南宫夜愣了愣,狐疑道:“那又如何?”   阿嫣冷笑:“那问题可大了。你废了我的右手——”一只手习惯性地揉揉纤细的手腕,目光的温度骤然下降:“我不是左撇子,惯用的是右手。那一晚,我企图撞墙,万一来不及停住,你可知结果是什么?脑浆迸裂,鲜血飞溅,也许鼻子都会撞塌了!”   南宫夜仍然不明所以。   阿嫣拂袖,走了几步,停下,声音带上怒意:“死有轻如鸿毛,重如泰山,更有美若天仙,丑如夜叉——这不是我要的死法。这是其一,其二……因为你,因为这只绵软无力的手,足有好多天,我只能用左手化妆,眉毛曾画歪了一笔,多亏那傻和尚总爱闭着眼睛念经,没看到。”   玉燕厅里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南宫夜和其他人一样,许久都未曾反应过来,当他回神时,只觉手腕剧痛,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他咬紧牙关,将一声惨叫吞了回去,偏过头一看,那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行如鬼魅,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已经废掉他的一只手,骨骼碎裂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席寒一惊,挥刀斩了过来。   阿嫣闪身避开,脚步一顿,转身点住他的穴道。   席寒身子一软,无力地跪到地上,神智却是清醒的,因此格外恐惧。   这般身手,根本不是后院一名贱妾应该有的,甚至远高于他和王爷。   这女人,究竟是人是鬼?   阿嫣在众人或震惊或畏惧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走回大厅中间,转过来,看向冷汗直流的南宫夜:“王爷,情丝之毒的解药和配方,已经被我毁了,不信的话,你等下大可以亲自去看……你不用那么害怕,我是给你下了毒,但这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你和公主不是因此结成良缘的么?”   高霜霜惨白的脸红了红,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   阿嫣不介意,微微笑了笑:“解药已经毁了,那就按照上次的方法,再试出来即可。只是试药是件苦差事,江湖上沽名钓誉的‘神医’太多,上回那些药还留了不少……有的药,会令你浑身如坠火狱,有的药,会让你半身不遂,几日几夜不能自理,有的药,则会令你呕吐不止,甚至于吐血昏迷……”目光在席寒和南宫夜的脸上来回绕了一圈,笑意更浓:“这一点,王爷和席大人再清楚不过,对不对?”   没有人答话。   阿嫣拿起酒壶,晃了晃,倒出一杯酒,转向众人:“那么,谁愿意出来以身试药?”缓缓走到半跪在地的席寒跟前,俯身:“席大人最是有情有义,忠心耿耿,不如你来?到时毒发,必须行男女同房之礼,以大人的姿色,也许会有年过半百,丧夫已久的泼辣寡妇愿意一试。”   席寒盯着那杯酒的眼光满是畏惧。   阿嫣只当没看见,把酒杯凑到他唇边:“席大人?来吧,为了证明你的忠心,区区一杯毒酒而已,有何可怕?”   席寒死死抿紧唇,浑身颤抖。   阿嫣挑眉,轻笑了声:“怕了?唉……主仆之情,知遇之恩,不过如此。”   席寒面如死灰,浑身紧绷。   阿嫣站起身,又走到高霜霜身前,举杯:“公主?为了证明你对王爷的真心,为他试出解药,你是愿意的,对吗?”   高霜霜嘴唇颤抖,脸色发白,看了一眼那杯透明的酒,眼睛如被刺到,目光立即移开,抬手掩面:“你拿开!快拿开!我再也不要……我宁可死,我也不会再中这毒。”   阿嫣笑了一声,看着一动不动的南宫夜:“王爷,你瞧,公主爱你爱的愿意委身杀父仇人,却不肯替你试药,救你于水火中。”   高怀秀往前一步:“阿嫣——”   阿嫣冷声道:“住口。我想折辱一个人的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回眸,看了他一眼:“还是你也想来试药?”   高怀秀不再多言。   阿嫣又转向角落里的侍妾们,问:“你们也是不愿意的了?”   这些侍妾都见过阿嫣试药时的惨况,心有余悸,哪里敢主动服下情丝之毒,纷纷摇头,满是抗拒。   阿嫣没有为难她们,走向南宫夜。   “王爷,你说,你怎么活的就这么失败呢?你爱的女人,你信任的手下……到头来,无一人愿意为你涉险。”   南宫夜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自眼底升起的讽刺之色,逐渐弥漫开来,笼罩住整张脸孔。他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退,最后瘫坐在椅子上,依旧笑个不停:“……本王这一生,怎就过成了这样?”突然,他止住,目光泛起一丝迷茫,喃喃道:“从前,有人会愿意。”   阿嫣看着他,过了会,承认:“对。很久以前,有个女人,为了你心爱的公主,无声地承受了试药的苦,最终试药成功,还会因为你的喜悦,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南宫夜抬起头,语气是肯定的:“你不是她。”   阿嫣颔首。   南宫夜倏地站了起来,神色有点骇人,厉声道:“她在哪里?你易容成她的模样,那你一定见过她,她——”   阿嫣对他的突然暴起,并不意外,更不害怕,直视他的眼睛:“王爷,全世界都背弃了你,所以你终于想起那个没有负过你的人了?何苦呢?人活着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尘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绝,她也不会知道。”   南宫夜摇头,目光涣散:“不、不会的……她没有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没有死……”   阿嫣淡然道:“人世间的法则虽然残酷,胜在公平。不是每一种辜负,都有后悔和重头再来的机会。”低下头,唇边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天道恒常,对谁都是这般,神魔仙妖,凡人自然也是。”   她转身欲走,南宫夜追上几步,女子的长袖一扬,他忽然软软地倒下,和席寒一样,全身无力,只有头脑是清醒的。   阿嫣走回高怀秀身边,回头,看着南宫夜,语气带着回忆的怅然:“我记得……初来乍到,便是在这间玉燕厅,王爷想看我侮辱小和尚,我自愿请命,奈何阴差阳错,没能满足王爷的这个愿望。”   南宫夜恍惚的神思,终于变得清明了些:“你想如何?”   阿嫣凝视着他,微笑:“……满足你呐。小和尚有什么好看的?在你身上,都能给你念出一声阿弥陀佛,扫兴的很。”   南宫夜的心底生出寒意。   阿嫣对着高怀秀伸出手,柔声道:“皇上,你要的江山,我还给你了,我要的春风三度……该你还债了。”   高怀秀挑起眉,似有几分惊色:“在这里?”   阿嫣平静道:“这么大的地方,墙壁上地板上桌上椅子上,任你选……哦,对了。”转向呆滞的侍妾们,对着最左边的一名女子道:“巧惜,你带着妹妹们回房,把公主也带上,可得看好了,若是人跑了,到时唯你是问。”   那人呆了呆,站了出来,虽然不明白目前的情况,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被王爷卖进窑子了,心下欢喜,点头若捣蒜:“是!”   阿嫣对她一笑:“你办妥这件事,等我出来,封你为本教沉鱼落雁坛坛主。”   几名侍妾拖着又哭又闹的高霜霜,带着她从侧门退了出去。   阿嫣又看向年轻的帝王:“皇上?”   高怀秀叹了一声:“……亏得你能想出来。”   阿嫣道:“我有倾国倾城之貌,颠倒众生之技术,从来无所畏惧,倒是你……皇上,害怕么?”细眉拧了拧,笑的有些不怀好意:“就你这样子,还非逼着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男人——”   高怀秀抬手掩住唇,轻咳了声。   阿嫣笑笑。   高怀秀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弯腰抱起她,走到主座的位置上,坐下,又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一室旖旎春色。   桌案挡住,只能看见女子起伏的背影,发髻散落,丝丝缕缕的黑发披散下来,随着两人的动作,轻轻摇曳。   女子的手放在衣襟上,欲露出半边香肩,被高怀秀及时按住,嗓音压抑:“不许。”   阿嫣哼了一声,埋怨:“这能看得见什么?”   高怀秀把她按在怀里,低笑:“什么都看不见才好。”   南宫夜起初只觉得浑身发冷,过了一会,听到那些暧昧难言的喘息,身体不争气地热了起来,即使紧紧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愿去看,不愿去听,可依旧……他咬住牙,恨不得咬碎牙齿,头上又冒出汗。   良久,他睁开眼睛,略显朦胧的视线中,恰好看见那女子回眸望向他,白玉般的肌肤透出几许诱人的粉,黑眸如墨玉,偏又有清澈的秋水流动,眉心一点朱砂,微微张开的红唇,唇角勾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媚入骨髓。   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好了……皇上,我和你两清了。我和王爷……”停了一下,又道:“一只手,一剂药,也已经了结。”   阿嫣从皇帝的身上下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支白玉钗,不甚在意地理了理缠乱的黑发,又理了理衣裳,拍平裙子上的皱痕,一步步走下台阶:“接下来,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祝你们好运——江湖不见。”   高怀秀也站了起来,一想还没穿戴整齐,忙又背过身,只唤道:“阿嫣。”   阿嫣没理,扬声对院子里的人道:“开门!”   玉燕厅的门徐徐向两旁展开,露出外面的血色夜色火光,也露出……那名站在门外,白衣胜雪的青年男子。   阿嫣看到他,倒是吃了一惊:“和尚,你来作甚?”   他没作声。   杜天震在后面插话:“教主今夜剿灭逆贼南宫夜,圣子担心您的安危,因此前来……”他看一眼阿嫣,又看了看那个总是沉默而温和的教中‘圣子’,咽了口唾沫,声音淡了下去。   火光炽烈,可兰陵君的脸色却是苍白的。   阿嫣问他:“你在这里多久了?听到什么没有?”   兰陵君依旧沉默。   阿嫣看了他一会,正想离开,忽然站住,又盯着他看了片刻,奇道:“和尚,剿灭逆贼之日,便是我教名扬天下横扫江湖之时……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   皇宫,天牢内。   最里面的一间囚房,周围足有六、七名狱卒巡逻看守,森冷的栅栏内,一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靠坐在角落的草堆上,他的囚衣遍布血痕,触目惊心,乱发落在额前,脸上都是血污,根本无法分辨原本的五官,根本无法分辨……他曾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南宫夜抬起一只血迹斑斑的左手,淡淡地看着指甲全无、血肉模糊的手指。   那个女人废掉他的一只手,高怀秀则要了他的一条腿,命人日日拷打他。   几日前,重新穿上明黄色龙袍的年轻帝王,看着狼狈的他,几句轻飘飘的话,定了他的命运:“南宫夜,你当年没有取朕的命,朕今日也不会杀你,你害的朕变成半个残废,朕只要你一条腿……从今往后,你便呆在天牢中,等你的情丝之毒发作,朕会叫几名仆妇过来帮你解毒,你就这样过上一辈子。”   听听……满口的朕。   从前,那个没用的男人根本不敢如此自称,对着下贱的阉人,都只敢自称为我。   一朝得势,这嘴脸当真碍眼。   这是玉燕厅后的第三天。   也是,他的毒发之日。   南宫夜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恍惚间,看见了年幼时的他,父母都在身边,祖父对他给予厚望,还有……他的小妹妹,那个小小的婴孩,见了他,便会露出天真无邪的笑,仿佛在对他说,哥哥,哥哥。   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   他只希望这一刻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长大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噩梦,深埋心底的恨,令他的血液燃烧……他恨着高家,恨着这个天下,恨着每一个人。   杏花飘落的年华,他遇见一个出身卑微的奴籍少女。   那个人总是小声的叫他公子,脑子有点笨,没什么野心,心底眼底,似乎只装的下他一个人。   那个人为他挡过仇人的一剑。   那个人跟着他,从简陋的木屋,一路到帝都权利的中心,摄政王府。   那个人埋没于王府后院众多美貌侍妾中,一点点枯萎,一点点老去,岁月无声,她也一直无声无息,直到因为照顾高霜霜,她又出现在他面前。   南宫夜的眼睛有点红,微微颤抖的手遮住刺痛的双目。   曾有个人,拿真心待他,而他嫌那真心廉价、卑微,一如她的身份。   如果,当年,他放弃复仇,带着她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上平凡夫妻的生活,他们的结局又会如何?   如果,他没有爱上高霜霜,杀了老皇帝后,早些除掉高怀秀、高霜霜,甚至于高氏一族所有的嫡系子孙,如果他将那个傻女人立为皇后……是否会有不同的结局?   果真如此,他们的孩子都会很大了吧,他梦里的烈火和血色,他的仇恨和愤怒,也许可以真正的平息。   “人活着不珍惜,人死了,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尘皆忘,就算你悲痛欲绝,她也不会知道。”   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   南宫夜的头靠在墙上,干裂苍白的唇边,溢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一生,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一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定下目标,便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走到底。   可是,人生的末路,他恍惚的视线中,又飘起了那年闹市街头的杏花,纷纷扬扬的一场花雨,粉白淡雅的花瓣,迷了眼目。   少女流着泪,轻声道:“我、我是高兴……”   他抬起手,透过虚无的空气,似乎能触摸到少女柔软的黑发,沙哑的声音,念出那个迟了太久的名字。   “阿嫣。”   *   深夜,御书房。   高怀秀从书卷后抬头,怔了怔:“你说什么?”   下首那人只得又重复一遍:“皇上,逆贼南宫夜,于今夜在牢中自尽,撞墙而亡,狱卒制止不及,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   高怀秀点了点头。   烛影下,年轻的帝王面无表情,眼底并无喜色,唇边也无笑意。   仿佛,只是听见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   一年后。   琅琊长公主年岁渐长,高怀秀挑选了一名年少有为、文武双全的世家子为驸马,将长公主许配于他。   高霜霜不愿意,自南宫夜死后,她便心灰意冷,成天吃斋念佛,为南宫夜祈福,对兄长颇有不满,闹了好几回。   可这次,不管她怎么闹,高怀秀都没退让。   婚礼如期举行。   高霜霜本来就不情不愿,大婚当夜以泪洗面,看着驸马,想的却是南宫夜。而那世家子早知道公主曾和逆贼有染,也是心存芥蒂,同床共枕后,发现她果真不是处子之身,更是心冷。   婚后,夫妻感情淡漠。   高霜霜因为早年中过情丝之毒,坏了身子,加上夫妻并不和睦,甚少行房,婚后三年,始终未能怀上孩子。   驸马一家人越来越着急,念在高霜霜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妹妹,贵为长公主的份上,又不敢公然纳妾生子。   又过了好些时候,渐渐的,驸马在相好的丫鬟怂恿下,起了歹意。   成亲后的第四年,高霜霜于公主府暴病而亡,死因不明。   高怀秀听后震怒,命人彻查到底,最后查出来竟是驸马所为,便重责了驸马一家,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悲痛之余,只能命人厚葬公主。   至于高怀秀自己,这些年来不曾举行选秀大典,后宫还是以前那样,除了废除丽妃和王府出来的几名嫔妃的名分,惩治了她们,其余一切未变。   每个月,总会有不少大臣上书,请皇上早日立后。   奏折堆成了小山,高怀秀只当不存在。   大臣们急的不得了,只好向皇帝身边的红人贺福公公打听。   贺福看着他们,摊了摊手:“皇后?皇上心里自然早有人选。”   大臣们急忙追问道:“究竟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既然有了人选,更该早日举行大婚才好!皇上乃是天下之主,他看中的女子,岂有不答应之理?贺公公,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贺福长叹口气,又低哼了声,转身走了:“有什么法子呢?人家在江湖上发展邪教,兴风作浪,快活的很!”   大臣们:“……???”   *   阿嫣的日子的确很快活。   每天醒来,接受教众的朝拜,唱诵声响彻云霄,每天晚上,阿月坐在床边,清脆悦耳的声音读着教中文人写的赞美文章,一直读到阿嫣睡着为止。   这日子,当真再好不过了。   当然,除了那个总是欲言又止的小和尚,教中的圣子。   他的头发长了出来,如今已能束起玉冠,远远瞧着,便是翩翩公子美郎君的模样。   然而,自从那天晚上,在王府的玉燕厅外,阿嫣见他莫名其妙红着眼眶掉泪,便对他敬而远之,有多远躲多远。   他不肯离教,她便派他去最边缘的地带招揽教众,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上几面。   兰陵君找她说话,她的回答永远只有两个模板。   “不想听。”   “不,拒绝。”   第五年。   生活虽然美好,但阿嫣已经实现了所有的梦想——占地为王,将原来的摄政王府,设为盛世美颜教大本营,教众遍布天下,信者无数。   她想离开了。   这一天,阿嫣梳好头发,还没对老古董开口,忽然闻到一阵怪味,捂着鼻子站了起来,蓦地推开门:“哪儿来的公狐狸骚气?熏死本教主美丽的鼻子了……”   外面站着一名侍女,手里提着一只笼子。   里面关着一只红毛狐狸,正警惕地望着她。   侍女见教主面色不悦,急忙拿着笼子走开一段路,才道:“回教主,是宫里的贺公公托人带来的,说是皇上给您的东西——”   阿嫣怔了怔,眼眸中的情绪复杂,渐渐的,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漫开。   侍女见教主笑了,暗地里松了口气,继续往下说:“皇上还说……您见了,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能不明白么?   阿嫣摆了摆手:“带出去,找个地方放了,然后快拿熏香过来,在院子里点着,去去味道。”   侍女领命而去:“是。”   回到房间,关上门,老古董探出小脑袋,好奇的问:“宿主,高怀秀这几年都没什么声气,怎么突然想起请你进宫叙旧了?还给你送一只狐狸来?是想给您作一件新的狐皮大氅吗?”   阿嫣嗤笑:“高怀秀?”   老古董愣住:“对啊……怎么了?”   阿嫣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眼底又泛起涟漪,似笑非笑:“那怎会是高怀秀……”停顿片刻,低头,看向老古董:“恭喜你,其中一道神识彻底醒了。”   老古董大惊:“难道……高怀秀是……!”   阿嫣的面容很平静,坐下来,开始往脸上抹胭脂:“早说了不是高怀秀,现在宫里的那个人,是我的表哥。”   多少年了,不曾相见。   魔界禁殿如山如海的信件,一封未拆。   华容,一别经年,终于……到了相见之日。 第85章 青媚狐(一)   夜已深。   养心殿外,两名小太监一边守夜, 一边打盹, 偶尔一阵夜风吹过, 他们便醒过来, 望一眼寒星点缀的夜空,眼皮又开始打架。   室内,老太监贺福站在身着常服的帝王身后,他年纪上去了,精力也大不如前,夜色温柔而寂静,四周悄无声息, 他左右无事, 见皇帝手执一卷书, 只是一页一页的翻,便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香风吹过,灯影一闪。   贺福蓦然惊醒, 脱口道:“谁在那里?”   帝王翻过一页纸书, 淡淡道:“没人,夜晚风大。”   贺福四处看看,殿内的确没有旁人,他定了定神,说了一句‘皇上恕罪’,走过去关上窗。   帝王道:“你退下, 歇着去罢。朕今夜留在养心殿就寝。”   贺福开口:“皇上——”   帝王的语气不容置疑:“下去。”   贺福只得告退。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认真读书的帝王,可是……他的鼻子一向灵敏,年纪大了也是如此。   这里有股奇异的幽香。   浓艳却不刺鼻,幽深而又柔媚。   怪了。   门关上了。   帝王又翻过一页纸,目不斜视,唇边却泛起一丝笑:“还不下来?”   雕花木窗上方的横梁上,垂下一双女子的玉足,雪白小巧,再往上,便是衣摆下若隐若现的纤细小腿,衬着赤红的衣料,更显肤白胜雪。   女子柔软如水的声音,从上空飘了过来,带着几许埋怨:“亏得你能想出来……给我送一只发情期的公狐狸,那骚味差点没熏的我晕过去,满院子都是它的味道。那小东西还在笼子里撒尿,臭死了。”   帝王微微一笑,抬起头。   分明还是高怀秀的清俊眉眼,隐隐却又不同,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涌动的是猩红而妖异的光。   他放下书卷,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封面,语气含笑:“听说,魔界的长离太子想娶你为妃?”   一双玉足在半空中前后晃动。   女子眉心一点朱砂,长发垂在背上,眉眼如画,唇若丹朱,闻言又是一笑,眉梢眼角尽是不屑:“小蝶告诉你的?”   帝王淡声道:“我知道是假的。”   女子挑眉:“那你还问?”   帝王平静答道:“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眼前忽而掠过红色的影子。   阿嫣从横梁上纵身跃下,正好不偏不倚落在书案前,低头看了眼他压在手下的书,目光落在封面几个大字上,微微一怔,继而微笑起来:“聊斋志异?一本书看几千几万年,不嫌腻烦啊?”   华容柔声道:“一本书看几千几万年,一个人想几千几万年,不会变的。”   阿嫣没有说话,盯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长离太子找到镜子,带给我的时候,对我说,你和师兄为了争抢古董镜大打出手,胜负不分,虽然各自在镜子里留下神识,却导致镜灵沉睡多年。”停顿片刻,嗤笑一声:“华容,你根本不是明慈的对手,竟然最终能和他打个平手……你易容成我的模样迷惑他了,是不是?”   华容听了,神色不动,声音越发柔和,似是试探:“怎么,心疼了?”   阿嫣扬了扬眉:“这么多年了……你见过我心疼男人吗?”   华容抬起手,将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我一直相信,当年仙冥界和天狐族开战,你后来选择回族中参战,是因为我受伤了,你心疼。”   阿嫣看着他,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华容叹了一声,又问:“他醒了么?”   阿嫣皱眉,摇摇头:“不知道,几个月不见了。”   华容似是有点惊讶:“他不是在你的邪教里?”   “华容。”   这两个字,语气明显和先前不同,正经了许多。   阿嫣坐在桌案上,偏过头看他,眼里不带温度:“高怀秀不认识我,和我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偶尔说错话也就罢了。凭你我的关系……”赤着的玉足点了点他的胸口,接着往下移,停在他下腹处:“……你再敢把我的圣教叫错名字,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华容捉住她的脚,掌心温热:“有多不客气?”   阿嫣微笑:“总之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华容依旧握着她的脚,接着眉心微微拧了起来:“你的鞋子呢?夜深风寒,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阿嫣叹了口气:“只听过女人年纪大了会变的啰嗦,原来男人也一样。”   华容低着头,唇角向上扬起,眼底却满是苦涩:“一别经年……太久了。”他沉默了很久,又重复一遍:“太久了,阿嫣。”   阿嫣没什么表情,问他:“你的神识何时在高怀秀身上苏醒的?”   华容说道:“有点早。”   阿嫣平淡道:“五年前的那一晚,王府的玉燕厅,我对南宫夜下情丝之毒的时候,对不对?”   华容并不反驳,只问:“怎么猜到的?”   阿嫣轻轻蹬了一下腿,挣脱他,又用足尖轻轻踢他小腹,眸中笑意闪烁:“高怀秀便是再荒唐,也断然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同我欢好……能陪着我一起疯一起浪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华容轻哼了声:“既然知道,那还一走五年杳无音信?”   阿嫣皱眉:“胡说八道。我的美名遍传天下,教徒遍布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你梦里的杳无音信。”   华容失笑。   阿嫣从桌子上下来,赤足走了几步,转身:“这许多年,我在曼陀罗宫,你总写信叫小蝶带给我——”   华容淡淡接口:“你一封都不会看,也许全烧了,我知道。”   阿嫣奇怪的看他:“那你还写?”   华容轻笑:“信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白纸。你这个人忘性太大,我不时常提醒你,找点微薄的存在感,过上几百年,你能把我的名字都忘干净。”   阿嫣笑了出声,感叹道:“华容,世间知我者,唯你一人。”   然而,他听见这句话,脸上并无喜色……他的神色很复杂,表面永远是七分温和两分淡然,还有一分隐藏在面具背后的妖气,而在双眸深处,在他轻轻一瞥之间,流露出的,却是经久不绝的悲哀。   过了一会,阿嫣敛去笑意,看向他:“老古董说,你当年在镜中给我留了几句话,是什么?”   华容淡然道:“说了你也不会听。”   阿嫣点头:“算你识相。”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阿嫣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慢慢道:“华容,我们没缘分。”静默一会,唇边溢出一声叹息,声音低了下去:“……我们总是没缘分。”   *   回到从前的王府,如今的圣教大本营,已是黎明时分。   才刚进后院,打开房门,正在床边打瞌睡的阿月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是阿嫣,愣了愣,忙站起身:“姐姐,你可算回来了!你走了以后,圣子突然回到教中——”   阿嫣皱起眉:“他不是在沙漠里招揽教众么?”   阿月点了点头,答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赶回来了,灰头土脸的……哎呀,姐姐,大漠的太阳真了不得,快把他晒成黑炭了!他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我说你进宫了,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看样子是想进宫找你,我跟着出去,眼看着他骑马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骑马回来了。”   阿嫣心不在焉道:“我在宫里没见着他。”   阿月说:“我问他是不是去找你了,干嘛又跑回来……他说,他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让他想好了再进宫。你说这人是不是个傻子?后来,他又说今天还没打坐,还没念经,自己回房了。”   阿嫣心想,这估计也是彻底醒了……不行,还是趁他没念完经,赶紧的结束这个世界,省的又要听他唠叨。于是,便对阿月敷衍道:“我困了,想睡觉——时辰还早,你也回去歇着。”   阿月颔首,善解人意道:“那我先走了。”   女子退了出去,反手轻轻关起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嫣走到梳妆台前,拿起老古董,催促道:“快结束——”   可惜话没说完,门外响起几下叩门声,沉闷死板的声音,当中间隔的时间都是一模一样的。   见没人答应,外面那人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有声响,终于,那人开口:“我知道你在里面。”   阿嫣低哼了声:“想清楚要说什么了?”   那人沉默,过了好久,才道:“……没有。”   阿嫣拿着古董镜,照着自己的一张脸,心情稍微好了点:“那你来干什么?”   那人回答:“这次出去,在漠北招揽到二十一名教众。”   ……   阿嫣觉得奇怪。   照理说,明慈师兄是西天年轻一辈弟子中的翘楚,无论是道行还是法力,都远在华容之上,没道理华容都苏醒了,他还没有。   可他的神识如果醒了,他还提什么招揽教众?   难道……   经过这几年在教中的经历,他发现当盛世美颜教的圣子,日夜膜拜她的美貌,比起吃斋念经,有意义多了?   这么一想,阿嫣高兴起来,推开门出去:“师兄,你——”看见外面一张黝黑的脸,愣了愣:“——你谁啊?”   那人又剃了光头,皮肤晒得又黑又粗糙,眉眼有点熟悉……他这鬼样子,既不像丰神俊秀的兰陵君,更不像芝兰玉树的明慈。   他看着阿嫣的脸色,叹了口气:“师妹,是你叫我去漠北的。”   阿嫣听到‘师妹’两字,便转身往回走:“你不会作好防晒措施吗?大清早的,吓我一跳。”   明慈跟着她走了进去,想了想,轻轻关上门,看着在镜子前坐下,兀自描眉的女子背影,唤道:“……小师妹。”   阿嫣淡淡道:“叛出师门了,叫我阿嫣就好。”   明慈双手合十:“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又来了!”   阿嫣忽然转身,瞪他一眼,用眉笔指着他,威胁:“秃驴,我最讨厌你对着我阿弥陀佛,最讨厌你对着我念经,你要再啰嗦——我就把你的丑事全抖出去,到时三界所有人都知道,西天济宗座下大弟子明慈大师,当年金钟罩神功练到第十重,走火入魔重伤吐血,修炼多年的金身功亏一篑,只是因为你看到我在莲花池中修习媚术,从此以后总是浮想联翩,几千岁的老处男了,还春梦不断。”   明慈的脸晒的太黑,也就看不清他是脸红了,还是脸色发白,最终,他叹气,语气极淡:“你不必说了。”   阿嫣又哼了声:“知道怕了?”   明慈接着道:“师父和师弟们早已知晓。”   阿嫣怔了怔,耸耸肩:“不关我的事……我一直在曼陀罗宫,可没对谁宣扬过你的丑事。”   明慈淡淡道:“我说的。”   ……   半晌,阿嫣展颜一笑:“那就谢谢你了,替我宣传我的媚术有多高明。”   明慈上前一步:“师妹,如今回头不迟。圣珠已经物归原主,我也已经说服父皇和母后,不再追究当年天狐族盗我仙冥界圣物之事。可你若还要对你舅舅动手,势必触怒众神之巅的上神——”   阿嫣捂住耳朵,有些着恼:“了不得了不得,小秃驴变成老秃驴,还是改不了爱对狐狸精说教的坏毛病。老古董,赶紧结束这个世界!”   老古董怯怯道:“宿主——”   阿嫣厉声道:“快点!”   视线逐渐模糊。   隐约听见一声叹息,是从那僧人的方向传来的,他说:“你进宫了。我劝你,你不肯听,他劝……你也不听么?”   阿嫣看着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和尚,你继续吃你的斋念你的经爱你的菩萨和佛祖,我有我要做的事情,而这一切……全都与你无关。”   *   魔界,曼陀罗宫。   禁殿内。   老古董呆呆地望着那名姿容倾绝天下,风华无双的女子。   梳起一直披散着的长发,换上干净的盛装华服,那人抬起手,看着自己的裙子,转了几个圈,随着衣袂翩然飞舞的,还有肆意而张扬的笑,如此夺目。   阿嫣眉眼含笑,拿起镜子细细地凝视自己,神色自是无比陶醉,抬手抚摸吹弹可破的脸颊:“可想死我了……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呀?”说着说着,唇几乎贴上冰冷的镜面,吓的老古董大叫起来,她才作罢,心满意足道:“好了,容貌已经恢复,接下来……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老古董犹豫了好一会,小心翼翼道:“你想报复的人……是你舅舅?”   阿嫣看了看它:“是。很奇怪么?”   老古董迟疑道:“他是你亲人吧……你不是说过,你在世上只剩一个妹妹了么?”   阿嫣淡然道:“只是恰好有血缘关系的仇人。”   老古董沉默。   阿嫣看着它,笑了笑:“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杀人的剑,而是人心——这是他教会我的道理,可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多少年来,一次又一次,亲手毁掉自己的容貌。   那一座荒山野岭中的孤坟,埋葬着她母亲残破的尸骸。   此仇不报,今生永无宁日。 第86章 青媚狐(二-四)   这是留在魔宫的最后一个夜晚。   老古董早就睡着了,睡得太酣, 竟然打起了呼噜, 疑似口水的东西, 顺着镜面流淌下来, 煞是可笑。   阿嫣一直坐在梳妆台前,低头看着它,微微一笑。   今夜,无法入眠。   总觉得,应该干点有意义的事。   比如,回顾一下生命的长河中,那些早已模糊、早已淡去的故事。   *   阿嫣的父亲是妖狐一族的将军, 母亲则是天狐族的贵族之女, 早年曾有狐族第一美人的美名。   千年以来, 妖狐族和天狐族互相敌视。   天狐族自视甚高,虽然身为天生媚态的狐精,却自比为仙,不屑与擅长以美色惑人的妖狐为伍。妖狐族则觉得天狐族装腔作态, 形容可憎, 总拍仙界和神界的马屁,实在厚颜无耻。   因此,这一桩姻缘,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看好。   可在阿嫣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始终非常相爱, 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妻子。   婚后第二年,阿嫣出生,又过了好几年,母亲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龙凤双胞胎,男孩取名为小楠,女孩取名为小蝶。   从十岁起,阿嫣便跟随族中的长老修炼媚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经过妖狐族长老的悉心调教,她注定是倾倒众生的尤物,小小年纪在族中便有很大的名气,许多长辈对她给予厚望。   某位长老曾经感慨道:“唉,这么多年了……终于,我族又要出一名祸国殃民的倾城妖姬,重新举起我族美颜盛世倾绝三界的大旗。”   这一度是阿嫣的人生目标。   母亲玉娘对此是不赞同的,总是劝她:“阿嫣,这样不好。”   阿嫣便回答:“可我喜欢。”   玉娘叹气,深深担忧:“在我们天狐族——”   阿嫣看她一眼,腻在她怀里,撒娇:“娘,你都嫁到妖狐族来了,入乡随俗嘛。”   玉娘又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孩子。”   这时候,小楠和小蝶便会过来,一同靠进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小楠总是向往地看着长姐,奶声奶气道:“姐姐……等我长大,带我一起出去玩,下山找小姐姐玩。”   阿嫣捏了捏他软嘟嘟的脸,笑道:“姐姐是去找小哥哥玩的。”   小楠傻乎乎的笑了:“小哥哥不好,小哥哥没小楠好。”   阿嫣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揉着他的小胖脸玩。   小蝶虽然只比哥哥晚出生一会儿,性子截然不同,文静乖巧,十分懂事。待母亲带着小楠走了,便拉住姐姐的衣角,有板有眼道:“姐姐,你听娘的话,娘说了,你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姬,你就注定孤独终老了,不然就会被上界的神仙、西天的佛祖当成妖孽收走……”   阿嫣若不阻止她,她能说上整整一天。   真是个啰嗦话多的孩子。   *   原本,一切都很好。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深夜。   妖狐族皇室一脉二太子,率领众多兵将,团团围住他们的家。   火光照亮半边夜空。   二太子朗声宣读父亲的罪状,一条一条,说他通敌叛族,说他出卖族中机密给远在桃源的天狐族,说他娶敌族之女,实为天狐族的奸细……说的再多,真正的罪状,其实只有一条。   ——功高震主。   人间也好,仙妖神魔六界苍生,无论在何处,这都是足以致命的死罪。   更何况,父亲娶了天狐族的母亲。   父亲很平静。   他弯下腰,抱了抱他的三个孩子,对阿嫣说:“照顾你的弟弟妹妹。”   然后,他又拥抱了妻子,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照顾好孩子。等下我出去,拖住他们,你趁乱带孩子们离开,去桃源,去找你哥哥。”   玉娘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眼泪不停地掉下来:“不行,要走一起走,夫君,我不能没有——”   父亲摇头,目光冷静而温柔:“玉娘。”他唤母亲的名字,声音轻柔,却又无比决绝坚定:“为了孩子,你必须坚强。”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家人,转身离开。   高大的背影,坚定的步伐。   ——那是定格在阿嫣心中的画面。   父亲在那一晚的火光中力战而死,再也没回来。   但他成功拖住了二太子的人马,母亲才能带着阿嫣姐弟三人离开,一路被追杀,一路逃命……后来真的躲不过了,母亲决定一人引开追兵。   临走前,玉娘紧紧握住阿嫣的手,一字字道:“阿嫣,娘去引开他们……别怕,带着你的弟弟妹妹,继续去桃源,听见了吗?保护他们,娘……娘在桃源等你们。”   阿嫣容色苍白,眼圈泛红。   记忆中,那是她一生仅有的几次掉泪。   她问:“娘,真的吗?”   玉娘眼中泪光闪烁,唇边却带着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当然,舅舅会来找我们的,等你到了桃源,就能见到娘了。乖……”眼泪无声掉落,她闭了闭眼,狠下心离开:“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这句话,阿嫣带着弟妹,翻山越岭,历尽险阻,终于……离桃源只隔着一座山,翻过这座山头,便是天狐族的领地。   最苦的时候,阿嫣受了重伤,把仅剩的一点干粮留给弟妹,小楠当时便哭了,红着眼睛,恨恨道:“终有一天……终有一天,等我学成了本领,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姐姐、姐姐……呜……”   他扑进阿嫣怀里,泣不成声。   才不到十岁的孩子,深深感到了恨意。   就在那时候,二太子追了上来。   阿嫣看着那名腾云驾雾而来的男子,恐惧一点点吞噬了心脏,身体遭受重创,行动已经很困难,她推开小楠,咬牙道:“带小蝶走,翻过山头就是桃源,你去天狐族,带舅舅来救我。”   小楠断然拒绝:“我不走!姐姐,我保护你——”   阿嫣死死瞪住他:“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命令你……”见半空中那人越来越近,嗓音嘶哑:“……走啊!”   可小小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再也不愿意离开长姐,矮小瘦弱的身躯挡在阿嫣面前,张开双臂,双目带着刻骨的恨,对着那渐渐逼近的男子大喊:“不许靠近我姐姐!”   “哦?这是他的儿子?”二太子俯身,饶有兴致地看了眼男孩,缓缓道:“斩草需除根……留不得。”   他抬起手,握住男孩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看着他在半空中乱蹬,然后,手上微微用力,猛地捏紧。   “小楠——!”   “哥哥——!”   男孩歪着头,四肢软软地垂了下来。   已经气绝身亡。   阿嫣的手脚冰冷,脸色惨白,心脏像是被人忽然插了一把刀,血肉模糊,头脑却快速的反应过来,吃力地伸出手,一把抱住已经吓得呆住的妹妹,附在她耳边低语:“小蝶,姐姐等一会拖住他,你看准机会,往那里跑……不要回头,听见了吗?——不准回头!”   小蝶止不住的颤抖:“可是姐姐……我怕。”   阿嫣用力抱了抱她:“没事的,舅舅和娘在桃源等你。”   小蝶瑟缩了下:“……你呢?”   阿嫣没有说话,放开了怀中的女孩。   她腿上受了重伤,站不起来,便只能爬,一点一点,爬到那个人跟前。   二太子没有对她出手,似乎在欣赏她此刻的狼狈和无助。   最后,阿嫣停了下来,两手撑在地上,又坐起来,看着面前的男子,微微偏着头,虽然憔悴的不成人样,姿态却是妩媚而风流的:“太子殿下,男丁必须斩草除根,女儿家的,不必下那么狠的手罢,留着更有用处,不是么?”   二太子大笑,甩开男孩的尸体,看着她,嘲弄道:“素闻阿嫣姑娘的大名,早就想见见你……为了活命,你真是什么都干的出来。”   阿嫣幽幽叹了一声:“是人都想活下去,没什么奇怪的。”   二太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望着那一张难掩丽色的脸,那一双流光暗转的眸子,忽然有片刻的恍惚:“……带你们回去,当本太子的妾室,也无不可。”   阿嫣低声笑道:“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突然扬起声音,厉声道:“就是现在,小蝶,走!”   与此同时,手举起,粉末飞扬。   二太子痛叫一声,知道那发光的粉末必定有毒,咬牙切齿的咒骂了一句,将少女往旁边一甩。   阿嫣撞在石头上,咳血不止,无法维持人形,露出狐狸本体。   二太子一只手捂着眼睛,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视线总算清晰了,他冷笑一声,拔出剑,指向小狐狸的头颅。   阿嫣不看他,也不看那泛着寒芒的利剑,仿佛懒得多看一眼。   “贱人,你找死!”   二太子高高举起剑,正要斩下时,一条散发出夺目银光的白绫,冷不丁从斜地里刺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绕上宝剑,稍一用力,剑刃寸寸断裂。二太子大惊,连退几步,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女子。   那是一名素衣黑发的女子,打扮的十分普通,只是容貌极美,绝非凡间所有,尤其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更非一般仙子所能企及,那般仙姿玉容,只能是……神族的女子。   二太子心中惊骇,定了定神,上前抱拳行礼,试探道:“晚辈乃是妖狐一族二太子狐渊,在此清理门户,铲除族中逆贼,不知……尊驾何方神圣,为何无端出手,阻拦晚辈?”   白绫收了回来,缠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   她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柔柔的声线,毫无起伏:“既然已经出手,已经阻拦,你又问这许多作甚?……走罢。”   二太子咬了咬牙,权衡轻重,到底不甘心:“敢问前辈姓名?”   “姓名?”女子看了看他,笑了笑:“素澜。”   二太子骤然失色,忙屈膝行了一礼:“原来是神族天女驾到,天女恕罪——”   女子转过身,又重复一遍:“走罢。”   二太子连连点头:“是,是。”   等到退至远处,狐族的兵将围了过来:“太子殿下,她只有一个人而已,即便是上界的仙子,我们未必——”   二太子冷笑着打断:“什么仙子?素字辈,那是众神之巅的神族公主,看她的发髻和装束,多半已经许给天帝座下四王族子弟……不是我们能招惹的起的人。”   众人吃了一惊:“上古兽族四王?那是咱们老祖先的老祖先啊……”   二太子回头望一眼,盯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哼了一声:“走!”   那些人走了,素澜跪坐下来,忽然又抬起头,看向一个地方,招了招手。   小蝶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接着加快脚步,扑到阿嫣面前:“姐姐,姐姐你别吓我……”   阿嫣动了动唇:“没事。”   她抬眸,看着那名美丽的神族帝女,只觉得对方容颜清丽绝俗,眉梢眼角却有无法消散的愁绪,总是郁郁寡欢。   原来,竟连九天之上最尊贵的天女,也不快乐么?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   素澜替阿嫣疗伤,又问小蝶,她们是不是要去天狐族所在的桃源。   小蝶说,是。   素澜微笑道:“我送你们去……虽然我法力低微,只要不碰到特别难缠的人物,应该不会有事。”   小蝶惊讶道:“仙子姐姐若是法力低微,那、那我等岂非蝼蚁,不堪一击?”   素澜又笑了笑,摇头:“在神魔两界真正的高手面前,我连十招都撑不住。”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法术变了两只可爱的小狐狸,逗小蝶开心,温声道:“姐姐学的法术,大多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蝶说道:“可那个坏人好怕你。”   素澜淡淡道:“神族威严尚在,我夫君——”笑意染上几许讽刺,低低道:“——他神通广大,我跟着沾光罢了。”   阿嫣一直没说话,只在伤势缓和了一点,不再流血后,小声说了句:“……多谢恩人出手相助。”   素澜摇头:“不必。”   阿嫣能变回人形了,素澜便陪着她,本想将小楠就地埋葬,阿嫣不愿意,固执地把弟弟冰冷的尸体背在身上,蹒跚地走路。   素澜叹息一声,召唤祥云,送她们到桃源入口。   在那里,阿嫣看到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五官莫名的熟悉,而在他身后的,是母亲。   玉娘惊喜地飞奔过来,笑中带泪,叫了声‘阿嫣’,又叫‘小蝶’,然后……喜悦的目光移向长女背后的男孩,见他脸色死灰一般的黯淡,一点声息也无,整个人如被震住,动也不动,过了很久,颤巍巍的唤了声:“……小楠。”   阿嫣看见母亲,还来不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一颗心便沉入冰窖,苍白着脸,轻声道:“娘,对不起。”   *   从那一天起,母亲待她便很冷淡。   阿嫣心底总觉得,母亲会这样,是因为她没能按照约定,照顾好弟弟,是因为弟弟死在她的面前,她身为长姐,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可她从来不说。   母亲不怎么理她,她便也不跟母亲说话,宁可找舅舅。   舅舅是天狐族的大长老,位高权重。   很多年前,舅舅救了一只全家落难的小狐狸,收为义子,后来,这只小狐狸长大了,修炼成人形,号称狐族第一美男子。   他叫华容。   舅舅对阿嫣很好,比起华容和小蝶,他似乎特别偏心阿嫣,有好东西,总是第一个给她,教他们三个人练功的时候,也会对阿嫣格外用心。   阿嫣修习过媚术,到了天狐族也不肯放弃这门看家本领。于是,初来乍到,时常被天狐族同辈的人嘲笑,她不是软和的性子,谁嘲笑她,她该还嘴还嘴,该动手动手,闹到不可开交,舅舅总会帮她说话,三言两语解决一场纠纷,宁可被人暗地里说护短偏心,也绝不惩罚她。   阿嫣失去了父亲,又与母亲心存芥蒂,渐渐的,对舅舅越来越依赖。   放眼天下,只有舅舅对她最好。   当然,华容也是好的,凡事都向着她。   她和别人吵架,他站在旁边,摇着扇子乘凉,时不时会说上几句风凉话:   “表妹所言极是。”   “表妹说的对。”   ……   他的皮相好,深受族中上至千百岁,下至十岁女狐狸的厚爱,每到这种时候,对方便会委屈的叫起来:“华容哥哥太偏心了,还讲不讲道理?阿嫣是妖狐族来的外人,你总帮着外人说话——”   华容摇起扇子,指向说话的人,一本正经的纠正:“错了。”扇子一转,勾起阿嫣的下巴,一双带笑的桃花眼迷死人不偿命:“……是内人。”   阿嫣挑眉,挡开他的扇子,反手去捏他的脸:“表哥好不要脸,谁想当你的内人了?我的梦想是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姬,不迷倒一打昏君,颠覆几个朝代,我才不罢手,你想头上长满草原,尽管娶我呀。”   华容轻笑,柔声哄道:“不要紧。尝遍世间男子的味道,才知我是最好。”   阿嫣‘啧’了一声。   如果不幸吵着吵着动手,那华容也会帮她,扇子时不时的乱飞一下,不是敲在敌对那人的头上,就是绊倒那人的脚。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和华容在一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   他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年。   她是全族最貌美的少女。   天生一对。   他们名为表兄妹,实则更像青梅竹马,平时眉来眼去惯了,一来二去的,也就真的勾搭上了。   阿嫣在他身上练媚术,练房中术,偶尔也拉着他一起双修。   华容很乐意当试验品,从没有怨言,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的宠溺。   每隔几个月,阿嫣会出桃源一次,独自下山游玩,如果有顺眼的对象,便会将修炼已久的媚术,用到实战上。   华容从来不跟着,也从来不过问她下山后干了什么。   就像阿嫣从不问他在族内族外,到底有几个老相好。   这是他们的默契。   玩归玩,玩腻了就收心。   ……当时,都是这么想的。   华容这人只有一个改不掉的坏毛病,总不肯好好穿衣服,一件简单的绸缎锦袍,非得给你露出半边肩膀,或者大半的胸膛,他还从不束发。于是,展现在天狐族众多饥渴的女狐狸面前的,便是一幅美人图——慵懒的美人披着松垮垮的衣裳,黑发垂在苍白的肌肤上,精致清瘦的锁骨若隐若现,说不出的诱人。   阿嫣起初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却觉得不对劲——他总让别的狐狸精饱眼福,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吃亏?   后来,有一次,他又乱穿衣服了,阿嫣问他:“这么爱给人看啊?”   华容挑了挑眉,眼神一勾:“你……不喜欢?”   阿嫣点头:“当然。”说着,她把外衣脱了下来,只穿着肚兜,高高兴兴地走到几只男狐狸面前,回头对他扬眉一笑:“——露的比你多!有什么了不起的?”   华容:“……”   他快步走了过来,捡起衣裳把她包住,神色严肃:“看不见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不准这样。”他叹口气,有些无奈:“以后,谁都不露了,嗯?”   阿嫣笑着看他一眼。   华容淡淡道:“我不是跟你商量。”   阿嫣便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过了几年,阿嫣的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某天深夜,舅舅传她只身一人前去,郑重的对她说,他决定把族中最高级的秘法传授于她,这门心法只能由女子修炼,已经失散多年,好不容易秘籍修复完毕,族中那么多资质上佳的女弟子,他却选了拥有妖狐族一半血统的她,成为这门心法的主人。   炼容心法。   当时,阿嫣只觉得受宠若惊,对舅舅更是又敬又爱,心存感激。   只有他,事事都想着她,总把最好的留给她。   这是一门奇怪的心法。   开始修习后,阿嫣的修为和法力提升飞快,只在短短数月间,便将包括华容在内的同辈弟子远远甩开,照这个速度,如果能练成第十重心法,她将成为狐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跻身三界高手前列的人。   这是何等的殊荣。   但是,更主要的……   那晚父亲离去的背影。   那天小楠惨死的画面。   全都深深刻在心上,至死难忘。   她要找一个人报仇。   等报完仇……   她想起她的恩人,九天之上的帝女眉心深锁的愁绪,便恍惚的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也能报恩,帮素澜上神解决她的烦恼。   无论如何,她必须练下去。   于是,阿嫣没日没夜的修习炼容心法,一度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玉娘对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奇怪,从冷淡变成了排斥。   当母亲以为她看不见的时候,总会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可她一旦转头,母亲便会移开视线,板起脸,冷冷地走开。   阿嫣想,没关系的,等她报了仇,母亲就会原谅她了。   来日方长。   三十年的光阴匆匆而过。   那天,阿嫣终于突破炼容心法第四重,从紧闭的密室出来,正好看见小蝶,便打了声招呼。谁知妹妹回头,看到她的脸,‘呀’的尖叫了声,手里捧着的银盆猝不及防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姐姐……你、你的脸……”   阿嫣皱眉,找了面镜子,拿起来一看,愣住。   那是……她的脸吗?   从额头到下巴,一道道血痕贯穿其上,狰狞可怖。   镜子从手里掉了下去。   阿嫣去找舅舅,他也吃了一惊,但是安慰她,没事的,只要吃几粒塑颜丹就可以治好了。   正如他所说,服用两天的塑颜丹后,容貌很快恢复如初。   阿嫣松了口气。   那时,她虽然喜爱自己的美貌,却远达不到经年以后重视的程度。她生来貌美,拥有的太轻易,便不太珍惜。   又过了十年,她突破炼容心法第五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却更为严重。   这次和上次不同,毁容时,她分明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但她没有动摇,直到突破瓶颈,才出密室。   这一回,她服用了足有半月的塑颜丹,才勉强恢复到最初的容貌。   华容意识到了不对,几次三番劝她:“阿嫣,你不能再练下去……这根本不是什么秘法,这是妖术。”   阿嫣调侃:“狐狸精本就是妖,你也把自己当成神仙啦?”   华容眼底全无笑意:“欲速则不达,你修为提升如此之快,必定会付出代价,现在看来,代价就是容颜尽毁……义父为何让你练这门妖法?不行,阿嫣,你——”   阿嫣笑了笑,不以为然:“到那时候,你尽管再找一只年轻貌美的狐狸精,我又不会拦着你。”   “阿嫣!”   那是第一次,华容对她说话时,用了严厉的语气。   阿嫣沉默,过了会,开口道:“别在我面前说舅舅的坏话。”   华容轻叹一声,将她拥进怀里,低声道:“义父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就发誓一生效忠于他,我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质疑他……可是阿嫣,你真的不能练下去了。”他俯身,抵住她的额头,轻轻道:“听话。”   阿嫣闭了闭眼:“……突破第六重。”   华容拧眉:“阿嫣!”   阿嫣坚持:“就练到第六重,然后我下山办一件事,等事情办妥,我不练了。”   华容没作声。   阿嫣笑了笑,抱住他,抬眸凝视他的脸,目光带笑:“表哥,我的容貌不是恢复了吗?趁现在还没毁,多看两眼。”   华容气的够呛,用扇子点了点她的眉心:“你这叫往人的伤口上撒盐。”   阿嫣靠在他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闷闷的笑了一声:“我是说真的……真有那么一天,你尽管移情别恋,这是我选的路,我不拦你,更不会怪你。”   华容自嘲的笑了下,淡淡道:“不可能的。”   阿嫣看着他。   华容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表妹,你要记住——从来只有你不要我,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   深夜。   妖狐族王宫。   今晚二太子在好友府中对饮至尽兴时,已经晚了,回宫后实在醉的厉害,没有和嫔妃小妾共赴云雨的心思,只想早点躺到床上歇息。   刚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没一会,后颈突然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张大嘴,想痛叫出声,却惊恐地发现……他不能发出声音。   二太子伸出颤抖的手,触碰疼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那是……哑穴。   在那个位置上,他摸到锋利的薄刃,只是轻轻划过,手指即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那、那是什么东西?   刀片?匕首?   二太子全身都在哆嗦。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痛楚又是这般真实且无法忍受。   “太子殿下……”二太子听见一道女子宛转的声线,低柔妩媚,可又冷的像寒冰,自角落的阴影处传了过来:“唉……这才几年,就不认识了么?当初还说要纳我当小妾,我以为你有多喜欢我,原来就是随口说着玩的。”   二太子疼的冷汗直流,无助地张着嘴,用尽力气想嘶吼,奈何只能干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沙哑的赫赫声。   女子笑了笑,从阴影里走出来:“二太子,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呢。这么多年以来,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我只要作梦,梦里都是你……华容都没这个待遇。”   “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你落到我手上,我该怎么对你,才能解我心头恨。”   “狐渊,你欠我两条人命,两笔血债。可你只有一个人,怎么才能还两个人的份呢……嗯?”   女子离他越来越近。   二太子挣扎着,向床里瑟缩,见躲不掉,狠了狠心,咬牙翻了个身,跌下床,他手脚并用,试图爬向门外。   一只绣鞋踩在他的手上,来回碾了两下。   喀啦啦几声向,骨骼尽碎。   二太子痛晕了过去。   可是很快的,他又苏醒过来,朦朦胧胧的视线,映出女子苍白的脸,容颜如雪,而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恨意和冷冷的嘲弄的眼睛,似曾相识。   他见过。   那一天,在桃源附近,在一只受伤后显露原形的狐狸眼里,见过。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身份。   于是,他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无尽的恐惧。   每一滴血都是冰冷的绝望。   “杀我爹,当着我的面,拧断小楠的脖子……那时候,你可想到会有这一天?”   二太子想求饶,奈何开不了口,只能哀求地望着拔出短匕首的女子。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女子蹲下身,看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今夜还长的很,太子殿下。”   *   妖狐族二太子狐渊于宫中暴毙,就死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死相奇惨无比,明显死前曾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这消息传到桃源,阿嫣正在帮小蝶的指甲涂上蔻丹,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反倒是小蝶吓了一跳,急着想站起来。   阿嫣拉住她:“别动,涂歪了。”   小蝶有点恍惚,喃喃道:“二太子,不就是那个……”目光忽然染上喜色,看着长姐,笑了起来:“姐姐,他死了,他竟然死了!真是太好了,苍天开眼,爹爹和小楠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阿嫣叹气:“只可惜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换不回爹和弟弟。”眼神冷厉如刀刃,声音冰冷而坚硬:“……这么一想,还是亏了,就该把他剥皮抽筋,一刀刀活剐了他才对。”   小蝶一愣:“姐姐,你说什么?”   阿嫣摇摇头:“没。坐下来,还剩两个手指没涂完呢。”   当天晚上,舅舅宫里的人请她过去,她刚走到殿外,远远的就听到争吵声,不禁停下脚步。   那是,舅舅和母亲。   “……你想送阿嫣去西天济宗座下修行?!妹妹,你是怎么想的?阿嫣是狐妖,你送她去念什么佛经?这不是笑话么!”   “……妖狐族二太子暴毙,你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万一要是查出来了……”   “……那又如何?狐渊该死。”   “……便是该死,也不能由她出手,那好歹是妖狐一族的太子!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岂容儿戏?再者说,阿嫣动不动便和人起争执,甚至于大打出手,她性子太急躁,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觉得阿嫣便很好。”   “……哥哥,你总是纵容她,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玉娘和大长老吵到一半,蓦然回首,忽见女儿站在殿门口,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不觉涨红了脸。   大长老皱眉,吩咐周围的人都下去。   阿嫣浑然不觉,只是一直看着母亲,沉默好久,缓缓吐出几个字:“娘,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玉娘别开脸,淡淡道:“去西天修行,于你而言,是难得的机会。”   阿嫣面无表情:“狐渊杀了爹,杀了小楠,他难道不该死?我杀了他,一报还一报,何罪之有?”   玉娘冷声道:“若是引得狐族内战,你能担负的起么?”   阿嫣想也不想,脱口道:“到了那时,我自会一死以谢天下,又不会连累你,你怕什么?娘——”喉咙有点发涩,她转过身,心灰意冷:“小楠死了,为何你恨的是我,却不是狐渊?”   玉娘看了一眼大长老,欲言又止,半晌,叹息道:“走罢,别在这里吵着你舅舅。”   母女二人沉默地走了一路。   阿嫣的院子到了。   玉娘停下来,犹豫多时,低下头,艰涩道:“阿嫣,别回来了。”   身边的人抿紧唇,快步往前走。   玉娘抬头,望着女儿的背影,喃喃重复了遍:“……千万,别回来了。” 第87章 青媚狐(五-七)   阿嫣到底还是去了西天。   临行前,华容帮她一起准备行李, 横竖就几件衣服, 听说西天规矩多, 带的还都是最朴素的衣裙, 以素色为主。   阿嫣瞧着心烦,干脆往床上一扔,站在窗口,看着满园秋色发呆。   华容捡回她抛下的衣物,整齐地叠好,放起来,头也不抬道:“西天都是几百年几千年不开荤的和尚, 性子多有古怪, 你去了以后, 切记不可太放纵。”   阿嫣没回头:“说人话。”   华容便道:“少招蜂引蝶,都是禁欲久了的男人,经不起你挑逗。”   阿嫣突然笑了一声,转过身看他, 唤道:“表哥。”   华容挑眉:“怎么?”   阿嫣摇摇头, 戏谑道:“你是越来越小心眼爱计较了,从前那个对我说尝遍天下男子味道,才知你是最好的华容,哪儿去了?”   华容微微一怔,站起身走了过去,轻叹道:“……年纪大了。”   阿嫣脱口道:“说你还是说我?”   华容好笑:“说我, 你永远青春貌美,可以了吗?”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华容抬手轻抚她的脸,眉间染上郁郁之色:“我是真不想你去,非走不可么?”   阿嫣覆上他的手背,答道:“不会太久的,我这德性,你自己清楚,西天的大和尚能容得下我才怪。”   华容微笑,又叹了一声,拥紧她:“这么些年了,世间倾城红颜看遍,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等你回来,我们……”   说到这里,没有下文了,只是手臂逐渐收紧。   阿嫣沉默了会,开口道:“好,就我们。”   *   西天济宗是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胖和尚,笑起来不止有双下巴,更像三下巴、四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弯弯的,瞧着便让人忍俊不禁。   他给阿嫣取了个法号,明贞。   阿嫣一听就不肯了,当场闹起来:“姑奶奶八百年前就不贞了,你才贞呢。”   济宗笑道:“徒儿真爱瞎说,你芳龄未满百岁。”   阿嫣怒道:“听人说话学会捡重点!”   济宗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为师对你给予厚望,西天女弟子甚少,你资质如此之好,将来有望成为第一位将我佛门发扬光大的女弟子——”   阿嫣皱眉:“我还是更希望成为青史留名的狐狸精。”沉思片刻,忽然又展颜笑了起来,便如春花绽放,声音又甜又腻:“师父,你把我赶出师门可好?这样我回去也有个交代……唉,你瞧我长的如花似玉,有我在,你的这些光头小和尚们能念经吗?我不想当尼姑,我只想当狐狸精,你快赶我走罢!”   可济宗笑呵呵的,就是不允。   阿嫣便在西天呆了下来,虽然讨厌济宗老和尚给的贞节牌坊法号,但对师门的其它待遇,还是比较满意的。   凡间这千百年盛行佛教,供奉济宗和尚的庙香火旺盛,他的小日子过的也好,庙宇楼阁,不比隔壁众神之巅的帝宫差上多少,吃的当然是素斋,可是他有几个手艺堪比大厨的好徒弟,每天变着法子的弄好吃的给他……他甚至偷藏了几坛佳酿,不喝,只偶尔戳一个小孔,闻闻味道。   师门只有一个女弟子。   阿嫣的师兄们许是几十年上百年没见过女人了,见了她不是惊讶过度的痴呆样,就是面红耳赤说话结巴,有趣的很。   阿嫣习惯了烟视媚行的狐妖作态,说话总带着几分轻软的挑逗,行走起来便是腰肢轻摆,一颦一笑皆是令人脸红心跳的风情。   到了西天,心里记着华容的话,多少收敛了点,但有时还是狗改不了——不,狐狸精改不了发骚,总喜欢逗着人玩,免不了偶尔抛个媚眼,占点口头便宜。   看着那些光头师兄窘迫而害羞的样子,她想,这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听师兄们说,大师兄要出关了。   大师兄法号明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在闭关修炼,剩下那小半年的时间,三分之一用来和师父探讨佛法,三分之一用来考查师弟们背经的进度,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照样用来修行,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同门师兄弟对他既敬又怕。   济宗门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他收的弟子,一概不问出身,所以同门弟子只以法号相称,背景皆成谜。   但是,有两个师兄偷偷告诉阿嫣,大师兄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家世显赫,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他平日里穿的衣物虽然看似朴素无华,但是根据他们长久以来的细心研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用的法宝灵器就更加壕无人性了,随便拿出来一样,尽显低调的奢华。   最后,那位师兄好心劝阿嫣:“师妹,等大师兄出关了,你记得有多远躲多远,你不知道……他有洁癖,鼻子很灵的。”   阿嫣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闻了闻:“不是吧,我只有狐骚味,没有狐臭味,不至于碍着他。”   师兄:“……”   事实证明,到底还是碍着了。   那天大家都在食堂打饭,今天的素斋不错,阿嫣多喝了一碗豆腐汤,正巧有个相熟的师兄路过,便央求他帮她再带一碗过来,语气自然是甜甜软软的——然后,自入门以来,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大师兄。   他是佛门弟子,瞧着却更像隔壁家修仙的道长。   最初的印象,便是一尘不染,如雪的白。   僧衣是白色的,束发的带子是白色的,他的肤色也是不见阳光的苍白,唯独一双眼睛一头青丝,是深沉如墨的黑。   两种颜色泾渭分明,对比明显。   他的神情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天山之巅的皑皑白雪。   纯粹的冷。   一眨眼的瞬间,他身形一晃,出现在阿嫣的面前,对视一眼,他开口,声音也如山涧泉、冰上雪:“你既已拜入师父门下,便该遵守门规,何以放浪形骸,亵渎我佛门清净地——”   阿嫣心思飞转,暗想,现在和他当众闹一场,兴许老和尚看不过眼,就会把她赶走,这样正好能名正言顺地回桃源。   此计甚妙。   于是,阿嫣站起来,指着他,柳眉一竖,语气还是那般低柔宛转,隐隐却含着嘲弄挑衅:“明慈师兄,你好不讲道理呀!我本来就是狐妖,道行全用在迷惑男人上,你说我放浪形骸……想叫狐狸精不发骚,便如逼良为娼,逼母猪上树,师兄,妓院你肯定没逛过,那你会教母猪爬树吗?”   没等他回答,她哼了一声,斜睨他一眼:“不会啊?那你非得来烦我作甚?我又不对你放浪形骸!再说了,这满屋子的小秃驴,就你一个留头发的,你这么喜欢你的佛门清净地,你怎的不跟老和尚学学,剃光头发,穿衣服露个圆滚滚的肚皮——你这么爱好你的皮相,一看就六根不净,佛祖会生气的。”   说完,过了好久,都没一点声音。   师兄们震惊地看着她,好些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念一句‘阿弥陀佛’。   最终,明慈留下一句‘我不是’,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看见,大师兄剃掉长发,烧了戒疤——不知是第一次动手,技术生疏,或是心中实在气不过,他头顶还割破了好几个口子。   阿嫣看见他,高兴地拍手:“啊呀,小秃驴,叫你剃头发,你还真变光头啦?——真听话,要不要姐姐奖励你一个香吻?”   大师兄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从此以后,明慈许是自认口拙,甘拜下风,见了她都绕道走,不与她一般见识。   阿嫣也不理会他,只是觉得可惜,都闹成这样了,老和尚只当没发生过,依旧乐呵呵的,半句不提让她走的话。   一日日的,就这么拖了下去。   练功的时候,阿嫣还能提起几分精神,到了念经打坐……师兄们在敲木鱼,在阿弥陀佛,她手里捧着经卷,念着念着就睡了过去。   老和尚不管她,师兄们让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大师兄,有时会看一眼她的方向,神色间颇为不赞同。   阿嫣是不理他的,若他想开口对她说教,他说一句,她骂一句秃驴,直到他忍受不了侮辱,默默地走开。   十年后,他又默默地蓄起头发。   同门都说,大师兄的造诣极高,他可是近万万年来,唯一千岁左右,就能修成金身的弟子——金身已成,代表他半只脚踏入飞升的行列,已经是半佛之身。   阿嫣问:“金身有什么用?”   师兄回答:“那可是大大的好!夏天不怕热,不出汗,蚊虫不近,冬天不怕冷,不会冻伤——对战时的好处就更不用说了,金钟罩铁布衫神功,刀枪不入,一个打四个不虚的,不过我们是佛门子弟,不谈打打杀杀的俗事。”   阿嫣听了很是感兴趣,缠着师兄教她。   师兄不允,她又去缠着老和尚,说他偏心,只教小秃驴,不教她。   济宗依旧笑呵呵的,心平气和道:“明贞,并非为师偏心,你明慈师兄是用千年童子身修炼,自然一日千里,进步飞快。可你……”   阿嫣了然,失望道:“我身经百战,修不成的了。唉,早知如此……”想了一会,忙摇头:“不成,早知如此,我也不干,谁爱当千年童子谁当去。”她看着师父圆滚滚的肚子,笑问:“大师兄是千年童子身,师父,那你岂不是万万年童子身了?”   济宗笑道:“胡闹。”   *   百年后。   阿嫣在西天待足了一百年,就算平时再偷懒,佛经也能勉强背上几卷,师父又收了几个师弟进来,师门文试的时候,她也不是最后一名了。   日子过的平淡又枯燥,但也没什么不好的。   除了每次外出斩妖除魔,老和尚总喜欢把她和明慈分到一起。   她觉得大师兄是个假正经的呆子,禁欲千年,心理八成不正常。明慈觉得她是迷惑人心的妖女,站着不动,狐骚味都能传到几百里外。   西荒杀妖皇之后,他们名声大噪。   不止是同门,就连西天乃至于三界的许多人,都知道济宗座下有两名得力弟子,总爱把他们放在一起谈论,仿佛他们是一对行走江湖斩妖除魔的搭档。   ——没劲。   直到那一天,东海有恶龙出没,惊扰沿海渔民。   众神之巅的帝宫数次催促东海龙王收服自家亲戚,不知出于什么缘由,龙宫迟迟没有动静,这个活便落在了明慈和她的头上。   出征的路上,还是一路无话。   相看两相厌。   明慈总是面无表情,少言寡语。   她觉得明慈连可爱都谈不上,毫无逗弄的兴趣,便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可那恶龙寿长五千年,十分难缠,明慈对上它都很吃力,更别说阿嫣,缠斗多时,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   恶龙伤了一只眼睛,因而勃然大怒,一爪子掀翻阿嫣,蓦地冲向一边重伤倒地、仍在咳血的明慈。   阿嫣没办法,是真的没办法,只好运转起炼容心法,挡在他面前,硬生生抗下了恶龙一击,接着趁恶龙不防,反手用尽全力刺出一剑,穿透坚硬的鳞甲,正中龙心,滚烫的血溅了一脸。   脸上一阵刺痛。   阿嫣不用拿镜子看,都知道怕是又毁容了。   恶龙虽然伏诛,她受伤也不轻,趴在地上半天动不了,明慈过来背起她,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岛休养生息。   阿嫣背靠岩壁,喘息了会儿,抬起手,慢吞吞地弄乱头发,用垂下的发丝,遮住脸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接着看了一眼对面——那和尚惨白着脸,唇角还挂着血渍,又在闭目打坐,嘴里念念有词,旁边放着他的降魔杖。   仰起脸,透过一缕缕乱发,眯眼看着天空。   ——已经到了他每天雷打不动念经的时辰。   阿嫣瞧着他,等他念完了,便开始发牢骚。   “我说你武器选什么不好,选根棒子,你以为你的降魔杖是孙猴子的金箍棒,重达上万斤吗?敲那恶龙几下,不痛不痒的……换把锋利一点的菜刀,早捅死了那条狡猾的海龙。”   “你不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的金身?关键时候为什么不顶用?他尾巴一甩,你又飞出去吐血了。”   “我不要在这里,我不想跟你们和尚玩了,我好端端的一只狐狸精,大写的妖怪,凭什么要跟着你们出去降妖除魔?若是被其它妖怪知道了,岂不是要骂我吃里扒外?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我要回家,我要问舅舅要塑颜丹……烦死了,小秃驴,你——”   抬眸,看见他正站在眼前,背着阳光,说几个字,嘴角还会流出点血:“师妹,你那邪功……别练了。”   阿嫣嗤笑:“你以为我想练呀?”   他便不说话了,坐下来替她疗伤——他自己都半死不活的,还浪费灵力帮她治伤,他真的是个傻的。   阿嫣看着他,难得不叫他秃驴了,问他:“你这算报恩?不用的。”   明慈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手和她贴在一起,掌心温暖宽厚。   周围泛起淡淡的金光。   阿嫣见他又低低咳了几声,血丝从唇角沁出来,不由皱了皱眉,强硬地收手,阻断他疗伤:“都说了不用,我出手不是为了你。”   明慈睁开眼眸,嗓音有些沙哑,咳了一声,道:“是因为师父,我知道。”   阿嫣笑了笑,坦然道:“是,因为老和尚……他虽不说,可他教我的传我的功法,全是针对我修炼的炼容心法,他既费心救我,我便也不能看着他的弟子出事。”睨了他一眼,又道:“我不爱欠人的,老和尚那般看重你,我救你一命,算是报了他的恩。你快养好伤,带我回家,我要拿塑颜丹。”   明慈垂眸,沉默片刻,问道:“你为何会修炼这等阴狠的心法?”   阿嫣的手不自然地握紧,冷冷道:“与你无关。”   世间总有那么几个……明知存在着欺瞒,也不愿意去质疑的人。   养好伤之后,明慈也没听她的话,送她回家,而是带着她回到西天。   阿嫣固执地用头发遮着脸,宁可装鬼吓唬人,也不给人看她的样子。   老和尚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甚至借用了几样别人的法器,尝试了足有十种法子,才总算把阿嫣的脸恢复到原样。   阿嫣便又高兴起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东海之后,她和明慈的关系稍有好转。   偶尔在路上碰到,叫一声师兄,叫一声师妹,也就这样而已。   有一天晚上,阿嫣半夜睡不着,想起夜里老和尚也不大爱睡觉,总喜欢捧着那两坛只能闻不能喝的酒,便想去找他说话,谁知走到师父的院子外,透过半掩的门,竟然看到师父在训话。   那个总是乐呵呵傻笑的师父,竟然在疾言厉色的教训人。   对象还是他们这一辈万里挑一的优等生明慈大师兄,他低着头,容色苍白依旧,目光望着地上,看不清神色。   阿嫣很是意外,站住脚步。   里面的人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看了过来,师父还好,明慈一见是她,突然愣住,紧接着脸泛起不自然的颜色,转过头,对师父沉默地行了个礼,匆匆走开,身影快的如风,转瞬便消失了。   阿嫣往后看了看,他的背影早已不知所踪。   莫名其妙。   不远处,济宗长长叹了口气:“是劫难逃,是劫难逃……”   阿嫣一怔,结合方才明慈古怪的表现,身经百战情债无数的她,很快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跑到老和尚身边,小声问:“他是嫉妒我资质好,潜力比他高,还是看上我了?”   济宗只是叹气,摸摸她的头,唤道:“小狐狸。”   阿嫣眉开眼笑——只要他不叫她明贞,不管叫她什么,她都是高兴的:“在呢。”   济宗苦笑道:“是劫难逃呐。”   阿嫣哼了声:“那也是他的劫,你对我念什么?我在下界是逗过几个假正经的酒肉和尚,可大师兄老是凶我,又闷,不讨我喜欢,我从没逗他。”她瞥了眼师父圆滚滚的肚皮,又扑哧笑了出来:“老和尚,实话与你说罢,我在桃源有个相好的,长的可好看了,带出去特别有面子,下次介绍你认识。”   济宗摇了摇头。   那以后,阿嫣又想回桃源了,行程就定在下月。   过了几天,她听说明慈闭关修炼金钟罩神功第十重,便动起脑筋,准备在回去前,练一练荒废已久的媚术,这万一久不回去,华容不甘寂寞,被厉害的女狐狸精凭本事勾去了,她可以凭看家本领把他先勾回来,然后再甩掉,继续找下个相好的。   后山很偏僻的地方,有一座莲花池。   和尚是不会去那里露天沐浴的,平时都是阿嫣在用。   于是,阿嫣到了莲花池边,褪下衣衫,走下去,池水很浅,只到膝盖,清澈见底。   西天的莲花四季盛开,水中红莲和白莲皆有。   她在水中修习媚术,时隐时现,青丝在水中散开,丝丝缕缕。   只可惜四周没有妖物,只能以没有生息的莲花和石子为目标练习,没有参考对象。   时间一长,阿嫣叹了一声,心想是太久不练了,功力不足从前的七八成,这样下去,真会丢尽脸面。   她不气馁。   第二天,她继续来。   第三天,她继续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她终于有了点感觉,欢喜地笑了出来,笑到一半,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阿嫣找了很久,才找到隐匿在仙草仙木深处……在那里,有个和尚苍白着脸倒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唇边全是血。   难怪……放眼如今的师门,也只有他和师父,可以不被她发现,藏那么久。   老和尚说的对,她真的是他的劫。   其他人都要靠本事勾的,只有他,她连小手指都没动一下,阴差阳错的,他都能看见她在池子里练媚术。   这是一种怎样的运气。   阿嫣穿完衣服,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把他拖回他房里。   明慈三天后才醒。   正好阿嫣拿药进来,看见他躺在床上,目光空洞,便问他:“你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怎的跑到莲花池去了?”   明慈面无表情,声音很轻:“……那就是我闭关的地方。”   阿嫣奇道:“在莲花池后面?”   明慈合上眼睑,低声道:“离池子近。”   阿嫣问道:“所以?”   明慈沉默很久,又轻叹一声,才道:“闭关多日,太脏。离池子近,出关后,可以及早沐浴梳洗。”   ……   好像有人说过,大师兄是有洁癖的。   阿嫣把药放在他的枕头边,算是安慰他:“行了,你撑了七天,身为男人,你已经很不错了。是我貌美倾城风骚妖艳人见人爱,不是你好色,定力不够。”对方不语,她又道:“你的金身——”   明慈淡淡道:“无妨。”   阿嫣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修炼了千年吧。”   明慈始终不曾看向她,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低低重复一遍:“无妨。”   阿嫣叫他:“和尚。”   明慈回头。   阿嫣的脸上没有笑意,直视着他的眼睛:“老和尚是我师父,但我从来没有清心寡欲当尼姑的觉悟。我有个老相好的——”停顿了下,接着说下去:“虽然他随时可能甩了我,我也随时可能甩了他,可我们以后也许会成亲,生下一只三界六道最美丽的狐狸精。”   明慈神色不动,又转了回去:“……是么。”   阿嫣看着他,说:“是。”   *   阿嫣回桃源的那天,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早知道,应该通知一声的。   她先去了家里,见小蝶不在,便去找华容,没想他们两个正好在一起。   华容的脸色十分冷淡,小蝶已经红了眼圈,神色依然倔强而固执。   “……你到底想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她回来。”   “如果姐姐一辈子不从西天回来呢?”   “不会。”   “她现在都不是阿嫣了,她叫明贞,入了西天便是入了佛门,她也许都不喜欢男人,只想当尼姑了。”   “你觉得可能么?”   “西天那么多的和尚,姐姐最爱逗着人玩,没准早挑了一两个顺眼的收为男宠,过的逍遥快活。”   “即便这样,过上两年,她也会腻了,照样会回来。”   “你如何能确定?”   “就凭我不信西天能有比我好看的男人。”   “……”   最后,小蝶是哭着走的。   人刚跑远,华容冷淡的声音便扬起:“下来。”   阿嫣纵身跃下,从窗口跳了进来,抬起手,左右闻闻:“在西天待了那么久,天天被檀香熏,我还有味道吗?”   华容低头倒茶,没看她。   阿嫣走过去,从身后抱他:“生气了?”   华容问:“你几年不回来了?”   阿嫣咳嗽了声,脸贴在他背上:“本以为老和尚很快就会赶我回来……下次每隔十年,我会记得回桃源一趟。”   “下次?”华容的声音带着几分寒意,拉开她的手,转身:“你还要回去?”   阿嫣犹豫片刻,点下头。   华容笑了笑,冰冰凉凉的笑意,衬着他那双妖异的桃花眼,比女子美上三分的脸,便有几分掩不住的邪气:“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跟人家一道行侠仗义,很开心啊?”   阿嫣摸到他腰间的扇子,握在手里,用来勾他下巴:“别闹,我可是一百年没开荤了。”   华容轻哼。   阿嫣便用扇子挑开他的衣襟:“不信?试一下你不就知道了。”   华容按住象牙骨扇的另一头:“我不是和你闹着玩的,你准备在西天待多久?”   阿嫣沉默了下,又抱住他,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待到我有能力的时候……我想带小蝶和娘离开。”   华容身形僵了僵。过了会,他开口,没好气道:“你那妹妹,心眼多的很。”   阿嫣笑了笑,不以为意:“谁都知道舅舅之后,下任大长老就是你。小蝶只想找个人依附,我们是妖狐族来的外人,族中很多人对我们看不顺眼,想必那丫头受了不少委屈。”   华容没作声,等了好一会,他咬了下她的耳垂,轻问:“真当了一百年的尼姑?”   阿嫣瞪他:“我骗你作甚?”   华容笑:“你能有这么乖?”手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捏了捏:“……嗯?”   阿嫣勾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起来,微微叹息:“这么没面子的事情,若不是见你酸的厉害,你以为我想说?”   华容低笑。   缠绵之际,阿嫣才想起来,便问道:“你呢?”   “我如何?”   “你这几年是山珍海味吃遍,还是专挑几道喜欢的小菜慢慢品?”   华容埋首在她颈窝间,闷闷笑了两声,慢悠悠道:“……这么没面子的事情,我是不会说的。”   阿嫣扬起唇角,双手攀附着他的肩膀,闷哼了声。   人间诸多逍遥事,最快乐莫过于共赴巫山……   她的金身,怕是一辈子都没毅力练出来的。   *   这次回西天后,阿嫣下定决心,开始认真修行,平时对师兄师弟们也规矩了许多,看见新进门的师弟闯祸,偶尔还会摆出大师姐的架子说两句。   佛门心法有许多和经文相关,为了能将所学融会贯通,她只好大段大段背诵枯燥的佛经。   每隔十年,必定回桃源一次。   有次碰到了舅舅,他问她:“在西天,过的还好吗?”   阿嫣点头:“好。”   舅舅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句‘那就好’,便走了。   阿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百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甚至……已经有了一两根白发。   自从修习炼容心法,去过西天以后,阿嫣眼界开阔许多,心里早已清楚,舅舅术法上的造诣不算高,修为也只是一般而已。   而他的资质……华容都远超出他。   凡人只有百年寿命,飞升成仙之后,若修为足够支撑的起,便能得数万年的寿命,可这不等于永生,所以仙界的人还在拼命的修炼,总想拥有上神的修为,到那时,才勉强能说一句寿与天齐。   舅舅的修为不高,最多只有数千年的寿命。   他……老了。   *   到西天将近七百年时,有一天,老和尚算到她的劫难将至。   老和尚说,是死劫。   六界苍生命里都多多少少有劫数,修仙问道之人的劫数更多,阿嫣不怎么在意,反正是福非祸,是祸躲不过。   可有个人却很在意。   众神之巅的祈天台祝祷快到了,就在那几天,天选帝女素澜公主从神界过来,不知为了什么事想求济宗解惑,济宗不在,她本想离开,却听负责接待她的弟子道:“公主请留步。”   开口的是明慈。   阿嫣跟在他身边,心里格外紧张……许多年了,这是她唯一觉得紧张的一次,她认出了她的恩人,恩人却没认出她。   七、八百年了。   她从重伤狼狈的狐妖少女,变成了西天的女弟子,帝女没认出来也难怪。   素澜有点惊讶,看着那瞧着冷面冷口的僧人。   明慈平静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公主祈天台祝祷在即,我师妹……”他没看见阿嫣,皱了皱眉,把缩在后面的她拉了过来:“师父算到我师妹死劫将至,可否请公主代为祈福,求苍天消解此劫?”   素澜若有所悟:“原来是这样。”她苦笑了下,道:“实不相瞒,每次祈天台祝祷,所求十件事项,能有一半成真便是不易,我会尽力一试。这个——”摘下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玉坠,交给阿嫣,温声道:“这是我父皇送予我的,足以承受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击,希望能保你平安。”   阿嫣道:“我不能——”   素澜笑笑,摇头:“收下罢,难得有缘,在这里也能见到你。”   阿嫣这才明白,原来对方……竟是认出来了。   等素澜公主走了,阿嫣正想问明慈话,一回头,他人早不见了。   后来,祈天台祝祷,西天的人也去凑热闹,阿嫣就混在其中。   天选帝女孤身一人立于高台上,衣袂飞扬。   旁边有几名仙界来的上仙,看见天女祈祷,不住地赞叹众神之巅的公主果然是天人之姿,不同于凡俗女子。   可时隔多年,阿嫣又见到帝女,在她眼底眉心,看到的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郁郁寡欢之色。   这些年来,身在西天,听到的神界八卦也不少。   真是讽刺。   站在九天之上,为众生祝祷,她自己……却过的那般不幸。   正想着,身旁有人道:“在想什么?”   阿嫣转头,看见是明慈,便道:“在想下次我脸皮应该厚一点,求帝女答应我,如果我的脸又毁了,她帮我祈祷苍天,让我永远美颜盛世。”   明慈摇了摇头:“你的脸皮已经够厚了。”   阿嫣惊讶:“哎呀,秃驴,你什么时候都会说这种话了?”   话出口,才发现,自从她潜心认真修行后,已经很久没关注他了,平时一道出去执行师门任务,也刻意保持距离。   明慈没说话。   九天之上,风声凛冽。   帝女长袖飘飘,立于高台之上,云雾彩霞深处,若隐若现。   阿嫣看着,突然开口:“很小的时候,我想,如果我能像她一样……如果有她那么高强的本领,尊贵的身份,便不会有任何烦恼,不用眼睁睁看着——”想起小楠,不觉沉默下去,很久之后,才叹了一声:“原来,即使是众神之巅的帝宫天女,也不能活的随心所欲。”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   *   那之后,阿嫣依旧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明慈却不放弃,还在找办法消解她的死劫,弄的阿嫣都有点不好意思,劝他几次,说死劫不是天劫,解不开的。再后来,师父叫她去西荒待上几十年,不要出来,许能躲过一劫。   阿嫣起初不肯。   西天也就罢了,还有大雄宝殿和素斋,西荒?那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她不想去过茹毛饮血的生活。   可是师父发话,明慈为首的同门劝了又劝……和尚念经的功夫,当真了不得,能把死人念活,也能把阿嫣这样的妖怪念死。   阿嫣怕了,自己收拾了行李,速速前去西荒避难。   在那里,阿嫣收了几个小弟,叫他们没事便给自己射大雕,捉鱼,烤来吃,用不着茹毛饮血。   可就算这样,过了二十年,阿嫣也受不了了。   她去妖狐一族的山头转了一圈,买了最新款的狐狸精装扮,准备接着回西荒发呆数星星。   就在离开酒馆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狐族和仙冥界开战了。   据说,天狐族派人潜入仙冥界,谋划数十年,偷取了他们的镇界之宝,仙冥界帝君大怒,交涉几次,对方死活不肯认,于是大战一触即发。   仙冥界一直在外游历的太子煜奉命回去参战。   天狐族眼看就要落败。   那些人还说……   天狐族大长老的义子义女,于三天前重伤垂危。   舅舅是没有义女的。   他只有一个外甥女还在桃源。 第88章 青媚狐(八-九)   曾经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如今已是满目狼藉。   阿嫣是在夜里回来的, 到了桃源的入口, 回首望去——穿过中间交战的无人之境, 便是仙冥界的阵地。   仙冥界, 神界以下一等一的势力,一度曾是众仙之首。   天狐族怎会去偷他们的东西,舅舅也不管管……疯了么。   可查看了几个天狐族大将的伤势,进到华容寝宫后,阿嫣才是真的惊了心。   他们的伤都在紧要的位置,却不致命,养足几年就好, 问题在于动手的人的招数、武器, 伤口的情况, 刻意饶过一命的手法……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   难怪,当年师兄说,那人出身显赫,所穿所用皆是宝物。   仙冥界的太子, 自然是家世极好的。   真是宿命的冤家。   华容躺在床上, 脸色苍白,伤口在胸膛左侧,离心口很近。   深夜,他醒过来,看见灯火下,静静坐在床畔的人, 一怔,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咳咳咳……你回来作甚?”   阿嫣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妖狐一族的山头,听到他们幸灾乐祸的谈话,说天狐族和仙冥界打起来了,这次怕是要被上仙灭族,拍了人家那么多年的马屁,到最后还不是落个惨淡下场。”   华容淡淡一笑,又咳嗽几声,才道:“见过义父和玉娘了吗?”   阿嫣摇头:“没。”   一阵沉默。   红烛燃尽,烛火闪了闪,灭了。   阿嫣起身,又点亮一盏,回来坐下:“你们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华容转过脸,唇角的弧度,说不清是讽刺或是苦涩:“义父说没偷。”   阿嫣问:“我不管舅舅怎么说,我只问你……到底偷了没有?”   华容静默良久,轻叹一声:“义父指天发誓,以性命担保,他绝对没有派人去偷仙冥界的宝物。身为人子,我不能——”他皱了皱眉,容色更为惨淡,不再往下说。   阿嫣苦笑:“那就是真的偷了。说罢,是什么东西?”   华容看了她一眼:“我可什么都没说……咳咳。”   阿嫣只问:“仙冥界的宝物,是什么?”   华容眉宇皱的更紧,手按在胸口,缓缓道:“锁魂珠。”   阿嫣一愣:“这东西不是用来保存先祖残魂的吗?对舅舅有何用处?”   华容神情肃穆,低声道:“不,平常的锁魂珠的确如此,但是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里面留有仙冥界历代界主的残魂和灵力,是他们帝君用来修行的宝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因此仙冥界王室一脉的寿命,远超出其他上仙,接近上神。”   阿嫣的手有点冷,寒意从指尖渗透进肌肤。   她想起舅舅头上的几根白发,逐渐苍老的眉眼。   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这八个字的吸引力,有时更胜于江山社稷。   凡间有帝王倾尽国库之力炼丹续命,仙界有大能者为了续命法宝自相残杀,神界有上神为了逃脱天劫煞费苦心。   到头来,也就那两个字,活着。   ——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怕死。   阿嫣叹了口气,数千年来,第一次感到疲惫……这一切,都令人厌倦。   良久,她开口,问:“小蝶伤的重吗?怎么回事?”   华容拧眉:“当时我在同敌方主将周旋,无心顾及其它,她化妆成狐族兵将偷偷跑到战场上,见我落了下风,便想来帮我……”停了一会,他看着女子艳绝尘寰的脸,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语气陡然转冷:“放心,她伤的不重,她偷袭仙冥界的太子煜,对方本已对她出招,后来又及时收手了,现在只是受惊过度,在床上躺两天,休养好了就没事。”   阿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小蝶和她长的有七分像。   战场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见了女子会怜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战之中认错了人,因此才没下重手。   华容低低咳了几声,心里微微的疼,按在伤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力,他被这痛觉惊醒,这才平静下来,淡声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传的佛门法印……你认识吗?”   阿嫣又点头,平静道:“认识,打不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更觉无尽的烦闷和厌倦,叹息道:“打不过啊……”安静了一会,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现在没有了不败金身护体,非要交手,未必真的会输。”   华容轻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凉凉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还有心思酸,你这几年醋喝太多了吧?”   华容笑了笑,对她道:“手拿来。”   阿嫣伸手。   华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似是满足了,微笑着低眸,沉默片刻,倏地开口:“走。”   阿嫣皱眉:“什么?”   华容的声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门,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走!”   阿嫣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我娘和小蝶还在——”   华容咬了咬牙,硬撑着坐了起来,手按住伤口,咳出一口血,压低声音道:“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众神之巅必然会追查事情的因果,理亏的是我们……你回来又能怎样?你想上战场,跟你西天的师兄交手?西天还能容下你么?快走……咳,你听我的,太子煜伤人却不杀人,桃源不至于灭族。”   话音刚落,外边便响起了脚步声。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变的男子,对他摇摇头,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长老在宫中等候多时,还请姑娘过去一趟。”   阿嫣颔首:“带路。”   大长老一人独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为苍老,更为憔悴。   阿嫣见了他,想起当年刚到桃源,母亲冷着她,族里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华容始终护着她,心中不忍,唤了声:“舅舅。”左右环视,又问:“老狐王呢?”   大长老叹气:“狐王已经到众神之巅,向天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实在可恨,不肯罢休,非要将我桃源子民屠戮殆尽!”   阿嫣犹豫了会儿,开口:“锁魂珠是人家的东西……还回去罢。”   大长老瞪大了眼睛,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她:“竟连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里,舅舅是会贪图仙冥界宝物的人吗?我养你长大,待你如亲女,而如今……你也怀疑我盗了锁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里握紧:“我不管是谁盗的,你也好,狐王也好,这不重要。只要把锁魂珠还回去,了结这桩事情就够了!”   大长老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罢了,你信不信都随你。阿嫣,你长大了,羽翼已经丰满,有你自己的主见,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睁睁看着桃源变成一片灰烬,眼看着我和华容战死,也都由着你。”   阿嫣转过身,不作答。   大长老走到殿门前,指着外面,苦笑道:“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吗?多少人为桃源流血受伤,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里?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肠,就是对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视之不见,冷眼旁观?”   阿嫣依旧不说话,只捏紧了双手,难受的厉害。   大长老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终于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轻轻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浑身一震,时间在此刻静止。   半晌,她抬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总要还债的。   *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   这样的天气,对阿嫣来说,分外应景。   她穿上黑色的铠甲,束起长发,位列狐族众将之首,开战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着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济宗一派的师门信物,佛珠碎裂,如自愿叛出师门。   然后,她单膝跪下,向着西方三叩首。   就这样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术杀人的,可当初所学的狐族术法浅薄,战场上狐媚子妖法没用,读心术之类更是无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赢回一局……只能重操旧业,用炼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时没去西天,呆在族里,安分的练下去,突破炼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别说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亲临,也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众神之巅的帝宫不多加干预,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带兵攻进仙冥界,抢夺锁魂珠。   众神之巅忙着和魔界开战,多半不会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闹。   有了锁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数万年。   心里越来越冷。   炼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炼。   心法第一章 记载,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炼起来越容易,容貌绝色者,事半功倍。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敌军将领看见陌生的女将,纷纷感到奇怪,互相询问她的来历,唯有银甲黑发的太子煜,倏地变了脸色——算不上震惊,更像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与苦涩。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头的,见她的作风,总以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见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   七百年并肩除魔卫道的情谊。   最终,免不了各自为营,同门相残的结局。   “喂,那什么太子。”阿嫣叫他,举起手中长剑,乌云压城,倾盆大雨下,那长剑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开刃见血——我不会留情,你也别手软。”   明慈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雷电。   大战开始。   阿嫣抱着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上的战场,然而事与愿违,将近全部的时间都和明慈缠斗在一起,在济宗门下待过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最是难对付,因为他特别抗打……就算没有金身护体,他还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几乎不进攻的情况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师门武试就最讨厌遇上他,现在更讨厌,周围打的如火如荼,而这边打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她心烦了,骂他:“秃驴,你是乌龟吗?整天不是护头就是护尾,你那么畏畏缩缩的,怎么不护裆呢!我要动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经没了,不想死的话,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着她,无奈地叹气:“你……不用告诉我的。”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乌云密集的方向,神色有点古怪,仿佛在等待什么,目光转了回来,望着阿嫣,淡淡道:“好,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胜负。”   阿嫣见他语气认真,双手结印,一看就是杀招,便不敢懈怠,运转起炼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脸上,缓解了灼热的痛。   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涌起猩红的妖光,自眼底扩散开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   忽然,双方同时发难,赤红的光和金光冲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半空中一声炸裂巨响,地动山摇。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将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里,巨震后的尘埃和烟雾蒙住视线,只能看见红光依然耀眼,金光却已经淡去。   仙冥界众将的心寒了一半。   尘烟深处,阿嫣死死瞪着对面的银甲将军……穿的人模人样,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带发修行的假和尚,长了头发的假正经秃驴。   此时,他容色惨白,唇角慢慢沁出血丝,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一柄长剑贯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的手在发抖,脑中混乱一片,不敢拔剑,只是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后,便是大惊大怒:“去你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亲口说的只攻不守……你这么生生挨一剑,图什么?!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吗?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战场上刀剑无情,你都打了这么久的仗了,现在犯什么慈悲为怀的毛病?!”   明慈低头,轻叹了声,见她的手颤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从胸口一点点抽了出去。   血溅三尺。   剑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半空中垂直落下,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过去,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哑:“师妹,东海之后,这是第一次……你对我说这么多话。”   阿嫣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海中恶龙,面对西荒妖王,她都没退过半步,此时此刻,面对唇染血色,银色战甲大半浸透鲜血的师兄,她却想退后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缓缓地、吃力地解下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垂落,他轻轻弄乱了她的长发,用几缕遮住她遍布狰狞血痕的脸颊。   终于,他又笑了一下,柔声道:“……看不见了。”   他记得清楚,当年从东海回去,她装了足有数月的披发女鬼,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毁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捂住伤口,眉宇轻拧,低声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纪尚小,我去后,仙冥界会暂时退兵,百年内,不会再动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练下去,切记——”   阿嫣摇头,声音发颤:“你……去后?你去哪里?不会……他们说了,你是西天这一辈的佼佼者,造诣极高,一剑而已,又没直接捅你心脏,回去养几个月就好了,你怎么说话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头望天,突然皱了皱眉,道:“师妹,走罢。”   阿嫣动也不动。   天空中雷声渐响。   明慈神色骤变,倏地挥动金色的降魔杖,逼开她,厉声道:“走!”   大雨冲散了半空中的烟尘。   于是,两边的人都看见,太子煜银甲染血,纯白的披风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扬起,他用降魔杖逼开那位狐族女将,后者刚刚退到几米远,当空一道雷电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间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垒,将他打落凡尘。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天劫。   阿嫣看着那人消失,脑中有片刻的空白,醒过来之后,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幕幕,一帧帧,所有的细枝末节,在眼前飞速掠过。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抬头看向云层深处。   他说话的语气,比起劝诫,更像交代后事。   他……他早知自己的天劫将至,他早就知道!   为了她命里的死劫,他求素澜公主的祈天台祝祷,他挖空心思,试尽一切方法,替她消解命中劫数,他劝她去西荒避世,就算被她屡次拒绝,也不肯放弃,日夜念叨,百折不挠,直到她受不了了,自己卷铺盖走人。   而自始至终,他的天劫将至,他知道,却一字未提。   九天神雷降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帮她把头发弄乱,遮住脸上的血痕,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劝她别再修炼邪功。   这个傻子。   *   太子煜渡劫而去,仙冥界退兵了。   天狐族上下军心大振,欢欣鼓舞。   阿嫣没等到老狐王从神界回来,只在确定华容的伤势无碍后,便离开了桃源,临走前,顺手盗走了一件东西。   本想带母亲和小蝶走,但小蝶还在卧床养病,暂时无法远行。   阿嫣只身下山。   她想,这辈子,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西天去不得,桃源也不能回,妖狐族更是一言难尽。   阿嫣去了人间,寻了一处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山头,占地为王,一边慢慢地搜刮灵器法宝,想方设法恢复容貌,一边当起了快活赛神仙的山大王,凭借大能者的实力和易容出的盛世美颜,收了一队小弟,给自己端茶递水。   有一天,闲的无聊,躲在树上眯着眼小憩,突然听见远处有车马声。   “我说……车里这小白脸长的还行,细皮嫩肉的,可他是个全身不能动弹的残废,你带他回去献给大王,有什么用处?”   “不是大王,是大王的女儿。”   “大小姐?”   “对……两天前,我在我家那条小河边找到他,当时他趴在河滩上,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一见他,想到大王正在招婿,便打定了主意——”   “他这样的,当上门女婿都不够格,只能当个压寨夫郎吧。”   “管他呢,没准小姐看上了呢?”   “可他残废,全身瘫着不能动啊!”   “那有什么?小姐能动啊!”   “……你也太重口味了。”   原来是隔壁山头的人。   阿嫣正没劲的很,听见他们的话,来了兴致,拦住马车,几鞭子赶跑隔壁山头王麻子手下的喽啰,笑吟吟地走近,喊出了山贼通用的口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胭脂水粉——罢了,你都浑身瘫痪了,估计没有胭脂水粉。”   她用鞭子的末端挑开车帘,笑道:“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险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没,你没听说过夜深狐妖——”   看见车里的人,话说不下去了。   冤孽,冤孽。   那人一动不动躺在软垫上,一双眼睛倒是睁着,一瞬不瞬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动了动,看那口型,第一句是师妹,第二句又是他娘的阿弥陀佛。   阿嫣马上放下了车帘。   老和尚说的贼对,是劫难逃。   如今看来,不止是秃驴的劫,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把落难的明慈师兄带回山寨,寨里的小弟们都当他是她抢回来的压寨夫郎,她严肃的澄清了一次,表示他是她从庙里请回来念经的和尚,只是很不幸,走到半山腰摔了下去,残了。   小弟们不信。   阿嫣不管他们,给明慈安排了一间房。   他伤的很重,从桃源仙境摔落人间,骨头和筋脉断了一半以上,九成修为作废,生活不能自理。   阿嫣给他找了个性情温婉的良家小姑娘,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还特地让小姑娘扮成小尼姑的样子伺候他。   可他抵死不从。   小姑娘想替他擦身,他企图咬舌自尽。   阿嫣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备受煎熬的还债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说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里虬髯大汉做的饭菜,阿嫣只好按照师门的标准,每天帮他准备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动的打坐念经时辰,现在他没法打坐,也没法读佛经,便要阿嫣朗读给他听,今天《清心经》,明天《金刚经》,后天恨不得把西游记都给他读上几遍。   他有洁癖,现在不能闭关,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帮他擦身,可他非叫她闭着眼睛帮他擦,不准看。   阿嫣气结,指着他骂:“秃驴,你以为你有什么好看的?横竖两条胳膊三条腿,姐姐见过的少吗?”   明慈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最后,阿嫣还是忍了下来,用黑色的布带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尔气不过,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她发现这不划算……因为他腿上淤青了,还是得她帮他上药,当然,蒙着眼睛上药。   阿嫣烦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爷开眼,佛祖开眼,菩萨开眼,赶紧的让他好起来。   于是,除了塑颜美容的灵丹,阿嫣也给他找重塑修为的仙药。   明慈对此倒是无甚所谓。   千年修为毁于一旦,换作其他人,不疯也得气到内伤,可他不在意,就像当年他的金身被毁,他也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过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脸已经基本能看了,她高兴的很,神采飞扬,问明慈:“和尚,你什么时候能动弹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动。”   阿嫣不耐烦道:“我知道,我是问别的,什么时候能动?”   明慈便没声气了,脸色慢慢泛起红色。   阿嫣瞪他:“秃驴,你乱想什么?我知道你别的地方也能动……”瞥他双腿间一眼,嗤笑一声:“放心,我不图你的宝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起来?我传功给你。”   明慈道:“再过几年。”   阿嫣只好接着等下去。   这几年,寨里的人对明慈的称呼,从‘那个瘫子’、‘那个废人’,变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变成‘大王的男宠’……直到如今,已经变成‘小相公’。   阿嫣纠正了他们几次,可他们私下还是乱叫,她便不管了。   这几年,她忙着恢复容颜,大多时间用来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心疼自己的脸,渐渐的,竟然对脸生出几分相惜之情,越来越爱不释手。   每天除了照顾明慈,就是坐在镜子前,和自己的脸培养感情。   年岁渐长,越发偏执。   寨里的人当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听见了,他嘴巴能动,能说话,可他从没说什么。   又过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亲笔信。   信中说,当年仙冥界和桃源开战,众神之巅已经查明真相,的确是天狐族理亏在先,又说帝宫已经派来天兵天将,欲捉拿当初重伤仙冥界太子,导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尸骨无存的女将。   阿嫣不在,母亲只得替她顶罪。   舅舅和帝宫交涉,帝宫表示,只有阿嫣来交换,才能放母亲自由。   信鸟是阿嫣自小养的,知道怎么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着那封信,读了两遍,烧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里看着镜子发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当初从桃源偷走的东西,藏在袖子里,然后去小厨房,做早饭。   这一顿饭,做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从厨房出来,脸色苍白,难掩倦色,端着一碗粥,走进明慈房里,这次倒是很温柔,喂他吃的时候,还替他把粥吹凉了。   明慈的脸又有点红。   吃完,阿嫣把袖子里小小的玉盒拿出来,放在他的枕边。   明慈一愣,脱口道:“这是——”   阿嫣平静道:“锁魂珠,还给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声:“偷的呗,反正还给你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喃喃道:“我谁也不欠……还完你的债,除了我的脸,我谁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识问道:“去哪里?”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沉默了好一会,明慈微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眸中掠过几许惊惧之色,紧紧盯住她,冷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阿嫣不语。   他又问:“你给我吃了什么!”这次语气已经很重。   阿嫣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一碗粥,你没长眼睛吗?”   “粥里,粥里……”   阿嫣笑了一声,看他一眼,摇摇头:“真是个傻和尚,下次可记住教训啦?女人喂给你吃东西,别乱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内丹,我的修为,还给你了,虽然比你少了几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烦,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两清了。”   她转身便走,刚打开门,天光透进来,身后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回头,见是那人挣扎着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她没去扶他,转过头。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里?”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往前爬,想够到她,可是……徒劳无用。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只能听着她说出那两个几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说:“送死。” 第89章 青媚狐(十-十一)   桃源。   小蝶坐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绣一只香囊, 不小心针扎到了手指, 一阵细微的疼痛。她低头, 吮去指尖沁出的血珠, 微微叹息一声,望着打开的窗户出神。   已经七天了。   ……母亲还没回来。   那天早上,玉娘离家前,脸色苍白,神情极为凝重,握紧她的手,一遍遍严肃地嘱咐她:“小蝶, 以后,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看到什么, 听到什么,你都不能叫你姐姐回来,听清楚了吗?”   她茫然的问:“娘,为什么?”   玉娘摇摇头, 只对她道:“你答应娘, 千万不能找你姐姐!”   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她的手指生疼。   最终,她点了点头。   玉娘松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决然转身离去。   那以后……七天了。   小蝶又叹了口气,心中忐忑, 将绣绷放到一边,捧着脸发呆。   突然,门口有名侍女唤她的名字,说是舅舅叫她过去。   小蝶整理了一下妆容,随着那位侍女进宫,还未走近殿门,便听到舅舅的训斥声,她怔了怔,顿住脚步,远远望着殿中相持不下的两人。   大长老目光震怒,瞪着容色冷淡的男子:“你竟敢如此忤逆我?……华容,这么多年以来,义父是怎样待你的?”   华容看着他,平静道:“义父待我,养恩重于天。”停了片刻,又道:“可义父所求之事,请恕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阿嫣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络她。”   大长老冷笑:“当真如此?”   华容颔首,语气无波无澜:“当真。”   大长老看见殿门前的小蝶,皱了皱眉,挥手:“你先下去。”   华容低头行礼,缓缓退到门口,与小蝶擦肩而过的瞬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记住你娘的话。”   小蝶愣了愣,转身看他,却见他已经走远了。   大长老对她招了招手,道:“小蝶,过来。”   小蝶怯怯上前,叫了一声:“舅舅。”   大长老微笑,慈祥地拍拍她的手,忽然又皱紧眉,显得十分苦恼,叹气道:“你娘已经许久不回家了,对吗?”   小蝶眸色一暗,无声地点了点头,咬住嘴唇。   大长老盯住她的眼睛:“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小蝶摇头。   大长老走了几步,回过头,苦笑道:“小蝶,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是你姐姐偷走的。”   小蝶大惊,蓦地抬眸:“不可能!”   大长老长叹:“我也不愿相信。可众神之巅的帝宫来使,便是这么说的。”   小蝶连连摇头,飞快的道:“舅舅,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帝宫来使在哪里?我去与他说,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大长老的语气更为苦涩:“来不及了。你娘……”他犹豫很久,不再往下说。   小蝶急了,追问道:“娘怎么了?舅舅,你快跟我说啊!”   大长老低头不语,半晌,他又看向小蝶,沉痛道:“玉娘怕帝宫会下三界诛杀令——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小蝶攥紧了手,脸色发白:“不知……”   大长老又叹了一声,一字字清晰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诛。阿嫣闯了大祸啊!”   小蝶眼里涌起水雾,又惊又怕:“那、那娘她——”   大长老背过身,淡淡道:“玉娘背着我,独自去见帝宫的人,妄图替阿嫣顶罪,但很快被人识破,如今她被帝宫来使扣下了——他们说,只有拿你姐姐来换,才会放了玉娘,不然……”   小蝶身子一颤,慌张道:“不然……怎么样?”   大长老闭上眼睛:“女债母偿。”   小蝶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架子才站稳。   大长老走了过来,握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小蝶,舅舅和你一样,不信你姐姐会盗取锁魂珠,为今之计,唯有将阿嫣找回来,亲自和帝宫的人解释清楚,才能解开这一场误会。”   小蝶方寸大乱,想起母亲交代的话,又不知如何是好,便低着头,不说话。   大长老继续道:“天帝垂怜众生,岂是不讲道理的昏君?只要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面对帝宫来使解释一遍,事情便能圆满解决……可这得阿嫣亲自出面。”   小蝶依然不语。   大长老探究地看着她,过了一小会,唇角浮起一丝微不可觉的笑,很快又隐去,神色还是那般慈爱:“小蝶,舅舅老了……过几年,华容便会接任族中大长老之位。他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以后他身上的担子重,需要一个贤内助从旁辅佐,阿嫣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怕是安定不下来……舅舅自小看着你们长大,你最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能和华容一起——”   小蝶呼吸一滞,手指捏住衣角。   大长老也不逼她,静静地站了许久,才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锁魂珠的事情不能妥善解决,便如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会斩落……仙冥界迟早卷土重来,绝不肯罢休,到时我桃源还是逃不过生灵涂炭的厄运。”   冗长的沉默。   大长老耐心地等待。   终于,小蝶垂眸盯住脚尖,轻轻的,缓缓的,说出几个字:“我试试。”   *   阿嫣归来的那天,晴空艳阳,正是好天气。   所有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刚进桃源山的入口,前后左右的退路便被封死了,四个方向各有一名天狐族的高手严阵以待,四周隐匿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肯定更多,只是她不知道——修为给了别人,她也就没有了眼光四方耳听八方的实力。   阿嫣笑了一声,站定。   前面,大长老一行人缓缓走了过来,最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脸色发白,神情慌张的小蝶。   没看到华容,她松了口气。   总算舅舅还有几分良心,定是派人把他看住了。   阿嫣看着他们,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开口问道:“小蝶的那封信,里面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小蝶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阿嫣脸上,便如着了火,立刻移开。   阿嫣不看她,只盯着站在众人前方的黑袍男子。   大长老沉默地望着她,眼神竟然带着几分痛惜,过了很久,答非所问:“阿嫣,舅舅曾经拿你当亲女儿看。”   阿嫣蹙眉,性子里不耐烦的一面又冒出了头,冷笑道:“已经到了这时候,你觉得有意思吗?……算了,你不说,我来说。”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帝宫来人是真的,但来的不是天兵天将,只是前来交涉的文官。你把一切推到我头上,说是我盗取了锁魂珠,引起仙冥界和天狐族之战祸,让我出来替你顶罪。娘没有去帝宫,而是在你手上,为了骗我脑子不好使的傻妹妹把我叫回来,你把娘关了起来——舅舅,我说对了多少?”   大长老依旧沉默,突然,他唇角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叹道:“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早就知道。”   阿嫣笑了笑,眉眼之间,没有失望,亦不显得痛苦,坦荡而清明:“接下来,你待如何?想把我交给帝宫,还是……干脆动用私刑灭口?”看了看两旁的狐族高手,唇边溢出一声轻叹:“……看来是后者。”   大长老走向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只要你交出锁魂珠,我可以饶你一命。”   阿嫣大笑:“舅舅,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哄骗?锁魂珠给了你,你再将我灭口,回头对帝宫说我虽伏诛,却已丢失了锁魂珠……这宝贝,还不是落到你自己口袋里?”   大长老摇头叹道:“你是真的聪明,可太过聪明,未必是件好事。”他转身,看着一名狐族大将所站的位置,淡淡道:“你可知,你现在已经步入桃源的杀阵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便是神魂皆毁,灰飞烟灭?”   天狐族的杀阵,布置在桃源山的入口,由四名大将各守一方。   ——这是用来和闯进桃源的敌人殊死一战的阵法。   阿嫣低笑一声,抬眸:“舅舅,你真看得起我。”   大长老面无表情,徐徐道:“我们不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决定权在你。”   阿嫣摊开双手,笑意染上眉梢眼角,甚至带着点恶意的挑衅:“动手罢……怎么,不敢杀我?还在打锁魂珠的主意?”   大长老走近,目光掠过一抹戾气,压低声音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杀你,却有其它方法对付你——你的一身修为,就此废了太可惜。”   阿嫣弯起眉眼,笑得越发张扬:“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唉,不是我不肯给。”她叹了口气,装出几分悔意,可那演技漏洞百出,假的明显:“锁魂珠,我给了别人,我的一身修为,也给了别人。不信?你大可试试。”   大长老神色一僵,片刻后,滔天怒火从眼底涌起,转瞬间吞灭一切,脸容变得狰狞而扭曲:“我收容你们母女三人,我教导你术法,我悉心栽培你……而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他点了点头,嘴角勾起冷笑:“好……好!既然如此,你我恩断义绝!众将听令——”   话音未落,一道翠色的身影从旁闪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名追兵。   玉娘站在阿嫣面前,张开双臂,脸色是惨淡的白,身上带着伤,显然是经过一番争斗后逃出来的。   阿嫣怔了怔,喃喃道:“娘……”   玉娘看着黑袍的兄长,双目泛红,哀求道:“哥哥……哥哥你饶了她罢——”   大长老皱眉,冷冷道:“你来这里作甚?回去!”   玉娘闭了闭眼,轻轻道:“我是不会走的。”   大长老双拳紧握,额头上青筋暴起,冷声笑道:“早在你把她送去西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陪你女儿一起死,我成全你,我成全你们!”   阿嫣心口一紧,拉开玉娘,怒道:“七百多年了……七百多年你当成没我这个女儿,对我视而不见,这会儿跑来演什么母女情深?走开,我不要你陪我一道死,等我到了黄泉地府,我要告诉爹爹……告诉他,你是怎么对我的——”   大长老阴沉的声音响起,慢声慢气道:“你还盼着能到鬼界的阴曹地府?杀阵一起,寸草不生,你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三魂七魄尽碎。你死了这条心罢!”他双臂高高举起,喝道:“众将听令,起阵!”   阿嫣冷哼一声,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他说什么,她都不怕,可玉娘在这里,她却慌了,又去推她:“说了不要你陪,我早习惯了生死一人独行……走开,你有别的好女儿,管我死活作甚?!”   可她没有了修为,凭这点微弱的法力,根本无法强迫玉娘离开。   玉娘定定地凝视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眼里泪光隐现,微微一笑,轻声道:“阿嫣,如果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活下去罢。”她张开双手,抱住身体僵硬的女儿,柔声重复道:“……活下去。”   杀阵起,罡风肆虐。   在那一道道如刀光、如剑影的透明风刃中,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在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中,在眼前渐渐漫开的血雾中……阿嫣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如此刻,被母亲抱在怀里。   那时,她说:“活下去,阿嫣,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转身离开,带走了二太子的追兵。   风停了。   远处不知是谁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娘——!姐姐——!放我过去,姐姐!!!”   阿嫣无力地伏在地上。   筋脉寸断,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皮肉。   她变回了狐狸的模样,只觉得浑身冰凉,血液从体内一点点流走……睁开眼睛,咬紧牙关,抹去眼前的血污,透过血色的视线,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辨认不出原样。   她慢慢地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指甲抠出几道血痕,拼尽全力想往前爬。   一步,两步……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小小的爪子被人用脚踩住。   她抬头,冷冷地看着那个黑袍男子。   大长老倒是有些吃惊,自言自语道:“怎会……杀阵一起,绝无生还的道理。”他低下头,冷笑了声,拔出腰间的佩剑:“罢了,没死透,我便送你一程。”   他用剑尖指着小狐狸的头颅,缓声道:“阿嫣,你可知道,为何你娘这么些年来,对你冷淡至此?”他笑了一笑,又摇摇头:“当年,玉娘求我收留你们母女三人,她是我妹妹,我自然愿意收留她,可你们算什么东西?妖狐族的野种,也配留在我桃源的地界?玉娘一直求我,一直求……我就对她说,好,我答应,作为条件,她的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其中一个必须交给我来教导,将来我要做什么,她都不能多嘴。”   冰凉的剑尖下移,在小狐狸的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阿嫣目光空洞,不曾看他。   大长老接着道:“那时你们穷途末路,命悬一线——玉娘有三个孩子,牺牲一个,救两个,似乎也是值得的。你猜她选了哪个?”   阿嫣闭上眼睛。   大长老阴笑了一声,道:“她当然会选你。小蝶柔弱无能,而你……小小年纪,跟着妖狐族学那些见不得人的狐媚子功夫,上不得台面。”他厌恶地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狐狸,冷哼道:“若不是看在你是修习炼容心法的最佳人选的份上,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不值!”   “玉娘选了你,自此以后,见到你便心虚,只得避开你。后来,你听了我的话,开始修习炼容心法,初现容貌尽毁的症状,玉娘后悔了,舍不得你练下去,竟然背着我去西天求济宗老僧,想让你入佛门修行。”   大长老说到这里,转过头,看了一眼那具认不出原本面貌的尸体,语气冰冷:“没想到,济宗会答应收一只野狐狸为徒。西天那边发话,我不好不放行……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剑尖移到小狐狸的颈项间,顿了顿。   “阿嫣。”大长老缓缓举起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太让我失望。”   正欲挥剑斩下对方的头颅,身后忽然一声轻响,大长老警惕地回头看去,什么都没看见,等到转过头来,却发现……宝剑的剑刃竟然瞬间化成齑粉尘埃,风一吹,散的干净。   他手里只剩剑柄。   “什么人?!”   大长老心中大骇,左右环视,却见不远处,有一人缓步走近。   身披纯白如雪的大氅,容颜清俊绝尘,墨发披肩,那人是少年的模样,周身有淡淡的仙气缭绕不去,可他眼底……却是猩红妖异的光。   大长老急忙飞身而起,退出好远,才敢看着他,试探道:“你是——”   刚说几个字,那人身后忽然出现几名黑衣人,其中一人冷然道:“放肆!区区一只狐妖,也敢直呼我们少主为‘你’?”   大长老听他的口气,心里一沉。   狐族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那位少主低笑一声,对四周的狐族将士视若无睹,继续一步步往前走,便如闲庭信步一般的从容。他看了一眼方才说话的侍从,柔声道:“红英,这是你不对……桃源的天狐族,那是帝宫的忠臣良犬,岂会将我魔界看在眼里。”   大长老等人神色剧变。   长离太子忽然停住,俯身,捡起地上的一个玉坠,收在手心中。   承受杀阵之力后,原本光洁的血玉,已经裂开了两条缝,光泽尽失。   他微微皱眉。   “……还给我。”   嘶哑的声音。   长离太子转身,看着趴在地上的一只小狐狸,淡淡一笑:“这不是你的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阿嫣看着他,动弹不得,便固执地伸出手,摊开:“是我恩人的东西……还来。”   长离太子一怔。   半晌,他眉眼柔和下来,轻叹道:“……别的公主下凡救人,她总是偏好救动物。”抬眸,遥望天界帝宫的方向,沉默片刻,轻声道:“同救一个人,也算缘分。”   他转向大长老,容色淡漠:“人,孤带走了。你们有何不满,孤在魔界曼陀罗宫,恭候各位大驾。”   大长老僵住了,大气不敢喘。   魔界曼陀罗宫,孤……他竟是魔界的太子。   长离太子不再看他们,扬起手,看着狐狸低低道:“走罢。”   阿嫣只觉得一阵风袭来,将她卷入其中,就人事不知了。   *   醒来,便是在魔界曼陀罗宫的禁殿,长离太子的地方。   那位容貌可比谪仙的太子,据说是素澜公主的前男友,病的不轻,公主几万年前就另嫁他人,他却死活不肯放弃,总想攻进众神之巅,把自己的女人抢回来,为此倒是十分上进,大半时间用来修炼。   他不怎么理会阿嫣,偶尔会叫人过来,告诉她一点外界的消息。   比如,天狐族将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她头上,说她已经畏罪潜逃,自甘堕落,投奔魔族麾下。帝宫针对她,下了三界诛杀令,从此三界不容,神佛共诛。   比如,天狐族大长老不死心,没有了锁魂珠,他东整西整的,凑出一堆宝物,续了好些年的命。   比如,她的妹妹从桃源跑了过来,天天在殿外哭个不停,好不可怜。   比如,仙冥界太子归位,原来他没死在九天神雷下。   比如,众神之巅的素澜公主喜欢上了跳六道轮回台,动不动便跳一下,后来终于消停了,乖乖的回苍龙王宫和她夫君过日子。   比如,神魔两界暂时停战,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   阿嫣只是听着。   她又开始修习炼容心法。   每突破一层,毁掉容貌,便想方设法的恢复过来,然后继续练下去。   一次次亲手毁掉自己的脸,又一次次疯了一样的修复。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她要杀一个人。   这次,是真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什么三界诛杀令……便是众神之巅兽族四王亲自来拦她,她拼个你死我活,也一定要把那人给杀了。   终于,百年千年万年……到底过了多久,她早算不清了。   炼容心法第十层已成。   可惜她的脸已经不成人样,凭自己的能力,无法修复完全。   于是,她找到长离太子托人带回来的古董镜,和那小东西做了一个交易,通过完成数个世界的任务,重新恢复了相貌。   接下来……   就到了算账的时候。   *   天亮了。   宫门一重重打开。   阿嫣把古董镜揣在怀里,走下台阶,眯起眼,望着魔界总是晦暗的天空。   有人从左侧冲了出来,看见她美貌更胜以往的脸,大喜过望:“姐姐!姐姐你没事了?你没练那个邪功?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阿嫣看着那盛装的女子,微微一笑:“我不想听。”   小蝶愣了愣,并不气馁,想去抓她的手:“姐姐,舅舅快死了,华容亲口说的,不会有假——他、他自取灭亡,得报应了。你别走了,好吗?留下吧……他是天狐族的大长老,你身上已经背着那么多罪名,把他杀了,帝宫会怎么对你?你——”   阿嫣甩开她的手,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妹妹的脸蛋,平静道:“小蝶,天上地下,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小蝶心中一酸,擦擦眼角的泪水,用力点了点头:“姐姐。”   阿嫣笑笑:“你一向懂得为自己争取,我管不了你,也不想管,从今以后,你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她转身离开,淡淡道:“替我对长离太子道一声谢,我对血洗众神之巅没兴趣,他想讨他的谢礼,改天来找我快活一夜倒是可以。”沉默一会,看着楚楚可怜的妹妹,留下最后一句话:“——魔宫凶险,好自为之。”   小蝶怔怔地站在原地,醒过神一看,对方早已走远。   她孱弱的身躯晃了晃,倒在禁殿前的台阶上,冰冷的眼泪涌了出来。   *   桃源。   万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回首已是百年身。   终究,物是人非。   阿嫣站在桃源山的入口,驻足凝望前方,停留片刻,身影一晃,只是一个刹那,便已到了宫殿前。   往里走去,一路都没有侍卫。   只在舅舅的寝宫前,看到了一人,身着天狐族大长老的玄衣长袍,经年不见,容颜俊美,一如当年容貌冠绝三界的妖孽少年。   阿嫣看着他,笑了笑:“接任大长老之位了?”   华容也在看她,不答,沉默良久,哑声道:“他还有一口气在。”   阿嫣颔首:“那就好。”   华容见她走了过来,低声道:“不能等上这半柱香的时间?”   阿嫣停步,侧眸看向他,挑眉道:“华容,你们好像都误解了一件事。”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声音轻软而冰凉:“我不是要他死,我是要亲手杀了他——你想拦我,我可不会手软。”   华容扯动唇角,薄唇轻启,却没说出什么。过了会,他才开口:“他在里面,人我都调走了——这件事,不会传到众神之巅。”   阿嫣看了看他:“哦,谢谢。”   内殿光线幽暗。   一闪闪窗户紧闭,而在重重帘幕后……床榻上躺着一名气若游丝的老人,须发皆白,瘦骨伶仃。   他看见进来的人,浑浊的眼眸倏地瞪大,满目惊恐,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嘴唇不住地抖动,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对方。   阿嫣看着他,看了很久,微笑道:“是我回来了,舅舅……不是你作梦。”   老人的身子都在颤抖,嗓音嘶哑干枯:“来人……来人……”   阿嫣勾起唇角,微微弯腰,饶有兴致地俯视他:“舅舅,你瞧,我的脸美么?我费尽千般心血,终于练成了你要我学的炼容心法,本想着这次回来,在桃源大开杀戒,便是尸山血海,也要手刃你……没想到,华容不管你,狐王也不管你了。”   “帝宫——不会放过你——”   阿嫣看了他一眼,摇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   她倏地出手,将那衰弱的老人提了起来,拖着他走到镜台前,抓住他花白的头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老者恐惧莫名的脸,淡淡笑道:“你平生最是怕死,我便让你亲眼看清楚,死个明白。”   老人脸容扭曲,涕泪俱下,哀求道:“阿嫣……阿嫣,舅舅快死了,不用你动手,我就——”   阿嫣若有所思地点头:“是啊,不用我动手,你就快死了,不过是早半个时辰,晚半个时辰的差别……可即便这样,你还是宁可多活半个时辰。”她抬起右手,慢声道:“这人世间的确好,值得留恋,但你无福享受——再见了,舅舅。”   殿中响起惨烈的哀嚎。   寸寸骨骼断裂,受尽痛苦而死。   尘归尘,土归土。   一报还一报。   *   阿嫣从殿中出来,神清气爽。   那玄衣黑袍的男子还站在殿前,如同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塑。   阿嫣经过他身边,对他略微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的瞬间,听见他说:“阿嫣。”   她站住,没有回头。   他也不看她,一直望着前方,沉默半晌,终是转了回来,眉心紧拧,声音低哑,又唤了一句:“……表妹。”   阿嫣对着他一笑,平淡道:“表哥,我们没缘分。”   男子容色如雪,双目却是血红的。   里面那个惨死的人,曾经救过他一命,是他宣誓过永生永世效忠的恩人,他的义父。   站在他眼前的,是他今生最爱的女人。   阿嫣扬起一手,身影一晃,便已消失无踪。   “走了,勿念。”   *   老古董从阿嫣怀里探出头,一看他们是在天上飞,立刻又缩了回去,怕怕的问:“宿主,我们……我们现在去哪里?”   阿嫣答道:“不知道。”   老古董有点崩溃:“这算什么答案?”   阿嫣笑了一声,低头看它:“往下看看。”   老古董苦着脸道:“……我恐高。”   阿嫣哄它:“就看一眼。”   老古董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垂眸看了眼,微微一愣。   他们飞的也不是很高。   而在云雾之下……   青山绿水,秀丽人间。   阿嫣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飞扬的意气:“从此之后,赏遍人间美景,走遍大好河山——三界任我行,岂不逍遥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   下面的话有点长,不想看的同学无视吧,但是看完下一句!   这章红包发100点,五十个人,么么哒,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久。   *   TO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相逢在晋江也是一种缘分,和你们一起度过的这两个多月很开心,谢谢你们给我留言,给我撒花,给我鼓励,还有灌溉营养液和投雷的童鞋,谢谢你们。   故事到这里就正文结束了,编辑给的榜单到周四,接下来会有三个CP向发糖番外,师兄的,不喜欢的童鞋无视就好,至于喜欢华容的小伙伴可以关注下我的微博 @江山微微雨,周四以后我会开始更欠下的少帅番外和华容的番外。   美颜这篇完结后,我会填隔壁美人多娇的坑,然后下本开穿成渣过总裁的白月光那一篇,感兴趣的童鞋可以点我的专栏收藏下。   有缘晋江再见。   *   另外,有两点在这里说下:   一,关于精分梗。   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有些童鞋貌似误解了?我第一句话就说了不希望把男主用神识区分啊,哪来的精分梗?有几个世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渣男,根本对应不了,最后一句说的只是‘非要’区分的话,结合上下文看啊汗。   二,关于现实世界。   早在任务副本定下来前,现实世界的细纲就确定了,每个任务副本的最后,都会穿插一点现实世界的消息。   民国副本里,最后女主在前线救下少帅说的话,还有回到魔界禁殿后的话,基本就透露的差不多了。   这篇正文结束前肯定是无CP的,文案的主角栏是阿嫣和渣男们,配角栏才轮到表哥和师兄。   刚开始现实副本准备着重描写的是表哥,配角栏他在师兄前面。   然而,写到一半,我被姬友拉去玩楚留香手游,emmmm我选的正好是少林小师父,从那时起对和尚有了迷之好感,总觉得不能亏待同门,于是把师兄的待遇大大的提升了,狂汗。   很对不起华容TAT   作为补偿,上面提过了,我会写番外放微博,就酱~ 第90章 番外之误佛(一)   众神之巅帝宫之主终于易位,先帝下凡历劫, 前东宫太子正式即位, 与魔界达成停战协议, 双方暂止干戈。   不打仗了, 新任天帝闲下来,便琢磨着,是时候把父皇丢下的陈年烂账理一理,天牢里该赦免的好人放了,该处刑的坏人杀了,还有几个发出去以后便石沉大海的三界诛杀令,也该清算。   其中, 就有一只狐妖。   那狐妖曾在西天修行七百余年, 最后却叛出师门, 不仅盗走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还在桃源山外重创太子煜,最后又跟天狐族撕破脸皮,随同魔界太子远走高飞, 彻底和以神界为首的光明势力敌对。   此后多年, 行踪不定。   据说,这事发生后,西天的济宗老僧很是伤心,以至于他的光头师兄师弟们,纷纷跑来安慰他:“并非你教导无方,实在是物种差异, 天性所致——白眼狐狸注定是养不熟的,这也没办法……节哀。”   济宗叹一声,并不多言。   奇怪的是,那狐妖的罪行如此严重,仙冥界帝君对于追究责任,捉拿凶犯归案,却表现的兴致缺缺,而那桃源山头的天狐一族,原本还来众神之巅哭诉过几回,换了一任大长老后,对此事也是绝口不提,态度冷淡。   天帝虽然感到奇怪,但刚即位,样子还是要做足的——总得让下界的小弟们知道,帝宫怜悯众生,不会不管他们的死活,在需要炮灰的时候才想到他们。   于是,为了充分体现帝宫重视的程度,天帝将追杀狐妖的任务,交托给四王之首的青龙族太子。   才过了三天,沉婴太子便带回一粒散发出难闻狐骚味的内丹,自称狐妖已经伏诛,有内丹为证,臭气熏的帝宫文武天官一个个脸色难看,天帝只得宣布放假三天,等味道去了再上朝。   此事蹊跷。   奈何众人对青龙一族多有忌惮,碍于面子,没人敢去质疑以性情乖戾、心狠手辣闻名于三界的沉婴太子。   这事就这么算了,反正仙冥界不追究,天狐族也不追究。   三界诛杀令就此作废。   然而,时隔几天,却有人去了苍龙王宫闹事。   *   老古董撒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溜进门。   阿嫣正在打包桌上的行李,一件件收入乾坤袋中,看见它,招了招手:“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在这儿住腻了,咱们换个山头住两天。”   老古董擦擦镜子上流下的汗水,跳上长椅,喘息道:“宿主——”   阿嫣瞥它一眼:“我不是你的宿主了。”   老古董汗颜:“叫习惯了。”眼珠子转了转,正色道:“说正经的,宿主,我听过路的精怪说,天上出大事了。”   一根短短的小手指指向天空,欲言又止,见对方并不追问,有些气馁。   过了一会,它叹口气,捧着脸道:“前些时候,仙冥界太子去苍龙王宫,找沉婴太子打了一架,不知所为何事……总之闹的很大,一个是仙,一个是神,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听他们说,那位胆大包天的太子也是古怪,刚到苍龙王宫,第一句话就说,说……”   几句话说的太长,口干舌燥。   阿嫣倒了一杯茶递给它。   老古董接过,咕咚咕咚喝下,长出一口气:“他说,他自知不是沉婴太子的对手,可他今天也不会走,他不能当真让那个人死后被人夺取内丹示众,天上地下,却无一人替她出头。”   阿嫣没什么反应,拿起一卷画,颇为陶醉地欣赏了一会,问古董镜:“你可知这是什么宝物?”   老古董疑惑地摇头。   阿嫣得意的笑道:“我听说南海有一画师妙笔生花,便把唐子明写给我的文章,带去给他看,叫他一边照着文字,一边看着我的脸,替我画画——你瞧瞧,可不是一笔一画都充满了才情!”   老古董气结:“你、你倒是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阿嫣平淡道:“听见了。所有人都聪明,就那和尚是个一根筋的傻子,不奇怪。”   老古董长叹一声,意有所指:“他以为你死了。”   阿嫣不答话,小心翼翼地把一本本抄写的小册子,放进乾坤袋中。   老古董好奇地探头去看,见封面上写的几个字,瞬间无语:“宿主……这些唐子明写给你的文章,你每次搬家都得带上吗?”   阿嫣头也不抬,严肃道:“当然,这可是我的精神食粮,以后万万年的岁月,一切都会淡去,就这些文章,将永垂不朽。”   老古董:“……”   整理完了,准备出发。   老古董伸出小手,让阿嫣把它抱起来,一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   阿嫣并不作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走了好长的路,才低头瞧着它:“小古董。”她叫它,忽然笑了起来:“——想不想去看鼻青脸肿的和尚哭坟呐?”   *   四月芳菲,山上的桃花开的正好。   一阵疾风吹过,桃粉色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轻轻落在白衣僧人的肩头。他浑然未觉,只是看着眼前荒废的山寨,怔怔出神。   他曾在这个地方待了二十年。   当时他躺在床上,便如一个废人,目光所能及的,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天地。   可他是知足的。   二十年,对于凡人而言,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可对他而言……太短暂了。   他平生以修佛问道为己任,以为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读经念佛,断绝七情六欲,便能心清如镜。   那二十年,他活的像凡人,并且对这样的生活多有留恋。   为何……不能再长一点呢?   多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他想留下一个人。   那人脾气实在不好,却老老实实地服侍了他二十年。   其实,即便他动弹不得,可那些经文,千百年以来,他早已铭记于心,倒背如流,根本不需听谁诵读……想让她念,不过是担心她内心戾气过重,伤人伤己。   但那人总是生气,偶尔念的烦了,会对他使坏,把佛经偷偷换成《金瓶梅》,声情并茂地朗诵,还会一分为二,用男声女声对话。   见他红着脸窘迫不已,她又高兴起来,用那卷淫书敲敲他的头,哼着小曲离开。   他不懂她,从未懂过。   可他……心里有她。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的人,便是终生不得入西天佛门,依旧无悔。   她死了。   那位容貌极其俊美冷酷,眉眼却总带着一抹阴沉气息的青龙族太子,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你想来送死,孤大可以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你不先去替那狐妖收尸吗?”   沉婴太子说,她死在这座山头。   明慈抬头,望着寨门。   这里早已荒废了,久无人居住。   他走了进去,当真在一处角落中,找到一座无名荒坟,孤零零的,只竖了一块石碑,上面什么都没写。   目光落在冰冷石碑上的瞬间,心口倏地一阵抽痛。   他皱眉,缓缓俯身,腿一软,在坟前坐了下来。   四月的晴天,一树树桃花,连成十里桃林,美不胜收。   看在他的眼里,却是满目山河成伤,桃林如血。   以至于,凭他的修为,居然没听见有人接近。   “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险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没——吃了一次亏不长记性,还想被人抢去当压寨夫郎呀?”   那么熟悉的声音,那么熟悉的言语,穿过记忆,在耳边响起。   他闭上眼,苦笑——原来,悲痛欲绝时,真会产生幻听,不只有练功走火入魔后才会如此。   可那道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满:“喂,和尚!你在替谁哭坟?”   明慈一怔,缓缓地,迟疑地睁开眼睛。   有人从树上跃下,停在他面前。   红衣墨发,像极了……像极了当年劫下马车,挑开车帘,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土匪,那笑容只有一瞬间,她看见车里是他,便沉下脸,嫌弃地走开了。   当真……不是梦么。   他轻轻唤了一声,如若梦呓:“师妹。”   阿嫣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显然对那座孤坟更有兴趣,上下看了几遍,对怀里的古董镜道:“做戏做全套……青龙族太子给我立了个无字碑,还是我来填上罢。”   她弯下腰,指尖用上几分力,在石碑上刻下两行小字。   死因:   美死的,勿念。   才刚写完最后一笔,身后有人靠了过来。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沉静淡雅,温暖而干净。   阿嫣以为他要抱她——这样的场面,抱一下似乎是正常的反应。   可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停住不动,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便放下了。   耳旁响起他的叹息:“……是真的。”   阿嫣回头,见他的眼眸隐约泛红,容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唇边却带了一丝淡淡的笑……笑中透着无尽的苦涩和委屈。   明慈抬起头,望向天边,喃喃道:“沉婴太子没有杀你……可他为何要骗我,说你已经死了,还要我替你收尸?”   阿嫣斜睨他一眼,凉凉道:“也许是见你太蠢,让人自然而然的想要作弄罢。”   明慈又是一愣,看着她,笑意更深:“……是真的,那就好。”然后,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耳尖微红……渐渐的,那颜色渗透到了他耳根、脸颊。   阿嫣问他:“你和人家打架了吗?”   明慈点点头。   阿嫣又问:“受伤了?”   明慈微笑道:“还好,我的金身已成,无碍。”   阿嫣有点惊讶,接着又释然了。   这么久了,她把炼容心法练到第十层,他自然也能重修金身。   只是……   阿嫣想起什么,看着他的眼神便有些惊奇,来回打量着他:“哎呀……算算年月,那可不得万年的童子身了?……了不起,佩服佩服。”她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脸,眉眼弯了起来,调笑道:“恭喜你呀,离师父的境界又近一步。”   *   明慈不急着回仙冥界,阿嫣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他们收拾了一下房屋,在寨子里住下来。   期间,阿嫣时不时的失踪个两三天,带着老古董,外出搜刮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但最后总会回来。   过了两个月,进入夏季,天气变热了。   山间蚊虫特别多。   每天晚上,老古董一边挥着短短的小手臂,不胜其烦地拍开镜子上的蚊子,一边羡慕又眼红地看着床帐后的人。   宿主的那位师兄有着不败金身。   ——夏天不怕热,不出汗,蚊虫不近,冬天不怕冷,不会冻伤。   宿主是狐狸,便是有万年的道行,照样是十分吸引蚊虫的骚狐狸,于是,她干脆把枕边人当成了降温驱虫的抱枕用。   在她睡着以后,老古董经常可以听见男人低低的念经声。   不停的念,不停的念——果然烦的很,难怪宿主在西天呆了七百年,一听和尚念经就头痛。   起初,那和尚总是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后来,那和尚开始念:“成亲了才能行周公之礼,成亲了才能行周公之礼……”   但是他闷了几个月,也没能向宿主提成亲的事。   老古董十分愉快的发现,他们虽然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少儿不宜的举动。   这对宿主来说,简直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活久见。   老古董当然是很开心的。   ——没有单身狗喜欢整天看人秀恩爱,单身的镜子当然也不喜欢!   *   阿嫣是真的喜欢金身的功用,后悔当年在西天,没有学这门实用的技能。   虽然早八百年前就没了童子身,但她也是可以练的啊,慢一点有什么关系,对于重要的事情,她的耐心足够用。   她开始缠着明慈,哄他,叫他教她。   明慈自然是愿意的。   可是,渐渐的,阿嫣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啰嗦的和尚最近不啰嗦了,有时候看着她,总会不由自主的叹气。   夜里,她抱着他,像抱着冰块,耳旁也总会响起他的叹息声。   他变得越来越忧郁。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又在那里一个人唉声叹气,阿嫣受不了了,对他说:“你再叹气,我踢你下床。”   明慈便抿起唇,过了很久,低声道:“师妹。”   阿嫣皱眉道:“叛出师门很多年了,勿念。”   明慈闭嘴安静了一会,轻轻抚上她的长发:“……师妹。”   阿嫣眼睛睁开一条缝,不耐烦地瞪他,却见清凉的月光下,他眼圈微红,愣了愣,奇怪道:“秃驴——你莫不是哭坟哭上瘾了,这是作甚?”   明慈垂眸,声音很轻,明显底气不足:“成亲罢。”   阿嫣看着他。   半晌,只听他又说:“再不成亲,过了夏天,或者等你练成金身——”话音戛然而止,他背过身,低低道:“——你就不抱我了。” 第91章 番外之误佛(二)   过了小半个月,老古董跟着阿嫣, 又换了一个豪华的山头暂住。   这次直接换到仙冥界的天宫。   和尚在东宫划出一个清幽的小院子, 严令禁止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用来给宿主居住, 老古董听说可以在仙界修行,原本是大大的高兴,可一进到内院,心情有点复杂,看着那白衣僧人的眼神,也带上了深深的怜悯。   真可怜。   院子里张灯结彩,挂着好几个红灯笼, 窗户上贴满了大红的囍字。   映入眼帘的, 皆是醒目的红, 尤其是寝室内,锦被绣着百子千孙图,床单绣着一对恩爱的鸳鸯。   正如凡间哪对新婚眷侣的新房。   和尚对他父皇母后说,他在外头娶了妻子, 也已经带了回来, 但是不给人看,只能他一个人看。   话刚出口,气氛十分尴尬。   帝君和仙后不停地追问,逼着他说出‘妻子’的来历。   和尚一句话不愿多说。   以至于他母后无奈之下,连这样的话都问了出来:“煜儿,你至少告诉我们, 那……那位姑娘,是姑娘罢?她是活人对吗?不是一尊泥菩萨?”   和尚点头:“是人。”   ……   仙后想去东宫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儿媳妇,其实她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要那姑娘能满足三个条件,她就知足了。   一,活的。   二,女的。   三,不是佛像或菩萨变的。   真的要求不高。   什么种族都无所谓,凡人也行。   可和尚铁了心拦着不让,于是只得作罢。   等帝后一行人走了,和尚那位年少的弟弟拉着他,压低声音劝道:“皇兄,你若是不想跟母后安排的乱七八糟的公主相亲,可以对父皇说一声,让他帮着推掉就是,何苦编造这般可笑的谎言?”   和尚拍拍他弟弟的肩膀,只说了句:“你有嫂嫂了。”   太子烨:“……”   当时老古董躲在一边看见,只觉得和尚脑子不清楚,怕是得幻想症了,他家人的担忧倒是情有可原。   那天,在山寨里,为了哄宿主同他成亲,他确实离开了一趟,从仙冥界带回来一件巧夺天工的嫁衣。   宿主见了十分欢喜,穿在身上,翻出一本小册子,一本正经对他道:“和尚,这是我在镜中世界穿梭时,一位举世无双的大文豪写给我的文章,题目就叫《梦中的婚礼》,在他梦境里,我穿着红嫁衣嫁给他——”举起双手,低头看着美轮美奂的裙子,笑道:“——你瞧,就是这个样子。”   和尚在那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宿主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描眉涂胭脂。   和尚在那里夫妻对拜。   宿主想着趁热打铁,不能浪费了这一身精心的打扮,于是腾云驾雾,连夜飞去南海找知名肖像画画师了。   临走前,看一眼那和尚,摇摇头,丢下一句:“你高兴就好。”   可和尚就是认为,他们已经拜过堂,成为正式夫妻。   他把宿主带回仙冥界,带回天宫。   老古董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对他们的‘新婚’生活,有一种微妙的同情。   和尚身为帝君之子,身居东宫之位,却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每天除了打坐念经,就是传法讲座。   是的,万年的岁月过去,和尚已经有了宗师之名,自己收徒了。   和尚对他的徒弟们提过几次,说他们有个小师娘——徒弟们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们宁可相信日出西方,母猪上树,也不信清心寡欲的师父会娶妻,更加无法想象……菩萨以外,师父会对怎样的女子多看两眼。   ……难不成,师娘长的特别像菩萨?   而阿嫣……   在山上,因为天气热,因为蚊子多,她还会抱着和尚睡。   到了仙冥界,她搜刮来许多的养颜美容法宝,又从下界代购了一堆的面膜化妆品,自此便对和尚没了兴趣,整天闭关美容,一个人关在密室里,整天不是修炼金身,就是乐此不疲地鼓捣她的那张脸。   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   老古董起初有点幸灾乐祸,高举秀恩爱都得死的大旗,后来见那纯情的和尚实在可怜而不自知,对他们只剩一声叹息。   这还不如娶个菩萨泥像呢。   至少能看,能摸。   宿主……   唉。   *   仙冥界民间盛传,帝君长子——那位前去西天修行千年,一心想入佛门的太子煜,终于修佛修得走火入魔,婉拒三界媒人介绍的各族美貌公主,娶了一尊菩萨佛像,供在东宫,自称已经成亲。   一时传为笑谈。   然而,天宫帝后,以及他们的儿女们,并不觉得这有何可笑。   时隔一年多,他们还是没能见到太子煜活在传说中的妻子,几次派人去东宫打探,皆无功而返。   帝君和仙后更加肯定,儿子定是在东宫养了一尊佛像。   两人甚至为此争吵起来。   仙后哭的泪眼婆娑,责怪帝君,太子煜年少时,送去什么地方不行,非得送去西天,这下可好,他八成是痴呆了。   帝君反口指责仙后,说都是她和下界无知妇人一般,想孙子想疯了,整天安排相亲,太子煜忍无可忍,才会出此下策。   吵到最后,几乎大打出手。   某次,趁太子煜外出传布佛法,仙后撺掇着小儿子,叫他溜进东宫,见一见东宫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   太子烨推脱不得,苦着脸偷偷接近那座生人勿近的院落。   穿过月门,两扇大门虚掩。   太子烨轻轻跃起,无声无息地落在玉石台阶上。   他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推门——才刚推开一条缝,里面传出一声女子轻柔的笑,说不出的柔媚,如绵软的羽毛,扫过心尖。   他心神一晃,差点跌进去。   紧接着,门缝中飞出锦缎长袖,恰好打在他肩膀上,将他推出几米远,摔了个大跟头,赤红柔软的袖子即刻收回,将两扇门合起,空气里留下淡淡的幽香。   一道慵懒的女声散漫道:“敷面膜,勿扰。”   太子烨愣住,继而清醒过来,惊喜莫名,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找到帝后,激动道:“父皇,母后……是女的,活的!会用袖子打我,还会说话!”   仙后满脸欣慰,拍着胸脯,眼中涌出感动的泪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还是能盼着有孙子的。”   帝君冷哼一声,问小儿子:“你那嫂嫂用什么招式打你的?”   太子烨努力回想,慢吞吞道:“看不太出来,太快了……倒是有点像以前,我在东宫挂着的几幅佛祖画像上涂鸦,皇兄用来教训我的招式。”   仙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帝君长叹一声,负手而立。   仙后乐极生悲,又哭起来:“夭寿啦……本宫为何这么命苦?煜儿……他、他当真娶了一尊修成人形的泥菩萨像,还会用佛门的术法……我这辈子都抱不上孙子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苍天无眼啊……”   帝君心烦气躁:“行了行了,别鬼哭狼嚎的,自降身份。”   仙后冷笑:“这还不都怨你?若不是你送他去西天修行……”   于是,又开始第一千零一遍的老调重弹。   一个月后,西天济宗门下来了一位弟子,说是过两天师门有事,请大师兄回去一趟,正好太子煜的弟子遇上难题,也来请师父赐教,两人便一道同行,在东宫门口,碰上埋头走来走去的少年。   太子烨倒霉,又被母亲打发来探信,可到了东宫门口,害怕像上次那样挨打,始终不敢进去,看见过来的两个光头,如同见到了救星,跟他们打了招呼,一起进去,心想,这样就算挨打,也不是他一个人遭殃,拖两个垫背的和尚,甚好甚好。   在那座院落前,西天来客用千里传音,通知了大师兄。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明慈从里面走出来,刚下台阶,忽然听得内室一声女子尖叫。   他一惊,身形一飘便已回去:“怎么了——”   话音未落,本应在密室里闭关美容的妻子,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气色不佳,眉眼带几分怒意。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会,松口气:“没事就好。”   “没事?”   阿嫣挑高眉,冷声道:“和尚,你看着我。”   明慈便看着她。   阿嫣凑近了一点,给他看她的脸:“你看清楚!”   明慈拧眉,不明所以。   阿嫣气道:“你看见了什么?”   明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答道:“你的脸。”   阿嫣咬牙:“还有呢!”   明慈:“你的眼睛——”   阿嫣气极,指着额头上的一个小红点:“你可知这是什么?!”   明慈微微一怔,脱口道:“蚊子包?”   阿嫣大怒:“你个蠢和尚,气煞我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恨恨道:“我长痘了,我脸上长痘了。”   明慈便安慰道:“许是你面膜敷太多——”   阿嫣打断:“我精通此道,怎可能会因为这种幼稚的原因长痘?思来想去……只能有一个原因。”   明慈叹了口气,看着外面站成石像的三个人,轻咳一声,哄道:“你先回去,我过会回来帮你想法子。”   阿嫣盯着他的眼睛,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微微冷笑:“阴阳不合,以至于内分泌失调。都是你成天只知念经打坐,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就刚才,我在密室里,你还在外面念……有完没完了?我一听你念经就想离你远远的,没了花好月圆巫山云雨的兴致。你念的自己成了万年童子身不要紧,把我也念成性冷淡了怎么办——”   明慈脸色微红,不好在人前唤她‘师妹’,也不能唤‘阿嫣’,只得低声道:“你乖点,听话,先回去。”   阿嫣眼角余光瞥见外面的几个人,突然展颜一笑,叹道:“和尚,这整座宫殿都是饥渴的男人,就你一个念佛念傻了的呆子。”沉默一会,向前一步逼近他,眯起眼威胁:“我警告你,你等下若还不识相——我明天睡你爹,后天睡你弟弟,大后天……你真叫我不高兴了,我连你娘你妹妹都能拐上床!”   外面,太子烨吓得腿一软,摔倒在地上,惊恐地瞪着他们。   明慈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别闹了,回房等我。”   阿嫣轻哼,转身就走。   明慈走了出来,对瘫在地上、呆滞的弟弟伸出手,道:“起来,你嫂嫂说笑的。”   太子烨自己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了出去。   明慈看向西天来的师弟,开口道:“师——”   那位师弟抬起一手,表情复杂:“大师兄,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用传音入密道:“我这就回去跟师父报告喜讯,还望师兄改天记得带小师妹回来一趟,大家牵挂的很。”   明慈:“……”   最后只剩下那位前来求教的弟子。   他好久才醒过神,看着明慈,神色很难形容,悲喜交集:“师父,弟子原本还在犹豫,是该当一名俗家弟子,亦或是遵从本心,六根清净,入我佛门……如今看来,女子猛如虎,当真可怕,弟子这就削发去了。”他看一眼门内,哆嗦一下,意味深长道:“师父,您……多加保重,弟子告辞。”   “……”   回到房里,只见他的妻子又坐在梳妆台前,拿起古董镜,对着额头上的那颗痘照来照去,如有深仇大恨。   阿嫣从镜子里看到他,头也不回:“脱衣服。”   明慈脸一红,低头咳嗽了声:“……这是白天。”   阿嫣不耐烦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成亲前不行,白天不行——死秃驴,是不是还得挑个良辰吉日给你破身?”   明慈脸色更红,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再过两个时辰,等我念完经。”   阿嫣:“……”   看一眼窗外的日头,嗯,是他雷打不动的念经时辰。   阿嫣忽然不生气了,散开发髻,用梳子轻轻梳发,望着镜中的自己,随意道:“好,你管你念,我就在这里听。”   明慈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她八成不怀好意,但也没有多想,盘腿坐下,闭上眼睛,手里捻一串佛珠,默念经文。   他听觉异常灵敏,才念了几句,便觉不对。   睁眼一看,立即又紧紧闭上,无奈道:“师妹……”   阿嫣褪下一件外衫,往旁边一扔,柔声笑道:“大师,都说了叫你念经,别管我……我又不封你的嘴。天气那么热,我想脱两件衣服都不行?”   明慈眉宇紧皱,低低道:“……不热。”   阿嫣轻叹一口气,含着几许埋怨:“那是你有金身护体——大师,我可不像你,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是狐狸精,本来就是易热的体质,有时候狐狸尾巴不小心露出来,可就更热了……”   明慈只觉得有什么轻轻扫过他的脚趾,来回几遍,痒痒的……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却是一条火狐毛茸茸的尾巴。   他一滞,更加无奈:“……师妹!”   阿嫣抬手放在唇边,掩住一声娇笑,收起尾巴,走到他身边,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管你念经……专心点,佛祖在看着呢。”   明慈也想。   但是根本不可能。   那人就在他身后,咫尺之间的距离。   她的手从他的肩膀往下,勾起他的衣襟,只一下的功夫,白色的长袍从他肩上滑落,可他不觉得凉,反而浑身发烫。   仿佛金身在此刻失去了作用。   她轻轻吻他耳后,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肌肤上,引起一阵阵的颤栗,那般细腻轻柔的吻,渐渐移向他的脸颊,最后停在他的唇边。   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她伸出舌尖,舔去。   呼吸愈加粗重。   阿嫣半个娇软的身躯伏在他怀里,带笑的眼看着他,便如看着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十分的惬意。   红唇自他薄唇而下,顺着他的下巴、喉结一路吻下去。   直到他身子一僵,心跳如鼓,几乎就要从胸腔里破出来。   佛珠从手中落下,掉在地上。   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褥,骨节分明。   阿嫣叹一声,笑他:“放松点,和尚……还真当自己是小姑娘,害怕呐?”   明慈脸上烫的厉害,半天没睁眼,喉结滚动一下,闭着眼哑声道:“……阿嫣。”   阿嫣抬头看着他:“干什么?和尚,你要现在还装假正经,那就没意思了,你看你的身体都已经——”   明慈依旧双目紧闭,声音低哑而压抑:“——继续,别停。”   *   太子烨见到父母,踌躇良久,想着总不能把嫂子的原话说出去,那太惊世骇俗了,只怕老年人承受不住。   于是,他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斟酌字句:“真的是女人,活的……肯定不是泥菩萨变的,有点凶。”   仙后急道:“怎么个凶法?”   太子烨为难:“她……她……”他看了帝君一眼,不再说下去。   帝君清了清喉咙,走开。   太子烨瞥一眼他的背影,走近两步,小声道:“回母后,嫂嫂……她逼着皇兄同她行房,威逼利诱,可怕的很。”   谁知仙后却是大喜,又开始拍着胸脯感动莫名:“好的很,好的很,煜儿那性子,就该有个凶点的媳妇管着他,这儿媳妇定是个能干的好孩子……哎呀,我还是能有孙子的!”   太子烨:“……”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如坐过山车的仙后,可怜天下父母心。   番外都是轻松的CP向发糖小段子,不用和正传联系起来,当平行世界看最好,故事在青媚狐那一篇已经结束了。   表哥的番外周四以后放微博啦,再写下去来不及周三完结了 =v=   而且表哥这么不河蟹的人设,不适合放在WULI正直纯洁的大晋江。 第92章 番外之误佛(三)   待在天宫的第二年,老古董交了几个朋友, 其中就有一只上知天文, 下知各路小道消息、八卦秘闻的花仙。   小花仙告诉它, 最近仙冥界兴起一个神秘的门派, 因为他们教众的行为诡异,又被人称之为邪教。   听说他们的教主是名美貌的女子。   听说他们好几次集资代购下界的化妆品和保养品。   听说他们总是三更半夜的聚会,喊一些例如‘美颜盛世’、‘花容月貌’的奇怪口号,还经常举办隆重的书画比赛。   老古董有点心虚,有点感慨。   它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邪教是怎么来的。   起因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   今年起,宿主在天宫待的厌倦了, 时不时便会捎上它, 出去小住十天半月, 一同游山玩水,赏遍三界美景。   每次离开前,和尚都会替宿主准备行李。   每到这时,那瞧着冷冷淡淡、出尘脱俗的和尚, 便会显出几分惆怅的情绪, 默默地收拾东西,叠几件衣服,发一会儿呆,然后偷偷看一眼坐在镜子前的宿主,见对方没心思理会他,只能轻轻叹息一声。   以前, 阿嫣对他说过:“不用帮我整理东西,我出门都是别人买单。”   和尚听了,神色更为郁郁寡欢:“……男人么?”   阿嫣答道:“不一定,有时候可能是女人,我不挑剔。”   和尚低着头,不去看她,声音很轻:“银两衣物都有,你带着,出门在外……不要找别人买单。”   阿嫣看他一眼,转过头,并不多言。   这次的情况也差不多。   清早,阳光正好,阿嫣突然通知和尚,她准备出门远行。   和尚又开始摆出那张欲言又止,怅然若失的脸,问:“这次去多久?”   阿嫣想了想,回答:“短则几天,长则几月。”   和尚垂眸,不语。   半晌,他转身进房,给她准备行李。   阿嫣坐在镜台前梳妆。   过了一会,只听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别去桃源。”   阿嫣觉得奇怪,难得回头正眼瞧他:“我为什么要去桃源?”   思索片刻,随即了然。   她笑了一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问道:“怕我找老相好叙旧?”   和尚不答,等于默认。   阿嫣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声,摇摇头,走回梳妆镜前坐下:“我真想去,你又拦不住,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庸人自扰——和尚,你好歹在西天待了千年,又是修佛的,想开点。”   这个答案并不能安慰人。   和尚的脸色有些苍白,怔怔出神。   阿嫣修补完妆容,满意地点点头,走了过来,不拿他放在手边的小包袱,只拍拍他肩膀,算作道别:“我走了,保重。”   和尚抬眸,看着她,仍是欲言又止。   阿嫣转身离开,走一步,停住。   和尚牵住她的袖子。   阿嫣回眸:“还有话?”   和尚慢慢地松开手,摇头,低声道:“……没有。”   阿嫣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和尚坐在床边,瞧着像发呆,神色间却流露出一抹悲伤。   ——失魂落魄的。   老古董想,那表情像极了被抛弃的犬类动物,真是可怜的不得了。   只有在宿主走后,他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当着宿主,他是说不出几句实话的,连难过和不舍都藏在眼底。   “喂,秃驴。”   和尚一怔,下意识的抬头,见到他所谓的妻子去而复返,立在门口,不禁眉眼染上喜色:“你……”   阿嫣指了指屋外:“你念经的时辰到了,今天不阿弥陀佛吗?”   和尚摇摇头,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其事道:“师妹,往后你缺钱,同我说一声,你想要什么,我买。”   阿嫣淡淡道:“说人话。”   于是,和尚又低下眉眼,声音放轻:“……别去桃源,别找其他男人。”   阿嫣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觉得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很是有趣,忽然将他推到床榻上,倾身向前:“这么怕我出去倾倒众生?”   和尚没说话,叹了口气。   阿嫣附在他耳边,软声道:“那……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发骚,好不好?”   和尚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如夕阳落下时天边的云霞。磨蹭半天,他点了下头。   可是,下一刻,阿嫣便没事人般的直起身,挑了挑眉,往外走去,留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想的倒美——那是不可能的。”   和尚很失望。   老古董跟着宿主在外面浪了七天,等回来的时候,听说和尚病了。   阿嫣奇怪,老古董也奇怪。   和尚已经练成不败金身,怎会那么娇贵。   但他确实病了,而且因为他的怪癖,不让人近身,病了也是独自一人躺床上,实在没力气下地,便饿着肚子,反正也饿不死。   天宫的医仙来看过两次,将病因定为忧郁成疾。   老古董和它的宿主都很无语。   阿嫣既然回来了,侍疾的重任,又落到她头上。   头一天,和尚病的神思恍惚,阿嫣喂他喝粥的时候,他倒是立刻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倏地出手,扣住她的脉门。   阿嫣开口:“放手。”   和尚彻底醒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苍白的额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看清楚了身边的人,舒出一口气,疲倦道:“……师妹。”   阿嫣舀了一勺白粥,送到他唇边。   和尚却不肯喝,抿着唇,眉心拧起一条线。   阿嫣不耐烦了:“又怎么的?”   和尚沉默一会,迟疑道:“你在里面……没放什么罢?”   阿嫣怔了怔,心里觉得好笑,暗想他这是记仇,上回碎了内丹放粥里给他喝,想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她看他一眼,闲闲道:“青菜萝卜干。”   和尚微微颔首,薄唇张开。   阿嫣喂他吃完,摸摸他的额头,见没有大碍,摇头叹道:“平白送你七百年的修为,你不欢天喜地放鞭炮,却跟防贼似的。”   和尚凝视着她,趁她不注意,那眼神便流露出一抹眷恋,低低道:“金身毁了可以重塑,修为没了可以再练,你没了……我怎么办。”想起陈年旧事,又是一阵惊心,他低着头,闷了会儿,伸手握住妻子:“师妹,你答应我,不会有下一次。”   阿嫣犹豫了会儿,到底没抽出手,多少给了他几分面子:“我又不是慈善家,若不是事出无奈,谁想送你修为。”   和尚微微一笑,轻轻‘嗯’了声。   老古董算着日子,和尚病了足有大半个月。   以它一介灵器之身,都看了出来,这不太正常,八成是装病撒娇。   宿主看没看出来,它不知道,但是这二十来天,她没戳破就是了。   和尚总是在自以为没人发现的时候,偷偷盯着她看一会,等她发现了,又收回目光,强作镇定。   几次下来,阿嫣对他道:“我不会念经给你听的,死了心。”   和尚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柔和:“好,不念。”   阿嫣又道:“给你擦身也不蒙布条——像个傻子。”   和尚脸上泛红,轻声道:“成亲了……不用蒙布条。”   阿嫣看他一眼,摇摇头走开。   等和尚的病好了,阿嫣便又准备出门。   和尚依然不出声阻拦,只问:“这次……又要几天?”   阿嫣见他又想贤惠地替自己准备行李,皱了皱眉,开口阻止他:“别忙了,就在仙冥界,走不远。”   和尚愣了愣,眼底的愁云散去,忽然轻轻拥住她,叹一声:“……师妹。”停顿片刻,没头没脑的添了句:“……我就知道。”   老古董很怀疑,他到底知道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宿主见他开坛布道,收徒子徒孙供他差遣,十分眼红,重建邪教的心早已蠢蠢欲动,如今时机成熟,经营不到半年,便把盛世美颜教仙冥界分舵发扬光大,变成一股来自民间的可怕势力。   后来,就连和尚的徒弟们都知道了。   有一天,和尚在家里读佛经,老古董一边听,一边百无聊赖地拿着小抹布擦拭镜面,过了会儿,外头来了几名弟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师父商量。   “……师父,那邪教来势汹汹,行踪隐秘,大肆招揽教众,着实令人担忧。尤其是他们的教主,至今身份成谜,不知建立此等古怪的教派,所图为何?……多半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是趁早查清楚的好。”   和尚语气平静,一针见血道:“是你们师娘。”   众人:“……???”   和尚看了看他们,又道:“不必担心,教众的身份没那么好领的,没有一门书画技能傍身,亦或是口拙不善言辞者,她都不喜欢。”他背过身,唇边溢出一声惆怅的叹息:“……为师至今没领到令牌,你们就更没希望了。”   众人:“……”   *   过了段时日,明慈把妻子带回了西天。   事前免不了易容乔装打扮一番,到了师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叫阿嫣的名字,也不提往事,多是问他们过的可好……其实瞧着大师兄那春风满面的样子,也知道过的肯定不错。   临走前,济宗留下阿嫣单独说话。   济宗问她:“你师兄待你可好?”   阿嫣叹气,嘀咕:“老和尚教出来的小和尚,闷死了。”   济宗呵呵笑两声,说道:“知足常乐。”   阿嫣瞪他一眼,又叹气:“你那徒弟,除了体力特别好,持久耐用外,就没别的优点了。可是男人光有体力,技术跟不上,那有什么用?”说罢,瞥一眼老和尚圆滚滚的肚子,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   济宗却耐心的劝她:“你师兄好学,先天资质好,你可以教。”   阿嫣:“……”   后来,从西天回仙冥界,没走出多远,身后忽然有人唤道:“大师兄,留步!”   他们停下来,转身。   来的是一位相熟的师弟,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简陋的木盒子,递给明慈,看一眼阿嫣,道:“这是师父给你的新婚贺礼,让你送给你的妻子。”说完,行了一礼,驾着云远去。   那个木盒子又破又旧。   阿嫣好奇地瞧着:“打开看看,老和尚送你什么宝贝了?”   明慈笑了笑,柔声道:“是送你的。”   里面是一串菩提子佛珠。   正是济宗一脉的师门信物,像极了当初她在阵前碎掉的那一串。   阿嫣怔住,好久没说话。   半晌,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握在手里,不发一语,向前疾行。   旋身而去的刹那,明慈见她眼圈微红,不禁出声道:“师妹——”   阿嫣冷声打断:“闭嘴。”   明慈追上去,语气温柔,低声道:“好,我闭嘴。”他从身后拥住女子,收紧双臂,声音更轻:“闭嘴,不看……只抱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结束,这次是真的完结啦。   *   谢谢你们一路陪伴到这里。   有缘江湖再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