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宠后》 作者:王辰予弈 文案: 理科学霸萧燕绥穿越回了盛唐开元年间 置身顶级门阀望族的兰陵萧氏,身为一个文科废,再怎么努力还是画风不对 萧燕绥: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QAQ 十年理工,一朝穿越,那群历史人物我谁都不认识啊! 身为理工技术宅,盛唐年间的初级版工业革命就看我的了=_= 男主:妥妥,请问此文有男主吗? 萧燕绥:让你捡个便宜吧…… 注意事项: 1、穿越大唐,少量考据,大量胡诌,请勿较真 2、苏爽文,励志将穿越文写成中学数理化生地科普文(不带历史玩)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爽文 主角:萧燕绥 ┃ 配角:李倓,王思礼,赵君卓,张岱、王思礼 ┃ 其它:唐朝,历史同人 作品简评: 作为一个文史废柴的理工技术宅,萧燕绥一朝穿越,置身顶级门阀望族的兰陵萧氏。从盛唐开元年间至安史之乱、从江山繁华到烽火狼烟,她却偏偏认不出绝大多数的历史名人,不管多么重要的历史事件也都记不起来……萧燕绥: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本文风格轻松,人物特色鲜明,情节流畅,生动的描述了女主身为理工科学霸,就算是在没有工业基础的古代,依旧可以展现出惊人的科学素养。故事从一个别致的角度将读者引入其中,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 第1章   正值五月,夜半时分的窗外细雨潺潺,春意阑珊。   薄如蝉翼的碧纱帘后,萧燕绥蜷在床榻上,裹着被子缩成一团,露出来的小半张脸上眉心紧蹙,心事重重,竟毫无孩童般的天真娇憨。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雷过后,伴着一阵压抑痛苦的闷声后,萧燕绥从那场火光滔天、烟尘缭绕的梦中猝然惊醒,剧烈的爆炸声犹在耳中轰鸣,灼人的高温烫在皮肤上,蔓延的火焰瞬间已经将整个房屋吞噬……   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几个深呼吸之后,萧燕绥才稍稍平复下刚刚剧烈的的喘息。   刚刚天空中的响雷已经停了,萧燕绥坐起身来,怔怔的看着自己抓在被子上的手——那是一个五岁幼女的手,娇娇软软,颇为稚嫩。   距离她葬身火海,已过去五年了。   萧燕绥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里衣露在外面,身上登时便是一片浸透的凉意。她被冻得打了个寒颤,抬手皱着眉摸了摸自己汗湿的额头,刚刚一场噩梦,竟是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屋中并无侍候的婢女,萧燕绥一贯不习惯自己熟睡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便是旁人轻微的呼吸声,都让她难以适应。因此,稍微长大了一点之后,便是一直跟着她的奶娘、婢女值夜的时候,也都被萧燕绥安排到了外间的屋子,除非她里屋弄出什么大的动静,否则的话,奶娘和婢女再怎么警醒,怕是也难以察觉到。   萧燕绥摸着黑走到桌旁,随手倒了杯冷透了的水,慢慢的喝了下去,摸着微凉的荷叶盏,身上的冷汗消下去之后,她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心也渐渐抚平,眼神微垂。   这里不是赵家,那场葬送了赵妧娘一个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性命的后宅隐私龌龊,也已经过去了。   徐国公萧嵩身为宰相,出身于顶级门阀望族的兰陵萧氏,膝下仅有两子,长子萧华,娶妻闻喜裴氏,育有二子一女;次子萧衡,新昌公主下嫁,育有三子。萧燕绥便是徐国公府上孙辈现在唯一的女孩。   窗外雨声渐歇,淅淅沥沥的细雨声消失,间或夹杂着两声低低的虫鸣,却搅得人心烦意乱。   再无丝毫睡意的萧燕绥披上外衣,走到外间,绕过值夜的婢女,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一阵夹杂着雨后泥土清新的湿润气息扑面而出,萧燕绥轻轻地舒了口气,雨后初晴,几处小水洼映着浓云散去后皎洁的月亮,院中微波漾漾,疏影横斜,月色正浓。   萧燕绥在院子里慢慢的溜达了两圈,虽然一直在不停的走动,可是,却依旧被蚊子咬了好几处。这才五月,蚊子竟然就已经这么嚣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蹲在花坛边上,一边挥着袖子轰赶着恨不得贴到脸上来咬人的蚊子,一边随手捡了支被风雨吹打折断的树枝,皱着眉紧了紧外衣,很快便在花坛的泥土上写了一串驱蚊酯的化学成分丁基乙酰氨基丙酸乙酯的分子结构式。   月光下,视线并不甚清晰。然而,便是不看,依然对分子结构式了然于胸的萧燕绥却是眼神有些飘忽,忍不住就瞪着自己刚刚写下驱蚊酯分子结构式的地方开始发呆——她现在什么化学实验器材都没有,化学原材料也没有,实验室更没有,这还合成个球的驱蚊酯啊!有这功夫,还是老老实实的睡觉挂蚊帐吧!   越想越郁闷的萧燕绥满心郁卒,伸手用树枝胡乱的将刚刚的分子结构式又全部划掉之后,本想起身回房间了,可是,摸到自己刚刚胳膊上被蚊子咬的包,却又忍不住蹲下了。   唐朝现在的蚊帐材质多为锦、罗、纱、绮、缣,然而,便是富贵人家,用这些丝织品做成的帐幔或是帱,虽然精致华美,但是,在透气性等功能上,也还是完全无法和后世的网状蚊帐相比,尤其等到酷暑夏日天气最为闷热的时候,这里还根本没有空调……   算了,还是先把蚊香做出来吧,就快要入夏了,天气渐热,到时候恐怕更难熬。   划掉了驱蚊酯的分子结构式之后,萧燕绥蹲在地上,开始在泥土上拿着树枝画化学实验最常用的一些器材,那张如同鲜豆腐般精致白嫩的小脸上神情专注,只有在琢磨实验器材的唐朝版本替代品的时候,才时不时生动的或放松或皱眉。   不多时,画好制造蚊香大概需要的整套化学实验器材图之后,看着地面上模模糊糊颇为潦草的草稿,一直全神贯注的萧燕绥揉了揉蹲得有些发麻的腿,站起身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面上有些刺痒,她伸手一抹,指尖仿佛感到脸颊上一处有些微微肿起来了,不由得嘴角一抽,扔掉手里的树枝,抬脚踩掉自己刚刚在地面上画好的实验器材图,捂着被咬出了一个包的脸,愈发郁闷的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外表仅有五岁的小女孩自己安安静静的转身回到床上,重新躺下,还忍不住的伸手挠了挠刚刚被蚊子咬到的地方。   慢慢的,不知不觉间,萧燕绥的呼吸渐轻。   夜色渐沉,窗外不知何时起,竟又下了一阵细雨,潺潺声雨滴声中,脸上还肿着个蚊子包的萧燕绥才终于又睡着了。   翌日,骤雨新晴,碧空万里。   萧燕绥被自己的婢女阿秀唤醒,刚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便听到阿秀一声低低的惊呼,“六娘!”   萧燕绥困倦地掀开眼皮,“嗯?”下意识的伸出小手轻轻的抓了抓脸上微微发痒的部位。   五岁的小女孩皮肤娇嫩、玉雪可爱,然而,正是因为如此,萧燕绥脸上昨天晚上在院子里被蚊子叮的包,现在都还有些红肿的印迹,似乎一时半会儿难以消下去。   “六娘,你的脸上怎么回事……”婢女阿秀的声音有些发颤。   稍稍清醒过来,也已经摸到了脸上那个包的萧燕绥也很快回过神来,被阿秀这么一提醒,顿时觉得更痒了,她又挠了两下,眼神游离,一脸生无可恋的郁闷表情。   “没事。”萧燕绥没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婢子去取药膏来。”阿秀说着,已经转身,匆匆从案几上摆放着的妆奁盒子里取了药膏,用玉簪挑了一点出来,小心翼翼的替萧燕绥涂在脸上被蚊子咬了的部位。   萧燕绥微微扬着下巴,侧过脸去,任由阿秀替她上药,嘴上却漫不经心的随意道:“等下还得洗脸。”   阿秀急得不行,“娘子和新昌公主今日要带人去西明寺上香,六娘现在脸上的红痕还未消去,可该如何是好!”   “无妨。”萧燕绥不以为然道,被蚊子咬了而已,就算小孩子肉比较嫩,过个半天一天的自然也就下去了。   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萧燕绥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阿秀一双巧手帮她梳了儿童丱发,然后又将一柄缀着金玉宝石的小花梳饰于发间。   毕竟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再怎么悉心打理,其实也就是换件漂亮的新衣服,戴个新头饰罢了。   简单的梳洗过后,萧燕绥带着阿秀去给母亲裴氏请安。   “阿娘。”萧燕绥乖巧的依偎在母亲的月牙凳旁。一身华服端庄明丽的裴氏原本唇角含笑,看到女儿脸上肿着的蚊子包之后,顿时眉心微蹙,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的抚在了女儿的脸颊上。   刚巧,萧燕绥到的时候,她一母同胞的两位兄长三郎五郎后脚也进来了。   “六娘,你的脸怎么了?”没等裴氏开口询问,三郎萧恒看见萧燕绥的第一眼,目光便落在了妹妹的脸上。   “……被蚊子咬了。”萧燕绥木着脸回答道,大家都在这儿,正好省得一个挨一个的解释了。   “怎么会被咬得这么厉害,”裴氏心忧,柔声问道,抬头看向阿秀,“可涂了药膏?”   阿秀立刻回了“是”,裴氏这才作罢,又轻轻的揉了揉女儿,唤自己院中的婢女上了饭菜,母子四人用过早饭之后,方才一起出来。   裴氏带着三个儿女到了前院的时候,新昌公主也已经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四郎和七郎过来了。   “嫂子,”新昌公主笑着和裴氏道,妯娌间闲聊了几句家常,新昌公主爱怜的拉过萧燕绥的手,又是忍不住一句关切道:“六娘这是怎么了?”   “昨夜蚊子咬的……”萧燕绥已经回答得麻木了。   新昌公主嫁给徐国公次子萧衡之后,夫妻恩爱,颇为和美,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没能生出个贴心可爱的女儿来,凑出一个“好”字。   兰陵萧氏虽枝叶繁茂,子孙众多,才能出众者有如过江之鲫,然而,嫡支的徐国公府上,如今的孙辈里,却是仅有萧燕绥一个女孩,她身上若有什么事,可不惹人注意?   裴氏和新昌公主带着几个孩子,一行人上了车架,在奴仆婢女的簇拥下,往西明寺去了。   古刹庄严,寺中僧人虔诚诵经,佛声不绝于耳。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只信奉现代科学的理科生,萧燕绥默默的跟随在母亲裴氏、新昌公主和几位兄长身边。   高僧讲经,她就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安静的低头犯困,等到求平安符的时候,就以曾经凑热闹转发锦鲤的心态颇为庄重的伸手接过,心里并不当真,却也跟着感谢的念了几句佛语。   临近晌午,有小沙弥带领贵客去待客的院中用些斋饭。   萧家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过去的时候,正巧遇到带着三弟李倓和三妹李文宁出来游玩的太子长子李俶。   “姑母,裴娘子。”李俶贵为太子长子,性格却颇为温和谦让,打招呼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只是从算是小表妹的萧燕绥顶着蚊子包的脸上一扫而过。   郡主李文宁今日穿了一身男装打扮,却并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明显比兄长李俶矮了一头,言笑盈盈间,依旧是明眸善睐的少女模样,看到萧燕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站在旁边一脸郁闷的小模样,不由得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倒是李倓,八岁的小少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难得看见萧家的小姑娘竟然顶着脸上红肿的蚊子包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出门了,免不得便好奇的多瞅了她两眼。   萧燕绥现在知道了李俶是太子李亨的长子,但是,身为一个文科废柴,穿越大唐之后,她却完全不知道除了李世民、李治、武则天、李隆基之外的唐朝皇帝还有谁……   仔细回忆了一遍之后,萧燕绥敢保证,自己不是把毕业之后就把历史知识还给老师了,而是她当年高中的时候作为一个纯粹的理科生压根就没系统的学过完整的中国古代史!   面对一个朝代的那些青史留名的历史人物,却偏偏一个也认不出来QAQ!!!   越想越绝望的萧燕绥很快便放弃思考这种糟心的问题,一抬头,发现李倓竟然还在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的蚊子包,不由得嘴角一抽,小声嘟囔了一句,“瞅啥瞅!”   ——没见过人脸上挨蚊子咬啊T_T   李倓:“……?”   真没见过。 第2章   看到萧燕绥脸上越发郁闷的表情,其他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李倓刚刚好奇打量的目光。   萧恒的眼神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挑,顺手把自家妹妹往年龄尚小些的五郎身边一带,自己稍一转身,就这么若无其事的挡住了李倓的视线。   对于李倓好奇的目光,李俶看得有些好笑,也是心生感慨,毕竟还是小孩子啊!他一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等李倓收回目光之后,便转而向裴氏和新昌公主笑道:“已经晌午了,姑母和裴娘子可是要去用些斋菜?”   裴氏含笑点了点头,新昌公主则是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三个侄子侄女,道:“你们已经用过饭菜了吧,那就不招呼你们了。”   李俶笑着点头称是。   他今日本就是带弟弟妹妹出来玩的,西明寺乃是御造经藏的地方,香火鼎盛,却也人多眼杂,若是只有姑母新昌公主还好,但要和徐国公萧家这一群人走一块,事情传将出去,反倒不美。   双方又客套了两句,便径自分开了。   萧家一群人进了院中走远之后,李文宁才轻轻笑道,“以前很少遇到萧六娘,听闻她不太经常跟随裴娘子去别家做客,还以为六娘内向害羞,今日一见,倒是并不觉得如此了。”   小姑娘生得娇俏活泼、玉雪可爱,便是脸上顶着红肿的蚊子包,又被大家好奇的瞅了那么久,也没有丝毫害羞扭捏之态,反倒是扭头反问起盯着她的人来了。说到这里,李文宁还忍不住冲着刚刚被萧燕绥反问的李倓笑了笑。   李倓:“…………”他是真的没见过有人脸上被蚊子咬然后出门来寺庙里上香。   “徐国公府上如今就这一个女孩儿,她便是不认识别人,别人也都知道她。或许是觉得年纪小,并不急着出门走动吧!”李俶随口说道。   李文宁依旧不解,困惑道:“萧六娘家中并无旁的姐妹,就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岂不是正好多出门和别家的小娘子一起玩耍?”   李俶拍了拍妹妹的头,并不多言,只是摇头笑道:“才五岁的稚童,在家中各个被长辈视若珍宝,一群小孩子凑一块说不准就吵闹打起架来了,便是要结识些手帕交,也不急于这会儿。”   李俶和李文宁的生母吴氏,曾因父获罪,被没入掖庭,以宫人身份被赐给时任忠王的太子李亨。虽因性格柔弱谦和、容貌端庄被太子李亨所看中,但吴氏身份微浅,生下了太子长子,却在李俶四岁、李文宁年仅一岁的时候,便已离世……   至于李倓,乃太子府上张姓宫人所出,本就不被重视,又年幼失母,李俶与其同病相怜,故多有照顾。   李俶虽为太子长子,但是,母族不显,人脉稀薄。自从开元二十六年,其父忠王李亨被立为太子之后,便一直受到宰相李林甫、寿王李瑁及武惠妃一系的政治攻讦。唐玄宗对此不置可否,仿佛并无回护太子之意。   更何况,萧家圣眷颇深,新昌公主初嫁之时,徐国公萧嵩的夫人贺氏进宫受到的待遇极高,便是圣人,见面时也口称其为“亲家母”,恩宠备至。   在这种情况下,徐国公萧嵩对东宫一事本就一向置身事外,从未流露出交构东宫的意图,太子李亨自己也是谨小慎微,并不与朝堂重臣私下结交。   ·   板足案旁,西明寺的僧人已经送了斋饭上来。这年头,高脚的桌椅还不普及,萧燕绥看着裴氏、新昌公主等人的坐姿,神色不变,却径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五郎萧悟性子活泼,见状偷笑,还悄悄的伸手戳了妹妹两下。   萧燕绥毫无预兆的猛一回头,她自己面无表情,倒把萧悟吓了一跳,道吸了一口冷气,捂着心口险些跳起来。   兄妹两个玩闹,在座的长辈看见了,也只是笑笑,并不插手。   不多时,又有一伶俐婢女前来,替万安公主递了个口信过来,恭敬道,“新昌公主,裴娘子。”   “七姐今日也在西明寺中?”新昌公主奇道。早年,睿宗李旦于百福殿驾崩,万安公主便以为睿宗祈福为由,出家为女道士,只是并未离宫,这些年也都一直居住在皇宫里。   佛道毕竟殊途,今日虽已经碰巧遇见了李俶三人,但是,裴氏和新昌公主却是完全没料到,竟然还能在这里碰见万安公主。   那伶俐婢女忙回答道:“公主本是受邀而来,一是品西明寺种出的春茶,二是和道远大师谈经论道。”   “我等会儿便去见七姐,我这段日子不曾回宫,我们姐妹也有好些时日未能闲暇下来说些体己话。”新昌公主摆了摆手道,那伶俐婢子立刻依言退下。   用过斋菜之后,萧燕绥毕竟还是个五岁孩童,昨夜又半宿没睡,茫然的眨巴了两下眼睛,眼皮开始往下耷,看着安安静静的,身体却已经撑不住有些犯困了。几位小郎君倒是都还精神抖擞,似乎颇想去古刹院中游玩。   裴氏打发了几个奴仆跟着想要出去玩的小郎君,莫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又叮嘱了自己身边的婢女云岫好生照看女儿,便陪同新昌公主去见万安公主了。   一名迎客僧微微低着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领着萧燕绥往给女施主准备的休息的院落去了,云岫以前便来过西明寺中,见行走的方向也和往日一样,耳畔时有诵经声,抬眼望去,便是山壁上的一尊卧佛亦是宝相庄严,自然不疑有他。   倒是正在犯困的萧燕绥,见前面休息的院舍僻静偏远,除了远处的诵经声,竟似再无旁的声息,心中不由得瞬间闪过了一丝不解,难道这处给女眷休息的屋舍一贯这么寂然无声,竟是连山林间的鸟叫虫鸣都比别处少些。   萧燕绥心中的困惑也只不过是一闪而过,前面院落到了,那僧人领着她进了屋舍,便退了出去。   云岫上前铺好了床,萧燕绥上下眼皮几乎已经粘在了一起,很快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悠然转醒时,却是头痛欲裂,想要抬手而不得的时候,顿时悚然间发现,自己竟然被绳索捆住了,身上手臂几乎无法动弹。   本还有些头疼和迷糊的萧燕绥瞬间便被惊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她装作依旧昏睡的模样,却侧耳细细倾听周围的声音,确定周遭并无旁的动静之后,才微微睁开眼睛,飞快得打量了一圈周围。   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萧燕绥缓缓的深呼吸了几下,飞快的冷静下来之后,一边仔细的回想着以前看过的“如何在绑匪绑架时挣脱绳索”的教程,一边打量着关自己的地方,寻找有没有其他合适的能够用来自救的工具。   ·   洛阳城,赵府。   一夜骤风细雨,花褪残红。   小佛堂中,一身清减、愈发弱不禁风的刘氏穿着一身颇为素淡的衣裙,虔诚而谦卑的跪坐在蒲团上,鬓边的发丝沾染了几缕白霜,发间除了两只乌木簪,再无半点装饰。   昨日刚刚和同窗参加诗会归来的赵君卓眉眼清隽、目若朗星,十五岁年的少年一身气度卓然,端得是翩翩公子,那张俊脸上却不带半点笑意。   “小郎君!”见赵君卓步伐匆匆的往小佛堂里赶,守在门前的婢女云巧忙躬身行礼道。   赵君卓在赵家这一辈本是行三,只是,自从五年前,赵君卓的父亲和宠妾、连同妾室所出的子女,以及赵君卓的胞胎阿姊赵妧娘一夕之间一起去了之后,赵府之上无不胆战心惊,赵君卓又是最厌别人称他“三郎”,府上的人便全都悄不声息的改了口,直接称小郎君了。   “母亲可好?”赵君卓站在小佛堂的门前,略一驻足,沉声问道。   云巧忙答道:“娘子今日醒得早,寅时便已经起了,一直在佛前诵经祈福。”   “嗯,”赵君卓低低的应了,示意云巧退下后,自己便轻轻的退开了小佛堂的门,陪着跪坐在了刘氏身边的一个蒲团上,低声道:“阿娘。”   小佛堂中,除了佛祖,母亲也一直偷偷的供奉着阿姊的牌位。   赵妧娘去得早,未及豆蔻的年龄,因是早夭,又是女子,莫说是进赵家祖坟了,便是一处像样的棺冢都没有。   若是没有人惦念着,毫无香火,便也如同那些乱葬岗中飘荡的孤魂野鬼吧……   案上佛香袅袅,满是禅意,供奉的佛祖面容慈悲,仿若普度众生。   然而,自从赵妧娘死后,赵君卓却是再不信这些的……   听到赵君卓的声音,刘氏一直喃喃诵完口中的一篇经书过后,才稍稍转过头来。   刘氏总是带着几分病色愁容的面上依旧几许孱弱的清丽,在赵君卓的脸上,依稀之间还能看到几分和刘氏相似的优美轮廓。   看到已经渐渐长成、越发出色的儿子,刘氏布着几丝细纹的眼角,再也止不住的无声落下几滴清泪来,心如刀绞,几无声息的喃喃失语道:“我们娘俩的命,都是你阿姊用命换来的……”   赵君卓低声应下,微沉的目光扫过赵妧娘的牌位,心中却闪过了一丝复杂。 第3章   远处的风中,隐约传来了一阵缥缈的钟声。   萧燕绥微微怔了一下,侧耳倾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了在山谷中回荡的猎猎风声。   如果还能听到钟声,应该就能说明,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距离西明寺并不是很远。   萧燕绥一边细细的思索着,目光还一直在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布置。   她直接被扔在了地上,因为昨天夜里刚刚下过雨,地面还比较潮湿,之前昏睡着的时候还觉不出来,现在醒过来了,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自然就开始觉出了地面微微的潮湿和凉意。幸运的是,她的身上却似乎并没有受什么明显的伤。   并且,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孩子,所以,对方动手用绳子绑住她的时候,也并没有太过细心,萧燕绥稍稍动了一下被困在后背的双手,手腕那里略微还有些活动空间,她的身体和双腿也并没有被绑在一起,只是双脚被绳索困在一起这种情况,相较之下,反而是小事了。   ——用绳索捆绑被害者这种事,本来就是双方的权衡和较量,只是单纯的捆住住双手和双脚,这样挣脱起来也比较容易,若是变成五花大绑,又或是将绳索卡在身体和脖子上,就算是换成最专业的警察来,依然还是再怎么想办法和挣扎也不行。   萧燕绥努力的曲起膝盖,凭借双腿的力量,在潮湿的地面上滚了一圈,这才靠着墙艰难的坐了起来,随后,又将后背抵在墙壁上,艰难的站起身来。   就这么几个小小的动作,她却做得格外艰难,呼吸变粗,胸口甚至有种几乎要缺氧的窒息感。   萧燕绥一直小心翼翼的屏气凝神,始终都侧耳倾听着房子外面的声音,确定一直没有什么脚步声之后,才稍稍舒了口气。   屋子里有张十分老旧、落满了尘土的桌案,更幸运的是,上面还摆着同样落了灰并且边缘处存在破损的杯盏和茶壶。   到了这种时候,萧燕绥总算是觉出唐朝这会儿只有很矮的案、却没有长腿桌子的好处了——毕竟是一个才只有五岁的小豆丁,换成是桌子的话,她不把桌子撞翻了,这个身高是肯定够不到桌子上面的茶壶了。   然而,等到萧燕绥俯身在案上,皱着眉扑了一脸土将茶壶弄下来,却并没有听到清脆的声响之后,陡然间又意识到了另一个十分要命的问题——唐朝的案高度很矮,再加上山上房屋的地面是湿软的泥土,茶壶摔下来之后,根本就没有被摔碎。   萧燕绥深深的拧着眉,重新从地上艰难的站了起来,然后双腿绷着将地面上的瓷器撞到了一边的石板上,听着瓷器和石板撞击发出的脆响,萧燕绥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怕绑架她的人突然听到动静折返回来。   因为紧张,萧燕绥的背后都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之后,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次,茶壶终于因石板的撞击而彻底碎开了。   看到满地的碎瓷片,萧燕绥眼神冰冷,背过身去,躺在地上,顾不上衣服和身体是否会被碎瓷片割伤的问题,只能是用稍稍动弹的指尖摸索着,捡了一片较为锋利的碎瓷片,然后开始反手握着瓷片割手腕处的绳子。   那些绑她的人大概也觉得,就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肯定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所以也就没有专门留下人来盯着守着。   萧燕绥一边蹙眉心想,一边努力的用碎瓷片割绳子。   粗麻绳虽然十分结实、并且韧性也不错,但是,这种绳子本身就是用很多股细绳子缠绕在一起分担拉力才可以的,一旦将麻绳外面的几缕细绳割断,麻绳就很容易变松。   萧燕绥即使再怎么全神贯注,但是,毕竟双手被捆在了背后,碎瓷片形状又不规则,有时候,瓷片的锋利处和麻绳接触,稍一用力,碎瓷片一打滑,就很容易割到手上。   萧燕绥还是被划破手指,吃痛得抖了一下之后,才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滴落下来了——显然是她的血。   因为受伤,萧燕绥原本冷静而清明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戾气。   她抿了抿嘴唇,只是用沾了血的手指,重新握紧了碎瓷片,继续割裂麻绳,一旦有血液渗透到麻绳里,麻绳变得湿润之后,反而会变得不容易断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萧燕绥感觉自己手指上滴落沾染的血迹都渐渐干涸之后,捆着手臂的绳子才终于彻底断开了。   萧燕绥动作麻利的挣脱开绳索,甚至来不及活动一下因为刚刚的动作而酸疼的手臂,便直接开始割捆在脚腕上的绳子。   好在这一次,双手能够自由活动,绳子又在眼前,效率明显加快了许多。   眼见着脚腕上的麻绳被挣脱开,萧燕绥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她不过是午休睡了一会儿,竟然会被绑走,并且,过程中一直没醒,显然是中了迷药,饭菜是和萧家人一起吃的,里面肯定没问题,那么,应该就是她睡觉的那间禅房存在问题了……   现在这间屋子正关着门窗,不过,密封得并不严实,透过窗户上的木板,依稀还有微弱的光照射进来,并且,她刚刚醒来那会儿,没有明显的手臂麻痹的感觉,应该是从她被捆上、到她清醒过来这段时间不算很长,换言之,现在应该还是下午,不过,这么一来,母亲裴氏那边,是否已经知道她这里出了事情,恐怕就要两说了。   窗外依稀传来呼啸的风声,萧燕绥仔细的分辨着,能够察觉到,风声在树林间发出的飒飒轻响,从风声里不难判断出,自己应该是在山上,而且,周围可能还会有一片略微稀疏的树林……   终于彻底挣脱开绳索之后,萧燕绥一不做二不休,动作干脆利落的撩起了襦裙的裙摆,直接用碎瓷片将裙摆的两边划开,确定不影响她走路、爬坡等动作之后,才捡着自己刚刚割断的绳子、碎瓷片一起,凑到了门口,再一次屏息倾听,细心打量,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弄开了这间房子的门,然后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   出了屋子之后,萧燕绥才发现,这里倒是有点像山林间猎户留下过夜的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完整的院子都没有,没几步远的地方,便是树林了。   看了看房子附近的小路,萧燕绥本来抬脚就要往前走,但是,却又怕万一和绑架她的人走个碰头,她现在一个五岁小女孩的身体,可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到时候,情况恐怕会比第一次不小心着了道更糟。   想到这里,萧燕绥的眼神又微微动了动,带着几分思索。   西明寺乃是皇家御造经藏的寺院,和李唐皇室关系匪浅不说,平时招待的客人,也多为朝中大臣的亲眷,在西明寺这样的地方,发生了自己遇到的这种事情,就注定了绝不会是单纯的意外。   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既然这件事肯定是有人设计好的,那么,谁会这么处心积虑的害她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   萧家内部也一向比较清净,从她祖父徐国公萧嵩开始,就只有祖母贺氏一个结发妻子,老两口生了二子二女,两个姑姑早已经出嫁,她爹萧华和叔叔萧衡,除了门当户对的正妻,也都没有什么妾室,说白了,徐国公府上现在的人员关系极其简单,内部矛盾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至于兰陵老家那边,离得远,暂且也够不上,完全可以不用考虑。   萧燕绥紧皱着眉头,一边仔细的捋顺着今天发生的这件意外,一边下定决心,径直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不同于后世,随着人类社会的扩张,打猎,气候变化,动物所需要的栖息地自然而言便受到了压缩,这也是后世各种野生动物保护区建立的部分原因。但是在现在,唐朝时代的山林间,一般情况下肯定是会有凶猛的野兽出没的。   只不过,萧燕绥会闷头径自往陌生的山林间走去,一是考虑到,这里毕竟还是西明寺的范围,有那些僧人、香客的存在,周围的山林间,会有猛兽出没的几率自然也就比较小了,二是在她看来,便是山林间真的生存着凶猛野兽,动物和人类之间生活习性存在明显的差异,除非是一心追踪山野猎物痕迹的猎户,一般人未必有那个运气会和猛兽碰见。相较之下,她现在面临的危险,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完全不清楚来路底细的绑架者。   萧燕绥轻轻的握了下拳,然而,手指上刚刚被碎瓷片割破的伤口,随着手指的动作而轻微开裂,重新开始渗血,更有一阵疼痛感传来。萧燕绥的手下意识的一抖,瞬间,因为疼痛而湿润的眼睛里更是飞快的闪过了一层雾气般。 第4章   西明寺的一间禅房之中,道远和尚一身僧衣,衣形如稻,颜色如莲,见到几位贵客时,双手合十揖礼,面容微微含笑,便是出尘的清隽慈悲。   “道远大师,”新昌公主也似模似样的行了个佛礼,然后便凑到了穿了女冠缁衣道服的万安公主身边,极为亲昵的唤道:“七姐。”   新昌公主乃是玄宗第十一女,幼时在皇宫中,同万安公主本就亲厚,便是后来,万安公主因故出家为女道士,新昌公主也时常去她的寝殿拜访玩耍,还是等到新昌公主成亲,出宫嫁入了徐国公府上之后,姐妹之间才不像是以往那般频繁走动。   万安公主的眉眼本就颇为精致妩媚,眼波流转,温柔若水。此时她的手中握着一柄白色葫芦尘、一身缁色道服的衣摆上绣着山川绵延、白鹤乘虚的图案,又给她平添了几分随情所致的潇洒不羁。   道远大师心中一窒,当即低头为三人斟茶。   “都当了三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般小女儿性子。”万安公主伸手点了点新昌公主,笑着轻嗔道,又抬头看向裴氏,眼角一挑,眼波盈盈,微微一笑,“裴娘子请坐。”   这边的几人尚在品茗清谈,却不知西明寺外的山间,萧燕绥一身狼狈,衣裙上沾满了泥土,手指间更是血迹割痕。   不过五岁的小女孩,平日里从来都是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模样,如今一张小脸却是脏兮兮的,眼神沉郁。   有风从林间吹过,感觉眼睛里进了沙子,萧燕绥的手上全是血和土,衣服也不干净,根本不敢揉眼睛,只能是忍着疼闭上一只眼睛,跌跌撞撞的继续往前走着。   “汪汪?”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萧燕绥心里陡然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绑架她的人带着猎犬又追上来了,猛地抬头,四处寻找能够藏身的地方。   然而,这里本就是山上林间,除了仿佛望不见尽头的树木野草,哪里还有旁的东西?   萧燕绥根本来不及细想,突然之间,一只土黄色的狗便跑了出来——就是那种眉毛上带两个白色圆点、浑身皮毛土黄、在广大农村里散养着最为常见的中华田园犬。   并且,在这只田园犬的身后,却并无其他人的动静,萧燕绥不由得微微一怔。   很快的,那只一直在甩着尾巴的中华田园犬已经乐颠颠的冲着萧燕绥这边跑过来了,没有凶猛的吼叫,而是一直愉快而友好的甩着尾巴。   看到跑到自己身边好奇的嗅了嗅,然后还围着自己一边摇尾巴一边飞快的转了两圈的狗,刚刚被吓得又是一身冷汗的萧燕绥嘴角抽了抽,山风沁凉,后背的冷汗被吹去,顿时一个寒颤。   她看着这只立起来肯定比她还高的狗,伸出手来,轻轻的拍了拍它的头。   这只狗顿时愉快的摇了摇尾巴,并且直接蹲坐在了萧燕绥的面前——毫无疑问,这只狗肯定是有主人的,并且,很可能就是在西明寺附近的村子里散养着的。   萧燕绥直接把自己最外面那件鹅黄色的襦裙脱了下来,随意的披在了这只狗的身上,只在脖子那里轻轻的系上,确保这只狗不会在跑动中把衣服弄掉。   然后,萧燕绥便又拍了拍这只狗,随便任由它朝着哪个方向跑开了。   一个五岁小女孩的身量就那么高,尤其是林子里视野受阻,远远看去,估计只能略微注意到那身鹅黄色,哪里分得出究竟是人是狗。   而对于萧燕绥来说,自己失踪,便是母亲裴氏那边一开始不知道,最迟等到一行人要从西明寺离开回府的时候也会发现。到时候,莫说是带过去的萧家的仆从婢女,便是西明寺内的僧人,恐怕也都会跟着寻找自己的下落,只是,才在西明寺里被人摆了一道,萧燕绥现在是绝对不敢信任那些僧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这只狗穿着自己的衣服跑开,若是被萧家的人发现,自然便是一条线索。若是正好和绑架自己人的碰上,随着天色沉暗,林间又雾气缭绕看不分明,倒是正好容易混淆视听,把那些人引开……   就在萧燕绥这边径自朝着山下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的自己下山的时候,西明寺内,裴氏看看天色,觉得女儿这一场午觉也睡得该差不多了,便遣人去唤醒她。   熟料,裴氏的婢女云烟请迎客僧引路去了后面的禅院之后,却直接扑了个空,莫说是小娘子了,便是原本应该在这里看顾着小娘子的云岫也不见了踪影。   看看空落落的屋舍,云烟心里一紧,猛地回过头来,刚刚引路的迎客僧,见状也登时变了脸色。   “许是小娘子睡醒后,寻几位小郎君一起玩去了。”云烟勉强的挤出一抹笑来,捏紧了帕子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忙不迭的往回走,“我这就去禀报娘子。”   那迎客僧心中慌乱,只是强自镇定下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然后才跟上去匆匆道:“我、我去问问的附近洒扫的僧人。”   道远大师送两位公主和裴氏出了院落,院中雪白的梨花开得正好,洋洋洒洒,已是遍地花香。   “娘子,”云烟从后面供女客休息的屋舍回来,虽心中百般寻思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安慰自己,然而,这一路上却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找到裴氏的时候,早已经气息紊乱,慌乱道:“小娘子和云岫都不见了!”   “什么!?”新昌公主的反应最为激烈,也顾不得那位光风霁月、不落凡尘的道远大师还在旁边了,直接迈出来一步,提声道:“怎么回事,速速禀报!”   裴氏心头一颤。   万安公主见状,眼神微动,则是伸手拉了新昌公主一把,低声安抚道:“妹妹!”   旋即,裴氏眉心紧锁,匆忙下令道:“去把几位小郎君找回来。”然后才看向云烟,厉声道:“六娘失踪的院落,速带我去那里!”   万安公主回头,眼尾一扫,斜睇了道远大师一眼。   道远大师如梦初醒,也忙道:“我这便去让寺中的僧人帮忙寻找。”   因为萧燕绥的失踪,西明寺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   而在西明寺外,匆匆离去的李俶、李倓和李文宁兄妹三人,却是遇到了几个市井无赖,只不过,没等他们身边的人出手,那几个市井无赖,便又被后面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张岱给辗了上来,顿时一阵鸡飞狗跳的。   张家九郎张岱年龄尚小,却是一身胡服劲装,骑在一匹矮脚马上,眼睛如星光般明亮,他微微扬着下巴,一身完全未曾脱去的孩童稚气之间,倒是也有几分英姿飒爽。   只不过,张岱自己一个小孩子想要亲自抓人,又谈何容易,那几个市井无赖虽被追得哭爹喊娘的,到底还是逮到机会跑掉了。   李俶看见张九郎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便忍不住开口逗了他两句,“九郎今日的坐骑倒是颇为神气。”   张岱一拉缰绳,性情温顺的矮脚马便抬头鸣叫,走了两步,却并不颠簸,更遑论把骑着它的人给甩下来了。   “表哥,表姐。”张岱骑在马上拱了拱手。   张岱乃是燕国公张说嫡孙,其父太长卿张垍,其母则为玄宗和杨贵嫔所出的宁亲公主。   宁亲公主虽与太子李亨乃是一母同胞,但是,太子李亨一直被宰相李林甫、寿王李瑁及武惠妃一系攻讦,其势危如累卵。而嫁入了燕国公府上的宁亲公主,却全无此等顾虑,相较之下,张岱身为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家中长辈一贯宠溺骄纵,全然不似表哥李俶、李倓那般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看着张岱骑着矮脚马却愣是一副神气十足的小大人模样,李文宁也忍不住掩唇轻笑道:“九郎的骑术越发好了。”   张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听得出李俶和李文宁言语间的调侃,还只当是自己真的神武非凡,神气极了。   待到张岱带着人马仆从拍马走远之后,李文宁才开口说道:“刚刚那些人——佛门清净之地,竟也有如此撒赖放泼、不辨是非之人。”   李文宁秀美微蹙,难以理解。   李俶摇头笑道:“这些泼皮无赖,本就混迹街头市井,欺软怕硬,每日生计也不过是坑蒙拐骗,贫于教化,便是被关紧大牢里,三五个月便又出来了,又怎么会有是非好坏之念。只可惜今日被他们逃了,若是刚刚九郎把他们抓住,倒也算是为这附近的百姓除了一害了。”   一直安静,甚少多言的李倓思索半晌,依旧不解道:“平日里来西明寺拜佛上香的多为贵客女眷,奴仆众多,又怎么会容得下这种人放肆?”   一身男装的李文宁也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把扇子出来,轻轻的展开扇了扇风,又敲了李倓一下,挑眉道:“所以他们刚刚被张家九郎骑马辗得鬼哭狼嚎、只能漫山遍野的逃跑。”   ·   刚刚才骑着那匹矮脚马策马跑开的张岱,正嚷嚷着要去林子里猎些野兽猎物,恍惚之间,却是看到,山林里一道飞快穿梭过去的鹅黄色影子。   “刚刚那是什么,你可看到了?”张岱睁大眼睛,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好奇的问身边的侍从道。   侍从忙摇头道:“看那衣裙颜色,像是哪家的小娘子,可是那人的动作,未免也忒快了些。”   张岱眼珠一转,当即挥着马鞭道:“走,我们追上去看看!” 第5章   张岱性格果断,又自小受宠,遇到事情从来都是说干就干。   这才起了兴致,他当即便扬鞭策马朝着刚刚山林间一闪而过的鹅黄色方向冲过去了。   便是一匹温顺的矮脚马,一个小孩子骑在上面,在山林间跑得快了,总还是容易发生危险的。   跟在身边的仆从护卫见状立刻就急了,生怕小郎君磕着碰着,又根本拦不住人,只能是忙不迭的急声呼喊着:“九郎慢些!小心别摔着!”   一大群人霎时便呼啦啦的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张家这群人策马奔腾,蹄声阵阵,在原本寂静的山林之间如若惊雷。   那只刚刚才被萧燕绥套了件衣服的田园犬,从小生活在村头山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偏偏它又耳目聪颖,听到了这么一阵声响之后,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扭头就又往山里跑去了。   “它在那边!”一个仆从眼睛尖,瞥见树林子里似乎有个影影绰绰的鹅黄色影子,像是一阵风似的,倏得一下就飞过去了,忙开口喊道。   张岱匆匆改变方向继续追,霎时间,人群里又是一片乌烟瘴气,人仰马翻。   那只穿着衣服的狗本就受了惊吓,连跑带蹿的夺路狂奔,它的身形又较小,在树林里穿梭起来也更灵活,不多时,便将张岱一群人甩在了大后面。也就是因为这只狗受到惊吓之后,慌不择路,才一直没能甩掉后面的一群人。   “它这是又往山下的方向去了!”张岱当机立断,勒住缰绳,大口喘着气,飞快的吩咐道:“你,你,还有你们两个,先行下山,去前面拦着!我倒要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么上气不接下气的一阵乱赶之后,显然再没有人会觉得,那可能是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娘子了。   跟在张岱身边的仆从听了登时愁眉苦脸,偏偏小郎君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最后只能是分出来了几个人,绕路去前面山下拦着了。   也多亏了山下就这一条路,这么乱七八糟的一通赶路之后,张岱等人才没有完全把狗追丢。   等到了山脚下之后,没有了密林遮挡,那条狗想要跑路,自然也就困难了几分。再加上张岱这边人多势众,不多时,便把那只披着鹅黄色裙子的狗给围在了中间。   张岱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气得差点摔了手里的马鞭,忍不住大怒道:“哪个村姑竟把衣服披在了狗身上!”   燕国公府上的仆从瞅了那快要被累趴下的狗一眼,一挥手,示意人上去,把狗身上系着的那件鹅黄色襦裙取了起来,虽然他们这些男人无法分辨出,制成这件裙子的究竟是什么料子,但是,这般精美的布料只消看一眼便知,绝对不是寻常村间妇人小娘子能够使用的。   这仆从安抚着张岱,小声道:“九郎,奴观这件襦裙色泽匀称、布料柔软,上面的刺绣花纹想必也都是绣娘上乘的手艺,怕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   张岱听得直皱眉,瞪着被几个仆从困在那里动弹不得的狗,话语里仿佛都带上了一丝讽意,“就这个东西——难不成还是哪家豪门望族家里养的狗不成!”   也是凑巧,就在这个时候,一身狼狈的萧燕绥避开了西明寺的僧人,悄悄下山之后,正好就撞见了围着那条狗的张岱一群人。   “……”躲在树木后面,听着前面那个骑在矮脚马上那个身份贵重的小少年恼火的言语,短暂的迟疑后,萧燕绥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她虽然不认识这群人,但是,对方显然也是出自长安城中的某个门阀望族,并且,他们应该是来山下跑马踏青的,正好避开了萧燕绥如今颇为怀疑的西明寺那边。   虽然安安稳稳的从绑架中逃脱了,但是,萧燕绥自己目前就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女孩身体,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这种情况下,向另一方求援,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尤其是,面前这群人里,做主的明显是中间那个一身胡服骑装的小豆丁,萧燕绥寻思着,就算是绑架她的那批人还安排了后手,估计也不会让一个小孩子出马,这么一想的话,跟在这个带着一大帮仆从的小豆丁身边,就显得更安全了。   打定主意之后,萧燕绥直接从树后走出来。   燕国公府上的仆从目光立刻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狼狈兮兮的小女孩之后,顿时放下心来。   然而,还没等萧燕绥走过来主动开口求助,那个豆丁已经皱着眉不悦的挑剔道:“哪里来的村姑,丑死了!”   “……”万万没想到自己一露面就得到这么一句评价的萧燕绥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领头的那个仆从,听到自家小郎君的话语,本来还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看到萧燕绥一身沾满了泥土、树叶的衣裳,分明是襦裙里面的一层衬裙之后,再想想刚刚从那只狗身上解下来的那件小女孩的鹅黄色襦裙,顿时也回过味来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下子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九郎,”那仆从指了指刚刚的鹅黄色衣裙,又朝着萧燕绥身上示意一二,低声提醒张岱道。   张岱睁大眼睛瞪着萧燕绥,然后又来回打量着地上的狗和襦裙,冷不防的开口,怒道:“这是你的狗!?你干嘛把衣服穿在狗身上!”害他还以为遇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白白追了半天,跑马跑得都要累死了!   “……”顿时竟觉得无言以对的萧燕绥。   “汪呜?”被一群人制住的田园犬无辜的叫了一声。   萧燕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索性走过去,轻轻的摸了摸这只狗的脑袋。   那些仆从只当是这狗真的是萧燕绥的,便纷纷住了手。   这只狗刚刚被张家一群人和马吓得不轻,反倒是刚刚往它身上批了件衣服的萧燕绥看起来最为温柔可亲,才一起来,立刻靠在了萧燕绥身边,可怜兮兮的“汪呜”了两声。   因为刚刚白白折腾了半天,结果却不随人愿,张岱还在气鼓鼓的瞪着萧燕绥和这只狗,打头的那个仆从心中无奈,一边安抚着自家的小郎君,一边也客客气气的对看上去颇为狼狈的萧燕绥好声问道:“这位小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可算是说到正经事上了!萧燕绥心中默道。   “我姓萧——”萧燕绥才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祖父是萧嵩,对面那个小豆丁已经瞅着她追问道:“可是兰陵萧氏?”   萧燕绥点点头。   小豆丁张岱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忍不住的一直上下打量着萧燕绥,大概是觉得,她现在这幅狼狈模样,让人看了,完全没办法和赫赫有名的顶级门阀望族兰陵萧氏联系上……   那个仆从却是心中震惊,他本就猜测着,这个小女孩出身绝非普通村户,可能是长安城中哪个官员家中的小娘子,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是萧家人……   “可是徐国公萧相公府上?”那个领头的仆从再向萧燕绥问这句话的时候,早已经从马上下来了,言语间颇为客气有礼,回头看了自家九郎一眼,觉得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就算稍稍任性随意点倒是也没得挑,便主动又说了一句道:“我们是燕国公府上,这是家中小郎君。”   萧燕绥继续点头,不约而同的和那个脾气暴躁的矮豆丁对视了一眼。   张家那个骄纵的矮豆丁也麻溜的从矮脚马上下来了,可能是觉得,刚刚自己竟然喊了萧家的小娘子是村姑,有点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的“哼”了一声,就别开眼了。   敢情这矮豆丁还是个傲娇——萧燕绥心中腹诽道。   虽然刚刚被人吼了,不过,萧燕绥又不是小孩子,压根就没把刚刚的事情当一回事,只是抬起头,条理清晰的又道:“今日我与母亲、新昌公主来西明寺上香,却不巧和家人走散,现下只担心母亲焦急,能否劳烦诸位,帮我往西明寺中捎个口信?”   那仆从立刻看向自家小郎君。   仍在暗自气恼的张岱直接白了他一眼,把人弄得一头雾水之后,却又伸手指了个骑术好的人,“就你了,去西明寺送信!”   “多谢。”萧燕绥弯起嘴角,就算被绑架,又下山磋磨了半天,浑身都是尘土树叶,但是小女孩本身长得天真可爱,这一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杏眼微弯,眼眸明亮如星子,看上去颇为乖巧伶俐,脏兮兮的小脸蛋也依旧白里透红,圆嘟嘟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张岱站在自己的矮脚马身边,扬着小下巴,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语气里却软和了几分,“我是张家九郎。那人送信去了,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先和我们一起吧!”   “好,多谢张九郎。”没了后顾之忧,萧燕绥也弯着眼睛笑道。 第6章   因为多出了一个萧燕绥,张岱一行人自然也就没有再跑马回程了,而是在山脚下的茶肆里坐下休息。   张岱身边的仆从动作麻利的收拾了桌子椅子,请自家小郎君和萧燕绥坐下。   那茶肆的老翁平日里在西明寺山脚下的路上做生意,大概是见惯了从此路过歇息的大户人家,看到这么一大群人过来,倒也从容,看了一身胡服骑装、悬金佩玉的张岱一眼,也不管萧燕绥明明一身狼狈的模样,依然果断的从案板下面的篮子里摸出来了两个干净的白瓷碗摆上来了,和茶肆凉棚桌上摆着的粗糙青瓷茶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燕绥坐在了张岱身边的椅子上,至于刚刚那只被吓到的狗,也迷迷糊糊的被燕国公府的仆从给带了过来,这会儿正安安静静的趴在萧燕绥的脚边上,还有几分惊魂甫定的睁着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   萧燕绥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这只田园犬毛绒绒的脑袋,看看桌面上的杯子,开口和茶肆的老翁要了个盘子,然后把清水和点心喂给它。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萧燕绥手上的伤口处已经凝结了,只剩下了干涸后的暗红色血迹。   看到萧燕绥手上,特别明显的就有好几处伤口,张岱顿时错愕的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经不住事情,当即便失声叫道:“你手上流血了!”   “嗯,不小心伤到了。”萧燕绥低头,伤口处一直传来细密的疼痛,只不过,伤口太多,她之前又一直提着心,哪里顾得上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也就没太在意。   直到这会儿,张岱又提起来了,她才恍惚觉得,自己的手指上有些微微发肿,伤口处的温度也比别处的皮肤高一些,这么久了,几乎已经疼得麻木了。   张岱身边的仆从见状也是一惊。   刚刚碰见萧燕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萧燕绥手上沾染的血迹,还忍不住的在心中暗自感叹,这个小女孩非但没有一路哭着下山,向人求助完道谢的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但是,他那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萧燕绥的手上竟然是同时有好几处被割裂开的伤口,而非他一开始以为的,只是不小心摔倒然后把手掌处擦伤了而已。   十指连心,这样的伤口痛楚,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然也能忍住,甚至还始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这等心性,该说,果然不愧是兰陵萧氏之女么……   这种明显的伤口,那个领头的仆从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具体的缘由,但是,这个架势却是明摆着的,哪里是萧燕绥刚刚口中所说的只是和母亲失散而已,还不知道这位萧家的小娘子刚刚究竟是碰见了什么事情……   去西明寺中给裴氏送信的人还没回来,萧燕绥也就一直坐在这里,喝了口水,稍稍休息之后,便又取了清水,开始慢慢的清洗伤口处。   张岱坐在桌旁一眼不眨的盯着萧燕绥的伤口,微微张着嘴,显然也被萧燕绥的这股冷静劲给震住了。   好半晌,张岱才艰难的收回了震惊中还夹了几分惊惶的目光,下意识的握了握拳,抬头冲着自己的仆从问道:“你身上带着的伤药呢?”   张岱出门游玩,身边的仆从身上,自然免不了会带着些跌打损伤的药物。   那仆从愣了一下,这才忙开口应声,匆忙取了行囊里止血的药粉出来。   周围没有婢女,那仆从捧着止血的药粉,要给萧燕绥上药的话,却又没做过这等精细活儿,愣在那里,一时之间,还有些进退两难。   张岱性子急,就看不得别人犹犹豫豫的模样,直接劈手从自己仆从的手里拿过了那瓶止血粉,冲着萧燕绥道:“伸手,我帮你包扎!”   萧燕绥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略微迟疑道:“额……多谢?”   紧接着,刚刚伸出手的萧燕绥就愕然的看到,张岱取了他自己的手帕出来,一股脑的将止血粉倒在了帕子上。   ——萧燕绥瞬间就悟了,这种细致活,指望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还是太高估他了,就算是一个会骑着矮脚马四处奔跑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行。   然后,萧燕绥就眼睁睁的看着张岱直接将那个沾满了止血粉的手帕轻轻的盖在了她的左手上,他那张包子脸都皱成了一团,下意识的拧着眉,小心翼翼的伸手,又将自己的手帕在萧燕绥的手上轻轻的系了个根本解不开的死结之后,这才满意的收手,满足道:“可以了,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虽然这只小豆丁并不怎么会包扎伤口,不过,止血粉本身就有清热凉血、活血化淤、止血生肌的功效,一大团药粉被手帕裹住沾在伤口处,顿时传来了一丝细细的凉意,之前伤口处的皮肤发肿发热的感觉瞬间消下去了些。   “谢谢你。”萧燕绥轻声说道,配合的又伸出了另一只手,一副特别乖巧听话的模样,充分满足了这只从来都被别人当成小孩子的小豆丁对比自己还小的小女孩一时兴起的保护欲。   只可惜这次,张岱手里没了第二个手帕,看到小女孩伸出来的带着刀割伤痕的手心,不由得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皱着眉抬头。   他身边的仆从见机得紧,连忙递了一块细纱布上来。   张岱如法炮制,又帮萧燕绥把右手也包扎好了之后,才轻轻的舒了口气,放松道:“好了。”   “嗯。”萧燕绥也笑着点了点头,小女孩的眼睛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胖嘟嘟婴儿肥的小脸上,还露出了一对儿小酒窝。   张岱见了,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替萧燕绥包扎好伤口之后,张岱明显的放松了下来。   小孩子相处起来情绪来得快,在等送信的人回来的途中,不一会儿,刚刚还有几分骄傲距离感的张岱已经兴致勃勃的和萧燕绥说起话来。   “我刚刚还碰见了俶表哥他们。”张岱细细的和萧燕绥说着自己今天一天的事情,轻快的言语间不乏还带着些小显摆小炫耀的意味。   萧燕绥稍稍想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张岱口中的“俶表哥”他们,应该是说太子长子李俶、三子李倓以及三女李文宁。   ——没办法,唐朝的世家望族之间、世家望族和皇室之间,多有姻亲关系。就是萧燕绥,和玄宗膝下的那些皇孙们,拐着弯的也能说一句表兄表妹的,尤其张岱的母亲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我在西明寺里的时候,也碰巧遇见了他们,那会儿他们正用完斋菜出来。”萧燕绥捧着自己被包成包子的双手,细声细语的和小豆丁聊天=。=   “西明寺是佛门重地,可是人多了,香火鼎盛,附近却反倒不安稳起来。”张岱和萧燕绥念叨着,还人小鬼大的叹了口气。   “我刚刚碰见俶表哥他们的时候,竟还有几个地痞无赖在附近,不过他们都被我打跑了!”说到这里,张岱许是颇为自得,又露出了几分意气洋洋来。   “哎?”萧燕绥心里突然一动,倏地闪过了一丝怀疑。西明寺连同附近,多有长安城内的官员或是豪门望族的女眷出现路过,这样的地方,风气治安必然会比别处更好些才对,又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来什么地痞无赖?   ·   西明寺中,因为萧燕绥的失踪,早就已经陷入了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   莫或是光风霁月、不落凡尘的道远大师跟着四处奔波寻找,便是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也都被惊动了起来,亲自出面陪同安抚裴氏等人。   禅房之中,裴氏坐在桌案前,面色沉静如水,然而,因为担心女儿,藏在案下的手指却一直在忍不住的微微发抖。   刚刚的时候,裴氏身边的婢女云岫已经被找到了,她被人打晕丢在了一间供女客休息的禅房里,屋中还点了迷香,直到云烟发现她的时候,那迷香缭绕的烟雾都未散去。   萧恒、萧悟等几个萧家的小郎君,全都已经被叫了回来,这会儿陪同在母亲身边,面上隐隐流露出几分焦急懊恼的神色。   万安公主亲自捧了一杯茶,轻轻的放在了裴氏的手边,柔声安抚道:“六娘一定会没事的,裴娘子莫要心急,想必人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女儿下落不知,裴氏的面上再挤不出半点笑意,她的手指按在乳白色的杯盏上,因为用力,指尖甚至有些微微的发青。   “借公主吉言。”裴氏垂眸,掩去眼睛里的浓重忧色愁云,轻声说道。   与此同时,之前绑着萧燕绥的那间猎户小屋里,一个打扮如同普通农户的男人,看到屋子里竟然没有人之后,顿时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虽然心中困惑不解,这个男人的动作却是极为干脆果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这间屋子之后,即便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萧燕绥究竟是如何离开的,只是,时间紧迫,未及沉吟思索片刻,这个男人便已经匆忙离开了此处。 第7章   “云岫还没醒吗?”已经是十几岁翩翩少年郎的萧恒站在裴氏身边,沉声问道。   云烟摇了摇头,回答道:“婢子刚刚问过了寺中通晓医理的僧人,云岫本就脑后被击伤,身体虚弱,屋子里又点了迷香,怕是要等迷香的药性完全下去之后,才能醒过来。”   年龄稍小些的萧悟听了,想着还下落不知的妹妹,脸上的焦虑不安一闪而过,皱起的眉宇间凝着几分暴躁的神色,开口就想发脾气,“六娘一贯不爱出门,明显是有人包藏祸心,故意绑走了她!”   “五郎!”萧恒猛地抬头,制止了弟弟的话语,虽然萧悟没有点明,不过,在场的人,谁不是心知肚明,萧五郎口中“包藏祸心”之人,必然是在西明寺这等佛门之地了。   便是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都不由得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萧家的女儿在西明寺出了事,西明寺必然难辞其咎,若是一直找不到萧六娘的下落,此事还不知道要如何善了……   萧悟握紧了拳,冷哼了一声,终于没有反驳兄长的制止,只是红着眼睛,眼神阴郁的扫过西明寺的这群和尚。   裴氏的手里依然紧紧的握着那盏茶,微微闭了闭眼睛,掩去里面近乎失控的焦急和担忧。   燕国公府上的仆从赶过来的时候,禅房中正是一片无声的死寂,裴氏、萧家的几个小郎君都没再开口说话,然而,周遭低沉凝重的气氛却压得人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几位可、可是徐国公府上的家眷?”张岱派过来送信的仆从被唬得愣了一下,顿了顿,才开口小心翼翼的说道:“奴是燕国公府上,我家小郎君刚刚在山下碰巧遇见了贵府的小娘子,特前来送信,还请诸位勿要担忧。”   “什么!?”万安公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异色,猛地扭头看向裴氏。   同万安公主坐在一起的新昌公主则是下意识的一把握紧了自己七姐的手。   “你们遇到了六娘?”萧悟几乎是瞬间便冲到了这个送信的仆从面前,尤为急切的追问道:“我妹妹没事吧?”   裴氏心中一颤,也豁然睁大了眼睛,忙从案前起身,由于太过急切,她的身形甚至有一瞬间的趔趄,好在萧恒就站在旁边,伸手一把扶住了母亲。   裴氏轻舒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放轻了语气,柔声道:“燕国公府上?不知究竟是哪位小郎君相助,明日我定要带着六娘亲自上门道谢。”   这个仆从几乎要被心情一激动直接冲过来的萧悟给挤出去,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之后,才道自家小郎君乃是张家九郎。   说着,为了让裴氏等人安心,这个仆从又额外补充道:“九郎身边带着仆从护卫,还请裴娘子放心,六娘定然也是安然无忧的。”   裴氏点了点头,又真心实意的道了声谢。   得知萧燕绥此时就在西明寺山脚下不远处,裴氏一行人几乎是立时便要下山过去,总要亲自看到萧燕绥安然无恙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因着云岫还在昏迷,裴氏特意让云烟留下等候,又留了两个护卫照应。   得知萧燕绥无事,道觉大师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亲自送裴氏一行出了西明寺的山门。   因为今日的这出意外,原本是来和道远大师谈经论道的万安公主自然也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她等会儿要回皇宫,和萧家这边倒是一直顺路,索性和大家一起离开了西明寺,和新昌公主坐在一个马车里,路上姐妹俩之间还能悄悄的说几句贴心话。   路边简陋的茶肆里,萧燕绥一直都乖巧的坐在桌旁,微微睁大眼睛,面带几分好奇和笑意的听着张岱喋喋不休的说着他出来玩的各种事情。   只不过,萧燕绥表面上是个单纯可爱、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关键在于她还能坐得住,可以充分满足张岱在同龄小女孩面前的表现欲,不过在心里,萧燕绥却是忍不住的嘀咕着。   ——没想到这只矮豆丁初看又傲娇又高冷,还有几分坏脾气的小暴躁,这一坐在一块,互相之间稍稍熟悉了一点之后,张岱根本是飞快的放下了自己的形象包袱,彻底把自己的话匣子给打开了,瞬间就整个变身一话唠豆丁……   等到裴氏一行人赶过来的时候,张岱正端着白瓷杯喝了口水,刚刚和萧燕绥炫耀完他去年自己踏青放风筝的事迹,还兴致勃勃的和她讲,春天容易起风,现在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就差没直接开口叫上她明天一起出来玩了。   “六娘!”裴氏看到女儿身上脏兮兮的,外面鹅黄色的襦裙早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件里面的白色衬裙,还沾满了泥土落叶痕迹,顿时心头一颤,满是心疼。   三郎和五郎也立刻团团围了上来,一下子反倒把坐在桌子边上的张岱给隔在了外面。   小豆丁忍不住瞪了瞪眼睛,还是顾念着对方都是萧燕绥的家人,才暂时不吭声了。   等到走进之后,看到萧燕绥的衣袖上竟然还有几滴干涸之后的血迹,裴氏整个人都被惊住,眼神瞬间便沉了下去,抱住女儿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微微的发颤。   这还是萧燕绥伤得最厉害的手都被张岱给胡乱包扎起来,完全成了馒头样子了,一时之间反倒让人注意不到里面那些道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要不然,看在疼爱女儿的裴氏眼里,恐怕更是会心头滴血,怒火中烧……   “阿娘,”萧燕绥努力让自己受伤的手避开别碰到什么东西,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之后,先是抬眼找了一圈,没发现云岫之后,仰起头来,格外单纯无辜的问道:“云岫呢?”   “她被人打晕,昏迷过去之后,至今未醒。”一身锦服华裳的裴氏毫不在意女儿身上脏兮兮的,只是怜惜的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西明寺中可找到了什么线索?”按照萧燕绥的心思,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去重新检查一遍自己午睡时待的那间屋舍。   只可惜,她现在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说了不算=_=   在裴氏眼里,先把受了惊吓的女儿带回家中,喝点安神汤睡一觉好好休息比什么都重要,至于调查清楚究竟是谁对萧燕绥动手这件事,自然有大人操心,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孩子去管……   ·   暮色渐深,日已西斜。   西明寺的禅房之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捧着一晚刚刚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女施主,”小沙弥小心翼翼的把这碗药放在了床榻边的案几上,“这是厨房刚刚熬煮好的药。”   “多谢小师父。”云烟守着云岫,转身行礼道。   小沙弥从屋子里出去之后,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两个徐国公府上的仆从,眨了下眼睛,清脆的童音又道:“等下我再将斋菜给几位施主送过来。”说完之后,才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云烟手里拿着小汤匙,慢慢的将这碗颜色厚重、苦汁浓稠的药喂给云岫。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应看护着萧燕绥的云岫定然难辞其咎,只望娘子看在六娘已经被找了回来的份上,能够从轻处置罢了……   因为怀着心事,云烟端着空了的药碗怔怔的,自己也无心再去用饭了。   不一会儿,躺在床榻上的云岫突然闷闷的咳嗽了两下,满头虚汗的挣扎着醒了过来。   “六、六娘——”云岫甫一转醒,便声音沙哑的失声叫道。   云烟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和汤匙,轻轻的按住挣扎着要起来的云岫,安抚道:“六娘无事,云岫你先莫急,娘子已经带其他人先行回府了。”   恍惚听到云烟说萧燕绥没事,云岫才放下心来,躺在床榻上压抑的闷哼了一声。她被歹人打在了后脑上,昏迷中又吸入了过量的迷香,这会儿眼前发黑,头痛欲裂,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你醒了就好。”云烟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声喃喃道:“你先好好休息,等恢复些气力之后,再和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六娘险些出事,这件事,府中定然是要彻查的。”若能找出歹人,云岫自然也能减轻责罚。   ·   晋国公府上,宰相李林甫负手而立。书房中,一盏灯火明明灭灭,映着李林甫神色晦暗的面孔,幽深的眼底透出的光宛若寒潭。   之前仔细检查了萧燕绥被关的那间猎户屋舍的男人一身劲装,面容端正,神色冷峻,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杀气,早不见了先前便宜行事时的农家模样。   他微微低头站在李林甫面前,沉声道:“……绑走萧六娘的那几个市井无赖,在遇到李俶等人的途中,正巧被燕国公府上的张九郎撞见。张岱性格向来骄纵,根本不由分说便将那几个市井无赖给打散了。”   李林甫闻言,不由得眉头紧皱,他也是没料到,那几个市井无赖,没能把李俶等人引到萧燕绥被困的地方,反倒是被碰巧路过的张岱给收拾了……   那个劲装男人又低声道:“属下刚刚从西明寺离开时,特意又去寺院的后面寻了一圈,发现那几个市井无赖,皆已被人灭口,尸体就在通往山间猎户小屋所在的林子里。”   “什么!?”听到这里,李林甫终于按捺不住,不敢置信的猛地回头。 第8章   “哼,下手倒是够快……”李林甫握了握拳,冷声哼道。   那幕后之人得知裴氏和新昌公主早就安排好了会在今日去西明寺上香,对方有意对徐国公萧家下手,在西明寺中,自然要比长安城中好操作得多。   李林甫在西明寺的暗哨上报了这个消息之后,又得知太子府上的李俶和李倓、李文宁也碰巧于今日去了西明寺游玩。他当即便决定以此借势,李俶若是正好撞上了徐国公府上的人出事的场景,抛下不管,定然会得罪徐国公一系,若是出手相救之后,李林甫也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随随便便做个垡子,直指太子李亨有意施恩徐国公萧嵩,别有图谋,便足够令玄宗震怒……   只是没想到,因为张岱碰巧先遇见了那几个用来诱使李俶入局的市井无赖,反倒是让李俶三人避开了被困的萧燕绥,并且,萧燕绥逃脱后,竟然是和张岱一路,身边护卫仆从云集,完全让人没了下手的机会,这种事态发展,也让李林甫等人始料未及。   李林甫脸上的神色一阵阴晴变幻,书房中,灯火闪烁,昏黄的光线中,他的眼神满是算计,晦暗不明。   那劲装男人紧接着又沉声道:“萧六娘脱身的动作很快,我得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便赶往了后面山上的猎户屋舍处,结果那个时候,萧六娘便已经没了踪影。”   李林甫的神色微微一动,不由得拧眉,若有所思道:“她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子,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怀疑,这件事背后,会不会还有别的人的影子。   “属下只担心,有人藏在暗处救了萧六娘。”那劲装男人开口道:“从猎户在山顶的小屋一直到山脚下,这中间的山路崎岖,着实并不好走。萧六娘一个小孩子,动作未免太快了些,而且,随后她就遇上了张九郎,也实在是有些巧合。”   李林甫缓缓的点了点头,犹自在沉吟,细细想来,今天的这件事中,巧合之处,实在是多了些。   等到萧燕绥成功逃脱之后,事后徐国公府上定然也会回来调查真相。设计太子长子等三人的计划失败之后,那劲装男人本想见机行事,给萧家那边留下些伪造的线索,然后凭借那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将事情往太子府上牵连,却没料到,背后指使之人竟也如此杀伐果断,将那三人灭口的动作如此迅疾……   如此一来,李林甫这边反而因此束手束脚起来。   当初,李林甫交构寿王李瑁的生母武惠妃,极力推荐李瑁成为太子,却没想到,最后太子一位反而落在了李亨的头上。而同朝为相的徐国公萧嵩,深受玄宗宠信,却自始至终都从未参与东宫册立一事。   如今,暗地里护着萧燕绥的那个人还未查明,自己这边若是稍不小心,真的被萧家查到什么,借机嫁祸不成,却和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双方称得上是相安无事的萧嵩对上,恐怕反倒平白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   同矮豆丁张岱告别之后,萧燕绥直接被裴氏带着准备乘马车回府。   因为萧燕绥见到家人之后,也自始至终始终都没喊过一声疼,裴氏之前的心神又全部都被女儿失踪一事攫住,等到找到萧燕绥,心中只余下了庆幸和止不住的后怕,便是看到她那个包扎起来的手,也只是以为可能有些轻微的擦碰,尤其包扎的人手工还那么粗糙,裴氏也就下意识的没太当回事。   还是她伸手轻轻的握住女儿的手,想要牵着她走路的时候,萧燕绥的手指间因为疼痛有一瞬间的瑟缩,裴氏才陡然间意识到不对之处。   “六娘,手指伤到了吗?”裴氏立刻松开手,转而轻轻的握住了女儿的手腕。   萧燕绥点了点头。   裴氏的眼神微微一颤,里面满是心疼,小心翼翼的护着女儿上了马车之后,才轻轻的解开了萧燕绥手指上包扎着的绢帛,看到小孩子白嫩小巧的手上,那些密密麻麻好几道清晰的割痕,裴氏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裴氏的眼底深处,几乎是顷刻间便凝聚起了暗沉的怒火,若是绑走萧燕绥的人此时落在她面前,恐怕会被愤怒的母亲给撕碎……因为担忧和心疼,裴氏扶着女儿手腕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的将萧燕绥的手重新包扎好之后,裴氏将自己的披风轻轻的裹在了女儿的身上,把女儿搂在怀里,声音里仿佛都带了几分低低的沙哑哽咽,“六娘……”   “阿娘,我没事。”累过劲的萧燕绥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轻声说道,那些伤口虽然密集,伤口也比较深,不过,自己割绳子的时候,心里有数,终究不曾伤到骨头,这些皮外伤只要小心一点别沾水,这段时间仔细养养也就好了。   裴氏没再说什么,只是无比温柔的搂着女儿,身体似乎都有些微微的发颤。   因为萧燕绥的手指受伤,这一路上,裴氏再没有牵着萧燕绥的手,而是一直护着她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至于那件鹅黄色的襦裙。早就让人拿去毁掉扔了。   心疼又爱怜的搂着女儿在月牙凳上坐下,裴氏抬头看向一直都一眼不眨的盯着女儿的两个儿子,柔声道:“三郎、五郎,你们两个也都回去休息吧!”   萧恒摇了摇头,“我想多陪陪六娘。”   年龄尚小些、平时性格也更加跳脱的萧悟干脆就自己搬了个凳子过来,直接挨着裴氏坐下来了,小声嘟囔道:“阿娘,我也不走……”   在萧燕绥的两个兄长看来,妹妹还这么小,今日却遇到了这种危险,心里不定多惶恐不安呢,在这种时候,多一些家人陪伴,她的心中想来总是会安稳些吧……   裴氏心思一想,自然也明白这兄弟两个的心情,她现在就恨不得一直把女儿放在眼前寸步不离,生怕她再遇到什么危险……   裴氏看着两个儿子,转而柔声道:“也好,那你们两个先回房收拾一下吧,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天,都先去换身衣服,然后等下来阿娘这里一起用晚饭。”   萧悟抬头看向三郎,萧恒则是立即点头答应下来,笑道:“母亲说的极是。”说完,他又轻轻的摸了摸妹妹的头,“还害怕吗?”   萧燕绥依偎在裴氏的怀里,乖巧的摇了摇头,她轻轻开口时,小女孩的声音如清脆的黄鹂,“不怕。”   萧燕绥自己说的一直都是实话,奈何别人谁都不信……   三郎五郎暂且离开之后,裴氏对身边的婢女吩咐道:“去六娘的院子里,让阿秀送套衣裳过来。”   “是,”那婢女立即应声,微微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略微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阿娘,我想先去沐浴……”   她被绑走之后,被人扔在了潮湿的地面上,那猎户小屋里又满是灰尘,萧燕绥为了挣脱绳索,在地面上滚来滚去的折腾了许久,便是脱掉了最外面的鹅黄色襦裙,也总觉得身上不干净,至于干脆就没个遮挡直接扫在地上的头发,就更是又脏又乱不用说了,再加上下山的时候,没有走小路,而是从树林子里一路穿行过来的,沾了不知道多少枯叶杂物——也就裴氏这是亲妈才能毫无芥蒂的一路把她搂在怀里。   “也好,”裴氏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萧燕绥身边的婢女阿秀已经带了萧燕绥的一整套衣裙匆匆赶了过来,她心思细,除了衣裳,甚至还带了些萧燕绥常用的小女孩的簪梳等物品。   裴氏的院中自有一间浴室汤池,刚刚母女两个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婢子去烧了水准备好了沐浴的地方。   萧燕绥本来还是想自己动手的,只不过,一低头,看到自己在回来的路上被裴氏重新包扎成两个馒头样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只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喊了阿秀进来帮忙。   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之后,阿秀本想把萧燕绥手上包扎的布解开,萧燕绥却挥了挥手躲开了,干脆道:“等会儿回去再重新换药包扎一下就可以了。”   因为包扎着手的绢帛上多多少少沾了些水,里面止血的药粉的草药味道,也变得稍稍明显起来。   阿秀心里一紧,不由得开口道:“六娘,你的手……”   “没什么大事,等会儿换身衣服回去之后再重新上药。”浴室里雾气缭绕,略微蒸腾的温度,让今天累了一天的萧燕绥再次困倦了起来,她坐在浴床上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头发上被揉上合了香料的皂角猪苓之后,头发被轻轻的揉搓,那种浑身放松的感觉上来,更是让萧燕绥昏昏欲睡,眼皮也往下垂了下来。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上次洗澡的时候,自己还说,回头得做几块香皂用呢,在没有实验室的情况下,皂化反应算是很容易操作成功的一种化学实验了……   家里的油脂肯定是现成的,就是不知道俗称火碱的氢氧化钠唐朝现在有没有,不过,就算是没有的话,通过很常见的苏打碳酸钠与熟石灰氢氧化钙也很容易制成,顶多就是多费两道工序而已……   一直等到沐浴之后,阿秀替她擦干头发的时候,萧燕绥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稍稍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揉眼睛,结果一不小心扯到了手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这么一来,她整个人倒是立刻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阿秀被她这一声吓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还以为是不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   “没事,你继续。”萧燕绥放下手,眨巴了两下水雾氤氲的眼睛,又打了个呵欠。   等到萧燕绥从浴室里出来,便看到,母亲早已经重新梳洗过了,三郎和五郎两个兄长也都换好衣服再度过来了,就连案上,也已经摆好了琳琅满目的饭菜。   萧燕绥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六娘这是困了?”萧恒一挑眉,伸手轻轻摸了摸妹妹还有些潮湿的发丝,回头一个眼色,示意婢女将母亲屋中的窗户全部关好。   裴氏见了,柔声笑道:“既然困了,等下用过饭便早些歇息,不若今日六娘便留下,在阿娘这里睡吧!”   担心女儿今天白日在西明寺中受到惊吓,裴氏本就有这个打算,今晚定要哄着女儿入睡的,便是女儿睡不着,她们娘俩也能说些话,免得她一个小孩子天黑了一个人害怕。   萧燕绥听了,却是立即摇头,声音轻柔却很坚决,“不用了阿娘,我没事。”   这会儿就他们母子四人,自然也就没有人去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萧悟拿着筷子瞅着萧燕绥,半晌,冷不防的开口道:“真不怕?”   “不怕。”萧燕绥认真果断的点了点头。   萧悟眨巴了两下眼睛,扒拉了两口饭,还是一直瞅着自己的妹妹,却没再吭声了。   倒是裴氏,虽然牵挂女儿,却也知道,萧燕绥从小就性子有些独,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勉强,只是用过饭后,特意叮嘱了阿秀两句,又让自己身边一个得用的婢女也陪着女儿一起回去她的院子了。 第9章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燕绥同母亲、两位兄长一起用过晚饭之后,便要起身回去自己的院子了。   裴氏仍不放心,摸了摸女儿仍旧有些潮湿的头发,怕她在院子里吹风晾着,又取了个带兜帽的斗篷给她披上,一边温柔细致的给女儿整理衣襟,一边还犹带几分不舍的柔声说道:“真的不在阿娘这里住下吗?”   就连萧恒和萧悟,看着妹妹的眼神里,都还带着些关切和担忧。   作为被众人关注的重点人物,萧燕绥只觉得压力很大,继续坚定的摇头,然后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声音轻软的撒娇道:“阿娘放心,我真的没事的。”   裴氏轻轻叹了口气,又叮嘱了一句:“等下回去之后,手上的伤口要再重新上一次药,便是睡着了,也要小心些,阿秀,你今晚多注意着些。”   阿秀忙点头称是。   即便如此,裴氏仍不放心,干脆又唤了她自己身边一个名为云霞的婢女,先去萧燕绥的院中照看着。   阿秀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照明,萧燕绥的身影落在灯影里,玩心一起,索性故意踩着灯笼的影子,步伐轻快的紧跟了上去。   云霞见状,微微愣了一下,本来是想要开口劝阻的,却不料已经落在了后面,只得先匆匆快走几步赶上。   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中之后,因为萧燕绥晚饭之前就一直在打瞌睡的原因,阿秀进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去铺好了床。   云霞站在旁边略微顿了一下,便也立刻跟上去帮忙了。   萧燕绥坐在旁边的矮脚凳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包成馒头的手,目光一转,打量着自己屋子里博物架上摆放的各种瓷器器皿等东西,开始寻思着,只用自己屋子里的东西,鼓捣出一套简易的蒸馏装备的可行性。   ——虽然她现在手上涂的药物,都是中药里针对止血生肌的好药,可是,之前用清水清洗伤口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萧燕绥还是忍不住的想,自己应该准备一些去除杂质更干净蒸馏水、以及消毒用的酒精等日常用品……   萧燕绥起身,走到桌案前,从笔筒里拿出一根羽毛笔来——这是她之前让木匠打磨了几根简单的笔杆,然后又从厨房的食材身上拔下来的几根鹅毛将其固定在了空心的笔杆里面。   虽然这种羽毛笔整体设计得十分粗糙,不过,临时蘸点墨水写几个字画画图还是没问题的,尤其唐朝这会儿,纸张质量完全无法和后世相比,为了防止羽毛杆堵塞,萧燕绥用的墨水自己还特意加水稀释过,如此一来,写出来的字迹也就更容易在纸张上浸染了,不过,她现在手疼,几乎拿不了什么东西,只能是虚握着笔杆轻飘飘的勾勒了两笔实验器材图的粗稿。   “六娘?”铺好床,放好床边的纱幔——其实就是质地稍微厚一点的蚊帐,阿秀和云霞走过来,想要照顾着萧燕绥去休息。   正把简易版的酒精蒸馏实验装置图画到一半的萧燕绥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直接收起了这张图纸,转而将实验装置分解成零散的器材。   可以用火加热的砂锅,以及比砂锅小一圈可以水浴加热的茶壶,这两个放一起可以凑合着代替实验室里的圆底烧瓶。   然后是去掉瓶身只剩下一个长条、相当于是冷凝管的细颈瓶,但是,细颈瓶的细颈部分无法像冷凝管那样,有双层玻璃之间可以过水降温,萧燕绥打算直接把一层半寸见方的小冰块用纱布兜裹在那只剩下一个长条的细颈瓶上,然后赶在纱布兜里的冰块全部彻底融化之前,继续往里面加冰就可以了。   至于出水口那边,真空接引管什么的想都不用想了,直接拿个瓶子在细颈瓶的瓶口处接着就是了。虽然酒精本身容易挥发,做不到密闭真空蒸馏,最后得到的酒精含量会偏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且说实话,烧酒本身是混合物,直接用烧酒蒸馏出来的产物,其实依然还是高浓度的酒而非酒精,乙醇含量也会远远低于工业酒精的95%。   毕竟,她现在是手头上能够找到的全是简易器材,连温度计都没有,只能凭借感觉来,本身也就不能对这种粗糙试验的实验品质太过苛求,反正,她需要用来消毒的医用酒精医乙醇含量是75%,现在没办法做出精准的配比,也只能是弄出个大概值凑合着用,就算是高浓度的烧酒,能消毒总比没有强……   萧燕绥画完自己需要的器材图之后,将其交给了阿秀,吩咐道:“明日准备好这些东西,我要用。”   说着,她已经困得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羽毛笔泡在旁边盛了清水的杯子里,黑色的墨迹在水中瞬间融化,飘飘摇摇的离散开来,如同丝丝缕缕的烟雾一般。   “我去休息了。”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刚刚打起精神画完实验器材之后,现在困劲上来了,还坐在案前便已经忍不住的想要闭眼睛。   阿秀接过那张单子,虽然不明所以,不过,她一直跟在萧燕绥身边,也知道萧燕绥平日里喜欢鼓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倒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小孩子的玩具了,点头道了声:“婢子记下了。”   云霞正巧瞥见了一眼阿秀手里的单子,困惑的蹙了蹙眉,想到里面又是冰块又是砂锅还有特意申明了要打碎掉的细颈瓶,心里觉得,不应该让一个小孩子玩这些危险的东西,偏偏六娘身边侍候的婢女阿秀却仿佛完全不觉得这有何不对,一时间,看着萧燕绥和阿秀,云霞张了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燕绥转身要往床榻的方向走去,阿秀手里拿着单子,忙又开口道:“六娘,你手上的伤口还得再上一次药。”   “哦,对,还有这事,都忙忘了。”萧燕绥随口念叨着,停下了脚步,重新坐回了矮凳上,乖巧的伸出手来。   云霞还在迟疑,盖因她是裴氏身边的婢女,阿秀自然不会去使唤她。将萧燕绥刚刚列出来的单子收起来之后,阿秀又自己从匣子里取来药和包扎的细纱布,然后轻手轻脚的解开萧燕绥手上的包扎,格外小心翼翼的为她重新上药。   萧燕绥看着阿秀细致的动作,还有几分走神,想起刚刚自己洗澡时的事情,便寻思着,明天一天能用烧酒把不太纯的酒精给蒸馏出来,正好,做香皂的事情其实也可以一起办了。   在脑子里简单的过了一遍化学中皂化反应的实验原理和所需的实验器材,萧燕绥懒洋洋的打着呵欠继续道:“对了,明天再帮我多准备几个瓶瓶罐罐的,不用太大就行,还要些石灰什么的——算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手上刚刚上完药,今天晚上她也不打算再碰纸笔了,先养伤休息。   “是,”阿秀手上的动作轻柔又细致,口中则是依然乖顺的答应下来。   “……六娘要那些东西作甚,”一直站在旁边的云霞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都是些匠人做活时用的粗糙玩意,当不得大用,还容易不小心伤到自己……”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没吭声。   当不得大用的粗糙玩意?别的不说,石灰绝对是建筑史上里程碑式的存在,虽然在她眼里,石灰更多的时候还是一种主要成分为氢氧化钙的物体,氢氧化钙的主要特征是白色、固体、难溶于水、水溶液成碱性、具有吸水性可做干燥剂、可以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然后转化为碳酸钙的常见化学材料就是了……   干脆没接这个话茬,看着阿秀差不多快帮他包扎好了,萧燕绥轻轻的开口道:“阿秀,你也带着云霞去休息吧!”   阿秀点头称是,云霞却再一次微微怔住。   裴氏让她过来,肯定是担心女儿受伤,身边惯用的就只有阿秀一个婢子,所以才让自己的婢女过来帮忙。云霞本以为,今晚怎么也得是她和阿秀一起在萧燕绥这里照应着,怎么听现在这个意思,却是让她去别处……   等到萧燕绥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阿秀又帮她放好了纱幔之后,刚要过去吹了灯,却见云霞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秀不由得开口道:“走啊,我带你去外屋睡。”   云霞迟疑不决,低声喃道:“娘子让我照顾六娘……”   阿秀别过头去偷偷的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干脆的拉过了云霞的手,低声催促道:“六娘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别在这耽误六娘休息了。”   旋即,阿秀直接不由分说的熄了屋子里的灯,拉着云霞出去了。   萧燕绥的屋中光影瞬间暗了下来,透过薄纱的轩窗,隐约能看到屋外沁凉的月光。   昨天晚上因为噩梦没休息好,今天又出了被绑架的变故,萧燕绥也是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很快便闭上眼睛沉沉的睡着了。   而在主屋里,裴氏和夫君萧华、新昌公主三人坐在一旁,徐国公萧嵩坐在主位,听完裴氏讲述今天发生的一切之后,他手里慢慢数着一串佛珠,神色间若有所思。   “阿翁,六娘她一个平素都不喜欢出门和人玩耍的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惹来这等仇怨,幕后之人,显然另有所图。”裴氏轻声说道。   萧华也道:“此事非同小可,怕是有人盯上了萧家——”   “此时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萧嵩目光沉静、温和的看向了自己的长子和儿媳,声音也格外的沉稳道:“查,此事定然要一查到底!我萧家的孙女,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明日我便禀告圣人,西明寺乃是佛门清净之地,岂容贼子隐匿其中,行如此猖狂之事!” 第10章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萧燕绥便被阿秀给轻轻摇醒。   迷茫的睁开眼睛,满是睡眼惺忪,萧燕绥一边半闭着眼睛打着呵欠,任由阿秀帮她穿好衣服,一边含含糊糊的问道:“这么早是要干什么?”   阿秀轻声解释道:“刚刚有相公院子里的人过来问六娘伤势如何,向来是相公处也得知了六娘昨日受伤一事。”   萧燕绥稍稍清醒了一点,抬了下眼睛,倒是并不意外,下意识的喃喃道:“是阿翁想要找我啊……”   对于自己的祖父徐国公萧嵩,即使明知道他很疼自己,萧燕绥却依然并不太敢经常接近——没办法,徐国公府上,孙辈有五位小郎君,只有萧燕绥一个小娘子,并且,大家都有认真读书……   萧嵩大概是之前就已经习惯了看见自家的小辈之后,便随意的出题考教一二,并且,这个习惯,也一直延续到了萧燕绥出生以后。   偏偏徐国公对小辈们的考教大多都是让他们背书,对于年龄大一些的三郎他们则是还要加上一些策论问答等。   而对于萧燕绥来说,让她去徒手开个平方根、算两道曲面积分、或者写个化学物理公式什么的她都在行,换成背一堆古书上的文言文,那可就真是要了她的老命了……   作为一个高中二年级之后就再没上过除了语文课以外的任何文科课程的纯粹理科生,萧燕绥当年的语文水平就仅限于背诵考试大纲上要求的那么一丁点必背篇目,再多的扩展学习,她是肯定不擅长的。   现在回到唐朝了,一大堆文言文要一本一本的背,对于一个从来不擅长死记硬背的理科生来说,真的是再怎么努力都压力很大……   尤其是萧嵩对小辈们的考教,肯定不可能就局限于简单的死记硬背这么点东西上,他还要旁征博引的引申,然后再分析探讨,如此以来,对于一个知识面顶多覆盖到死记硬背这个层面的理科生来说,到了后来,根本就是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想到等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萧燕绥的眼神忍不住有点微微发飘,等她穿好衣服,洗漱过后,阿秀还要再帮她重新上药包扎伤口,却被萧燕绥摆了摆手拒绝了。   “等会儿估计还得把包扎好的布帛什么的拆开,不折腾了,先去阿翁那里。”萧燕绥随口说道,穿了鞋子就要出门。   阿秀愣了一下,才恍然道:“相公是要看你的伤势?”   萧燕绥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这个自然,不然阿翁也不会这么早就找我了。”   她目前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平时一般不会起得这么早,徐国公府上,也就徐国公萧嵩自己需要上朝的时候,需要起得稍微早一些……   昨天从西明寺回来,她就知道,这件事肯定不能善了,结合今天早上祖父突然说要见她,心里稍微一想,萧燕绥自然也就猜到了,萧嵩估计是想看看自家孙女儿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然后才好有理有据的去和玄宗抱怨……   阿秀匆匆忙忙的跟在了萧燕绥的身边,云霞愣了一下,迟疑着和萧燕绥说道:“六娘,婢子——”   萧燕绥干脆道:“你先过去阿娘那里,和她说一声,我去看阿翁了,等会儿再过去阿娘那里。”   云霞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应下了,回去向裴氏禀报今早的事情。   到了萧嵩的院子里,萧燕绥直接走进去,“阿翁,你找我?”   “六娘来了。”萧嵩神色温和慈祥,坐在案旁招了招手,示意萧燕绥过来坐在他身边。   “昨天你阿娘告诉我说,你在西明寺受伤了,”萧嵩细细的打量着自家孙女儿的面孔,五岁的小女孩面色红润、玉雪可爱,除了还有一个挺小的蚊子包还稍微有点红色的印迹之外,看上去基本也不像是受了太大惊吓之后还没恢复过来的模样,原本一肚子火萧嵩的心里也就稍稍舒服了些。   萧嵩伸出手,然后继续温声说道:“阿翁本来昨晚就想去看你的,又听说你已经睡着了,怕吵醒你,就想着不如还是等今天早上吧!”   萧燕绥见状,自然明白萧嵩的意思,直接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萧嵩态度温和的一笑,抬头看了阿秀一眼。   阿秀想起刚刚萧燕绥说的话语,忙小步上前,动作轻柔又悄无声息的开始解包扎在萧燕绥手上的布帛。   “阿翁我没事,我睡觉一向睡得踏实。”在阿秀忙活的时候,萧燕绥还在和祖父闲聊。   正说话间,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也被人领了过来。   “阿翁,”萧恒笑道,一低头,微微讶异道:“六娘也在?”   “妹妹来得比我们还早……”萧悟小声念叨了一句。   萧燕绥回头冲着他一笑,萧悟也忍不住冲着妹妹做了个鬼脸。   看着弟弟和妹妹闹着玩,萧恒则是包容的笑笑,然后不动声色的一巴掌糊在萧悟的后背上,直接把他那个鬼脸给打得走形了。   “哎呦,大兄!”萧悟“嗷”的叫了一嗓子。   萧嵩平时绝不是没架子没脾气的人,不过,面对着三个自家的孙辈,他却表现得极为慈爱,就这么看着他们兄妹三个玩玩闹闹,他的心情仿佛也随之变得愉悦了几分。   就在这时,阿秀也已经小心翼翼的将萧燕绥手上的包扎全部解开了,柔软透气的布帛被一层一层的轻轻揭开,等到萧燕绥手指上那一大片伤口映入萧嵩以及萧恒萧悟兄弟两个的视线中后,在场的几个人全都齐齐变了脸色。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萧恒上前几步,站在萧燕绥身旁,陡然间正色起来。   萧悟毕竟年纪小些,情绪比较外放,眼睛登时就红了,下意识的追问道:“六娘,你痛不痛?”   原本温和儒雅的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的萧嵩,脸色也冷了下来,他用掌心轻轻的托着孙女儿的手,近处仔细打量了一圈,看到小女孩柔软白嫩还有些微微胖乎乎的小手上那些明显的割痕之后,简直怒发冲冠,压沉的声音里都仿佛都蕴含着磅礴的雷霆之怒,“六娘告诉阿翁,这便是那些歹人所伤!?简直岂有此理!那些害你的人,阿翁便是掘地三尺,也定然要给你找回来让他们谢罪!”   “额……”萧燕绥看着气得眼睛都危险的眯起来了的祖父,还有同样变了脸色的两位兄长,不免有些窘迫,却还是立即飞快的开口,艰难的解释道:“我被人用绳子困住丢在了山顶一处废弃的小屋里,这些伤口是我用碎瓷片割断那条麻绳的时候划伤的……”   萧悟握紧了拳,红着眼睛恨声道:“终归是那歹人害得!”   “六娘不愧是我萧家的女儿……”虽然昨天就已经知道了,萧燕绥是自己逃出来的,但是,便是见惯了风云变幻的萧嵩也没想到,自家的小孙女竟然有这等魄力,带着这么多这么疼的伤口,不哭不闹的就干成了这件事……   萧嵩盯着自家孙女儿的手,思忖片刻,然后才轻声开口:“昨日晚,你们阿娘和新昌公主,已经同我讲了西明寺中发生的事情。”说着,他看向了萧燕绥的眼睛,温声问道:“六娘,随后你又遇到了什么事情,能否详细的说给阿翁听?”   萧燕绥点了点头,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简单的说了自己和云岫被一个迎客僧带去休息的过程。   细细的回忆着那时的情形,萧燕绥沉吟道:“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困倦,本来还以为是前一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如今想来,恐怕是那间屋子里一早就被人放了迷香。而且,我并没有看到那个迎客僧的面孔,他一直微微低着头,看上去颇为恭谨的模样,不过哦那个动作,却帮他恰好避开了旁的僧人的视线。”   萧嵩微微颔首,淡声道:“此事西明寺中定然有人脱不了干系,不过,若说那群和尚全都心怀不轨、知情不报,却也绝不可能。”   “明明就是那群和尚里有人动了手脚。”萧悟忍不住嘟囔道,看到自家妹妹伤成了这个样子,萧悟简直恨死了那群坏事的和尚。   萧恒瞅了他一眼,又往他后背上糊了一巴掌,萧悟立刻乖乖闭嘴了。   “六娘在家中好生将养,”萧嵩这时已经掩去了刚刚的怒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慈和,“阿翁等下便去兴庆宫,禀明圣人,定要严查此事。”   “我知道了。”萧燕绥点了点头。   萧嵩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带着安抚和疼爱的意味。   “你们三个都还没用过早饭吧?正好陪阿翁一起?”萧嵩笑着说道,他身边的婢女仆从听了,立刻转身去布置饭菜,并且,从厨房里额外准备好了萧燕绥兄妹三人的杯碟碗筷。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她本来是打算见过祖父之后,等下就去母亲那里蹭个早饭呢!不过留在这里和祖父一起吃早饭倒是也没什么,她这会儿一直不过去,裴氏自然也能够想到这些。   旋即,萧嵩又命人取了他收藏着的珍贵药膏出来,让阿秀小心翼翼的重新给萧燕绥的手指上药包扎过之后,更是直接把那盒药膏都交给阿秀,让她拿回去收好。   “六娘拿着慢慢用,若是用完了,阿翁还可以进宫再去和圣人讨要。”萧嵩这话说得顺溜极了,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这么干过不只一次两次……   “嗯好,多谢阿翁。”萧燕绥继续点头。   许是因为萧燕绥受伤再加上萧嵩要问清楚事情经过的缘故,一直到婢女将早饭摆好了,萧嵩都没能像是往常那般随意的出题考教一下几个孙辈近日的所学。   然而,等到萧燕绥正因为不用被问题问倒而高兴的用筷子夹一个极其小巧的、放了胡萝卜和羊肉丁的蒸饼的时候,和萧恒闲聊了几句的萧嵩,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提问道:“有征无战,道存制御之机;恶杀好生,化含亭育之理。顷塞垣夕版,战士晨炊,犹复城邑河源,北门未启;樵苏海畔,东郊不开。方议驱长毂而登陇,建高旗而指塞,天声一振,相吊俱焚。夫春雪偎阳,寒蓬易卷,今欲先驱诱谕,暂顿兵刑,书箭而下蕃臣,吹笳而还虏骑。眷言筹画,兹理何从?”   “啪嗒”一下,萧燕绥筷子中间夹着的蒸饼就这么掉到她自己的碗里了。   ——其实蒸饼这玩意算是长安城里很常见的一种早餐了,并且,只要是从蒸笼里出来的东西,不管是包子馒头还是花卷薄饼,统一都可以这么叫。   让萧燕绥来说,萧家早饭吃的蒸饼,其实比较类似于在花卷的卷里加了层馅料。   萧嵩含笑看了孙女儿一眼,只当她人小手也小,所以才拿不住筷子,尤其是萧燕绥手上还带着伤,就更不容易得力了。刚刚阿秀就一心想要喂她吃早饭,只是被萧燕绥给强硬的拒绝掉了而已。   萧燕绥扁了扁嘴,默默地重新把筷子插进了蒸饼里,穿了个透心,这样就可以直接握着筷子拿起来啃,而不必用手指费力的夹起来了。   萧恒微微顿了一下,暂且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并未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先轻声问道:“我前几日听闻,有吐蕃商人传出的消息,说是金城公主病重……阿翁有此一问,可是意指我大唐边镇与吐蕃之战?”   萧悟咬着筷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若是金城公主真的——嗯,吐蕃那边他们是想继续打,还是求和?”   “…………”这么长一串咬文嚼字的文言文,萧燕绥一开始根本就没听明白,就算萧嵩再怎么慢条斯理的“诵”了一遍,也不行,还是听萧恒、萧悟这么说了之后,萧燕绥才稍微摸到一点边,祖父萧嵩刚刚的问题,应该是关系到了边关战事上。   她当年高中的时候,语文课上学文言文,是一定要看见具体的句子的字体,然后才能连蒙带猜的翻译句子的,就这样,碰见陌生的古文还经常错一大片,现在萧嵩直接口述题目,对于萧燕绥来说,无异于让她去裸考个“古汉语专八”了,别说答题的正确率了,根本是连题目都看不懂T_T   说真的,萧燕绥身为一个纯粹的理科学霸文科废柴,她还是到了这里之后,才从父亲、祖父、兄长等人的口中一知半解的获悉,唐朝为了边防和加强对西域的控制,一直都和吐蕃在青海、西域等地区进行了长期的作战,其间双方时战时和,常有吐蕃使者歇战之时来长安朝拜、又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人先后远嫁吐蕃,要不怎么说,唐朝和吐蕃之间,其实是舅甥关系呢……   萧恒同萧嵩谈论起了刚刚的问题,这会儿大家都是比较口语化的言辞,萧燕绥总算是能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虽然,说到了有史可循的内容的时候,萧燕绥就又是一脸懵逼了。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很绝望啊QAQ   她大学的时候还选修过军事沙盘模拟对战的课程,不只是这个,就算是让她画地图她都真的能撸袖子直接上,可是现在,军事战区地图、边关重镇的具体情况也没有,萧恒和萧嵩完全就是根据他们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来分析,而萧燕绥的大脑里,却是只有数理化公式和理论这种东西……   偏偏对于一个萧燕绥这样曾经货真价实的学霸而言,自己面前有题她居然完全不会做,并且被人考教的时候一问一个准,学霸的尊严都没了,就很绝望了!   一夕之间从学霸变成学渣的萧燕绥郁闷的咬着蒸饼上的羊肉,觉得自己等下回去之后,得先做两道高数题冷静冷静…… 第11章   祖孙四人一起用过早饭之后,萧嵩便径自赶往兴庆宫去见玄宗。   萧恒也旋即转过身来,走到萧燕绥的身边,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问道:“六娘,手还疼吗?”   “唔,感觉还行?”萧燕绥微微侧头,稍稍动了动手指,感受了一下之后,才回答道:“只要不活动手指扯到伤口就没事,这么待着不动的时候,并不怎么疼了。”   “那就好,”轻舒了口气之后,萧恒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这几天就乖乖的在屋子里休息,先别出去玩了。”   “我也去!”萧悟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匆匆的跟了过来。   萧燕绥瞅着他们两个眨了眨眼睛,“……我要先去阿娘那里,她昨天不是还说,今天要带我去燕国公府上道谢么?”   “哎?”萧悟愣了愣。   萧恒反而笑了出来,又轻轻的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细心的解释道:“阿娘也就那么一说,你手上还有伤,她怎么可能会带你出去跑这么一趟。回头我陪着阿娘过去就可以了。”   “是吗?”萧燕绥听了,顿时也不太确定了起来。   她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性子,昨天裴氏已经许诺过了,萧燕绥自己就肯定会去这么做,殊不知,在裴氏、萧恒等人的眼中,燕国公府上的矮豆丁张岱和她其实都是一样的,才五六岁大的小孩子,大人和他们说话哪有什么准头,保不齐哪句就是逗人的。   昨日里,裴氏和张岱所说的话语,主要目的还是说给张岱身边的仆从,算是先提前给燕国公府上递个信了,免得她真去拜访的时候显得唐突。至于话语中捎带上的萧燕绥,就完全是因为她对面的是张岱,她哄孩子似的随口那么一说了。   “走吧,那我们先去阿娘那里。”萧恒笑道。   “嗯,”萧燕绥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等到兄妹三人一路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个从外面回来的仆从回禀道:“娘子,拜帖已经送到了燕国公府上。”   裴氏微微颔首。   萧恒道:“阿娘打算何日去燕国公府上道谢?”   “五日之后。”裴氏柔声说道,总要先查清楚背后主人她才能放心。目光一转,看到萧燕绥和萧悟也跟过来了,裴氏伸手冲着女儿招了招,轻轻的把她搂在怀里,关切的问道:“刚刚在你阿翁那里用过早饭了?手上的伤口还疼不疼。”   萧燕绥再次摇了摇头,“不疼了,”还道:“阿翁给了我几瓶上好的伤药。”   萧悟插了一句道:“阿翁看过六娘受伤的伤后,已经进宫去见圣人了。”   裴氏目光流转,柔声安抚道:“西明寺毕竟是佛门清静之地,又有皇家御造经藏之责,寺中僧人和李唐皇室之间的关系一向颇有牵连,要仔细调查西明寺,总还是圣人亲自开口来得更加妥当。”   要不然,昨日刚刚发现萧燕绥失踪之时,裴氏便已经将西明寺整个掀个底朝天了,哪里会一直在禅院中等待,坐困愁城。   萧燕绥瞬间恍然,终于明白了为何昨日自己裴氏找到自己之后,第一反应是先把她带回家,而不是转过头来回去调查西明寺了……   “不过,距离事发时间已经隔了一整天,便是那伙人在西明寺中留下了些许痕迹,这段时间过去之后,那些线索会不会已经被掩盖甚至是破坏掉了?”萧燕绥颇有几分不确定的问道。   裴氏浅浅一笑,带着种尤为矜持优雅的从容,慢条斯理道:“出了昨日这么大的事情——我萧家的女儿险些在西明寺糟人暗算,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本就欠了一个交代,萧家当时不为难他,那是因为圣人,可不是因为他一个出了家的和尚!如此一来,便是为了洗清自己的清白,道觉大师这几日也定然会对寺内上下严加管束,直到此事最终定论掀过方止!”   “……”昨天只想着得保护好第一案发现场、避免线索被破坏的萧燕绥。   不过,旁边的萧恒却是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妹妹的肩膀上,莞尔道:“小孩子操心这么多事情作甚?六娘你这几日还是先乖乖养伤,待到伤好之后,我带你出去踏青游玩?”   “我也要去!”萧悟立刻跟着嚷嚷道。   “你得读书。”萧恒瞅了五郎一样。   裴氏几乎是和萧恒异口同声道:“五郎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萧五郎:QAQ!!   “……”因为年龄尚小,所以平日里除了背些经典的文言文之外就再没别的事情的萧燕绥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莫名的想到了等以后自己稍微长大了些,萧嵩、裴氏他们会不会也天天押着自己读书考教——尤其是他们提问的时候还喜欢说天书一样的文言文!   唐朝这会儿还是科举制度刚刚兴起的初期,而且,科举里面的科目本身就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   其中,明算科差不多就是后世的数学科目了。   萧燕绥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要一窝蜂的去考明经科,而明算这种堪称自然科学基石的数学在唐朝、乃至后世的封建王朝都中始终不为人所重视,歧视理科生吗(╯‵□′)╯︵┻━┻   ·   兴庆宫中,徐国公萧嵩一路来时本是怒气冲冲,然而,待他甫一见到玄宗,却又陡然间声色哽咽,想起宝贝孙女儿手上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更是难以自持的双目含泪,悲愤交加。   且不说,萧嵩这个暴脾气,在他自己推举韩休为相后,两个人意见不合的时候,动不动就直接吵到玄宗面前,便是玄宗自己,都鲜少见过萧嵩这般老泪纵横的可怜模样,当时就被萧嵩给惊得连声追问道:“萧公这是何故如此?”   一时间,数位同朝殿臣、太子李亨纷纷侧目。见到萧嵩今天竟然会这么大的反应,在西明寺之中插了一手、但是却并不清楚萧燕绥那边具体情况的李林甫的心里更是“咯噔”一声。   等到玄宗连声催促,萧嵩才终于肯开口,恨声说起了昨日西明寺中,有人竟然妄图暗算他孙女儿之事,还道多亏了孙女儿侥幸脱逃,又恰巧遇到了燕国公府上的人马,这才没有不幸落入贼人之手。   一时间,原本作壁上观的张说也微微动了动眼皮,眯着眼睛往萧嵩那边看了一眼。   知晓李俶、李文宁和李倓三人昨日也去了西明寺赏春踏青的太子李亨,也不由得心中一颤。自从他被玄宗立为太子,便一直在遭受着武惠妃和李林甫一系的政治攻讦,被人攻击陷害的次数多了,此时又发生了这种事情,李亨几乎是下意识的盘算,那些幕后之人究竟是冲着徐国公府上去的,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后面另有密谋冲着自己……   ·   萧燕绥在裴氏那里待了一会儿,便被兄长萧恒送了回去,至于萧悟,自然是被裴氏盯着带去读书了。   清早的时候,阿秀便已经将萧燕绥让她准备的那张单子布置了下去,这会儿,萧燕绥和萧恒一起回来,刚一进屋,就看到了案上零零碎碎的摆了一堆的东西。   萧恒看见,顿时乐了,忍不住好奇道:“六娘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他上手就想要把那个碎得只剩下瓶口细长条部位的细颈瓶给扔了,免得萧燕绥再不小心被碎瓷片伤到手。   “别别别,”萧燕绥赶紧伸手拦了,“我特意让人准备的!”   阿秀也低声解释了一句道:“三郎放心,那瓶口已经用砂石打磨过了,并不锋利。”   萧恒这才作罢,只是仍自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好玩的东西,”萧燕绥笃定道,她自己手上带着伤动作不方便,说话间干脆就让阿秀和另外两个婢子一起去帮忙组装。   萧恒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明所以,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突然想出来了什么新玩具罢了,心里也没多想。   偏偏萧燕绥沉浸在实验里的时候,却是全神贯注,萧恒想要和她打个招呼,都发现自家妹妹反应比平时慢半拍,不禁哑然失笑,走过去特意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头,这才转身离开。   “把茶壶放在砂锅里面,砂锅下面点火,水浴加热——而且不能让砂锅里的水沸腾起来。”萧燕绥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条理清晰,却依然把第一次碰见这种东西的阿秀和另外两个仆从指挥得满头大汗团团转。   “茶壶里面放烧酒,不用倒满,先放半壶就可以了!阿秀你去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找一张软点的皮子来,不要带毛绒绒的,然后把皮子剪开,用这个包裹住茶壶口和细颈瓶,绑得严实一点,尽量别透气。”萧燕绥坐在矮凳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阿秀几人的动作,随时提醒道。   ——因为手边上根本没有玻璃管和胶皮管,也只能先把茶壶口当成玻璃管,把皮子当成胶皮管凑合一下了。   “细颈瓶瓶口的另一边插到酒壶里面,也用皮子裹起来,尽量密封状态。”萧燕绥喃喃念叨着,虽然材料简陋,但是,这么一架起来的话,唐朝山寨版的蒸馏设备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萧燕绥心情愉快的自己琢磨着,然后走到门口,示意院子里的一个婢女道:“去取些冰块来,稍微弄碎一点。”   回来之后,萧燕绥才继续笑道:“等下把布兜放在冷凝管——不是,我是说细颈瓶的周围,把细颈瓶的脖子那里围上,等会儿冰块来了,直接在布兜里加冰就行了!”   “差不多就这样了,现在,把砂锅煮上!”萧燕绥愉快的最后道。 第12章   随着阿秀将砂锅下面的火点燃,萧燕绥的眼睛也变得越发亮了起来。   酒精的化学成分其实就是乙醇,沸点一般在78.4摄氏度,而水的沸点是100摄氏度,蒸馏的基本原理,无非就是利用乙醇和水的沸点不同,尽量将温度控制在78.4摄氏度附近,造成大量乙醇先挥发成气体,然后在冷凝管处遇冷液化,重新凝结成液体滴落在收集瓶中。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依然还是会有部分水蒸气跟着蒸馏出来,但是,酒精浓度依然可以得到有效的提升。   萧燕绥手边现在没有温度计,自然也就没办法确保蒸馏液一直处在78.4摄氏度附近,不过,好在她有以往在实验室里的经验,只要确保最后每秒收集一到两滴酒精,蒸馏液的温度就应该是不会偏差太大。   更何况,温度稍微低了一点也没事,顶多是蒸馏的速度慢一点,她现在别的什么实验器材都没有,也就是时间最为充裕了。   ——说起来,其实温度计的原理也挺简单的,只要有一根极细的玻璃管,然后在里面装上大约三分之一的有色煤油,接着将玻璃管密封。把玻璃管放在沸水中,标记煤油所在的刻度为100摄氏度,再把玻璃管放在冰水混合物里,标记煤油所在的刻度为0摄氏度,0和100之间的刻度均匀分割就可以了。   只不过,温度计的制作难度在于,唐朝时期的玻璃制品,其实是琉璃,和后世光亮透明的玻璃,从成分到工艺,都存在较大差异。即使萧燕绥自己的妆奁里都有好几件珍贵的琉璃饰品,但是,想要再去弄个极其细的玻璃管本身,却十分的不容易了。   很快收回自己发散开来的思绪,萧燕绥开口提醒道:“阿秀,你们注意着些,千万别让砂锅里的水烧开了。”   萧燕绥坐在矮凳上,包成白馒头的双手乖巧的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整个山寨版的酒精蒸馏装置,神色间极其认真和专注。   “是,婢子记下了。”阿秀和另外两个人都点点头。   整个蒸馏过程,其实就是一个颇为单调的等待过程,除去最开始的准备阶段外,后面就只是长时间的维持水温、然后收集冷凝管处滴落的液体罢了。只不过,对于真心喜欢各种实验的萧燕绥来说,这种等待的过程,充满了她所热衷的技术和科学的魅力,简单却绝不枯燥。   唯一的一点小问题,大概就是,用烧酒蒸馏出来的产物,其实依然会是酒,而非酒精这件事了。   不过萧燕绥本身就只是为了准备一些酒精用来伤口消毒,而非是要求十分精细的实验所需,这点小瑕疵,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大概得有一个时辰之后,茶壶里的烧酒已经只剩下小一半了,细颈瓶瓶口这边接连的收集瓶里,也已经有了大半杯的蒸馏产物。   眼看着盘中的冰块也都融化成了一滩水,萧燕绥拿过蒸馏出来的酒精,稍稍靠近自己,然后用手在瓶口轻轻的扇动,使极少量的气体飘过来,闻了闻味道,觉得还行,满意的开口道:“就先这样吧!等水凉了之后再把东西都收起来,明日倒是可以多弄些。”   阿秀虽然不解,却依然还是轻声应下了。   因为酒精极易挥发,屋中又本就开着窗,以至于,这么一次蒸馏下来之后,萧燕绥的整个院子里,几乎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萧燕绥将刚刚拿到手的一瓶高浓度烧酒或者说是含有杂质的酒精放在一旁,又取了蜡丸融化,蜡封好瓶口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在了博物架上。   想要的酒精已经拿到手了,萧燕绥走到院子里,坐在小花园的秋千上,眼神微垂,安静又乖巧的模样,她一边脚下轻轻的晃动两下,一边忍不住的开始琢磨西明寺那边的事情。   如果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她昨日午睡的那间禅房肯定是需要调查的重中之重,就是不知道,祖父萧嵩在兴庆宫那边和玄宗禀告的怎么样了,以及,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再回去调查……   ·   却说玄宗所在的兴庆宫这边,徐国公萧嵩明明白白的当众哭诉了一番自己孙女儿在西明寺的遭遇之后,便是玄宗,也登时震怒,立即下令,命高力士彻查此事。   高力士领命之后,萧嵩脸上的神情总算是稍稍好看了些,便又向玄宗请旨,让当日就在西明寺的萧家孙辈萧恒也跟着同去西明寺调查此事。   遇到歹人的萧燕绥,碰巧帮了忙的张岱、之前露过面的东宫三人,再有隐藏在暗处的李林甫和幕后之人,萧嵩上朝后,顷刻间,朝堂上便是一番暗潮涌动,太子李亨满怀心事,神色间更是心神不宁。   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有人心有余悸,也有人心知肚明——萧嵩既然要当众把这件事抖落出来了,而且目标直指西明寺,那么就意味着,此事一日不了结,徐国公萧嵩便一日不肯罢休……   下了朝会之后,萧嵩转身就要离开,结果,没走出两步远,便被亲家裴耀卿给一把扯住了袖子。   裴耀卿乃是裴氏之父,与萧嵩同殿为臣,平日里一向四平八稳、慢条斯理的,倒是难得见他这幅模样。   裴耀卿抓着萧嵩追问道:“你刚刚说,我那外孙女被歹人所挟,还受了伤?伤得严重吗,我等会儿和你的马车一起走,我得去看看她。”   说着,裴耀卿还忍不住又念叨了萧嵩两句,“说是昨日在西明寺出的事情?你怎么也不派个人过来给我递个话说一声,直接在朝会上发难,吓我一大跳,平白让人担心。哎哟,我的乖乖外孙女可没事吧……”   萧嵩试图挣脱了两把,奈何裴耀卿抓得紧,他愣是没能挣脱开。   萧嵩撇了撇嘴,用另一只手抓了抓自己那一部美髯,不耐烦道:“走走走,六娘在家里,你直接跟我去萧家。”   出了兴庆宫后,裴耀卿招来自家仆从,让人先回家里送信,自己直接就跟着萧嵩上了萧家的车马去看望女儿和外孙女了。   萧嵩和裴耀卿的举动,自然也落入了众人的眼中。只不过他们两家本来就是亲家,出事的又是萧燕绥,裴耀卿担心女儿和外孙女,谁也挑不出个理来。   倒是一直被武惠妃、李林甫一系围攻的太子李亨见状,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不管是萧嵩还是裴耀卿,都是朝中重臣,不偏向他,却也从不曾偏向过寿王李瑁。昨日李俶三人恰好也在西明寺中,若是能够借此机会同萧家结个善缘……   念及此处,太子李亨匆匆回到东宫,直接命人把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全部找了过来。   李亨负手而立,看向自己的长子、三子和三女,发现他们三个还都和没事人一样,怕是并不知晓萧燕绥之事,一时间自然有些失落,想起今日朝堂上的暗潮汹涌,更是觉得头痛欲裂。   “你们三人,昨日去了西明寺中?”太子李亨心情有些急躁,不自觉的微微皱着眉,明知故问道。   若是李俶三人能够提供一些线索,自然就能卖个好给萧家,可是,若是双方并无交集,偏偏他们三人还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西明寺中,恐怕,高力士调查之时,连东宫都会被牵扯到……   见父亲脸色不虞,李俶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丝毫不显,言语间满含恭敬孺慕之意,低头回答道:“我昨日带三弟、三妹去西明寺中踏青,晌午之时,用过斋菜正要从西明寺离开之时,适逢姑母新昌公主一行。姑母还没有用饭,想来也不便打扰,同姑母打过招呼后我和三弟、三妹便径自离开了。”   听李俶如此说,太子李亨的眉目之间总算是稍稍舒展了些,但是,却又忍不住的有些失落,心中暗道,只怕这次是错失了一个能卖个人情给萧嵩的机会。   顿了顿,太子李亨索性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萧六娘竟然受伤了?我们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李文宁脱口而出道。   不过,话音未落,李亨看了她一眼,李文宁便已经自己主动捂住了自己的嘴。   “圣人已经下令,由高力士配合萧家彻查此事。”李亨微微蹙着眉说道:“你们三人那日若是注意到了什么,倒是不妨说出来。”   萧嵩虽然从不沾手立储一事,不过,他深得玄宗宠信,却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玄宗态度暧昧不明,太子李亨从来如履薄冰,自是丝毫不敢与萧嵩这等朝廷重臣结交,不过这一次,萧家六娘险些出事,萧嵩震怒,定然是要为他的孙女讨个公道回来了。   如此一来,说是李俶、李倓等人确实看到了什么线索,这般“投其所好”,不管能否用得上,至少,徐国公萧嵩总要记下太子的这份心意便是……   而且,先有高力士奉旨调查的事情在先,东宫的李俶等人提供线索,也能入得玄宗的眼。最不济,至少李林甫一系,绝对不敢抓着这种事情私下里再做文章,再参他一本私下结交朝中重臣……   太子李亨的手掩在袖子里,不自觉的狠狠握紧了拳。 第13章   太子李亨话音落下,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李俶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那日,我们和新昌公主分开后,一路离开西明寺,在山门之外,倒是遇到了几个地痞流氓。”   “无稽之谈!西明寺附近常有身份贵重之人经过,哪里会有什么地痞流氓?”太子李亨皱起眉头重声道。   西明寺本就是佛门清净之地,那些地痞流氓多是在市井之中盘旋,无缘无故,怎么可能会去西明寺这种地方晃悠,就像是那些市井中讨生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贴着大明宫的墙边闹腾一样。   突然间,太子李亨的话音一顿,猛然间意识到问题所在,若是李俶三人真的在西明寺外碰到了地痞流氓,那么,那几个地痞流氓的身份,恐怕就颇值得调查一番了!   太子李亨的眼神变得稍稍热切起来,追问道:“你们可还记得那几个地痞流氓的模样?”   李俶点点头,“记得,只是--”他不免有些迟疑的继续道:“我们碰见那几个地痞流氓的时候,正好燕国公府上的岱表弟也带着人撞上了,那几人还想出言不逊,直接就被燕国公府上的护卫给打了一顿赶走了……”   太子李亨立即想到了,今早在朝堂上的时候,萧嵩所说的,多谢燕国公一事。不过,提起燕国公府,自然就少不了要提起太子李亨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宁亲公主。   微微思忖片刻,太子李亨开始琢磨着,燕国公张说和萧嵩之间不过是泛泛之交,他未必会蹚这次的浑水,如果是这样的话,能否让自己的女儿李文宁去妹妹那里,说不准他那个小外甥张岱反倒知道更多的事情……   “速把那几个地痞流氓的模样告诉我。”打定注意之后,太子李亨看了一眼李文宁,打算回头再和她提这件事,转而先对李俶说道。   李俶点点头,他的画技不错,干脆同太子李亨一起去书房中把几个人的大致模样画出来了。   因为年龄毕竟还是稍小些,于是就这么被留在那里的李倓和李文宁又互相对视了一眼,李文宁轻轻的咬了咬嘴唇,伸手拉住李倓,两个人干脆回到了李倓平素少有人来的院子里,进了他的书房之后,才小声说话道:“没想到萧六娘竟然受伤了,也不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起脸上顶着一个蚊子包的时候还有几分生无可恋的那个小女孩,李倓忍不住有点想笑,却又担心她的情况,嘴角别扭的抽了一下,然后才格外笃定的小声回答道:“肯定是今早萧相公在兴庆宫中向圣人禀报的时候说的,连父亲都知道她受伤的事情了,看来萧家这次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她都受伤了。”李倓根本是回答了一句废话,不过话语间却多多少少带着些担忧的意思。   “萧六娘本来就不爱出来走动,这下子,肯定就更加不爱出门玩了。”李文宁有感而发道。   “或许吧!”李倓随口应声道,一时间,姐弟两个又开始无言的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问过刚刚周围的宫女之后,李俶便一路找了过来。   将为他带路的宫女打发走之后,李俶压低声音,小声向弟弟妹妹告诉道:“徐国公一早就去了兴庆宫,圣人先是震怒,旋即又对徐国公再三安抚。”   李倓一听,心里多少有点数了,只是忍不住道:“萧六娘……她伤的很重吗?”   “若只是轻微的擦碰,想来,萧相公也不会这般反应了。”李俶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道:“文宁,刚刚父亲示下,希望你今日能去燕国公府看望姑母。”   闻言,李文宁稍稍愣了一下。   太子李亨和宁亲公主乃是一母同胞,关系亲近一点倒是也无妨,可是,宁亲公主嫁给张垍之后,不管是出于避嫌也好,还是被李林甫等人给构陷得不胜烦扰,太子李亨和这位胞妹的关系,都不可避免的稍稍疏远了些。平日无事太子李亨更是不会轻易踏入燕国公府上半步……   轻轻的咬了下嘴唇,李文宁温柔的垂下眉眼,柔声细语道:“文宁明白了,我等下便去探望姑母。”   ·   玄宗命高力士调查萧燕绥被绑架一事的旨意下来之后,萧嵩和硬要跟过来的裴耀卿两人的马车还没到,徐国公府上便已经有内侍从兴庆宫赶过来送信了。   因为自己院子里还全都是蒸馏后挥发出来的酒味,萧燕绥又列了一张单子,上面详细的写明了做香皂需要用的材料交给阿秀,让她去收集之后,便直接去了裴氏的院子里。   看到女儿活泼可爱的模样,裴氏的心中顿时柔软了几分,不禁柔声笑道:“这个时候过来,是要等下陪阿娘一起用午饭吗?”   萧燕绥点点头,琢磨着,估计在这里待一会儿,又吃过午饭之后,她自己院子里的酒味也就能散得差不多了。   裴氏轻轻的搂着女儿的肩膀,向云霞吩咐道:“去厨房看看,若是有鹅肉、姜蒜之类的发物,全都撤了,只管上些清淡的菜肴来。”   云霞低声称是。   萧燕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包成馒头的手,记得维生素A能够促进细胞分化、伤口愈合,微量元素锌和维生素C则是参与胶原蛋白的合成,同样适合受伤恢复期……   --话说富含维生素A、维生素C还有微量元素锌的食物都有哪些来着?尤其还得是在唐朝就已经存在了的……   然而,萧燕绥在裴氏这里的一顿午饭还没吃上,兴庆宫里前来传旨送信的内侍便已经到了。   得知玄宗命令高力士前往西明寺调查,裴氏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了然之意。   显然,萧嵩进宫去见玄宗后,这个发展差不多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倒是萧嵩额外又加进去了一个萧恒,让自家的孙辈亲自去西明寺调查这件事,有些出乎裴氏的意料了。   送走那内侍之后,萧恒本想尽快赶往西明寺,却被裴氏轻轻摇了摇头拦了下来。   “阿娘?”萧恒轻声问道。   “高力士乃是圣人心腹,”裴氏微敛娥眉,不疾不徐的轻轻说道:“我在想,圣人既然已经把他都派出来了,你阿翁却定要让你也亲自过去,究竟有何深意……”   坐在矮凳上的萧燕绥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看若有所思的裴氏,再打量了一下同样陷入沉思的萧恒,走过去,轻轻的拽了拽萧恒的手,轻声道:“大哥,你带我一起过去吧!”   萧燕绥这话一出,原本还在思索萧嵩此举其中深意的裴氏和萧恒顿时全都被惊到了。   “六娘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裴氏伸手搂过小女儿,仍旧是哄着她的语气,却立即问道。   萧恒也低下头来,略有些不解的看着妹妹。   “因为只有我知道,我昨日睡午觉被人绑走的时候,那间屋子里的情况呀!”萧燕绥回答得理所当然。   裴氏微微蹙眉,“云岫和云烟都还留在西明寺中。”   “云岫不可能比我更清楚。”萧燕绥却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被人绑走,然后带去了山顶猎户进山打猎时暂居的屋舍,我那会儿醒来的时候,云岫并不在身边。”   萧恒适时的补充道:“她之前就被人打晕一直留在了那间禅房里。”   “那就是了,其实我醒得比她更早。”萧燕绥态度坚决,和萧恒说了不算,又转向了裴氏,央求道:“哥,你就带我一起过去吧,阿娘,你说呢?”   “我说你最好乖乖的待在阿娘身边好好养伤……”裴氏嗔怪的瞅了小女儿一眼,然而下一句话语却是吩咐萧恒的,“既然六娘说要去,三郎,你路上细心些照顾好她。”   萧恒还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裴氏竟然真的会答应萧燕绥,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干脆弯下腰,把妹妹从地上抱了起来,“阿娘放心,让六娘一直跟在我身边就是了,定然出不了意外的。”   “啊呀!”没想到萧恒会突然把自己抱起来,萧燕绥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跳下去,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子,被自己亲哥嫌腿短走得慢抱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想通了之后,萧燕绥立刻放弃了挣扎,手臂搭在萧恒瘦韧结实的肩膀上,免得萧恒走动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头朝下的倒栽葱摔下去。   裴氏看着自家感情极好的兄妹两个,忍不住笑着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两个赶紧走,“快去吧,你们兄妹两个路上小心!”   依照刚刚那内侍所言,高力士一早就从兴庆宫直接去了西明寺,萧家这边得到消息略晚了些,可是,从萧家到西明寺的路途所需时间也是差不离的,总不好再拖延下去让高力士久等。   萧恒笑道:“阿娘放心。”   顿了顿,从裴氏的院子里出来之后,萧恒在抱着妹妹往外走的时候,还忍不住小声和她开玩笑道:“若是等会儿五郎回来,发现咱们两个出门了,就把他自己留在家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去和阿娘哭鼻子。”   萧燕绥一扭头,近距离瞅着自家大哥颇为年轻隽秀、甚至隐约带着几分少年气的面孔,不由得有些心生感慨,萧恒虽尚未入仕,可是在萧家,其实很多事情,萧嵩、萧华等长辈不在的时候,他都已经可以出面打理了。可是要是放在后世,这也还是个才十几岁正是朝气蓬勃每天在教室里为了高考奋战的高中生呢……   “他才不会跑去和阿娘哭鼻子呢!”萧燕绥格外冷静的回答道,仿佛说了个冷笑话一般,“因为阿娘会直接让他去抄书。”   “……”萧恒听了,忍不住的轻笑出声来。   带着裴氏不放心又加了一倍的仆从护卫,一路快马加鞭,萧恒和萧燕绥赶到了西明寺之时,发现高力士竟然是正在山门前的小亭中等候着,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则是正坐在高力士的对面,两人之间的石桌上,一壶香茗摆在其间,然而,却没有人动过半分。   由于萧嵩在兴庆宫的所言,看到萧恒,高力士并不意外,但是,萧恒身边竟然还带着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饶是高力士,那一瞬间,也不由得惊讶的微微睁大了下眼睛。   以高力士的身份,尤其对方还在这里等候,萧恒自然是主动上前,礼貌的打招呼,然后自报家门。   高力士对着萧恒微微颔首,好奇的目光却一直在打量着这个穿着一身轻便的日常衣裙、长得颇为玉雪可爱的小女孩,高力士的目光扫过萧燕绥还裹着绷带的双手,瞬即便心中了然,轻声笑道:“这位可是萧公府上的六娘?”   萧燕绥被萧恒抱下马来,大大方方的点头,“是。”然后又学着萧恒的话语,同高力士打招呼问好。   大概是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粉雕玉琢、而且眼神清透明亮的小孩子,高力士的语气似乎都比平日里温和了几分,他还带着几分啼笑皆非之意,同萧恒道:“我倒是没料到,萧三郎竟然会把家中的萧六娘也带过来。”   高力士在宫中经历过何等风雨变换,一身气势看似内敛,却让人决计无法忽视半分。   虽被高力士身上的气势所慑,萧恒倒是依然应答如流,坦然道:“六娘乃是切身经历过此事的人,有她在,调查的时候,想来也会方便些。”   高力士微微点头,像是颇为赞许的模样,“这倒是了。”   只是,对于才遭受了绑架,手上又伤得这么重的小女孩,重回发生意外的故地,萧燕绥那张白嫩稚气的小脸上,竟然没有半点惊恐躲闪之意,自始至终都丝毫不哭不闹,这般胆识心性,倒是令人惊叹。   看着安静乖巧的站在地上,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萧恒身边半步不离的小女孩,道觉大师的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昨日,萧燕绥出事之后,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在西明寺外的山脚之下了,裴氏急着去看女儿,一行人匆匆离开,自然不会再折返回西明寺中,以至于,身为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到了萧燕绥本人。   萧恒轻轻的拉着妹妹纤细小巧的手腕,以免不小心和她走散了。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萧家上下全都打起了万分小心,就怕萧燕绥再遇到什么意外危险。   默默的在心底感叹一声,道觉大师双手合十,道了圣佛号,然后才问道:“几位施主,决定从何处开始?”   高力士倒是颇为随意,也不做主,只是道:“既然萧三郎和萧六娘都在这里了,你们觉得,从何处开始?”   出乎高力士和道觉大师意料的,萧恒并未回答,反而是低头看向了年仅五岁的萧燕绥。   “去我昨日午睡的那间禅房吧!”才五岁的小女孩声音轻巧稚嫩,孩子气十足,然而话语间却颇为干脆。   “我和六娘想法一致。”萧恒这才回了高力士的话语。   高力士看得有趣,当即赞同道:“那便依萧六娘所言吧,还请道觉大师帮忙带路了。”   萧燕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微微闭着嘴巴,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仿佛白嫩的包子。她虽然清楚的记得,昨日通往午睡的禅房所在地路途,不过,高力士提出让道觉和尚带路的时候,她却只是安静的听着,并不发一言。   在道觉大师的带领下,高力士、萧燕绥兄妹一行人径直前往了西明寺后面那间颇为僻静清幽的禅房,一路无话。   然而,到了那间禅房之后,萧燕绥轻轻的拉了拉萧恒的手,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的便朝着床榻的方向去了。   “六娘?”萧恒立刻寸步不离的跟上来,压低声音轻轻的问道。   屋子里早就没有了昨日晌午时候的迷香,萧燕绥先是格外认真的检查了一边床榻上的被褥,旋即又仔细的打量了一圈整间禅房,尤其是桌面痕迹、房屋陈设等地方,这才冷不防的开口,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娇软,清脆可爱,语气却极为笃定的说道:“被子和屋子里的一些陈设,都被人换过了。”   萧燕绥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萧恒顿时眯了眯眼睛,看向这间禅房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探究的深意。   萧燕绥在禅房里溜达了一圈之后,很快又乖乖的走到了兄长萧恒的身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又小小声来了一句道:“刚刚住持大师带我来时走的那条路,也和昨日那个迎客僧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哦?”高力士都忍不住的微微笑了一下,看向道觉大师,“这倒是有趣了。”顿了顿,看到那老和尚脸色都皱成了苦瓜相,高力士才轻描淡写的帮他开解了一句道:“西明寺庙宇众多,鳞次栉比,道路也是四通八达,一路行来,若是绕到了不同的小路上,倒是也不足为奇。”   “嗯,”萧燕绥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赞同道:“总体方向是一样的,最后到的这个禅房,也是同一间。”   高力士稍稍走近一点,好奇的向萧燕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这间屋子里,床榻上的被褥和四周拜访的陈设都被换掉了?”   “……”萧燕绥眼神微微飘逸了一下,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睡觉盖被子的时候,总是喜欢蒙住半张脸,把整个人都藏在被子里,所以,她昨天躺在床榻上,云岫给她盖好被子后,明明都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萧燕绥依然还是自己伸手又把被子把脸上扯了扯,并且,正好瞥见,被子的里衬边缘位置上,有个特别小的针脚细线断开了。   西明寺的禅房中,床榻、被褥用的布料颜色质地几乎都是相同的,一般人看见同样的东西,显然会忽略掉这些细节,但是萧燕绥不一样,要不然,她为什么非得要坚持自己亲自过来呢?   ——萧燕绥今天缠着兄长跑这一趟可专程就是为了过来挑刺的!   末了,萧燕绥细声细气的找了个理由,“味道不对,昨日的被褥,是刚刚被晾晒过的,今天的被褥,这两日想来并没有拿出去晒过。”   高力士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那屋中的陈设呢?你为什么会觉得,周围的这些摆饰陈设被人换过了?”   萧燕绥径直走到板足案,指了指这张板足案的上边的明面,然后又指了指禅房的窗户,慢条斯理道:“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这张板足案的右边每天被光照到,时日久了,免不了会有些褪色。然而现在,这只板足案颜色较浅的地方,却在照不到太阳的左侧。”   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萧燕绥作出结论道:“如果这张板足案不是从别处搬过来的,那么,就是昨天到今天,有人把它左右掉了个吧!”   正常情况下,谁会闲着没事把屋子里的家具原地调换一圈?萧燕绥这话,基本就是敲定了这张板足案的来历有问题了。   高力士“啧”了一声,伸手招呼了两个侍卫,“你们两个留下,看守住这里,可别让人再把里面的东西给调换个了!”   那两个护卫当即领命称是。   “我们再去瞧瞧那间猎户屋舍?”高力士主动提议道。   显然,西明寺的这间禅房里,原本藏置迷香的地方,并非是单纯的收走迷香,而是干脆被人整个换了一遍,那幕后之人如此行径,可见其心思缜密,而且,倒是也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如此一来的话,那猎户屋舍中,也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线索了……   然而,萧燕绥这次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摇了摇头,干脆的回答道:“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从西明寺后面的禅房,到山顶的猎户屋舍,她是在昏睡过去之后,被人直接带过去的。   要是从山脚下一路上山的话,她倒是还能找到那猎户屋舍,现在从山里另一处到山顶,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霎时间,心思快的几个人,自然都明白了萧燕绥的言下之意。   以高力士为首,大家顿时全都无言以对的陷入了一片沉默…… 第14章   道觉大师脸上的苦瓜相顿时更深了几分,他无奈的苦笑着,只能是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萧燕绥说她不知道如此从这里前往她被绑的那个猎户屋舍,其实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山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尤其是这种从一个山顶到另一个山顶的山路,平日里,除了早先的猎户,别无路人,人烟罕至,而那些猎户,随着西明寺的扩建,周围野兽渐少,也渐渐都改了营生。恐怕,也就只有在着西明寺中苦修的一些僧人们,可能会碰巧知道这条山路了。   事实上,莫说是萧燕绥,便是道觉大师,他其实都不知道这一路是该如何从山里穿行过去的。   显然,之前对萧燕绥下手之人,有很大大能就是栖身在西明寺中,否则的话,他没办法置换两间禅房的家具摆设,也很难碰巧知道从西明寺直接通往猎户屋舍的小径……   “西明寺中,倒是卧虎藏龙。”高力士轻声感叹道。   一时间,道觉大师脸上的苦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他原本还以为,是有人在西明寺中动了手,却没料到,竟然是真的有寺中的僧人插手了此事,恐怕,还牵扯甚深。   “竟是贫僧平日里疏忽了。”道觉大师深深的叹了口气,满怀歉意的向萧恒、萧燕绥兄妹两个道歉道。   萧恒神色微微一动,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站在他身边的萧燕绥便语调轻快、一幅小孩儿天真模样的反问道:“明明是那坏人心怀恶意,道觉大师何出此言?”顿了顿,萧燕绥继续道:“放着罪魁祸首不管,却去指责毫不知情的人,到了哪里,也没有这般道理。”   萧燕绥话是这么说的,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更何况,那幕后之人还没有抓出来,道觉大师这边先站出来道歉了,又有何意义呢?   还不如让这和尚认真出力,便是为了清理门户,也得尽快将这西明寺中六根不净的恶僧给她揪出来!   萧恒虽然因为自家妹妹受伤的缘故,处处看这和尚不顺眼,但是,出于和萧燕绥相同的考量,他也是面上不露丝毫,反而颇为善解人意的开口,替道觉大师开解了两句。   一直作壁上观的高力士目光有一瞬从萧燕绥和萧恒这兄妹两个身上扫过,见此状,终于开口:“还请道觉大师寻个知晓路途的僧人来,那猎户屋舍里的场景,总要亲自看过,才好再下结论。”   自知理亏的道觉大师立即点了点头,又从西明寺中找了两个对后面的山路比较熟悉的和尚过来。   山路崎岖难行,萧燕绥本来还寸步不离的跟在萧恒身边,然而,她现在的身体毕竟尚且年幼,免不了有些体力不支,不一会儿,迈步的速度便稍稍慢了下来,尤其是遇到些山石阻隔的地方,小孩子腿短,她得跳起来才能过去,更是身形晃悠了两下才稳住。   一直都认真的注意着妹妹状况的萧恒二话不说,直接又将萧燕绥抱了起来,一边跟着那带路的僧人往前后,一边还颇为心疼的念叨了两句道:“这处山路实在是不好走,就不应该带你一个小孩过来的。”   萧燕绥乖乖的趴在哥哥的怀里,也没说什么我能走把我放下来的话,幼儿园大班的小孩子体力摆在这里,玩起来似乎很有活力,但是和大人相比就是不行,尤其萧恒又不是那等寒窗苦读的文弱书生。   萧嵩拜相数年一向被人暗地里吐槽毫无治国之能,平日里凡事唯唯喏喏,好似从无见解,可是,他能爬到这等朝中重臣高位,凭的便是节度河西、大破吐蕃,一手反间计搞得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愣是被吐蕃赞普给狠心诛杀,自此,吐蕃国力日渐衰弱……   这样一个人,说他没心眼,不管玄宗和朝廷官员信不信,反正萧燕绥是肯定不信的,顶多就是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爱管事倒是真的。   只是,朝中一些官员再怎么吐槽萧嵩为相的能力平平,简直就是个摆设,还脾气火爆吵架能吵到圣人那里去,却也越不过他的军功,如此一来,萧家的年轻一辈,允文允武,倒是不在话下了。   萧燕绥被哥哥抱着,一路晃晃悠悠,几乎都要睡着了的时候,那个破败的猎户屋舍,总算是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萧燕绥抬起头,立刻打起精神来。她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哥,放我下来。”   萧恒并不多言,只是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才把妹妹放在地上。   萧燕绥依旧是小跑几步路,赶在了众人前面,然而,等她到了那个屋舍门前后,却并不进去,只是挡住了其他人的路径,然后却是冲着后面招了招手,“把东西拿过来!”   这一次,就连萧恒都有些不明所以起来,“六娘?”他下意识的疑惑道。   很快,萧家一个仆从拎着一个小布袋快步走了过来。   萧恒微微一怔。因为有萧燕绥硬要跟着,来时的路上,裴氏便把他身边的护卫人手又加了一倍,是以,萧恒并不知道,这批人手里竟然还有人带了别的东西。   “临出门前,我让人从家里带了袋面粉而已。”萧燕绥说得轻快。   ——在物资匮乏、各种仪器、化学试剂更加匮乏的唐朝,面粉可是个好东西,只要条件合适,要杀人的时候,她可以一手炮制出粉尘爆炸的爆炸现场,要查案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获得的使鞋印显现的道具。   那个仆从已经走了过来,在萧燕绥面前微微躬身。   萧燕绥小声叮嘱道:“把少量面粉均匀的抖落到屋子里。”   那个仆从立即依言行事。   萧燕绥往门外的方向退了两步,就这么大大方方的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动静。   一头雾水的道觉大师,和眼神讳莫如深的高力士也稍稍上前几步,越过萧燕绥的头顶看着屋子里面。   在萧燕绥的记忆里,后世警方办案的时候,案发现场的鞋印算是比较常见的证据了,而提取灰尘鞋印最常用的方法便是静电吸附法搭配一些类似于铁氰化钾显现法、硫氰酸钾试剂显现法、溴甲酚蓝试剂显现法等的化学显现法了。   要是放在现代,泼洒面粉使得鞋印显现的办法,显然不具备可执行性,但是在破案手段相对稀少单薄、违法犯罪行为也不那么具有技术性的古代,这种方法,却是颇具奇效了。   尤其山上空气本就潮湿,前日夜里又刚刚下过雨,屋舍里留下的有些痕迹,不曾被雨水打去,反而留存的更久。   很快,站在门口朝着屋子里面泼洒面粉的那个仆从已经收手,转过身来冲着萧燕绥点了点头。   萧燕绥站在原地,看着被白面粉显现出来的满地脚印、当然还有她为了解开绳索在地上翻滚时留下的大片印记,不由得轻轻一笑,童声稚语中仿佛还带着些激动兴奋之情,“哥哥,你过来看!”   萧燕绥叫的是萧恒,然而高力士却靠得最前,他的目光微垂,扫过满地的印记,里面的鞋印,明显能够看出有小孩子的——这是萧燕绥,围着屋舍转了一圈的——像是有人仔细查探过什么,还有一些杂乱无章的,而且比别的脚印更重一些——或许是将萧燕绥带过来的那批人留下的?   “应该有人擅画吧?”萧燕绥的声音轻柔软糯,单纯无辜极了,然而话语中的含义,却就不是那回事了,“先把这些脚印都拓印下来,待抓到了那歹人之后,也能比对一二。”   道觉大师面如苦瓜,心里却止不住的微微颤了一下。   ——这哪是为了抓到人之后再去比对一二,分明就是明里暗里的示意他,在西明寺中找出那个鞋印符合的人!   萧家一向进退有度,便是有了圣人彻查的旨意、有了高力士亲身前往查案,萧家也不曾声势浩大的直接调查西明寺,扰了这一处清静之地,但是,萧家明面上不查,却是要身为西明寺住持的道觉大师在寺中自查的,而且,要查得清楚,查得稳妥……   道觉大师当然不会觉得,这一切只是萧燕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的主意,毕竟,带着面粉、泼洒面粉的,都是萧家的仆从,如此做法,显然是萧家主事之人的意思。   高力士站在门口,面上依旧从容不迫,神色间没有丝毫变化,一挥手,已经有人上前去拓印经过面粉扑撒后格外清晰的鞋印了。   待到擅画之人取了好几个不同的鞋印可以比对之后,高力士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再多拓印出几份来,也给道觉大师一份备着吧!平日里多有贵客来此,这等包藏祸心之人一日不揪出来,便一日不得安宁。”   道觉大师心中微动,果然来了,他道了声佛号,也是向代表着圣人的高力士和萧家承诺道:“老衲定会将那——”   道觉大师话音未落,却被几个匆匆赶来的侍卫打断。   “山下林间发现了三具尸体,皆是被一刀毙命!”   高力士猛地回头,道觉大师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萧恒的手几乎是立刻便轻轻的捂在了妹妹的耳朵上,免得把她吓到,结果,反倒被萧燕绥用包成白馒头的小手一下子就给扒拉了下来。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可爱,突然开口传过来的时候,却干脆异常,令人心神一震。   “劳烦诸位将刚刚拓印出来的鞋印,同那三个遇害之人比较一下!” 第15章   萧恒轻轻搭在萧燕绥肩膀上的手顿时收紧了一下。   萧燕绥头也没回,只是用自己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他。   在场的众人,还没来得及从发现三个被一刀毙命的尸体这件事中回过神来,便又被萧燕绥这一句话给惊住。   刚刚过来报信的那个侍卫下意识的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面色依旧文风不动,只是轻轻开口,从容道:“便依萧六娘所言行事吧!”   “是!”那侍卫立刻应声,刚刚拓印了脚印的人,也慌慌忙忙的跟了过去。   萧燕绥本想要跟过去看看尸体的情况的,只是,连刚刚只是听到了有人被杀这个消息的时候,萧恒都下意识的去捂她的耳朵,又怎么可能让他心里才五岁的小妹妹去看这种血腥可怕的场景?   想到这里,萧燕绥索性也作罢了。毕竟她也不是学法医的,零零碎碎的常识或许懂一点,但是,反正唐朝这会儿也有仵作呢,甭管科技发不发达,至少,在这方面人家毕竟是专业的……   那三人俱是被杀之后便被弃置不顾,身上的衣物鞋子倒是毁损不大,不多时,比对的结果便出来了。   “三个人的鞋印,都能对得上……便是屋子里那些颇为凌乱的足迹了。”   萧燕绥直接从萧恒的身边跑开,重新走到了猎户小屋门前,沉静中带着一丝寒意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自左而右的慢慢扫过,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刚刚高力士带过来的侍卫发现的那三具尸体,便是绑架她至此的人马了。   结果,把她绑过来之后,根本连下山都来不及,便直接被人一刀毙命?   ——这般情形,除了被杀人灭口,萧燕绥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了。   拓印显现出来的脚印,一般情况下,这个时代的人应该还没有这种防范意识,再加上唐朝的鞋子本就是手工制品,莫说是每一家了,便是同一个人手里出来的两双鞋子,都是会有微小的不同的。所以,萧燕绥的方法虽然简单,但是却有效。   然而,她却忘了另一件事,在古代,底下人的人命,在某些上位者眼中,是不值钱的。   ——他们从来不需要考虑如何去掩盖线索,因为他们的手段更加直白有效,他们完全可以毫不犹豫的把涉及到的相关人手全都杀了灭口!   案中案本来就是最难查的,尤其是幕后之人单纯为了灭口的时候,那人只要一日不露出狐狸尾巴,在旁人眼里,便是连杀人动机都没有的清白人。   萧燕绥的眼睫微微垂下,在小女孩白嫩可爱的小脸上,仿佛投下了一个小小的阴影,然而,掩在睫羽下的目光,却是陡然间冷凝了几分。   “那三人,这——”道觉大师面带迟疑苦色,他刚刚还暗自苦恼着要将西明寺的僧人鞋印比对一遍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出来了三个人的。   虽说,若是找不出那个人来,会很麻烦,可是,若是真的把人找出来了,却也同样的麻烦。这种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前路举步维艰的感觉,道觉大师今天可算是彻底的体会到了。   刚刚萧家兄妹没动,高力士也没动,道觉大师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没有跟着去看那三具尸体的情形。   很快,一个仵作打扮的人也跟在侍卫身边过来禀报了,“那三人俱是被一刀毙命,不过此前,他们似乎遭过殴打,身上还有不少并不致命的伤。”   听到这话,萧燕绥突然怔了怔,还忍不住的皱起眉头来。   自始至终,她在人前都表现得像是一个天真稚气的小女孩,至于从她口中说出的一点非但不幼稚、反而格外缜密的几句话,旁人只会当成是萧家长辈教的,以至于,萧燕绥根本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她表现得越坦然,旁人就越是会相信,她就是一个鹦鹉学舌的。   倒是现在,小女孩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之后,才让旁人忍不住的好奇起来,这一回,应该不是萧家长辈教的话了吧。   “可是有哪里不对?”高力士神色自若,却不掩好奇的问道。   萧恒也一直注视着妹妹,见她皱眉,更是心中忍不住的担忧,声音轻柔的哄道:“六娘?”   萧燕绥倒也干脆,直接回答道:“我昨天遇到了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张九郎,他跟我说,之前碰见了几个市井无赖,教训了一顿……”   换言之,那几个已经被灭口的人,之前很可能撞上了张岱,临死之前还被这位骄纵的小郎君给收拾了一顿。   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就连高力士都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道觉大师听了萧燕绥这句,倒是霍然间睁大了眼睛,在心底轻轻的长舒了口气。如果那三具尸体都是市井无赖,长着头发的,便肯定不是西明寺的僧人……   虽然肯定要查,可是,身为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本心却是不希望真有哪个僧人掺和进了这等事情中的。   因为这三人被杀,暂时却找不到将他们灭口的幕后之人,线索到这里,便仿佛又断掉了。   萧燕绥一张可爱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萧恒抱起妹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部,追查幕后之人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一蹴而就,多有波折,也是难免的。   “鞋印。”小姑娘趴在哥哥的怀里,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和闷闷的,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是干脆的。   道觉大师苦笑着主动开口承诺道:“贫僧回西明寺后,定会细细查探,给萧小施主一个交代。”   “哦,那辛苦你了。”萧燕绥被哥哥抱在怀里,竟然还抬起头瞅了着老和尚一眼。   “……”明明人家话说得挺诚恳的,可是,感觉有些微妙的,道觉大师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哽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   萧嵩和裴耀卿一起到了徐国公府上的时候,认出这是裴氏的父亲裴耀卿裴相公,当即就有个机灵的门房跑去给裴氏送信去了。   萧嵩和裴耀卿见了,互相对视一眼,裴耀卿主动提议道:“还是先去六娘的院子,看看我那外孙女吧!”   至于裴氏,得知自己父亲前来的消息后,不难想到裴耀卿是因何而来,她自然会去萧燕绥的院子里找人的。   “也好。”萧嵩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结果,这俩位高权重的刚刚走到萧燕绥的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听人禀报,萧燕绥刚刚随萧恒一起出门了的消息,便闻到了满院的浓郁酒香。   “……这是?”裴耀卿仔细的嗅了嗅,眼神忍不住扫到萧嵩的身上,他们俩都成亲家了,也没听说过兰陵萧氏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酿酒的秘方啊!   是时,莫说是各个历史绵长的门阀望族,便是市井街头经营哪个营生的小门小户,家中都要有个概不外传的秘方的。   至于这些位高权重的门阀望族,家中珍藏的秘方就更多了,并且,这些秘方除了自家平日里使用之外,也多用来在年节和红白喜事的时候当做礼物往来。   若是萧家有酿酒的秘方,裴耀卿肯定不知道秘方的内容,但是,尝不到用这秘方做出来的酒,却是不可能了。   萧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次是真不知道。“不过六娘平日里不爱出去玩,就喜欢自己在家里鼓捣些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东西。”萧嵩对自家孙女的性格喜好还是很清楚的。   “那问问我那乖外孙女就知道了。”闻着满院酒香,裴耀卿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萧嵩自然是不落人后,都没让婢子仆从带路,两个人紧赶慢赶的进了萧燕绥的院子,一个个鼻子还都特别灵,循着味儿就把萧燕绥放在博物架上的两瓶蒸馏后的烧酒给找出来了。   ——没办法,除了酒精含量大幅度提高之外,蒸馏出来的酒,毕竟依然还是酒,虽然烈,但是能喝,并且,在爱酒之人的眼中,恐怕还是难得的琼浆佳酿……   萧嵩和裴耀卿他们俩也没另找地方,直接就在萧燕绥平日里做实验的书房案前坐下了,等着裴氏和萧燕绥过来。   萧嵩还让婢女送了酒盅上来,两个人又把酒精的蜡封打开,就这么干脆利落的倒了两杯小酒,先尝了尝味,顿生惊艳,之后,就美滋滋的对着喝起来了。   萧嵩很得意,一边喝酒,一边冲着裴耀卿显摆道:“这美酒肯定是六娘预备着给我的。”   裴耀卿不以为然,萧嵩能有的,萧燕绥肯定也忘不了她外祖父,都是长辈,他怕什么?   ·   待到萧燕绥和萧恒兄妹两个被护卫仆从簇拥着离开之后,高力士并未多留,和道觉大师告别后,便也从西明寺中匆匆下山。   然而,在回兴庆宫之前,他却把发现尸体的侍卫,连同验尸的仵作一并叫了来。   “你刚刚没提,让那三人一刀毙命的刀伤,究竟如何。”高力士骑在马上,一手握着缰绳,居高临下,目光望向远方,傍晚的余霞笼在他的身上,让他的面容也变得隐约不清,他的声音极其轻柔,却很清晰,更是让人忍不住的寒毛直竖。   那侍卫毕恭毕敬的站在马前,微微低头,倒是还好,那个仵作,却是后背浸满了冷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牙齿打颤,却绝不敢言语。   高力士心中瞬即了然,微微一哂,伸手挥退了身边的侍卫,一时间,周遭数丈之内只剩下了他和那个仵作之后,高力士才再度开口道:“说吧!”   那个仵作跪在地上,身体还有些颤颤巍巍的发抖,声音里透着股惊骇的恐慌,“能够一刀毙命的刀伤——寻常人家杀鸡烹菜的刀具,断不能如此。”   高力士的眼神悠得收紧,不等那几乎被吓破了胆的仵作开口,便自己压低声音道:“是军中兵刃!”   “这可就有意思了。”高力士目光微沉,喃喃自语道。   如今的长安内城中,皇帝亲卫队便有皇家禁卫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然而,除了这些北衙六军外,居住在内城的那些世家门阀,谁家手底下还拿不出些军中的兵刃呢?   想要在长安城中找到一把军中兵刃的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可是,便是找不到这个人,单就是这件事本身来说,便已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了。   ——若是门阀氏族的护卫仆从动手还好,可是,若是那杀人灭口的人,偏偏就真的出自北衙六军呢? 第16章   两小盅酒下肚,萧嵩和裴耀卿俱是精神一振。   萧嵩还好,虽然出身兰陵萧氏,但是,他平素倒是甚少吟诗作赋,就连考教自家小辈的时候,都喜欢军事伐谋的内容。裴耀卿的话,倒是还一时兴起,吟了两句诗。   只不过,这俩位高权重的宰相对着喝了两杯之后,突然回过味来了。   “六娘怎么还没过来?”裴耀卿抬头朝着门外的方向望去。   萧嵩也有些不解,“许是在她阿娘那里?”   正说着,裴氏带着婢女步伐匆匆的赶过来了,同自己的父亲、阿翁见过礼之后,也在一旁坐下。   “六娘呢?”裴耀卿看着女儿的脸色还好,虽然神情间略有些不虞,倒是也能理解——谁家的女儿被人坑了,还一直没抓到幕后主使,谁家也高兴不起来。   裴氏闻着满室酒香,不由得微微挑眉,“刚刚兴庆宫中有内侍前来,说高大将军在西明寺查案,三郎便过去了,六娘也说要跟着,我便同意了。”   “这——”萧嵩和裴耀卿不禁默默对视了一眼。   裴氏又道:“阿耶和阿翁,怎么会想起来在六娘的院中饮酒?”而且还搞得女儿的书房里全都是酒味,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都觉得着味道有些浓烈了。   萧嵩摆了摆手,乐呵呵的笑道:“这酒可不是我拿来的,想来应该是六娘准备着孝敬给我的!”   虽然萧燕绥还没给他呢,但是在萧嵩来看,这等烈酒,绝对是送到了他的的心坎里,改日他还可以带着去朋友家显摆一番。   萧燕绥一直就喜欢在家里鼓捣各种东西,从她能自己走路自己动手之后,这种事情就更多了,以至于,裴氏听了之后,竟有些习以为常一般。   “也不知道三郎和六娘何时能回来?”裴耀卿手中还握着那小酒盅道。   “这倒是了,那便先回正堂吧!”萧嵩说着,已经起身,还不忘吩咐婢女将博物架上另外一瓶酒精也给他带上了。   裴耀卿见了,又不能在萧家跟萧嵩抢东西,还忍不住的酸了一句,“六娘在博物架上摆了两瓶,另外一个没准其实是给外祖父准备的。”   萧嵩直接怼回来了一句:“院中满是酒香,想来这东西也是最近才出来的,说不准是给我和她阿耶的。”   萧燕绥不在,便听见萧嵩和裴耀卿还在这里念叨两瓶酒精的归属问题,裴氏都要被气笑了,画得精致明媚的远山眉一竖,扶着裴耀卿道:“六娘肯定忘不了您,改日让她亲自去裴府给你送两瓶去!”   ——萧嵩都把平日里不爱饮酒的萧华给搬出来了,你就别和他争了!   听了女儿裴氏的话,裴耀卿这才作罢。   一行人从萧燕绥的院子里回了正堂之后,萧嵩半是自言自语的开口说道:“从这里到西明寺,再回来,中间还要查案,怕是得些时候了。”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夕阳欲坠、暮色四合的黄昏时分。   裴氏已经去吩咐着厨房多做两道酒菜,在菜色的选择上,自然也都照顾到了每个人,裴耀卿今晚肯定是要在萧府用饭了。   西边的晚霞如醉,萧恒陪着萧燕绥坐在马车里,兄妹两个回来的一路上,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今日在西明寺的事情。   门房看到了马车之后,有人过来牵马,自然也分出了人手去向萧嵩、裴氏等人禀报。   “三郎,六娘,”那留下来的门房也是个机灵的,等到萧燕绥被萧恒从马车里抱下来之后,便很快说了两人的外祖父裴耀卿今日来访,并且已经等了大半日的事情。   萧燕绥和萧恒兄妹两个对视了一眼,几乎是瞬间便达成了一致,各自动作麻利的回院换衣服了,然后再去正堂见祖父和外祖父。   萧嵩和裴耀卿面前,下了学回来的萧悟直接被拎过来,说了几句话之后,话题便不由得转到了萧悟今日的所学上面。   功课还没做,便开始被他们两个考教,萧悟几乎都要被烤焦了,少年郎背书背得整个一脸生无可恋的绝望表情。   “我哥呢?还有六娘呢?”好不容易在问答的间隙里插了个空,萧悟就想知道,外祖父裴耀卿今日亲自前来了,三郎和六娘为什么不过来和他一起陪着!   正说话间,有婢女进来,正好回答了萧悟的疑问,道:“三郎和六娘回院换身衣服等下便过来。”   萧悟一怔,回院?换衣服?脱口而出道:“他们两个出门了?”   那个婢女被问得稍稍愣了愣,下意识便回答道:“刚刚便已经回来了。”   萧悟:QAQ!!!我要闹了!!!   酒精分子本就容易挥发,这一下午的时间过去,萧燕绥院中的酒味,基本已经散尽了,便是蒸馏的时候,酒香味最为浓郁的书房,一直开窗通着风,这会儿也只剩下了隐约的酒精味道。   萧燕绥回房匆匆换了身衣服,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今天才蒸馏出来的酒精,已经被萧嵩和裴耀卿当做美酒佳酿,在她的书房里就开了一瓶不说,另一瓶也直接给顺走了。   阿秀在旁边轻声同萧燕绥说今日裴耀卿来时的情形,“婢子听裴相公说,今日在兴庆宫的朝会上才得知了六娘受伤的消息,下了朝会之后,便直接同相公一起过来探望了。”   萧燕绥听了,顿了一下,然后随口问了一句道:“阿翁他们之前不知道我和哥哥去了西明寺的事?”   说完,不等阿秀回话,萧燕绥自己便反应过来了,外祖父裴耀卿今天是得知自己受伤的消息后,过来看自己的,他们肯定以为,去西明寺的只有萧恒,却没想到,她也跟着出去了没在家,于是就这么扑了个空……   “我现在就过去。”萧燕绥直接道,话音未落便已经径自往门外走去了。   阿秀连忙跟在后面。   晚风吹拂,花木扶疏。院中的石板早已经被太阳晒干,也只有缝隙间还隐约有些前日夜里雨后的湿润绿意。   萧燕绥步伐轻快,穿过园门,一路到了正堂,人未到,话先至,小女孩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孩童稚气的笑意。   萧恒大概是人高腿长,来得比萧燕绥略早一些,他正笑吟吟的站在一副灰头土脸模样的萧悟身边。   ——其实萧悟在萧恒过来之前,还想过要和自家兄长张牙舞爪的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带他出去的,不过,想起萧恒收拾他的时候往后背上毫不留情的就能糊一巴掌,打又打不过,萧悟便默默的选择聪明的先怂着了。   “六娘来啦!”裴耀卿这次来,本就是因为担心她的伤势,这会儿看到萧燕绥活蹦乱跳的模样,心里立时放下大半。   他慈爱的笑着,冲着外孙女招了招手,待到小姑娘走过来,离近了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萧燕绥除了双手还包成了白馒头样子,小脸白嫩红润,眼神清澈明亮,便暗自猜测,外孙女虽然受了些皮肉伤,但是并未被魇住惊吓到,想来是并无大碍了,顿时面上的笑容都轻松了几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裴耀卿轻轻的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一连声的说道。   然而,正站在外祖父面前,也露出了乖巧笑容的萧燕绥,因为闻到了长案上熟悉的酒味,下意识的稍一侧头,目光扫过了案上摆着的一个白瓷瓶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便陡然间僵住了。   ——那个家里常见的白瓷瓶瓶口,还有她之前浇上去的蜡封痕迹。   萧燕绥也顾不上装小孩子和外祖父卖萌撒娇了,几乎是“嘎吱”、“嘎吱”无比僵硬的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桌案上的白瓷瓶,然后,错愕到近乎不敢置信的目光就落在了萧嵩和裴耀卿各自面前放着的那个小酒盅上。   “阿、阿翁?”萧燕绥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飘。   正主来了,刚刚就没争论出个结果的萧嵩和裴耀卿又开始来劲了。   “六娘,那两瓶酒,原本是打算给我和你阿翁一人一瓶不?”裴耀卿先发制人,抢在萧嵩前面,直接就开口追问道。   萧嵩本来嘴都张开了,一句话却愣是又给憋了回去。   他瞪了裴耀卿一眼,这才跟自家孙女嘀咕道;“我说那两瓶就肯定是给你阿耶和我的,他还不信!”   两个长辈的小声嘀咕其实并不算太吵,但是,对于这会儿正深受刺激的萧燕绥来说,却觉得自己眼前简直有一万只鸭子在不停的“嘎嘎嘎”,弄得她头都大了。   她能说什么?他们俩什么话都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难道还能直说,那两瓶虽然酒香浓郁、但是其实是酒精、用处是消毒的东西,根本不是给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礼物吗!?   听到萧嵩和裴耀卿还在“你做梦”、“你才做梦”的反复互怼,萧燕绥微微张开口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忍不住的微微颤抖。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强行圆谎的喃喃道:“明日上午便能有新的酒、酒了,我本来是打算多弄一些之后,再一起给你们送过来的……”   这也就是在唐朝,要是在现代,谁随便动了她的实验成果,萧燕绥恐怕得恨不得剁了那个人的爪子(╯‵□′)╯︵┻━┻   要送一起送,要是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现在摆在明面上了,萧嵩和裴耀卿还都惦记上了,这事就不能分个先后,肯定是谁也不得罪……   裴耀卿闻言,眼前顿时一亮,他毫不客气的又伸手从萧嵩的这一瓶里倒了些酒,把自己的小酒盅满上之后,颇为享受的抿了一小口,这才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慈爱的说道:“哎,我就不争先啦,我等明天的。”这两瓶就先让给萧嵩那个老匹夫又能如何,反正他都喝去不少了,哎嘿!   发现自己因为抢了先,竟然吃亏了的萧嵩登时毫不掩饰的白了裴耀卿一眼,抬手就把裴耀卿刚刚捞过去的白瓷瓶又夺过来了。   虽然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过,曾经以军功晋升的萧嵩在手脚功夫上,比起裴耀卿这种纯粹一点的文人,明显还是稍胜一筹。   陪着祖父萧嵩、还有外祖父裴耀卿一起用过晚饭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格外,浓郁的夜色笼着,院中依稀传来几丝暗香浮动。   长安城二更天便是宵禁。像是萧嵩、裴耀卿这等位高权重之人虽然难免有点特权,不过,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乘车在近乎无人的街上,本来也没什么意思。今日裴耀卿又是为了看望外孙女才过来的,萧嵩也没邀请别的客人,就他们两个自然也就没兴致再来个“银烛金屏坐碧堂,才子能歌夜未央”的夜宴,然后明日一起去上朝了……   是以,用过晚饭后,裴耀卿便起身告辞了。   萧恒和母亲裴氏一起,扶着多少有些浅醉的外祖父上了马车,同样有点喝高了的萧嵩也一直送了出来,倒是萧燕绥,想要跟出来的时候,反而被裴耀卿哄着先回去休息了,裴氏索性就让萧悟先去送萧燕绥,然后再回他自己的院落。   内心一片麻木的萧燕绥,回了自己的院子之后,没有回屋,而是直接进了书房。   虽然她只在萧嵩那里看到了一个开了蜡封的白瓷瓶,但是,她的博物架上,另一瓶酒精显然也早就被萧嵩给拿走了……   阿秀小声的在旁边解释道:“白日的时候,相公和裴相公才一回府,便是来这里了。”   然后没找到萧燕绥,反而找到酒了……   萧燕绥揉了揉有额头,正好瞥见阿秀已经准备好的做香皂的材料,总算是轻轻舒了口气,她直接俯案坐下,从笔筒里随便抽了个自制的羽毛笔,沾了墨,在纸上写了几行皂化反应的化学方程式冷静冷静,然后又把全过程的操作注意事项都标注出来,彻底平复好心情之后,这才放下笔,把图纸也收了,轻声说道:“明日一早便去厨房多取些酒来,多蒸馏一些装瓶子备用吧!”   为了今天在萧嵩和裴耀卿面前答应下来的事情,她的皂化反应都只能先推后两天了T_T 第17章   快要入夏,燕国公府上的花开得明媚娇艳。   李文宁才一进来,便被迎上来的宁亲公主亲切的拉着手,含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才坐在一起说道:“上次见你还是在兴庆宫中,一晃半年的时间都过去了。”   李文宁露出了一个略带娇羞的笑容,靠在宁亲公主的身上,压低了声音才敢轻轻说道:“我一直很想念姑母,父亲私下里也时常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可是——”   宁亲公主伸手轻轻的掩了李文宁未出口的话语,直接把屋子里侍候的婢女全部屏退之后,神色间才流露出了一丝的伤感和无奈,柔声说道:“我和太子殿下乃是一母所出,他的处境,旁人不懂,我却是明白的……”   燕国公张说为相多年,辅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劳苦功高,自然也是位高权重。   此前,玄宗因听信武惠妃谗言,将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贬废庶人后,甚至将三子一起狠心诛杀,此举令众王颇为胆战心惊。   这种情况下,李亨即使被玄宗册立为太子,依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更何况,玄宗本身对李亨的太子身份,并无丝毫回护之意,要不然,李林甫等人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对太子百般攻讦。   李文宁如今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少女,但是,身为太子第三女,出身宫闱,从小便是在最顶层的权利中心长大,有些东西,耳濡目染,早就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依偎在宁亲公主身边,李文宁并不遮掩,反而是直接说了今日太子李亨在兴庆宫的朝会上得知的消息,只不过,她当然不会提及,自己跑来燕国公府上探望宁亲公主,目的其实是为了向表弟张岱询问西明寺山脚下发生的事情……   “那一日,文宁恰巧和兄长、三弟一起,在西明寺中。”李文宁轻声说道:“后来在西明寺外遇见表弟,也只是打了个招呼便过去了。今日听父亲说了萧六娘遇到的事情之后,文宁越是思索,便越是觉得后怕,忍不住想来看看表弟……”   宁亲公主听了,顿时也是一阵胆战心惊。   徐国公府上,裴氏的名帖今个一早便送了过来,说要登门拜谢,宁亲公主自然也知晓了自家九郎张岱顺手帮了萧家六娘的事情。   但是,她还只当是萧六娘和裴氏失散,然后碰上九郎,两个人便在茶肆中一起坐着等了一会儿,哪里想到,萧六娘此前竟然遭遇了这般危险,并且,那歹人甚至还和自家九郎正面遇上了……   平生第一次的,宁亲公主反而庆幸起来自家九郎从小是个霸王性子,又被燕国公张说给宠得天生骄纵,每次出门从来都是浩浩荡荡带着一大群人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招摇。   可是,便是被人偷偷的指指点点、嘲笑一句纨绔子弟,甚至是仗势欺人,也总比真遇到危险时却身边无人可用要让人安心得多……   “那小混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都不和我说!”宁亲公主捂着心口,登时也跟着后怕起来,深吸了两口气才算是稍稍平静下来,她握着李文宁的手,想起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喃喃道:“还好你惦记着他,要不然,恐怕直到裴氏亲自前来,我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从精致的雕木窗格里斜着照射进来。   李文宁抬头,估摸着也到了下学的时间,张岱想来就快回来了。   宁亲公主自然也记起这件事,当即便扬声冲着外面侍候的婢女道:“青萝,你去门前等着会儿,九郎回来了,便直接带他来我这处。”   被唤做青萝的婢子立时清脆的应了下来。   宁亲公主又拉着李文宁说了一会儿话,约莫一刻钟后,一阵风也似的轻快脚步声传来,衣衫绸缎无不精致的张岱已经冲了进来,“阿娘,你找我?”   话音落下之后,张岱见到了正含笑坐在那里的李文宁,不由得也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表姐也在这里?”   李文宁大大方方道:“我听说了萧六娘受伤的事情,想起你那时也在西明寺中,不免有些担心,便来看看你。”   张岱此时的年纪毕竟还小,心思也直白,听了李文宁的话,根本就没多想,反而还有几分昨日在看起来就特别乖巧的萧燕绥面前没发挥完的英雄气概涌了上来,一挥手,便是一番豪言壮语道:“表姐放心,九郎才不怕那些歹人!”   宁亲公主搂过自己的小儿子,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听了他的话,只恨不得把他关在家里老老实实的背书,别去外面晃悠,平白让她这个做阿娘的担心。   李文宁只是道:“不放心,昨日西明寺那么危险,我至今想来都还在后怕,我和姑母惦记着你,怎么也不可能放得下心。”   宁亲公主赞同的点了点头,李文宁这番话,却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了。   听了这几句,张岱却是有些害羞了,挠了挠头,待了一会儿,才重新恢复精神,也不消李文宁和宁亲公主多问,便一五一十的将昨日自己“英勇神武”的举动全都又显摆了一遍,来让母亲和表姐放心。   说着说着,想起昨天特别安静乖巧的坐在茶肆里听他说话的萧燕绥来,张岱的话语稍稍一顿。   ——昨天自己好像还说,要带她去放纸鸢呢!春天就快过去了,等到入夏之后,再要找个风大适合放纸鸢的天气,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萧燕绥手上还有伤,怎么也得等她伤好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她出来玩……   李文宁只是安静的听着,却把重要的事情悉数记在心里,又陪着宁亲公主和张岱一起用过饭之后,才乘了马车,赶在深沉的夜色彻底笼下来之前,回了太子东宫。   李文宁回到东宫之后,先去见了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将张岱的言语挑着重点复述了一遍之后,才道:“依照岱表弟所言,那几个歹人确实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地痞无赖,他身边的护卫稍一动手,便将那些人收拾得七零八落,实在不像是什么靠谱的人物。”   太子李亨不由得陷入了思索,喃喃自语道:“西明寺周围,清静许久,哪能那么巧,便有一伙地痞无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昨日撞了上去。”   “许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李文宁道。   太子李亨眉头微皱,兀自陷入了沉思,他随意的摆了摆手。   李文宁见状,也不多言,恭恭敬敬的和父亲行礼后,便安静的退下了。   书房中只剩下了太子李亨一人,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画卷,心中暗自琢磨道,李俶已经画了那三人的画像出来,李文宁又说,那些人很可能就是普通的市井无赖,如此一来,想要找到那些人的下落行踪,倒是不妨在长安城的市井街头,寻个靠谱的掮客,让他们搜寻一番。   毕竟,那些做得了掮客的家伙,别的不说,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都能扯上关系拉上线……   ·   窗外,月白风清。屋内,烛火摇曳。   萧燕绥坐在案前,一豆灯火映着她白嫩的面孔,仿佛也将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暖色。   放下笔之后,萧燕绥回想着自己刚刚写出来的皂化反应的全过程,稍一侧头,正好瞥见了整套蒸馏装置,想了想,还是按捺不住,又抓过笔,用因为受伤包扎而不太方便的手指,慢慢的一笔一划的写道:“烧碱、猪油、蒸馏水、香料、长柄铜勺、纯铜锅……”   其实皂化反应很简单,但是,因为瓷器的主要成分含有二氧化硅,尤其是表面部分,而氢氧化钠在高温环境下会与二氧化硅发生反应,生成硅酸钠和水,进而导致实验器材毁损,所以,蒸馏时候用的砂锅就完全被排除在外了,最好选择单质铜构成的铜器作为实验发生的容器。   萧燕绥列好单子之后,直接递给了阿秀,“这上面的东西,明天给我准备一份。”   阿秀点了点头,接过单子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顿时愣住,纯铜锅和长柄铜勺都还好,连同猪油一起,厨房里应该都有现成的,香料的话,六娘的屋子里就有,至于烧碱——   阿秀不免迟疑道:“六娘,烧碱这种东西,太危险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只是瞅着阿秀,却并没有说话。   阿秀是素来知道萧燕绥的脾气的,明明是个小孩子,平时表现得却颇为温和,很少会闹小孩子脾气,但是,却也主意特别大。   只要是萧燕绥做出来的决定,平日里很少有人能够让她做出改变,至于让她打消念头,就更难了……   和萧燕绥平静到若无其事的目光对上,片刻之后,阿秀很快就屈服了,低声应道:“婢子明白了,明日一早便差人去置办,想来晌午之前就可以了。”   萧燕绥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得知此时已经有了烧碱,于她自己而言,也是省了不少力气,要不然的话,还得琢磨着从熟石灰里制取氢氧化钠。   不过,顿了一下之后,阿秀仔细看着单子,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问道:“六娘,所谓蒸馏水,是何物?”她倒是下意识的瞥了今日用过的蒸馏烧酒的装置一眼,恍恍惚惚有点猜测,但是却又不敢确定。   萧燕绥轻轻的“哎呀”了一声,以前在实验室里说习惯了,再加上今日又正好用山寨的唐朝版蒸馏设备弄了两瓶蒸馏酒精出来,以至于,萧燕绥列单子的时候,顺手就把蒸馏水给写出来了。   不过说实话,单纯想要蒸馏水的话,其实也没必要非得用这个装置,厨房灶台上烧饭的大锅,把锅盖上挂着的那些水蒸气凝结而成的水珠收集起来,其实就已经是现成的蒸馏水了。   想到这里,萧燕绥索性直接道:“明日让厨房里用灶台上的大锅烧水的时候,先把锅盖好好清洗一遍,然后直接把锅盖上的水帮我收起来就可以了。”   阿秀立即点了点头,这个容易,明早吩咐厨房的人去做便来得及。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萧燕绥也就从案前起身,转而回了卧室,打算躺下睡觉了。   古代没电灯,晚上点烛火,那点微弱的光线确实伤眼睛,再加上,这会儿要是把自己弄近视了,也没地方去配眼镜,所以,即使无聊,萧燕绥依然还是尽量避免在晚上光线不足的时候看书写字。   为了消磨时间,有时候早早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萧燕绥闲着没事就自己背元素周期表或者心算平方根表——有些东西不好自己写下来,也就只有牢牢的记在脑子里最靠谱了。   学生时代最常见的根号2约等于1.414,根号3约等于1.732,根号5约等于2.236这些考试常用数,萧燕绥早就记忆深刻,虽然平时好像看似不需要,但是数学式这种东西,说不定哪天计算公式的时候就能用上。如今,每天晚上做梦之前都经常在心算,时间久了,以至于萧燕绥脑海中的常用数已经比以前扩充了很多倍——越是没电脑,就越是得多用自己的大脑。 第18章   回宫的路上,想着那个仵作根据三个被害人的伤口描绘出的军中兵刃的形状,高力士也是心事重重。   兴庆宫中,拜见过玄宗后,未等高力士说起在西明寺中的调查情况,玄宗便主动开口道:“今日西明寺一行,可有所得?”   高力士站在那里,背脊挺直,眸光却微微垂落,片刻后,低声开口,如实回禀道:“西明寺中,萧三郎和萧六娘均是亲自前往,萧相公对这个孙女,倒是颇为宠爱。”   玄宗初时还有些不以为然,摆了摆手笑道:“萧嵩现在可就这一个孙女,疼爱些才是正理。”   想到那个胆识过人的小女孩,高力士虽觉颇为有趣,却也不置可否,并不多言,只是道:“绑架萧六娘的三人,俱已被人灭口,西明寺的僧人,暂时还未有消息传出,道觉大师回去,想来会将西明寺上下仔细查探一遍。”   顿了顿之后,高力士抬头看向玄宗,神色间颇有深意。   玄宗挥手,示意身边的内侍、宫女全部退下之后,方才听高力士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容禀,幕后之人将那三人杀人灭口时所用的兵刃,却是出自军中。”   一阵晚风浮动,精致的铜雕烛台上,寸粗的红烛被吹得火光猛地蹿高,而后又沉寂下来,除去隐约的风声,四下里顿时一片寂然无声。   高力士道:“那些军中兵刃,除却各府护卫中免不了有一些,其余的,绝大部分便是出自北衙六军了。”   北衙六军乃是皇家禁卫,素来驻在长安城中,拱卫皇城。   若是那杀人灭口之人,只是哪家府上的护卫,想来应该是冲着萧嵩去的,倒还好说,可是,若是真的出自北衙六军,那么,除却玄宗之外,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还有谁,能够私自指使得动皇家禁卫军?   昔日神龙年间,韦后之乱、乃至随后的太平公主干政,以至于先天政变,稍一回想,便历历在目,念及往日种种,玄宗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   高力士适时的开口,低声道:“萧三郎和萧六娘并不知此事。”   玄宗神色微松,叹了口气,不由得感叹道:“你是素来知我心意的。”   片刻的沉默后,玄宗神色凝重,声音很轻,却是完全不容置喙的沉重,只有一个字道:“查!”   高力士立时俯首领命。   此前,萧嵩要的是找出伤了他宝贝孙女儿的歹人,而现在,玄宗要查的,却是那幕后之人同北衙六军之间,究竟是否有所牵连了……   ·   转天,晴空如碧,万里无云。   夏天快要到了,院中的树上已经渐渐有了知了的声音。   一觉睡醒,萧燕绥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从被子里坐起来之后,低头看看自己仍旧被裹着的手,稍稍轻轻的活动了一下。   这两天的时间过去,那些伤口已经差不多开始结痂,虽然因为伤口密集,看着十分可怖,但是,其实只要不剧烈活动,手指上的疼痛感已经很轻了,估计用不了多久,等这些结痂的地方渐渐长成恢复,手指上的伤口就能愈合了。   ——希望大唐皇室的药物比较管用,尽量别留疤,要不然,伤在手指这种明显的位置上,天天自己都能看见,其实也挺郁闷的。   萧燕绥还在胡思乱想的走神,听见屋子里面动静的阿秀也已经从外屋走进来,侍候着萧燕绥换衣服。   洗漱过后,阿秀又帮萧燕绥梳好头发,萧燕绥一边从凳上起身,一边随口说道:“我去阿娘那里吃早饭。”   因为手指受伤的缘故,裴氏这几日里格外惦念着女儿。若是萧燕绥不自己主动过去,等会儿裴氏就该特意过来看望她了。   阿秀只是笑道:“六娘过去,娘子见了,定也是心中欢喜的。”   旋即,阿秀又动作无比轻巧的解开了萧燕绥手上包扎着的布帛,看到上面那些因为即将愈合结痂、反而颜色显得越发清晰的一大片密集的伤口,萧燕绥神色如常,反倒是阿秀,每次见了都要暗地里倒吸一口冷气,看向萧燕绥的眼神也格外透着股担忧和心疼的意味。   “娘子见了,不定有多心疼呢……”阿秀用银簪从匣子里盛药的玉瓶中挑了些药膏,小心翼翼的涂在伤口处。   “所以还是别让阿娘看见了。”萧燕绥接得如此理所当然,要不然她为什么尽量每次上药的时候都是在自己的住处让阿秀来呢。   反正伤都已经伤了,若是每次见到裴氏,都被她楼在怀里心疼得几欲落泪,萧燕绥才是真吃不消。   红着眼睛的阿秀又忍不住的夸她孝心。   萧燕绥:0.0   因为伤口渐渐恢复,萧燕绥觉得,她的手上现在其实已经没必要继续裹着轻纱布帛什么的包扎了,只不过,碍于别人看到她手上这些伤口后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萧燕绥扁了扁嘴,便还是让阿秀动手帮她轻轻的包扎了起来。   等萧燕绥一路穿过花园和挂着花枝的回廊,便和裴氏身边的婢女云霞走了个碰头。   云霞忙的俯身行礼,声音麻利的说道:“郎君和三郎、五郎都在这里,娘子正让婢子去唤六娘也一起来呢!”   “阿耶今日休沐?”萧燕绥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随口说道。   也就前两年的时候,张说和张九龄这两位张姓丞相所编纂的《大唐六典》正式成书,里面详细规定了,唐朝内外官吏在春节、冬至的时候各自休假七天;寒食和清明各自休假四天;中秋、夏至、腊八各自休假三天;还有什么正月初七、上元、晦日、旬假等等不一而足,再加上五月为了耕种给放半个月的田假,九月为了制冬衣给放半个月的授衣假……零零总总的加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唐朝的官员得有一百多天都在放假。   这还没算上,每逢圣人过生日于是大家再放三天假普天同庆吧!今天天气不好,暴雨如注鹅毛大雪,官员出门路途不便所以不用上朝了,直接通知放假吧!皇帝今天临时有事不上朝了,那么大家也跟着一起放假吧!再有一些皇亲国戚或者是朝中栋梁忠臣去世,朝廷为表哀悼,就再辍朝放假,具体天数全看去世之人的身份轻重和他在圣人心目中的亲疏。   一开始萧燕绥还试图记住里面的规律,等到后来,她发现即使手里拿着日历,有时候依然弄不清自己的父亲和祖父还能怎么放假之后,萧燕绥也就放弃自己去记了,反正她起的时间稍晚一些,起床之后还能看到父亲祖父,他们就是今日休沐,没看见人,那就是去上朝了。   萧燕绥还没进屋,就听到萧华正和萧恒说话,言语间似乎又提到了近来边关和吐蕃之间的战事——不用问,又是随口考教一番。   虽然,因为萧恒年长一些,萧嵩、萧华问他的问题,一般都不会直接搬过来给尚且年幼的萧悟和萧燕绥,但是,听到那么一串文言文,萧燕绥当时就有点眼神发飘了。   对于一个理科生来说,这种问题,真的哪怕只是听别人答,她都觉得压力好大……   萧燕绥在门前停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让纠结的小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才继续走了进去,开口唤道:“阿耶,阿娘,哥哥。”   “六娘来了!”原本还睁大眼睛听父亲和兄长说话的萧悟,听到萧燕绥的声音后,直接跳起来说道。   萧恒回过头来冲着妹妹轻轻笑了一下,翩翩少年郎一身风华正茂,端的是公子如玉,浊世风流。   萧华也顿时停下了对长子的考教,伸手冲着唯一的小女儿招了招,待她走过来之后,便直接弯腰抱起女儿,怜爱的摸了摸小女孩柔软的头发,然后将其放在了妻子的身边。   萧华捧着女儿的手,看着小女孩的手指被包成馒头样,顿时也心生不忍,他之前并未看过萧燕绥包扎之下的手指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但是,见父亲萧嵩那么生气,妻子裴氏私下里又一直忍不住的伤心担忧,便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六娘,你的手指还痛不痛?”萧悟又跑过来,就站在旁边低着头瞅着妹妹,认真的问道。   萧燕绥干脆的摇了摇头,被父亲抱起来放在母亲身边的时候,还颇为悠然的晃了一下双腿,然后才坐稳身形。   裴氏先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觉得女儿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如星,这般神采奕奕想来昨晚应该是一夜好梦,便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她搭了一下萧华的手,从容的站起身来,招呼着侍候的婢女道:“人都齐了,先用饭吧,六娘坐到阿娘身边来!”   “好。”萧燕绥依言点了点头,直接应声,然后干脆利落的从榻上跳下来。   阿秀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六娘小心!”   “没事,”萧燕绥回话同样干脆利落,她受伤得明明是手,可是,周围的人却全都谨小慎微,连她多走几步路都生怕她不小心摔了一般。   用早饭的时候,萧华也和妻子、儿女拉家常道:“今早便有兴庆宫的内侍前来寻父亲,说是圣人召见。”   萧燕绥抬起头,正好和同样若有所思的兄长萧恒目光对上。   萧恒先是冲着妹妹笑了一下,思索着昨日在西明寺的事情,一时间还有几分不解,末了,才不确定的说道:“莫非是西明寺中,道觉大师发现了什么线索?”   萧燕绥却摇了摇头,“不太对吧!这一大早的,西明寺的和尚先去兴庆宫给高将军送信,然后高将军禀告圣人,圣人再召见阿翁,这时间也未免太赶了些。”   “六娘所言甚是。”萧华笑道。   “也许是朝廷中事?”萧悟捧着饭碗嘀嘀咕咕道。   萧嵩虽然是丞相,但是平时里的朝中大事,却一向都是当甩手掌柜,除非有人惹到他的头上,否则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萧嵩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事不管的。   萧华略微迟疑了一下,不是他编排自己的父亲,实在是,玄宗便是要找人谈论朝堂之事,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找萧嵩啊……   ——除非是边境军事。   念及此处,萧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肃。从年初,便有消息自吐蕃传出,金城公主病重,大唐和吐蕃之间,此后是战?是和?   烽火狼烟,一触即发。 第19章   兴庆宫前,被玄宗急招入宫的萧嵩也是一头雾水。   虽然他昨天才进宫向玄宗哭诉了一通孙女被人伤了的事情,并且,玄宗甚至连高力士都派了出去,但是,他也不觉得,玄宗会重视这件事到大清早急匆匆的把他从家里叫过来的份上。   “萧相公来了。”宫门前,高力士竟是亲自来迎。   萧嵩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收缩,如果说,原本还只是猜测,那么,在看到高力士之后,萧嵩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玄宗今日召见他来,怕是另有要事,一时间,萧嵩脚下的步伐都随之加快了几分。   高力士何等敏锐之人,萧嵩身上的这点变化,自然是尽数收入眼底,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去见玄宗的路上,萧嵩虽心事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高力士同样心性内敛,细致入微。   一直等到萧嵩和高力士站在玄宗面前,又屏退了周围的内侍宫女之后,高力士的脸上,才渐渐有了别的神色。   待到玄宗示意高力士,将昨日仵作之言尽数告知之后,萧嵩的脸上,也写满了震惊愕然之色。   他下意识的抓了抓自己那一把美髯,不小心因为拉扯胡子把自己都给疼得“哎呦”了一下之后,才迅速回过神来,一字一句,条理清晰的开口道:“将那三人灭口之人,手中所持虽是军中兵刃,但是,那人本身的身份,却无法以此判断。”   萧嵩此言,正和昨日高力士所说,一模一样。   只不过,萧嵩此前曾手握重军,节度河西,亲自掌过兵的人,对于兵器军械这方面,自然要比玄宗更清楚些。   ——萧华在家中同妻子、儿女闲话家常的猜测,竟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短暂的沉吟后,萧嵩又继续分析道:“至于军中兵刃,只长安城内就有北衙六军,皇家禁卫中,所有人都有此兵器,此外,兵部亦有,匠坊中有,南衙宿卫有、卫军有、边军有,不瞒圣人,便是微臣和一并官员的家中,几个护院的手里,其实也能拿出几把军中所用的兵刃来。”   萧嵩说得简单明白,玄宗却是心中却是一怔。   事情发生在长安城中,他此前便只想到了长安城中的北衙六军,却忘记了,除却驻守在长安内城的六大禁卫军外,还有南衙宿卫,乃至卫军、边军。   那些驻扎在外地的军队,虽然无法私自调动,可是,天高皇帝远,若是有那么零零散散几个人出来了,没准那领兵的将军稍一大意,根本就不会把这点小事向上汇报。   片刻之后,玄宗微微颔首,却颇为无奈的沉声道:“不错,萧相公所言甚是,想要凭借一把兵器,找出背后之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萧嵩听了,却是又微微摇了摇头。   高力士立即问道:“萧相公可是有何异议?”   萧嵩瞅了他一眼,发现玄宗也在好奇和不解的盯着自己之后,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自从他一招反间计逼杀大将悉诺逻恭禄、进而大破吐蕃,然后升迁回京之后,萧嵩就是每天顶着丞相的名头,位高权重却万事不管的混日子,除非玄宗亲自开口询问,萧嵩在朝中更是从不插手军中事务。   萧嵩对放手兵权的态度之潇洒、速度之迅捷,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如若不然,玄宗也不会如此信任他便是了。   萧嵩不用想也知道,玄宗和高力士的脑子里,这会儿都不知道过了多少遍的阴谋诡计、朝中政变了,可是,在熟知兵事的萧嵩看来,这件事,却是意外的可能更大一些。   心中一瞬间闪过数个念头,但是,却又一心只琢磨着怎么给宝贝孙女儿萧燕绥找回这个场子来的萧嵩,面对玄宗和高力士的目光,许久之后,才轻轻开口道:“我倒是觉得,那背后之人,怕是并非和兵部、亦或是军队有甚牵扯之人。”   “萧相公此言何解?”高力士替玄宗开口问道。   萧嵩道:“除非那背后之人是利用这军中兵刃故布疑阵、混淆视听,否则的话,若是真的心怀不轨,又岂会留下这般痕迹?随便去铁匠铺,换把刀能有多难?”   玄宗微微一怔,“那依你之言,那军中兵刃,只是凑巧?”   萧嵩回答道:“我倒是想知道,当日的西明寺中,都有谁带了护卫出入西明寺中。”   此前便已经仔细问过道觉大师的高力士立时回答道:“明面上的人马,便有太子东宫的李俶、李文宁和李倓兄妹几个,燕国公张岱张九郎,万安公主,以及萧相公府上的裴娘子和新昌公主。”   话音未落,高力士自己便若有所觉,心中微微一动。   这些人当日同时出现在西明寺中,是否和萧燕绥受伤一事情有所牵连,还暂且无法做出定论,毕竟,当时暗处还有没有其他人伺机而动,西明寺只道不知,高力士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了。   只是,且先除却另有人当日便已经隐藏身份留在西明寺这一可能,回味着这几个人的身份,萧嵩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微变幻莫测,然而,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那幕后下黑手的人,究竟是想要达成怎样的一种目的。   萧燕绥受了这般委屈,最先便可以排除的自然便是萧燕绥的母亲裴氏。至于新昌公主,萧家人口相对简单,新昌公主膝下有三个儿子却又没有女儿,想要姐妹间来个争风吃醋的小冲突都没有,新昌公主自然也不会去害萧燕绥。   至于出身太子东宫的李俶、李文宁和李倓,和萧燕绥之间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和徐国公府上也一向是以礼相对,一般来说,他们肯定是犯不着去对付一个大臣家中的小女孩,同理目前仍是个矮豆丁的张岱,和萧家没什么牵连、早已出家为女道士并且和新昌公主姐妹情深的万安公主。   萧嵩眉头紧锁,想来想去,越发不解。   曾经参与平定韦后之乱、又支持玄宗发起先天政变的高力士,脑海中却是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由得忆起了先皇睿宗崩于百福殿五日后,万安公主便自请出家为女道士,为睿宗追福的一段陈年旧事。   只是,若是真的与当年事有关,萧燕绥一个小女孩那会儿还没出生,又怎么会有人把算计放在她一个无辜稚童身上?   高力士的心中,众多念头转瞬即逝,此次萧燕绥受伤一事,和当年往事有无关联还不好说,只是,这些话却是绝不能说与萧嵩知晓便是了……   听萧嵩一席关于军中兵刃的分析后,玄宗原本悬着的心倒是稍稍放下了些。   待到萧嵩满脑子思绪的出宫,玄宗仍旧是派了高力士亲自送他,给足了萧嵩面子不说,也足以印证,萧嵩此人圣眷之浓,非比寻常。   然而,等到高力士刚刚回去玄宗面前复命,便有人禀报道:“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刚刚遣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高力士接过这封信,先是亲手仔细检查了一边,确保不含任何机关,十分安全无误之后,才将其交给了玄宗。   随手打开这封信笺,玄宗看了,却是忍不住的微微皱眉。   “这封信上面说,”玄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便直接就和高力士念叨道:“道觉和尚拿了拓印的脚印回西明寺,然而,在西明寺中核查一番后才发现,偌大的西明寺中,却没有任何一个僧人的脚印,同那拓印出来的脚印符合。”   高力士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倒也干脆,直接道:“若是道觉大师所言无误,如此一来,西明寺明面上倒是真的暂时稍稍洗清了些许嫌疑,唯独只怕——”然而,话未竟处,仍旧还有些许保留。   玄宗知他说话谨慎,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不掩好奇的问道:“只怕什么?”   高力士低声道:“只怕是西明寺中,有僧人同那杀人灭口之人里应外合,一个传递消息,一个暗中动手,至于从西明寺中绑走了萧六娘的人,却很可能就是那三个不知轻重、业已被人灭口的三个市井泼皮无赖……”   玄宗不语,片刻后,轻轻叹道:“查吧,伤到了萧六娘,总要给萧嵩一个交代。”   高力士点头称是,心中却不由得暗道,若是此事真的牵连众多,这交代,到时候还不知究竟要怎么给……   ·   徐国公府上,裴氏的房中,萧燕绥吃着早饭,还没放下筷子,便已经在心里计划着,等下回自己的院子后,让阿秀那边看着继续蒸馏提纯烧酒,等成品出来,尽早给外祖父裴耀卿那边送过去些,而她自己则是可以着手准备利用皂化反应做香皂的步骤了。   萧燕绥刚要放下碗筷,同父母兄长打个招呼回去,便听到,院中竟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霞足下近乎无声的快步走进来,向裴氏、萧华禀告道:“是新昌公主来了。”   在座的众人俱是微微一愣,新昌公主?   如果只是妯娌间找裴氏坐坐,需要这么早?怕不是有什么要事吧!   “快快请公主进来!”裴氏说着,已经径自起身,走到了门前去迎,萧华自然也陪她一起。   留在原地的萧燕绥同萧恒、萧悟两位兄长面面相觑,一时间,三人同时默契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各自起身——便是还没吃完,也无心再继续吃了。   “大哥,大嫂,六娘的伤势可好?”新昌公主快步走上来打招呼道,她身边跟着的婢女手里,还捧着一幅卷轴。   “公主,”裴氏面色含笑的拉着她的手邀她进来坐,“正巧,六娘也在里面,她这两日已经恢复了些,公主不必挂心。”   “那边好,”新昌公主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胸口,“六娘无碍,我也就放心了。”   然而,面对裴氏要拉她进屋坐,新昌公主却站在原地摆了摆手,自己也知道这个时间不太合适,是以并不进去。毕竟,就连她自己,也是还未用完早饭的时候,便骤然得到消息,一时间按捺不住,索性便直接找到了裴氏这边。   新昌公主稍一示意,她身边的婢子便捧着卷轴送到了裴氏和萧华面前。   等到裴氏亲自接了卷轴,新昌公主便继续道:“刚刚东宫李文宁让人送过来的消息,说是那日,李俶、李倓他们三人在西明寺中,正巧碰见了几个泼皮无赖。骤然听闻六娘受伤一事,心中免不了有些担忧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便将那三人的模样形态画了出来,还道,兴许能在市井街头找到那三人的线索。”   裴氏闻言,低头看着手中的卷轴,想起女儿和儿子口中所说,昨日便发现,那三人俱已经被灭口一事,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异色,口中却柔声道:“郡主细心,我代六娘多谢郡主的此番心意了。” 第20章   新昌公主来得快, 去得也快,但她留下的一副卷轴, 却被裴氏死死的握在手中。   图上所绘, 便是伤了她放在心尖尖上、万千疼爱只觉不够的宝贝女儿的歹人?   “阿姀?”萧华一只手轻轻的握住裴氏的手,比之女子,男人的指腹总是更加宽厚、温暖一些, 这般熟悉的温度,让裴氏心中微微一动,略带几分恍惚空茫的回头看向他。   萧华站在裴氏身边,夫妻二人相携而归,一同进入屋中之后, 发现三个儿女竟然全都放下了碗筷,萧华不由得哑然失笑, 开口道:“是新昌公主有事前来, 你们三个这是作甚。”   身为兄长的萧恒神色自若,一边示意弟弟妹妹都坐下,一边笑着回答道:“只是没想到,新昌公主竟然来去匆匆罢了。”   萧燕绥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裴氏手中拿着的那张卷轴上, 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裴氏宛若削葱的手指竟死死的扣在上面, 画卷的外面甚至都被她按出了两道指印。   “阿娘, 可是有什么事情?”萧燕绥开口问道。   萧华扶着裴氏坐下,这才道:“阿姀,画卷便交给三郎吧!”   虽说如此, 萧华却也没有瞒着萧悟、萧燕绥不让看的意思,只是继续向萧恒说道:“市井之中,常有人脉众多、沟通三教九流的掮客。”   萧恒立即明白了萧华话语间的提点。   ——想要找到几个出身市井之人,比自己亲自派出去人马,费心费力,倒不如就在那市井之中,自然也有专门吃这饭碗、能做好这种事的“寻常人”。   心中一动,萧恒立即点头称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阿耶放心。”   裴氏轻轻抿着菱唇,旁边有婢女上前,想要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卷轴交给三郎,然而,裴氏却并未松手,下一秒,她直接打开这幅画卷,将画中那三个穷凶极恶的匪徒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眼神锐利如钩,仿佛能从画卷上将其人狠狠的撕下肉来。   萧华见了,哪里还不知,她这是因为女儿受伤一事耿耿于怀。   轻轻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以做安抚,柔声轻道:“这三人虽已经被那幕后主使者所灭口,不过,总要再细细调查一番,说不定便能发现些线索,进而能找出他们背后之人。”   萧华此言一出,刚刚便已经隐隐有所预料的萧恒、萧燕绥还好,屋子里的其他婢女仆从却是顿时闻声色变,无声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便是并未看到画卷,这幅画卷里面的内容,又岂有不知之理?   萧燕绥的关注点却是不同众人,比起所有人都对那三个绑架了她的恶徒咬牙切齿,萧燕绥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这幅画卷的来源。   “卷轴乃是新昌公主所赠?”萧燕绥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直接问道。虽然她知道肯定不是。   裴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公主说,乃是太子东宫的李文宁郡主所赠。”   萧华并未多言,仔细打量了一番画卷中的内容,这般笔触,已经颇具风骨,而且,落笔收笔之时,都颇为英朗,以萧华的眼光评判,九成是出自男子之手,可不像是出自那位郡主笔下。   萧华左手的手指轻轻的点在了自己右手的手腕之上,略一思忖,便觉得,这幅画的由来,怕是并非仅仅只是李文宁这位郡主一己之力了。   来自东宫太子的善意?   微微一哂,萧华并未将自己心中这番猜测宣之于口,只是打算稍后便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尽数禀告给父亲萧嵩便是了。   萧燕绥想了一下,才记起来,那日在西明寺中,他们确实和前不久才用完斋菜出来的太子长子李俶、李文宁以及李倓走了个碰面——其中还有一个一直盯着她脸上的蚊子包,看得颇为专注好奇的家伙=_=   并且,燕国公上的九郎张岱也曾言,自己遇见了三位表哥表姐,还收拾了几个市井无赖,也就是说,出身太子东宫的这三人,是在和自己一行分别后,才遇到的那伙市井无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自己被绑架再到逃脱而后遇见张岱,这个时间其实并不算短,而那三个绑匪,应该是在绑完自己后,走脱的路上,先遇到了张岱,而又才被人灭口的……   萧燕绥心念一动,将那一日的情形在脑海中细细的捋顺了一边尚觉不够,她现在只想拿出一支笔来,将西明寺周遭的简易地图勾勒出来,然后根据众人所在的位置变化标记好,结合不太确定的时间,以及自己的步伐快慢,由此大致推算出那三个市井无赖的路径,然而,在此基础上,再将那杀人灭口之人的所在区域,也圈定出来。   萧燕绥一向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打定主意之后,她抬起头瞅了萧恒一眼。   察觉到妹妹递过来的一个眼神,萧恒心中不解,却掩饰得很好,并不与父亲和母亲说,等到这后半截因为各怀心事而变得颇有些食不知味的早饭吃完之后,萧恒接过母亲手中的卷轴,却是同妹妹萧燕绥走在了一起,笑着说道:“我先送六娘回院休息。”   萧悟又忍不住的叫了一声道:“那我呢?”   “哥哥,你去读书。”萧燕绥懒洋洋的开口,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五郎,你去读书。”几乎是和妹妹异口同声的,萧恒也笑着说道。   萧悟张了张嘴,那一瞬,仿佛连嘴唇都是微微抖动的。   道理他都懂,可是为什么人生如此艰难QAQ   出了裴氏的屋子,萧恒把手中的卷轴暂且交给了阿秀拿着,自己却是把妹妹抱了起来,真的一路将她抱回院中之后,才笑着问道:“六娘找哥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哥,你能找到西明寺周遭的地图吗?”萧燕绥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萧恒把自己放下之后,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出谷黄莺一般。   萧恒略一思忖,旋即不以为意的笑道:“这有何难?”   萧燕绥还当他是手里就有现成的地图,哪里想到,萧恒根本是直接坐在了萧燕绥书房的案前,拿过案上摆着的一对儿白玉镇纸,将整张纸在案上铺陈好之后,信手从笔筒中摸了一只笔杆粗细匀称的毛笔。   只不过,萧燕绥的桌案上却是摆着两个笔筒,一个里面全都是正常的毛笔,有粗有细,另一个笔筒里面,却是她平日写化学方程式、画器材制造图时惯用的羽毛笔或者是炭笔。   萧恒才把笔拿在手里,便觉出重量不对来,他细细的打量了妹妹这里的几只奇形怪状的笔一番,觉得有趣,索性便直接取了羽毛笔蘸墨,依旧如行云流水一般在纸上绘出了西明寺的半边轮廓和周围地形图来。   萧燕绥略含惊叹的看着萧恒下笔有如神助,西明寺的部分建筑群竟然如此清晰的自他手中而生,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哥哥不能去学土木工程,真是可惜了……   毫无疑问,萧恒画出来的部分,都是他在西明寺中走过的部分,一片迷雾般的空白的位置,自然就是他不曾踏足的地方了,不过,光是这样,对于萧燕绥想要做的事情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够用了。   萧燕绥本人对土木建筑方面其实只有些一知半解的常识,顶多是因为比较了解工程力学,所以对建筑知识稍有所了解。   她倒是知道,土木工程专业里面最基础的丈量土地并简单绘图,其实就是用自己的步数来测量,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却也困难,尤其萧恒还是在之前根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竟然也能下笔如此干脆,这般心思,萧燕绥是自叹弗如的。   待到萧恒收笔,他却忍不住的又看了看手里的这支羽毛笔,墨水匀称,倒是颇省了写字运笔和蘸墨时的力气,忍不住笑道:“六娘的这笔倒是有趣得紧。”   萧燕绥伸手,被包成白馒头的小手倒是颇为顺溜的直接将萧恒手里的笔拿起来然后直接扔在了旁边的清水池中。   一时间,尚未用尽的墨水自羽毛笔的笔尖溢散而出,因为墨水中的微粒在水中做布朗运动,那池清水中,很快便仿佛缭绕了一层淡淡的雾霭一般。   “哥你喜欢?那我送你几根呀!”萧燕绥说得轻松,朝着阿秀稍一示意,阿秀便从书房一面墙壁前立着的百宝架上,取了一个尺余长的木盒子出来。   阿秀本来还要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几只羽毛笔来交给萧恒的,不过,萧燕绥却是相当大方,直接开口道:“别挑了。”   阿秀微微一怔,然后便回过味来,直接将这一盒子的笔都摆在了萧恒之前拿过来的那副卷轴旁——这是要将这一盒子笔都送给萧恒的意思了。   “……”阿秀不拿了,萧恒却是颇有几分啼笑皆非之感,他伸手颇为随意的打开木盒,就看到,里面工工整整的摆着许多支笔,几乎每一根,都同萧燕绥笔筒里摆着的那支一模一样,想来是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妹妹真是大方……”萧恒这句感叹,绝对是真心实意。   萧燕绥倒是不以为然,反正鹅毛好找,厨房里随手都有,对于那些精工雕花无不精通的木匠来说,做些只需要打磨光滑别扎刺就可以的笔杆,也确实费不了什么力气,萧燕绥早上说要,不消半天功夫,下午便能拿到那么一大把。   “你要炭笔吗?我这里也有!”萧燕绥看了一眼自己的笔筒,随手又从里面抽了一根唐朝山寨版的铅笔出来。   特别理所当然的把还在打量羽毛笔的萧恒从桌案前挤走之后,萧燕绥直接坐在这里,拿着铅笔便在萧恒刚刚画好的地图上开始写字标记。   ——晌午时分,路遇太子东宫三人。   ——晌午过后两刻,同云岫去西明寺后院的禅院休息,稍睡片刻便无意识。   ——下午某时某刻,自山顶猎户废弃的屋舍中醒来,窗外阳光投射的影子不及寸余。   ——下午某时某刻,挣脱开绳索后,从猎户屋舍中出来,自己的影子长度约为身高的三分之一。   到了后面,萧燕绥自然已经无法分辨时间,所以,下午那几个时间点的位置,萧燕绥都空出来没有填写,不过,她却还清楚的记得每个时间点上,窗棂、树木乃至她自己的影子的长度。   有了这些佐证,想要知道当时的时间,利用太阳高度来直接计算其实是可以的,想要简单点的话,直接等到今日下午,看着影子长度差不多的时候,看看现在的时间,也是一样。   就两三天的时间,太阳高度虽然会有变化,但是,放在这种大致的推算上,能够影响的时间变化,其实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待到萧燕绥将这张地图上各个地点的时间和人物悉数标注清楚,便是最简单直白的一张行程问题。   虽然很多数字都需要估算,但是,结合着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以及张岱等人的经历,完全可以利用运筹学,规划出那个杀人灭口之人的部分路径,然后,再反向将那个杀人灭口之人的路径,套入行程图中,以那三个市井无赖遇害的地方为圆心,圈划出西明寺中可能涉及到的部分建筑范围。   “西明寺里和尚众多,哪怕是不确定的线索多了,但是最终,能够用到的线索,却也变得丰富了许多。”萧燕绥几乎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喃喃道。   在她看来,整个过程就像是在解一道N元一次方程组。   未知数很多,但是,未知数之间的相互关系却也很多,她现在需要做的,就只是抽丝剥茧,将那一大把未知数一个一个消除,最后只剩下她想要的一个,然后得出答案。   当然,因为这张图上的字是当着萧恒的面添的,萧燕绥当然不会写出涉及到路程、位移、时间、速度等的计算过程,所有的计算内容,心算出一个差不多的数值来就可以了,然后便是落于纸面上的,类似于“从山脚下到茶肆处,约一炷香的时间”的推测过程。   萧恒初时还有些不解,待到萧燕绥已经在他刚刚手绘的简易地图上标记出了众人的路径前进方向、杀人灭口的案发地点,每件事之间相差的时间,然后根据行走速度,进而推算出另一件事可能发生的地点以及持续时间,萧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看着萧燕绥最后拿铅笔画虚线圈定了西明寺庙宇群的一部分范围,萧恒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西明寺禅房的布置,亦是心中有数,暗自沉吟起来。   萧燕绥完工之后,就要把这样地图也交给萧恒,然而,萧恒却轻轻的弹了下妹妹的鼻尖,并不接手,他犹带三分笑意的目光不过是从整张地图上稍一扫过,便相当自信、甚至颇有几分自负的笑道:“图中所标记内容,为兄皆已铭记于心,这张图,若无其他用途的的话,六娘倒是不妨毁去。”   萧燕绥听了,倒是毫不怀疑萧恒所言,她的动作也足够干脆,直接将这张图从镇纸下抽出来,头也不回的说道:“火盆?”   完全被惊呆了的阿秀顿了一瞬,才忙转身取了火盆过来。   萧燕绥一点也不心疼的把刚刚这张兄妹二人都颇费了一番心血的纸随意的团吧团吧,揉成了一个废纸球之后,扔在了火盆里,不消片刻,原本写满了玲珑心思的一张纸,便只剩下了一片纸屑灰烬,同盆底此前燃毁的纸屑灰烬,似乎并无丝毫不同。   萧恒的目光,却是从那火盆之中留存的灰烬纸屑中一闪而过,他含笑伸手,轻轻的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口中只是道:“六娘放心吧,哥哥自会将此事调查清楚。”   然而手足情深的温柔之下,一个好奇不解的念头却是在萧恒的心头飞掠而过。除却今天,六娘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每天都还烧毁了什么或许有趣、或许令人震撼的东西?   ·   待到萧恒抱着那一盒笔和新昌公主送来的卷轴离开之后,萧燕绥也转过身来,对阿秀道:“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冰块,然后再去拿几瓶烧酒。”   阿秀明白,这是又要将烧酒蒸馏一遍了。   “你盯着点,没问题吧?”萧燕绥一边说着,一边又从一叠纸下面又抽出了一张纸来,看着自己昨晚在上面写下的制作香皂的过程,略微挑眉。   阿秀立即点头,“婢子明白。”   顿了顿,见萧燕绥的目光还在“烧碱”之上流连,阿秀又道:“婢子已经使人去买烧碱了,想来,晌午之前便能回来。”   萧燕绥点了点头,阿秀的说辞,倒是和她昨日所言一致。   所谓皂化反应,简单来说,一般就是将氢氧化钠和油脂混合,然后生成高级脂肪酸钠和甘油。其中,高级脂肪酸钠便是香皂的主要成分了;至于甘油,则是本身就可以和水以任意比例混合,具有良好的保湿性。说起来,很多护肤品中,最常见的成分便是甘油了。   而对于萧燕绥来说,她想要香皂,其实就是为了洗涤作用,更何况,脂肪酸钠本身是呈碱性的,而人类皮肤表面的PH值却处于弱酸性的范围,虽然皮肤本身具有调节恢复能力,但是,如果碰到了皮肤比较敏感的人,香皂本身,就很容易让人过敏了。   也不管有用没用,萧燕绥漫无边际的想了一通之后,才收回思绪,视线继续落在自己那张纸上。   其实她和萧恒的想法差不多,有些东西,还是记在自己的脑子里比较靠谱,记录在纸面上,便免不了会被人看见,虽然不一定会造成麻烦,但是,却终究是个不确定的隐患。   想到这里,萧燕绥瞥了一眼旁边的火盆——昨日的蒸馏装置图纸早就已经烧掉了,整个山寨版的蒸馏装置却是还大喇喇的摆在她的书房里。只不过,那些实验器材实在是太粗糙了,除非是被精通此道的人看见,否则,落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也只会当成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的玩具而已。   阿秀刚刚出去,吩咐了两个婢女去厨房取来冰块等物后,已经开始重新将蒸馏装置搭起来了,萧燕绥手里夹着张纸,依旧津津有味的看着他们还不慎熟练的动作——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自己在实验室中的场景,虽然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但是,这么看的话,其实还真的挺有意思的。   临近晌午,窗外阳光明媚,蝉鸣声声。   这时候,通过阿秀一上午都盯着的的蒸馏装置,已经又收集了两瓶也说不清是应该叫做酒精还是叫做提纯后的烧酒的东西出来。   依旧是装瓶后便立即蜡封,以免里面的酒精挥发和吸水,萧燕绥晃了晃手里的一瓶“酒精”,也有几分哭笑不得。   ——本来是因为自己手指受伤,想着不能再拖延了,要尽早弄些消毒的酒精出来用,结果现在可好,她手上的那片伤口都差不多结痂愈合了,酒精反而变成了上好的白酒,被自己的祖父和外祖父当成礼物争了起来。   萧燕绥上辈子从来不好美酒一道,至于这辈子,才五岁多,时间太短,不好直接定论,只不过,因为记忆加成,心智成熟,萧燕绥觉得,估计自己还是多半不会对酒感兴趣了。   正巧,这边刚要把蒸馏的设备全都收拾了,阿秀派出置办些烧碱的仆从,也已经将东西买好送了回来。   萧燕绥立时来了兴致,心情也随之兴奋起来。   “阿秀,我要的别的东西呢,猪油,香料,还有铜锅那些呢?”   阿秀看着那些盛放在瓷罐中的烧碱,因为担心萧燕绥不小心受伤,更是忍不住的胆战心惊,只觉得心口一阵砰砰直跳,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略顿了顿,阿秀才艰难道:“早上就和厨房那边说了,锅盖上的水珠,也都已经收集着了,婢子这便去厨房那里取回来。”   “好。”萧燕绥说得轻快。   阿秀往外快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的回过头来,看到萧燕绥还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一陶瓷罐的烧碱,甚至还颇有取出来一些仔细辨认的动作,登时便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声音发抖的开口道:“六、六娘!”   “哎?”萧燕绥抬起头,有些奇怪阿秀为什么还不走,“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阿秀深吸了一口气,急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她猛地几步跑回来,拉着萧燕绥,使她和陶瓷罐中的烧碱隔开了好几步远之后,才忙不迭的开口道:“烧碱危险,六娘要做什么,只管吩咐婢子就是了,莫要亲自靠近……”   萧燕绥一想,倒也能够理解。   莫说是现在了,就是在后世的实验室里,强酸强碱这种东西,也都一直属于危险品的范畴,尤其是她现在的身体确实还只是个小孩子,阿秀忍不住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萧燕绥也不与她为难,干脆的点了点头:“可以,你先去取东西吧!等下我不插手就是了。”   得到萧燕绥如此承诺,阿秀瞬间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来,步伐也随之轻快了三分,“六娘稍等,婢子这就去。”   氢氧化钠是化学实验室里最常见的必备化学品,纯粹的氢氧化钠应该是无色透明的晶体,密度为2.13克每立方厘米。而现在,摆在萧燕绥面前的这一罐氢氧化钠,却是肉眼可见的块状,颜色略暗,且带有一些杂质。更何况,因为唐朝的工业条件,就注定了烧碱肯定无法完全密闭保存,自然也就导致了烧碱块的表面会免不了的同空气中的水和二氧化碳发生反应。   不一会儿,阿秀便带着几个分别端着蒸馏水、猪油,以及铜锅铜勺的婢女回来了。   萧燕绥伸手指了指地面的板足案,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几个婢女退下,萧燕绥站在旁边围着板足案绕了两圈,一双眼睛仿佛都在发亮,看得阿秀只觉得惊心动魄之后,稚嫩柔软的声音里才带着笑意,十分轻快的说道:“取些烧碱出来,放在烧杯——唔,就直接放在铜锅里吧,然后缓慢加蒸馏水溶解,要用那柄铜勺,一边轻轻搅拌一边慢慢溶解。”   一个胆大心细的仆从听了,已经拿起了铜勺,舀了一大勺烧碱放在了锅中。   萧燕绥见状,微微睁大了眼睛,忙又开口补充道:“别用你那沾了烧碱的勺子直接碰到水,将蒸馏水顺着锅边一点一点的慢慢加进去,然后缓慢搅拌,小心别烫着,也别把烧碱溅在手上。”   那仆从一一答应下来,萧燕绥如此谨慎,其他人的动作也都随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因为紧张,阿秀看得一眼不眨,甚至连周围几人急促的心跳声,都随之变得格外清晰。   完全相同的加水和缓慢搅拌的动作,仿佛持续了很久。因为烧碱遇水发热,期间还出现了一些泡沫,铜锅的底部也变得热了些。   一直等到铜锅里的氢氧化钠水溶液变得澄清透明,萧燕绥才再一次开口道:“再搅拌一会儿,等到水温冷却下来之后,就差不多了。”   那仆从点了点头,略微伸手,隔着衣袖碰了碰铜锅,确定现在的温度并不至于把手烫伤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直接用手指摸着铜锅的外壁,一直等到铜锅的外层也渐渐冷却下来之后,才告诉萧燕绥道:“六娘,这个锅已经凉下来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那成了,把猪油慢慢的加进去,然后水浴加热,小火慢慢煮吧!”   那个仆从连连点头,道:“然后呢?”   “然后?”萧燕绥眨了下眼睛,“等到锅里的油脂彻底没有了为止,对了,先煮着,等到猪油没有了之后,最后再把香料加进去。”   做香皂的过程中,其实香料是充当着一种相当于杂质的成分,这些香料本身是不参与皂化反应的。   再加上,香料的成分其实十分复杂,萧燕绥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氢氧化钠会不会破坏香料的成分,所以,还是等烧碱和油脂各自消耗殆尽之后再把香料放进来好了。   皂化反应的产物高级脂肪酸钠和甘油还是比较稳定的,破坏性也远远比不上强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那个最先拿起铜勺的仆从每一步都按照萧燕绥的吩咐,谨慎又小心。   不知何时,院中树木的影子,竟然已经开始向东斜。   阿秀看了看天色,恍然惊觉,竟是已经到了下午。   她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一屋子里的人,最重要的是萧燕绥,竟然连午饭都没吃。   阿秀嘴唇抖了抖,然后才强打起精神,轻声对萧燕绥道:“六娘,晌午已过,你还没用午饭。”   “哎?”萧燕绥愣了一下,虽然不是她亲手操作,可是,烧碱这东西毕竟危险,萧燕绥哪怕只是盯着,自己也是同样全神贯注,哪里还顾得上吃没吃午饭这点事情。   还是等到阿秀提醒之后,萧燕绥才回过神来,这一下子,果然感觉到了胃里有些饥饿。   萧燕绥瞅了瞅那个仆从手里的铜勺,还有他面前现在已经看不出明显油花的铜锅,萧燕绥的食指弯曲,轻轻的抵在自己的下颌上,难得的流露出了几分迟疑不决来。   小孩子的身体本来就不禁饿,刚刚没想起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阿秀提起来了,萧燕绥真的就觉得自己的肚子都在咕噜咕噜的叫唤了,想要去吃东西的冲动,也变得尤为明显起来。   可是这边,距离整个皂化反应基本结束,似乎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了,还有后面的盐析过程,接下来出现的,基本就是香皂的成品了……   萧燕绥已经在琢磨,让阿秀把午饭端过来就在这里吃的可行性了,不过,担心萧燕绥身体的阿秀却是也急了,语含担忧的轻声说道:“六娘,厨房那边,说不准娘子随口问一句,便也知道——”   一下子被戳中死穴的萧燕绥扁了扁嘴,立时拉着阿秀的手从月凳上站起身来。   她吃不吃饭这件事,厨房肯定不会瞒着裴氏,若是裴氏不问还好,就像是阿秀说的,只要裴氏随口提一句,自然会有人把今天的事情悉数告诉裴氏,到时候,裴氏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忧呢。   更何况,她现在也确实感觉饿了。终于打定主意的萧燕绥一回头,干脆道:“这边先停一停,都去吃饭吧。”   几个仆从婢女也俱是点头称是,不过,话虽这么说,事情却不是这么做的。   待到萧燕绥和阿秀从这间书房出去之后,那几个婢女仆从自然是有人先去用饭,过会儿再交替着换过来便是,好在皂化反应进行到了后面,基本就是加清水慢慢的搅拌,维持着固定的温度水浴煮着,倒是没有太多需要小心注意的地方。   这一天的,上午先是蒸馏酒精,然后紧跟着临近中午了又是皂化反应,萧燕绥的书房里简直充满了浓重的酒香、然后便是香料太浓导致的近乎让人失去嗅觉的香味了。   才一出了书房,站在同样满是酒香缭绕的院子里,萧燕绥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感觉空气的味道都是难得的清新。   说得文雅点,是“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可是,说得直白点,其实却是萨姆纳理论中的嗅觉疲劳。   萧燕绥毫不怀疑,这会儿摆一瓶酒精在她面前,恐怕她都会觉得那个味道淡了很多了。   “换个没酒精味的地方吃饭,”萧燕绥随意的摆了摆手,若是这会儿时间还早,她就直接去裴氏那里蹭饭了,可惜现在有点晚了,这会儿过去的话,还得再解释为什么迟了的原因。   阿秀略微迟疑,然后提议道:“在院中可好?”   “可以啊!”萧燕绥点了点头,出了自己的院子,绕过回廊,拾阶而上,穿过一片荷花池上的走廊,一直走到水面的六角凉亭中,四下里,视野开阔,满目尽是莲叶接天碧翠,几个荷花的花骨朵俏丽的探了出来,周围一片静谧,隐有水声汩汩,荷叶飘香。   “就这里吧!”萧燕绥站在凉亭里,这片荷花池的对岸,便正对着萧恒、萧悟两人挨在一起的院子。   只不过,萧燕绥觉得,萧恒这会儿应该并不在萧府之内,至于萧悟,去书院读书的话,那边自有他休息的屋舍,中午一般也不会回来就是了。   萧燕绥在这里站了片刻,望着开阔的荷花池,还有视野尽处,萧府之外,乃至长安城外层峦叠嶂的青山深处,便漫不经心的想了些事情。   她前两日险些被人暗算的这番经历,虽然祖父萧嵩直接禀告玄宗,高力士亲自出马,连西明寺都上下彻查了一番,如今,兄长萧恒又一直把此事放在心上,定是要将那几个市井无赖的身份都调查清楚的,萧家之人,待她珍视,可谓用心至极。   可是,有几处怀疑,萧燕绥却是从出事那日,直到现在,一直都在思索,却始终不得其解。   其一,便是幕后动手之人的目的。   萧燕绥乃是徐国公府上嫡亲的女儿虽然不假,可是,她的兄长萧恒乃是长房嫡孙,放在古代,身份自然更加重要,那背后之人既然已经在西明寺中布置如此妥当,事后也能轻易杀人灭口,为什么却选择针对了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她,而非萧家的小郎君?   其二,便是对方在西明寺的这番布置,究竟是由来已久,还是仅为当日。   裴氏每隔三两个月,便会去西明寺上香祈福,长久来看,其实颇有规律,但是,具体的时间,却都是当月提前几天才临时定下的。如果西明寺那个被人动了手脚的禅房,是一直都存在的话,也就可以推测,幕后之人在西明寺的内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只可惜,事发当日碍于西明寺的地位,便是萧家也只能束手束脚,终究还是被那内应将西明寺禅房的线索尽数扫去了……   很快,阿秀再次回来,她身后的婢女端了依旧热腾腾的饭菜摆在石桌上,阿秀则是细心的取了一个垫子放在了石凳上,这才让萧燕绥坐下。   萧燕绥收回蹁跹的思绪,坐在石凳上,此时,身为一个腹中饥饿之人,面对这样一桌美味珍馐,不自觉的便流露出了几分带着满足的笑意来!   她的眉眼精致,才五岁的小孩子,脸颊白皙娇软,嫩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便是前日在西明寺的那般可怕遭遇,也没让她被噩梦所魇,哪怕心中疑虑重重,至少表面上,萧燕绥从来都是一派天真娇憨,毫无忧愁的模样。   阿秀素来知道她的口味偏好,厨房中准备的饭食,自然也是照着她的喜好来的。   萧燕绥取了一块曼陀样夹饼,又把长长的羊皮花丝夹在其中,慢慢悠悠的卷起来之后,才配着其它的菜肴和汤羹,露出一口米粒般的小白牙,慢慢悠悠的咬了下去。   ——趁着现在还没换牙,先多吃几口吧,等到过个一年半载,小孩子开始换牙满嘴漏风的时候,说话都不想说,吃饭仿佛也不那么香了。   不远处时有一身鸟声轻鸣,萧燕绥随意的侧过头,循声望过去,看着院中一片翠意欲滴的景象。   待到收回目光,萧燕绥稍一低头,明亮的星眸映在一碗清汤中,轻起涟漪,却是一种完全不属于孩子的沉静。   ——她是断然受不得这般委屈的,西明寺当日之痛,她早晚要揪出那幕后之人,悉数奉还。 第21章   从兴庆宫出来, 原本还神色凝重肃穆的萧嵩,脸上的表情竟然迅速变得悠然自得起来, 他在长安内从同旁的身份贵重之人遇见, 还能笑着打个招呼,谈论几句。   刚巧,又和寿王打了个碰头之后, 萧嵩先停下了脚步,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寿王李瑁。   “萧相公,”对于萧嵩这等朝中重臣, 李瑁自然是颇为礼遇。   萧嵩也还了一礼,“王爷可是要去拜见武惠妃娘娘?”   寿王李瑁点头, “正是如此, 阿娘这几日略有不适,我便想在其身边侍疾。”   大概是春夏之交,换季的时候,早晚气温寒凉变化, 最易让人身体不适。还在李瑁之前,李瑁的王妃杨玉环便已经入宫侍疾。   两年前, 武惠妃便欲以自己的亲子寿王李瑁为太子, 玄宗问及宰相李林甫的时候,李林甫也是对寿王李瑁大加赞赏,极为推崇。   然而, 武惠妃和李林甫等人未料到的是,经历过废太子李瑛一事后,玄宗对于自己的子嗣同重臣结交一事,颇为敏感,免不了的便心生厌弃之意。   以至于,在玄宗多年独宠武惠妃,又有宰相李林甫大力推举的情况下,玄宗非但没有立寿王李瑁为太子,反而在自己剩下的儿子中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打着立长的名义,把原本几乎无任何根基的第三子李亨给捞了出来,就此册立其为太子,其母杨嫔,还是在经此一事之后,才被封为杨“贵”嫔——封号中就只多了一个字而已。   李亨骤然被封为太子,面对的便是玄宗后宫之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武惠妃、以及前朝宰相李林甫一系的疯狂反扑。   母族卑微,手中权柄更是有限,李亨虽贵为太子,却不得不每日兢兢战战、谨小慎微,就怕稍有不慎,便落入李林甫等人罗织的滔天罪名之中。   萧嵩摸了摸他那一把美髯,感慨道:“王爷仁孝。娘娘见到你,定然便觉心中舒畅,早日病消。”   寿王李瑁听了,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借萧相公吉言了。时候不早,本王便先行一步。”   萧嵩点头,目送寿王李瑁入宫之后,才收回目光,踏在朱雀大街光滑的石板上,面上神色平和,心中却是心思变幻莫测。   绑架了自家宝贝孙女的三个市井无赖,早在当日便已经被幕后之人灭口。   不过,也是凑巧,那个杀人灭口之人,使用的竟然是军中兵刃,由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口,便是那致命重伤,于是,还被那仵作一下子就给认了出来。   不过,萧嵩的眼睛里便露出了一点冰冷的笑意。   那刀用得好啊!那仵作认刀伤也认得好!一举牵扯到了北衙六军,可算是直接戳到玄宗最为敏感、防备的地方了。   萧嵩毫不怀疑,便是这次险些出事的不是他萧家的孙女,换成一个寻常百姓,玄宗只要知道那个刀口,便是将长安城搅得翻天覆地,也得将那幕后之人给揪出来,再做分辨!   心里不停的想着事情,萧嵩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慢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握着一块玉佩,被他无意间信手把玩。   身边萧府的护卫牵着马,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在旁边,随时待命。   就在两日前,萧嵩的手里,还一直都是把玩着一串被西明寺高僧开过光、诵过经的佛珠的。   只不过,萧燕绥在西明寺受伤之后,萧嵩骤闻此事,手中一紧,握着的那串佛珠的穿线,就这么折断了。   当时,周围侍奉的几个心腹婢女慌忙跪地去捡,不过,等到这串散了线的佛珠被人盛放在玉盘上,一个不差只待匠人再次小心将其穿好的时候,萧嵩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既然线断了,想来这佛珠与我无缘,就先收起来放着吧!”   那婢女一听,哪敢细想,究竟是佛珠无缘,还是西明寺无缘,低眉垂首的将玉盘中的佛珠,就这么散着个的直接装入匣中,放在库房里压箱底了。   “武惠妃身体不适……”萧嵩在口中默默念了一句,而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感慨,他萧家的孙女前两日不也意外受伤么,明明还只是春夏之交,偏偏各种事端层出不穷,“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萧嵩摇头晃脑的感叹了两句之后,本来是想要回府的,不过,路过陆府的门前时,想到了前几年已经离世的陆象先,又想到了自己的结发之妻贺氏,也不知道她这次愿不愿意进宫探望探望那位武惠妃。   一时之间,萧嵩心中思绪万千,不由抚掌驻足,脚下一转,不过,在他往陆府大门那里走过去之前,却又是自言自语一般的念叨道:“突然上门还空着手,总是不好。”   索性,萧嵩直接招了招手,便对着自己身边跟着的一个护卫道:“你去家中,取了我昨日才得的那壶酒来!”   萧嵩近日得的好酒,也就只有昨天那两瓶,还因为这个同亲家裴耀卿裴相公拌了两句嘴。   那护卫一听,心中了然,便立刻翻身上马,冲着萧府回去了。   徐国公萧嵩未送名帖便突然拜访,那门房被惊得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一个人一溜烟的冲进院中去报信了,另一人则是忙不迭的打开了正门,将突然出现的贵客请了进来。   今日休沐,陆象先的长子陆泛时任秘书少监,想来若是无人约他外出赏花踏青的话,人应该就在家里呢!至于陆象先的次子陆广,这会儿还是沂州刺史,并不在京中。   萧嵩的护卫牵着马跟在后面,将马的缰绳交给了门房之后,这才疾走两步,跟了上去。   萧嵩和陆象先乃是同辈,当年,萧嵩为官,其实还是陆象先为其举荐。   同时,萧嵩和陆象先还是连襟,两人俱是娶妻会稽贺氏。徐国公夫人贺氏和陆象先之妻贺氏,更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   还未至中院,得了消息的陆泛便已经亲自迎了上来。   虚受了陆泛一礼之后,萧嵩亲切的拉着陆泛一起,摆了摆手,笑道:“并无甚大事,不过是路经此处,便想进来坐坐,你阿娘身体可还好?”   陆泛答道:“母亲近日多读佛经,身体倒还硬朗。”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一贺氏身边的婢女前来禀告,“萧相公,娘子有情。”   说起来,萧嵩其实还是贺氏的妹夫,他也是听说了武惠妃身体微恙之后,才突然想到了陆象先和贺氏,便顺路过来瞧瞧。   陆泛面露迟疑之色,因为母亲贺氏只说了有请萧嵩,他却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陪着。   不过,萧嵩倒是干脆,直接一伸手,拉着陆泛一起,还特别不见外的念叨了他三句两句道:“你这是被你阿耶给教傻了吧!在家休沐之时,不去你阿娘身边侍奉也就罢了,这会儿去见你阿娘,你是又躲个甚?”   萧嵩毕竟是长辈,陆泛被念叨的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之间也忘了辩驳,母亲礼佛喜静,不喜旁人打扰。   只不过,若是这话说出来,估计又得被萧嵩斥上两句,在你阿娘面前,你这个儿子哪里称得上是旁人?!   那婢女足下无声,低眉顺眼的也不多话,只管在前面带路。   萧嵩拉着陆泛一起,入了小佛堂之后瞥了一眼案上供奉的香火,不由得在心中微微一哂。   ——他这两日,可是看见脑袋上没毛的秃驴就觉得气不顺。   他萧家的宝贝孙女,早不出事、万不出事,偏偏就在那个西明寺中,便险些被歹人暗害了去,若说西明寺全无牵连,怕是道觉和尚自己都不信!   若真是不入凡尘世间的方外之人,又何必为难他萧家的女儿?   既已入了这六丈红尘,又何必还每日吃斋念佛,顶着一副道貌岸然的皮囊,行那卑鄙之事,平白的招人厌弃!   见了陆象先之妻贺氏,萧嵩总算是稍稍收敛了些,握着自己手中把玩的美玉,坦然笑道:“阿姊,近来可好?”   贺氏点了点头,也道:“看你模样,和我那妹妹,想来都还好吧!”   萧嵩微微颔首,“劳烦阿姊惦记。”他的目光落在这小佛堂的佛香、木鱼、檀香、经书之上,随口道:“阿姊若是无事,倒是不妨请人过来说说话聊聊天,也免得无聊。”   贺氏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笑意。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便是陆府办了宴席,家中管家主持的人,也合该是陆泛之妻,陆府现在的主母,她这个辈分的老太婆,早已经垂垂老矣,可不就是闲极无聊,吃斋念经诵佛的过日子。   也就自己这个妹夫萧嵩,说起话来,仿佛自己那妹妹还是闺阁少女,无聊了便要呼朋引伴的寻些闺中手帕交玩耍。   闲聊了几句家常之后,萧嵩道:“我刚刚在兴庆宫门前,正巧遇到了寿王,听说武惠妃身体微恙。”   玄宗对武惠妃素来最是宠爱,兼之武惠妃虽无皇后之名,这么多年的盛宠下来,却早已经有了皇后之实。如今她身体病了,朝中那些身份贵重的命妇,说不得便得去探望一番。   话到这里,贺氏那带着几分苍老的眉梢,几乎是狠狠的抽动了起来。   早些年,中宗是个不管事的,韦后做大,安乐公主野心勃勃,求请中宗册立她为皇太女不得后,更是大肆干预朝政。   身为安乐公主姑姑的太平公主一面冷眼旁观,一面便和还仅仅只是王府之子的李隆基合谋,一举镇压韦后之乱,而后,促使睿宗即位。   偏偏,睿宗这又是个不大管事的。   太平公主再次权倾朝野,被睿宗册立为太子的李隆基也羽翼渐丰。   每逢朝中要事,睿宗说的最多的便是两句话——   “此事,太平公主可已知悉?”   “此事,太子可已知悉?”   几乎成了傀儡的睿宗似乎本就无甚自己钦定一切的权力欲望,遇事便有太平公主和太子帮他决定,对此,睿宗毫不在意,可是,太平公主和太子李隆基却是介意得紧。   太平公主想要废掉不好控制的李隆基再立新太子,李隆基也想要把从干政到专政越发放肆的太平公主废掉。   而在这期间,陆象先,便处在了一个相当微妙的位置。   起初,太平公主势大,李隆基虽为太子,毕竟年龄稍幼一些,陆象先被荐为宰相,却又不肯依附于太平公主门下,那会儿,在李隆基眼中,陆象先定然是难得不畏太平公主强权的清流。   太平公主何许人也?单独去磋磨陆象先的妻子这等内宅女子的手段,她是向来不屑的,她要做的,是直接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磋磨陆象先,至于贺氏,那就只是个陆象先的搭头而已。   等到先天政变后,太平公主身死,李隆基继位,身为他的拥趸的陆象先,却又反过来,极力保护曾经依附投靠于太平公主门下的官员。   陆象先此举,极大的稳定了先天政变之后风雨飘摇的朝局是真的,但是,被玄宗所厌,却也是真的。   贺氏曾经在大明宫中、在太平公主面前受到了无数讥讽和耻辱,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陆象先便又得了玄宗的厌弃,被罢黜宰相后,离任京师,临老的时候,才重回长安城,又等到病逝之后,方得玄宗追赠尚书左丞相,赐谥文贞。   贺氏这一生,仿佛都和大明宫、而后是兴庆宫的主人过不去。   武惠妃早有皇后之尊,独占玄宗宠爱数载,她未能封后的最大原因,无非就是因为,她姓武,她的姑祖母乃是武则天,她的叔叔乃是武三思。并且,因为父亲早逝,武惠妃幼年便得武则天庇护,从小于宫中长大……   这会儿,贺氏竟然又从萧嵩口中听到了武惠妃三个字,眉梢抽动,竟是难得失控一般的流露出了几分憎恨、无奈和厌倦之意。   萧嵩都没想到,贺氏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呆了一瞬,才忙道:“阿姊,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就随便这么一听,可别动真气。”   萧嵩的妻子,徐国公夫人贺氏进宫之时,便是玄宗都亲切的称其为亲家母,何等宠信礼遇,武惠妃对她,自然也是处处照顾。   就是这样,徐国公夫人贺氏有事没事都不愿意往宫中走动,不愿和武惠妃谈天说笑,唯一的原因,自然只能是怜惜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姊了。   正在这时,有陆府的婢女领着一人进来。   萧嵩抬头一看,可算是松了口气——他派去回家中取酒的护卫已经回来了。   登门拜访的礼物总算是能够补上了,刚刚这个话题,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萧嵩招了招手,就让自己的护卫拿着酒便进来了。旋即,他又是一点不客气的就使唤着陆府的婢女,让她取了酒杯过来之后,便拆开这瓶据说是作为礼物的美酒,先给贺氏斟满,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就把酒瓶放在了案上,陆泛和萧嵩的儿子萧华才是一辈,让他去自己倒酒很正常,让他上桌听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萧嵩喝了一口酒,轻声叹道:“我和陆郎亲如兄弟,阿姊你和吾妻又是同胞姐妹……当年他便最好美酒,我今日才得此酒,唯有两盏,却总要让他也尝尝的。”   贺氏的手指虽仍白皙,但是,因为年迈,骨肉之间却是有些枯槁,她手指微颤的举起杯来,轻轻的抿了一口,仅一小口,便被刺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眼底泛红,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陆泛就坐在一旁,闻到杯中佳酿,尚未来得及品味,便被母亲这一举动惊得魂飞魄散,就要起身去扶,却被萧嵩一巴掌拍了下去,“你喝烈酒没咳嗽过啊?”   片刻后,终于止住了咳嗽的贺氏,苍老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湿润之意,声音闷涩,气势却在,如此,方才开口道:“果真是平生未见的美酒佳酿,若是他还在,想来今日说什么也定不会放你走了。”   萧嵩摆摆手笑道:“不醉不归,本当如此。”   说着,萧嵩还忍不住炫耀了一句道:“这是我孙女特意孝敬给我的!”   ——虽然说好了第二天也给裴耀卿送去两瓶就是了,不过,毕竟有个亲疏先后嘛,裴耀卿已经排在自己的后面了,他也就不继续和裴耀卿争了。   贺氏神色微微一动,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却并未说什么。   陆泛见了,不能冷场,便直接开口附和着赞赏了两句,然而才突然回过神来。   ——不对啊!萧嵩哪来的会酿酒的孙女!?   早年萧嵩和陆象先故交关系好,对于萧家的情况,陆泛自然心知肚明。   萧嵩只有两子,萧华、萧衡俱是和陆泛同辈,及至孙辈,萧华有二子一女,萧衡膝下则是三子。整个徐国公府上,唯一的一个女孩儿,今年才五岁多,五年前,她出生的时候,陆泛也是道过贺的。   就在萧嵩和陆泛闲聊之间,贺氏微微抬起眼睛,看了自己的贴身婢女一眼,旋即,目光扫过了佛前香案上供奉的几卷佛经。   那个婢女微怔,明白其意之后,冲着贺氏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低垂着头,屏息无声的出了门去。   杯中美酒尚未饮尽,神色不悲不喜的贺氏垂眸不语,萧嵩和陆泛说着话,气氛竟是难得的稍稍热络了起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之后,时间已经是临近晌午。   陆泛正要张罗着请萧嵩留下用饭,还要使人去萧府送信,萧嵩则是还没想好要不要推辞,捧着酒杯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外面突然便传来了一道颇为清越的脚步声。   “阿婆,”刚刚被祖母贺氏的婢女匆匆叫来的陆泛长子陆冀,还道是祖母有事要说,结果,才一掀开门帘进来,便愕然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也在,此外,竟还有一年长者,神色悠然,面带三分醉意。   短暂的微怔之后,陆冀忙补上了一句,“阿耶,”他的目光转向萧嵩,刚巧,正好和萧嵩抬眸望过来的一眼对上,同样不掩错愕惊讶之色。   一眼就认出这人的身份乃是祖父的故友加连襟,且为当朝宰相后,陆冀连忙又恭敬称道:“萧相公。”   萧嵩当然也认识陆冀,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口中随意的夸奖了两句,心里却是忍不住的琢磨着陆冀刚刚进来时那不掩错愕的眼神。   从陆冀刚刚开口说话的顺序,萧嵩便知道,这小子应该是被贺氏派人叫来的,并且,丝毫不知自己和陆泛也在此处,就在刚刚,陆冀的目光下意识的往佛经上望过去,想来,应该是习惯了这般,许是平日里闲暇之余为祖母贺氏抄写过佛经?   萧嵩的心里突然敏锐的闪过了一个微妙的念头,如同微末的黑夜萤火一般,却转瞬即逝。   不过,陆府的午饭,却是不好再吃了。   萧嵩的本能之敏锐,大概和他的心思之细腻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才微弱的觉察出那么一丁点不对劲的意味来,萧嵩便要起身告辞。   结果,就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刚刚饮了那杯酒后红了眼睛暗自垂眸,便半晌不曾言语的贺氏,却突然开口,直接向萧嵩问道:“萧郎,观我这个孙儿如何?”   陆泛还没回过神来,突然就被祖母派人叫过来,却又不说是什么事情,而且,明显也不是让他过来陪着招待客人的陆冀,随着祖母贺氏刚刚这一句任人相看评点的话语落下,心里却倏忽间闪过了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   刚刚问候过后,便一直都谦和知礼的站在旁边的陆冀,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他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祖母贺氏,奈何贺氏只管垂眸默经,并不看他,也只有她手中快速数过的佛珠,还有那略有些僵硬的手指,微微透露出了几丝心底同样的不平静。   萧嵩被惊得连手里的酒杯都放下了,满目愕然的看向陆冀,和这小子同样如闻惊雷后完全无法平静的目光对上,终究姜还是老的辣,萧嵩突兀的一笑,重新拿起酒杯,压下心中的惊愕之情,一通漂亮话,毫无保留的又夸奖了陆冀一番。   贺氏越见苍老的手指数在佛珠上,止不住的轻颤,萧嵩神色如常、面带三分笑意的每夸那么一句,她的心中便如擂鼓一般,“咚”得一下,几乎难以发出任何言语。   终于琢磨过味来的陆泛,看看僵硬的站在那里的儿子,看看强撑着冷静的母亲,再看看不停的捋顺着那一把美髯呲着牙却笑不及眼底的萧嵩,刹那间,只觉得这往日祥和古朴的小佛堂前,今日竟仿佛如临深渊一般,让人不敢惊扰丝毫,生怕打破望不见尽头的深渊之下那片诡异的静寂。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贺氏终于开口,苍老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如同穿透了什么一般,才恍恍惚惚的落入了众人的耳中。   “我也老啦,说不定哪日,便可随夫君一同去……”   “阿娘!”   “阿婆!”陆泛和陆冀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道,陆泛想要开口,念及母亲语气中的复杂和悲哀,却又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除了单薄的安慰,自己还能做什么,说什么。   “阿姊可莫要这么说。”在场之人,除了贺氏,也就萧嵩是同一辈分的,连忙开口劝了这么一句。   贺氏的话语,萧嵩也听得头皮发炸,一不小心,竟然直接揪下来了一根胡子,疼得他下意识的“嗷”了一嗓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萧嵩这般举动,倒是恰好打破了贺氏未经的言语,她那张越发苍老年迈的面孔上,极瘦、极薄的嘴唇微微颤抖,呆了呆,才收回心神,强自继续道:“……夫君已经去了,也不知我这身子,还不能撑到看见孙儿成亲那一日。”   萧嵩一侧的眼角跳了一下,心中却暗道,贺家阿姊年纪虽大了,心思却是依旧敏锐,她若是说一句,“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玄孙出生”,萧嵩立刻就能掰着手指给她数一数这长安城中年龄相当的小娘子,看看有差不多的,这就寻了中人向人家小娘子的家中递个话,两相意见一致,再合个八字,寻个吉日便能上门提亲去呗!   偏偏她和萧嵩却只说到想要看到孙儿成亲,这是单单只盯上他萧家了啊!   “……我却有个不情之请,”贺氏抬头,看向萧嵩。   萧嵩脸上依然带着笑,却在心中止不住的腹诽,既然明知道是不情之请,何必还非要开这一次口!   “萧郎你同夫君本就是至交好友,咳……”贺氏又低低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才继续道:“又有我和妹妹一母同胞的情谊,临老临了,我这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几个子孙后辈,今日恰逢其会,便冒昧以求,若是萧郎不嫌弃我这长孙,便——”   贺氏又是一阵低声咳嗽,闷得人心里发堵。   陆冀扶着贺氏,担忧得低声道:“阿婆……”   “……”萧嵩其实很想让她闭嘴别再继续说了,可是,贺氏今天显然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不情之请”给说出来的。   萧嵩眸光微闪,干脆并不打断贺氏言语,就等她说完为止!   “便为我这孙儿,求娶一亲……望与萧家女,结为秦晋之好。”贺氏忍着咳嗽说完,只觉萧嵩的目光锐利,有如实质。   蓦地,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贺氏早就如同枯木的心里,竟是微微一颤。   萧嵩久久未曾言语。   贺氏也不再多言,一时间,此地竟然静得令人心生畏惧。   随着贺氏的话语落下,陆冀的背脊僵直,十来岁的少年已经渐渐懂事,却又仍旧还很单纯,还看不懂很多长辈的心意。   他不懂,祖母为何要在今日,如此突兀的替他求亲,那位萧家的女儿,如今也才五岁,裴氏平日出门走动,甚至都还不曾带着女儿出来过。   良久,萧嵩终于开口,他又捋顺了两把胡子,稳稳的坐在那里,仍旧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模样,掰着手指头数道:“阿冀如今是才十岁,这会儿定亲还是太早了些,莫说是你我这等世家门阀,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嫁娶,也得十五六岁方可,阿姊莫要心急,过个几年,待到阿冀弱冠之时,便是他阿耶阿娘不急,我肯定也要上门来催……容我想想,我萧家这辈的女儿,兰陵长房还有萧筱、萧娪、萧蓁,还有谁来着……反正俱是和阿冀年龄相仿,若是到时候,阿冀还未娶妻,我那侄孙女儿也还未嫁,咱们再来好好商量商量这儿女亲家的喜事!”   贺氏眼珠几乎都睁大了,她嘴唇颤抖着看向萧嵩,似是从没想到,萧嵩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待到阿冀弱冠之时”,十年之后,她还能不能活着尚且未知,萧嵩这般约定,莫说是双方交换信物,甚至连具体是哪个人、连个靠谱的口头约定都没有。   更何况,什么萧筱、萧娪、萧蓁,说是兰陵萧氏长房,可是,这世间有谁不知,萧家长房虽在,可是却只有萧嵩这一脉才是记在宗谱上的嫡支!   兰陵萧氏传家,仿佛自有一套逻辑,却是并不单以嫡长论之。   贺氏想要为自己孙儿求娶的,乃是萧嵩和她妹妹贺氏的亲孙女,哪里是什么至今还远在兰陵的随便哪个萧家女?   萧嵩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是,在场几人,谁还不知道,他此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若非贺氏乃是陆象先遗孀、又是他接发妻子的亲姊,萧嵩恐怕早就摔门而去。   “时间不早,家中还有要事在身,我这便——”萧嵩告辞的话语还未说完。   “萧嵩!”贺氏带着几分凄厉的一声名字,便已经径直打断了他的话语。   想着今天贺氏连已经死了的陆象先都搬出来说话了,深吸了一口气,萧嵩强压着火气,露出一点笑意,却好似心情平复的慢条斯理道:“六娘如今尚且年幼,性格还未定性,娃娃亲这种约定,双方儿女年岁都还小,也不知道是否性格相合,思虑欠妥,多成怨偶,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是从来不喜的。”   萧嵩气极,又不小心薅掉了一根胡子他都顾不上了。   说!今天我还就让你说了!既然非要揪着已经死了的陆象先说话,便是攀扯上了自家的亲孙女,我也让你说!那就一次把话说完,彻底说死好了!   顾及两家情谊,萧嵩虽然阴着脸,好歹没直接发脾气把贺氏这里的桌案给掀了。   便是等到陆泛苦着脸将他送出来的时候,萧嵩甚至都没和他发脾气,只是虚受了他一礼之后,便径自骑马离开了。   随后,陆泛回到贺氏处,看到贺氏竟是一副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的模样,也不由得苦笑道:“阿娘!”婚姻乃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若是一家不愿意,这强求来的姻亲,又是要作何啊!   贺氏被陆冀扶着,苍老的眼中竟有湿意浮现,片刻之后,她才低声喃喃道:“我这般苦苦相逼,又是为了谁……”   她的夫君陆象先已死,陆家虽不至于大厦将倾,可是,长子陆泛乃是秘书少监,虽留任京师,却只是负责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数,次子陆广、三子陆偃更是离京为官,远非天子近臣。   长安城的繁华,又哪是那么容易便能享之?萧嵩从河西节度使的位置上回京之后,转头便是拜相,虽被人讽刺是个棒槌,可是,萧嵩便是万事不管,所有人也知他位高权重,且被圣人宠信。   长子萧华,现任给事中,常侍玄宗左右,以后必能袭爵徐国公。次子萧衡,娶妻新昌公主,乃是驸马都尉。   陆氏乃是吴郡四姓,说是江南顶级的世家大族,可是如今,陆象先已死,她还在,不说人走茶凉,但陆家的地位,却已经只是虚高了,不在这个时候定下姻亲,待到孙辈,除非有惊才绝艳之人横空出世,否则,陆家又如何能与根深蒂固的顶级世家门阀兰陵萧氏相提并论?   ·   就在萧嵩在陆家窝了一肚子火出来,正往自家赶的时候,已经在荷花池中用完午饭的萧燕绥,并不知道自己的祖父萧嵩刚刚替她挡下了什么麻烦,吃饱之后,放下碗筷,摸了摸肚子,扭头就又回了满是浓郁酒香并着香料的书房里。   “阿嚏!”小孩子身体敏感,才一进门,闻到那股香得刺激的味道,萧燕绥便忍不住的开始打喷嚏。上午的时候,一直处在这个环境中,酒精是慢慢挥发出来的,萧燕绥早就不知不觉便适应了还好,这会儿,中途出去一趟吃个饭,再回来的时候,鼻子差不多也习惯了荷花池上的水汽清新、荷叶飘香,如今骤然又接触到了浓香,可不就是受不了了。   阿秀一块娟帕轻轻的掩在了萧燕绥的鼻子前面,萧燕绥却摆了摆手,不让她帮自己当着,一边继续打喷嚏,一边已经从阿秀那里拿过娟帕,直接往上面倒了杯水,弄湿之后,掩住口鼻,方才稍稍舒了口气,吩咐道:“把窗户都打开,别就开一边啊,那边也弄开,得有对流风,对流风散得快!”   ——酒精遇水即融,香料什么的不好说,沾了水的手绢至少暂时挡着酒精味是差不多了。   萧燕绥一言既出,书房里的婢女仆从自然是纷纷动了起来,这会儿,也没有人再顾得上书房中的很多东西并不适合被烈日直晒了,反正是先通风换气最为要紧。   用湿娟帕捂着口鼻的萧燕绥走到了一直水浴小火加热的铜锅前,阿秀怕她受伤,自然是寸步不离的跟着。   萧燕绥拿过铜勺,自己轻轻的搅拌了两下,水面上已经闻不到什么别的味道了,倒是还有极少量的油花飘着,想来,氢氧化钠和油脂也该反应得差不多了,稍微多了那么一丁点的猪油,反正无伤大雅,剩下就剩下呗,总比还剩下氢氧化钠安全得多。   略一挑眉,萧燕绥直接道:“差不多了,停火吧!”   之前那个仆从立刻停了最下面的火炉。   萧燕绥这才道:“把香料放进去。”   霎时间,书房中的香味仿佛又浓郁了几分。   萧燕绥将铜勺交给了那个仆从,看着他慢慢的将香料搅拌均匀。这个时候,随着室温冷却,铜锅里的液体,似乎已经开始变得稍稍稠了些。   萧燕绥看着这锅满是香味的未完成品香皂,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是久不做试验了,光想到了皂化反应结束这里,却忘记了,最后提出高级脂肪酸钠的时候,还需要盐析的。   萧燕绥扭头看向阿秀,“去厨房取些盐来。”   阿秀一愣,“盐?”不过,转念一想,酒有了,锅有了,冰块有了,猪油也有了,再来点盐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婢子这就去!”阿秀干脆利落的一点头,转身便去了。   萧燕绥站在原地冲着阿秀出去的方向,又补充了一句道:“多取一些。”   阿秀清脆的应声,“婢子明白!”   皂化反应产生的高级脂肪酸钠,便是香皂的主要成分了,偏偏,既然是钠盐,几乎绝大多数都是溶于水的,想要从水中提取出香皂,最简便的办法,便是盐析。   只要在这一铜锅肥皂溶液里,加入家中常备的食用盐氯化钠,钠离子浓度增加,便会导致高级脂肪酸钠的溶解度降低,进而析出。   其实,降温本来也是降低钠盐溶解度的方法,就算不加氯化钠,这一锅高级脂肪酸钠冷却下来之后,也会析出一部分,但是无疑,加盐的效果会好上很多。   等到盐被取回来,又被加进锅里,终于,液体完全冷却后,萧燕绥要的香皂,也已经析出了。 第22章   西明寺山门前, 萧恒收紧缰绳停驻。他抬起头来,目光缓缓的自那几个字上扫过, 旋即落在远处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山峦之中。仍带着几分少年英朗的面孔上, 此时却再无半点同妹妹玩闹时的温柔笑意。   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其音清越,令人心神清明。   见他停在此处久久不动, 随之而来的护卫略有不解的轻声问道:“三郎?”   萧恒这才收回目光,嘴角轻轻的勾起了一点,声音轻柔,似笑非笑,“今日再次来访, 道觉大师,可不要觉得我萧家冒昧才好。”   话音既落, 萧恒并不等身边护卫回应, 便径自策马进了西明寺的山门。   萧燕绥不久前才在地图上勾勒出的范围,萧恒尽数铭记于心,那三个市井无赖被杀人灭口的周围、萧燕绥失踪的禅房周围,他简单的给自己身边的护卫分了几个需要探查的点和范围之后, 便和其他人分开,只带了两个贴身的护卫, 便径自去寻道觉大师了。   对于突然来寻自己“喝茶”的萧恒, 道觉大师又是一脸的苦笑。   他虽然不至于觉得,这位萧家的小郎君是个恶客,但是, 对方此行,另有深意,却也是必然了。   道觉大师拿出来的茶,是上好的春茶。   萧恒坐在案边,主动为两人沏茶的动作,亦是如行云流水般,带着一股赏心悦目的潇洒。   “家母的婢女云岫、云烟这几日在西明寺中多有叨扰,让大师费心了。”冲着道觉大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之后,萧恒才含着笑意慢条斯理的说道。   道觉大师抿了一口茶,只觉得新茶的清香之下,其涩之深亦是不可多言。   咽下那口茶,道觉大师直言道:“昨日夜里,西明寺中上下彻查一番,却并未寻到鞋印对应的僧人。”   萧恒微微莞尔,看似彬彬有礼的笑容里,仿佛带着一丝极其微妙的轻讽,末了,萧恒却只是轻声道:“道觉大师所言,我必是信的。”   萧恒信他,却不信这西明寺,他没说谎,那就只能是他蠢到不知道真相了。   萧恒的言下之意,道觉大师岂能不知?当即便又是一阵无奈苦笑。毕竟是萧嵩的亲孙子,再怎么表面文雅,骨子里其实还是一脉相承的霸道和魄力。   “多谢萧三郎信任了。”道觉大师心有所触,一时感慨万千。   片刻之后,云岫和云烟两人被西明寺的僧人带过来,两人俱是俯身行礼,“三郎。”   “身上的伤可好了?”萧恒头也没抬,声音听起来却很温和。   “是。”云岫低声应和道。   萧恒微微颔首,却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道觉大师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云岫和云烟便只是安静的站在旁边等着。   终于,又是一盏茶的时间,一队护卫突然脚步迅疾的回来,看到禅房里竟然已经坐了萧恒、道觉大师,旁边还有娘子身边的云岫云烟之后,不由得微微一怔,愣了一下才走到萧恒身边,低声道:“找到了一张桌案,表面被阳光晒褪色的方向,是反的,就在道远大师的禅房中。”   萧恒的眼角猛地一跳。   道远大师乃是西明寺住持道觉大师的师弟,年纪很轻,在西明寺的辈分却很高。萧燕绥出事那日,道觉大师亲自邀请了万安公主过来,谈经论道。   道觉大师自然也看到萧恒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愕、沉思和冷意。   禅房之中,缕缕佛香还在,萧恒起身,笑着向道觉大师相邀道:“劳烦道觉大师了。”   虽不知道萧家的护卫又查到了什么,但是,道觉大师本身,其实也希望此事能够早日水落石出,萧恒既邀,他自然答应下来,“萧三郎客气,分内之事罢了。”   云岫和云烟有一瞬的迟疑,萧恒却淡淡的瞥过去一眼,两人立即默然无声的在后面跟上。   萧恒和道觉大师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一身僧衣清素,带着几分超凡脱俗气质的道远大师也刚刚回来,双方在禅房门前走了个碰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禅房才被人暗查了一番的道远大师神态从容,面上的笑容更是充满了禅意,犹带几分悲悯的温雅和豁达。   看着这位当时一直陪在万安公主身边、也同萧家人处在同一间禅房里的道觉大师,萧恒带着几分深意的眼睛里,竟然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主动开口,轻声细语道:“冒昧前来,多有叨扰,道远大师。”   万万没想到萧恒竟然会带他来这里的道觉大师,看着萧恒说了刚刚那么一句话之后,竟是直接往道远的房里走,心头也不觉闪过一丝错愕。   进了屋子之后,萧恒哪也不去,直接就看了看窗户,再看看了看那张桌案,便轻轻的笑了,他没再搭理随后进来、面带三分困惑的道远大师,只是冲着道觉大师招了招手,笑道:“道觉大师,是否觉得,这张板足案,也有几分眼熟?”   上次高力士前来探查之时,萧燕绥所说的话语,道觉大师依然记忆犹新。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这板足案上木板褪色,也必然是邻着阳光的方向。”   那一日,道远大师并不在场,道觉大师带去的几个僧人,也都是个顶个的沉默寡言,以至于,道远大师,完全不知晓当日的情况。   等到道觉大师的话音落下,萧恒也站在了那板足案前,十几岁的翩翩少年郎,高大的身影刚好挡住了窗外明亮的太阳光,他就那么如一棵青松般笔挺的站着,眉眼含笑,却仿佛遮天蔽日,端的是让人心底发凉。   “道觉大师?”毕竟是在西明寺的地头上,萧恒还是先问了道觉和尚一句。   如今,除了这板足案的摆放,萧恒的手里也没有更多的证据,可以直接就将道远和尚钉死在佛祖面前,他现在就像是只挖出了一条线的线头,更多的地方,还藏在深处,等待大白于天下。   道远和尚当然知道,萧恒这次来者不善,他的房中的板足案,的确和萧燕绥出事的那个禅房里的东西换过。   这会儿,被萧恒盯上,道远和尚却只是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一派清者自清的坦然平静,看的萧恒嘴角笑意更浓,仿佛还夹着冰冷的嘲意。   但是,萧恒不说、道觉大师也不说,每日精研佛法、生活上的小事自有其他僧人沙弥替他去做的道远和尚,自然不会注意到,让萧恒盯上他的原因,其实就只是板足案的方向这种小问题。   道觉大师又深深的叹了口气,听着声音里仿佛瞬间就老了几岁,“把道远关起来。”   他和萧恒都明白,这件事,还不算完。   ——道远一个出家之人,有什么理由,去谋害萧家的孙女呢?   他的背后,定然还是有幕后指使的。   急着将这些消息告诉祖父的萧恒,谢过道觉大师后,很快便同道觉大师道别,带着人离开了西明寺中。   ·   从西明寺到徐国公府,一路行来,暮色渐深。   回到萧府之后,萧恒本来是径直要去寻祖父萧嵩的,结果,却被婢女带到了萧燕绥的院子里。   晌午那会儿,才被陆府的贺氏给刺了一道的萧嵩饭也没吃,回家之后,便来找自家的宝贝孙女了。   可巧,身为整个徐国公府的主人,萧嵩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孙女守着一个铜锅呢!   萧嵩吸了吸鼻子,书房里渐渐散去的酒味中,还带着一缕香料的味道。   “这是煮什么呢?”萧嵩直接好奇的问道。虽然闻起来似乎很香,但是这股香味带着种奇怪的劲儿,总感觉不像是什么吃食的味道。   阿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萧燕绥倒是回应得理所当然,“澡豆。”   “……澡豆?”萧恒好奇的看着锅里。   萧燕绥抬头看着萧嵩,她刚刚好像听到了一下肚子叫的声音,再看萧嵩一身衣服,明显是刚从外面回来,福如心至一般,突然开口道:“阿翁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萧嵩点了点头,看了自家宝贝孙女一眼,正打算回自己的正院再吃呢,结果,阿秀知机得快,萧燕绥这么一问,她直接就招呼着去厨房里端饭菜了。   “阿翁你稍等一小会儿。”萧燕绥眨了眨眼睛。   萧嵩当即就忍不住的笑了,干脆改了主意留在萧燕绥这里自己吃个午饭。   在等饭菜的过程中,萧嵩还不掩好奇的打量着萧燕绥面前的这口铜锅。   萧嵩倒是知道,澡豆倒的确是可以用锅熬煮的,但是,和萧燕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鼓捣出来的这一锅渐渐析出的乳白色固状物体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用处和用法都是一样的。”萧燕绥直接用铜勺挖了一勺子出来,手边没模子,她站在书房里转了一圈,果断的取了个木头匣子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又用清水把匣子洗净擦干之后,直接用勺子将锅里的高级脂肪酸钠全都捞了出来,一勺一勺的使劲压在了匣子里。   最后,还用勺子背面在匣子里的香皂上使劲拍了拍,全都压平了之后才说道:“唔,最好还是先放放,压出模子之后,把匣子拆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切开就可以了。   萧燕绥屋里的东西,就算是个木头匣子,那也是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榫卯——即使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缺少钉子,但是萧燕绥却就是看中了这个匣子能拆能装,换成瓷器的话,估计就是香皂成型之后再适当加热,把香皂微微融化一圈才能脱模了。   “还得再放两天,回头我给阿翁送过去!”萧燕绥放下铜勺,把匣子里的香皂压实了之后,同萧嵩说道。   其实经过皂化反应的热制法形成的香皂,按照常理来说,反应完成之后,析出冷却脱模,基本就已经是完整的香皂了,就是现在就用,也没什么大的问题。萧燕绥这完全是为了稳妥起见,才再等两天而已。   从刚刚就一直在瞅着自家孙女儿在这里旁若无人的鼓捣东西的萧嵩,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瞅着自家才受伤没两天,就仿佛没事人一样,还是这么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再想想刚刚在陆家的糟心事,还是觉得,这种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再给别人添堵。   自家的小孙女多可人疼啊!性子乖巧,活泼又可爱的,但是,才五岁的小孩子,去扯什么定娃娃亲的事情,莫说成亲了,说句难听的,十年过去,什么变故不能发生,这么早早的定下终身大事,这不是坑人呢么?   ——陆象先还活着的时候,都没起过这种心思,也完全不曾主动探过他的口风,如今,陆象先才去世了没几年,那位贺家阿姊,却是彻底的心乱了,脑子也乱了。   萧嵩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正好这会儿,阿秀也带着人端了饭菜过来了。   “别在书房,一股子香味,影响吃饭的胃口。”萧燕绥摆了摆手,萧嵩也就笑呵呵的跟着她走了出来,阿秀就干脆又在荷花池上摆了一桌。   萧嵩用饭,萧燕绥就这么在旁边坐着,祖孙两个偶尔聊两句天。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萧恒从西明寺回来的时候,石桌上用过的饭菜早就被婢女换成了香茗。   萧燕绥一直坐在萧嵩的身边,听他慢慢悠悠的说了很多事情,有萧家的祖辈乃是南北朝时代后梁的皇室,也有兰陵萧氏数百年的辉煌,还有萧嵩年轻的时候节度河西、大败吐蕃的经历,还提起了萧燕绥的父亲萧华小时候的事情,当然,免不了还有萧嵩经历过的,唐朝皇室的朝代更迭。   大概是年纪大了,话也多了,还忍不住的总想着回忆往昔。   萧嵩抚着那一把美髯,给萧燕绥讲了很多故事。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顶级世家门阀兰陵萧氏近千年的传承,本就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的历史。   身为一个当年中学时代就历史没学好的理科生,萧燕绥认真的听了,也努力的记了,虽然还是免不了的觉得有点脑壳疼。   “阿翁,六娘。”萧恒走过来后,含笑同两人打招呼道。   “哥,你回来了。”萧燕绥也只是打招呼似的随口这么一说,结果,听到萧嵩的眼里,却是立即便敏锐的问道:“三郎刚刚去了哪里?六娘也知道?”   萧燕绥:“……”   又不是不告诉你,阿翁你为什么要这么敏锐,搞得好像是她说漏嘴一样=。=   萧恒也在石凳上坐下,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西明寺。”   看着萧恒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萧嵩心中了然,“又查到什么东西了?”   本来,因为那三个被灭口的家伙身上刀口的事情,萧嵩的注意力都已经放在了军中兵刃的来源上面了,有玄宗在后面追着要彻查,萧嵩也就适当的偷了个懒,打算等高力士查出来的结果了,没想到,自家孙子这是在西明寺又有了新的发现……   萧恒本来就是要和萧嵩说的,当即,也就瞅了仍旧稳稳坐在这里,毫无回避之意的萧燕绥一眼,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当着妹妹的面说。   萧燕绥瞪着自己的哥哥,满脸惊奇道:“哥哥,我都知道你查到新线索了,结果你还想让我走开别听着?”她可是当事人哎……   萧恒:“……”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萧嵩也忍不住笑了,冲着萧恒摆了摆手,“没事,说吧!”   萧燕绥才五岁多,年纪很小是不假,不过,萧嵩早就发现了,自己这个小孙女,除了爱鼓捣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最大的特点大概就是闷葫芦能装事了,嘴紧话少,偏偏主意又特别大。   看萧燕绥身边的婢女阿秀就能看出来了。别人家这么大的小孩子身边,奶娘婢女那都是主母的心腹,每天哄孩子用的,别看萧燕绥也小,但是阿秀现在分明却是唯萧燕绥马首是瞻。   萧恒这便说了护卫在道远和尚的禅房中的发现,以及道觉大师已经将道远和尚暂时关起来了。   “道远和尚?”萧嵩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的无声敲了敲,这和尚精研佛法,以前曾经进宫讲过经。不过,道远和尚辈分高、年龄却轻,若是一开始就是皇宫里哪位往西明寺里安插进去的人马,倒也不无可能。   “道觉一个不杀生的和尚,哪能问出什么来!”萧嵩摇了摇头,看看天色,干脆起身,招呼了一个自己的护卫过来。   “阿翁?”一直没吭声在心里琢磨事情的萧燕绥抬头,低声问道。   “没事,都这个时间了,我就不进宫了,不过总得给高将军知会一声。”萧嵩笑了笑,吩咐完自己的护卫去兴庆宫找高力士送信,便又坐下了。   萧恒也笑道:“阿翁说得极是,圣人本就下旨,此事由高将军调查。”   道远和尚的嘴严不严,萧恒不知道,但是至少他知道,既然要落到了高力士的手里,道远和尚少不了得退一层皮下来。   甚至于,到了高力士的手里,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有没有嫌疑,才是正理。   “不过我倒是没想明白,如果此事真的和道远和尚有关,他为什么要把那个禅房里换出来的东西还放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萧恒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如果是他的话,宁可将那间出了事的禅房直接烧了,一团灰烬,总不会再留下什么证据把柄给人抓吧。   萧燕绥单手托腮,瞅着萧恒,“哥,你为什么要纠结家具的问题呢?”   调查案件,除了各种直接证据以外,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很多人的在场证明、不在场证明之类的间接证据了。   从一开始,萧燕绥在地图上又是计算时间,于是估算范围的,便是为了在那个范围里,直接将西明寺可能够得着的僧人都直接筛查出来。   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强有力的证据,所以,当时那个时间,能不能完成这样的行为,本身其实更加重要。   ——尤其是如果这么一筛,符合作案条件的僧人数量很少的话,找个查案审讯的熟手直接开始盘问就是了。   “额外的动作越多,越容易留下痕迹把柄。”萧嵩捋着胡子,颇有经验的说道。   那个板足案,如果不是收在道远和尚自己的屋子里,那么,看守库房的僧人可能会突然发现多了东西,可能会想起来那会儿有人借用了钥匙,不一定哪一步,便会留下新的证据。   祖孙三人坐在一起,说到了兴头上,干脆就又打算一起吃晚饭,然后继续聊天。   晚霞满天,暮色降临。   和煦的晚风带来了几分夜间的凉意,这个时候,再在荷花池上的亭中石桌吃饭,温度已经稍稍有些冷了。   萧嵩干脆招呼着孙子孙女去他那里,阿秀则是被萧燕绥派去和裴氏知会一声。   ·   萧嵩派来给高力士送信的护卫还在前往兴庆宫的路上。   兴庆宫中,一大早就过来和自己的王妃杨氏一起,一整天都在陪着身体不适的母亲武惠妃的寿王李瑁,却是赶在天黑之前,便已经匆匆离宫了。   空阶夜色如水,晚风生凉。   烛台灯火轻轻爆了一下灯芯,“啪”的一下轻响。   一个身着华丽宫装、姿容妩媚、楚楚动人的女子,仿佛被惊了一下,无意间回头望去。   前来探望武惠妃的玄宗,裹着一身夜色,踏入宫门之后,一眼看见的,便是暖红烛火的映照下,巴掌大的小脸上,犹带三分惊惶的娇软美人。   玄宗站在武惠妃的宫门外,半晌回不过身来。   一直跟在玄宗身边侍候的高力士目光微垂,来时就那么扫过去一眼的时候,却一下子便认出了在武惠妃宫中侍疾的女子身份——蜀州司户杨玄琰之女,寿王妃,杨氏。   灯下美人如玉,寿王妃杨氏一身华丽宫装,越发衬得她身姿窈窕,声音柔软,秀美的面上仿佛永远带着一片清浅笑容,让人见之楚楚生怜。   片刻之后,玄宗步入武惠妃宫门。   寿王妃杨氏忙盈盈一礼。   玄宗走到了寿王妃杨氏面前,他的身影高大笼了上来,却并未言及免礼。   高力士敛眉收目,只做不见。   床榻之上,神色倦怠难掩病容的武惠妃被宫女扶着勉强坐起身来,一声病中仍带几分虚弱的轻语,“圣人,”却仿若惊雷,炸醒了屋中数人。   玄宗抬头看向武惠妃,寿王妃杨氏亦是起身,匆匆走到武惠妃床榻之前,替她整理仍旧宛若鸦羽的一头凌乱青丝。   玄宗走过去,坐在床榻之前,轻轻的握住了缠绵病榻的武惠妃微凉的手。   寿王妃杨氏恭敬的微微垂首立于一侧,默而不言。   同玄宗一起进来的高力士悄无声息的退出宫室,寿王妃寝殿的几个宫女,除了一个心腹仍旧留在里面侍候,其他人也俱是无声的退了出来。   夜色渐深,月华沁凉如水。   高力士静默的站在武惠妃的寝殿之外,不知过了多久,突有一侍卫匆匆而来。   “何事?”高力士只投过了一道略微疑惑的目光。   那侍卫凑上前来,忙将刚刚萧相公府上护卫送过来的消息报告给高力士。   高力士听了,却是眉心微拧,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异色。   思及此前尚未查清的军中兵刃之事,高力士下意识的往武惠妃的寝殿中望了一眼,略微思忖片刻,旋即,他朝着那个侍卫稍稍示意了一下。   那个侍卫立即附耳过来,听了高力士低若耳语的几道命令之后,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才点点头,匆匆领命而去。   ·   转眼间又是两日过去。   被灭口的那三个市井无赖的身份,已经被萧恒悉数查了清楚,还真的就只是几个街头讨生活的市井流氓,无家无口,便是三个大活人突然就丢了去,周围的邻居街坊也只有拍手叫好,断不会有人去报官寻找的那种。   听被抓了的别的小混混说,那几人前几日只说有人介绍了个难得的大生意,便藏藏掖掖的去了,然后便一直不见了踪影。只不过,像是他们这种人,失踪个三五日,说不得便是在哪个酒肆赌场混了去,哪里会有人在意?   倒是那个传闻中,给他们介绍这个难得的大生意的人,市井之中,却是无人识得,便是有那碰巧看见一眼的邻居,被护卫找上门问话的时候,被吓得腿都打哆嗦了,也只说是从来没见过,此前绝不认识。   早就给燕国公府上递过拜帖的裴氏,前两日便开了库房收拾了谢礼,一大早便起身,准备依约前去拜访道谢。   彼时,萧燕绥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呼呼大睡,换了身衣服,一眼看去便是翩翩公子的萧恒过来,眉眼含笑的模样,打发了五郎萧悟去学院读书后,说是要送裴氏去燕国公府上。   然而,裴氏摆了摆手,乜斜了面带笑容的大儿子萧恒一眼。   “接了我的帖子的是燕国公府上张九郎的母亲宁亲公主,今日又非休沐之人,我同宁亲公主在后院说话,燕国公府上也没有人能招待你,难不成还让燕国公府上的管家在旁边站着,然而就让我的儿子在正堂上自己坐着不成?”   萧恒听了,也是一阵无奈苦笑,“如此说来,我便是送母亲也不必了?”   裴氏伸手点了一下他,“你若不用按照你阿翁的意思,继续去查案的话,便也在家中好好读书吧!”   萧恒今年十六,尚未弱冠,也并未定亲。   这个年纪,让他去考科举,萧嵩琢磨着,似乎还早了些,他们萧家又不需要去挣什么天才神童的名号,萧恒又是长孙,再磨上几年性子,稳扎稳打即可。   萧恒听了,也不反对,便只是对着裴氏微笑,“好。”   裴氏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左右拾掇了一番,确定谢礼都备好了,车马也早已经准备妥当,全都没有任何纰漏之后,方才准备出门。   萧恒还是跟过来,扶着母亲裴氏上了马车之后,方才退开。   距离萧燕绥在西明寺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了五日。   宁亲公主今日也在燕国公府中,静待裴氏前来。   等到徐国公府的马车到了,门房分了人去后院送信的同时,大门也已经打了开。   “裴娘子,请进。”一早就在这里候着的宁亲公主的婢女,面上带着笑意,一路引着裴氏穿过花园拱门,进了宁亲公主的院子。   宁亲公主闻声便迎了出来,旁边又有贴身的婢女在一侧轻轻的掀开了垂着的门帘,待到宁亲公主亲切的挽着裴氏的手一同进了去,方才放下。   宁亲公主一直挽着裴氏走到了软塌旁,才眉眼柔软的笑道:“裴娘子,请坐。”   裴氏也是神色温柔,眼睛里仿佛都是感激的笑意,“多谢公主。”   裴氏带过来的谢礼,俱是被云烟和云霞提着,早有婢女接了去,宁亲公主见了,忙道:“我还道你是过来陪我坐坐,说会儿话,哪里就这般客气了。”   裴氏听了,便是莞尔一笑,只道:“我家六娘上次遇险,多亏了遇见贵府小郎君出手相助,今日才来道谢,还望小郎君不怪我才是。”   说话间,又有婢女奉了热茶上来。   说起自己的小儿子,宁亲公主也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由得掩唇笑道:“九郎顽劣,你若这般夸他,他还不得窜上房顶去。”   宁亲公主和裴氏早就认识,虽不是什么闺中密友手帕交,不过,说起话来却也从没有什么生疏陌生的感觉,如今可着张九郎一个矮豆丁说话,裴氏这边一句一夸,宁亲公主一边谦让着,一边却也掩不住的笑。   宁亲公主说的是实话,张岱那脾气,确实暴躁骄纵,而且,才六岁的小孩子,便是骄纵些,也只当是孩子还小呢,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这一回,难得他干件好事,就卖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徐国公府上,饶是宁亲公主,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个小儿子了。   燕国公张说和徐国公萧嵩,两人都是宰相,又有国公的爵位,只不过,张说是典型的文人名相,辅佐玄宗开创开元盛世,萧嵩却是军功晋身,拜相之后反而万事不管。   两人虽然同样的位高权重,却一是话说不到一块去,二又没有半点冲突,以至于,这两个人之间反倒没什么关系,除了宁亲公主和新昌公主乃是姐妹,徐国公府和燕国公府上,更是连年节往来都少。   这一次,张岱算是出手帮了萧燕绥,要不然,怕是这两家依然还是互相敬着远着,却没什么来往。   裴氏和宁亲公主越说越热络,等到裴氏都把那一套夸人的词句全都用了个遍,夸得弄得宁亲公主都有点精神恍惚,甚至要开始怀疑人生,觉得自己是不是平日里错怪了刁钻骄纵的自家九郎的时候,裴氏才算是意犹未尽的喝了口茶,终于从见义勇为的张九郎歪到了长安城里别的的趣味事上。   正说着话,突然之间,帘子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有一阵小土狗叫唤的“汪汪”声。   宁亲公主蓦地脸色一白。   ——她从小就怕这种长了绒毛的小东西,便是皇宫里养着做宠物的小猫小狗都不行,再有老鼠什么的就更别提了。   裴氏何等心细,看到宁亲公主脸色不对,忙收了刚刚闲聊的言语,转而关切的问道:“公主?”只是,裴氏也根本不知道,宁亲公主其实是怕狗就是了。   宁亲公主还没来得及勉强笑着解释一句,从来没人能管的小霸王张九郎便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阿娘!”   “没、没事。”看见自己的小儿子进来了,但是小儿子前几天从山上捡回来的那只小土狗并没有进来,宁亲公主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脸色也随之和缓了些。   裴氏见了,也稍微放下心来。   旋即,张岱的目光又落在了裴氏身上,他还记得,这个人便是萧燕绥的母亲,那日从西明寺匆匆下来便是把萧燕绥接走了,还想问萧燕绥什么时候伤好能出来玩的张岱眨了眨眼睛,特别乖巧礼貌、一点也不骄纵的主动问候了一句,“裴娘子。”   看到帮了自己女儿的人,尤其张岱现在也还是个单论外表十分可爱的矮豆丁小孩子,裴氏顿时也满脸笑意,“这便是九郎了,上次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好好同你道声谢。”   张岱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和萧六娘是好朋友啊,保护她是应该的。”   ——天生骄纵的小郎君也是需要朋友的,尤其需要萧燕绥那种,长得玉雪可爱,漂亮乖巧,不但胆子大而且还能特别安静乖巧还眼神崇拜的坐着,听他的英武事迹一点都不带烦的那种。   天知道萧燕绥根本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是个话多的小萝卜头小嘴“叭叭叭”的在她耳朵边上念经了。   在燕国公府上从来都是被人敬着宠着纵着的张岱,身为一个小郎君完全无处释放的保护欲和倾诉欲,大概全都在表里不如一的萧燕绥这里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因为和裴氏还不熟,即使她是萧燕绥的母亲,张岱自然不会随便开启话唠模式。   结果,就在裴氏用哄着小孩子的口气,同张岱笑着闲聊了几句之后,那只刚刚还在外面叫了两声的小土狗,终于忍不住,从门帘子外面钻进来了。   就这么一只长得普普通通、也就被张岱捡回来这几天,才开始吃饱饭并且吃得油光水滑、仿佛还胖了一小圈的土狗,钻进来之后直接就开始围着张岱摇尾巴。   刚刚听到声音就有些微微变色的宁亲公主,霎时间更是脸色惨白。   裴氏眼睛尖,反应也快,一时间也顾不上再和张岱说话了,忙起身扶住了看上去仿佛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的宁亲公主,“公主!?”   宁亲公主一根手指着张岱,根本说不出话来,小土狗也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晃得跟个蒲扇似的尾巴都停下来了,挤在张岱身边,弱弱的“汪呜”了一声。   宁青公主眼睛一闭,直接就要晕了过去。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平时再怎么骄纵跋扈,突然看到自己的母亲晕倒了,张岱顿时也被吓呆了。愣了一下之后,才急急忙忙的冲了上来,声音惊惶不安,急切的叫道:“阿娘!”   小土狗也跟着张岱上来了,毛绒绒热乎乎的小东西碰到了宁亲公主的裙摆,宁亲公主浑身不自觉的一个哆嗦,脸色苍白如纸,更是好不了了。   一把扶住了宁亲公主的裴氏猛地回头,看着屋子里同样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也都被吓呆了婢女,厉声道:“还不快请太医来!”   一声厉呵之后,那几个婢女如梦初醒,有人冲上来帮裴氏扶着宁亲公主先在软塌上躺下,也有人忙不迭的冲出去请太医了。   霎时间,屋子里一片兵荒马乱。   张岱小脸发白的守着自己的母亲宁亲公主,连自己刚刚赶过来想要问裴氏,他什么时候能和萧燕绥一起去放风筝的话也都忘记了。   裴氏扶着宁亲公主,掌心里也能清楚的感觉到,宁亲公主的浑身紧绷。   裴氏突然微微一愣,宁亲公主的这个反应,不像是突然病了,反倒是有点像被什么吓到一般。 第23章   裴氏犹疑的目光在房中扫过, 却还是没看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   还是等到矮豆丁张岱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使劲拉着宁亲公主的手, 唤她“阿娘”, 结果,那只同样受到惊吓的小土狗战战兢兢的“汪呜”着跟在张岱的身边,还不小心碰到了裴氏的裙子, 感觉到宁亲公主的身体顿时更僵了几分,裴氏才猛地回过神来。   “把这只——来人把这只小东西抱出去!”裴氏本来想让人直接把小土狗赶出去的,但是她一想到这只狗其实是跟着张岱来的,裴氏话一出,差点呛着自己, 顿了顿才尽量委婉的飞快说道。   宁亲公主倒下了,张岱又还是个慌了神的小孩子, 屋子里能主事的一时间竟是只剩下了裴氏, 哪怕她今天才是第一次前来拜访的,六神无主的婢女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有人主动开口下命令了,她们反而能踏下心来做事。   裴氏的话音才一落下, 已经有个婢女捞起小土狗的身子和脖颈,径直就往屋子外面带了。   “汪呜呜……”小土狗可怜兮兮的叫着, 虽然还是忍不住的回头想要看张岱, 倒是也直接就跟着婢女出去了。   没了小土狗的叫声,宁亲公主虽然还躺着,不过明显的, 裴氏感觉她呼吸似乎都要松快了几分。   不一会儿,宁亲公主睁开眼睛,虽然看上去还有几分虚弱的模样,但是,好歹不像是刚刚那般脸色惨白。   看到张岱脸上写满了担忧,眼睛里都有些微微的泛红,怕是都要偷偷哭出来了,宁亲公主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看到裴氏就站在旁边,宁亲公主还想起身招待客人,不过裴氏又哪里能让她这般操劳,直接就伸手按住了宁亲公主,只管让她躺着休息,“哪里就要这般客气了,你先歇着才是正理。”   说话间,之前那个动作快的伶俐婢女已经领着太医进来了。   “沈太医到了!”   裴氏连忙将软塌旁边的位置让开,张岱趴在母亲身边不舍得动,裴氏也轻轻的拍了拍这位小郎君的头,低声叮嘱道:“先让太医为公主诊诊脉。”   张岱听了,点了点头,难得乖顺的让开了位置。   刚刚赶过来的这位沈太医也是两边的熟人,在燕国公府的宁亲公主住处竟然还看到了徐国公府的裴氏,那位沈太医的面上也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他还真不知道这两家什么时候竟然也有交情了。   原本燕国公府上的人过去的时候,沈太医听说宁亲公主毫无缘由的就突然晕了,心里本还有些担忧,结果,这一搭上脉,沈太医的心神立刻就松快下来了。   他捋了捋胡须,收回手后,还神色从容的笑着又道:“还请公主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话虽这么说,但是,看沈太医的脸色,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再确认一遍罢了。   沈太医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这脸上的笑意却是不加掩饰的。   好歹也生过三个孩子的裴氏愣了愣,以手掩口,看着躺在那里的宁亲公主,面上也露出了一点喜色。   矮豆丁张岱的眼睛还有点微微泛红,虽然年轻小还有些不明所以,不过,沈太医没有半点担忧的模样,倒是很好的让这个孩子也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忍不住的小声嗫嚅道:“阿娘没事吧!”   宁亲公主刚刚被惊吓过度,还有些微微反应不过来,被婢女轻轻的捧着另一只手伸出来,又被沈太医诊了诊脉之后,沈太医终于笑着开口道:“恭喜公主了,乃是喜脉。”   宁亲公主闻言,顿时也略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沈太医又道:“从脉象来看,只是时日还短,不过公主本就身体康健,倒是不妨事的。也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似有些被惊到了,我再去开个养神安胎的方子,略喝一两副药,只需定定心神,也就差不多了。”   “阿娘?”张岱仍旧满头雾水,他是燕国公府上如今年龄最小的,对于沈太医虽说的喜脉的说辞,之前碰巧还真的就一次都没听过,免不了有些困惑茫然。   只不过,看着屋子里的大人们这会儿全都不慌了,甚至还都面带喜色的,小孩子一般都比较心大,张岱自然也就跟着放下心来了。   沈太医只叮嘱了两句,宁亲公主虽然身体很好,平日里也要避免再次受到惊吓,毕竟有了身孕的女子,心思精神本就比常人更敏感脆弱一些,这才去旁边被婢女奉了纸笔开方子了。   知道自己只是有了身孕,宁亲公主这次要坐起来,裴氏也就没再拦着她。   两个贴身的婢女小心翼翼的扶着公主靠在软塌上坐着,这么一番由惊转喜之后,宁亲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再同裴氏说起话来,仿佛都比以往又亲近了两分。   张岱在旁边愣着坐了一会儿,才从宁亲公主和裴氏的话语间明白过来,他这是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矮豆丁的眼睛顿时也变得亮了起来,他拉着宁亲公主的手,忍不住就念叨道:“阿娘,我想要个妹妹!”   就和萧燕绥那样,长得漂亮可爱,性格又乖又软,不管是捧着手坐在椅子上听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眨一眨眼睛抬起头望着自己的时候,都那么软糯,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   别人家的小女孩不能天天一起出来玩,自家的妹妹他完全可以带出来玩啊!   宁亲公主笑着伸出手指轻轻的戳了他的脑门一下。   裴氏又同身体稍稍恢复过来的宁亲公主坐着聊了一会儿,这回说的就是怀孕养胎,还有家里年纪小的小郎君小娘子的一些事情了。   不久之后,想着宁亲公主刚刚有孕,也得好好休息,裴氏自然是主动起身告辞。   因为那只小土狗乃是张岱从外面捡回来的,平日里看他的反应,也对那个小东西喜欢得紧,再加上小土狗平时都是在张岱的院子里,也挨不到后院这边,宁亲公主自然也就没管过他,无非是个小东西罢了,儿子喜欢养就养着了。   还是这次,宁亲公主被突然出现的小土狗吓得几乎都昏过去了,她现在又有了身孕,宁亲公主略一思忖,才同小儿子说了自己害怕毛绒绒的小动物的事情。   张岱虽然不解,不过,母亲的身体肯定要比他一时的喜欢重要。张岱也是个沉得下心来的,琢磨着阿娘肚子里的妹妹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出来和他玩,转念一想,注意力就又转回到萧燕绥的身上了。   再加上,等裴氏从张岱口中听说,那只小土狗居然是上次在西明寺捡到的,而且它一开始还跟着萧燕绥,稍稍思量了片刻之后,裴氏终于打定了注意。   最终,因为要陪母亲结果不方便继续养狗的张岱,竟是把这只小土狗直接交给裴氏了。   并不怕这种小玩意的裴氏,干脆就把这只小土狗给带回了自己家里。   等到裴氏乘车回来,萧燕绥自己出来迎,结果,车帘子掀开,一只还有几分胆小怯弱的小土狗反而不停的晃着尾巴,先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用鼻子仔细嗅了嗅之后,感觉到萧燕绥这边的身上有熟悉的气息,那只小土狗可算是找到一个熟人了,直接就“汪呜”着跑到了萧燕绥的身边,开始不停的打转。   萧燕绥不由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认出这只小土狗的身份之后,更是忍不住的伸手摸了摸小土狗的脑袋,“阿娘今日是去燕国公府……这只小狗,难道当时被张岱给带走了!?”   她还以为,这只小土狗看上去长得还行,也不至于瘦骨嶙峋的,应该是当地住户谁家散养的呢,哪里想到,那日在她跟着裴氏回家之后,张岱竟是直接把这个小家伙给带回家里养了,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这只小土狗竟是又被裴氏给带回了萧府。   裴氏也从马车里下来,看到小土狗围着萧燕绥也是如出一辙的打转,不由得便笑了一起来,也不担心,只是说道:“我今天在燕国公府上,倒是还真的撞见了一点意外的喜事。”   萧燕绥撸了两把小土狗的脑袋,觉得小家伙被养得油光水滑的,仿佛比在西明寺那日要胖了一小圈,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意,站在裴氏身边好奇道:“什么喜事?”   裴氏笑道:“宁亲公主今日才发现又有了身孕,沈太医过去诊的脉,必然是错不了的。”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噢”了一声,也跟着笑了笑。   裴氏轻轻的搂着女儿,一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一边又随意的念叨着:“今天我算是正好赶上了,等到宁亲公主这一胎出生,洗三、百日的时候,肯定要来给我送帖子的。”   如此一来,原本都没有什么关系的两家,也就等于开始走动起来了。   萧燕绥随意的点了点头,她虽然芯子里并不是真的小孩子,不过,这种人情往来,裴氏也不会每一桩都和她说,终究还是接触得少,萧燕绥也就没想那么多。   至于那只小土狗,初来萧家,只觉四处虽然和燕国公府相似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偏偏刚刚熟识了没几天的张岱连同张岱身边的婢女护卫都不见了,萧家的这些人于它而言却又是一阵陌生,免不得有些茫然不安,根本就是本能的跟在了裴氏和萧燕绥的身边,旁边也没有别的婢女护卫阻拦,竟是一路就跟到了裴氏的院子里。   裴氏进了屋,在月牙凳上坐下,看见女儿在逗弄着那只小土狗玩,面上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暖意,言语间还有几分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张九郎说,这是你的狗,那日在西明寺山脚下,你离开时太匆忙,都把它给忘记了。”   张岱的本意应该是想着,问问裴氏,萧燕绥什么时候伤好了,他们可以一起去放风筝,眼瞅着夏天就要来了,可就没春天这么好的天气了。   至于这只狗,他帮萧燕绥牵回来了,什么时候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再还给萧燕绥便是了。   萧燕绥:“……”   好的,她瞬间就明白,为什么母亲裴氏去燕国公上拜访了一次,就把张岱从山上带回去的狗给带回来了,敢情张岱当初把小土狗带回家,是琢磨着替她养几天啊Orz   不过这个小家伙,其实还是很可爱的。萧燕绥又摸了摸小土狗的脑袋,也没和裴氏再提当日的危险,以及自己为了让这只小土狗帮忙吸引追踪者的视线,特意将外面的襦裙系在了这只狗的身上。   想着张岱的说辞,萧燕绥琢磨了一下,打算回头让人在西明寺山脚下的村户那里问问,若是谁家散养的狗也长成这幅模样,前五日不小心走丢了,便给那户人家一些银两补偿,普通农户人家,散养的小土狗在村子里向来不金贵,自然也就称不上是夺人所好。至于这只狗,既然带都带回来这么多天,干脆她就养起来好了。   想到这里,萧燕绥摸着小土狗的脑袋,直接和裴氏道:“阿娘,那我就把它带回去了?”   “……原来你真的喜欢?”裴氏也没想到,自家的小女儿竟然还喜欢这种小土狗,以前也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种爱好啊。   “还行。”萧燕绥瞅了小家伙一眼。   待在稍稍熟悉的人身边,小土狗也渐渐放松了下来,这会儿正安静的趴在萧燕绥的脚边上,被萧燕绥轻轻的揉了一下,它才抬起头“汪呜”了一声。   “那就去吧!”裴氏不像是宁亲公主,她从来不害怕这种毛绒绒的小东西,就算养在家里,平日里有婢女仆从照顾着,偶尔也就是女儿把它放出来玩一会儿,在家里留着也碍不着什么事情。   萧燕绥点了点头,带着小土狗就回自己的院子了,今天她还来得及给这只小家伙搭个窝。   而且,除了狗窝,还需要一条遛狗的链子。回头即使不出萧府,在自家到处遛狗,最好也有个绳索牵着,免得万一小土狗跑起来徒惹麻烦,平日里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倒是都无所谓,可以一直散养着。   ·   萧燕绥还在家里,热火朝天的指挥着身边的婢女仆从帮忙在她的院子里直接用木头搭一个小狗窝的时候,兴庆宫中,玄宗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   高力士刚刚追查到了被用来杀人灭口的军中兵刃的来源,便急着回宫禀报此事。   “已经查到了?”玄宗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惊诧的。   毕竟,涉及到有人在长安城中竟然能够私自调动军队,或者仅仅只是动用军械,也肯定是一件滔天大事了。   按照玄宗的推测,这件事,动手之人必然非常谨慎小心。便是高力士亲自出马,玄宗一开始的时候也没觉得,只消三五天便能得到结果。   没想到的是,高力士竟然还真的就这么快便来回禀了。   高力士脸上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变幻莫测,对于如今的真相,实在是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玄宗看着他,“哦?”   高力士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如实禀报道:“说起来,这事能够这么快便查清楚,还与三日前,徐国公府萧相公家的长孙萧恒有些关联。”   玄宗道:“萧恒?我倒是听萧嵩说起过,他这个长孙和上次遇险的那个小丫头萧燕绥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上次你去西明寺查探,萧嵩不是也非得要他那个孙子陪着一起去么。”   高力士点点头,“正是同一个人。”   玄宗随意道:“手足情深,重情重义,也是一桩美谈。”   “圣人所言甚是。”高力士也感叹了一句,然后又道:“前几日,萧相公派人送信,说,萧恒又在西明寺中查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因为被牵连之人乃是道远大师,便请我直接帮忙调查定夺。”   “道远和尚?”玄宗略微一向,便想起了这个僧人,年纪轻轻,一身僧衣,超凡脱俗,看着便是个有慧根的,也精通佛理。   高力士道:“正是,道远和尚乃是西明寺住持道觉大师的师弟,佛法精深,也曾进宫讲过经。”   “他竟和此事有关?”玄宗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微变了变。   西明寺的和尚做了坏事不要紧,便是一锅端了,对于玄宗而言,也称不上是多么滔天的大事,可是,若是这个僧人曾经还进过宫讲过经,并且,和皇宫之中的人有所牵连,那就不单单是要收拾和尚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回事了。   话到这里,饶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力士,脸上的表情都开始跟着微微变动了一下,半晌,他才低声继续道:“这一次,萧恒发现,道远和尚怕是和此前萧家六娘失踪的那间禅房有点关系,道觉大师也认下了萧家三郎的质疑,便把道远和尚关了起来。后来,我派人将道远和尚带来审问,又重新调查了道远和尚的事情,却发现,道远和尚和万安公主私交甚笃……”   高力士说到这里,便闭嘴不吭声了。   玄宗听闻,却是陡然间怔住。   好半晌,玄宗才有些不敢置信的喃喃道:“万安……”   万安公主乃是玄宗的第七女,因为早年出家为女道士,自然便一直不曾嫁人成亲。玄宗怜惜她一人在道观中孤苦,便把这个女儿一直留在了宫中。   说是出了家的女道士,其实平日里万安公主的一切生活用度,依旧还是按照公主的份例,但是出家之人,在吃食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万安公主虽然从来不说,玄宗心里清楚,便更加的心疼这个女儿。   而且,由于万安公主不能出嫁,这么多年一直留在皇宫之中,又能时常陪伴玄宗,时间长了,反而更得玄宗宠爱……   再加上,就算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丝毫短不了万安公主去,可是,玄宗每次看到她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再想起自己别的公主嫁人后和驸马和和美美抚育子女,便忍不住的联想到万安公主以后也只有她自己一人,更是孤苦无依,为人父的满腔疼惜爱怜之情便止不住的上涌……   尤其是,当初万安公主之所以会出家为女道士,也是因为睿宗在长安宫的百福殿离世,随后,玄宗就要即位,顾及孝义,年纪轻轻的万安公主也是主动站出来,以代父为睿宗祈福的名义,才被迫出了家的。   玄宗本就怜惜这个女儿,想到当初,这个女儿为自己分忧时的举动,一时间,更是难以言语。   良久,玄宗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清幽,“道远和尚和万安私交甚笃……也就是说,西明寺一事,怕是同公主也有所牵连了?”   唐朝贵族女子作风一向彪悍,尤其是皇室所出的公主,便是嫁人成亲生子后,都不乏有人自己豢养面首,每日寻欢作乐。   像是这种身份贵重的公主,单单只是自己玩闹嬉戏,却并不随意干预朝政的,都还只是私下里小打小闹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性格还算柔顺踏实的公主了。   若是都像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般,在朝堂上还总想要插一手,谋朝干政,这种权力欲望十分强的公主,才是真的让玄宗头痛欲裂。   并且,唐朝贵族女子中,像是那种出家为女道士的,自己独自生活,却私下里和其他男子有所牵连,则更是公开的秘密……   道远和尚年纪轻轻,长得不入凡尘,在佛法之上更是颇有些见解才情,刚刚高力士一说,他和万安公主私交甚笃,玄宗的心里,基本就已经和明镜似的了,尤其他又时常怜惜万安公主孤身一人,顶多是因为万安公主放着那么多的出身门阀氏族、亦或是科举入仕的年轻郎君不要,非要和一个出家人有所牵连,西明寺偏偏又是唐朝皇室御造经藏的地方,若是被人知道了,说出去毕竟不是那么好听,所以略有些薄责罢了……   并且,万安公主平日住在皇宫之中,她身边的护卫,自然也是宫中侍卫。   若是那日杀人的乃是万安公主的侍卫,那么,那刀口是军中兵刃所致,也就理所当然起来,并且,这件事放在万安公主头上,也就完全不涉及私自调动军队的问题了……   玄宗脸上的表情,先是稍稍舒展,旋即却又拧了起来。   他自然不会怀疑高力士调查的结果真假,依照高力士所言,杀人灭口的乃是公主侍卫,那么,不涉及到谋朝篡位的事情,自然就可大可小,面对自己颇为疼惜的亲生女儿,玄宗当然不忍心太过为难于她。   偏偏,这件事中间,却又牵扯到了萧嵩的孙女。若是旁的人,这件事到了这个地步,玄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萧燕绥乃是兰陵萧氏的女儿,身为萧嵩的宝贝孙女,这件事闹到现在,不给萧嵩和萧燕绥一个交代,肯定也是不行的……   眼看着玄宗神色迟疑不定,高力士略微思忖片刻,又轻声说道:“此事,我并未告知萧相公。”   玄宗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万安公主怎么会突然去为难一个小丫头,但是,若是这事被萧嵩所知道,除非玄宗亲自出面压着,否则的话,便是公主,恐怕一时之间也无法善了。   玄宗在自己的宫殿中来回踱步,考虑再三,想起万安公主出家一事,还是尽量想要压下来,这件事若是真闹起来,萧嵩那个暴脾气,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思来想去,玄宗微微拧着眉,终于打定主意,向高力士吩咐道:“把那日随万安公主出宫去西明寺的护卫带来吧!”   高力士何等心思,岂会不知,玄宗这根本就是打算包庇万安公主,但是,又不能不给萧嵩一个交代,当日奉公主命杀人灭口的护卫,肯定是不能留了。   毕竟,便是高力士这边不说了,萧家一直追查的话,保不准也会把万安公主给牵扯出来,到时候,一边是萧家,一边是万安公主,场面恐怕就更加的难看了……   这边,高力士秘而不宣的抓了万安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卫,转天,朝会之后,玄宗便又把萧嵩给留了下来。   本来,还道是高力士已经查到了真凶是谁,萧嵩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脸上都是乐呵呵的表情,对玄宗何等的信任尊崇,看得玄宗自己都有点尴尬了……   结果可好,等到萧嵩接到玄宗的暗示,并且,高力士也诛杀了万安公主身边的护卫作为给萧嵩的交代之后,萧嵩看着玄宗,整个人都一副懵了的表情。   玄宗一脸无奈的和萧嵩对视着,好半晌,即使萧嵩的脑子里已经在忍不住的骂娘了,但是,看着玄宗一脸期待的表情,萧嵩还是表面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暂时闭嘴了,算是默许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他甚至没问,那两个宫中的侍卫,究竟是谁身边的。   ——萧嵩虽然平日里顶着宰相的名号却不管事,但是,在军中这点香火情还是有的。更何况,皇宫中的侍卫都是个顶个的,突然死了两个,便是高力士亲自动手,又勒令了其他人闭嘴,这种事情又哪里能够真的瞒得住?   当天晚上,萧嵩便已经知道了那两个侍卫,之前曾是在公主身边的。   想着自家孙女之前伤得鲜血淋漓的手指,萧嵩在家里摆弄那瓶酒精的时候,都还深深的锁着眉,又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偏偏,便是在家里,这件事都不能和人说。   另一边,好歹送走了萧嵩之后,玄宗又把万安公主给叫了过来,私下里一顿警告斥责。   ——便是选择包庇了自己的女儿,但是,对于万安公主竟然把手伸到了萧家孙女儿身上的做法,玄宗依然还是万分的不解。   “那个小丫头得罪你了?”把万安公主骂了一顿之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玄宗又是心疼又是气怒,忍不住的追问道。   万安公主低着头咬着牙,却又一句话都不肯吭声。   玄宗看着看着,便又忍不住的开始心疼了。   高力士从刚刚万安公主进来,就默默的带人出了玄宗的宫殿,微微垂眸的站在外面,闭口不言,神色沉静,只当自己是个摆设。   公主做了错事也不能不罚,偏偏之前罚又太过惹眼,还是过了些时日之后,玄宗才又找了个无伤大雅的由头,训斥了万安公主几句,将其禁足了一段时间。   ·   转眼已经到了夏日,盛夏炎炎,树上的知了被太阳烤得连叫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起来。   之前大张旗鼓调查的案子,如今就这么拖了一段时日,然后便没了声息。   过去的时间久了,旁人或许都忘了,身为当事人的萧燕绥,对于这种明显就是冷处理的做法,却是不由得皱起了眉。   萧燕绥手上的伤早就已经好了,又一直用的是皇宫里上好的伤药,然而,当时的刀口毕竟又深又密集,虽然不至于留下明显的疤痕,可是,小姑娘一双白嫩如玉的小手伸出来的时候,看着好像已经没事了,伤得最厉害的地方,摸上去的时候,其实依稀还有些微不平整的痕迹。   请来几个太医都看过,也只是说,小孩子年纪小,长得快,兴许过了这个夏天就好了,但是,若是最终还是留下一点痕迹,却也尤未可知。   萧燕绥蹲在院子里,轻轻的摸着被她好吃好喝的喂养着,似乎又大了一圈的小土狗。   小土狗本就亲人,养熟了之后,更是颇为聪明热情,萧燕绥摸它的头的时候,小土狗的尾巴就转得跟风扇一样,丝毫不肯停息,有时还忍不住的舔了舔萧燕绥的掌心。   夏日炎热,萧燕绥直接便和小土狗一起,坐在了院子里树荫下的石板上,忍不住的开始琢磨,当初对她动手的,究竟是谁。   毕竟,萧嵩当时虽然暂时闭嘴了,但是,高力士诛杀了两个护卫这件事,他自然也和自己的长子萧华、以及儿媳裴氏通过气。   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往下追究,裴氏虽然同样心中气愤,却也无可奈何。   想着萧燕绥年纪小,之前的情况虽然危险,但是她偏偏又一副并未受到惊吓的模样,萧家的长辈,自然也就没一个人和她说起过这件憋屈的事。   只可惜,谁也没有料到,萧燕绥虽然表面上不吭声,但是记仇这件事,她却肯定是要自己记在心里的。   七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本来白天还烈日曝晒,颇为暑热,空气更是愈发潮闷,到了傍晚时分,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惊雷炸响,天上便起了雨。   萧燕绥直接从树下起身回屋,小土狗也跟着她走,没回自己的窝,反而进了屋子里。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刚一开始下,便是豆大的雨点,过了一会儿,雨水愈发密集,瓢泼大雨中,地面仿佛都起了一层白烟。   这么大的雨水,就是几步路,估计也会被淋得湿透,小土狗趴在门边上“汪呜”了两声,愣是回不去自己的小窝了。   一场暴雨之后,倒是将长安城的暑气,一扫而净。   萧燕绥待在书房里,听着紧关的窗外,风声雨声哗啦做响,微微侧过头来,那张粉雕玉琢的的可爱小脸上,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笑意,若是被旁人看见,恐怕只觉心惊。   小土狗还趴在门边看着外面的暴雨,时不时的汪汪叫着呜咽一声,萧燕绥却仿若未闻一般,拿了纸笔,沾了墨水,开始将现有的线索一条一条的写下来,将有些混乱的思路重新理清。   以兰陵萧氏的地位,能让她的祖父萧嵩暂时收手的人,便是在朝堂上,怕是也没有几个。而且,若是地位相当之人,干出这种事情来,恐怕萧嵩更是会死咬着不放。   萧燕绥的眸光一转,直接勾掉了萧家的政敌这一栏。她自己,年纪还小,又一直比较宅,连结仇都没机会,肯定不是她自己的锅,继续勾掉。   剩下的,李唐皇室?以及,总不能是冲着她的母亲裴氏去的吧?   看着这两个可能性,萧燕绥微微蹙了蹙眉,开始琢磨着,下次去外祖父家里的时候,在裴家探探口风的可行性……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祖父可能已经猜到了真相,但是,他既然选择按下此事,就自然有他的道理,萧燕绥理解她的家人,所以她不会去追问。   就让他们以为,小孩子忘性大,省得他们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放心不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萧燕绥自己却是知道,幕后黑手还在,这个亏,她绝不可能白白咽下去……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首先,她得找出针对她的人究竟是谁来。   而且,这个过程,只能靠她自己。   ·   长安城的这场暴雨,夜间稍歇,变得淅淅沥沥起来,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反而又下大了几分,直到晌午那会儿,雨势才算是稍稍小了些,天空却依然未见有放晴的迹象。   这种暴雨的天气,出门更是寸步难行,清早的时候,朝廷便张贴了告示,百官临时放假一天,不用上朝了。   然而,没有人料到的是,这天额外的假期还没过去一半,兴庆宫中便传出了消息,武惠妃病逝。   居住在自己王府的寿王李瑁,得了内侍送来的消息后,脸上霎时间面无血色,片刻之后,更是连马车和雨具都等不及,直接骑马冲向了雨中,就连宫中送信的内侍,都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待到坐在自家正堂,正和两个儿子萧华、萧衡,并长孙萧恒闲聊着这场暴雨之后,今年地里庄稼长势的萧嵩,也得到消息的时候,都略微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萧华和萧衡对视一眼,萧华轻声道:“武惠妃病逝,寿王定然已经赶赴宫中。”   萧嵩一不小心又拉了下自己的那一把美髯,好在这次,又不是自家事,他倒是没失手拉断一根胡子。   萧嵩站起身来,在正堂中转了一圈踱步,然后直接对侍候的婢女道:“去请夫人来,这次她得进宫走一趟!”   萧华和萧衡也站了起来,萧华道:“阿耶,我去告诉阿姀这件事。”   萧衡也是差不多的一句话,“我得和公主说一声。”   萧嵩抬头看了次子萧衡一眼,“别急,消息送来我这里的时候,兴庆宫自然也会有人给公主送信来了。”说着,他摆了摆手,示意府里的人除了给裴氏送信之外,也分人出去,给陆府递个信。   武惠妃得玄宗盛宠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早有皇后之实,出嫁的公主以及命妇,自然要入宫哀悼。陆象先已经去了,他那长子陆泛怕是消息还不够灵通,偏偏陆府贺氏的诰命是来自于陆象先的,以她的身份,还必须得进宫悼唁去。   并且,武惠妃人都去了,这次想来也没有哪个大臣会继续舍命拦着了,玄宗定然会追赠武惠妃皇后之位,并以皇后之礼厚葬之。   很快,听到这么大的消息,同萧嵩一起居于正堂的徐国公夫人贺氏已经被婢女扶着走过来了,萧华、萧衡同时道:“阿娘”。   萧嵩也迎了两步,“来了。”   孙辈萧恒则是直接走过去,扶着阿婆坐下之后,才站在了一边。   贺氏点了点头,面上不见悲戚,神色间还略有些复杂。   萧嵩只看一眼,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发妻肯定是想起了她的亲姐姐,陆府的贺氏。   上次在陆府的事情,萧嵩回来之后,干脆谁也没跟人说,包括自己的发妻。如今,又想起了当日的事情,他也只是略挑了挑眉,捧着手里的茶盏,对自己的妻子叮嘱了一句道:“我刚刚也已经差人去了陆府送信,这次进宫,若是担心阿姊,你便同她一起,多陪陪她便是。” 第24章   前几日, 萧嵩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从陆府径自离去,可是, 除了他自己身边的几个贴身护卫之外, 便是徐国公府上的人,也大多并不知晓此事。   是以,这次徐国公府上的仆从急匆匆的上门来送消息的时候, 陆泛心中除了感动,多少还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尴尬……   让那仆从代为向萧嵩道谢之后,陆泛匆匆忙忙的去了后院,他的母亲贺氏仍旧在小佛堂中礼佛,一副不理世事的寂落模样。   小佛堂香案前供奉的经书, 陆泛只瞥了一眼,便知是出自自己的长子陆冀之手。   说起来, 他虽身为陆象先的长子, 也一直在父亲、母亲膝下长大,但是,他所练的书法,却是另求了名家字帖。   反倒是他的长子陆冀, 却是从小临了陆象先的帖子,习得一手字, 亦是同祖父颇有几分神似。   贺氏素来疼爱陆冀, 又格外珍视这个长孙为他抄写的经书,其实,未尝没有这一笔字和陆象先颇为相似的原因……   念及此处, 原本因为前几日母亲和萧嵩之间的龃龉而免不了有些埋怨的陆泛,却又忍不住的心中一软。   母亲贺氏所言,他又何如不懂,只不过,若是陆冀长大之时,父亲还在,两个孩子又颇为投缘的话,这桩亲事或许还有可能,如今,不管是陆冀,还是萧家的孙女,年龄本就差了几岁,如今又都还十分年幼,却是连提都不必提了。   更遑论,世人虽声称“高嫁低娶”,可是,若是看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姻缘关系,又哪里是依照如此行事?   萧嵩的长媳裴姀,乃是出身河东闻喜裴氏,其父裴耀卿前几年业以拜相,整个裴氏家族,更是绵亘数百年的豪门望族。   次媳新昌公主,则是李唐皇室出身。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就说萧家,前朝亦有萧皇后,隋朝被灭之后,仍被唐太宗颇为礼遇,凭借的,不就是其背后的兰陵萧氏么?   陆泛的心中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然而,目光落在小佛堂上,最终却只是化作了轻轻一叹,躬身行礼道:“母亲,刚刚萧相公派人送信,说兴庆宫中,武惠妃刚刚已逝。”   贺氏越见老迈枯槁的手上,动作突然微微一停。   半晌,她手指微微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念珠,泛着血丝的眼睛里蒙了一层阴霾的雾气,末了,才声音古怪的叹道:“她也去了啊……”   安乐公主、韦后,而后是太平公主,那些曾经立于大唐权利顶端的皇室贵族女子,曾经有多嚣张跋扈,多么睥睨天下,如今,还不是一个个的全都死在了她的前面?   熬死了她们,便是自己下一刻就咽气,贺氏也再没什么怨言了。   贺氏轻轻的抓紧了手中的佛珠,瘦可见骨的手上,勒出来的青筋越发清晰。   只不过,她还想撑着。   陆象先去得早,她还得替他撑着,替他多看几年,看着他们陆家的孙辈长大成才……   陆泛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阿娘,武惠妃去世,各命妇需得进宫吊唁。”   “去,我当然要去!”贺氏手指微微颤抖着数了两颗佛珠,终究还是数不下去,手指一松,晃悠着站起身来,陆泛连忙伸手搀扶了一把,“阿娘。”   贺氏耷拉着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她们全都死了,这一次,她当然要去看看,送她们那些可都死干净了的人一程去!   ·   窗外的雨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萧燕绥将自己已知的所有的线索都写在纸上之后,自然便一眼看出来信息缺失的部分。   上一次,她在兄长萧恒手绘的西明寺地图上,清楚的勾勒出了西明寺中僧人可疑的地方,可是,萧恒再次前往西明寺后,调查出的结果,却是并不曾再同她说过。   这还仅仅只是其一。   至于其二么,自然就是,玄宗下旨后,高力士调查出来的结果了,如今这种想要把事情冷处理的动静,显然不会是无人指使。   萧燕绥自己暂时肯定是没办法从高力士的口中得到真相,不过,她倒是毫不怀疑,就算要这么冷处理,玄宗或者是高力士,肯定也要和她的祖父萧嵩通过气。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是个小孩子,他们可能觉得,小孩子忘性大,这件事所有人都不提,过一段时间,她自己就忘掉了。   不过,同她相比,她的兄长萧恒,却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萧嵩不告诉她的事情,却未必不会和萧恒说。   萧燕绥左手托腮,右手握着羽毛笔,直接在纸面上画了两个大问号的地方轻轻的敲打了两下,“啪嗒”一声,羽毛笔的笔尖沾在纸面上,墨水浸染,直接就将她的问号给盖住了大半。   “啧,”萧燕绥低低的哼笑了一声,随手把笔扔在清水里,等待羽毛笔里的墨水被洗净,然后又将刚刚几乎写满了的那张纸扔进火盆里,直接烧毁,除了盆中的灰烬,再无半点痕迹。   “汪呜……”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土狗的姿势也已经从趴在门边上,变成了乖巧的蹲坐在门口,望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瞅着它自己的小木窝发呆。   萧燕绥站起身来,直接就搂着小土狗的脖子,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外面下雨了,你今天就在屋子待着吧!”   虽然给小土狗用木板做的狗窝本身肯定是防雨的,但是,之前雨势那么大,狗窝里面想要不渗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待着待着,萧燕绥干脆就在书房的门口找了个矮凳坐下了,一边搂着坐下来比她还高的小土狗,一边自言自语般的小声喃喃道:“也许我该问问萧恒,我总觉得,我哥肯定也知道些什么,不过,这件事还得不惊动阿娘祖父他们才行……哎,真麻烦。”   不一会儿,之前被萧燕绥从书房打发走的阿秀又撑着伞过来,对萧燕绥道:“六娘,今日晌午要吃些什么?外面一直下雨,地面路滑,娘子说,让你待在屋里,尽量别在外面走动了,小心淋着雨着凉。”   “暖和一点的热汤之类的饭菜吧!”萧燕绥随口说道,她觉得,自己现在才五岁多,应该还没把菜谱上的东西吃遍,尤其夏天炎热,容易没什么胃口,难得因为下暴雨天气凉快了些,干脆吃点汤汤水水的热乎饭好了。   阿秀点了点头,应声道:“婢子这就去吩咐厨房。”说着,阿秀看见萧燕绥坐在门口抱着小土狗的模样,看上去似乎很无聊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不确定,索性直接问道:“六娘,要不要回屋,等会儿用过午饭,正好睡个午觉。”   萧燕绥摇了摇头,反手一指书房的软塌,慢慢悠悠道:“书房也有软塌,我就想在这里待着。”   阿秀这才作罢,又看了被萧燕绥用一只手臂搭在脖子上,正乖巧的蹲坐在那里,还时不时摇摇尾巴的小土狗一眼,还真是同狗不同命,等下还得着人将给这个小东西准备的口粮也一起端过来。   ——乡下这种小土狗从来都是在村子里随意的散养着,哪里会有人这般精心的养着,便是那些性喜打猎的小郎君要豢养狗,也都是挑的品相一流的猎犬,这种土狗,却是无论如何也入不了他们的眼的……   ·   东宫。   同样一早就得到了武惠妃身死消息的太子李亨,面上犹带悲戚,将那送信的内侍打发走之后,在他自己的书房里,眼睛里反而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喜色。   武惠妃的年龄还并不算太大,是以,她这次身体染恙,众人只当是夏天不小心夜里着了凉,却无一人想到,武惠妃竟然就这么一病不起的去了。   太子李亨低咳了一声,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又在书房里忍不住的踱步打了几个转之后,才口中低声喃喃道:“报应……”   此前,武惠妃便屡次晋上谗言,一心举荐李林甫,待到李林甫颇得玄宗宠信之后,更是投桃报李,与武惠妃一系在政治立场上愈发密不可分,双方势力联手,早就有心欲要立寿王李瑁为太子。   偏偏那个时候,废太子李瑛还在。武惠妃和李林甫何等心机手段,再加上有玄宗宠信,他们愣是敢罗织罪名,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妄图谋反。待到三人俱被玄宗抓起后,武惠妃更是屡次三番的进陷谗言,竟是一心要逼死三人。   俗话有言,虎毒尚且不食子,当时,莫说是其他朝臣,恐怕,便是被缉拿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没有想到,玄宗在武惠妃的挑唆之下,竟能如此心狠,直接在一日之内连续诛杀三子!   当时,玄宗三子身死的消息传出来后,朝中一片哗然,像是李亨等皇子,亦是颇为惊惧,心有戚戚焉。   还是有人悄悄提到了当年的安乐公主和韦后,以及太平公主一事,李亨方才背脊发冷,恍然惊觉,玄宗的皇位来之不易,又经历过韦后之乱和先天政变,对于这种谋朝篡位之事,尤为敏感。   对于玄宗来说,若是有人试图染指皇权,即便那人乃是太子,玄宗恐怕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   武惠妃多年盛宠不衰,偏偏她背后的武家又一直被打压,武三思之后,其余的武氏族人,便是再给他们三个胆子,怕是也起不了什么风浪了。而且,由于武氏拖累,武惠妃始终不曾得封后位,玄宗对她,才是多少年的怜惜和自觉亏欠。   尤其武惠妃便是搅风搅雨,也是仗着玄宗宠信进陷谗言,让她自己去搬弄权术,武惠妃还真不是有这个本事的人。在朝堂上处处弱势、便是后宫之中,也从来只能依仗于玄宗的武惠妃,同早已经有了储君之位、又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颇为亲近抱团的废太子李瑛相较,玄宗更加信任谁,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   如今,武惠妃身死,李亨身为太子,纵使仍有李林甫在朝堂上处处针锋相对,少了一个在后宫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又盛宠不衰的武惠妃,李亨仍旧是能够长舒了一口气。   又在书房中止不住兴奋的踱步了两圈之后,太子李亨直接戴了斗笠,径自去了后面,打算同自己的长子李俶说些事情。   李俶的寝殿里,和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李文宁也在,还有就是因为母族卑微,幼时一贯被东宫众人无视的小可怜李倓了。   在整个东宫之中,便是太子李亨,也对自己的第三子李倓多有忽视,基本上,李倓也就只和兄长李俶、三姐李文宁关系较为亲厚了。   看到这三个孩子又扎堆凑在一起,太子李亨的眼中还微微闪过了一丝诧异之色。   上次他们三个从西明寺回来,太子李亨方才知晓,李俶是带着李文宁和李倓一起去踏青的,这会儿又见他们三个在一起,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三人之间关系亲近了。   李俶和李文宁乃是一母所出,吴氏生下李文宁后,在女儿不到一岁时便已经离世。   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比起真正的父亲太子李亨,身为兄长的李俶才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一手把妹妹拉扯大了。   并且,在李俶照顾妹妹的时候,看着同样在年幼之时便丧母的三弟也是小小一团,颇为可怜,一时恻隐心起,李俶干脆就把弟弟妹妹放一块,一起拉扯着照顾起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太子李亨也是恍然发觉,这三个孩子都是母系卑微、且早年丧母的,难怪会在一起抱团……   并且,李俶乃是他的长子,自不必多说,上次李文宁去宁亲公主所在的燕国公府上,做事也是极为仔细,这两个孩子,让太子李亨来说,倒是都很不错。至于李倓,他才八岁,也没干过什么,还是先当成是一个搭头吧!   太子李亨同李俶、李文宁和李倓说了武惠妃今早在兴庆宫中去了的消息,又难得细心的叮嘱了他们,稍后要进宫去哭灵的事情,然后方才离开。   等到太子李亨在雨中的身影走远之后,李俶、李文宁和李倓才面面相觑起来。   李俶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武惠妃去世,圣人定然心中悲戚,宫中这段时间,怕是颇不平静了。”   李倓一只手指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没有说什么。   李文宁倒是琢磨了一下,突然说道:“上次阿耶让我去燕国公府上探望姑母,萧六娘受伤的事情,后来仿佛就没了声息?”   李俶闻言也是一怔,顿了顿,才有些不解的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是如此。”   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这样啊……   “……”李倓倒是忍不住的想起了那个出门的时候脸上居然还带着蚊子包的,并且睁大眼睛问他话的小女孩。   末了,李倓小声说道:“便是还有动静,这次赶上了武惠妃病逝,其他的事情,估计也都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了。”   “三弟说的有理。”李俶点了点头,对此颇为赞同。   李文宁也小声道:“也不知道,这次萧六娘会不会随着母亲一起进宫吊唁。”   李俶回答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会。”   “不会。”李倓则是几乎是和李俶异口同声的小声道。   兄弟两个互相对视了一眼,李俶小声同妹妹解释道:“裴娘子、新昌公主肯定会来,还有徐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贺氏。”   “她太小了。”李倓则是直接回答了萧燕绥肯定不会出现的原因。   以徐国公萧嵩的地位,还有玄宗对他的宠信,萧燕绥身为萧嵩唯一的小孙女,头顶有没有别的白送的封号不好说,但是,一个五岁的小豆丁,就算有个封号,让她进宫也是添乱……   李文宁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说道:“我就是好奇,当时究竟是谁在西明寺动的手,我都不敢再去西明寺玩了。”   顿了顿,李文宁又道:“哥哥,三弟,你们觉得,这件事,究竟是查不出来,还是没能继续查下去……”   一时间,兄妹三个互相对视,默默无语。   说起来,便是太子李亨,后来,也没有再和他们提起这件事,不过想来,应该是得到了些许消息,所以才就此三缄其口吧!   李文宁试探着说道:“回头我问问阿耶?”   李倓在想事情,又没吭声。   李俶的面上,却是闪过了一丝犹疑之色,“这——”   李文宁更加小小声的说道:“武惠妃死了,阿耶的心情,应该还行。”   李俶和李倓对视了一眼。   太子李亨的心情哪里是仅仅还行?   就说今天外面还一直在下雨,太子李亨都按捺不住的披着斗笠亲自过来和他们分享这件“好消息”了,虽然脸上的神色还算肃穆,可是,太子李亨言语间的放松轻快却是掩都掩饰不住。   李倓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在东宫放鞭炮动静太明显的话,太子李亨绝对就亲自去放炮庆贺了……   又迟疑了一会儿,好奇心渐起、压都压不下来的李文宁终于打定主意,小声和兄长和弟弟说道:“那我等下就去问阿耶了。”   ·   洛阳城中,亦是夏雨绵绵。   然而,杨府之中,如丝的雨幕之下,却是热热闹闹,一团喜气。   武惠妃的亲生女、又备受玄宗宠爱的咸宜公主和杨洄的长子今日刚好是百日宴,一时间,洛阳城中的名门望族,俱来道贺。   前厅里,杨洄正面上带笑的忙着招待男客,仅有一园之隔的后院花厅之中,则是有奶娘抱着今日刚好百日的杨家小郎君,陪在咸宜公主身边,同诸位夫人或是名媛贵女一起坐着说话。   临近晌午,酒宴已开。   杨洄忙着自己嫡长子的百日,脸上的笑意满满,便是旁观之人看了,都忍不住的要随他笑上一笑。   刘氏体弱,不能出门做客,咸宜公主的嫡长子百日,索性便是并未及冠的赵府嫡孙赵君卓亲自前来道贺。   酒过三巡,被诸位客人给灌得差不多的杨洄借着要去看看咸宜公主和自己长子的名头,忙不迭的溜到了后面的花厅之外,站在院中同咸宜公主说了几句话。   大唐贵族女子作风一向彪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说辞。   杨洄站在花厅外和咸宜公主说话,正好又赶上了今天过百日的小郎君突然响亮的哭了起来,花厅中的奶娘匆忙哄着小郎君,其他夫人和小娘子却是笑做了一团,有个伶俐的手里捏着团扇,轻轻掩唇,便忍不住的笑道:“小郎君这是听到了自己阿耶的声音,便出声要他抱呢!”   咸宜公主听了,也不觉莞尔。   前厅的酒宴未散,主人家杨洄偷溜了躲酒,其他的客人,有人继续坐下喝,自然也有人在园中四处走走,透透气。   赵君卓此时毕竟年轻,虽然在酒宴上也能应付过去,却终究不喜,便也自己一个人瞅了个空便偷偷溜了出来。   一袭青衫落寞的少年郎,站在春花谢过、细雨潺潺的桃花枝下,端的便是一副令人心醉其间的好风景。   后院花厅的拐角处,刚好有人的座位能够看见那一树桃花谢过,只剩青枝绿叶的树下,赵君卓微微抬起头时,因为距离较远而面孔不甚清晰,青衫墨发,一身风度却令人心驰神往的模样。   当场就有小娘子用团扇遮了脸,貌若娇羞,团扇遮不住的一双水眸,却是睁大眼睛的竭力望了过去。   “那位小郎君是谁?”捏着团扇的小娘子轻轻的戳了戳坐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位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倒是个混不吝的,听见有热闹了,忙转过头来,“我看看,哪个?”   坐在花厅转角处的小娘子也不用团扇遮面了,直接伸出团扇就冲着桃花树下的少年郎那边指了指。   使劲抬头张望的另一位小娘子也睁大了眼睛,末了,叹了口气,“看不清!”   “哎,你,我白高兴了!”   顿时,两位小娘子你戳戳我,我拽拽你的笑着闹成了一团。   还是站在花厅之外的杨洄,听了花厅中有人笑闹的动静之后,回头望了一眼,当即低声笑着回答道:“那位小郎君是赵府,赵君卓。”   得了名字的两位小娘子,还不及回味“赵君卓”这个名字,便有人突然回过味来,“啊呀”一声,忙不迭的问道:“赵府,哪个赵府?”   旁边一位娘子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就是洛阳城的赵府,还有哪个赵府?”   一时间,花厅里顿时一片轻轻的抽气声,有位娘子快人快语,眉梢一挑,直接道:“今日是个大好的日子,都五年前的旧事了,还提那赵府作甚?”   有年纪尚轻的小娘子听了,虽是在洛阳城长大,却因为当时年纪尚小,并不清楚五年前几乎震惊了整个洛阳城的一桩旧事,当即便忍不住眼巴巴的看着那位快人快语的娘子,希望她们多聊几句,透露些消息出来。   就连咸宜公主,其实也是在五年前才嫁来到洛阳,与杨洄完婚。   是以,五年前赵府的那桩旧事,她确实将将没赶上,还是今日听人提起了,方才知晓。   想了想,咸宜公主也是忍不住的好奇,便也小声轻笑了一句,柔声道:“大家坐下来闲聊着说说话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你们这么一提,倒是连我也好奇起来了。”   一群八卦的人坐在一起,自然就是要聊八卦的事情。   虽然还推推搡搡的,不过,坐在花厅里的几位娘子,终究还是细细说起了五年前,赵府的一桩旧事。   桃花枝下,赵君卓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花厅中,还有人小心翼翼的说起了赵府五年前的惨事。   不过,即便是知道了,他的心里,其实也是不在意的。   赵君卓的目光悠远,神色间似有些微微的恍惚,他还记得,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求神拜佛不如求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和母亲吧。”   明明世人呼母亲,多是用阿娘,偏偏只有她,那个时候,一口一个母亲。   赵君卓微微垂眸,想起昔日的她,眼睛里便忍不住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旋即却又是生死相隔的心疼。   五年前,洛阳城的赵府,青天白日里,平白发生了一桩意外。   一场根本来不及浇灭的大火,竟是直接烧死了赵家的家主并宠妾,就连那位宠妾所出的几个子女,也都和父母一起丧命,当然,一同去了的,还有赵君卓的双胞胎姐姐,刘氏所出的嫡女赵妧娘。   一夜之间,偌大的一个赵家,竟是只剩下了赵府早就修身养性、不再管事的老郎君,病弱不能理事的赵家嫡妻刘氏,连同赵府嫡孙赵君卓。   说起赵府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便是旁人都心有余悸。   “也不知道那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听说火势是一下子就忽得起来了,还有几声巨响,在洛阳城隔着两条街的远处,恨不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刚刚那位快人快语的娘子这会儿说起五年前的事情来,还是绘声绘色,心里还有些惊惧。   旁边也有人小声补充道:“我倒是听说,当时赵家那么多的仆从护卫,不管是赵府的郎君,还是几位小郎君小娘子,竟是一个人都没能救出来,那一次,赵家可是惨得不行。”   最先对赵君卓充满好奇的那位小娘子,听了这般可怕的故事,早就被惊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也顾不上赵君卓站在树下一身落寞、翩然若仙的身影多么好看了,只是攥着手里的团扇,随着众人一起,有人补充一句,便随之低低的轻呼一声,末了,才摇摇头,声音颤弱的感叹道:“赵府好惨啊,想想就可怕……”   就连咸宜公主,都听得时不时的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喃喃道:“我都不知道五年前赵家还遭过这等惨事。”   “可不是么,”那位快人快语的八卦娘子也摇了摇头,更加压低声音的小声感慨道:“听说后来赵府的郎君出殡的时候,在那场大火里被烧得,连那骸骨都是断裂不全的……”   大夏天的,又下着绵绵细雨,这一说起骸骨尸首,花厅里的娘子、小娘子们甚至开始觉得,身上都有些冷了起来。   有人心中惶恐不安的轻轻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拍拍胸口,定定神之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的继续小声说道:“赵府的火势,怎么会这么大……”   都把骸骨给烧得断裂不全了,这得是什么火啊,可怕……   偶尔有个胆大的小娘子,也小声嘀咕着插了一句道:“单就火烧,估计也只是烧毁了衣物……”略微顿了顿,她还特意没提大火会烧坏了皮肉的说辞,“可是,把骸骨都烧得断裂不全,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这话一出,自然就有善于质询的人也补充道:“就是,一场大火又不是一直烧,赵府又不是没有仆从,忙着救火浇水的,怎么也不至于那般吧!”   旋即,又有人回忆道:“五年前赵府那事,我倒是也有所耳闻,虽然赵家颇惨了些,可是,我倒是听说,莫说是赵府两边的邻居,便是赵府自己的房子,除了那一间,好像也都没有烧得太厉害,后来把房子扒了重建,那是为了吉利,我怎么觉得,那火烧起来的时候,声势虽大,火势却并非特别大……”   “这就不知了。”之前那个说得津津有味的娘子也困惑的摇了摇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当时好像是说,就那么一间房子烧毁得最厉害,旁边的房子据说都没什么大事,也是奇了。”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场大火来得最为古怪了。”刚刚盯上了赵君卓的小娘子忍不住喃喃道,顿时赢得了花厅众人的赞同。   桃花枝下,赵君卓已经径自转身,沿着遮雨的回廊,慢慢的走到了别处。   五年前的时候,赵君卓虽为赵府嫡子,可是,母亲体弱,又不被父亲所喜,父亲的宠妾又接连生下子女,偏偏祖父又对家中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个时候,赵君卓还以为,自己需要一直藏拙,只要小心翼翼的护好母亲,阿姊,然后才能图谋以后。便是小时候受些委屈,只要母亲还在,阿姊还在,又能算些什么呢?待到他长大之后,羽翼渐丰,幼时忍受的一切,自能悉数奉还!   然而,赵君卓没想到的时候,后来,他的阿姊赵妧娘被人所害,一身风寒病重,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母亲亦是体弱,因为阿姊赵妧娘的事情,更是难以支撑,那段时间,是赵君卓经历的最为晦暗不明、仿佛再也看不见前路,几乎难以支撑的时日。   等到阿姊赵妧娘好不容醒来后,阿娘刘氏喜极而泣,可是,赵君卓同赵妧娘乃是双胞胎姐弟,是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最为亲密的关系,便是母亲都不曾察觉丝毫,但是,赵君卓却能够隐隐感觉到,他真正的阿姊赵妧娘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便是经历了生死,他那个阿姊赵妧娘,也不可能变化那么多……   只不过当时,连命都要活不下去了,赵君卓也就一直默默的没有多言。   再后来,便是让赵君卓完全始料未及的变故了。   她死了,宠妾灭妻的父亲也死了。   一夕之间,从来万事不管、稳坐钓鱼台的赵家老郎君被迫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自己膝下独子已逝,整个赵府就只剩下了赵君卓这唯一一个嗣子嫡孙,他的祖父,那位对他们母子三人的遭遇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他儿子宠妾灭妻的祖父,终于是再也没法万事不管的作壁上观了。   说来也是可笑,父亲死后,他的祖父倒是开始对他重视起来了。让赵君卓来说,早年丧父,反而是他这一辈子最为幸运的事情。   父亲死了,他能好好的活着,他的母亲刘氏,也能好好的活下来了。   唯一不幸的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去死的,却让她也白白赔上了一条性命呢……   雨声未歇,已经是翩翩公子的赵君卓站在长廊之下,神色怅然。   她死了,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每次在阿娘的小佛堂里,看到阿姊赵妧娘的牌位,有时候,赵君卓就忍不住的想,他当时看到了她那么多偷偷烧掉的鬼画符,却一直都没有细细翻找,也许里面,就有她的名字呢。   到了最后,他竟是连想要偷偷替她立个碑都不行……   前厅的酒宴未散,在后面躲了一会儿的杨洄,又和咸宜公主说了两句话,便回了前厅,继续去招待今日的客人了。   听了一嘴五年前赵府的旧事,不管是咸宜公主还是其他几位娘子、小娘子,全都是心神激荡,再加上这个故事到了最后,竟然还是个悬案,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捏着团扇的小娘子用手背贴了帖自己因为听故事心生震撼而有些发热的脸颊,一抬头,忍不住低低的“哎呀”了一声。   刚刚立在树下的赵君卓竟是已经走远了,她适才只顾着听故事,竟然都没注意到这些。   这位小娘子轻轻的跺了跺脚,听过赵府的事情之后,有人因为心生惶恐惊惧,免不了的想要对赵府敬而远之,自然也就有人因为对赵家的往事越发的好奇起来。   一个身上背负着故事和秘密、却又风度翩翩的小郎君,自然也就更加的惹人探寻,让人忍不住的想要知道,他的那些,仿佛比话本上还离奇的过去……   今天毕竟是喜事,刚刚因为咸宜公主也好奇,一群人在花厅里说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稍微静默了片刻之后,自然也就有人顺势又起了个话题,三下两下有人附和捧场,花厅里的气氛便再次热闹起来了。   这回子,没有人再提那赵府五年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便只是你先赞一下咸宜公主的嫡长子长得玉团可爱,我再夸一句小郎君就算哭起来都是中气十足,看着就满是精神气。   然而,众人笑着赞着的热络话说了没两圈,杨府上,却又突然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从长安到洛阳,六百里加急。   武惠妃昨日病逝的消息,昨日从兴庆宫出来,今日便送到了咸宜公主的手里。   霎时间,不管是后院的花厅里,还是前厅的酒宴之上,众人皆惊,顿时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咸宜公主手里的娟帕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她的脸色一片苍白,好半晌,眼睛才微微转动了一下,整个人仿佛都僵在了那里一般,完全是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送信之人。   前厅的杨洄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已经匆忙离席冲到了咸宜公主这边。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去挑剔主人家的待客之礼。   就算杨洄匆匆离席之后,仍旧坐在酒宴上的客人们,有互相熟识的,便私下里偷偷交换了几个眼色,明面上,却是谁也不曾开口,也都继续闭口不言。   赵君卓的眼皮有一瞬间的轻跳。   只不过,武惠妃这等人物,和他还是太远了些,便是在杨府骤然听到了这般惊人的消息,赵君卓依然微微垂眸,神色镇定自若,不悲不喜。   虽说除却死生无大事。   可是,别人的生死,却又与他何干? 第25章   长安城的消息一到, 咸宜公主不敢置信的怔愣了许久,她猛地站起身来, 竟是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花厅。   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几位娘子、小娘子霎时间全都安静下来, 场面上寂然无声,只悄悄的交换个眼色。   在这种情况下,杨府小郎君的百日宴自然也办不下去了, 杨洄匆匆向今日前来的客人告罪之后,便也追着咸宜公主的身影急急离去。   有和咸宜公主或者是杨洄交好的客人,当下也就主动站起来,指挥着杨府的人,帮忙送走了其他的客人。   至于咸宜公主和杨洄, 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便立即离开洛阳城, 赶赴长安城的兴庆宫中。   赵君卓自杨府回家后, 本来是习惯性的前往母亲刘氏偷偷供奉着早逝的赵妧娘牌位的小佛堂,不过,进了正院之后,却有婢女等在那里, 行礼轻声道:“小郎君,郎君在院中等你。”   赵君卓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 微微瞥过去一眼, 带着些漠不关心的冷漠,然而,看着那个低垂着头的婢女恭恭敬敬的模样之后, 赵君卓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个犹带几分讽刺的笑容,“前边带路吧,我这边去见阿翁。”然而,赵君卓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温和,好似心底对祖父的怨怼疏离全都不存在一般。   那个婢女微微颔首,低眉顺眼的走在了前面。   曾经,赵君卓就鲜少前来的院中,赵府的老郎君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却依然整齐的束了起来,露出一张带着清晰皱纹和岁月沧桑的苍老面孔。   “阿翁。”赵君卓微微低头行礼,十足的恭敬,却绝不亲近。   赵府的老郎君眉心微拧,自从赵君卓的父亲、他的独子意外去世之后,原本心性平和、颇有一种超凡脱俗气质的老者,便迅速疲惫苍老了起来,并且,面上永远带着种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肃穆严苛。   赵府老郎君皱着眉直接开口问道:“听闻,今日咸宜公主和杨洄长子的百岁宴上,出了些意外?”   赵君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平静,“长安城中送来的六百里加急,武惠妃去世,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急着回宫奔丧。”   赵府老郎君的神色微微一变,他忍不住的看向神色依旧平静如此的赵君卓,自己这个孙子的语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就仿佛,赵君卓刚刚说的不是宠冠六宫的武惠妃的身死,而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寻常妇人一般……   如此反应,若说是心有城府、不动声色,倒是够格了,可是,赵君卓的反应,并非只是心机深沉,而更多的却是一种万事不以为然的漠然,这般过度冷清的性子,反而让赵府的老郎君时常有种心中不安的感觉……   末了,赵府的老郎君微微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赵君卓可以离开了。   赵君卓依旧是礼节周到的行礼之后,方才转身离开。   偏偏少年郎的肩膀还有几分瘦削,然而他的背脊,却如松柏般挺得极为笔直,带着种宁折不弯的孤绝气势,仿佛再大的风浪,也别想再让他低头退让哪怕一丝一毫。   ·   武惠妃去世一事,还是等翌日徐国公夫人贺氏、新昌公主,连同萧燕绥的母亲裴氏纷纷进宫哀悼之后,一觉醒来发现家里竟然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的时候,萧燕绥才从阿秀口中知晓的。   ——只不过,以武惠妃的身份,萧燕绥就算知道她去世了,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反正她又不认识=_=   萧燕绥自己吃了早饭,在书房里鼓捣了半天,又自己吃了午饭,还去睡了个午觉醒来之后,才算是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院子里,和小土狗玩了一会儿。   因为昨日那场暴雨,小土狗的狗窝都被雨水浇得不成样子了,萧燕绥干脆在自己寝室的外屋铺了个毯子,算是个给小土狗的简易小窝了。   现在是夏天还好,等到冬天,天气冷了,还是得把小土狗养在屋子里才比较暖和。   闲着没事的萧燕绥自己在书房里,干脆将上次做好压实装在匣子里的香皂取了出来。   按理说,萧燕绥是用的热反应制皂法,反应完成后,稍稍放置几个小时,等香皂析出成型差不多就可以使用了,只不过,萧燕绥本身又不是特别着急,干脆就将这匣子香皂多放了几天,等到阿秀她们都快要忘记之后,才突然想起来,然后就开始鼓捣起来了。   “汪呜?”跟在萧燕绥脚边的小土狗闻到了一股香味后,不免有些好奇的伸出前爪搭在案台上,还试图用湿润的小黑鼻子头去嗅一嗅那块香皂,只不过,这种明显和食物天差地别的香味,小土狗稍微好奇了一下之后,便别过头去,明显失去兴趣了。   萧燕绥手里拿着把刻刀,把木头匣子整个拆开之后,在一大块香皂上比划了一会儿,才开始在距离边缘大约三厘米的位置处开始慢慢的切割。   等她将香皂切成了大小差不多的十几块之后,又将剩下的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香皂快收集在一起,放在了一个小碗里。   ——若是在后世,这些剩下的肯定就当成废料扔掉了,不过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唐朝,还是收起来慢慢用吧,平时洗手其实也不错。   “阿秀,”萧燕绥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声,切好香皂之后,她随手把刻刀扔在了案上,然后开始重新拼凑被她拆成好几片的木匣子。   趴在萧燕绥脚边上的小土狗也抬头冲着院子“汪呜”了一声。   几乎是瞬时的,阿秀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便朝着书房的方向来了,进屋之后,阿秀轻声道:“六娘,婢子在这里了。”   “嗯,你把这个——”还在组装木头匣子的萧燕绥头也没抬,直接随口吩咐道:“这几块香皂——算了,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好,你把这几快东西分一分,给我留几块,剩下的全都送去给阿娘那里吧!”   结果,萧燕绥的话音还没落下,看到萧燕绥随意扔在桌案上的刻刀之后,阿秀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六娘!”阿秀满怀担忧,还有几分后怕,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啊?”手里还抱着榫卯结构木匣子的萧燕绥闻声抬起头,还有几分不解的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对吗?”   阿秀的目光还落在那把刻刀上,忍不住的喃喃道:“刻刀太危险了,若是不小心伤到手怎么办……”   书房里的刻刀,其实一般多用来雕刻印章。   萧燕绥本身没这个爱好,但是,她的书房里,却也收藏了几块极其珍贵的石料,刻刀当然也是配套的东西。   平日里,这种东西被当做收在盒子里的摆设和装饰,便是阿秀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可是如今,萧燕绥竟然把刻刀拿出来玩了,阿秀自然就忍不住的开始担心起来。   “切两块香皂而已,都是软的东西。”萧燕绥随口说道。   阿秀看着被萧燕绥称之为“香皂”的那一堆十几块乳白色半透明的块状物品,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萧燕绥做香皂的过程,阿秀是经历了全程的。   她走上前去,有些小心翼翼的伸手摸了摸,触感光滑柔软,有些十分舒适微妙的滑感,而且,明明是用烧碱和猪油熬煮出来的东西,现在却并不烧手,也完全没有油腻和油花的感觉,竟是只剩下最后放进去的那些香料的味道,而且,这些香皂的香味,比之前的香料,似乎要柔和许多。   阿秀一时间颇为惊奇,忍不住又伸手多摸了两下。   “六娘,你说这些东西,和澡豆差不多?”阿秀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嗯,”萧燕绥随意的点了点头。   从新组装好榫卯结构的木头匣子之后,因为木头上免不了的会沾染一下香皂,萧燕绥直接把木头匣子泡在了水盆里,自己先洗了一边之后,阿秀帮她换了干净的水,萧燕绥便又用清水继续泡着,只是先把手洗干净擦干。   “多泡一会儿,然后再把匣子从水里取出来擦干再晾。”萧燕绥闻了闻用香皂洗过手之后的味道,觉得还可以——虽然平日屋子里就有这种香料,听起来味道有些重复,多少有些腻歪就是了,下次大概可以换点新鲜清新的香味,比如薄荷就不错。   ——话说唐朝这会儿有没有薄荷来着?   萧燕绥一边琢磨,一边寻思着,这种问题,大概得去询问太医比较好?   “你可以先洗洗手试试,我感觉效果还可以。”萧燕绥擦干净手之后,又轻轻的闻了闻自己手背上的味道,还是挺清新的。   阿秀轻轻的抿了抿唇,却并没有学着萧燕绥那样用香皂洗手,而是重新清洗了一边之前那个盛着香皂的木头匣子,便感觉到,比直接用香料要淡一些的味道仿佛留在了指尖。   阿秀一边满心惊奇,一边轻声说道:“娘子大概要等傍晚时分方才能回来,婢子先将这些香——香皂收起来,稍晚些再送去娘子那里。”   萧燕绥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可以。”   ·   待到晚上,裴氏一行人的马车回来之后,反正也闲着没事的萧燕绥直接走到了院子里去迎。   “阿娘!”看到裴氏下车之后,萧燕绥径自走了过去,随后,又和同样刚刚下了马车的新昌公主笑着打过招呼。   小土狗被萧燕绥用绳索牵着,这会儿正乖巧的蹲坐在萧燕绥的脚边,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帅气活泼的模样。   等到徐国公夫人贺氏被婢女扶着缓缓下了马车之后,萧燕绥挑了挑眉,却依然还是笑着开口,“阿婆。”   徐国公夫人贺氏闻言只是微微颔首,面上却不带什么笑意,又和裴氏、新昌公主示意了一下之后,便被婢女扶着,径自回她所在的主院去了。   明明萧燕绥就是萧家如今唯一一个嫡亲的亲孙女,但是,或许就是天生互相不投缘,徐国公夫人贺氏和萧燕绥之间,可以说是一直以来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徐国公夫人贺氏当然也做不出来什么为难自家孙女的事情,萧燕绥外表上看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但是,芯子里毕竟也是个成年人,不投缘而已,她当然也不会故意去气她,甚至于,顾忌着徐国公夫人贺氏的长辈身份,萧燕绥每次不巧碰见她,还会比平日里表现得更加礼数周到。   不过,人合人的眼缘就是这么奇妙的事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看不惯也就是看不惯。   萧燕绥越是礼貌,徐国公夫人贺氏见了,反而越发觉得烦躁,只不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烦闷却完全没有名正言顺的说出来的理由,所以,贺氏反而更希望萧燕绥能远着她点走,两个人不见,反而省得平白生了厌烦。   裴氏早就习惯了自己女儿和婆母之间这种极为微妙的气场了,倒是神色自若,反而是站在一旁的新昌公主,免不了的觉得有些尴尬。   等到徐国公夫人贺氏走远之后,尴尬得都有些不知道还能接什么话的新昌公主才开口道:“我这便先回去了。”   裴氏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柔声关切道:“公主早些休息。”   武惠妃去世,虽无皇后之名,但是,她的陵寝,却又是比照着皇后来的,偏偏,到了是否要让所有皇子皇女服丧的时候,玄宗却又坚持要按照妃嫔丧仪,仅要武惠妃的亲生子女亲自服丧。   只不过,话虽如此,即便是后面几日其他人并不需要跟着进宫折腾,可是,不管是身为晚辈的新昌公主,还是身为外命妇的裴氏,明面上,众人却也都适时的表现出了哀伤的模样。   待到徐国公夫人贺氏、新昌公主离开之后,一时间,院子里竟是只剩下裴氏。   “阿娘累不累?”萧燕绥走上前去,拉住了裴氏的手。   只不过,她现在人小腿短个子矮,想要去拉裴氏的手,还得她抬起手来。   裴氏握着宝贝女儿柔软的小手,同她一起慢慢朝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因为上次西明寺的事情,云岫回来之后,裴氏虽然并没有再罚她什么,只不过,依然还是把她从自己贴身婢女的位置调开了,如今剩下的,便只有云烟、云霞几个人。   知道裴氏今天回来得肯定会晚,云烟才一看到裴氏的身影,便开始催着摆桌上饭菜。   裴氏拉着女儿一起坐在了主座上,抬头看向阿秀,略带薄责的嗔怪道:“都这么晚了,怎么没让六娘早些用饭,这几天我回来的时间都晚,她一个小孩子不禁饿。”   “没,我吃过了,再陪阿娘吃些。”萧燕绥摆了摆手,解释道。   裴氏听了,这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轻轻的摸了摸女儿头顶柔软的发梢。   “对了,阿娘,我给你带了香皂,等下你洗手试试。”萧燕绥坐在饭桌上,却忍不住的同裴氏推销自己今天才切块的东西。   拿着筷子的时候,萧燕绥都还在琢磨着,香皂里添的香料都是家里常用的,按照常理来说,家里人应该都不会过敏吧……   ·   武惠妃正式下葬之前,她的亲生子女每日在兴庆宫中哀悼,这么一番仪式,一连持续了数日方歇。   并且,因为武惠妃的突然离世,曾经将太子李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李林甫等人,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再加上武惠妃尚未下葬,玄宗这段时间亦是一直处于哀伤忧郁的状态,一时间,就连前朝都难得的消停了起来,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还故意搅风搅雨,生怕突然就撞在心情正不好的玄宗气头上……   不得不说,这段葬礼期间,简直是太子李亨自从被册封为太子后,过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间了。   而在这期间,太子的第三女、郡主李文宁私下里向太子李亨询问之前萧燕绥受伤一事,也直接就得到了答案。   好不容易等到武惠妃顶着被追封的贞顺皇后的名号,又有玄宗亲笔书写了墓碑,最终被葬于敬陵之后,这一场葬礼才算是终于结束了。   太子东宫的李俶、李倓和李文宁等人,依然是理所当然的扎堆,屏退了左右侍候的宫女,一般吃着饭一边小声说起话来。   “萧六娘的事情,我问过阿耶了,”李文宁开口就是重点内容。   李俶笑道:“果然有隐情。”   李倓也抬起了头,眨了下眼睛,轻声问道:“怎么说?”   李文宁微微停顿了一下,才有些心绪复杂的小声说道:“阿耶让我离万安公主远着点。”   “万安公主?”李俶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愣,他记得,那日在西明寺中,万安公主的确也在场,结果,萧六娘受伤这件事竟是同她有所牵连?   李倓却是忍不住的皱了皱眉,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不久之前,万安公主曾被禁足反省。”   李文宁下意识的说道:“那件事距离萧六娘的事情,已经有些时日了,应该不是因为同一件事情——”   结果,话说到这里,李文宁自己都微微愣住了。   李俶微微拧了拧眉,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倒是觉得,圣人此举,才像是刻意避开之前的事情。”李倓低声轻道。   李文宁轻轻咬了下嘴唇,小声喃喃道:“也不知道,萧六娘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   李俶看了妹妹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知不知道的,圣人有意将这件事压下来,萧家也没继续追究,事情仿佛就这么过去了。   ·   寿王府上,回长安城奔丧的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终于从兴庆宫中出来,正坐在厅里,不多时,李瑁也匆匆赶了过来。   “阿姊。”李瑁神色间还有些微微的恍惚,打起精神后,对咸宜公主轻声道。   因为武惠妃的突然离世,本身心神哀痛,再加上每日哭灵亦颇为辛苦,咸宜公主这段日子明显的清减了许多,尤其她才刚刚诞下自己的长子三月余,孕期身体调养得本有些丰腴,这会儿却是身姿单薄,已经看不出丝毫先前的模样了。   咸宜公主抬头看向杨洄,寻了个理由,先把驸马打发走之后,才抓住李瑁,压低声音问道:“阿娘的死,我听阿娘身边的宫女说,似与废太子等人有关,可有此事?”   寿王李瑁却是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的问道:“阿姊何出此言?”   咸宜公主一双细眉微拧,她站在厅堂之中,面带疑色的反复踱步,然后才继续语带质询的问道:“此事,你竟不知?”   寿王李瑁怔了怔,才说道:“阿娘生病之时,我一直在她身边陪伴。每逢入夜,阿娘便说,经常看到李瑛三人的鬼魂,我也循着阿娘所指的方向亲自查探过,却是一无所获。便是太医,也只是道,阿娘或许因为在病中,免不了有些癔症……”   “这……”咸宜公主听了,忍不住的咬住嘴唇,双手握拳,低声问道:“此事阿耶知道吗,阿耶怎么说?”   提及玄宗,寿王李瑁也不免压低了声音,小心道:“阿娘曾命人在夜里做法,又为三王改葬,阿耶知道此事,也默许了,只是,用尽办法,却始终不得其所……”   咸宜公主公主听了,也不由得握着拳轻轻叹了口气,眼底含泪,好半晌才低低道:“罢了。”   过了一会儿,被咸宜公主支开的驸马杨洄也已经回来。   咸宜公主自然不再提及前事,三个人坐在一起,丧母之痛尚未散去,自然也就没了多少说话的心情。   还是不经意间,驸马杨洄见寿王李瑁竟是一直自己出入,并无王妃陪伴,才随口和咸宜公主低声问了一句。   咸宜公主闻言,又是一怔,尤其她和杨玉环也早就认识,便直接开口道:“怎么一直不见你那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寿王李瑁却并未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语调略有些复杂的开口道:“阿娘生病之时,王妃便一直在兴庆宫中侍疾。”   他的话语,却并未直接回答咸宜公主的疑问。   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心头却仿佛蒙上了一片阴云一般。   ·   兴庆宫中,便是彻夜之间都有侍卫、内侍和宫女四处走动,却依然沉静,仿佛不容任何人惊扰一般。   高力士站在宫殿的长阶之下,视线似乎落在了层层叠叠的宫殿尽头,面上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漠然,沁凉的晚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那阵风便似笼在了袖中。   幽深的夜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笼了上来,一勾月亮挂在树梢,透过繁密茂盛的树叶枝丫,落在地面上时,竟是只剩下了星点斑驳的月色。   寝殿之中的秀妩女子,幽微的灯光烛火之下,一身冰肌玉骨,在急促的喘息声中,忍不住的发出了几声低微破碎的吟哦,一阵风吹过,宫殿中的纱幔轻拂,就连那脆弱的嗓音,仿佛都被夜风尽数吹散了。 第26章   夜色微凉。   晋国公府上, 书房烛影绰绰,李林甫手中握着一卷书, 却忍不住的一手掩口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站在旁边正要回禀事情的劲装男人, 如刀斧雕刻的脸上一贯神色冷峻,难得此时竟然露出几许忧色,他试图出门去喊婢女让人请太医过来, 却被李林甫摆了摆手阻止。   “无碍,不过是偶感风寒咳咳……”李林甫一句话未说完,便又闷声咳嗽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李林甫的气息稍稍平复下来之后,方才开口继续道:“万安公主前些日被禁足, 萧嵩也没有再说什么,原本奉命追查此事的高力士也没了动作, 此事戛然而止, 倒是可惜了之前的布置……”   那劲装男人自然知晓,李林甫所言,不过是失望于未能借此机会一举扳倒太子李亨罢了。   偏偏如今,武惠妃一病不起, 竟然就这么去了。少了后宫之中的武惠妃,寿王李瑁一袭的势力, 可谓是颓丧之极, 便是一贯被玄宗宠爱的咸宜公主如今回到了长安城,可是,一个已经外嫁、并且不日便要回洛阳城的女儿, 又如何比得上武惠妃这等枕边人呢?   至于在这之中,身份最为重要的寿王李瑁,反而并不如他们之前所预想的那般,颇得得玄宗宠爱……   如今,这个劲装男人最为担心、却又始终无法宣之于口的事情,其实是,李林甫这边谋划许久,一心试图能够把太子李亨拉下马。可是,倘若他们日后真的成功了,玄宗却并不欲立寿王李瑁,那么,他们岂不是再一次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此人的忧虑,李林甫却并不知晓,因为身体不适,他的面上略带疲惫之色,沉吟片刻,却依旧态度笃定的断然道:“这段时间,你莫要再去西明寺了。”   那个劲装男人点头称是。   “前段时间连万安公主都被禁足了,此事竟然未曾牵连到西明寺的那个道远和尚……”李林甫不解的摇了摇头,只觉得,玄宗此举的深意,便是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   同样满脑子计较、却始终未曾对身边人言及只言片语的,其实还有徐国公府上的萧燕绥。   香皂做好之后,萧燕绥直接将其给了母亲裴氏。   一开始的时候,裴氏根本就没把这些东西放在你心上,尤其阿秀同裴氏身边的婢女云烟、云霞等人说的时候,还是说的这东西同澡豆无异。   还是等到裴氏沐浴之时,瞥见了女儿那日拿过来的这东西,又觉得香味竟是和平日里的香料一模一样,偏偏还带着些清浅的韵味,一时好奇,才稍稍用了些。   结果,这一尝试,高级脂肪酸钠的亲水性、以及起泡时的绵密细致,才算是让裴氏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伸手摸了摸那些洁白的泡沫,只觉得指尖触感极为清新柔软,平日里常用的那些澡豆与之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待到沐浴过后,裴氏看着就随意的扔在自己屋子里的另外几块香皂,只觉得自己之前简直都在暴殄天物。   她直接去了女儿的院子,然后又熟门熟路的去了书房,就看到,女儿正伸着腿坐在桌案前,而在她面前的桌案上,竟然摆放了一整套的《唐本草》,数卷《药图》、《图经》全都堆在一起,若是在她的桌案上摞起来,估计都要比她自己的头顶还高了。   “娘子。”正帮萧燕绥整理书卷的阿秀看到裴氏的身影,略微有些惊讶,连忙行礼问安。   听到阿秀的声音,满头书卷中的萧燕绥也抬起头来,下意识的就冲着门口的方向道:“阿娘?”   裴氏指着萧燕绥面前的这些书卷,满心的不明所以,“六娘,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燕绥一歪头,一伸手,正好搭在了小土狗的脑袋上,轻轻的撸了两把狗子毛绒绒的皮毛之后,才不太确定的开口道:“额——看图识字?”   ——毕竟是五岁的小孩子,学过的字,数量还是相当有限的。   只不过萧燕绥自己,虽然面对繁体字多少有点懵逼,但是,《唐本草》上面对应的简体字她大多还是都认识的,更何况,唐朝此时书籍图录多用楷体字,相对来说,在繁体字里面还算是比较好辨认的,萧燕绥一开始是连蒙带猜,看得数量多了一点之后,还是能认出来不少的。   再说了,她又不是学来当医生,《唐本草》这种有图有字的书籍,萧燕绥的首要目的,其实还是想要弄清楚,这会儿都有什么植物了,以及,有哪些植物是她能用得上的。   至少,上次萧燕绥还琢磨着用薄荷做点薄荷香皂,夏天的时候肯定会比较清爽宜人,偏偏却一时弄不清楚唐朝有没有薄荷。   不过幸好,在《唐本草》里随便翻了两天之后,萧燕绥还真发现了此时名为“菝”的薄荷。而且,这玩意还常见到可以日常食用,有一种糖饼,里面的馅料便是薄荷加蜜,不过萧燕绥自己之前在萧家这里还没碰巧吃到过而已。   裴氏走过来,坐在了萧燕绥的身边,看着女儿翻书的模样,她却微微皱了皱眉,只担心堆得那么高的书卷,可别一不小心碰倒了砸到女儿。   在萧燕绥面前的书卷上看了两眼之后,裴氏才微微一笑,柔声说道:“阿娘都不知道,你原来对医术感兴趣。”   萧燕绥却摇了摇头,只是回答道:“还行吧,我就是有些好奇而已。”   身为一个曾经的理科学霸,生物其实也是必修课。只不过,比起物理和化学这种到了大学依然还是学科必修基础课的内容,萧燕绥掌握的生物知识,都比较偏向于基础类别的生物常识,却并不曾接触到十分深入的生物学研究。   至于《唐本草》上的内容,就萧燕绥来看,其实更加偏向于植物学或者是中医,这就已经完全不是她能搞定的东西了。   有裴氏坐在身边,萧燕绥也不含糊,碰见了不认识的生僻词——或许,也就她觉得生僻,可能裴氏见了都以为是常用字的词语之后,萧燕绥便直接指着书上的字迹向裴氏请教。   又回答了一会儿女儿的问题之后,裴氏才说起了今日突然过来的正题,道:“六娘,阿娘想要问问你,你前几日给我的那些香皂,是怎么回事?”   萧燕绥这才抬起头来,之前闻到裴氏的发丝上似乎隐约有股熟悉的香味,她都没太注意,如今听了裴氏的询问,萧燕绥才瞬间恍然,“啊,阿娘你用过那些香皂了,感觉怎么样?不会因为不适应然后出疹子吧?”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危险的裴氏稍稍惊了一下,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有些被吓到了的看着女儿。   萧燕绥也愣了一下,然后才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干脆的说道:“额,阿娘你放心,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一般情况下,大多数都不会适应不来然后出疹子的……”   裴氏微微扶额,轻轻的伸手拍了拍女儿的头,果断的忽略掉了之前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话题,只是道:“我刚刚试过了,觉得很好用,所以才过来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燕绥“噢”了一声,直接招呼着阿秀过来,随口道:“阿秀,你把香皂的方子给阿娘写出来。”   没办法,让萧燕绥自己写的话,她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写成化学记录册里需要的实验报告单了,虽然照着她写出来的东西做实验,肯定要比古代这种方子的方式要来得清晰明了许多。   但是,既然是给唐朝这会儿的人看的东西,由曾经亲自参与了香皂制作过程的阿秀来写,没准,裴氏看了反而更容易接受一些。   阿秀听了萧燕绥的话,自然是点点头,取了一支笔和几张纸,直接就依言在纸上开始写她记下来的制作香皂的过程。   裴氏虽然好奇,却也不会急于一时,阿秀在那边写着,裴氏便一直帮着女儿认《唐本草》里面陌生的字,同时还和女儿随口闲聊道:“六娘,这个方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对于香皂这种东西,便是以裴氏的出身,此前也是闻所未闻。自己的女儿自家知道,萧燕绥虽然从小就喜欢鼓捣各种东西不假,可是,如此完整的一张方子,裴氏却也不觉得,会是自己的女儿突发奇想就完成的,她自然对这个方子的来历好奇得紧。   萧燕绥正在翻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才回头看着裴氏的眼睛,编起由头来完全不带一点慌张失措的模样,甚至还特别单纯无辜的回答道:“阿娘,我忘记是哪本书上瞥见的图示了,只不过,那本书上也不是用来做香皂的,书上只说了用碱可以去油污,尤其烧碱和猪油混合起来之后,便是原来的油腥味都不见了,烧碱似乎也都消失不见了……”   “猪油?”裴氏听了,似乎若有所思的模样。   萧燕绥瞅了裴氏一眼,也不管裴氏究竟想到哪里去了,直接就是浑不在意的继续说道:“下次也可以试试把猪油换成别的,比如说,羊脂或许就不错。”   裴氏听了,觉得颇有道理,便再次微微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阿秀写了满满两张纸之后,终于把做香皂的完整方子写完了,然后小心的将其捧到了萧燕绥和裴氏的面前。   萧燕绥根本就没有接手,只是趁着裴氏还没拿起来的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便飞快的浏览了一遍,确定试验流程无误,并且,这么操作也不会造成什么危险之后,才点了点头,继续抱着自己的《唐百草》翻看,将其交给裴氏,随意道:“阿娘,就是这个了。”   裴氏也直接便伸手将方子收了起来,然后对萧燕绥柔声轻道:“这香皂或许大有可用之处,阿娘先将这方子交给庄子上的匠人,尝试过后,若是也能做出这香皂来,之后再做思量。”   萧燕绥点了点头,还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道:“阿娘,往里面加的香料,应该是什么都可以。你让匠人去做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弄些瓜果酱汁的,我想要柑橘味的。”她之前会弄出一种家中常用的香料味,那是因为她自己的屋子里,平时就点这一种香料,而且,萧燕绥对于调香这方面,却是十分的缺乏经验了。   她倒是很清楚,怎么用水蒸气蒸馏、活性炭吸附或者是有机溶剂浸提的方式提取花瓣里的香精。   只不过之前想起来做香皂的时候,萧燕绥可没有时间先去萃取些纯天然的香精。   “……”裴氏自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柔声笑道:“好,我令人吩咐那匠人便是,若是能做出来,我便先将你这里旁的香皂换上。”   萧燕绥继续点头。   裴氏这次过来找女儿,最主要的目的完成之后,看看天色,再看看扭头似乎就又要扑在书里面的萧燕绥,裴氏无奈,只得轻轻伸手,将一支极为单薄精致的雕花银书签轻轻的放在了萧燕绥看到的书卷处,又将书页掩上之后,才对女儿小声笑道:“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你是不是还没有用过晚饭?”   “嗯”,萧燕绥应了一声。   阿秀则是站在一旁侍候着,小声说了她之前去厨房里,已经看过了今晚的菜色。   “这倒是无妨,”裴氏微微莞尔,站起身后,又轻轻的拉起了女儿的手,笑道:“去阿娘那里吧,陪阿娘一起用些晚饭,我着人去叫三郎和五郎,这会儿,五郎应该也已经从书院回来了。”   “好啊。”萧燕绥立刻答应了下来,母亲裴氏组桌的约饭么,当然是要一起约啦!   一般情况下,各院住着的人其实都是自己吃饭的,只不过,萧燕绥和萧悟的年龄都不算大,平日里裴氏照看这一双年龄小些的儿女自然也就照看得紧。   更何况,一家人之间,总要多相处些,平日里感情才深厚,在裴氏看来,三郎和五郎之间还好,便是五郎如今还每天都需要去书院,他们两个也毕竟都是小郎君,出门做事兄弟两个总有能碰到的机会,相较之下,兄妹之间能够玩到一块去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了。裴氏素来细心,自然还是在她那里的时候,把这兄妹三个都多留一会儿,给他们相处的时间,来得最为简单又方便。   在裴氏的院子里,还坐在饭桌上的时候,萧悟今日读书时遇到些别人家的热闹,这会儿便绘声绘色的讲了起来。   萧燕绥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眼神却一直在往大哥萧恒那边瞅着。   ——没办法,看见萧恒,她就忍不住的想要问之前调查西明寺的结果,偏偏旁边都是人,她还不能直接开口去问。   而且,说起这件事来,萧燕绥还记得,西明寺中其实还有一个疑点,只不过不管是之前高力士调查,还是她自己的兄长萧恒再查,仿佛都没有提及这件事。   西明寺外的山顶上,那个猎户屋舍里,三个较为凌乱的脚印主人已经找到了,便是一早就被灭口的那些市井无赖,另外一个在屋舍中似乎颇为仔细的探查了一番的脚印,当时却并未找到主人。   后来,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说要回西明寺之中彻查此事,可是,至少在萧燕绥这里,道觉大师的调查,仿佛也没有了下文。   当然,萧燕绥其实心里也清楚,道觉大师便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也肯定是报告给高力士,或许还会给萧嵩或者萧恒送个口信,但是,肯定不会有人想到她就是了=_=   只不过,萧燕绥觉得,不管是谁得到了道觉大师提供的消息,按照常理来说,其实都不应该是这个反应,除非,道觉大师提供的线索,几乎没什么用处,所以大家才都有志一同的忽略掉了……   萧燕绥越想越觉得郁闷,一时间,甚至连手上扒拉饭菜的动作都停下了。   萧悟这会儿正讲得兴高采烈,裴氏也一直含笑看着他,以至于,母子两个竟然都没注意到坐在裴氏身边的萧燕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在走神。   还是这一顿饭的时间里被萧燕绥来来回回的瞅了好几次的萧恒,除了听萧悟说着话以外,也分出了不少注意力放在了妹妹萧燕绥的身上,这会儿突然看到她拧着眉,神色厌倦郁郁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怔,心中闪过一丝困惑和不解。   这几日,萧恒并未听闻,妹妹那边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偏偏萧燕绥此时的表情,郁郁寡欢的,却完全不像是每日吃喝玩耍便足矣的小孩子了。   也是因为此故,随后,萧恒更是把大多数注意力都放在了萧燕绥的身上,看着她和母亲裴氏、萧悟说话的时候,又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萧恒的心里,却忍不住的担忧起来。   一顿晚饭吃完之后,始终记挂着萧燕绥之前那般表情的萧恒,自然是顺理成章的要送萧燕绥回去。   只不过,同样对妹妹颇为喜爱的萧悟刚刚在饭桌上便已经将今日的热闹事都分享了出来,这会儿也没别的话非要急着和裴氏说了,便也从座位上提起来,直接道:“走走走,六娘,我也一起去!”   “嗯,不过我那里没好玩的东西。”萧燕绥随口应了一句。   萧悟冲着萧燕绥做了个鬼脸。   萧燕绥先是瞅着他,轻轻的扁了扁嘴,倒是也忍不住的就跟着笑了。   萧恒有话要和萧燕绥单独问,对于这个突然跳出来碍事的弟弟,处理起来自然是极为果断的。   从裴氏的院子里出来,萧恒还拉着妹妹的小手,阿秀等婢女也跟在后面。然而,萧恒却并没有往萧燕绥的院子那边去,绕过回廊,愣是带着妹妹一起,先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萧悟给送回去了。   “你明日早起还要读书,早些躺下歇息。”萧恒的理由如此顺理成章,哄得萧悟一脸“=口=”的表情,还有些一愣一愣的。   结果,说好是去送妹妹,却最先回了自己房间的萧悟就这么被萧恒给理所当然的甩脱了。   “哥?”萧燕绥也觉出萧恒的意思来,直接站住脚步,抬起头瞅着他。   虽然尚未及冠,不过,萧恒此时的身量比起成年人,其实也差不太多了,只不过,多少还带着些少年郎抽条时的瘦韧和单薄。当然,即便如此,从萧恒的角度看萧燕绥,那依然还是居高临下的瞅着一只又乖又软还颇为小巧的矮豆丁。   萧燕绥:= =!   她觉得,还是坐下说话比较好,最起码,她不用仰着脖子看萧恒,角度再大一点的话,颈椎都要断了!   “我们去荷花池上坐坐?”萧恒看着仰起头才能睁大眼睛和自己目光对上的妹妹,也不觉莞尔,直接弯下腰,把妹妹从地上抱了起来,这下子,兄妹两个的视线倒是直接就持平了。   “好啊!”萧燕绥搂着萧恒的脖子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对着阿秀说道:“在荷花池外面等我!”   被自家大哥毫不费力的抱起来之后,萧燕绥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萧恒刚刚这是有意打发走了萧悟,看起来似乎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这倒是正好了,她之前还一直琢磨,要怎么问萧恒呢!便是他不和自己说什么,萧燕绥都想直接把他拽走私下里询问几句话,这回倒是可以顺势发挥了。   阿秀自然是依言行事,立刻点头答应下来,只是见到萧恒要抱着萧燕绥往荷花池的长廊上走的时候,忍不住的添了一句道:“凉亭上都是石凳,坐下怕是有些凉。”   萧恒抱着妹妹,步子只稍稍停顿了一瞬,犹带几分笑意的吩咐道:“那便取两个垫子送过来吧!”   阿秀这才松了口气,清脆的应了一声,立刻使人快步朝着萧燕绥的院子里去拿了。   萧恒则是一直把萧燕绥抱到了荷花池上的六角亭里,方才把人轻轻放在地上,旋即,他自己也单膝蹲下身来,尽量使自己的视线和萧燕绥处在同一个高度,这才极为温柔的关切道:“六娘,刚刚用饭的时候,哥哥便见你似乎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发生了什么吗?”   噫……早就有话想说的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瞅着他。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欲坠,染红了半边的天幕,映在接天莲叶、半顷碧翠的水面上,更是柔波轻漾,偶有三两只锦鲤从水面下游过,几乎都和漾金的水面融成了同一颜色。   萧恒脸上的笑容温柔,对着自己唯一的妹妹,更是不见半点糊弄小孩的应付和随意,就他这会儿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和细致,便是十足的一个对妹妹体贴又关切的好哥哥。   如果萧恒等下也能对自己有问必答的说实话,那萧燕绥就觉得,这个哥哥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正巧这个时候,阿秀已经将两个柔软的垫子送了来。   等阿秀将垫子铺在石凳上之后,萧恒又把妹妹抱起来让她坐在了石凳上,自己则是坐在她旁边,“六娘?”   萧燕绥双手拄在石凳上,还十分悠然的摇晃了两下腿,等到阿秀退开之后,她才一脸单纯无辜,像个单纯的小姑娘那样,特别柔声细气的小声喃喃道:“我还在想西明寺的事情,可是你们好像都忘了……” 第27章   “……”看着妹妹干净剔透的眼睛, 萧恒顿时语塞。   萧燕绥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看上去就只是个心中有些困惑不解、也还有些因为被家人忽视而觉得委屈的小姑娘。   然而, 她的心里,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却飞快的闪过了很多的念头。   她也在仔细的观察着萧恒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暗自揣摩着, 西明寺之后的事情,她自己这位兄长,究竟知道多少真相,还是说,他和自己一样, 也被萧嵩等人瞒住了很重要的情节。   就目前的线索,萧燕绥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来, 只不过, 看着萧恒面上一闪而过的懊恼和关切之情,萧燕绥却觉得,萧恒很可能也并不知道太多的事情。   单就靠她自己推测的话,萧燕绥更加倾向于, 萧嵩将之后高力士那边的动作告诉了萧恒,但是, 却有意省略了一部分十分关键的细节, 而萧恒,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得出了一个存在偏差的结论。   “对不起, 哥哥前段时间都有些忽视你的心情了。”萧恒直接把萧燕绥从身边的石凳上抱了起来,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手扶着妹妹,一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毕竟还是个五岁的小姑娘,两个人又是亲兄妹,萧恒这会儿的动作就和哄幼儿园大班的小孩子无异,萧燕绥只是本能的抓住了他的衣襟一角,免得自己不小心头朝后倒栽葱的掉下去,对于自家兄长这种动不动就抱着她的动作,反而早就习惯了。   ——反正不是兄长萧恒,以前也有奶娘或者是婢女,作为一个小孩子,被大人抱来抱去的,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萧燕绥微微低着头,漂亮的眼珠却转动了一下,想好怎么套自家兄长的话之后,才有些害羞无辜的抬起头来,小小声的问道:“那,哥你帮我报仇了吗?”   萧恒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很干脆的就点了点头。   果然!   萧燕绥的心中顿时一动。   不出意料的话,萧嵩那日回来,给萧恒的答复,自然就是当时的参与者已经死了,只不过,很可能还说了西明寺相关兹事体大,目的达到就好,然后就不要再声张了之类的安抚语句。   “啊,那我就放心了……”萧燕绥轻轻的抓着萧恒的衣袖,十足一个娇气可爱的小女孩,声音里也带着些开心的软糯和轻快。   萧恒见状,也稍稍放下心来,又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不觉莞尔道:“六娘你一直闷闷不乐的,就是在想这件事呢吗?”   “嗯。”萧燕绥继续点头,萧恒说的是实话,她这会儿说的其实也是实话,偏偏,她心里十分清楚,他们兄妹两个这会儿的对话本身,就因为两个人掌握的信息不对称,而对整件事情的认知存在着巨大的偏差。   只不过,能让萧嵩对整件事三缄其口,这件事背后的水深程度,萧燕绥早已经心知肚明,自然,她虽然试图从萧恒这里套话,却并没有把萧恒也再搅和进来的意图。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潜伏起来等待时机并不可耻,甚至于,谋定而后动,也从来都是行事至理。   萧燕绥从来不缺做事的决断和手段,但是,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她也从来都是一个耐得下心的人。   ——在现代的时候,在实验室里等一个实验数据,甚至是反复失败后还要从头再来,这种和平年代所特有的、堪称奢侈的磨砺,萧燕绥其实经历过很多次,她的内心,也足够沉稳和强大。   如今,是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唐朝,手握权柄者,更是能够轻易掌控旁人的生死,萧燕绥如今的地位已然不低,然而,越是处于顶级豪门望族,同那至高无上的权势靠得越近,对于权势的了解,自然也就越发的清晰。如此,萧燕绥反而就越是冷静。   人只有在绝境之中才会不顾一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来不是一句空话,但是,热爱生命同样是人生至理,就像是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也有的是时间去谋划一个更好的报复,当然就没必要去急躁不安。   就算所有人都以为她忘记了,她自己也会在心里清清楚楚的记着!   “怪哥哥之前没和你说清楚,”萧恒轻轻笑了一下,哄起自家妹妹来自然是手到擒来,“现在都知道了,这下开心了?”   “嗯,”萧燕绥继续点头,小声的应着。   等到萧恒彻底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把妹妹哄好了的时候,萧燕绥才眨了眨眼睛,终于露出了一个略带不解的笑容,搂着萧恒的脖子直接问道:“西明寺那边,到对是怎么回事,哥哥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萧恒想了一下,答应下来了,不过,他也直接抱着萧燕绥从石凳上起身,径自往萧燕绥的院子走去。   萧燕绥略微眨了一下眼睛,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不解,想了想,才瞬间回过神来,萧恒大概是想直接把她送回屋子里去,然后讲个故事就正好可以哄她睡着了,毕竟,五岁的小孩子吗,到了晚上,自然也该困了,精力有限嘛=。=   ——真会哄孩子的好哥哥。   正巧,装睡她也在行啊!上辈子的时候,经常三更半夜不睡觉的当夜猫子,第二天早上精神恍惚的都爬不起来,伪装成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顺便再迷迷糊糊的问萧恒两句话,她简直太熟悉了!   萧燕绥就这么一路被萧恒抱了回去,踢了鞋子躺在床榻上,萧恒就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还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还在被子里鼓秋的小女孩。   萧燕绥觉得,这个一边讲故事一边轻轻的拍着小孩子哄人睡觉的动作,大概是萧恒以前从奶娘那里学来的?   “……上次在西明寺,也难怪都没有人发现不对劲,谁能想到,竟然是道远和尚对那间禅房动了手脚呢。”萧恒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还忍不住的摇了摇头。   萧燕绥躺在枕头上,眼睛都要迷迷糊糊的闭上了,小孩子的身体大概是真的有惯性,萧燕绥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居然真的开始有些犯困了,不过,她却也在心里清楚的记下了“道远和尚”这个名字。   突然之间,萧燕绥猛得清醒,她在被子里翻滚了一下,仿佛是无意之间将脸埋在了枕头里,却忍不住心中骇然的睁了一下眼睛。   道远和尚,那不就是那日同万安公主谈经论道的那个年轻和尚吗?!   在西明寺中动了手脚的人,竟然是他吗?   不用萧恒多说,萧燕绥也知道,单就道远和尚居然和早就老得脸上皱成了橘子皮的西明寺住持道觉大师是同一个字辈,那么,他在西明寺的地位就不可能太低。   并且,道远和尚和万安公主颇有交情,也是明摆着的事情。这里毕竟还是唐朝,萧燕绥觉得,无论是什么人,既然能和李唐皇室扯上关系,那么,光就这份人脉,估计也值得人们再高看他一眼的了。   甚至于,萧燕绥还想到了那天发生的更多的事情。   母亲裴氏和新昌公主入了西明寺之后,没多久就得知,万安公主今日也在西明寺中,并且,萧家一行人去见万安公主的时候,道远和尚自然也在现场,如此一来,确定萧家一行人的分布、行程,就成了一件十分简单、并且显而易见的事情。   道远和尚利用这个机会去设计她,还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萧燕绥越想越是心惊,甚至连萧恒轻轻的拍了她两下,特别小声的问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都没回应。   萧燕绥蜷在被子里没动,只是自顾自的想着事情,哄孩子哄了也有一会儿了,萧恒自然就当是妹妹已经睡着了,当即便轻手轻脚的起身,脚步声都放得很低的从萧燕绥的屋子里出来了。   出了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萧恒同刚刚在别处忙完的阿秀走了个碰头,阿秀福了福身子就要行礼,却被萧恒一个手势就打断了。   “噤声,我刚刚把六娘哄着睡着了,别吵醒她。”萧恒把声音压得极低,连比划带说的,才算是让阿秀听懂了。没办法,萧燕绥睡觉轻这点事,萧恒这个做兄长的也早有耳闻。   阿秀听了,却是下意识的呆了一下,点了点头,目送着萧恒一路离开,心里都还有些纳闷的没反应过来。   三郎刚刚可是说,他把六娘哄得睡着了,让其他人都小心些别再把人吵醒了。   阿秀整个人都有些茫然的看着萧恒的背影,把、六娘、哄着了?这么几个字连在一起,她怎么就听着这么不对劲呢……   萧燕绥睡觉的时候,屋子里连第二个人都不能有,而且,人的声音和其他的自然动静还不太一样,萧燕绥似乎对人制造出来的声音尤为敏感,夸张点说,一个屋子里别人夜里喘气声音稍微大了些,她晚上都可能突然惊醒。   这样最忌讳有人跟她睡在一起的六娘,会被人哄着睡着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阿秀满头雾水的进了门,就看到,萧燕绥正坐在床榻上,手里还抓着一缕她自己的头发,在不停的无意识的绕圈圈。   这才对啊!刚刚还被萧恒弄得有些懵逼的阿秀瞬间松了一口气,她就说正常情况下,萧燕绥肯定不可能被人哄着睡着了,身体特别累的时候另算……   “六娘,”阿秀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轻声说道:“三郎刚刚已经回去了。”   “嗯,我知道。”萧燕绥点了点头。她还在不停的琢磨着刚刚萧恒透露的,关于道远和尚的事情,思绪翻转,自然就更是了无睡意了。   萧燕绥直接起身,愣是又从卧室去了书房,坐在桌案前取了纸笔胡乱勾勾画画了几条流体力学中摩擦阻力的基础示意图,很快冷静下来之后,看着上面被她重复勾画得乱七八糟堪称鬼画符的东西,随手扔进火盆里烧了,才又取了一张纸,开始回忆萧恒曾经画给她的那张西明寺地图。   反正就是个整理思路的草图而已,距离上有明显的偏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燕绥把自己曾经写在萧恒那张地图上的数据和文字又全都列了一遍,这一次,因为草图只是给她自己看的,萧燕绥直接就用了很多时间、距离、速度的符号表示,具体的数值,也全都写成了看着更加顺眼的阿拉伯数字。   道远和尚的禅房位置,萧燕绥自己就记得个大概。现在有了明确的嫌疑人地点,不管是从她自己这边的情况来反推,还是从那三个已经被杀人灭口的市井无赖的可能行动路径和遇害位置逆推,道远和尚的所在,似乎都能完美的切合。   在这种情况下,道远和尚的嫌疑,自然也就等于是直接敲定了。   并且,在确定了道远和尚之后,万安公主这个当时一直和道远和尚时间同步的人,萧恒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但是,萧燕绥却是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她身上。   太巧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接下来,萧燕绥只需要再去确定两件事,差不多也就可以确定,万安公主的嫌疑了。   其一,裴氏和新昌公主决定那日去西明寺的行程,是前几日便定下来的,除了裴氏自己清楚,新昌公主也定然清楚,那么,萧燕绥现在就需要弄明白,万安公主是否机缘巧合的从新昌公主这里获悉了裴氏出行的时间。   其二,自然就是,万安公主这么做的动机,或者是道远和尚的口供了。其中道远和尚的口供可能是最直白的,但是,却也是萧燕绥最难拿到的。而万安公主的动机,就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了,当然,这件事究竟能不能查出来,同样还是一个谜团。   只不过,萧燕绥私心里觉得,就算查不到原因,但是,客观线索全部符合之后,万安公主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其实根本就不重要了。   毕竟,皇室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秘辛,谁心里藏着事情,也许身边最亲密的人都不知道,又遑论是一个外人呢?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算是萧燕绥这么一个文科废柴的理科生,都知道的那几个皇帝:李世民、李治,以及武则天。   这三个人之间的事情,当时知道的人很多,当然,到了现在,依然还是有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罢了。可是,整个事情的经过,具体的事情发展、时间节点的变化,却又有着太多的秘辛不为人知。   并且,如果是万安公主的话,高力士的冷处理,萧嵩的沉默,似乎也都有了理由。   身为徐国公萧嵩唯一的孙女,萧燕绥的身份的确贵重,可是,同身为王子皇孙、乃是玄宗亲生女儿的万安公主比起来,玄宗会偏向谁,岂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而对于萧燕绥而言,她不需要知道万安公主为什么要针对她,能够知道自然是最好,说不定,还能防备着点和这件事有关的其他人,但是,就算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需要知道“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   甚至于,萧燕绥的大脑在飞速的转动着,在第一条线索拿到手之后,她完全可以找个机会去试探一下万安公主。   如果真的是万安公主动手的话,当初既然在西明寺中动手,估计是很想对付她了,结果,却被她顺利逃脱,估计,万安公主的心里也不太舒服吧?   当这一切如同被拨开了迷雾般,有了明确的方向之后,萧燕绥整个人都仿佛畅快了些,她又盯了自己面前的草图一会儿,旋即干脆利落的扔下笔,又将这张地图也直接扔在火盆里烧了。   萧燕绥直接唤了阿秀进来帮忙收拾,然后才起身,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去洗洗睡了。   而在萧燕绥的院子外面,去而复返的萧恒,站在院子拱门外的树影婆娑下,看着自家妹妹那个小不点的身影从书房钻出来,又自己溜达了回了旁边睡觉的屋子,不由得挑了挑眉。   萧恒刚刚哄完孩子回去之后,本来还以为没什么事情了,可是,同萧燕绥身边的贴身婢女阿秀碰到后,阿秀听他说完话那脸上奇怪和愕然的表情,却让萧恒忍不住的反复思索。   反正他自己的住处距离萧燕绥又不远,内心有了怀疑便直接打算弄个清楚的萧恒,干脆就又折返了回来。   他倒是没看到萧燕绥在他走后不一会儿从径自去了书房的动作,不过,这个院子里,身高这么矮的,除了自家妹妹,也就只有自家妹妹养得那只小土狗了,就算离得很远,萧燕绥的身影映入萧恒的眼睛里,依旧是一目了然。   萧恒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哎……小孩子也不是那么好哄的。   自家这个妹妹主意大,而且从小就古灵精怪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着萧燕绥回了屋子,不一会儿,阿秀从书房里出来,又将萧燕绥屋子里的灯火吹了,这一次,妹妹应该是真睡着了。   萧恒站在小院的拱门之外,看着终于熄了烛火暗下来的屋子,不由得以手扶额,还有几分哑然失笑。   ·   翌日一早,萧燕绥打了个呵欠,又去裴氏那里蹭了顿早饭。   萧恒恰巧也在这里,看到萧燕绥,也只是笑着摸摸妹妹的头,只字不提昨天晚上自己还又回去一趟之后以外发现的小事情。   萧悟仍旧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并不清楚昨天晚上,他的兄长和他的妹妹,那两个人撇下他之后又干了什么。   早饭过后,萧悟去书院,萧恒也有自己的事情,至于萧燕绥,先在裴氏这里多待了一会儿,然后才又随便起了个话头,三言两句找了个恰当的时机提到了新昌公主之后,便让阿秀拎了两块香皂直接就去了新昌公主那边。   裴氏和新昌公主妯娌间相处得一向不错,新昌公主又没有女儿,对萧燕绥自然也就颇有几分疼爱,萧燕绥虽然平时喜欢宅在自己的院子里鼓捣,但是,去新昌公主那边随便溜达一圈,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尤其她还特意找了个送些小礼物的由头。   萧燕绥在新昌公主这里坐下,把香皂放下,又吃了点水果和点心,全然一副小女孩模样,被新昌公主哄着说话,却适时的答非所问,十分轻松的便把话题又扯到了去寺院上香的事情上。   因为上次的意外,西明寺裴氏肯定是不去了。萧燕绥就这么好奇的问了长安城还有哪些寺庙比较灵验,又随口提起了上次的万安公主。   新昌公主根本没有多想,只是略微想了想,便说道:“长安城附近,还另有两个寺庙,平日里香火也颇为鼎盛,尤其往来百姓较多。只不过,比起皇家御造经藏的西明寺,多少还有有所不及罢了。”   萧燕绥了然的点了点头,显然,西明寺似乎更加得李唐皇室以及官宦夫人的青睐。香客的人数未必是最多的,但是,香火钱肯定是少不了的……   说着说着,新昌公主还有几分心有余悸的说道:“下次再带你出去玩的时候,身边说什么也得多留些护卫,平时在家中倒是无妨,出门在外,单就一两个婢女跟着侍候哪里能够!”   萧燕绥也不停的点头,说新昌公主说得有道理极了。   这么聊着,又有萧燕绥仗着自己是小孩子,突然变换个话题也不奇怪,有她诱导着,不经意间,新昌公主便自然而然的提到了上次自己告诉万安公主去西明寺上香的时间,万安公主会和道远和尚约那么个时间,其实也是为了能和她姐妹间说说话。   萧燕绥听了,顿时惊讶的“噢”了两声,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今天她的运气可很不错,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把狐狸尾巴给揪出来了。 第28章   转眼已是九月, 桂花飘香。   萧燕绥拿给裴氏的香皂方子,早有工匠按照上面的步骤, 重新做出来了新的香皂, 就连萧燕绥随口一提的柑橘味的香皂和羊脂皂,也都分别做好切块之后送到了她的面前。   萧燕绥瞅着那几块小东西,本来还有意再做成液体香皂来着, 不过想想麻烦的工序和保存上的不便,就又自己作罢了。   正巧,如今满树桂花,缕缕甜香,那日阿秀去厨房回来, 还端了几块极为小巧玲珑的桂花糖。   阿秀将盘子放在萧燕绥手边的桌案上,笑着说道:“六娘, 刚刚厨房里说, 这是用这几日新打下来的桂花做得糖,你尝尝。”   “嗯,”萧燕绥放下手里的笔,随便咬了一口, 觉得还行,但是, 也不是特别合她的口味, 只吃了一块便放下了,朝着阿秀示意了一下,让她拿去和几个婢女分食了便是。   只不过, 瞅着这些桂花糖,她倒是想起来,如果做香皂的话,桂花本身也是一种十分易得的原料了,等到中午去裴氏那里蹭饭的时候,便趁着吃饭在饭桌上随口和裴氏提了一句。   有了这么一个提醒之后,萧燕绥自然就不会继续把事情放在心上了,反正,还有什么其他能够做香皂的花花草草,裴氏只消和那些匠人们提一句,自然有人会去琢磨变通。   马上便是中秋,裴氏这几日都忙着准备给亲朋好友的节礼,至于家宴,倒是完全连准备都没准备——反正到了那日,皇宫之中肯定会有中秋宴,萧家这些人,萧嵩是位高权重又备玄宗受宠信,贺氏是他的结发妻子、徐国公夫人,萧华也是皇帝近臣,至于萧衡,他是驸马,新昌公主是玄宗的亲女儿,就更不用多说了。   粗略的数一数,徐国公府上的这些人在中秋节的时候,少不了全都得进宫去过节,更何况,中秋重团圆,皇宫里邀请大臣们参加中秋宴的时候,总不能把人家一家人给分开,以至于,这次的中秋眼,朝中重臣全都是一个个的拖家带口,还差几个月就六岁了的萧燕绥自然也在其中。   一大早,裴氏便赶到了萧燕绥的院子里,把还在睡回笼觉的女儿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刚刚转醒,萧燕绥还有几分睡眼惺忪,下意识的努力睁大了眼睛,坐在床榻之上,还有几分发呆的看着裴氏。   好半晌,萧燕绥才开口唤了一句:“阿娘,早啊。”   “……”裴氏没办法的揉了一把宝贝女儿的脑袋,含笑催促道:“今日要进宫参加宫宴,得早些起来准备上了。”   “哦。”萧燕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她前两日就听裴氏说了今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是了。   等到萧燕绥揉了揉眼睛,稍稍清醒了一些之后,裴氏又指挥着阿秀,将萧燕绥的衣柜全都打开,挑挑拣拣的选了一套从颜色上来看就极为喜庆的茜色襦裙,上面搭配着淡粉色的缎带花纹。   上辈子的萧燕绥就喜欢各种简简单单的颜色和格外简洁明了的衣服款式,对于这种较为繁复的花纹和绮丽的颜色,大概多少有点审美缺失,虽然看得有点眼神发直,不过,她却是从来不发表意见的,平时有阿秀帮她挑选衣服的颜色,重要的节日里,自然有裴氏亲自出马。   萧燕绥慢慢悠悠的打着呵欠,颇为悠闲的被套上了这么一套茜红色的漂亮小裙子不说,就连平日里梳得样式比较简单的头发,也全都被打散重新梳理了下来,只不过,五岁多的小女孩,发量也还称不上多,萧燕绥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阿秀忙活了半天,坐得她愣是又有些发困了。   不过,比平日里繁复许多的发髻看上去确实颇为漂亮,发间还点缀着各种挂着珍珠宝石的小巧精致的发饰,搭配着身上比平日偏华丽些的襦裙,倒也相得益彰。   萧燕绥看着菱花镜里自己的模样,难得仔细的多瞅了一会儿,最多的感受竟然是,今天大概没有人会摸她头了吧,要不然,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把头发给摸乱了还得重来?   本来萧燕绥还以为这就差不多了,哪想到,阿秀在她的妆奁里的一个小盒子里轻轻翻了翻,最后,竟然还在萧燕绥的额头上补了一个小小的花钿。   咦,这个有点好玩……   萧燕绥总算是稍稍提起了一点兴趣,兴致勃勃的瞅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虽然银镜反应有点麻烦,但是,依然还是有必要弄个清晰点的镜子出来。   ——虽然她平时有婢女帮忙梳头,萧燕绥坐在镜子前面一般都是闭目养神从来没有一直仔细的盯着看过,可是,这会儿突然看见了好玩的,当然还是清楚的镜子更好了……   对于做镜子,最简单的联想,自然就是银镜反应了,硝酸银溶液和氢氧化钠反应,生成白色沉淀,然后逐渐加入浓氨水,直至之前产生的白色沉淀全部溶解,形成银氨溶液,最终滴入乙醛,震荡后用热水加热,然后就可以看到一层金属银被镀在了容器上。   但是,银镜反应的过程虽然很简单,可是,那是在有实验室也有各种现成化学试剂的情况下,如今,萧燕绥的手里,也就氢氧化钠是最容易就能拿到手的。至于其他的,硝酸银溶液没有,浓氨水得想办法制取,乙醛——乙醛这玩意虽然没毒,可是易挥发还易燃易爆炸,她现在活得好好的,不想再炸一次,萧燕绥稍微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换成葡萄糖溶液吧,这个相对来说可能还比较好获取一些!   不过,把乙醛换成葡萄糖之后,反应过程依然还是差不多的,只是在银氨溶液里滴入葡萄糖溶液,然后震荡和热水中温热。   于是,现在问题就只剩下了,硝酸银溶液和浓氨水,她去哪里找的问题……   单质银是最好得到的,她自己手里的银两,随便弄下两块来就是,浓硝酸唐朝应该也能找到,硝石矿的主要产物就是硝石,而硝石的主要成分自然就是硝酸钾了,将硝酸钾在密闭容器内煅烧,会生成二氧化氮气体,二氧化氮溶于水,直接就是硝酸了。   ——当然了,虽然原理很简单,可是,硝酸的制取过程真不是萧燕绥在自家院子里就能弄出来的,不过,她琢磨着,那些道士炼丹的时候,估计会用到硝石,他们的丹炉,貌似也可以把硝石煅烧了,唔,这样一来的话,她或许可以想办法从热衷于炼丹的道士那里找到硝酸,然后把银放进去就成了……   就是有一点不太方便,裴氏每个月去庙里上香,却从来不曾去过道观。一时之间,长安城中哪里有比较靠谱的道观,萧燕绥自己竟然完全说不出来。   至于浓氨水,也和制硝酸一样,化学原理很简单,加热固体氯化铵与熟石灰的混合物,生成的氨气导入水中就是氨水了,但是,实际执行起来的工序却相当麻烦,她自己在家里,依然还是搞不来……   萧燕绥坐在梳妆镜前大致想了一圈,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应该考虑放弃银镜反应,反正这个年代,有些工匠的手艺本身就堪称巧夺天工了,直接将单质银做成银粉涂在透明无色的玻璃后面,或者是将平整的银块直接打磨抛光,这样的银镜本身其实就比铜镜清晰了很多了……   萧燕绥自己在脑海中认真得琢磨着各种方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需要一根笔在白纸上把相关的化学方程式全都写出来,然后再考量每个化学试剂的来源,综合考量之后,最终才能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   毕竟,银镜反应虽然麻烦,但是,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弄到浓硝酸和氨水的话,以后她再想干点什么别的事情也简单啊,这两个东西,毕竟都是实验室里最常见也最常用的化学试剂。   更何况,现代的镜子,因为造价的问题,早就已经抛弃了镀银的办法,铝粉由于颜色看起来和银差不多,同样是银白色且具有闪闪发亮的金属光泽,素来就有“银粉”这个名称,将铝镀在玻璃背面,自然也就是镜子了……   萧燕绥的脑海中闪过了很多个念头,而裴氏则是坐在女儿的床榻之上,看到被打扮好了之后,虽然依旧是娇俏可爱,但是却颇有气势的小女儿,不由得掩唇轻笑起来,赞道:“六娘今日更漂亮了些。”   萧燕绥还在走神,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头也不回的就开口回答道:“阿娘也漂亮。”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起来像是童言稚语,却轻轻松松就哄得裴氏更是笑得眉眼弯弯。   大清早的这么折腾了一通之后,萧燕绥自然也就被裴氏直接带回了她自己的院子,一家人一起吃了早饭。   萧燕绥的思路被打断之后,她也就没继续多琢磨,只是想着,今日中秋宴,从皇宫里回来之后,再去书房自己整理思路就是了。   萧恒、萧悟也都是一身和平日里看上去略有些不同的衣服,萧燕绥坐在那里的时候,还特意打量了一会儿。   萧恒冲着她微微一笑,萧悟今天不用去读书了,干脆直接做到了萧燕绥的身边,生机勃发的小少年认真的对妹妹说道:“六娘,今天你跟着哥哥走。”   上次西明寺的事情,萧悟也是心有余悸,尤其萧悟年龄比萧燕绥大不了几岁,平日里大概是正处于招猫逗狗、人嫌狗憎的年龄,但是,对于比自己还小的妹妹,萧悟却是充满了保护欲。   萧燕绥听了,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好啊。”不过下一秒,她却直接看向了裴氏,她不太确定,自己和萧悟是不是能坐到一起去,虽说是一家人吧,但是,小郎君和小娘子,萧燕绥觉得,皇宫中两边单独设宴的可能性有点高。   裴氏却似神色如常,替她和萧悟分别往碗里夹了两箸菜,然后才说道:“你们都先随阿娘在一起。”   说着,裴氏又抬头看向萧恒,萧恒这个年龄,未及冠、未入仕,却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小孩子了,直接道:“三郎同你阿耶在一起。”   “是,阿娘放心。”萧恒笑着点了点头。   萧燕绥抬头看看自己的两位兄长和母亲裴氏,想到万安公主,心中也有几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   按理说,这次是在玄宗的兴庆宫之中,尤其还是中秋佳节,西明寺也就罢了,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故意搞事的,估计不多。   便是万安公主,萧燕绥也不觉得,她敢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的继续对自己动手。   毕竟,上次西明寺的事情算是好歹压下来了,如果在皇宫中再来一次,就算萧嵩再怎么顾全大局,也不可能继续一声不吭……   出门之前,裴氏和萧燕绥站在马车旁,没等婢女准备脚踏的矮凳,萧恒便已经直接走过来,伸手把萧燕绥抱起来,送到了车里。   “谢谢。”萧燕绥坐在车里探着头对他说道。   萧恒看着妹妹笑了一下。   萧悟站在旁边瞅着他,小声问道:“我坐哪辆马车?”   这时候,婢女也已经将脚踏的矮凳放好了,萧恒又抬手扶着裴氏,送她坐上了马车之后,才一转身,看到了弟弟五郎,径自走过去。   萧悟略微睁大眼睛,竟然往后退了一步,警觉道:“哥,你要干嘛?”   萧恒:“……”   下一瞬,萧悟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直接被萧恒拎起来扔进了同一辆马车里。   “嗷!”萧悟被惊到了一下,下意识的张嘴喊了一嗓子。   萧燕绥:= =!?   裴氏倒是伸手扶住了被放进来的小儿子,略带嗔怪的笑着看了长子一眼,略带薄责的轻声笑道:“三郎你又逗他。”   萧悟:这个兄长好不了了QAQ!!!   “阿娘,五郎,六娘,我去另一辆马车上了,”萧恒笑得漫不经心,还带着些若无其事的温然。   裴氏含笑点点头,“去吧。”   萧燕绥也一脸同情的瞅着萧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戳了戳他,戳得萧悟“哎”了一声之后,萧燕绥又伸手冲着萧恒轻轻的挥了挥。   萧恒看在眼里,又是一笑,也对着妹妹挥了挥手,这才转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裴氏坐在马车里,没让随行的婢女云烟动手,而是自己直接理了理萧悟的衣襟,将其弄得服服帖帖之后,随口说道:“这次中秋宫宴回来,一直到这个月底,你们阿翁、阿耶都有授衣假,五郎和六娘的个头也高了不少,正好要赶制今年的冬衣了。”   云烟适时的轻声补充道:“转眼便要入冬,不过,天一冷,冬天过去得也快,明年的春衣也可以先做上两套。”   裴氏微微颔首,看着这两个因为年龄小,长得快,反而看起来几天就一个样的一双儿女,也笑道:“这倒是了。”   一路上,裴氏想到些什么,便时不时的轻声叮嘱这一双儿女两句,萧燕绥和萧悟虽然平时各有主意,不过,对于母亲裴氏的话,却一贯都是很听的,自然是一直认真的点头答应下来。   不知不觉,说着话,马车便到了宫门前了。   萧燕绥撩开马车帘子,便看到,周围已经有了不少停放在一旁的空马车,周围似乎只剩下了各府的车夫,至于马车里面的主人,自然是纷纷都进入了皇宫之中。   萧燕绥一转头,就看到,一路同行而来的自己的父亲萧华和兄长萧恒,也已经各自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抬头,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阿耶。”萧燕绥轻声打了个招呼。   萧华点了点头,伸手扶着裴氏下来,至于萧燕绥和萧恒,依然还是萧恒代劳,只不过,因为马上就要进宫了,对于萧悟,萧恒这次总算是没有再随随便便的把他拎下来,而是搭了一把手,扶着他从马车上跳下来之后,才笑道:“小心可别在这个时候崴了脚。”   “没事。”萧悟满不在乎,马车的这点高度确实不算什么。   对于年龄更小的萧燕绥,稍远的距离,萧恒抱着她走路都已经成习惯了,把乖巧的妹妹抱下车来,自然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兴庆宫中本就恢弘华美,饶是萧燕绥,即使上辈子旅游的时候参观过国内国外不少知名的宫殿,但是,那些也都已经是岁月积淀下,早就变得古老,并且将漫长的岁月场合融于其中,它们的存在,书写的是历史的浩瀚,宫殿气势宏达却也格外空旷,建筑瑰丽却更觉孤寂,远不如此时,真正居住着一位盛唐年间的帝王的时候,来得这般真切、鲜活和生动。   萧燕绥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裴氏身边,兴庆宫的宫门处,自然也都有各司其职的宫女内侍,等着为诸位大臣以及各门各户的贵族女子、夫人诰命引路。   萧燕绥平时出门就少,平日里整天宅在自己的院子也不知道她都鼓捣些什么,今天难得出门,却又直接就是兴庆宫中,裴氏自然会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事实上,不仅只是裴氏,裴氏身边唯一带着的一个婢女云烟,连同年龄不大的萧悟,都一直认真的瞅着萧燕绥,生怕她再出点什么意外。   “……”万万没想到出趟门原来还能这样的萧燕绥。   一直等到那宫女带着一行人到了位置,落了座有了休息的地方,裴氏才稍稍舒了口气,微微低下头悄悄的问自己的一双儿女道:“累不累?”   萧悟和萧燕绥几乎是同时摇了摇头。   萧悟平日里本就活泼,至于萧燕绥,虽然她宅,但是她没事就在自己家里遛狗啊!以前没有收养小土狗的时候,她自己在院子里也没少溜达,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她宅在家里的运动量其实一点也不小,甚至于,比起那些经常随着自家阿娘出门做客,其实就是去别人家坐着的小娘子来,她的体力恐怕还有点多……   此时,距离武惠妃离世,也不过才两月余。   武惠妃的几位亲生子女都要守孝,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自然便都留在了长安城中。   因为丧母之痛,这两月的时间下来,咸宜公主看上去竟似比当日还要清减许多,尤其今日,中秋佳节倍觉思亲,咸宜公主一身颜色素淡清浅的宫装,起身之间,宽大的长袖裙裾蹁跹,瘦得竟有几分弱不禁风之感。   裴氏轻轻的冲着女儿示意了一下,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喜庆,若是同人说话玩耍,自然也要和同样衣着华丽热闹的人一起,却是要有意远着些咸宜公主等人了。更何况,咸宜公主和寿王李瑁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而徐国公府,和寿王此前便没有什么交情,到了这会儿,武惠妃身死,寿王李瑁的地位更是极其微妙,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裴氏都只会让女儿避得更远就是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事实上,就算是到了这么热闹的地方,她也只想安安稳稳的坐着,对于跑出去玩闹,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   新昌公主已经去和自己平日里关系较为亲近的姐妹说话了,几位公主聚在一起,谈笑自如,倒是颇有几分热闹。   宁亲公主之前便有了身孕,便一直安安静静的含笑坐在位子上,如今算算日子,差不多也有小五个多月了,小腹处稍微显怀,不过,被那一身华美的宫装遮掩,倒是并不明显。   裴氏和宁亲公主的目光对上,两个人微微点点头示意,裴氏正要叮嘱萧悟照顾好萧燕绥,她自己则是起身过去同宁亲公主说两句话,就看到,刚刚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宁亲公主身边的九郎张岱,已经起身,径自快步走了过来,随意的同裴氏打了个招呼,目光便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直接问道:“萧六娘,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第29章   萧悟和张岱的年龄差不多, 对于这个突然冲过来找他妹妹的人,自然是登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萧燕绥眨巴了一下眼睛, 没说话, 却是直接把双手伸出来了。   刚巧在这个时候才走过来的万安公主,站在外面的时候,便隐约听到了张岱那一句问话, 等她轻移莲步的走进来之后,站在原地,却是正好瞥见了萧燕绥伸出来的双手。   小女孩的一双手小巧白皙,而且,她是伸的手背, 偏偏当初那些伤口,其实大部分都在手指内测和边缘部分, 从手背上看, 确实看不出什么。   万安公主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死死的盯着萧燕绥,以及坐在萧燕绥身边,神色温柔、唇边含笑的的裴氏。   张岱一时之间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这点微妙的差别, 自然也就没想那么多,只是看到萧燕绥的手上似乎好好的, 便也跟着松了口气, 眼睛亮晶晶的笑着说道:“你的伤口都好啦?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站在旁边的萧悟听了,霎时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张岱。   偏偏张岱连看他都没看一眼, 小少年灼灼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   萧燕绥微微愣了一下,随口笑道:“你不是说,只有春天风大,适合放风筝吗?”   “秋天起风的时候也可以!”张岱立即补充道。   “唔……”萧燕绥稍稍考虑了一下,正巧,裴氏已经起身,轻轻的拍了拍萧悟的肩膀,低声道:“三郎,照顾好六娘。”说着,又转向了萧燕绥和张岱,指了指宁亲公主所在的位置,柔声道:“我去和公主说几句话。”   萧悟立即点头,“阿娘放心。”   萧燕绥也“嗯”了一声。   张岱倒是下意识的回头看了自己的母亲宁亲公主一眼,宁亲公主冲着他笑着摆了摆手。   等到裴氏稍稍走开之后,萧燕绥看着张岱眼巴巴的瞅着自己的目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啊,我家里好像还挂着一个风筝。”   萧悟:=口=!?   得偿所愿的张岱笑眯眯的看着萧燕绥,立刻开始话唠,忍不住的念叨道:“我那里也有,有好多风筝呢!到时候我拿给你看。”   萧悟忍不住来回瞅了瞅自家妹妹,再看看侃侃而谈的张岱,半晌,冷不丁的开口插了一句道:“你们放风筝我也要去!”   张岱这才舍得抛给他一个眼神,略微打量了萧悟一下,知道他是萧燕绥的兄长,按照常理来说,带上他也许会更好,于是,张岱也没多话,只是点了点头,简简单单一个字道:“行。”   萧燕绥也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到时候,我还可以带上我家的狗。”   “那只小土狗吗?”萧悟呆了一下,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养着那么一只看上去就特别普通、实际上也非常普通的小土狗,明明如果她喜欢的话,肯定会有更好的猎犬的。   张岱听了,却是顿时眼睛一亮,“就上次在山上的那只吗?它现在好吗?”   “是的,”萧燕绥肯定的点点头,“它比之前长高了,也胖了一圈。”   张岱忍不住的喃喃道:“之前就是太瘦了,是该胖一点才好看。”   “……”萧悟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张岱,为什么要把一只小土狗给喂胖了才好看,又不是为了杀来吃的。   萧燕绥和张岱两个人就着那只小土狗的话题,又交换了一些养狗心得,只不过,张岱养的时日还是比较短,自然比不上萧燕绥的内容丰富。   过了一会儿,萧燕绥说得差不多了,张岱才目光一转,继续守着萧燕绥兴高采烈的开始念叨别的话题。   就这样继续被忽视掉的萧悟:“……”   萧燕绥本来一直是乖巧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单纯的微笑,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着张岱念叨,然而,不经意间,她却突然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一道怨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萧燕绥直接抬头,正好便对上了万安公主冰冷而锐利的目光。   萧燕绥微微挑眉,抿了抿嘴唇,脸上有一瞬间的面无表情,然而,片刻之后,她却是对着万安公主微微笑了一下。   万安公主自然也将萧燕绥这堪称夸张的变脸尽数收入眼中,下意识的,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错愕,毕竟,萧燕绥现在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面无表情,万安公主几乎要以为那只是错觉……   萧燕绥从善如流的收回目光,没有再看万安公主,继续一副乖巧软绵的可爱模样,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听人说话。   倒是萧悟,似乎敏锐的注意到了什么,顺着萧燕绥刚刚抬头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是,想到萧燕绥刚刚抬头的动作,却又总觉得里面好像有点事情,干脆伸手轻轻的戳了戳妹妹的胳膊,小声说道:“六娘?”   萧燕绥却并不欲回答,只是转过头来,一脸无辜的看着萧悟,眨了眨眼睛,“嗯?”   “你刚刚在看什么?”萧悟说这话的时候,还在朝着萧燕绥刚刚看的方向打量,却一无所获。   萧燕绥的眼珠一转,却倏然笑了一下,竟是直接笑眯眯的回答道:“看万安公主啊,我刚刚看到她也进来了。”   萧悟愣了愣,这才作罢,“哦。”   萧燕绥毕竟年纪还小,而且平日里鲜少跟随裴氏一起出门做客走动,所以,长安城中的皇亲国戚、豪门贵族中人,她认识的其实比较少。   张岱也暂时停下口中的言语,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润了润喉,瞥了万安公主那边一眼,压低声音,轻轻的拉了拉萧燕绥的衣袖,朝着她示意了一下,这才小声继续唠叨道:“万安公主?我听人说,前些日,万安公主被圣人罚禁足了,还是因为武惠妃离世一事,才顺便将人放了出来。”   “禁足?”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声音却很轻。   好好的一个公主,怎么会突然被圣人禁足?虽然距离西明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可是,这会儿突然听说了万安公主被禁足的这件事,萧燕绥却敏锐的觉得,两者之间恐怕并非全无联系。   或许,这便是圣人给萧家的一个交代?   毕竟,萧燕绥虽然险些遭遇意外,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况,作为一个小孩子,她虽然应该受惊不小,但是事实却是她安安稳稳的回来了,唯一伤得厉害的地方,便只有手指……   当时事情就这么被压了下来,可是,仔细考虑一番,便是这件事当时并非被按下,而是一直追查到底,她受的那些伤,虚张声势可以,真要以此为由,估计也不可能把万安公主怎么样吧,啧……   萧燕绥轻轻的动了动手指,虽然看着不明显,但是,手指上的伤痕却依然能够清楚的感觉到。   见萧燕绥对这个话题好奇,张岱顿时也来了精神,围绕着这个话题,小小声的额外又多说了几句。   只不过,张岱知道的也只是大多人都看在眼里的表象,更深一层的原因,他一个矮豆丁,实在是没有人和他分析。   虽然,萧燕绥觉得,作为一个矮豆丁,张岱居然碰见什么八卦都念叨几句,堪称无所不知,这项才能,已经让她颇为惊奇了。   又过了一会儿,同宁亲公主说了些话的裴氏便重新走了过来,看到张岱又在和自家的女儿话唠,裴氏微微眨了眨眼睛,看了却只想笑。尤其因为之前张岱派人往西明寺给她送信的事情,裴氏对张岱的好感其实非常高,坐下来之后,听着三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裴氏没有丝毫不耐的样子,甚至还也跟着轻声插了一句,含笑问道:“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这一次,没等张岱和萧悟开口,萧燕绥便尤为干脆利落的直接道:“刚刚看到万安公主进来了,张岱还告诉我,她之前竟然被圣人禁足了。”   裴氏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萧燕绥虽然没有看到母亲裴氏的面孔,可是,裴氏轻轻的护在她肩膀上的一只手,却有一瞬间的迟疑颤抖,这般微小的动作,萧燕绥却感受得一清二楚。   就这一下,萧燕绥的心里便有底了。   之前设计对付她的人,就是万安公主,并且,祖父萧嵩、母亲裴氏等人,想来都知道那幕后黑手便是万安公主了,只不过,他们全都选择了三缄其口。   萧家大人们的做法,萧燕绥不想探究,不过,她却也认可,他们既然这么做了,肯定就有一定的理由,尽管没有人觉得,身为当事人的她,即使是一个小孩子,同样也迫切的希望知道所有的真相……   裴氏三两下便不动声色的将万安公主的话题带过去了,不过,她却也低声叮嘱了三个孩子一句,“万安公主前些日才被禁足,心情可能不太好,你们不要去吵到她。”   萧悟依然是第一个应下的,萧燕绥轻轻的笑了笑,表面上也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张岱倒也干脆,随口“哦”了一声,就继续说起别的事情了。   偏偏正巧在这个时候,有个宫女过来,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九郎,宁亲公主让婢子请您回去。”   “啊?”张岱闻言,直接抬头看向母亲宁亲公主的方向。   宁亲公主坐在月牙凳上,面带笑容,十足的温婉模样,她把一只手习惯性的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则是从宽大的宫装广袖中伸出来,冲着张岱招了招手。   就在前面才和李俶分开的李倓和李文宁,这会儿也走到了厅中。   李文宁的面上还带着几分喜色,笑着同李倓说道:“今天可真热闹。”   李倓也笑着同她说话,然而,不和李文宁一起说话的时候,他的神色间却是淡淡的,明明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却因为出身和幼时的经历,而带着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极端安静。   张岱瞅了萧燕绥一眼,道:“我先过去我阿娘那边。”   “去吧!”萧燕绥小声说道。   李倓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却径自落在了萧燕绥的脸上。   ——九月份了,蚊子也少了,萧燕绥这两天又没三更半夜的去院子里自己冷静冷静,当然不会被蚊子咬到,脸上自然也就没包了。   当初那个脸上就大喇喇的顶着蚊子包的小姑娘今天穿了一身茜红色的襦裙,头上也带着红色宝石的点缀,打扮得活泼又漂亮,她坐在那里抿着嘴没说话,明明一副安静的模样,却可爱精致到一眼看上去,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李文宁也顺着李倓的目光扫了过来,看到萧燕绥之后,却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她忍不住的又扫视了一下别处,看到一身宫装绮丽妩媚的万安公主之后,却是不由得嘴角一抽,轻轻的戳了李倓一下。   “三姐?”李倓被戳到了之后,却是完全的不动声色,只是暂且收回视线,小声的问道。   李文宁把声音压得特别低,估计也就只有站在他身边的李倓能够隐约听得清,“万安公主今天也在,我总感觉心里有点不踏实。”尤其是兄长李俶还没在这边,刚刚又看到了上次险些被万安公主害了的小姑娘萧燕绥,李文宁就更觉得心里不安宁了。   “今天是中秋宴,她当然在了……”李倓稍稍回头,小声说道。   “唉……”李文宁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被别人略带诧异的目光扫到之后,却又立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皇宫里,颜笑悲喜从来不由人。   今天又是中秋宴,圣人说不得一会儿就到了,若是在这里唉声叹气的被人看见,还不定会传出什么话来。   “你说,我要不要去提醒一下萧六娘。”李文宁小小声的和李倓商量道。   “别。”李倓却立刻轻声拒绝道。   李文宁微微一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倓又看了萧燕绥一眼,还正巧和抬起头来的萧燕绥目光对上。   一瞬之后,李倓微微错开了视线,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小女孩犹带几分好奇的目光似乎仍旧停留在了自己的脸上。   萧燕绥这边,张岱回去了,萧悟又立刻活跃起来了。   “六娘,你在看什么?”小孩子好奇心强,看到妹妹一直没挪开目光,萧悟便忍不住的问道。   “看看等下还有谁进来。”正盯着李倓的萧燕绥回答得特别顺畅,仿佛她说的就是真话一样。   “哦。”萧悟根本没多疑,正好李倓和李文宁就是刚刚才走进来的,萧燕绥盯着他,可不就是正冲着外面的方向。   李文宁眨了下眼睛,又把李倓轻轻的拉了出去,在外面寻了个没有人的地方,才小声说道:“我还以为,阿耶有意给徐国公递个话的……”   从刚刚收回目光之后,便有些若有所思的李倓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周围不会有人听到之后,才低声同李文宁说道:“我猜,萧相公早就知道。”   李文宁微微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阿耶只是稍微注意了一下这件事,便已经知道是万安公主了,受伤的人可是萧相公的亲孙女,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李文宁听了,轻轻的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是了,这件事还是我想得疏忽了。”   待到李文宁和李倓回来,便看到,表弟张岱竟然和萧燕绥、萧悟坐在一起,三个人凑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另一边,宁亲公主也起身,慢慢的走了过来,虽然有宫女小心翼翼的扶着,不过,裴氏看见,还是立刻伸手又扶了她一把,轻声关切道:“这里人多,你又有了身孕,总要多加小心些。”   宁亲公主笑着摆了摆手,温柔道:“哪里有那么娇气。”说着,便在裴氏身边坐下了。   宁亲公主倒是没提自己突然过来的原因,不过,裴氏一抬头,便看到万安公主正走过去落座,而她的座位,刚好就同宁亲公主挨在一起。   虽然两位公主同为姐妹,可是,宁亲公主和万安公主并非一母同胞,这亲疏远近上,反而就不那么好说了。   裴氏的心里也闪过了一声异色,难不成,宁亲公主竟也知道万安公主的事情?否则,她们之间,又何需这般……   看到宁亲公主过来了,张岱倒是最高兴的一个,“阿娘!我和萧六娘、萧五郎约好了,改日去放风筝!”   整个燕国公府都对张岱颇为骄纵,尤其以燕国公张说为首,便是平日里对张岱还多少有所管教的宁亲公主,面对张岱这般还算合理的要求,自然也是下意识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然而,等到宁亲公主都点头之后,又突然意识到,这一次,不是自家儿子自己出去玩,还搭上了裴氏的一双儿女,宁亲公主忙看向了裴氏,温婉的笑意间,自然也满带着征询和刚刚一时疏忽的歉意了。   裴氏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否了宁亲公主刚刚的应允,自然是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柔声道:“我在长安城外便有个田地颇为开阔的庄子,你们若是要放风筝,去那里倒是正好。”   张岱和萧悟均是面露喜色。   萧燕绥单手拖着下巴,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母亲裴氏的做法。   裴氏的态度很简单,孩子们出去玩不是问题,去她能照应得到、并且没有危险的地方才是重点,并且,萧燕绥琢磨着,这一行少不了要多带些护卫了。   刚刚回来的李文宁看着同裴氏坐在一起的宁亲公主,顿了顿,忍不住又小声和李倓道:“看那边,裴娘子同姑母坐在一起,她们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徐国公府就和燕国公府往日并没有交情,毕竟萧嵩和张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在长安城自然也从来都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李倓倒也干脆,“过去同姑母打个招呼吧!”   李文宁点了点头,还忍不住低声同李倓喃喃道:“刚刚看万安公主,倒是也颇为自若,就是不知道,萧家的人看在眼里,又是何种心情了。”   李倓抿了抿嘴,却并不再说什么。   东宫同萧嵩不能深交,但是,搭上说几句话,有个面子情,却绝对是太子李亨所乐见的。尤其武惠妃已经去世,寿王李瑁的身份越发微妙的时候……   其实若论起来,在场的公主里,玄宗的女儿全都是他们的姑母,但是,李文宁和李倓口中所说的,却是只有太子李亨一母同胞的宁亲公主了。   “姑母,裴娘子。”李文宁走过来之后,自然是笑着主动开口道。   李倓跟在后面,也跟着说了一声,旋即,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萧燕绥此时白白净净的小脸上。   萧燕绥也在瞅着他,乜斜了一眼过去,很想再问他一句“瞅啥瞅”,不过,口中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回应了一句道:“我脸上没蚊子包了。”   “……”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她瞪着自己时的模样,李倓心中微哂,这是还记着,然后在这等着他呢啊。   萧燕绥此言一出,裴氏、萧悟和李文宁却是都忍不住的露出了忍俊不禁的模样,宁亲公主和张岱尚有些不明所有,不过张岱性格直率,有疑问了就直接开口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蚊子包?”愣了一下之后,张岱倒是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萧燕绥的时候,她的脸上却是有个红印记,突然恍然大悟道:“噢!”   萧燕绥没吭声,却直接看向了李倓,小女孩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微微睁大了一些,亮晶晶的宛若星辰。   “……”刹那间,李倓竟然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就算第一次的时候是他不对,可是刚刚,明明是她自己主动把这个话题挑起来的,为什么还是要他开口。   “没什么,”李倓笑了笑,虽然心中略有些腹诽,口中却是从善如流道:“只是说,天气渐渐冷了,花园里的蚊子也都少了。”   “对哦,我们去花园里玩吗?”张岱赞同的点点头,直接提议道。   “……我不去了吧。”萧燕绥再怎么装得像小孩子,也还是没有小孩子的玩心和劲头。 第30章   张岱看着萧燕绥, 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神色。   裴氏见了,倒是笑道:“没事的, 去吧。”说着, 又朝着萧悟示意了一下。   今日是中秋宫宴,万安公主就算是再怎么没脑子,也不会选在今天再做什么, 女儿难得有个玩伴一起玩,她倒是放心得紧。   萧燕绥:“……”她对和小孩子玩没兴趣。   只不过,裴氏都开口了,旁边坐着的宁亲公主也是面带微笑的模样,萧燕绥便起了身, 跟在萧悟和张岱身边,一起溜出去了。   至于李文宁和李倓, 由于出自东宫, 这种时候,反而又不能继续往前凑了。   三个没满十岁的小孩子在一起能玩什么?挖坑?玩土?跑跑跳跳?偏偏这里还是在皇宫之中,估计挖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出来的一路上,萧燕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好在, 她是女孩子,张岱和萧悟虽然说是要带着她一起玩, 不过, 真到了外面,其实就是她坐在旁边发呆,看着他们两个不停的闹腾来闹腾去的了。   今日中秋宫宴的另一边, 玄宗亲至,在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位容貌极其绮丽的年轻女子,不多时,已经有人开始吟诗作赋了。   张岱和萧悟每日都要去书院读书,对于读书这件事虽然总是苦大仇深的,可是,这会儿听到有人赋诗,却又免不了的生出了几分兴趣。   事实上,也不只是他们,几位喜欢热闹的公主,连同李文宁和李倓,闻讯之后,也都纷纷赶了过去。   宁亲公主有着身孕,才没有往那边凑热闹,近来同她关系亲近的裴氏自然也就顺势留了下来陪她。   倒是张岱和萧悟,几乎是同时眼巴巴的看向了稳稳坐在那里的萧燕绥,提议道:“咱们也去瞧瞧?”   “……”萧燕绥艰难的点了点头,虽然听到一大堆诗词歌赋的时候,好多词句,她都反应不过来,感觉有点头晕。   此时的场面颇为热闹,不过萧燕绥和张岱、萧悟三个人,却并没有往里面凑,而是直接站在了外面看热闹。   没办法,里面一眼望去,全都是大人,就算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再怎么旺盛,对于这种充满了大人的场景,免不了的还是有些想要避开的。   萧燕绥也在认真的打量坐在里面的人,萧嵩的座位就挺靠前的,虽然他是宰相,但是,确实算不上是个比较正统的文人,便只是坐在那里看热闹,还时不时的和玄宗私下里搭两句话。   倒是玄宗身边的那个美丽女子,饶是萧燕绥,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确实是,漂亮到让人心生惊艳之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萧燕绥打量着在场的那些皇亲国戚以及各个官员的时候,总觉得,里面有几个人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每当他们几个人和玄宗说话的时候,仿佛视线都有些僵硬的发直,似乎在可以避开用自己的目光扫到玄宗身边的那个宫装女子。   奇了怪了。   就连萧嵩,和玄宗说话的时候,似乎也都有意的忽略掉了他身边那个女子的存在,只不过,萧嵩一向言笑自若,又和玄宗颇为亲近,所以,除了萧燕绥这种对萧嵩格外了解的自家人之外,可能并不会注意到萧嵩今天看人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微微的不对劲这点事情。   倒是坐在边上一直安安静静的面露微笑的萧恒,一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三个小孩子的身影,其中两个还是自己家的,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旋即,趁着里面又有人诗兴大发,赋诗一首,且博得满堂喝彩之后,萧恒已经不动声色的悄悄留了出来,站在三个小孩子的身边,略微挑眉的打趣道:“就你们三个在这里玩耍?”   “……”萧燕绥难得的没回话,因为她突然觉得,刚刚那个人作的那首诗,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耳熟。   而这件事,对于萧燕绥来说,实在是太不一般了。   唐诗在古代文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当然,对于一个理科生来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上了大学之后,她连语文课本都没有了。   不过,换言之,能让她觉得有点耳熟的诗词,那么,起码得是出现在小学、初中和高中里面的内容,而且,还得是传唱千年经典的必背篇目,课外阅读的诗词,她都是不记得的=v=   “六娘?”萧恒有些好奇的看向妹妹。   萧燕绥这才抬起头来,直接开口好奇的问道:“刚刚那首诗是?”   居然有她都觉得熟悉的诗词,太难得了!说不定刚刚作诗的那个人也是语文课本上的,没准她还认得呢=v=   “刚刚的?”萧恒眨了下眼睛,笑道:“玉真公主带过来的一个人,号青莲居士,公主对他的诗极为推崇,刚刚应该是一时之间有感而发所作,不过,那位青莲居士的文采确实非同一般。”   萧燕绥先是想了一下,才猛然间睁大眼睛。   青莲居士!!!   虽然她不认得玉真公主,但是她知道李白啊!在后世被奉为“诗仙”的李白啊!   卧槽,她马上就能看见活的李白了!   霎时间,萧燕绥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看向里面的目光更是灼人。   萧燕绥一把抓住自家哥哥的衣袖,果断的无视掉了张岱和萧悟两个人,拉着萧恒一起,就往里面走,口中还难掩兴奋的念叨道:“我想进去听他们作诗!”   萧恒听了,一时之间还有几分不解,毕竟,萧恒可忘不了,祖父萧嵩每次考教他或者是萧悟的时候,明明没有萧燕绥什么事情,她都经常会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懵逼表情。   自家这个妹妹,实在不像是喜欢诗词的人。   不过,萧燕绥难得这么有兴趣,萧恒自然也不会扫了她的兴头,干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一边从边上重新绕了回去,一边还小声同她打趣道:“今天怎么还对诗词歌赋有兴趣了?”   萧燕绥轻轻的抓着萧恒的衣领,眼睛里仿佛都在闪闪发亮。   平时遇见诗词歌赋,那是在做文言文听力,必然会是脑壳疼,可是,去看李白,那就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就算萧燕绥不追星、也并非是文学发烧友,可是,对于这种国民级别的活生生的“诗仙”,她还是不能免俗的想要去亲眼看上一会儿,尤其现在这位李白还是活生生的!   “哎?”看见萧燕绥就这么被萧恒给抱走了,还在原地的张岱呆了呆。   萧悟倒是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萧燕绥本来就比她小,还是妹妹,自然更需要照顾,兄长萧恒对他们两个的区别待遇,萧悟早就习惯了T_T   至于萧燕绥这边,被萧恒抱着进去之后,问清楚了哪位是李白,便一直满心兴奋的认真看着李白,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以至于,不管是李白本人,还是坐在李白身边的玉真公主,都忍不住的往萧燕绥这边扫过来两眼。   只不过,萧燕绥一个小孩子,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忽略了,更何况,就算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小孩子的心思,大人是很难懂的,确定刚刚只是一个小孩自己一直在好奇的看着自己之后,李白和玉真公主自然也就放下心来,根本没当回事。   不过萧燕绥其实也不希望他们真的当回事,她现在的目的就是好奇的围观李白,围观完充分满足了好奇心和敬仰的心情之后,自然就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毕竟只是路人粉凑热闹,又不是死忠粉去追星……   萧燕绥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围观李白身上,连万安公主这会儿她都懒得看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寿王李瑁坐在案前,自始至终,竟是一次头都没抬。   驸马杨洄陪着咸宜公主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玄宗身边的那个宫装美人,更是瞬间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脸色一片灰败惨白。   等到萧燕绥盯着李白看得,萧嵩、萧华和萧恒都在忍不住的频频看向她的时候,萧燕绥总算是围观得差不多了,和兄长萧恒打了个招呼之后,萧燕绥便要自己从这里离开,她打算先出去找萧悟和张岱,然后再回去裴氏哪里。   萧恒哪能放心让她自己,自然是又把妹妹抱了出去,结果,站在外面,却并没有寻到之前在这里玩的萧悟和张岱两人的身影。   萧恒略微站了一下,抱着妹妹同她商量道:“我带你先去找阿娘吧?”   萧燕绥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张九郎和萧悟呢?   萧恒表现得十分悠然,“不管他们,走吧。”   “唔……”萧燕绥眨了眨眼睛,也没再说些什么,萧恒觉得不管可以,那就不管吧!   旋即,她又轻轻的拍了拍萧恒的手臂,小声说道:“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   萧恒想了想,点了点头,弯下身来,轻轻的将萧燕绥放在了地面上。   “饿不饿?”萧恒拉着萧燕绥的手,一边往前面慢慢走,一边随口问道。   萧燕绥摇了摇头。   结果,萧家兄妹两个绕过一处走廊的时候,透过较矮的位置处竹影稀疏的遮挡,萧燕绥却突然停了一下脚步,萧恒自然也随之停了下来。   “六娘?”萧恒刚要轻声开口询问,结果,却突然被妹妹使劲拽了一下衣袖,直接努力扯着他的手往院中的假山后面躲了去。   萧恒略微睁大了眼睛,不解的看向萧燕绥。   然而,等到萧恒被萧燕绥使劲拽着,顺势蹲下身之后,萧燕绥却是一只小手轻轻的捂在了萧恒的嘴上,然后对他稍稍示意,让他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花园中的这一片竹子,刚好是上面挂着竹叶,而竹子的下面,反而只有光洁的竹干,疏疏落落的,虽然也不甚分明,却也能看得清楚。   显然,这片竹林种下来就是为了适当的遮挡视野的,只不过,这片地方,并没有考虑到小孩子的身高,再加上,刚好前面假山还有一个缺口,所以,萧燕绥才正好看得正着,而按照萧恒的身高,如果他不蹲下的话,恐怕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前面竹林后的这幅景象了。   萧恒的眼睛里顿时也闪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万安公主?   “靠近一点。”萧燕绥无声的对萧恒说道。   虽然觉得妹妹此举有些不妥,可是,蹲都蹲下了,如果直接站出来,场面恐怕会更加的难看。是以,到了这个时候,萧恒要么是直接退走,否则的话,估计也就只能跟着萧燕绥一起了。   偏偏经过上次西明寺的事情之后,萧恒肯定不能让萧燕绥自己一个人,只能无奈跟了上去。   “若是从这里将那偏殿烧了……”万安公主的目光投向之前诸位女眷所在的宫殿,眼睛里竟是闪过了一丝迷惘的神色。   站在万安公主身边的宫女却险些被吓破了胆,忙不迭的低声劝阻道:“公主,宁亲公主可也在里面……”   “是啊,刚刚里面那么多人,今日又是阿耶的中秋宫宴,闹出什么事情来定然不美。”万安公主哼笑了一声,却是依旧眼神带着几分水意迷茫的喃喃道:“宁亲?她们两个什么时候倒是关系亲密了起来,哼……”   萧恒的脸色已经变了,被妹妹拉过来偷听之前,萧恒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如此悚人可怖的一幕。   尤其是,谈起近来和宁亲公主关系较为亲近的人,不管是上次张家九郎张岱出手帮了萧燕绥,还是之前裴氏去燕国公府上同宁亲公主道谢的时候,又恰逢宁亲公主晕倒并且发现有了身孕,一惊一喜的,宁亲公主和裴氏之间,明明相交时间很短,却陡然间便变得亲近起来。   萧恒还在头皮发麻的回想着万安公主刚刚那漫不经心的两句话,便是从言语间能够清楚的得知,万安公主也就是嘴上说说,可是,单就她竟然有这种危险的念头这件事,便已经足以让萧恒觉得毛骨悚然了。   比起萧恒突然间遭受的震撼,对万安公主的危险程度又调高了一个级别的萧燕绥则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如果说上次万安公主是在挖空心思的在暗处害她,还只是手段狠辣之外,那么这一次,万安公主想要杀人放火却未能付诸于行动的真实想法,恐怕就已经有点上升到反社会人格的地步了……   多大仇啊这是……   而且,从万安公主刚刚那句话中,萧燕绥也不难判断出,她对和裴氏近期走得较为亲近的宁亲公主,仿佛也充满了怨恨之情。一时之间,萧燕绥也有些迷惑,万安公主恨的,究竟是她,还是裴氏?   毕竟,萧燕绥是裴氏唯一的女儿,上次针对萧燕绥的那起绑架,其实,也完全可以说成是对付裴氏。   萧燕绥越想越是一头雾水。   她明明记得,上次在西明寺的禅房遇到万安公主的时候,母亲裴氏没有丝毫的异样,新昌公主也一直说,她同万安公主关系不错。   如果是两个人旧日的仇怨,萧燕绥还能试图从裴氏哪里询问一二,可是,如果是新昌公主单方面的仇视,那么,这里面的缘由,万安公主自己不说,恐怕,就很难查清楚了。   而且,刚刚万安公主走过来的时候,她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也充满了冰冷锐利的恨意,萧燕绥确信自己肯定是没有看错的,也就是说,万安公主对她,本身就是充满恶意的。虽然萧燕绥不清楚裴氏过去的事情,不过,对于她自己,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想要和万安公主有什么仇怨,却是从时间上就不可能的了……   反反复复的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其解的萧燕绥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除了万安公主之外,她自然也仔细的记下了她身边那个明显有几分地位、并且,在万安公主面前也能说得上话的宫女的模样。   万安公主还在微垂着眼眸,眼神怨毒深刻的凝望着裴氏、宁亲公主所在的宫殿的方向,长袖之下,秀拳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都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   没想到,上次在西明寺,那么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事情竟没有办成,一个五岁的小丫头,竟然会被她给逃脱了!   想到刚刚冲着自己微笑的萧燕绥,万安公主的心里就又犹如针刺一般,那张精致而秀美的面孔上,仿佛也闪过了一瞬扭曲的表情。   萧燕绥和萧恒躲在假山后面,却是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大气都未曾出。   一直等到万安公主被那个宫女劝动,然后慢慢的转身,淡色宫装裙摆曳地,但从背影看,她的身姿竟是说不出的风情,偏偏,留下的一片肃杀冷寂,却是让人背脊生寒。   等到万安公主彻底走远离开之后,萧恒才一脸深思的看向了妹妹。   萧燕绥也心情复杂的瞅了瞅他。   “六娘,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能说。”萧恒压低声音,轻轻的嘱咐道。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却是断然拒绝道:“回家之后,我得和阿娘、阿耶还有阿翁他们说。”   “……”萧恒怔了一下,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的亲妹妹。   顿了顿,萧恒小声对着萧燕绥补充道:“哥哥的意思是说,不能和外人说……”   萧燕绥这才点了点头,“这个你放心。”虽然她已经在思考,这件事还能告诉谁,然后借机坑万安公主一把,刚刚那个宫殿里面,毕竟,还有很多夫人诰命,皇亲国戚呢。   ——反社会人格已经很可怕了,碰见万安公主这种,身份地位都非同一般的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她能造成的危害和杀伤力,恐怕就更加的可怕了。   因为刚刚的事情,萧恒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只不过,把萧燕绥送到了裴氏那里的时候,宁亲公主也坐在身边,萧恒虽然有话也不方便现在说,只能是对着裴氏笑笑,掩去眼底的担心和忧色,又额外看了萧燕绥一眼,得到妹妹一个漫不经心的点头首肯之后,才满腹心事的转身暂且离开。   裴氏也忍不住的笑着问道:“六娘,怎么是三郎将你送了回来,刚刚同你一起出去玩的五郎和张九郎呢?”   “不小心玩丢了……”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状甚认真的回答道,立即惹得裴氏和宁亲公主一阵忍俊不禁。   下一瞬,萧燕绥主动开口道:“我去找他们。”旋即,不等裴氏和宁亲公主阻拦,便又从宫殿里跑了出来。   并且,萧燕绥一边走还一边在琢磨,她现在能做点什么。   说实话,在布满了侍卫、宫女、内侍的兴庆宫中放火,其实本身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今日是中秋宫宴,还来了不少皇亲国戚、官员女眷,人来人往的,就更加困难了,就算是万安公主贵为公主,依然还是不可能。   萧燕绥觉得,毕竟,万安公主又不是她,估计弄不出什么炸药来一次性的达成这个目的。说真的,如果万安公主的布置再充分一点,她都想先把人哄走,然后帮万安公主烧一下,最后留给震怒的玄宗去仔细调查了。   萧燕绥也没走远,就站在宫殿前裴氏能看到的地方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萧悟和张岱的身影,结果,他们两个没找到,反而是玄宗身边的高力士带着人找过来了。   “萧六娘。”高力士居高临下的看向萧燕绥。   站在原地的萧燕绥抬起头看了看他,唤了一声“高将军”,玉雪可爱的小脸上却露出了小小的困惑。   高力士笑道:“六娘手上的伤势可好了?圣人刚想要看看你,就听萧相公说,萧三郎刚刚把你送到这边来了。”   “……”萧燕绥腹诽道,这是要检查一下她手上的伤势恢复情况——毕竟是他亲闺女作的孽,然后也算是表达一下对萧家的关心和宠信? 第31章   萧燕绥抬头瞅着高力士, 高力士也安静的看着她。   片刻之后,萧燕绥后退了一小步, 尽量让两个人的视线稍微平齐一点, 然后指着宫殿里说道:“我得去和阿娘说一声。”   高力士笑了,他身边跟着的一个人自然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接口道:“萧六娘放心。”   显然就是要替她去和裴氏解释了。   萧燕绥嘴角微微一抽, 瞅了那个人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襦裙的裙裾,认真道:“那走吧!”   高力士笑着冲着她做了一个“这边走”的动作,萧燕绥倒也干脆, 同他一起,一高一矮两个人, 就这么又朝着刚刚来时的方向去了。   高力士刚刚出来时, 宴会上坐着的众人只道是玄宗有事命他去做,虽然瞥了两眼,却并不怎么在意,不过这会儿, 高力士竟然领着一个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小女孩一起回来了,众人的目光, 自然便忍不住的望了过来。   萧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脸色丝毫不变,只是在小女孩走过来的时候,伸了伸手, 笑道:“六娘。”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给足了在场其他不明所以的人一个足够直白的明示——这个小孩子,是他萧嵩家的孙女。   萧燕绥也是直接回了一句:“阿翁。”   高力士已经走到了玄宗的身边,微微点点头示意。   落后一步的萧燕绥同萧嵩打过招呼之后,这才快走了两步,也乖巧的站到了玄宗的面前。   ——玄宗乃是庙号,萧燕绥对这个称呼比较熟,至少知道唐朝的皇帝里有个被称为唐玄宗的。偏偏,玄宗还在位的时候,萧燕绥却是不知道的。   同样的,圣人的名字,平日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提及,以至于,李隆基这个同样十分耳熟的名字,萧燕绥至今都还没听人说起过。   换言之,对于如今这位圣人,萧燕绥,根本不知道他是唐朝的哪位皇帝……   玄宗面带笑意的看着萧嵩家里这唯一一个小孙女,略微挑了下眉。   萧燕绥虽然十分乖巧听话的模样,不过,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所有人盯着,却表现得十分自若,显然也不是个胆怯的小孩子。   “这……”太子李亨的眼睛里也不由得闪过了一丝异色,此前,萧燕绥受伤一事,在相当一部分位高权重的人眼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他们谁都不曾想到,玄宗竟然会把这个小丫头给当众叫过来,并且,面带笑意的望着她,看上去颇为喜爱的模样。   坐在太子李亨身边的李俶,悄不声息的同妹妹李文宁、三弟李倓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文宁也不由得心生感慨,便是王子皇孙之中,不受宠之人亦是数不胜数。她幼时幸而有兄长李俶处处照顾,三弟李倓亦是如此,而在李俶注意到之前,便是东宫太子所出,三弟还不是处处被人忽视,便是那些宫女内侍,都对他视若不见一般。   而萧燕绥身为萧相公最为宠爱的孙女,只是受了些伤,便能惹得玄宗亲自过问,就是太子李亨,此前也一直以此为机,试图向萧相公传递东宫的善意……   李倓倒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萧燕绥看,一身茜红色的小襦裙,热闹又喜庆,看着便讨人喜欢。从她顶着脸上的蚊子包瞪他,李倓就知道,这个小丫头的胆子绝对不是一般的大……   “手上的伤势可好啦?”玄宗笑着问萧燕绥道,还不忘同下首坐着的萧嵩打趣,“你阿翁前些日,可从我这里寻了好些珍贵的药材回去。”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还是觉得,五岁的小孩子说话若是滴水不漏,那才是让人觉得有问题,便直接抬头瞅了萧嵩一眼,这才细声细气的回答道:“我的手都好了,我还把那次在山上捡回来的一只小狗给养起来了。”   后半截话,自然是故意答非所问的言语,五岁的小女孩一副天真烂漫,仿佛并不把之前在西明寺受伤一事放在心上的模样。   玄宗见了,果然心中欢喜,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萧嵩,都忍不住的又添了几分宠信之意。   万安公主他已经罚过了,只不过,虽然是万安公主理亏,可是,若是萧家一味的抓着不放,玄宗既然已经选择了包庇自己的女儿,再听到旁的,自然免不了的也会心生厌烦。   如今看萧燕绥的模样,便仿佛之前的事情,就只是一桩小小的意外,小孩子忘性大,当时受伤虽搅得天翻地覆,可是,如今伤好了,再提她受伤的事情,恐怕,还不如一只小狗更吸引孩子的注意力,仿佛事情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玄宗原本那么一丁点的歉疚和介怀,自然也就随风消散了,只觉得心中轻松愉悦许多。   又用哄孩子的语气逗着萧燕绥说了两句话,心满意足的玄宗便把她又交给了萧嵩,只是吩咐了高力士给小姑娘多准备些礼物送回去。   高力士自然是立即应了,又被萧恒抱过去的萧燕绥却是趴在哥哥的身上,趁着萧恒替她挡住了众人视线的时候,直接厌烦的翻了个白眼。   在场的都是人精,除非有人是故意找不自在,否则的话,在这种时候,哪里会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间,众人间一片言笑晏晏,好不热闹。   萧恒轻轻的拍了妹妹一下,忍不住的笑道:“我还是送你回去阿娘那里吗?”   “别了吧,我就在这里和你一起待着吧!”萧燕绥扁了扁嘴。   “也好。”萧恒笑笑,萧燕绥平日里从来不哭不闹的,而且凡事能商量,以至于,萧恒对于带孩子这件事,潜意识里就存在些认知上的偏差,真正的小孩子,闹将起来,可不是像他这个妹妹这样好哄的……   萧燕绥抓着萧恒的衣袖,示意他替自己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个水果递过来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在座的诸多官员,小声道:“他们都是谁啊?”   萧燕绥现在就认识了玉真公主和李白,其他的,大部分还是两眼一抹黑,只不过,之前她全不在意,偏偏刚刚被玄宗命高力士带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在围观她,萧燕绥被人盯得心中郁卒,便忍不住想要都弄清楚了。   萧恒倒是心里有数,萧燕绥问了,他便将在场众人,悄悄的一个一个的指出来,全都告诉了萧燕绥。   “……那位便是燕国公府的宰相张说长相公,他就是张九郎的祖父了。”因为距离比较近,萧恒便没没有伸手指出,而是在萧燕绥的耳边低声说道:“左数第三个。”   “嗯嗯!”看着神色如常、眼皮都不动一下的张说,萧燕绥了然的点了点头,张说她知道,除了是张岱的祖父之外,还是和张九龄一起编纂了《大唐六典》的那位,名正言顺的每年给官员放假一百多天的高人呐!   话说其实张九龄这个名字,萧燕绥也觉得有些熟悉,估计也是在小学初中顶多是高中语文课本上出现过的名字,只不过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张相公旁边那位,乃是晋国公李林甫。”萧恒低声说道:“李相公乃是宗室出身。”   萧燕绥稍稍愣了一下,多看了李林甫一眼。这人神色肃穆、端的是一副严谨模样,看着便十分的冰冷难以接近。   因为李姓在唐朝乃是国姓,所以,从唐高祖李渊开始,便有不少有功之臣被赐予李姓,以至于,达官显贵之中,李姓的数量迅速扩大。   不过,从唐朝开朝至今,宗室出身且能占据高位的李氏族人,定然不能小觑便是了。   萧恒又继续介绍下一个人,结果,目光和一旁的裴耀卿对上的时候,裴耀卿便笑眯眯的冲着他们两个一起招了招手。   萧恒和萧燕绥兄妹两个,都是裴家嫡亲的外孙、外孙女,这种亲缘关系,也是非常亲密的了。   萧恒低声同萧嵩打了个招呼。   萧嵩抬起眼皮,乜斜了裴耀卿一眼。   裴耀卿也斜着眼睛瞅了瞅他,然后,还是把自家外孙、外孙女给叫过来了。   裴耀卿抓着外孙女软乎乎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里一比划,还不到他的一半大。   “没事就好,没事了就好。”裴耀卿拍了拍萧燕绥的手,总算是稍稍舒了口气。   “嗯!”萧燕绥继续点头。   萧恒见状,忍不住在旁边跟着笑。   裴耀卿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道:“这次的中秋宴之后,便是十五日的授衣假,你们两个随外祖父一起,去裴家住上几天玩耍可好?”   “哎?”刚要继续点头“嗯嗯”的萧燕绥突然回过味来,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裴耀卿。   裴家乃是母亲裴氏的娘家,万安公主如此敌视裴氏,也不知道,外祖父家中,是不是有人知道些什么线索……   更何况,萧燕绥之前早就有向外祖父裴耀卿打探虚实的计划,如此一来,对于裴耀卿的邀请,萧燕绥一时之间,还真有些动心了。   不远处坐着的萧嵩忍不住耷拉着眼皮,瞪了裴耀卿一眼,不过,裴耀卿却是只做不知。   萧恒却是忍不住的想起了依照妹妹萧燕绥所言,这会儿应该还在外面和张岱一起玩耍、并不知道屋子里面事情的萧悟。想到这个弟弟闹腾起来的模样,萧恒不免还有几分忍俊不禁。   见到萧燕绥的眼睛里明显有几分意动,萧恒便也点了点头,只是小声解释道:“外祖父,我和六娘,还有五郎……总要先同父母和阿翁禀报一声。”   裴耀卿笑道:“这个自然,便是你们今日同我一起回去了,我肯定也要使人去萧家送信的。”   顿了顿,裴耀卿又道:“要不,六娘等下便同我一起走,你和五郎稍后再来?”   裴耀卿笑得轻松,毕竟,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好哄,年节的时候免不了要祭祖,大人忙,小孩子其实也说不上多清闲,裴耀卿自然不会在那个时候招呼着自己的外孙、外孙女来家里玩,且不说萧嵩会不会放人,便是萧嵩应允了,说出去也不太合适,除非只是来走亲戚也就罢了。   还不如中秋佳节之后,难得放个长假,哄走一个是一个,他是孩子的亲外祖父,谁也说不出一个不是来!   “哎?”发现外祖父的话里这会儿竟然只带着她自己了,萧燕绥也不由得抬起头,瞅了萧恒一眼,然后便盯着一脸笑意的外祖父。   末了,还是萧燕绥干脆,小女孩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却理由充分,“昨日里,阿娘还同我说,这次中秋宴之后,家里要赶制冬衣。”   “这个,”裴耀卿也有些为难了,给家人、孩子赶制冬衣,虽然肯定不是裴氏亲自动手,不过,这些事情,裴氏身为主母,不在家里主持肯定处处不方便。裴耀卿可以和萧嵩吹胡子瞪眼睛,却舍不得给自己的亲女儿裴氏带来麻烦。   萧恒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只听到小姑娘嘀咕了一声:“我的头发!”便不由得莞尔一笑,同外祖父裴耀卿道:“还是过几日,我再同阿娘、妹妹一起,去外祖家叨扰吧!”   裴耀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坐在这里同裴耀卿说了一会儿话,萧恒便又把萧燕绥抱了回去,兄妹两个依然还是凑在一起,压着声音嘀嘀咕咕的说着在场的诸多官员的身份。   萧嵩却是稳稳的坐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刚刚,你们外祖父都说了什么?”   萧燕绥瞅了瞅萧嵩,再瞅了瞅仿佛也在看着这边的裴耀卿,不由得嘴角一抽,小声同萧嵩说道:“外祖父让我和哥哥,过几日去他那里住几天。”   “哦。”萧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不过,扭过头去,就是和裴耀卿一个斜眼。   萧恒和萧燕绥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搭理祖父和外祖父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是自顾自的小声说着话。   “……坐在玉真公主后面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便是圣人第十八子,寿王李瑁。”顿了顿,萧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轻轻道:“也是先前已逝的武惠妃的第三子,只不过,寿王前面的两位兄长,皆是早夭,是故,寿王刚刚出生后,便被接到了圣人的兄长宁王李宪家中,由宁王妃元氏代为抚养,假称为元氏子。一直等到寿王十几岁,一直身体无忧之后,方才被接入宫中,获封寿王。”   萧燕绥听了,却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说起来,这种事情,似乎也算是宫闱秘辛吧,只不过,大概知道的人有点多……   直到此时,萧燕绥才算是恍然大悟,难怪寿王李瑁一直低垂着头了,这是从小在伯父宁王的王府中长大,所以对皇宫里多有不熟悉吧!   等到萧恒又悄悄的告诉他,寿王李瑁身边的那位身姿纤细、弱不胜衣的女子,乃是玄宗和武惠妃最小、且颇得宠爱的女儿咸宜公主之后,看着咸宜公主竟亦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萧燕绥不由得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其实忽略掉了一件事了。   ——武惠妃刚刚去世不足三月,旁人早就不以为然,可是,武惠妃的亲生子女,恐怕却是根本还不曾从丧母的悲痛之中缓过来。   今日又是中秋宴,本就寓意团圆,寿王李瑁和咸宜公主不可能不出席,但是,坐在这里,看着别人一家团聚,他们的心里,自然还是有些不好受……   以为自己这才找到真相的萧燕绥暗地里点了点头,便也别过了目光,自然也就不曾注意到,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坐在那里的模样,可不是陪着丧母的咸宜公主心中悲痛,而是,每次不小心瞥见玄宗身边的那位宫装美人的身影,便分明是一阵胆战心惊和恍惚不安……   一直等到落日时的余晖,沿着华丽的宫殿一片片的投撒下来,长阶映着夕阳的一抹金红,雕栏玉砌,也都揉上了几许昏黄的金色,仿佛比白日里,更平添了几分光泽,就连这繁华绮丽的皇宫之中,不为人知的清冷寂寞,似乎都随之消散了去。   即将入夜之时,中秋宫宴至此方休。   萧恒同萧嵩、萧华走在一处,萧燕绥依然还是被他给抱了出来。   待到宫门外,同宁亲公主道别之后,带着婢女的裴氏才望了过来,露出一个浅笑,温声关切道:“都还好吧?”   萧燕绥点了点头,朝着裴氏伸了下手,“阿娘。”   萧恒却并不像来时那般,将妹妹放在裴氏的马车上,而是同裴氏道:“阿娘,让六娘跟着我一起坐车走吧,稍后我直接送她回院子里便是。”   裴氏笑着,轻轻抚了下自己发髻上的玉簪,见他们兄妹感情好,她自然全无意见,只是带上了一脸问号的幼子萧悟,柔声叮嘱道:“路上也要小心些,去吧。”   萧悟:=口=!?又把我自己丢下,我要闹了!   一直等到萧悟被婢女仆从扶着,上了裴氏的马车后,萧悟还都在眼巴巴的看着这边。   萧华看了看被长子抱在怀里的宝贝女儿,再有那边眼巴巴的冲着这边张望的次子,不由得露出几分啼笑皆非的神色,索性指了指裴氏的马车,向萧嵩道:“我去那边的马车?”   萧嵩摆了摆手,他才无所谓呢!   今日白天,徐国公夫人贺氏,便一直同陆府的姐姐贺氏坐在一起,到了她们这个年纪,中秋宫宴早就成了惯例,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兴趣,还不如姐妹两个一起说些话。   这会儿,徐国公夫人贺氏被婢女扶着走过来,看到了一直被萧恒抱着的萧燕绥,眉梢便不由得微微拧了起来,只是抿紧了唇,并未言语罢了。   想起今日姐姐陆府贺氏所言,徐国公夫人贺氏更是心情复杂,一片晦涩难辨。   萧燕绥只当没看见。   虽然祖母一直不待见自己,不过徐国公夫人贺氏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她看不上你,她就完全不搭理你,却不会明里暗里的使手段折腾人。   萧燕绥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同自家的两位兄长、连同三位堂兄一起的时候,若是只有她自己被亲祖母给忽视了,真正的小孩子或许会忍不住的觉得委屈难过,可是萧燕绥不啊,她只觉得省心,就连偶尔早起去向长辈问安,祖母那边都能省下,萧燕绥自然乐得省事。   “夫人?”萧嵩当然也注意到了贺氏脸上的表情,想起此前陆府贺氏所言,心中不由得一沉。   贺氏轻轻的摆了摆手,同萧嵩低声言语了两句,又笑着叮嘱了萧恒一眼,便被婢女扶着上了马车,依然还是无视掉了萧燕绥。   萧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忧色。   萧恒则是笑着送走了祖母之后,便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妹妹的身上,生怕她不开心觉得委屈。   在场的几个人里,唯独萧燕绥却是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在乎祖母贺氏,可是,有贺氏在,周围的气氛仿佛都憋闷起来了,她这一走,才算是让人彻底放松下来。   萧燕绥漫不经心的玩着萧恒衣袖上的玄鹤刺绣,根本没把贺氏刚刚的举动当一回事。   不过,如此一来,萧恒倒是正好抱着妹妹,上了祖父萧嵩的马车。   萧嵩瞅着宝贝孙女一脸满不在乎的随意模样,抓了抓自己那一把美髯,末了,只能是笑着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六娘素来就是个心大的。”   萧燕绥手上的动作这才微微一顿,松开了萧恒衣袖上刺绣花纹,坐直了身子,还是个小不点的小姑娘稍稍正色,却依然声音一片柔然稚嫩,“阿翁,我和哥哥有事同你说。”   萧恒倒是稍稍一愣,一双深邃的眼眸看着妹妹,“现在就说?”   萧嵩也登时怔住,“怎么了?”   “万安公主。”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就说了这么四个字。   萧嵩却是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睁大了眼睛,一眼不眨的瞅着自家孙女,一时间,心中飞快的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第32章   萧燕绥本就有意要诈自家祖父萧嵩一下, 这会儿,看见了萧嵩的反应, 也算是完全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挑了挑眉, 萧燕绥乖巧的坐在马车上,抱着膝盖冲着萧嵩笑了笑,却打死不肯再说话了, 她这副反应,反而把萧嵩给弄得越发心里没底起来。   至于萧恒,本就不清楚此前万安公主的事情,这会儿,妹妹突然只说出来了万安公主的名字, 对于萧恒而言,显然就是要说起刚刚发生的事情而已, 自然不足为奇, 反倒是萧嵩这般反应,才让萧恒有些困惑不解起来。   一时间,萧恒也不想直接同萧嵩说他和妹妹碰巧听到的事情了,反而是, 萧恒更想弄清楚,为何祖父听到万安公主的名字, 竟然是这般反应……   “阿翁?”萧恒看向萧嵩, 直言不讳道:“我和妹妹本来有事要同你说,你可是还有其他话要讲?”   “这个……”萧嵩面露迟疑之色,他也在仔细的打量着自家的孙儿和孙女, 心中也是难以确定,萧燕绥和萧恒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毕竟,萧燕绥刚刚那么一开口,便直接把萧嵩给误导成了,他们两个已经知晓了此前西明寺的事情乃是万安公主所为,偏偏,万安公主身份非同一般,以至于,那件事就这么压了下来。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朱雀大街上,此时,日暮黄昏,天色渐暗。   马车里的祖孙三人皆是沉默,耳畔仿佛也只有马蹄声声,以及车轮滚压时发出的声响。   ——要不怎么说呢,这些位高权重者,就是平白无故都要想的比旁人多几分。   饶是萧燕绥,之前开口的时候也没想到,萧嵩竟然会当真。   只不过,心中好笑的萧燕绥自然是乐见其成,毕竟,她虽然已经确信,自己发现的就是真相,但是,对于万安公主此人,萧燕绥自己的了解却也是知之甚少,必然比不上说不定早就见识了不少皇室秘辛的萧嵩。念及此处,萧燕绥也就表现得愈发悠然,她甚至还有闲心轻轻的撩开了一点马车的帘子,悠闲的向外探头望了望。   此时天色已晚,诸多坊市的小贩生意人自然也都早早的收摊回家,萧燕绥抬头望去,长长的朱雀大街上,裴氏、贺氏、新昌公主几人的马车都在前面,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别的府上的马车。夜色中,仿佛也只剩下了这么几辆马车,朝着各自的方向急驶而去。   萧嵩看看悠然自得的萧燕绥,再看看笑得略带几分困惑、却端的是温文尔雅、世家风流的长孙,末了,终于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直接开口问道:“你们两个,是如何知道,此事背后乃是万安公主所为的?”   到了此时,萧恒才微微一怔,猛然间意识到,祖父萧嵩所说的事情,同他和妹妹想要告诉祖父的,似乎并不是一件事。   一时间,萧恒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依旧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妹妹,还有她之前那显然意有所指的“万安公主”四个字,虽然顿时心中恍然,可是,妹妹究竟所指为何这个问题,却也让萧恒的心里有了更多的困惑。只不过,如今都把祖父萧嵩给蒙过去了,萧恒肯定不会这会儿掉链子再被萧嵩揪出来就是了,至于真相,他倒是可以回头再去问萧燕绥。毕竟,萧恒觉得,有些问题去问自己的亲妹妹,总要比从老谋深算的祖父那里套要容易得多……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反正萧恒也不会去求证,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推理过程,毕竟,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而言,那个思考的过程实在是过于缜密了些,于是,萧燕绥干脆就开始一本正经的信口胡诌道:“我从哥哥那里得知,道远和尚有很大的嫌疑,而那一日,道远和尚,同万安公主却是关系十分亲近的。”   “就这么一些?”萧嵩有些不信。   萧燕绥继续道:“前几日,我从阿娘那里拿了几块香皂送去给新昌公主,然后,碰巧聊起了西明寺的事情,公主告诉我,万安公主早就知道阿娘会在那日前去西明寺,万安公主也是特意选在了那日同道远和尚谈经论道,刚好方便能和新昌公主说些话。”   萧嵩点了点头,此前,他也考虑过道远和尚在那间迷晕了人的禅房里面的布置,究竟是一时,还是一直的问题,不过,如果万安公主之前就得知了裴氏等人的行踪,如此一来,有什么设计布置,只要应付完当天便足矣了。   “继续?”萧嵩看着自家的小孙女。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然后,然后就是刚刚了,万安公主看我的眼神好可怕……”   萧嵩顿时眯起了眼睛,“刚刚中秋宴上?”   “嗯。”萧燕绥点了点头。   萧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如此来说的话,萧燕绥会突然的怀疑到万安公主头上,倒是就说得过去了。毕竟,小孩子的善恶观十分简单直白,有人对我不好,那么,那个人就是坏人。如果说,今日在中秋宴上万安公主尚且对萧燕绥虎视眈眈,那么,萧燕绥有什么不好的怀疑猜测,自然第一时间就往万安公主身上放,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萧恒偷偷的戳了自家妹妹一下。   萧燕绥直接伸手按住了萧恒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恒笑笑,却并不多说什么,打算等回家之后,再和萧燕绥问清楚。   然而,听了萧燕绥的话语之后,萧嵩却是直接看向了萧恒。   虽然,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前面那些似是而非的理由,便已经足够她去坚信一件事了,可是,对于萧恒,萧嵩却觉得,他萧家的嫡长孙,想来并非这么单纯好哄。   “……”被萧嵩盯着,萧恒眨了下眼睛,却忍不住的弯了弯嘴角,直接笑了出来。   萧嵩登时瞪了他一眼。   萧恒这才收起笑容来,一手搭在萧燕绥的肩膀上,亲昵的搂着自家妹妹,然后才稍稍正色,直接将自己此前绘制了西明寺的地图,然后在上面详细标注了每件事发生的时间和可能的路程范围,进而有所推测的事情和盘托出,当然,萧恒并没有提及,萧燕绥才是想出了这么个办法的人。   等到萧恒也交了底,萧嵩才算是微微颔首,略微沉吟道:“难怪你们两个会怀疑上万安公主。”两边的疑点加起来,的确足够他们去怀疑一位此前并无关联的公主了。   萧嵩本来只是心生感慨,哪里想到,此前根本不知此事的萧恒却是顿时心生震惊,骤然得知,此前萧燕绥受伤,竟然真的是万安公主所为,萧恒的脸色,也凝重许多,如今,也只不过强自按捺住自己震惊的心情罢了。   就这么被自家孙子、孙女联手给唬住了的萧嵩则是轻轻叹了口气,深深的看了萧燕绥和萧恒一眼,直接道:“此前,我并不与你们说这件事,也是觉得,此事涉及到万安公主,又有圣人亲自出面,一时之间,怕是不好善了。”   萧恒低低的笑了一声,眼睛里却不带丝毫的笑意,他看了依旧悠然自得的萧燕绥一眼,轻描淡写道:“阿翁觉得,此事如今就算是善了了?”   萧嵩瞥了萧恒一眼,淡淡道:“想要对付一位深受宠爱的公主,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除了谋朝篡位这等大事,也从来没有哪位公主,是会因为一件事就被人打倒的。”   “……”萧恒嘴唇动了动,却依然还是选择了闭嘴,他知道,萧嵩所说,必然不假。玄宗在继位之前,曾经经历过的安乐公主和韦后,以及随后的太平公主专权,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更何况,皇室更迭,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对于皇室早年的这些风雨,以萧嵩的年纪,自然也都有所耳闻,更遑论,当时萧嵩身为河西节度使,乃是封疆大吏,便是他那会儿人不在长安城中,这种朝中要事,自然也会一直关注着……   “唔……”萧燕绥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祖父萧嵩,比起萧恒直接想到了更多大局上的东西,他这句话的意思,听在萧燕绥的耳朵里,她最关注的一点,却是,“阿翁是要我暂且收手,然后等吗?”   萧嵩并未直言,只是轻声道:“如果你的对手是一位公主,那么,你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怎样才能让她不得不去承受自己犯下的罪名。一点小事,是动摇不了一位公主的地位的。”   萧燕绥却是轻轻的笑了一声,这么说的话,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就是最好的两个例子了。   韦后掌权之时,安乐公主再怎么嚣张,依然安然无恙,韦后之乱,玄宗和太平公主联手,方才置安乐公主于死地。太平公主也是,只有深深厌弃她的玄宗继位之后,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的公主,方才陷入了必死之局。   当然了,比起那两位心在朝堂、曾经大权揽握的公主,万安公主的格局就小了太多,她也就只会背地里害人,然后,凭借玄宗的宠爱包庇摆脱罪名罢了。并且,就是这样,万安公主私下里不还是被玄宗禁足了一段时间?她唯一保住的,也就只有她的脸面,暂时没有被扒下来,只不过这个,也只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萧燕绥的心中闪过了几个念头,忍不住又有些遗憾,可惜今天万安公主动了伤人的念头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执行的可能,否则的话,萧燕绥便是绞尽脑汁,说什么也得帮她把兴庆宫给炸了,啧……   看到萧燕绥鼓着一张白嫩可爱的包子脸,靠在兄长萧恒的身上不吭声了,萧嵩还只道是自己暂时把小孙女给劝住了,哪里知道她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多少个危险的念头了。   萧嵩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萧燕绥的头,又看了看仿佛从刚刚开始就陷入沉思的萧恒,想起今日萧燕绥在玄宗面前依然丝毫不动声色的模样,一边忍不住的在心中感慨,后生可畏,一边还忍不住的露出了一点笑容——再怎么后生可畏,这也是他萧家的人啊!   萧嵩安抚好手足之情颇深的孙女和孙子之后,这才慢条斯理道:“万安公主一事,六娘莫要心急。阿翁说过,此事早晚,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着急。”萧燕绥却干脆的摇了摇头,之前,她甚至都没想到要把自己发现了真相的事情告诉家人,还是今日中秋宫宴上,突然意识到,万安公主这根本就是反社会人格,杀伤力绝对不止西明寺一事所展现的那么一丁点之后,萧燕绥才又改了主意的。   ——对于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得罪过她的疯子,越是瞒着,就越是容易给她可乘之机,还不如早些告知父母长辈,一家人心里有数,才不至于莫名其妙的就被人害了去。   萧燕绥窝在座位上挑了挑眉,没吭声,只是伸出细嫩的手指,轻轻的戳了戳旁边的兄长萧恒。   萧恒一扭头,也忍不住的挑眉笑道:“你不说了?”   “那我说啦?”萧燕绥无辜的同他对视。   萧嵩看着这兄妹两个打哑谜,心里瞬间就是一突突。   萧燕绥和萧恒这个反应,明显是还有事情要说。再一想到,萧恒之前抱着萧燕绥上了自己的马车,明显也是因为此故,就连提及万安公主的时候,萧恒的眼中似乎也有一刹那的惊愕之色……   之前那会儿,萧嵩只当是自己这个孙子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直接把事情摊开来说,所以才忍不住的惊异,可是现在,看见他们两个明显话里有话的反应,老狐狸的萧嵩哪里还不知道,萧恒的惊讶,根本就是因为他之前只是一知半解,还是自己帮他彻底确定了万安公主的嫌疑呢!   思来想去,萧嵩看向萧燕绥和萧恒兄妹两个的眼神都有些惊诧了。   万安公主乃是西明寺一事的幕后黑手这件事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事情,是让他们两个觉得,比这件事更重要的?   萧燕绥瞅着萧嵩,眨了眨眼睛,“嗯……还是关于万安公主的。”   “嗯?”萧嵩闻言不由得愣住。   萧燕绥仔细观察着自家祖父的表情,旋即笃定道:“阿翁,咱们家里和万安公主,以前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吧?”   萧嵩摇了摇头,“新昌公主同万安公主之间的关系向来不错,咱们家里你叔叔娶了新昌公主,平白无故的,又怎么可能会和万安公主有什么龃龉?”   更何况,萧嵩身为宰相却一贯不管事,就是在朝堂之上,他虽然一直被人吐槽,却甚少会得罪到人,万安公主早年出家为女道士,连个有可能和萧家因为政见不同而有积怨的驸马都没有,她本人又不管政事,自然和萧家更是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谈何得罪?   萧燕绥也看得出来,萧嵩之言不似作假,忍不住低声喃喃道:“那可就奇了怪了。”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万安公主和母亲裴氏有仇?但是这个仇怨裴氏自己还都不知道?   萧燕绥越想越是不解,抬起头,同萧恒交换了一个眼色,萧恒也是微微颔首,看来,过几日去外祖裴家住几天的计划,还真就是非去不可了!   萧燕绥靠在椅背上,自己暗自思索,自然也就不说话,不吭声了。   萧恒则是将今日他和萧燕绥碰巧听到的万安公主同她身边得力的大宫女之间的对话,事无巨细的向萧嵩复述了一边。   骤然得知这般消息,萧嵩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和萧燕绥差不多。   万安公主同他们萧家,这是多大仇啊?他明明记得,萧家以前应该没人得罪过她吧,那个女人简直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   再一想到,之前萧燕绥险些出事,也是因为万安公主从新昌公主处得知了裴氏去西明寺上香的消息,萧嵩顿时皱起了眉,想着,今日回去,怕是得将此事同萧华、萧衡两人都知会一声,便是新昌公主,以后也得少和万安公主打交道了,虽然目前万安公主还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可是,谁知道她会不会哪日突然想起,新昌公主也已经嫁入了萧家,然后就跟着翻脸不认人了……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进了萧府。   谈论了一路的萧嵩、萧燕绥和萧恒到了家里,反而同时安静的闭上了嘴。   萧恒率先下车,扶着祖父萧嵩下了马车,然后依旧是直接把小不点的妹妹给抱了下来,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把萧燕绥放在地上,直接就走过去同父母打了个招呼,柔声笑道:“阿耶,阿娘,我直接送六娘回房间休息,这一路上,妹妹困得都要睡着了。”   萧燕绥:“……”   说真的,便是换了个身体,萧燕绥依旧很有上辈子的夜猫子潜质,并且,因为一路上都和萧嵩说话,她现在非但不困,反而还有些精神抖擞。只不过,萧恒都这么说了,萧燕绥也就特别配合默契的伸出手来,轻轻的揉了揉眼睛,然后小脑袋一歪,趴在萧恒的肩膀上,眯起眼睛开始装睡了。   萧悟小声念叨了一句,“我也困了。”说着,他还适时的打了个呵欠。萧悟今日今天同张岱玩了一天,小孩子么,累着了,自然就想睡觉了。   裴氏见了,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又轻轻的拉住了萧悟的手,对着萧恒柔声叮嘱道:“快去吧!”把女儿交给当哥哥的之后,裴氏自己也就直接牵着幼子萧悟的手,也直接送他回去休息了。   等到裴氏等人都从视野中消失之后,一直趴在萧恒肩膀上装困的萧燕绥,迅速打起精神,睁开眼睛看着萧恒,认真道:“他们都看不见了。”   萧恒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小声叮嘱道:“趴下”,然后,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哥哥可以一直等到把你哄着了。”   萧燕绥翻了个白眼,“睡前谈事情容易忘,咱们还是去书房吧!”   “也好。”萧恒笑了笑。   就在萧家兄妹两个私下里说事情的时候,寿王府中,寿王李瑁依旧怔怔的坐在主位上,神色间还有掩不住的恍惚之色。   咸宜公主站在殿中,一身淡色宫装裙裾,却在夜色中拖出了长长的影子,灯光摇曳的一瞬,影子晃动,错眼望去,竟仿佛有几分漆黑的狰狞。   “今日,圣人身边的那个女子,便是杨氏,是也不是?”咸宜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压沉的声音里,仿佛都有些微微的发颤,思及此时背后的深意,她甚至忍不住有些牙齿打颤。   寿王李瑁并未回答。   五年前,咸宜公主在洛阳同驸马杨洄举行婚礼,寿王李瑁乃是咸宜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自然也是亲身前往。便是在咸宜公主的婚礼上,寿王李瑁结识了同驸马杨洄有些亲戚关系的杨氏女杨玉环。寿王李瑁对杨玉环一见倾心,武惠妃见她模样,亦是颇为喜爱,便向玄宗请求,娶其为寿王妃。   没想到,当时的一双璧人,如今,却成了这般难言的局面。寿王妃杨氏入宫,为武惠妃侍疾,如今,武惠妃去世,杨氏却并未回到寿王府,反而在中秋宫宴上,出现在了玄宗的身侧……   想到今日,一些认识寿王妃的模样、自然便知晓内情的宗室、重臣表面视若不见、暗地里却晦涩难言的眼神,便是从来备受玄宗宠爱,咸宜公主此时依旧只觉背脊生寒,甚至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   许久,驸马杨洄才艰难的开口道:“此事,名不正言不顺,还要看,圣人的心意究竟如何……”   “啪”的一声脆响,因为手指都在颤抖,寿王李瑁竟是未能拿稳手中的杯盏,不小心便将其摔落,碎了满地。   心神震荡难平的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俱被吓了一跳,同时猛地抬头。   然而,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次日,便有圣旨令下。   玄宗意欲为其母亲窦太后祈福,便下诏令寿王妃杨氏出家为女道士,赐道号为“太真”,而后,又令寿王妃杨氏便搬出了寿王府,住进了太真宫中。 第33章   等到萧燕绥得知寿王妃杨氏出家为女道士的消息时, 时间早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月了。   还是裴氏在忙完了萧府的授衣一事之后,终于难得空闲出几天时间, 这才带着萧燕绥、萧恒、萧悟三人到了裴家探亲。   比起萧燕绥和萧悟这两个小孩子, 裴家人的注意力,自然还是多放在了萧恒的身上。   萧燕绥乐得省事,几位表姐表妹在花厅中玩耍绣花的时候, 她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听热闹,偶尔还从大表姐裴思怡那里,借两支笔描花样的纸笔——当然了,她对描花样不感兴趣,对于画画也不太擅长, 无非就是在裴家人多话也多,闲聊着的时候, 经常就会有些新的灵感思路, 正好可以简单记一下,等回家之后再自己研究可行性的问题。   至于寿王妃杨氏的事情,还是这天天气晴朗温暖,平日里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 仿佛都带上了几许缱绻的意味,为了银镜反应的实验材料, 萧燕绥最近一直都在琢磨长安城里哪里有靠谱的道观——还得是热爱炼丹的那种, 结果,话头一起,几位表姐妹说说笑笑的, 倒是正巧有人提到了皇宫之中的太真宫一事。   “寿王妃?”萧燕绥初时还有些诧异不解,好好的一位王妃,居然说出家就出家了?是不是有些太过儿戏了……   就说万安公主,萧燕绥虽然觉得她有病,可是,详细了解了万安公主的过去之后,对于她代替玄宗出家,然后为睿宗祈福的事情,萧燕绥勉强还能理解,好歹她是玄宗的亲生女,也姓李。可是,寿王妃杨氏可是一个外姓女,嫁入寿王府成了王妃之后,再让她出家,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操作,萧燕绥只能说是目瞪口呆了。   表姐裴思怡低垂着细致的眉眼,轻轻笑道:“此举乃是为了孝道,更何况,出家做了女冠,修行几年,又不是不能还俗,这倒不是什么大事。”   对于出家做女道士这种事情,比起萧燕绥这么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唯物主义者来说,唐朝土生土长的贵族女子,反而接受程度更高一些。   反正,早先就已经有不少惯例了。小辈要替长辈祈福,出家几年,当然了,这种祈福的,通常是虽然出家却并不离家;被吐蕃点名求婚和亲,先出家几年避避风头,借此回绝,这两件事,刚巧太平公主年幼时都遇见过……   萧燕绥对这方面了解不多,所以被惊得一脸懵逼,但是,对于裴思怡、裴思悦姐妹几个来说,贵族女子出家这种事情,更多的还是一种好听的名号、亦或是解决问题的手段罢了。   被表姐裴思怡掰着手指,详细的科普了一番,唐朝贵族女子为什么要出家做女道士这个问题的原因之后,萧燕绥也算是服气了,惊叹了一会儿之后,才继续问道:“那太真宫又作何解释?”   毕竟,这个宫殿名听起来,并不像是佛教相关,反而有些像是道教的名字。偏偏,萧燕绥此前并不曾去过哪个出了名的道观,以至于,皇家御造经藏的西明寺,给她留下了挺深刻的印象。要不是碰见这事,萧燕绥还没不知道,李唐王室还有在皇宫里开道观的习惯……   “也不是开道观了,”表姐裴思怡掩唇,轻轻笑道:“万安公主早年出家为女道士,圣人怜惜她小小年纪,自然不舍得她出宫修行,索性便在宫中分出了一座宫殿,专供道家清修。”至于这宫殿里的道观是否真的清苦,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萧燕绥倒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在中秋宫宴上,她的兄长萧恒也同她说起过,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便是以为母亲祈福的名义,出家做了女道士的。   彼时,先皇睿宗早已经继位,除却太平公主之后,玄宗也是大权在握,对于自己胞妹态度如此坚决的举动,最终自然是只能应允,又为两位公主一人修建了一个极其豪华精美的道观。当然了,即便是出了家,公主的封户还是在的,两位公主平日里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依旧华美奢侈。   说起来,李白其实就是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他这次会去参加中秋宫宴,也是有玉真公主引荐才有的机会。   念及此处,萧燕绥仔细的回想了一圈,突然愕然的发现,唐朝贵族女子,出家的人数,似乎还真不少……   表姐裴思怡随手扔下了手中的绣针和花样,一抬手,旁边便有婢女奉了一盏新茶上来,裴思怡一边轻轻的捧着白瓷茶盏,一边轻声笑道:“这一次,寿王妃杨氏乃是为窦太后祈福,被圣人敕书出家,她修行祈福的地方,自然还是在宫中了……”   旁边另一位表姐裴思悦则是略微疑惑的侧了下头,道:“唯一的问题在于,此前,我倒是也从未听闻,皇宫之中还有哪座宫殿名为太真宫。”   裴思悦此言一出,另外几位裴家的表姐妹也纷纷点头,显然都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过,萧燕绥倒是对此不以为然,宫殿的名字这种东西,还不是圣人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而且,又不是改诸如大明宫、兴庆宫这种事关重大的整座宫殿群的名字,只是里面某一座小小的宫殿而已,若是不特意声明,说不定除了在那里侍候的人,皇宫里旁的宫女内侍可能都不知道,这一处突然改了名字。   “可能是临时改名了吧!”萧燕绥随口说道。   只不过,按照裴思怡所言,兴庆宫中,万安公主之前就有一座被布置成道观的宫殿,亦或者是名为道家清修的宫殿,具体人家要怎么住,哪里容得外人多加置喙?   萧燕绥唯一有些感兴趣的,大概就是,也不知道这次被玄宗下旨出家为窦太后祈福的寿王妃杨氏,和万安公主的住处近不近。   虽然贵族女子出家作为女道士的细数起来还真有几个,可是此前,玄宗的兴庆宫中,却是只住了他女儿万安公主一个的。便是玄宗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也是在宫外单独建造了道观居住的……   萧燕绥越是琢磨,就越是好奇。也不知道,那寿王妃杨氏出家祈福的太真宫同万安公主的宫殿究竟在不在一处,如果在一处的话,两人之间会不会起些摩擦,没准还能给皇宫里平添几分热闹呢。   裴思怡和裴思悦转念一想,俱是点了点头,笑道:“表妹说得也是。”   几个女孩子正说话间,不远处的花园里却传来了一阵小土狗“汪呜”的叫声。   “我的狗。”萧燕绥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不过,还没等她过去,牵着小土狗的萧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几人的面前,而在萧悟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萧恒也是含笑站在那里。   萧悟一边往萧燕绥这边走,一边忍不住的抱怨道:“六娘,你养的这只狗才一放出来,它就直接冲着后面来了,我拉都拉不住。”   “都说了它认生,你平时也没怎么喂过它,它和你不熟。”萧燕绥随口说道,这次来外祖裴家做客,家里的这只小土狗因为平日里在萧燕绥身边跟得紧,再加上它以前也是立过功的,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也被裴氏给带上了。   只不过,就算是换成了萧燕绥亲自来养,这只小土狗胆子小依然还是胆子小,跟在萧燕绥身边还好,之前被关在了裴家的别处,对于小土狗来说,整个裴府都是陌生的,小土狗害怕之余,自然是哪里有主人的气息便本能的往哪边去了。   听着弟弟和妹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萧恒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同裴家的几位表姐妹见过礼之后,萧恒直接走过来,拍了还牵着小土狗的萧悟一把,直接坐在了萧燕绥的身边。   萧燕绥则是从萧悟的手里接过了拴着小土狗的绳索,然后,摸了摸自家狗子毛绒绒的脑袋,看到它安安稳稳的在自己腿边趴下了,总算不再可怜兮兮的发出“汪呜”的声音了,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萧燕绥抬头看了裴思怡裴思悦几人一眼,诚恳的问道:“几位表姐有不喜欢小狗的吗?若是见了不适,我便先把它牵走。”   裴思怡笑着摇了摇头,手中团扇微微掩唇,柔声笑道:“这倒不会,六娘放心。”   说话的时候,她却是仗着团扇的遮挡,肆意的从上至下仔细打量了萧恒一边,其目光之率直,连还在和萧燕绥嘀咕的萧悟都察觉到了,下意识的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只不过,裴思怡反应更快,团扇直接就轻轻的遮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只是眉眼含笑的看了萧悟一眼,甭管她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更是全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难得你有空。”萧燕绥抬头瞅了萧恒一眼,摸了摸小土狗的脑袋,随口道,“外祖父和舅舅没继续拉着你说话考教了?”   因为中秋佳节过后,便是为期半个月的授衣假了,裴家这边,外祖父裴耀卿,连同舅舅,自然都在家中,也就只有外放出京的一位舅舅因为路途原因回不来。而对于裴家的长辈们来说,自家的子弟平日里时常考教,早就没了什么新意,相较之下,还是萧恒这个难得能过来住几天的外孙或者外甥,考教起来比较有意思些……   萧恒伸手指了指上面的方向,轻笑道:“刚刚有兴庆宫的内侍前来,圣人传召外祖父,所以我才偷了个闲。”   裴思悦也在认真的看着萧家表哥,她倒是没用团扇遮脸,而是伸手用扇柄轻轻的戳了戳裴思怡的腰窝。   裴思怡忍不住弯腰躲闪了一下,同妹妹笑作一团。   萧恒见了,也只是轻轻一笑,和萧燕绥问道:“你们姐妹几个,刚刚在说些什么?”   “我在问,长安城中,都有哪些靠谱的道观。”萧燕绥眨了下眼睛,银镜反应还在筹备中,她还是想要浓氨水和硝酸。   “这……”萧恒略微迟疑了一些,想了想,然后不太确定的说道:“玄都观?就在长安城的崇业坊内,隔着朱雀大街同大兴善寺相对的那个。”   裴思怡听了,也立时跟着说道:“玄都观?我倒是知道一二,那道观中几乎无甚树木,春日里去最好,若是在那里放纸鸢,倒是正好能免去纸鸢不小心挂在树上的麻烦。”   萧燕绥:=口=!!!   这个据说很靠谱的道观为什么会和另一家据说同样很靠谱的寺庙修在一起?唐朝真奇妙,让她忍不住的想起了上辈子总是比邻而居的肯德基和麦当劳。   而且,没树,所以适合放风筝……   萧燕绥心思一动,小女孩一双可爱的杏眼也随之微微亮了起来。貌似正好可以邀请一心想要放风筝的张岱出来玩,顺便的,萧悟和张岱放风筝遛狗的时候,她还可以去玄都观里面转转,问问那些炼丹的道士,有没有硝酸,就算没有的话,有现成的硝石也行的。   因为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过来,裴思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冲着身边的婢女示意了一下,低声道:“去给表哥和五郎倒茶来。”吩咐完,裴思怡才抬起头来,一双水眸看向萧恒,微微一笑。   裴思悦也收回了手中的团扇,冲着自己随意的摇了两下,正好笑着插了一句,打趣道:“表哥整日被祖父抓着考教,今日才算是轻省下来,这趟探亲,怕是比平日里还要辛苦。”   萧恒听了,只是笑笑,并不以为意。   一阵秋风扫过,热闹的花厅之外,园中又是一幕落叶萧萧。   萧燕绥看了一眼被枯黄落叶覆盖的砖石地面,心中却无丝毫秋日寂寥的悲情,只是一心琢磨着,万安公主和自己的母亲裴氏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来到裴府也住了三两日了,同裴家几位表姐妹的话语闲谈间,萧燕绥目的明确,自然少不了提及万安公主其人,可是,依照裴氏和她同辈的这几位表姐妹的言语,萧燕绥却是根本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来。   显然,对于裴家的几个孙女来说,万安公主除了早年出家为女道士、并且颇得玄宗宠爱这一点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可说的了。   看来,在离开裴府之前,她还得想办法直接去外祖父裴耀卿那里、或者是几个舅舅那里套套话了……   萧燕绥的眉梢只皱了一瞬,萧恒又坐在她的身边,正好把裴家几位表姐妹的视线全都挡住了,至于萧悟,忙着说话,刚好没看这边。   萧恒却是将萧燕绥脸上一瞬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萧燕绥的肩膀,做了个推她的动作。   萧燕绥回过神来,仰起头瞅了萧恒一眼。   萧恒也是笑得弯着眼睛看着她。   心中了然的萧燕绥直接站起身来,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脸,一手搭在萧恒的肩膀上,越过萧恒冲着裴思怡、裴思怡几人笑道:“表姐,我去带着我的小狗在院子里转转。”   裴思怡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去吧!”   不过,萧燕绥这一起身,萧恒却也顺势随之起身,跟在萧燕绥后面,回头一笑道:“我同六娘一起去吧,她一个小孩子,我不放心。”   说完,再不等愣了一下的萧悟做出什么反应,萧恒已经快步跟了上去,兄妹两个一高一矮,连带着一条长得越发膘肥体壮的小土狗,就这么从花厅里躲开了。   “刚刚想什么呢?在这里也心事重重的。”走在庭院中的假山上,周围又无其他人,萧恒停步驻足,笑着问道。   萧燕绥倒也直白,道:“万安公主和阿娘的事,我问过了裴家几位表姐,她们全都不知,正想着,当年的这些事情,恐怕还是得去直接问外祖父或者是舅舅他们。”   萧恒的面上也露出了些许凝重之色,他冲着萧燕绥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也不知道,我都问过了。”   萧燕绥忍不住的皱眉,“除了万安公主本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实在不行的话,萧燕绥就要想办法去绑万安公主身边的那个大宫女了=_=   萧恒也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的解释道:“这几日,外祖父和舅舅对我多有考教,言谈之间,我自然也会有意的提及宫中之事。只不过,我看他们的反应,全都十分正常,便是提及万安公主,神色间也没有任何不对之处。换言之,外祖父和舅舅他们要么是根本不知道,要么就是,有意隐瞒于我。”   顿了顿,萧恒直截了当的说道:“我觉得,还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大。”   萧燕绥也忍不住皱着眉点了点头,一张白嫩可爱的小脸鼓的像个包子,萧恒见了,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轻轻的掐了妹妹的脸颊一下,不过,下一瞬,直接就被萧燕绥一爪子给拍开了,自家妹妹还丝毫也不含糊的说道:“别掐我的脸!”   萧恒不由得扑哧一笑。   萧燕绥翻了他个白眼,倒是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兄妹两个眼巴巴的互相瞅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萧燕绥才唉声叹气了一句,“现在剩下的可能的知情人,我能想到的,就只有最后一个了。”   萧恒闻言,反而略微挑眉,略带讶然的笑道:“你居然还能想出来一个?是谁?”   萧燕绥伸手摸了摸小土狗油光水滑的皮毛,明明是个矮豆丁一样的小孩子,却又叹了口气,念叨道:“就我们前几天看到的那个,万安公主身边的宫女。”   萧恒恍然,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这倒是了,那个宫女听了万安公主那日的话,竟然还敢继续劝她,想来,对万安公主的事情应该知道不少……”   “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要怎么去向一个大宫女问话。”萧燕绥直接蹲在地上,随便捡了跟树枝,在假山的泥土上随便勾了几下,她一心情烦躁就想做两道高数题清清思路,然后冷静冷静,这么多年,早就养成习惯了。   不过,萧燕绥一堆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全都涂在了一起,看在萧恒眼里,自然看不出丝毫的规律来,只觉得就是比鬼画符,都要凌乱许多。   萧恒也直接蹲在了妹妹的身边,单手托腮,略微沉吟道:“而且,就算问到了,也只会打草惊蛇。”   他看得出来,那个宫女在万安公主身边显然很有地位,这样的人,平白无故的招人试探,她会汇报给万安公主,直接把人抓起来的话,一个宫女在皇宫里失踪,更会引起万安公主的警觉……   除非,动手抓人的是玄宗。毕竟,整个皇宫里,皇后之位多年空悬,估计也就只有玄宗或者是玄宗的生母、平日里并不理事的窦太后做了这件事,才会让万安公主只能忍下来。   可是,利用玄宗或者是窦太后?别说是萧燕绥和萧恒兄妹两个人了,就是萧嵩来了,估计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办法。   不由得,萧燕绥和萧恒同时叹了口气。兄妹两个又对视了一眼,萧恒却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笑道:“小孩子整日里唉声叹气做什么。”   “汪呜?”小土狗抬起头来,因为萧燕绥和萧恒都蹲在这里说话,它下意识的就想去舔萧燕绥,只不过,被萧恒伸手给挡住了。   “我猜你大概不想这会儿洗脸。”被小土狗舔了舔掌心的萧恒甩了甩手笑道。   “……”萧燕绥眼睛都比平时睁得大了些,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对了,还有一事,”萧恒压低声音,琢磨道:“我看外祖父的意思,似乎有意将裴思怡嫁予我——”   萧恒话音未落,萧燕绥已经怔住,情急之下,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思怡是裴家第几位表姐的闺名,便脱口而出道:“不行!”   “嗯?”萧恒本来只是看萧燕绥愁眉苦脸的,想要逗逗她,却没想到,自家妹妹竟然会这么大的反应。 第34章   萧恒一开始根本没当回事, 还以为是自家妹妹舍不得自己,不由得乐了一下, 随口笑道:“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什么?”   萧燕绥一脸木然的看着他。   我懂遗传学三大基本定律和优生优育,高中生物学里就讲过最基础的部分,经典案例就是孟德尔的豌豆实验, 还有遗传系谱图……   若是远房表姐妹什么的,萧燕绥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亲上加亲”这个习俗,盛行了很多年, 再加上,门阀世家之间互相联姻, 也是太过常见的事情, 看上去没关系的两个人,数数自己家的亲戚,没准就能扯上关系了。   但是,裴思怡却绝对不行, 她的亲祖父是裴耀卿,萧恒的亲外祖父也是裴耀卿, 这样的血缘就实在是太近了。   半晌, 萧燕绥拍拍身上襦裙的裙摆,站起身来了,抬头瞅着萧恒, 忍不住的嘟囔道:“反正是不行……”   萧恒本来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倒是,见到了妹妹这么大的反应,才让他觉得比较有趣。萧恒含笑看着萧燕绥,伸手直接接过了小土狗的绳索,然后问道:“你不喜欢裴思怡?”   之前完全没看出任何苗头来啊……   就是刚刚,萧燕绥和裴思怡之间,似乎也绝对称得上是相处友好了。尤其,对于平日里的不怎么爱出门,现在年纪太小,也没几个手帕交的萧燕绥而言,裴家的几位表姐妹,是她生活中鲜少能够接触到的地位一致并且能够好好相处的存在了。   “不是,”萧燕绥直接摇头,感觉优生优育以及近亲不能结婚的原因她一时之间也没法科学系统的给萧恒科普,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就算她开口科普了,萧恒肯定得追问,这些“歪理邪说”都是从哪里来的问题了……   末了,萧燕绥没什么别的办法,干脆一抹脸,仗着自己年纪小,直接往萧恒身上一扑,开始撒娇耍赖道:“裴思怡是表姐,平时也都能见到,我的哥哥为什么要娶我的姐姐……”   萧燕绥说得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萧恒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言以对起来。   而且,这件事说白了,也只不过是因为萧恒和裴思怡年龄相仿,所以长辈才稍微动了些心思,但是,萧恒和裴思怡之间,本身又没有什么私情,就像是萧燕绥说的,都是自家亲戚,谁还不认识谁啊?   更何况,萧恒一早就没对裴思怡动过心思,裴思怡看他,同样也没有什么怀春少女的娇羞,完全就是在客观的评判这个表哥的身份性情合适与否罢了……   “外祖父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萧恒逗了自家妹妹一会儿,看她竟然是真的态度坚决的反对,不由得还有些哑然。   萧恒伸手摸了摸萧燕绥的头,“行了,就算以后哥哥娶妻,你也是我的妹妹,小孩子整天想这么多,心思太多会长不高的……”   萧燕绥:= =!!!她现在的身体还是小孩子,这样的诅咒,就算完全没效力,听起来也很过分了!   萧恒直接把她抱了起来,重新绕出了假山。反正兄妹两个已经交换了各自得到的消息,也没什么别的不能当众说的事情了,虽然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万安公主对裴氏和萧燕绥的敌意,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就是了……   并且,因为萧恒已经确定了,外祖父裴耀卿和舅舅们全都不知道万安公主的事情,自然也就省去了萧燕绥一个小孩子想方设法去大人面前套话的事情,接下来的几天里,萧燕绥在裴家基本就是每日吃吃喝喝,偶尔牵着小土狗在院子里遛一遛,然后再和裴家的几位表姐妹坐在一起看她们说话玩耍,而她自己则是自顾自的走神了。   从裴家回来的第一天,萧燕绥牵着小土狗回了自己的院子,就开始坐在书房里,随便拿了根笔,对着几张纸,重新将自己的思路全都整理了一遍。   随后,萧燕绥看着上面列出来的内容,紧跟着又列了一张单子的待办事项——主要就是针对朱雀大街上的那座玄都观了。   还是等授衣假结束,朝廷的官员们全都开始各司其职的回去上班之后再去吧!萧燕绥微微侧着头,单手托腮看着纸上自己列出来的内容,认真的考虑着。   不过,在那之前,首先,她得先去和母亲裴氏说,想要下帖子给张岱,然后一起去玄都观放风筝的事情。按照裴氏之前和宁亲公主的说法,萧燕绥毫不怀疑,为了安全起见,裴氏肯定更乐于他们能去城外的庄子上放风筝,毕竟,比起玄都观来,就算位置远了些,那也是自家的地方。   打定主意之后,萧燕绥又是将桌案上的几张纸,稍微折了折,然后放进火盆里烧掉了。   等到临近晌午,阿秀过来问萧燕绥,中午想要用些什么,她好去吩咐厨房做菜的时候,萧燕绥就直接摇了摇头,从桌案前起身,甚至还慵懒的打了个呵欠,“不用了,我今天想去阿娘那里用饭。”   阿秀点点头,忙道:“那婢子这就让人去给娘子那边送个信。”   “成,”萧燕绥点了点头。   阿秀吩咐了一个婢女去送信之后,萧燕绥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在院中的石板路上稍稍溜达了一圈,算是活动活动刚刚坐下半天没动的身体了,那只被她养大了好几圈的小土狗则是乖巧的跟在萧燕绥的后面。   临近十月,已是深秋。庭院中一缕秋风扫过,便又有几片落叶打着旋飞舞起来。天气越发冷了,便是这会儿的阳光明媚,风一过,却依然带着几丝秋日的凉意。   阿秀连忙从屋里取了件外衣,轻轻的披在了萧燕绥的身上,生怕她不小心冷着冻着。   萧燕绥也没拒绝,她现在虽然是小孩子的身体,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小孩子的活奋劲头儿,看见什么热闹就又跑又跳的天真稚气,终究还是习惯不来。   萧燕绥自己在院子里略微转了两圈之后,将小土狗交给了自己院子里的婢女,自己则是直接出了拱门,绕过回廊,一路朝着裴氏的院子里去了。   “阿娘。”萧燕绥还没进屋,就直接声音轻快的喊了一声。   等她自己走进来之后,便是自己就随意的找了个裴氏身边的地方坐下了。   这会儿,裴氏的屋子里还有两个管事的,正在汇报今年有几个庄子里的进项。徐国公府上也称得上是家大业大,到了年底,府里的事情太多,所以,各个管事的每年盘账拢账,却是并不是非要等到年底才算,这会儿秋日已深,农忙收获的时节也差不多都要过去,正好抓空汇报一番。   裴氏听着下面人的禀报,眉眼间带着几分思忖和考量,见到自己的小女儿的时候,却迅速的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来,柔声道:“刚刚有婢女过来送信,说你想要和阿娘一起用饭,我便吩咐了厨房,做了几道你平日里喜欢的菜色上来。”   “我以前没吃过的新鲜菜肴也不错。”萧燕绥依偎在母亲裴氏身边,外面看起来尤为娇软可爱的小女孩笑眯眯的说道。   萧燕绥自己的饮食偏好很明显,不过,她的好奇心同样也十分的旺盛,对于自己没吃过的东西,萧燕绥始终都抱有非常大的兴趣。   裴氏轻轻的摸了摸女儿光滑的笑脸,笑了笑,没多说什么,只是目光又落在了下面的管事的人身上,那几个倒也乖觉,依旧条理清晰的将今年年底要禀报的事项逐一上报上来。   一直等到快要晌午的时候,裴氏这里一上午的事情才算是忙完了,那些下面管事的人各自告退离开后,裴氏也从容的起身,伸手拉着女儿的小手,母女两个一起坐在了用饭的案旁,离得近些,正好也方便裴氏给女儿夹菜。   萧家平日里没有外面客人的时候,就从来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会儿用饭的就只有萧燕绥和裴氏两个,母女俩说起话来,自然也就愈发亲切随意起来。   “阿娘,我想去玄都观放纸鸢玩。”萧燕绥直接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看到裴氏秀眉微蹙,便暂时安静下来,只是手里还拿着勺子准备继续扒拉饭。   “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的事情了?”裴氏没有否决,却也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只是温柔的笑着,柔声问了一句道,虽然她心里挺清楚的,放风筝这件事,应该是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张岱灌输到女儿脑子里的,不过,裴氏现在不解的是,除了放风筝,怎么女儿的话语里还突然又额外提出来了一个玄都观。   “这两日都在刮风,我觉得应该能把风筝放起来。”萧燕绥认真的说着,然后又道:“而且,我和张九郎早就说好了,要一起放风筝,却一直都没能去玩。”   “这倒是了。”裴氏也点了点头,只是又笑着问道:“为什么想去玄都观?”   自从上次西明寺一事,如今,转眼一晃,小半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对于出去玩一起放风筝这种事情,心里早就慌慌着长草了,却始终都未能如愿,小孩子记得紧些,倒是也正常。   “前两日在外祖父家里,说话的时候提到了放风筝的事情,表姐告诉我的,玄都观里面场地空旷,而且,几乎都没种过什么树木,放纸鸢的时候,不用担心风筝被挂在树上。”   说到兴头上,萧燕绥连饭都顾不上继续吃了。当然了,她和裴氏解释的时候,肯定是不会说,还是她最先询问长安城里哪有比较靠谱的道观才引起的这个话题,至于玄都观适合放风筝,反而是意外的收获了。   ——比起和许久不见的矮豆丁张岱一起放风筝,萧燕绥更在意的事情是,玄都观里究竟能不能找到硝石,当然,最好是有现成的硝酸……   裴氏点了点头,见女儿一脸兴冲冲的样子,再想起那日,萧悟和张岱其实也玩得很好,终于便点点头,应允了下来。   抬头随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裴氏又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菜轻轻的放到了女儿萧燕绥的碗里,然后才继续柔声说道:“那边过两日吧,还要先给燕国公府上送个帖子,询问一下张九郎的意思,然后还得同玄都观的观主也时限知会一声,若是到了那会儿天气还好,你们便一起去玄都观放风筝,还有五郎也一起去,到时候还得和学院的先生请一天假。”   到了这种时候,萧燕绥完全没有了手足情谊,用清脆悦耳的童音,特别理所当然的提议道:“哥哥那日的功课,阿娘可以先和学院的先生询问好,等我们晚上放完风筝回来了,阿娘你再去给哥哥布置下来便是了。”   ——后世的学生们请病假,只要不是重得完全起不来床的,就算是在医院里住着,照样有负责任的家长、热心的同学、或者是辛勤的老师亲自帮忙送每天上课的作业试卷。   以为生一场病就可以逃避作业了?不存在的,而且,前面欠下的卷子和功课,早晚还得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得了裴氏的应允,母女两个又一起用过午饭后,裴氏便直接抱着女儿一起去了软塌上,打算中午小憩一会儿。   只不过,萧燕绥除非是困得不行,对于和旁人一起睡觉这件事,始终都还是适应不来,裴氏躺在软塌上,不一会儿便闭上眼睛睡着了,温柔的呼吸仿佛都比平时又轻了些许。   萧燕绥却是躺在母亲裴氏的旁边,抬头看着房顶,忍不住的开始琢磨着,如果一切幸运,玄都观的道士们真的热爱炼丹,并且,道观里也有硝酸的话,她是不是去之前,就应该让阿秀从家里准备着些能够密封并且适合搬运的陶瓷罐……   等到裴氏午睡醒来,萧燕绥便也跟着起身,还打了个呵欠。   裴氏满心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又唤了云霞过来,令她派人去燕国公府上,给宁亲公主送个信。   想到玄都观里炼丹的材料,还有自己想要的硝酸和氨水,萧燕绥一脸乖巧的坐在软塌上,等到云霞也出了门之后,才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裴氏。   “阿娘。”萧燕绥笑眯眯的说道。   裴氏也冲着女儿微微笑了一下,因为下午还要继续去忙着府上的事情,今日并没有什么时间陪着女儿,裴氏也就没有多留萧燕绥在自己这里。   见萧燕绥从软塌上起来,穿好鞋子,同自己说了一声,就要溜溜达达的她自己的院子里去了,裴氏生怕她刚刚睡醒出门,被风一吹凉着,连忙取了外衣,亲自披在了萧燕绥的身上,这才叫来一直在旁边侍候着的阿秀,照顾好女儿,然后目送着萧燕绥自己离开了。   只不过才两日的功夫,外面的天气却是越来越冷了。   一大早的,萧燕绥醒来后,从床榻上爬起来,没有再穿什么精致漂亮的襦裙,而是让阿秀找了身行动轻便的衣服,用过早饭后,便径自去了裴氏那里。   深秋露重,徐国公府上,院中的石板路上仿佛都有了一丝湿润氤氲的痕迹,旁边渐渐零落下来的花草叶片上,也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般。   大概是因为今日起得比平时更早,东边的太阳都没有完全照起来,萧燕绥一路走到裴氏的院子里,感觉自己的身上,衣服里除了秋风吹来沾染的些许凉意,仿佛也多了几分清早薄雾浸透的湿润。   大抵是因为今日不用去学院里读书,萧燕绥都这么早就过来了,萧悟竟是仍旧比她还早一些,这会儿,正眼神明亮、兴致勃勃的坐在那里,看到萧燕绥的身影后,便止不住兴奋的招了招手,“六娘快来!”   裴氏含笑嗔了兴高采烈的萧悟一眼,没和他说,今日放风筝回来,依然还是做继续做功课的事情,只是待到萧燕绥走过来之后,示意婢女将萧燕绥微凉的外衣取下,改换了一件在汤婆子上放暖的衣服,轻轻的搂着女儿,轻声慢道:“左右三郎今日也无事,便同五郎、六娘一同去玄都观吧!这一路上,倒是要让你多看顾着些弟弟和妹妹了。”   萧恒依旧笑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阿娘放心便是。”   裴氏略微点了点头,又随意的叮嘱了一句道:“在玄都观中,也记得要先去上炷香吧!”   往日里,裴氏一直有每月却西明寺上香祈福的习惯,偏偏上次萧燕绥受伤的事情后,裴氏早就将西明寺视为了绝对不可踏足一步的禁地,受此影响,之后这段时间里,便是别的庙宇道观,裴氏都不曾再亲自去过了。   这回,还是因为玄都观适合放风筝,裴氏才稍稍又起了些兴致罢了。   萧恒继续微笑着点头,“好。”又道:“想来玄都观也有些平安符,我会记得求一些。”   如今,裴氏所求,无非就是家人儿女各个平安,萧恒说的话,自然是让她听了心中便是一阵熨帖。   唯独萧燕绥,眼皮不由得轻轻跳了一下。   她一边吃着早饭,还一边在忍不住的琢磨着,萧恒可比萧悟难糊弄多了,尤其硝酸又是危险品,如果玄都观真的有这些东西的话,也不知道阿秀究竟能不能在萧恒的眼皮子底下将她要的东西都带回来,感觉,好像有点隐隐的不安0.0   只不过,萧燕绥此时并未料到,此次玄都观一行,才算是真正的印证了,什么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甚至于,因为一些意外的变故,他们根本就没能等到傍晚,便一路匆匆的又从玄都观返回离开了……   长安城崇业坊中,一路乘坐马车,萧燕绥还没看到玄都观的大门,便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清磬的钟声。   萧恒、萧悟和萧燕绥兄妹三个,这一次是坐在了同一辆马车上。萧燕绥掀开帘子好奇的张望的时候,萧悟也和她头挨着头,兴致勃勃的给妹妹指点解释。   然而,钟声一响,萧悟的兴致瞬间就下来了,想起上次妹妹受伤的事情,萧悟甚至还有几分懊恼的念叨着:“怎么又有和尚撞钟的声音……”   萧恒倒是神色自若,只是温和的笑道:“和玄都观隔着朱雀大街的,便是大兴善寺了,古刹钟声,实属常见。”   “哦。”萧悟微微皱着眉应了一声。   看到萧悟至今仍旧是一副比她还介意的模样,萧燕绥的心中也是一暖,即使萧悟现在根本就还处于招猫逗狗、猫嫌狗憎的年纪,可是,他对自家妹妹无微不至的维护,却是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不多时,马车终于到了玄都观门前,萧燕绥打量着玄都观的时候,不经意间也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扇大门,“别馆?”萧燕绥微微一愣,忍不住笑道:“这个庄园的名字倒是有趣。”   萧恒也抬眼忘了过去,旋即轻声笑道:“那处‘别馆’,乃是玉真公主的别院。”   “哎?”萧燕绥微微一怔,上次中秋宫宴,在皇宫里,若非是为了去看李白,她也不会顺便认识玉真公主,没想到的是,玉真公主竟然就住在这处,正好和玄都观做了邻居?   见她困惑,萧恒则是拍了拍妹妹的头,继续笑道:“玉真公主有数个住所,她又经常轮换,今日未必就在此处。”   顿了顿,萧恒笑道:“不过,玉真公主会将别馆选在此处,确实不无玄都观的原因。”   ——毕竟也是自己坚持出家做了女道士的公主,当然,私生活另算。   等到马车停了下来之后,依旧是萧恒率先下车,然后把萧悟拎了下去,最后才是将萧燕绥抱了下来。至于一早就送了帖子约好的张岱,依旧是带着他那一群护卫,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几乎有他一半高度的纸鸢,正满脸笑意的冲着萧燕绥、萧悟等人招手。   “萧六娘,萧五郎!”张岱挥挥手还不够,干脆又拿着自己的风筝直接走了过来。 第35章   “张九郎。”萧恒将怀里的妹妹放在地上, 也笑着打招呼道。   至于萧悟,已经跑到了张岱的身边, 然后从他手里拿过风筝, 仔细研究了一番,最后给出评价道:“风筝好看。”   正说话间,萧燕绥养的那只小土狗也从后面的马车上跑了下来, 撒着欢冲向了萧燕绥,围着她绕了两圈之后,又冲向了同样一脸惊喜的张岱。   虽然距离小土狗被裴氏从燕国公府上带走隔得时日已经有些久了,不过,对于曾经养了自己一段时间的张岱, 小土狗倒是适应得很,毫无平日里见到陌生人时的拘谨模样。   “它长了好多啊!”张岱摸了摸小土狗的脑袋, 冲着萧燕绥惊喜道。   “是啊。”萧燕绥也瞅着这只小土狗, 看它如今皮毛锃亮、油光水滑的模样,作为主人,其实还颇有成就感的。   萧恒看了看张岱身边的一大堆护卫,旋即又朝着自己这边萧家的护卫微微示意了一下, 让他们看好人,然后才问三个小孩子道:“你们是直接去放风筝, 还是先同我一起去上炷香?”   萧燕绥想了想, 觉得,炼丹的时候,免不了有各种的烟雾、爆炸或者是其他引人注目的现象, 玄都观的道士应该不会在上香的地方附近放置丹炉才是,否则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炉了,动静实在是太大……   更何况,对于上香什么的,萧燕绥本身也没什么兴趣,念及此处,索性便直接道:“我想去放风筝!”   张岱见了,自然是跟着萧燕绥的主意,兴致勃勃道:“我也和六娘一起去放风筝!”   反倒是萧悟,瞅了瞅自家妹妹,再瞅了瞅含笑立于此处的兄长,笑道:“那我便先去上一炷香,求个平安符,然后再去玄都观的后面找你们。”   玄都观的建筑层层叠叠,和别处也都是差不多的布置,进了正门,一条长道直接通向外来者参拜三清的地方,最后才是道观里的道士、道童平日生活的地方。至于适合放风筝的地方,自然便是后面那一大片除了房子再无其他的空阔院子了。   毕竟,玄都观这里是几乎没有栽种什么树木的。   四个人就此分作两处,一边,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暂且不提,另一边,萧燕绥和张岱这里,却是带着小土狗一起,连同一大帮仆从护卫,浩浩荡荡的便去了玄都观后院空旷的地方。   萧燕绥的目光一直飞快的扫过每一件看起来可能是丹房的屋舍,只不过,她不言不语的,显然被当成了小孩子的好奇。   至于张岱,在自己的朋友小伙伴面前,则是再次恢复了话唠本性,一路上都在拉着萧燕绥一起巴拉巴拉的说个没完。   终于,在一片后院的空地前面,萧燕绥闻到了一股融合着草药的苦涩、以及常见化学烟雾的熟悉味道……   这会儿,那间炼丹房的窗户和屋门全都敞开着,屋子里面似乎还有些烟雾缭绕的,大概是在炼丹完成之后,刚刚开始通风透气。   萧燕绥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只不过,顾忌到古代炼丹的时候,估计免不了会去烧制丹砂等有毒物品,尤其汞蒸气又特别容易挥发,这里距离炼丹房太近,并不是一个合适放风筝的地方。   萧燕绥虽然对那炼丹房里面颇为好奇,却依然还是拉着张岱,又继续向后面的院子走去,一直到了和隔壁玉真公主的“别馆”相邻的院墙处,才肯作罢。   那些仆从护卫虽然不一定知道炼丹的时候,很多气体都可能有毒副作用,但是至少,他们都能想到,炼丹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把丹炉给炸了,不管是张家的小郎君九郎,还是萧家的小娘子六娘,都金贵得不行,能够远离炼丹房,那些仆从护卫自然全都乐见。   “我们就在这里放风筝吧!”距离炼丹房颇有一段距离之后,萧燕绥终于停下了脚步。   秋风裹挟着零星几片似乎是从隔壁院子里飞来的飘零落叶,落到地面上之前,都还在飞快的打着旋,免不了也卷起一些微微的沙尘,让人不小心便容易迷了眼睛。   一阵风吹过,萧燕绥微微闭上眼,小女孩的发梢却被风吹得飘摇起来,轻便的衣衫袖口也随之舞动。   张岱倒是露出了几分兴奋之情,和萧燕绥大声笑道:“起风了!”   “嗯,正好可以放风筝了!”萧燕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也露出了一点单纯的笑意。   上辈子的时候,她生活在高楼建筑十分密集的大城市里,想要放风筝,也得专门去找视野开阔的公园才行。只不过,在她小的时候,是家里父母忙,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带她出去玩,等到长大了之后,她自己每天的事情比当年父母工作起来还要忙,就算能够自己去放风筝玩了,也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了。   如今回想起来,萧燕绥也不禁有些哑然,别说是自己出去放风筝了,就是看别人放风筝的次数都很少。   一时之间,萧燕绥的心中微微一动,本来只是为了来玄都观而特意找的放风筝这么个理由,可是,现在,对于放风筝这件事本身,萧燕绥却也忍不住的期待起来。   风筝本身虽然并不重,可是,借着风势起来的时候,一部分风被风筝压在了下面,自然便向上形成了升力,同时,风本身是由太阳辐射热导致的空气流动而引起的现象,风筝的存在,等于将流动的空气切割开来,直接造成了风筝上方的空气减少,从而形成了风筝下部和上部的压力差。   至于风筝的引线,则是适当固定了风筝的角度和位置,借此保持住风筝在半空中的稳定,一旦风筝线断掉,那只风筝就会很快被风卷起,打破原本的飞行平衡,风筝在一阵打着旋的翻滚后,自然便会从空中掉落下来了。   而在风筝起飞的过程中,风势带来的压力本身其实并不小,尤其张岱拿过来的几个风筝,个头也都不算小,风筝的受力面积一大,引线上的拉力自然就更大了。   所以,说是张岱和萧燕绥出来放风筝,到了最后,实际操作的其实还是跟过来的仆从护卫,自有擅长放风筝的人在张岱兴奋的围观喊叫中,将风筝高高的飞起,然后逐渐放长引线,等到风筝在空中飞得稍微平稳之后,才有人将引线小心翼翼的交到了张岱的手里,任由他拉着跑动一会儿——当然了,整个过程中,依然还是会有人随着张岱的步伐,一直帮张岱牵引着风筝的引线的。   萧燕绥这边,那帮忙放风筝的仆从也是有样学样,只不过,考虑到萧燕绥年纪更小,又是女孩子,那仆从拉着风筝引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加的用了些力气,只让萧燕绥伸手的时候,稍稍感受到风筝飞起带来的拉力便是了。   不过对于萧燕绥而言,自己亲自上手,和看着别人放风筝,带来的乐趣其实是差不多的。她也就跟着玩了一会儿,便顺势收了手,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看着张岱跑来跑去的玩闹。   玄都观的后院这边,似乎只剩下了小孩子兴奋的跑动和欢笑声,而隔壁玉真公主的“别馆”中,原本还是一片安静无声,结果,临近晌午,却渐渐传来了一阵阵婢女仆从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位客人的低声交谈。   隔壁院落里的声音渐渐融在了风中,那些人具体说了些什么,萧燕绥也听不真切,只不过,想着今日来时萧恒告诉她的事情,萧燕绥便只是露出了一点微微惊讶的神色。   玉真公主今日竟然正好在这“别馆”之中,并且,听那动静,似乎是她还邀请了别的客人来此聚会。   也不知道,李白今日有没有在玉真公主的“别馆”之中,萧燕绥几乎是免不了的露出了一点好奇的神色,只不过,对于她来说,显然还是玄都观道士的炼丹房里,究竟有没有硝酸这种化学试剂来得更加重要一些。   然而,就在萧燕绥看着张岱兴奋的放了半天风筝,正打算找个理由溜出去,往那炼丹房的方向转一圈探探情况的时候,前面却突然有两个护卫陪着萧悟走了过来。   萧燕绥暂时按捺住了自己的脚步,笑眯眯的冲着萧悟招了招手,“咦?怎么只有你呀!上完香了吗?”   萧悟直接从兜里摸出来了一个平安符,小心翼翼的将其戴在了萧燕绥的身上之后,才撇了撇嘴,说道:“上了炷香,捐了些香火钱,正巧,隔壁玉真公主的‘别馆’中今日有待客的宴席,有个认识的客人在三清殿前面碰见哥哥,等到上完香之后,便将他也拉过去凑个热闹。”   至于萧悟,他年龄太小,玉真公主的宴会,自然不会邀请小孩子,便被萧恒吩咐护卫送过来找萧燕绥和张岱了。   听完萧悟的话语,萧燕绥也不由得嘴角抽了抽。   “………………”在萧燕绥的眼里,就算是她和萧悟的兄长萧恒,也只不过是个高中都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只不过,在唐朝人的眼中,萧恒虽然尚未及冠,却也绝对称不上是小孩子了,想想万安公主在“别馆”里举办的聚会,萧燕绥一时之间还有些心情复杂。   萧燕绥的心情之微妙,在场的众人自然完全无法体会。正巧,萧悟过来,和萧燕绥才说了几句话,那边不远处的张岱,便已经在喊他了,“萧五郎,过来放风筝了!”   “来了!”萧悟顿时精神一振,也顾不上萧恒暂时离开去了隔壁玉真公主“别馆”的事情了,小少年从萧燕绥身边起身,便兴致勃勃的跑了过去,同张岱一起,拉着风筝引线,跑跳着玩成了一团。   看见张岱和萧悟玩得正起劲,萧燕绥也适时的起身,同他们两个打过招呼后,便打算去前面转一圈,尤其是炼丹房那边。   萧燕绥的婢女阿秀,还有另外两个护卫也都跟在了旁边。   萧燕绥倒是并没有拒绝,毕竟,就算炼丹房里真的有硝酸或者是硝石,她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也没办法搬得动,到最后,还是得叫上帮她拿东西的阿秀等人。   不过,出乎萧燕绥意料的是,张岱竟然也跟了过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休息一会儿。”他用手掌冲着自己扇了扇风,这个时节正值秋高气爽,风中也带着几分凉意,萧燕绥是穿得暖和才在外面待得住,至于张岱,却是因为刚刚一直都在跑跑跳跳的,脑门上愣是都热得出了些汗。   萧悟自然也看到了张岱红扑扑的脸颊,他这会儿的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了放风筝上,对于张岱要去休息一会儿,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干干脆脆的冲着萧燕绥和张岱挥了挥手,随意的嚷嚷道:“我等你们两个回来!”   “好!”萧燕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目标明确的径自朝着前面的炼丹房的方向去了。   张岱根本不疑有它,完全就是本能的跟着萧燕绥走了,并且,因为他一直都在和萧燕绥唠叨的说着话,阿秀等人倒是不好亦步亦趋的紧跟,反而是缀在后面不远处,只是小心注意着两人的安全便是了。   然而,在去炼丹房的路上,萧燕绥的脚步却突然一顿。   隔着一道墙,便是同玄都观相邻的玉真公主的“别馆”,不管是萧燕绥还是张岱,都并不清楚对面的别院内部的具体布置,然而,站在这边,萧燕绥却敏锐的觉察出了一阵熟悉的女声。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怎么了?”张岱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转头不解的看向了萧燕绥,他的额头上还有些汗,这会儿被偏凉的秋风一吹,倒是浑身精神一振。   萧燕绥拉着张岱一起,径自朝着院墙的方向走了走,然而,几乎都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认真的倾听着对面传过来的声音。   张岱虽然不解,但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正是天性好奇又淘气,见到了萧燕绥的动作,他自然是也随之仿效。   因为隔着一道墙,萧燕绥和张岱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可是,越是如此,两个小孩子仔细的侧耳倾听的时候,耳朵仿佛都要比平日里还敏锐了三分。   不远处的阿秀和几位护卫仆从自然是面露不解之色,偏偏从他们那个地方,却是什么都听不到了。然而,等到他们几个想要凑上前来的时候,却又被张岱毫不犹豫的横了一眼。   一时间,就连阿秀的面上,都流露出来了几分犹豫的神色。   萧燕绥见状,也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阿秀等人不要过来。   “公主……”隔着一道墙,一个同样让人略感熟悉的清雅男声想起,只不过,这一次,那个男声里除了本身音质的清雅和隐约的熟悉,更多的还是一种仿若意乱情迷的、失控的炽烈、欲望和低沉。   这一声“公主”之后,原本还有几分迟疑凝重的萧燕绥,瞬间如同福至心灵一般,除了一开始就隐约认出来的,似乎是万安公主的声音外,就连这个并非那么熟悉的男声,她都想起来是谁了。   ——也多亏萧燕绥如今认识的人比较少,在脑海中仔细思索了一阵之后,便猛地回过神来,那个嗓音,不就是之前西明寺里,那个一身僧衣、满身禅意的道远和尚吗!   啧啧……   张岱听得一脸茫然,困惑不解的看向了萧燕绥,想要开口问话。   萧燕绥却是立刻冲着他比划了一下,一根纤细小巧的食指轻轻的竖着放在了唇边,示意他噤声。   张岱虽然茫然,但是,对于萧燕绥的强留要求,却还是听的,当即便点了点头,几乎一头雾水的听着仅有一墙之隔的玉真公主的别院中,那阵古怪的男女声音。   因为萧燕绥的事情,万安公主被玄宗禁足了一段时间,赶巧碰上了武惠妃的丧事,才顺势被玄宗放了出来。只不过,即使出来之后,气焰稍稍被打压了些许的万安公主,迫切的需要重新洗刷自己在玄宗面前的形象,也是为了表现出一副已经悔改的模样,这几个月的时日,基本都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兴庆宫中,一身出尘道服,间或去玄宗面前露个脸说说话,言及自己为父亲祈福的事情罢了。   至于道远和尚,虽然之前也被道觉大师关押了起来,可是,后面不管是代表着玄宗的高力士还是徐国公萧府,都仿佛忘了这么个人一般,谁也没有再去西明寺追究,道觉和尚正有些心生踌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万安公主身边得力的大宫女亲自去送信,只道此事已了,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算是把道远和尚又重新放了出来……   如今,玉真公主设宴邀请了数位友人前来自己的“别馆”做客,来往皆是才华出众、风姿不凡之人,同为女道士的万安公主自然也在其中,就连精研佛学的道远和尚,也得了一笺邀请,缈缈而来。   数月不曾与万安公主亲近,道远和尚表面始终是一副清静出尘的模样,内里却是痴恋得很。   如今,万安公主稍一逗弄,两个人自然如同干柴遇上烈火一般,避开了玉真公主的满堂宾客,在院中的隐蔽处,便忘情的拥在了一起。   越发撩人的低吟私语,隔着一面墙壁,虽然断断续续的,却依然让人听得真切。   “公主……公主……”那原本清雅的男声越发急切起来。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墙另一侧的渐渐凋零的树枝枯叶,投上一片斑驳的影子,萧燕绥和张岱两个小孩子隐在高桥后的阴影里,一个面露茫然,一个却是嘴角微微抽了抽,越发无言以对。   在萧燕绥和张岱看不到的、仅有一墙之隔的另一座院子里,一袭皂色僧衣落在地上,万安公主凌乱的衣衫却依然笼在雪白莹润的肩头,只有一片柔嫩的脖颈,在秋风中带着些微的瑟缩,如同娇嫩的花瓣般在风中颤抖。   隔着玉真公主的“别馆”层层叠叠的竹影,外面偶有婢女仆从走动的身影,隐约落在相拥在一起、如同鸳鸯交颈般缠绵的一对男女眼中。   这般仿佛随时会被发现的紧张,早就化作了令人难以自拔的火热刺激,万安公主一条手臂勾在道远和尚的颈部,身体却软得如同她身上繁复精美、如水般柔软无骨的绸缎。   除了隔壁两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小孩子,再也无人发现,竟有一双男女,在此刻悱恻缠绵。   萧燕绥不禁无声的打了个哆嗦,这特么都十月了,已是深秋,在这种地方野战也不嫌冷,服气了服气了……   张岱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听到隔壁那女子一阵含糊不清的嗯啊呻吟,时有一阵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勾人轻笑,紧随着便又一声带着轻哑颤抖的“救我……”,嘴唇艰难的动了动,除了那声“救命”,那对儿男女的对话,就没有一句是张岱能听得懂,若非萧燕绥刚刚就反复示意他保持安静,其实张岱很想直接开口问萧燕绥,隔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是不是应该派两个护卫过去救人。   完全确定了隔壁就是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之后,萧燕绥也不操心他们俩这会儿在外面究竟冷不冷的问题了,真冻着了回去发高烧她才高兴呢!   不过,在那之前,萧燕绥还有点别的事情想做。   她冲着张岱继续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是足下无声的轻轻离开墙下,径直朝着炼丹房的方向走去。   张岱自然跟了过来,都走到了炼丹房里面之后,憋了半天的张岱才终于开口:“用不用救人?”   “啊?”萧燕绥愣了一下,心中却是微微一哂,救人?   旋即,萧燕绥已经是眼睛发亮的扫过炼丹房。   在炼丹房那道士压根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萧燕绥已经干脆利落的取了纸筒,迅速收集了少许硫磺、火药等易燃易爆炸的物品,还不忘塞进去一点她心心念念的硝石,临时组装了几个也说不出是烟花还是爆竹的玩意之后,便仗着自己和张岱身边的婢女仆从都跟了上来,根本不容那个道士阻挡,又从隔壁屋寻了一根点燃的香,冲到刚刚自己和张岱一起听墙角的地方,稍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在阿秀惊恐的注视中,手脚麻利的一起点了引线,然后将手中的纸筒往墙上一抛,扭头就拉着好奇过来的张岱一起跑远了。   “嘭”的两声巨响,间或还冒出了几许硝酸钾导致的焰色反应的火花,就这么在墙壁上炸开了。   如果不是担心,随随便便把也说不出是烟花还是爆竹、并且因为是纯手工赶制也完全不确定爆炸效力的东西扔过去,会不小心把玉真公主的别馆给炸了的话,依照萧燕绥的本意,她其实是更倾向于直接在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的身边不远处放烟花的。   奈何时间紧促,就算玄都观的炼丹房里材料充足,她也没空细细调制,只能是根据原理,勉强对付了一个能够炸开发出巨响的东西,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36章   伴随着两声爆炸的剧烈声响, 萧燕绥临时手工炮制的那玩意儿还真就如同烟花一般,往天空中呲出了两道特别细微的小火花。   只不过, 因为这会儿还是白天, 天气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那点火花效果还转瞬即逝,除了刚刚被萧燕绥突然夺了不少炼丹房里的材料、却又被阿秀等婢女护卫挡住没法追上去阻拦的道士外, 其他人可能都没注意到那些。   那道士简直是目瞪口呆的望着刚刚发生爆炸巨响的墙壁处,就连一直下意识的伸手阻拦着他阿秀和其他几个护卫,也都被吓了一大跳,眼神震撼的望着墙壁的方向,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一瞬间, 整个院子里的画面仿佛全都静止,就连时间似乎都凝固在了那一瞬, 唯独只剩下萧燕绥和张岱两个小孩子依然还是活动的。   萧燕绥一路拉着张岱往炼丹房的方向跑, 等到背后的爆炸声音彻底停歇之后,才停下脚步,心情格外愉快的回过头来。   至于张岱,比起动手的时候基本就已经心中有数的萧燕绥,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好奇心自然更加旺盛,还被萧燕绥拽着一起往外跑的时候, 就已经忍不住回头去看了。   “萧、萧六娘?”看着整面墙都被爆炸弄得有些发黑的模样, 张岱也下意识的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的看着背后的方向。   为了安全的缘故,萧燕绥刚刚一直抓着张岱没放手, 等到两个小孩子一起气喘吁吁的飞快冲到了炼丹房那里之后,萧燕绥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飞快的冲着那个道士说道:“我知道炼丹炉爆炸是很常见的事情!”   那个道士登时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甚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萧燕绥倒是也豁得出去,她竟然直接反手一指爆炸的墙壁,“喏,那边喽!”   旋即,不等这个炼丹房的道士做出任何反应,萧燕绥已经继续开口,飞快的吩咐道:“阿秀,等下再去多添些香火钱!”起码万一人家玄都观觉得那边被炸得发黑的墙壁不太雅的话,可以推到了重新盖一遍,当然了,还有她想要继续从炼丹房里搜刮的部分实验材料,也得给足人家银两不是?   对于萧燕绥这种先是干脆利落的甩锅然后又要拿钱赔偿的举动,一个炼丹房的道士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尤其面前说话的还一直都是这个看起来才五六岁的矮豆丁小孩子,便是她真的胡闹了,人们对于不懂事的小孩子,总是会格外宽容的。   萧燕绥拉着张岱一起进了炼丹房之后,飞快的挑出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朝着阿秀示意了一下,然后才抬头看向一脸木然的道士,语速飞快却也带着几分认真和诚恳的道歉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海涵!”她一会儿就去加香火钱=v=   萧燕绥这边,因为旁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以至于,整个局势竟是完全都被她一个小孩子给掌控着,前前后后变得飞快。   等到萧燕绥目的达成之后,她便拽着张岱一起,竟是又绕回了萧悟所在的地方,继续去放风筝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玉真公主的“别馆”中,最初突然而又剧烈的爆炸声显然是惊得众人心头一惊,有人甚至不小心直接手中一松,摔落了精致的茶盏。   萧恒的手中只有一瞬间的握紧,不过,那精美的茶盏,倒是依然稳稳的被他握在手中,他的面目年轻而又俊朗,只微微垂下眉时,眸底闪过了一丝困惑思索的神色。   而后,有婢女仆从循着刚刚发出声响的地方找了过去,自然也就目瞪口呆的发现了衣衫不整的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两人,有婢女心中一慌,更是失声尖叫了出来。   比起在远处听到惊雷般巨响的众位宾客,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可谓是近距离受到惊吓,那爆炸声虽然不至于震破耳膜,可是,因为挨着墙壁传音,却依然震得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两人耳朵里一阵轰隆隆的作响,一时之间,竟是完全不曾注意到“别馆”中闻声寻来的婢女仆从等人。   因为事情发生在了玉真公主的别院中,先是莫名其妙的爆炸声,旋即又是别院中婢女的尖叫声,原本正招待着诸位客人的玉真公主这会儿也深深拧起了两道秀眉,猛地从主座上起身,竟是直接就朝着外面发出声响的地方去了。   玉真公主都站起来了,在座的其他客人互相看看,便也俱是起身跟了过去。   便是直接导致这一切的萧燕绥,估计都没想到,她这两声手工炮仗爆炸的巨响,非但成功的把其他人引了过来,还造成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的耳朵暂时性失聪,再加上这两个人刚刚受到的惊吓太过,以至于,他们俩愣是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完全来不及命令刚刚过来的婢女闭嘴,以及,避开气势汹汹的率众走过来的姑母玉真公主。   “别馆”的主人玉真公主亲至,自然有身边的仆从伸手,拨开了那片遮挡视线的竹林。   霎时间,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自然也就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一瞬间尴尬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随着又一阵无声的兵荒马乱,随着玉真公主而来的诸位客人,大多已经非礼勿视的别过了脸去。   至于萧恒,他却是在认出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的脸之后,一边毫不犹豫的转过了身去,一边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咯噔”了一下。   刚刚的爆炸巨响究竟源于何故,萧恒此时自然也不得而知,可是,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这两位“受害人”,竟然在玉真公主的别院中发生了这种事情,再加上,自家那个总是喜欢瞎鼓捣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向古灵精怪的亲妹妹可就在一墙之隔的玄都观中和人放风筝,萧恒的心里,免不了就有些联想了起来……   看到衣衫半裸的万安公主,玉真公主的面上满是震惊和错愕,然后便是勃然大怒。   当然了,她不是气自己的亲侄女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搞在一起,毕竟她和这个侄女一样,都是出家做了女道士的同道中人,平日里,玉真公主的几处别院中,也时常留住些身份不同却同样文采斐然风度翩翩的男人,可是,这种即便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也从来都是不好摆在明面上的,玉真公主气的就是,万安公主竟然如此不知轻重,在她的别院中竟然将事情搞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她这处“别馆”中又不是没有给万安公主休憩的院落屋舍,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如今却是闹到被所有人直接看见,除了他们自己丢人,还连累此地的主人玉真公主也跟着丢脸!   “来人!”玉真公主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竭力冷静下来,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强压着心中的气恼,示意自己身边的婢女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送到最近的屋舍里,免得继续在外面给她丢人现眼!   毕竟是皇家公主,万安公主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而且,还是和一个出家人搞在一起,玉真公主的宾客们即使嘴上全都一字不说,互相对视一眼的时候,也免不了的有些尴尬的摇头哂笑。   有了这桩意外,玉真公主的宴会也开不下去了,在场的宾客也都颇为知趣,很快便各自寻了理由,匆匆离开了此处“别馆”,原本热闹的宴会竟是就这么“哗啦啦”的一下子全都散了。   因为心中还藏着事情,萧恒虽然面色不变,但是,脚下的步伐却也随之稍快了几分,他随着人群直接出了门后,便重新回到了隔壁紧挨着“别馆”的玄都观中。   心满意足的萧燕绥和张岱都已经回到了萧悟所在的适合放风筝的院子里。等到萧恒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妹妹正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分外乖巧的坐在一个铺了软垫的石凳上,至于萧悟和张岱,则是依然还跑跑跳跳的互相拽着风筝的引线。   萧恒朝着萧燕绥走过来,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   萧燕绥却是完全不以为然,直接从石凳上跳下来,冲着萧恒比划了一下,“坐?”   萧恒也没和自家妹妹客气,自己坐下来之后,便直接又把妹妹抱起来,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因为今日风势并不小,萧燕绥又一直待在外面,萧恒甚至还颇为细心的帮她理了理领子和衣摆。   萧悟高兴的冲着萧恒这边喊了一声,萧恒自然也是笑着点点头示意。   等到片刻之后,又沉吟了一会儿的萧恒才低声开口,同萧燕绥说道:“刚刚玉真公主的别馆中出了一桩意外的事情。”   萧燕绥没有丝毫躲闪的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兄长,一双漂亮的杏眼几乎都在闪闪发亮,“我知道呀!”小女孩的声音里难掩兴奋之情,“刚刚那两下爆炸的声音那么响,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萧恒微微挑眉。   萧燕绥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小声同萧恒耳语道:“我就放了两个炮仗,想吓吓他们。”这个理由还带着几分小孩子的幼稚,萧燕绥根本是张嘴就来。毕竟,她的真是目的其实是想要引人注目,不过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和萧恒说了。   萧恒:=口=!!!   他知道自家妹妹平日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喜欢各种折腾,但是,萧恒即便刚刚心中产生了些许的怀疑,却也完全不曾料到,萧燕绥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这一突然动手,竟然就这么能搞事……   兄妹两个继续对视,萧恒的眼睛里这会儿已经满是震惊之色,萧燕绥虽然满脸笑意忍都忍不住,但是,神色间却是依然无辜得紧,还继续小声补充道:“然后我还和玄都观的那个道士说,等会儿再多添点香火钱……”   萧恒默默的点了点头,面对这样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凶残妹妹,根本生不出丝毫反驳的想法来。   “现在回家吗?”略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萧恒低声同萧燕绥商量道,毕竟,隔壁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就算隔着一堵墙,继续留在玄都观这里的话,也实在是有些惹眼。   萧燕绥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道:“好。”   旋即,萧恒抱着妹妹起身,将萧燕绥放在了地上之后,又走向了萧悟和张岱,三言两语的,便说服了那两个正玩得尽兴的小孩子,并且吩咐帮忙牵引着风筝的仆从,将飞在天空中的风筝也收了回来。   虽然张岱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不过,萧燕绥和萧悟都要跟着萧恒回家了,他也就免不了的生出了几分意兴阑珊的意思来,瞅了自己带出来的那些护卫仆从一眼,一时之间,竟是也没有了自己一个人再继续去别处玩闹的兴致,便也就跟着萧恒兄妹三人一起,回了马车,然后各自回家了。   而在隔壁的“别馆”之中,送走了今日所有的宾客之后,玉真公主直接坐下,被身边得力的婢女扶着,喝了点水,顺了顺气之后,才终于打起精神,阴沉着脸,走到了刚刚安置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的地方。   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这会儿自然也都已经重新换好了衣服,玉真公主推门进来,万安公主猛地抬头,看到姑母玉真公主脸上的阴霾之后,心中不由得随之一颤,低声道:“姑母。”   玉真公主微微抿着唇,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示意了一下,自有知她心意的婢女走上前去,看似低眉顺眼态度却格外强势的请了同样惶恐不安的道远和尚出去。   “公主……”道远和尚下意识的看向万安公主,奈何万安公主在玉真公主的面前,正低垂着头,哪里还顾得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很快,道远和尚被婢女带了出去,玉真公主直接挥手,精致的锦缎广袖甩在桌面上,一下子将案上所有的杯盘茶盏全部扫落,沉声呵斥道:“看你做的好事!”   精美的瓷器碎了满地,声音如同擂鼓一般撞在心上,令人发颤。   万安公主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浮出了一丝脆弱的泪痕,她喃喃道:“姑母帮我……”   玉真公主又是失望又是无奈,她的手指在长袖中握紧,好半晌,才开口道:“今日,那么多的宾客都把事情看在了眼里,你要我怎么帮你?”   愿意赴玉真公主的宴会的,里面有那些试图以此为途得玉真公主举荐进而入仕之人,却也有本身就官宦门阀贵族出身、本就胆子大,也四处都玩得开的世家公子。   若是前者知道此事涉及到了两位公主,担心干系重大,自然会三缄其口,可是,后者的那些世家公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玩得来的朋友没有,私下里和自己的朋友闲聊的时候,免不了会把这等风流逸事当做难得的谈资传将出去,人家私下里的闲话,便是玉真公主,又能如何阻拦?   万安公主抬起头来,听了姑母玉真公主的话语,看到她失望而微凝的目光,宛若脸上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的眼神微微发颤,面色更是一片苍白。   玉真公主所言,她自己又如何想象不到?   那些为了入仕而主动靠上来的人,便是玉真公主不为其举荐,他们自然也会去别处继续寻摸门路,而那些身份不凡的世家公子,不当面言及此事便是给了玉真公主面子。   更何况,对于万安公主这般虽然得玄宗宠爱、却并非当年安乐公主、太平公主那般权柄在握的寻常公主,他们本就没什么可畏惧的,私下里说她的闲话,可能根本就不会挂在心上,尤其是,这件事一旦传将出去,谁还能真的追查清楚,究竟是谁多嘴了不成?   许久,玉真公主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她深深的看了万安公主一眼,沉声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尽量就别出宫了,安安静静的待在皇宫之中,自己消停些吧!”   这种事情,她们自然不会主动去和玄宗说,可是,有些传言,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又有细致入微的高力士在,只看玄宗究竟会何时听到些风声罢了……   “是。”万安公主咬紧了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还有那个道远和尚,”玉真公主微微拧眉,声音很轻,却很坚决,“你待如何?”   万安公主微微一怔,失神了片刻之后,才低垂着头,掩去了眼中所有的神色,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我想想,再让我想想……”   ·   一路无话。   倒是萧燕绥兄妹三个回到家里之后,得知消息的裴氏满上反而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怎么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本来还以为,萧燕绥他们兄妹三个连同燕国公府上的九郎张岱,肯定会一起在玄都观用了午饭,然后一直玩到傍晚暮色四合之时才会依依不舍的回来。   萧燕绥朝着阿秀示意了一下,让她带着那几个帮她从玄都观的炼丹房里搬了东西的仆从,将东西全都妥善的收好放进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至于萧恒,则是面带几分哭笑不得的低声同裴氏解释道:“玄都观的隔壁便是玉真公主的别馆,今日,公主设宴邀请宾客游玩,却出了些意外的事情,我怕五郎和张家九郎继续留在那里放风筝,会显得太过惹眼,便趁早带着他们一起回来了。”   得知张岱也已经回了府,裴氏略微点了点头,她是素来知道,自己的长子萧恒办事一向稳妥的。   旋即,裴氏又关切道:“你们兄妹三个,是不是都还没用午饭?”   此时,晌午已过,家里的午饭时间自然已经过去了,萧燕绥他们回来的时候,玄都观虽然还未曾开饭,只不过,他们这一路上却也消磨下去了不少的时间。   不等萧恒回答,看见三个儿女的模样,裴氏便已经心中有数了,直接吩咐自己身边的婢女云烟道:“去厨房里招呼一声,重新做些热的饭菜,尽快送上来。”   说着,裴氏又看向了萧燕绥兄妹三人,柔声道:“你们三个先各自回房,换件衣裳洗漱一番,到时候饭菜也就差不多好了。”   萧恒和萧悟皆点头称是,萧燕绥则是笑着补充了一句道:“阿娘,等下让人把饭菜送到我的院子里去吧,有些累了。”   裴氏含笑点头,爱怜的摸了摸女儿在风中被吹得稍有凌乱的柔软头发,只是柔声道:“我省得,你等下用过午饭,便好好休息。”   萧燕绥也是一副乖巧的模样,点了点头,又同两位兄长挥了挥手道别,还特意冲着萧恒笑了一下,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因为今日事态有变,萧燕绥也没顾得上在玄都观的炼丹房里仔细踅摸究竟有没有硝酸的问题,不过硝石却是妥妥的,单这一个,便已经是不虚此行了!   更何况,最让萧燕绥满意的,其实还是碰巧遇上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这件事,之前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万安公主的身上,竟然都忽略掉西明寺那个道远和尚,没想到他居然已经被放了出来!   不过这次,万安公主也深受其累,至于道远和尚,一个出家人,应该更没机会翻身了吧…… 第37章   转眼便到了年关, 天气也越发冷了下来。   唐朝这会儿可没有全球温室效应、也没有大城市集群的热岛效应,冬季的温度比起后世来, 似乎更冷了几分。   这天夜里, 不知何时便下了一场雪,翌日一早,萧燕绥一觉睡醒, 打着呵欠抬头向窗外望去的时候,便看到了院中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轻薄的雪花一片片的,仍在无声的落下。   阿秀已经闻声走了进来,她早就将萧燕绥今日要穿的衣服全都放在暖笼上烘得暖暖和和了, 然后才拿了过来,侍候萧燕绥穿衣的时候, 还轻快说道:“今日的雪这会儿还在下, 看天空阴沉沉的,估计这雪还且得下些时间,外面路途难行,郎君想来今日是不必再去上朝的。”   “对哦!”萧燕绥换好衣服之后, 突然回过神来,唐朝的官员, 在天气不好的时候, 经常会临时放假,像是今天这种雪一直不停的情况,很可能今日的朝会便直接取消了。   洗漱过后, 萧燕绥径自就要房屋外面走,随口道:“那我直接去阿娘那里吃个早饭好了!”   阿秀连忙又取了一件厚厚的皮毛披风,裹在了萧燕绥的身上之后,才道:“外面冷,六娘总要多穿些衣裳。”   萧燕绥随意的“嗯”了一声,若是平时,她可能就窝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去了,只不过是今日,想到今日父亲萧华不必去上朝的话,五郎或许也不必去学院读书了,难得一家人早上都在,正好可以坐在一起吃个饭。   在阿秀细致的用披风将萧燕绥整个裹起来之后,萧燕绥自己便直接将披风上的兜帽给撩了起来,然后盖在了自己的头上,只露出了一张小孩子颇为白嫩的小脸。   外面的雪虽然一直在下,不过,各个院子里的石板路倒是全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便是随时还会落下些雪花,这会儿也没化成水结成一层薄冰,倒是并不影响走路。   不一会儿,等到萧燕绥走到了裴氏的院中之后,早有眼尖的婢女连忙撩开了厚厚的门帘子,等萧燕绥进屋之后,才解下最外面已经落满了薄薄一层雪花的披风,便有人将温度适宜的暖手炉塞到了她的怀里。   就连裴氏,都是匆匆走了过来,摸了摸女儿这一路走过来,被寒风吹着温度略微有些冰的小脸,柔声关切道:“身上可还冷?”   萧燕绥摇了摇头,从她的院子到裴氏这边又不远,也就是脸上的皮肤是直接暴露在外面的,所以现在摸起来有些凉,至于她身上的衣服,刚刚一直被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原本暖笼烘烤的温度都还没下去呢。   裴氏一只手摸在了萧燕绥的衣服上,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微微一笑道:“六娘可是才一起来,便过来了阿娘这里?”   “对啊,来和阿娘刚一起吃早饭,”萧燕绥点了点头,又继续随口道:“阿耶和哥哥他们在吗?”   正说着话,并未着官衣,而是一身常服的萧华便已经走了过来,笑道:“阿耶在这儿,三郎和五郎却是尚并未过来。”   “哎?”萧燕绥听了,面上还露出了些微微诧异的神色,平时,家里从来都是她起得最晚的……   裴氏看了一眼外面空中仍旧有些阴沉沉的天色,心中思忖,或许是因为天色暗了,萧悟今日又不用去书院,便赖床了,她随口吩咐了一个婢女道:“去三郎和五郎那里看看,若是已经起来了,便把他们两个叫过来,到我这里用些早饭吧!”   裴氏派出去的婢女才出去没多久,便又和萧恒、萧悟兄弟两个一起过了来。   萧恒进屋之后,一边摘掉了披风,随手将其交给了身边的婢女,一边笑着解释道:“刚刚在半路上便和阿娘这里的云烟碰上了。”   萧华瞅了自己的长子和次子一眼,语气里有一种特别淡定的笃定,笑道:“三郎刚刚是在等五郎吧?”   萧恒点了点头,挑眉看了萧悟一眼,才随意的笑着回答道:“嗯,看着他多穿些衣服,免得他冻着。今日天冷,五郎又想去外面堆雪人,总得多加两件衣服。”   萧悟也已经取下了披风,然后便是兴致勃勃的和萧燕绥道:“六娘,等会儿我们出去堆雪人?”   “……我在窗户里看着你堆吧!”萧燕绥面带笑意,眼神无辜的瞅着他。   外面天冷,刚刚只是走过来这么一段路,阿秀都往她身上披了厚厚的披风,萧燕绥毫不怀疑,等会儿如果要长时间在外面玩的话,她估计得被裹成球。说实话,萧燕绥穿衣服其实还是喜欢轻便着些,冬天的棉衣虽然还算暖和,可是,毕竟太过厚实,穿上之后动作都不方便,尤其她现在年纪小,个子也小,厚点的衣服多来两层,就直接厚成球了……   “好啊!我可以给你的院子里也堆一个雪人!”萧悟立刻答应下来,话语里都满怀兴奋劲。   外面虽冷,一顿热腾腾的早饭之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倒是其乐融融。   此时外面的雪花仍旧在洋洋洒洒的落着,萧华看了一眼,心生感慨,笑道:“瑞雪兆丰年,这场雪下的倒是时候。”   此时已是腊月中旬,再过几日,便是春节,这场雪此时下完,只要不一直下的话,接下来几天倒是正好能慢慢融化,等到除夕之后,道路上的雪差不多也就能清了,正好不太影响正月里各家的宴会走动。   萧燕绥看着萧悟,好奇的问道:“快要过年了啊,五郎你接下来几日还需要去书院读书吗?”   萧悟:“……”   旋即,萧悟又眼巴巴的看向了裴氏。   结果,裴氏莞尔一笑,并未作答,反而是萧恒笑着简单的解释道:“再有三两日,书院自然也就歇假了,大家都要筹备过年的事宜。”   萧悟听了,瞬间打起了精神。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天,说着话,便是等到用过早饭之后,婢女收走了碗筷菜碟,也都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坐着。   又过了许久,外面的雪似乎稍稍变小了些,一心想着堆雪人的萧悟才精神起来,按捺不住兴奋劲儿的主动提议道:“六娘,我们去你的院子里堆雪人吧?”   “成啊!”萧燕绥点了点头,也从月牙凳上站了起来。   裴氏眼睛瞥过来,柔声吩咐道:“把他们两个的披风都取过来,穿得厚实些才能出去。”说完,又走到了萧燕绥的身边,摸了摸女儿耳畔柔软的发丝,柔声叮嘱道:“六娘刚刚说,想要在窗户里面看五郎堆雪人?”   萧燕绥点了点头,“外面太冷了。”   裴氏倒是笑了,“这样倒是也好,不过,窗户那里也冷风,便是在屋子里,也要穿的暖和些。”   “嗯。”萧燕绥点了点头。   结果,还没等萧悟和萧燕绥出门,便有门房那处的仆从匆匆跑过来回禀道:“郎君,娘子,刚刚外面有兴庆宫的内侍乘车过来送信,已经将人请了进来,奉了热茶,那内侍说,圣人请相公即刻进宫,有事商讨。”   萧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立即起身道:“可给阿耶那边送了信去?”   门房俩忙点头,回话道:“刚刚便已经去了。”   萧华也立即起身,道:“我现在便去阿耶那里一趟。”   裴氏亲自去了之前已经用暖笼烘烤暖和的披风,帮萧华披上,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柔声道:“去吧,路上小心些。”   萧华点了点头,便匆匆出去了。   萧燕绥和萧悟对视了一眼,一时间,谁也没有再提急着回去堆雪人的事情。   倒是萧恒,略微思忖片刻后,轻声推测道:“圣人此刻请阿翁进宫,想来是事关吐蕃之计。”   毕竟,萧嵩虽然在宰相的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坐着,但是,他平日里从来不管事也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不管别的官员如何背地里吐槽,玄宗对萧嵩却是从来信重有加,便是萧嵩在政事上总是唯唯诺诺没个主意,毫无治国之能,玄宗也一贯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曾指责过半句。再加上,萧嵩的年龄确实也不低了,以他现在的年纪,稍微倚老卖老一些,别人还真就拿他没一点办法……   但是,萧嵩当年节度河西、大破吐蕃的功劳却是实实在在的,萧嵩任相数年,在政事上从无见解,唯独在吐蕃边境一事上,颇有独到之处,这些年,玄宗唯独会同萧嵩商讨的事宜,便是边境战事了。   萧恒所说的,萧燕绥刚刚也已经想到了。只不过,她对于唐朝和吐蕃之间的战场,完全就只有穿越过来之后才逐渐了解到的极其片面的一些,至于在后世记载的历史上,长达数百年的唐与吐蕃之战,期间都发生过哪些大事,萧燕绥反正是一概不知的……   ——哦对了,她倒是还知道一个曾经远嫁的文成公主,虽然具体的时间事件什么的都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萧燕绥突然一怔。前段时间,便有吐蕃商人传出的消息,之前远嫁吐蕃的金城公主病重,萧燕绥也听兄长萧恒和祖父萧嵩说起过这件事。   不太确定的眨了眨眼睛,萧燕绥开口,轻声道:“会不会是金城公主……”病逝了。   萧恒听了,也顿时一怔,旋即便是微微颔首,沉声道:“等阿翁回来,此事自然便见分晓了。”   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天气里急急忙忙的送来的消息,自然是至关重要,而此前嫁予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的金城公主,她的安危与否,势必会影响到大唐和吐蕃之间的局势……   一时之间,萧恒的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至于萧燕绥,她倒是没再多说什么,见家中气氛竟然也随之变得整肃起来了,萧燕绥还有些微微的不适应,过了一会儿,便主动拉了拉萧悟,小声道:“我们去堆雪人吧?”   “啊?好!”萧悟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点头。   萧燕绥便又向裴氏和萧恒道:“阿娘,哥哥,我和五郎去堆雪人了。”   裴氏点了点头,让婢女打开帘子送他们两个回去。   旋即,萧恒虽然慢了一步,竟是也站了起来,说道:“我也同他们两个一起去吧!”   裴氏笑着看了他一眼,“也好,免得他们两个小得玩起来了就不管不顾了,你过去倒是正好可以稍微盯着些。”   “阿娘放心。”萧恒自己披上了披风,微微一笑,便缀在萧燕绥和萧悟的后面,也朝着萧燕绥的院子里去了。   萧燕绥到了自己的院子之后,便直接进了屋子,然后趴在窗前看着外面兴高采烈的萧悟,指挥着一群仆从帮忙堆雪人。   等到萧恒走过来的之后,萧燕绥和萧悟倒是同时注意到了他,一起抬头望了过来。   萧悟语带惊奇道:“你怎么也过来了,来帮我堆雪人吗?”   “反正也闲着无事,”萧恒微微一哂,指了指趴在窗户那里瞅着优哉游哉的他们两个的萧燕绥,笑道:“我同六娘待一会儿,等下便来帮你堆雪人。”   “好!”萧悟立刻点头答应下来,这个年龄的小少年,对于愿意陪自己玩的人,从来都是充满期待的。   “喝茶,”等到萧恒进屋之后,萧燕绥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朝着自己的桌案示意了一下。   ——至于这茶,却是萧燕绥之前说了个大概的口味,然后让厨房那些手艺非凡的厨娘用新鲜牛奶、红豆、茶叶折腾着煮出来的比较具有唐朝特色的红豆奶茶。   看到这奶茶陌生的颜色,以及精美的白瓷杯盏边缘处,竟然还有一两颗红豆在倒茶的时候挂在了上面,萧恒端起来尝了一口,旋即微微挑眉。   虽然都是茶,不过,甜口和咸口的差异,此时比较起来,就显得尤为明显了……   奶茶的口感并不算甜,却充满了茶叶的清香韵味和牛奶的香浓,唯独里面颗粒饱满的红豆,用蜂蜜腌渍过,每一颗都香甜软糯,和煮开的茶香奶香搭配在一起,带着几分暖意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令人唇齿留香。   “给五郎也送一杯去,暖暖手。”萧燕绥冲着阿秀示意了一下,说着,她也拿起了自己的杯盏,用白瓷勺轻轻的搅拌了两下,把沉底的红豆翻起来之后,才微微低头喝了一小口。   萧恒端着茶盏,走到了萧燕绥平日写字读书的案前,除了文房四宝笔筒镇纸等物外,旁边正随意的摆了几本书。   萧恒随便翻了翻,发现里面除了他之前就见过一次的《唐本草》、用来识字的书籍之外,竟然还又多了两本《齐民要术》,《本草经集注》,甚至还有一本道家炼丹小有所得的随笔,都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寻摸来的,对于自己这个妹妹的兴趣偏好,随着她一点一点的慢慢长大,萧恒也是早就看不懂了……   抬头随意的打量了萧燕绥的书房一眼,这里一直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博物架上原本精美贵重的瓷器工艺品,不知何时已经被挤到了一边,摆在拿取最顺手的几层位置上的,反倒是一些能够密封起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   至于像是寻常女儿家屋子里必备的针线刺绣,在萧燕绥这里,根本就是完全不存在的……   摇头笑笑,萧恒放下了手中的书,对萧燕绥问道:“下棋吗?”   “你教我?”萧燕绥瞅了他一眼,认真的问道。   萧恒自然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这个自然。”   围棋入门容易,上手精通却很难。萧燕绥现在就处于虽然知道棋盘上的规则,但是,对于要在何处落子如何布局,都一头雾水的菜鸟程度。再加上平日里,她也从来不曾认真学习研究过死活题,真要上手的时候,基本就是被萧恒虐菜来的……   “那行,”萧燕绥捧着杯盏走了过来,然后舒服的伸着腿坐在了塌旁,开口吩咐道:“阿秀,去取棋盘。”   阿秀立即应声称是。   结果,萧燕绥和萧恒这边一局还带讲解的棋局才开了个头,刚刚还一直兴奋的在外面堆雪人的萧悟,已经“蹬蹬瞪”的跑了过来,趴在门口掀开门帘子瞅着里面正在下棋的哥哥和妹妹,内心忧郁道:“说好的看我堆雪人呢?”   屋外一阵裹挟着冰雪气息的寒风袭来,倒是让萧燕绥和萧恒同时精神一振。   “唔——”之前确实在窗户那里看着的萧燕绥转过头来,冲着萧悟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有点理亏。   萧恒倒是神色自若,连头也没回,就只是轻声笑道:“等下我出去陪你一起堆雪人。”   “那好吧!”又得到了一句允诺的萧悟这才放下门帘子,又跑出去了。   等到萧恒和萧燕绥这盘棋终于下完,萧悟的雪人也已经快要堆完了。   这下子,萧燕绥倒是和萧恒一起,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认真的围观了一下。   萧燕绥裹着披风,毛绒绒的皮毛边缘衬得她的脸更小了,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得很。“阿秀,去厨房拿根萝卜来,要带叶子的。”萧燕绥随口吩咐道。   “六娘要做什么?”萧恒好奇道。   萧燕绥指了指雪人的脑袋,上面被萧悟画上了眼睛鼻子等痕迹,离得稍远了,便看不清晰,笑着说道:“把萝卜插到雪球里,正好可以做雪人的鼻子!”   “有道理!”萧悟眼前一亮,干脆又去寻了两个差不多大小的深色石块,当成是雪人的眼睛放了上去。   “再来两根树枝,当手臂。”萧燕绥不负责任的建议道。   萧悟却是干劲十足,“这个好!”   就连一直趴在窝里看热闹的小土狗,这会儿见萧燕绥出来了,也忍不住的从窝里跑了出来,除了冲着萧燕绥使劲摇尾巴之外,还好奇的围着雪人转了两圈。   等到萧燕绥院子里的雪人彻底为完工之后,时间已经快是晌午。   萧恒把萧悟从外面拉到了屋子里,看着他换了暖和的衣服,又闭着萧悟喝了一大碗新煮的姜汤驱寒之后,才笑道:“阿娘让我照顾你。”   满嘴都是姜辣味的萧悟一脸的生无可恋。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萧嵩才披着一身风雪回到了徐国公府。   而今日玄宗急诏他入宫的原因,则是边境驻军刚刚六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金城公主几日之前已经薨逝,吐蕃报丧的使者,此时也已经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了。   萧嵩心生感慨,眼底闪过了一丝厉色,口中却只是叹道:“大唐与吐蕃边境,如今的动向,且看吐蕃使者此行前来,究竟意欲为何吧!”   萧华皱了皱眉,轻声道:“会不会又是求亲?还是宣战?”   萧嵩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会,但是却不会那么快。至于宣战?要打什么时候都能打,不过至少,得等到来年春天才是。”   年前最后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不管玄宗和诸位朝中重臣心里都怀揣着怎样的国家大事,新的一年,已经在热闹的爆竹声中到了。   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大部分,萧燕绥院中的雪人,也缩小了好几圈。   一大早,萧燕绥便被阿秀从被窝里叫了起来,换了身颜色格外喜庆活泼的新衣,院中长廊上,还额外挂了些红色的灯笼。   祖孙三代一整个大家的人都聚到了一起,就连始终对萧燕绥颇为不喜的祖母贺氏,都难得没继续摆出一张冷脸,而是露出了一点颇为些微的笑意。   家中要忙着祭祖,萧燕绥是个小孩子,就更要给家中长辈去拜年了,然后再有长辈给小辈的压岁钱或是礼物……   至于身为主母的裴氏,更是一整天忙得愣是没有半点闲工夫,然而徐国公府上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喜气洋洋的,仿佛将前几日的优思,尽数吹散了一般。 第38章   最忙碌也最热闹的春节过去之后, 门前放过的鞭炮爆竹还在。   一直等到官员们又要开始回去每天上朝了,萧嵩都再没在家中提起新城公主在吐蕃病逝一事, 就连冷月边关, 仿佛也都暂时的沉寂下来,只等热闹的新年过去。   总算是把徐国公府上新年所有的事情全都理顺好了,也算是彻底忙过了这个年, 裴氏才终于腾出一天时间,带上了自己的三个孩子,乘坐马车去了一趟裴府。   两家乃是姻亲,年礼自然也早就互相送过了,之前交给匠人的香皂, 现在制作出来的过程已经比较靠谱了,有两个铺子里自然也开始零零散散的售卖起来, 因为用起来确实不错, 在长安城中,竟也小小的风靡了一段时间。所以,这次让人送年礼的时候,裴氏还特意在里面加了几块香皂, 都是让熟练的匠人专门赶制的,用料比平日放进铺子里售卖的, 要珍贵许多。   只不过, 这会儿毕竟是冬天,香皂的使用量是断然无法和夏天比的,这些小事, 裴氏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自从前两日得知,要去裴家探亲之后,萧燕绥便让阿秀又蒸馏了两瓶提纯后的烧酒,单独放在了一个木匣子里,打算拎去给外祖父裴耀卿。毕竟,这种酒精度颇高的烧酒,目前还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虽然她一直觉得,吸烟喝酒有害健康,而且,她自己也从来不热衷此道,可是,谁让自己的外祖父裴耀卿喜欢呢?毕竟是大过年的,长辈喜欢喝就让他喝两口吧=v=   并且,就凭借这两瓶只能凑合着用的酒精,萧燕绥还在裴家诸多晚辈里拔了个头筹。打开匣子看到里面熟悉的密封起来的酒瓶,裴耀卿便已经是面露喜色,给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压岁钱包了一个大红包不说,还乐滋滋的又塞给了萧燕绥一个他的珍藏,在萧燕绥把东西拿出来之前,这件事连裴氏都不知道。   毕竟是正月里,裴府的众人也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就连府中侍候的婢女仆从,看起来都比平日里更有些精气神。   裴氏和自己的母亲坐在一起,母女两个说些贴心话的时候,萧燕绥依然还是同裴家的几位表姐妹坐在一起,当然了,这次还多了两位和萧燕绥一样的表小姐,一群女孩子照旧是喝茶、绣花、看书、摆弄漂亮的新首饰,萧燕绥也是照旧坐在一边面带微笑的走神想她自己的事情,当然了,有些属于裴府特色的秘方点心,萧燕绥守着盘子,一个不拉的都尝了个新鲜。   萧燕绥一个小孩子在那边走神,有个母亲嫁入宗室,年纪稍大一些的李姓表姐,却是压着声音,小小声的同裴思怡、裴思悦姐妹几个分享了一个关于万安公主的风流轶事。   ——唐朝的贵族女子毕竟彪悍,就算是尚未婚嫁的女孩子,说起这等“风流艳事”多少有点娇羞,但是,反正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几个关系亲密的姑娘家手帕交私底下聊两句,偷偷一笑,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几位表姐的声音都压得太低了,坐在另一半的萧燕绥再怎么竖起耳朵,也只能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样,不过,身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萧燕绥对于事情发生的经过,其实比她们这些道听途说的人清楚多了。所以,萧燕绥自己零零碎碎的听了几个关键词,就和做英语听力碰见自己背诵过的短文似的,毫不费力的就将把李姓表姐语焉不详的部分完全补全了。   不过,最让萧燕绥感到愉快的地方还是在于,她就和自己的母亲裴氏一起回娘家串个门,都能碰巧听到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这处“风流艳事”,而且,说这些悄悄话的还是些小姑娘,那么,整个事情的扩散程度,没准都远远超出她原本的想象了。   ——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这下子可算是出了大名了,尤其是他们两个在长安城中本身名气就不小,虽然那天给玄都观又加了好多的香火钱,但是,这波绝对不亏啊!   话说回来,萧燕绥本来是想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捐了,不过萧恒从隔壁玉真公主的别馆回来之后,从萧燕绥这里得知整件事情之后,便直接走了一趟,香火钱都是萧恒替萧燕绥出的,至今回想起来,萧燕绥还是忍不住的觉得,这个哥哥简直又靠谱又大方……   也不知道这些消息传到了皇宫里没,希望玄宗能够早日得知=v=   毕竟,唐朝公主的风流韵事从来都不叫事,这次会闹得这么大,还多亏了道远和尚年纪轻轻却也是长安城里数得着的著名高僧,尤其平日里从来一身不沾凡尘、仿佛一言一字都充满了佛性,萧燕绥这种在后世见惯了信息爆炸的人都觉得很有看头,对于信息相对匮乏的唐朝人来说,这得是多大的“反差萌”啊!   更何况,得宠的公主和俊逸非凡的年轻高僧,这还不是个例!   前唐太宗李世民之女、高阳公主嫁了房遗爱却婚后和辩机和尚私通,今有出家为女道士为先皇祈福的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在玉真公主的别院中当众野战,一条艳情牵动古今,还各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多好的八卦下酒料!   在裴府玩了一天,一直等到晚上乘马车回家的时候,萧燕绥都始终保持着心情愉快,惹得裴氏一路上看了她好几眼,忍不住好奇的笑着问道:“你外祖父又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这么高兴?”   “噫……阿娘,我是在裴家玩得高兴。”萧燕绥称得上是实话实话了,虽然她不会告诉裴氏自己是在幸灾乐祸。   看到女儿和自己的娘家相处得也好,也玩得来,裴氏自然露出了些许温柔的笑意。   萧燕绥从几位表姐那里听到了关于万安公主的音讯儿的时候,世家公子的萧恒其实也从别处听到了些许传闻,也多亏了他还尚未及冠、那日也并非是玉真公主提前下帖相邀,而是碰巧了才过去凑个热闹的,否则的话,萧恒都不敢想,自己这段时间得遇见多少饱含深意的神秘微笑。   等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又是一场热闹。   自从唐代初,便有正月十五夜张灯的习俗,民间的手艺人里,能人辈出,各种精巧奇趣的彩灯,从腊月末的时候,便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在街上挂了起来。   等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偌大的长安城中,街道桥道,皆可编竹张灯,整个天街灯市,自是一片繁华热闹的盛时景象。   早在睿宗时,便有胡人婆陀请求燃烧一千灯,睿宗当日还亲自前往了安福门观赏。   到了盛唐玄宗年间,每逢正月十五前后两夜,更是给官员放假不说,还解除了长安城的宵禁,整个灯市彻夜不歇,长安百姓纷纷出门,携家带口的玩耍观赏。   此前,萧燕绥年纪还是太小,元宵节的热闹,她只是被裴氏抱出去转过一两圈,什么都还没玩到,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如今,萧燕绥的年龄虽是依然不大,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走路跑步都稳稳当当,也已经完全能够清楚的表达自己的喜好,是以,今年的上元灯市,裴氏一早便允了萧燕绥和兄长萧恒、萧悟一起出去玩。当然了,婢女护卫身边肯定是不能少带的。   萧燕绥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毕竟,上元灯市肯定会人多热闹,偏偏人一多就容易生乱子,尤其她现在身体确实还是个小孩子,为了安全起见,自然离不开大人的陪伴。虽然比起现在,她更怀念现代,但是,萧燕绥本身还是非常珍惜生命的,出去玩带保镖嘛,完全不影响她看热闹,万一她路上一时兴起买多了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这些仆从护卫还能帮忙提着,反正她是一点也不计较的!   唐朝这会儿,还没有后世那种比较规整的元宵,不过,有种叫做“油”的小点心,倒正好就是元宵的前身了。   正月十五这日,厨房的厨娘和好面,用面包好枣子,然后将其以用手挤丸子的方式,将裹了面的枣子挤入汤锅中煮熟,然后再将其从沸锅里捞出放入井水中浸凉,最后还要再放入油锅中煎炸,直到面皮变得金黄酥软,里面的枣子果肉也都融化,一口咬开,外酥内软,枣子肉和里面的面芯几乎能流动少许,这锅点心,便可以出锅上桌了。   晚饭的时候,萧燕绥尝了两个作为元宵前身的小点心,点了点头,感觉比起煮元宵,好像更像是炸元宵,想了想,还直接提了个建议,让阿秀和厨房说,可以试试把面粉变成比较黏的糯米粉,然后里面的枣子,也可以换成玫瑰馅呀、红豆闲呀、糖和芝麻闲呀什么的,糯米粉不容易被煮散了,然后也不用工序那么复杂的油炸,直接清水好好煮一煮就可以出锅了嘛,还可以喝点元宵汤=v=   等到晚饭后,萧燕绥和萧恒、萧悟一起,在裴氏的千叮咛万嘱咐中,带着一大批仆从出了家门。   徐国公府本就位于寸土寸金的长安内城,周围因为院子所以隔着老远的邻居也都是豪门世家的地头,所以,这条街上自然也是早就挂了华丽的灯笼,朱扉、绣栋、素壁、绿绮,在月色下格外引人,只不过,这等地方,因为住户相对较少的缘故,反倒不如天街上张灯结彩的灯市热闹。   起初,萧燕绥和萧恒、萧悟兄妹三个还能较为悠然的并肩而行,然而,等到了热闹的天街之后,街上便人烟鼎沸、摩肩接踵,像是萧燕绥和萧悟这种个头矮小的小孩子,若是没有大人背着抱着,基本就是被挤在乌拉拉的人群中央,眼睛里只有前面人的衣服,再也看不见其它了……   萧恒一手拉住了萧悟,刚要另一只手将妹妹抱起来,结果,正巧有人从后面轻轻的伸手拍了拍萧燕绥的肩膀,萧燕绥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嗯?”便对上了一双眼神专注却带着笑意的眼睛。   旁边的桥上正好有一处人流涌过,萧燕绥这边稍一耽误,刚刚那些人和车马可巧就挤在了萧恒萧悟兄弟两个和萧燕绥的当中,直接就将兄妹三个给冲散了。   天街灯市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偶尔有那么几辆马车,也是陷在人群中,寸步难行。整条街上的人群只能朝着一个方向缓慢的移动,想要越过身边拥挤的人群换个位置改个方向,基本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流涌动时的力量何等之大,萧燕绥也就是正好站在了靠近路边的位置上,才能站在那里没动,却眼看着马上也就要被人群挤走了,李倓直接伸手,拉住了比自己矮了整整一头的小姑娘,将她也拉到了路面的房檐底下,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刚刚护在萧燕绥身边的几个护卫仆从,自然是拼了命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刚好将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完整的护在了房檐下。   “怎么只有你自己?”除了身边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两个侍卫,同样是孤身一人的李倓对着萧燕绥问道。   然而这会儿,萧燕绥却是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等会儿,”趁着人群虽然拥挤,被挤散了之后肯定找不过去,但是,萧恒和萧悟人肯定还没走太远,萧燕绥干脆就直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萧恒、萧悟!我没事!”   ——这会儿满大街的都是某三郎、某五郎的,萧燕绥自然是直接喊了比较有针对性的名字。   还困在人群中被迫不停的向前移动的萧恒和萧悟,刚刚还担心得火急火燎,听到自家妹妹的声音,总算是轻轻舒了口气,萧恒飞快的打量了一下身边的护卫,知道至少有一般跟在了萧燕绥那边,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萧悟想得没萧恒那么多,根本就是下意识的也大声喊道:“六娘,我们等会儿在前面的茶楼见!”   萧家兄妹这两嗓子,也算是给人群中许多被挤散了的人提了个醒,当即,便有人有样学样的跟着嚷嚷了起来,此起彼伏的喊声中,偶尔有人欣喜的搭上话了,虽然挤不过去,但是,提前约定好地方等会儿让再去那里见面总还是可以的。   萧燕绥和萧恒、萧悟兄弟两个的喊话,自然也落入了李倓的耳中,这下子,他倒是不用问,萧燕绥为什么会单独一个人出来了——根本就是不小心被挤散了。   “你呢?你好像也是一个人?”萧燕绥转过身来,微微抬起头看着李倓,笑吟吟的说道。   李倓回答得干脆,“刚刚遇到了张九郎,大哥和他说句话打个招呼的功夫,就不小心错开了。”   毕竟这会儿灯市上的人流量太过密集,你挤我我挤你的,便是旁人想要让路也做不到,同行的人只要被人群隔开,再想在人群中凑到一起,根本就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了。   “人太多了。”萧燕绥笑着轻声附和道。   正月十五这日夜里,天气晴朗,月华倾泻,再有屋檐下的灯笼,虽然是晚上,不过,离得近了,倒是也能清楚的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这会儿,李倓和萧燕绥站得距离又近,看着她一张笑眯眯的表情,眼睛里仿佛还映着光华璀璨的灯笼的影像,李倓心中便知道,虽然和萧恒、萧悟失散了,不过,萧燕绥的心里,却是依然不带丝毫焦急害怕的心情。   这个小女孩的胆子很大,丝毫没有同龄的女孩子可能的害羞瑟缩,还是第一次在西明寺见到她的时候,李倓便意识到了。   他们两个人都落单了,李倓眨了眨眼睛,看着萧燕绥,认真的提议道:“我们两个一起走?”   “好啊!”萧燕绥干脆的点了点头,天街灯市上的游人很多,想要再碰到个认识的,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对于李倓的邀请,萧燕绥自然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当然了,要是再不小心走散了,也没什么嘛……   萧燕绥和李倓都是小孩子,就算李倓自己比萧燕绥高了一头,可是,才不过八九岁的小少年,站在人群中的时候,依然还是只能看得到别人后背的窘境。   有一直在旁边紧紧跟着的护卫仆从想要把两个人抱起来,却也都被拒绝了,想了想,李倓道:“左边那条街上,都是卖货物的商贩,还有挂灯谜猜字的,比起这边一路赏灯的人,应该多少一些。”   ——毕竟,就算是人群依然拥挤,至少因为有人会时不时的停下来买些东西,不会像是这般一样,完全是身不由己的被人对着一直往前走。   “那我们去瞧瞧!”对于唐朝这会儿的上元夜市,萧燕绥也是满心好奇,不过,想着刚刚萧悟嚷嚷的,在前面茶馆等她的事情,萧燕绥从自己身边跟着的好几个仆从护卫里,随便挑了一个,吩咐道:“你去前面和我哥哥说一声。”   那个仆从很快便应下了。毕竟,因为萧燕绥在萧家三个孩子里年龄最下,又是女孩子,所以,刚刚不小心被人流冲散的时候,那些接了裴氏的命令、一早就被耳提面命过的护卫,很多人下意识的就跟着萧燕绥走了,以至于,这边留下来的护卫数量,比萧恒和萧悟那边两个人加起来还多,这会儿只是分出去一个人过去报信,完全不影响什么。   李倓站在那里,等看着萧家的那个仆从消失在人群中之后,才直接对萧燕绥道:“来这边?”   “好!”萧燕绥点了点头,挨着李倓一起,从房檐下面的一个小胡同里,朝着另一条街的方向挤了过去。   两个人身边带着的护卫互相瞅瞅,也都没见外,根本就是挤在一起,将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护在中央。   到了左边那条街上,虽然一眼望去,仍旧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不过,因为时不时有人在小摊贩面前停下买东西,比起刚刚转身都困难的情况,还是要好上许多。   不用萧燕绥或是李倓吩咐,那些护卫已经默契十足的尽量围成一个半圆,将其他的路人稍稍隔开了。   萧燕绥和李倓走在里面,看见前面最近的地方,便是一个张灯的小摊子,摆着的全都是一盏一盏巴掌大正好给小孩子提在手里玩的小灯笼。   “去瞅瞅!”萧燕绥说着,李倓也直接就跟了上来。   就算灯光太暗,那个小摊贩根本认不出萧燕绥和李倓身上的衣服料子,可是,看见他们俩身边那一圈的护卫,这个摊贩心里也明白,肯定是哪个想都不敢想的豪门世家出身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见他们两个好奇的围在了自己的小摊前,那个小贩真是又紧张又激动。   这些巴掌大的小灯笼都是用较为便宜粗糙的五色薄纱的,不过上面绘的山水花卉、鸟兽虫鱼,倒是别有一番生趣,尤其里面细小的一根蜡烛点着之后,暖黄色的光映在薄纱上,带出了一种朦胧的气息,反而就让人忽略掉灯笼本身材料的简陋了。   反正本身就是个凑趣的玩意,萧燕绥挑了个上面画了一树橙黄枇杷果的小灯笼,又笑眯眯的问李倓,“你要不要?”   李倓摇了摇头。   “那我们继续走!”萧燕绥选好了小灯笼,那小贩连忙用一根香火将这个小灯笼里面的拉住点亮,然后才将其交到了萧燕绥的手中,后面自有仆从低声问了价钱几何,然后递了铜钱过去。   没走两步,紧挨着刚刚那个卖灯笼的小贩的,便是在一辆推车上挂满了面具的小贩。   面具最早的时候,多是北方胡人使用的较多,便也被成为胡头。喜欢戴面具的人中比较出名的一个,便是南北朝时期北齐带饿鬼面具上阵杀敌的兰陵王了。而在唐朝这会儿,则是多被称为假面,早就成了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在上元佳节的时候,尤为盛行。   萧燕绥本来只是看看热闹,不过,看李倓的神色,对这些面具倒是颇为好奇喜爱,萧燕绥也就主动问了一句:“买?”   “嗯。”李倓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第39章   对于萧燕绥和李倓之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 随行的护卫都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然而,旁人的懵逼迟疑, 对于萧燕绥和李倓来说, 却是毫无影响。   “六娘,你喜欢什么花纹?”李倓的视线飞快的从面具上扫过,在心里选定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时候, 还是先问了萧燕绥一句。   “别叫我六娘了=_=”萧燕绥转头瞅了他一眼,颇为无辜和无奈的说道,“喊一声,满大街不知道多少人都在转过头来。”   李倓没忍住,微微弯起眼睛笑了一下, 然后才小声同她交谈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毕竟,李倓自己也知道, 直接叫萧燕绥这个名字的话, 也不合适,毕竟,燕绥二字作为名字显然并不常见,虽然旁边的人群涌动, 几乎全部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可是, 他和兄长李俶、三姐李文宁刚刚能够遇到张岱, 走散了之后,他又碰巧遇到了萧燕绥,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又碰见一个互相认识的……   想了想, 李倓试探着说道:“妥妥,这个可以吗?”就算在大庭广众上喊一嗓子,除了萧燕绥和身边这几个护卫,估计也没有别人能反应过来……   “行吧,”萧燕绥迟疑的点了点头,除了有点像是叫家里养的猫猫狗狗等宠物以外,好像是没什么别的毛病……   两个小孩子一板一眼的认真商量完临时用的称呼问题,旁边的那半圈护卫仆从已经全都是茫然的懵逼脸了。   然后,萧燕绥才瞥了一眼小摊上摆放着的面具,伸手随便指了一个面具的花纹看起来不是特别恐怖的,虽然她自己不怕这个,可是,毕竟晚上天色昏暗,周围的灯光又颜色驳杂,若是不小心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李倓有一瞬间的微怔。   萧燕绥选的那个面具,竟然正好是他刚刚看中的……   不过,事情既然这么巧,又是自己主动问的萧燕绥,李倓轻轻的抿了抿嘴唇,伸手将小摊贩那里的面具拿了起来,轻轻的在萧燕绥的面孔上比划了一下,“给?”   萧燕绥毫不客气的接过来了,又将面具翻过来看了看,旋即,却是直接踮起脚来,伸手够到了李倓的头顶,就这么将面具挂在了李倓的脸上,“给你这个!”   李倓如今也还只是个小孩子,随着萧燕绥挑好面具,他的脸上刚刚一闪而过的讶异,一丝不落的映入了萧燕绥的眼中,喜不喜欢这种东西,其实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萧燕绥对于这些面具本来就无所谓,自然不会去夺人所爱。   不等李倓再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来,萧燕绥已经再次从摆着的摊贩上拿了一个看起来更加斯文些的面具,随随便便的就戴在了自己的脸上,“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李倓原本想要推让的话语,就这么又咽了下去,虽然被面具遮挡着,不过,他的嘴角依然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好!”   而在他们两个的背后,萧燕绥身边的护卫多,自然有人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利落的把钱付了。   一路沿着这条摆满了小摊贩的街道走下去,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好奇心都挺强的,看见什么平时不常见的小摊贩,都要过去围观一下,竟是比看花灯还感兴趣。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便已经买过了捏成小动物的糖人、竹编玩具、糖葫芦,当然,全都是身便的护卫仆从帮忙提着的,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里,始终只有萧燕绥的手里提着的那唯一一盏巴掌大的小灯笼。   就算比最初那条街上好一点,这里依然十分拥挤,也担心萧燕绥和自己再不小心走散了,不知不觉间,李倓便直接拉住了萧燕绥的手。两个小孩子玩性大发,除了买了好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碰见有片空地有人表演杂耍卖艺的时候,也都要围上去小声嘀咕着观察一会儿。   不知何时,天空中突然炸开了一片烟花,即使萧燕绥上辈子的时候见过了更多大场面的烟花,可是,在一片深沉的夜色中,将所有的美丽绽放在刹那,越是稍纵即逝,就越是盛大辉煌。   盛放的烟花,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依然还是美不胜收,令人心醉。   萧燕绥和李倓同时驻足,这条街上其他的游人也都纷纷停了下来,大家有志一同的抬头,看向了一片绚烂花火的夜空之中。   不多时,等到这片烟花消失,李倓突然开口,提议道:“我们去放孔明灯吧!”   “嗯?”萧燕绥下意识的回头,“附近有地方吗?”   李倓干脆的回答道:“前面有座桥,那座桥的后面有片邻水的空地。”   “哦对!”萧燕绥迅速反应过来,刚刚她和自己的兄长萧恒、萧悟两个会被人群冲散,就是因为刚刚也有一道桥上有一群人正好下来也融入了人群中。   他们两个已经拿定主意了,身边的护卫仆从自然只会是跟在两个人的身边。   穿过那座桥后,在放孔明的地方,这边的人群就完全称不上拥挤了。   萧燕绥心生诧异,还有些不解,走近之后,发现就在河边,就有小摊贩正在摆摊卖孔明,只不过,孔明灯点着了就会飞起来,所以,这个小摊贩这里摆着的,都是并未点燃的,而且,还仅仅只有两盏更适合用作装饰的花灯照明。   看着这边相对疏落了许多的人去,萧燕绥想了想,觉得,大概更多的人还是喜欢天街灯市上的彩灯万展,一片繁华热闹之景吧。   所有的念头只是在心里一转,萧燕绥自己都被太放在心上。   李倓还拉着她的手,为了照顾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萧燕绥的脚步,李倓始终都放满了步伐。   对于任何一个买东西的小摊贩来说,看见萧燕绥和李倓这样被一大群护卫簇拥着而来的,都知道,对方如果感兴趣,那么,买东西时的动作肯定也干脆。   虽然说实话,看到两个手牵手的小孩子带着面具、身边还跟着一群面无表情的护卫一起走过来的时候,卖孔明灯的小贩就算知道那些天潢贵胄出门,肯定免不了要带一堆的仆从护卫,可是,见到萧燕绥和李倓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的一突突……   毕竟,这边光线较为暗淡,黑灯瞎火的,两个人还都带着面具,确实有点吓人。   好在,萧燕绥和李倓走近了之后,虽然知道并不影响,但是,萧燕绥依然还是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撩了撩,就这么随意的歪着戴在了额头靠近头顶的位置上,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孔明灯?”   “是是是。”那个小摊贩连忙点头。   李倓看了萧燕绥一眼,也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推了上去。他伸手拿了一个孔明灯过来,轻轻的摆弄了一下上面挂着的纸笺,轻声道:“写心愿。”   萧燕绥自然也看到了他的动作,点了点头。   那个小摊贩连忙送上了毛笔和磨好了墨的砚台,毛笔的毛很粗糙,甚至都还有些分了叉。   李倓几不可见的微微皱眉,却还是接了过来。   萧燕绥倒是不以为意,平时在家里的时候,她当然也会练练毛笔字什么的,就当修身养性了,可是,上辈子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是改不掉的,看书、快速写东西的时候,萧燕绥依然还是喜欢铅笔或者自制的羽毛笔,等她什么时候解决了研磨出来的墨汁太过粗糙的问题之后,她还可以考虑去找铁匠帮忙做个更加细致的钢笔的笔尖……   李倓写了什么愿望,他自己微微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萧燕绥自然也就不得而知。   至于萧燕绥自己,都拿起笔来了,却又开始纠结起来。   若说愿望,其实她还真的挺多的,比如穿越回现代——就算是用现在的身体回去然后变成黑户她也没问题的,然后就是希望萧家的家人平安顺遂啊什么的……   思来想去,想要的很多,但是,却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写在纸上的,一是因为萧燕绥素来不信这个,第二么,也是因为,就算这会儿没有人看见,若是孔明灯不小心在别处落下来,被人看见了信笺上的内容,她就忍不住的觉得有点尴尬,萧燕绥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可能还有点莫名其妙的,不过,真实的心情总是骗不了自己的。   短暂的犹豫之后,萧燕绥还是在纸笺上随便勾了两笔,什么意义都没有的几道线,然后便将纸笺折好。   趁着小摊贩帮忙点亮孔明灯的时候,萧燕绥的手指稍稍一动,刚好将纸笺挨上蜡烛,然后干脆利落的将孔明灯放起,不消片刻功夫,孔明灯飞起来了,里面挂着的纸笺,自然也就随之烧掉了。   李倓本来还抱着自己的孔明灯,不过,因为身高差的问题,却正好瞥见了萧燕绥的小动作,心中一愣,下意识的轻声叫了一句:“妥妥?”   “嗯?”萧燕绥回头看他。   “没事……”李倓笑了笑,趁着萧燕绥没注意的时候,竟也将自己刚刚写好的信笺也轻描淡写的烧掉了。   他是想偷偷为自己的阿娘祈福的,即使他从出生以后,就从来不曾见过她。不过今日却是他疏忽了,李倓的字迹虽然称不上多么风格明显,能够别人一眼认出,甚至于,他的年龄如今还很小,字体肯定也会渐渐发生变化,可是,事事小心,总是错不了的。   放完孔明灯,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都没急着离开,一直咱在原地,抬起头,看到刚刚飞起来的两个孔明灯越来越高,因为距离的关系,错眼望去,仿佛也变成了夜空中明明灭灭珊珊烁烁的星星。   一直等到那两盏孔明灯的灯火越来越远,几乎无法从夜色中分辨清楚之后,两个人才收回目光,互相对视了一眼,萧燕绥声音清脆,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我们接下来去哪?”   “从刚刚那座桥回去,那条街后面还有很多商铺的门前挂着灯谜。”李倓回答道。   “灯谜?”萧燕绥略一挑眉,然后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这个我不太擅长。”   她只会后世常见的脑筋急转弯类型的,唐朝这会儿的,不用想,肯定大多数都是咬文嚼字的文言文,萧燕绥连尝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当然了,若是有哪个商铺家另辟思路,把《九章算术》一类的数学典籍中的题目给挂出来了,那她还是可以答几道的……   萧燕绥身边跟着的一个护卫,刚刚本来还想插一句,提醒萧燕绥,三郎和五郎还在茶楼那里等候着呢,可是,见到萧燕绥和李倓又说起话来,而且,明显也有了打算,他便继续默默的跟着却不吭声了。   不过好在,萧燕绥和李倓这次的路线,虽然横向上是隔了一条街,但是,纵向上,却也是朝着之前那条街上的茶馆的方向去了。   一年里,难得在正月十五的夜里解除了宵禁,那些商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店面里面俱是灯火通明,客人往来,竟是比平日的白天还要热闹。   只不过,萧燕绥和李倓看的多是热闹新奇,对于这些平日里也都开着的铺子,反而兴趣不大。   也就是在萧燕绥瞥见了一个店铺门前作为猜灯谜的奖品挂着的一个形状较为特殊一些的兔子灯的时候,有些好奇的多瞅了两眼,她还在琢磨着,兔子灯里面的竹条构造是怎么完成的,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李倓却是转过头来,直接开口问道:“妥妥,你想要那个?”   “啊,还行吧!”回过神来的萧燕绥点了点头。   李倓直接拉着她一起走了过去,问过店家之后,开始认真的猜起了灯谜来。   萧燕绥只竖起耳朵认真的听了一道题,确定题目就是她原本预料的咬文嚼字和说文解字的内容后,就差不多大脑晕菜了,就算让她硬想,拼字的时候,萧燕绥都还是本能的往简体字上靠,稍微一思索,她就知道,这些题目她自己是肯定一道题也答不了的,若是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在这里的话,还能有点看头。   不过好在,李倓答起题来似乎也还行,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萧燕绥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划水。   因为答题的是个少年人,周围的游人看客也都起了些兴趣,刚要经过的一群人都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想要多看两眼。   那个出题的铺子掌柜见了,也觉得是意外惊奇。   若是来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将他这里的灯谜都解了,旁边看热闹的众人肯定也会大声道一声“好”,不过,猜谜的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之后,比起常见的读书人,众人反而更平添了几分兴致,忍不住好奇心的留了下来。   那盏兔子灯对应了十道题,前面八道,李倓都没费什么力气,稍一思索,也就得出了答案。   偏偏等到第九题的时候,题目的画风突然就变了。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听到了经典到不行的鸡兔同笼的问题后,萧燕绥的眼睛蹭得一下就亮起来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纯粹的理科生,萧燕绥以前其实根本没研究过《孙子算经》的内容,只是知道这本书是中国古代比较经典的数学典籍。只不过,中学做题的时候,偶尔有那么一两章试卷上,出题人大概是为了趣味?偶尔会放那么一道用古文描述的题目,不过,正是因为太过少见,所以,萧燕绥才记忆格外深刻。   以至于,那店家的掌柜才念完题,听到那几个熟悉的数字,萧燕绥的脑海中直接就浮现出答案了。   李倓倒是稍微停顿了下,看他微微垂眸认真思索的模样,应该是在认真的心算。   萧燕绥想都没想,正好两个人怕走丢还拉着手呢,直接就在李倓的手心里勾画了一下。   唯一的一点意外,大概就是在于,萧燕绥一开始告诉李倓答案的时候,本能的就去画阿拉伯数字的形状了,看到李倓好看的眉梢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动之后,萧燕绥才猛地回过神来,默默的转而在他的掌心里去画大写的数字了。   ——繁体字比划多了也有好处,数笔画数偏旁,差不多就能确定是哪个数字了。   得到了萧燕绥的正确答案提示,虽然心中不解她是怎么知道答案的,但是李倓将萧燕绥告诉他的数字在心中飞快的过了一遍,确定符合题目之后,便立即回答了出来。   至于最后一道题,倒是终于恢复画风正常了。   这些题目的具体难度如何萧燕绥是一概不知,反正文言文嘛,全都是她有听没有懂的水平,尤其李倓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面上却颇为沉得住气,整整十道题,除了萧燕绥帮忙做的那道画风不对的数学题,李倓脸上的表情就没变过。   萧燕绥和李倓这边,顺利的拿到兔子灯之后,萧燕绥直接就把刚刚那个巴掌大的小灯笼交给身后的护卫了,两人还在慢慢悠悠的在一个个小摊贩前面闲逛,而在约定好的茶楼里,萧恒和萧悟坐在桌旁,目光却俱是落在门外的方向——也不用看清那些或是进进出出、或是路过的人的脸,他们两个都知道萧燕绥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头发上带了什么样的小巧发饰,基本上,只要盯着身高个头差不过的小女孩找就没问题了,结果,这么半天了,愣是完全没看到萧燕绥的身影……   萧悟抬头,瞅了刚刚过来报信的那个仆从一眼。   “……”那个仆从觉得自己有点紧张。   萧恒倒是面上神色自若,虽然心里也有些因为和萧燕绥失散而产生的忍不住的担忧和牵挂,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声的轻轻敲了敲,半晌,轻声说道:“刚刚六娘是怎么吩咐你的,详细的情形,再同我说一遍。”   那个仆从连忙点头,这一次,除了萧燕绥吩咐他的话语,就连他之前恰巧看见一眼,李倓伸手拍了拍萧燕绥的肩膀,然后两个人才站在一起的事情也都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了。   “啊?”萧悟忍不住的轻轻皱了皱眉,他们萧家和李俶、李倓那些人,虽然都互相认识,但是,却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说白了就是不熟。   萧恒倒是略微思忖,用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东宫啊……”   “什么?”萧悟不解的问道。   萧恒笑着摇了摇头,却并不回答。   “唉,”萧悟双手支颐,小少年特别老气横秋的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的念叨道:“六娘怎么还没过来啊……”虽然当时不小心被挤散了,可是,这么一条街的距离,再怎么慢,也该走过来了吧,想到这里,萧悟突然有些心慌,瞅着萧恒唠叨道:“六娘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   想起上次西明寺的事情,萧悟就心有余悸。   萧恒轻轻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胡说什么!”   旁边那个仿若罚站的仆从也小声回答,替自己同僚的仆从护卫开解了一句道:“六娘身边的护卫一直都在,还请五郎放心。”   萧恒倒是心中有数,瞅了越发着急的萧悟一眼,轻描淡写道:“许是在看花灯吧!莫急。”   “哎……”萧悟扁了扁嘴,又轻轻叹了口气,小少年年纪不大,愁事倒是不少。   终于,又过了一会儿,萧燕绥和李倓被半圈仆从护卫簇拥着,终于出现在了茶楼门前。   瞥见自家妹妹那个熟悉的头顶,萧悟眼睛顿时一亮,站起身来就在窗户边上喊道:“六娘!”   萧燕绥闻声抬起头,当然了,人群里也有几个别人家的六娘正下意识的望过来一眼。   李倓见了,忍不住的轻轻一笑。   萧悟看见了,眨巴了两下眼睛,扁了扁嘴,突然发现李倓和自家妹妹居然一直牵着手之后,顿时想要用手里的杯碟砸他…… 第40章   “我们上去!”萧燕绥随口对身边的李倓说道。   然而, 到了这个时候,李倓却轻轻的松开了一直拉着她的手, 眼睛里带着些淡淡的笑意, 摇了摇头,“萧三郎和萧五郎都在上面了,你快过去吧!”   萧燕绥闻言驻足, 转过神来看着他,片刻后,萧燕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好, 回去的路上小心。”   李倓也随之点了点头,看着手里还提着兔子灯的萧燕绥脚步轻快的走进去上楼去了, 一直等到她的身影从楼梯处消失, 方才转过身来,毫不犹豫道:“走吧!”   那两个一路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连忙走了过来,凑近了之后,低下头来轻声问道:“我们是直接回东宫吗?”   李倓的脚步微微满了一下, 扭头瞅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先去找大哥和三姐。”   那两个护卫微微一愣, 刚刚因为遇到了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张岱, 所以,李倓才和李俶、李文宁三人才不小心走散了的,而且, 那会儿人员拥挤,一片混乱的,也没有人顾得上更多,自然也就不曾像是萧燕绥这般,开口直接喊了一嗓子约定好了会面的地点。   李倓就算不看这两个护卫的表情,也知道他们的心里肯定是在想,为何自己知道去何处寻失散了的李俶和李文宁两人,当即漫不经心道:“三姐此前便说了,今日出来赏灯,定时要去看东边城墙处的景致的。”   如今他们三个不小心走散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找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李俶和李文宁又不傻,他们之前闲聊的时候,又只提了这么一个地方,如今,三个人自然是要去“提前约定”好的地方碰头。   那两个护卫这才心中恍然,虽然愣了愣之后,还是有些忍不住的自己在心里偷偷的腹诽,既然一早就想到了要去那处和李俶、李文宁两人会合,为何,刚刚还一路陪着萧家的小娘子绕着弯的逛街放孔明灯、猜了半天的灯谜不说最后还得亲自把萧六娘送过来……   萧燕绥自己上了楼之后,自然是直接坐在了萧悟和萧恒的桌边。   茶楼中虽然掌着灯,可是,夜里的烛火灯光毕竟不如白天的阳光,一路走来,萧燕绥小小的身影,都随着灯火的微微摇曳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哥,让你们久等啦。”萧燕绥一伸手,自然有婢女上前,轻轻的结果了小兔子灯,灯芯里的蜡烛还在燃着,这个小灯笼自然也就不能随意的放在旁边了,以免不小心将灯笼烧坏了。   “怎么只有你自己?”萧悟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萧燕绥的背后,却依然空无一人。   “李倓已经走了。”坐在桌边,萧燕绥端起杯盏,轻轻的抿了一小口水润喉之后,才平静的回答道。   “他倒是走得干脆。”仿佛一击重拳打空,萧悟愣了愣,然后才别扭的扁了扁嘴,小声嘟囔道。   萧恒倒是笑得一片从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道:“刚刚我只看到了李倓,难得这次他竟然没有和李俶、李文宁一起。”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瞅着他,“和咱们一样,也是不小心走散了的,嗯,今天毕竟人太多了。”   萧恒听了,顿时失笑,“是啊,每年的天街灯市,都会如此热闹的。”   萧燕绥也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热闹也是好事。”   尤其,越是寻常百姓有精力有闲心去热闹,就越是说明,如今的年景不错,去年一整年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日里收了粮食,百姓安乐,家中尚有存粮,否则,每日为了果腹之食尚且要绞尽脑汁,哪里还有兴致去过什么上元佳节、看什么花灯?   倒是萧悟,还在旁边小声的嘀嘀咕咕的念叨了两句什么,只是,他自己都故意没怎么弄出声音,萧燕绥和萧恒便也只是笑笑,并不多问。   旋即,萧恒又压低声音,神色间不带任何变化的轻轻告诉自己的弟弟妹妹道:“刚刚在人群中不小心走散了的时候,便是碰巧偶遇,可是,若是在这茶楼中小坐,可就不好说只是萍水相逢了。”   顿了顿,萧恒轻描淡写般的评价道:“李倓乃是出身自东宫之人,每日谨小慎微了些,倒也得宜。”   “明白了。”萧燕绥随口应了一句。   萧悟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好玩的东西,倒是并没有却琢磨萧恒所言,只是目光落在了萧燕绥身后婢女手中所持的兔子灯上,有些好奇的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个兔子灯好看!”   萧燕绥冲着身后的婢女招了招手,重新拿回兔子灯之后,直接就提在手里和萧悟坐在了一起,“好看吧!我也觉得,这个兔子灯做得还算精致。”萧燕绥笑眯眯的说道,“它刚刚还是猜灯谜的奖品呢!”   萧悟眼前又是一亮,兴奋道:“六娘你去猜灯谜赢的的兔子灯?”   “没,”萧燕绥继续摇头,“李倓答的题。”   萧恒没说话,只是轻轻的笑了笑,毕竟,自家妹子什么水平,自己心里知道。   萧恒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妹妹非但不笨、甚至在鼓捣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的时候,还聪明的可怕,只是,单就认字、背诗、说文解字这方面,萧燕绥的能力就变得只是寻常了。   “……哦。”萧悟刚刚兴奋起来的劲头,顿时就又没了,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使劲瞅着萧恒,还可怜兮兮的念叨道:“我也想去猜灯谜。”   “那就去吧!”萧恒终于松口放了话,“只不过,要先等六娘休息一会儿。”   “这个自然。”萧悟毫不犹豫的点头。   与此同时,萧燕绥三人在喝着茶、吃着点心闲聊的时候,刚刚才赶到了东边城墙处的李倓,自然也已经发现了李俶和李文宁的身影。   李倓旋即走了过去,恰逢此时,又是一阵烟花绽放。   站在高处一望,几乎将整个长安城都收入了眼中,市井纵横之间,人流攒动,一片灯火摇曳的花灯璀璨之景,伴着盛大的烟花,刹那间便照亮了半边天幕。   只是少年模样的李倓,眼眸深邃,漆黑的双眸映着灿烂的烟火,有一瞬间的光华闪烁。   刚刚一起放飞的两个孔明灯,想来这会儿也早就已经融入了这一场是盛大的烟花之中。   “真漂亮。”李倓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是啊!”李文宁的唇角也带着喜意,然后才转过头来笑着看向李倓,关切道:“刚刚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李倓也并不隐瞒,却也并非一言一句的详细解释,只是笑着简单道:“碰巧遇见了妥——徐国公府上的萧六娘,便先将她送到了她的兄长处,然后才绕路过来的。”   “是了,今日上元灯市,大家都出来玩了。”李文宁笑着说道。   倒是李俶,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过身来笑着玩笑了一句道:“萧家那位小娘子,倒是每次都容易遇到些小意外。”   “今天人太多了呀!”李文宁倒是不以为然。   李倓也只是笑着“嗯”了一声,便不再说其他。   ·   上元佳节的热闹灯市过去之后,长安城中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转眼间,便已经出了正月。   朝中的大臣们早就已经各自开始忙活手中的工作,就连平素不管事的萧嵩,因为吐蕃使者即将到达长安的事情,都每日下了朝会之后,依然被玄宗留在了宫中。   终于,又过去了五日之后,这天清早的朝会上,吐蕃使者出现在了朝会之上,拜见过玄宗之后,便正式报丧,告诉了玄宗金城公主已经病逝的消息。   因为金城公主去世时间尚且不久,那位吐蕃使者自然也不会做出一边报丧一边求亲的事情,萧嵩见玄宗神色不对,念及唐朝与吐蕃之间这些年的战事,想起曾经战场上的白骨累累,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悲伤怅惋之情……   随后,那个吐蕃使者自然便被妥善安排了住处。他倒是也不慌张,毕竟,这个吐蕃使者此次远道而来,除了报丧之外,本就还有一个要再请唐朝降公主与吐蕃联姻的请求,如此也是意料中事,自然也就安安稳稳的住了下来。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如今金城公主病逝一事已然成真,玄宗依然深叹了口气,并为金城公主举哀,辍朝三日。   只不过,这三日中,萧嵩却依然每日都忙着前往兴庆宫中,拿着最近的边关军报,同玄宗探讨唐与吐蕃边境一事。   太子李亨虽然已经入主东宫数年,可是,对于军政大权,却是从未掌握,再有李林甫等人的竭力攻讦,太子的政治环境始终堪忧,以至于,金城公主病逝一事,他还是等到吐蕃使者抵达长安城后,方才得知。   东宫之中,李俶在太子李亨的书房之中,又悉心的安抚了一阵心情越发焦虑不安的父亲之后,方才从书房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抬眼便看见,李倓和李文宁两人正坐在一起,慢慢悠悠的下着棋。   李文宁抬头,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并不在意只下了一半的棋盘,问道:“阿耶刚刚突然叫你过去,可是出了何事?”   “……”李倓虽然并未开口,却也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专注的看着李俶,只不过,手里一枚光滑莹润的黑色棋子,却被他无意识的轻轻握在了掌中。   面对自己的弟弟妹妹,李俶面上习惯性的微笑也稍稍松了松,屏退身边的所有宫女之后,方才压低声音,轻声告诉他们两个道:“金城公主病逝,吐蕃使者前来报丧,圣人为其辍朝三日。”   “啪啦”几下棋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李文宁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棋盘,撞歪了一小片棋子。   金城公主乃是宗室女,却从小以养女身份,被唐中宗李显收养在宫中,后来,远嫁之前,则被封为公主,其生父乃是邠王李守礼。   对于金城公主,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其实都不熟悉。毕竟,即便是三个人中年龄最大的李俶,也是在金城公主已经远嫁吐蕃数年之后,方才出生。对于他们而言,金城公主就只是远嫁和亲的一个符号,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和她在吐蕃意味着什么罢了。   便是如今,金城公主病逝,长安城中,真正的只是顾念着她的人,想来也数不出几个。   所有人在意的,依然只是金城公主病逝之后,会对大唐和吐蕃的边境局势产生的影响罢了……   半晌,李文宁声音很轻的说道:“那位吐蕃使者此次前来,除了告丧以外,想来,也有继续求取公主的意思吧!”   李俶微微点了点头。   顿了顿,李文宁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道:“也不知道这次,又会是谁……”   念及此处,李文宁几乎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李倓的声音也很轻,明明是少年稚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阿姐,没事的,你别多想。”   李倓很清楚,如今,他们的父亲李亨乃是东宫太子,待到将来,太子即位,李文宁便是公主了。   和亲公主这一身份,多为李姓宗室女,却鲜少会有真正的皇室公主。便是当年吐蕃与唐朝战事越发扩大的情况下,吐蕃松赞亲自求娶太平公主,依然还是被寻了理由搪塞过去。   换言之,和亲一事,自然也要考虑到太子李亨的身份,只要他们的父亲一日还是太子,李亨的亲生女儿、未来的皇室公主李文宁便几乎不可能被拿去远嫁吐蕃和亲。   所以,这次远嫁吐蕃的人选,最大的可能,便是会落在已逝的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以及光王李琚三人的女儿头上,不出意外的话,尤其是里面几个比李文宁年长、却依然尚未出嫁的堂姐。   李俶也轻轻的摸了摸李文宁的头,低声道:“三弟说得没错,阿耶如今乃是太子,文宁你放心便是。”   刚刚有些慌了神的李文宁这才慢慢的点了点头,抓着棋盘的手指,都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李文宁自然也明白过来,李俶和李倓言语间的深意。   然而,即使知道自己并不会遇到这种事情,想到自己那几个或亲近或疏远的堂姐妹将会面临的事情,李文宁却依然觉得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李倓转身倒了一杯热茶给李文宁,然后,直接拉起了李文宁冰冷的手指,将温热的茶盏塞到了她的手中。   不期然间,李倓突然想到了萧燕绥,甚至忍不住的想,那个小姑娘胆子那么大,若是她听到这种消息,会是什么样反应?   害怕、惶恐、不安、还是不高兴的瞪大眼睛?   不过,繁杂的思路只是稍稍一顿,李倓很快便又想到,萧燕绥乃是徐国公萧嵩唯一一个亲孙女,从来最得萧嵩疼爱,更何况,她又不姓李,以她的身份,本就绝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我、我想去见见几位堂姐……”李文宁捧着茶盏,被温热的茶水将冰冷的手指稍稍暖和过来了一些后,忍不住的喃喃开口道。   然而这次,李俶却是断然拒绝道:“不行!”   李文宁一怔。   李倓小声提醒道:“和亲一事,尚且并无风声,阿姐,便是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圣人的诏书一日未下,那么,这件事便是做不得准的。”   李文宁这才露出了一点无奈的苦笑,“是啊。”她刚刚的心情实在是太过慌乱了,免不了,便有些失了分寸了。   ·   而在徐国公府上的萧燕绥,自从成功的报复到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再有从玄都观成功的要了好些实验的化学原材料来,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便一直潜心思索,琢磨着如何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成功的完成新的化学实验,堪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搞研究了。   终于,在萧燕绥的长达数个月的前期准备工作后,她终于成功的捣腾出来了银镜反应所需要的硝酸银溶液和浓氨水,虽然全都是纯手工制品,免不了还是会有一些杂质残留,不过,不会明显影响银镜反应就是了。   只不过,在终于可以尝试银镜反应的前期下,其实,唐朝背景下,还有另一个重要前提,那便是,唐朝这会儿的玻璃,远非后世常见的那种平面、光线通透的玻璃。   没有玻璃,就算银镜反应成功了,往哪里去镀银,依然还是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其实,萧燕绥也考虑过干脆自己再去母亲裴氏那里问问,有没有靠谱点的工匠,她想烧点好用的平面玻璃=v=   毕竟,玻璃这种东西,除了做镜子,其实还可以镶嵌窗户嗯……   可是,考虑到玻璃的制作工艺远离虽然很简单,在没有现代设备仪器的情况下,凭借唐朝这会儿自带的玻璃窑,便是有充足的化学原理作为理论依据支撑,恐怕,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制造出光线通透、杂质稀少的靠谱平面玻璃。   慎重思考了几天之后,不差钱的萧燕绥依然还是下了狠手,她找到了一个光线通透的大块水晶,然后,让工匠去打磨成了平面玻璃状的薄片,导致了,最终银镜反应成功,她制作出了一块靠谱的镜子之中,这块镜子的其造价之高,饶是萧燕绥,都完全不想去回忆了。   纯粹的科学理论和能够广泛用于市场的科学技术,两者之间的距离,从来不吝于天堑之遥。   捧着这块得之不易的镜子,如今已经六岁了的萧燕绥,第一次无比清楚的看到了,穿越之后自己现在这个小孩子身体的模样。   镜子里的小女孩皮肤白嫩、漂亮、可爱,身边从来婢女仆从簇拥着,因为没机会摸到电脑、也完全没有客观条件可以熬夜,小女孩简直每天都活得如此健康,所以,脸上的气色也好到不行。   ——当然了,和萧燕绥上辈子小时候的照片比较,其实并不怎么像,包括眼神,因为阅历的差异,也完全都不像。   无缘由的,萧燕绥忍不住便轻轻的叹了口气。   穿越之后,她依然热爱生命积极向上,唯一一点无奈的遗憾,大概就是,在唐朝活了六年,看似仿佛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是,那终究只是表面上,适应和习惯,从来都不能代表内心的喜欢。   萧燕绥单手托腮,照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现在的脸,有些忧郁的想着,毕竟,上辈子的成长过程中,她的三观早就已经定性了,大概,就算她在唐朝再说一辈子,喜欢的,依然还是喜欢,忘不掉放不下的,也依然还是牵挂着……   即使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用,唉=_=   萧燕绥照着径自发了一会儿呆,因为很长时间没在镜子里看见过这么清晰的自己的脸了,看过瘾了之后,还差点跟风似的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哲学三问中。   结果,萧燕绥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心情,重新打起精神来,刚刚走进来的阿秀,第一次看见了镜子里如此清晰生动的成像之后,非但没有感到惊喜,反而陷入了一种对于太过清晰的自己的未知的恐慌。   “……”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的萧燕绥。   考虑到,阿秀的反应,估计才是大多数大唐人民的真实反映,本来还想抱着镜子去母亲裴氏那里献宝的萧燕绥,瞬间就耷拉着脑袋,变得更蔫了。   自己无奈的郁闷了一小会儿,萧燕绥将镜子收起来之后,才吩咐了仍有些精神恍惚的阿秀,让她去木匠那里,做个刚好能够把镜子装起来的盒子——盒盖上要能稳定的镶嵌住镜子,盒子里面,倒是可以随意一些了。   毕竟,再把镜子摆在明处的话,萧燕绥可完全不想把自己屋里的婢女全都吓得失了魂,反而徒增麻烦0rz 第41章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虽已开春,却仍旧是春寒料峭。   萧燕绥这会儿的年龄还小, 一个冬天过去, 个头倒是明显的长了些。裴氏早就令人给宝贝女儿赶制了新的春衫,只不过,因为素来有着“春捂秋冻”的讲究, 即便是入春了,这会儿天寒,萧燕绥身上暖融融的冬衣也就多穿了些时日,然后才渐渐换了去。   待到寒意渐去,自有春风送暖, 万物复苏。   长安城的郊外已是草长莺飞,鸟鸣柳梢。   这日清早, 萧燕绥从床上起来, 换了衣服后,慢慢悠悠的溜达去了裴氏的院子,本意是陪母亲一起吃个饭,结果, 却意外的碰到,他的兄长萧悟这会儿还没去学院, 而是正缠着裴氏念叨外出踏青的事情, 还不遗余力的撒着娇。   看到萧燕绥来了,萧悟顿时眼前一亮,连忙把妹妹也拉到了自己这边, 继续和裴氏磨道:“阿娘,我想带六娘一起去游玩踏青,春天这会儿风大,正好也适合放纸鸢。”   萧燕绥倒是微微莞尔,没立刻回话,而是瞅了萧悟一眼,这才笑着问道:“放纸鸢?你什么时候和张岱商量好的?”   听到燕国公府张岱这个名字,刚刚一直八风不动的稳稳坐在那里,笑着看自己的小儿子撒娇的裴氏,倒是略有所动,柔声笑道:“说起张九郎来,宁亲公主前两日才使人给我送来了请帖,五日后便是她家小女儿十四娘的满月酒。”   萧燕绥心中微微一动,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张十四娘,便是去年五月宁亲公主怀上的那一胎,刚巧还是母亲裴氏去燕国公府上道谢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宁亲公主晕倒,然后叫了太医诊脉的时候意外诊出来的。也是自此之后,原本并没有什么往来的裴氏和宁亲公主反而成了好友。   裴氏看着萧悟,这才施施然道:“五日后,阿娘要去燕国公府上看望宁亲公主和她家的小女儿,你们两个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萧燕绥略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吧!”这种赴宴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大群人坐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几句话,再套路一般的夸赞几句主人家刚刚满月的小娘子,送上小婴儿满月酒的贺礼,吃一桌席面,然后就各回各家了。整个过程,从萧燕绥自己的角度来讲,还是很无聊的,尤其唐朝这会儿的贵族女子完全可以活得相当肆意,对于或是沉迷于实验,或是干脆出门游玩的萧燕绥来说,这种一大群人扎堆、说话做事都要格外讲究的社交活动,萧燕绥一向是没什么兴趣的……   不过,萧悟看事情的角度显然和萧燕绥不一样,听说裴氏要去拜访宁亲公主,他的以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可以去燕国公府上找张岱玩了,到时候,他们两个可以再一起商量一下出门放风筝的事情!   当即,萧悟便兴奋的说道:“阿娘,那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裴氏以手掩唇,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忍俊不禁的表情。   毕竟,别人家的主母出门做客,从来都是带着家里的女儿和人走动,也就她,每次都是要么自己去,要么就捎带上如今年龄还不大的萧悟。也不知道,等再过几年的时间,她肯定就不能再带着长大了的萧悟了,那会儿,萧燕绥的年龄也长大了些后,没准就会对出门做客生出些兴趣了?   五日后,宁亲公主的小女儿满月宴。   萧燕绥便如前几日说好的那般,自己留在了家中,裴氏则是带着萧悟去了燕国公府上。   裴氏和萧悟下了马车,还不等宁亲公主身边的婢女上前开口,请她进去,不知什么时候溜过来的张岱便已经冲着萧悟挥了挥手,两个小少年高兴的站在一起之后,张岱才向着裴氏主动道:“裴娘子。”   萧悟的年龄虽然也不大,不过,宁亲公主那边这会儿肯定多是各家主母或是小娘子,萧悟一个小郎君,让他去和张岱玩正好,裴氏自然也就不会拘着他,当即便笑道:“九郎,我先去看看公主。”   “裴娘子,这边请。”一直安静的站在旁边等候的婢女终于上前一步,笑着行礼道。   张岱也主动小声说了一句道:“五郎和我一起玩,裴娘子放心。”   裴氏笑着点点头,这是在燕国公府上,张岱又一向得燕国公张说的宠爱,她自然是放心的。又柔声叮嘱了这两个小郎君一句,裴氏这才转身随着婢女去了宁亲公主的院落,   宁亲公主刚刚出了月子,之前又精心调养的得宜,这会儿面上气色红润、肤如凝脂,穿了一身绛红色的繁复宫装,色调略显庄严持重,不过,因着诞下小女儿不久的缘故,她的身姿比起往日略显丰腴了些,这般略重的颜色倒是刚好压得住,也越发衬得宁亲公主华美绮丽。   裴氏才一进来,宁亲公主便笑着迎了过去,“可就盼着你来呢!”   裴氏也是满脸的笑意,柔声笑道:“孩子呢?快让我看看你家的小女儿。”   宁亲公主和裴氏走到刚刚满月的孩子身边,奶娘见状,小心翼翼的将孩子送到了宁亲公主的怀里,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吃饱了之后睡得热乎乎的小模样,藕节一样的手臂都被裹在了被子里面,只露出了嫩得像水一眼的肉呼呼的小脸蛋,还有格外圆润的小耳朵。   终究都是做娘的人,看见才满月的小宝贝,裴氏也忍不住的满心爱怜,“这孩子会长,眉眼间可是格外像你。”   宁亲公主听了,便也忍不住的笑,轻声说道:“看到她呀,我这心里便觉得满满的,什么知足都有了。”   说着说着,提起了张岱,宁亲公主嘴角的笑意更是忍都忍不住,像是薄责嗔怪眼睛里却只剩下了母亲的温柔,“我家那九郎就是讨债来的,只不过呀,那么皮一猴子,如今见到了妹妹,竟也有了几分做哥哥的心思,每日过来看我,再去看看妹妹,竟也像模像样的,从他出生到现在,我都没见过我家九郎这么乖巧过!”   对于这个,裴氏倒也深有体会,自己生的几个孩子之间感情深厚,做母亲自然舒心,便也跟着笑道:“可不是,萧悟对六娘也是这般,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却处处想着要照顾好妹妹。”   裴氏和宁亲公主略说了几句话之后,不多时,又有新的客人前来。   宁亲公主将怀里的孩子重新交给奶娘,便转身去了招待客人的花厅。   初时,还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吉祥话,看见襁褓里的小婴儿时更是满面笑容,各种祝福夸奖一刻不停。不过,等到晌午时候,各自落座吃宴的时候,关系亲近的人挨在一起,自然也就小声聊了几句别的话。   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话头,话赶话的,就提到了在废太子一案中伏诛的光王李琚家的庶女李漪。   当初,光王李琚被贬为庶人,随后又被杀害,原光王妃则是在玄宗的默许下、携自己的亲生女归家,身为庶女的李漪,本就不被光王妃所喜,便是玄宗并不曾收回光王府,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那里生活,也是处境极为艰难……   前两年的时候,李漪便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尴尬,生母又做不得主,她的亲事,自然也就一直拖了下来。   如今,新城公主病逝,吐蕃使者又已经再次为吐蕃求娶公主,一时间,那些不受重视的宗室家中,各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趁着玄宗还没有明着提起此事,家中有适龄女儿颇得宠爱的,正四处忙着赶紧定下求人说亲,希望尽早亲事,至于那不得宠的女儿,却是为着不招来玄宗的厌恶,故意留在闺中,听天由命了……   宁亲公主小女儿满月酒上的客人,自然都是长安城中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后宅妇人,能做得了当家主母的在,自然也都知晓,在与吐蕃边境的战事上,徐国公萧嵩在玄宗面前是数得上话的。   如今,身为徐国公府上长子嫡妻的裴氏就这么稳稳当当的坐在这里,比起整个长安城中流传的各种不好说的小道消息,自然就有人小心翼翼的寻了话,试图从裴氏这里问到些靠谱的消息……   只不过,裴氏自己的嘴上却是极严的,不该说的话素来连一个字都不会说,便只是和人说说笑笑的应付着,完全是不露丝毫。   比起这些夫人们之间的花团锦簇、你来我往,玩在一起的张岱和萧悟,相处起来可就随意多了。   “今日怎么没见六娘过来?”张岱随口问道,然后将把萧悟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后,而在书房的一面墙壁上,还挂了好几个大个的风筝,那风筝的尾巴,几乎都要拖到了地上。   “她一贯不喜欢出门做客,”萧悟眼睛盯着那些风筝,有些热切,回答张岱的话是,却摊了摊手,“别家的小娘子大概觉得热闹有趣,她却是从来不喜欢的。”   想起上次在玄都观放风筝的时候,萧燕绥拽着自己一起跑路,张岱深有体会的说道:“六娘似乎更喜欢去外面玩。”   “这倒是没有。”萧悟却摇了摇头,“我妹妹喜欢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鼓捣各种小玩意。”   张岱自然是忍不住的好奇,问道:“什么?”   “说不好……”萧悟摇了摇头,萧燕绥的书房里他自然是去过的,可是,几乎绝大多数东西,萧悟都认不出来,便是那些他能认出来的,诸如细颈瓶的一段瓶口,单独拆下来是干嘛用的,萧悟就一概不知了。   偏偏他身为哥哥,又不肯让妹妹觉得自己无知,便从来不主动开口向萧燕绥询问。然而,萧燕绥那里放着的东西实在是大多都稀奇古怪,萧悟回去之后自己翻书找了许久,依然不解,也就只能是像现在这般,强装镇定了……   而且,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一年里似乎还越摆越多了,不过,萧燕绥的屋子里一贯很有条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从来都在博物架上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显凌乱,萧家的众人,除了一开始的惊诧好奇,时间久了,便是根本没问清楚过,那旺盛的好奇心也都随着时间而变得渐渐麻木了……   张岱越听越茫然,便摇了摇头,也不在追问,转而热情的提议道:“我们这次不去玄都观放风筝了吧,我知道长安城郊有块好地方,紧邻着一条河,旁边便是一片桃花林,过去刚好又有一大片空地,视野开阔,景色也好,最适合放风筝了,我们再叫上你妹妹一起。”   “好啊!”萧悟完全是不由分说的便答应下来,然后才支吾了两声,道:“不过,这事我得先和阿娘商量。”   “这个自然。”张岱点头,虽说燕国公府上谁都纵着他,可是,张岱要出门去玩的时候,肯定也会先去和自己的母亲宁亲公主说一声的。   等到傍晚时分,暮色微垂,萧悟才跟着裴氏一起,依依不舍的和张岱告别,从燕国公府上乘坐马车回到家来。   都没顾得上回房先去换衣服,萧悟便跑了去和萧燕绥通了个声,商量一起去城郊桃花林外踏青、放纸鸢的事情。   “这个我随时可以。”萧燕绥点了点头,她不喜欢去一群人说着客气话扎堆的地方维持着一张笑脸凑热闹,对于春游踏青这种户外运动,却还是比较喜欢的。   然而,又是几日的时间过去了,在接连几日时阴时晴的绵绵春雨中,萧悟和张岱的春游放纸鸢计划便只能是暂时搁浅下去了。   结果,一直牵动着多少人的心思、讨得多少人暗地里咒骂的吐蕃使者还安安静静的住在长安城里,和亲公主的事情,也一直悬而未决,没个下落,倒是这段时日难得消停下来的万安公主,冷不防的又起了些风波事端,消息甚至都传到了萧燕绥这个一向不太关注八卦的人耳朵里。   这一次,万安公主倒是并没有受到玄宗指责,自然也就没有禁足等处罚,偏偏的,从年少时出家为女道士,便一直因玄宗不舍而留在兴庆宫中的万安公主,终于要离开皇宫,出居金仙观,同时,玄宗还赐予了万安公主一千户的实封。   早先,唐朝公主的实封本是五百户,还是玄宗和武惠妃所出的女儿咸宜公主出嫁时,玄宗对这个女儿素来便是偏心宠爱,便独独就给了咸宜公主实封一千户,正好将其他公主所得翻了一倍,而后,在公主们和一群大臣的严正反对下,玄宗也不曾改变初衷,只是折中一下,索性将所有公主的实封全都定为了一千户,也算是让其他人悉数闭嘴了。   万安公主虽出居金仙观,但是,她身边的奴婢随从,也依然还是按照她在皇宫内做公主时的标准来的,足可见玄宗对她的宠爱,偏偏,一边对万安公主这般宠爱,一边却又突兀的让万安公主离开了皇宫,这其中的意味,可就着实引人不解了。   萧燕绥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有问题。   上次万安公主发了疯一样的针对她,事情暴露之后,玄宗也只是让万安公主禁足了一段时间,表面上,却是费尽心思的将整件事情压了下来,足见其对万安公主的偏爱。毕竟,早先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可是被玄宗一同诛杀了的,足可见其绝非心慈手软之人。   然而现在,万安公主从兴庆宫中迁出,单看其封户、随性的婢女仆从,倒是也看不出她失了玄宗宠爱的痕迹,玄宗此举,究竟目的何在,却实在是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了。   思来想去的,萧燕绥琢磨了半天,干脆还拿了根羽毛笔,在纸面上开始逐条写着,从去年到现在,万安公主身上出现的事情。   第一,西明寺一事,当时就压下去了,显然不曾动摇了万安公主的根本。   第二,中秋宫宴,萧燕绥自己发现,万安公主很可能有点反社会倾向,然而表面上却是无事发生,总不能是玄宗突然发现,他这个女儿有点疯狂,所以把人从皇宫里迁出去了吧……   第三,寿王妃杨氏出家为女道士,和万安公主成了邻居,为玄宗的母亲窦太后祈福。虽说多了一个出家祈福的,但是,一个为睿宗祈福,一个为窦太后祈福,又不冲突,总不能是玄宗觉得,两个女道士院子挨着为不同的人祈福,怕有所冲撞,然后,窦太后在玄宗心里比睿宗重要,所以迁出去了一个,啧……   萧燕绥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也不信祈福这种事情,所以有点搞不懂他们相信这些事情的人的想法。   第四,则是在玉真公主的“别馆”中,让萧燕绥碰巧逮着了难得的好机会,亲手送了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一份“回礼”。不过,这件事的当时明面上肯定是压下来的,只不过背地里早晚得传开,难不成是玄宗直到这时才突然知道了这件事?   要是让萧燕绥自己说,她肯定是倾向于最后一种可能性的,就像是萧嵩所言,打倒一位得宠的公主,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前段时间,金城公主病逝,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边境未来显得尤其晦暗不明,玄宗这段事情的心情估计也不太好,再得知万安公主和道远和尚在光天化日之下野战的事情竟被一群人给围观了,想来是难免气急上火了吧……   万安公主当时的脸色,萧燕绥即使没能亲眼看到,依然还是自己想想都觉得心情格外得爽=v=   “六娘?”阿秀正好从屋外进来,见到萧燕绥正手握着笔对着一张纸走神,便轻声呼唤她道。   萧燕绥瞬间回神,轻描淡写的将手里的那张纸卷起来,然后放进火盆中烧成灰烬之后,方才抬起头来,看向阿秀,“怎么了?”   对于萧燕绥手上的动作,阿秀只做不见,待到萧燕绥开口问了,方才轻声回答道:“云烟过来了,说是娘子请六娘这会儿过去。”   “阿娘找我?我这就过去。”萧燕绥多少还有些奇怪,毕竟这会儿又不在饭点上,也不用再量体裁衣,不过,萧燕绥依然还是动作麻利的在铜盆里洗了洗手,然后便径自出门过去了。   阿秀也连忙跟上。   淅淅沥沥的春雨刚刚停歇片刻,脚下的路面还覆着水滴,空气里也有些明显的湿意。   萧燕绥轻轻的舒了口气,只觉得院中草木清芬,尤为令人心旷神怡。   春雨过后,草叶冒芽,遍地新绿,待到天晴后,这个时节出外踏青游玩,倒是刚刚好。   萧燕绥到的时候,裴氏正似乎已经忙完了旁的事情,就含笑坐在那里等着她。   “阿娘,你找我。”萧燕绥直接走过去坐在了裴氏的身边。   裴氏拉过女儿的手,柔声笑道:“过几日便是你思悦表姐的及笄礼,和往日的生辰不同,女儿家的十五岁,总要办的大些。”   就连平时一贯不怎么绕着圈说话的萧燕绥这次都闻弦歌而知雅意了,直接笑眯眯的回答道:“我去裴府给表姐庆生。”   裴氏自知女儿虽然主意大,但是,大多数事情上,女儿都特别的听话乖巧,自然让她忍不住便疼到了心坎里。   轻轻的站起身来,裴氏拉着女儿往屋里走去,笑着说道:“我让人替你又做了几件衣裳,你看看更喜欢哪件,到时候在你表姐的及笄礼上穿。”   “……阿娘你觉得哪件合适就可以了!”萧燕绥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过,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在人家的及笄礼上做客,大概就和后世去参加婚礼差不多,肯定要打扮的优雅得体,但是又尽量不去抢新娘子的风头——噫,想多了想多了,她和表姐裴思悦又不是同龄人,就是抢风头,也轮不上她一个六岁的一年级小学生…… 第42章   又是一年冬日, 今年春节后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清晨的太阳并不怎么温暖,缠绕在树梢上发出一阵阵呜咽呼啸声北风中, 带着极其凛冽的寒意。   前不久才过完十二岁生日的萧燕绥, 身量高了许多,如今的身形里已经有了少女般的纤细娇俏,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时, 一身暖和的衣裳外面,还批了件厚实绵密的披风。   今日特意起了个早,刚刚洗漱过后的萧燕绥,却是并没有让婢女再为她梳那些好看的发髻,而是将一头青丝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个长马尾, 看上去倒是颇为简洁清丽,唯独就是, 当她从院中的长廊拱门走过的时候, 这一头不沾珠翠的素淡模样,被婢女仆从簇拥着的时候,似乎总会免不了的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微妙感。   对于萧燕绥而言,小的时候发量相对也少些, 在头顶扎个丸子头包子头的,然后再搭配一两个精致可爱的小梳子, 倒是并不影响些什么——毕竟, 就算是现代的时候,才几岁大的女孩子也经常被打扮成小公主的模样,那时只觉得自己最是可爱, 哪里会计较头顶那些,还是等长大工作了之后,因为工作上的疲惫和压力,人反而会变得越发贪图舒适慵懒起来,大多数情况下,一般的女孩子也不会天天像是新娘子那般特意做些好看但是繁复的盘发不是?   可是,等到长大一些之后,唐朝这会儿,女子头上的发髻似乎都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臃肿,发间装饰的玉梳、簪子之类,本身的重量也渐渐上去了,满脑袋这些玩意,萧燕绥觉得,实在是累赘。   这么一想之后,反正平日经常待在家里,萧燕绥干脆连简单的发式也不想梳了,去母亲裴氏那里用饭的话,便简简单单的扎个马尾,如果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看书、写字,干脆就随意的披散着那一头如瀑青丝,若是做实验的时候,担心头发长碍事,就随便捡支玉簪在脑后松松垮垮的将长发挽起来,免得不小心碰到化学试剂或是实验器材。   萧燕绥的主意从小就大,再加上,她又不是非得把这头长发给剪短了,只是这般慵懒随意的披散着,偶尔需要出门做客的时候,自然会再特意打扮一番,如此一来,倒是不至于被外人说道了去,裴氏拿她没办法,在家里便也只能顺着她去,甚至于,看得久了之后,反而觉得,自家的女儿在家中这般简单的打扮,倒也别有一番生趣。   “阿娘,”萧燕绥走到裴氏的院子里,人还没到,便主动打招呼道。   等到婢女为她撩开厚厚的门帘子,萧燕绥才一走进去,便看到,除了母亲裴氏之外,兄长萧恒、萧悟,连同父亲萧华,竟是都已经在这里了。   “我本还以为,今日来的算早的呢!”看着一家人都在这里,自己反而成了最后一个,萧燕绥也不觉莞尔。   裴氏招呼着女儿坐在了自己身边,又将婢女拿过来的暖手炉递给了她,关切道:“外面冷不冷?”   萧燕绥笑着摇了摇头,自有婢女替她取下了最外面这件已经裹挟了几分寒意的披风。   萧华笑道:“我这几日特意告了假留在家中,倒是不需要去上朝了。待到几日之后,三郎要去考场,到时候我也能陪同他一起去。”   萧恒就坐在旁边,闻言看向萧华,这才对萧燕绥轻笑道:“我怎么说也不听,阿耶就是不放心我……”   如今,萧恒也已经及冠,举手投足间,也渐渐褪去了曾经的少年稚气,英俊细致的眉眼间含笑,端的是一副风度偏偏、公子如玉。   “今年这科的主考官是宰相李林甫,”说起正事来,萧华微微正色,沉声道:“这几年,你们阿翁虽明摆着不怎么管事,那李林甫却是对你们阿翁素来忌惮。”   “……阿耶,你又不能入场。”萧燕绥坐在桌案旁,单手托腮瞅着自己的父亲,小声的吐槽了一句。   反正唐朝这会儿的科举,又不糊卷,谁答的题目,卷子上名字都清清楚楚的写着。并且,既然都不糊名字了,自然也就没有了后世为了避免通过字体认人、还要将所有试卷誊抄一遍的工序。更何况,像是萧恒这般顶级世家门阀出身的小郎君,基本上都是在开考前就已经在主考官、乃至是玄宗面前过了名录。   李林甫再怎么忌惮萧嵩,一直想要在朝堂上寻个错处拉萧嵩下马是真的,但是,李林甫又不傻,若是他真的在科举考试的时候,单独挑出萧恒的卷子动手脚,转天萧嵩就能拿着卷子老泪纵横的冲到兴庆宫请玄宗做主去……   片刻后,萧华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道:“这次由我陪同三郎去参加科举,也是你阿翁的意思。”   萧燕绥笑吟吟的稍稍侧了下头,认真的打量着父亲萧华和兄长萧恒,觉得还挺有意思,大概,孩子碰到重要考试时,会有不放心的家长去陪考这种事,也是从古至今的习惯了。   萧华虽然请了假留在家中,不过,萧嵩年纪都这么大了,等会儿却是依然还要乘着马车,前往兴庆宫去参加朝会。   因为今日大家不约而同都起了个早,萧燕绥算了算时间,这会儿萧嵩应该正在用早餐,略微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之后,萧燕绥便干脆的放下碗筷,道:“阿耶、阿娘,我昨日弄了些烈酒,正好先给阿翁送过去,也好和他打个招呼。”   桌案上的其他人都还没吃完,便只是各自点了点头,却并没有随萧燕绥一同前去。   裴氏身边的婢女见状,则是去取了刚刚用热笼烘得绵软热乎的披风,小心翼翼的为她重新穿好之后,萧燕绥才转身出了门。   徐国公府的主院里,花园虽已疏落,不过,一小片苍松葱柏,却是绿意深沉,岁寒不凋。   萧燕绥来的时候,萧嵩还在用饭。   今日也是赶巧了,就连平日里并不怎么向前院来的徐国公夫人贺氏,都因为想要和萧嵩念叨几句萧恒的科举和亲事的缘故,竟是正好也坐在了桌案前,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贺氏才一抬头,看到萧燕绥只在脑后随意的砸了个马尾的模样,便忍不住的微微皱起眉来。   “阿翁,阿婆。”萧燕绥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虽然彼此心中膈应,不过,面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萧燕绥总还是有的。   萧嵩本身也是个随性的人,所以,对于自家孙女这般打扮,他倒是颇有几分不以为然,还笑着伸手招呼着萧燕绥一起坐在桌案旁,“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正好陪着阿翁一起用些早饭。”   贺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只不过,碍于萧嵩的反应,她便也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虽然视线仍旧从萧燕绥的身上错开,一副连看都不想看到她的模样。   不过,对于这样的贺氏,萧燕绥觉得,虽然免不了有些讨厌,却还是挺省心的,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的话,倒是也不错!   萧燕绥依言坐在了萧嵩的另一边上,却制止了婢女再去为她拿碗筷的事情,只是笑道:“阿翁,我刚刚已经吃过了。”   “吃过就好。”萧嵩笑了笑,也不再坚持,本想和萧燕绥再说道两句,关于万安公主的事情,不过,瞥见坐在自己身边的老妻贺氏的脸色,萧嵩便暂时闭口不言了,安安静静的用过早饭,换了官服要从正堂里出去的时候,才冲着萧燕绥招了招手。   萧燕绥直接从座位上起身,还故意笑吟吟的冲着贺氏道了一声,“阿婆,孙女告退。”直把贺氏弄得眉梢皱得死紧方才作罢。   萧嵩被自家的宝贝孙女扶着,一路往院中马车的方向走去,不过,到了之后,萧嵩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站稳在那里,笑着说道:“还记得上次你给我拿了两瓶酒来,然后同阿翁说的,用烈酒清洗伤口,人不容易病倒的事情不?”   “记得,”萧燕绥点了点头,好奇道:“阿翁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我记得阿翁还告诉过我,军中有些郎中,本来也会用这种方法。”   其实,用烧酒清洗伤口这种事情,自古有之,只不过,一直以来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理论和系统的研究而已。   再加上,古代的酒绝大多都是粮食酒,而粮食的平均产量有限,若非大好的丰年,其实,那些有限的粮食是完全不足以支持大量的酿酒的。所以,这种消毒方式在推广和实用上,其实一直都存在着很深的局限性。   上次和萧嵩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萧燕绥其实还想到了青霉素。   一般来说,橘子、橙子发霉的时候,产生的多为青霉菌,但是,野生的菌落大多数是混合菌种,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因为菌种不纯,很容易造成伤口感染致死;青霉素提取不纯,导致里面含有部分菌种的有毒代谢物致死;并且,像是这种土生土长的野生青霉菌,产生的青霉素含量是非常低的,后世真正用来生产青霉素的菌种都是在实验室里经过严格选育的,想要用青霉素治病,但是,抗生素计量不够的话,治疗的效果自然堪忧,尤其是青霉素本身,可能会造成人体过敏,并且,属于过敏反应格外严重、很容易导致死亡的那种……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在没有工业基础的情况下,想要手工提取青霉素,其实是一个很复杂也很容易失败的过程,就算是在后世的实验室里,这种涉及到菌种的实验都很容易因为菌种污染而失败,更别说是在唐朝这会儿了。就算是萧燕绥再怎么清楚原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能鼓捣出靠谱的青霉素来。   综合考量之下,还不如用相对容易制取的香皂清洗干净伤口,然后酒精消毒,配合着使用现在通用的中药来达到消炎或者是其他治疗的作用。   萧嵩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说道:“其实,嗯……我是想问问,你那里还有没有烧酒,之前的那两瓶,我送给一位故人了……”   萧燕绥:=口=?   难得她刚刚还以为,萧嵩是在和她说正事!   萧燕绥默默的瞅着萧嵩,萧嵩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面对自己的宝贝孙女,一时之间,目光愣是有些微微的躲闪,萧燕绥嘴角抽了抽,方才开口道:“阿翁放心,尽有的。”   萧燕绥那一套山寨版凑合用的蒸馏设备,也早就请匠人烧制出了更好的,密封性增强之后,蒸馏的产量也有了一定的增加,并且,现在阿秀他们都是熟练工了,再去蒸馏提纯便是。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萧嵩,这才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萧燕绥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祖父萧嵩乘车从院中离开之后,方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   兴庆宫中,朝会之上,陇右节度使兼领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在与吐蕃的一场大战得胜后,是日才从驻地赶到了长安城中,并向玄宗进献了此次所得的大笔战利品。   得此大胜,玄宗也是意气风发,一时之间,朝堂之上,众人称贺,数日之后将要举办的科举一事,反而无人提起了。   便是在这种时候,曾任河西节度使的萧嵩只是瞥了自己的这位继任皇甫惟明一眼,然后又瞅了同样面露喜色的太子李亨一眼,最后才瞄了瞄虽然面带笑容、眼神却绝对称得上阴蛰的李林甫。   萧嵩将众人或是喜形于色、或是怒气勃发的模样尽数收入眼中,却依然安静的闭嘴,把自己当成一个摆设,眼观鼻鼻观心的稳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御座之上,听着朝中百官的恭贺上,因着这场大胜,玄宗也是喜上眉梢,想起自己宫中的美人这几年间都是无名无分,甚至还一直都顶着“太真”这么个道号,不由得越发心生怜惜。瞥见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寿王李瑁,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这几年都不曾另立王妃,便又忍不住的有些皱眉。   待到朝会结束之后,玄宗特意又将皇甫惟明、萧嵩、时任左卫勋二府右郎将军的韦昭训、连同寿王李瑁一起全都留了下来。   被留下来的萧嵩看看皇甫惟明,倒是并不意外,虽然军中战宝早已呈上,可是,大唐与吐蕃边境之战的细节部分,总还是要向真正参与这场战事的军中将领询问才是,玄宗留下皇甫惟明,此举的目的十分简单,至于又要留下萧嵩,则是因为,萧嵩早年也是河西节度使,对于边境战事又颇有见解,有萧嵩在,玄宗自然更加放心。   至于同样被留下来的寿王李瑁和韦昭训,萧嵩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惑之意。   还是在自己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之后,萧嵩才突然想起来,韦昭训家有好几个女儿,都尚未婚配,而寿王李瑁的府上,自从杨氏出家为女道士以后,寿王妃一位便一直空悬,如今看来,玄宗是并不属意杨氏还俗后继续担任寿王妃了……   萧嵩一行四人到了后面的书房,异议拜见过玄宗后,玄宗倒是没急着向皇甫惟明询问大唐与吐蕃之间的边境战事,而是让皇甫惟明和萧嵩先坐下等着,然后便直接着对一头雾水的韦昭训,索性趁着此次皇甫惟明大破吐蕃的喜事,先抒发了两句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然后才指着寿王李瑁笑道:“我这十八郎府中如今王妃之位空悬,欲与韦郎结个儿女亲家,意下如何?”   莫说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韦昭训和寿王李瑁,便是和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皇甫惟明,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也就只有见多识广的老狐狸萧嵩神色从容、面色丝毫不变,只是暗自心道,果然如此,老夫猜对了!   玄宗亲自开口请求结亲,韦昭训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哪有不从的道理,便回道:“得圣人看重,我那二女儿如今尚未婚嫁,拙荆这些时日倒是也在张罗着为二娘相看人家,如今想来,与王爷的年龄倒是刚好。”   韦昭训干脆的应下了,玄宗面上,自然便流露出了些许赞同的笑意,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寿王李瑁的身上。   刚刚玄宗甫一开口,寿王李瑁的脸色便有一瞬间的发白,这会儿,听到韦昭训已经答应,寿王李瑁心中难免惶惶,口中却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又在玄宗的灼灼目光注视之下,直接拜见了刚刚升任为他的岳父的韦昭训。   把一直空悬的寿王妃这一封号另册她人之后,又解决了一桩心事的玄宗面露喜色,很快便挥了挥手,示意寿王李瑁和韦昭训退下。旋即,又特意吩咐了高力士,着人去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并且,让他这些时日要在寿王李瑁的婚事上,多用些心。   高力士自然是一一领命,然后方才退下,暂行离开。   准备妥给寿王李瑁册封新任寿王妃一事,玄宗的心中,也算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玄宗心情愈发愉快的想着,待到寿王李瑁和韦昭训的次女完婚之后,便将那宫中这几年间都与自己小意温存的美人也过了名录,令杨氏还俗后,再将其接入宫中,正式册封其为贵妃之位。   ·   东宫,书房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太子李亨面上的喜色,更是不带丝毫遮掩。   在太子李亨面前,如今十五六岁的李倓,身姿挺拔,神色自若。   正是抽条的年龄,身体一直都在拔高,便是身上穿着冬日厚实暖和的衣衫,因为背脊挺直,便依旧显得高挑秀雅,不见丝毫臃肿累赘之意。   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稚气模样,一张宛若雕刻的脸上,神态舒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厚薄适中的唇略微抿紧,不经意间,神色间便流露出了几分冷峻之意,原本少年时还偏为柔和的五官轮廓,也随之变得棱角分明、越发深邃起来。   看到太子李亨的模样,同李倓一并过来的李俶也随之笑道:“阿耶今日有何喜事?”   太子李亨笑答道:“皇甫惟明大破吐蕃后,今日返京,颇得圣人赞誉。便是刚刚,圣人还在朝会之后,将皇甫惟明和萧相公一并留下,想来是要商讨边境军事。”   自从登上太子之位,李亨便一直遭受李林甫一系的着诸多政治攻讦,堪称举步维艰。   旧时,在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的时候,便与皇甫惟明是至交好友,只可惜,皇甫惟明后来出京就职,虽为封疆大吏,可是,对于京中朝局,本就难以插手,尤其他还鞭长莫及,以至于,在太子李亨周围,一直都无法形成有效的防护。   如今,皇甫惟明携军功回京述职,自然会借此机会出手,若能成功扳倒李林甫一系,便是他不久之后再次离京,也能减轻太子李亨周围遭受的巨大政治压力!   想到自己如今终于不必继续孤军奋战,太子李亨的面上自是喜形于色。   李俶的情绪,也被父亲太子李亨所感染到,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来,然而,待他们兄弟两个自书房离开、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之后,李倓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反而隐隐浮现出了几分忧色。   皇甫惟明毕竟是边将,在外,位高权重,在京,恐怕却是处处受制…… 第43章   洛阳城。   曾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后翻然一新的赵府, 随着时间的流逝,后建的房屋上已经重新有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偶有挨着地面潮湿的几块砖石上, 还爬满了青苔。   赵君卓正坐在书房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的翻着一卷书, 他的目光落在纸页的字迹上,微微垂下的眼神里,全无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反而透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冷意。   赵府的老郎君身边得力的婢女青薇脚步匆匆的越过月洞门的,进了小郎君的院子里之后, 初时还笑着拉过一个在这里侍候的婢女,小声问道:“小郎君这会儿在做什么?”   被她拉住的那个婢女同青薇关系不错, 也不同她计较, 反而是拉着青薇的手腕,冲着书房的方向略指了指,然后还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小郎君正在书房里看书呢, 素来不喜人吵,你若不是着急赶时间的事情, 不妨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便是赵君卓习惯每日去小佛堂拜见刘氏的时辰,到时候紧赶着说上两句话,小郎君倒是也能听得进去。   青薇点了点头, 同样压着声音说道:“过几日小郎君要去长安城考科举,老郎君想起来了,便让我过来问问,一应行李可都收拾好了,在长安城中,赵府倒是正好还有一个合适的宅子,老郎君前些日便已经差人前去收拾了,只等小郎君亲自过去便可。”   和赵君卓院中的这个婢女分开后,青薇走到了书房前不远的位置,却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乖顺的站在这里,等赵君卓过会儿时间到了出来。   冬日寒风凛冽,青薇刚刚从屋子里出来时还不觉得,在书房门外多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忍不住觉出几分冷意,身体也有些轻轻的颤抖,她转身走了几步,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让自己暖和些。   毕竟冬季寒冷,院中那一棵在大火后移栽过来的桃花树,这些年的枝干已经长得越发粗壮了,一道秋冬时节,枯黄的落叶便扑了满地,只待隔年春再重新抽芽染上新绿,绽开满树桃花雨。   不多时,伴随着轻轻的“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赵君卓那张精致而英俊的面孔上不带半分表情,只是冷冷淡淡的瞥过来一眼。   青薇闻声立即转身,略略低头向赵君卓道:“小郎君。”   赵君卓并未回答,就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青薇不敢挡他,只能是连忙快走两步,跟在赵君卓后面,低声快速说道:“长安城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去了便可直接住下,不知小郎君打算何时启程,一应的行李下面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没……”   直到这时,赵君卓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淡淡的应了声道:“让祖父放心便是。”   青薇心里一突突,暗自发愁等下回去之后要怎么和老郎君回话才能显得不那么生硬冷淡,至于赵君卓,却是脚步丝毫不慢,已经径自将站在原地不动的青薇甩了后面。   刘氏所居院落的小佛堂中,依旧透着股缥缈的佛香,刘氏的身体看起来越发羸弱,鬓边霜白渐深。   听到赵君卓的脚步声,刘氏终于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转过身来,微微抬起头深深的看向赵君卓。   赵君卓一言不发的跪坐在了母亲刘氏身边的蒲团上,轻声道:“阿娘,我明日便启程去往长安城中。”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刘氏微微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孔上,终于难得的浮现出了几许温情的笑意,轻声叮嘱道:“路上定要小心,到了长安城后,也令人递个信回来。”   “阿娘放心。”赵君卓态度极为温顺的一一应了下来。   刘氏的目光怔怔的望向小佛堂中供奉着的牌位,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丧生的赵妧娘的名字,深深的刻在母子两人的心上,早就成了一道伤。   然而,比起刘氏至今回忆起当年的往事,仍旧悲痛欲绝的心情,赵君卓的心中,却始终都存着一份不可与人言的深沉和复杂。   赵君卓安静的陪刘氏在小佛堂中静坐了片刻,仿佛想到了很多过去的旧事,又仿佛思绪放空,渐渐飘远。   不经意间回想起那道纤细的身影,眼神里仿佛涌动着能够燃烧一切的火焰,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调,近乎平静的同他说出了最后几句话……   一时间,竟是恍然惊觉,这么多年过去,他的阿姊赵妧娘的面孔,在他的脑海中,竟是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唯独留下一道同他血脉相依的纤弱身影的女孩,努力掩去黯然的愁绪,冲着他和阿娘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至于另一个她,赵君卓想了许久,方才忆起,她似乎也是对着自己笑过一次的,那淡淡的微笑,并不温暖,反而还透出了一种断然、决绝的洒脱,和真正的赵妧娘,完全判若两人。   赵君卓眼神垂下,掩去眼睛里的复杂,缓缓收起心中万千思绪,在这一室佛香内轻轻的叹了口气,方才起身,恭敬的向母亲刘氏告退,然后离开。   ·   同玄宗说完话,萧嵩是和皇甫惟明一起从兴庆宫中出来的。   唐朝这会儿的官员,虽说大多文武不分家,不过,各自的派系却依然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像是皇甫惟明这般,此前便与太子李亨乃是至交好友,偏偏他在外的时候,却又未能参与进长安城中、甚至是兴庆宫中关于太子之位的争夺中,所以,他现在的身份,其实也同样的微妙。   只不过,还没等萧嵩想太多,皇甫惟明便已经主动靠过来,笑着同萧嵩搭了几句话。   两人都曾任过河西节度使,也都对吐蕃极为了解,找些共同的话题,自然不费什么力气。然而,这么一通言笑晏晏的交谈之后,皇甫惟明心中是否有所得,萧嵩不敢保证,但是,萧嵩自己却是已经明白了,这皇甫惟明的态度十分坚定明确,毫无疑问的东宫夺权了。   如此一来,对于接下来可能的朝局变化,萧嵩的心里,也就大概有些数了。   东宫太子李亨和一心谋求废太子的李林甫这一系,可谓是积怨已久,如今,皇甫惟明显然是要偏帮着太子李亨的。   也就是皇甫惟明此前一直在外,太子李亨势单力薄,所以,李林甫一系才四处筹谋设计,试图拖太子李亨下水。而太子李亨,却知道身边无可用之人,索性便一心忍耐,谋求将来,表面上毫不反击。再有玄宗本身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从无主动回护太子的举动,故此,双方之间的争斗才一直都能勉强的压在暗处。   像是萧嵩这种颇得玄宗宠信、却又两边不靠的重臣,自然也是太子李亨一派拉拢的对象。只不过,太子李亨身份过于微妙敏感,碍于玄宗对太子这一身份的挑剔,至少表面上,李亨从来不敢私自同朝中哪位忠臣来往过从亲密,毕竟,废太子李瑛三人的前车之鉴犹在……   至于皇甫惟明,也不过是仗着他自己刚刚回京,身上还没有被贴上明确的太子党标签,所以,他刚刚的举动,除了本身就想和萧嵩这只老狐狸问问题之外,想来,同样也有抓紧时间为太子示好拉拢人马便是了。   笑呵呵的看着皇甫惟明告辞后,萧嵩自己坐回了马车里,看着小案上摆放着的茶盏和点心,没有丝毫的胃口,甚至还忍不住的微微皱了皱眉。   他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皇甫惟明此次回京,怕是要彻底搅乱长安城中维系依旧的平静了……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本就不甚温暖的太阳,被一层浓云笼罩着,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之感。   平稳的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着徐国公府上的方向驶去。   回到自己的主院之后,不需萧嵩主动示意,自有婢女看着时辰,自厨房中将晌午的饭菜拜了满桌。   萧嵩正要坐下,却看到,一贯都是在后院自己用饭的贺氏,却正微微拧着眉走了过来。   “夫人?”看到自己的发妻眉心不展,萧嵩便主动问了一句。   短暂的沉吟后,贺氏略微皱着眉,轻声开口道:“兰陵老家的祖宅那边,刚刚差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咱们孙子辈的一个小娘子,前不久才与京兆杜氏旁系的一个小郎君订了亲,因兰陵至此路途遥远,便想要在京出阁。”   萧嵩仔细想了想,自己那几个堂兄堂弟下面都有几个孙女,奈何兰陵萧氏族人众多,从他这里再往下两辈的小娘子,除了他自己家里就萧燕绥这么一个独苗苗外,实在是数量不少,平时又没什么机会见得着,认真的想了一圈,萧嵩也就回忆起了,比萧燕绥年长几岁的小娘子里,大概有萧筱、萧娪、萧清妤几个。   “和京兆杜氏定亲的是谁?”萧嵩直接问道,“那封家信呢,等下取来我看看。”   贺氏直接就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她的房中取信,然后答道:“这次要出家的是长房的一个女孩,萧三娘萧念茹。”   萧嵩不由得拧了拧眉,“萧三娘?萧念茹?那孩子以前好像不叫这个名吧!”   贺氏白了他一眼,“你记得的那会儿,三娘都还没过百日,那会儿嘴里喊着的,都是人家姑娘的小名,后来还不兴人家起个大名不成?”   萧嵩笑着摆了摆手,“等下回信,让他们来便是了,三娘定亲出嫁是一桩喜事,家里也能跟着热闹热闹,除了前些年蔳儿出嫁,府里好些年没办过喜事了。”   萧嵩口中的蔳儿乃是萧蔳,萧嵩和贺氏所出的小女儿,前些年出嫁之后,便一直随着夫君出京在外,再加上萧蔳家中亦有儿女需要照顾,每年的节礼年礼虽然从来不断,可是,除了萧蔳的夫君回京述职时还能和家里见个面外,同这个女儿,萧嵩和贺氏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了。   两人说到这里,贺氏倒是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开口道:“三郎如今也已经及冠,年龄不小了,我知道之前是你一直压着他,今科才让他去试手了,待到科举之后,三郎的亲事,你心里可是有什么章程?”   萧嵩却摆了摆手笑道:“萧恒乃是我徐国公府的长孙,将来也要承袭徐国公的,他的亲事,自当慎之又慎。”   旋即,萧嵩又继续笑着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成?若要相看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总还是得三郎的阿娘多费些心才是。”   听着萧嵩的话语,贺氏的脸色却是几不可见的微微变了变。   刚刚一席话之后,虽说是在问她的意见,可是,和萧嵩夫妻多年,贺氏又岂会不知,萧嵩是觉得,他们和萧恒之间,便是祖孙之间关系亲近,依然还是隔了辈的。对于萧恒的亲事,萧嵩自然还是更加属意将其交给萧华、裴氏夫妻两个来商定,他自己,兴许是不愿意多加掺和的。   萧嵩此人,明明胸有丘壑,却最擅撒手不管,说好听了,这是毫不专权,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撂挑子不管事。在朝堂之中,他能多年稳坐宰相之位,却唯唯诺诺万事不管,也不知道遭到朝中官员暗中吐槽多少回,便是在徐国公府的家事上,萧嵩依然还是这么个不喜随便插手子孙后辈事情的习惯。   后人自有后人福,做长辈的,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的话,管那么多干嘛?管的越多错的越多,萧嵩一向深谙此道。   不管贺氏再怎么心中不愿,反正萧嵩是一向都这么放得下、也想得开的。   萧恒乃是萧家的嫡长孙,不出什么意外变故的话,将来也会从他的父亲萧华那里,继承萧嵩如今这个徐国公的爵位,他这样的身份,萧恒未来妻子的人选,身份门第自然不可能低了去。   上次,贺氏和陆府的胞姊说了会儿话,便是再怎么有心帮陆府贺氏,身为徐国公夫人的贺氏也不可能将长孙萧恒嫡妻的位置许诺出去,她今日提起此事来,也是想要借着萧念茹定亲过来备嫁的关口上,再探探萧嵩的口风,意在那个最不得她喜欢的孙女萧燕绥将来的亲事。   哪想到,根本还没等到贺氏借机询问,萧嵩便明明白白的把他的态度完全摆了出来——那就是孙子孙女的亲事人选自有孩子的阿耶阿娘去操心,他这个做人阿翁的,反正肯定是不会随便瞎管。   并且,萧嵩都撒手不管了,便是他什么都不说,言下之意却是,让贺氏也不要伸手去管,免得把好好的一桩喜事给管成坏事来,一时间,愣是憋得贺氏根本无从言语。   ·   几日之后,又是上元佳节。   从洛阳城沿着官道,一路风尘仆仆后,这天清早,赵君卓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城门外,略掀开帘子,抬眼望向城墙上铁画银钩的“长安城”三个大字,一时间,从来都是冷静无波的心里,竟也有几分思绪起伏。   车夫口中发出了“吁”的一声,暂且将马车停住,回头对着坐在车厢里面的赵君卓道:“郎君,前面都是些车马等着进城,想来咱们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赵君卓微微颔首,然后又低声吩咐了一个仆从两句。   那个随侍的仆从得令下了马车,走出去几步远之后,随便选了前面一个挑着担子也在等候进城的百姓,用官话问了几句之后,方才得信转身回来,稍稍挡在了马车帘子的风口处,向赵君卓解释道:“小郎君,今日便是上元佳节,长安城中今夜开放宵禁,且城中有天街灯市,热闹非凡。这些寻常百姓,也都是想要进城看花灯,或是趁着今天,连宿的做些小生意,明早上元节过去之后,估摸着这些人差不多也就各自回家散了。”   “原来如此。”赵君卓淡声道,便不再多言。   倒是那随侍的仆从重新上了马车之后,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的小声同赵君卓问道:“小郎君今晚可要出来,也去那天街灯市赏灯?”   赵君卓慢条斯理的翻了一页书,眉梢都不动一下,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卓淡淡开口道:“等下进了城中,先去府上的宅子,至于晚上的灯市——”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似乎稍稍松动了些许,毕竟,对于自小生活在洛阳的赵君卓而言,这是他第一次来长安城中,对于那长安城中免了宵禁后赫赫有名的天街灯市,自也有几分好奇之心。   “再说吧!”赵君卓淡淡道。   那随侍的仆从倒是轻快的“哎”着应了一声。   ·   夕阳西罗,夜色渐深。   今日的夜空中,仍旧笼着一层浓云,漫天的星月无光,尽数掩在了层层乌云之后,只露出一片压得低低的昏暗。   不过,阴沉沉的天气,却影响不了天街灯市上的热闹,随着暮色降临,整条街上的花灯都渐渐亮了起来。天空晦暗难辨,地面的灯笼映在水中,便瞬间生出了一片新的浩瀚星海。   对于之前每逢上元佳节便会出去玩的萧燕绥而言,毕竟是已经去过好几次的的地方了,街上又是人挤人的拥堵,所以,天街灯市再怎么热闹,其实,每年的花样多少总还是有些大同小异的重复,见得多了,早先的兴趣和满心好奇,也就变得一般般起来。   只不过,不知不觉间,上元赏灯一事,仿佛也都成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开始习以为常的习惯,晚饭用过寓意家人重逢、团团圆圆的汤圆之后,萧恒早先便另外约了同窗好友在茶楼里会面,萧燕绥便又穿了披风,只和萧悟一起,从徐国公府的门里出来,慢慢悠悠的朝着最热闹的天街灯市的方向去了。   “今日可莫要再走散了。”萧悟和妹妹萧燕绥并肩而行,从出门的时候,就开始喋喋不休的念叨了。   “嗯,那可说不准,外面的街上毕竟人多。”萧燕绥先是应了,然而紧接着,就又是笑闹调侃。   夜间温度寒冷,萧燕绥的身上穿着暖和绵密的衣裳,外面还裹了一袭披风,雪白的狐狸皮毛制成了毛绒绒的滚边,点缀在披风的领口处,细长的皮毛在风中轻颤,碰到精致的下颌时,却只觉触感温暖柔软。   萧悟听了便忍不住的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我们要是不小心走散了,等会儿便也去三郎约好的那家茶楼?”   萧燕绥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分析道:“同窗好友见面,什么时候不行,非得挑今个人正多的时候去挤那么一间茶楼?我倒是觉得,那间茶楼里,今晚是不是有人准备了什么活动,必须,以上元节为题,一群人想要作诗?”   萧悟左手握拳在右手的掌心里轻轻的锤了一下,点点头道:“六娘说得有道理!”   顿了顿,萧悟不掩兴奋的继续道:“我们去看热闹!”   “不去。”萧燕绥拒绝得颇为干脆,毕竟,她对作诗和听别人作诗都没任何的兴趣。   作为一个努力了这么多年,虽然已经能够熟练听懂唐朝这会儿的文言文、但是天生就是理工科思维、文学素养依然堪忧的人来说,去未来的文豪们扎堆的地方玩,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萧悟无奈,刚要叹着气开口,便又听萧燕绥声音轻快的说道:“我虽然没什么兴趣,不过,五郎你若是好奇的话,完全可以自己过去凑个热闹呀!”   “那可不行,我得陪着你。”萧悟摆了摆手说道,十分负责的说道。   “反正过一会儿,一个不小心就会走散了。”萧燕绥的语气尤为无辜淡定,这是她常年以往的经验。   萧悟:“……”   虽然他也觉得,自家妹妹说的都是明明白白的大实话,简直坦诚极了。 第44章   长安城中的上元灯市, 一如往昔的热闹。   萧燕绥和萧悟两个人沿着长街慢慢的走着,身边依旧跟着好些个仆从护卫。   萧悟提议道:“去河岸边走走?听说今年那边邻桥的一条街上, 也都挂满了灯笼, 映在水里的模样,倒是以往不曾见过。”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略带愕然的说道:“水边上?不是说, 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祭祀亡故亲人、缅怀祖先的同时,才在水上放灯么,希望祖先能够从酆都回来,再见人间烟火……”   对于这种风俗习惯,萧燕绥本身了解的比较有限, 还是在什么杂书上瞥见过一眼才知道的。   “河边的街上,不是水里。”萧悟一字一顿的强调道。   “明白了……”萧燕绥顿时恍然。   萧悟瞅了她一眼, 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道:“走,过去瞧瞧!”   “好。”萧燕绥干脆的点头。   正月十五的灯市上,人头攒动,只可惜, 所有人几乎都拥挤在一起,整条热闹的街道仿佛都随之变得凝固了。   不过, 出来赏灯的人呢多, 这一路上,碰巧遇见的熟悉的人,却也不少。   比起经常喜欢自己宅在院子里捣鼓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以至于今年十二岁了但是朋友数量相当有限的萧燕绥,不过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萧悟已经碰上了两个学院里的同窗,他们稍稍站定互相打招呼寒暄两句的时候,萧燕绥便一直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眼神微垂,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悠然自得的等他们说完。   萧悟那两个同窗倒是忍不住好奇的飞快瞥了萧燕绥一眼,只是,见人家小姑娘不说话,便也没有开口叨扰,很快便分开各逛各的了。   “想要兔子灯吗?”片刻后,萧悟又忍不住的问萧燕绥道。   萧燕绥不答反问,微微一笑道:“哥哥你要去猜灯谜吗?”   萧悟点点头,表示道:“可以,那我们等会儿就去?”   兄妹两个说说笑笑的,顺着人群的方向,渐渐的朝着河岸边的那条街上走去,比之主街,这边沿着河岸的街上,虽然也挂了灯笼,不过人群却远不如刚刚那般拥挤,抬眼望去,甚至能够隐约看到,用五色纸糊成的漂亮花灯,还在水面上映出了一片影子,如浮光碎金,随着水波轻漾。   半路上,萧悟眼尖,突然瞥见了前面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了?”萧燕绥转头看向他。   “六娘,你看那个是不是张九郎?”萧悟伸手指向了前面的方向,快挨着岸边的位置上,一位年轻的小郎君身边还带着大队的人马,同时,还有一个头上发饰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亮的五六岁小女孩,正被那位小郎君牵着手站在一起。   “好像是吧……”萧燕绥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不太肯定。   今日虽是正月十五,可是,天空笼着乌云,阴沉沉的,星月的光辉被浓云遮挡,人世间仿佛只剩下了繁华的灯市中,还带着几许昏黄的灯光。尤其萧燕绥和萧悟和河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离得这么远,又是在夜晚,基本也就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身影罢了。   “他身边那个小女孩,应该是张十四娘?”萧燕绥微微眯起眼睛,试图看得清楚一点点,虽然收效甚微。   “过去瞧瞧,是他的话正好打个招呼!”萧悟收回手,径自向着张岱所在的方向走去,萧燕绥自然也直接跟了上来。   结果,因为刚刚萧悟的目光一直往张岱那边瞧,这一突然转身,正巧就和旁边刚刚走过的一个年轻人撞在了一起。   “哎呀!”萧悟一步撞上去之后,甫一回过神来,便忙不迭的后退了一步,“抱歉。”   “哥!”萧燕绥伸手,一把握住了萧悟的胳膊。   几乎是同时的,跟在刚刚那位被撞的年轻人身边的仆从,也失声叫道:“小郎君!”   原本还沉浸在深沉的夜色中,看着满街花灯微微的赵君卓,也是因为微微走神,所以萧悟刚刚一转身不小贤撞过来的时候,他才完全没来得及做出躲闪的反应。略微后退了两步之后,赵君卓本来还有些微微的拧眉,不过,听到萧悟直接就道了歉之后,便又很快收敛了脸上不悦的表情,轻声道:“无碍的。”   萧悟站稳之后,方才抬起头来,冲着赵君卓友好的笑了笑。   路边屋檐上挂着的灯笼里烛火摇曳,透过或是五色彩纸、或是绢帛的等笼罩映射出来,便也染上了继续昏暗的颜色,这般微弱的灯火映在赵君卓那张俊美、清隽而又透着几分冰冷的面孔上,萧悟竟是微微一愣,完全没想到自己不小心撞到的人,竟是一位五官如此精致的年轻郎君。   只不过,看他身上的衣着打扮和颇为清冷孤傲的气质,显然不会是什么寻常百姓,多半也是出自门阀世家的儿郎,然而,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若是有哪个府上的小郎君长了这样一幅好相貌,便是门第不显,似乎也不应该这般沉寂无名。   想起自家兄长萧恒过几日便要参加今年的科举,并且,外地的学子也都已经纷纷赶赴京城,萧悟便琢磨着,这位被自己不小心撞上的年轻郎君,单看年纪,似乎同萧恒差不多大,没准便也是要参加这次科举的学子,亦或是年节之时来长安城探亲做客的……   比起萧悟好奇的盯着人家打量,萧燕绥扶了一把萧悟之后,便只是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扫了赵君卓一眼。   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眼神间的郁色很深,看着就是个清冷的性子,应该不是个好相处的,而且,刚刚虚晃扫过一眼的时候,萧燕绥便隐约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眉眼间似乎还有点眼熟,但是她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人,自然也就更加不会认识了——或许碰巧是京城里哪家她正好见过的人家里的亲戚吧!   萧燕绥瞥向赵君卓的时候,赵君卓也正在看她。   才撞到自己的那位小郎君一身锦衣华服,身边跟着的好几个随从护卫全都面露关切之色,若非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算友好,估计那群护卫刚刚就已经上来了。   至于旁边这位神态从容不迫的小娘子,皮肤白皙,五官本就生得好看,尤其一双眼眸漆黑明亮,灿若星辰,她的视线飞快扫过的时候,正好同赵君卓对视了一眼,只不过,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互相错开了目光便是了。   当然了,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其实在于,萧燕绥的一头长发如瀑,却只是随意的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漆如墨染的发间不带任何一星半点的发饰,整个人看起来十足的清雅,打扮得素淡得紧,偏偏看她身上价值不菲的披风皮毛,以及身边这一大群护卫,却又完全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哥,走吧!”萧燕绥很快收回目光后,漫不经心的向萧悟说道。   萧悟很快“嗯”的应了一声,又冲着赵君卓略微颔首示意,旋即便转身离开,径自朝着刚刚就瞄上的张岱和张十四娘所在的方向去了。   一直等到萧燕绥和萧悟兄妹俩个的身影走远,渐渐溶入了灯火繁华热闹的灯市,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赵君卓才微微困惑着收回了目光。   终于有机会能够插上话的那个仆从连忙关切的问道:“小郎君,刚刚没事吧?”   赵君卓微微摇了摇头,很快便收敛其内心一瞬间起伏的思绪。   萧燕绥刚刚瞥过来的时候,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淡淡一眼,可是,从她那种颇为随意的表情上,赵君卓却诡异的有了一种熟悉感——就像是当年的她表面对母亲刘氏的时候,连表面上嘘寒问暖做做样子的兴趣也无,但是,等到刘氏病重之时,她却又主动用最决绝也最有效的方式,将所有的一切尽数解决,一力承担起了原本并不应该压在她的肩膀上的厄运和艰难……   赵君卓平日里便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漠然的态度,说话做事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那个仆从见了,也没多想,便只是继续安安静静的跟在了赵君卓的身边。   过了一会儿,见赵君卓始终不曾移步,那个仆从才小声提醒道:“小郎君?”   赵君卓的视线落在深沉的夜色中,仿佛在缅怀和回忆着什么,随后又静静的凝望了一眼之后,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走吧!”   见面不识的擦肩而过之后,萧燕绥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随着萧悟一起,朝着河边的方向走去。   河岸边的这条街上,张灯结彩一般的挂了两排花灯,因为邻着河水,柔和微弱的灯笼映在水面上,偶有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而在那一望无垠的河面上,却是波光粼粼,光影绰绰,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映在水面上的花灯好看。”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笑着说了一句道。   萧悟也点了点头,却压低声音,小声同妹妹嘀咕了一句道:“就是可能不太吉利,你知道的,嗯……”   对于这种封建迷信,萧燕绥眼神微妙的瞅了萧悟一眼,只不过,碍于旧时民俗如此,她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随着他们两个终于走近了之后,刚刚猜测便是张岱和张岱那个小妹妹的两个身影,自然也就去清晰的映入了萧燕绥和萧悟两个人的眼帘。   “张九郎!”萧悟兴奋的喊道,然后又转向了旁边那个还在咬手指的小女孩,略微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的问道:“这位,便应该是张十四娘吧!”   “是啊,我妹妹!”张岱拉着小女孩的手,大大方方的把自家小孩儿往萧燕绥和萧悟面前轻轻的拉了拉,只不过,这个小女孩明显还有些微微的拘谨怕生,被哥哥推到前面之后,也只是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和当年才六岁的时候就横行无忌颇为骄纵的张岱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燕绥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小姑娘,刚刚被张岱给拎出来的张十四娘已经又重新躲到了张岱的后面,只是从张岱的身侧稍稍探出头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满怀好奇的看向萧燕绥和萧悟两人。   “十四娘眉眼间长得和你倒是有些相仿。”萧悟笑着说道,还不忘揶揄了张岱两句:“你今天这是特意带十四娘出来玩的?”   以张岱那霸道骄纵的脾气,面对张十四娘的时候,居然会有这么好哥哥的举动,萧悟都觉得挺难得的……   张岱毫不犹豫的白了萧悟一眼,态度十分坦然的强调道:“这可是我看着她从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慢慢长到这么大的亲妹妹!”   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和平日里都不怎么有时间在一起相处的兄弟姐妹,孰轻孰重、孰近孰远,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说的也是。”萧悟点了点头,还深有同感的看了萧燕绥一眼。   萧燕绥:“……”并不想理他,哪怕萧悟说得其实也是实话,哎!   张岱的目光落在了萧燕绥只扎了一个马尾的头发上,有些诧异,还有些嫌弃,“六娘,你这算是个什么打扮?”   ——便是出了家的女道士,莫说平日里的模样,恐怕就在她们穿着一身道袍时佩戴的道家头观都不会这么单薄素淡。   在张岱的眼里,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玉所制的簪子发饰便已经花样繁多,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在阳光下更是闪得令人几乎睁不开眼。那些手艺好的首饰匠人,更是能将金银箔片抽丝做出花来,种种复杂精湛的工艺简直难以描述。   “我觉得挺好的,”萧燕绥一歪头,微微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我就喜欢这样。”   “……”张岱显然没法理解萧燕绥的喜好和审美,明明她的衣服披风好像都挺正常的,怎么就偏偏不喜梳各站漂亮的发饰,更不喜欢佩戴任何簪子饰品呢?   几个早就熟识的人站在一起说着话,张十四娘又一直站在她的哥哥张岱的伸手时不时的探头出来,旁边还有两家的护卫仆从都在,一时间,聊到兴头上,张岱、萧悟和萧燕绥自然也就没太把注意力放在刚刚一直都乖巧的站在旁边拉着她哥哥衣摆的张十四娘身上。   结果,这才稍不注意,意外便发生了。   张十四娘本来抓着张岱的衣服躲在他的身后,张岱也没在意,相当纵容的任由自己的妹妹扯来扯去,结果,冬季低温,河岸边上的泥土也被冻得偏硬,小孩子自己跑跑跳跳的玩着,一个不小心踩到某个凸起的土块上,土块突然碎了,小姑娘脚下一滑,身子趔趄着往后摔倒的时候,原本抓着张岱衣摆的小手上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根本稳不住自己的身形,偏偏她的位置又一直都在张岱的伸手,旁人根本来不及伸手拦着,随着“啊”的一声惊恐的尖叫后,小姑娘便直接从河岸边上摔倒翻滚着掉到了河里。   霎时间,岸边站着的这几个人脸色全都白了。   “婉婉!”张岱几乎是本能的就要往河水里冲,他身边的那些护卫仆从也俱是被骇得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这种寒冬腊月的天气,河水冷得刺骨,便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人掉进去,恐怕都会染了风寒生一场大病,更别说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孩子了。   尤其,这会儿还是唐朝,没有后世的抗生素,便是在不愁医药的贵族人群之中,风寒也是能要人命的症疾。   水里正淹着一个呢,萧燕绥哪还能再让他也跳下去,知道自己伸手肯定拉不住张岱,说不定还得被他的冲劲给带飞出去,萧燕绥干脆心下一横,直接抬腿绊了张岱一下,趁着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的时候,才又伸手扶了一把。   萧悟就在萧燕绥身边,刚好把萧燕绥抬腿绊人的动作尽收眼底,一时间头都大了,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概是场中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一个了,萧燕绥毫不犹豫的将摔倒在地的张岱扔给萧悟之后,已经动作飞快的接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快步冲到了河岸边上,抓住披风的一角抛向了张十四娘。   冬季的河道,比起汛期水量定然会少上几分,张十四娘刚刚落水又是在河岸边上,掉的位置并不是很里面,所以,这一小片区域的河水其实并不是很深。再加上,张岱今天是带着妹妹出来看花灯的,夜里本就更冷,张十四娘身上裹了好几层暖和的衣服,整个人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刚刚掉下去的时候,一时半会儿的,冰冷的河水还不至于将她全身的衣服浸透,从脖颈、袖口处容易往里面灌水倒是真的。   人在落水的时候,求生欲望和极致的恐惧双重所致,本能的就会拼命挣扎,随便让她抓到碰到一个漂浮在水面的东西,也会下意识的死命抓紧。   所以,张十四娘在河水中惊恐挣扎的时候,伸手碰到了萧燕绥扔过去的披风,自然是本能的双手握紧,宛如抓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萧燕绥悠着手上的劲,尽量匀速平稳的将小姑娘拉了过来,以免这边骤然一个拉力,使得披风从小姑娘的手里挣脱。   等到人靠近岸边之后,都没等萧燕绥伸手,自有护卫伸直手臂,一把将张十四娘从水里拉了起来。   一群护卫仆从刚刚就被惊得团团转,若是遇到敌袭,他们倒是心里有谱,碰见这种意想不到的意外事件,反而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便是人已经被救上来了,依然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燕绥动作麻利的将由于惊吓而失声大哭的张十四娘最外面已经被冰冷的河水浸得湿了一多半的衣服扒下来扔到一边,摸着她里面的衣服并不是那么湿透了之后,才猛地回头,冲着那边翻滚着也乱成一团的张岱和萧悟吼道:“披风拿过来!”   张岱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来,手指发着抖就要去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不过,这会儿远比他冷静的萧悟,手上的动作自然会更快一些,三两下已经脱掉了自己的披风,冲过去披在了张十四娘的身上,待到小姑娘被厚实温暖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了之后,萧燕绥这才示意身边的人把还在哽咽着、哭得直打嗝的小姑娘扶起来。   慢了两步的张岱一瘸一拐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妹妹,“婉婉,婉婉你没事吧!”   萧悟拍了拍张岱的肩膀,建议道:“赶紧回府吧,熬些姜汤驱寒,十四娘今天真是遭了老罪——”   旁边的仆从闻声便要去取燕国公府的马车,然而,不等萧悟一句话说完,萧燕绥已经断然否决道:“回什么回,直接就近找户人家,先给十四娘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多喝点姜汤驱寒,这会儿朱雀大街上都人挤人的,别说是马车了,就是直接走人都一时半会儿根本挤过不去!”   萧燕绥平时不声不响的,只是自己主意大,但是轻易不去干涉别人,可是,真要遇到事情的时候,她的话语间条理清晰,令行禁止、丝毫不容旁人置喙的气势便也出来了,甚至还带着几分独断专行的强势意味,一时间,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去反驳她半个字。   张岱就要抱起妹妹,萧燕绥微微拧着眉,有些担心他刚刚走路一瘸一拐的别是崴着脚了,自然是直接命一个护卫接手抱着人,最后甚至就连张岱,都是被护卫给强行背过去的。   萧悟抬头张望了两下,确定了最近的一户民居的位置之后,立即一马当先的带路。   找到正门后,院中却并无动静,想来也是出门去天街灯市赏灯了。   根本不容那住户拒绝,便有护卫强行弄开了门锁,只留了两个人守在外面,萧燕绥想了下,还吩咐了两个护卫,一个回燕国公府上送信,一个去找郎中来。   剩下的一大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涌了进去,找水找锅,点柴烧水,切了干瘪的生姜,在灶台上实在是翻不出糖来了,便先用水煮上,希望等会儿十四娘能忍着喝下去几口别吐出来…… 第45章   等到张十四娘身上有些潮湿的衣服全部被换掉, 身上也暖和过来,张岱轻轻摸了摸妹妹的手和小脸蛋, 觉得小姑娘的精神头还算好, 而且,这会儿有哥哥陪着,刚刚的慌张恐惧情绪也已经渐渐换了过来, 虽然一双水润的眸子看上去还有些泪眼汪汪的,不过至少,小姑娘已经不会本能的颤抖和抽噎了。   “没事了,没事了,婉婉别怕, 哥哥在这里。”张岱轻轻的拍着妹妹的后背,一直陪在她身边竭力的安抚她。   张十四娘因为刚刚的惊吓和挣扎, 也有些疲惫不堪, 靠在张岱身上,不一会儿,眼皮便垂了下来,有点迷迷糊糊的似乎要睡着了。   萧燕绥直接起身, 朝着屋外的灶台方向问道:“姜汤呢?”   刚刚那个煮汤的仆从立刻也站起身来,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歇, 忙道:“来了来了, 马上就好。”   萧燕绥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便发现,拿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里, 所有切碎了的姜末已经全都被人用筷子小心翼翼的挑了出去,可见其做事之精细,只剩下一碗热汤,带着些极浅的生姜的颜色。   对于这种堪称有些不合时宜的讲究,萧燕绥嘴角微微一抽,不过想着反正刚刚小姑娘又是洗澡又是换衣服的,其实也是这会儿才刚刚缓过来,这边慢点倒是也不算太过。   “端进来吧。”萧燕绥淡淡道。   那个仆从连忙点头,捧着那只瓷碗端了进去,因为怕瓷勺放在碗里会烫手,所以,那个仆从是把勺柄单独递过来的。   没让那些仆从动手,如今也是十四五岁少年模样的张岱直接自己伸手,接过了那碗姜汤,用手背略略试了下温度,才用勺子轻轻的喂到了张十四娘的嘴里。   小姑娘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自然也就没想那么多,哥哥端着勺子把东西喂到了她的嘴边上,小姑娘自然就张开嘴轻轻的喝了一口气。   然而,可以用于驱寒的姜汤本就辛辣,尤其煮姜汤的那个仆从还没有在灶台附近找到糖,于是,这么煮出来的一锅东西,莫说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便是大人,尝在嘴里,恐怕也要觉得,味道堪忧。   被那股子又烫又辣的姜汤辛辣味刺激到,张十四娘差点一口吐出去,本就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里,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小姑娘使劲的摇头不肯喝。   张岱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低头自己长了一勺子,顿时也不禁皱起了眉。   “等一会儿吧,”萧燕绥轻声说道。   看到了张岱的表情,自然知道,这碗东西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下肚的,毕竟,它不仅仅只是味道难喝,那种辛辣的刺激感,本身就让一些人觉得吞咽困难。   张岱闻言,倒是稍稍放下了手里的碗和勺子,却是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燕绥。   萧燕绥的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不过,里面的内容却让小姑娘差点一下子哭了出来,“过一会儿,姜汤的温度稍凉一点之后,你让她直接一口喝下去就好了。”   长痛不如短痛嘛=v=   “……”张岱端着那碗姜汤的手指不自觉的轻轻抖了一下,就一下。   萧悟则是单手拖着下巴,虽然没吭声,不过,对于自家妹妹某些时候这种堪称理所当然的凶残,他见过的次数要比偶尔一起出来玩的张岱要多多了。   张十四娘自然也听到了萧燕绥的话语,微微有些错愕的看向了萧燕绥。   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萧燕绥则是冲着她,充满善意和友好的微微笑了一下。   小姑娘顿时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着被子靠在哥哥张岱的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萧燕绥身上的气势太吓人,即使她并没有走过来帮忙,在哥哥张岱的柔声安抚下,张十四娘还是哽咽着一口将那碗难喝得让人想吐的姜汤一口气给咽下去了,虽然喝完之后,小姑娘直接就忍不住的哭出来了。   张岱把碗筷扔在旁边,忙不迭的开始哄妹妹,却怎么也哄不好。   不过,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张十四娘之前落水的时候又明显的被吓到了,这会儿,止不住的哭了一会儿之后,在张岱的安抚下,小姑娘很快便哽咽着睡着了。   窗外的天空中似乎有烟花绽放,还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萧燕绥从座位上起身,自言自语般的随口问了一句道:“也不知道郎中多久能过来。”   张十四娘还趴在张岱的怀里,微微阖上的大眼睛旁边,还带着些微的泪痕,张岱生怕再把妹妹吵醒,便不敢有哪怕半点动作,只是视线,倒是向着萧燕绥那边扫了一眼。   稳稳坐在旁边的萧悟倒是轻声回答道:“外面的街上人群众多,走路本就艰难,更何况,附近的医馆里面,那郎中也未必会留在家里,也可能出去赏花灯了。”   知道萧悟说得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张岱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不过嘴上却依然还是一字不说。   萧燕绥也没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只是站起身来,长长的马尾披在身后的衣上,一头长发宛若流泉。   “我出去看看。”萧燕绥简单道。   萧悟点了点头。   夜里的风似乎更冷了,萧燕绥的身上这会儿也没了披风,直接抱着手臂走到走到院子里,同外面一直守着的那两个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话,目光自不远处拥挤又热闹的人群中一扫而过,很快便转身走了回去。   “三弟?”李文宁的手里正提着一盏灯笼,见到李倓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一下,不由得轻轻唤了他一声。   “没事。”李倓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刚刚不过是惊鸿一眼,不过,这户院子门口刚好挂了一对儿灯笼,两个护卫都站在灯笼下面,萧燕绥出来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虽然是微微侧着身子,从李倓这边,却是刚好借着暖红色的灯笼映照,清楚的看到她的半张侧脸。   这些年来,东宫和徐国公府是素来没有走动的。   太子李亨乃是国之储君,可是,越是如此,他的没一点微小的举动,都很容易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玄宗也未必会有多信任他的情况下。   至于萧嵩,他都这把年纪了,已经在开始盘算着,等自己的长孙萧恒这次科举之后,稍微起来了,他就正好也直接顺势退下来了。   虽然唐朝是群相制,宰相的名额一直都有好几个,可是,萧嵩这么一个只占着地方还不管事、人老成精的家伙,都在宰相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坐了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给其他人一些机会了嘛……   兰陵萧氏乃是绵亘近千年的顶级门阀望族,就是在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只要自家子弟出息,李唐皇室的下一位皇帝是谁,都不妨碍他的朝堂之上,有萧家人占据一席之地。萧嵩又颇得玄宗宠信,除非他是傻了,否则,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主动和太子党站在一起,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当的,且不说最终能够成事的几率,便是好不容易真的成了,还有被卸磨杀驴的倒霉鬼呢,那些人还能和谁说理去?   看到萧燕绥的身影很快便转身又回了院子里面,一时间,李倓的心中几乎是充满了困惑不解。   那个小院子看起来,很明显就是普通的民居,这种地方同萧燕绥之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有任何联系。   至于院子门外站着的那两个护卫,也和周围的环境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李倓倒是并不怀疑,那两个护卫应该是同萧燕绥一行的……   李俶则是笑道:“听说河边的这条街上,今年也被人挂满了花灯,花灯的光影映在水里,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我们也去瞧瞧。”李文宁心生好奇。   李倓倒是没说话,不过,却是同兄长、阿姊一起朝着河岸边走去。   不过这会儿,比起赏花灯,站在河边的一些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却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一桩意外。   “刚刚可真是惊险极了,冬天河里的水冷得刺骨,小孩子掉进去,便是被人及时捞上来了,也得去掉半条命啊。”   “也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好好的上元节,出来看个花灯也能出这种意外,家里的父母那里受得住……”   “哎呦,还有谁刚带着孩子过来的,都多盯着点,上点心,可别不小心落水了。小孩子又不懂事,哪里知道这些危险。”   便是萧燕绥、萧悟和张岱一行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了,依然有人在津津乐道的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李倓心中微微一动,念及萧燕绥刚刚出现的那个民居距离此处并不远,便主动开口问了一句,“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到这是又有哪家出身不凡的小郎君询问,那几个正在八卦的人也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刚刚张十四娘落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提及小姑娘很快便被另一位十几岁的小娘子救起来的时候,周围听着津津有味的看客们,也都跟着轻轻的舒了口气。   也有人担忧道:“这么冷的天气掉在河水里,小孩子身子骨也弱,若是染了风寒,恐怕也是……”   不过,这话一出,自然也有人忍不住的感慨着笑骂道:“看人家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仆从护卫,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这些人家家里孩子养得金贵,什么郎中、名药人家找不来?若是有哪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冬天的落水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刚刚那个小姑娘有的是人操心,咱们还担心个甚……”   “说的也是。”有人微微一哂,笑道。   凭着那些路人零零碎碎的谈论,李倓几乎已经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即使没有任何人明确的说出了萧燕绥的相貌特征,可是,李倓却依然十分笃定的相信,刚刚那个救人的人,应该就是萧燕绥了。   只不过,李倓也不觉得,萧燕绥把人救下来之后,还会留在那处院子里一直细心的陪着,除非,那个落水的小姑娘萧燕绥一早就认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旁边这几个普通人还在慨叹的讨论着刚刚的事情,不消多想,便也知道,落水的那格小姑娘家世身份想来也并不一般,如此一来,她和萧燕绥认识这件事也就有谱了。   李文宁和李俶也听这些人谈论起刚刚的意外来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听说小姑娘获救的事情后,更是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   并且,因着这么一个意外的小插曲,李文宁也就收敛了想要去河岸边看花灯投影的心思,只是从挂着花灯的街上慢悠悠的走了一圈,远远的看着河水里微波荡漾时,略微闪动的灯笼的倒影,偏巧今夜浓云压城,昏暗的天空中无星也无月,河水中倒映着每一盏灯火,便仿佛星河倒倾,满天星辰也都随之坠落在望不见尽头的无垠水面中……   不远处的小院里,大约是去赏灯的主人家迟迟没有回来,不请自来、鸠占鹊巢的萧燕绥、萧悟和张岱等人也一直都安静的等在这里,谁也没有再提今晚本是想要在天街灯市上赏灯玩耍的事情。   至于和几位同窗好友约好了在茶楼中会面的萧恒,依旧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只是,他出门前便特意告诉了萧悟和萧燕绥自己的行踪,结果,这么久都不见自家的弟弟妹妹找上来,在和同游好友谈笑间,萧恒也时不时的往茶楼的门口方向瞥过去一眼,竟是有些微微的纳闷不解了。   “萧三郎?”旁边一位学子轻声试探着问道:“可是约好了还在等人?”   不等萧恒开口说话,旁边立即有人帮忙宽慰,笑着说道:“天街灯市上,人流拥挤,抬眼望去,尽是摩肩接踵,若非提早出门,想要去哪里,恐怕都有得磨蹭了!”   此言一出,自然引来刚刚都在人群中拥挤的大多数人心中的共鸣,众人纷纷感慨,今夜热闹,路不好走,便是等到后半夜,那些路边的小摊贩都会一直摆着卖东西,这般热闹怕是要等到明日的早市方才结束……   萧恒也笑道:“倒是不曾事先约好,只是略微提了一句,告诉了他们,今天这里的文会可谓不容错过。”   其他的学子听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只道:“定是出来得晚了,所以不小心被挤在半路上了。”一时间,言笑晏晏,与有荣焉。   萧恒听了,也只是微微笑了笑,却在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是那两个小家伙扎堆自己玩得高兴了,干脆就忘记这一茬了?忍不住的腹诽完之后,萧恒自己面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却不掩失落的轻轻“哎呀”了一声,还有点无可奈何的苦笑着摇摇头道:“可不是么,他们今晚若是赶不及,就真是可惜了……”   ·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从河边的那条街上离开后,恰好又要经过刚刚的那户民居,也是凑巧,之前回燕国公府上报信的那个护卫,这会儿也已经回来复命了,与之同时过来的,则是还有另一个护卫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拎回来的一个郎中。   李文宁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在看见门口放着的那辆豪华的马车后,却不由得心中一动,微微睁大眼睛,略带愕然的开口道:“那是燕国公府……姑母的马车!?”   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宁亲公主处,也是李文宁少数几个可以随意拜访出入,却不会惹人侧目的地方。   李文宁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兴奋,“难道姑母今日也出来赏灯了吗?”   “这倒是不稀奇,”李俶轻轻的笑了笑,“今日阿耶不是也出门来看灯了吗?我记得听人说起过,便是圣人,早些年也曾亲自前往天街灯市赏灯的。”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李文宁主动提议道。   李俶刚要点头,李倓却轻轻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劝道:“刚刚落水的人,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乃是姑母的小女儿,燕国公府上的张十四娘。”   李文宁和李俶同时一愣,想起刚刚在河边时听那些人说起来的事情,这会儿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自然也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窍。   刚刚那些路人互相念叨八卦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的提到了落水的小姑娘的阿娘,如此想来,也就不难猜出,今日带着张十四娘出门赏灯游玩的,应该是他们的表弟张岱了……   念及此处,李倓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了,刚刚萧燕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几年间,燕国公张说和徐国公萧嵩似乎依旧没什么交情的模样,可是,因为裴氏和宁亲公主合得来,两人之间也互相走动,所以,彼此双方倒是也会按照年节送上些年礼。当初,张十四娘抓周的时候,李文宁亲自去了,正好便看到了裴氏也在场,并且,一直同姑母宁亲公主坐在一起,想来便是两个人投缘了。   像是张岱这么个长安城里出了名的骄纵性子,他身边靠谱的朋友,主要就是同他年龄相仿的萧悟、萧燕绥两人了,这件事不说众所周知,至少也绝对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了。   “明日,文宁你亲自去燕国公府的姑母那里,看望一下小表妹吧。”最终,李俶做下决定道。   李文宁点了点头,道:“我省得。”   定好了明日再去看望不慎落水的表妹张十四娘,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自然便是悄悄的离开了这处,并未惊动任何人。   也是凑巧,离开了这条街后,李倓他们三个拐到了旁边邻着的一条街上,结果,在前往崇仁坊的路上,隔着不远的地方,竟是又一眼瞥见了他们的父亲、独自出游的太子李亨。   太子李亨似乎还有些心事,眉宇不展,面色凝重。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默默的对视了两眼,都有些面面相觑的意味,李文宁小声道:“需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不知道……”李俶一时之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倓眼尖,突然瞥见一个人从路边的店铺里出来后,便径直朝着太子李亨走过去,待到那人走到灯笼下面,能够让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李倓立时便低声开口道:“看那里——”   李俶和李文宁同时抬头,太子李亨的嫡妻、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他们三个,可是全都认得的。   默不作声的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个人谁没没有再开口,但是在心里,却是默契十足的达成了共识——太子李亨说是单独出游,明显是早就和韦坚约好了要商谈要事。   这个节骨眼上,傻子才去主动上前打招呼招人膈应。   结果,偏偏因为人群密集,李倓和李俶、李文宁三人还没来得及悄无声息的退走,便清楚的看到,韦坚只和太子李亨略微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而后,混在人群中举步艰难的三个人,就又看到了韦坚同刚刚大败吐蕃后归京的大将皇甫惟明走在了一处。   这两人相约是要去哪里夜游,李倓、李亨和李文宁没有再跟上去,自然不得而知,可是,就这么一晚上的功夫,先是太子李亨见韦坚、然后又是韦坚见皇甫惟明,这里面若说是没有什么门道,恐怕,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俱是出身东宫,对于这种堪称微妙的政局变换,都有着自己的忖度和考量。一时间,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三个人的脸上,却是谁也轻松不起来了。   太子李亨的储君之位,从第一天起便是众矢之的。   此前,李亨一直谨小慎微,出身东宫的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从小到大,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   可是如今,皇甫惟明的突然回京,就如同一滴沸水掉在了表面平静的油锅里……   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还让人不得而知,可是,油花沸水四溅的危险,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第46章   因着张十四娘部甚落水的意外, 等到张岱主动告辞,先陪着受了惊吓的妹妹回燕国公府后, 萧燕绥和萧悟对视一眼, 也从那户民居里走了出来。   他们兄妹两个的披风,一个之前为了将张十四娘拉上水,直接扔在河里了, 一个裹在了张十四娘的身上,这会儿自然也没得穿。   刚刚在屋子里站着说话的时候还不显,等到萧燕绥和萧悟出来站在门外,被夜间的冷风吹到身上之后,不由得浑身一个激灵, 总算是想起来,他们两个刚刚究竟是忘记什么了。   兄妹两个默默的对视了一眼, 萧悟双臂抱在一起, 和萧燕绥商量道:“六娘,你觉得,怎么办比较合适?”   萧燕绥也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意,略微挑了挑眉稍, “要不咱们也直接回家?”天街灯市,虽说每年仅有一次, 不过, 看了几年之后,萧燕绥的兴致其实也远非当年那么大了,完全就是应景一样的出来凑个热闹, 不玩也没什么。   “……”萧悟面露迟疑之色,大概是还有些舍不得。   萧燕绥也不催他,只是朝着身边的护卫示意了一下,分出一个人来留在这处民居这里,等到主人家回来之后,总要把银钱还给人家——动了人家屋里面的灶台生姜这些虽说好像用不了几个铜板,但是,就这么被人破门而入,总得有点精神损失费不是?最重要的是,之前张十四娘落水后,燕国公府上的护卫也着急,直接就把这户人家的大门都给弄坏了,除了最基本的补偿之外,好歹得给人家再重新装个大门吧……   “马车上暖和些。”萧燕绥瞅着萧悟,倒是轻轻的笑了笑,“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备用的衣物。”   萧悟顿时眼前一亮,“走,过去瞧瞧!”   萧悟和萧燕绥两人虽然是从家里走着出来的,而且,主街上人群拥挤,马车根本不便同行,可是,考虑到为了回去的时候,四处走动了一晚上,估计早就累了,马车这种东西,肯定是要仆从驾着跟上来备用的。   萧燕绥和萧悟一起,上了同一辆马车,桌案上还摆着一壶一直在炉火上温着的热茶,宽敞的座位上铺了好几层柔软的垫子、靠枕、甚至还有一床薄被。   萧燕绥直接拿了一个暖手的袖炉,先塞给了萧悟,然后又把另一个直接捧在手里,多捂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也都被烘得重新暖和起来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总算是活过来了。”萧燕绥忍不住小声吐槽道,古代的冬天,似乎整体就比后世更冷一点。   萧悟也舒舒服服的靠在了马车里,提议道:“我们去三郎说的那间茶楼?”   “行啊。”萧燕绥点了点头,知道萧悟是想要去凑热闹,不过反正她是无所谓,而且说实话,就算裹着披风在外面走动,身上虽然不冷,可是,冷风吹在脸上,其实同样不太好受,这会儿握在暖和的马车里,至少感觉上就舒服多了。   萧悟稍稍一撩马车的帘子,淡淡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又放下帘子,坐会到马车里面,笑道:“那个茶楼可是在主街上,猜猜我们要走多久?”   “不知道。”萧燕绥回答得干脆利落,堵车的时候问行程这种事,反正让她猜她是肯定猜不出来。   在马车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浑身都暖和过来之后,萧燕绥甚至还微微眯起眼睛,忍不住想要打个盹。   街上周围的人群几乎是凝固的,马车时停时动,就连一开始还在不停的和妹妹萧燕绥说话的萧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赶车的那个护卫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五郎,六娘,到了。”   “嗯?”萧悟顿时精神一振,伸手推了推抱着手炉正在走神的萧燕绥,“回神了,到了。”   “啊,好。”萧燕绥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又眨了眨眼睛,这才同萧悟一起,从马车上下来。   因为有着不少才子文人之前就约好了定在这里聚会,是以,这间茶楼里今夜的客人数量倒是众多。   只不过,这会儿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比起之前最热闹的那会儿,好些人都已经各自告辞离开出去赏花灯了,所以,当萧燕绥和萧悟上楼去的时候,萧恒那一桌上,便只坐了一个他,和另外一位看着有几分面善的年轻人。   能让萧燕绥和萧悟同时觉得眼熟的人,无他,肯定是在哪家的聚会上碰巧遇见过的人了。   萧恒倒是终于笑了出来,看着萧悟和萧燕绥一路走过来,便笑着招了招手,道:“我还道你们两个今日可能不来了呢!”   说着,萧恒还主动向桌上另一人介绍道:“舍弟萧五郎、舍妹萧六娘。”   “路上人群拥挤,乘马车过来的,所以反而耽搁了些。”萧燕绥随口回答道,这会儿还有外人,她自然不会随意提起之前张十四娘落水的事情。   萧悟看了萧燕绥一眼,也跟着点了点头,两人随即便在旁边坐下。   萧恒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指了指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年轻公子,笑着解释道:“这位是京兆杜氏的杜五郎。”   萧燕绥和萧悟俱是微微颔首,笑着算了个招呼,虽然心中略微有些不解,之前从没听说过,萧恒和京兆杜氏的五郎有过什么交情,而且,两人应该也不是同窗,今日他们两个怎么会坐在一起?而且,萧恒居然还主动给双方都互相介绍了一番。   紧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让萧燕绥和萧悟两人惊愕了,因为这位初次见面的杜五郎,居然还主动拿出了两份见面礼!?并且,将礼物递给萧燕绥和萧悟的时候,还口称的“五弟、六妹。”   萧燕绥点了点头,向杜五郎道了声谢之后,把见面礼收下了,然后轻轻的给了萧悟一胳膊肘,让他别愣神了,既然萧恒自始至终都没拦着,那么,这个见面礼应该是可以收的,虽然萧燕绥也不明白,现在这究竟是哪一出……   大概是萧燕绥和萧悟脸上的表情都太明显了,杜五郎的神色间竟也露出了几分腼腆之意,求救似的看向了萧恒。   萧恒这才笑着说道:“杜五郎和三娘订了亲,三娘他们过几日便从兰陵过来了。”   萧燕绥和萧悟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虽然对于这位排行第三的堂姐,因为以前几乎从没接触过,除了“萧三娘”这个大家都用的称呼外,萧燕绥甚至都没能立刻想起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有着这层姻亲关系,难怪杜五郎竟然会和萧恒坐在一起。   萧恒会一直留在这里,也是觉得,自家的弟弟妹妹都出门来赏花灯了,不可能不过来找自己,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要等这么久,并且,还和杜五郎碰个正着。   突然就碰见了三个未婚妻的娘家人,对于杜五郎而言,今天晚上坐在这里的压力也是挺大的,多亏了萧悟和萧燕绥年龄都比他小,自然也就不会主动追着他劝酒或是拿着他打趣,总算是让杜五郎稍稍一些松了口气。   等到天色更深,看看时辰,杜五郎也主动起身告辞之后,还坐在桌旁的萧家兄妹三个,才互相对视一眼,然后各自起身。   “时间这么晚了,还去看灯吗?”萧悟不太确定的问道。   萧燕绥倒是悠然自在,瞅了萧悟一眼,提醒道:“咱们两个没披风,外面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回马车上。”   萧悟“哎”了一声,“那我也一起上马车吧!”   萧恒从刚刚就注意到了萧燕绥身上的衣服,看上去似乎略显单薄了,直到这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弟弟妹妹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感觉到的那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是什么回事了——他们两个进来茶楼之后,谁也没有解下披风交给护卫仆从的动作。   萧恒仔细打量了萧燕绥和萧悟一圈,没觉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偏偏两个人的披风居然都不在,联系着他们两个刚刚来的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萧恒就是再迟钝,也能猜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他一向心细如尘……   轻轻的转了转手中的茶盏,萧恒声音反而放轻,继续问道:“怎么回事?”   萧悟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旁边的萧燕绥已经直接道:“回去说吧!”   萧悟听了,也跟着舒了口气,笑道:“也好。”   萧恒见状,自然不再多问。   片刻后,兄妹三个人从茶楼里出来,看到自家的马车就在旁边,萧恒转过头来瞥了萧悟和萧燕绥一眼,干脆道:“夜里风冷,别玩了吧!”   “哦。”萧悟多少有点失望。   萧燕绥倒是不以为意,径自上了马车,然后冲着萧恒、萧悟招了招手,“里面暖和,上来说话。”   车厢十分宽敞,他们三个坐在一辆马车里,依然丝毫不显拥挤。萧燕绥继续捧上来自己的手炉,然后好奇道:“哥,你刚刚说,萧三娘过些天会来长安城,是为了和杜五郎成亲一事吗?”   萧恒点了点头,“听说这桩婚事倒是早就定下来的,只不过,因为双方家里舍不得,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年才终于选了个好日子,打算完婚了。”   顿了顿,萧恒又补充道:“他们会直接住在家里。”   “这样啊……”萧燕绥点了点头,反正徐国公府占地面积大,别说是过来暂住一段时间的亲戚客人了,便是家里人,其实还不是一个人一个院子逍遥自在,天天吃饭都未必在一起,对于萧燕绥来说,萧三娘一行来了,也根本就碍不着她什么,自然无须在意。   相较之下,反而是萧恒这几日就要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了,也不知道时间究竟在前面还是后面,便瞅着他认真的问道:“会不会打扰到你?”   “无妨!”萧恒笑着摇了摇头。   萧燕绥这才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嗯,那就行了。”   萧悟抱着靠枕,看看萧燕绥,再看看萧恒,听他们两个说完之后,才终于开口道:“这下子,家里可热闹了。”   “也未必。”萧燕绥随口说道,外面似乎又有烟花炸开,她便轻轻的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结果,向外望去的时候,烟火没看见,倒是正好和李倓的目光对上。   萧燕绥一眼就瞥见了,在李倓的身边,还有李俶和李文宁兄妹两个,并且,看李倓刚刚脸上的表情,还带着几分严肃凝重,可真不像是和兄长阿姊一起高高兴兴的出来赏灯的。   萧燕绥略一挑眉。   借着头顶上挂着的几个灯笼的柔光,李倓自然也敏锐的捕捉到了萧燕绥脸上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   李倓抿了抿嘴唇,没有说些什么,甚至没有去提醒身边的李俶和李文宁,反而是露出了一点笑容来,那张精致的面孔上,便瞬间如同大地回春、冰雪消融般,平添了几分春意盎然的生动。   只不过是一刹那的视线相交,李倓冲着她微微颔首示意,只不过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刚刚的冷肃和沉静。   萧燕绥随即也神色如常的放下了马车的帘子,重新抱着手炉稳稳的坐在马车里,听萧悟还在念叨着今日都没来得及去看几个地方的遗憾。   虽然正月十五这夜,长安城是解了宵禁的,不过,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街上的行人数量,依然还是渐渐少了些,至少,萧燕绥兄妹三个坐在马车里的时候,终于感觉不是慢慢挪动,而是赶着马车稳稳当当的走起来了。   等到回到家里之后,因为还有困惑未解,萧恒便同萧悟一起,都先去了萧燕绥的院子。   今晚没能跟着萧燕绥一起出门赏灯,于是,阿秀便一直忙活着等到现在,看见萧燕绥终于回来了,阿秀本来神色一松,结果,却又惊讶的发现,萧燕绥这会儿身上没裹着披风,并且,萧悟和萧恒竟然也都跟了过来?   “准备点热的喝的东西。”看见阿秀,萧燕绥随口说了一句,便带着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一起去了自己的书房,三个人一起坐下之后,萧燕绥才开口解释道:“我和三郎遇到了张岱和她的妹妹,张十四娘。”   萧恒点点头,笑着揶揄了一句道:“然后你们四个一起去玩了吗?”即使他自己也明知道,萧燕绥和萧悟都不肯在外面说起这件事,肯定是有别的缘由。   萧燕绥瞅了他一眼,特别简单直白的一句话总结道:“张十四娘不小心落水了。”   “……”萧恒顿时错愕的睁大了眼睛,“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阿秀正好端了几杯喝的过来,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微微一顿。   “意外而已,河边的泥土块碎了,小姑娘脚下打滑,不小心就摔了下去,不过很快就救上来了,应该没什么大事。”萧燕绥从阿秀端过来的托盘里拿过杯盏和汤匙,看了一眼,貌似是用红枣煮的牛奶,透着一股细腻的甜香,她一边将其分给萧恒和萧悟,一边简单的说道。   萧恒点了点头,手里捏着勺子,又道:“这件事还没和阿娘说吧?”   萧燕绥“嗯”了一声,道:“还没来得及呢,今天太晚了,明早再说吧?”   萧恒道:“也好。”毕竟这会儿已经是三更半夜了,他们三个才从外面回来,尚且不觉得困,至于今日便是出去赏灯,肯定也一早就回来的裴氏,估计都已经歇息了。   略微喝了两口红枣牛奶之后,萧恒和萧悟旋即起身,萧燕绥没穿披风,怕冷,干脆就只把他们两个送到了书房门口,然后看着萧悟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之后,反而忍不住的笑了出来,“我这里有披风,让阿秀拿给你。”   “哎……”萧悟点点头,立刻又钻回了萧燕绥的书房里,感叹道:“夜里风可真冷。”   独自一人站在院中的萧恒平静的斜了这个弟弟一眼,微微眯了下眼睛。   ·   翌日一早,从儿女处得了消息的裴氏,自然是一边往燕国公府上送帖子,一边已经准备好要出门去看望一下。   虽然萧燕绥说了,张十四娘应该没事,不过,裴氏却是知道,大多数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哪里有自家宝贝女儿这种万事不以为然的洒脱劲。   萧燕绥当年被绑架险些出事,一个小孩子自己逃回来之后,伤得那么严重,都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吃该喝,半点不愁,自此之后,所有的萧家人都知道了,萧燕绥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放在别的小孩子身上,便是昨天一切处理得及时,张十四娘有幸并未被冻着乃至得了风寒,可是,受到了这么一场惊吓之后,小孩子回家再大病一场,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这么想着,裴氏干脆又让自己身边的婢女,去萧燕绥的院子那边,从她那里寻了件式样也比较合适的小摆设,打算一并带去燕国公府给宁亲公主。   小孩子受了惊吓,别的不好说,宁亲公主也知道萧燕绥早先的事情,自然也就认同,萧燕绥身边的东西,肯定镇得住……   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的萧燕绥,听裴氏一脸理所当然、振振有词的同她讲的时候,还有些目瞪口呆。   一直等到裴氏都乘着马车出门了,萧燕绥还难以理解的摇了摇头,又溜达回了自己的院子,开始在自己的院子里鼓捣大型玩具。   ——整个徐国公府的占地面积就大,萧燕绥虽然只住了一个院子,可是,她那个院子的面积同样也不小。最近这段时间,萧燕绥比较热衷于搞点稍大一些的玩具或者是健身设施,花园边上适合晒太阳赏花喝下午茶的秋千椅、十厘米高的梅花桩这种都是最基础的了,她还给自家养的小土狗做了个矮滑梯,反正平日里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她接下来打算再弄个跷跷板和太空漫步机出来,唉,每天都闲得要长毛了……   ·   正如裴氏所料,张十四娘虽然没有被冻着,可是,回家之后,依然还是直接就病倒了,小姑娘受了惊吓,梦里都会突然哭着惊醒,可把张岱和宁亲公主给心疼的当晚谁都没能睡着。   裴氏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宁亲公主的面上略带几分憔悴之色,不用问也知道,孩子都是的当娘的心头肉,宁亲公主又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儿,肯定是守着十四娘守了整整一夜。   “你就在十四娘身边,陪着她也睡一会儿,”裴氏柔声劝道:“有你一直在她身边,十四娘也能睡得安稳些,你也能养足些精神。”   张十四娘如今才五六岁,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对母亲本就十分依恋,她也不需要宁亲公主一直睁着眼守着她,只要小姑娘能看到自己的母亲,即使是睡着的,也会一样的安心。   ——像她自己的亲闺女萧燕绥那样,除非累得实在是睁不开眼睛直接趴下了,否则的话,受不了任何人睡在她旁边的小姑娘,毕竟是极少数,裴氏默默心道。   宁青公主点了点头,柔声笑道:“嗯。”   说着,她又道:“都还没去谢过六娘,”宁亲公主的语气感激,十分温柔,“九郎同我说了,昨日多亏了六娘和五郎都在。”   “九郎以前不是也帮过六娘?”裴氏听了,不由得莞尔,“他们小孩子之间的交情,也都不是一年两年了,哪里用得上咱们操心。”   在裴氏的耐心劝说安抚下,宁亲公主的心情也不像是昨天那会儿,一直绷着了,放松下来之后,自然也就觉出疲惫来。   裴氏见状,也不多做叨扰,将自己特意拿过来给十四娘压惊用的、萧燕绥屋子里的常用摆设留下,看着宁亲公主也累得要睡着了般,方才轻舒了口气的转身离开。 第47章   这日晚上, 萧燕绥用过饭之后,正牵着小土狗一起, 在花园里慢慢悠悠的散步。   她自己的院子这几天被她给弄成了施工现场, 莫说是在院子里散步了,便是小土狗,担心它被还没彻底弄好的木头砸到, 萧燕绥都让人把小土狗的窝搬到了她的书房外间,正好冬天外面的天气也冷,长大了的小土狗聪明乖巧,一直都又安安静静的窝在那里,从不吵人。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刚刚过去, 今天才第一天回去书院读书的萧悟才到家,都没等得及先回自己的院子里换身衣服, 便已经一脸兴奋和震惊的突然冒了出来, 一个劲的冲着萧燕绥挥手,“六娘,来这里!”   “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一副表情?”萧燕绥虽然不明所以, 却依然还是牵着小土狗一起走了过来,“哥哥?”   “我今天在书院里的时候, 听人说了一个消息。”萧悟和萧燕绥走在一起, 寻了个没有人的地方,还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两眼,然后才小声说道:“六娘, 你还记得寿王妃吗?”   “不太记得了,”萧燕绥回答得干脆。   萧悟忍不住挑起了一边的眉毛,看向自己妹妹的眼神顿时有些无言以对起来。   萧燕绥默默的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顿了顿,琢磨了一会儿,认真想了一下,又突然改口道:“啊,我突然想起来,出家做了女道士的那个,我记得,寿王妃的道观好像是和万安公主在皇宫里的道观挨着的,是吧!”   “万安公主早就从兴庆宫搬出去了。”萧悟提醒道,继续瞅着萧燕绥,一脸的无奈。   萧燕绥点了点头,“嗯,这个我知道。”当时她还苦思冥想了一番,万安公主为什么会突然离开皇宫,只是,这其中的原因却仿佛一直都是个秘密一般,无人说得清楚。   并且,自从万安公主离开皇宫之后,也不知道是因为上次丢脸丢得太大了,或是因故出宫后学乖了,还是其它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什么的,萧燕绥这几年都没再碰见过万安公主。   万安公主如今人不在皇宫里,萧家这边也是始终都有意无意的远着万安公主,于是,万安公主自然也就很难再有什么机会搞出些幺蛾子来了。   萧悟突然拍了拍萧燕绥的头,又道:“我今天要说的事情是有关寿王妃的,你提万安公主做什么。”   萧悟毫不怀疑,自己这个妹妹会记得寿王妃,没准还是因为她当初和万安公主做了邻居……   “哦,你说!”萧燕绥配合的改口,虽然在她的概念里,一直都觉得,如果寿王妃和萧家似乎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关心她的事情呢?   萧悟乜斜了自家这个好奇心说旺盛也旺盛,说不旺盛又特外漠然的妹妹一眼,然后才压着声音小声说道:“圣人今日便下诏让寿王妃杨氏还俗,并且,欲要接她入宫中,册封杨玉环为贵妃。”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燕绥还在忍不住的琢磨,寿王妃杨氏不是寿王李瑁的妻子吗?当初她出家做女道士的时候,萧燕绥还腹诽过,玄宗让儿媳妇出家的逻辑,反正她是搞不懂,为窦太后祈福,感觉,就算是让寿王李瑁去也比让寿王妃去靠谱一点吧……   在这种情况下,联系到萧悟刚刚所说的,玄宗这会儿又让寿王妃杨氏还俗,然后册封为贵妃,弄清楚这几个人的关系之后,萧燕绥几乎都被惊呆了。   愣了一会儿之后,她才猛地缓过来,然而,回过神来后,萧燕绥的第一句话,却并非是为了表示惊叹,而是下意识的追问道:“你刚刚说,寿王妃杨氏,叫什么名字来着?”   “杨玉环……”这个名字听起来挺寻常的啊,萧悟不懂,杨氏的名字难道在萧燕绥看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成?   =口=杨玉环???   萧燕绥:卧槽!!!   心情太过激动,萧燕绥愣是差点没忍住的叫出声来。   看到一贯冷静的妹妹脸上,脸色竟是变了又变,萧悟都被她给搞蒙了。   他也是今日在学院里,碰巧听到几个同窗说起这件事来,才听说了玄宗和寿王妃的这件事。   萧悟稍微一向,也能猜到,自家祖父萧嵩那里,肯定是一早就心里有底,知道这回事了,同理父亲萧华,母亲裴氏,说不定,兄长萧恒也都知道。   偏偏,如今,萧悟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可是,不同于对当初的萧恒乃是长子,萧悟身为次子,上面又有一个靠谱的大哥顶着,就算他慢慢长大了,大人们还是会下意识的把他当做小孩子……   所以,萧悟在学院里从同窗处意外的得了消息之后,并没有和父亲母亲他们说,而是过来找和他一样被当成小孩子,但是性格上却有点人小鬼大的萧燕绥了。   毕竟,这种难得的稀罕事,就是要一起分享着八卦,才有意思嘛……   唯一一点出乎萧悟意料的地方在于,萧燕绥的反应,可不是单纯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而是一种,仿佛一种诡异的微妙。事先,萧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萧燕绥竟然会是这么一副表情。   “六娘?”萧悟忍不住轻声问道。   “杨玉环……”萧燕绥心情复杂的喃喃着重复了一边前寿王妃的名字。   杨玉环作为寿王妃的时候,萧燕绥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可谓是一无所知,如今,杨玉环即将被玄宗封为贵妃了,再结合着这个熟悉的名字,萧燕绥总算是想起来了。   ——这个历史人物,即使作为文科废柴,萧燕绥她也是听说过的啊!   ——大名鼎鼎的杨贵妃啊!   不过杨贵妃此前竟然是玄宗的儿子寿王的王妃,这一段,萧燕绥却是第一次听闻就是了……   “你怎么还在走神呢……”萧悟瞅着萧燕绥,有些困惑和不解。   他本以为,自家妹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和他一样震惊,然后,互相感叹几句,然后大家就可以散了,各回各屋去休息了。   偏偏,萧燕绥的反应根本不按他预测的那么来,如今,萧悟又被萧燕绥给弄得一头雾水了。   “我震惊啊!”萧燕绥看向萧悟,实话实说道。   史书中记载的、有名有幸的人物有很多,但是,能够让人耳熟能详的,却是相当少的一部分了。尤其是对于萧燕绥这种上学的时候接触到的历史信息就比较少的理科生,她平时自己对文史类书籍也没什么爱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她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历史人物,怎么也得是国民度非同一般的少数那几个了。   萧悟又拍了拍她的头,评价道:“看着不太像。”   萧燕绥白了他一眼。   萧悟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笑了出来,然后小声叮嘱道:“哥哥告诉你的这件事……嗯,别和阿娘他们说。”   “我知道。”萧燕绥干脆的点了点头。   若是被裴氏等人知道了,萧悟居然拿这种事情和她来八卦,她大概会没什么事,可是萧悟,估计就得挨收拾了,毕竟她这会儿年纪还不大。   “那我先回去啦!”萧燕绥从来说到做到,这方便萧悟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去吧!”萧燕绥冲着他摆了摆手,小土狗也兴奋跟着“汪呜”了一声。   因为骤然得知这么一个大消息,萧燕绥连遛狗的兴致也没了,满脑子都是杨贵妃原来最初竟然还是玄宗的儿媳妇这种毁三观的消息。   至于寿王李瑁,真人如其名啊这是……   萧燕绥忍不住嘴角一抽。   萧燕绥牵着小土狗的绳索直接又折返回了自己的书房,将小土狗的绳索解开,看着它乖巧的趴在了自己在书房外间的小窝里之后,萧燕绥则是自己进了书房里间,让阿秀给端了杯热茶过来,一边走神一边寻思着相关的事情。   比起萧悟这么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单纯少年想的,其实,萧燕绥的心思比他活泛多了……   这次玄宗的圣旨,说是让杨玉环还俗,然后又进宫,可是,之前的这几年里,杨玉环还顶着寿王妃的名头,就是出家了,她可是也一直居住在皇宫中的。   如今,玄宗连纳前儿媳入宫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了,并且,一入宫就直接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位——自从玄宗废后之后,便是同他青梅竹马、多年专宠的武惠妃,也只是一直顶着贵妃的名头,位比皇后罢了,还是在武惠妃离世之后,才被追封了一个皇后的名号而已。   这几年的时间也不断了,兴庆宫的后宫里,似乎也是一直都没什么新人冒头,再加上,当初寿王妃出家的时候,没有在别处寻个道观,而是非要在皇宫里重新开辟一处道观,这么一联想的话,只能说,玄宗根本就是早有心思了。   如此一来,萧燕绥就还不信了,杨玉环之前在皇宫里出家做女道士为窦太后祈福的这几年里,能和玄宗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萧燕绥的手里随便握了支笔,笔尖落在纸上,就这么漫不经心的随便勾划着。   甚至于,她还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当初让她也颇为在意的,万安公主突然出宫在道观居住一事。   说来也有趣,当初,还是寿王妃的杨玉环出家做女道士的时候,她的道观竟然被设在了兴庆宫里,完全可以说是,比照着之前为睿宗祈福的万安公主来的。   万安公主出家不必离宫,寿王妃出家,自然也不必去道观中过清苦日子,正好还能和万安公主搭个伴……   至于后来,晚安公主反而要离宫了,萧燕绥突然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该不会是,玄宗和杨玉环在一起的时候,正好被住在隔壁的万安公主给撞破了吧!   虽说,玄宗当年既然敢这么干,那么,他显然就是完全不怕此时被人所知的。如今,杨玉环还俗便被纳入宫中为贵妃的消息出来,也足以证明玄宗的心思魄力了,就是,和被他要求出家的儿媳妇私会,再被出了家的受宠亲女儿看见,这场面,还真是怎么想怎么有意思……   说不准,还是万安公主养气的功夫不够,然后自己主动提出出宫的事情了,省得她就住在杨玉环隔壁,实在是,有一就有二,撞见的时候太容易尴尬……   ·   玄宗欲纳杨玉环为贵妃的事情,在朝堂之中究竟掀起了怎样的暗潮汹涌,除了萧悟也没其他人会主动和她八卦,平日里不爱出门做客的萧燕绥自然是不得而知。   不过,杨玉环被接入皇宫——虽然她原本就是在皇宫之中的——之后,册封为贵妃的仪式还为进行,大概是所有人里心情最为复杂的寿王,倒是在他的王府之中,先行迎来了自己的新任王妃韦氏。   因为弟弟寿王要迎娶新任王妃,并且,这位新王妃还不能简单的算是继室,咸宜公主收到消息后,自然是再次从洛阳城中赶回了长安城中。   作为玄宗最宠爱的一个女儿,得知玄宗竟然要册封杨氏为贵妃之后,咸宜公主这会儿的心情实在是复杂,以至于,她在进宫拜见过玄宗之后,甚至罕见的没有留住在皇宫之中,而是寻了个要帮弟弟寿王处理亲事上的琐事的理由,直接出宫去了寿王府。   顾念着杨玉环原本的身份,玄宗对于咸宜公主如此“热心”于寿王李瑁的亲事,反而是乐见其成的,甚至还颇为细心的叮嘱了两句之后,才让人送咸宜公主出宫了。   玄宗此举,究竟是有心安抚补偿寿王李瑁,还是暗示他赶紧迎娶新任王妃,至于旧的那位,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过去了,大家全当无事发生,便是咸宜公主和寿王李瑁本人,一时之间也无法辨别清楚,更遑论是朝中的其他人。   只是,不管怎样,寿王李瑁迎娶新王妃的事情,在这些天一直都心神恍惚的咸宜公主的帮忙操持下,还是很快便被排上了日程。   ·   冬日的天空放晴了没几天,便又是一阵扑簌簌的小雪,从灰蒙蒙的云朵里落了下来。   裹着披风的萧燕绥本来还挺有闲情雅致的在自己院子里的秋千椅上坐了一会儿,旁边的藤编桌上则是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热茶,虽然在冬天的室外,这点温度,用不了一会儿,就得尽数散去了。   这次的雪并非是六角雪花,而是一个个融化之后又冻上的小冰粒子,萧燕绥伸手把披风后面的兜帽一扬,松松垮垮的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毛绒绒的柔软滚边直接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唐朝这会儿的女子,绝大多数都还是会梳着各式好看的发髻的,好看的头发造型太占地方,披风上的兜帽自然也就要随之大一些。   像是萧燕绥这种,为了图舒服省事,顶多扎个马尾,免得吃饭的时候长头发掉到碗里,平时在自己的院子里,经常就这么随意的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于是,正常大小的兜帽,到了她的脑袋上,那边缘直接就垂了下来,几乎都要遮住眼睛了。   萧燕绥也不在意,随便往脖子旁边的方向拽了拽,确保兜帽不会遮挡视线之后,她还更喜欢这种能遮挡住小半张脸的,挡风,暖和!   “明天便是科举考试,怎么偏偏今天突然下了一场雪。”萧燕绥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自言自语般的念叨了一句。   阿秀站在旁边,轻声说道:“看这天色,雪应该下不大,想来不会耽误三郎明日的考试了。”   萧燕绥摆了摆手,道:“我先去哥哥那里转一圈,然后等下直接去阿娘那边蹭一顿饭。”   阿秀立即点头应下,示意一个婢女将秋千椅处萧燕绥用的茶盏收了,然后便跟在萧燕绥的后面,顶着扑簌簌的小雪粒子往院子外面走。   雪才刚刚下了没一会儿,路面上连一层白色都未铺上,好些雪花甚至才一落地,便直接化成了水,带着一股湿气浸染在砖石的地面上。   萧燕绥沿着长廊绕到了花园,一路直着穿过去后,头也不回的过了通往萧嵩和贺氏所居的主院的拱门,十多年了,萧燕绥也丝毫没有要去拜见祖母贺氏的习惯,甚至于,就连萧燕绥院子里的婢女仆从,时间长了,也都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非萧嵩找她有事,否则,萧燕绥是绝对不往贺氏的院子那边走的。至于贺氏,谁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萧燕绥到的时候,萧恒正在屋子里随意的翻着书。   “六娘?”看到她,萧恒那张五官英俊、神态温和的面孔上,立刻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来,他从容不迫的放下书,起身走到妹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会突然过来,冷不冷?”   “还行,外面下雪了。”萧燕绥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自己的披风交给了婢女,顺手接过暖手的袖炉,然后,一点也不客气的在暖和的塌上坐下,这才继续说道:“明天你要考试,我来看看你。”   萧恒扑哧一乐,也跟着走过来,站在萧燕绥面前笑道:“担心哥哥明天的考试?”   萧燕绥抬头瞅了他一眼,“那倒是不至于。”   因为萧恒要参加科举这件事,萧燕绥之前还特意找人问过这年头科举的相关事宜。然后,萧燕绥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唐朝这会儿的科举,和越来越严格、也越来越折磨人的后世还不同。   卷子不糊名这是其一,考试的过程中,允许带指定的几本书,等同于开卷,这是其二,并且,考试过程中,邻座的几个人,如果大家都比较合得来,小声讨论两句的话,也未尝不可,这是其三。至于最重要的其四,则是在于,开考之前,这些考生们,一般都会将自己得意的文章、诗赋等物,传送至考官等人的手中,先得点印象分。   说白了,唐朝这会儿的科举,其实就是先面试,后笔试,笔试还是比较自由的开卷,并且,除了考生自己在开考前努力去考官面前刷脸之外,考生的亲戚朋友、师长名家,也会去和考官递个话。   类似于什么,“我知道谁家的那谁,文采不错,我觉得,他可以当状元的!”   然后考官就可以告诉他,“另一家的谁谁,差不多已经定下是状元了,金榜前三都已经有了人选,实在是没名额了,要不第四名吧?”   当然了,对于萧恒而言,唯一的一点问题在于,今年这次的主考官是李林甫,而李林甫一向忌惮萧嵩。   只不过,萧嵩不管事的时候多,所以,他们双方之间的争斗还真不算凶狠,远不如太子李亨被李林甫围攻时的惨烈,李林甫和萧嵩暗中争锋,更是从来不曾摆到过明面上便是了。   甚至于,萧嵩之前还特意私下里过来,抚着自己那一把美髯,优哉游哉的安抚自家嫡长孙道:“李林甫这么多年一直都忌惮的是我,阿翁我年纪也大啦,我觉得,他应该也能猜到,等你出仕之后,过不了两年,阿翁也就打算向圣人请辞了,他傻了才选在这会儿为难你呢!”   萧嵩当年就是个暴脾气,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没人惹他,所以才一直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李林甫没准还巴不得主动把萧家的小一辈先拎起来,然后才能看着萧嵩这个老不死的为了家族计,主动致仕,回家养养花种种草的安享晚年……   大家虽然是政敌,可是,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争权,都是门阀世家出身,闭着眼睛数一数,没点亲朋故交的才是少数,谁还不知道谁啊,能够兵不血刃,谁还真想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萧燕绥喝了口茶,暖和过来之后,才有些忧郁的瞅了萧恒一眼,坦然道:“我倒是不担心你考试,就是有点不放心,你明天在考场会不会冻感冒……要不先喝点姜汤或者板蓝根?”   萧恒:“……”   他就知道,自家妹妹的想法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第48章   萧恒定定的看了自家妹妹一会儿, 然后笑道:“无事。”   “嗯。”萧燕绥点了点头,只能指望考场里的环境能稍微好一点了。   不过, 想着唐朝这会儿的科举毕竟和后世还不太一样, 虽然说是各自答题,但是,应该也没有把人关在阴暗狭窄的小单间里的习惯, 并且,邻座的互相说个话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相对宽松的环境下,考生应该也不至于太难熬……   “我那里有羽绒服--大衣,等下让人给你送过来。”萧燕绥冲着萧恒, 托着下巴认真的说道。   让她自己做衣服,她是肯定不会的, 不过, 穿越到萧家之后,最大的一点好处,大概就是她也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张一张嘴往下吩咐, 自然就会有婢女仆从帮忙办好。   就比如羽绒服这种东西,最基本的原理很简单, 就是因为气体对热不具有较好的传导性, 于是,利用蓬松的羽绒服中形成的不易对流的空气,来隔绝身体周围和外部冷空气之间的直接对流, 从而保持身体周围的温暖。   其实,如果是密闭气体或者真空的双层塑料,反而会具有更好的保暖效果,只不过,完全不透气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是相当不舒服的,除非是在南极洲这样的极地条件下需要专门的防寒服一般情况下,冬季保暖的衣服还是更注重保暖和舒适透气的双重协调。   而且,比起别的东西,羽绒服这种东西的材料也是相当容易取得的。   厨房里其实每天都少不了鸭子或者鹅,长安城外的庄子里,这种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就更多了,萧燕绥说她想要细密的鸭绒或者鹅绒的时候,自然会有人精心挑选出最柔软细嫩的部位,清晰干净之后才送到她的手上。   至于羽绒服的制作图纸,萧燕绥不是裁缝,自然不知道具体的布料裁剪方式--反正都有现成的裁缝绣娘。   萧燕绥只是那么比划着,先要用两层细密的软布缝出衣服的形状来,可以参考冬季的棉袄,只不过要稍微宽松一下,然后,在这件衣服的两层布中间将鸭绒鹅绒全部填充好,为了避免鸭绒鹅绒全都挤到一起去,还得把夹层里面已经拍得松软的鸭绒鹅绒均匀的固定成一个个大约边长三寸的大方块,避免每个方块里的鸭绒鹅绒互相攒动。   具体的制作方式,萧燕绥一概不管,她就要一个最后的结果。   等到这么一件比起棉衣要轻飘飘许多的羽绒服出来时,阿秀等人还都有些不信,这件衣服虽然看上去很厚,可是,中间全都是空的,那些鸭绒鹅绒平时都是蓬松的,稍微伸手一压就扁下去了,这样一个玩意,真的能保暖?   其实,比起强行知道原理然后让那些裁缝绣娘们弄出来的羽绒服,关于保暖这件事,萧燕绥的第一反应,其实还是暖贴,同理一次性的蒸汽眼罩、野餐用的自加热饭盒等。   这些东西,无非都是些自发热材料,并且,考虑到放热时的相对稳定和防止烫伤的考虑,反应时放热较为剧烈的材料肯定是直接否决的。   像是后世最常见的一些,就是利用一氧化碳和铁高温高压下反应,生成羰基铁油状物,然后在经低压分离,得到的羰基铁粉。羰基铁粉则可以同空气中的氧气、水分反应,然后在相对缓慢的反应过程中持续放热。   只可惜,就以萧燕绥现在手上的这些山寨实验器材,她实在是弄不出靠谱的暖贴来,相比之下,萧燕绥其实觉得,如果不怕考试过程中一直想上厕所的话,还不如多喝点热水姜汤,然后弄个大点的成了热水的茶壶当做暖手宝也行,就是里面的热水得勤换着点……   其实,萧燕绥手里那件刚刚做好没多久的羽绒服,她本来是打算明日一早,萧恒去考场的路上再塞给他的,免得他因为觉得这件衣服实在是有点奇装异服而扔在家中。   不过,萧燕绥后来也想着,也不知道明日一早,萧恒究竟会几点出发,与其明天早上紧赶慢赶的强迫中奖,还不如今天晚上先提前和萧恒说好了呢。   羽绒服这种东西,暖不暖和的,谁穿谁知道=。=   萧燕绥言语间说得极为笃定,萧恒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轻笑着揶揄了自家妹妹两句,“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做衣裳了?”   说一千到一万,也不如直接让他上手试试。   念及此处,萧燕绥直接一扭头,看向阿秀道:“去把我那件羽绒的大衣拿过来。”   阿秀微微一怔,“现在?”   萧燕绥点了点头。   “婢子这就去。”阿秀冲着萧恒和萧燕绥的方向行了行礼,立即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其实,说到羽绒大衣的名字的,按照萧燕绥的吩咐干活的那些裁缝绣娘其实也念叨过几句,明明就是鸭绒鹅绒,却偏偏要说是羽绒。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门阀世家的大户人家,一贯讲究雅致,鸡鸭鹅这类嘎嘎叫的家禽身上的绒毛,比起“羽绒”两个字,好像的确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看到萧燕绥的反应,萧恒也不由得愣了愣,旋即惊讶的笑道:“六娘,你还真给我准备了东西?”   “嗯。”萧燕绥继续点头,虽然仍旧是单手托腮,一脸忧郁的模样。   “小姑娘这么愁眉不展的做什么?”萧恒揉了萧燕绥的脑袋一把。   “没事。”萧燕绥摆了摆手,“明天考试,我也不说别的了,你别冻着,别生病就行了。”   别的问题,甭管多大,那都还有萧嵩操心呢,她就不多这个事了……   兄妹两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将那间羽绒大衣取回来的阿秀脚步匆匆的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   “三郎,六娘,衣服取过来了。”   萧燕绥没吭声,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来,冲着烘衣服的箱笼的方向指了指。   阿秀明白萧燕绥的意思,立刻将羽绒服外面包裹着的布帛取了下来,然后又动作麻利的将衣服放在箱笼上面略微烤了烤,确保刚刚在外面一路沾染的寒气都散尽之后,才送到了萧恒的面前。   萧恒伸出一只手来,拎着这间看上去格外蓬松厚实的衣服,阿秀试试的松手,到了手里之后,萧恒才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略微惊讶的表情,“这么轻?”   冬天世家子弟身上惯常的皮裘大衣,没别的特点,为了暖和然后压风,就一个字,沉!   萧燕绥慵懒的单手托着下巴,她自己没有试衣服换衣服的喜好,不过,毕竟是自己指挥下弄出来的成品,萧燕绥对于今天的成果展示,还是蛮有兴趣的,干脆直接开口催促道:“穿上试试!”   明日便是科举考试的日子了,也多亏了萧恒竟然一直有耐心陪着萧燕绥折腾,听见萧燕绥的催促之后,看着这件衣服的长度和大小,和披风相比就是稍微短了点了,他的反应倒也干脆,直接就将衣服套在了衣衫的外面,然后理了理袖子、领口。   其实,早在周代的时候,便已经有人用鸟兽的皮毛、羽毛制成的羽衣,也称毳衣,当然了,那个字萧燕绥第一次简单的时候根本不认识,还是问过裴氏才知道的。到了汉代的时候,则是有人用牦牛毛做衣服絮料,只不过,这种絮料的方法,有些类似于就是简单的将牦牛毛当成保暖的物品,做成夹层放在衣服上保暖而已,和在萧燕绥的明确要求下,让人鼓捣出来的羽绒服,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唐朝人来说,就算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公子,羽绒这种格外松软的材料,其实还是很少会用在衣服上,尤其还是像是萧燕绥要求的这种,特意把夹层里面的绒毛弄得十分蓬松。   如果是让当时的人直接动手,萧燕绥觉得,可能有很多人会下意识的将羽绒铺得密实起来,殊不知,保暖效果的好坏,其实还受羽绒之间蓬松空间的影响,而不单单只是羽绒量的多少……   看着萧恒将羽绒服穿上了,萧燕绥便坐在旁边看着他随口道:“衣服大小应该没问题,那些给家里做衣服的裁缝都知道九月底做冬装那会儿的尺寸,基本上就是照着那个稍稍放大了一点来的。”   “你可以出去吹一圈风,我觉得这个穿起来比别的衣服暖和。”萧燕绥诚恳的说道,然后又叮嘱道:“明天早上去考场的时候别忘了。”   萧恒抬了抬袖子,这种收得比较紧的袖子他是第一次在最外面的衣服上看见,不过,就像是萧燕绥说的,大概,比起那些看着便一派潇洒风度翩翩的广袖,袖子收得这么紧就是为了防止漏风吧……   萧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直接一口答应下来,“好,六娘放心便是。”   他就知道,自家这个妹妹,不但很多事情的关注点和别人不一样,而且,她的行动力还特别强,萧恒真是一点都不意外,萧燕绥最近又在院子里鼓捣出了什么乱七八糟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你都答应了,我就放心了。”萧燕绥依旧懒洋洋的坐在软塌上瞅着他,当然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放心也没用了,她现在又鼓捣不出自热材料来给萧恒揣衣兜撞上,“等下一起去阿娘那里用饭?”   “好。”萧恒点点头答应下来。   萧燕绥一伸手,将萧恒刚刚拿在手里的书拿了起来,又朝着他递了递,“你继续看书?我在旁边待会儿,不用吵到你的。”   萧恒笑道:“好。”   他先脱掉了身上的这件羽绒大衣,果然如萧燕绥虽说,十分暖和,他穿着在暖和的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竟然明显的感觉到了有些热来,明日的考场上的情况,自然比不上徐国公府,带着这件羽绒大衣进去,倒是正好用得上。   阿秀连忙走上去,从萧恒的手里接过了那间衣服,然后叠好放在了一旁。   萧恒重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然后走到书架旁,随手抽了两本书出来,送到了萧燕绥的面前,“前段时间翻出来的两本杂技,你或许喜欢。”   兄妹两个把各自手里的书换了,萧燕绥拿过来之后,简单的翻了翻,发下里面有在唐朝这个时代背景下的一下工匠技艺的介绍,顿时眼睛一亮,“嗯!”   随后,萧恒和萧燕绥各自随意的翻着书,一是无话,还是阿秀看着天色差不多了,便足下近乎无声的走出去,伸手招呼来一个萧恒院子里的婢女,令她去裴氏那里传个话,说萧恒和萧燕绥等会儿都过去吃饭。   又过了一会儿,眼瞅着等下就开吃饭了,阿秀才适时的轻声提醒道:“三郎、六娘,看这会儿的天色已经差不多了。”   “哦,对,得去阿娘那里吃饭。”萧燕绥放下书,然后又从萧恒的桌案上摸了一枚极为精致的檀香木雕纹的书签,放在了自己刚刚看到的页数之后,才将两本书一合,根本没有再放回到萧恒书架上的意思,将其交给了阿秀拿着不说,还又问了一句道:“哥,你这里还有这种类型的书吗?”   萧恒也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莞尔一笑道:“有倒是有,待你将这两本看完,再过来拿,如何?”   “不好,”萧燕绥瞅着他,特别平静淡定的建议道:“你这边,类似于这两本的书,让人抄录一份之后,直接给我送过去吧!”   “……”萧恒之前还真没机会见识萧燕绥的雁过拔毛。   半晌,萧恒反而是忍不住的哑然失笑道:“也好,就照你说的办好了。”   萧燕绥愉快的点了点头,“走,先去阿娘那里吃饭去!至于这两本,回头我让人抄录了之后再给你送回来。”   “行。”萧恒完全不和她争辩。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因为萧恒明日便要参加科举考试了,萧华和裴氏也是忍不住的一个劲的叮嘱,尤其今日还下了雪,等到天黑之后,似乎比往年科举的时候还要冷上几分,为人父母的,自然免不了便多了几分担忧。   ·   洛阳城,赵府。   夜色渐深,窗外却依然飘着雪花。   仍旧是那个寂静清幽的小佛堂中,因为赵君卓去了长安城的缘故,没了他每日过来陪刘氏略坐一会儿,刘氏这几日在佛堂中诵经的时间,反而更长了些。   刘氏身边的婢女云巧,从一早就跟着她,时间久了,主仆之间的关系也比旁人近些,便忍不住多念叨了两句:“娘子,这几日天冷,你的身子弱,更要注意着些……小郎君这几日不在家中,若是见你如此,怕是更会担忧。”   刘氏听了,这才神色间微微松动,念完了一段经文之后,方才停下手中逐一拈动的佛珠,抬起头,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轻声喃喃道:“也不知吾儿如今在长安城中可好。”   云巧适时的搀扶着刘氏的胳膊,将她从蒲团上扶起来了之后,才笑着说道:“小郎君自小便聪明睿智,身边又有老郎君派去的忠仆照应,定然无碍的,倒是娘子你呀,小郎君这几日越是不在家中,您可更得好好保重身体,等到小郎君金榜题名后,娘子还要为小郎君操持着招待客人呢!”   因为十多年前,女儿赵妧娘的身死,刘氏便活得了无生趣起来,也就是还有一个赵君卓撑着,再有,她这条命却是女儿用命换回来的,所以,刘氏才一直撑着。   就是再痛苦,再绝望,她也得好好活着,否则,都无颜去见地下的女儿……   只不过,再怎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实也会渐渐的消退。   如今,刘氏当年见到女儿身死后,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剩下的,便只有对赵家滔天的恨意,和对女儿离世的绝望……   只是,赵妧娘死的时候,赵家那些真正该死的人,也全都为她陪葬了,刘氏竟是连恨都不知道还能再去恨谁,整个人都麻了,木了,这些年,除了还惦念着赵君卓以外,她的心,也早就随着女儿一起死了。   赵妧娘的身死,在刘氏和赵君卓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伤,漫长的岁月将一切掩饰得表面平静,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于,连赵妧娘生前的模样,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仿佛渐渐变成了一道代表着过去的印记,唯独,那种完全无法自拔的伤痛,却始终还在。   云巧柔声劝道:“母子连心,娘子你在这里惦记着小郎君,小郎君这会儿在长安城中,肯定也要忍不住的挂念你的身体。便是为了小郎君,你也得保重自己才是。”   刘氏怔怔的,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裴氏、萧恒两处便各自忙活了起来,也就萧燕绥这边,还一个人在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   冬日的清晨本就寒冷,萧燕绥便是有一瞬间的转醒,待到她翻身的时候不小心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感受到外面的温度,顿时又将手收回去之后,便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胳膊好像凉着了,外面天还没亮,还在在被窝里暖和一会儿,再眯一觉吧……   等到萧华都亲自陪着萧恒出门,不怎么刺眼的太阳也终于艰难的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爬上了树梢。   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萧燕绥,换好衣服之后,没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待到洗漱之后,稍微清醒过来,这才打起精神,径自就出了院子,前往裴氏那边。   不一会儿,萧燕绥到了之后,便看到,裴氏正斜在软塌上小憩,顿时心中了然,“阿耶和哥哥都走了?”   “嗯,”裴氏点了点头,冲着女儿招了招手,同时还吩咐身边的婢女道:“让厨房给六娘再弄些热乎的饭食来。”   萧燕绥从善如流的走了过去,忍不住感慨道:“真早。”   天气这么冷的时候从被窝里爬出来,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毅力,萧燕绥觉得,这劲头,差不多都能赶得上春运那会儿凌晨三四点赶回家的火车了。   裴氏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其实她的心里也忍不住的有些担忧,只不过,并不表露出来罢了。   爱怜的把小女儿搂在怀里,裴氏轻轻的帮女儿捋顺着头发,衣角,柔声笑道:“莫说他们了,六娘你是刚刚醒过来吧,等会儿现在阿娘这里用些饭。”   “嗯,”萧燕绥点点头答应下来。   裴氏又道:“今日中午,那父子俩都回不来了,六娘若是无事,今日便陪阿娘在这里吧!”   “好啊。”萧燕绥自然是没有意见,她觉得,裴氏现在的状态,完全可以带入后世高考的时候,可能比考生还要煎熬的家长,至于父亲萧华?那个当爹的干脆直接就去陪考了……   萧燕绥能够想象出裴氏这会儿的心不在焉和担忧,以及那种并不曾宣之于口的隐隐焦虑,自然愿意在这里多陪着她说几句话,也能让她分分神。   裴氏如此,也只不过是诸多在家中担忧牵念的父母长辈的一个缩影罢了,而在考场之中,诸位考生的状态,反而显出了几分不同来。   主考官是李林甫,甭管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到,至少明面上,他非但不会为难萧恒,甚至还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正好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足可见其对萧家这位嫡长孙的照顾和用心。   毕竟,考场的温度也就这样了,有没有阳光照射到,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了。   萧恒倒是处之自若,而在他的对面,刚好能够视线相交到的人,却恰好便是赵君卓。   两人也只有在最初落座的时候,视线恰好碰见,便对视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示意,谁也不曾吭声。   还是等到开考之后,萧恒不慌不忙的答完了一份卷子之后,裹着暖和的羽绒大衣略一抬头,便愕然的发现,赵君卓正好神态从容自若的递了杯热茶过去,然后将他邻座的空卷子抽了过来,就这么低头继续写了起来。   而在赵君卓的身边,那位邻座面色一片潮红,显然是生了病…… 第49章   看到这幅场景, 萧恒虽然并未声张,不过, 握着毛笔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顿了一下。   赵君卓似乎也觉察到了对面投过来的目光, 抬起头,看见萧恒的眼神之后,竟是冲着他微微颔首, 旋即便继续低头写了起来。   一时间,萧恒甚至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赵君卓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就仿佛,似乎是他太过大惊小怪了一样。   收回目光, 萧恒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试卷之上,心中却忍不住的思索着, 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 究竟是什么人……   按理说,长安城就这么大,从李氏皇族、宗室,一直到门阀世家、官宦子弟, 同龄的年轻小郎君,萧恒不敢说自己全都认识, 但是, 那些常年生活在长安城中的人,他却大半都见过,看见了肯定会觉得眼熟。   偏偏赵君卓, 却并不在其列。   尤其,赵君卓身上的气质很突出,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达眼底,即使表现得再怎么温和有礼,却依然会给人一种孤寂落寞之感。   明明也不过是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却让人有一种暮色将垂的寂然萧索,着实让人猜不透……   萧恒觉得,若是自己此前见过他,那么,肯定不会完全想不起来,按照这个思路的话,赵君卓此人,除非是个以往从不出门的,否则的话,萧恒敢说,他定然不是长安城人士了……   一直等到这天的考试都进行到了后半场,赵君卓邻座那位脸色潮红的年轻公子总算是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醒了,”赵君卓低声说道。   “嗯……”那个脸颊依然一片病态的红色的年轻人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扭过头来,看到赵君卓正从容不迫的递过来一张卷子,看到上面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露出一点意想不到的笑意来,“你呀……”   赵君卓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把这张卷子递了过去。   之前便已经写完,只是一直都未曾放下笔的萧恒,闻声也不由得抬起头来。   之前,那个生病的人一直趴在桌上,挡住了脸,萧恒之看见了他一片通红的侧颊,却并未认出对方的身份,这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了,看到了他的正脸,萧恒自然也就直接把人认了出来,“杜二郎?”   此前已经和萧念茹定亲的那位杜五郎,乃是京兆杜氏的旁系子弟,今天这位杜二郎,却是京兆杜氏的正方嫡支所出了。   杜二郎自然也一眼就认出了萧恒,他冲着萧恒友好的笑了笑,却没忍住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脸上的潮红也再次变得明显起来。   “没事吧?”赵君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声音压得很轻,却并非低沉,而是一种如流水击石般的清越。   杜二郎回了赵君卓一个笑容,然后摇了摇头,勉强撑着下巴,竟是颇有几分洒脱的一笑,低声道:“刚刚脑子一直昏昏沉沉的,实在是睁不开眼睛,现在倒是差不多清醒过来了。”虽然因为发烧,身体依旧难受就是了。   “嗯。”赵君卓点了点头,没再劝什么了。   倒是对面的萧恒,打量着杜二郎不太正常的脸色,微微眯了下眼睛,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不过半张卷子而已,无妨。”杜二郎摆了摆手,又闷闷的咳嗽了两声,然后便强撑着拿起了毛笔。   萧恒琢磨了一下,直接拿出了几片萧燕绥之前建议他带上,没事啃两口的生姜,扔到了杜二郎的桌案上。   杜二郎呆了一呆,抬头看向萧恒,再默默的低头看着那几片生姜,嘴角一抽,然后,塞进嘴里,万分痛苦的嚼了嚼,被那刺激的味道弄得嘴里、鼻子里都是一片辛辣,浑身一个哆嗦,咽下去了,不一会儿,甚至感觉自己的腹中都如同被火烧火燎一般。   旁边的赵君卓也将杜二郎的动作掩在眼里,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终于闪过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青白交错。   当然了,更多的难以置信,还是投向了进考场的时候还带着这玩意的萧恒的。   就算被人好奇的打量了好几眼,萧恒依然神色淡定,面不改色。   等到今科的主考官李林甫亲自过来巡查的时候,自然也闻到了这股生姜的味道,他有些错愕的看向杜二郎的桌案,一大块没吃完的生姜就这么大喇喇的摆在旁边,上面还带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李林甫抓了抓自己的胡子,好半晌,才瞅着杜二郎,低声关切了一句道:“身体可还撑得住。”   额头滚烫的杜二郎点了点头——在赵君卓的无私帮助下,杜二郎是在睡醒之后才强撑着写了后半张卷子的,因为之前休息的时候,多少恢复了些许精神,就算这会儿依然还在病重,不过,那张卷子,倒是已经完成得八九不离十了。   李林甫见状,也稍稍放心的点了点头。   京兆韦氏和京兆杜氏这两个门阀世家,自汉朝时期,便有俗谚“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一言。到了唐朝时期,韦氏和杜氏所出的子弟,依然占据了朝中不少的官员职位。   京兆杜氏正房嫡系的年轻一辈,这个身份,不管杜二郎参不参加科举,都是举足轻重的……   ——说白了,唐朝虽然已经形成了系统的科举,也为寒门子弟提供了一条出仕的路径,可是,朝中的重臣要员,仔细扒拉一遍他们的姓氏,不用多想也知道,大多数依然还是出自那些门阀望族。   唐朝乃是群相制,按照常理来说,比起其他的朝代,宰相的数量确实相对的多一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纵观整个唐朝,细数一下唐朝这些宰相的身份,差不多就能发现,兰陵萧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京兆杜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闻喜裴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京兆韦氏出了十几二十来个……   再看看唐朝皇室公主的驸马、王爷的王妃,差不多依然还是那些个熟悉的姓氏。   若是有人不嫌麻烦的画个唐朝贵族人物关系图,大概会惊悚的发现,哪怕是再合不来的两家政敌之间,都能扯上不止一条或是姻亲、或是远亲的关系……   关照完在考场上不幸发烧的杜二郎的身体,李林甫又忍不住的多瞅了对面的萧恒一眼。   萧嵩的这个嫡长孙,面带微笑眉目俊朗,身上似乎穿了一件十分蓬松的大衣,看起来神态颇为舒展,应该是状态很不错了。   虽然想到萧嵩的时候,李林甫便忍不住的微微皱了皱眉,不过,面对萧恒,李林甫素来冷肃的神色间却不见丝毫严厉,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微妙的温和——越是忌惮萧嵩,他却越是不会在这种时候为难萧恒,以免给了萧嵩借机生事的机会。   早在数年前,西明寺一事中,李林甫想要借着万安公主的手,挑起萧家对太子的敌视,最后却毁在了成功逃脱的小女孩萧燕绥手里的时候,李林甫的心中便意识到了,萧嵩越是放手不管,萧家的年轻一辈,反而会越有主见。   一时间,李林甫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点长辈所特有的慈祥的笑意,关心完杜二郎不算,还又耐着性子低声叮嘱了萧恒两句之后,才终于肯转身继续往下巡视了。   萧恒表面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李林甫和萧嵩暗中不和一事,别人或许不知,萧嵩亲自教导出来的萧恒,又岂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微妙?   一直等到李林甫走了之后,他才微微收敛目光,只待回家之后,将今日的事情告知祖父萧嵩。   待到这一日的考试结束,众人从考场中出来的时候,杜二郎依然面色潮红,看脸色就知道估计是发烧了的那种蔫。   萧恒离得近,自然也就伸手扶了他一把。   刚巧,赵君卓也是相同的动作。   “多谢萧三郎了。”杜二郎病得身上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在考场上发烧睡了一觉之后,勉强打起精神写完了后半张卷子,等到考试结束之后,他便迅速的蔫了下来,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   看到杜二郎在这里强撑着同他道谢,却下意识的往赵君卓那边偏了一下,直到这时,萧恒才瞬间恍然,他虽然此前并未见过赵君卓,可是,杜二郎这两人之间,却应该是早就认识的,而且,说不定交情还颇为不错……   莫非是杜家的某个亲戚?一个念头在萧恒的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只不过,这些猜测终究做不得真,还是得找个机会问问才是。   也是凑巧,才出了考场之后,赵君卓身边的仆从便眼尖的找了过来,“小郎君!”   赵君卓神色不变,反而是问道:“可见到了杜府的车马?”   那个仆从愣了一下,才回头,很快便指了一个方向,“这边!”   萧恒适时的打趣了杜二郎一句,“你这么病病恹恹的回去,杜老夫人怕是得心疼死。”   一身生姜味的杜二郎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也是巧了,昨日还无事的,今天一早起来,便觉得头晕,还没进考场,便发起烧来,你还在这里嘲笑我……倒是要多谢你的姜了。”   萧恒居然还带着这玩意进考场,杜二郎也是长见识了。   萧恒又温和的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意的模样。想着赵君卓也在场,旁边又有旁人,终究是没有再多调侃杜二郎一句,你若是刚刚把卷子扔过来,我倒是不妨帮你写写下半张的。   赵君卓看了一眼杜府人马的方向,轻声道:“杜二郎,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帮你把人叫过来。”   “也好。”杜二郎苦笑了一下,“若非你们两位帮忙,我还真没什么力气继续往前走了。”   萧恒见状,自然是一把拎住了杜二郎,趁着赵君卓略微走开的这会儿功夫,状甚不经意的笑道:“你们两个认识?我此前倒是不曾见过他……”   杜二郎也没多想,只是随口解释了一句道:“洛阳赵氏,你平素又不去洛阳,自然没得认识。”   他和赵君卓此前在洛阳城的时候便已经认识,相处的时间不算很久,却颇为投缘,这回赵君卓亲自前往长安城中,两人又碰巧遇上了,故友见面,关系自然不错。   萧恒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洛阳赵氏,他倒是也有所耳闻,是个世家,也谈不上没落,只不过,这些年却是渐渐沉寂了。   不在长安城中,自然也就渐渐远离了唐朝的政治中心,便是东都洛阳城本身的地位非同一般,却依然免不了被渐渐排除出这个圈子的窘境。   不过,萧恒会知道洛阳赵氏,除了因为赵家祖上的名望之外,最大的原因,却是十多年前那场差点将赵家灭门的大火。   洛阳赵氏的嫡系血脉本就已经有些人员凋敝了,当时的赵家家主却又一夕之间葬身火海,当时的情况,着实令人震撼,洛阳城中所有世家纷纷为之侧目,这等消息传将出来,便是长安城中,也有不少人为之悚然一惊。   杜二郎并不知道萧恒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他这会儿因为发烧,头疼的厉害,根本是强撑着和萧恒说话。   赵君卓刚刚在考场上一个字不说,就直接帮他写卷子了,这份情谊,杜二郎肯定是记在心上了,感动之余,他也就瞬间变身成了处处为朋友着想的实诚人,他是想着,赵君卓在长安城中,人生地不熟的,除了他自己,也没什么靠谱的朋友,便是踏青游玩、聚会夜宴估计都没什么门路。   虽然他肯定会将赵君卓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可是,京兆杜氏和兰陵萧氏的人脉关系又不怎么重合,若是赵君卓还能和萧恒搭上关系,有什么靠谱的宴席聚会的,说不定萧恒也能想着叫上他凑个热闹,如此一来,赵君卓在长安城中的人脉自然也就渐渐的打开了,岂不妙哉?   听说杜二郎病了,杜家的马车几乎是横冲直撞的就匆匆忙忙过来了,赵君卓和萧恒搭了把手,将没什么力气的杜二郎扶上去之后,赵君卓要回自己的住处,自然便与他们两人别过。   倒是萧恒,因为和杜二郎还能顺路一段,索性便两家的马车一起往同个方向走了。   等到萧恒回到家之后,自然便先去了萧嵩那里,同祖父说起了今日在考场中的事情。   结果,不一会儿,因为和祖母贺氏相看两厌的缘故,一贯不轻易往这边来的萧燕绥竟然主动冒了出来,和萧嵩打了个招呼之后,径直走到萧恒身边,有些惊奇的看着自家兄长,道:“科举考试,就只考了一天吗?”   萧恒看着她笑了一下,“不然呢?”   “我不知道啊……”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她还以为,怎么也得折腾个三两天呢,结果,就一个白天的话,感觉像是白担心了啊……   萧嵩看着他们兄妹两个说话,摸了摸自己那一把美髯,也笑了笑,道:“文试之后,还有武试,不过,这次倒是与咱们家关系不大了。”   萧燕绥随口问了一句道:“一般要多久放榜啊?”   萧嵩回答道:“约莫一旬的时间,便差不多了。”   也就是十天左右,萧燕绥了然的点了点头,评价道:“还挺快的。”   “不过这几日也闲不住,”萧恒意有所指的笑了一句:“三日后,便是寿王迎娶新王妃的日子了。”   “额……”萧燕绥又忍不住想起出家的前寿王妃了,毕竟,她认识的历史人物实在是不太多。   顿了顿,萧燕绥道:“要去么?”   萧恒点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便是不看寿王李瑁的面子,这位新任寿王妃和寿王李瑁的婚事,玄宗可是看重得紧……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面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神色。   萧恒大概也没太多想,所以,并不清楚萧燕绥的迟疑,萧嵩倒是注意到了自家宝贝孙女的眼神似乎有点复杂,只不过,他一时之间也没想通萧燕绥怎么会纠结这种事情,索性便直接问道:“六娘可是有何心事?”   萧燕绥摇了摇头,口中却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不解,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前任寿王妃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这么一堆人过去祝贺,不会觉得尴尬吗?”   萧燕绥还是后来才突然想起来的,寿王李瑁、咸宜公主等人的亲生母亲可还是曾经虽无皇后之位,却有着皇后之实的武惠妃。   武惠妃的位置,其实和副后差不多,只不过,玄宗一直不肯册立皇后便是了。也是赶得巧,武惠妃当初的位分,和如今那悬而未决的杨贵妃的位置,还真挺相似的。   尤其是,细说起来,在杨玉环还是寿王妃的时候,她还亲自入宫给武惠妃侍疾,结果武惠妃离世之后,寿王妃反而留下了……   说难听点,对于寿王李瑁和咸宜公主来说,这根本就是媳妇、弟妹变小妈,这变故真是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吧!   尤其对于那几位当事人来说,恐怕说句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萧燕绥作为一个外人,这种事情即使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但是,依然还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结果现在,看玄宗的意思,分明还是有意要将寿王李瑁迎娶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大办,这思路她根本是越想越觉得有无数头羊驼狂奔着呼啸而过,只剩下满心“卧槽”了……   萧嵩听了,面上反而流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玄宗要让寿王李瑁和新任寿王妃的婚事大办,思路简直再好理解不过,说是补偿也好,说是彻底表明态度,洗清前任寿王妃的身份也好,萧嵩不用想也知道,无非就是为了在此之后,册封杨氏为贵妃铺路而已。   ——其实萧嵩也挺想吐槽的,只不过,他吐槽的点和萧燕绥不一样。   萧嵩和玄宗认识的时间久,他一直都知道,当年的武惠妃是何种的三千宠爱在一身,只不过如今,这个备受玄宗宠爱的身份,从当初的武惠妃,变成了如今的杨玉环而已。   可是,以萧燕绥的思路,她还是理解不了,唐朝这会儿,对于出家为女道士再还俗这种操作,其实还有一种认知,那边是,出家一次,便是方外之人,等到这同一个女道士再还俗之后,便和她当年的过往没关系了。   认或不认,全凭她自己,或是她的家人。   而现在玄宗的态度,摆明了的,杨玉环出家一次,如今还俗,和过往已经完全没关系了嘛,所以他可以直接册封贵妃了,满朝大臣看了场热闹,却没有人上奏抓着这件事不放,除了玄宗的态度之外,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在于,杨玉环此前已经出家做了数年的女道士,等于说前尘往事都已经洗白了,而在如今唐朝的普遍认知里,大家是认同这种思维逻辑的……   以至于,除了三观早就定性的萧燕绥而言,大家根本没人纠结杨玉环这件事。   比起关心杨玉环和玄宗的事情,大概,朝中重臣,更加关注的,还是身为两地节度使的皇甫惟明回京后,可能引起的朝局变换。   尤其是,现如今,也根本没有谁会想到,玄宗对杨玉环的专宠程度,竟然更甚于当年的武惠妃。因为杨玉环的关系,随后引起的杨国忠的起复和掌权,如今还看不出丝毫端倪。   李林甫一系的目光,仍旧死死的盯在东宫太子李亨的身上。   而私下里,太子李亨、皇甫惟明连同韦坚三人,也在密会后达成共识,皇甫惟明接连数封密奏,再三向玄宗建议,将李林甫撤职,同时又大加赞誉韦坚,试图举荐其上位……   这会儿的萧燕绥,还并不知晓,长安城中暗处的风云变幻,她只是满心卧槽的想着,寿王李瑁迎娶新任寿王妃,裴氏收到了请柬,她貌似也得去观礼? 第50章   三日后, 晴空万里,阳光温暖, 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萧燕绥一早就跟随裴氏一起, 到了寿王府。   毕竟是来参加别人的婚礼,萧燕绥也就不像是平日那般随意的散着头发或是扎个马尾,而是规规矩矩的让阿秀帮她把那一头长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然后随意的点缀了两支较为轻巧的簪子。   裴氏在马车上的时候,就认认真真的打量了自家女儿一会儿,今天这还是明显的仔细打扮过了,可是,和别人家漂漂亮亮一身锦绣华丽的小娘子比起来, 却依然显得特别的素净,素净得让人觉得有点困惑。   按理说, 萧燕绥还真不是那种天生喜欢简单朴素、性子颇有几分出尘的女孩子, 她没干过什么特别奢侈浪费的事情--除了鼓捣她那堆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的东西的时候,在日常生活中也没什么特别的讲究,虽然喜欢尝试各种饭食佳肴,却又不像是正宗的老餮般偏好此道。   偏偏, 萧燕绥穿衣服的时候,却又没了这么多的讲究, 什么颜色料子, 她似乎都无所谓,每年让针线裁缝过来量尺寸、赶制新衣的时候,让她挑颜色布料, 萧燕绥依然是没什么意见,从来任凭裴氏做主。   思来想去,裴氏依旧满头雾水。明明自家这个宝贝女儿就是在身边长大的,可是,裴氏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曾搞懂过,自己的女儿究竟喜欢什么这个问题。   索性,裴氏一边替女儿理顺了一下衣袖,一边直接轻声问道:“六娘,你为何从不佩戴那些簪子,可是不喜欢原来的样式,回头阿娘将那首饰匠人叫来,你可要自己挑选些喜欢的样式,让他们用金银宝石重新打些?”   “哎?”萧燕绥微微一愣,直接回答道:“没有啊,我都挺喜欢的啊!”   说真的,大多数女人都是属巨龙的,亮晶晶金闪闪的东西,很少会有人不喜欢。若是再有什么珍贵的宝石,光华剔透、绚丽夺目的,就更喜欢了。钻石更是如此,越大越闪,看上去越暴发户越闪瞎眼,越让人喜欢得移不开目光……   这下子,反而是裴氏闻声愣住,“你喜欢?”   “喜欢。”萧燕绥肯定的点了点头,“你给我的、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以前送给我的,我都好好收着呢!”   --就算是贵金属,由于唐朝工艺所限,依然免不了含有一些杂质,萧燕绥担心那些亮晶晶的东西被氧化生锈,保管得可精心了。   “……好好收着?”裴氏敏锐的觉察出,萧燕绥话语间的不对劲来--那些金银首饰,为什么是收起来,而不是经常佩戴出来?   “嗯”萧燕绥肯定的点了点头。别人家的小娘子对妆奁或者是首饰盒子顶多是放在绸布、名贵的木盒里装好,萧燕绥可是直接密闭蜡封、恨不得将其搞成真空状态的……   裴氏的目光落在女儿那打扮朴素的脑袋上,“为什么……不带出来呢,那些簪子首饰明明都很漂亮啊?”   萧燕绥双手交握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十足乖巧的模样,回答得十分顺溜,“都戴起来的话,头顶太沉了,而且那些首饰拉扯头发。”头皮都是紧绷绷的,还有点影响她思考。   --为什么好多科研工作者平时在实验室里忙活的时候多少都有点不修边幅?除了真是忙得没时间以外,其实,多多少少也有点放飞自我的意思,身体的状态越自由越舒适,大脑供血比较充足,思考的状态就越不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影响。   裴氏有点发懵的看着女儿,萧燕绥也一脸乖巧的看着她。   半晌,裴氏放弃的摆了摆手,喃喃道:“我大概明白了吧……”   反正萧家的女儿也不愁嫁,萧燕绥就算平素不爱打扮,小姑娘依然长得精致漂亮,只是和人家的瑰丽华美比起来,这种素淡挂的,在人群中第一眼望过去,确实不够惹眼就是了。裴氏就算嘴上从来不说,肯定也希望看到,一群小娘子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自家闺女能最出风头……   不过转念一想,裴氏又觉得,就自家女儿这点小小的爱好,她放飞起来,比起有些过于放肆骄纵的贵族女子,已经算是很克制了,这么考虑的话,裴氏也就不再纠结这些小事了,女儿怎么高兴怎么来,随她去吧!   寿王府中,裴氏和萧燕绥才下了马车,便被王府的婢女一路请到了后院的花厅中。   和寿王李瑁一母同胞的咸宜公主正在这里招待诸多女客。   大概是接连受到的打击太多了,一直精神恍恍惚惚了许多时日之后,咸宜公主也算是触底反弹,重新打起精神之后,反而再也不见之前的崩溃颓丧了。   咸宜公主今日穿了一身华美而繁复的宫装,气势磅礴却尤为绮丽,同客人说话谈笑的时候,一颦一笑间,都是从容的气度,神采奕奕,尤为动人。   萧燕绥默默的打量了咸宜公主几眼,一声不吭,跟着裴氏便安安静静的走了过来。   有了玄宗的暗示和属意,寿王李瑁这次迎娶新任寿王妃,明明都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整个婚礼的流程、排场,却根本就完全还是照着初次大婚的情况来的。   正如萧燕绥此前和祖父萧嵩、兄长萧恒闲聊时了解到的那般,这场盛大的婚礼,是玄宗对这个被自己夺了妻子的倒霉儿子的补偿,也是在用这场盛大的婚礼,表明自己的态度——韦氏嫁入寿王府,被册封为寿王妃,却绝非是以继室身份。自此,前任寿王妃的存在,便完全成了无需再提、不可言说的禁忌,最好是所有人都能主动忘了,在寿王妃韦氏之前,曾经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存在……   宁亲公主也坐在花厅之中,看到裴氏和萧燕绥到了,自然便冲着她们招了招手。   裴氏从善如流的带着女儿坐过去,先是微微含笑,语气温和的同身边几位夫人都友好的打了一圈招呼,顺带着介绍了一下自家不经常出门做客的女儿萧燕绥,然后便是压低声音,小声同宁亲公主交谈了几句。   “十四娘身体可大好了,怎么今日不见你把她也带过来玩?”裴氏压着声音近乎耳语的同宁亲公主小声关切道。   宁亲公主也小声回答道:“前段日子十四娘每天都喝了些安神汤,等到心神缓过来之后也就无碍了。今日寿王府这边的客人太多了,生人也多,十四娘的性子不同于九郎,有些腼腆害羞,若是真带她过来,也怕她玩不尽兴,反而拘谨。还不如留她在家中,说起来,我这几日都是由着九郎带她玩耍,十四娘的性子倒是开朗多了。”   听宁亲公主这么说,裴氏也就跟着放下心来,想起张岱那性格,反而忍不住的笑道:“其实,十四娘若是和九郎一个性子,反而让人放心。”   “谁说不是呢!”宁亲公主深有同感。   小郎君性子太过嚣张跋扈,在外面说不准还真会惹出些乱子来,可是,小娘子若是天性骄纵,除非是玩弄权术到了当年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个份上,否则的话,她能惹出来的祸事未必会有多大,至少,总比一个任人欺负撑不起来的绵软性子让她们这些做母亲的放心些……   ——当然了,也是裴氏和宁亲公主谁都没有想到,除了当年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这种热衷于政事的公主之外,还有万安公主那种,出家做了女道士,未曾修得几分道家的万法自然、眼界开阔,反而这些年越发钻了牛角尖,并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做事情的时候手法也越发狠毒下作的……   说到这里,裴氏忍不住的看了自家女儿一眼。   萧燕绥正垂着视线,似乎又在走神,也不知道她在琢磨着些什么。   其实,不是裴氏自夸,她觉得,自家女儿这般便很好了,不会在外面随意嚣张放肆,自然也就不会乱七八糟的得罪人,但是,为人却又很有主见,不是耳根子软的人,而且,看她身边的婢女仆从,一向对萧燕绥唯命是从,裴氏便知道,甭管自家闺女的爱好如何,至少,她驭下管事都是没什么问题的……   过了一会儿,萧燕绥听这些夫人们的聊天话题没什么感兴趣的,几个似乎是早就熟识的小娘子扎堆抱团,她也没兴致主动凑热闹,索性便和裴氏打了个招呼,自己往寿王府的花园里溜达着躲清静去了。   自己闲逛了一会儿之后,萧燕绥站在一条通往假山上的小径处,抬头琢磨着上面有没有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隐约瞥见一个凉亭之后,她也不嫌山上冷,随便叫了个寿王府的婢女,跟人家要了个暖手的袖炉,便直接抱在怀里沿着小路上去了。   凉亭里直接便是石桌石椅,大冬天的,那石头早就被冻透了,根本不能坐人,萧燕绥也不在意,站在这处,正巧还能居高临下的看见前厅一身喜服的寿王李瑁——当然了,这么远的距离,脸是看不到的,认人全凭衣服。   高处凉亭里视野开阔,心情都随之舒展了。   萧燕绥悠闲的待了一会儿,便听到,又有一人的脚步声来,片刻之后,她刚要回头,却听那声音语带惊讶道:“妥妥……?”   “是你?”萧燕绥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见李倓之后,又往后面张望了下,却并未发现总是和他形影不离的李俶和李文宁两人,不由得微微挑眉,玩笑了一句道:“又走散了?”   李倓也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   看到萧燕绥自己站在这里,本以为她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或许是有些孤单,结果,发现她的手里居然还抱着个暖手的袖炉后,李倓的视线不由得微微顿了一下——萧燕绥这般优哉游哉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比他更从容几分,什么落单没人同她玩,似乎,又是他想多了……   萧燕绥倒是认真的打量了一下李倓的脸色,然后,直接就把手里的袖炉塞到了他的手里,坦然道:“这上面有风,冷吧,给你拿着!”   “……”李倓根本就没来得及拒绝,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萧燕绥递过来的袖炉,再一看萧燕绥,她的衣服外面,本以为是点缀了毛皮滚边的地方,竟有两个能够放手的地方。   ——这两个毛绒绒边的衣兜,还是在冬衣做成之后,萧燕绥又让懂针线的婢女给她额外添上的。   没了暖手的袖炉之后,萧燕绥自然就直接去插兜了=。= 第51章   李倓看着萧燕绥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模样, 一时之间,还有些哑然, 然后, 便是忍俊不禁的失笑。   比起他来,萧燕绥就显得随意多了。   她直接走过来,站在了李倓的身边, 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稍近一些,站在一起也方便说话。   李倓则是忍不住又特意认真的打量了萧燕绥衣服上那两个毛绒绒的衣兜一眼,确定萧燕绥这般姿势确实十分舒适之后,才稳稳的握住了手中的袖炉,没有再提将其还给萧燕绥的事情。   “怎么没见你和李俶、郡主一起过来, ”萧燕绥的目光依然是往前面的正厅方向瞥的,不过, 说话的内容, 却是对着李倓。   李倓笑道:“我大哥这会儿应该在前面,阿姐在看新娘子,我自己一个人无事,便来后面走了走。”   东宫之中, 李文宁在太子李亨的女儿里排行第三,只不过, 李倓素来只是和李俶、李文宁两人交好而已, 他虽然并非只有这一个姐姐,可是,会被他一直称呼为阿姐的, 却的确是只有李文宁一人。   微微停顿了一下,李倓适时的转过头来,看着萧燕绥,同样是含笑的问道:“你呢,怎么自己一个人?”   “她们聊天的内容,有些我听不太懂,便出来躲清净了。”萧燕绥漫不经心的说道。   萧燕绥并非没有好奇心,甚至于,她的好奇心可能比常人还更旺盛一点。   只不过,对于那些夫人或者是小娘子们,随便起个话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只是听个大概,便又是惊叹又是感慨的,这种不负责任的八卦态度,萧燕绥是完全敬谢不敏的。   --都把人的好奇心给挑起来了,结果最后却说不出个是非曲直前后原委,那么一大群人就只是捕风捉影的感慨着,还弄不清究竟是真事还是造谣,那也太扫兴了。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萧燕绥又终究不是个太八卦的人。她喜欢把事情彻底弄清楚,然后心中自然会有评判,却不喜欢听话只听半截,这会让她感觉,四处传着这种消息的那些人很不负责任。   就算是看戏,也要看全套不是?否则多扫兴啊……   李倓听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有趣的地方,过去瞧瞧吗?”   “好,”萧燕绥一口答应下来,径直转身,同李倓并肩站在一起,甚至还有几分好奇的兴致勃勃道:“哪边?”   “跟我来。”李倓说着,也已经毫不犹豫的往前走去。   李倓比萧燕绥大了约莫三四岁,这会儿也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形比之成年人要瘦削几分,不过,身高骨架大致的模样,却是已经初露端倪了。   同他比起来,不过豆蔻之龄的萧燕绥,便是比以前长高了不少,如今,却依然还是五官精致却稚嫩的少女模样。   也就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明亮灵动却总是会带着几分沉吟思考之意,让人看起来的时候,似乎比她的年龄更加成熟些许。   萧燕绥直接跟了上来,走在路上的时候,还随意的问道:“你怎么会对寿王府这么熟悉?”   李倓乃是太子李亨的第三子,而太子李亨和寿王李瑁,并非一母所出的亲兄弟。   萧燕绥这么一个不通文史的理科生,因为这些年一直生活在萧家,从祖父萧嵩等人的话语中,也能辨别出来,太子和寿王这兄弟两个之间的关系,可实在是说不上好来。   在这种情况下,李倓竟然会知道寿王府哪里好玩有趣?这就有些让人意外了。   李倓倒是回答得颇为自如,“倒不是对这里熟悉,我只是此前碰巧看到过工匠所作的寿王府图纸,以及,刚刚还听咸宜公主身边的婢女说,院中有几棵果树,颇为有趣。”   “果树?”萧燕绥微微挑眉,面露几分好奇之色,“我刚刚在上面的时候,居然都没注意到这些……”   即使李倓有意放慢了步伐,因为萧燕绥这会儿比李倓还是腿短了不少,所以,走着走着,依然还是不小心便被拉下了一小段距离,萧燕绥自然是稍稍快走了两步,重新跟了上来。   李倓也一直都在关注着身边萧燕绥的情况,见状,又稍稍放缓了速度,才笑着打趣了一下,回答道:“毕竟是冬天,果树的叶子也都落得差不多了,前些天还下了场雪,树梢上或许还有积雪覆盖,哪里分辨得出是果树还是普通的林木?”   “有道理。”萧燕绥点了点头,却直接反问道:“既然都是光秃秃的树干了,那你说的,果树究竟是有趣在哪里?”   李倓这次却没有再直接回答了,而是看着萧燕绥眨了下眼睛,故意卖了个关子的笑了一下,“看到你便明白了。”   “好吧,”萧燕绥也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虽说是两世为人,可是,不管是这一世还是上辈子,萧燕绥还真不是在农村田园长大的孩子,而且,以前的时候,她也不是专门学农业、林业这些的,所以,对于植物、果树的接触了解,基本就还是局限于城市中的公园、萧家的园林,亦或者是生物教科书里的基因、遗传、扦插、嫁接、生长素、叶绿素之类的常识中……   寿王府的面积本就不算小,萧燕绥刚刚又是在假山的山顶处,这一路绕着下来,而且,连带路的时候,还有一避开了人群众多的地方,所以,萧燕绥和他走了好一会儿,才听他终于开口道:“到了,看!”   李倓的声音里并不带惊奇,却含着几分笑意。   “唔……”萧燕绥自然也一眼便看到了前面小路尽头的景象--那是一片小树林,不过,种的却并非是观赏类的树木,而是好几颗颇为粗壮的柿子树。   霜寒深秋早就过去了,柿子树上的叶片也早就随着萧瑟的秋风一起,变红变枯,因为干燥那些叶片甚至变得稍稍一碰便发出沙沙的破碎声响,然后轻飘飘的打着旋落在地上,融入树根附近的泥土里。   萧燕绥面前的这一小片柿子树,枝叶早就变得光秃秃了,只剩下了深灰色的树干、枝条,不见半点绿意。   --当然了,以萧燕绥的眼力,她能依然认出这是柿子树,最简单的原因自然是,附近这些叶片光秃秃的柿子树上,叶子没了,一个个或大或小,金红橙黄的柿子,却依然还有不少都高高的挂在枝头,也有好些已经掉落在了地面的落叶里。   寒冷的冬日里,还有几只并未远走他乡的鸟雀,正认真的啄着树梢上三两个柿子,原本圆润的柿子,自然也就在鸟喙下,变得只剩下空了的半个还挂在枝头上。   寿王李瑁肯定不会缺这么几个柿子吃,所以,他院子里的柿子树,还真的就是每年开花结果,然后长一树的柿子挂在上面等着喂冬日的鸟雀了……   这些柿子树,早在秋日里便是红遍一隅人未识。   萧燕绥正抬头盯着一个挺大个、并且还没来得及被鸟雀所啄的柿子,琢磨着能不能找根挂着布袋的竹竿把那个柿子摘下来,便又听李倓在旁边轻声解释道:“柿子树是有年景的,并且,每一棵树的年景都不一样,通常是今年结了果,明年便不会再结了,还要等到下一年才行。”   “哦!”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在生物书上看到过类似的阅读材料,并且,她记下来的内容,似乎刚要是针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就是果树的大小年吧!果树一年坐果太多,就会过度消耗养分,导致第二年是小年不挂果。”萧燕绥单手托着下巴,一边瞅着那个柿子,一边仿佛很有经验一般的深沉道:“一般可以采用适当疏果的方法,人为的将结得过密的果子摘掉,并且施肥补充养分,这样的话,果树就可以每年都连续结果了,嗯……”   突然听到萧燕绥这么说,李倓大概是有点懵,甚至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的呆了一下,下意识的问道:“是这样的吗?”   “嗯。”萧燕绥肯定的点了点头。   唐朝这会儿,其实也有一些农学的书籍,并且,庄稼地里有经验的老农往往也会有些独到的见解。   不过,其实也不仅仅只是唐朝,整个古代时期,国内的农学科学,大多都是局限于经验总结,依照以往的经验,在种植过程中,人为的进行一些有良好效果的经验性的工作,以期能够丰收。   短暂的沉默后,“果树如此,其他的庄稼是不是也是如此?”   “庄稼想要收成好,最重要的就是种子的品种和化肥的使用。”萧燕绥实话实说,虽然她不太懂农学。   李倓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萧燕绥一直都还在盯着那个柿子,甭管好不好吃,反正她肯定是想要就是了,李倓倒也干脆,直接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哎?”萧燕绥下意识的看他。   不一会儿,便见他从附近的护卫那里拿来了一柄长枪,然后抬手刚好截断了那个柿子根部的不过寸余的树枝。   李倓伸手接住了那个柿子,转身递给了萧燕绥,“给你。” 第52章   萧燕绥看看一手握着长枪站在那里的李倓, 再看看那个被他托在手心里的柿子,眨了眨眼睛, 毫不犹豫的伸手, 将柿子接了过来。   那个柿子其实很大,十三岁的少女一只手根拿不过来。   尤其它还在枝头上披着风霜冰雪挂了这么久,微微发凉的果皮早就变得极薄也极脆, 稍不小心,就会将它碰坏。   萧燕绥也不含糊,直接抽出了原本插在毛绒绒的衣兜里的双手,就这么将这个冰凉凉的柿子捧在了手心里。   “谢谢。”感谢的话语,萧燕绥说得干脆利落, 脸上还带着些礼貌的笑意。   刚刚动作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轻轻碰触, 萧燕绥一直插在兜里的手指十分温暖, 李倓刚刚虽然一直拿着袖炉,不过,袖炉里的温度也早已经慢慢散去,再加上李倓又是去取长枪, 又是捧着刚刚摘下的柿子,是以, 他的手指, 反而透出了些微的冰凉。   萧燕绥还在打量着手里的柿子,皮薄却重量十足,想来会很甜, 只不过,它一直被挂在树枝上,冻在外面,肯定很凉,直接吃掉的话,冰牙不说,保不齐还会弄得肚子疼,萧燕绥略微琢磨了一会儿,在心里暗下决定,果然,还是把它带回家里,然后放在暖和地方,弄成室内的常温状态之后再来吃吧!   --冬天的时候,她最喜欢把柿子洗干净,然后将尾巴那里挖掉,接下来,就可以捧着一整个的柿子皮,用勺子将里面的果肉挖着吃干净,最后剩下来的,都还是一张完整的柿子皮,翻过来扣在果盘里,不仔细瞧都不会发现的那种=v=   萧燕绥正心情愉快的看着这个柿子,甚至都不太在意自己一直用双手捧着它很快会觉得冷的问题了。   倒是李倓,看到萧燕绥这般模样,却是微微一怔,觉得自己刚刚带她来这里玩,又帮她摘了一颗柿子的举动,有些轻率了。   “冻手吗?”李倓将手里的长枪重新还给了附近的护卫,然后才走到了萧燕绥的身边,微微低头看着她关切道。   “有点,不过也还行。”萧燕绥一向坦诚,李倓问了,她就实话实说。   反正她身上穿的衣服暖和,手里就算稍微凉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回去找个暖和的屋子休息一会儿,自然就能缓过劲来了。   李倓见状,已经是径自伸手,复又将这颗柿子从萧燕绥的手里拿了起来,“我帮你拿回去吧,等下再给你。”   萧燕绥看了一下李倓的手指,知道他是好意,不过,拿着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东西,谁拿谁冷,几乎是必然的。   “我没事。”不等萧燕绥开口,李倓便已经主动说道。   萧燕绥略微迟疑了一下,“唔……谢谢。”终于不再拒绝。   反正李倓比她大了几岁,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身体素质大概正是最好的时候,便是稍微冻一下,可能问题也不太大?   他们两个往这边跑了一圈,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估计等会儿,寿王府和新任寿王妃的婚礼便要进行,随后便是开宴的喜酒,虽然对于这个,李倓和萧燕绥两个人都没多大的兴趣,可是,身为客人,总不好连今天前来的目的都忽略掉,念及此处,两个人自然也就并肩往回走去。   不过,半路上的时候,萧燕绥倒是又直接开口,拦住了一个寿王府的婢女,从她那里要来一块手帕,然后便兴致勃勃的凑到了李倓的身边,“来,用这个!”   李倓的手里还托着那个柿子,见状微微讶异的睁大了眼睛。   萧燕绥直接把手帕垫在了下面,然后将柿子放在了上面,手帕的四个角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稍微一系,就这么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盛着柿子的拎手。   然后,萧燕绥也没有直接将柿子和手帕从李倓的手里收回来,依然由他帮忙拿着,只不过,只是拎着一块手帕的边缘,比起捧着那个凉飕飕的柿子,手上的感觉肯定是好多了。   也不只是萧燕绥和李倓两人,还有别的刚刚在院中低声交谈的客人,随着时间的进行,也都渐渐的往正厅里挪。   结果,就在萧燕绥和李倓刚要分开,一个人去前面的正厅见自己的兄长李俶,一个打算先去暖阁花厅里寻母亲裴氏的时候,被两名贴身的婢女簇拥而来的万安公主,却正好走到了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说是冤家路窄也好,不是冤家不聚头也罢,反正,原本一身华丽宫装、尽显雍容之态的万安公主,在她和萧燕绥的目光对上的那一瞬,原本精致、而又保养得宜的面孔上,竟有一瞬间的晦暗闪过。   至于李倓,他的心中也是微微一动,毕竟,当年万安公做下的事情,他身处东宫,虽然从未言明,却也同样算是一个知情人……   “万安公主,”萧燕绥反而笑了出来。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味道,有点像是漫不经心,还有点像是不以为然,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却是真诚又愉快--除了置身其中的万安公主,估计旁人看见她这般明媚的笑脸,也只会觉得,这个女孩子心情一定很好,所以,她和人说话打招呼时,言语里都带着雀跃的轻快。   没办法,虽说事情早就过去了许久,可是,萧燕绥这几年里也确实都没和万安公主碰见过,如今再见,岁月似乎并未在这个刻薄而危险的女人脸上留下太过清晰的痕迹,万安公主依然还是如当初那么美,那么高傲。而对于萧燕绥来说,看到万安公主这高高在上的模样,她的第一反应,依然还是当年在玄都观里放炮竹烟花的经历,即使当时未能看到万安公主的狼狈模样,可是,萧燕绥依然还是一想起来就心生愉悦。   万安公主不是旁人,所以,她清楚的知道,萧燕绥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的时候,那凉薄中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却是冷到了眼底。   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本就隔着辈分,年龄也相差许多,不过是一个照面之间的交锋,萧燕绥依然笑得轻快自若,万安公主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可是,那僵硬的笑容里却也有一瞬间的扭曲。   “万安姑母。”李倓也微微颔首,主动打招呼道。   十六七岁少年的声音依然清朗,却因为他从小到大格外成熟的心性,而透着股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   李倓的声音似乎稍稍打破了萧燕绥和万安公主之间那种,彼此双方都在微笑着、却尤为危险的气氛,然而,下一瞬,万安公主看到萧燕绥和李倓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并肩站在一起,并且,李倓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颜色柔软、明显是女子所用的手帕裹着的东西,万安公主的眼神却是猛地阴沉了下来。   她几乎是又惊又怒的看着萧燕绥和李倓,那视线从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扫过,锐利如刀。   万安公主这突如其来的敌意,让原本神色淡淡的李倓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他下意识的侧过头去看身边的萧燕绥,然而,她却视若罔闻一般,精致的小脸上仍旧挂着兴致勃勃的笑容,愉快的同万安公主的打过招呼之后,便径自朝着李倓伸手,打算接过自己的柿子,然后转身绕过万安公主去后面的暖阁花厅了。   李倓当然知道萧燕绥的此举何意。然而,本来就要分开的两个人,因为万安公主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外,李倓几乎是瞬间便暗下决心,他并未将柿子交给萧燕绥,而是继续走在了萧燕绥的身边,沉声道:“我帮你拿过去吧!”   “好呀!”萧燕绥笑着点了点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比之刚刚还明亮了几分。   虽然不知道李倓的这般举动,又如何刺激到了万安公主,可是,能随手做一些让万安公主心里不痛快的事情,她反正是高兴了!   越过万安公主后,一路无话,等到暖阁花厅就在不远处的时候,在将那个柿子连同手帕一起交给萧燕绥的时候,李倓却是压低了声音,私下里用极轻的语调柔声叮嘱道:“小心万安公主。”   萧燕绥停在耳朵里,却是下意识的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倓对上了她略带惊奇的目光,只是本能的想要露出一个微笑,结果,下一瞬,出乎意料的,萧燕绥竟然并没有伸手去接柿子,而是轻轻的拉住了李倓的袖口,也不去花厅里找母亲裴氏了,而是直接把李倓往偏僻的地方拽了拽。   萧燕绥并没有太用力,事实上,以一个十三岁少女手上的力气,和一个十六岁少年相比,终究还是远不如的,只不过,萧燕绥拉住李倓的衣袖之后,他却直接就顺着她动了,根本没有挣脱的意思。   萧燕绥自顾自的拉着李倓一起,寻了个没人经过的僻静地方之后,才睁着那一双大眼睛,笑意盈盈的认真问道:“你知道?”   明明都是些许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可是,对上萧燕绥那双比星空更明亮的眼睛,李倓的心中却是一突。   当年的事情,除了宰相萧嵩,不过还是个几岁小孩子的萧燕绥,难不成竟然也知道!?   李倓的眼神里飞快的闪过一丝惊诧的神色,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开口,仿佛打哑谜一般,“你知道?”   萧燕绥愉快的笑了一下,眼睛一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他们都不知道我知道。”   李倓顿时哑然。   萧燕绥口中的这个“他们”,当然也包括此前的他。 第53章   半晌, 李倓才低声说道:“当年,万安公主的事情, 并非是什么秘密。”   毕竟, 当时的宁亲公主也置身其中,宁亲公主便是平日里看似与太子李亨关系并非十分亲密,可是, 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才是真正一母所出的情分,他们两个之间这样的关系,比什么都靠得住,如此一来,对于东宫来说, 倒是的确在那件事上暗地里获得了不少的消息。   萧燕绥这才缓缓的点了点头,李亨毕竟是东宫太子, 虽然平时, 他在朝中政局上,因为李林甫一袭的针对攻讦而显得有些举步维艰,可是,这种处境艰难, 本就是相对而言罢了。   既然李林甫努力了这么多年都还没能成功的把太子拉下马,那么, 太子李亨身后, 东宫代表的这方势力,虽说之前也都一直无法做出成功的反击,可是, 能够拖得住、稳得住本身就已经清楚的证明他们的本事了……   “谢谢你提醒我。”萧燕绥很快想通之后,笑眯眯的对李倓说道。   看她这般淡定的反应,不用多想,李倓也心中清楚,萧燕绥根本是丝毫都不意外于这件事。   沉吟片刻,李倓才忍不住问道:“此事,并非是萧相公告诉你的?”   萧燕绥点了点头,她倒是也不在意被人指出当时自己是被有意隐瞒这件事,见李倓这么问了,她也就随口回应了两句道:“那会儿我年纪也还小,大人们说事情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瞒着我。”   的确,那会儿的旧事……   李倓听了,却是忍不住的对比了一下当时的自己,以及被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派去燕国公府上和宁亲姑母问话的李文宁。   萧燕绥的年纪小,可是,李文宁那会儿的年龄,其实也不大呀……   而这,大概就是受宠和不受宠的区别了。李俶还好些,本就是长子,可是,对于李文宁,太子李亨的态度,就显得冷漠许多了。   李倓轻笑着叹了口气,然后,竟是伸手轻轻的摸了摸萧燕绥的头发,柔声轻道:“萧相公不肯告诉你,也是因为他关心你。”   “我倒是并不介意这些。”萧燕绥也笑了笑,十足的洒脱模样,“他们这么做,自然有他们的理由。”   萧燕绥未必会认可,但是,尊重其他人的决定,她还是做得到的。反正,即使祖父萧嵩他们一直都瞒着,萧燕绥依然还是一早就获悉了很多的信息,就连报复万安公主,她也更喜欢亲力亲为,而非假他人之手。   唯一一点让萧燕绥有些惊讶的地方在于,当年明明是万安公主先出手伤人的,结果,刚刚再遇,万安公主看向她的眼神却冷的仿佛要杀人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先怎么得罪了万安那位公主了呢!   李倓定定的看了萧燕绥一会儿,她的神色十分洒脱,即使带着些微的困惑,却依然丝毫不因为被萧嵩等人欺瞒而耿耿于怀。   她的性格,比他原本想象的,似乎更加洒脱大气一些。   “那么你呢?我觉得你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萧燕绥话音还没落下,前厅的方向,便传来了一阵热闹的鞭炮声--许是新娘子和新浪已经站在一起了。   那阵鞭炮的“噼里啪啦的”的声音几乎将萧燕绥所有的话语全都盖了过去,李倓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然而,他说了什么,在这嘈杂的声响里,依然也是什么都听不清楚。   还是李倓看到萧燕绥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茫然神色,心生了然,稍稍凑近了一些之后,又适当的放大了一些声音同她讲话,两个人才继续说了起来。   李倓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才轻轻的舒了口气,然后摇摇头,笑着回答道:“没什么,你别担心。”   --他只是会时不时的回想起前些天在上元灯市上的场景,偶遇的萧燕绥和张岱,这都不算什么,可是,太子李亨那夜和皇甫惟明、韦坚三人之间的夜游,再加上最近太子李亨似乎颇有干劲,然而,他越是如此,朝中的风云变幻便越发迅疾,如此一来,李倓自然就觉得有些微微的不安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她也就随口那么一问而已,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刚刚那阵鞭炮许是已经放完了,吵吵闹闹也好,热热闹闹也罢的寿王迎娶新任寿王妃的婚宴,诸多客人观礼后也纷纷落座,招待客人的喜宴总算是开始了。   萧燕绥并未继续追问,只是用一种略带忖度和打量的眼神看着李倓,过了好一会儿,想着李倓这会儿虽说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可是,他毕竟出身东宫,有些东宫的秘辛和压力,他自然也感觉得到,方才开口继续说道:“嗯……你想开点放松些。”   毕竟,东宫现在就这么个处境,萧燕绥即使并不置身其中,她也能想到其中的压力和艰难。李倓会感到不安,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李倓听了,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来。其实李倓自己也清楚,知道若是他不明说,萧燕绥估计是不会想到皇甫惟明以及太子妃兄长韦坚的身上的,只不过,这些事情他即便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可是,终究是不能往外说,便是真的任由萧燕绥猜错了,也只能是笑笑,一带而过,然后顺势转移话题道:“外面冷,我送你回去暖阁花厅那边吧!”   “也好。”萧燕绥点了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一直走到了暖阁花厅前,李倓稍稍驻足,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伸手,将之前那个柿子交给了萧燕绥。   “我先过去前厅那边转一圈。”李倓笑着说道。   萧燕绥一手拎着十字,用另一只手冲着李倓轻轻的挥了挥手,还不忘小声提醒他道:“从旁边溜进去就好,人群里那么多人,不明显的。”   李倓笑着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   等到李倓离开之后,萧燕绥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拎着那一个柿子回了裴氏的身边。   “阿娘,”萧燕绥将手里的柿子给了裴氏身边的一个伶俐婢女,令她帮自己收好。   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裴氏先伸手摸了摸宝贝女儿被冻得有些红扑扑的脸颊,然后,毫不犹豫的塞伶俐一个暖手炉给她,然后才追问道:“刚刚跑去哪里了,一直在外面冻着?”顿了顿之后,裴氏又忍不住的问道:“六娘,你从哪里找来的柿子?”   若是寿王府上的水果,柿子肯定要摆放整齐的放在托盘里的,断不会像是萧燕绥这般,竟然随随便便用一块帕子给拎过来的!   “还行,就去后院的院子里转了转,还发现了好几棵长得挺不错的柿子树,然后便有人帮我摘了一个大的。”萧燕绥笑眯眯的回答道,却绝口不提,刚刚那个好心帮她摘柿子的好心人便是李倓--毕竟和东宫太子扯上了些关系,也多亏了萧燕绥是女孩子,若是换成萧恒和李倓相谈甚欢,恐怕,还不知道要引起朝廷中怎么样的一番波动。   至于她自己刚刚又和万安公主走了个碰头,并且,万安公主脸色都变了的事情,萧燕绥并未直言,而是婉转道:“阿娘,我刚刚又遇到了万安公主,她看我的眼神好可怕呀……”   毕竟萧燕绥自己也不清楚,万安公主那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是怎么来的,所以,她自然也就没办法明确的向裴氏表示,万安公主的危险性。   可是,放着这么一个危险的潜在人物四处折腾却不管,也远非萧燕绥的本意,综合考量之后,萧燕绥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得先给裴氏示警,免得再遭了万安公主的暗算,至少要有备无患。   裴氏本就是留在这里等女儿的,如今,萧燕绥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裴氏等女儿身上的衣服都暖和起来,双手也不再冰凉之后,方才起身,拉着女儿的手一起,去往前厅道:“好歹过去打个招呼,看看热闹。”   “……”毕竟是第一次参加唐朝版的大型婚礼,对于整个婚礼的流程,萧燕绥根本就是一头雾水,自然是乖乖的被裴氏领着走。   结果,进了前厅之后,一身喜服的寿王李瑁还没看见,萧燕绥倒是又和已经站在李俶身边的李倓对上了视线。   两个人才分开没一会儿,萧燕绥本来只是想微微颔首示意的,结果,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眼神阴沉怨毒的万安公主,萧燕绥的兴致立刻就上来了,笑眯眯的冲着李倓打了个招呼不说,和裴氏解释了一句之后,甚至还主动走了过去,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话之后,才一派悠然的转回去了。   ——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般举动能惹到万安公主,可是,萧燕绥的目的明确,就是摆明了恶心她呢!   随后的婚宴上,倒是没再发生什么事情。   万安公主便是再嚣张、再阴毒,她也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萧燕绥下毒,或者扑上来咬死她,以至于,两个人就这么一个脸上带笑,兴致盎然,一个眼神阴沉愤恨,竭力压制的度过了整个婚礼的时间。   一直等到从寿王府离开,萧燕绥上了马车后,看到自己的柿子就放在案上,便又愉快的挑了挑眉。   裴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道:“看寿王今日的模样,这桩婚事,怕是并不尽然如人意……” 第54章   “哎?”听到裴氏的话语, 萧燕绥却是微微一愣,她今天光顾着想李倓的事情, 以及和万安公主找不自在了, 对于,今天真正的主角寿王李瑁以及寿王妃韦氏,却是并未太过在意。   不过转念一想, 有着前任寿王妃杨玉环一事在前,便是新任寿王妃韦氏哪哪都好,估计寿王李瑁在婚礼上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是,自己的媳妇突然变成自己的后妈这种事情, 放在什么时候都满是槽点……   就算是匈奴之类有着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传统的游牧民族,虽然经常会发生女人作为被继承的遗产而遭遇被迫改嫁的情况, 可是, 最起码那还是前任已经死掉之后的事情,人死如灯灭,虽说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也免不了会发生一些毁三观的事情, 可是,这种“继承”的假象, 给人带来的冲击感, 好歹不像是玄宗和杨贵妃这般强烈……   裴氏看见女儿一副走神的模样,只能是笑笑,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 无奈的叹息道:“你呀……”   萧燕绥略微挑了下眉毛,怀里还抱着一个暖手的袖炉,整个人舒舒服服的窝在马车车厢的柔软垫子上,随口应付道:“我看今天,咸宜公主脸上的气色倒是还好。”   上次见面的时候,那可真是一副病容苍白、弱不胜衣的憔悴模样。   这一次,裴氏却并未直接回答什么,停顿了半晌,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近乎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喃喃道:“那也是被逼得……武惠妃身死,她膝下的这几个孩子,没了亲娘照看,便是再受宠爱,又能如何呢?”   萧燕绥只听到了前面半句,不由得微微一愣,“阿娘?”   更何况,咸宜公主素来受玄宗宠爱不假,可是,对于曾经被寄养在宫外、一直等到成年之后才认回来的寿王李瑁,除去一直以来对武惠妃的偏爱之外,玄宗的心底,对于这样一个小时候根本和他没机会亲近、长大之后就更加不够亲近的皇子,又能真的疼爱几分呢?   裴氏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神色温柔,却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便是萧燕绥自己,回到了家里,也都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不过是当时略有所感罢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情绪过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萧家和寿王府本身就没有什么交情,谁又还会继续为了旁人的事情而烦忧?   这场看似盛大热闹、背后的真相却尤为令人唏嘘的婚礼之后,玄宗许是觉得,自己虽然从儿子寿王李瑁处夺走了杨玉环,可是,他也已经还给了他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王妃,--甚至于,比起身为前朝皇室杨家亲族的杨玉环,新任寿王妃乃是出自京兆韦氏,若论其门第,恐怕还要更胜过曾经的杨玉环一筹……   所以,把寿王李瑁新的婚事安排妥当了,丝毫不再心怀愧疚的玄宗,软玉温香、美人在怀,自然也就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事情来。   不过三日后,萧燕绥这么一个年仅十三岁、从来不爱出门去别人家做客,堪称唐朝罕见技术宅的小姑娘,都从旁人处听说了,继武惠妃之后,玄宗又要纳新的贵妃了。   ——可不就是杨贵妃么,还是难得一个萧燕绥这种历史废都听说过的人物,虽然萧燕绥此前并不知晓,历史上的杨贵妃就不但是二嫁为贵妃,人家曾经还当过寿王妃、并且和寿王李瑁琴瑟和鸣这件事了……   想到这里,萧燕绥都忍不住的轻轻抽了抽嘴角,暗自腹诽道,得亏了杨玉环和寿王李瑁在一起的那五六年时间里,竟然都一直没生孩子,要不然的话,这出家还俗再嫁的一套流程下来,媳妇变后妈,亲妈变祖母,萧燕绥只是想想,都忍不住的浑身一哆嗦,感觉寿王府的日子以后简直就不用过了……   大概是顾忌着萧燕绥还未出阁,萧悟也还未及冠,所以,这种事关后宫的事情,不管是母亲裴氏、父亲萧华,还是兄长萧恒,他们全都有志一同的不和这两个弟弟妹妹提起。   以至于,萧悟每天在学院里听到了什么新奇的八卦之后,都要回来偷偷的和亲妹妹萧燕绥一起掰扯两句——毕竟是两个被排除在交谈对象范围里的小孩子嘛,正好凑在一起自己小声嘀咕着,尤其对于萧悟而言,萧燕绥还经常能给他一些简直令人耳目一新、闻所未闻的神奇见解。   这天,萧悟赶在晚饭之前,和萧燕绥坐在她的书房里,小声嘀咕完了今天份的关于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的八卦之后,还忍不住的念叨道:“过几日,科举考试的结果便出来了,不过三郎肯定是没问题的……”   萧燕绥和萧悟的观点一支,所以,也就没有继续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而是忍不住的琢磨着,好奇问道:“杨玉环刚刚还俗,便入宫被册封为贵妃,朝堂上居然没有哪个官员反对吗?”   对于这些,萧悟倒是十分了解,直接就摇摇头,笑了一声回答道:“不过是一个贵妃而已……虽说贵妃仅在皇后之下,甚至有副后之称,在如今圣人的后宫之中更是独一份的,可是,册封的贵妃和真正的皇后之后,终究还是隔着天差地别呢!”   说到这里,萧悟也有意的压低了声音,轻轻的说道:“圣人一向重情,当年的武惠妃与圣人乃是青梅竹马,在兴庆宫中时甚至多年执掌凤印,可是,自从当年的王皇后被废之后,圣人却始终都没有再册封第二个活着的人为皇后。”   萧燕绥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忍不住的想要吐槽,“……五郎,你为什么要举这么一个例子,来和我说,圣人十分重情?”   ——玄宗这么重情,所以,武惠妃到死都还是妃位,还是等她身死,香消玉殒之后才得了皇后的头衔,并且,就算顶上了这个皇后头衔,在武惠妃的葬礼上,玄宗依然态度明确的表示,除了她亲生的几个子女之外,其他所有人吊唁武惠妃的时候,依然还是遵循了贵妃位的葬礼规制……   萧悟瞅了萧燕绥一眼,淡定道:“听我说完。”   “嗯,你继续,”萧燕绥瞅着他眨了下眼睛。   萧悟轻轻的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压着声音,小声道:“圣人重情,所以,对于得了他的宠爱的杨氏,才会一进宫,便直接被册封了贵妃之位。朝中百官也是因为知晓圣人素来重情的秉性,所以才全都三缄其口。毕竟只是贵妃而已,名头叫得再响,和母仪天下的皇后,依然还是差得远呢!若是圣人有意册封杨氏为皇后,你看着吧,莫说是那些皇子公主,便是朝中的文武百官,也得一个个的全都疯了似的反对。”   “就这样?”萧燕绥听了,不由得微微有些愕然。   “自然是这样。”萧悟却是回答得极为笃定。   萧燕绥想了想,疑问道:“当年的王皇后,膝下并无皇子皇女吧?”   萧悟点了点头,“是。”   萧燕绥这才恍然,不禁喃喃道:“难怪……”   萧悟也是微微一哂,压着声音念叨道:“所以说吧,杨氏虽说入宫便为贵妃,可是,这个贵妃的位置,却也就这么到头了。圣人此举之后,后宫之中又有了一位贵妃,刚好还能为他协管宫务,至于皇后么——如今的皇子公主,反正全都是庶出了,一个皇后嫡出都不存在,大家谁也别嫌弃谁,刚刚好……”   萧燕绥听了,反而忍不住笑了一下。   萧悟看看外面的天色,斜阳欲坠,暮色四合,便也收了和萧燕绥小声念叨的言语,转而道:“六娘,我们一起去阿娘那里用饭吧?”   “好啊!”萧燕绥一口答应下来,虽说他们之前都忘记先和裴氏那边打个招呼,以便厨房直接把饭菜都做好,省得白白折腾个来回。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在,裴氏、萧华,以及萧恒三人谁也没提近来关于杨贵妃的这些热闹事情,年龄偏小的萧悟和萧燕绥偷偷的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跟着乖乖的坐在那里认真吃饭,并不主动提及他们两个人之间都讨论过一圈的话题。   转眼便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说是二月春风,可是,两冷飕飕如同刀子似的风吹在身上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春寒料峭。   今年科举考试的成绩也出来了,就如同萧嵩胸有成竹的预料的那般,萧恒的成绩,被人有意的排在了第四位,说高也高,却远不如前三名的扎眼,而且,以萧恒兰陵萧氏的出身来看,这般名次,倒是刚刚好。   萧恒对此,同样心若止水,在正式放榜之前便知道了自己的成绩,自始至终,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神色间都是沉稳冷静,半点变化也无。   得到消息的萧燕绥还在和自家兄长道贺的时候,还特意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甚至都把萧恒看得有点发毛了。   兄妹两个之间打趣着闹了一会儿之后,萧燕绥倒是瞬间恍然,意识到,萧恒如今的心态,大概就和她刚刚知道高考成绩那会儿一样——反正之前就已经确定保送了,连大学的专业也都确定好了,再去参加高考,纯粹是跟高中的同学一起凑个热闹,至于这个成绩,早就不在乎了……   也是在得知了萧恒的成绩之后,萧燕绥才意外的发现,唐朝这会儿,前三名就是前三名,并且,只有状元之称,至于榜眼,似乎多为民间称呼,到了探花么,这会儿还是两名,并且,还是杏花园里举行探花宴时玩耍的戏称…… 第55章   科举考试的成绩公布开来之后, 不消几日,那些及第的进士们便被请到了一起, 随后就要开始接连举行多大数次的宴集“关宴”。   至于其中最重要的一场探花宴, 则是在进士发榜后,所有及第的士子聚在一起,在杏花园中参加的第一次聚会。   说白了, 这个“探花宴”其实就是考试之后的官方大型聚会,并且,参加聚会的所有人员全部榜上有名……   唐朝这会儿所谓的探花郎,其实就是从及第的进士里面,挑选出两个最为年轻英俊的, 作为“探花使”,然后, 由这两人策马踏花游遍整个曲江以及长安城的各大名园, 将沿途新鲜漂亮的鲜花采摘下来,以此来迎接状元,若是想要采摘的鲜花中途却被别人折了去,那就是游戏失败, 还得受罚……   萧燕绥摆弄着萧恒手里的请柬,扭头仔细打量了一圈自家兄长, 然后晃悠了了两下手里的东西, 笑眯眯的打趣道:“探花郎?”   萧恒一笑,也跟着揶揄道:“这可是要骑马跑来跑去四处寻找漂亮鲜花的‘苦差事’。”   所谓“探花”,最初的含义很简单, 其实就是“摘花”的意思。   由此而来,探花使的意思,自然就是摘花的人了。   “谁叫你长得好看呢!”萧燕绥特别顺溜的说道,明明是笑着吐槽,却愣是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夸奖意味。   萧恒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没办法的指了指萧燕绥,然后又轻轻的点了点掌心。   萧燕绥见了,又忍不住的笑道:“外面天气还冷呢,扇子都拿上了?”   “好在屋子里还是暖和的。”萧恒倒是不以为然。   萧燕绥听了,不置可否,翻了翻手中烫金的请柬,又笑着说道:“谈话使乃是两名,一名是你,另一名是谁?”   “赵君卓。”萧恒随口说道。   萧燕绥微微怔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仿佛有点耳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了,下意识的道:“谁?”   “不是长安城的年轻小郎君,你没听说过也是自然。”萧恒不疑有他,只是随口笑着回答道:“其实大家的本意是要选杜二郎作谈话使的,只不过,之前在科举考试的时候,杜二郎便偶感风寒,生了一场大病,考试之后便一直在养身体,虽然早就病好了,却也懒懒散散的,并不想再骑马在长安城中跑来跑去的采摘鲜花这般辛苦,所以,他自己把探花使的任务推脱掉之后,又推荐了同他私交甚笃的赵君卓。”   当然了,杜二郎话是这么说的,可是,萧恒的心中却有数,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杜二郎一个从小金尊玉贵着养大的世家公子,身体底子摆在那里,偶感风寒罢了,病着的时候或许凶险,可是,好了之后,这种病症还能算是什么大事?   更何况,探花使虽说辛苦了些,那也只不过是和在杏花园中坐等的诸位士子相比而已,真要说起来,无非就是在长安城中策马观花,偶尔采摘些许鲜花罢了,哪家的小郎君初春踏青的时候没干过这种事情,如今顶着探花使的名号,再这么做,只会更加吸引旁人的注意力倒是真的……   探花使乃是美名,要有才学,面貌生得格外英俊,还得年纪轻轻,每年及第的进士数量虽有有限,但是,还真没少到从里面寻个探花使还捉襟见肘的地步。   今年的探花使之名起初会落在萧恒和杜二郎的身上,除了考虑到了他们本人的才学样貌之外,其实,未尝没有对他们背后的兰陵萧氏、京兆杜氏的推崇之意。说得再直白点,这份面子情,其实也是给萧嵩和京兆杜氏身居高位的长辈看的。   如今,杜二郎会主动推脱探花使这一身份,哪里是什么大病初愈后身体慵懒,无非就是有意将这份名声送给赵君卓罢了。   毕竟,赵君卓虽然本身极为出色,可是,他背后的洛阳赵氏其实已经渐渐远离了长安城最核心的权势圈子,并且,他从小是在洛阳城长大的,在这一点上,本身就比在长安城中与众人熟识的萧恒、杜二郎差上了一截。   --当然了,萧恒和杜二郎在长安城中,除了占据地理优势以外,同样也面临着,家中但凡有政敌,他们也肯定会被人明里暗里的针对,有利就有弊,世间缘由,莫不如此。   对于萧恒和杜二郎来说,探花使的美名,无非是锦上添花,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缺也不少,顶多就是逢年过节、谈天说起的时候,再多一个由头而已。   可是,对于同样出色,却初来长安城、因此对这里并不熟悉的赵君卓而言,成为探花使,却是让他顺利的以一种较高的姿态进入长安城中许多人的视野、以此打开局面,结交新朋友的最好方式……   杜二郎待自己看得上的朋友之心,其真挚细致,当真没有半点可挑剔的。   “明日的探花宴,你要不要过来玩?”萧恒从妹妹的手中拿回请柬,随手轻轻的将其按在桌面上,笑着问道。   “我也能去?”萧燕绥略带惊奇。   “为什么不能?”萧恒不答反问道。   兄妹两个对视了一会儿,素来喜欢在家里宅着鼓捣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从来不爱出门的萧燕绥当即作出决定道:“去!”   毕竟她以前还没围观过进士及第的士子呢,多少有点好奇=v=   萧恒见状,不由得一笑,又忍不住嘱咐道:“探花宴是在杏花园中举办的,可能会在外面多停留一段时间,记得穿的暖和些。”   “嗯,”萧燕绥立刻点头应下了,又好奇的问道:“除了新科进士外,探花宴上,还有哪些人会参加?”   “圣人兴许会看一眼,不过这个还不一定,”萧恒一条一条的细数过来,“今科的考官肯定会来。”   说到这里,兄妹两个又对视了一眼,萧燕绥眨了眨眼睛。   ——考官就是李林甫,她以前在皇宫里的宫宴中也见过的。按照祖父萧嵩的说辞,两个人暗地里有点不对付,李林甫一直有些忌惮萧嵩,但是,要说针锋相对的敌视,却也不至于。   “然后是几位公主……”萧恒说着,话语间突然微微一顿,“玉真公主好诗文,有雅兴,肯定会来凑这个热闹。”   萧燕绥跟着点头。   自从上次玄都观隔壁、玉真公主的“别馆”见闻之后,萧燕绥也就对这位玉真公主有所了解了,毕竟,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几乎全是文豪,人家就好这一口的,尤其她还是玄宗的亲妹妹,又早年出家不曾嫁人,除了给玄宗引荐几个人才之外,从来不会擅自干预朝政,这样乖巧柔顺的妹妹,玄宗对她自然颇为疼惜。   等到萧恒全都说完,萧燕绥单手托着下巴,略微一琢磨,登时便发现了,等于说,这个探花宴,说是进士及第之后的第一个聚会,可是,实际上却是,皇帝百官、公主郡主、皇子王孙、豪门贵女、世家公子,想要凑热闹去玩的都可以参加。   甚至于,因为探花宴不仅仅只是局限于一座杏花园中,两位探花使可是要在长安城中各处采摘鲜花的,便是平民百姓,喜欢热闹的也可以在路上、楼上、或是别的庄园外,跟着凑些热闹。   唐朝人喜欢聚会,喜欢饮酒,说白了就是喜欢热闹,诚不我欺。   翌日清早,裴氏的院子里,一家人凑到一起吃了个早饭之后,还要去学院读书的萧悟便一脸懵逼的看着平时在家里从来披头散发顶多扎个马尾的萧燕绥难得认真的把头发梳起来了——当然了,依然是最简单的发式和最轻巧的珠玉簪子,然后,穿了一身轻便柔软的衣裳,待到用完饭之后,还批了件厚厚的披风,再然后,竟然是和萧恒一起出门了!   萧悟下意识的看向裴氏,裴氏柔声解释道:“今日是探花宴,三郎和六娘说,要去杏花园中游玩。”   萧悟:“……”他当然知道自家兄长是今科的探花使。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为什么出去玩不带上我一个QAQ!!!   另一边,毫不犹豫的抛下了排行中间的萧悟,却没有半点心理压力的兄妹两个,已经乘马车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   萧恒先下了马车,然后又伸手扶了萧燕绥一把。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起往杏花园中走去的时候,萧燕绥还压低声音,若有若无的笑着问道:“也不知道今日这般热闹,万安公主还会不会出现……”   短暂的停顿后,萧恒若无其事的低声回应道:“想来是不会了。”   毕竟,虽然玉真公主“别馆”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今日在场的这些人,恐怕却是大部分都听说过万安公主当年的风流轶事。   尤其今日本就是适合玩闹的场所,若是在别处,大家可能还会拘着些,在这里,万安公主倘若亲自前往,有人看到她了,再一想起来,说不定就会私下里再向旁人讲述一下当年的艳事。   正好,就在一树雪白杏花后面,杜二郎和赵君卓正站在一起低声交谈。   萧恒也不想妹妹总是执念于万安公主此人,便顺势道:“那人便是赵君卓了。”   萧燕绥看过去,刚巧,不远处的赵君卓也闻声抬头,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相交。   萧燕绥眨了下眼睛,“咦?” 第56章   看到萧燕绥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了赵君卓身上, 萧恒可不会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才提到了赵君卓这个人, 所以, 萧燕绥才会多注意他。   尤其,刚刚萧燕绥那一声略带着惊讶的轻声,摆明了她的情绪。   “六娘?”萧恒也往赵君卓和杜二郎那边看了一眼, 注意力却依然放在了妹妹的身上。   “居然是他,长安城可真小。”萧燕绥礼貌的冲着同样望过来的赵君卓微微笑了一下,很快便收回目光,小声和萧恒说了前不久的上元灯市上,萧悟曾经不小心撞到赵君卓的事情, 只不过那会儿,不管是萧燕绥还是萧悟, 都还完全不认识他。   不管萧燕绥是何种心思, 可是,对于杜二郎和赵君卓而言,萧恒出现在了杏花园中,他们两个却总是要过来打个招呼的。   所以, 当萧燕绥小声和萧恒说完之后,一抬头, 就看到, 杜二郎和赵君卓已经近在咫尺了。   “萧三郎,”杜二郎笑容春风,尤为和煦的主动开口道, 然后目光又落在了萧燕绥身上,不用多想,也能猜到,“这位便是萧六娘了吧?”   萧恒笑道:“正是舍妹。”   萧燕绥也跟着点了点头。   赵君卓的目光仍旧看着萧燕绥,和上次在上元灯市上,裹着披风、只在脑后扎两个马尾的随意模样不同,今天萧燕绥的衣着打扮,还是比较符合当时其他年轻少女的风格的,不过,给人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奇妙感觉,却依然还是带着和其他人明显的不同。   半晌,赵君卓微微颔首,他并没有露出明显的笑容,只是有意的眼神微垂,使得看上去神色间似乎略微柔和了几分罢了。   “又见面了。”赵君卓的声音也随之放轻。   杜二郎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般,来回打量在和身边的赵君卓和面前的萧燕绥,当即笑着惊讶道:“君卓和萧六娘竟然也是旧识?这可是真的巧了。”   萧燕绥听了,却并没有笑着应下,而是略微挑了挑眉,反而是和妹妹亦步亦趋的萧恒,看着杜二郎,微微正色,波澜不惊的回应道:“旧识倒是谈不上,六娘刚刚才和我说,不久前她和五郎在外面走路的时候,五郎不小心碰到了君卓,巧倒是确实有些巧了。”   “……”杜二郎瞬间变得讪讪的,轻轻的“哎呀”了一声,略带遗憾道:“原来是和萧五郎撞上了啊!”   这明显撞错人了不是o( ̄ヘ ̄o#)   萧燕绥:“……”   她免不了有些惊讶的看着杜二郎,对于这位京兆杜氏年轻一辈的小郎君,以萧燕绥这么个不爱出门做客的性子,都在皇宫宫宴里见过几次他,以前却一直都没发现,这人其实竟然是这般性子!?   赵君卓什么都没说,倒是十足的一副温文尔雅的安静模样,萧恒乜斜了杜二郎一样,唇角露出一点浅浅的微笑,只是,这笑容却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温柔了   “我们进去吧?”最后,竟然还是萧燕绥这个过来凑热闹的人主动开口,把这三位新科进士给请到了杏花园里面了。   虽说杏花园里热闹非凡,除了今年及第的新科进士外,也有很多如萧燕绥这般过来凑热闹的人,不过,萧恒、杜二郎、赵君卓他们这些今科的士子,依然还是当之无愧的众人关注的重心便是了。   --尤其是今年被选为探花使的萧恒和赵君卓两人。   萧恒也就罢了,以他兰陵萧氏嫡长的出身,又从小在长安城中长大,知道宰相徐国公萧嵩的人,一般也都见过他,同理京兆杜氏的杜二郎,相较之下,反而是来自洛阳城赵家的赵君卓,因为大家以前都没见过,所以,大家反而更加好奇些。   萧恒是知道萧燕绥肯定不喜欢被人一直盯着的,便和杜二郎,赵君卓打了个招呼,直接将她带到了旁边一处看似较为僻静、实际上却视野颇为开阔的地方,然后又问道:“六娘你在这里等我?”   “可以,”萧燕绥点了点头,不过,略微一顿之后,萧燕绥又瞬间改口道:“哥,我记得你说的,探花使等会儿是不是还得骑马出去,围着曲江周遭绕一圈,然后采摘鲜花回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吗?”   听萧燕绥这么说,萧恒也略微露出了些许的迟疑之色,他想了想,仍旧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我倒的确是这么想的,毕竟,我和赵君卓晚些时候必然还会回到此处,不过,你若是觉得无聊的话,让我想想--”   他亲自带着妹妹去采摘鲜花,这肯定是不行了,或者说,不管是萧恒还是萧燕绥,肯定都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出个大风头。   结果,还没等萧恒想清楚,萧燕绥却是一抬头,突然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瞬间作出决定,冲着萧恒摆了摆手,干脆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萧恒没立刻回应,而是转过身来,顺着萧燕绥的视线望过去,正好就瞥见了李倓的身影。   只不过今日,却是只有李倓自己一个人,经常和他一起出现的李俶和李文宁今日竟然并未出现。   被兄长发现了之后,萧燕绥也不介意,甚至还大大方方的悠哉道:“我找到认识的人一起待着了!”   因为萧燕绥和萧恒这会儿所在的位置并不突出,所以,刚刚出现的李倓也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身影。   “……”然而,比起萧燕绥的悠然闲适,萧恒想的就有些多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微拧了拧眉,不由得略微沉吟道:“太子东宫的人?”   萧燕绥一开始根本就没想那么多,毕竟,曾经的武惠妃和李林甫一系和东宫争斗得再怎么厉害,也波及不到徐国公府上,不过,听到萧恒语气里的迟疑之后,萧燕绥也立刻便意识到,近来朝堂上很可能发生了一些她并不知晓的之情,以至于,让萧恒对于东宫有了些别的看法……   “怎么回事?”萧燕绥压低了声音,少女的声线柔和,刻意放轻之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渺之感。   萧恒却是微微顿了顿,想到前两日才从祖父萧嵩那里得知的,皇甫惟明接连数道密奏,直言向圣人说,应当将宰相李林甫撤职一事。   一时间,萧恒也有些迟疑,不知道这种至关重要的事情,是否应该继续告诉萧燕绥一个小孩子。   可是,如果不说的话,这件事又确确实实的和东宫牵扯甚多。   而且,李倓还不同于李俶,他并非太子李亨的长子、也非太子妃韦氏嫡出--说白了,就是嫡长一个不占,再加上母系卑微,一般情况下,像他这样的存在,反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便是李林甫和东宫针锋相对设计攻讦的时候,一般都不会从李倓的身上着手,因为他的存在,确实是太不起眼了……   萧恒还在斟酌,萧燕绥已经伸手戳了戳他,淡定道:“喂,回神了,编好说辞了没?”   萧恒:“……”   难得窘迫了一下之后,萧恒轻轻舒了口气,索性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东宫和李林甫之间最近明争暗斗的事情悉数告诉了萧燕绥。   结果,萧燕绥的关注点还是一如既往的歪了,略微想了想,萧燕绥的第一反应便是特别微妙的开口道:“皇甫惟明接连‘密奏’,希望圣人将李林甫撤职查办,然后又一心举荐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密奏哎,他究竟是怎么密奏的,怎么搞得阿翁他们全都知道了似的?”   “……”对于这个微妙又尖锐的问题,萧恒一时之间竟然完全无法回答出来。   萧燕绥还在忍不住的继续吐槽道:“哥,你说,咱们阿翁他都和东宫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仇怨的,都这么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了,你觉得,皇甫惟明回京后,可谓是首当其冲的李林甫,会不知道这些事情?”   萧恒没能回答萧燕绥的疑问,不过,他倒是突然想起了那日,萧嵩同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略微摇了摇头后,那声几不可闻的轻轻叹息,“皇甫惟明可惜了……”   如今想来,萧恒的心中也是微微一震,长安城乃是唐朝的权力中心,多少人心算计、权势倾轧、暗潮汹涌都在这里,皇甫惟明做了边将太久,便是封疆大吏,回京之后,虽然同太子李亨一心,依然处处掣肘……此次,夺权实在是太过冒进了。   萧恒再想朝中局势的时候,萧燕绥倒是回想起了前几日在寿王李瑁的婚礼上,李倓同她说的那句,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安。   如果,一切皆如萧恒所言,那么,萧燕绥这下子算是彻底明白,李倓究竟在不安什么了……   太子李亨和皇甫惟明背地里密奏想要搞李林甫,结果搞得萧嵩这么个不爱管事的都知道了,李林甫这个事主定然也听到了风声,这搞事水平明显欠佳,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李林甫肯定要反戈一击的。   萧燕绥觉得,李倓大概并未有幸参与其中,结果,他估计也是从别处知道自己亲爹这惨不忍睹的手笔了。   联想起之前李林甫要搞太子的时候,从来都是面上不动声色,推到明面上的人却是格外强势,这种困窘的局面,换成谁,谁都得心中不安啊…… 第57章   萧燕绥心中兀自腹诽着, 面色却丝毫不变,那张精致的面孔上, 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 只有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似乎飞快的闪过了一道光。   随着杏花园里的人陆续出现,眼看着那边已经在找两位探花使过去, 萧恒也没多少时间继续在这边耽搁,沉吟片刻,便只是对萧燕绥低声提醒道:“李倓毕竟是出身东宫,即使声名不显,六娘你也要自己注意着些。”   萧燕绥听了, 点了点头,平静道:“我心里有数。”   萧恒又深深的看了妹妹一眼, 轻声道:“那便好, 我先过去了。”   “恩,一路上采摘鲜花的时候,注意安全。”萧燕绥随口叮嘱了一句道。   “这个自然,放心, ”萧恒轻声应下,旋即转身离开。   萧燕绥还在想着刚刚的事情, 心中有些复杂, 一时觉得有些郁卒后,便随手捡了跟杏花枝,在地面上漫不经心的随手勾勒了几笔数学公式醒醒神, 等她拿着树枝再一抬头,就发现,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李倓也不见了踪影。   杏花园中的人群并不少,萧燕绥也就暂时压下了直接去寻人的念头,随便找了个安静又暖和避风的地方,自己坐下了。   萧恒和赵君卓两人身为探花使,已经纵马离开了。留在杏花园中的杜二郎,和同榜进士们坐了一会儿,一群人又寻了题目赋诗,好生热闹。   两位探花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寻了个由头脱身之后,杜二郎直接就冲着刚刚萧燕绥所在的地方去了。   “萧六娘。”杜二郎笑着同她打招呼道,萧恒这个妹妹平时很少出门做客,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杜二郎只当是她生性害羞腼腆,哪里想到,看到他过来之后,萧燕绥的脸上却是没有任何羞赧的反应,只是平静招了招手,指着旁边的座位,做出了一个“请坐”的动作。   甚至于,没等杜二郎开口,待在这里百无聊赖的萧燕绥便主动笑道:“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杜二郎摸了摸鼻子,轻轻的笑了笑,顺理成章道:“萧三郎这会儿不在,我总要帮他照顾下妹妹才是。”   萧燕绥听了,也只是笑笑,却并没有直接反驳什么,而是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多谢了。”   “没事,没事。”杜二郎应付了两句,他们两个人虽然以前认识,但是,毕竟不熟,再加上,两个人之间好像也没什么靠谱的话题可以继续聊,一时之间,竟然诡异的冷场起来。   萧燕绥无辜的瞅了杜二郎一眼,继续沉默着,没吭声。   毕竟还只是个豆蔻少女,萧燕绥瞅了同样尴尬无言的杜二郎一眼,保持沉默得理直气壮,杜二郎则是略微纠结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开口关切了一句道:“一个人坐在这里,会不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还好啊!”萧燕绥回答得倒是干脆,她其实还挺习惯一个人坐下来走神的,毕竟,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她作为一个后世的人,   置身于现在工业根本还不曾开始发展萌芽的唐朝年代,绝大多数的时候,萧燕绥坐在那里走神想事情,其实也是被迫的,毕竟,周围几乎没有人能够跟得上她的思路。   时间久了,萧燕绥反正也是早就习惯了。   一语过后,两个人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最终,竟然又是萧燕绥主动开口,盯着杜二郎的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疑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吗?”   “不,没什么。”杜二郎竟然直接摇头。   萧燕绥听了,也不在意,只是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不过这一次,杜二郎还没找到继续说话的内容,不远处,却突然有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妥妥,你果然在这里。”   萧燕绥和杜二郎同时闻声抬起头来。   看见李倓,萧燕绥笑了笑,冲着他招了招手,“刚刚看到你了,不过就是一晃,便不见了。”   杜二郎的眼睛里,却是眸光一闪,认出了李倓的身份后,发现萧燕绥和李倓言语间竟似十分熟悉,心中不免有些惊诧之情。   李倓则是在和杜二郎打过招呼后,走到了萧燕绥的身边,方才旁若无人的继续轻声笑道:“我刚刚听人说起,今日的两位探花使,一人乃是你的兄长萧恒,另一人则是洛阳城的赵君卓,又听有人提及,萧三郎今日也并非是一人独自前来的,便想到了你。”   杜二郎的目光虽然已经收敛,却依然还是飞快的打量了一遍李倓和萧燕绥,然后方才寻了个理由自己离开了。   萧燕绥盯了一会儿杜二郎的背影,然后才收回视线,继续笑眯眯的同李倓说话。   看着她刚刚微微眯起眼睛的模样,明显想到了什么,不过,萧燕绥自己不曾主动提及,李倓便也就识趣的不曾多问。   今日的杏花园中极为热闹,不过,见到了萧燕绥后,看她并没有离开此处偏安一隅的僻静场所、去别处和旁人一起坐下说笑的意思,李倓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这一方小角落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小声低语,竟也丝毫不觉冷情。   “今日怎么又是你自己?”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含笑问道。   李倓的脸上虽然也带着笑容,却隐含一缕淡淡的忧色,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大哥近来一直很忙……”   李俶毕竟是太子长子,太子李亨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怎么瞒着他。   至于李文宁,她如今正是适婚的年纪,而这杏花园的探花宴上,人数众多的及第进士里,也有不少都是年龄正好的世家公子,没准今日才一露面,和哪个看着顺眼的多说几句话,明日便有传言,太子李亨的第三女属意了谁……   虽说唐朝贵族女子素来彪悍,对于这点小事并不在意,可是,东宫近日局势复杂,便是并未参与其中的李文宁和李倓,也都感觉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诡谲气息,为了一切求稳,李文宁自然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任何的风头。   萧燕绥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倒是和萧恒刚刚告诉她的情况完全对上了,唯一的一点偏差在于,太子东宫这边可能还斗志高昂的准备着扳倒李林甫,而自己的祖父萧嵩则是觉得,身为边将却在长安城中陷入了这种乱局浑水里,皇甫惟明的情况,可能已经不太妙了。   不多时,杏花园的人群聚集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热闹声。   虽然没有起身,不过,萧燕绥还是下意识的往那边探了探头。   李倓就在她身边,倒是直接站起来透过树木的缝隙,张望了一下,面上的神色微凝,然后回过头来,轻声告诉萧燕绥道:“是李林甫到了。”   “哦……”萧燕绥记得,李林甫是今科的考官,今日的探花宴,李林甫必定是会来了。   远远的望去,李林甫依旧是面容肃穆的模样,不过,置身在一群新科进士、国之栋梁之中,他那张总是极为板得极为严苛整肃的脸上,今天似乎稍稍融化了些许。   而在李林甫的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极其冷峻、穿着一身劲装的中年男子,只观其步伐,便知道,这个男人定然是个练家子,想来是李林甫身边得力的护卫了。   萧燕绥也径自起身,和李倓打了个招呼,笑着说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我们去别处转转?”   李倓神色间微微一动,弯起的嘴角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自然明白萧燕绥此举之意。   他们两个现在所在的地方,虽然僻静,不过,距离李林甫那边的人群,却并不很远,没准那边随便有人起个头,可能一大群人便浩浩荡荡的游赏着往这边过来了。   萧燕绥倒是不怕什么,可是,李倓毕竟出自东宫,若是和李林甫正面碰上,或许李林甫知道他并不为太子李亨所重视,自然懒得去针对他,可是,谁又能保证,绝对不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萧燕绥径自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李倓立即跟上,同时回道:“来过的,每次放榜后,及第进士参加的第一场探花宴,都是在这个杏花园中。”   一阵携着丝丝冷意的春风拂过,满树莹白轻盈的杏花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二月春风似剪刀果真不假。   萧燕绥和李倓刚好从一树杏花下走过,置身在漫天花雨中,萧燕绥伸手接了一捧花瓣,凑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笃定道:“我觉得这里的杏花开得太盛,没准果子反而结得不好。”   李倓闻言,不觉莞尔,他脚下的步伐几乎是不自觉的放慢,转过身来微微低垂着头,十几岁的少年模样,眉目晴朗,眼睛里的笑意也只剩下了温柔,他若无其事的抬起手来,替她轻轻拂去肩头的几许杏花后,方才含笑说道:“这处杏花园中的杏树,本就是只有每年开花时最为绚烂,待到结果的时候,便每棵树上略微结下那么十几个又小又涩的果子,咬一口简直能酸倒牙。”   “你尝过?”萧燕绥好奇的看着李倓问道。   “……”李倓也眨了眨眼睛,无辜道:“少不更事的时候,咬过一口。”   “其实酸杏也有酸杏的吃法,”萧燕绥很有经验道。   李倓也跟着笑道:“酸杏自然也可,只是,若是又小又涩的话,可能就不太适合入口了。”   对于这种说辞,萧燕绥当然也认同,明摆着的,这里的杏树品种有问题——可能在这处杏花园中,人家一开始想要的就是用于观赏性的杏花树呗!   萧燕绥和李倓两人在杏花园中,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倒是颇为自在。   而在他们两个有意的避开了李林甫和其他众人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采摘了许多鲜花的萧恒和赵君卓两人,也终于策马归来,迎接今日的状元郎。   今日身为探花使的任务完成,又同周围人凑趣一番之后,萧恒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到了正满面春风、丝毫不显病态的杜二郎,却始终不见自家妹妹的身影。   想着萧燕绥可能还在先前那个僻静处坐着等他,萧恒同杜二郎、赵君卓稍稍示意了一下,便脱身去寻她。 第58章   杜二郎扫视了周围一眼, 也没看见李倓,便心中有数了, 索性便直接跟了上去, 同时低声向萧恒说了自己刚刚看到萧燕绥和李倓在一起说话这件事。   有杜二郎在,赵君卓自然也就免不了的跟了上来--没办法,他在长安城中终究还是初来不久, 朋友不多,认识并且关系不错的,目前也就只有杜二郎了,毕竟是科举考试的考场里都能动手替他答卷的交情……   正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着的萧恒,瞥见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后, 则是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还有几分隐隐的沉吟, 不过, 杜二郎和赵君卓面上俱是一副真诚的模样,最终,萧恒也就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他们两个一同前往的这件事了。   有了萧恒的默许, 杜二郎也就稍稍主动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指了一个方向道:“我刚刚就是在这里看到, 萧六娘正一个人坐着休息的。”   萧恒微微瞥了他一眼,虽然没吭声,不过含着笑意的眼神里却是有些微妙的, 他带着自家妹妹找的大概她会喜欢的僻静的地方,他还能不知道?   没想到的是,杜二郎的下一句话便是:“至于东宫出身的那位小郎君--嗯,他从这边冒出来的。”   萧恒:“……”这个虽然他并不知道,不过,杜二郎还是好气人啊!   然而,三个人走进之后,却赫然发现,萧燕绥以及李倓,都并不在此处。   万万没想到径自找过来结果竟然是扑空了的三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场面一时之间有些缄默的尴尬。   “许是在杏花园中四处走走游玩吧!”赵君卓看了一眼萧恒和杜二郎的脸色,适时的淡声安慰了一句道。   萧恒完全是本能的走近看了看,地面上还有用树枝随便勾画的痕迹,显然是萧燕绥的手笔。   --她走神、想问题的时候,似乎都喜欢随便这种看不出什么意思的符号来,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见得多了,萧恒连她喜欢的固定几种花纹都记下了,要说起来的话,萧恒都没想到过,自家妹妹对于随手涂抹的符号,竟然会这么长情。   杜二郎并不知晓萧恒这会儿心里想着什么,不过,出于本能的,也就顺着赵君卓刚刚的话语笑道:“杏花园的杏花开得正好,四处走走也是得宜。”   “嗯,”萧恒随口应了一声,只是继续往杏花园深处张望了两眼,希望能够看到萧燕绥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赵君卓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地面用树枝随手勾画的数学公式上,眼神却是瞬间凝固。   霎时间,他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停止流动了,那一瞬的恍惚,甚至让赵君卓生出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恍惚。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上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符号,整个人的脑海中便只剩下了这些原本并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陌生数字和符号,周围扑簌簌的杏花吹落声、风绕树梢的轻吟声,仿佛在那一刻,尽数湮灭。   平日里的时候,萧燕绥总是在随意的写几条公式、或者是随便做两道高数题冷静冷静之后,便直接将那些东西直接毁了,也就是萧恒看着她长大的,他们兄妹两个的感情又好,萧恒才会在萧燕绥处屡次碰到这些。再加上,刚刚不管是杜二郎还是李倓,都来得有些突然,萧燕绥也是一时走神,所以,才没有再用树枝刻意的将自己写下的东西划掉,不过,临走之前,她还是不经意间在最中间的位置踩了一脚的。   --只不过,不管是萧恒还是赵君卓,都对这些只有萧燕绥才会弄出来的“鬼画符”印象太过深刻了,便是把公式毁了大半,但是,边边角角处的符号,便已经足够他们清晰的用来辨认了……   一别经年后,再次见到这些让他平白生出复杂熟悉感的“鬼画符”,让赵君卓的大脑几乎无法进行任何的思考,满心里都是曾经那个顶着阿姊赵妧娘的模样,眼神却格外不同、一眼看过来时候,里面涌动的就仿佛是正在跳动的火焰的她……   --如果说,萧恒是因为在家里的时候,时不时去萧燕绥的院子里绕一圈,然后自然而然的发现了那些妹妹思考的时候无意识间留下的“鬼画符”,那么,对于赵君卓而言,曾经在赵家那场几乎焚尽一切的大火之前,她不经意间留下的那有限几张“鬼画符”,便早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便是始终不得其意,却依然永世无法忘却。   其实,那几张陌生的字迹,也是赵君卓一早便知道,她和自己真正的阿姊赵妧娘并非是同一个人的最直接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赵君卓的目光依旧落在地面萧燕绥留下的那些字迹符号上面,还是杜二郎同他说话的时候,迟迟得不到答复,所以随口轻轻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赵君卓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   耳畔的静默和脑海中的空白霎时间尽数褪去,随着身边杜二郎和萧恒的声音传来,赵君卓的耳膜轻轻的鼓动着,终于迟迟的做出了一丁点的回应:“刚刚说什么?”   “站着居然也能走神?”杜二郎惊异的眨了眨眼睛,有些失笑的看着好友。   赵君卓这才扯起嘴角,状甚无奈的笑了笑,随口说道:“我家中的院落里,有一树桃花,春风吹过时,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同这杏花园中漫天的花雨倒是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刚刚不小心便有些走神,想起家中之事了。”   --那一棵花瓣轻柔、开的绚丽烂漫的桃花树下,埋葬着赵君卓小心翼翼的整理出的关于“她”的零星一点痕迹。   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来处,便是想要为她立个碑铭都不成。   可是,出于这个时代对于生前身后事上的普遍认知,唐朝人还是讲究着入土为安的,赵君卓从小接受的教育,潜移默化中,在他的潜意识里自然也形成了这种离不开香火传承、死后供奉的时代的共识。   赵君卓刚刚对杜二郎所说的话,倒也是真的--看到刚刚那些鬼画符,再有这么漫天的杏花吹落枝头,便真的让他恍惚之间回到了家中那棵桃花树下。   此前多年,他都以为,这个世上,或许只有他才记得,就在赵妧娘的背后,还有一个“她”曾经短暂的存在过……   暂且收束心神之后,赵君卓几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便听到,杜二郎向萧恒问道:“这杏花园中风景正好,六娘或许是去别处玩了,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再往前面走走,去找她?”   不过,出乎赵君卓意外的,萧恒却并没有接下杜二郎的意见,反而是干脆的摇了摇头,“不必了,六娘就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哪里躲清静呢,我们这一路去寻她,说不准等会儿探花宴那边还得分出人过来找咱们三个,先回去吧!”   虽说因为这会儿李林甫和太子李亨、皇甫惟明、韦坚等人斗得正凶,出于这方面的考虑,萧恒自然并不乐见萧燕绥和同样出身东宫的李倓过从亲密。   不过,想着以李倓小小年纪便生母早逝,再加上母族卑微基本就等于没有了、在东宫之中除了他大哥李俶稍稍惦记着他之外,根本就是没什么人在乎的一个透明人小可怜,便又觉得,反正东宫和萧燕绥关系不错的也就这么一个挑不起丝毫风浪的人,便是李林甫想要攻讦太子,看看李倓那不起眼的身份,都不会选择从他身上下手,妹妹难得有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就随她去吧,毕竟李倓根本影响不了大局,这会儿年龄又小,说白了,李林甫都懒得分神搭理他……   萧恒都这么说了,杜二郎自然点头应下,除了微微垂着眼睛掩盖种种思绪的赵君卓满怀心事之外,就这么扑了个空之后,三个人便再次转身回到了人群中。   ·   此时,萧燕绥和李倓正两个人一起,神态悠然溜溜达达的在这一片璀璨花雨的杏花园中,循着偏僻安静却景色秀美的地方转悠。   她并不知道,自己刚刚随手用树枝在地面上写了几笔、最后还特意穿着鞋踩了一脚的数学公式会恰巧落入萧恒和赵君卓的眼中,更不会料到,在长安城中碰巧遇见两次、如今早已经是一派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赵君卓,便是当年赵府那个面色瘦弱单薄、同赵妧娘乃是胞胎兄弟的孩子。   毕竟,赵家的旧事早就过去了十多年,萧燕绥的记忆力虽好,可是,在赵府几天之内接连发生的事情,于她而言,更似南柯一梦。   刚刚穿越的萧燕绥,便是强行冷静下来之后,整个人都还有点心神恍惚,若非当时,赵妧娘在赵家的情势太过危急,过一段时间,萧燕绥大概还会慢慢的接受现实。偏偏,刘氏病重,后宅也被妾室辖制,没有母亲庇护,双胞胎姐弟被欺负得简直惨烈,当时的赵妧娘身体病弱,醒过来的萧燕绥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于是,困于这种境地,萧燕绥的应对手段堪称决绝,再加上生与死的距离,这一切对于萧燕绥来说,反而有一种并不愿去回忆的不真实感…… 第59章   当着诸位金榜题名的及第进士, 李林甫虽然面容整肃,不过, 终究是没有流露出平日里针对政敌时的阴狠戾气来, 甚至于,他今天的态度,同他自己想比较, 几乎可以说是相当的和善。   萧恒和杜二郎、赵君卓三人回来的时候,李林甫也只是下意识的看过来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唯一一个可能引动李林甫情绪变化的、出身东宫的李倓早就识趣的同萧燕绥一起避开了这处拥挤热闹的人群,没有旁的意外, 这场今科世子的探花宴,自然也就同往年一样, 热热闹闹的进行了下去。   萧恒和杜二郎置身于人群之中, 同周围或认识、或陌生的同科,俱是言谈甚欢,不露丝毫。   然而,和萧恒一样, 同为今日探花使的赵君卓,表面上也在认真的应付着众人, 可是, 实际上却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着的,全都是刚刚萧燕绥留下的那个残缺的鬼画符, 根本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去想、去琢磨,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她”。   一时间,赵君卓的心里,再也放不下任何别的事情了。当年的“她”,是赵君卓最忘不掉也放不下的一段往事,如今,在长安城中竟然会有这样一番意料之外的巧遇,于赵君卓而言,也是如同一梦。   赵君卓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罢了,但是这件事情,却已经刻在他的心上太久了,十多年的时光,甚至占据了他生命中的一多半,在这世间仅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刻骨铭心,又无人可诉……   赵君卓清楚的知道,一日不弄清楚关于“她”的真相,自己便一日无法安寝。   待到探花宴酒过三巡,便是李林甫,都已经站在了诸多今科士子中,或是考教学问、或是雅兴闲谈,从这场宴会的一早,便有意无意的往无人注意的边缘去的赵君卓,则是已经按部就班的脱离了热闹的人群,甚至是有意避开了萧恒和杜二郎两人,径自转身离开,朝着刚刚萧燕绥随手留下的那道数学公式的方向去了。   赵君卓并没有急着立刻就去找萧燕绥的踪迹,如今,这个距离不远的僻静处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如此一来,他反而是又仔细的端详了一会儿地面上的“鬼画符”,再次将其铭记于心之后,方才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将这片泥土尽数抹去,再也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痕迹之后,方才沿着杏花园的深处走了过去。   此时,萧燕绥和李倓已经又在杏花园中寻了一处风景秀丽的角落,两人站在一池因为并未泛绿盛开、所以稍显熟络的荷花池旁,正小声说着话。   “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太子殿下他们反而忘记了一般?”对于李倓这些天的担心,有了之前萧恒的解释,再加上祖父萧嵩仿佛下了定论的那一句“皇甫惟明可惜了”,萧燕绥自然明白了李倓心中的隐忧来源于何。   李倓那张五官俊朗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回答,却突然被萧燕绥拉了一下衣角,因为李倓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了萧燕绥的身上,突然遇到这种变故,自然是下意识的改口道:“嗯?怎么了?”   萧燕绥并没有说话,而是微微抿紧了嘴唇,一双漂亮明亮的眼睛也危险的眯了一下。   见状,李倓虽然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却并没有立时继续追问萧燕绥发生了什么,而是安安静静的闭气凝神,就连呼吸声似乎都比平时轻了些。   萧燕绥制止了李倓开口说话后,便径自转身,眼神微凝的落在了他们两人来时的杏花林中,语调平静、颇为正色的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短暂的静默后,刚刚才找到这里,其实并没有听清楚萧燕绥之前说了什么,只是远远的便看到了萧燕绥和李倓两人并肩而立的场景,不由得心下一颤,也丝毫没有藏头露尾之意的赵君卓便直接就站了出来,他一手轻轻的扶在一棵漫天花瓣洋洋洒洒、扑簌簌的便已经落满衣肩的杏花树的树干上。   萧燕绥见状,不由得微微挑眉,上前一步,开口道:“是你?”   赵君卓按在树干上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萧燕绥和当初的“她”声线丝毫不同--毕竟,当时的“她”其实是在赵妧娘的身体里,但是,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却仿佛总是带着同样的的慢条斯理,那是一种仿佛大局在握的掌控者才有的慢条斯理的沉静。   赵君卓根本是无法控制的手指稍稍用力,扣在杏花书略显粗糙的树干上,直到带着微痕的树皮让他的手指尖感觉到一丁点尘土的摩擦感和刺痛后,才如梦初醒,却依旧是一眼不眨、定定的望着萧燕绥所在的方向。   “是我。”半晌,赵君卓几乎有些艰涩的点点头低声应道。   在萧燕绥和赵君卓说话的时候,李倓则是直接望向了赵君卓的身后,然而,他似乎真的就是自己一个人找过来的,不管是京兆杜氏的杜二郎,还是萧燕绥的兄长萧恒,全都不见丝毫踪迹。   这会儿,萧燕绥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她相当直白的将这个疑问挑明了说出来道:“就只有你自己?”   “是。”赵君卓继续低声应下。   在萧燕绥看来,赵君卓同自己明明应该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顶多因为萧恒的缘故,自己今天才算是认识他了,可是,她却有些诡异的觉得,赵君卓面对自己的时候,态度并非如此,而是仿佛,他早就认识自己很久了,甚至于,这位同样丰神俊朗的世家公子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说话间还有一种极其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祈求的卑微……   萧燕绥微微摇了摇头,瞬间冷静下来,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应该是错觉吧!毕竟,这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的错觉,实在是太过荒谬了……   就在这时,赵君卓深深的望着萧燕绥如今的模样,几乎无法挪开眼,然而,对于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李倓,却完全是一副视若不见的冷漠态度。   虽然奇怪,可是,萧燕绥却是突然意识到,赵君卓此时的状态真的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里,仿佛只剩下了她自己。   “借一步说话,可以吗?”赵君卓望着萧燕绥,因为情绪微微的失控,嗓音里略带沙哑,声音很轻很柔,依然是那种让萧燕绥恍惚觉得全是错觉的温柔和祈求。   短暂的沉吟后,完全弄不懂赵君卓究竟在卖什么关子的萧燕绥微微颔首,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简单道:“可以。”   李倓也在盯着赵君卓,听到萧燕绥的应允,他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只有眼神微微闪动了一瞬,不过,他却并未提出阻拦,而是柔声细语的同萧燕绥叮嘱了一句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嗯,有事我喊你。”萧燕绥也小声说道。   李倓深邃的眼睛里瞬间便盈满了笑意,“好,”他轻轻点头应道。   赵君卓只是淡淡的扫了李倓一眼,并未表露丝毫,他只是跟在萧燕绥的身后,同她一起往荷花池上的九曲回廊中走去。   此时的水面上,荷叶尚未舒展、天气还不够暖,荷花更是未露丝毫,站在水面的回廊中,私下里便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场景,除非有人泡在水底,否则的话,当真是半点被窃听到的可能也无。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萧燕绥站定之后,随意的抓着自己暖和的披风,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赵君卓,尤为直白的开口坦然道:“我之前似乎并不认识你。”   萧燕绥如今才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模样,身形也比已是成年人的赵君卓矮了一大截,只不过,她身上的气势虽不张扬,却又格外的自我,即使是微微仰着头看向赵君卓,却丝毫没有被压制的意味。   看着她如今的模样,赵君卓几乎是有些苦笑的发现,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自己几乎已经无法清晰的回忆出当初赵妧娘的模样。   他知道,因为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自己的五官眉眼上,其实是同赵妧娘有着些微的相似的,只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之后,记忆里那个人的存在依旧清晰,具体的身影模样,却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一般,带着几分困惑的朦胧……   “其实,我们是见过的。”赵君卓的声音很低很轻,他望着萧燕绥的眼睛,几乎语带恳求,“十三年前,赵府,那场几乎映红了半个洛阳城的大火……”   萧燕绥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的睁大,瞳孔也有一瞬间的收缩。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瞬,刚要开口,看到她这般反应,便已经心中有数的赵君卓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伸出手指轻轻的挡在了她的嘴唇上。   “嘘,别说……”赵君卓依旧是很低很轻的声音,犹带些微哽咽的声线,却已经变得格外锐利和冷静。   “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是你,你还好好的,这样就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半晌,赵君卓近乎失神一般的低声喃喃道。 第60章   “……”萧燕绥抿着嘴唇, 果真就依然不再说话了,只是, 看向赵君卓的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此时, 赵君卓的手指还轻轻的挡在她的唇前,看在不远处的李倓眼中,视野开阔、一览无余的荷花池上, 便只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居高临下的望着萧燕绥一个小姑娘,两个人之间的动作,谈不上暧昧,却也颇为让人心神不宁。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李倓当然看不到, 赵君卓眼睛里万般思绪混在一起的复杂,惊喜、错愕、震惊,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可是,临了临了,面对着萧燕绥同样复杂、不似少女天真的悠远眼神,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半晌, 直到心情稍稍平复之后,赵君卓才低声开口, 带着些又是伤感又是失落的浅浅笑意, 轻声说道:“你现在……你是叫萧燕绥吧,现在这样也好,也好……”   萧燕绥认真的看了看他。   赵君卓的眉眼生得颇为英俊, 平日里一双眼眸深邃如寒潭,此时,却因为心情激动复杂,而带着些微微闪动的波光。   不同于赵君卓,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很多事情记得死死的,可是,同样有很多东西,却也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忘远去了,可是,当时顶着赵妧娘身体的萧燕绥,不管外面的壳子如何,内里的心智却是早已经成年了。   甚至于,萧燕绥甚至想到了前些天,在上元佳节的天街灯市上,自己会在看到赵君卓的第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想来也是因为,虽然因为长大成人,赵君卓和他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已经不是那么神似了,可是,便是当年那个孩子的面孔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可是,当年还是个小孩子的赵君卓的五官印象,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落入了她的眼睛里的……   这些年间,最初的时候,萧燕绥还会时不时的做个噩梦,想起当年洛阳城赵府的那一场爆炸和大火。   即使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做出的反抗,可是,萧燕绥当时的手段称得上是极端,她一个此前生活在现代社会、生命权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尊重的时代里,无论如何,伤人性命这种事情,都还是距离普通人太过遥远了。   因为那会儿,萧燕绥也是刚刚穿越,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心神恍惚的混乱状态,便是强行冷静下来之后,她依然并不走心,所以,当年赵府的很多人,萧燕绥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可是偏偏,当时完全是成年人心智的萧燕绥,却有着极其出众的记忆力,她不太记得赵家的很多人,但是,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以及曾经自己造成的场景,都历历在目,仿若发生在昨日般清晰……   当年,刚刚穿越到赵家受尽欺辱的嫡女赵妧娘身上,萧燕绥看着自己一身瘦弱并且仍在病中的身体,便整个人都不好了。   如果只是这样,可能萧燕绥静下心来,慢慢养病,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偏偏那会儿,赵君卓和赵妧娘的父亲宠妾灭妻,对于正妻刘氏不管不问,多有苛责不说,反而极其宠爱一房妾室,以及那个妾室所出的长女和小儿子。   赵君卓和赵妧娘的母亲刘氏,娘家父兄此前恰被贬谪,不得不离开洛阳城去外地赴任,偏偏刘氏自己本就不是撑得起来的性子,父兄去了外地就任之后,她便是空有嫡妻的名分,在赵府的后宅之中却没有半点地位,赵郎君明目张胆的偏心妾室,于是,刘氏便连自己所出的一对儿双胞胎姐弟也护不住,使得两个孩子整日里被人欺负。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偏偏刘氏性子弱不说,心思还重。   她护不住自己的一双儿女,赵君卓和赵妧娘全都咬牙挨下来了一声不吭,刘氏自己,却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再加上忧心父兄此前被问责贬谪一事,就此心思郁结、病重不起。   正经的当家主母本就撑不起来,这一生病,在后宅之中更是处处被那妾室辖制,甚至连看病吃药之事都被人握在了手上。   赵君卓那会儿虽然年纪不大,不过,或许正因为母亲靠不住,所以,他小小年纪心思却颇为深沉。   对于赵府请来为刘氏诊治的郎中,赵君卓口中不说,心里却是完全信不过的,然而,那会儿的赵君卓毕竟年幼,阅历有限,虽然起了怀疑,也试图出去另寻郎中,可是,偌大一个赵府,又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子能避得开的?   到了最后,赵君卓自己的目的不曾达成,反而被抓到惹得赵郎君大发雷霆,并令赵君卓又是罚跪又是禁足,如此一来,几乎是要绝了刘氏最后一点生机。   至于平日里看,性子仿佛随了刘氏,总是弱不吭声的赵妧娘,其实骨子里,倒是颇有几分同赵君卓这个胞胎兄弟相似的劲头儿。   刘氏病倒、赵君卓被罚,也没同任何人商量,赵妧娘便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和双胞胎弟弟相似的念头,只不过,同样是被发现抓住,赵君卓虽然惹得赵郎君大发雷霆,可是,他那会儿毕竟是嫡子嫡孙,赵郎君便是再怎么偏爱妾室所出的庶子、赵府的老郎君也一向并不插手儿子的家事,可是,对于赵君卓,不管是赵郎君自己,还是那个妾室,却还是多有几分留手,可是,如今换成了赵妧娘之后,根本就没等到赵郎君表态,那个妾室便已经命人将其关了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本就身体病弱,再加上担忧母亲和弟弟,她自己也受了惊吓,被关起来的时候,更是因为缺衣少食,寒气侵体,生病一场高烧之后,竟是就这么被活生生折磨得病死了。   再然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的赵妧娘,顶着一张病中脸色苍白如纸、堪比鬼魅的模样,内里,却是已经变成了萧燕绥……   在后世,普通的风寒发烧,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很多人自己在家里多喝热水、吃片扑热息痛、布洛芬、安瑞克或者白加黑之类的退烧药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可能就已经退烧没事了。   可是,在唐朝这个古代背景下,赵妧娘的身体本身又比较虚弱,抵抗力堪忧,萧燕绥穿越过来之后,愣是被一个发烧给折磨得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头痛欲裂不说、全身的骨头、肌肉都跟着酸痛难忍,因为体虚,还时不时就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那几天的时间里,她有时甚至都病得有些人事不省。   不过,比起赵妧娘来,病重的萧燕绥还不知道赵府的事情有多糟心,本能的求生欲之下,便是每一口饭都想吐,在一直干呕的状态下,她还是强迫自己一粒米一粒米的咽了下去,以便保持体力,等到高烧退了之后,萧燕绥也就这么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仍旧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   然而,大病初愈的萧燕绥置身于赵府中,将要面对的,并非是渐渐好转的场景,反而是更加艰难的处境——   就因为一辈子软弱可欺的刘氏,听说自己的双胞胎儿女都倒下了,终于慌了神,为母则强,当她为了自己的孩子挺过来之后,拖着一身病的身体,却越发刺了那个备受宠爱、以为自己能够在刘氏病去之后扶正的妾室的眼。   刘氏步履蹒跚的强撑着前脚过来看望刚刚病愈的女儿,当天晚上,对周围的人谁也不信的萧燕绥便敏锐的发现,有婢女婆子在守着门的时候嘀嘀咕咕的嚼舌头,全都是些西屋那个怎么还没死,贱人命硬之类的话。   赵府的下人仆从私下里对主母刘氏都是这般称呼,可见其母子三人的处境之艰……   为了磨死刘氏,那个妾室又计划着以刘氏病重的缘由,将其送去乡下的庄子中“休养”,当然了,还带上了其实需要在洛阳城中读书的赵君卓,摆明了是要将母子三人一同逼死。   如果只是这样,萧燕绥还没这么大的反应,偏偏,那个妾室为了示威,竟然硬生生的寻了由头,当众打了萧燕绥一记耳光。   竟然被一个也说不出算不算是小三、妾室或者小妈的玩意儿当众折辱,作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大宝贝,便是在现代的时候,说句天之骄女也不为过的人,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的萧燕绥当时就要发疯了。   她热爱生命不假,可是,反正这里是古代,时代的局限性下,太容易让人活得生不如死了,那么,面对一个太过渺茫的未来,她宁可看着仇人先死。   ——当空气中悬浮的面粉微粒浓度达到9.7克每立方米的时候,一点微小的火花、高温都有可能导致面粉爆炸。后世的家用面粉密度是0.52克每毫升,而在大唐时期,由于缺少工业时代的机械,手工磨盘磨制出来的面粉密度自然会偏小一些。也就是说,在高约3米,面积约为25平方米的堂屋中,只要使约1.5升的面粉微粒均匀的悬浮在空气中,再准备好明火,便可能一手炮制出粉尘爆炸……   除了赵君卓之外,偌大一个赵家,愣是没有人一个人意识到,赵妧娘早就换人了。   并且,身为一个理工科技术宅,萧燕绥一朝发疯,带来的杀伤力是极其巨大的。   不过,萧燕绥越是疯狂,就越是冷静,她虽然动了同归于尽的念头,不过,却始终也做不出牵连无辜的事情。   就连她最后估测出来的那袋面粉的爆炸能量系数,为了只毁掉堂屋和里面的人却不伤及无辜,在没有电脑模拟、没有计算器的情况下,萧燕绥为了算出一个恰当的量,也是操碎了心,她上辈子参加竞赛考试的时候,都没这么殚精竭虑、尽心尽力过……   刚刚穿越,之前又一直在病中,其实,萧燕绥对刘氏是赵君卓这对儿便宜母亲和便宜弟弟,并没有多少在意。顶多是因为她占了赵妧娘的身体,所以,在思考着鱼死网破的手段的时候,她有意的为这俩儿也是可怜人的母子仔细考虑了一番。   其实,说白了,萧燕绥当时的心态差不多就是,糟心的穿越了,然后,电脑没有、网络没有、实验器材也没有,就连认了这一切之后,想要好好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她没穿越的当天就自杀是因为她热爱生命,但是有人要逼死她,萧燕绥鱼死网破起来,却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没准死了还能回去呢!她对这个世界又没有任何的眷恋。 第61章   萧燕绥本来就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人。   便是穿越之后了, 看似举步维艰,实际上也因为病弱而颇为狼狈, 可是, 萧燕绥骨子里的骄傲和锐气,却是从来不曾失去丝毫。   此前的再多艰难,无非都是些外部环境所致, 萧燕绥确定了这是在社会落后的古代之后,在本能的求生欲之下,她其实已经很收敛了。   奈何,赵郎君的那个妾室,却偏偏作到了萧燕绥的头上。   本来, 真正的赵妧娘已经因病去世,穿越而来的萧燕绥, 则是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 硬生生的遭遇了此前赵妧娘被妾室欺辱的后果,换言之,后半截罪全都被萧燕绥给受了,而她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在这种情况下,以萧燕绥的性格, 她就不可能不报复。   至于那个妾室最后的一记耳光, 差不多也就打在萧燕绥本就濒临爆发的临界点上了。   如果说之前,病病恹恹的萧燕绥还能用“形势比人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理由给自己洗脑,强迫自己暂时忍耐下来以谋将来, 那么,那个妾室不知所谓的一记耳光,则是让萧燕绥瞬间暴怒。   什么将来、什么以后,在这么个见鬼的地方,能不能活到以后都还两说呢,这要是还不报复,萧燕绥觉得自己死不瞑目。   既然有人让她活得不自在,萧燕绥就一定会让那人死得比谁都干脆!   赵府内的形势确实危急,在当时的条件限制,萧燕绥便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破局的办法,冷静思考了一番之后,萧燕绥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想要彻底打破这个死局,并且,不会再被对方把局面扳回来,那么,她就只能鱼死网破。   香火传承这种东西,便是在现代,依然还是很多人的命根子,更遑论是在宗族还非常盛行的古代了。   嫡子、嫡孙,血脉和姓氏的传承,甚至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核心。   赵妧娘和赵君卓这对儿双胞胎姐弟,连同刘氏这个嫡妻,处境如此艰难,根源便是,刘氏的娘家如今示弱,而赵郎君又对她丝毫不假辞色。   至于那个真正出手在后宅中搅风搅雨的妾室,反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道具罢了。便是没有她,也有可能会是别人,古代的背景下,一切的根源,终究还是落在了赵郎君的身上。   至于赵府的老郎君,他对儿子的家务事,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即便赵君卓是嫡孙,只要赵郎君还在,赵府的老郎君便不会说什么。   而萧燕绥要达到的目的,如今就显得很明确了——只要赵郎君身死,以后自然就不存在什么妾室之类因为受宠而在赵府中搅风搅雨的玩意儿了。   正好,赵郎君还颇为疼爱那个妾室所出的幼子,回到府上的时候,那“一家人”几乎每日都在热热闹闹的团聚,萧燕绥要是不把他们全都一锅端了,简直都对不起赵郎君对妾室、庶子和庶女的一腔热忱!   在缺少实验材料的情况下,利用厨房里的面粉炮制粉尘爆炸,是萧燕绥想到的,在短时间内最容易实施的一个方案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在这种情况下,致使粉尘爆炸是需要明火的,萧燕绥这会儿却确实弄不出什么靠谱的引线来,换言之,可以直接导致面粉爆炸的明火,其实是需要人拿过去的。   不是她亲自上去点火,那么,就是让那个替她点火的人去死。萧燕绥此时的心态虽然处于一种疯狂又冷静的危险状态,但是,被逼到没有退路只能暴起杀人破局,和指使别人命令别人为自己去死,还是不一样的。   刚刚穿越过来的萧燕绥,在拟定好了原始的方案之后,几乎没怎么纠结,就特别坦然的自己直接上了。   并且,在拿着明火导致面粉爆炸之前,想着被自己穿了的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临死前心心念念的都是生病的母亲和被关起来的弟弟,对刘氏和赵君卓除了同病相怜的那么一丁点受害者的阶级感情外,再无其他感情的萧燕绥,略微考虑了一下之后,也就替死去的赵妧娘对着赵君卓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照顾好你自己和母亲”的叮嘱,以及类似于“求人不如求己”的感慨。   ——毕竟,若是自己靠不住,连想要和敌人同归于尽很可能都做不到……   萧燕绥这些话说得随意,殊不知,赵君卓作为和赵云娘的胞胎弟弟,两个人便是没有心电感应,双胞胎之间的联系和彼此间的了解,也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   尤其是,赵妧娘的性格其实很突出,至于穿越而来的萧燕绥的性格,则是完完全全另一个风向的突出了,并且,赵君卓本身,也是一个心思极为仔细谨慎的性格了。   虽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是,赵君卓却是唯一一个一早就意识到,自己阿姊身上的情况下不对头的人。   等到萧燕绥这几句明显不是赵妧娘会说出来的话语之后,赵君卓就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了。   在这种情况下,赵君卓的目光自然更多的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自然也就发现了那些被飞快毁去的大量鬼画符的存在……   赵君卓意识到自己的阿姊赵妧娘出事的时候,“赵妧娘”的身体还十分病弱,萧燕绥正病病歪歪的养着病。再有,赵君卓还要顾虑着刘氏的病情和身体,所以,得知这个秘密的赵君卓反而就默默的将其藏在了心里。   唯一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方在于,赵君卓根本没等到和“赵妧娘”摊牌的机会,暴怒的萧燕绥便直接玩了一波大的,拉上赵郎君、那个自己作死的妾室,和他们“一家人”同归于尽了。   一时间,莫说是单单一个赵府,便是整个洛阳城,怕是都被这日的粉尘爆炸和随后的一场大火给震惊到了。   如此一来,赵妧娘必然身死。赵郎君同妾室、庶子、庶女死在一起之后,整个赵府,竟是就此只剩下了赵君卓唯一一个嗣子嫡孙。   原本不怎么管事的赵府老郎君,这次,终于由不得他再冷眼旁观的坐视不管了。   毕竟,如今作为赵家唯一一根独苗苗的赵君卓,他若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赵府的老郎君又生不出来了,那么,整个赵府,怕是都要绝后了……   以至于,便是赵府的老郎君后来已经明知道了,那场爆炸和大火,其实就是他那个亲孙女“赵妧娘”一手炮制的,可是,再怎么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赵府的老郎君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强撑着。   他不但不能因为赵妧娘而迁怒赵君卓和刘氏,甚至于,面对赵府如今唯一的嫡孙,他还得把把整个赵府的未来都交到了赵君卓的手上。   自此之后,有了赵府老郎君的插手和庇护,刘氏守寡、赵君卓丧服、母子两人反而因此能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赵君卓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在整个赵家,再无人能够出其左右……   萧燕绥死得干脆利落,不过,她留给赵君卓的局面,确实当真立于不败之地!   后来,得知女儿命丧火海,刘氏又是一病不起,不过,在赵君卓的悉心照顾和陪伴下,此前便已经落下了一身病根子的刘氏,终于还是撑过来了。   赵妧娘已经去了,她是用自己的命保住了赵君卓和刘氏,她也为赵君卓留下了全新的开局。   刘氏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不能死,她的命,不仅仅只是她自己的,她若是也去寻女儿了,那么,世间还有谁还记得赵妧娘?而且,唯一留下来的赵君卓,也太可怜、太寂寞了……   年幼横死的赵妧娘,按照世人的习俗,是连坟墓和碑铭都没有的……   便是刘氏和赵君卓都怜惜她,却也无法将其放在赵家的祖坟中,便是那小佛堂中的一尊牌位,都是刘氏偷偷刻下来了……   一切事情,似乎都重新按部就班的恢复了过来,便是赵府,因为赵郎君的身死而元气大伤之后,没了曾经的乱子,只剩下老郎君、赵君卓和刘氏三个作为主人的,反而彻底安宁下来了。   有人为了他而死,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这种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所带来的震撼之大,是超乎想象的,尤其是,萧燕绥自己走得干脆,但是,不过就几天的时间,她本身留下的谜团,却是又那么多。赵君卓看不透、猜不到,越是追索,便越是心心念念,再也割舍不下……   作为赵府的嫡孙、整个赵家如今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段往事,赵君卓谁也不曾告诉。因为他并不知晓“她”的名字,所以,自然也就没了碑铭,唯独院中的那树桃花下,埋葬着少许关于“她”的过往……   许久的沉默之后,杏花园的九曲回廊之上,赵君卓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垂着头,深深的看着萧燕绥的眼睛,认真的低声说道:“你写的那些符号、标记,我全都记得。”   萧燕绥:“……”难怪!!!   她刚刚就寻思了,这下算是明白了,怎么她的身份那么隐蔽,居然能突然之间就被人发现了! 第62章   萧燕绥和赵君卓在这边说了什么, 站在荷花池边的李倓根本听不到丝毫,便是九曲回廊上视野没有什么遮挡, 可是, 离了这么远之后,想要再看清脸上的面孔,同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故此, 李倓虽然忍不住的往这边张望着,却依然什么有效的信息都得不到,自然也就越发的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在说破了双方的身份之后,萧燕绥和赵君卓之间, 却也并没有喜极而泣并且相认的情况发生。   对于赵君卓而言,当年的“她”早就成了心间的一道伤, 放不下, 忘不掉,且这段唯他独有的记忆,随着是岁月的流逝而越发历久弥新。   可是,对于萧燕绥来说, 当年洛阳城赵府的一切,只是一场完全不想回忆的噩梦。起初, 赵家是她的噩梦, 随后,她的报复,则成了整个洛阳城都为之侧目的胆战心惊。   当年的“她”和赵家的那一场孽缘, 看似死生纠缠、牵连颇多,但是,若真的细细分辨起赵君卓和萧燕绥之间的感情来,其实,却单薄得很。   从赵君卓的角度来看,似乎当年的“她”是为了他的前程而不惜一切,并且,萧燕绥所导致的一切后果,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如今的赵君卓,依旧是洛阳赵家嫡系唯一的血脉,并且,随着赵郎君的身死,这个情况,已经再也没有变更的可能。   而从萧燕绥的角度来说,她却并非是为了赵君卓和刘氏而甘心风险一切,说白了,她就是在做出自己的报复的时候,适当的为他们母子二人考虑了一下,然后,尽量为他们谋划了一个还算稳妥的未来,至于究竟后事如何,却早就与她无关了。   面对自己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想了许多年的人,赵君卓还有些情难自禁,可是,萧燕绥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却很快便平静下来了,她甚至微微错开了赵君卓灼灼的目光,沉静的眼神漫不经心的落在了早春料峭的寒风中,依旧波光粼粼的荷花池水面上。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甚至还有些说不出的困窘和尴尬。   这一片无声的缄默之后,又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萧燕绥主动开口,轻描淡写的提醒道:“你是今日的探花使,恐不能离席太久吧?该回去了。”   “……”赵君卓依旧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然而,听到萧燕绥话语间的平静和疏离后,却顿时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   短暂的沉默后,赵君卓努力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低声应和道:“好。”   刚刚,明明是他主动提起,让她不要说当年的事情。   毕竟,子不语乱离怪神,有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才是最稳妥的。   赵君卓也不清楚,萧燕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的身体,是和当年的赵妧娘一样,后来才出现,还是说,从一开始,萧燕绥便是她?   但是,赵君卓的心里却很清楚,如今的萧燕绥出身于兰陵萧氏的正房嫡支,萧恒乃是她嫡亲的兄长,并且,手足情深,这样的身份和境遇,便是让他去分辨,也已经再想不到更好的情况了。   可是,心里虽然明白,但是,当萧燕绥切切实实的表现出了她对曾经赵家一切的过往都十分疏离和平静的态度之后,赵君卓的心中,却依然感到了一阵钝钝的疼……   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赵君卓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强颜欢笑道:“走吧。”   萧燕绥径自走在前面,她比赵君卓矮了很多,不过,却依旧不慌不忙,脚步很稳。   赵君卓见状,则是有意的放慢了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仿佛这样,便可以将与她同行的时间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站在荷花池边上等了许久的李倓,看到萧燕绥和赵君卓终于一前一后的回来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十几岁的少年精致俊朗的眉眼间,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他朝着萧燕绥走过来两步,虽然心中好奇,却按捺住了,丝毫没问萧燕绥和赵君卓刚刚说了什么,只是笑着道:“荷花池上吹着风,有些冷,我带你去找些暖身的蜂蜜姜茶吧!”   至于跟在萧燕绥身后走过来的赵君卓,李倓只是冲着他礼貌的笑了一下,再说话的时候,却已经是十足的旁若无人。   萧燕绥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泛红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讶异的神色,不免惊奇道:“这里还有那些玩意儿?”   “有的,不过要去后厨那边。”李倓此前来过杏花园这里,以他的身份,若是好奇,自然能知道比旁人更多的东西。   萧燕绥先是冲着李倓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回头看向了依然站在身边的赵君卓。   这么一路的九曲回廊走过来,赵君卓哪里还不明白她此时的言下之意,轻轻的笑了笑,强自压下心中的一点无奈和复杂,从善如流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萧燕绥轻轻的“嗯”了一声,礼貌性的跟了一句:“慢走。”   赵君卓点了点头,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而怅惘的眼睛里,似有一瞬的波光流转,旋即,便是微微颔首低头,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开。   看着赵君卓的背影,萧燕绥的眼睛里也有一瞬间的复杂之色。   刚刚说好了带萧燕绥去后厨找热茶的李倓,见状自然也不会催促,便只是安安静静的陪站在她旁边。   一直待到赵君卓孤跋、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洋洋洒洒的一树杏花雨下,萧燕绥才收回目光,说不出是感慨还是介怀的压低声音,近乎耳语呢喃一般的轻轻道:“……还真是人生处处是惊喜。”   “嗯?”李倓没听太清楚,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萧燕绥笑着摇了摇头,正好拂去了鬓边发丝上一片柔软的杏花花瓣,“没什么,”萧燕绥微笑着稍稍侧过头来,“我们去后厨找些点心和热水吧!这里的侍女肯定把东西都送去前面的人群里了……”   “好。”李倓自然是立刻答应下来。   正如萧燕绥所说,探花宴上,各种美酒佳肴点心香茗肯定样样不缺,问题是,那些东西都在人群中,偏偏萧燕绥和李倓一道的情况下,却是在有意的躲着此时正置身于人群中的李林甫的。   李倓状甚不经意的伸手拉过萧燕绥的手,少年的掌心温暖,比起刚刚安静的站在荷花池中,吹了半天风、身上的衣服都要凉透了的萧燕绥,他的手可就暖和多了。   因为赵君卓的突然出现,想起了但年洛阳城赵府旧事的萧燕绥这会儿同样心绪复杂,尤其是忍不住的将往日和今朝对比之后,时不时还有些微微的感叹,所以,对于李倓的动作,还处于轻微走神状态的萧燕绥根本不疑有他,唯一的一点反应,也只剩下了,他很暖和呀,正好可以捂捂手这么一个格外单纯朴素的想法=v=   在萧燕绥和李倓目标明群的奔着后厨去的时候,赵君卓也已经按着原路返回了人群之中。   这一路上,看着漫天的杏花烂漫,早已经便重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他本就是性格极为内敛沉稳的人,再见当年的“她”所产生的种种复杂情绪,便是心潮起伏,也只是刚刚一瞬,如今一路走来,重归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场景,反而让赵君卓更快的彻底冷静平复下来。   杜二郎才一见到赵君卓,便连忙冲着他挥了挥,迅速抽身走过来之后,还忍不住连连念叨着:“你刚刚去了哪里,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   赵君卓只是笑道:“我见前面的杏花开得正好,便往里面多走了几步,不曾想,林中不知岁,竟是耽误了外面的时间。”   他的言语风趣,不露丝毫,便是杜二郎,也不曾意识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便只是重新把赵君卓拉到了人群中,又和萧恒打过招呼,然后便要继续带着赵君卓介绍认识在场的这些新科士子。   倒是赵君卓,经过萧恒身边时候,主动的轻声略提了一句道:“我刚刚在杏花林中,恰巧还遇见了萧六娘和李倓,他们两人应该是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萧恒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却是微微一哂,知道自家妹妹这应该是在有意带着李倓避开了李林甫了,想到这里,他还忍不住的瞥了正被诸多士子簇拥在中央的李林甫,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这才收回目光,同赵君卓道了声谢。   傍晚,暮色四合,太阳还未落下,西边的天幕上已经染上了大片金红色的晚霞。   身为主考官的宰相李林甫早已经离席,这些新科士子以及过来此处游玩的人,则是等到今日的探花宴散了之后,才终于陆陆续续的离开。   整整一下午都没再见到萧燕绥,还是从杏花园中出来之后,萧恒才意外的发现,自家妹妹竟然一手捧着一个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袖炉,一手捧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一边慢慢悠悠的站在自家的马车前,一边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   “你倒是悠闲。”萧恒还有些哭笑不得。   他本来还想问萧燕绥一句,李倓去了哪里了,不过,周围还有不少人经过,顾忌着李倓东宫的出身,萧恒也就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好说,”萧燕绥不以为然,手里还端着热乎的茶盏,不过,却相当大方的将另一只手里的袖炉塞给萧恒了,“给,暖暖手,冷不冷?”   正巧,杜二郎和赵君卓也稍后几步便走了出来。   萧燕绥和赵君卓的目光再度对上,赵君卓的目光微微闪动,仍有几分心情随之变换的意动,萧燕绥的面上,却是已经再没任何波澜了,只是同他微微颔首一下,仿佛两人只是初初认识了一般。   萧恒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燕绥的话,便也跟着转身,同杜二郎、赵君卓两人分别前打了个招呼,旋即,双方便各自上了马车。   因为杜二郎一早便有意给赵君卓介绍认识长安城中同辈的小郎君们,所以,他一早便同赵君卓约好了,今日是一同前来的。这会儿回去,自然也就上了同一辆马车。   回去的路上,闲话之间,正巧提前到了萧燕绥,杜二郎还有些有感而发道:“萧三郎的这个妹妹,倒是和传闻中不大一样,竟是颇为有趣了。”   “有趣吗?”赵君卓眼神微微一动,旋即却是哑然失笑,摇摇头轻舒了一口气,“或许吧……” 第63章   回家的马车上, 萧恒看着萧燕绥把手中已经渐渐凉了的茶盏轻轻的放在小几上,然后舒舒服服的往后面一靠, 还伸手拽了一个柔软的小毯子盖在了腿上。   片刻的失笑和无语之后, 萧恒摇了摇头,转而说道:“我竟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和东宫的李倓这般熟悉了。”   “碰见过几次而已。”萧燕绥听了, 只是抬起眼皮瞅了萧恒一般,不以为然的随意模样,然后理所当然的说道:“他也喜欢清静。”   两个人算是兴趣相投,碰见了之后自然就会走在一起。   萧恒听了,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 显然并不认同萧燕绥的说法。   萧燕绥不太喜欢混迹在人群中,毕竟, 就算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但是,上辈子养成的观念、意识却是改不了的,再加上萧燕绥自己习惯了的思维方式、感兴趣的东西都和周围的人存在不小的偏差,所以, 一群人凑在一起说话的热闹,她至今无法热情的投入其中。   但是, 喜欢清静、不喜欢这种热闹, 却并不意味着萧燕绥就这么的那么喜欢永远都自己一个人待着。   出门游玩的时候,有一个性格温和风趣的英俊少年陪伴,可比自己一个人吹着冷风赏杏花来得有趣多了, 尤其是这会儿她的手里既没有单反相机也没有手机,以至于,一个人孤单的欣赏的时候,周围的景色似乎都随之失了颜色。   萧燕绥此前还只是把李倓当做还算合得来的朋友而已,认识却并不算特别熟悉,也就是在上次李倓提醒她,万安公主有问题之后,两个人之间才算是刚刚开始交心,然而,却依然还是言尽于此的关系。   然而,萧燕绥的交友原则虽然她自己清楚,可是,看在萧恒、杜二郎或者是赵君卓等人的眼中,却是几乎从第一眼的时候,就默认了萧燕绥和李倓之间相交甚笃、关系密切一事。   萧燕绥根本没想那么多,结果,就在萧恒几乎要沉默一路,马车都快到家里大门口的时候,才听他冷不防的开口,压低声音,无比轻柔却慎重的提醒道:“六娘,李倓虽然出自东宫--可是,太子李亨的位置,自始至终都并非稳固到不可撼动。”   换言之,除非太子李亨将来真的登临大宝,李倓以皇子之位封王,否则的话,以李倓微弱浅薄到不堪一提的母族,恐怕,来日他的地位,会颇为局限。   尤其是以萧燕绥兰陵萧氏嫡系嫡支的出身、更有均为宰相的祖父萧嵩和外祖裴耀卿、以及将来必然会继承徐国公之位的父亲和兄长,萧燕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必然中事,而李倓的未来,却还只是种种可能,他们两个若是在一起,一时之间,究竟是谁高攀了谁,恐怕还真不是那么好说的……   萧燕绥微微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萧恒,“嗯?”   萧恒的声音压得更轻更低,近乎耳语一般的同萧燕绥道:“你如何知道,李倓同你来往密切,便是当真并无他求?”   说白了,以李倓如今的身份,萧恒这个徐国公府的嫡长孙、再加上身为做哥哥的本能,其实,他一直都有些怀疑李倓接近萧燕绥的目的……   即使后面的话语,萧恒并未明言说出,不过,略微怔愣了一会儿之后,萧燕绥也已经回过味来了,她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向萧恒。   萧恒就这么真诚的望着自家妹妹的眼睛,两人互相对视着,萧燕绥默默的眨了眨眼睛之后,冷静的告诉他道:“我什么都没告诉过他。”   萧恒还没回过味来,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几乎是有些欣慰的说道:“哥哥相信你。”   “我才十三岁……”萧燕绥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瞅着萧恒,一字一顿的提醒他道:“哥,你都及冠了,至今都还没成亲呢!五郎如今年纪也不大,更是没个着落。我和李倓就只是比较合得来的朋友而已,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多的去操心我将来的婚事,这起码得是五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吧,你很——恨嫁吗……?”   萧恒脸上浅浅的笑容,随着萧燕绥的话语落下,终于渐渐的僵住了。   兄妹两个坐在马车里,依然在默默的对视着,萧燕绥眼神无奈,神色间却颇为坦然,没有丝毫小女儿家提及自己未来婚事时的娇羞之色,其落落大方的态度,甚至逼得她对面的萧恒显得越发窘迫起来。   轻轻的“吱呀”一声,马车进了萧家的大门后,在院落中停下。   萧恒动作飞快的下了马车,被一脸冷静淡定的萧燕绥盯得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心里轻轻的“啧”了一声,萧燕绥没办法的摇了摇头,提起披风,自己一个人下了马车,步履悠然的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都说唐朝民风开放,虽说事实如此,甚至于,唐朝上层贵族女子,有时候行事间更是颇为肆无忌惮。   可是,大概是时代的局限性,这会儿的大唐子民们,大概依然还是不太理解,男女之间,除了暧昧关系,其实还是可以做朋友的→_→   回了自己的院子之后,萧燕绥根本就没把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倒是萧恒,被妹妹一脸淡定的撅回来,再见面的时候,笑容里都还有些困窘的模样,看得萧燕绥只觉颇为有趣。   至于萧恒等人,作为新科进士,除了杏园初宴的探花宴之后,还会进行零零总总许多次的宴集,可谓是不管开考前考生之间关系如何,反正,这一系列的“关宴”参加下来之后,莫说是同科进士之间想不熟悉都困难了,便是朝中吏部、以及一些喜欢热闹宴集的官员,都能和这些新科士子们混得脸熟。   萧燕绥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同萧恒一起,又凑过几次热闹,如此一来,和赵君卓的再次遇见,似乎也就变得稀松平常起来。   除却杏花宴上的不期而遇,萧燕绥还流露出了些许惊诧的神色后,再后来,萧燕绥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了,以至于,就连心神数度为她所牵的赵君卓,复杂而激烈的情绪都随之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有一次,萧燕绥和萧恒还同陆府陆象先的嫡孙陆冀碰见了。   陆冀的祖母陆府贺氏,同萧恒、萧燕绥的祖母徐国公夫人贺氏,乃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再有陆象先生前和萧嵩的交情一直不错,两家之间这样的关系,说不上有多亲近,按理说,却也绝对称不上远了。   只不过,因为当年陆府贺氏的苦苦相逼、萧嵩的负气离开,再有后来陆府贺氏直接同她那妹妹徐国公夫人贺氏再提此事,却被萧嵩一句话被顶回来的事情,一直让陆泛心存愧疚的同时还深觉无奈,陆冀当年虽是少年心性,却也隐约知晓其间的尴尬。   以至于,真的见到明显并不知情的萧恒和萧燕绥兄妹两个之后,对上萧燕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陆冀根本无法以平常心相对,只能每次都是打过招呼后便匆匆寻了理由径自避开……   陆冀的反应好像有些怪怪的,却也不算出格,再加上两家当年关系虽然密切,这些年间的来往,除了雷打不动的年礼节礼之外,日常的做客交往、尤其是小辈之间交流却是不知不觉间便少了很多,萧恒和萧燕绥同陆冀关系一般,自然也就都没多想。   倒是自从杏花雨中的一别之后,萧燕绥却是再也没有遇到过李倓了。   也只有一次宴集上,碰巧看到李文宁似乎是陪着宁亲公主出游,然而,李文宁自己却是来去匆匆,甚至都没注意到萧燕绥就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就连李文宁脸上的笑容,似乎也都带着几分勉强之色。   担心直接问萧恒的话,他这个做哥哥的忍不住又多想,从宴集上回家之后,萧燕绥索性直接去了正院,在这里等祖父萧嵩回来。   徐国公夫人贺氏这尊大佛,依旧稳稳当当的供在正院,萧燕绥身为她嫡亲的孙女,却依然还是理所当然的避开了她的所在。   小的时候,萧燕绥偶尔还会木着脸去探望她一下,渐渐的长大之后,或许是萧燕绥和贺氏这些年的互相看不上眼都形成萧府众所周知的潜规则了,偶尔萧燕绥来找萧嵩的时候,正院的婢女仆从,都会有意无意的避免让两个人碰上。   贺氏身为长辈,看见自家孙女却从来没个好脸。   萧燕绥倒是坐得住,可是,她面上笑吟吟的,嘴上冷嘲热讽起来却是比贺氏更甚。   贺氏说她什么,她就听着,可是,她自己却又总是会冷不防就来两句,刺得贺氏说不出话来之后,便自己高高兴兴的回去了,徒留贺氏一人又急又气,却又碍于萧嵩对萧燕绥的宠爱,拿她莫可奈何。   ——所谓宅斗,本来就是拼得绵里藏针,每句话都刺得人自己回去之后还反复思量、心中郁卒。   碰见萧燕绥这种心态特别好,明面上就是干脆利落的针锋相对,背地里则是直接把讨厌的人彻底无视的,徐国公夫人贺氏再怎么是个中好手,也只落下个每次被萧燕绥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下场。   结果可好,萧燕绥还没把祖父萧嵩给等到呢,便突然有门房过来禀报,兰陵老家那边的亲戚、来长安城备嫁的萧念茹一行人刚刚到了。 第64章   萧念茹是同京兆杜氏旁支的一位小郎君订了亲。并且, 对于那位杜五郎,上次在正月十五上元灯会的时候, 萧燕绥都已经见过了, 所以,对于这桩亲事,她就算平素并不怎么关心, 却也都知道个大概。   只不过,平日里,萧燕绥是从来不曾参与主持过萧家的一应事务的。   那个门房过来禀告之后,萧燕绥同他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那个门房几乎都要被萧燕绥给看懵得快要哭出来了, 萧燕绥这才眨了眨眼睛,指了指门房, 提醒道:“祖父还未回来, 你先去给我阿娘送个信儿。”   说着,待到那门房离开往裴氏的院子方向去了,萧燕绥才瞅了一眼萧嵩身边的婢女,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刚刚的事情都听到了吧, 谁去给祖母她老人家递个话?”   口口声声的祖母她老人家,不过, 萧燕绥的语气实在是懒洋洋的, 便是隐有几分礼貌的尊称,都愣是被她给形容成了一种极其夸张的、令人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的意味。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萧嵩身边主事的一个婢女站了出来, 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婢子这就去,请六娘放心。”   “快去吧去吧!”萧燕绥摆了摆手,依旧是一副颇为随意的模样。   萧念茹一行,虽然是徐国公府在兰陵老家的亲戚,可是,萧燕绥因为年纪小,所以此前并不曾见过这些人。   再说了,有裴氏照应打理着,萧华此时也正在家中,所以,萧燕绥倒是半点不担心,依旧稳稳的坐在萧嵩处等祖父回来。   毕竟,今日在宴会上看到的,李文宁的脸色实在是不太好,而事关东宫太子之事,里面必然少不了朝中权利倾轧的缘故,萧燕绥觉得,还是单独问问祖父萧嵩比什么猜测都靠谱……   裴氏和萧华那边,如何请萧念茹一行的这些亲戚进来暂且不提,徐国公夫人贺氏这边,有婢女过去送信之后,那张因为年岁增加而明显挂着几分皱纹的脸上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些笑意来。   “念茹性子从小就乖巧,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那孩子还是个不丁点的小家伙呢!”徐国公夫人贺氏说起来的时候,都是满面笑容。   --也是凑巧,徐国公府上,萧华和萧衡捡起来,孙辈的小郎君生了有好几个,可是,小娘子却始终都只有萧燕绥一人,偏偏,徐国公夫人贺氏和亲孙女萧燕绥不对头,却也是整个萧家都众所周知的事情。   若说起来,徐国公夫人贺氏会对萧燕绥如此不假辞色,其实当年,还有一段因由。   萧燕绥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徐国公夫人贺氏的母亲、会稽贺氏的主母年迈辞世。   按理说,贺氏的母亲都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便是去了,也是喜丧。偏偏贺氏却如同钻了牛角尖一般,母亲去世的悲痛之下,这边却听说裴氏生了一个女儿,萧家这边满心欢腾,便一口咬定萧燕绥命硬克亲。   如此一来,还没等萧嵩表态说什么,会稽贺氏的长辈便直接有人让自家当年嫁出去的女儿、徐国公夫人贺氏闭嘴。   若是住在一起的亲祖母,祖母的忌日和孙女的生日碰在一起,确实还有些不太好的说道。   可是,萧燕绥和会稽贺氏的主母,本就隔了拐着弯的三辈不说,还根本不同姓,更何况,老夫人年逾古稀方才去世,分明就是喜丧,徐国公夫人心中悲痛可以理解,但是,这般诬蔑她自家亲孙女的话说出去,便只能是闹笑话和让人怀疑他会稽贺氏的家教……   故此,事后不管是萧嵩还是会稽贺氏,都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就此三缄其口,权当无事发生。   尤其萧燕绥那会儿才刚刚出生,这些旧事,莫说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萧燕绥了,便是当年亲历过这段时间的萧华和裴氏,都只是心中略有些猜测,却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证实。   也就只有徐国公夫人贺氏自己,这些年来,因着母亲当年去世的原因,始终都对此耿耿于怀。   只不过,其实她自己也明白,这事真要说出来,还是她这个做祖母的理亏,所以,她虽然从来厌烦萧燕绥,却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再多的事情,却是没有的。   当然了,都这把年纪的老夫老妻了,贺氏这么多年都别扭着,使使性子,萧嵩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勉强还能接受。   毕竟,要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和稀泥,他当真是行家里的行家,全当看不见就是了。可是,若是贺氏真的想要对萧燕绥做点什么,萧嵩就不可能继续对此视而不见了……   ·   徐国公夫人贺氏毕竟是长辈,萧念茹一行到来之后,裴氏直接就同他们一起,直接来了萧嵩的正院,打算先去见贺氏。   已经从徐国公夫人贺氏那里回来的那个主事婢女,下意识的看向萧燕绥,虽未开口,却显然是在询问,萧燕绥要不要出去见个面。   萧燕绥一脸淡定的瞅了她一眼,没吭声,从善如流的继续默默的窝在萧嵩的屋子里,甚至还神色平静的随手翻了一页书,继续往下看。   那婢女见状,心中哑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反正,萧嵩这会儿也还没回来,萧恒、萧悟都不在,以及新昌公主膝下的几位小郎君,也都没露面,等到晚上,这群小辈再大家一起见个面也未尝不可,反正这会儿无论如何人都是凑不齐的,倒是的确不急于一时了。   萧燕绥这边,依然还是稳稳当当的在等祖父萧嵩回来。   同在一个院子里,不过是几步之遥的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却是欢声笑语,一派热闹。   看着长大后即将出嫁的萧念茹,想起上次看到她的时候,萧念茹还是那么一丁点的小家伙,徐国公夫人贺氏便忍不住的满心感慨,就仿佛又见到了当年自家的亲生女儿将要出嫁前的喜庆欢欣,满心慈爱的拉过萧念茹的手就不肯放下了。   “京兆杜氏的那位五郎,姿容仪表、文采武义,都是没得挑的,前不久的上元灯会上,三郎还同他碰见过。”贺氏自然知道,萧念茹一个将要出嫁的女儿家心里最在乎什么,自然便满面笑意的小声对萧念茹说道。   唐朝贵族女子虽有不少都彪悍,不过,未曾嫁娶的小娘子中,性格娇憨害羞的也是常有的。   听见贺氏小声同她说的话语,萧念茹虽然眼角眉梢都还带着些许笑意,却也瞬间便羞涩得脸上一红。   贺氏轻轻的拍了拍萧念茹的头,看着小姑娘害羞娇憨的模样,人逢喜事精神爽,便觉得仿佛自己都跟着年轻了十岁,同样满面笑意的柔声安抚道:“最近三郎整日要参加那新科进士的宴集,待他回来,咱们问问他,下次你同他一起出去玩……”也能和杜五郎见个面认识认识。   萧念茹听了,虽然满面通红,却依然还是含羞带怯的点了点头。   唐朝这会儿,社会风气相对开放,其实并不流行什么盲婚哑嫁。甚至于,《唐律》中也有所规定,成年了的子女未征得家中父母同意,已经建立了婚姻关系的,按律是要予以认可的。也只有子女未成年的情况下,才有婚姻必须遵从家中尊长者的说辞。   看着徐国公夫人贺氏拉着萧念茹不放,明显十分喜爱的模样,知道她从来没给过自家女儿一个好脸的裴氏,虽然面上还带着微笑,甚至还是不是的凑趣说两句话,但是,看向萧华的时候,却有意的眨了下眼睛,似笑非笑的。   萧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握住稍作安抚,却没说话。   裴氏便是心中略有所不满,却也知道,自家闺女当真也不是会受委屈的柔弱性子,她也就是骤然看到贺氏对萧家别的孙女竟是这般和蔼态度,一时间有些为女儿不平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女儿萧燕绥对待贺氏,其实也是同样的暴脾气,裴氏的心里,也就瞬间又如水似的一派冷静了,认真说起来,裴氏觉得,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毕竟,看着萧念茹娇憨羞赧的小女儿情态,再想想自家那个八风不动的亲闺女,裴氏承认,便是贺氏转了性子,恐怕,萧燕绥也未必就当真能和贺氏这样的相处愉快……   到了徐国公夫人贺氏这般早就颐养天年的岁数,生活中的乐其自然少不了含饴弄孙。   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小郎君或是去书院读书、或是出门骑射,能整日陪伴在祖母身边的情况比较少。虽说唐朝的贵族女子想要玩的时候,也能四处游走玩出花来,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依然还是做孙女的陪伴在祖母身边撒个娇说个话比较常见。   奈何,徐国公夫人贺氏唯一的孙女就是萧燕绥,两个人仅仅只是相看两厌,便已经足够让萧家人全都有意无意的让她们两个互相避开了。贺氏倒是喜欢长孙萧恒,可惜,萧恒也疼爱自己的妹妹萧燕绥,再加上年龄差所导致的代沟的问题,估计萧恒也是更倾向于带着妹妹玩而不是每日过来陪祖母贺氏……   以至于,以贺氏如今这的身份,倒霉催的,她还就真的没什么含饴弄孙的机会,难得有个可人疼的萧念茹,可不就热情上了么! 第65章   萧燕绥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 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牵动情绪,徐国公夫人贺氏对萧念茹的偏爱, 于她而言, 根本没有丝毫影响。   毕竟,人和人的感情是相处中才渐渐加深的,从她出生在萧家的伊始, 萧燕绥就始终都有着完整的思维逻辑和记忆,更有上辈子抚养她长大的父母长辈的存在……   萧燕绥同祖父萧嵩、母亲裴氏父亲萧华、以及兄长萧恒、萧悟等人的感情,也是在多年的相处中才渐渐加深的亲情。   至于徐国公夫人贺氏,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是小区里有个很膈应人的老太太, 但是,那个老太太再怎么整天耷拉着脸, 又妨碍不到萧燕绥身上, 那就随她去呗!   顶多是当她真的冲着萧燕绥说风凉话的时候,萧燕绥直接“呵呵”回去,又不是什么大事,一般人估计都不会被一个只能嘴上念叨两句的无关紧要的同小区老太太给气得着急上火不是?   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 还在拉着好不容易遇见的一个孙辈的小姑娘萧念茹的手,越看越是欢喜的同她说着话。   裴氏和萧华在旁边坐陪, 见到此情此景, 出于对自家女儿的偏爱,裴氏的心里多少也有点不满。   不过,想想萧燕绥平日里的态度, 裴氏便也觉得,的确又不是什么大事。   婆母便是偏心别房的孙女,那也顶多就是嘴上说几句话的面子情,而萧嵩的心里却是明镜是的,谁是他嫡亲的宝贝孙女,谁是萧家同族的小辈而已,家中做长辈的,萧嵩这个当家做主说得了算的人脑子是清醒的,便也足够了,徐国公夫人的做派,她儿子萧华都看在眼里了,再有自家女儿萧燕绥都干脆利落的无视这些了,她还和一脑子糊涂的老太太置什么气?   还在这边等萧嵩的萧燕绥,却是对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的热闹、连同萧念茹等人没有什么兴趣。   傍晚时分,暮色降临。   萧燕绥手里随便拿了本书,漫不经心的翻页慢慢看着,一心只等祖父萧嵩回来。   近来,似乎是唐朝与吐蕃边境之处,又有什么波澜之事。是故,玄宗时常留萧嵩在兴庆宫中议事,一直等到快要天黑之时,才终于舍得放人离开。   萧嵩院中那个主事的婢女,见萧燕绥始终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的模样,她的心中却是有些隐隐的焦虑。   这个婢女悄悄的去了院子里三两次,向手下的其他婢女仆从询问,得知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虽然看着天色渐晚,已经有了欲要张罗晚宴的意思,不过,碍于萧嵩尚未归来,话头便被裴氏若无其事的接了过来,又私下里命她身边得力的婢女云烟等人,吩咐了厨房,可以先把各种晚宴上的菜肴都准备起来,却莫要急着上菜,一切等萧嵩回来再说。   其实,除了萧嵩作为徐国公府上的一家之主,肯定本来就要等他回来之外,裴氏也未尝没有自己的私心。   徐国公夫人贺氏的心是偏的,刚好,萧嵩的心其实也是偏的,只不过,贺氏是朝着哪个方向偏都好,反正是肯定不待见萧燕绥,萧嵩却和她恰恰相反,孙女当然还是自家的最亲最宝贝了。碍于面子夸夸别人家的小姑娘,那是礼节,可是,真要过于贬损自家的孩子,那就不合适了……   裴氏便是知道自家女儿萧燕绥并不在意,可是,哪个当亲妈的,估计也看不惯自家的宴会上、婆母贺氏拿自家的亲闺女作筏子去捧亲戚家的女儿不是?   徐国公府上,隐藏在表面的欢声笑语一派热闹下,徐国公夫人贺氏的偏心、以及裴氏轻描淡写间描摹掉的这些小小的机锋,萧嵩院中那个主事的婢女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期间的暗流涌动,不过,素来不在这种地方费心思的萧燕绥却是对此仍旧一概不知。   终于,天边最后一抹暗红的晚霞也已经肆意的燃尽,萧嵩那架华丽而舒适的马车,终于平稳的停在了院中。   听到了动静的萧燕绥动作麻利的把手上的书往旁边的案几上轻轻一扣,“阿翁回来了!”作势便要出门去迎。   那个婢女忙道:“外面刚刚起了风!”说话间,已有人取了件披风轻轻的披在了萧燕绥的肩上。   萧燕绥略微停了一下脚步,任由那婢女帮她整理好披风之后,方才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门,径直朝着萧嵩的方向去了,“阿翁,我都等了你一下午了!”   萧嵩的正院虽然很大,不过,贺氏所居的地方,却同萧嵩这里紧挨着。之前,萧燕绥一直安安静静的待在屋子里,贺氏、萧华连同裴氏便是全都知道,但是,碍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他们也不会主动提起,萧念茹一行自然也就不曾察觉丝毫。   等到萧嵩回来了,院中车马、仆从护卫声势浩大,再有萧燕绥亲自出门迎接,贺氏这边的一群人,自然便听到了动静。   萧念茹下意识的扭头隔着窗子不慎分明的望过来一眼,听到一个女孩子轻快的唤“阿翁”的声音后,登时了悟,这人,应该便是徐国公府上唯一的小堂妹,萧燕绥了。   身为祖母的贺氏和秦素女萧燕绥互相看不上眼的事情,在徐国公府上,是上到萧嵩、下到婢女仆从全都知道的公开的秘密,可是,出了徐国公府,这件事,哪怕是碍于自家的面子,也是并不为其他人所知晓的了。   所以,刚刚一直真切的感受到了徐国公夫人贺氏的善意和疼爱,哪怕是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态,萧念茹原本还有几分羞红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点欢喜的笑意来,主动开口道问道:“刚刚那便是六娘了吧?我还带了些礼物给妹妹……”   一时间,刚刚还满堂热络的屋子里,气氛顿时古怪的一滞。   萧念茹一行根本不知道徐国公府上贺氏心里这些弯弯绕,对于这边唯一一个小堂妹,萧念茹也是一直都抱有善意的,更何况,出于“讨好主母裴氏、不如直接对她闺女好”的思路,知道徐国公府这边就萧燕绥一个女孩子,萧念茹也的确是一早便特意给她单独准备了女孩家的礼物……   贺氏轻轻的握着萧念茹的手,都有一瞬间的呆住了。   另一边,在回来的路上,萧嵩便听到家里派出去给他送信的护卫说了萧念茹一行到来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自家宝贝孙女,萧嵩依然还是很高兴的,只字不提萧念茹一行的事情,转而摸了摸萧燕绥的头,温声道:“怎么啦!六娘急着找阿翁,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有,”萧燕绥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道:“咱们等下去书房说?”   萧嵩听了,立即便知,萧燕绥接下来的话语这是不欲让旁人听见的意思了,虽然略微有些惊讶,却也干脆的点点头,笑着道:“这个自然。”   祖孙二人扭头便去书房里说事情了,那个婢女也识趣,送了一壶热茶过去之后,便自己退下,不再作声,一切等萧嵩从书房出来再说。   裴氏倒是在听到了萧念茹的话语之后,当真心情愉快的微微莞尔一笑,落落大方的起身,还冲着萧念茹笑道:“三娘有心了,你那妹妹六娘倒是个活泼性子,平日里最喜欢自己在她那院子里鼓捣,你若不嫌,倒是可以去她院子里找她玩,若有什么看得上的稀奇古怪的玩意,直接同她讨要便是。”   萧念茹连忙摇头,只是笑着柔声道:“以前和妹妹见得少,这次有机会,我定是要去六娘那里叨扰几番的。”   裴氏听了,不觉浅笑,她轻飘飘的看了整个人几乎都木然了的徐国公夫人贺氏一眼,裴氏弯起唇角,冲着正面上一脸无奈苦笑之色的萧华盈盈一笑,又道:“等下摆宴,我先过去瞧瞧。”   说罢,便径自出门去忙了。   带着萧燕绥直接进了自己的书房中,萧嵩只是端着手中的杯盏,露出几分老迈之色的眼睛里,却又一闪而过的精光四射。   萧嵩含笑看向自家孙女,他捋了捋自己那一把美髯,面上带着微微的疑惑之色。   “阿翁,东宫近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萧燕绥也不含糊,直接就表明了问道。   萧嵩捋那一把白胡子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略微正色道:“你从何得知?”毕竟,萧嵩知道,自家孙女不爱出门,消息平素其实并不灵通。   萧燕绥如是答道:“今日在宴集上,恰逢东宫太子之女李文宁与宁亲公主同行,我看她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对。”   此时并非朝中机密,萧嵩略微思忖片刻,便直接回答道:“前两日,御史中丞杨慎矜弹劾韦坚,称其以皇亲国戚之身,与边将之间关系来往过从甚密。”   “边将……”萧燕绥听了,下意识的低声喃喃道:“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萧嵩轻轻的提醒了自家的宝贝孙女一句:“他还兼领了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萧嵩当年是从河西节度使回京拜相的,所以,比起陇右节度使,还是对河西节度使这个位置更加在意一些。   “只是御史中丞的弹劾吗?”萧燕绥瞅了萧嵩一眼,“不至于吧?”   萧嵩冲着孙女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的继续说道:“如果仅仅只是如此,的确是不至于如此。”   ——便是不结党营私,谁在朝中还没几个至交好友呢?   萧燕绥想都不用想,“我记得,李林甫一向对太子李亨之位颇有成见,他出手了?”   萧嵩扯着胡子轻声道:“杨慎矜这一弹劾,便是他指使的。随后,李林甫私下里又向圣人密奏,称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结谋,欲共立太子!”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除去不知道还能剩下几分的父子之情,更多的,还是朝堂之中的权利博弈。   顿了顿,萧嵩突然看向萧燕绥,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怎么突然对东宫之事这么关心?”   萧燕绥神色丝毫不变,一脸无辜的瞅着祖父萧嵩,淡定道:“我认识李俶、李倓、李文宁他们啊!”   “就这样?”萧嵩狐疑的看着自家孙女。   “不然呢?”萧燕绥也瞅着他,不答反问道。 第66章   萧嵩就这么瞅着萧燕绥, 显然还有别的想法,只不过, 见萧燕绥这么眼神平静的看着他, 这只老狐狸笑了笑,反而不继续问了,而是顾左右而言他, 又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才开口重新将话题扯回正题,干脆道:“李林甫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定然便是雷霆万钧之势。”   萧燕绥听了, 并不怀疑萧嵩的判断,但是, 却依然有些忍不住的微微皱眉, 不解道:“只是一个御史中丞的弹劾,和一名重臣的密奏,便能把东宫太子牵制到手忙脚乱的地步?”   要说,宰相李林甫一系和太子李亨不对付, 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李林甫骤然出手, 还是在太子李亨那边多了帮手的情况下, 真的就能这么见效?   萧嵩老神在在的提醒自家孙女道:“皇甫惟明。”   要扳倒太子李亨,李林甫凭借的当然不是他手下一个御史中丞的弹劾,而是玄宗心底的偏向。   若是玄宗对太子李亨深信无疑, 那么,有玄宗的庇护,再多的弹劾,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可是,若是玄宗对太子李亨依然并无回护之意,那么,任何一点危险的破绽,都可能会成为东宫倒台的致命伤,更何况,李林甫既然难得亲自出手,便定然会直击要害!   萧燕绥的眉梢越皱越紧,“皇甫惟明才刚刚回长安,他一个边将,在外面或许大权在握,可是,在长安城中不说处处受制,恐怕却也有多方掣肘……就只是将皇甫惟明拉下水,便能对太子李亨诬告成功?”   萧嵩顿了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自家孙女略微皱眉的模样,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李林甫向圣人密奏的事情,就是诬告了?”   萧燕绥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萧嵩没再说话,只是从善如流的继续捋顺着自己的胡须。   短暂的沉默后,萧燕绥旋即恍然,顿时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孙女明白了,多谢阿翁教诲。”   这下子,发懵的人瞬间就又变成萧嵩了。   他虽然和萧燕绥说了很多朝中要闻,并且,也的确有教导孙女的意思,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呢啊!?他还等着萧燕绥问自己,既然李林甫都是密奏了,为什么这个密奏他也知道的事情呢,结果,自家的宝贝孙女也不知道联想到哪里去了,突然就作罢不问了!?   萧燕绥从书房中起身,扶着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复杂、甚至还有些一言难尽的萧嵩,声音颇为轻快,似乎丝毫不曾被徐国公东宫太子一事影响到,只是自顾自的说道:“萧念茹他们一行刚刚已经到了,之前便被带到了阿婆那边,我阿耶、阿娘应该也同他们在一处说话,咱们这会儿过去,差不多也该用晚饭了。”   “……”看着萧燕绥这明显不慌不忙、甚至还有些几分悠然的模样,再想想之前萧恒同自己闲聊时说起,六娘和东宫出身的李倓关系密切一事,顿时觉得,自家孙女这个反应,实在是太平静了,说句心凉如水也不为过。   --这哪是担心别人的小姑娘会有的反应,就仿佛,她对东宫的情况,比起担心,更多的就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一时间,萧嵩的心里反而五味杂陈起来。萧燕绥这般浑不在意的模样,他也说不出,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本来,萧嵩虽然和太子李亨没什么交情,不过,早年东宫卖的那个人情,他总还是记得的,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顺手帮太子李亨一把,并不是什么大事,尤其萧嵩本身和李林甫之间,关系就比较堪忧……   奈何,萧燕绥这边突然就没什么反应了,她扶着萧嵩的胳膊,就像是任何一个贴心的孙女一样,却对贺氏刚刚两人谈及的朝堂中事,闭口不言,惹得萧嵩心里更是一阵抓耳挠腮的想要知道,自家孙女她刚刚到底明白什么了!?   萧燕绥一路扶着祖父萧嵩过来的时候,桌案上的宴席已经渐渐摆开了,裴氏也早就命人去请来了萧恒、萧悟。   至于萧衡和新昌公主所出的几个小郎君,自然也都已经一一到场,有些年纪小的,好奇心强,还在一直认真的往今天第一次见的萧念茹那边打量。   萧燕绥在徐国公府上的地位并不特殊,不过,毕竟是亲孙女,刚刚又顺路就跟着萧嵩一起进来了。再加上,今日虽然是招待客人,可是,这客人也是同姓的亲戚,换言之,这宴席本就是家宴,自然就没了那么多的讲究,萧嵩干脆就让萧燕绥坐在自己身边了。   萧燕绥大大方方的坐下,冲着母亲裴氏那边微微笑了一下,还特意不忘冲着脸色瞬间就垮下来的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也特别张扬明媚的笑了一下。   比起萧家同辈的这几个小郎君,萧念茹还是对同为小娘子的萧燕绥更感兴趣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时不时的往萧燕绥那边看过去一眼,待到和萧燕绥饶有几分好奇的目光对上之后,萧念茹略带羞赧的微微一笑,萧燕绥却是笑得坦然而又肆意,声音明快的主动打了个招呼:“堂姐。”   互相交换了名字排行之后,桌上的气氛也就变得渐渐热络了些。   不过,待到一群人俱是放下碗筷之后,随着徐国公夫人贺氏不悦的瞥了近在咫尺的萧燕绥一眼,然后又主动开口对萧念茹说道:“三娘今日便住在我这边的院子里吧,也免得六娘那边还得再临时收拾了。”   摆明了是在说,萧燕绥的院子里根本没地方住人,这个孙女素来就是性子独不容人……   原本还面上带着笑意的裴氏闻言,气息倏忽便是一滞。   若是只有萧念茹一个女孩子家过来做客,为表亲近,再加上堂姐妹之间也好相处,可能的确是会直接让两个女孩子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也好姐妹之间比较方便说话。   可是,如今萧念茹来京城是为了备嫁,他们一行可是来了一家子人,裴氏早就命人单独收拾了一个完整的院子出来,正好给萧念茹一家人住,这种情况下,再把人家女儿一个人单独拎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萧燕绥睡觉的时候,身边从小不留人,虽然这个倒还不是什么众所周知的秘密,不过,裴氏却是心知肚明,招待亲戚客人的时候,自然不会去难为自己的女儿……   萧燕绥听了,倒是微微一哂,看着徐国公夫人贺氏真是无时不刻不在针对她,却是笑得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偏偏字字如针刺一般的跟着附和了两声道:“我之前便听阿娘说过,早就收拾好了一处院子出来,不过阿婆这里距离那院子也不远,堂姐也就是晚上住在这里,白日里和家人说话倒也方便。”   硬是把萧念茹一家人给拆开,闲得吧你!   顿了顿,萧燕绥还又一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我那住处到这边的倒是却是有些远了,堂姐白天有时间的时候,尽管去找我玩。”   萧念茹便是再迟钝,这会儿听着徐国公夫人贺氏萧燕绥之间,明显带着些说不出的打机锋的意味,也渐渐回过味来了,更何况,她只是有些出嫁前的害羞,人又不傻,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那边祖母俩说话的关键……   当即,萧念茹权当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只是单纯的笑笑,先冲着萧燕绥道了声:“这两日一定会去,”然后又转向徐国公夫人贺氏,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谢她挂心。   好在,徐国公夫人贺氏和萧燕绥之间的争斗,总不曾直接冲突到明面上来。萧念茹的性格又娇憨可爱,格外讨人喜欢,有她装傻卖乖的在贺氏身边陪着,这老太太每天都被哄得开心,竟是连念叨挖苦萧燕绥的时间都没了。   也是凑巧,萧念茹到达长安城的第二日,萧恒便又有一个新科进士的宴集要去参加。   徐国公夫人贺氏虽然在萧燕绥这边特别招人膈应,不过,她对初来乍到的萧念茹却是当真没话说,特意派人过来送信,叮嘱萧恒,帮忙将杜五郎也约出来,让萧念茹先和人家小郎君见个面,不然,要成亲了还不知道谁是谁,可怎么是好。   以至于,萧念茹还没时间带着小礼物去萧燕绥的住处拜访她,这两个堂姐妹还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下,便就这么同萧恒一起,乘坐马车去参加宴集了。   虽然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让萧念茹和杜五郎见个面,可是,对于萧恒来说,自然还是萧燕绥这个亲妹妹更要紧一些。   知道她不喜欢人多的喧嚣,便主动和萧念茹提了一句,提议道:“我们去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刚刚来时没看到杜二郎他们,兴许还得稍等一会儿。”   萧念茹自然是毫无意见的点了点头,不过是说起了一个名字,便已经是满面绯红。   至于萧燕绥,她今天跟着出来,主要目的却是想要和李倓见一面。关于太子李亨和东宫、以及李林甫的有些困惑,萧燕绥之前没详细的向萧嵩追问,其实是在这边等着呢……   只不过,听到杜二郎的名字的时候,萧燕绥的心思也跟着微微一动,毕竟,按照萧恒的说辞,以及她自己的见闻,萧燕绥毫不怀疑,在长安城中人生地不熟的赵君卓,免不了又会被杜二郎给带出来交游。   有些过往,除了当年挥之不去的梦魇有些恼人,她从一开始,便不曾放在心上。   奈何,于赵君卓而言,曾经旧事,却是始终都耿耿于怀…… 第67章   正如萧燕绥所料想的那般, 当杜二郎再次出现的时候,赵君卓依然和他同行, 除此之外, 还有上次灯会时在茶楼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杜五郎也在这里。   萧恒本来还在和杜二郎说着话,赵君卓的目光却是稳稳的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   至于杜五郎,刚刚看到萧念茹的时候, 还有些惊讶,不过,想起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本就是萧恒有意相邀,又听见萧念茹轻声唤了萧恒一声“兄长”,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一时间,杜五郎和萧念茹四目相对, 两个年轻人竟是一起红了脸。   萧燕绥坐在旁边, 打量着他们两个人的变化,心中多少还有点惊讶和意外--毕竟,唐朝这会儿民风彪悍,尤其是世家出身的小郎君或者是小娘子, 萧燕绥见多了各种性子张扬肆意的,这种动不动就红着脸的小清新画风, 实属罕见……   身为电灯泡的萧燕绥颇为自觉, 直接就站起身来,同萧恒打了个招呼,摆摆手道:“你们在这里坐, 我去前面转转。”   赵君卓见状,便下意识的想要阻拦或者是跟上去,偏偏,萧燕绥如今名正言顺的兄长萧恒都还站在原地没动,一时之间,只能是有些失落的望着萧燕绥头也不回的背影,竭力掩去心中的思绪万千。   萧恒收回目光之后,看向正有些呆怔的萧念茹和杜五郎,旋即回过神来--前面又没有李倓在,萧燕绥直接就往没有人的偏僻地方去了,萧恒自然心中有数,料想萧燕绥应该是故意走开的。   当即,萧恒也转身对杜二郎、赵君卓笑道:“宴集快开始了,我们也先回去?”   他们三个都是今科及第的进士,这么说,倒也自然。   杜二郎抚掌,瞥了杜五郎一眼,略微挑起眉梢,了然轻笑道:“也好。”   不管是萧念茹还是杜五郎,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看到刚刚的四个人,分作两头竟是转瞬间便全部走掉了,刹那间,这处僻静的休憩之处,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萧念茹原本都渐渐恢复正常的脸颊上,瞬间又浮起一抹绯红。   看见她羞怯的模样,杜五郎竟是也跟着羞窘起来,两个人目光相触一瞬,便急急忙忙的互相错开,两人的周围仿佛都萦绕着一种害羞却又并不想真的避开的微妙的亲近暧昧意味……   却说萧燕绥这边,和萧恒等人分开后,便一个人捡着景色不错的地方溜达转悠。   已是三月初春,风中虽犹有几分春寒料峭,不过,此时早已冰雪消融、大地回暖,地面上几许新绿在风中摇曳,园中的花朵更是一片接着一片的慢慢绽开。   萧燕绥此行的本意是想要见李倓,不过,从萧嵩处得知,东宫最近的处境并不太好之后,萧燕绥其实也不确定,这会儿的李倓还能不能有闲心再出门游玩了……   至于前几日才遇见的李文宁,萧燕绥毫不怀疑,对方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同宁亲公主递话而已,毕竟,李文宁的脸上,实在是丝毫没有赏花踏青的悠然神态。   殊不知,就在人群之中,萧恒的背后,却突然有人伸手,玩闹般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萧恒立时回头,便看到,面带三分笑意的张岱正站在那里,只不过,如今长大之后,这位张九郎的眼角眉梢里,反而更是带上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锋锐之意。   “张九郎,”萧恒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毕竟,张岱不但是自家妹妹萧燕绥少数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并且,因为差不多同龄的缘故,张岱和萧悟这几年混下来,也颇有几分哥俩好的意味……   “怎么没看到五郎和六娘他们两个?”关系熟络了之后,张岱和萧恒说话的态度也颇为随意,同时,他还下意识的往萧恒身后张望了两眼,可惜却是失望的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   听到这句,赵君卓的目光,仿佛是不经意间,便飞快的从张岱的身上一扫而过。   “五郎今日去了书院,”萧恒笑着答道:“六娘自己去园子里转悠了。”   “哪边?”张岱点点头,问话却是直白。   萧恒抬手一指。   “那我便去找她了。”张岱笑了笑,那双少时骄纵、如今则满是桀骜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瞬间变得温和起来。   赵君卓虽然一直收敛着目光,可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似乎还和萧燕绥颇为熟稔的陌生人,他的心中,却忍不住的咯噔了一下。   好在,杜二郎犹带几分惊讶的话语,旋即便解了他的疑惑。   杜二郎还有些吃惊的看向萧恒,摇头感叹道:“我竟不知,张九郎这混世魔王,竟然同你妹妹似乎颇为熟悉?”   张岱乃是宁亲公主的幼子、燕国公张说的孙子、玄宗的外孙,自幼便极为受宠,性格也是实打实的骄纵蛮横,这样一个似乎比纨绔子弟好不到哪去的家伙,竟然和萧恒嫡亲的妹妹、看着便颇为安静、不喜人群喧嚣的萧燕绥互相认识?   看到杜二郎眼睛里丝毫不掩饰的惊愕表情,萧恒不禁哑然失笑,摇摇头道:“小时候便认识了,这么多年的交情,自然投缘,还有我家那五郎,他们三个平时没少一起出去玩,怎么,你竟是今天才知道不成?”   杜二郎面露错愕神色,摇头道:“我之前还真的没太留意过这些……”   张岱径自朝着萧恒所指的方向,去找萧燕绥了,结果,等他一路走过来之后,却看到,正有另一个带着几分嬉笑自若神态的年轻人,挡在了萧燕绥的面前。   约莫也就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前,萧燕绥遍寻不到李倓的踪影,寻思着,他大概今日果真并不曾前来,便只得暂且作罢,自己寻了个景色优美、并且避风的地方,便坐下来休息了。   结果,没过多久,萧燕绥闲来无事随手捡着树枝在地面上粗略勾勒自己刚刚一路走来的花园和周围建筑的大致范围图的时候,面前却突然有一道阴影覆了上来。   萧燕绥抬起头,恰好和正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的陌生年轻人目光对上。   这人看似爽朗的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左侧的脸颊上还浮现出了一个颇为乖巧的小梨涡,然而那一双漆如墨染的眼睛却如同寒渊般,有种说不出的深沉之意。   因为宅、所以从小生活在长安城中却愣是不认识很多人的萧燕绥:“……”   这谁?   “你在画什么,这是地图吗?”王思礼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萧燕绥手中树枝下的图案,颇感兴趣的问道。   下一秒,萧燕绥已经从容不迫的伸手,用树枝轻轻的划掉了大部分图案,要将这张简略的地图划得支离破碎。   然而,出乎萧燕绥意料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竟是二话不说直接伸手,握住了萧燕绥的手腕,强行阻拦了她继续勾毁的动作之后,甚至还望着她笑了一下,“干嘛呀,一句话不说便要毁掉,不至于吧?”   萧燕绥的手指一松,手上的树枝便轻轻的落在了地上。   刚刚找过来的张岱,抬眼见到这般萧燕绥受制于人的场景,自然是不由分说的便冲了上来,“什么人!?滚开!”   张岱阴沉着脸冲过来便要动手,那人明明背对着张岱,动作竟是颇为灵活,还握着萧燕绥的右手手腕,竟是已经轻巧的错开了一步,游刃有余的避开了张岱的攻势之时,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的回了一句,笑道:“这又是哪——”   结果,这人话音尚未落下,右手被他钳制住了手腕,左手却行动自如的萧燕绥,直接就冲着他扭过去看向张岱的侧脸下方,狠狠的一记上勾拳打了上去。   完全没想到躲开了张岱之后,竟然会被一个看上去单薄纤细的小姑娘一拳头狠狠打在脸上,并且,萧燕绥打人的力道,竟是丝毫不弱……   这个年轻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吃痛的闷哼一声,原本还握着萧燕绥右腕的手指也下意识的松开。   因为他刚刚还颇为轻松的调侃张岱,挨了萧燕绥这一拳头的时候,正好还张着嘴说话,这一下子,牙齿直接撞在了自己的舌头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之后,口中当即便是一丝流血的腥甜。   萧燕绥的右手也挣脱开来之后,神色不虞的冷冷瞥了这人一眼,站起身来,一脚踩在刚刚地面的图案上,用左手拉过还要继续动手打人的张岱,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嗯。”张岱也低低的回应了她一声,挡在萧燕绥前面,犹自危险的眯着眼睛,满心戒备的盯着这个年轻人。   “走吧,”双方对峙的时候,萧燕绥竟是又拉了一下张岱,她把左手轻轻的覆在右手手腕上,状甚不经意间掩去了手腕上刚刚被那人抓出的青色痕迹。   萧燕绥平日里虽然看着宅,但是,自己家里的院子那么大,却是从来不缺乏锻炼,她的身体素质在女孩子里面,绝对算是数得着的,便是一般的男人,即便在力量上有所优势,也不见得就能轻易控制得住她。   可是,刚刚被那人随随便便就钳制住手腕的时候,萧燕绥却是用不出丝毫力气,这力量差距之大,就有点非同一般了。   就算有张岱在,萧燕绥依然敏锐的判断出,真要动起手来,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敌不过这个陌生人,对方显然是武力值有点超标的水平。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溜了,有账回头再算……   大概是出于对危险防备的本能,张岱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了面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自然不曾注意到背后萧燕绥刚刚遮挡手腕的动作。然而,用手背擦了下还带着自己血腥味的嘴角,也微微正色的眯起了眼睛,正同他们两人相对而立的那人,却正好瞥见了萧燕绥右手手腕上的一点青紫痕迹,顿时不由得一怔。   他出身将门之家,自小便学习军事,父亲征战在外,因自己尚且年幼,便被父亲托付给河东节度使王忠嗣,一直生活在军营之中,身边接触到的人,也俱为军中将领。   刚刚他想要阻拦萧燕绥去划那图案,便随手握住了萧燕绥的手腕,只当是平日和军中同袍嬉笑打闹一般,下意识的动作而已,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哪里想到,就这么一下子,竟然害得人家小姑娘手腕上青了一大片…… 第68章   那个年轻人瞥见萧燕绥的手腕愣神的一瞬, 萧燕绥已经拉着张岱干脆利落的走了。   倒是张岱,再一次被萧燕绥拖拽起来的时候, 完全就是本能的配合着她的脚步, 只不过,当他有意回头仔细瞄了刚刚那个年轻人一眼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竟是飞快的相触。   张岱隐着桀骜的眼睛里, 闪过一丝厉色。   那个年轻人瞬间回过神来之后,微微抿紧嘴唇,然而,对于萧燕绥和张岱的离开,他却并未再上前阻拦, 只是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深入寒潭的眼神间, 似乎有一瞬间的眼波流转, 就连左脸颊上的小梨涡,似乎都变得稍稍深刻起来。   --刚刚萧燕绥那一拳头可不轻,挨打的人又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嘴里仍是一股血丝渗出的铁锈味。   张岱正巧瞥见了那人白牙上碰到的一点新鲜的血迹, 想笑又没笑出来,便沉下脸来愈发厌恶的横了他一眼。   如非必要, 以萧燕绥的性子, 她从来不做危险的事情。为了稳妥起见,匆匆忙忙的拉着张岱一起绕开了几乎大半个院子,而且, 还特意选在了距离人群很近、稍微喊一嗓子就听得到的地方之后,萧燕绥才终于轻轻的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张岱,关切的问道:“刚刚没受什么伤吧?”   张岱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萧燕绥也稍稍舒了口气,转而问道:“你刚刚是特意过去找我的?”   张岱点头“嗯”了一声,“我之前碰到了你哥哥,他告诉我说,你自己一个人去了那边。”   说着说着,张岱看向萧燕绥,语带关切的忍不住念叨道:“身边怎么都不带人的……宴集上人员众多、身份也杂,谁知道会碰到什么危险。”   “嗯,我记下了。”萧燕绥一副乖乖听话的模样。   从她和张岱刚刚认识的时候就是,甭管听没听到耳朵里,至少,萧燕绥表面上的态度,可算是彻底戳到张岱的点了。以至于,当初那么骄纵任性的一个小郎君,愣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萧燕绥颇为回护。   等到后来,认识的时间久了,还时不时的一起出来玩,张岱对萧燕绥的回护,已经不仅仅只是因为当初对她性格的错误认知了,反而形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相处模式一般。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就像是刚刚,虽然张岱并不知道事情发生的起因是什么,甚至于,虽然刚刚那个年轻人的身手要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好,可是最终交锋的结果,却是萧燕绥和张岱全身而退,那个年轻人反而被萧燕绥一拳头打得满嘴血。然而这一切落在了张岱的眼里,他的关注点,却依然还是萧燕绥的安危,担心她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至于刚刚那个年轻人,不知礼数的登徒子,被打也是活该!“张岱,刚刚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萧燕绥自己有点宅,社交面也不算太广,所以,并不认识刚刚那个年轻人。不过,所谓“穷文富武”,单看那人和张岱交锋时的身手和那一身衣着,却也知道,那人的出身绝非一般。   倒是张岱,虽然从小到大都一直顶着骄纵任性、乖张跋扈的名声,但是,正因为在长安城中玩得多也玩得开,所以,张岱的交游其实相当广阔,估计长安城里绝大多数的小郎君他都认识……   张岱自己想了一圈,却微微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下子,萧燕绥不由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忍不住低声喃喃道:“竟然连你都不认识?”   顿了顿,想起上次遇到赵君卓的场景,萧燕绥突然福至心灵,看向张岱,轻声说道:“他不是长安城的人。”   张岱又想了想,萧燕绥的说法,倒是的确很有可能,就是,想着那人说话时明显官话的口音,张岱便又觉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话又说回来,科举中金榜题名之人,长安城的人数虽然由于地利的原因,多多少少的占了些许便宜,不过,从各自家乡前来的那些士子数量,却也同样不少,这么一想的话,今日宴集上还有不少并非长安城的人出没,倒也的确正常。   “能画像不?”萧燕绥继续问张岱道。   她这些年虽然也稍微练了练毛笔字什么的,不过,那纯粹就是闲着没事的时候自己用来修身养性的东西,真有什么急事的时候,萧燕绥还是更习惯于上辈子的习惯--直接就抓着钢笔从左往右的书写了,其实,就连她偶尔在地面上随便勾勾画画的时候,也都一直是这个习惯,只不过,地面上的内容十分有限,以至于,莫说是旁人了,便是亲哥萧恒都不曾察觉到这点微妙的不同……   --当然了,赵君卓出来。   这些年间,赵君卓回忆着当年“她”的东西、几乎掰开了揉碎了尽数刻在自己心上,就连萧燕绥可能都完全不曾想到过,对于她的种种微小的习惯和小动作,不过曾经在他年少时有过一场相遇的赵君卓竟是会在无数次的回忆中越发记忆深刻……   萧燕绥对于用得最多的毛笔字都是这么一种当做艺术去学习的习惯了,那么,另外三个更加讲求心性的琴、棋、画,那就更是完全以一种业余爱好的心态去学了。   她的水平虽然勉强能见人--毕竟是兰陵萧氏的家学底蕴,再有名师教导,但是,没事的情况下,萧燕绥是肯定不会把自己估计也就在一般水平上的手艺拿出来献丑了,她还是更擅长画力学分析图Orz   张岱点了点头,瞬间了悟道:“你要我给刚刚那个人画像?”   萧燕绥点点头,“我们得知道那个人是谁。”日后,不管是有仇报仇还是适当的战略性避让,前提都得是弄清对方的身份。   张岱也是个说一不二、说干就干的急性子,直接站起身来,拉着萧燕绥一起,就去找笔墨纸砚了。   反正这里是那些金榜题名的士子们聚会的地方,肯定不会缺笔墨这些东西就是了。   就在萧燕绥和张岱这边齐心协力的挖掘刚刚那个年轻人的身份的时候,王思礼一手按着刚刚被萧燕绥打了一拳头的侧脸下方,轻轻的揉了两下,然后拿起旁边桌案上早就放凉了的茶水,漱了漱口,被牙齿磕破了的舌尖舔了下唇角的血丝,感受到一丝敏感的疼意,才算是稍稍舒了口气。   他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身边接触到最多的人,便是那些将领军人。只不过,便是在比起长安城的绮丽繁华来说、相对粗狂许多的军营里,他也从没遇到遇到过一拳头——对,是一拳头,还不是娇娇软软的一巴掌——狠狠砸在他脸上的小娘子。   比起边关那些说话时声调高昂、性格泼辣的女人,长安城中,那个外表看上去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细腻、就连衣衫裙摆都颜色清浅柔软的小娘子,也算是一拳头彻底打碎了王思礼对长安城的贵族女子的固有印象。   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刚刚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并且,自始至终,除了因为担心张岱而下意识的睁大眼睛的时候,她自己脸上的表情几乎就没什么波动过,甚至于,临走的时候,都还不忘一脚踩在她自己刚刚画出来的地图上,也不知道该说是谨慎还是对他的报复心强……   ——当然了,他也就是来长安城的时间还短,所以,对于玉真公主、万安公主这些另一种获得肆意的贵族女子还不熟悉,不然的话,估计还能再大开眼界,并且,可能还不止一次……   只不过,转念一想,萧燕绥手腕上被他不小心攥紧而抓出来的青色痕迹还历历在目,王思礼不由得微微拧眉哼笑,那双皓白柔嫩的手腕上的痕迹总是做不得假的,从这一点上来说,那个小姑娘还真是身娇体弱、细皮嫩肉得紧,和她的外貌尤为搭配,就是和那悍然一拳头放在一起,便觉得有些违和了。   布置简单的书房里,萧燕绥一边看着张岱几笔勾勒出了刚刚那个年轻人的面孔,一边还随口和他闲聊道:“今日你过来这里玩,怎么没把十四娘也带出来?”   张岱回答道:“上次灯会上落水,可把我阿娘吓得够呛,便是十四娘自己,也受惊大病了一场,如今她也才恢复没多久,这里人多热闹,十四娘性子是真内向,估计也未必喜欢,还是先留在家里好生将养一段时间吧!等过几日天气好些了,咱们定个时间出游踏青,到时候我再带十四娘出门去散散心,正好也能去上炷香求个平安符。”   萧燕绥听了,倒是扑哧一乐,一点也不忌讳的揶揄道:“我可不去西明寺。”   张岱也和她玩笑道:“那就玄都观?”   当年,他小时候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的事情,长大之后,张岱才算是回过味来了。   听说就在玄都观隔壁的玉真公主的那处“别馆”,后来几乎都要荒废了,大名鼎鼎的万安公主啊,啧……   “成啊,”萧燕绥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瞅着张岱差不多画好的画像,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眼睛附近稍微点了点,“这里,眼睛再大一点,眼尾处是不是再稍微往上挑一点。”   张岱虽然按照萧燕绥的指示改了,言语间却有些不确定道:“刚刚那人的眼睛有这么大吗?”他光记得那人的眼神看上去挺深的了,看着就是个心思阴沉的家伙。   “有。”萧燕绥被那个家伙牵制住右手手腕的时候,两个人离的距离也很近,换言之,当时她基本就是近距离盯着那个人的正脸瞅了,所以这会儿印象还很深刻。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张岱一边改还一边忍不住的嘟囔道。   萧燕绥想了想,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大概他和你对视的时候,有点眯着眼睛?”   张岱顿时点点头,“有道理!”唰唰唰的在画像上勾了两笔。   片刻后,张岱收笔,端详着画面上的男人面孔,点头道:“成了!”   萧燕绥转身就去屋子外面,随便叫了一个婢女过来,将这处园子的管事叫来之后,直接将这张图像拿出来比划到了管事的面前,干脆利落的问道:“认得这人是谁吗?”   今日宴集,虽然有诸多新进士子之外的人出没,不过,像是燕国公府上的张岱张九郎、徐国公府上的萧燕绥萧六娘这等身份的人物,这处的管事自然是全都认得的。被人拎过来盯着这张图像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之后,那个管事的声音虽然有些弱气,不过,回起话来倒是干脆,“王、王思礼……”   萧燕绥微微蹙眉,听了名字还是不认识!或者说,她以前压根就没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不由得,萧燕绥的目光又看向了张岱,意味很明显:这谁?   张岱也有些困惑的摇了摇头,只是口中还不忘小声嘲讽了一句道:“思礼?这名字起得倒是妥帖。”   毫不知礼、可不就要“思礼”么?   那个管事擦了擦头上的汗,权衡一二,还是觉得,比起朔方军将领家的公子,在这长安城里,还是张岱和萧燕绥这边更重要一些,便压低声音继续小声补充道:“这位郎君乃是朔方军王虔威将军的独子,王思礼。” 第69章   张岱闻言, 下意识的看向萧燕绥。他平日里接触到的人,大多数还是在长安城中, 祖父燕国公张说除了早年的一些经历之外, 今年来看,在朝堂中更像是一个文人,还是文豪级别的那种……   萧燕绥倒是一只手指轻轻的按在了桌案上, 略微点了两下,若有所思道:“王虔威啊……”   ——其实她还是不认识Orz   不过,既然是朔方军数得着的将领,那么,差不多也是边将中顶级的人物了。   毕竟, 由于祖父萧嵩的原因,对于朔方军, 萧燕绥还是知道一点的。在唐朝的军队建制中, 朔方军是由汉族和少数民族组成的边防军,其战功彪炳强悍,在唐朝军队中可谓是数一数二。朔方军一直驻守在以灵州为核心的京畿北部和西北地区,其主要目的是用来防御和讨伐突厥, 并且,朔方军的将领中, 除了汉族外, 也从来不乏各种番兵番将……   萧燕绥和张岱还在面面相觑。   张岱道:“我倒是不曾听说,有朔方军的将领近日回了长安城中。”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困惑道:“我也不知道这事……”   按理说, 就和皇甫惟明这次回长安城掀起的滔天波澜一般,若是朔方军的将领,身份只会比皇甫惟明更高,不应该这般沉寂啊,之前萧嵩都和她提起过皇甫惟明的事情了,哪怕是随口一说,也不该不提朔方军啊?   听着萧燕绥和张岱明显没有丝毫掩饰之意的交谈,那个管事的一边暗自叫苦的擦汗一边还忙不迭的低声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王小郎君这次回长安,并非是随着他的父亲一起,王虔威将军此时应该还在朔方军中。”   “哦,那就是他自己回来的。”张岱眉梢一挑,吞吞吐吐的简单总结道。   那个管事的只敢低着头陪着苦笑。   萧燕绥摆了摆手,慢条斯理的轻声道:“这边没事了,你去忙吧。”   得以脱身,终于不用站在这里胆战心惊了,那个管事的顿时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行了一礼之后,立时便毕恭毕敬的退下了。   “军营里出身的,难怪身手厉害。”张岱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轻轻的吐了口气。   他虽然性情骄纵甚至还有些跋扈,不过,在长安城,张岱那也是文采斐然、身手不凡的世家公子,只不过,长安城这等繁华富庶的京都养出来的贵公子,真正动起手来的时候,比起那些曾经在冷月边关、枯骨战场中上过阵、杀过敌、见过血的军中将士,终究还是差了一截。   萧燕绥略微垂了垂精致的眉眼,也在思索这件事。   只不过,比起张岱介意的,王思礼的身手非同一般的事情,她的关注点,则是在于,王思礼甫一出现的时候,目光便落在了那份园子简略地图上的问题,他会冒出来,也是因为自己之前画的地图,这大概也能算是,军中之人的敏锐触觉?   知道王思礼的身份之后,想着对方说不定过两天便会离开长安城,重新回到边关等地,再加上,即使萧燕绥手腕上被人攥得青了一片,不过,王思礼也被萧燕绥一拳头打得舌头被牙齿咬破满嘴是血,虽说起因是王思礼活该,不过,倒也能说是双方扯平了,以至于,萧燕绥就连报复的心思都稍稍淡了下去……   被王思礼这么横空出现的折腾了一圈之后,萧燕绥和张岱竟是都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谁都不想再回宴集上的人群中去了,正好这处书房里倒也清净,萧燕绥在旁边坐下之后,随手拿了几本书,就不怎么走脑子的翻了起来。   张岱也是差不多的动作,只不过,他还是先把自己刚刚画出来的王思礼的画像放在火盆中烧掉了。   萧燕绥随便翻了两页书,里面的内容是比较正统的文史典籍,看着便没什么兴趣,随手合上,放在一边之后,想起今日李倓并不曾出现在这里,萧燕绥转而对张岱问道:“最近几日一直不曾见到你表哥表姐李俶,李文宁、李倓他们。”   张岱一撇嘴,也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坐在萧燕绥的身边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我倒是见过了,这几日,文宁表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安的,我在我阿娘那里碰见过她几次。”   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这等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了的。   若是论辈分,如今玄宗孙辈的那些人,全都和张岱是姨表亲,可是,会让张岱以“表哥”、“表姐”等说辞开口称呼的,也就只有太子李亨膝下所出的几位,只不过,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个人一直都比较扎堆抱团,李文宁自己又时常来探望姑母宁亲公主,所以显得更亲密些罢了。   萧燕绥略微思忖,轻声起了个话头道:“东宫——”   张岱却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收拾,稍微凑近一点,才小声和萧燕绥道:“我阿娘这些时日,也有些心神不宁。”   毕竟是同母所出的真正的亲兄妹,便是表面从来不曾说过什么,对于太子李亨,宁亲公主自然要比旁人更加在意。甚至于,退一步讲,便是为了利益,太子李亨地位稳固,对于宁亲公主来说也是好事。   李唐皇室的公主多了去了,若是不像当年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般喜好弄权并且插手朝政,以惊人的权势左右朝中大局,那么,公主的地位,基本就只取决于其母的身份、以及圣人的偏爱了……   萧燕绥听了,点了点头,在心里却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敢情东宫处境艰难,这都成公开的秘密了啊!   以前,李林甫和太子东宫一系之间的争斗,好歹还是暗流涌动,如今,皇甫惟明回京,太子李亨骤然出手,李林甫悍然反击然后又死咬着不放,直接就把东宫太子之位的争锋,给摆到了明面上。   念及此前李倓同她说过的他心中不安,萧燕绥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也差不多可以算是,李倓所有不好的预感全都一一应验了。   这么一想的话,萧燕绥顿时反而更想见见他了,唉……   奈何,便是萧嵩和李林甫之间也有明争暗斗,但是,在东宫太子的事情上,徐国公府的立场却一向都是中立。   以萧燕绥的身份,便是没有萧嵩、萧恒的授意,她若是主动去寻李倓,那也是在明目张胆的替徐国公府站队,若是秘密行事,万一别人抓住把柄,那就更是板上钉钉的拖徐国公府下水了,这事,萧燕绥说什么也不能干。   说句难听的,萧燕绥便是敢盲目自信,自己身边的婢女仆从都是靠谱的,她也不信任东宫的宫女、侍从、护卫等,谁知道哪个人就伪装着隐在暗处包藏祸心呢?   换言之,想和李倓见个面,萧燕绥还真的就只能等待和他下次的偶遇。   越想越忍不住的皱眉,萧燕绥手里还随意的按着一本书,有点郁闷的掂了两下之后,把书放下,直接就坐在桌案那里,随便拿了毛笔,做了两道高数题重新冷静冷静,顺便理理思路了。   就在萧燕绥和张岱这边还在书房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的时候,殊不知,漱口之后,嘴里终于没了血腥味的王思礼,也从园子深处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同样是随意的拦下了一个婢女,然后便是目的明确的示意这个婢女,带他去找此处的管事。   ——萧燕绥和张岱想要弄清楚王思礼身份的时候,张岱还得亲自执笔画了一幅人物画像,可是,换成王思礼想要弄清楚他们两个人身份的时候,可就简单多了。   毕竟,在这场热闹的宴集之上,年轻的小郎君到处都是,但是,萧燕绥这个年龄、发饰、衣着的小娘子,却是数得着的,尤其,萧燕绥还没和其它的那些小娘子坐在一起说笑谈天,至于和他同行的张岱,两个人明显关系十分密切,弄清楚其中一个的身份,另一个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等王思礼找到这位刚刚把冷汗消下去的管事的时候,他只不过简单的描述了两句萧燕绥的模样,那位脸上神情苦大仇深的管事的,目光有一瞬间的颤抖,瞬间,背后的冷汗就“刷”的一下,全都冒出来了。   这个管事的不敢对张岱和萧燕绥隐瞒王思礼的身份,反过来之后,明确的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意无意间隐约流露出的危险气势,这个管事的,依然不敢隐瞒丝毫。   “徐国公府上萧相公的孙女,萧六娘?”对于萧燕绥的身份,王思礼琢磨了一会儿,反而忍不住轻轻的笑了出来。   他只是极浅的弯了一下嘴角,左脸颊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堪称可爱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竟似稍稍化解了那双望不见底的寒眸中的揣摩和深意。   从小生活在军中的王思礼当然不曾听说过萧燕绥,可是,对于曾经大破吐蕃、一手反间计逼得吐蕃颂赞和其麾下大将悉诺逻恭禄反目成仇的萧嵩这等人物,却是闻名已久,印象深刻。   萧嵩当年的战绩,可谓是一举将整个吐蕃拖下水,吐蕃国力从此衰弱,这等厉害角色的事迹,便是如今,在边将之中,也多有流传…… 第70章   东宫之中, 因为近日朝中之事,气氛极为消沉低落。   李倓正坐在书房的案前, 刚要收起手中的书卷, 窗外,一身宫装的李文宁正站在那里,勉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轻轻的敲了敲窗沿。   “阿姊?”李倓径直放下手中的书,走到书房门前,请李文宁进来坐下,又亲手给她倒了杯茶,只是在旁边陪着李文宁, 却并不急着追问她有何心事。   坐下之后,捧着手中温热的茶盏, 李文宁轻轻的舒了口气, 方才勉强一笑,解释道:“我有些担心,想起你应该在院中,便过来了……”   太子李亨此时正战战兢兢的在兴庆宫中, 伴驾玄宗左右,看玄宗处理朝中政事。   李俶身为太子长子, 年龄渐渐长大之后, 也被玄宗随便封了个太常卿的虚职,每日都要去朝中做事,若非休沐, 自然都不在家中,倒是不像前几年的时候,还能时不时的带着李倓、李文宁这两个弟弟妹妹去四处游玩……   李文宁心中不安,李俶此时又不在家中,自然便来寻与她和李俶最为亲厚的李倓来了,即使李倓其实是弟弟,比她还要小上几岁。   “我……我有些担心阿娘。”慢慢的喝了一口热茶之后,有李倓陪坐着,李文宁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些,有些迟疑的同李倓低声说道。   李文宁口中的“阿娘”,自然不会是她和李俶的生母吴氏。   当年,太子李亨还是忠王,吴氏生下李文宁后不久便离世,当时以李俶的年纪,其实也就是个半大孩子,虽然对自家妹妹多有照抚,不过,李文宁真正的养母,其实是当时膝下并无所出的忠王妃韦氏。   至于同样生母早逝的李倓,他在入了兄长李俶的眼、被李俶拎过来照顾之前,当真就是个在忠王府后院中完全没人怜爱的小可怜,除了身边的婢女内侍,连个养母都没有过……   所以,不管是李俶还是李倓,对现在的太子妃韦氏,没有什么敌意却也没有丝毫亲近之意,唯独李文宁,对于自己的养母,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情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东宫的处境着实微妙。   除了李林甫的密奏之外,倒是并不曾有人正面弹劾东宫,可是,御史中丞杨慎矜笔下,却是一封又一封,接连数道奏折,弹劾太子妃韦氏的兄长韦坚,以及边将皇甫惟明,其意显然是为了牵涉东宫。   若是旁的事情,太子李亨或许还会为韦坚、皇甫惟明分辨一二,偏偏,杨慎矜抓到的韦坚和皇甫惟明最大的把柄,便是前不久的上元佳节中,韦坚身为皇亲国戚,却与边将皇甫惟明夜间相约,私相往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大概就是,李林甫的人马,只是在崇仁坊之中,碰巧发现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在景龙道观密会,至于当日晚,同样出现在上元灯市上的太子李亨,却是侥幸并未暴露行迹。   然而,只是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夜会,以他们两人的身份之敏感,便已经给了李林甫一个“欲共立太子”可供弹劾的疑罪,太子李亨不知情还好,若是他也被牵连进去,那么,这幢罪名,立时板上钉钉不说,恐怕,太子李亨也得被李林甫咬得跟着脱下一层皮来……   鉴于此故,太子李亨心中惴惴,面上却一直引而不发,只做不知。   至于李俶、李文宁和李倓三人,上元佳节的那日晚,却是在灯市上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自然深知,御史中丞杨慎矜这次的弹劾,直中要害。   说起来,他们三人现在的情况,就和太子李亨的心情差不多,正因为知道的比别人多,所以,心中自然就会越发的不安,生怕这最后的一点秘密,也被人揭发出来,然后便是死局……   如今的局面,先有御史中丞杨慎矜的弹劾,再有李林甫向玄宗奏称韦坚和边将皇甫惟明“结谋”,登时惹得玄宗震怒,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人均已被玄宗下诏审讯。   韦坚乃是太子妃韦氏的兄长,他被诏令审讯,偏偏太子李亨又对此不发一言,太子妃韦氏自然越发担忧。   太子妃韦氏膝下所出的二子二女,此时的年龄还很小,全都是需要被奶娘、婢女哄着喂着的奶娃娃,韦氏有了心事,惶惶不安,便只能和李文宁稍稍倾吐一二。   偏偏,李文宁还碰巧知道一点太子妃韦氏都不知晓的的部分,这会儿听养母说起对韦坚的担忧,李文宁表面上还要安抚太子妃韦氏,心中却是更觉胆战心惊--想想上元佳节那日灯市上的场景,比起只是担心兄长的太子妃韦氏,她直接就要担心整个东宫的处境了。   可巧,三弟李倓也是知情人,在兄长李俶不在的时候,李文宁也只能同李倓诉说一二了。   前些天还隐晦的同萧燕绥表露过心中复杂情绪的李倓,如今,在得知了韦坚和皇甫惟明全都被玄宗下诏审问的消息之后,心情越发冷静,反而变得稍稍踏实下来。   他没急着回话,只是继续动作柔缓的为阿姊李文宁倒茶,一直等李文宁将心中的不安悉数道出之后,方才轻声回答道:“阿姊莫要担心,此事并未牵连到父亲身上,一切便都还有转圜余地。”   李文宁闻言,眼神稍霁,手指间无意识的轻轻抚摸着白瓷莲瓣杯盏,抬头看向他。   李倓的面色沉静,原本见李文宁脸色苍白沉郁的过来时,还有些微微的关切和担忧,这会儿,听李文宁说完事情之后,他对太子妃韦氏又没有什么挂怀牵念之意,反而神态舒缓,心静如水。   此前,李倓最为担心的事情,便是当初太子李亨和韦坚、皇甫惟明三人夜会密谋这件事一旦爆发出来会引起的震荡,此事一日不定,他的心中,便一日不安,如今,事情暴露已成尘埃落定之事,接下来要考虑的,便只是如何善后的问题,比起此前的不确定,李倓的心情,反而越发放松下来了。   如今,太子李亨表面上并未沾染此事,只有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个人陷进去了,哪怕他们两人俱是同东宫关系紧密,这等时局之下,也已经是除了东窗不事发这种邀天之幸的妄想之外,一个相当不错的场面了。   李倓微微拧眉,沉声同李文宁分析道:“如今,只有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人身陷审讯之中,李林甫手下之人,自然会想方设法的罗织罪名,意图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圣人这几日都留太子李亨在兴庆宫中伴驾,想来,也是对太子有所庇护之意了。”王思礼轻声喃喃道,一根手指的骨节处轻轻的按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刚刚和王忠嗣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只觉得昨日挨打时不小心咬破的舌头旁边那一点,又有些疼了,就连那清晰的铁锈和一丝血腥味,都重新在舌尖上一闪而过。   嘶……伤在这处感觉可真憋屈啊……   王忠嗣本命王训,在他幼年之时,父亲不幸战死,他便被玄宗接入宫中抚养,收为假子,赐名忠嗣。   他虽和王思礼同姓,或许五百年前还真是一家,不过现在,他和王思礼之间却是并无亲戚关系。   只不过,王忠嗣身为河东节度使,也偶尔会回长安城小住,便被远在西北的朔方军王虔威托付,帮忙照顾一下王虔威的儿子罢了。   此次回京,想着王思礼也渐渐长大了,本着帮朋友养儿子也要好好养的心态,王忠嗣便把王思礼也一起带回了长安城中。毕竟,在王忠嗣看来,王思礼从小生活在军中,心性单纯率直,身边接触到的人大多数军中将士,数量也实属有限,总要多认识些人才是,而若要论人多和显贵,又有哪里能比得上天子脚下的京都长安城?   王忠嗣哪里知道王思礼昨日在人家新科进士聚会的宴集上都干了什么事情,这会儿见他捂着腮帮子,想都没想,便直言道:“你牙疼吗?”   “……”舌头有点疼的王思礼瞅了他一眼,完全不想回这句话。   王忠嗣虽为大将,便是被玄宗在宫中养大,或许是因为自小父母亡故的原因,为人岁勇猛刚毅,却一向有些寡言少语。   平日里在军中,王忠嗣虽然用兵伐谋,但是,他自己就是军中的最高将将领,遇到的局面,自然远不如长安城中的朝局这般人心权术皆是算计,动不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   在这种情况下,王忠嗣和这些京城之中的老狐狸们打交道相对也少,虽然天生的敏锐,让他意识到了,王思礼刚刚关于太子李亨的所言似乎有些深意,但是,他一个边将,又牵连不到东宫之位的争夺中,自然也就没太走心,甚至还有些奇怪的看了王思礼一眼,随口说了他一句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操心起东宫的事情来了。”   毕竟是面对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和王思礼在一起的时候,王忠嗣难得话多了一会儿,又有些难掩兴致的提起道:“我昨日便令人给萧相公递了拜帖,萧相公说,他今日下了朝会便回家中等我,还要请我喝酒。”   早年,王忠嗣刚刚出任兵马使的时候,便是跟随时任河西节度使的萧嵩出征,玉川战役之中,按照萧嵩的部署安排,王忠嗣以三百轻骑偷袭吐蕃,斩敌数千,这也是他的从军生涯中,获得的第一场战功。   萧嵩当年,对王忠嗣多有栽培。虽说王忠嗣的用兵谋略并非是萧嵩教的,说实话,其实萧嵩本人其实从来不以擅长兵法著称,可是,怎么应对时局打仗、或者说,为了打胜仗,便直接瞄准吐蕃颂赞和他们军中强将,接连用计将整个吐蕃的政局搅得一团乱,使其陷入必败的境地,在这方面,萧嵩之威,无人能敌……   王忠嗣本人勇猛果敢,乃是将才。不过,萧嵩那般搅弄政局、直接逼死对方将领的手法,一般人也学不来,倒是王思礼,对萧嵩这位此前只闻其名的厉害人物可谓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法,虽然口中从来不说,心里却是颇为推崇……   说着说着,王忠嗣看看天色,瞅了王思礼一眼,“今日朝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想来萧相公下了朝会便会回府。我现在便去徐国公府上拜会萧相公,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去。”王思礼漆黑的眼珠一转,扯了扯嘴角,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   王忠嗣爽朗的笑笑,使劲拍了王思礼的肩膀一下,“那就走!”   王忠嗣手上的力气大,正好王思礼刚刚还一直按着自己里面舌头疼的腮帮子,这下可好,被王忠嗣往肩膀上一拍一带,正好又砸脸上了,里面的舌头伤口再度磕在牙上,当即便是“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忠嗣被他“嘶”的一声也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当真牙疼得厉害?这样你也要去徐国公府上,要不先给你找个太医来。”   王思礼摆了摆手表示拒绝,感觉到自己口中隐约的一丝血腥味,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王忠嗣看着他,不由“啧啧”两声,忍不住的摇头,年轻人啊,就是脾气倔。   心疼王思礼“牙疼”,看他一直捂着脸,原本打算同他一起骑马前往徐国公府的王忠嗣都特意吩咐了府上的人,改成准备马车了。   坐在马车里面,王思礼依然还是一直捂着侧脸,看得王忠嗣几次三番欲要干脆掰开他的嘴瞅瞅究竟这牙到底是怎么了。   又惹来王思礼一阵白眼之后,王忠嗣终于表示放弃了。   结果可好,王思礼这会儿反而自己稍稍伸出舌头舒了口气,然后才舍得开口,压低声音对王忠嗣轻道:“我不关心东宫之位如何,可是,皇甫惟明如今还身兼陇右和河西两地的节度使……我只在意,待到此间事了,皇甫惟明手中的兵权,会落入谁手上!”   原本根本没把这个当一回事的王忠嗣看着王思礼,略微睁大了眼睛,良久,低声道:“皇甫惟明只是被审问,事情还并未成定局……”   王思礼也看着他,半晌,左颊露出一个小梨涡轻笑道:“所以,我也只是先想想罢了。” 第71章   王忠嗣和王思礼到了徐国公府上的时候, 今早还去参加朝会的萧嵩还尚未回来,不过好在, 昨日萧嵩便已经吩咐下去, 门房那里也都知道今日会有客人登门,直接就笑着将两人迎了进来。   昨日见过杜五郎之后,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萧燕绥看着,萧念茹似乎也安下了心,便只是留在府中,备嫁的时候, 也耐心的陪着徐国公夫人贺氏等人说话。   至于萧燕绥,平日里是素来不管她那位祖母贺氏身边究竟有没有晚辈陪着的, 反正她是从来不去, 如今有一个萧念茹帮忙分散徐国公夫人贺氏的注意力,萧燕绥反而乐见=v=   唯一的一点意外,大概就是,王忠嗣和王思礼被门房带着往萧嵩的正院去的时候, 才自己吃过早饭的萧燕绥,正牵着那只年龄也不小了的小土狗, 还有后来留下的两只小土狗的幼崽, 优哉游哉的沿着荷花池畔遛弯。   在徐国公府上,不管是王忠嗣还是王思礼,便是萧嵩还未出现, 两人依然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举止得宜,毫无早先这两人单独说话时的肆意随性、不拘形迹。   可巧,隔着偌大一个荷花池,甚至荷花池的中央还有凉亭阻隔,但是,小土狗远远的“汪呜”叫了一声,惹得王思礼不经意间瞥过去一眼,偏偏他又眼神好,再加上昨天挨得的那一拳头委实印象深刻,所以,便是萧燕绥又随意的披散着头发、只是在脑后松松垮垮的简单扎了一下,王思礼依然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昨日在宴集上遇到的萧六娘。   萧燕绥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也渐渐张开了,但是,比起成年人,毕竟还是稍矮了那么一截。   王忠嗣都没太在意,同样循着小土狗叫唤的声音望过去之后,只是下意识的用手臂稍稍撞了身边的王思礼一下,压低声音近乎耳语的提醒道:“应该是萧相公家的孙女……”   --明明白白的让他收敛一下目光,最好注意着些。毕竟,王忠嗣隐约记得听人说起过,萧相公家中,嫡亲的孙子有好几个,小姑娘却只有一人,萧相公对这唯一的孙女,可谓是相当疼爱。   专心遛狗的萧燕绥在自己家里转悠,完全没太留意,自然也就根本不曾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很快,双方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径自错开了。   还是又过了一会儿,待到萧嵩也穿着一身官服,从朝会上匆匆回来之后,正和遛狗遛到这边的自家孙女碰上。   萧燕绥牵着小土狗和两只小土狗的幼崽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阿翁,”旋即还有些不解道:“你怎么看起来急急忙忙的?”   萧嵩则是对身边陪着自己一起往正院这边走的孙女笑着解释道,“今日家中倒是来了一位客人。”   “哎?”萧燕绥眨了眨眼睛。   也不用萧燕绥询问,萧嵩已经快人快语的继续主动说道:“王忠嗣,他是圣人假子,如今乃是河东节度使。早先,也曾随我在河西征战过。”   “哦!”萧燕绥顿时了然的点了点头,河东节度使啊,这个位置也挺重要的,听起来,似乎是圣人心腹。   萧嵩突然摩挲了一把自家孙女的脑袋,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笑道:“你又琢磨什么呢?”   “边将……”萧燕绥把手里三只狗子的绳索换了个手,然后轻轻的指了指外面,然后又指了指萧嵩,声音压得很低,略有些微妙道:“朝中重臣……”   --感觉也就比皇甫惟明和我韦坚的情况好上那么一丁点?毕竟和萧嵩亲近的是当今的圣人,而非哪位皇子……   萧嵩抚了抚自己那一把随着他的年龄增长、便是全部变的雪白后、依然整齐好看的胡子,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家孙女,语气尤为淡定道:“我今日回来的时候,还同圣人说起了这事。”   “哦,那明白了,”萧燕绥瞬间就跟着也淡定了。   萧燕绥就这么一路跟着祖父萧嵩走过来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才一靠近,坐在正堂中正喝着茶等待主人归来的王忠嗣和王思礼便敏锐的闻声,同时抬起头然后起身,王忠嗣面带激动之色,快步向前迎了几步,道:“萧相公!”   王思礼同王忠嗣的步调一致,只不过,他作为晚辈,此前又不曾见过萧嵩,便只是跟在王忠嗣的身边,同样毕恭毕敬的垂首问候道:“萧相公。”   也是巧了,不管是王忠嗣还是王思礼,谁都不曾想到,萧嵩从朝会上赶回来的时候,身边竟然也能带上萧燕绥。然而,萧燕绥这边,却是同样便一眼就认出了王思礼。   =口=!?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只不过隔了一天,她就能在自己家里碰见昨天才初遇、并且还起了冲突的家伙……   带到王思礼抬起头后,看见萧燕绥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反而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左颊上,那个小梨涡也都跟着浮现了出来。   若非萧燕绥昨日才见过他太过幽深的眼睛,此时这幅乖巧温顺的模样看起来甚至还有些无辜单纯。   虽说昨日便已经知晓了萧燕绥的身份,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来时,王思礼也完全不曾料到,竟然会在萧嵩身边看到萧燕绥,忍不住,王思礼还特意冲着萧燕绥眨了下眼睛。   站在萧嵩身边、手里还抓着三根遛狗的牵引绳的萧燕绥:“……”   简直日了狗了。   昨天宴集上的那个管事不是说,王思礼的父亲是朔方军的将领吗,为什么今日他会和河东节度使站在一起出现在自己家里!?并且,看王思礼和王忠嗣两人之间的亲近程度,明显不是碰巧遇上了然后过来了……   再有,刚刚萧嵩还和他说,今天过来拜访的客人是王忠嗣,他和王思礼都姓王,这两人该不会是亲戚吧!?   萧燕绥难以置信的盯着王思礼,心中却飞快的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满是腹诽。   不管是萧嵩还是王忠嗣,可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昨日的冲突。尤其王忠嗣,看着萧相公家的孙女竟然一眼不眨的盯着王思礼,还只当是人家小姑娘觉得王思礼长得好看。   毕竟,甭管王思礼究竟性格如何,这身帅气的皮相确实相当惹眼,尤其还天生只长了一边的小梨涡,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勾人了。   自家孩子自家疼,虽然王忠嗣平时也经常看着王思礼摸爬滚打的,但是,对于王思礼,他根本就是当儿子养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会儿见有小姑娘一眼不错的盯着自家孩子,心中便诡异的浮现起了一种微妙的自豪感,尤其这个小姑娘还是萧相公家的孙女。   只不过,同样碍于萧燕绥的身份,王忠嗣的反应倒也干脆,一巴掌拍在王思礼的肩膀上,便主动向萧嵩介绍道:“萧相公,这孩子叫王思礼,他父亲乃是朔方军王虔威。”   便是王忠嗣不说,看看王思礼的年龄,萧嵩的心中也都差不多有数了,笑道:“我记得。这孩子刚刚出生那会儿,我还喝过他的满月酒。这些年,王虔威一直驻守西北,他把自家孩子托付给你的事情,我也都听说过。”   说话间,屋中几人分别落座。   顶着萧嵩和王忠嗣的目光,萧燕绥听他们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早已经恢复自若,便冷不防的突然开口道:“认识。”   “啊?”王忠嗣闻言愣了一下,萧嵩也有些意外,毕竟,他能认出王思礼的身份来,按理说,自家孙女此前却是和这些人毫无交集的。   看到萧燕绥就这么一脸淡定的坐在了这里,王思礼的眼神都有一瞬间的诧异,只不过,稍纵即逝之后,便是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   “昨日宴集上见过。”萧燕绥回答得虽然简单,不过内容却很直白。   王忠嗣不疑有他,听了还觉得有缘分,便忍不住笑道:“原来如此,也是巧了。我也是听闻最近新科进士们的聚会颇为热闹,思礼从小却是从来不曾参加过,便让他也跟着过去玩了。”   萧燕绥礼貌的笑了一下,但是,说了一句“认识”,完全不给王思礼开口发挥的机会之后,她却再不吭声了。   又被萧燕绥不动声色的噎了一通,王思礼单手轻轻按在侧脸下昨天挨了一拳头的地方,感觉到舌尖的一丝疼意,那张面孔格外俊秀的脸上,却是依然笑得好看极了。   不过好在,王忠嗣和萧嵩之间有的是话要聊,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着,场面倒是丝毫不会冷落。   临近晌午时分,兴致颇高的萧嵩朝着婢女示意了一下,便主动道:“等下留在这里用饭,”说着,还忍不住抚掌炫耀起来了自家孙女给他的蒸馏酒来,“我这处还有一美酒,你此前定然不曾尝过!”   王忠嗣的性格也是直爽,并不推辞,直接就坦然笑道:“相公邀请,不敢推辞。”   原本都开始走神走得耷拉着眼皮的萧燕绥,这会儿终于稍稍恢复了些精神,抬起头来,正好和王思礼四目相对。   王思礼微微一笑。   萧燕绥面不改色,直接就把手里三条狗的绳索给松开了。   这三只狗全是最常见的本土中华田园犬,但是一直都被萧燕绥养得很好,各个皮毛锃亮、摸上去油光水滑的。   平日里除了带它们遛弯的时候,萧燕绥在自己的院子里是从来不栓绳的,所以,这三只土狗其实都很亲人,对于萧燕绥和萧嵩,它们早就很熟悉了,一时之间,自然是一起撒欢,满心好奇的直接就往王思礼身边凑。   坐在原地没动,直接就被一只土狗毛绒绒的脑袋给拱到胳膊,大概是有意想要让他给摸头顺毛,并且,还被狗子热情的吐着舌头绕着圈认真的嗅了嗅身上气息的王思礼:“…………”   这下子,表情一言难尽的人顿时就变成了王思礼。   被萧燕绥养的两只土狗热情的包围着,王思礼心情格外复杂的抬头,默默的看向萧燕绥,然后就看见,这丫头坐在对面正单手托腮,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眼神却带着几分挑衅和雀跃的瞅着自己。   旁边,什么都不知道的王忠嗣还当是萧燕绥喜欢狗,格外热情的主动说道:“河东那里也有驯猎犬,回头我挑好的让人送两只来!” 第72章   萧燕绥看着被两只狗子包围、正一脸懵逼表情的王思礼, 背对着萧嵩和王忠嗣的方向挑了挑眉,然后就听见了王忠嗣热情的话语, 顿了顿, 不太确定的回答道:“谢谢?”   看到这般场景,萧嵩也忍不住笑道:“六娘,还不快把它们三个带回来。”   --最热情的那只小土狗已经快要趴在王思礼的身上了, 使劲摇晃着尾巴,瞄着王思礼的脸,颇有几分跃跃欲试就要上去舔两口的意思,偏偏当着萧嵩的面,这些小土狗又没有攻击的意图, 完全就是太热情了而已,王思礼也不好直接把它们扒拉开, 一时间竟是有些举步维艰。   萧燕绥看够了热闹, 才伸手重新捡起了牵引绳,口中还小声说道:“不好意思,”虽然,她那张精致的脸上, 神态随意、看起来理直气壮极了,丝毫没有半分拘谨的模样, 王思礼哪里还不知道, 她刚刚根本就是故意松手放狗的……   只不过,别人是放狗咬人,她这是纯粹想让他被毛绒绒包围吧, 大概?   三只小土狗都是一直被萧燕绥养着的,本就对她最为亲近,也极其听话,萧燕绥拉起绳索之后,三只狗子也就纷纷摇着尾巴回来了。   “失礼了,”萧燕绥又想着王忠嗣微微颔首表示歉意,然后对萧嵩扬了扬手里的牵引绳,直接道:“阿翁,我先带它们回去了。”   言下之意,却是萧嵩留王忠嗣、王思礼两人在这里吃饭,她就不过来了。   萧嵩点点头,军中之人本就比较随意,萧燕绥弄了这么一出来,他和王忠嗣都不以为意,甚至还都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当即摆了摆手笑道:“去吧!”   毕竟,萧燕绥如今才十三四岁,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在家中长辈身边,说是小孩子每每带着出来游玩不算什么,可是,若是自己出去玩的时候,却又不能按照纯粹的小孩子来算了。等下萧嵩宴请王忠嗣,桌上定然会摆酒,萧燕绥又不好此道,她不出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倒是刚刚被狗子包围的王思礼,忍不住深深看了萧燕绥的背影一眼。   ·   当天下午的时候,萧燕绥午睡醒来后,正舒舒服服的窝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便听到有人轻轻的敲了两下门,旋即,阿秀轻手轻脚的推开门低声道:“六娘,三娘过来了,想和你说说话。”   “啊?”萧燕绥微微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阿秀口中的“三娘”,其实说的应该是萧念茹。   “啊,请她进来--算了,别在书房了,还是去屋里吧!”萧燕绥一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书房越来越画风明显的布置,一边放下了手里那本她自己看得津津有味、但是落在别人眼睛里,根本就是某个道观里导师炼丹笔记的乱七八糟的鬼东西的东西收了起来。   对于母亲裴氏,以及两位兄长萧恒、萧悟他们,萧燕绥平日里并不隐瞒自己在书房里折腾出来的这些东西,毕竟,她一直是在萧家生活的,都是身边的家人,瞒也瞒不过去,但是,对于根本不常见面的萧念茹,就没必要给她也展示一下自己的诸多实验布置了……   阿秀点头称是。   萧燕绥也随即起身,从书房里出来去见萧念茹了。   “堂姐?”萧燕绥随手撩开帘子走过来。   萧念茹正端坐在月凳上,闻声转过头来看向她,露出一个略有些羞赧的笑意,柔声唤道:“六娘。”   “去我屋里坐。”萧燕绥走过来,没有伸手去挽萧念茹的手,却也笑着邀请道。   萧念茹连忙站起身来,“好。”   毕竟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萧燕绥虽然把自己的院子里收拾得随地摆放了好些公园健身器材一类的玩意,但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却堪称是中规中矩,除了习惯性的不留守夜的婢女之外,看上去和别人家的女孩子闺房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唯一的少许特点,大概就是博物架上的摆件,有不少都是被密封起来的瓶瓶罐罐,里面盛放着萧燕绥这些年醉心研究制取出来的一些家中可能用到的化学药品了。但是,这里保存的都是成品,完全不像是在占地面积越来越大的书房那般,从上到下不知道多少瓶瓶罐罐和试验器具,所以,卧室这里相对来说,其实并不算惹眼。   待到阿秀端了萧燕绥最近比较偏爱的鲜奶果茶上来之后,萧念茹也终于说出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昨日在宴集上,杜五郎邀我明日踏青游玩,杜二郎和赵家郎君也在。还有三郎当时也听到了,我就想和你也说一声,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萧念茹之意,显然也是希望萧家兄妹几个都能一起同去游玩的,除了人多显得热闹之外,她也会觉得安心。   只不过,她今天亲自过来邀请萧燕绥还好,偏偏昨日杜五郎说话的时候,萧恒并未直接表态,如今,萧念茹也不好意思再过去萧恒那里询问了,便先来萧燕绥这里探探底了。   “踏青啊……”萧燕绥单手托着下巴寻思了一下,“好像又到放风筝的时节了,我等下去过去问问三郎和五郎吧!”   萧念茹连忙点头称是,然后又笑着说道:“昨日宴集上,后来你去了哪里,我去找你,都不曾找到……”   萧念茹本想说,就她看着,那位赵家的小郎君赵君卓似乎也有意去寻萧燕绥,只不过,碍于萧恒都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他这个做兄长的都不着急,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萧念茹见萧燕绥似乎并不关心什么杜二郎、赵君卓的事情,心思一转,也就有意按下此事不提了。   萧燕绥瞅了萧念茹一眼,想象昨天和今天都遇见了的麻烦到不行的王思礼,只能是微微一哂,面上却一脸淡定的故意揶揄道:“找我做什么,都把地方让给你和杜五郎了,你们两个还不多坐下来好好说会儿话……”   萧念茹还怔了一下,瞬间,随着萧燕绥的话音落下,她的脸上已经红透了,正是青春娇嫩的女孩子,面上泛起红霞便如涂了胭脂,越是害羞,整个人的神态反而越是生动欲滴,格外娇人。   不过,萧燕绥这么笑着打趣了一句之后,害羞的萧念茹便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萧燕绥自然也就顺势略过了有关王思礼的话题,权当无事发生了。   ·   翌日一早,难得被萧恒叫住,不用去书院读书,而是和兄长、妹妹一起去郊外踏青的萧悟,整个人似乎都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个凑在裴氏这里,待到用过早饭之后,才出了门。至于萧念茹,却是耐心细致的一直陪着徐国公夫人贺氏,又同她打过招呼后,方才出来。   因为是四个人,刚刚还一直和萧恒低声说话的萧燕绥抬头看了看,便主动走过去同萧念茹坐了同一辆马车。   原本还有几分赧然的萧念茹看到萧燕绥过来了,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也笑得弯了起来,带着几分亲昵的小声同她说道:“六娘,没想到三郎和五郎竟然都来了。”   萧燕绥看着她稍稍侧了下头笑了笑,也小声回答道:“毕竟现在本来就是踏青的时节了,便是没有杜五郎相邀,也早就有出去郊游的打算,如今倒是正好一起了。”   萧念茹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虽说萧念茹和徐国公夫人贺氏也很处得来,在这一点上,简直和萧燕绥是天壤之别,但是,对于这么一个见人三分笑的堂姐,萧燕绥本身却是毫无恶意的。   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的找了个位置靠好之后,萧燕绥一边慢慢悠悠的给自己倒茶,一边提醒萧念茹道:“我刚刚听哥哥说,今日到场的,怕是不止咱们这些人。”   萧念茹适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疑惑和惊讶的看向萧燕绥。   萧燕绥倒是不以为意,轻声说道:“我估计还有我哥哥和杜二郎各自的朋友。”   萧悟以前一直在书院读书,认识的朋友也大多都是书院里的同窗,萧燕绥觉得,萧恒应该也是想带着萧悟认识些他结识的人。同理杜二郎,只不过,这位京兆杜氏未来的当家人,如今却是一门心思的为赵君卓铺路,至于杜五郎,他乃是杜家旁系,和杜二郎的关系虽然不错,但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免不了的会扯上了各自背后的父母长辈,毕竟不像是亲兄弟这般单纯。   就像是如今的太子妃韦氏,乃是京兆韦氏的彭城公房一系,而寿王李瑁的新任王妃韦氏,同样出身京兆韦氏,只不过,却是另一房的女儿。   早先,武惠妃仍在世的时候,李亨虽身为太子,但是,武惠妃、李林甫一系却是一心拥立寿王李瑁,想方设法想要将李亨拉下水……   只不过后来,武惠妃身死,原寿王妃杨氏转头又成了玄宗的贵妃,寿王李瑁便是迎娶了新王妃,置身其中,也实在是尴尬难堪。这桩旧事,众人虽不再提起,但是心里,怕是少不了一番琢磨。   更巧的是,如今的太子妃和寿王妃,俱是韦氏所出,京兆韦氏两房之间,想来也是各有思量了…… 第73章   这次踏青的地点, 是在长安城外的东南隅,距离城郭不远处的曲江池旁, 曲江池的南岸便是皇家御苑芙蓉园。   马车停下时, 萧燕绥一把掀开了车门上的帘子,直接探出头来。   同样刚刚下了马车的萧恒和萧悟一同走了过来。毕竟,现在的萧燕绥也不是曾经那个小豆丁的妹妹了, 萧恒也就没有再伸手直接把妹妹从车上抱下来,而是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萧悟在旁边轻声提醒道。   “嗯嗯!”萧燕绥点点头,如果萧恒不在旁边扶着的话,她就直接跳了, 毕竟马车的这点高度,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念茹则是跟在了萧燕绥的后面, 只不过, 比起下车时隐约带着几分活泼轻跃的萧燕绥,她看上去更加文静一些,探出头来的时候,正好还对上了不远处杜五郎带着笑意的眼神, 面颊上又是一阵绯红,有些腼腆的低头笑了一下, 然后才扶着萧恒的手臂, 轻声说道:“多谢三郎。”   “自家人,客气什么。”萧悟站在旁边,老神在在的说道。   萧燕绥就站在萧恒的身边, 抬起头来将周围打量了一圈,便发现,除了他们萧家兄妹四个人,以及杜二郎、赵君卓、杜五郎这几个早就知道会一同前来踏青游玩的人,曲江池旁早已经坐下了好些个已经玩到一块去的小郎君、小娘子,大家各自寻了喜欢的地方坐下,流觞曲水,击节而歌,好不热闹。   曲江池这处,本就是因水流曲折蜿蜒而得名,虽然此处乃是前人开凿的池形,不过,曲江池中的水流却是引自上游的浐水,乃是一池活水。池中有荷花菖蒲,鱼隐莲下,池岸有亭台楼阁,影影绰绰,花木扶疏。不远处的水面上,还有一二小舟轻扬,水波漾漾。   “这处不错。”萧燕绥一眼大致将视野中的景色扫瞰而过,小声同萧恒评价道。   萧恒听了,只是一笑,旋即压低声音单独对萧燕绥轻道:“旁边的芙蓉苑,乃是御苑,总要向圣人禀明后方可进入。这次来得仓促,便先罢了,下次带你去那里面玩。”   “哦,好。”萧燕绥点了点头。   说话间,他们这边还没走过去,杜二郎三人便已经迎了上来。   毕竟是有了婚约的两人,杜五郎自然而然的站在了萧念茹的身边,原本就走在萧念茹身边的萧悟还特别悠哉的主动错开一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了。   杜五郎当即低声笑道:“多谢。”   萧悟轻轻的笑了一下,略微揶揄的看了还红着脸的萧念茹,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转身就绕道萧燕绥的另一边去了,他和萧恒一边一个,倒是正好挡住了原本试图稍稍走近一点的赵君卓的路线。   赵君卓脚下的步伐有一瞬间的停顿,旋即却是若无其事的同杜二郎站在了一旁。   萧燕绥直接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对上她自从上次见面、两人心知彼此的身份后便早已经平静的眼神,赵君卓的心中却是微微一颤。   起初,他主动同她说,什么都不必说出来,只要她好好的,他便心满意足了。可是,在后来的辗转反侧中,赵君卓才渐渐发现,他的心里,其实远没有他口中说的那般豁达……   看到她安然无恙的模样后,他便忍不住的,还想一直看着她,渴望甚至是贪婪的想着,她也能回头认真的看自己一眼。   即使便是当年,她还顶着自己阿姊赵妧娘的身份的时候,她面对他和母亲刘氏的时候,会定下心来认真的为他们考虑将来,但是,却也同样的眼神疏离,不假辞色……   --自始至终,萧燕绥都只是她自己,不管是在何种境地下,她都从来不曾扮演过别人的角色。   几个人有说有笑的一同往曲江池畔走过去的时候,萧燕绥还朝着人群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口中喃喃道:“我昨天也给张岱送了个消息,只是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带着十四娘出来玩。”   上次夜里,十四娘不小心在河边落水,受了惊吓不说,还大病了一场,不管是宁亲公主还是张岱,都心疼得不行。   至于这次郊游踏青,虽说只是坐在曲江池畔游玩,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无论如何,这处毕竟也还是挨着池水,却是不知十四娘到底能否适应。毕竟若是十四娘上次被吓得狠了,以后都不想再在水边游玩,也是正常的……   因为这次前来的人大都是同杜二郎、杜五郎以及萧恒熟识的朋友,所以,萧燕绥虽然平日里表现得一贯喜欢情景,这次却是并不曾单独离席,而是十分随意的就这么坐在了萧恒的身边。   都是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玩着流觞曲水的游戏时,用的也都是味道清甜的果酒。   正巧,萧燕绥等人找了喜欢的位置坐下的时候,酒杯停在了一个年轻人面前。   萧燕绥也是听到动静,抬起头望了一眼,才瞬间认出,那人竟是王思礼!?   他正和身边另一个小郎君说话,在一片笑闹声中转过身来,大大方方的端起酒杯后,刚要喝下去,抬眼却瞥见了正坐在他斜对面不远处的萧燕绥,顿时笑了,握着酒杯冲着萧燕绥示意了一下,“你来了,”   说着,王思礼还往萧燕绥的身边张望了一下,继续笑着问道:“怎么没带你养的那几个小家伙?”说完,方才一饮而尽。   =口=!?   万万没想到今天出门踏青竟然也能遇到这个家伙的萧燕绥:“……”   --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连续三天都能在不同的地方遇见这个家伙!?   萧燕绥心中虽然一阵腹诽,不过自己却也明白,按照昨日王忠嗣的说辞,他这次回长安城也不过是暂住而已,停留的时间并不久,毕竟,王忠嗣乃是河东节度使,总不好长久离开自己的驻地,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要再次回河东地区了。   至于王思礼,王忠嗣这次带他一起回来,便是为了让王思礼能在长安城中多认识些同龄人,这些天,王思礼的日程除了陪同王忠嗣一起拜访故交之外,基本上就是在各处参加各种宴集、聚会、踏青、郊游了。   长安城虽然大,不过,出身于名门世家的子弟总体来说,数量还是少的。再时不时有些祖辈恩怨纠葛的,双方的年轻一辈定然也不会友好的玩到一块去,在这么一个范围里一筛的话,以王思礼的身份,考虑到王忠嗣和萧嵩的交情,他会出现在萧恒的结交名单上,仔细想想,其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了……   一时间,赵君卓下意识的看向萧燕绥,至于萧悟,则是仗着自己的身份,直接低下头来凑到自己爱妹妹身边小声问道:“你和那人认识?”   “王思礼,昨日他和王忠嗣将军过来拜访过阿翁。”萧燕绥小声回答道。   萧悟顿时恍然,口中却说道:“哎?原来还有这事,我都不知道……”   萧燕绥小声同他开玩笑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王思礼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之后,顿时赢得周围一片叫好声。   萧燕绥也望向王思礼的位置,不过,她的目光却是落在酒杯上,并且犹带几分游移之色,若无其事的开口道:“你还好吗?”舌头不疼吗?   --就算已经过了两天了,不过,嘴里的伤口恢复得应该比较慢吧,果酒虽然度数低,但是,这种东西进了嘴里,被牙破了皮的舌头真能还能没事?   王思礼本来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再说了,他在军中长大,虽说身份从来不低,但是环境所致,比起这些长安城中长大的小郎君们,多多少少还是受过一些伤,也更经得住事一些,奈何,萧燕绥那微妙的眼神着实刺激人,王思礼被她那带着几分明显是在看热闹意味的眼神一扫,顿时就觉出自己的舌头好像又不太好了,尤其那拳头还是她打的,结果,萧燕绥现在悠哉的坐在这里兴致勃勃的看他的笑话,脸上的表情却好似无辜极了。   王思礼同她对视了片刻,并未沉下脸,反而笑了出来,又朝着她举了举空杯示意。   萧燕绥眨了下眼睛,却没有再和他对视了,而是一脸淡定的转过头去,仿若未觉的同萧悟说道:“张岱和十四娘好像都没来。”   “我都把风筝带过来了。”萧悟也有些遗憾,从小到大,这几年里,他同张岱玩得也挺好的。   而就在不远处的芙蓉苑的楼阁之上,李文宁陪着自己的养母太子妃韦氏出来散心,在东宫之中正好没什么事情的李倓便也被李文宁给拉了过来。   “今日曲江池畔倒是热闹,也不知道都是谁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太子妃韦氏虽然始终揣着心事,心情有些沉重,不过,她也知道李文宁担心自己,终究还是顺着李文宁开解她的话语,主动说起了一些放松有趣的事情。   坐在一旁的李倓抬头看了太子妃韦氏一眼,他不像是李文宁有些关心则乱,自然一眼便看出了韦氏面上的强颜欢笑。只不过,他虽完全不在意韦氏如何,却是在意李文宁的,免不了也随之心中一叹。   李文宁闻声,已经走到了楼阁的扶手栏杆旁边,一眼望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道:“我好像看到了杜二郎,还有前几日才回京的王思礼,咦?阿娘,韦六郎也在,等下要不要叫他过来和你说说话!”   这个韦六郎,乃是太子妃韦氏娘家兄弟的嫡长子。韦坚同太子李亨关系密切,太子妃韦氏也曾经把他带去东宫玩耍,李文宁小时候便同他认识,便是隔着老远,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太子妃韦氏听了,神色间顿时颇有几分意动。这些天,她一直都在为兄长韦坚的处境担忧,偏偏碍于太子李亨如履薄冰的境地,又不好在这个时候同娘家人有所来往,这会儿出来游玩的时候,碰巧遇见侄儿,自然想要同他说几句话。   李倓也走了过来,只不过,他的目光却是直接落在了正坐在萧恒身边、头发梳得尤为舒适,从高处看愈发显得矮了一截的萧燕绥身上,心中好笑,面上更是不觉莞尔,当即便开口道:“我这便下去同韦六郎打个招呼吧!” 第74章   李文宁闻声回头看向李倓。   李倓却是对她和太子妃韦氏微微颔首, 旋即便转身下了楼,从芙蓉苑中出去, 径直朝着曲江池畔的方向走过去。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 原本还在曲江池畔挽着流觞曲水游戏的众人,已经被撺掇着起哄要去泛舟了。   本来,曲江池上景色不错, 这会儿正是初春,小荷初露,荷叶倒是青翠欲滴,在水面上游湖尚景的确不错,奈何, 这里全是些性子较为活泼的年轻人,再有王思礼虽然顶着一张笑脸却分明是在有意无意的挑动, 最后这些人竟是自动自发的分成了两拨, 打算要比试一把了。   萧燕绥毫不怀疑,若非这里紧邻着御苑芙蓉阁,这些世家子弟其实也都相对收敛了,他们只怕还会玩得更加肆意些。   保不齐, 如果是在猎场,便要比比狩到的猎物, 有其他场地的话, 也能来两场马球,这种直接对抗性的团队活动,显然更能明白的表达双方的战意……   在场的众人不掩兴奋之情, 你一言我一语的商定好游戏规则之后,已经有小郎君和小娘子去查看曲江池畔的小舟了。   王思礼看似不经意的朝着萧燕绥的方向走过来,左侧的脸颊上依旧带着那个明显的小梨涡,即便只是微微一笑,却满带着挑衅的意味,近似蛊惑的主动提议道:“要不要打个赌?”   萧燕绥往旁边走了两步,尽量稍稍避开了萧悟和萧恒,不会让自家兄长听到自己说什么之后,方才抬起头瞥了王思礼一眼,漫不经心的开口反问道:“赌什么?”   王思礼盯着萧燕绥的眼睛,似笑非笑道:“随你。”   “我不知道。”萧燕绥微微一哂,不以为然道:“那便算了吧!”   王思礼又被萧燕绥哽了一下,知道和萧燕绥这么说话根本行不通,索性坦率道:“若我赢了,你便告诉我,两日前的宴集上,你在地上所绘的图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是你输了呢?”萧燕绥略微挑了下眉。   其实萧燕绥心里觉得,王思礼既然主动挑起这场比试,又有意来找她打赌,基本上,胜局就已经定下了。   毕竟,不说男女之间体力上本身存在的差距,便是后天训练的,在场的其他人几乎全都是从小生活在长安城的官宦世家子弟,比起在军中长大的王思礼,在锻炼强度上就完全没得比,上次见他和张岱动手时的游刃有余,萧燕绥便心中有数了……   王思礼又看了萧燕绥一眼,微微扯了下嘴角,轻轻突出两个字来:“随你。”   “那好,”萧燕绥闻言,也不由得跟着轻轻的笑了一下,“这个赌注可以,我答应了。”   王思礼的眼睛里还来不及闪过一丝喜色,萧燕绥已经一脸关心的望向他,瞅着他的腮帮子的位置,特意问了一句道:“刚刚喝酒……啧,你还好吗?”   “多谢六娘关心。”王思礼眼神一闪,定神盯着她,目光一片灼灼,言语间却颇为轻描淡写,仿佛丝毫察觉不到萧燕绥那兴致勃勃的挑事的意味一般。   “……”萧燕绥抿了抿嘴,也不再和王思礼言语上争锋,随意的别过身去。   王思礼也径自转身,朝着大家刚刚一起商定好的地方去了。   而在其他人热热闹闹的往游湖的小舟上凑的时候,萧燕绥明显却没多大的兴趣,就连和王思礼打赌这件事,也无非就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这种输赢--说真的,自从知道王忠嗣和祖父萧嵩有些交情,此前萧恒也已经和王思礼结实了之后,萧燕绥和他针锋相对的敌意便少了很多。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两天的时间过去,原本被王思礼一把攥出青色痕迹的部位,已经不太明显了,萧燕绥随意的活动了一下手腕,旋即便把双手掩在了长袖之下,虽然仍旧有些不待见吧,但是,想想王思礼之前满嘴血的模样,萧燕绥的心里便又平衡了=v=   不就是好奇那日地面上那个粗略的建筑图么?等下画给他便是了!   等到李倓亲自过来的之后,看到的便是众人凑到一起“赛龙舟”的场景,或者确切点说,根本就是划小舟了。   曲江池畔,不管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大多凑着热闹到了小舟上去,便是一直有些羞赧的萧念茹,也同杜五郎站在了一起,只不过,这两人明显没有和其他人争个高低的意图,而是单纯的打算游湖了。   作为在场中年龄比其他人明显少了些的女孩子,再加上本身对这种比赛及也不热衷,萧燕绥是难得一个没跟过去凑热闹的。   不过也是凑巧,等到李倓一路走过来的时候,萧燕绥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的转头,两个人目光对上,面上全都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李倓?”萧燕绥的眼睛一辆,有些惊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因为东宫的事情,萧燕绥这几日一直有些担心李倓,这会儿看到他安然无恙,刚刚还是从芙蓉苑的方向走过来的,萧燕绥顿时也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李倓还有心情来御苑游玩,向来是不必太过担心了,   李倓则是一直走到了萧燕绥的身边,才指了指刚刚芙蓉苑中紫云楼的方向,笑着同她说道:“我刚刚正在你那上面,看到你便下来了。”   说着,李倓还压低了声音,极其小声的补充道:“太子妃和阿姊也在上面。”   萧燕绥点了点头,瞬间恍然。   这两人站在岸边的时候,正在小舟上划水玩得越发热闹的众人,自然也瞥见了岸边的景象。   萧恒和萧悟一行,他只是眉梢微拧,忍不住的再次揣摩着自家妹妹的意图。   杜二郎正细心的低声和赵君卓说着在场的几个小郎君的身份,刚刚人来人往的,他便是有心为赵君卓介绍,也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肆意评价一番,这会儿众人分散在了不同的小舟上,可算是让杜二郎逮着机会了!   至于赵君卓,虽然理智让他一直在细心的听着好友杜二郎的细心叮嘱,可是,本能的,他却忍不住的想要看向萧燕绥的方向,见到她同李倓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中便有些无言以对的无奈和沉郁。   唯独王思礼,他也往河岸边望了一眼,不过,他的注意力却是并非放在了刚刚还和他打赌的萧燕绥身上,而是有意无意的打量着李倓其人。   王思礼有意和身边的人套话,三下两下便明白了,萧燕绥身边那人出身东宫,乃是太子李亨的第三子,奈何母族卑微,李倓本人也一向低调,实在是乏善可陈,可以说是长安城中完全不起眼的一个人物。   “你这几日过得如何?”萧燕绥抬头看了李倓一眼,轻声开口问道。   若是说起来,此前,李倓对萧燕绥可谓是知无不言。可是,东宫一事毕竟干系重大,所以,现在萧燕绥也不太确定,自己主动问及韦坚、皇甫惟明之事是否合适,思来想去,索性便暂且略过这个太过敏感的话题不说,只是询问了一下李倓本身。   “我倒是还好。”李倓眨了下眼睛,放轻声音,也不等萧燕绥询问,便主动说道:“韦坚和皇甫惟明都被圣人下诏审讯,暂无其他消息。今日我和阿姊出来,便是她有意宽慰太子妃韦氏……”   说着,李倓又冲着萧燕绥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还朝着玩得正在兴头上的众人那边稍稍示意了一下,简单解释道:“左边那个穿着蓝衣服的便是韦六郎,刚刚在楼上的时候,阿姊也看到了她,等会儿正好提醒他一句,可以去陪太子妃说说话……”   就在他们两人对这些还不确定的事情随意闲聊的时候,殊不知,就在兴庆宫中,玄宗正大发雷霆。   萧嵩一身官府,稳稳的坐在书房御座下方的椅子——概因玄宗念他年迈,这会儿也并非是在朝会之上,玄宗时常有要事同萧嵩私下商量,都要有给他赐座的习惯了。   对于刚刚在朝会上,李林甫手下如今最好用的御史中丞杨慎矜如同疯狗一样,再三弹劾韦坚和皇甫惟明,并且大加罗织罪名,往里牵连旁人的做法,萧嵩的态度根本就是不闻不问,闭眼垂眸。   有宫中内侍偷偷一眼看过去,不知道的人恐怕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这会儿,已经下了朝会,以御史中丞杨慎矜的身份和他最近干出来的这些事情,自然是没资格再到书房中和玄宗面对面的继续罗织罪状,妄图将韦坚和皇甫惟明之置于死地了。   只不过,杨慎矜不在,幕后主使李林甫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顶上,将手中也不知道真假的诸多罪状一一向玄宗禀明。   萧嵩坐在旁边,微微耷拉着眼皮,看上去似乎颇为符合他这个年岁的老人家有些走神的模样,不过,偶尔稍稍睁开眯起的眼睛时,那双看上去昏黄老迈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却足以证明,萧嵩非但不曾走神,甚至还比旁人猜测的,想得更多……   自从今年科举、萧恒金榜题名之后,萧嵩的言语间就隐约流露出了打算致仕的意图,以至于,曾经无比忌惮萧嵩的李林甫,最近见到他的时候,面上都是有说有笑的了。   只不过最近,恰逢南诏边境传来消息,原来的南诏王皮罗阁身死,他的儿子阁逻凤继承了南诏王之位。   当年的皮罗阁是以六诏之一的蒙舍诏首领的身份,得到了大唐的支持下,兼并其他五诏,又得唐朝赐名蒙归义,进爵云南王后,方才在洱海建立南诏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南诏王。   然而,在皮罗阁死后,新的南诏王阁逻凤,此时面对大唐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明,似乎颇有左右逢源、另谋他事的意图。   萧嵩平时嘴上最然不说,但是,他在番邦大局、尤其是破坏对方的局面上,其实颇有见地手段,因此,这些日来,玄宗也一直在同他商量南诏一事。   至于李林甫言语间虽然并未直接触及太子李亨,奈何他弹劾的那一排人名,却是多多少少都能和东宫扯上点关系。   不管事的萧嵩稳坐在旁,只是听了一耳朵,便察觉到了这串名单的微妙之处,他稍一挑眉,正好和高力士的目光对上。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萧嵩继续坐在那里闭目养神,高力士也是不动声色,只有李林甫言辞昭昭,大有就此一举将太子李亨拖下水的劲头。   至于玄宗,他虽然也疑心太子李亨同皇甫惟明、韦坚三人有密谋之意,不过,废太子李瑛并两王身死的前车之鉴犹在,玄宗这会儿也并无再立太子之意,自然不肯因为韦坚、皇甫惟明此事便轻易牵扯到太子身上。   管他李林甫再怎么唾沫横飞的罗织罪名,玄宗却连眉毛都不动丝毫,见李林甫这些时日始终抓着此事不放,太子李亨在自己面前也是战战兢兢,玄宗略微皱了皱眉,也无意继续将此事拖延下去,免得李林甫再继续一意孤行的牵连旁人,思忖片刻,终于拿定主意的玄宗索性开口,直接就给韦坚和皇甫惟明二人定了“干进不已”和“离间君臣”的罪名。   随后,韦坚被贬,皇甫惟明也被解除兵权留待处置!   到这个时候,萧嵩倒是突然睁开了眼睛。   ——昨日,王忠嗣带着王虔威家的小崽子去拜会他,后来,王思礼不在的那会儿,王忠嗣还抓了个空,悄悄同他说了王思礼这孩子的心思有些重、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可巧,王忠嗣正好就说到了,来时的路上,王思礼便曾经提及皇甫惟明手中兵权一事!   不过,看圣人如今的意思,倒是正好被王思礼那孩子给猜中了心思……   此子远在军中长大,却有此见识……   比起还在暗自担心王思礼心思太重的王忠嗣,对于王思礼,萧嵩如今却是当真高看了一眼。他之前见圣人一直不曾让高力士亲自调查,便琢磨着,圣人此时并无再废太子之意,不过,终究还是不领兵的时间太久了,萧嵩在长安城中,也都渐渐习惯了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毕竟也没几个人能斗到他头上去,对于至关重要的兵权,反而少了三分敏锐。 第75章   正说着话, 王思礼朝着萧燕绥这边望过来,脸上的笑意中隐约还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大概真是因为在军中长大, 所以比起旁人更好战一点?   萧燕绥不负责任的随意猜测着, 却并不怎么在意。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李倓,敏锐的察觉到了王思礼锐利如刀的目光后,下意识的微微皱眉。   “他……”李倓只开口说了一个字, 萧燕绥便颇有几分随意的主动回答道:“刚刚我和他打赌,感觉要输。”   李倓道:“赌注是什么?”   “无关紧要的小事。”萧燕绥弯了弯嘴角,不想看见等会儿王思礼赢了之后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左右看了看,招招手, 让旁边使唤的一个仆从上来,然后道:“带我去书房。”   李倓自然猜到, 萧燕绥这是打算离开这里了, 至于她这会儿突然提出需要纸笔等物,顿时福至心灵,轻声询问道:“这便是赌注?”   “嗯,等会儿让人交给他。”萧燕绥回答得随意。   李倓见状, 顿时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便是不曾细问,萧燕绥和王思礼之前的赌局究竟是什么, 看王思礼和一群人乘着小舟在曲江池的水面上, 李倓也能猜测出一二,不过,即便王思礼胜算再大, 如今,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萧燕绥便直接赌注给他画下来、然后还不是亲手交给王思礼,而是随随便便让一个此地的婢女仆从帮忙转交,简直是摆明了不将这场赌局当一回事。   等到王思礼便是赢得赌局,却完全没机会在萧燕绥身边炫耀丝毫,恐怕,这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比让他堂堂正正的输了都更觉得憋屈……   只不过,对于没有半点交情的王思礼,李倓自然是不会同情丝毫的,甚至于,见萧燕绥已经有了离开之意,便是还没来得及说上话的韦六郎,都被他理所当然的抛在了脑后。   李倓跟在萧燕绥的身边,随便叫了个婢女过来,吩咐了两句,让她等众人回到岸上之后,一是向萧恒解释,萧燕绥单独离开的事情,二是告诉韦六郎,太子妃韦氏正在芙蓉苑紫云楼上等他过去。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尤其一群人扎堆泛舟游湖还比试的时候,湖面上更是颇为热闹。萧燕绥和李倓在岸边上说了什么,便是王思礼耳目聪颖,也听不见丝毫,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们两人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背对着众人,直接离开了!?   同在一条小舟上的萧恒和萧悟自然也看见了自家妹妹的动作,萧恒的注意力多多少少还是放在了突然出现李倓的身上,意识到萧燕绥又是同李倓一起自顾离开之后,微微垂眸,眼神免不了闪过几分晦暗神色。倒是萧悟,一时之间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和萧恒念叨了两句道:“六娘走了哎,早知道我刚刚就留在岸边上陪她一起了。”   萧恒瞥了自家弟弟一眼,压低声音玩味的轻笑道:“你以为你留在岸上,六娘会不让你留下跟我打个招呼?看他们刚刚招呼了两个婢女仆从过去,想来是给我们留了话了。”   萧悟顿时恍然,“也对!哥,我们快点到终点,然后上岸听六娘说了些什么。”   “无非就是她的去向,以及,我们不用担心罢了!”萧恒言语间颇为笃定,毕竟,以前出去玩的时候,除非是就他们兄妹三人一直都在一起,否则的话,如果他们这边有应酬熟人,萧燕绥自己离开的话,每次都是嘱咐这么几句。   另一边,不管还在水面上的王思礼、萧恒萧悟兄弟两个,以及赵君卓都如何的各怀心思,另一边,萧燕绥却是凭着记忆,手绘出了上次宴集上那个园子的简图之后,便直接封起来,将其交给了一直等候在旁边的仆从,“等下将这张纸交给王思礼。”   “是。”那仆从立刻低头称是。   至于和萧恒萧悟留话的事情,李倓刚刚已经帮他嘱咐过那个婢女了,萧燕绥想了想,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便转而笑道:“我们骑马在附近转转?”   --比起关紧门窗的书房,其实,视野开阔、四周无人的情况下,说话反而安全才是。   毕竟,除非有人早就做好准备在附近的地里挖个坑伪装在里面,否则,周围情景一览无余,有什么动静一眼就能看到,反倒是书房这种固定的地方,周围更加容易被人偷听去。   尤其每次萧燕绥和李倓私下里的交谈,其实都颇有点交浅言深的意思了,毕竟,东宫局势这种东西,旁人自己的分析是一回事,李倓对她并不隐瞒,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来时,萧燕绥是和萧念茹一起乘了马车,不过这会儿两个人单独离开,便是直接骑马了。   萧燕绥也不挑剔,直接从曲江池这里随便选了一匹性情看上去颇为温顺的马。至于李倓,他今日陪着阿姊李文宁来芙蓉苑,从东宫出来的时候,便是骑了自己的马出来,到了马厩那处,直接牵过来便是。   就在曲江池畔,旁人不知其中微妙,犹自你来我往,嬉笑玩耍在一起,好不热闹,至于刚刚眼见着萧燕绥离开的萧恒等人,面上虽然还带着笑,却是心情各异。   王思礼抬头张望了一圈,遍寻萧燕绥下落不见,脸色已经明显的阴了下来。   昨日是在徐国公府,又在长辈身边,王思礼自然相当收敛,便是今日,他也一直面带笑容,丝毫不见此前的眼神幽深难测,尤其萧燕绥昨日还松手放了三只土狗包围了王思礼,狗子热情好客一个劲的摇尾巴,王思礼虽然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却只当她小孩子心性,这般“报复”的举动搭配上萧燕绥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的瞅着他的模样,简直称得上可爱。   奈何,还是到了这个时候,王思礼赢了赌局,却直接被萧燕绥放了鸽子,没得丝毫在她面前嘚瑟揶揄的机会不说,随后那仆从奉上的萧燕绥亲手绘制的园子简图,简直是明摆着告诉王思礼,她对这东西的不以为然。   萧燕绥越是不当回事,王思礼便越是心中郁卒,原本的好心情造就的荡然无存,暗沉的眼神里,翻涌着诸多思绪,旁人一眼对上,仿佛要被那冷意淹没一般,根本是心中一惊就忙不迭的想要避开……   而在紫云楼上,李文宁倚在栏杆之前,居高临下,视野正是开阔,远远的望着李倓竟是就这么同萧燕绥骑马离开了,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好在李倓总算没忘了正事,韦六郎从那婢女处得了消息后,很快借机寻了个由头,离开人群,朝着芙蓉苑这边走过来了。   “六、六郎,你阿耶、伯父他们可还好?”看到娘家侄子,太子妃韦氏虽然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心中的担忧艰涩却更是几乎无可遏制,整个人都情绪都几欲失控。   “阿娘……”李文宁早已经反身回来,轻轻的扶着太子妃韦氏的肩膀,见她这般强撑着的坚强下面,眼角眉梢都越发憔悴的模样,心中越发不落忍起来。   韦六郎虽然不若李文宁心细,却也听出了太子妃韦氏声音中的些微颤抖之意,连忙安抚道:“姑母且宽心,我今日同几位好友和诸多世家子弟游湖,言谈间,也听人隐约间提起此事……”   说道重要关头,韦六郎下意识的放轻声音,太子妃韦氏和李文宁也不由得屏气凝神。   韦六郎低语安抚道:“李林甫一系为了牵连太子,大肆弹劾旁人,已经拉了不知多少人下水,早已经惹了众怒。也就是因为事关太子,朝廷之中大多数人存着明哲保身之心,不愿被圣人以为在东宫一事上有所牵扯,所以才只见李林甫张牙舞爪,却无旁人明面上反击。”   韦六郎这般分析,倒也颇有几分道理,李文宁听得连连点头,如今的状况,无非就是朝堂之上能和李林甫正面杠的人物不会轻易下水,其他角色可不就是被他接连磋磨?只不过,事情总有个度,李林甫为了打击东宫势力,这次着实有些过了,恐怕接下来,不说是其他重臣,便是圣人,也见不得他这般肆无忌惮的罗织罪名牵连众多……   太子妃韦氏却是在心中略有几分安慰之余,终于忍不住的垂泪,她连忙去了手帕擦拭眼角,声色哽咽的含笑道:“我只希望这场风波早日过去,家中无忧便好。”   韦六郎忙挑拣了些家中旁的趣事说给姑母,希望她能宽慰些许。   至于李文宁,听了太子妃韦氏之言,却是心中暗叹,东宫之位,自古以来便是众矢之的。韦氏只要一日还在太子妃之位上,为了打击太子,自然总会有政敌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韦氏身上,希望以姻亲之由攀扯东宫,家中无忧,说来简单,处在这个位置上,却是再艰难不过的事情……   暮色渐深,夕阳如醉。   身后一段辉煌的晚霞余晖,染红了天际。萧燕绥和李倓两人骑马,早就走远了,想想这会儿再回去曲江池畔寻萧恒要走的路,萧燕绥想了想,反正她身边一直都跟了护卫,同李倓分开后,索性便直接自己骑马回了府中。   这会儿,萧嵩也已经从兴庆宫中回到了家里,听说婢女来报,六娘自己回来了之后,想起自家孙女前几日子还在同他询问东宫太子之时,萧嵩略微思忖片刻,索性便派人将萧燕绥单独叫了过来。   “阿翁你找我?”得了消息的萧燕绥,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换,因为在外面玩了一天,本就梳得随意的头发,更是松松垮垮的垂下,宛若瀑布流泉。她这般漫不经心的舒服打扮里,还颇有几分不符合这个年龄的豆蔻少女的肆意和慵懒。   差不多同萧燕绥前后脚时间到了住处的王思礼,眼神一直沉着,却直接就被早就等急了的王忠嗣给拎到了书房里,这么几步路上还念叨着:“可回来了,就今天有重要事情,结果你就今天回来得最晚……”   王思礼抬眼瞥了王忠嗣一眼,哼哼着笑了两声,没说话。   王忠嗣身为军中将领,养孩子毕竟还是养得有点糙,毫不犹豫的在他脑后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正经点,和你说正事呢!”   “怎么?”被拍得往前一趴的王思礼终于稍稍正色拧眉。   “圣人将皇甫惟明的兵权移交给我了。”王忠嗣闷头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 第76章   “什么?”王思礼闻言, 立即有些惊愕的睁大了眼睛,站直身子转身看向王忠嗣。   王忠嗣扯了扯嘴角, 脸上的表情也带些许对此事的困惑。   不过, 那一瞬的错愕之后,王思礼迅速冷静下来,下意识道:“这……”   一句话并未说完, 王思礼已经反过来拉着王忠嗣的胳膊,主动往书房里快步走去了。   进了书房,关好门后,王忠嗣颇有些感慨道:“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真被你给说着了。韦坚被贬去缙云郡做太守,至于皇甫惟明, 只是暂时解了他的兵权和节度使的职务,具体如何处置, 圣人还未下定论。”   王思礼看着王忠嗣坐下后, 自己却是直接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了窗前,背靠着窗棂,略微沉吟,然后才轻声问道:“圣人下这道诏书的时候, 你可在场?对于此事,圣人的态度究竟如何?”   王忠嗣面露迟疑之色, 想了想, 才道:“圣人下诏之时,我倒是并不曾在场。”顿了顿,王忠嗣继续道:“不过我倒是知道, 今日的朝会之后,圣人留了李林甫和萧相公在书房中商谈政事。随后,诏书便从兴庆宫发了出来,直接到了我的手上……”   王思礼瞅了王忠嗣一眼,无奈道:“圣人下诏之时,你恰好也在兴庆宫中,只是并不在书房那处?”   王忠嗣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他在幼时父亲去世之后,便被玄宗收为假子,小时候也是在皇宫之中长大的。这次从河东回到长安城,除了述职,本来也有要探望玄宗的意思,所以这几日的时间里,王忠嗣除了去拜会萧嵩这样的旧日相识,便是留在兴庆宫中。若非今日兴庆宫的大朝会后,玄宗又留了李林甫和萧嵩两人,肯定就是和王忠嗣一起坐下来说说话,留他用饭了。   王思礼缓慢的点了点头,现在他知道的信息有限,思忖许久,方才半是猜测半是揣摩的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分析道:“萧相公此前便一直作壁上观,到了这会儿,尘埃落定之际,想来更是不会参与此事的。”   “既然圣人的诏书会在李林甫也在的时候发出了,那么,我猜,今日书房之中,很可能是李林甫又在弹劾韦坚和皇甫惟明,圣人也不厌其烦,便想要暂时将此事了结。”王思礼的后腰靠在窗台上,微微侧着身子,轻轻的摸了摸下巴。   王忠嗣一开始还没当一回事,等到这小子竟然都开始编排起来玄宗书房中的情况下了,顿时急了,使劲瞪了他一眼,压着嗓音怒道:“噤声!圣人行迹,岂容他人揣测!?”   王思礼被瞪得立刻乖乖闭嘴,唇边却带上了三两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左颊上的小梨涡也跟着轻轻勾了起来,心中却是微微一哂,天子行迹,自然不容揣度,不过,这种面上的套话,嘴上说说就行了,心里该琢磨的,还是得继续琢磨……   他装模作样的冲着王忠嗣拱手作揖,仿佛真的就老老实实的受教了,虽然不再提起玄宗和书房中的场景如何,却是自顾自的直接分析道:“韦坚此次由刑部尚书被贬去缙云郡做太守,尤其他的罪名还是野心谋求,恐怕,短时间内韦坚都起复无望了。”   王忠嗣听了,倒是没再吭声。   要让他说,哪里是短时间内起复无望,得了“干进不已”这么一个罪名,韦坚的仕途,恐怕基本上就已经到头了……   王忠嗣想了什么,脸上基本就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来了,王思礼瞅了瞅他,比起王忠嗣,他的心里想的还是更远一点,甚至忍不住的犹自腹诽道,韦坚的境遇,除非将来太子登基,否则的话,估计是难了……   不过,比起韦坚的仕途,王思礼显然还是更关心王忠嗣刚刚到手的兵权。   如今,王忠嗣已经是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只不过,朔方那边,还有始终驻守在西北边境的朔方军,朔方军本身是有将领的,王忠嗣如今还只是兼理,并非大权在握。   不过,皇甫惟明此前身兼陇右和河西两大节度使,如今,这部分兵权,却是悉数到了王忠嗣的手中。   王思礼双手抱在胸前,左手的手指轻轻的按在右手臂的手肘处,略微摩挲了两下上面微凉的衣料,心情倒是不错——这次回长安城,可是真没白来……   他的眸光一闪,略微弯起嘴角笑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城?”   “你怎么突然着急离开了?”王忠嗣愣了一下。   王思礼一脸的理所当然,挑眉道:“此次东宫危机,皆由韦坚和皇甫惟明起,如今,他们两人贬得贬、关的关,此事已经告一段落。陇右和河西两地的兵权都到手了,接下来的众矢之的,并非太子,而就要变成你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王忠嗣拍了拍脑袋,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王思礼身边,重重的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从来勇猛英武的将军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难以形容的笑容来。   王思礼顿时敏锐道:“你要作甚?”   王忠嗣扯了扯嘴角,压着嗓子略有些纠结的说道:“思礼你在河东长大,所以,并不清楚当年长安城的一些事情——”   王思礼脸上的表情越发狐疑,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不安,更是一眼不眨的使劲盯着他。   听了王思礼刚刚那一连串的分析后,王忠嗣也自己咂摸了一会儿圣人如此处理此次东宫波澜的意图,然后才有些赧然的告诉王思礼道:“我同太子李亨从小一起长大,虽距离遥远,关系却一直亲密无间,朝廷之中,人人皆知……”   王思礼满心错愕,他便是不知道的那个了!   对于圣人会直接将皇甫惟明手中的兵权交给王忠嗣的意图,再加上如今的局面,王思礼稍一思量,登时变了脸色。   ·   萧府之中,萧燕绥正陪着祖父萧嵩坐在一起。这祖孙两个的关系本来就亲,见萧嵩犹在思忖,萧燕绥也不心急,一边喝着茶,挑着看起来眼生的点心一块块的尝过去,然后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先说了今日和两位兄长、以及诸多其他小郎君、小娘子去曲江池踏青游玩的见闻。   萧嵩含笑瞅了自家孙女一眼,随口关切道:“等下便用饭了,饭前少吃些这些东西。”   “嗯。”萧燕绥依言直接放下了手里一块没看出是什么材料的点心,用清水洗了洗手,擦干之后才重新坐回来。   萧嵩想了想,将今日在书房中玄宗下诏一事告诉了萧燕绥,然后又补充道:“东宫之事,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一直都在观察着自家孙女的表情,发现她一直神态自若的模样,至于什么李倓,仿佛就真的只是认识的朋友,所以有些关心,但是却又并非太过在意的模样,便也跟着稍稍放下心来。   萧燕绥想了想,说道:“我记得,皇甫惟明和太子李亨关系很好,也就是说,倾向于太子的两方节度使兵权,旁落他人?如此一来的话,李林甫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萧嵩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妙了一下,他抓了抓自己那一大把白花花的漂亮胡须,然后道:“不,并非如此。”   “嗯?”萧燕绥不解。   萧嵩揪着那一把美髯小声说道:“王忠嗣小时候被圣人养在宫中,他和太子的关系更加亲密,并且,这个兄弟之义可是摆在明面上的。”   ——东宫太子和手握兵权的边将过从甚密,玄宗定然会疑心,相较之下,王忠嗣反而是太子李亨难得能在明面上有所交情来往的兄弟。   萧燕绥想了想,顿时愕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啼笑皆非道:“李林甫这是,偷鸡不成还蚀把米?”   萧嵩哼笑着点了点头,口中却否认道:“那倒不至于。东宫势弱,韦坚和皇甫惟明都被贬出长安城做太守了,一个去缙云郡,一个去播川郡,皇甫惟明家里还被抄了!李林甫这段日子可是盯着太子身边的人弹劾,太子也似乎疲于应付,我是没看出他有什么反击的意图来……”   虽然最近萧嵩有了想要致仕的打算,所以和李林甫斗得不厉害,不过,毕竟早先就不是一路人,非但没交情甚至还有点旧日仇怨,便是没看见李林甫倒霉,他就这么白白辛苦一场,萧嵩也乐得看笑话。   对于这么个高举轻放、掷地无声的结果,多少有些无言以对的萧燕绥:“……”   坐在这里认真的想了想,萧燕绥才抬起头来,继续对祖父萧嵩说道:“阿翁,既然王忠嗣也是铁杆的太子党,圣人此举,便等于是在回护太子了?”   “哎……”萧嵩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的教导自家孙女道:“圣人和太子,虽是父子、更是君臣。圣人强势,东宫自然便会弱势。李林甫这次也是有些过了,他若有心,东宫便是被他压着打,圣人再不庇护太子,这个太子之位,怕是就要真的被人拖下水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心中却是暗道,东宫如果强势到能和李林甫打擂台,估计也没有哪个皇帝能忍下去了…… 第77章   萧燕绥和萧嵩祖孙两个坐在一起, 又轻声说着话,还都忍不住感慨了两句, 然后, 萧嵩才转而问道:“六娘,你刚刚说,今日在曲江池畔遇见了李倓?”   萧燕绥点点头, “嗯”了一声,回答道:“他说是陪着李文宁一起,随太子妃韦氏出门散心。”   萧嵩了然的点了点头。   萧燕绥又道:“今日曲江池畔的踏青,韦六郎也在,正好太子妃还找他去说话了。”   萧嵩听了, 还有些感慨道:“原来如此。”   说着,萧嵩话锋一转, 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随口打趣道:“李倓——倒是无话不谈。”   萧燕绥愣了一下, 眨了眨眼睛,“阿翁,我们今天下午聊天的时候,还都不知道圣人已经下了诏书的事情呢!”   萧嵩瞬即笑道:“这倒也是,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 便要看东宫如何应对处置了。”   萧燕绥有些纳闷不解, “按照圣人之意,这件事明显就是要就此打住了,更何况, 韦坚和皇甫惟明虽然被贬,可是,既然说王忠嗣也是偏向太子的,皇甫惟明手中的兵权到了王忠嗣手中,于太子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罢了,东宫还能如何?”   ——萧燕绥想着,太子李亨若是有能和玄宗对着干的劲头儿,他一开始也不能被李林甫压着打!   萧嵩轻轻的摸了摸萧燕绥的头,要不说,小孩子想事情还是单纯呢?萧嵩慢条斯理的继续和自家孙女分析道:“太子李亨定然是不会主动做什么的,甚至于,圣人此举,可谓是让东宫安心许多。不过,韦家呢?还有太子妃呢?韦坚和皇甫惟明因此被贬,太子的地位越是稳固,他们两个越是不会甘心于这个结局的。”   “……”短暂的迟疑后,萧燕绥轻声道:“阿翁你的意思是说,若是这次太子遭了打击,韦坚和皇甫惟明或许会甘心认命,谋求日后,可是,如今见圣人对太子有庇护之意,他们反而会试图现在就扭转自己被处置的局面?”   “没错,”萧嵩点点头,抚着自己那一把美髯感叹道:“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了,人心莫不如此。更何况,太子李亨在这次的事情中有惊无险,李林甫表面上不能反驳圣人的决断,看似无可奈何,但是背地里,他和太子李亨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且不说东宫如何应对,单就李林甫自己,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过了一会儿,门房处有人来报,萧恒和萧悟也骑着马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萧念茹。   萧嵩顿时转头看向萧燕绥,忍不住打趣的笑道:“你把你那兄长阿姊都扔在后面了?”说着,萧嵩还示意了一下,让婢女把萧恒三人也叫到这边来。   萧燕绥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解释道:“我之前骑马走远了,回来的时候不顺路呀!”   过了一会儿,萧恒、萧悟和萧念茹同时出现,萧燕绥伸了伸手,笑着同他们打了个招呼,“回来啦!”   萧嵩看了他们一眼,也笑道:“今日玩得可好?”   萧恒等人答了,萧嵩也捡着他们说起来高兴的话题多问了两句之后,方才转向了萧念茹:“三娘可见到了杜五郎?”   萧念茹的脸皮完全比不上老神在在的萧燕绥,或者说,恐怕是比不上大多数彪悍的唐朝贵族女子,仍有些羞赧的点了点头。   萧嵩见状,也没多问,只是笑着说道:“我之前也见过杜五郎,毕竟是大家出身,言谈举止、气度姿仪都没得挑,你们两个能合得来便是了。”   萧念茹面颊绯红,却也低声笑着应道。   徐国公府上,话题已经从朝中政事变成了家事,祖孙几人说得正是热闹。   东宫之中,却完全就是另一幅场面了。   太子李亨也不知道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了些,只叫了李俶一起,同他待在书房中商讨事情。   至于太子妃韦氏,才在芙蓉苑中被娘家侄子韦六郎安抚了一番,回到东宫,便听说了兄长韦坚被贬为缙云郡太守一事,登时脸色苍白,面上便是连勉强的笑容都难以维系下去了。   李倓眼神微微一动,适时的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文宁一直陪着太子妃韦氏,送她回房,没了旁人后,看着暗自垂泪的养母,又是无奈又是心疼,便是想要再用韦家人安慰她,也完全不得其法了……   李倓正自己慢慢的整理着自己桌案上的书卷,便敏锐的听到,窗外由远及近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他直接抬起头,隔着半掩的窗子,刚刚走过来的李文宁满面苦笑。   “阿姊?”李倓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身过去亲手帮她推开了自己书房的门。   李文宁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轻声说道:“大哥还在阿耶那里,我便想来你这处坐坐,说两句话。”   李倓同他一起坐下,静默片刻,声音温然而平静,“阿姊在担心太子妃。”   “是。”李文宁苦笑着点了点头。   李倓想了想,说道:“此事终究事在韦家,旁人的安慰倒是不重要了。韦家的态度,总是要有韦家人来说,阿姊不若递个话给韦六郎,让他再来宽慰太子妃一二。”   李文宁沉思半晌,终于点点头,“也好。”   ·   几日后,山河染翠,天气渐暖,官道边的土地上,今春的野草都竖起了鲜嫩的叶片,不远处的树梢上,更是一片生机,绿芽挂梢。   离了长安城后,王忠嗣的身边还带着一队军中自己心腹的士卒。   王思礼和他骑马走在一起,天高路远,因为不在京城之中,身边又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他说起话来也随意了许多,“太子此次虽然无恙,不过,圣人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彻底消除。尤其皇甫惟明,他本是手握兵权的边将,圣人疑心他,其实也是疑心东宫,要不然,也不至于将皇甫惟明的府上整个都抄了……”   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王忠嗣都没王思礼这么多位弯弯绕的心思,他是军中将领,勇猛威武,和太子关系亲厚,却也得玄宗信任,自有一番忠肝义胆。听王思礼在这边一个劲的摇头感叹,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张开嘴大笑道:“你这孩子整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如果是你,你待如何?”   王思礼精致的眼梢一瞥,扯起了嘴角的弧度,漫不经心道:“如果是我,压根就不可能在上元灯市这种不知道暗处多少眼睛的地方,堪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密会韦坚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大臣。”   王忠嗣又忍不住的大笑起来,一身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看着这些天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整天拧着眉头的王思礼,揶揄他道:“别想那么多了,你还是先和我回河东大营吧!”   王思礼抓着手中的缰绳,想起萧燕绥让仆从交给他的那份院子的简易手绘地图,微微垂下眼眸。   不过是十几岁的翩翩少年郎,便是在军中身经百战,看上去似乎比长安城富贵乡里长大的小郎君凌厉一些,可是,他的五官本就生得极好,眼睫如鸦羽,轻轻的覆在眼睑上,形成了一片淡淡的剪影,从侧脸上看去,竟是蓦地露出了几分温柔精致的模样。   王忠嗣正好转过头来笑着看他,瞥见王思礼这般安静的模样,登时心里一个哆嗦。   军中的男人,便是将领,在日常生活中多少还是会粗糙一些。王忠嗣便是小时候在皇宫中长大,进了军营之后,也没了那么多的讲究,甚至于,时间久了,他反而更加习惯于军中的生活。   这会儿,突然看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平日里总是一脸嚣张肆意、活蹦乱跳的德行,每天不出去招猫逗狗就不自在的小郎君,就去了一趟长安城,就变化了这么多,满怀心事不说,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不对劲了,王忠嗣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思礼?”王忠嗣策马过去,使劲拍了王思礼一巴掌,妄图把这孩子拍打清醒了。   王思礼登时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的看向王忠嗣,简明扼要的说道:“我想事情呢!”   “咱们都从长安城出来了,不是都说,别想了么?”王忠嗣也回得干脆。   王思礼继续翻他白眼,虽然他一早就觉得,既然皇甫惟明解职被贬,还被抄了家,如果他是李林甫的话,肯定会死盯着皇甫惟明不放——便是离了京城,韦坚和皇甫惟明这两人也是太子李亨的心腹,李林甫和太子之间的仇怨,根本无从化解,自然就要死磕到底了……   “谁想那个了?”王思礼舔了下嘴唇,微微眯起眼睛,慢条斯理道:“我是在琢磨,军中舆图的事情。”   王忠嗣自然就跟着他的新话题走了,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回答道:“你是说河西和陇右吗?当地的驻军之中自然会有完整的舆图,说起来,我当年就是跟随萧相公在河西大败的吐蕃!”   说起当年的事情,王忠嗣也有些怀念的笑了起来,转而同王思礼道:“圣人既然将陇右和河西的兵权给了我,我们先回河东,过几日,也带上哥舒翰,正好转头便去陇右和河西那边的大营,接下来的兵马总要收检一遍。”   “嗯,”王思礼微微颔首,倒是没再对王忠嗣的计划提出什么旁的建议,只是点了点头,想起当初自己和萧燕绥初见时,她在地上随便画出的简易地图,心中却是思绪良多。   当时,看见那张地面上十分粗糙的简图,王思礼便和自己曾经在军中见过的舆图仔细比对了一番,两者风格截然不同,但是,在他看来,萧燕绥的那种绘制方法,却很有值得借鉴之处,奈何,他们两人的初次见面,实在是谈不上愉快……   王思礼手上没个轻重,一时情急,便不小心攥得萧燕绥手腕上细嫩的皮肤青了一大片。然后,萧燕绥也从来不是肯吃亏的主,突如其来的一拳头打在王思礼脸上,脸颊上的红印子暂且不提,被牙齿咬破了舌头还弄得满嘴是血,随后几天都没吃好饭才是真头疼。   “啧……”王思礼用好了的舌头又舔了下自己的牙齿,眼眸一转,无声的重复了一遍那个恐怕这辈子都令他记忆深刻的名字。 第78章   转眼便是五月, 临近春夏之交,园中花繁似锦, 暖风和煦, 午后坐在园中晒晒太阳,倒是格外的舒适惬意。   萧恒如今已经算是入仕了,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 还远远不足以和其父萧华、祖父萧嵩等人一同参加朝会,不过,每日总还是要去图书馆点卯。   萧念茹特意过来,和萧燕绥一起坐在她的院子里,两个人的距离倒是没有离得太近, 萧念茹的手中执着画笔,就这么看着两只小土狗乖巧的排排坐蹲在萧燕绥的面前。   过了一会儿, 正在画团扇图案的萧念茹见萧燕绥还在翻刚刚那本书, 落笔之后,不由得好奇道:“六娘,你在看什么呢?今日见你从一早就在翻阅这本书了。”   萧燕绥抬起手来对着萧念茹示意了一下,“关于科举的律历。”   也是看见了自家兄长萧恒考取进士之后情况, 萧燕绥才哭笑不得的发现,唐朝这会儿, 进士及第后的各种宴集虽然热闹的不行, 但是,新科进士距离真正的为官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闲来无事,萧燕绥偶尔也会放下自己感兴趣的草药、炼丹、各种奇奇怪怪的技艺的书籍, 正好最近萧恒开始每日出门工作了,萧燕绥偶尔和萧念茹坐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也就随手翻了翻大唐之中关于进士的律历,也算是长见识了。   唐朝的进士们,在经历了众所周知的殿试之后,尚有吏部主持的的“宏词”、“拔萃”两科的复试,这两科总共分为四项,分别是身、言、书、判。顾名思义,说白了其实就是体检、口试、书法、最后再来个公文写作……   本来之前,萧燕绥就已经被唐朝这会儿的科举居然还算是半开卷这件事给惊了一把,等到发现竟然还有科举之后的这些操作,自然更是让她印象深刻。   最重要的是,“宏词”、“拔萃”两科的四项复试全都通过之后,这些金榜题名时还是天之骄子的新科进士们,最多也就能补授一个九品的小官,更确切的一点说,就是要么留在大唐的皇家图书馆里整理古籍、并且进行一些抄录工作,在工作中继续学习;要么就是直接被下派到地方的县级单位,给当地的县令当副职、在实践中深刻学习……   就这样还不算完,不管是在图书馆抄书还是在县里配合县令工作,这些新科进士们,都还只是处于试用期而已,其试用期的年限从一年至八年不等。要一直等到试用期满、且吏部考评通过之后,这些新科进士方才能得到朝廷的正式诏命。   不过,萧燕绥纵观整个唐朝科举选拔人才的全部流程,觉得,朝廷对这些进士们最为宽容、也是唯一的一点好处大概在于,试用期可以一直延期,一次试用期满考评不通过,三年后可以继续再战,再不合格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考评,什么时候终于彻底考评通过了方休,总不至于像是后世的试用期那般,一旦不合格就直接把这个进士给开除了……   当然了,唐朝这会儿的举荐制虽然远不如前朝盛行,不过,那些名门出身的世家子弟,多多少少还是享有一些特权的,不经过吏部的复试、甚至于考评不合格却也被授予官职的情况,其实屡见不鲜……   至于自家兄长萧恒么,萧燕绥虽然此前并不曾追问过萧嵩的打算,不过,既然他现在还在抄书,显然,萧嵩目前肯定是希望萧恒先按进士的正常流程走,毕竟,名正方能言顺,当然了,按照萧燕绥的想法,估计适应个一年左右的时间之后,对于萧恒的位置,萧嵩肯定就有什么想法了。   暂且放下手中的书卷,萧燕绥抬起头,摸了摸自己养的三只狗子油光水滑的皮毛,然后才看向萧念茹,微微有些打趣的笑道:“这几日怎么都不曾收到杜五郎送过来的消息。”   萧念茹闻言,面上顿时微微一红。自从她来到长安城在徐国公府上借住后,虽然也时常陪着徐国公夫人贺氏,不过,更多的时候,萧念茹还是习惯于和萧嵩这一房中,萧燕绥这个唯一的小娘子待在一起。   而且,大概是和萧燕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再加上此前也的确是经常出去游玩,比起刚刚来到徐国公府的时候,萧念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已经自在随意了许多。   “过几日便要成亲……”萧念茹说着说着,已经低下了头,羞怯的脸颊上仿佛涂了胭脂,她有些拘谨的放下了手中尚未画完的团扇,方才继续小声说道:“迎亲的诸多事宜,他一直都在忙着,见面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了。”   萧燕绥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赞同道:“说得对,等你们两个成亲之后,自然就能天天见了。”   “……”萧念茹呆了一下,含羞带怯的模样,这话她根本就没法接了。   按照唐时的风俗,五月春夏之交的节气里,正宜婚嫁。   杜二郎和萧念茹两人的八字早就合过,五月二十五正好也是个适宜婚丧嫁娶的好日子,几个月前,杜家和萧家商量了一番之后,自然就把两个孩子成亲的日子早早的订了下来。   “我、我有些担心……”半晌,萧念茹捧着团扇,突然喃喃的低声说道。   萧燕绥随口回答道:“婚前恐惧症吧,人之长情,没事的。”   “嗯……?”萧念茹微微愣了一下,有些不解。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来,比较粗糙的简单解释道:“就是,这桩婚事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你特别的上心,结果,随着婚期到来,越是在意,心里就越是担忧恐惧婚后的事情,然后就感觉自己很不适应,甚至想要临阵脱逃嘛!”   顿了顿,萧燕绥又继续道:“不过我看你和杜二郎应该没什么大关系,你们两个好像挺合得来的?”   萧念茹点了点头,有些羞赧的应了一声:“嗯……”   “所以三娘你放宽心就好了。”萧燕绥手里还拎着自己的书卷,“结了还能离婚呢,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太过介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啊?”萧念茹不由得微微一怔,她觉得,萧燕绥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的似乎挺有道理的,即使她的话语简直细思恐极,但是,一时间愣是让萧念茹根本无从反驳。   而且,一旦一股脑的顺着萧燕绥的思路走,又很容易陷入一种“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的”思维混乱之中,好半晌,她终于稍稍回过味来,虽然萧燕绥说得好像哪哪都对,但是,哪里有还没成亲就琢磨着可以离婚这种事情的啊!   ·   杜家和萧家这边,还在有意无意的都关注着萧念茹和杜五郎之间的婚事。   然而此时,在东宫之中,表面犹如一潭死水的平静中,却随着太子妃韦氏家中兄长弟弟的亲自拜访,而再度掀起了新的波澜……   就因为上元佳节上的一次密会交谈,李林甫便成功的将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人彻底打压下去,完全赶出了长安城。   皇甫惟明一声不吭,早就耷拉着脑袋悄无声息的去任职了,至于韦坚,虽然也是同皇甫惟明一起,前后脚离开的,但是,京兆韦氏中,他这一方一母同胞的兄弟们,却全都为此活跃了起来,试图洗刷韦坚身上的“冤屈”。   韦坚的两个弟弟,韦兰和韦芝一直都在上疏替兄长鸣冤叫屈,偏偏,两人势单力薄,为了更好的替韦坚脱罪,韦兰和韦芝还亲自登门、试图说服太子李亨帮他们作证。   这件事情也才消停了没个把月罢了,本来太子李亨这段时间简直是什么都不过问的修身养性,每日随侍在玄宗身边,试图稍稍加深一下父子情谊……   只可惜,玄宗其实并不吃这一套,甚至于,玄宗对时常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太子李亨的挑剔简直就摆在了明面上,只不过,为了维护太子的地位,所以玄宗才会一边嫌弃又一边暂且压下旁的事情,并不过于责备太子李亨。   ——实在是,“三庶之祸”的前车之鉴犹在,玄宗如今虽对太子李亨有所猜疑,却并无再次废立的打算。更何况,东宫的气焰被他压着,面对朝中忠臣的时候,反而处境堪忧……   偏偏碍于面子,韦兰和韦芝又亲自求上门来,太子李亨挨不过,才迟迟的答应下来,愿意同韦兰和韦芝一同去见玄宗的事情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地方,就在于,李亨同韦兰和韦芝一起去见了圣人,并且说了韦坚其实是蒙冤的诸多理由,偏偏他们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撇开密会的问题,韦坚被贬谪、最直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玄宗不信任太子,韦坚也只是恰逢其祸。   当然了,这么搞了一出之后,韦兰和韦芝兄弟两个非但没能为韦坚洗刷冤屈,甚至因为和太子李亨一向关系不错,这次又一起面圣,差点把自己的官职都丢了。   太子李亨早就被吓破了胆,玄宗一个愤怒的眼神,便能让他战战兢兢许久,这一次,在韦兰和韦芝失败后,太子李亨更是浑身一个激灵,忙着撇开韦兰和韦芝兄弟这些人,甚至连夜写了表,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同太子妃韦氏和离。   一时间,外人的态度尚且不知,便是东宫内部,也是众人皆惊。 第79章   因为李倓的院子平日里更清静一点, 李俶匆匆前来,又叫来了李文宁, 关好书房的门窗, 方才压着声音开口道:“韦兰和韦芝这次受挫,怕是仍旧不肯放弃,阿耶已经决定同太子妃韦氏和离了。”   李倓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只是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   只不过,刚刚看着李俶关紧门窗的动作,他倒是不经意间想起了此前王思礼和萧燕绥要单独说话时的场景,那会儿,他们两个似乎是颇有默契的同时选定了视野极为开阔的荷花池上……   “什么!?”李文宁闻言, 却是猛地起身,不敢置信的回头。   为了撇清和韦氏的关系, 太子李亨近乎破釜沉舟, 要与太子妃韦氏和离。   这件事,此前一直在书房中同太子李亨商议近来局势的李俶,反而是最早获悉的一个。   等到太子李亨再次前往兴庆宫中,难得腾出一点时间来的李俶, 自然是将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李文宁和亲手带大的弟弟李倓拢在一起,再三嘱咐他们两人近日务必要更加小心。   “阿姊, 噤声。”李倓看向李文宁, 尽量放轻声音的说道。   骤然听闻这种消息,李文宁的脸色有些发白,缓了一会儿才艰涩的说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俶低声道:“阿耶同韦兰、韦芝面圣, 试图为韦坚开脱时,圣人震怒。”   最近这段时间,太子李亨本就战战兢兢,如同惊弓之鸟,好不容易等到韦坚和皇甫惟明的事情暂且平复。虽然因为玄宗的回护,并未真正的牵连到东宫身上,可是,李林甫在韦坚、皇甫惟明一案中紧咬不放,因其大加株连,同东宫、韦坚走得近的官员,被牵连者甚众……   李文宁站在那里,紧紧握拳,眼眸中神色惊惶难安。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倓,先倒了一杯热茶,轻轻的塞到李文宁的手里,又扶着她在旁边的塌上坐下之后,方才轻声说道:“阿姊,韦坚和皇甫惟明的罪名,都是圣人亲口定下的。圣人的本意,便是将罪名全都加在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两人身上,倒是把东宫这边完完整整的摘了出来。”   顿了顿之后,李倓继续低声说道:“韦坚一案,圣人意图坚决,是断然不会允许翻案的。父亲若是再牵扯进韦坚一案中,岂不是在默认,他和韦坚过从亲密,方才知晓韦坚的心思?”   简而言之,玄宗处理这件事的想法,就是强行将太子李亨和韦坚、皇甫惟明两人分割开来。李林甫至今仍对这个结果心怀不满,只是不敢质疑玄宗的决断罢了。若是太子李亨这个时候跳出去,那才是如了李林甫之意,给他送现成的把柄,再次将矛头直指东宫!   李俶还很小的时候,生母吴氏尚且在世,且颇得当时还是忠王的李亨喜爱,所以,他和李倓一样,对于太子妃韦氏,同样没有丝毫亲近之意,也就是念着那是李文宁的养母,她又多少照顾过幼时的李文宁,所以看在这些心意上,有点面子请罢了。   李俶也轻轻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发,看着她仍旧有些苍白的面孔,根本是言不由衷的硬掰了一个理由,放柔语气,轻声安抚道:“对于太子妃,你也莫要太过担心了。阿耶只不过是上表奏请圣人,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韦氏乃是太子妃,最终是否会和离,总还要看圣人的决断……”   李倓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总觉得,太子妃韦氏的境遇,恐怕远不如兄长李俶所说的那般乐观。   只不过,看着李文宁眉宇间满是忧色的模样,李倓自然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丧气话,只是同样轻声安慰了李文宁几句。   半晌,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下来的李文宁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案上,有些小声的说道:“大哥,三弟,我想去看看阿娘。”   李倓一侧的眉毛明显的拧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俶倒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妹妹一向重情重义,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望着她仍旧带着三分失措茫然之色的眼眸,柔声说道:“去吧!”   李文宁冲着李俶和李倓点点头,很快便从书房里出去离开了。   待到李文宁走后,书房中只剩下李俶和李倓兄弟二人,李倓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便是圣人不说什么,太子妃韦氏,又如何能受得了这种处境……”   太子李亨亲自上表,意图与太子妃韦氏和离,只要确切的消息传出来,那么,这件事基本就已经成了定局了。   毕竟,莫说是出身于京兆韦氏的太子妃,恐怕随便哪个贵族女子,面对夫君的这般厌弃,也不可能就这么打碎牙齿和血吞了。   唐朝这会儿的风俗中,女性贞节观念淡漠,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豪门望族,离婚都极为常见,女子再嫁、三嫁也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尤其地位很高的贵族女子,这种情况就更常见了。也就是太子妃的地位实在太过特殊,毕竟,不出意外的话,太子的原配嫡妻,便是将来的皇后,所以,太子李亨和太子妃韦氏想要和离的话,他们两个自己说了不算,总还是得请示一下玄宗的意见……   便是随便换成哪个王爷王妃,两个人决心和离都没这么惹眼,基本也就是走个手续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唐朝贞节观念的淡薄和开放,其实是表现在方方面面的,远非只是嫁娶一事。尤其是那些地位很高的夫妻,双方形成默契,对彼此的私人社交方面互相给与充分的理解,不管私下里玩成什么样子,都始终维持着一种稳定的关系且无意和离。   就像是曾经唐太宗的第十七女高阳公主,嫁给宰相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后,每次自己收罗两个新面首,都不忘了也给驸马房遗爱送两名美婢……   李俶和李倓兄弟两个互相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   李俶心中有些不确定,在书房中踱步半晌,近乎自言自语一般的同李倓喃喃道:“也不知圣人对此究竟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吧!”李倓淡淡回答道。   事已至此,现在的局面,总不可能变得更差了。   不管太子李亨是被吓破了胆也好,还是因此太过谨小慎微也罢,既然他自己已经有了决断,为了和韦氏撇清关系,甚至不惜与太子妃韦氏和离,那么,至少韦坚一案,李林甫再怎么横生枝节,都不可能牵连到东宫这里了。   ·   春日渐暖,草长莺飞。   几天的时间一眨眼便已经过去,到了萧念茹和杜五郎成亲的这日,晴空如碧、湛蓝如洗、万里无云,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难得起了个大早的萧燕绥,连自己养的那三只狗都没顾得上遛,换好衣服后便直接去了萧念茹的院子。   然后,萧燕绥就有些愕然的意识到,虽然院子里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萧念茹也已经换好了喜服,梳妆台前,还放着一柄描金吉祥纹的团扇,但是,新郎那边真正的迎亲时间,是要等到下午、或者说是傍晚时分的!   “我是不是来早了……”萧燕绥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单手托腮,认真的看着还在梳妆打扮的萧念茹。   今天的新娘子萧念茹着一身青色的深衣,“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所谓的“红男绿女”便是出自此处。   萧燕绥虽然历史素养堪忧,不过,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前又参加过两次婚礼,所以,她倒是知道唐朝新娘子的婚服是绿色的,新郎的喜服才是红色的。   只不过,像是她以前参加过的寿王李瑁迎娶新任寿王妃的婚礼,或许是出于招待客人、亦或是圣人可能亲临的考虑,婚礼便放在了上午,宴请宾客的婚宴也放在了中午。再加上,此前裴氏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时,也是清早便出门,所以,萧燕绥一直都没注意到,原来这会儿新人成亲的婚礼,其实大多数还是延续古礼、选择在黄昏时分举行,随后的婚宴,自然也就是晚宴了……   正有手艺灵巧的婢女将能够代表品级的金银琉璃钿钗一支一支的簪在萧念茹的发间,萧燕绥看了,只觉得那些闪闪发亮的贵、重金属压得人脖子疼,忍不住念叨道:“不是傍晚才迎亲么,这才早上,就把这身行头都穿上了,会不会太累?”   萧念茹坐在梳妆镜前,不方便转过头来和萧燕绥说话,便只是抿唇微微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解释道:“阿娘不放心,总要我先试试看看,没问题的话,等下换掉便是了。”   “哦!”萧燕绥瞬间恍然,坐在旁边走神,不吭声了。   等到傍晚时分,暮色四合,西边的天幕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依旧绚烂的夕阳余晖洒落,给院中的人群、草木、连同新娘子手中的团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在新郎杜五郎的带领下,今日迎亲队伍的一行人已经到了徐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外。   萧家的院子里,所有人都在围着新娘子团团转,便是总是和萧燕绥绷着张脸的徐国公夫人贺氏,今日都露出了满脸的喜色,被婢女服侍着坐在一旁,对婚礼上的各种讲究都如数家珍,一条一条的连连念叨着。   唯独一个特别悠闲的萧燕绥,手里还拿着一个自制的望远镜,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二楼,站在窗前对准自家大门外那个迎亲的队伍,从新郎开始,一个挨一个认真的打量了一圈,一下子,均在迎亲催妆此列的杜二郎、赵君卓两人便落入了萧燕绥的视野之中。 第80章   萧家大门外的那些年轻郎君们簇拥着新郎杜五郎, 正齐声高喊着请人开门,这也是婚俗中的一个环节, 人多热闹的时候, 新娘家的大门口外能有百十号人围成一圈叫唤。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萧燕绥都清楚的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只不过萧家门禁森严, 这会儿里面的人正围着萧念茹团团转,还真就是没一个人肯去搭理大门外面叫唤的那些家伙们。   萧燕绥拿着望远镜,重新把视线转到了大门口那里,除了时不时的齐声喊两声新娘子,杜五郎一个担任傧相的好友, 正同他凑到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离得这么远, 只有两个人的说话声萧燕绥当然什么都听不到, 也就只能是从他们两人说话的语速断句上猜测,可能是还在商量着催妆诗之类的问题。   “催妆诗之前不是都定下来了么?”杜二郎就在杜五郎的另一侧,听见堂弟和傧相的念叨后,自然而言的转头, 轻声问了一句道。   按照这时的风俗,请新娘从闺阁中出来, 是要新郎或者傧相口诵催妆诗的, 虽说才子风流,不过,吟诗作赋这种事情, 除了要讲究灵感,其实也需要仔细琢磨,真正出口成章的终究还是少数,尤其像是婚礼这种特别重要的仪式上,都知道肯定要念催妆诗了,不提前做好准备才是傻的……   毕竟是自己要成亲了,和新娘萧念茹也特别合得来,杜五郎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会儿还被关在萧家的大门外,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刚刚又有了个新想法,”杜五郎笑着回答道。   杜二郎:“……”   原定的念催妆诗的人,其实是给杜五郎做傧相的那位年轻郎君,诗词之意本来大体上就是赞美一下萧念茹,然后再从朋友的角度委婉的表达一下新郎的急切。   不过这会儿,刚刚傧相和杜五郎两人重新商量妥了之后,念催妆诗的人便变成了杜五郎自己,词句的意思,也从单纯的赞美,变成了表达杜五郎本人的倾慕之意。   “我去了!”杜五郎下意识的看向周围陪着自己过来的这些亲朋好友。   旁边一脸笑意的傧相便代表大家,主动伸手推了杜五郎一把,鼓励道:“去吧!吉时快到了!”   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不过,远远的拿着望远镜看他们表演,就和看默剧似的,其实也挺好玩的。   萧燕绥的胳膊搭在栏杆上,手里还拿着望远镜。   杜五郎朗声念完一遍催妆诗后,他身边围了一圈的年轻郎君们也都异口同声的跟着大声喊了起来。   知道有催妆诗,但是不知道原来催妆诗也能“大合唱”的萧燕绥骤然听到一群人的朗读声,顿时嘴角一抽,突然就想起曾经大概是小学还是中学的时候,教室里的同学一起背诵古诗词的场景了……   萧燕绥拿着望远镜的时候,虽然视线主要还是落在了今天萧念茹的新郎杜五郎的身上,不过,因为杜二郎的缘故,赵君卓也站在旁边很近的地方,免不了便被萧燕绥多注视了几眼,   或许是生性敏锐,萧燕绥还在优哉游哉的看热闹,赵君卓便突然抬起头,四处打量了一圈,然后目光便落在了萧燕绥所在的楼上。   隔着望远镜,萧燕绥正好看到了他疑惑的目光,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只不过,赵君卓的眼中满是疑惑,依旧不曾寻到不妥之处便是了。   毕竟,萧燕绥能看得到他的脸,但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手里没有任何工具的赵君卓却是完全不可能看清萧燕绥这边——即使就她自己一个人在栏杆旁边站得格外显眼。   察觉到赵君卓的小动作,杜二郎站在旁边,面不改色的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询道:“怎么了?”   “无事,就是感觉刚刚好像被人盯着……”赵君卓轻轻的摇了摇头,猜测道:“或许是萧家的人吧!”   杜二郎也抬起头来,尽量不动声色的张望着,口中却是赞同道:“差不多,等会儿应该就会开门,允许新郎进去了。”   也是凑巧,杜二郎往萧家里面扫的时候,抬起头视线向上,越过萧家的大门,正好便望向了萧燕绥所在的栏杆处,再加上,萧燕绥这会儿正好收起了望远镜,打算下楼去看看萧念茹那边的情况了。   她若是站在原地不动,可能一时之间不管是杜二郎还是赵君卓都很难从一副静止的画面中找出人来,偏偏萧燕绥转身离开的时候,背后的一头墨色长发略微闪过,反而落入了杜二郎的眼睛。   “那边!”杜二郎示意着赵君卓,伸手往楼上的方向一指。   明明是根本看不清的背影,可是,就那一瞬,借着昏黄的晚霞余晖,隐约瞥见那一片宛若流泉瀑布的发丝,蓦地,赵君卓的心中却瞬间漏了一拍,近乎本能的告诉自己,那个人,便是萧燕绥了……   萧燕绥手里还拿着望远镜,下楼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萧恒已经带人过去,笑眯眯的给杜五郎开了门。   好歹算是见到一个认识的人了,即使萧恒今天的身份,其实是特别危险的娘家大舅子。杜五郎尚未出声,他身边的傧相已经满脸笑意的开口,长揖一礼,念着催妆诗讨好起新娘的娘家人来。   萧燕绥就站在院门外,看着萧恒挡在新郎的面前,便是萧恒正背对着她,萧燕绥都能猜到,自家兄长这会儿肯定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只不过,这副笑脸在今天的威力,绝对是堪比铁面门神了。   萧燕绥的身影只是一闪,唇边含笑的微微挑眉,就要转身离开。   就那一瞬的时间里,赵君卓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看到她这幅悠然的模样,再联想起当初萧恒和她之间表现出来的兄妹亲昵,不用猜也能想到,她在萧家一定过得很好……   赵君卓的心下稍安,然而,想起萧燕绥对他一如旁人的平静疏离,心中却又油然而生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陪着杜五郎的那个傧相却是个格外机灵的,虽然根本没看清萧燕绥的脸,不过,看她衣着打扮——其实主要是身高,也能猜到,肯定是新娘的妹妹,再加上,徐国公府上的孙辈阳盛阴衰,萧嵩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便是不认识萧燕绥的人,也知道萧六娘这个名字,当即便大呼道:“萧家六娘,请留步!”   毕竟,在众人的潜意识里,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肯定要比笑得他们心理发毛的萧恒好说话多了。   萧恒闻声转过头去,萧燕绥则是又停步探过头来,站在月拱门前双臂抱在一起笑吟吟的问道:“谁喊我?”   那个傧相满脸笑容,拉着难得露出了几分羞涩的新郎杜五郎,又是长揖一礼,特别诚恳的说道:“劳烦六娘给新娘子带个话,请——”   话未说完,萧燕绥站在门边,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旋即却是伸手指了指正和妹妹相视而笑的萧恒,少女的声音清泠悦耳,还透着股揶揄的狡黠,“我这就去看看阿姐,你们还请问他!”   说完,萧燕绥眉眼间都是笑,便已经特别干脆的转身消失了,萧恒转过身来,看着话被憋一半的傧相和新郎,面上原本八风不动的笑容终于也松动了些,嗓音清越的笑道:“看来,我妹妹还是更向着我的。”   杜五郎和傧相:“……”知道你很骄傲了!   萧燕绥去了萧念茹处,也不知道萧恒又想了什么由头为难迎亲的那些人,不过,等到时间差不多之后,新郎当然也就被放了进来。   萧念茹今日的妆容格外精致明丽,眉眼弯弯,手中则是以团扇掩面,刚好略微遮去了面上一抹绯红之色。   等到新娘上车,娘家人还要挡在路上,谓之“障车”,等新郎给了红包之后,才能放行。   萧燕绥同萧恒站在一起,一点不客气的从那傧相手中接过红包后,才终于笑眯眯的眨了一下眼睛。   那个傧相也不在意,甚至还特别会打趣的继续作揖笑道:“多谢小娘子放行。”   “好说。”萧燕绥微微莞尔,“等下次回门的时候,我就不出来为难新郎了。”   “多谢多谢。”那傧相又是一连迭的笑着说道。   新郎成功的接到了新娘,新娘的娘家人也放行之后,这还不算完,随后,新娘的娘家人是要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赶在夜色将临之前,一同前往新郎的家中,换个场地,和众多亲朋一起,继续婚礼的后半段仪式。   接下来的主场变成了新郎的家中,娘家人自然也不会再出题为难新郎了。   萧燕绥的个头比起身边的大人们,还是矮了半头,不想站在他们中间,便自己寻了个机会溜出来,才一抬头,便看到李倓正站在不远处,笑着对她招手打招呼。   萧燕绥直接走了过去,看看李倓周围,多少有些诧异道:“又是只有你一个人?”   李倓和萧燕绥一起,特别默契的走到了一个周围没什么人的地方,李倓才轻声开口回答道:“我大哥坐在里面,至于阿姐,怕是没心情了……”   萧燕绥微微一顿,小小声的说道:“是因为韦坚一事?”   她上次便听李倓说起过,太子妃韦氏乃是李文宁的养母,两人的关系比较亲近,最近,韦坚已经被贬谪,娘家兄长碰见这种事情,太子妃韦氏的心情显而易见,李文宁担心养母,没心情参加这种旁人的喜事也是自然。   然而,李倓却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是太子妃韦氏。”   萧燕绥有一瞬间的怔住,不明白这两个答案之间有什么不同。   好在,也不需要她冥思苦想,这件事便是现在还不露声色,不过,用不了几天也得众人皆知,所以,李倓并不隐瞒,只是把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一般的轻声道:“太子妃之位——”语未竞,李倓便微微摇了摇头。   萧燕绥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自然也能领会到李倓不语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以她上辈子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关于古代的有限印象里,虽说太子和太子妃好像都是高危职业,不过,太子妃失势一般都是和太子被废绑定的,像是这种,东宫太子无恙,只有太子妃之位没了的,好像并不算太多……? 第81章   萧燕绥和李倓说完话走回来的时候, 两位新人萧念茹和杜五郎已经站在了院中用青布幔搭建的“青庐”前面。   按照此时的古礼,两位新人成亲的当日, 不能住进屋子里面, 必须要现在屋外的“青庐”中过夜。   这里面具体的风俗讲究,或者说是习俗来源,萧燕绥也没太过关注过, 只是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句,难怪唐朝这会儿的新人成亲多选在春夏之交。   没有其他保暖设施的话,冬天在外面住帐篷估计不被冻死也差不多了,再下场雪,那场面就更酸爽了。至于夏天, 则是要考虑雷电和暴雨的问题,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想想院子里夜间飞过的蚊子, 走着路过还能挨咬呢,估计第二天新郎新娘都得满脸包……   至于为什么按照习俗也不选在秋天成亲,这个萧燕绥就不明白了,反正她对风俗民俗这种东西好奇心不强, 自然也就懒得去追本溯源的寻找答案。   看到萧燕绥,萧恒的视线只是略微往她身边的李倓身上瞥了一眼, 便不动声色的收了回来, 只是笑着冲妹妹招了招手,“来这边。”   “嗯,”萧燕绥冲着自己的兄长点了点头, 回头和李倓示意了一下,然后径自走了过去。   此时,“青庐”的门帘已经被婢女掀开,两位新人已经走到了里面,等到夫妻对拜礼成之后,又各自剪下一缕发丝,放入早就准备好的锦囊之中,意为结发夫妻。   夫妻对拜之后,萧念茹的手中还有掩面的团扇,这里的流程和催妆差不多,还要等杜五郎再念“却扇诗”之后,新娘子才会放下手中的团扇露出真容。   萧燕绥正有些走神,萧恒突然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六娘,你又想什么呢?”   萧燕绥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回答道:“你什么时候成亲。”   难得被哽了一下的萧恒:“……”   这话简直没法聊了。   婚礼之后,尚有招待诸位宾客的婚宴。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晚风拂过,新嫩的树叶发出沙沙轻响,院中挂着的红灯笼透出暖色的光,映红了一双新人带着喜意的脸,地面上,人影攒动,树影婆娑。   李倓刚刚便已经走过去,同李俶坐在了一起。至于赵君卓,作为男方的宾客,宴席上的位次自然也不和萧恒、萧燕绥这些女方的娘家人挨着……   等到晚上招待宾客的宴席开始之后,萧燕绥左右瞅瞅,萧恒没坐在她身边,在别处和人应酬去了,萧悟倒是稳稳当当的和萧燕绥待在一起,还时不时的压低声音悄悄的和不怎么爱出门的妹妹介绍一下在场其他人的名姓。   萧燕绥的目光也随着萧悟的介绍,一个一个飞快的打量了过去,还时不时的点点头。   萧悟喝了口茶,又瞅了自家神色间一片平静的妹妹一眼,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兀自纠结了一会儿,想要问她刚刚和李倓说了什么,不过,想着这里毕竟还是在婚宴上,说这些也不太合适,便琢磨着,还是等回家有空再说吧!   待到酒过三巡,萧燕绥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拿着筷子低头随意的摆弄着筷子柄上的花纹,便听到,就在旁边不远处的一张桌上,其他几位不太熟悉的别家小娘子正坐在一起,如同刚刚的萧悟一样,一个挨一个的八卦起今天新郎的傧相、以及杜二郎、赵君卓等年轻的小郎君来。   “刚刚那个是杜二郎,他是京兆杜氏的嫡支。”一位穿着杏黄色襦裙的小娘子压着嗓子说道。   那一桌的小娘子中,有几个人萧燕绥虽然都不太熟,但是此前也曾见过,应该都是在长安城长大的,并且还一起参加过相同的宴席,另外两位,却是完全没印象了。   “坐在左边那个,带着冠的是谁?”一个萧燕绥完全不认识的小娘子好奇的开口问道。   不过,她这一开口,萧燕绥倒是听出来了,这似乎不是长安城这边的口音。   “听口音像是洛阳?”见萧燕绥好奇,萧悟在旁边小声嘀咕着猜测道。   萧燕绥轻轻的抿了抿嘴唇,也小声和萧悟说道:“我分不出来,我就知道肯定不是本地的口音。”   萧悟不觉莞尔,小声和妹妹说道:“我也是。”   他们兄妹两个在这边的桌上压着声音嘀嘀咕咕,那边的几位小娘子要互相说话,声音自然要比这边稍微高一些,正说着呢,便有一个开口回答道:“那是韦四郎吧,我看他一直都在走神!”   “你们都听说韦家的事情了吗?”有人以手掩唇,屏气凝神时,那声音听起来却依然清晰。   当即,桌上有人困惑的摇头,却也有人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同样学着故意压着嗓子的调子,小声说道:“我也听说了……”   萧燕绥本能的就觉得,他们是在说韦坚被贬的事情……   倒是萧悟,虽然在家里的时候,并不曾和祖父或者父亲说起过这件事,不过,他在书院之中,也有消息灵通的同窗好友,倒是也已经听说了这件事。   见萧燕绥神色间似乎微微一动,再想起自家妹妹和东宫出身的李倓也认识,便赶在那几个小娘子八卦之前,便轻声主动解释道:“是刑部尚书韦坚,被贬谪出京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乖巧的“嗯”了一声。   ——她不但知道韦坚被贬了,还知道他是被贬到什么地方去了,并且,就连韦家所出的太子妃,估计也要悬了……   不管是萧悟还是旁边那桌的几个小娘子,他们都不曾入仕的,得到的关于朝堂中的消息,也仅仅只是因为身份便利,但是,这些结果背后的暗流涌动,却是并不算清楚。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一个小娘子咬着这几个字,话语间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叹息。   “这位杜五郎虽然不是杜家的嫡系,不过,看起来杜家的嫡系和旁支之间,关系都还不错,我看那杜二郎一直都和傧相他们在一起,也都去杜五郎去徐国公府迎亲了。”有人笑道。   刚刚那个带着些洛阳口音的小娘子说道:“我听说,新娘子是兰陵萧氏的长房所出。”   另一人立刻笑道:“长房倒是不假,不过,兰陵萧氏有点特殊,他们家的嫡支并不以嫡长论,你翻翻世家谱,就会发现,兰陵萧氏承嗣的人里面,也时常是次子。”   “……”就坐在旁边,把这一切都听得特别真切的萧燕绥和萧悟不由得面面相觑,萧悟微微一哂,萧燕绥倒是挑了下眉。   兰陵萧氏,祖宅自然是在兰陵老家了。说起来,那个所谓的世家谱,她知道有这么个玩意,但是,却并没有仔细研究过。甚至于,就连萧家的族谱,萧燕绥其实都没看过,毕竟,正本也在兰陵老家的祠堂里供着呢……   说着说着,旁边桌上的那几位小娘子又八卦着换了话题,“杜二郎身边的那个人是谁?我前几日好像在探花宴上看见过他?”   “不知道,没在长安城见过……”   洛阳口音的小娘子终于来了兴致,开口道:“你们说的是赵君卓?我见过呀!”   萧燕绥闻声,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就看到,有人继续好奇道:“咦?你见过的话,他也是洛阳城的吗?”   那位小娘子点了点头,“他是洛阳赵氏的人,未来赵家的家主非他莫属了。”   “家中没有旁的兄弟吗?这倒是不错……”有小娘子摇着手中的团扇掩唇轻道。   萧燕绥:“……”   这个是她的功劳。   萧悟坐在旁边,看到萧燕绥的面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异色,只当她是好奇,便也跟着小声八卦道:“说起来,赵家的事情,我也听人说起过。”   “你们怎么都知道?”萧燕绥这个问题绝对是问得真情实感。   萧悟回答得倒是理所当然,“他和三郎同榜,我肯定知道啊!”   稍稍把嗓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一般,萧悟同萧燕绥说道:“尤其他来了长安城后,金榜题名且不说,单就他一直和杜二郎形影不离的,这段时间也没少参加各种宴集活动,认识的人多了,探他底细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呗!”   萧燕绥点点头,“这倒也是。”   结果可好,萧悟这边还没八卦出个一二三四来,旁边那位同样来自洛阳城的小娘子已经绘声绘色的给长安城这边的小娘子们讲述了一个当初在洛阳近乎众所周知的赵家惨案。   就坐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的罪魁祸首萧燕绥:“……”她突然感觉有点心情微妙。   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原来还一直都有人在当个可以故弄玄虚的话题在提呢呀……   萧燕绥甚至还联想到了,若是将来赵君卓入仕为官,便是吏部每次考评他的时候,恐怕都会有人对着赵君卓的考评,念叨两句赵家的旧事。   待到月过柳梢,招待众多宾客的晚宴也终于告一段落。   起身离开之前,萧燕绥往新郎那边瞥了一眼,杜五郎似乎被灌了不少酒,脸上一片通红,因为喝醉了,脸上的笑意更是掩都掩不住,整个人仿佛都透出了一股憨态。   萧燕绥看着杜五郎,突然就觉得,新郎成亲的当天,日子好像也不好过,被灌酒也就罢了,偏偏还得遵守习俗,放着好好的卧室床榻不睡,必须和新娘子在院子里住“青庐”打地铺,估计今天晚上也没力气洞房了……   萧家这边都是新娘的娘家人,自然是待到送走了其他今日过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之后,杜家才安排人亲自送了萧家人回徐国公府。   从花厅里出来,春夏之交,晚上的风中还裹挟着几分凉意,萧燕绥被吹得瞬间就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双眼眸如同星辰般闪闪发亮。   萧恒登时被自家妹妹这变脸一样的反应给逗乐了,对着萧燕绥笑着问道:“你刚刚不是还说有点犯困吗?等下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人声鼎沸、酒香弥漫,确实犯困。”萧燕绥活动了一下胳膊,言辞昭昭道:“不过出来就清醒了,我也骑马吧,想早点回家。”   萧恒点头:“也好。”   裴氏看着他们兄妹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也不觉莞尔,只是轻声嘱咐了护卫仆从把小娘子小郎君都护好了。   然而,等到萧家一行人终于回到家中后,本来是想要一起去正堂和因为辈分高、所以并不曾去杜家那边的萧嵩、徐国公夫人贺氏回禀一声,然后再各自回房休息,结果,刚刚进了徐国公府的大门,便有府中的管事站在门前迎了上来,低声解释道:“适才陆府送信,陆家的老夫人贺氏病重,相公和娘子刚刚已经直接过去了。”   萧华和裴氏对视了一眼,旋即,裴氏便主动开口问,语带关切和担忧的柔声道:“竟是如此……我和郎君这会儿是不是也过去一趟——”   那个管事的忙解释道:“相公刚刚留了话,只说稍安勿躁,今日又是婚宴,无需再折腾了……”   萧华适时的接了一句道:“也罢,便依照阿耶的意思吧!三郎、五郎,还有六娘,今日时辰也晚了,你们都先各自回房歇息。”   “嗯,”萧燕绥最先点头应声。   她和徐国公夫人贺氏处不来,对于贺氏的亲姐姐陆府贺氏,自然同样没什么感觉,既然萧嵩留了话,家中不必再折腾,她自然也就依言行事,打过招呼后,直接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82章   萧燕绥走得干脆利落, 然而,看着她尚未走远的背影, 剩下的人却有些面面相觑。   萧悟和萧燕绥年龄相差不大, 比起萧恒看着自家弟弟妹妹都是小孩子,反而是萧悟和萧燕绥打打闹闹的时候更自在一些。   萧恒作为长孙,早先颇得徐国公夫人贺氏疼爱, 便是他也疼爱妹妹,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稍微顾忌着些祖母贺氏的心情,顶多是适当减少去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露面的次数。   至于萧悟,他年龄毕竟小了一截, 年少时期的善恶偏好都是很明显的,尤其徐国公夫人贺氏不喜萧燕绥, 是整个萧家公开的秘密, 在徐国公夫人贺氏和自己妹妹之间,萧悟根本就是一边倒的态度,明显的偏向于就比自己小一点的萧燕绥。   这会儿,见萧燕绥要走远了, 萧悟立刻道:“我送六娘回去!”话音未落,便直接追了上去。   还留在原地没动的萧恒、裴氏和萧华看着小二自己和小女儿的背影, 依稀还能听到那边兄妹两个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走了, 今天一天累死了,六娘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你缺乏锻炼?”萧燕绥扭头看了萧悟一样,“不应该啊!”萧悟虽然每天都去书院, 但是,他又不是书呆子,有萧嵩在,萧悟练过身手、兵器什么的也都懂一些……   或者说,唐朝这会儿的朝堂之中,文官和武官之间的区别其实不是很大,驻守在外便是武将,回了长安城便是文官,基本都是无缝切换的,顶多是文学素养水平或者兵法武艺上,有点高下之分,不过这也都是很正常的情况。   萧悟伸手轻轻的拍了下妹妹的头,“我是怕你累着,刚刚在宴席上低着脑袋都要睡着了!”   “我也还行!”萧燕绥对自己的体力还是比较自信的。   刚刚那纯粹是吃完了没别的事情做,又兴致勃勃的听完那几位小娘子的八卦之后,她又忍不住的想了过去、现在的很多事情,以及对未来的打算,所以一直有些走神,等到回神之后,便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开始犯困。   只不过,吃饱了犯困归犯困,和累得没力气动弹这就是两回事了……   眼看着萧燕绥和萧悟越走越远,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念叨声也渐渐消失,留下来的萧恒终于转过身来,温和的笑着对裴氏和萧华道:“阿耶,阿娘,早些休息吧。”   萧华点了点头,却忍不住的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萧华小的时候,和陆象先的长子陆泛也是从小一起玩的好友,可是,对于陆家,自己的儿女显然已经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了。   ·   陆府的正院中,萧嵩和贺氏匆匆忙忙赶到之后,陆泛立刻迎了出来。   “阿姊如何了?”萧嵩眼疾手快的扶住自己步伐踉跄了一下的结发妻子,面色整肃,不带半分平日里表露出来的温和随性。   徐国公夫人贺氏也一眼不错的看着陆泛。   陆泛一边将萧嵩和徐国公夫人请了进去,一边低声回答道:“郎中说,怕是不太好了……”   徐国公夫人贺氏的眼神有些微微的颤抖,萧嵩转头一看,便发现,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她的眼眶也已经红了。   陆泛见了,神色间也不由得有些动容,声音略带哽咽道:“姨母……”   萧嵩瞥了陆泛一眼,那眼神直勾勾的,带着股足以震慑人的锐利,一下子就把陆泛近乎失控的情绪给憋回去了,他又拉住发妻的手腕,低声提醒道:“里面还有别的孩子在呢,再说当着你阿姊的面,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忍着些。”   贺氏连忙点了点头,使劲眨了下眼睛,试图把即将浮现出来的眼泪压下去。   进了屋中,陆府贺氏正躺在床榻之上,眉心刻着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年迈而枯槁,她的呼吸很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累、很费力,仿佛随时都会身体不支的彻底睡下去。   “阿姊!”徐国公夫人贺氏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带着几分哭腔的伏在了床畔,便是再如何保养得宜、依然同样渐渐染上岁月痕迹、带着几分年老者特有的干燥的手,颤抖着碰到了陆府贺氏已经渐渐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手。   好半晌,躺在床榻上的陆府贺氏眼皮艰难的动了动,然后略微睁开眼睛,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祈求和希望的眼神,竟也死死的抓住了徐国公夫人贺氏的手,“妹妹……”   就站在自己发妻身后的萧嵩眼皮突然就不自觉的跳了一下。   大概是上次提起想要为自己的孙子求娶萧嵩嫡亲的孙女一事上,被萧嵩给噎得狠了,这一次,陆府贺氏还在病重之中,却也学乖了,再没直接提及萧燕绥,生怕一不小心再踩到萧嵩哪根特别敏感的神经上,然而,陆府贺氏却依然还是对着自己的妹妹喃喃道:“以后……以后陆冀、他们,便要、便要你帮阿姊多照看着些了……”   徐国公夫人几乎是含着泪使劲的点头。   估计陆府贺氏也没想到,她这个妹夫萧嵩年纪虽然大了,但是记性却是一点都没拉下,她才一提到陆冀的名字,尤其还是一副和徐国公夫人贺氏托孤的姿态,萧嵩脑袋里的那根弦便已经猛地绷紧了。   念着陆府贺氏如今年迈又在病中,萧嵩总算是没再直接就当面把她哽回去——这要是一句话把贺家阿姊气个好歹,萧嵩也不想看见陆象先的儿子冲上来跟他拼命……   等到自己的老妻都含着泪一一答应下来,陆府贺氏一一副终于放下心的模样,萧嵩终于温声开口,却是道:“阿姊莫说这些,陆冀如今都还没成亲,你还要抱曾孙呢!”   上了年纪又日子悠闲的人,哪有不喜欢小孩子?当年亲手抱过的孙子最是可人疼不过了,至于曾孙,毕竟隔的辈分多了,自己的年龄也上来了,肯定是没什么精力再去抱曾孙,可是,看着自家子孙繁衍,开枝散叶,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同样是刻在骨子里的喜事一桩。   徐国公夫人贺氏哪里知道,一辈子的枕边人萧嵩这会儿还在暗自腹诽陆冀的年龄,听了萧嵩的话,只觉得说得哪哪都特别有道理,自然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看着架势,大有让陆冀明天就成亲,也让陆府贺氏跟着蹭蹭长孙的喜气,没准这病就好了的意思。   萧嵩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反正陆冀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自己唯一的孙女却是年龄还小。虽说唐朝这会儿,年轻人成亲的年龄并不算早,但是,再怎么不着急,估计陆冀也等不到十年之后去,但是,想想自家孙女萧燕绥的生辰年龄,萧嵩却是觉得,十年后再成亲也是来得及的……   看着贺家阿姊如今这般算计,他心里也是难受,只可惜,陆象先去得早了些。若不然,陆府贺氏也不至于如此。   毕竟,陆象先早年也曾位极人臣,只是,陆象先生性耿直,看在欣赏他的圣人眼中,这是优点,可是,得罪人却也是真的。到了后来,自然就比不上萧嵩的一门尽贵了……   再后来,等到陆象先去世之后,陆府贺氏又沉浸在丈夫去世的悲痛中,徐国公府和陆府之间的来往,便不是那么密切了,虽然年节往来一直都在,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陆府和徐国公府的小辈,也就是互相认识,已经完全没了当年的情谊。   至于撇开萧嵩和陆象先当年的交情之外,徐国公府和陆府最大的关系——贺氏两姐妹,萧嵩便在心里更是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宝贝孙女萧燕绥和他的结发妻子贺氏相看两厌,对于萧嵩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人又没爆发过直接的冲突,也就这么含含糊糊的过去了。可是,如此一来,萧燕绥却是连带着对陆府都没个好印象,便是不至于讨厌,也肯定没有半点亲近之意就是了。   至于萧恒和萧悟,便是萧燕绥并不吭声,这兄弟两个也不可能不受到妹妹的影响。若是面对祖母贺氏,毕竟有血脉亲情在,大多数的萧家人,基本都是学着萧嵩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对于又隔了一层的陆府,孰轻孰重,就是明摆着完全不需要犹豫的事情了。   萧嵩没再多说什么,可是,在他刚刚理所当然的“抱曾孙”这么一句话的诱导下,徐国公夫人贺氏便如同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拼命用这件事鼓励自己的亲姐姐,硬生生的把陆府贺氏气得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都稍稍染上了几分生机血气。   陆泛见了,只觉得大喜若望,连忙请了郎中进来。   ——人若心存死志,生命自然枯槁,尤其陆府贺氏,自从当年陆象先去世之后,她便没了什么盼头。偏偏这会儿被自己亲妹妹给刺激的,陆府贺氏反而浮现了一丝生机。有时候,甭管是心存希望还是担心死不瞑目,心里有点念想,总是好的……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后半夜,陆府贺氏又沉沉的睡了过去,陆泛也担心萧嵩和徐国公夫人贺氏身体扛不住,长揖一礼,连忙请他们去隔壁屋休息。   萧嵩看向自己的老妻,徐国公夫人贺氏叹道:“我想多陪陪阿姊。”当年她的母亲去世,她便没能多陪陪,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萧嵩自然是知道自己结发妻子的想法的,直接点了点头,陆府这边都是小辈,除了贺家阿姊,便是她最大了,她既然愿意,那便留下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至于萧嵩自己,面对陆泛的殷切和敬重,却是摆了摆手,若是陆象先在,他当然也能住下,如今,陆象先都不在了,他留在这里还像什么话,口中随便找了个理由道:“我明日还要去朝会上,便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立刻着人给我送信便是。”   陆泛立刻应下来,又亲自走到大门外,一路送了萧嵩乘马车出去。   昼刻的时辰早就过了,六百下的“闭门鼓”之前也已经响过,此时已经宵禁,如无例外,坊市间不准人通行。好在之前从徐国公府出来时,萧嵩便命人去衙门递了话,因是亲人生病之事需要出门。那巡视的士兵认出是徐国公府的马车,便是连盘问也都省了。   前面自有车夫又轻又快的赶着车,整条街道上,除了车辙轧过的声响,却是再无旁的声息,舒适柔软的车厢中,则是只剩下了萧嵩自己一人。   夜深人静之时,人就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多想很多旁的事情。萧嵩想着这几日在兴庆宫中,圣人提及的南诏、吐蕃等边关战事,又盘算着萧恒已经入仕,贺家阿姊身子骨眼看着不太好了,自己也年纪很大啦,差不多也该致仕回老家的事情……   毕竟落叶归根,萧嵩一向是个想得开的人,他不想等到自己身后、再让儿孙披麻戴孝的扶棺送他回兰陵老家去,如今天气也暖和了,却正好还没到盛夏的暑热,趁着这会儿天气正好,他的身体也还能动,把手上的事情捋顺捋顺,过几日便向圣人辞官,然后自己回老家吧,没准还能在老家多种两年花花草草,颐养天年…… 第83章   等萧嵩回到徐国公府的时候, 时间已经很晚了,院中皓月当空, 影影绰绰, 除去低低的虫鸣,倒也称得上是夜深人静。   主院的管事和婢女跟在萧嵩身后,低声汇报了今晚得知陆府贺氏病重的消息后, 萧燕绥等人的反应。   萧嵩的脸色不变丝毫,半晌,才笑道:“六娘的性子一贯如此,对于不在意的人,她的喜好从来都是直接摆在脸上。”   那个婢女和管事的听了, 谁也没吭声,都默默的站着, 并不去接萧嵩这句话。   翌日一早, 萧嵩去了兴庆宫中参加朝会,待到朝会结束之后,便单独向圣人告了假,表露了自己打算致仕、回老家度过晚年的意愿。   就陪站在旁边的太子李亨听了, 眉梢顿时一跳。   萧嵩虽然好似在朝堂中并不管事,可是, 毕竟顶着宰相的名号。萧嵩此时致仕, 他的两个儿子,不管是萧华还是萧衡,虽然还都在朝中, 但是,这两人确实还不够资格去角逐宰相一位。   换言之,萧嵩空出来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就会落入萧家之外的人手中,而萧嵩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这个时候致仕,显然就是并不打算继续掺和朝中几方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了……   玄宗屏退了身边的其他人之后,又在私下里同萧嵩商量了许久,自然也问及了萧嵩,在他致仕之后,可有合适的宰相人选一事。   若是早年,萧嵩还会推荐一下别人,至于现在,反正上台的肯定是别的势力,萧嵩自然是寻了自己年纪老迈、无法继续为圣人效力的借口,避而不谈,顶多是话家常一样的唠叨两句,自己的长孙萧恒今年刚刚入仕,以后还能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萧嵩和玄宗絮絮叨叨的唠着闲嗑,半句正事不谈,聊着聊着差不多都把自己给感动哭了,玄宗也是一脸动容的样子,再三安抚,方才令人送萧嵩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萧嵩都没有再去上朝,每日在家中养花种草,等待玄宗的诏令。   便是没有人和她说萧嵩打算致仕这件事的萧燕绥,也已经琢磨出味来了,正好这几天徐国公夫人贺氏还在陆府没回来,萧燕绥索性就天天遛着小土狗往萧嵩这边的院子里溜达,祖孙二人坐在一起,吃着点心喝着茶,摆弄摆弄花草,再聊聊天,倒也颇为怡然自乐。   “韦家试图翻案,反而被圣人所厌弃,被牵连进去的太子如坐针毡,圣人有意慰抚——”萧嵩端着杯子摇头感慨。   “太子妃要被废了?”萧燕绥眼睛都没抬一下。   萧嵩看看自家小孙女,发现她竟然是一脸漫不经心的走神模样,似乎又并不关心东宫之事了,心中顿觉诧异,然后方才回答道:“太子妃韦氏已经自请出家了。”   萧燕绥微微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却并不带丝毫的笑意,慢慢道:“出家啊……这样也好,对方毕竟是太子,真要闹成和离,太子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反正按照唐朝这会儿的习惯,出家前后,完全可以看做是两个人,也就是韦氏身份敏感,所以无可避免的难以还俗再嫁了。   不过,在萧燕绥看来,反正因为韦家的事情,太子李亨谨小慎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韦坚的事情再牵连到他的身上,太子妃韦氏和太子李亨之间,本就有了间隙,与其在一起,还不如就此断绝关系得好。   对于太子李亨而言,和太子妃韦氏断绝关系,是度过这场政治危机最简便的手段,只是不知道,韦氏所出的那四个孩子,还有李文宁又会是何种心情了……   待到几日之后,高力士亲自前来传召,玄宗终于允了萧嵩致仕的请求。   不过,萧嵩虽然不再担任宰相了,但是,玄宗却又给了他一个太子太师的虚职。   高力士的眼神似笑非笑的扫过萧嵩身边的萧燕绥,萧燕绥一脸淡定的装没看见。   送走高力士之后,萧嵩和萧燕绥才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嵩道:“太子太师,这个——”   萧燕绥说话显得直截了当多了,干脆利落的问自己的祖父道:“太子回头会不会亲自来拜访你?”   太子太师虽为虚衔无实职,可是,这个虚职也是为了东宫所置,太子李亨要是借故来见见一向不参合东宫之争的萧嵩,简直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萧嵩抓了抓自己那一大把美髯,琢磨道:“要不我明天就告个病,早点回兰陵老家养老好了。”   ——玄宗给他太子太师的位置虽说是好意,可是,太子李亨如今的地位着实微妙,一个弄不好,这是把他也架在火上烤啊!   萧燕绥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想,干脆道:“阿翁,我和你一起去啊,我还能照顾你。”虽说萧嵩身边肯定少不了婢女仆从,但是,真要说话聊天,肯定还是自家孙女亲近。   “什么!?”听到萧燕绥这个明显不是开玩笑的语气,萧嵩一下子都被惊呆了。   不等萧燕绥回答,萧嵩已经直接问道:“我回兰陵是为了养老,你去那里做什么!”   萧燕绥一脸的理直气壮,“陪阿翁你一起回老家看看,顺便思考人生。”   “……小孩子家家的,哪来这么多多愁善感。”看着萧燕绥眼睛明亮的模样,萧嵩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我不愁啊!”萧燕绥笑眯眯的解释道:“我是真的觉得,我从小在长安城长大,连兰陵老家都没去过,本就应该去别处走走。阿翁你要回老家去,我阿耶、阿娘、还有兄长他们都留在长安,阿翁你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正好能和你同行。”   “…………”萧嵩忍不住琢磨,估计自己的老妻贺氏若是与自己同行的话,萧燕绥估计就不会非得跟着一起去了。   萧燕绥继续道:“阿耶他们,每日上朝的上朝,去书院的去书院,便是阿娘,也要管理家中事务,咱们家里,也就我比较悠闲,正好可以陪着阿翁你了。”   “这,你让我想想——”萧嵩面露迟疑之色,萧燕绥说的也是实话,她现在年纪小,离开长安城这个权力中心也不妨事,尤其以萧燕绥的性格,本身就挺宅的。   萧嵩想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家孙女会有哪个舍不得的闺蜜手帕交,反倒是和燕国公府的张岱青梅竹马,最近又和东宫的李倓关系不错,只不过后面这个,和东宫扯上关系就让人觉得不安,有孙女陪自己一起回老家,的确会更加热闹些。   至于萧华和裴氏会不会舍得女儿的问题,这方面萧嵩倒是想得开,萧华和萧恒的仕途,目前倒是看不出什么波折来,反正将来萧燕绥肯定还得回长安城……   更何况,这是孙女自己想要四处走走,总不至于才出门就想家吧!   当然了,对于萧燕绥所说的“思考人生”这个回答,萧嵩完全就只是当她小孩子家家的玩笑话了。   思来想去,萧嵩原本觉得回老家养老挺好,但是萧燕绥一提,忍不住就觉得,养老的同时还能有孙女孝顺自己的日子,显然更好。   末了,萧嵩终于忍不住有些意动的说道:“六娘,这件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也得和你阿耶、阿娘他们商量妥才是。就这么离开长安城,你可舍得?”   萧燕绥直接就点头道:“只是先陪祖父回老家而已,反正我以后还会回来的,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萧嵩听了,不由得点点头道:“这倒是。”   其实,再次遇到赵君卓,想起当年赵府的事情,对于萧燕绥来说,也是一桩意外。   她完全不曾料到,洛阳城的赵家,和现在的长安城,竟然只有七百里之遥。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展现在她的面前,萧燕绥也有些惊愕失措。   这段时间以来,其实她也想了很多的事情。身处大唐,便是萧家视她如珍宝,亲人也是关怀备至,可是,对于这个时代,萧燕绥却始终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的上辈子,早就已经是成年人了,曾经的记忆,或许会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渐渐变得模糊,可是,一个人的思维方式、思考方式,却是早就已经定型,便是换个时代重新成长一次,她也只能看到这个时代和自己的过去之间的种种不同。   一个孩子的成长,会因为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而发生巨大的变化,可是,对于一个思考模式早就成熟了的成年人,她可以去了解、去学习,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现在的一切。   萧燕绥其实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她认定的事情,就是如此,那么,她便不会轻易被别人所影响。所以,到了萧家,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鼓捣着各种超出这个年龄的东西,只是因为她喜欢。   不过,萧燕绥的这一点爱好,虽然奇特,却也不算太过出格,说白了,从出生在萧家,萧燕绥就是在适当的摆弄着自己还算感兴趣的的爱好混吃等死,却始终都不曾真正的想过,自己在这个时代,还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   萧燕绥觉得,自己不应该止步于此,仅仅去鼓捣一些无法大规模进行的小实验,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而现在,她其实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第84章   六月初的天气, 虽是夏日,却也不会过于暑热。   一列整齐的车队里, 萧燕绥随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眼角瞥见路边绿柳成荫,她却只是伸手抓过旁边的一本薄书冲着自己扇了扇风,表情一言难尽的看着小案上还卷着半边的地图。   萧嵩和萧燕绥都是行动力十分强的人, 即便他们两个一个早已经是鬓发斑白的年长者,一个是尚未成年的豆蔻少女。   此时,致仕回家的萧嵩早已经收拾好行囊,在徐国公府一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和自己唯一的孙女萧燕绥一起, 带着众多护卫仆从,离开了自古繁华的长安城。   至于萧燕绥, 她虽然没动自己院子里后来安置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健身器材, 可是,书房里这些年收集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相关书籍和自己阅读后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的笔记,博物架上堆放着的各种实验产物,以及各种或是特意烧制、或是随便寻了什么东西替代的实验器材, 却俱是被她一个个的打好包之后给带上了。   当然了,除此之外, 萧燕绥还带上了自己一直养着的那三只小土狗!   倒是裴氏帮忙给女儿收拾行李的时候, 弄出来的那一大堆衣服首饰,萧燕绥根本就没怎么上心,反正这些东西, 自然有细心的婢女一一整理妥当然后装箱。   最初,骤然得知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要跟着萧嵩一起回兰陵老家,裴氏的心情简直是崩溃的。   女子十五岁的及笄礼,堪称是未嫁时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仪式,便是还有一年来的时间,裴氏便已经处处上心,想着到时候要邀请那些宾客、为女儿举办一个盛大的及笄礼……   结果,临了临了了,萧燕绥突然说,她要陪着祖父萧嵩一起回老家去!?   这会儿和萧嵩一起回去了,一路风尘仆仆的,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到时候还要不要再回来?若是不回来的话,这及笄礼还办不办了?   便是不提这个,好好的女儿一直养在自己身边,结果孩子这才十三四岁,距离说亲出嫁还早着呢,就这么突然的不在她身边了!?   奈何,裴氏虽然心中不愿,萧燕绥自己却是态度坚决,再有萧嵩这个封建大家长的默许,裴氏终究还是没拧得过自己的女儿。   两个年纪大的儿子都还养在身边呢,结果,最小的一个女儿反而自作主张就要出远门,这都什么事啊!   ·   也是出了长安城之后,萧燕绥在路上同祖父萧嵩闲聊的时候,萧嵩竟是直接就从自己案几下的盒子里取出来了一份简略的大唐疆域图。   地图这种东西,萧燕绥见了虽然并不陌生,可是,对于这个朝代的大部分人来说,却是绝对称得上珍贵而又隐秘。哪怕上面并没有标注驻防的节度使和军队等位置,就这么一份疆域地图,拿出去也足够用来做情报了。   萧嵩冲着自家孙女招了招手,指出图中长安的位置,然后又用手指轻轻的比划了一条线,乐呵呵的笑道:“我们从长安城出发,一路向东,这里便是咱们萧家老宅所在的兰陵郡了。”   “嗯嗯!”萧燕绥下意识的点点头应声,瞥了一眼萧嵩手指划过的方向,粗略的看了下,这一路上大概途经的地方,结果,看着看着,萧燕绥突然就整个人都被惊呆了。   ——唐朝这会儿的疆域图中,正北方面是突厥,正西部则是吐蕃,就在突厥和吐蕃之间夹着的一块,先是陇右节度使驻扎的鄯州、再往外去则是河西节度使驻扎的凉州,而后西出玉门关,则是近乎与突厥、吐蕃全境接壤的陇右道。   现在的唐朝版图和后世的中国虽然有不少差距,不过,大体的省市位置萧燕绥还是能一一对应起来的。唯一的问题在于,萧嵩一路从长安城出发,给她指示的兰陵老家的位置,并非是在山东临沂的兰陵县,而是直愣愣的到了江苏省的位置!?   萧燕绥一脸错愕的看着地图,萧嵩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家孙女毕竟没出过远门,对这疆域图上的距离还没有一个明确的了解,便自顾自的笑着解释道:“你别看这舆图才这么点大,这条路走下去,可是颇要用些时日呢!”   “……”地图比例尺的道理萧燕绥当然懂,她就是还有点没回过味来。   她之前一直以为兰陵萧氏的老家是在山东的兰陵,结果这会儿突然就往后世江南水乡的包邮区去了……   “这处便是南兰陵郡,江东之地,秦时的云阳县,后来改名为丹阳县,咱们萧氏的宗祠便在山海镇上。”萧嵩还在继续笑着说道:“江南一带乃是水乡,和长安城的风景气候皆迥然不同。山海镇北,便是丹阳湖,一水连着江南运河,到了这处,咱们就可以乘船而行了。”   说着说着,萧嵩忍不住又道:“六娘自小从未乘过大船吧?”   “啊……”萧燕绥愣了一下,才答非所问的回答道:“我不晕船。”   萧嵩却不信她,笑道:“游湖时的小船,大多遇不到风浪,自然不会颠簸,到了长川大江等河运的大船上,日行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萧嵩说的是一回事,听到萧燕绥的耳朵里,本能的第一反应却是想到了船舶流体力学的一些相关内容。   半晌,萧燕绥小声说道:“那什么,想要降低水流对船舶稳性的影响话,最基本的方式就是降低船的重心,不过比较有效的方法,大概是增加船宽了。”   这下子,就是刚刚还说得津津有味的萧嵩听着萧燕绥念叨的这一串话开始满心茫然了。   被自家祖父一脸懵逼的瞅着,萧燕绥默默的把自己以前在课外扩展阅读上看过的的“提高船舶的最小倾覆力矩以提高船舶稳性”的内容暂时收住,转而说了一个比较直白的方法。   “把船体上方的建筑长度和高度都适当降低,船只的舱室矮小一些之后,也能减小风压,进而让船只稳定……”   萧嵩没办法的笑着摆了摆手,“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了,阿翁年纪大了,实在是想不明白,不过,等我们到了船上,你倒是可以同那常年生活在水上的艄公讨教讨教。那些匠人手艺人啊,一辈子吃在水上,住在水上,自有其独到之处。”   萧燕绥也笑了笑,点头说了声“好”,然后便适时的换了个话题,因为她之前考虑的都是在山东兰陵能干什么的事情,这会儿,老家的目的地突然变成了江南水乡,萧燕绥原本的打算几乎要全盘推翻,正好借这个机会多向萧嵩了解一下老家的具体情况。   “阿翁,山海镇上,是不是临山又临水?你刚刚说,镇上北面的丹阳湖连着江南运河,想来水运十分发达,那附近可有大的码头集市?”萧燕绥眼睛盯着地图,口中却在不停的问道。   长安城中,从来不乏外国的使臣、僧侣和商人,不过,就萧燕绥粗浅的了解,这些人主要是来自于西域的波斯、大食、回鹘,以及东边的日本、新罗等地。   话说唐朝这会儿,欧洲和美洲都是什么情况来着……?   萧燕绥越想越头疼,她连中国史都只记得些历史课上老师提到过的重大历史事件,放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这些改变世界的大事件,也只不过是少许零碎的片段罢了。   尤其是,她在中学历史课上学到的内容,还大多都是1840年鸦片战争后的近代史,至于古代史,那基本是课外阅读的范畴,作为一个理科上,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排个大概的前后朝代顺序,更别说是完全不作为中学考点的世界史了,这一部分,萧燕绥连最基础的了解都欠缺太多…… 第85章   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的行程多少有些突然, 就连萧华、裴氏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之感,更别说是徐国公府之外的人了。   陆府之中, 徐国公夫人贺氏为了多陪陪她一母同胞的阿姊, 便没有同萧嵩一起回老家。更何况,萧府之中,萧华和萧衡也都还在, 徐国公夫人贺氏随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同生活也未尝不可,以至于,这对老夫老妻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分开了。   这天,陆府贺氏刚刚用了药,稍稍有了些许精神头的时候, 徐国公夫人贺氏和陆泛、连同这几日为了陪祖母而留在家中的陆冀一起,正陪坐在一旁, 几个人说着话的时候, 没了萧嵩打岔,陆府贺氏自然也就再次若无其事的提到了陆冀的亲事。   只可惜,反而是徐国公夫人贺氏对自家孙女萧燕绥百般看不上,她那嫡亲的阿姊提起孙儿婚事的时候, 徐国公夫人贺氏虽然兴致高昂,恨不得掰着手指头数道长安城中门当户对又年龄相仿的小娘子, 却完全不曾料到, 自家阿姊看中的,其实是她和萧嵩嫡亲的孙女萧燕绥。   陆泛有些尴尬的看了母亲一眼,陆府贺氏面容枯槁, 眼神却很执拗。陆泛又偷偷的瞥了姨母徐国公夫人贺氏一眼,姨母的表情热络,看向陆冀的眼神也颇为慈爱,显然,萧嵩从来不曾主动和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对方根本什么都没意识到……   几年前就曾经见识过萧嵩如何反驳祖母的陆冀,其实也不对这桩亲事看好,毕竟,萧燕绥比他小着好几岁呢!   越是刚刚长大成人的少年郎,反而越是把这点岁数放在眼里,每次看见萧燕绥的时候,陆冀都只觉得她像个小妹妹一样,和自己完全不是同龄人……   更何况,陆冀和萧燕绥虽不熟悉,却也在宴集、郊游的时候碰到过,自然知晓,萧燕绥身边本来也有年龄相仿的玩伴,燕国公府上的九郎张岱也好,东宫所出的李倓也罢,他虽然不知道徐国公萧嵩将来属意的孙女婿究竟是谁,最起码却也明白,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   陆冀又不是喜欢自作多情的人,萧嵩的态度摆得清清楚楚,两家虽是世交,可是,儿女婚姻之事总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否则的话,结亲恐怕与结仇无异。   奈何祖母贺氏年事已高,就在这一件事上,反而越发钻起了牛角尖来。任是父亲如何劝说,也完全不肯善罢甘休,言语间若是说得急了,陆府贺氏便是默默垂泪,反而逼得陆泛直接跪在母亲的病榻之前,孝道之下,再不敢置喙丝毫……   眼看着徐国公夫人贺氏把话题越扯越远,甚至于,在并不知道萧嵩干过什么的情况下,念叨完了长安城中的诸多小娘子之后,又想起了她也十分疼爱的萧念茹家中还有一个妹妹萧姝,以及她的娘家、会稽贺氏孙辈的小娘子贺清元、贺明颐等人。   徐国公夫人贺氏正在继续一个一个扒拉着,她知道的哪个小娘子至今还未定亲,和陆冀倒也般配什么的,结果,当她提到了萧家阿姝之后,理所当然的丝毫不提萧燕绥的态度,却顿时就让陆府贺氏想起了当初被萧嵩断然拒绝后还反过来噎人的那些话,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不过,陆府贺氏如今面对的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妹妹,总不像是看似表面温和、有商有量、其实越他半点底线都断然不行的妹夫萧嵩那般,心中郁卒之下,有些话干脆挑明了说,直接道:“……其实,其实阿姊有心为陆冀求娶萧家六娘,那是你和妹夫嫡亲的孙女,也是陆冀高攀了些,但是,亲上加亲,未尝也不是一桩好——”   “姻缘”两字根本就未能从陆府贺氏的口中说出,徐国公夫人贺氏已经瞬间抬高了声调,悍然打断了陆府贺氏的言语,不敢置信道:“阿姊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清楚,萧燕绥和陆冀之间,如今肯定是陆冀高攀,奈何,对于从萧燕绥一出生就处处膈应的徐国公夫人贺氏而言,若非有萧嵩不动声色的压着,她估计都恨不得把丧门星的标签贴在那个讨人嫌的孙女头上,相比之下,徐国公夫人贺氏反而更加疼爱自家阿姊的亲孙子陆冀,却对自家孙女萧燕绥分外嫌弃。   虽然双方的想法完全是拧着的,不过,作为一个虽然执拗但是却和萧嵩也算白头到老的结发妻子,在这一刻,徐国公夫人贺氏和萧嵩的意见达成了高度的一致,她怜惜的看了陆冀一眼,只觉得若是萧燕绥嫁进了陆家,莫说是小辈成亲冲喜了,恐怕,自家可怜的阿姊都撑不到孙子大婚当日,自然是立即果断开口,因为她和陆府贺氏是亲姐妹,两人之间本就不用太过见外,以至于,她的态度比起当初好歹还有几分委婉的萧嵩还要坚决,断然道:“不行!这桩婚事我绝对不同意!”   陆府贺氏差点没被她一句话噎得背过气去,徐国公夫人却是理直气壮,心中自有计较,碍于萧嵩,便是对着自家嫡亲的阿姊,她总算是没在陆府当众抱怨埋怨萧燕绥这个特别不讨喜的孙女,却是拉着恨不得浑身都在发抖的陆府贺氏的手,分外怜惜的望着陆冀,慈爱的叮嘱道:“婚姻乃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些事莫急,我定会帮忙为陆冀选一位温婉贤淑的小娘子。”   陆冀早就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几次求救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陆泛虽然比他年长一辈,可是,在母亲和姨母面前,就算能说得上话,却也同样是晚辈,总要容让着些,一时间也是只能苦笑。   其实说起来,陆府和徐国公府的家风本就颇为不同。当年的陆象先便是刚正不阿之人,讲究一个君子不党,陆府贺氏同他意气相投,同样带着几分清高的固执。   然而,和陆象先乃是至交好友的萧嵩为人却是颇为中庸,君子不器,性格洒脱,手段百出,做事从不拘泥于形式,徐国公夫人有着和阿姊相同的执拗,却也从年轻时候便多了几分任性之意。   如此一来,陆府的后辈俱是克己守礼之人,对孝道也格外遵从,相较之下,萧家的年轻一辈,在萧嵩这个话语权最高的封建大家长的放任之下,自然是心思活跃,各有各的主意,便是装傻卖乖乃至阳奉阴违,都实属常态……   徐国公夫人贺氏拉着自家阿姊的手,见她止不住的咳嗽,忙唤人端了杯盏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喝了水,待到陆府贺氏终于艰难的把气喘匀了之后,方才不怎么样喜欢的提及道:“更何况,六娘在她阿翁致仕后,已经随着她阿翁一起回了兰陵老家,倒是难得有几分孝心,啧。看他们祖孙两人的意思,这几年内恐怕是都不打算回来了,阿姊你还提她作甚……”   陆府中人哪里知道这个消息。便是萧嵩致仕并不意外,可是,哪里会有人想到,他竟然是带着唯一一个小孙女回了老家去了,陆府贺氏闻言登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同样惊讶的陆泛和陆冀父子两个,悄悄对视了一眼,知道这下子,陆府贺氏也没了别的办法,反而是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免不了的,陆泛也忍不住的想,萧嵩任由姨母贺氏留在这里,却带着萧燕绥离开,此举,是否也有让母亲对这桩不靠谱的亲事彻底死心之意……   ·   和徐国公夫人贺氏相看两厌的萧燕绥恐怕不会想到,她那位态度简直莫名其妙、只得敬而远之的祖母有朝一日,竟然会出于厌恶她的缘故,反而比萧嵩还干脆利落的替她拦下了这么一桩麻烦。   此时,萧燕绥和萧嵩已经弃了马车改为乘船。大江之中,虽免不了的有些风浪,不过,对于不会晕船的人来说,反而是乘船更加轻快平稳一些。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夏日来临,萧燕绥和萧嵩各自身上的衣衫也都渐渐变薄,每日傍晚时分,远处近乎水天一色的地平线上,夕阳如坠,浓馥的金色晚霞洒满江面,一眼望去,浮光跃金,绵延千里。   “明天定然是个好天气。”萧嵩坐在棋案旁,略一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和夕阳如火的景象,悠然笑道。   “……”本来还盯着棋盘冥思苦想的萧燕绥,闻言抬起头来,被金红的余晖映得微微眯起了眼睛,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篇初中还是高中学过的语文课文《看云识天气》,不过,具体的内容,却是完全记不清楚了。   手里还摸着两枚黑玉的棋子,在棋盘上千挑万选的按下一枚之后,口中则是随口应道:“那些田间劳作的老农、亦或是船上的艄公,想来都会根据云彩来判断天气。”   萧嵩摸着自己那一把白胡子感叹道:“这些都是有经验的老人家才懂的事情,其实行军打仗,亦是如此。越是险峻的地形,越是天气复杂多变的气候,就越容易奇兵频出,正所谓天时、地利,而后人和,方可制敌于先。”   说着说着,萧嵩瞅着自家孙女下棋的昏招,顿时一乐,直接把刚刚那个棋子挖起来,帮她放在了别处,还念叨着帮忙分析了一遍为什么不能把棋子下在那里,最后还忍不住的笑道:“你小时候,三郎便说过教你下棋的事情,看来,你哥哥这个师父当得可是不合格。”   萧燕绥按照萧嵩的提示,从善如流的悔棋重来之后,单手托腮的冲着萧嵩笑道:“这倒不关我哥哥的事,他当初给我的死活题,至今不曾做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唔,我确实不擅长这些。”   萧嵩也不在意,一边随意的和孙女下着棋,一边笑道:“我看你前两日一直问那船家话,可是在鼓捣什么别的东西?”   萧燕绥点点头,伸手一指船帆下面的一个简易动滑轮,“嗯,就那个玩意,升帆降帆的时候,可以多省些力气,不过船上的材料不够,所以就装了一个玩玩。”   “……”萧嵩虽然有些好奇,不过,仔细看了看,却没太看懂,只是摸着胡子琢磨道:“那是滑车?怎么还吊起来了,没有固定在船身上。”   “滑轮——唔,滑车动起来会更省力气。”萧燕绥把手里握着的另一枚黑玉棋子扔回旁边的围棋罐中,然后直接把罐子当滑轮,简单的和萧嵩比划了一下动滑轮工作的原理,“不过相对的,用这种可以活动的滑车的话,拉绳索的时候,需要牵引的绳索距离就长了些。”   萧嵩这才了然的点了点头,重新看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棋盘,忍不住笑道:“你整天琢磨的这些爱好,倒是和秦时墨家的机关术有些相似。”   “哎?”萧燕绥抬头,她对墨家就两个印象,一个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个就是墨家哲学的核心思想“兼爱、非攻”,至于机关术,她一直以为是历史中最常见的传说轶事,可信可不信的那种。   萧嵩轻声笑道:“墨家的思想并不盛行,不过,军中研究军械的人,却是有些人会去翻阅那些故旧纸堆,倒也略有所得。”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诚恳的向萧嵩问道:“阿翁,你有墨家的藏书吗?”   她也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的,唐朝这会儿的自然科学的书籍很少,以至于,萧燕绥都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喜欢炼丹的道观头上。   有些道士师徒传承的炼丹之术,尤其是文字记录,其实恰好能解决在如今这样一个没有工业基础的农耕社会环境下,最朴素的物理、化学实验要如何进行的问题。至于萧嵩刚刚提到的墨家机关术,毫无疑问,这些古籍应该会比较偏向于解答简单机械方面的问题了。   对上自家孙女陡然间亮起来的漂亮眼睛,萧嵩抓了抓胡子,微微一哂,然后笑道:“那些书,大多是我曾经在军中瞥见的,家中却是并无多少收藏。也罢,待到我们到了下一个码头,我便修书一封给王忠嗣,让他帮你从军中寻摸几本吧!” 第86章   萧嵩的这封信, 自然不会再用六百里加急,等到驿站的人将这封信终于送到了远在鄯州的王忠嗣手中时, 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来月。   王思礼刚刚从校场上回来, 脸上还带着激烈运动后蒸腾的热气,他随意的扯开了被汗浸湿的衣领,露出一截肌理线条结实的胸膛, 重重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旁边的茶盏大口喝着早就放凉了的水,放下杯子之后,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而后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一只还带着少许胎毛的猎犬幼崽在军营里, 因为是成年猎犬这次生下来的唯一一个独苗苗,小家伙几乎被母亲喂成了球, 肉呼呼而显得比较粗壮的四肢“啪嗒啪嗒”的拍打着, 往前晃晃悠悠的跑着,稍不留神便横冲直撞的直接摔在了王思礼的腿上。   被这么个毛绒绒肉呼呼的小东西砸一下倒是不疼,不过,王思礼却是下意识的“哎哟”了一声, 有意的挪开了腿,小东西走路还不是特别踏实, 重心不稳, 靠着的地方挪走了,它竟是直接就往前又扑着滚了半圈出去。   王忠嗣嫌弃的瞅了王思礼一眼,“你别闹它!”   “它先扑我的……”王思礼冤枉死了。   “汪呜!”小奶狗笨笨的撞着王思礼的腿, 又自己被他的鞋子绊得晃着小尾巴趴在了王思礼脚背上,细声细气的嗷呜了一声。   王思礼和王忠嗣:“……”   “碰瓷啊这是。”王思礼喃喃道。   说着,王思礼收回目光,又稍稍正色道:“刚才匆匆忙忙让人叫我回来,究竟有何要事?”看王忠嗣还有闲心跟他聊这只狗崽的事情,似乎也不是很急啊?   “我刚刚收到了萧相公的一封信,”王忠嗣说着,已经直接把信递了过来,“墨家的藏书,你那里是不是有不少?”   王思礼伸手接过这封信,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飞快的瞥了一眼这封书信的大致内容,关注的重点却是直接落在了萧嵩开篇问候的几句话上,略带惊讶的睁大了那双漆黑的眼眸,“萧相公竟然自己主动向圣人请求致仕了?”   王忠嗣道:“萧相公为人一向豁达。”   王思礼喃喃:“这回我算是看出来了。”   “墨家的书,我记得你那里应该搜罗了不少,”王忠嗣也没想那么多,只记得萧嵩的请托,直接道:“改明儿整理一下,让人誊抄一份,正好连这只猎犬一起,给萧相公送过去。”   这个时候,王思礼已经完整的看完了这封信,信中只是说了萧嵩年事已高,已然致仕并且决定回老家养老,以及想起墨家机关术,略有所思,所以请王忠嗣帮他寻几本书的事情,就连这封信,都是在回乡的路上写的。   听到王忠嗣的话,王思礼倒是不经意间想起了曾经在徐国公府被萧燕绥养的那三只毛绒绒的土狗包围的场景,嘴角一抽,他随手放下信笺,一弯腰,一只手将那只胖乎的浑身都是肉还总是哼哼唧唧的碰瓷的猎犬幼崽捞了起来,嫌弃的轻轻捏了捏它胖乎乎的前爪,一扭头,对着王忠嗣扯了扯嘴角,“你就这么着把它直接给萧相公送过去?没有成年的猎犬教导,它连冲出去捡个兔子都不会。”   “啊呜——”王思礼一只手直愣愣的指着这只狗崽子,小家伙一张嘴,直接就咬住了他的手,只不过,小奶狗的牙口都还没长好,根本咬不动,只是弄得王思礼一手指的口水。   王思礼顿时就炸毛了,哪怕他刚刚从校场上回来浑身都湿透了,依然还是分外嫌弃的抽出自己的手指,然后在小土狗后背的绒毛上蹭了蹭,试图把那些口水蹭干净。   王忠嗣劈手夺过被王思礼按住可怜兮兮的哼唧着“呜呜”的小奶狗,哭笑不得道:“你懂什么?看它刚刚出生后的身量和骨架,尤其是四肢粗壮,别看它现在胖乎乎的长得小,以后长大了,个头绝对不一般,便是在猎犬里也是难得的品相。”   “啧。”王思礼其实并不讨厌狗,只是,上次在萧家,王忠嗣就玩笑似的说过,回头给萧燕绥送两只上好的猎犬。以至于每次看到这只被王忠嗣挑选出来打算回头送给萧家的猎犬崽子,他就忍不住的想起那三只曾经让他不知所措的土狗和狗的主人萧燕绥……   末了,王思礼琢磨着瞅瞅趴在王忠嗣腿上似乎又睡着了的小家伙,突然来了一句道:“你要送猎犬,好歹也给人家送一对儿啊,要不然回头让它找只土狗生崽啊!”   王忠嗣:“……”   嫌弃的摆了摆手,王忠嗣忍不住好笑道:“你快收拾你的书去吧!”   “成,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这就去,”王思礼说着,已经单手拄着椅子扶手直接站了起来,因为手臂上的动作拉扯,本就松散的领口被扯得更开了些,不过这是在西北边关的军中,民风本就粗犷,这般行径再寻常不过了,也就根本没人在乎这些。   王思礼往外走了两步,却是突然间顿住,转过头来看着王忠嗣说道:“你说,那些书,是萧相公自己感兴趣,还是他为别人搜罗的?”   根本不等王忠嗣回答,王思礼已经自顾自的继续道:“就我所知,萧相公为人豁达不假,不过,观他的行事作风,明显更讲究攻心计谋,倒不像是会感兴趣自己亲自研究这些机括的人。”   王忠嗣有些不解的看着王思礼。   萧嵩知道墨家的藏书军中一直都有,所以才请他帮忙找几本,又不是什么大事,尤其王思礼那里根本还有现成的,顶多如果是孤本的话就先抄录一份而已,管他是找给谁看呢?   王思礼见状,也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突然挑起眼梢轻轻的笑了笑,露出左颊的一个小梨涡,也不消再多问了,刚刚说话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便已经蓦地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萧燕绥!   虽然想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是,王思礼却是绝对笃信自己的猜测——萧嵩致仕回了兰陵老家,但是,他的长子萧华、次子萧衡都还在长安城为官,结果,萧嵩却不是一个人返乡的,他的身边竟然还带上了萧家嫡系唯一的一个孙女……   王思礼转过身去,眸光微微闪动,一边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一边随意的笑道:“我这就去整理那些书籍,对了,到时候帮我也带封信过去,正好我也有问题想要向萧相公请教。”   “行行行,你自己写信去!”王忠嗣还拎着手里这只品相优良的猎犬小奶狗,随手一挥,毫不犹豫的直接应允道。   ·   南兰陵郡的山海镇上,因为萧嵩这个曾经是当朝宰相的大人物致仕回京,近来变得格外热闹。   山海镇上的萧家村,作为兰陵萧氏的老宅所在,乃是南朝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的故里,而后,隋朝的萧皇后,隋唐年间的萧瑀,再到如今的萧嵩,皆是出于此处,数百年间,可谓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便是当地郡守,得知萧嵩致仕回乡养老之后,也都亲自前来拜访,以至于,萧燕绥这么个在富庶繁华的长安城中都一直宅家的小姑娘,反而是回了老家之后,免不了的要陪着祖父萧嵩一起同客人稍坐闲聊。   这日,丹阳湖上,刚刚淅淅沥沥的下过一场阵雨,给原本暑热的夏日带来了几分清凉舒适,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透着股草木的清芬。水中氧气充足,再有雨后初晴,水光潋滟,湖中表层和深层的湖水也频繁流动,正是钓鱼的好时机。   萧燕绥和祖父萧嵩一起,披着蓑衣坐在湖心亭中,各自手中还摆着一根鱼竿。   担心惊扰了湖水中咬钩的鱼儿,萧嵩说话时都下意识的放轻了声音,却依然悠然自在的同孙女笑道:“便是偌大的长安城中,也没有这般适合垂钓的地方,待到钓上一条大鱼来,今晚便让厨房去烧汤!”   “嗯嗯!”萧燕绥看着雨后朦胧,雾气轻绕的湖光山色,也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上辈子的时候,她倒是一直没有钓鱼这个爱好,不过,这辈子的生活节奏,因为时代的特点,终究还是悠闲了太多。   尤其是随着萧嵩一起回到老家之后,因为弄错了老家的地理位置,直接从山东变成了江苏,萧燕绥原本的计划全部都被打乱,虽然依旧踌躇满志,不过,她总得先重新了解下山海镇附近的情况,以至于,这段时间里,漫无目的的萧燕绥索性就跟着祖父萧嵩,祭拜先祖之后,会会客喝喝茶,然后再走访亲友闲来垂钓。   “钓鱼要平心静气,且不能急,”萧嵩老神在在的和孙女念叨,反正萧燕绥也不嫌他唠叨,“人若急了,便容易心浮气躁。不管是行军打仗之时,还是朝局风云变换,最忌讳的,便是一个‘乱’字,偏偏呐,人心是最容易乱的。”   萧燕绥眼中盯着自己鱼竿上稳如磐石的钓线,脑海中还在琢磨,古代的鱼漂要怎么搞的问题,对于萧嵩的念叨,根本就是不走脑子的回应道:“阿翁当年能够大破吐蕃,便是先用计乱了吐蕃颂赞和吐蕃大将,令两人离心,之后又抓住了吐蕃的乱局,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自然胜了。”   萧嵩:“……”短暂的沉默后,萧嵩抚掌笑道:“你这么理解,也是对的。” 第87章   萧燕绥终于转过头来, 刚要和萧嵩说话,突然之间, 她手中的鱼竿却突然动了一下。   “有鱼咬钩了!”萧嵩低呼道。   萧燕绥顿时睁大了眼睛, 在萧嵩连连的“动作轻点,慢慢拉杆,小心别脱钩, 别让它跑了”一类的小声念叨中,感受着鱼竿上传来的一阵阵轻微拉扯的牵引力,微微抿着嘴唇,缓缓的收竿,不多时, 一条长度也就三寸的小鱼被萧燕绥拎出了水面。   虽然悬空了,不过, 这条鱼的鱼尾还在竭力摆动。   萧燕绥和萧嵩是趁着刚刚的阵雨还未停下的时候就出来的, 身上也披了蓑衣,不过,两个人身上都并未被雨淋到,偏偏这会儿, 刚刚钓起来的这条鱼扑棱着,反而将少许水珠抖落到了两人的身上。   “个头不大, 劲头倒是不小。”萧嵩笑着感慨道。   萧燕绥抽了抽嘴角, 将这条小鱼从鱼钩上摘下来,先扔进了旁边还浸在湖水中的鱼篓里,随后, 一边继续挥杆,一边和萧嵩说道:“我觉得这条鱼太小了。”   萧嵩却并不着急,乐呵呵的笑道:“湖里有大的,咱们祖孙二人今天慢慢钓便是了。”   萧燕绥瞅了鱼篓一眼,刚刚那条鱼现在是被困在了鱼篓中,便是重新回到了水里之后,它也在飞快的游动着,只不过,碍于鱼篓的大小,只能是不停的转圈,宛若困兽之态。   丹阳湖畔处,依稀有人影晃动,不多时,一个仆从快步走了上来,将一封书信奉上,不敢惊扰的低声回禀道:“是长安城中徐国公府的来信。”   萧燕绥暂且放下手中的鱼竿,将其交给祖父萧嵩帮忙照看一下,直接转过身去抬手接过了那封信,看了一眼新封上的字迹,“是我阿耶的信。”   萧嵩老神在在的守着两根鱼竿,随口说道:“拆了,念给阿翁听听。”   刚刚那个仆从将信交给萧燕绥之后,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萧燕绥的手里一边拆着新封,一边往萧嵩身边坐了坐,挨着自己的祖父坐下,然后才取出信纸,干脆就语调轻柔、不疾不徐的为萧嵩读信。   开篇照例是萧华对萧嵩的问候和惦念,然后还顺带着关心了一下萧燕绥的情况。   至于后面的正文,萧燕绥念着念着,顿时就只剩下满心“卧槽”了。   “圣人同意了太子李亨同太子妃韦氏和离的奏请,然后,太子妃韦氏削发为尼了。”萧燕绥微微皱眉的轻声说道。   “意料之中。”萧嵩的态度依然悠然,带着种尽在掌握的淡然和平静。   “后面还有别的事情……”萧燕绥嘴角一抽。   虽然萧燕绥一直很难理解宗教这种东西,不过,在她的认识里,唐朝这会儿,哪个贵族女子想要出家的话,似乎一般都是出家为女道士,而且还是带发修行的那种。   毕竟,除了极少数真心求道的人,大部分贵族女子出家做女道士也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所以才暂时当个一年两年的方外人士,想什么时候还俗就什么时候还俗,并且,大部分人只是顶着一个出家为女道士的名号,平日里依然还是在家中生活,根本连道观都不会去的。   倒是曾经的太子妃韦氏这次的削发为尼,萧燕绥虽然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却也能敏锐的猜到,前太子妃韦氏,这次出家之后,怕是并无转圜的余地了……   想到这里,饶是萧燕绥,也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萧嵩还等着她继续读信呢,见自家宝贝孙女竟然难得的长吁短叹的,一时间也是心痒难耐,却依然手握钓竿,慢条斯理的提醒道:“六娘,继续念。”   萧燕绥瞪着眼睛看这封按理说应该是萧华写给萧嵩和自己的家书的这张纸,好半晌,才言简意赅、一带而过的念出了上面的词句,并且简单总结了一下道:“就在太子妃韦氏削发为尼的第二天,宫中传出消息,杨贵妃恃宠而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惹得圣人震怒,然后,杨贵妃就被圣人赶回娘家了。”   “嗯?”一时间,便是刚刚还闭目养神的萧嵩,都不由得睁开了眼睛,有些惊讶和愕然的看向萧燕绥手里的那封家书。   萧燕绥比他更震惊。   毕竟,虽然在唐朝生活了十几年了,但是,萧燕绥第一次知道,原来,唐朝这会儿不只是被封了王爷的皇子可以和王妃离婚,便是圣人,也可以把自己的妃嫔赶回娘家去……   ——不过说实话,以萧燕绥那仅仅只是从电视剧中获取的少许关于古代的印象,她觉得吧,把不讨喜的妃嫔赶回娘家去,而不是直接晾着或者打入冷宫,这个方式,如果真的能好聚好散的话,其实还挺人性化的……   只是,相比较玄宗怎么处理自己后宫的妃嫔的问题,其实,更让萧燕绥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还是这位被玄宗从皇宫赶回娘家的女子的身份。   那可是活生生的杨贵妃,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啊!   原来这位据说备受宠爱、并且,拿了凤印掌管六宫、已经是稳坐在副后位置上的杨贵妃竟然都能被圣人一气之下直接给赶回娘家去吗!?   面对这样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消息,萧燕绥甚至有一种匪夷所思之感。   尤其是,玄宗将杨贵妃赶回娘家的事情,就发生在前太子妃韦氏削发为尼的第二天,即使两件事之间其实并无关联,可是,萧燕绥的心里,依然还是闪过了一个颇为微妙的念头。   太子李亨和太子妃和离的事情还没下去呢,结果玄宗和杨贵妃这根本就是不甘示弱啊!到了最后,这都算是什么情况啊?   倒是萧嵩,毕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便平静下来,仗着周围除了自家唯一一个嫡亲的孙女之外再无任何旁人,萧嵩一边抚着自己那一把美髯一边摇头晃脑的感叹,一边忍不住道:“恃宠而骄?杨氏当初做了五年的寿王妃,传言她和寿王李瑁之间夫妻恩爱,结果等她后来做了杨贵妃之后,这才多久,竟然就被圣人给赶出宫去了……”   想着这两档子事情,萧燕绥这会儿的心情其实特别复杂和微妙,虽然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想想就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吐槽的感觉。 第88章   大概是萧燕绥脸上的表情太明显, 萧嵩也被她逗乐了,摆了摆手, 笑道:“不提这个, 你阿耶后面还说了什么事情?”   刚刚因为杨贵妃被赶回娘家的事情,再一次“长见识了”的萧燕绥扯了扯嘴角,继续往下读信。   比起这个“大新闻”, 后面的内容,自然全都显得中规中矩起来,无非就是,前太子妃韦氏削发为尼,东宫彻底和韦家撇清关系之后, 李林甫也没了继续攻讦东宫太子的把柄,气怒之下, 仍旧是对韦坚一案大加株连。   宰相李林甫的气焰如今越发嚣张, 一时间,就连之前还死活都要为韦坚伸冤的韦氏族人,也都暂时偃旗息鼓的消停了下来。只不过,他们这般变化, 究竟是因为前太子妃韦氏出家的原因,还是避开李林甫的锋芒, 就只有他们自家才清楚, 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朝中正是一阵风雨飘摇之际,萧嵩赶在这期间致仕,倒是避开了不知多少麻烦。   其实萧华也知道, 自家女儿萧燕绥似乎和东宫所出的李倓关系不错,只不过,前不久萧燕绥自己却是没有丝毫犹豫的就跟着萧嵩回老家了,实在是看不出半点留恋不舍的意味,一时间,萧华也有些摸不透自家闺女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乱象渐生啊——”还在钓鱼的萧嵩,听着自家孙女读信,不觉摇了摇头,轻轻感慨了一句。   萧燕绥的脸上这会儿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了,不慌不忙的将这封家书念完之后,往信封里一塞,就等着回老宅之后找个火盆烧了。   ——虽说这只是家书,不过,总感觉八卦圣人好像不太好?即使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真要流传出去好像也挺尴尬的……   萧嵩则是看着自己的钓鱼竿笑道:“今晚回去后,还得给你阿耶写封回信。”   “好。”萧燕绥点点头。   这年头送信其实是个颇费人力物力的事情,尤其是,路途一旦遥远,送信一个来回所花费的时间,更是巨大。说白了,普通信笺在传递过程中失去了信息的时效性才是最可怕的,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六百里加急这种朝廷专用的送信方式。   ·   远在西北的鄯州大营里,王忠嗣直接毫不客气的从王思礼那里搜罗了一堆墨家的书籍之后,又低头打量了一下这只虽然品相很好、但是现在确实胖成球的猎犬小奶狗的模样,摩挲了两下下巴,“从这里一路去山海镇,路上的行程起码得走一个来月,到时候,这只小家伙都不是幼崽了。”   埋首伏案正在写信的王思礼头都没抬,只是把摇着尾巴晃悠到他身边“哼哼唧唧”小奶狗拎起来扔回给王忠嗣,口气似乎不太好,不过,说话的内容倒还算是靠谱的。   “这只小崽子都还没断奶呢,”王思礼语带轻讽,“路途遥远,你现在急着把它送出去,别还没走到山海镇上小东西就生了病,到时候直接完了。”   王忠嗣也不计较王思礼说话的口气,反而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倒也是,西北和江南一带,气候毕竟不一样。”   说着,王忠嗣的视线落在了王思礼桌案上写了一半的信笺上,上面除了少许字迹,竟然还夹杂了不少图样,就在信笺的旁边,还有一个尚未封口的信封,王忠嗣愣了愣,有些不解道:“你这是在——给萧相公写信?”   “嗯,”给萧相公她孙女写,“正好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王思礼回答得干脆,言语间的内容却是有意的含糊其辞。   王忠嗣根本就没多想,只是有些困惑的喃喃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萧相公还懂这些……”   仍旧还在埋头画图的王思礼冷不防道:“萧相公身边人才辈出。”   “这倒也是。”王忠嗣点了点头,可是,萧嵩这都致仕回了兰陵老家了,便是原本身边靠谱的门人,肯定也是留在长安城的徐国公府上,继续为萧华、萧衡兄弟二人效力,总不能一起随着萧相公回老家养老吧……?   说着说着,王思礼突然停下笔,转过头来瞅了那只从小就胖成球哪有半点猎犬英勇矫健模样、这会儿还围着王忠嗣哼哼唧唧的小东西一眼,也不知道萧燕绥陪祖父回老家的时候,有没有带上那三只毛绒绒的土狗……   等到这个小东西过去了,可别被人家三个抱团欺负成球,王思礼不自觉的略微挑眉,从鼻音里轻哼了一声。   ·   长安城外,青山隐隐,一座格外僻静的庵堂隐在郁郁葱葱的林间,倒是平添了几分远离尘俗的空渺之意。   李文宁虽然着一身男装,但是,面容、身量上却并不做太多遮掩,从正面看去,依然还是能让人看出来,分明是个五官精致的小娘子。   李倓将两人所骑的马拴在庵堂正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微微蹙着眉梢快走几步,跟在了李文宁的身边。   李文宁已经走到了庵堂门前,双手合十微微一礼,对一个小尼姑轻声道:“劳烦这位小师父帮忙通传一声……”   那个小尼姑点了点头,却有些踌躇不安的看了李倓一眼,低声回道:“庵中不能……”   李倓倒是神色平静,不等那个小尼姑说完,便淡淡道:“无妨。阿姊,我在外面等你便是。”   李文宁当即点了点头,她也清楚,不管是李俶还是李倓,都只是担心她而已,对于她的养母前太子妃韦氏,却完全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疏离。   两人分开后,李文宁直接随着那个小尼姑,脚步匆匆的往庵堂的深处走去,李倓却是径自转身,重新回到了刚刚拴马的地方。   两匹好马正分头咬着山里地上的草叶,见到主人回来,其中一匹马抬起头,打了个响鼻。   李倓走过去,漫不经心的梳理着这匹马油光水滑的鬃毛,原本神色淡淡的模样里,眼神却沉了沉,隐约流露出几分困惑的怅然之色。   萧燕绥这次要出的远门实在是来得太过突然,始料未及的,远远不只是她的父母裴氏和萧华,便是她的兄长萧恒和萧悟,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一脸懵逼的模样。   太子李亨为了撇清和韦家的关系,同前太子妃韦氏和离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一早就从兄长李俶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对此,李倓自然并不意外。   只不过,李俶和李倓对此不以为然,可是,对于李文宁来说,这个结局,便是早有所觉,却依然难以接受。   也就是韦氏膝下所出的那四个孩子,如今都还年幼,虽然被婢女、奶娘照看着,眼下每日里免不了要奶声奶气的叨叨几句,想要找阿娘,可是,小孩子忘性大,没准过段时间,连这些念叨都不会有了……   毕竟才几岁大的小孩子,终究还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不出意外的话,时间久了,韦氏的四个孩子被养在东宫之中,父母之间会偏向谁,简直是明摆着的事情……   念及此处,李倓不由得微微拧眉。   韦坚一案,到了最后,东宫虽然侥幸并未受到牵连,甚至于,因为东宫和京兆韦氏彻底断绝了关系,圣人对太子李亨也有了些许庇护之意。   可是,因着韦氏的遭遇,李文宁却对此耿耿于怀,那四个韦氏亲生的孩子尚且年幼不知事,若是最终,只有李文宁和太子李亨因此父女离心,对于一向偏向李文宁的李倓来说,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另一边,那个小尼姑带着李文宁一路走到了庵堂之中,轻轻的敲了敲门,便听到房中传来一个清丽而疲惫的声音,“是谁?”   李文宁忍不住捂住了嘴。   那个小尼姑冲着李文宁行了一礼,便悄悄的退开了。   李文宁推开门,心情颇不平静,她放轻脚步缓缓的走了进去,安静的坐在韦氏的面前。   看到李文宁的神色,韦氏的眼圈已经有些泛红了,她的面色极为苍白,似乎这些天一直都未能休息好。   良久,韦氏的眼睫颤了颤,终于低声开口道:“文宁,你不该来的。”其声悠沉,宛若叹息。   李文宁没回这句话,她很想问,“你这些天还好吗”,可是,看到韦氏的模样,李文宁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了。   韦坚一案,京兆韦氏遭逢此难,相较之下,已经出嫁的她才是真正被牵连的那个,只不过,比起留在东宫和太子李亨心生间隙,如此了断,其实也是韦氏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可是,如今落入这般处境,她又怎么可能会好?   良久的沉默后,韦氏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却还在试图安抚李文宁,柔声道:“僩儿他们几个,我如今顾及不到,倒是要劳你多照看两眼了。”   李文宁嘴唇紧抿,半晌才低声道:“这个自然。”   顿了顿,李文宁又有些语气复杂的轻声道:“前些日,杨贵妃因为恃宠骄纵,被圣人遣逐出宫——”   韦氏微微一怔,“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李文宁却眼神一暗,沉声继续道:“不过昨日,高将军便再次将杨贵妃迎回了宫中,只道是圣人念她,因而茶饭不思。”   话到此处,两相对比,韦氏恍然惊觉,李文宁言语间分明是在暗指太子李亨对她无情,连忙阻拦道:“文宁,慎言!” 第89章   待到李文宁终于从庵堂中出来时, 抬头便看到,李倓正背靠着树干, 微微低垂着头站在那里。   他的那匹马嘴里还嚼着草叶, 牵引着缰绳,时不时的往李倓身边绕一圈。   “三弟。”李文宁缓步走过去,她刚刚已经用冷水敷过眼睛了, 却依然还是隐约透出些微浅浅的血丝,应该是哭过。   “……”这种时候,李倓也不知道还能安慰她什么,只能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声唤道:“阿姊。”   “我没事。”李文宁摇了摇头, 率先动作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时候不早了, 我们回去吧!”   李倓点了点头, 一抬手,松开了还牵在一起的两条缰绳,陪着李文宁在长安城外稍显放纵的策马跑了一会儿,权当是发泄心中郁气。   待到夕阳欲落之时, 两人才终于回到了东宫。李文宁简单的束冠的发丝在纵马奔驰的时候,被风吹得有些散乱, 她的眼神也有些复杂悠远, 背后便是苍茫如血的暮色,倒是透露出了一股凌乱不羁的美感。   李倓神色淡淡,见状, 也只是在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   ——李文宁因为韦氏的遭遇,对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心存芥蒂,略过那些尚且不知事的小孩子不提,这些事情看在李俶、李倓等人的眼中,也是同样的心中各有计量了……   就在朱雀大街路边的一家茶馆楼上,萧恒一直看着李倓和李文宁两人骑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方才漫不经心的收回了目光,才一抬头,便看到,自家兄弟萧悟、还有燕国公府上的九郎张岱,正有志一同、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萧恒被他们两个的目光盯得顿时失笑,端起杯中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方才好笑道:“你们两个盯着我做什么?”   “你刚刚看什么呢,那么认真?”面对自己的亲兄长,萧悟说话自然随心所欲。   至于张岱,既然有萧悟开口了,他便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只是眼睛却一眨不眨,摆明了同样的满心好奇。   “只是碰巧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刚刚过去了。”萧恒笑着回答道。   “谁?”   “是谁?”萧悟和张岱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萧恒也不在意,端着杯盏,放轻声音低低的笑道:“东宫,李文宁。”   顿了顿,不等两个小的做出反应,萧恒便直接继续道:“她骑着马,应该是刚刚从城外回来的。”   这个时候,张岱的反应也快了起来,尤其他的母亲宁亲公主乃是太子李亨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然更加清楚近来东宫的事情。   “出家了的太子妃韦氏……?”张岱没出声,只是用嘴型向萧恒和萧悟两人示意道。   萧悟下意识的看向萧恒,萧恒则是略微点了点头,同样轻声道:“或许!”   关系好的张岱和萧悟忍不住互相对视了一眼。   萧恒将他们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面上不动丝毫,却心中暗道,在太子李亨竭力和韦氏撇清关系的时候,李文宁如此举动,虽说是重情,可是,却也很容易一个不小心便触怒太子乃至圣人。   至于李倓,应该是为了陪着李文宁而已。   说实话,自从萧燕绥突然神来一笔一般,竟然高高兴兴的随着祖父萧嵩回了兰陵老家,并且,临别之前,也没有专程给李倓或者是张岱等人留书一封,说明自己的行踪,原本对李倓尤为戒备的萧恒,反而突然就放下心来。   李倓生母地位卑微,母族不显,从身份上来说不占嫡长,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也不过是他和太子长子李俶兄弟两个关系亲近而已。   但是,这点身份,在没有了自家妹妹萧燕绥很重视他的前提之后,如今的形势下,自然完全不值得萧恒去特别重视——尤其是,徐国公府无心去争什么从龙之功,对于东宫之争,就只想远远的避开。   ·   钓鱼看似简单,其实却是个很有门道的事情。   只不过,有些时候,技术和门道,反而抵不过运气,萧燕绥第一次跟着祖父萧嵩来玩,兴许是初学者的运气总要旺一些,到了暮色时分,竟是收获了两条大鱼!   湖边的雨早就停了,萧燕绥和萧嵩也都各自脱下了身上披着的蓑衣。   萧燕绥站起身来,一边帮忙收着两人的鱼竿,一边还和正拎着鱼篓打量今日一天收获的萧嵩说道:“阿翁,回头咱们在钓线上邻着水面的的位置上绑两根鹅毛,这样,回头鱼一咬钩,牵动鱼线的时候,一眼便能看到。”   “行!”萧嵩答应的格外干脆,也乐呵呵的笑道:“六娘你钓鱼钓得少,其实啊,这个鱼食上也有讲究!”   萧燕绥随便应了一声,“嗯?”   “不同的面食、活饵都是钓不同的鱼的。”萧嵩侃侃而谈,在这方面,竟是也颇有见地。   萧燕绥随口帮他补充了一句,“在不同的时间、位置钓鱼,想来也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完全没这方面的经验,不过,按照生物群落的不同习性来判断,这么推测应该是没错。   萧嵩笑道:“这个自然。”   眼见着萧嵩已经把那一鱼篓大大小小的鱼都拿出来了,收拾好钓竿就放在旁边的萧燕绥琢磨了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把那些个头小的鱼都放了?”   哪怕是自己拎回去炖汤,个头小的,刺多肉少,估计也上不了她和萧嵩的饭桌,再说了,那两条个大的,也足够了。   “也可。”萧嵩并不介意,他享受的是面对青山绿水,薄雾雨后,悠闲垂钓的乐趣,至于把自己亲自钓上来的鱼拿回去炖汤什么的,完全就是吃个情调罢了。   将其它的鱼都放回到湖水中之后,萧燕绥将两支还算轻巧的钓竿交给了祖父,至于从水中拎起来之后,又开始不老实的使劲甩尾蹦跶的两条鱼,则是被她自己拎在手中。   才从湖心亭回来,已经有仆从匆匆迎上来,接过两人手中的东西。   萧嵩乐呵呵的伸手,一指那鱼篓,吩咐道:“回去便让灶上把这鱼炖了,正新鲜着呢!”   那仆从立即点头称是。   至于萧燕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服上沾染的尘土、还有被鱼甩在身上的水渍,觉得自己回去之后,得先洗个澡,便只是略微挑了挑眉,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同祖父一起,一老一少两人说着话,慢慢悠悠的往萧家老宅走着。   萧家老宅的占地面积十分大,有些院落的年份已经有些久了,正好最近,萧嵩琢磨着把一部分太老旧的地方拆了翻新一下。   至于到了老家这边,根本就是在帮着萧嵩掌管家中事务的萧燕绥,则是盘算着,翻建新房子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尽量减少木质结构,改用一下水泥这种能够有效促进冬暖夏凉的建筑材料…… 第90章   所谓水泥, 它的本意其实是就是粘合剂,从这个定义上来说, 其实, 鱼胶和浆粘也在水泥的范畴之中,只不过,萧燕绥要鼓捣的, 肯定就是后世人们生活中最常用的硅酸盐水泥了。   诸多的建筑材料各有优缺点,不一而足,至于水泥,在没有足够工业基础的唐朝,可以说是最容易获取的一种了。   到了萧家老宅后, 萧燕绥和祖父萧嵩分开,直接回去自己的院子先换了衣服, 然后看看天色, 想着厨房里的鲜鱼汤应该也炖的差不多了,便先按捺住了的拿出纸笔开始整理水泥简易制作法的心思,擦干头发之后,便去祖父那处一起吃晚饭了。   等到萧燕绥出现的时候, 萧嵩正颇感兴趣的坐在案边看着桌上的鱼汤,闻声抬起头, 便伸手招呼着笑道:“六娘快来, 这鱼新鲜,烧起汤来味道也是不错。”   “嗯,我第一次钓到的!”萧燕绥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兴奋, 虽然鱼本身并不稀罕,可是,自己亲手钓上来这件事,却让它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饭桌上,哪怕只有祖孙二人,两人闲聊起来,却也依然热络。   萧嵩致仕后,不必再每日惦念着朝中政事,整个人看起来都松快了许多,再加上此时又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听着阔别已久的乡音,更是心满意足,怡然自乐。   至于萧燕绥,喝鱼汤的时候都还在满脑子琢磨着水泥的配比,这些天也一直都有盘算着各种感兴趣的事情,更何况,她作为一个比较纯粹的理科生,在共情、抒怀上,确实比不上古代那些文豪的神经纤细,融情入境,各种有感而发……   然而,不管萧燕绥再怎么心静如水,每日都盘算着搞建设,萧嵩却是一直挂念着自家孙女的。   萧燕绥在萧嵩的眼中,自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小孩子么,好奇心强,回了老家之后,兴奋劲还没下去,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若是过些时日,周围的一切都玩得差不多了,免不了就会开始想家了……   略微斟酌了一下,趁着萧燕绥还没表现出想家的情绪来,萧嵩便直接声音温和关切的笑道:“六娘这些时日,可想家了?”   “啊?”还在努力思索增加水泥强度的几种常见方式的萧燕绥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不太确定的迟疑道:“就,还行吧!今晚等会儿回房,我便给阿耶阿娘他们写封信。”   萧嵩也眨了眨眼睛,手里还拿着筷子,看着萧燕绥刚刚明显在琢磨什么事情的模样,颇感兴趣的问:“六娘刚刚在想什么?”   “盖房子!”萧燕绥顿时来了兴致,“后面有个院子不是打算翻修么?我前些日正好在一本道士炼丹的书里,看到了石灰岩煅烧后的些许用途,想来能用得少,我先实验两次,等到差不多入秋的时候,天高气爽,那个时候再开始建造刚刚好!”   其实这会儿,镇上、村子里的人家盖房子,一般都是会选在清明前后,春耕农忙之前,一是天气开春后渐渐暖和了,方便在外面干活,第二也是经过春夏秋三个季节,房子墙壁泥胚里的水分也都差不多晾干了,正好冬天天冷的时候就可以住进去了。   不过,这些农户需要考虑的事情,放在萧府,却是无需多虑的,再说水泥本就有快干的制法,秋天天气干燥少雨,正好符合萧燕绥的要求,至于这个夏季,她刚好有时间先把水泥的不同配比鼓捣出来,然后先简单做一下实验,记录一下比较适宜的数据。   萧嵩:“……”   萧嵩:???   他是真的有听没有懂,随着萧燕绥说到兴奋点上,语速越来越快,老人家也就越发的一脸懵逼起来了。   说着说着,萧燕绥拿起汤匙,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舔了下嘴唇,又继续和萧嵩念叨道:“对了阿翁,那个老院子翻建的时候,我打算在地板下面埋些孔道,”其实就是北方的火炕,不过萧燕绥按捺不住的想要把这玩意搞成地暖的样子,毕竟,山海镇的平均气温不比北方,真好搞出火炕来,睡在上面还挺容易上火的,将其铺在地面上,就正好是一能保证地面的干燥舒适,第二么,在暖和的屋子里睡好木头打造的床榻,绝对比睡在直接发热的火炕上身体舒服不是?   其实萧燕绥自己琢磨的时候,也考虑过在屋子里管道走水的问题,只不过,唐朝这会儿毕竟没有水泵,就算她知道原理,受制于工业基础,想要弄出来一个好用的也不容易,除非她只是想改良一下古代的水车……   再加上,萧燕绥毕竟不是专门搞这个的,虽说理工科技术帝的手动DIY能力经常有突破天际的神奇操作,不过,那些大多是小打小闹的模型,真在家里盖房子的时候玩新思路新设计,萧燕绥也怕自己一不小心给玩脱了,等到回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模型上有疏漏,随便拆了就是了,新翻建好的房子,总不能说拆就拆吧?   不过,在这次翻建房子的过程中,她打算多保留些图纸,下次再翻建别的院子的时候,有了经验,她自然就敢在别处继续下手了……   说到了兴头上,萧燕绥早就顾不上吃饭了,其实,坐在她身边的萧嵩,也只是一直呆呆的握着筷子,半天都没动一下。   萧嵩虽然因为很多词句都听不懂,所以难免神色间有些恍惚,不过,自家孙女的话语,他还是都一直有认真听着记下来的,再然后,萧嵩就突然间发现,萧燕绥已经把她的各种计划表安排到了来年开春的时候,而且,看自家孙女这幅意犹未尽的模样,萧嵩毫不怀疑,等到萧燕绥在这里混熟了,对山海镇的具体情况比较了解了之后,她肯定还有更多令人目瞪口呆的计划要实行。   至于自己起初有些忧心的,萧燕绥最初的兴奋劲和新鲜感过去,小姑娘肯定会想家的事情,不存在的……   毕竟,徐国公府就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再有皇亲国戚、朝中官员人多眼杂的,便是家里再怎么纵着萧燕绥,她肯定也不好把自家的房子拆了,相比之下,到了天高皇帝远的萧家老宅,她可不就能展开了手脚,鼓足了劲的折腾么?   “……”想到这里,萧嵩也是不由得有些哑然。   就和他曾经节度河西那会儿一样,麾下的将士中,有人踌躇满志,想着上阵杀敌,而后建功立业、衣锦还乡,自然也有人满心乡愁,只想平平安安的从战场上离开,早日回家……   至于萧燕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小姑娘的心思会比较细腻,必然是后者,然而现在,萧嵩却突然意识到,萧燕绥其实是前者,自家孙女的脑子里,其实根本没有那些多愁善感,她的骨子里其实和自己一样,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洒脱……   ·   吃完饭后,重点是正好还和祖父萧嵩详细的汇报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诸多打算,等于把这些计划过了明路了,心满意足的萧燕绥溜溜达达的回了房间,趁着夜色笼上来后,雨后的天气还算凉快,便又牵着三只狗子在萧家老宅里四处溜达了一会儿,一边散步消食,一边继续自己琢磨关于水泥的事情。   绕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萧燕绥解开了三只狗子身上的牵引绳,将其交给在旁边时候的婢女之后,便直接进了书房。   她将桌案上摊开摆放的一大摞书籍全部用书签别好合上,然后又拿出几张纸,抽出自制的蘸水钢笔,开始逐一捋顺关于水泥制作的问题。   首先,水泥的主要原料是石灰石。而用于制取石灰石的石灰岩,由于在各个地区分布广、容易开采,便是在古代,其实本身也是利用率比较高的材料了。   然后,水泥的次要成分是少量的黏土,大约占据十分之一左右的比例;以及更少量的铁矿粉,大约也就百分之一二的含量。   至于确切的做法,差不多就是将石灰质原料、黏土质原料以及少量金属矿粉按比例混合,然后磨碎成较细的物料——古代虽然没有工业化机械,不过,这种最初的原料制备工作,直接用村里田间常见的磨盘就可以。   而后,将混合的物料放入窑中烧制,经过较为复杂的化学反应之后,石灰石最终形成硅酸三钙,并以极其微小的结晶状态析出,这种析出的产物,就是水泥的熟料了。   这种水泥熟料,基本就可以算是成品水泥了,当然,因为黏土、金属矿物料的含量和种类不同,水泥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特性,不过,对于萧燕绥而言,她就是想要在老家盖房子,期间的些微差距,其实是可以先忽略不计的……   最终,将水泥熟料加水成浆后,过一段时间,水泥凝结成坚硬的块状,基本上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至于这些水泥,除了一开始她就想到了的,用来盖房子之外,其实,也可以适当的用来扑在地面上的火炕的封边等位置,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在于,建造好了之后,以后想要再拆掉,定然也要多费力气…… 第91章   夜色渐深, 月色满天。   山海镇的萧家村上,因为有萧家老宅坐落于此, 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热闹繁华, 这样一个便是当地郡守也颇为尊敬的村子里,虽说不是城市,不过, 有些生活习惯,依然还是和城里一样,每夜都有专门的打更人走过,悠长的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江南吴侬软语的调子, 和长安城的口音,截然不同。   书房中的萧燕绥此时正在挥毫泼墨, 洋洋洒洒几千字, 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化学方程式、水泥锻造流程示意图,不懂行的旁人谁来看一眼,估计脑袋都要大了。   房中烛火的光亮有限,萧燕绥早就把自己原先手工炮制的镜子翻出来, 对着蜡烛放着,凭借光的反射, 能亮一点是一点。   平日里, 就因为光照不足的原因,萧燕绥这么一个上辈子的夜猫子,这辈子都养成了早睡的好习惯, 除非有什么事情,否则,罕少会熬夜。   奈何今日,不管萧嵩是什么心情,反正萧燕绥是被自己吃饭时和祖父念叨着的一系列打算给彻底的振奋到了,恨不得今天一晚上就拿出完整的工作计划、施工流程,明天一早就开始干活,就从水泥生料的制备开始!   ·   从原理到实际上的产业化应用,虽然不能说是依然隔着天堑,但是,却依然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而对于萧燕绥来说,即使在后世,水泥的制造和使用,都是早就民用化的技术了,可是,放在唐朝目前这个连最基本的工业体系都不存在的时代之后,却等同于是零基础的从头开始。   即使再怎么心情激动踌躇满志,萧燕绥也不会忽悠这些需要攻克的问题,并且,为了确保过程中自己不会因为一时的疏忽而发生遗漏,翌日一早,她还把自己屋子里上好的纸笺直接全都裁剪成了约莫后世十六开的纸片,然后又让木匠帮忙弄了个活页夹,专门每天标记上日期作为实验记录册。   不过一天的时间,萧燕绥几乎就大致理定了接下来的工作流程,然后便是吩咐好手下的婢女仆从,从购进开采出来的石灰石、黏土、以及适量金属矿化物等,一直到寻摸着附近是否有合适的可以用来煅烧水泥的窑。   至于她自己,则是根据现有的条件,重新规划实验过程——毕竟,萧燕绥了解的原理里,煅烧水泥全过程的温度、时间都是可以计数做量化的,但是,这种现代化学中最基础的实验条件,在这个年代是必然不具备的,砖窑也好瓷器也罢,大多是凭借工匠手艺人的经验,到了萧燕绥这里,她自然也会请合适的匠人做这些,不过,在明知道后世已经验证通过的实验数据的情况下,她还是更倾向于,减少不必要的反复尝试,用最少的次数、最快的时间得到水泥熟料成品,然后尽量固定制作流程,以后按照工作流程直接开工便是了。   待到傍晚时分,忙活了整整一天的萧燕绥,终于暂时停下手中的事情,站起身来舒展的伸了个懒腰,打算先去吃饭,饭后再去遛狗,结果,才一出书房的门,便看到阿秀正快步走过来,明显是来找自己的。   阿秀简单说了刚刚萧嵩的婢女过来传话的事情。   “阿翁叫我过去吃完饭?”萧燕绥轻轻的“啊”了一声,想想,干脆道:“成,我现在就过去,让人把我的狗也带过去吧!”正好等会儿吃完饭就可以直接在院子里遛一会儿弯再回来。   阿秀点点头立即应了下来。   等到萧燕绥溜溜达达的去了萧嵩那处之后,刚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便听到祖父笑呵呵的问道:“六娘,给你阿耶、阿娘他们的信写好了吗?阿翁打算明日一早便让人将书信送往长安城去。”   萧燕绥:“……”   她默默的抬起头来,一脸无辜的瞅着萧嵩。   萧嵩本来正准备着听自家孙女随口说一句,写完了,等下让婢女送过来便是了,结果,看到萧燕绥现在这幅模样,他也突然间如同福至心灵一般,顿时了然,试探着问道:“还没写完?”   萧燕绥:“……”不,是她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水泥上,早就把这件小事忘到一边去了。   虽然完全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多少有点囧,不过,在自家祖父面前,萧燕绥还是决定亡羊补牢一把,眨了下眼睛,一脸淡定的回答道:“我等下就回去继续写,明早再送过来吧!”   毕竟,老人家晚上一般都休息得比较早,没必要写完一封家书还专门送过来打扰萧嵩了。   萧嵩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见到此情此景,他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今天这种见闻,倒是让他再一次确定,对于自家孙女这么随性的人来说,担心小姑娘会想家委屈这件事,确实是他多想了,这些事情,根本无需烦忧……   吃过晚饭后,萧燕绥牵着狗绳一溜烟的就从屋子里跑了,只不过,看着三只兴奋的狗子,她依然还是沿着院子溜达了两圈,然后才终于回去,推开桌案上摆放着的今天一天整理出来的各种东西,开始给父母写信。   提起笔来,习惯性的写上了最常见的问候语之后,然后将这些天的事情向父母简单介绍了一遍,即将完稿时,萧燕绥的笔锋却不由得一顿。   ——书信这种交流的载体,由于其特殊的情感共鸣、珍藏纪念、或者是素昧平生的笔友等原因,一直到千年后的现代都还保留着,可是,对于萧燕绥来说,她还是更倾向于即时通讯,写信这种自带一派悠然雅致的事情,她是没多大兴趣的。   简单点说,萧燕绥这个人,不太会抒情,好好的一封家书,她写着写着,差不多就成了便笺。   看着自己刚刚写出来的,标准的古言问候语之后,捋一捋基本上就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这几天的日程安排,以及接下来的工作计划,萧燕绥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她好像是要给父母写信,而不是给老板写工作日志和工作计划来着……   萧燕绥掀起这张纸,刚打算直接团吧团吧扔了,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又停住了一下,犹豫不觉了一会儿,萧燕绥最终还是放弃了重新写一份的打算,毕竟,她怕把工作计划删没了之后,就剩下一些简单的问候,书信的内容显得更加苍白。   思来想去的犹豫了一会儿,萧燕绥终于打定了注意,还是就这么封口吧,想来,看到她在老家的生活每天都这么充实,萧华和裴氏肯定都会很放心的……   一脸淡定的自我洗脑之后,萧燕绥慢条斯理的将这封信纸折了起来,然后塞进信封里,封口,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然是月过中天。   明明都把工作计划想好了,刚刚又在家书里重新捋了一遍,没想到竟然会用掉这么久的时间……   刚刚写东西的时候,大脑一直高速运转,都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突然停下来了,萧燕绥也终于觉出几分困倦之意,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随手将信封交给婢女,自己便眯着眼睛回了卧室,打算洗漱后赶紧睡觉休息了。   翌日清早,萧嵩派去长安城送信的人依然还是按时出发了,因为难得熬夜一次,萧燕绥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问过时间之后,便重新躺下又继续睡了一会儿。   萧嵩得知自家孙女的书房里,昨天夜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了子时方休,一时间也是哑然。   他根本不知晓萧燕绥给萧华、裴氏的家书都写了什么令人无言以对的东西,只当是小孩子即使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平静,甚至因为忙别的事情还能把写信忘了,可是,只要想起父母,她的心中便依然还是满腔的话语想要倾诉……   饶是萧嵩这等老狐狸,面对自家孙女的时候,都难得走了一次眼。就在祖孙二人都还沉浸在彼此对亲人极为思念的错觉中的时候,相比起长安城来,山海镇萧家村里显得格外悠闲随意的日子,也一天天的过去。   大概七月中旬,正是酷暑难捱的日子,萧燕绥直接让木匠按照她给的图纸打磨了好几套手摇式风扇的各种木柄、扇叶、台座等配件。   因为金属的匮乏,唐朝这会儿还比较流行木头的榫卯结构,这会儿的工匠,也大多都是些经验丰富的手艺人,所以,萧燕绥完全不用担心木匠那边打造出来的配件能不能合理组装起来的问题,相较之下,还是部分需要用到黄铜之类比较耐磨损的金属核心轴承、发条、齿轮等零碎却关键的小配件,更需要她的重视。   索性,萧燕绥干脆就直接自己亲自带着护卫仆从找上铁匠铺了,随便拎了个凳子坐下,人家铁匠按照图纸做零件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时不时的提个醒,尤其是把自己知道需要这么做、但是因为太过常识反而可能未曾在图纸上标记出来的要点一个一个的捋顺清楚。   毕竟,萧燕绥当年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经和全班同学一起,在上金工实习一类的基础实践课的时候,不分男女,全都“吭哧吭哧”的亲手打磨螺丝钉什么的来着…… 第92章   手摇式风扇, 萧燕绥最终就鼓捣出来了两台,一台给了萧嵩, 另一台直接搬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虽然空调什么的是肯定做不出来了, 不过,即便是夏天,冰块之类的东西还是有的, 直接盘子放在风扇的前面,虽然效果很一般,不过,吹过来的好歹也是凉风。   有了风扇,这个江南一带的夏天总算是稍稍好过了些。再加上, 没有工业发展,自然也就没有温室效应和城市热岛效应, 院中树木成荫, 倒也颇有几分田园雅趣。   萧燕绥让阿秀去祖父萧嵩那边,给他院中的婢女仆从示意手摇式风扇怎么使用的问题,至于冰块,考虑到萧嵩毕竟也是个老年人了, 即使看起来身体一直硬朗,可是, 万一真因为这个生了病, 反而不值当的,索性就干脆没提。   然而,阿秀到了萧嵩面前, 毕恭毕敬的示意过之后,萧嵩自己倒是颇为好奇,他直接挥手示意屋中的仆从让开,然后便自己走上前去,摸着那需要转动的手柄,稍稍用力转了两下。   齿轮、轴承一类的东西,让萧嵩自己做,他肯定是做不出来,可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一些军械,其实也有差不多的结构,单就辨识一下,萧嵩还是能认出来的。   阿秀站在旁边,有些局促,见萧嵩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还在不停的慢慢转动着风扇的手柄,手摇式风扇的风还算柔和,却也把他那一把白胡子全都吹得飞起来了。   认真的琢磨了一会儿,想起之前自家孙女萧燕绥还要找墨家机关术相关的书籍,萧嵩突然开口道:“这种结构,是不是也能用在耕田的一些工具里,或者是水车上?”   他的问题,在场的几个婢女仆从,却是无一能够回答。   手摇式风扇是阿秀带人搬过来的,自然而然的,另外几个人全都下意识目光灼灼的看向了阿秀。   阿秀:“……”   踌躇半晌,被人盯得不自在极了的阿秀没办法,终于低声回答道:“六娘兴许有些主意。”   “唔……”萧嵩无可无不可的随意点了点头,并没有直接表态。   说起来,萧嵩乃是兰陵萧氏嫡系出身,本身其实也是个一辈子没下过地做过农活的人。   只不过,自家是有庄子别院田地佃户的,从小到大,阅历增多,萧嵩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多多少少肯定还是能够看见一点、了解一些的。   即便是他自己并非农民百姓阶层,可是,在一个农耕文明的封建王朝,对于农事上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是朝廷的重中之重。   萧嵩以前是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诸多政事都不参与,不过,如今高老致仕,回了家乡之后,又突然有了联想,反而开始忍不住的想要关注起来。   “阿秀回去吧,这事我再琢磨琢磨。”萧嵩终于停下手里还在转动的风扇,随口说道。   阿秀连忙行了一礼,然后从房中退了出去。   回到萧燕绥的院子,阿秀敲了敲门,很快便听到萧燕绥淡淡的一声:“进!”   阿秀这才推门进来,抬眼便看到,书房中其实面积一点也不小的桌案上,已经再一次被各种书籍、文稿、笔墨摆满了,并且,由于很多本书籍都是平铺开放着的,为了方便翻阅,基本全都是以萧燕绥为圆心,成放射状的东歪西扭的挨个叠放在一起。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萧燕绥自己之外,旁人根本就无从下手帮她收拾桌子,以免弄乱了那些书籍的页数位置,进而影响萧燕绥第二天想要看的时候无法第一时间找到内容。   萧燕绥终于暂时停下了手里翻阅书籍的动作,颇感兴趣的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问道:“风扇拿去给阿翁了?试用了吗,觉得怎么样,阿翁怎么说的?”   “……”被萧燕绥一连串的问题弄得愣了愣神,片刻的迟疑之后,阿秀迅速回过神来,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道:“他、他说,不知道做成风扇的这些物事,能否用在农耕器物上,比如,水车。”   “……?”萧燕绥微微一怔,瞬间便睁大了眼睛。   阿秀有些不明所以,眼神里都流露出几分茫然之色来,只能是小声询问道:“六娘?”   萧燕绥随口道:“我之前光琢磨着,能不能从西域或者是海外弄些合适的种子的问题了,倒是把农具这方面给忘了。”   ——毕竟,萧燕绥长这么大,两辈子的从小到大里,同样也是没直接参与过种地一类的事情,小学的自然科学或者是课外活动课上,直接用盘子盛水养个蒜苗什么的那种不算。   当然了,这项工作上,最大的两个问题在于,萧燕绥本人根本弄不清,国内那么多的蔬菜,哪些是原来就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出来的、哪些是外来物种,以及,在中国的历史上,都是什么朝代何种情况下,哪些新鲜的作物被引入了国内。   当然了,像是西红柿,或者说是番茄这种常见蔬菜,名字里就带个“番”字,目测应该是古代的番邦引进的吧……   “农具,”萧燕绥单手托着下巴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之后,方才开口道:“回头等我把手上这些事情忙完,有空之后,就去家里的庄子上看看吧。”   古代农具的改良,其实在漫长的农耕社会中,充分的体现出了劳动人民的勤劳和智慧。问题在乎,劳动人民的经验,口耳相传的较多,识得文字的人反而是少数,这也就造成了在很多地方的发明创造上,基本都属于那种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经验和年轻人的进一步实践,都证明了这些规律的正确性和有效性。   萧燕绥本身并非农学出身,也根本没办法系统的说出中国古代农耕水平的发展变化,但是,数学始终都是自然科学的基础,她比较了解的物理和化学的一些知识,相较而言,在实际操作上,也都具有很好的实用性。   甚至于,即使萧燕绥根本不知道耕地时的犁具体要怎么用,但是,只要在价格不变的基础上,将其换成不那么容易生锈的金属,对于农民而言,便已经是一个非常有用的进步了。   正有些走神的想着,萧燕绥突然回过神来,不太确定的仔细回想着,唐朝这会儿冶炼水平有限、金属开采量同样有限,农民耕地所用的犁,是不是还是木头的来着……?   这样的话,似乎,如果直接弄块铁皮很有难度的话,可能,直接将犁扎进地面的那一端装上较为锋利的硬石片,或许都能提高一些效率……   微微摇了摇头,暂且停下这些越来越展开的联想,萧燕绥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决定道:“回头我去田地里走走看看,然后再说吧!”   阿秀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能是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萧燕绥也不在意,挥挥手,示意阿秀去忙别的事情,她自己继续整理水泥熟料的大致配比。鼓捣了二十来天之后,萧燕绥所要的水泥熟料,基本上已经煅烧出来了好几窑,至于现在,萧燕绥打算先在自己的院子里用水泥、砖块什么的,砌个花坛或者搭个狗窝什么的,看看效果,好了就留着,不太好的话就扒掉重来。   小范围的实验过之后,才能最终确定比较合适的配比,进而拿着成品水泥去翻新旧房子!   ·   距离萧嵩和萧燕绥给长安城的徐国公府写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来的时间,期间,这祖孙二人自然也已经收到了来自长安城的回信。   给萧燕绥的那封信上,裴氏一腔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偏偏女儿不在身边,她想要给萧燕绥量体裁衣的准备秋衫都不行,再说了,老家这边也不是没裁缝,甚至于,江南一带因为人们常有养蚕纺丝的,布料之精细华美,便是比之盛世繁华的长安城,其实都颇有独到之处……   到了最后,裴氏也只能是字里行间,念叨着女儿每日要好好吃饭、孝顺祖父,夏天还没过去一小半,便已经开始挂念着等到秋日天冷的时候,要额外添衣之类的。   除了裴氏和萧华夫妻二人之外,以及萧恒明面上的一封给妹妹的问候信之外,这一次,萧悟也不知道抓了什么机会,竟然也偷偷塞了一封单独给萧燕绥的信过来。   毕竟是整个徐国公府上,年龄最为贴近的兄妹两个,比起萧恒的有所斟酌,萧悟写起信来,才是真正的和萧燕绥无话不谈。   “我上次遇到东宫的李倓了,他还和我问,你怎么会突然随阿翁一起回了老家。六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   “那家伙表面上看着平静,其实眼神里明显带着几分迟疑不解,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才会回长安,所以我直接就告诉他了,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你究竟想什么时候回来,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奇怪=_=”   萧燕绥一边往下看,一边有些忍俊不禁。   其实她也能感觉得到,萧恒的信中,有意无意的,从来不提东宫的事情,自己兄长究竟是什么念头,萧燕绥也有所察觉,只不过,她自己都没想那么多,也就懒得反复解释,随他去想便是了。   到了萧悟这里,他很可能是偶尔听到萧恒和萧华商量,有些事情就不要写在家书里让萧燕绥分心了。然而,明显处在青春叛逆期的萧悟,本能的倾向于,自己的妹妹萧燕绥和他才是一伙的,自然是有什么消息都要事无巨细的和萧燕绥唠叨一遍,才算是放心了。   莫说是身份敏感的东宫李倓了,就连也曾私下里向萧悟打听过萧燕绥的赵君卓,都被萧悟一字不落的写了上来。   “六娘,其实我就没搞明白,他为什么会来问我。赵君卓和杜二郎交情好,然后和咱们大哥关系也不错,他干嘛要放着大哥不问跑来找我?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萧燕绥一边看一边笑,还忍不住的暗自腹诽道,何止是有问题,这问题都大到牵扯到起码十几年前的前世今生了。   她的过去,有些人却过不去。   萧燕绥无心再去惊扰早就被自己尘封的那一段短暂的记忆,赵君卓其实也不曾再来打扰她,可是,他却始终都在试图默默的关注着她,唯一的一点意外在乎,赵君卓肯定没料到,萧悟举手投足间看起来都和心思深的萧恒一样,背地里,却是一句不瞒着,有什么事情都跟萧燕绥明明白白的说了…… 第93章   夏日酷暑, 蝉鸣声声的午后,枝繁叶茂的树木似乎都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 地面上的草叶, 更是蔫耷耷的打着卷。   萧燕绥穿了一身极为轻便单薄的衣衫站在田间地头上,她的头顶一直都有仆从帮忙撑着伞遮阳,却依然觉得暑气难熬, 随手攥着日常事项记录本当做扇子冲着自己扇了扇风,手臂上的衣袖也早就被挽了起来。   阿秀在旁边满心焦急,却又不敢随意打扰萧燕绥,只能是趁着萧燕绥偶尔停下脚步喝口水的时候,见缝插针一般的提醒道:“六娘, 晌午的太阳正烈,便是要来田地里看看, 也可以赶着清早太阳刚刚出来那会儿, 或者是挑选个阴天下雨的日子,免得中了暑气。”   萧燕绥却是笑着摆了摆手,“无妨。”   夏天热归热,不过, 又不是一直暴晒在太阳底下,她不至于这么娇气。再说了, 反正屋子里也没有空调, 虽然放了冰吹着风扇肯定会凉快不少,不过,萧燕绥依然觉得, 既然选择在这种环境下做实验,就得面对这些客观条件。   唐朝这会儿的实验器材是简陋的,实验环境同样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空气湿度也好,温度也罢,这些东西,在后世的实验室里的确都是可控的东西,但是,如今这个环境下,她却迫切的需要对室外真正的温度环境有个成算。   萧燕绥本身是不太懂种地这方面的,真要动手实践的话,其实,她的那些生物常识,可能还远远不及当地有经验的老农。   只不过,之前萧嵩有意提了一句,萧燕绥鼓捣出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能不能用在农耕器具上,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萧燕绥仔细琢磨过后,自然也就跟着上了心。   身处在农耕社会,第一产业占据绝对地位,田地、粮食这些,自然全都是关乎天下苍生的重中之重。   萧嵩一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万事不管,等到年迈致仕,回了老家之后,倒是突然对寻常百姓一年到头的诸多辛苦生计有了兴趣。   至于萧燕绥,了解萧嵩的念头之后,也就跟着分出了些许注意力放在农耕之上。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的农忙时节,萧燕绥和萧嵩并没有赶上,不过,天气回暖、草木迸发的蓬勃朝气、万物欣欣向荣的的春日之景,却依旧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趁着今日煅烧石灰的窑里还在尝试更加稳定的方子配比,难得得空的萧燕绥,自然也就直接出了萧家老宅,选择到田地里看看。   江南素有水乡之称,按照常理来说,这里自然是不缺水的,打井灌溉也就显得没那么迫切了。   如此一来,萧燕绥自然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如何省时省力的问题上。   以江南一带的气候,在萧燕绥的印象中,这里的农作物应该多为一年两熟,萧燕绥亲自到田间观察情况的时候,自然也叫了萧家庄子上的老农过来,询问过后,很快便得出了和印象中差不多的结论。   见到萧燕绥终于肯在一个田间地头的小凉棚下坐下,继续饶有兴趣的向那个老农问话,阿秀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用帕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连忙让身边跟着的仆从取了水来,然后又倒入杯盏中,确定水温不会闷热、却也不会因为冰镇着太凉之后,方才递到了萧燕绥的手上。   当地百姓常说的吴侬软语,萧燕绥其实还听不太懂,不过好在,她在做前期调查考证的时候,耐心不是一般的足,那老农也竭力的放慢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还时不时的比划两下,力图清楚的回答萧燕绥的任何一个疑问。   阿秀看看外面的天色,见萧燕绥还在不停的向那个老农问话,一时半会儿之间似乎并无回萧府的打算,也只能是尽量按捺住有些担忧的心神,取了扇子,站在萧燕绥身边动作轻缓的替她扇着风。   不多时,萧家老宅的方向,却突然有两人骑马朝着这边过来。   阿秀的眼睛尖,手上摇扇的动作不停,口中却是立即轻声提醒道:“六娘,是家中的人。”   “嗯?”萧燕绥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骑马飞奔的那个人转眼间便已经跑到了凉棚的外面不远处,那人动作麻利的翻身下马,萧燕绥也认识他,正是萧嵩身边一个得力的护卫,从长安城一路回兰陵老家的路上,这个护卫也一直跟随在萧嵩的身边。   那护卫微微躬身毕恭毕敬的向萧燕绥禀告道:“六娘,相公请您立即回去。”   萧燕绥径自站起身来,直接问道:“家中发生何事?”   送信的那个护卫面上并不见焦急之色,反而浮现出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纠结和迟疑,顿了顿,方才回答道:“有来自河西的信使到了。”   萧燕绥眨了下眼睛。   那个护卫安静的站着,一瞬间的迟疑过后,萧燕绥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声音干脆的神采奕奕道:“我的书!”   ——从长安城回兰陵老家的路上,萧嵩便派人送信给远在西北的王忠嗣,请他帮忙搜罗几本墨家机关术的书籍。   此件路途遥远,这么一来二去的,转眼间两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了,如今,有信使自河西一带远道而来,显然是带着王忠嗣的回信过来的。   想到这里,萧燕绥立即转身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阿秀简直大喜过望,连忙点头称是,招呼着周围的其他婢女仆从收拾准备东西,刚刚那个陪着萧燕绥说话的老农,也被人专程送了回去。   “阿翁!”萧燕绥的手肘上还挽着袖子,由于兴奋和期待,尤为轻快的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阿秀跟在她身边,几乎都要有些跟不上她的步子了。   然而,走到正厅,首先映入萧燕绥眼帘的,却是一副全然意料之外的场景。   她养的油光水滑毛绒绒的三只狗,正对着什么围成一圈。   坐在萧嵩旁边客人位子上的,是一个看着颇有几分眼生的年轻人,还带着几分长途跋涉的风尘仆仆,一身的风沙之下,背脊挺直,隐约流露出几分独属于边关悍勇将士的凛冽气息。   然而这会儿,这个一身悍勇前来送信的将士,看着面前的地面上,围成一圈的三只高大的土狗,以及被圈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小猎犬,有些尴尬的笑着,却是急得满头大汗。   “汪汪!”听到萧燕绥熟悉的脚步声,三只土狗立刻整齐划一的回头,声音响亮的冲着萧燕绥叫了两声。   “汪呜?”被三只土狗围在中间动弹不得的小猎犬,正是半大不小的模样,闻声自然是也跟着困惑的抬起头来,看见了陌生的萧燕绥之后,宛若招风耳的大耳朵随之动了动,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呜咽。   萧燕绥:“…………”   那只半大不小的小猎犬,从结实高大的身形骨架上就能判断出来,以后长大了肯定是身形流畅、四肢舒展修长的模样,只不过,小家伙就这会儿应该是正处于成长的尴尬期,身体难免显得有些不协调,尤其是那双大耳朵,几乎都占了半个脑袋的大小。   “这是,怎么了?”半晌,萧燕绥轻声试探着问道。   萧嵩抚着那一把白胡子,倒是乐呵呵的笑道:“六娘还记得不,王忠嗣说过,回头给你送两只品相上好的猎犬来。”   从品相上来看,这只猎犬肯定是上好的,问题在于,神仙也解决不了尴尬期的小猎犬的长相问题。   ——原本呆萌可爱像个团子正可人疼的小猎犬,被王思礼先在身边养了半个月,还每天带着它和成年猎犬玩,刚刚教得更聪明点了,结果可好,加上路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小猎犬刚巧就进入成长的尴尬期了,一身细碎的小绒毛还没换干净,四肢、耳朵、面相更是因为生长周期的不同而显得格外不协调,距离王忠嗣口中所说的“品相好”差的实在是太远了。   一时之间,那个送信的将士都有些不忍直视。   毕竟,他是亲眼看着毛绒绒的小团子一天天变成这么个模样的,虽然知道小猎犬长大之后,就又会变得英俊又帅气了,可是,就小猎犬这会儿的长相,送到萧相公和萧家六娘的面前,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比尴尬期的小猎犬还尴尬得不行……   那个将士讪笑着尴尬纠结了好半晌,然而,听到萧嵩说道,王忠嗣当初允诺送萧燕绥“两只”猎犬的时候,还是连忙解释了一句道:“将军军营里的那只猎犬,这一胎就生了它一个独苗苗……”   萧嵩惊奇道:“哟,这可不多见。”   毕竟,同时出生的一窝小狗的数量虽然各不相同,不过,只生一只的毕竟也是少数。   那个将士跟着尴尬笑道:“赶巧了吧!”可不是王忠嗣的错,实在是,这一窝确实就生了这一只小猎犬。   萧燕绥倒是没太在意这些,她急着回家,本来进门就想问书呢,只不过,看客人还在,才暂时没问。   这会儿,见自家的三只狗子还在气势嚣张的围着远道而来、因为认生而透出几分可怜兮兮的小猎犬,萧燕绥不觉挑了挑眉,走过去,直接把中间的小猎犬抱了起来。   “汪汪汪!”另外三只家养的狗子立刻就不干了,围着萧燕绥不停的甩着尾巴,恨不得直接把那只呆呆的小猎犬从萧燕绥手里给扒拉下来。 第94章   被自家狗子包围的萧燕绥低低的“哎呀”了一声, 三只毛绒绒的狗狗面对自家主人,倒是不会造次, 不过, 尾巴不停的摇晃着,几乎都要变成了风扇,讨好撒娇吸引注意力的目的也是十分明显了。   萧燕绥为了让小猎犬躲闪自家狗子的爪子, 下意识的捞着那只因为处在尴尬期正丑丑的小猎犬转了个身,瞬间,三只毛绒绒的大家伙也挤了上来。   一时之间,萧燕绥倒是瞬间感受到了不久之前,王思礼才亲身体验过的“被狗淹没、不知所措”的场景。   看着自家孙女的模样, 萧嵩端着杯盏的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旁边一身悍勇气息的年轻人却是下意识的站起了身,想要阻拦却又不好上前碰萧燕绥的那三只狗, 面上自然也露出了几分迟疑不定的神色。   倒是萧嵩, 见状后平静的笑着摇摇头安抚道:“没事,无妨的。”   如此一来,那个军中的年轻人总算是重新坐立不安的在椅子上坐下了。   毕竟自家养的狗狗还是听话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萧燕绥单手抱着小猎犬,也已经耐心的把另外三只狗子安抚住了, 口中还随意的念叨了一句道:“别欺负新来的小朋友啊!哎, 你舔舔它也就算了,别咬它……”   正说着呢,小猎犬又“嗷呜”了一声, 依旧厚实的小爪子一巴掌轻轻的糊在了萧燕绥的手臂上,因为是猎犬,小家伙的肉垫并不粉嫩,还带着些略微的粗糙,不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还是让人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会儿的它还十分的幼小。   萧燕绥不觉莞尔,另一只手也摸了摸小家伙的耳朵——就算尴尬期长得怪丑的,喜欢的揉搓了两把之后,也觉得它如今的小身影里,似乎有一种长大后变得英俊帅气的感觉浮现了出来。   与此同时,远在军中大营的王思礼,正穿着一身轻便的劲装,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同样处在尴尬期的小猎犬。   夏日酷暑,王思礼的领子扯得比较开,露出脖颈上因为锻炼而显得越发肌理清晰的流畅线条和一截锁骨,只不过,这里是军中大营,西北边关的军中将士们本就作风颇为粗犷,王思礼这幅打扮,放在花团锦簇奢靡繁华的长安城中算是懒散随意,放在这里,和那些天气热了索性直接赤膊的将士们对比之下,反而显出几分沉静的内敛来。   “真丑。”王思礼看着另一窝和之前送给萧燕绥的那只差不多大的小猎犬,好半晌,终于面无表情的对旁边的王忠嗣说道。   看见正处于生长尴尬期的小猎犬那个糟心的模样,王思礼就忍不住的想要吐槽王忠嗣,“说了还不听,非得选在这个时候送过去,啧……”   ——都怪王忠嗣!   王忠嗣也有点后悔了,毕竟,萧六娘是萧嵩唯一的宝贝孙女,给她的礼物,本来打算的多好呀,胖乎乎毛绒绒的猎犬小团子,抱起来看似软绵可爱、实际上小胳膊小腿都颇有力道,跑起来也有精神!   至于生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尴尬期?只要软萌团子状态的小猎犬进了萧家大门,自然会有人照顾好它,已经被萧燕绥收下的小猎犬摆在那里,就算后来变丑了,也不影响它当初作为礼物被送来时的观感不是?   哪里想到,时间就卡得这么巧,不出意外的话,那只小幼崽这会儿也长成了这么一副在外人看来确实有点糟心的模样……   王忠嗣一路上都被王思礼这不知长幼有序、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阴阳怪气的“啧啧”着哼哼嘲讽了一路了,耳朵里几乎都要生了茧子,终于忍不下去,强行转变话题,生硬的说道:“反正想来这会儿,小猎犬已经被送到萧家了,你这会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思礼难以置信,提醒他道:“那狗是你送过去的!”   王忠嗣立即道:“咳,小兔崽子,是谁辛辛苦苦把你从小养大的,嗯?我们之间还分什么你我啊,你还翻了天了!”   王思礼:……???   这锅甩的,这特么也行?   等到两个人很快无声的达成默契,不再继续讨论暂时长歪了的小猎犬的问题后,王忠嗣又道:“让小五去送信之前,我还特意和他说过,到了之后,也别急着回来,萧相公肯定会留客的,不妨先在萧家住上几天时间,然后直接将回信也带回来。”   说着说着,王忠嗣的话语间稍稍一顿,有些纳闷不解的继续道:“你向萧相公请教的那封信……我怎么不知道萧相公还懂这些?”   王思礼:“……”   许久,王思礼看着王忠嗣,终于幽幽道:“萧相公身边能人辈出。”   王忠嗣越发感到困惑和奇怪了。   ·   萧家待客的正厅里,萧燕绥直接就颇为喜爱的抱着小猎犬坐在了旁边的位置上,虽然没怎么说话,不过,也算是摆出来了一个陪着客人坐下的态度。   萧嵩则是一直都笑呵呵的,很有耐心的同小五说着话。他当年乃是河西节度使,本就对军事颇为了解,又曾经狠狠坑过吐蕃一把大的,便是时至今日,西北边关一带依然还流传着萧嵩的传说,对于萧嵩此人,小五也是颇有几分见到传说中的人物的敬意。   小五身上不经意间便流露出几分的悍勇气息,周围侍奉的婢女都敏锐的感觉到了那种见过血的军人所特有的凛冽、肃杀之意,然而,就坐在那里的萧嵩和萧燕绥两人却是仿若未闻一般。   萧燕绥笑眯眯的逗弄着目前因为长途跋涉有些不适应,所以难免流露出了几分呆呆脸的小猎犬,不一会儿,小猎犬和萧燕绥混熟了,小家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变得活泼了起来,又奶又软的小声“呜汪”了两声,还趴在萧燕绥的腿上,伸出前爪训练有素的一下一下的轻轻搭在她的掌心里。   等到萧嵩和绰号小五的年轻人之间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正如王忠嗣所料的那般,萧嵩自然而然的请小五在萧家住下了,反正老宅这么宽敞,客院也都是现成的。   面对如今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不过依然显得精神奕奕的年长者萧嵩,小五颇有一种却之不恭的意思,萧嵩有什么提议,他根本就没有丝毫想要拒绝的打算,一切皆是听萧嵩的安排。   一直等到小五被萧嵩身边的婢女送去客院休息洗漱之后,正厅中瞬间便只剩下了萧嵩和萧燕绥两个人。   “正好小五也有意多住两日,阿翁也有时间想想这些事情,回头让他直接给王忠嗣个回话。”看着小五的背影,萧嵩乐呵呵的笑道。   “嗯,”萧燕绥简单的点了点头。   “阿翁打算今天晚上给小五接风洗尘,不过倒是没有别的宾客,晚饭的时候,六娘也直接来阿翁这里用饭吧!”   “好。”萧燕绥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下来。   旋即,萧嵩又将小五刚刚交给他的其中一封信递给了萧燕绥。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萧燕绥依然还是立刻接过来了,只是并没有立即打开翻看。   萧嵩却是笑着说道:“阿翁觉得,这封信应该是给你的。”   毕竟,当初王忠嗣带着王思礼第一次到徐国公府上拜会的时候,随着萧燕绥的现身,萧嵩便敏锐的注意到,原本一直在边关长大、难得回一次长安城的王思礼和自家孙女之间,却明显是认识的。   萧燕绥这才低头打开翻了翻,看到两页颇具唐朝当代画风的简单示意图之后,立即明白过来,“王思礼的信?”   萧嵩笑道:“王忠嗣还说,是思礼想要向我请教,不过,阿翁一看到这封信的模样,便知道,他要请教的,恐怕是另有其人。”   萧燕绥闻言,略微挑了挑眉。   接连数页信笺的疑问、简单装订一下简直就是本习题小册子了,萧燕绥只是粗略的翻了翻,可是一个月余之前,王思礼却是埋首伏案接连写了几个日夜方才完成的。   小猎犬的嗅觉十分灵敏,萧燕绥这会儿拿着的信笺里,从纸笺到墨香,本身就是一种让小猎犬感到亲切的味道,再加上里面隐约存在的王思礼的气息,察觉到熟悉的人的气息,小猎犬顿时就兴奋起来了,“汪呜”的叫唤着,声音尤为轻快,还趴在萧燕绥的袖子上试图去舔那信笺。   萧燕绥毫不犹豫的抬手,然后摸了摸小家伙大大的招风耳,再下一秒,则是手指轻柔却结实的按在小家伙的后脑勺上,让小家伙直接乖乖的趴在自己腿上了,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小家伙难道一开始是王思礼养着的?唔,不能够吧?   轻轻的摸了摸小猎犬的耳朵,又轻轻的挠了挠自己养着的那三个原住民的下巴,萧燕绥也抱着小猎犬站起身来,向萧嵩笑道:“阿翁,我先回去了,这小家伙也需要一个窝。”   “去吧!”萧嵩笑着摆摆手,“至于王思礼那封信,你抽空看着回复两句便是了。”   说实话,对于自家宝贝孙女将来的婚事,如今考虑还为时尚早,不过,孙女婿的人选,至少在萧嵩看来,看似不过是和萧燕绥只有两面之缘的王思礼,反而比起东宫太子膝下所出的将来任何一个王爷都靠谱得多……   “看在它的份上,我也不能糊弄他呀!”萧燕绥又轻轻的摸了摸小猎犬的耳朵,挑眉一笑道。 第95章   萧燕绥从来言出必行, 说到做到。   抱着新来的小猎犬,带着三只家里的原住民狗子回了自己的院子之后, 考虑到自己这处还没来得及准备新的狗窝, 再加上小猎犬还有些认生,也担心它在没混熟的情况下被原住民欺负,萧燕绥索性直接将小家伙抱到了书房里, 随便拿了个柔软的垫子给它。   这会儿正是炎热的夏日,小猎犬也已经不是刚刚出生时候脆弱稚嫩的幼崽了,现在的它,精神头十足,便是直接趴在地板上, 其实也完全不用担心着凉的问题。   萧燕绥喊来阿秀给小家伙喂些吃的东西,狗粮都有现成的, 从给另外三只狗子准备的那里分出一点来就可以, 至于她自己,则是直接坐在了书案前,拿出王思礼写的那封厚厚的一摞信,就如她刚刚才在萧嵩面前许诺的那般, 看在小猎犬的份上,她这次绝对不糊弄王思礼了。   王思礼的问题虽然五花八门, 不过, 核心内容却是一致的,基本全都集中在了军事器械的设计上,倒是不愧他在军中大营长大的背景。   萧燕绥本身对军事机械没有太深的了解, 但是,那些图纸中最基础的力和力臂、轴承或者是滑轮的运用等问题,她却是格外清楚。   王思礼本来想要问萧燕绥的,其实是他从墨家机关术相关的藏书中描摹出来的一部分看不太懂的图纸,到了萧燕绥这里,略微挑眉的盯着那些虽然有些意思、但是,终究还是完全不够规范的图纸,却是直接略过了王思礼的疑问,干脆用她自己的方式,重新将所有的图纸都画了一遍。   当然了,萧燕绥的图纸画风肯定是后世的,不过,图纸上面标记的内容,她还是入乡随俗的改了改,符号字母以及阿拉伯数字全都换成了尽量简明扼要的文言文描写--她文采多少有些堪忧,干脆就直接用的白话的那种,写的人心里清楚,看的人也能一眼就能知道她究竟是在说什么,简直是双赢!   拿着尺子完全沉浸在重新绘制王思礼信件中捎带的全部图纸的萧燕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大学生涯,机械制图,也要从最基础的开始练,她手上绘的这些,绘图难度和图纸的信息量简直是刚刚好,用了没多久,萧燕绥甚至觉得,自己当年熬夜补昨夜的手感都要回来了=v=   萧燕绥正心情愉快的忙活着,之前喂完小猎犬,已经悄无声息的从萧燕绥的书房中退了出去的阿秀,站在院子里和萧嵩身边过来送书的婢女笑着说了两句话,很快便又重新走了过来。   小猎犬乖乖的坐在垫子上,时不时发出两声轻轻的“嗷呜”声,嗓音稚嫩轻软,带着种初来此处的陌生和新奇,并不恼人,偶尔叫上两声,其实还挺提神。   虽然江南的夏季普遍暑热潮湿,不过,萧燕绥的屋子里有冰、院子里也是绿树成荫,再有山海镇上本就有丹阳湖,萧家老宅更是曲径通幽、别有意趣,真要说起来,这里的环境条件,肯定是比西北边关的军中大营要好上太多了。   最初的不适过去之后,小家伙终于从软垫上慢慢的抬爪爬了下来,然后摇着尾巴开始了它在萧燕绥书房中的探险。   正在这时,阿秀敲了敲门,轻声询问道:“六娘,你的书到了,全都放到书房里吗?”   “来,”萧燕绥随口说道,她的手里还握着笔,正用尺子比划着,又画完了一道线条,并且在旁边认真的标记好参数之后,方才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门前的阿秀,以及阿秀身后几个婢女搬来的书籍。   “这么多吗?”萧燕绥见状,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说实话,从王忠嗣那里寻来的墨家机关术的藏书量,多少有点超出她的预期。   听萧燕绥这么说,却不见她有半点为难之意,反而是一脸的兴致盎然,阿秀自然心中了无,直接指挥着人将这些被小五从西北边关一路远道护送而来的书籍逐一摞着摆在了萧燕绥书房中靠近博物架的一个较为空旷的书架上。   萧燕绥的藏书有很多,她除了喜欢看书之外,因为这里没有电脑,没办法快速查阅书籍索引,所以,萧燕绥干脆自己动手,手工誊写的列个一份内容颇为简单的书籍索引单子。   只不过,正如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阅读习惯一般,萧燕绥的书籍索引,基本上也是遵循着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看懂的模式完成的,因于此故,书房里书架上摆放着的所有书籍,都是萧燕绥自己做好标记后亲自放好的,便是阿秀,偶尔亲自过来清理擦灰尘的时候,都从来不敢弄乱萧燕绥的藏书顺序。   倒是这唯一一个较为空旷的书架上,堆放的都是萧燕绥最近才寻摸来的,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各种书籍。   “嗷呜?”小猎犬的鼻子很灵,刚刚因为阿秀带着几个人鱼贯而入,小家伙直接躲到了软塌后面,然而,等到那些书被堆放在一起之后,小猎犬再次闻到了熟悉的王思礼的气息,登时又兴奋了起来,甩着尾巴就奔向了阿秀,不停的甩着尾巴“汪呜”,似乎还颇有直接跳到书架上去的意思。   阿秀立刻迟疑的看向萧燕绥,萧燕绥虽然面不改色,却是直接命令道:“随便哪一本书给我,把小家伙也抱过来吧,别让它扑到书架上去。”   萧燕绥话音未落,有个动作麻利的仆从已经一把抱起飞扑到了书架前的小猎犬,将其捞起来送到了萧燕绥的手上。   阿秀也已经意识到,这些崭新的书籍,显然是最近才刚刚誊抄出来的,她随便取了一本后,将其送到了萧燕绥的手上。   萧燕绥一边挠了挠小猎犬的下巴,将其安抚下来,一边翻了翻手边这本书的内容,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是王思礼的字迹。”   下一瞬,萧燕绥的目光扫过堆在书架上的那些书,略微沉吟了片刻,出于投桃报李的想法,打算回头翻看那些书的时候,把自己可能感兴趣的一些图纸也翻新一份,然后送给王思礼好了。   被萧燕绥抱起来的小猎犬,也竖起身子,前爪搭在桌案上,朝着萧燕绥手里那本书嗅了嗅,然后愉快的“汪汪”了两声。   因为这个位置正好对着窗户,小猎犬的叫声清晰的传了出去,霎时间,原本正在院子的窝里趴着的三只原住民,也闻声从窝里钻了出来,声调明显高了几分的“汪”了回来。   萧燕绥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养大的那三只毛绒绒的狗子干脆就直接要趴到窗户上来了。   萧燕绥:“……”   阿秀和其他那些婢女仆从:“……”   萧燕绥低头,心情复杂的看了小猎犬一眼。   她就是担心这小东西初来乍到,互相都还不熟悉,被家里的三只原住民排斥并且可能会按住揍一顿,所以才有意把它关在书房里的。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看这只小猎犬的骨架和爪子,等它长大之后战斗力应该也不俗,到了那个时候,估计就又会压着家里的土狗打了。   显然,萧燕绥的本意是好的,奈何,这个小家伙似乎一点都没有自己就要被三只狗联手揍了的危机感,闻到王思礼誊写过的书籍了,便有些忍不住的兴奋。   萧燕绥无奈,一把将小猎犬四处乱窜的脑袋轻轻的按下去,将其放在了其实也可以临时充当一下小窝的篮子里,同时提醒阿秀看好书房里的摆设,别让小家伙把她的书房给拆了。   至于她自己,却是起身走到了院子里,陪着家里的三只原住民玩丢球游戏去了,也免得它们更加敌视吸引了主人注意力的小猎犬。   当天晚上,萧嵩自然是设宴招待了王忠嗣派来送信的将士,言谈之间,两人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数道边关重镇布防、以及如今那几位大权在握的节度使的问题上。   萧燕绥虽然坐在旁边,却并不怎么说话。萧嵩和那个叫做小五的将士闲聊,她便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然后优哉游哉的自己吃饭,却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说起王忠嗣,由于之前皇甫惟明和太子李亨的危机,他如今手握陇右、河西、河东三处重地,这也是萧燕绥之前就知道了的事情。王忠嗣虽然并不在长安城中,却绝对称得上是位高权重。   而后,他们两个又说起了西南、东南一带的两位节度使,自然也就提及了南诏因为王位更迭一事,眼看似有乱象将生的事情。   萧燕绥虽然出了耳朵认真听了,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这些事情距离她似乎很远,直到小五和萧嵩说着说着,话题又从大唐疆域的东南边陲,重新回到了和吐蕃、突厥两处接壤、可谓是危机四伏的西北之地。   然后,萧燕绥便听到,祖父萧嵩在话语间十分自然的提到了“安西四镇”这个说法,以及一个让她倍觉熟悉的名字,节度使“安禄山”。   安禄山毕竟是个历史人物,虽然名声很大,可是,对于萧燕绥这样一个纯粹的理科生而言,你和她说元素周期表,那是分分钟联想到一大堆的分子式,可是,说起历史名人,即便是耳熟能详的那种,她也只是对名字最熟悉,这个名字后面的意义,她得稍微思考一下,才能连贯起来。   就和当初在兴庆宫的宫宴上认出李白一样,短暂的停顿后,萧燕绥霍然间睁大了眼睛,甚至险些把自己给呛着。   “安、安禄山?”萧燕绥的声调不自觉的微微挑高,作为和安禄山捆绑出现的另一个关键词“安史之乱”,萧燕绥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安史之乱”作为一个历史名词,这是萧燕绥初中学过的少量古代史里,难得印象还算深刻的一个,与它其名的还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少量几个词汇。   ——当然了,萧燕绥的印象深刻,依然就只是局限于对“安史之乱”这个名词本身的印象上,顶多再加一个,每一本历史上上都会提到的一句“这是唐朝由盛变衰的转折点”。   至于“安史之乱”的具体背景、发生的具体时间、引发这一事件的直接原因、根本原因等问题,萧燕绥就完全不了解了。甚至于,就连“安史之乱”这个名词里面,“安”是安禄山,但是,“史”的具体名字,萧燕绥都是仔细想了想,才不太确定的拼凑出来了一个“史思明”的名字。   至于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人的具体身份,萧燕绥就又完全不清楚了……   小五完全会错了意,见萧燕绥脸上的表情颇为震惊,还当是她对西北一代以及“安西四镇”不够了解,便简单解释了两句道:“萧六娘有所不知,西北地区,远离中原腹地,历来是各民族聚居,镇守安西四镇的节度使并不单单只是汉人,当地的其他族群亦或是胡人入伍,都是很常见的事情,说起来,安禄山也并非是汉人,不过他这个名字倒是后来改的。”   萧燕绥:“……”   不,其实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就是有点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上大学的时候,好歹选修课应该去选个中国古代史!   更确切的说,萧燕绥恍惚记得,当年大学本科的选课系统里,历史系似乎有专门研究唐史的教授开过关于“安史之乱”的选修课,奈何萧燕绥一直对历史没什么兴趣,她宁可去做数学模型和沙盘,也从来不曾选修过历史……   看着自家宝贝孙女还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萧嵩也有些好奇和不解,他抓了抓自己白花花的胡须,索性顺着小五的话语,继续补充了一句道:“我记得朔方军中,也有不少将领都是外族人。”   小五自然点头。   唐朝本就开放,便是长安城中,也从来都少不了各种胡人和外国使者,到了外族人和汉族世代混居在一起的西北一代,朔方军也好、安西四镇的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军队也罢,其中的将士大多还是来自于当地人。   虽说唐朝官员大多数文武不分家,从来都是入朝则文官、上马即武将,例如萧嵩、王忠嗣这些有身份背景的人,自然更容易在军队中站稳脚跟,不过,那些自小生活在西北的当地人,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后,自然也从来不乏有人能一路踩着敌人的枯骨爬到军中将领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西北一代军中将领的身份自然是汉族人、胡人、其他异族人都很常见。   一直等到晚宴结束,萧燕绥回到自己的院子时,想着“安禄山”和“安史之乱”这两个名词的存在,她都还忍不住的有些头疼。   对于萧燕绥而言,今天晚上的见闻,就仿佛是在她终于艰难的适应了唐朝这种约等于零的工业水平后,总算是接受了如今这种平静的生活,结果,她还没过几天悠闲日子,便突然发现,平静的生活下面,其实还埋着不知道多少地雷和炸弹,并且,这些炸药的当量估计能够将所有的表面平静瞬间粉碎。   甚至于,如果说当年洛阳赵府的事情,即便真的炸了,也不过只是旁人谈笑间的一桩热闹,那么,到了“安史之乱”,这四个字的背后所意味着的山河破碎,烽火狼烟,却是可能长达数年之久的战火和血泪,悲歌与离散……   越想越头疼,萧燕绥觉得自己现在迫切的需要冷静冷静。   跟在她身边的阿秀,本来见萧燕绥蓝色有些不好,刚刚在回来的路上时,便轻声问着,要不要用些安神汤,然后早些休息,结果,萧燕绥摇了摇头之后,却是径直朝着书房的的方向去了。   阿秀见状,不由得愣住,“六娘?”   萧燕绥只是摆了摆手,却并不回答。   “汪呜?”等到萧燕绥推开书房的门,自己一个人进来之后,原本趴在软垫子上已经睡着了的小猎犬登时机敏的竖起耳朵,眼神湿润的抬起头来,有些呆呆的看向萧燕绥。   萧燕绥难看的脸色中,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她走过去,抱起小猎犬,用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叹道:“你说,你原先的主人……他搞那些军械,究竟是生性谨慎加古代技术宅,还是因为身处西北军营,置身其中从而对局势的判断更加精准,所以未雨绸缪?” 第96章   “汪呜?”小奶狗眨巴着湿润的圆眼睛, 灵敏耳朵边上还竖着一小簇柔软的呆毛。   萧燕绥忍不住伸手,轻轻抹平了那一簇呆毛, 又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这才重新把它放在地板上了,随手调整了一下用来映着烛火的镜面的方向,难得继续熬夜翻看起王思礼亲手书写的这厚厚一叠信件来。   在她的左手边, 还有基本关于墨家机关术的书籍,小猎犬虽然还清楚的记得王思礼的气息,不过,被萧燕绥来来回回的抱着顺毛了好几次之后,大概也已经对她熟悉了, 哼哼唧唧的嗅了嗅之后,索性就又趴在萧燕绥的脚边闭上眼睛睡着了。   过了不知多久, 窗外月色渐浓, 柔和的月光曼洒下来,地面上,树木落叶在风中飒飒,树影横斜。   书房里一直亮着灯, 且迟迟不见萧燕绥回房间休息,阿秀站在庭院中也是颇为迟疑, 又踟躇了片刻之后, 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快步走上前去,轻轻的敲了敲门, 低声提醒道:“六娘,已经过了子时了。”   萧燕绥这才闻声抬起头来,她顿了顿,方才放下手中的纸笔,轻轻的站起身来。   小猎犬的感官在此时夜阑人静的环境下更为机敏,萧燕绥的脚步都没弄,小家伙都猛地竖起耳朵抬起头来,还带着些许小茫然的看向萧燕绥,萧燕绥含笑微微摇了摇头,弯下腰去轻轻的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没事。”   说完,萧燕绥直接站起身来,尽量轻手轻脚的绕过小猎犬,从书房里走了出去,然后反手轻轻的掩上门,随口说道:“我都没注意时间。”   阿秀柔声劝道:“今夜已经很晚了,六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萧燕绥点了点头,“嗯。”   刚刚认真的画了半天图,她差不多也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   安禄山和历史上的“安史之乱”,萧燕绥虽然知晓了这件事情,可是,对于整个历史过程,她却依然十分缺乏了解。   至于当她参与进来之后的历史,和她曾经所出的时空中,在史书上记载的历史,终究有多大的差别,或者直白点说,是不是一个,这种问题,可以用物理学的平行空间等相关理论来讨论,然而,物理学上的分析,全都是基于一些基础定理和宏微观世界观的推论,要不然,也不会有“物理学的尽头是哲学”这样一种说法了。   相较之下,反正都这样了,其实,还是可以比较唯心的把问题归咎于哲学好了。   当然了,萧燕绥本人是基本搞不懂哲学的,换言之,这种哲学问题,她打算直接选择放弃思考……   更何况,“安史之乱”其实就和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其他事件一样,虽然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却也存在历史的必然性,换一个人,换一个时间点,只要原本的社会矛盾还存在,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纠结于“安史之乱”,不如仔细想想,同在西北边境一代的王忠嗣、王思礼等人,是否是因为身处其中所以敏锐的觉察到了一些风声,以及,以王忠嗣对圣人的忠心,圣人对于西北边陲的掌控,究竟处在什么水平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到洗漱过后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萧燕绥都还有些走神。   其实,刚刚在晚宴上,祖父萧嵩和王忠嗣派过来的心腹小五交谈时,他们两个不仅仅只是提到了如今还是节度使的安禄山,其实,也说到了似乎颇不平静的南诏六国,以及,萧燕绥从小到大其实都听说过的,大唐边境和吐蕃之间的纠葛纷乱。   真正的安宁其实从不存在,只不过,南诏、突厥和吐蕃,此前都距离萧燕绥太远了。以至于,她这么一个时常能从祖父萧嵩处获取很多边关信息的人,都始终没有真正的沉下心来思考过这些事。   只不过,这次突然想到的“安史之乱”,曾经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才突然激发了萧燕绥沉睡的警觉心。   不一会儿,恍惚还在半睡半醒间,萧燕绥踢开被子自己翻了个身的时候,还在迷迷糊糊的想着,水泥熟料的煅烧,工坊那边已经有了眉目了,回头就可以直接拿来盖房子了,在此之外,她是不是还应该多拿出些心思来,将其放在军事战争上?   战争推动科技,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过程中,这句话得到了最充分的诠释。包括在世界范围内相对和平的后世,也有许多高新技术是首先在军事应用过后,才进一步进行民用的。   究竟要怎么做,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萧燕绥还没有什么头绪,这些全都需要再好好想想,就当是,有备无患吧……   翌日一早,萧嵩醒来之后,就连早饭,都是特意请来小五一起,正好两个人边吃边聊。   至于萧燕绥,昨天才熬了半夜,就算在古代版早睡早起生物钟的惯性下,一大早就睁开了眼睛,不过,看看天色之后,还是耷拉着眼皮,重新用被子捂住眼睛,只露出口鼻来呼吸,然后便再一次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阿秀见状,自然也不会再吵醒她,而是转身先去了书房,收拾房间的同时,也认真的喂了趴在垫子上略微挨着王思礼的那一摞书睡得精神抖擞的小猎犬。   大概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之后,又睡醒一觉的萧燕绥才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然后起身穿衣洗漱,随便吃了点早饭之后,自己直接在院子里溜溜达达的绕了几圈,稍微活动了一下之后,才重新回到书房,继续琢磨王思礼的信笺里附带的那些图纸。   --就算知道唐朝如今的花团锦簇之下,其实正埋着一个惊天巨雷,每天的日子,该过还是要过的。   ·   长安城中,正值休沐的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并肩走在一起,随母亲裴氏去外祖父裴耀卿家中探望。   院中草木正茂,树叶深繁,隐有亭台楼榭隐在树影深处,依稀之间还有白石的桥架在水面上,风过时流水淙淙、击石轻响。   裴耀卿和裴氏父女两个坐下聊了一会儿,裴氏便急着去见自己的母亲了,倒是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本来是想要跟着母亲一起过去,先见过长辈再回来说话,结果,却被裴耀卿招手拦了下来。   招呼着两个外孙坐在自己身边,左右手边一边坐了一个之后,裴耀卿才慢慢开口道:“这些天虽然在朝会上碰到了你们父亲,不过,我一直都没来得及细问,你们阿翁致仕的事情我知道,可是,六娘和你们阿翁一起回了老家又是怎么回事?”   裴耀卿和萧嵩才是一辈的,若是平时有问题,他就直接去抓萧嵩问了,奈何萧嵩告老致仕,一溜烟竟是直接离开长安城,回了兰陵老家去了,至于萧恒和萧悟,一个刚刚入仕还没有资格参加朝会,另一个干脆还是个学生,以至于,裴耀卿上次找上女婿萧华后,简单问了两句,反而越发迷糊起来。   今天裴氏回娘家看望母亲,倒是正好让裴耀卿也逮着了机会,可以问问清楚。   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萧恒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悟已经抓着外祖父忍不住的念叨道:“就是,我阿翁他说想要回老家去,然后,六娘说,她没去过兰陵老家,也想跟着去瞧瞧……”   顿了顿,萧悟人小鬼大的,愣是还深深叹了口气,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感叹道:“阿翁和六娘做出的决定,家里哪个人能拦得住啊……”   萧嵩位高权重还是长辈,他在长安城的时候,就是整个徐国公府上名正言顺的封建大家长,说话不容置疑的那种。   至于萧燕绥,虽说是孙辈而且还是个女孩子,可是,架不住她主意大啊……   有时候,萧悟自己都觉得,他可能会犹豫再三的问题,放到妹妹萧燕绥那里,反而干脆利落了许多,这个就是纯粹的性格问题了。   “……”裴耀卿想了想,一时之间还没觉察出自家外孙女萧燕绥的问题,不过,想想萧嵩这辈子,他觉得外孙说的还是挺对的,便点了点头道:“六娘既然是为了回老家看看,倒也没的说,那她打算在兰陵萧氏的老宅住几个月啊,说好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萧悟听了,又忍不住的看向兄长萧恒。   萧恒笑笑,依然没说话。   然而,根本没想到萧燕绥打定了什么的主意的裴耀卿自然不会知道,萧燕绥那根本就是归期未定,还认真想了想,然后特别合情合理的说道:“夏天太热,这么赶路不好,倒是不如等到快十月开秋的时候,秋高气爽,从兰陵郡到长安,这一路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船,都很便宜。”   萧悟只是忍不住的又叹了口气,萧恒伸手拍了怕弟弟的脑袋,让他坐直了身子,同时向外祖父裴耀卿解释道:“六娘那边……我看她和阿翁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只住三两个月就回来。”   裴耀卿登时挑起了眉毛,诧异不解道:“那她一个小姑娘,又不在父母身边,还打算住多久?”   萧悟哀叹道:“他们俩谁都没给个准数!”   萧恒也跟着摇了摇头,“不知……”   萧悟年纪小,自然根本就没想到萧嵩此举,其实还牵扯到陆府的事情。   萧恒就不一样了,他毕竟年长一下,而且,再加上他现在正处在婚龄,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即使有人已经成亲了,有人还是孤家寡人,可是,彼此间有时候私下里随便嘀嘀咕咕的念叨两句,反而会对这种事更外敏感。   而且,这段时间里,祖母徐国公夫人贺氏又一直住在陆府陪同陆府贺氏,萧恒有时候也会在不当值的时候亲自过去看看祖母贺氏,他的心思又细,次数多了,多多少少也就敏锐的觉察出些许这个味来了。   ——当然了,徐国公夫人贺氏拒绝的格外耿直,陆府贺氏被自己的亲妹妹打击的一直都没回过神来,最重要的是,真正能够做主的萧嵩直接带着孙女致仕回老家遁了,陆府贺氏根本无计可施,萧恒在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也就选择了安静闭嘴,免得节外生枝。 第97章   看到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同时摇头的模样, 裴耀卿一时之间也是无言以对,“这--”   然而, 他的话音未落, 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喧闹声,隐约之间,似乎还有推推搡搡的叫嚷声, 似是在叫骂什么。   裴府整个所在的位置,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其实也是相当不错了,换言之,不管是两边的邻居, 还是隔着特别宽敞的一条街的对门,居住的也都是些有身份有名望的官宦之间, 这样的住户, 不管内里有什么隐私,至少明面上,实在是很难出现刚刚那种仿若当街叫骂的场景,一时之间, 祖孙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萧恒从石凳上站起身来,看了传来声音的方向一眼, 沉吟道:“我仿佛记得, 裴府那边挨着的府上,似乎也是一个裴姓官员?”   裴耀卿微微拧着眉,缓缓的点了点头, 同样有些不解的轻声说道:“那边住的一户,其实也是闻喜裴氏的出身,只不过,和我随时同姓,却并非同宗。”   顿了顿,裴耀卿摇摇头继续道:“而且,那户的主人,裴敦复如今正任淄川太守,现在这个时候,非年非节的,也非考评吏治的时间,这些天又无圣人宣告,想来裴敦复并不在京才是。”   萧恒听了,眼珠一转,萧悟却是反应干脆,直接就朝着声音的方向溜过去了,明明还隔着很远的距离,却已经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和裴耀卿、萧恒两人交代道:“我去院墙底下瞧瞧!”   裴耀卿阻拦不及,萧恒则是无意阻拦,只是重新在外祖父身边坐下,笑着帮腔道:“外祖父莫要担心,就让五郎过去瞧瞧便是了,他自己行事心中还算有谱,倒是不必太过担心。”   裴耀卿忍不住摇了摇头,萧燕绥不在,萧悟就是这几个外孙、外孙女里年龄最小的一个,面对小孩子,做长辈的自然总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免不了的想要担心。   至于萧悟,摸过去之后,却是并不像他刚刚和外祖父、兄长两人所说的那样,直接就趴在院墙上看热闹了,而是相当谨慎的蹑手蹑脚的凑到了墙根下,耳朵贴着墙面,就这么静下心来,屏气凝神的认真听着。   刚刚发出叫骂声响的那人似乎是因为喝多了酒,萧悟急急忙忙赶过来这会儿,他依然还在院中含糊不清的嚷嚷着,从旁边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句低低的呼喊声中,不难判断,应该是隔壁裴府的婢女仆从,想要将那喝醉了的人劝进去,却又奈它不得。   萧悟越听越觉得纳闷,外祖父才说的,邻居裴府的主人家裴敦复如今还在淄川任职太守,这院中哪里还能有突然冒出个男主人出来?   更何况,听那些婢女、仆从们手足无措的动静,也能猜到,这人应该并不经常在隔壁裴府借酒生事才对,要不然,那些婢女、仆从想必早就有了合适应对之策……   喝多了酒闹事的人还在骂骂咧咧的念叨,萧悟仔细的辨别着那些含糊不清的醉话,好在不多时,突然有一个年纪长些、也能指挥得动在场那些婢女普通的声音响起:“还不快将柳郎君扶进来。”   “柳郎君”,萧悟轻轻的记下了这么一个名字,心中更觉好奇,只不过,就这么一点线索,显然无法得出那人的具体身份。   至于让萧悟趴墙头却看一眼,便是心中再怎么好奇,这也是在外祖父裴耀卿家,尤其隔壁也是闻喜裴氏,这要是被人抓个正着,也实在是太过尴尬,萧悟索性一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道能拿得住主意的声音一声令下,那些婢女仆从自然纷纷照办,一时之间,倒是全然没有了刚刚手足无措的模样。   在场的众人心知肚明,和喝醉了的人本身也讲不了道理,再加上,此地的主人家其实并不在,自然便有婢女和仆从连拉带拽的将这位“柳郎君”往客房里带去。   萧悟本来以为就听到这么一丁点热闹了,哪成想,那个刚刚一直说话并不清楚的醉酒柳郎君突然又继续开口,且声调高了、哪怕吞吞吐吐的,话语的内容也确实是能勉强辨别出来了,念叨道:“裴郎呢,我找裴郎……”   “我家郎君如今还在淄川呢!”那个说话靠谱的人的声音也稍稍近了些,耐着性子回答之后,又朝着两边的婢女、仆从们使了个眼色,淡定道:“快将柳兵曹扶进去,让厨房赶紧煮些醒酒汤来。”   萧悟顿时眼前一亮,虽然他如今年纪尚轻,并未入仕,对如今朝中的官员也不太熟悉,自然并不知晓,这位柳郎君是谁,可是,已经有了姓氏和官职,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便完全不是问题了,等他待会儿溜回去,不管是问外祖父裴耀卿还是兄长萧恒都可以。   打定主意的萧悟继续听着隔壁家的热闹,只打算等他们将这位喝醉了的“柳郎君”送到了客房里之后,他也就顺势悄无声息的走了。   结果,等到萧悟都已经转身的时候,不远处,一墙之隔的偏院中,刚刚那个酒醉又用怨愤的声音咒骂道:“杜老匹夫……”   萧悟的心中一阵,忍不住的猜测,这可是在长安城中,刚刚那人骂的,莫非是京兆杜氏?   “还不快将人送到客房里!”刚刚那个一直不慌不忙的年长的声音也突然拔高,有些不悦的命令道。   萧悟一直等到隔壁邻居裴氏再无旁的声息之后,才悄悄的回到了裴耀卿处,看到外祖父坐在那里一脸无奈的模样,萧悟连忙“嘿嘿”讨好的笑了两声,直接坐在了外祖父的另一边,压着声音,完全是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样,和两人嘀嘀咕咕的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一个喝酒喝多了的人。我刚刚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就提到了一个柳郎君,想来便是那个醉酒之人了,对了,那个柳郎君乃是兵曹,外祖父、三郎,你们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   裴耀卿略微迟疑了一瞬,萧恒却是不答反问,直接冲着自己的弟弟萧悟挑眉,道:“你溜过去了这么久,就听过来了两句话吗,就这些了?”   “……”萧悟嘴角抽了抽,然后才道:“那人喝醉了,说话不清楚。对了,还有,我还听那位柳郎君骂了一句,‘杜老匹夫’,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兆杜氏的人。” 第98章   裴耀卿坐在那里, 听了萧悟的话,略为一想, 便回答道:“柳郎君……兵曹?那便是了左骁卫兵曹柳勣了。”   这话一出, 因为自己妹妹的缘故,前段时间对东宫格外关注的萧恒倒是瞬间想起一件事来,也轻声道:“左骁卫兵曹的话, 我倒是听人说起过柳勣这个人,他的岳父乃是东宫属官,现任赞善大夫杜有邻。杜有邻生有两女,长女为柳勣之妻,次女则是被太子纳为了良娣。”   裴耀卿也点了点头, “三郎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萧悟却是立时睁大了眼睛, 不掩惊奇道:“太子良娣?”   --太子妃韦氏刚刚和太子李亨离婚, 而后削发为尼出家,换言之,东宫如今其实是没有了女主人的状态。至于太子良娣,在东宫之中, 却是仅次于太子妃的位分……   萧恒自言自语一般,极其声音轻微的低笑了一句道:“也是奇了怪了, 怎么今天这桩事竟然又和东宫有关。”   他的声音太过小声, 不管是外祖父裴耀卿还是弟弟萧悟,其实都没听太清楚,只不过, 萧恒的面上还带着从容的微笑,两人便只当是他随便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无关紧要的话语罢了。   萧悟没一直没怎么想过东宫的事情,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喝醉酒后刚刚还在叫骂的柳勣本人身上,稍微一琢磨过劲儿来,便忍不住惊奇的说道:“咦……那左骁卫兵曹柳勣刚刚是在叫骂姓杜的老匹夫,他的岳家便是杜姓啊,这也是巧了。”   裴耀卿:“……”   一时之间,祖孙三人脸上的表情多少都有点微妙。   若说柳勣骂的是别的姓杜的,倒是也有可能,毕竟,长安城中,京兆杜氏也是有名望的豪门大族,嫡系旁系加起来的人员绝对称得上是众多。   只不过,在明知道岳家就是杜姓的情况下,柳勣喝醉了不曾回家,反而是直接就奔着并不曾在家的好友淄川太守裴敦复的住处来了,而且,看邻居裴氏家中的管事、婢女和仆从的一众反应,以及柳勣熟门熟路的动作,也能猜到,他肯定是常客了。   如此一来,这么一联想的话,实在是很难让人能替柳勣开脱下去。   最终,裴耀卿也只是微微敛了面上含笑的神色,对两个外孙轻声叮嘱道:“此时勿要外传,说不定还有什么变故,你们二人心知肚明,只做不知便是了。”   萧恒和萧悟同时点了点头,立即应了下来。   裴耀卿这才轻轻的舒了口气,看了一眼邻居裴敦复家的院落方向,眉心的皱纹瞬间变得更深。   ·   虽然恰好撞到了这么一出小小意外,然而,不管是裴耀卿还是萧家兄弟两个,显然谁也没有将其当做谈资的打算。   只不过,他们三人还只当是柳勣纯粹是喝多了醉酒之后失了神志,便自顾自的在胡言乱语,哪曾想到,柳勣却是根本不甘于此。   不曾回家的柳勣住在裴敦复的家中,醉酒醒来之后,想起岳父杜有邻到了自己家中,依然仗着长辈身份,在众多府中的婢女、仆从面前,狠狠训斥自己时的嘴脸,由于愤恨不甘,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扭曲起来。   柳勣性格本就疏狂,偏偏杜有邻一直身为东宫属官,见多了便是已经贵为太子的李亨,在曾经的武惠妃、大权在握的宰相李林甫等人的攻讦下地位岌岌可危的模样,自然是越发的谨小慎微,在外宁可显得迂腐胆小些,也不敢轻易落下什么把柄。   这翁婿二人本就性情截然相反,偏偏因为东宫所处局势微妙的缘故,如此一来,做事愈发小心翼翼的杜有邻自然是越发看不惯柳勣轻狂肆意、不知轻重的模样。   两相交恶之间,杜有邻对大女婿柳勣自然是多加斥责,柳勣又不是能听得进话的性子,被责骂的多了,也是颇为狂放的对杜有邻反唇相讥,讽刺他胆小如鼠,以至于,两人积怨更深。   杜有邻的大女儿夹在两人中间,可谓是左右为难,时间久了,因为与岳父相互仇视的缘故,柳勣对妻子杜氏也是越发不满起来。   愤懑之下,再加上之前才喝了酒,躺在裴敦复的客房中,偏偏这会儿又没有什么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对柳勣开解一番,自己钻牛角尖的情况下,一贯轻狂的柳勣情绪显然也有些失控,竟是一个翻身从床榻上起来,摊开纸,执起笔来竟是将自己的情绪全都发泄在了这一纸诉状上,亲自状告了自己的岳父杜有邻不说,诉状之中,更是不乏诬蔑捏造之罪……   翌日一早,休沐结束,长安城的诸多官员们自然是各归各位。   裴耀卿和其他朝中重臣一起,穿着一身官府在兴庆宫中参加大朝会。   玄宗和几位官员之间一番言语之后,朝中重要事务已经暂了,正待这些长安城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批人就要各自散了,大家自己去忙自己的公务的时候,裴耀卿一抬头,和女婿萧华的目光对上。   萧华自然是对着长辈礼貌的一笑,裴耀卿也是微微颔首,就在这翁婿两个互相示意之后,裴耀卿收回目光时,恰巧瞥见,近来气焰甚是嚣张的宰相李林甫似乎用一种颇为阴沉、玩味的目光,飞快的扫过站在另一侧的太子李亨。   李林甫整肃僵硬的嘴角似乎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裴耀卿将这番打量收入眼中,却依旧并未多言,只是忍不住的在心中感慨,也不知道,李林甫和太子李亨之间,究竟还要怎么斗法了……   因为是儿女亲家,再加上萧嵩本人从来都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也就和他私下里说说话最能信得过,如今萧嵩不在,背地里八卦宰相李林甫和太子李亨这种事情,裴耀卿也不好再去和别人说,只能是将其安安静静的藏在自己肚子里。   ·   本就积怨已深,再加上昨日借着酒劲,柳勣今早根本就是赶着时间便将那状告自己岳父杜有邻的诉状递了上去,妄图借此泄愤。   然而,性格疏狂孤傲如他,却是根本不曾想到,那诬告的诉状落入了宰相李林甫手中之后,看到书写诉状之人竟然是东宫属官杜有邻的女婿柳勣,便立即被李林甫作为再次打击太子李亨的重要把柄,以案情重大的缘由,当日便直接派了自己的心腹出来,根本不给柳勣丝毫反应的时间,便直接将人从左骁卫带走,便是一贯谨小慎微的杜有邻,也被李林甫的心腹带走严加审讯……   不管是杜有邻还是柳勣,这两人都没有参加兴庆宫大朝会的资格,李林甫正上朝的时候,便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去抓人,还是等到太子出了兴庆宫,才从匆匆赶来的东宫人手中,得知了杜有邻被抓一事!   长安城中的消息本就穿得飞快,到了当日下午,不管是暗自皱眉的裴耀卿,还是面面相觑的萧恒、萧悟兄弟二人,都已经从各自的渠道得知了今日的这般变故。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萧悟整个人都有些目瞪口呆起来,不敢置信道:“李林甫派人抓了昨天那个柳勣,还有他岳父杜有邻,他竟然直接动了太子属官?”   萧恒倒只是略微挑了挑一侧的眉毛,拧眉轻声道:“你可听说了,柳勣的诉状中都写了什么?‘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韦坚一案前车之鉴犹在,杜有邻脑袋上这个罪名可是太大了,偏偏,状告他的人还是他的女婿,越是关系亲近,大义灭亲,他那证词,就越是会被李林甫所重视。”   萧悟的眼神都有点发直了,喃喃道:“我昨天还听到那柳勣咒骂‘杜老匹夫’。”   顿了顿之后,萧悟突然闭嘴,好半晌,才终于又扯了扯嘴角,摇摇头,忍不住感慨的继续小声说道:“现在,我倒是能够确定,那姓柳的,昨天喝酒喝醉了之后,咒骂的还真就是他那岳父了,竟然碰见了这种女婿,杜有邻也是可怜。”   听见萧悟的这番感慨,萧恒不由得嘴角一抽,“你倒是想得多。”   萧悟微微摇了摇头,摊了摊手,“柳勣和他那岳父杜有邻又不是世仇,谁能想到他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知道如此一来,那柳勣的妻子杜氏该如何自处!更何况,对于杜有邻而言,这种倒霉的事情砸在脑袋上,根本就是防不胜防啊!”   与此同时,东宫之中,依然得知杜有邻被抓始末的太子李亨虽脸色难看,可是,见到杜良娣虽然泪眼婆娑,却颇为识大体的并不在这个时候向他百般恳切的模样,反而越发的心生怜惜。   东宫一处僻静的宫殿里,李倓和李俶、李文宁三人也正坐在一起。   李倓面无表情,却动作从容沉静的挨个给兄长和阿姊各自倒茶。   李文宁却是在听完露出的所言之后,脸上的表情忍不住古怪的抽动了一下,怔了好半晌,才轻轻的开口,语带震惊错愕、以及一点难以言喻的微妙之情,压低着声音说道:“前太子妃的兄长,杜良娣的父亲,这——”   李倓依旧一脸平静,并不作声,李俶却是皱着眉低声道:“那柳勣该死!” 第99章   听到李俶之言, 李文宁不禁微微咬了下嘴唇。   李倓则是抬头,看了李俶一眼, 然后才漫不经心的轻声问道:“这事听着便有古怪, 我和那柳勣并不认识,大哥可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情?”   李俶犹有几分恼怒和愤恨,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一字一顿的冷声道:“孤傲狂放,不知所谓!”   李文宁则是微微一怔,道:“听起来,倒是和韦坚并不相同。”   李俶摇了摇头道:“韦坚之祸,其根源并不只在他自身, 至于这柳勣,却完全就是咎由自取了!”   李倓则是微微垂眸, 眼神沉暗, 轻声慢道:“如今说这些也都无济于事了。既然他一意孤行,做出这般举动,那诉状又已经落到了李林甫的手里,此事便必然无法善了。”   短暂的停顿后, 李倓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的感慨道:“杜有邻乃是杜良娣的生父, 又一直都任着东宫的属官, 柳勣的发妻是杜良娣的嫡亲姐姐,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必然会牵连到东宫……”   甚至于, 这次的意外,有着李林甫在背后操纵,对东宫的牵连之深,还要比上次的韦坚和皇甫惟明来得更加严重一些。   --毕竟,韦坚和东宫虽有姻亲关系,但他毕竟首先还是玄宗手下的朝中大臣,皇甫惟明也是一样,他只不过是个人和太子李亨交情甚笃罢了。   然而杜有邻却是不同,他乃是赞善大夫,一直都属于东宫下设的属官,说白了,这根本就是皇帝给太子的一套几乎可以独立于朝廷的班子,杜有邻才是真真正正根本没得站位的铁杆□□……   剩下的话语,自然无需多言。   不管柳勣和杜有邻这对儿翁婿之间有什么旧日仇怨,看在外人的眼中,他们两个都是和东宫太子有所牵连的外戚。   上次的韦坚一案,没能成功的扳倒太子,这一次,柳勣亲手把把柄送到了李林甫的手中,卷土重来之后,李林甫的攻势和手段势必会变得更加凌厉,悲观一点的想,这一回,对于本就弱势的东宫来说,形式自然也就更加岌岌可危起来。   念及此处,李倓端着茶盏再度沉默了下来,看着水中在热气缭绕中变得有些模糊的茶末,一时间似乎有些走神。   他忍不住的想起,自己曾经私下里和萧燕绥说过的那些话语。   当时的时候,他便对东宫备受攻讦的糟糕处境有所预感,只不过,和李林甫联盟的武惠妃突然离世,随后紧接着又出了前寿王妃出家、还俗后却被纳入宫中获封杨贵妃的事情,寿王李瑁自此更是等于直接完全丧失了靠近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不得不说,武惠妃之死,给了东宫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喘息机会。   若是当年,便没有武惠妃的谋划,或许,李林甫也不会死咬着东宫不放。奈何,武惠妃和李林甫两人早就结盟,武惠妃虽然死了,可是,东宫和李林甫之间的敌对关系也已经完全没有了缓和的机会,不管李林甫最终倾向于哪位皇子上位,在太子李亨这边,他都没有了其它的任何退路,若是太子李亨最终上位,李林甫的下场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李林甫对东宫,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只能是不遗余力的再三攻讦,以图最终保住自己的权势!   虽然李倓置身东宫,但是,除了给李俶帮些忙之外,他却一直都没有过多的参与进东宫的事务来。正因为尚不曾置身其中,所以,看待东宫的事情时,李倓反而能够稍微脱离出来,凭借着或许是旁观者清的缘由,比旁人更早的觉察出这些变故背后的危险,以及,一早就越发觉得不安。   只不过,心中不安的次数多了,时间也太长了,太子李亨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搞得灰头土脸,至于李倓自己的情绪,似乎都对这些事情变得有些麻木起来……   思绪飘忽间,李倓又忍不住的想起了萧嵩的突然致仕,以及因为萧嵩的致仕,同他一起回了老家去的萧燕绥。   不得不说,致仕之后正好就顶着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号的萧嵩,毫不犹豫的远离长安城回老家养老这做法一出来,莫说是朝中其他还在观望情况的官员们,就连本来还有意借此机会前往徐国公府上拜访一下、和萧嵩这只老狐狸适当的拉近些关系的太子李亨都有些被惊呆了。   李倓毫不怀疑,李林甫可能都没想到过,萧嵩竟然会放权放得这么干脆又突然,甚至于,为了减少麻烦,干脆直接就远离了长安城这整个大唐最核心的权力中心!   李倓自己觉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走得那么急急忙忙、潇洒干脆的萧嵩很可能都不会再回长安城了,只是,这样一来的话,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   远在陇右大营的王忠嗣,终于收到了这封来自长安城的密信的时候,杜有邻案业已尘埃落定,距离事发当日,早就是许多日之后了。   王忠嗣本来都没当回事,看到这封来自长安城的密信,也只是先回了自己的书房,四下无人之时才轻轻将其打开。   只不过才瞥了一眼,王忠嗣的眼睛便陡然间睁大,都没继续往下仔细看下去,便立时大声冲着书房外面守卫的亲兵吼道:“把王思礼给我叫过来!”   虽然痴长了王思礼很多岁,和王思礼他亲爹王虔威才是一个辈分的,不过,王忠嗣其实很有自知之明,他自然行军打仗颇有些水准,但是,在计谋筹划、算尽人心上,反而不如王思礼这么个也不知道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的小兔崽子……   不操练军队的时候,王思礼通常都是上午在校场,下午则是待在书房中看书,尤其是摆弄些王忠嗣看了就头疼的墨家藏书。   这会儿,刚刚在校场上舒展开筋骨、出了一身汗的王思礼,便又一次直接就被王忠嗣的亲兵给打断了。   此时正是夏日最为暑热的时候,在校场上训练时尚且不觉,突然停下来之后,又一路匆匆赶过来,那满头大汗反而变得格外醒目起来。   回来的时候,都热得恨不得想要吐舌头的王思礼还有些叹气的皱着眉头,大马金刀的在王忠嗣的书房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然后又忍不住的起身,直接捡了个信封冲着满头大汗的自己扇了扇风,这才无奈道:“这么急匆匆的找我,又是怎么了?”   刚刚在等待王思礼的时候,王忠嗣便已经看完了那封信。自然也得知了东宫目前的局势变得稳定,太子李亨也已经再次转危为安的消息,然而,他却依然忍不住的拧着眉,面带凝重之色的将这封信交给了王思礼,只是简单道:“你看过便明白了。”   王思礼略一挑眉,伸手接过了这封信。   当日,尚未事发之时,宰相李林甫便直接将柳勣和杜有邻两人分别控制了起来,太子李亨得到消息时,便已经晚了一步。   至于那柳勣,平日里再怎么性情狂放不羁,落到了颇有手段的李林甫手中,自然有他受的。   李林甫想要借机发挥,抓住岳父之后,可就不像是杜有邻那般,只不过是仗着是岳父的岳父,所以一直以长辈的身份训斥于他了。到了这种地步,饶是柳勣后悔,想要息事宁人,李林甫也不可能做事就此结案,自然是借着柳勣挟怨诬告的名义,直接揪住不放,死命追查,除了抓了杜有邻之后,又迅速扩大人员,将和杜有邻有关的一些东宫属官、乃至于能和太子扯上关系的地方官都牵扯了进去,只为将太子李亨也牵扯进来,而后剑指东宫!   待到此事又和太子有所牵连的消息传到玄宗耳中之后,饶是李林甫,也无力继续遮瞒,索性直接就拿着一封信站了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扬声禀明原委,直言自己前日一早才紧急收到了一位官员的控告诉状,因为事关重大,自然是立即调派人员查办,并将那柳勣亲笔所书状告岳父杜有邻的诉状交到了玄宗声中,矛头直指太子李亨。   韦坚一案的风波刚刚过去,且因为李林甫的大肆株连牵连甚广,如今,李林甫又是这般举动,可见其不肯善罢甘休。   便是裴耀卿见状,也不由得心中一惊,他收敛着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的往太子李亨那边瞥了一眼,便看到,太子李亨的脸色尤为难看,甚至还带几分不知所措的惊疑不定,想来是并不知晓李林甫刚刚呈上去的那道诉状里究竟写了什么。   只不过,太子李亨不久前才在李林甫手下吃过亏,如今李林甫气势汹汹,百般攻讦之势再度席卷而来,太子李亨心存忌讳不安之感,也是人之常情。   高力士从李林甫手中接了那诉状,面上依旧是纹丝不动的冷淡,毕恭毕敬的将其呈给玄宗之后。   玄宗打开,略看了一眼,便用锐利的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太子李亨,以及犹自低垂着头以表恭谨的李林甫。   片刻后,玄宗看了看旁边侍奉的高力士,由于此事免不了还是会涉及到李林甫和东宫的明争暗斗,高力士深知其意,自然是立时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也会派人盯着此事,如此,玄宗方才沉声下令道:“令京兆府会同御史台官员一起审问吧,尽快查清此事禀明。”   慢条斯理的看完那封密信之后,王思礼从容的将其合上,摇摇头道:“长安城果然不能多待……全都疯了。”   王忠嗣看见王思礼这幅模样,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白了他一眼,然后说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王思礼不解,回答得尤为干脆,“我刚刚不都说了吗,我觉得这些人都疯了,就算是争权夺利,把事情搞得这么明显,他们是不想善后了啊!”   王忠嗣不由得皱起了眉,其实他也明白,长安城中,宰相李林甫和东宫之间的权力斗争,已经变得越发明显起来,李林甫表面上越是肆无忌惮,其实,正印证了他背后再无其他退路的窘迫境地。   至于太子,看似如今的情势危急,大有被废于旦夕之间,可是,只要圣人还对东宫有所信任,那么,东宫的局面便能稳住——毕竟,如今对东宫百般攻讦的,终究只是权相李林甫,而非圣人亲自授意。   圣人愈发年迈,对于尚且年富力强的太子,免不了会有所忌惮,可是,忌惮打压是一回事,李林甫再怎么明目张胆,手段也素来都是罗织罪名、收集证据,试图用重重政治手段将东宫打压下去,看似占据优势地位,可是,真让他拿出一个名正言顺的能干掉太子李亨的罪名,其实,他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李林甫做的,无非就是毁掉玄宗对太子的信任,从而废弃太子,但是,为了打到这一目的,他所能使出来的所有手段,其实,都只能是旁敲侧击……   见王忠眉头紧锁,王思礼挑了挑眉,心中不解,突然开口提醒他道:“刚刚那封信中说了,太子已然无事。”你还皱着眉头担心什么?   王忠嗣苦笑道:“接连两次,便是每次都顺利的转危为安了,太子怕是依然心有余悸吧!”   “可是也没办法,”王思礼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即使再怎么弱势,身处东宫,手上的势力多多少少肯定还是有的。”   ——就算身在西北一带的王忠嗣,根本不在京城之中,不还是同样顾念着太子李亨的安危呢?   王忠嗣听了,却是微微一怔,下意识道:“你是说?”   王思礼瞅了他一眼,简单道:“当年太宗麾下的天策府,如今的太子东宫,其实都是一样的,本身就有一套自己的小朝堂人马。毕竟是储君,所以,其实太子面对的最大危机,从来都是圣人对太子的忌讳。”   反正这处也没有外人,王思礼还用信封做扇子,给自己扇着风,索性就摊开了直接跟王忠嗣念叨道:“东宫越是弱势,圣人反而对其越是新任,至于其他?除非能一举搞垮东宫,犹如当年的三庶之乱般,直接将废太子瑛诛杀,否则的话,只要太子的名分还在,东宫便是最终的得利者,眼前的这些纷乱,看似凶险,实际上,却并不能主导结局。”   说着说着,王思礼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手中的那封密信,又将其交给了王忠嗣,然后才继续道:“这上面不是写了吗?虽然之前东宫形势危急,看似大有废太子于朝夕之间的模样,可是最终的结果,却只是将柳勣、杜有邻二人杖刑、贬去岭南而已。至于太子本身,并未受到圣人丝毫责备,到了这个地步,圣人也发了话,这件事基本也就这么结束了,你还担心什么?”   王忠嗣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我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东宫的处境如今越发艰难,李林甫心狠手辣又小肚鸡肠,怎么可能会就此善罢甘休?”   顿了顿,王忠嗣沉声道:“更何况,李林甫这根本就是在罗织罪名的诬告,韦坚之案的前车之鉴犹在,太子如此谨小慎微,却依然还是要面临亲眼看见自己手下的人马就这么被李林甫陷害贬谪的场面……我担心太子李亨受到影响……”   王思礼又瞥了王忠嗣一眼,手里的信封一扔,轻轻的嗤笑道:“你都提到韦坚一案了,可别忘了,是太子主动奏请同前太子妃韦氏离婚,意图与韦家划清关系的。”   “如此能屈能伸——”王思礼啧啧了一两声,站起身来,冲着王忠嗣哼笑道:“一看就是成大事的人,你还是小看太子了。”   “……”王忠嗣觉得王思礼说得不对,他知道太子李亨的性格,说优柔寡断也好、主意不定也罢,这种壮士断腕的解决方式,即使李亨在危难关头瞬间打定主意做出来了,可是事后,他绝对会深受其影响,说实话,王忠嗣也承认,太子李亨的性格里,其实还是缺乏一种自我决断的能力,面对任何一个选择,当时做出决定后,他都会忍不住的反复重复当时做出选择的场景,然后不断的再一次犹豫、后悔、重新回忆……   王思礼一脸理所当然的阴谋论着太子李亨这段时间的做法,可是,王忠嗣却拎着他的脖颈把人从书房里扔出去的时候,还特意告诉了他,王忠嗣觉得,太子李亨如今的境遇,分明就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了而已,太子若是有这般诸多心机算计,他唐唐东宫太子,也不至于一直被李林甫这个宰相给压着打了……   王忠嗣脸上的表情一阵阴阳变化,临了临了了,王忠嗣还朝着王思礼身上踹了一脚,直接把人丢出了自己的书房,只是最后抛下一句话道:“没准之前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太子李亨能自己做出决定的,便是有,想来也是东宫其他幕僚在各司其职的打着各家的主意……”   ·   比起远在西北边陲的王忠嗣和王思礼,距离长安城近上许多的萧嵩和萧燕绥,却是更晚了几日,方才在一封来自徐国公府的家书中。知晓了东宫的这一风波。   坐在祖父萧嵩的身边,边学边玩的下着棋,萧燕绥慢慢悠悠的给萧嵩念完这封信之后,她的关注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别人不一样。   “先是前太子妃韦氏的兄长,然后又是被废的杜良娣的父亲和姐夫,噫……”萧燕绥眨了一下眼睛,忍不住啧啧称奇道:“阿翁,我突然发现,太子好像和他的姻亲家犯冲啊?”   “……”萧燕绥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时之间,萧嵩愣是不知该作何回答。甚至于,被自家宝贝孙女带偏了思路之后,萧嵩一边琢磨着这件事的经过始末,竟然也突然有些诡异的觉得,萧燕绥说得竟然还挺有道理……!?   免不了的,人上了年纪就爱瞎想,萧嵩一向想得开,倒是没这个毛病,只不过,他的大脑却是依然活跃的,面对自家孙女的时候,更是思路扩展到了一个称得上清奇的方向上,“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我发现,除了太子李亨之前,之前的寿王李瑁,也是因为寿王妃才,嗯……”   萧燕绥一想,果然跟着点头,随口笑道:“有道理。”   祖孙二人互相吹捧了一波之后,自己都觉得有点尬,待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两个人不由得有些面面相觑。   半晌,萧燕绥抬手一捂眼睛,哭笑不得的辩解道:“那什么,阿翁,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萧嵩了然的点了点头,“我也是。”说着,萧嵩终于稍稍正色,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对萧燕绥颇为细心的教导道:“六娘有所不知,当年,武后在位,因为屡次杀子、以及废立太子一事,无可避免的引起了朝局动荡,更是牵连进去了不知多少人,说起来,圣人当初也险些被卷入其中,想来对此记忆颇深。”   萧燕绥微微睁大了下眼睛,轻声说道:“三庶之乱……”   “不错,”萧嵩抚着抚恤点了点头,也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圣人早先的做法,其实和当年的武后颇为相似。更何况,时至今日,西、北一带有吐蕃、突厥,各不安稳,南面还有南诏六国,看他们王位更迭间那混乱的局势,估计早晚也得出乱子。如今的朝局之上,还有别的动荡,现在这个时机,便是圣人,想来也经不起第二次太子的废立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好奇道:“难道阿翁觉得,太子之位稳如磐石?”   ——说实话,对于当今的圣人李隆基,萧燕绥还是有着一个明确的印象的,毕竟,除了初中历史书上特意讲过开元盛世,而且,李隆基和杨贵妃确实是唐朝古装剧里的红人了,可惜,李隆基之后的那位皇帝,她就完全没印象了…… 第100章   萧嵩想了想,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是叹了口气道:“不好说啊……”   不等萧燕绥继续追问, 萧嵩便继续耐心的解释道:“按照目前的局势来看, 边关不稳,朝中便更不能出乱子。六娘可知,皇权之争中, 什么情况下最容易出乱子?”   听到这个问题,萧燕绥不由得愣了愣,然后便按照自己的理解,特别直白的小声说道:“改朝换代呗……”   一旦某个人正式上位,除非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否则的话,坐在皇位上的人基本就已经成了定居, 所以, 自然是临近尾声、结局尚未有定论时,堪称是白热化的那段争斗来得最为激烈疯狂了。   “……”萧嵩默默的瞅着自家孙女。   他早就知道萧燕绥有主意,可是,饶是萧嵩, 也没想到,萧燕绥会把“改朝换代”这么敏感的事情如此轻易的说出来。   毕竟是时代影响下的三观差异, 萧嵩本人称得上睿智豁达, 可是,他的思维依然是局限于封建朝代的,对于天地君亲师, 有着理所当然的敬畏之情。   至于萧燕绥则不然,即使平时表现得还算收敛克制,可是,萧燕绥在骨子里,她的思想和思维方式,终究还是和这个时代默认的很多规则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因为出生在了唐朝上流社会的门阀世家的兰陵萧氏,萧燕绥在唐朝的生活,其实和这个时代真正的平民百姓相差很远,因为身在高位,所以,那些格外尖锐的时代矛盾,其实并不曾真正的出现在她的身上……   萧燕绥一脸无辜的回望着萧嵩。   半晌,萧嵩轻轻叹了口气,道:“阿翁倒是心里明白,你肯定不会和别人说这些话。”   “嗯,阿翁放心。”萧燕绥的性格有点特立独行,让她全然的循规蹈矩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终究也还自己收敛着,不至于太过出格。   “不过你说得倒也在理。”毕竟涉及到了敏感话题,萧嵩的声音也压得越来越轻,这些话,也就是面对着自家血脉的晚辈,他才会真实的说出来。   “朝中局势,最怕生乱。一则外忧,一则内患。如今,吐蕃、突厥和南诏,都还不够安稳,大唐边关,时有冲突发生……”   萧嵩说着说着,想着萧燕绥刚刚那简简单单的“改朝换代”四字,便又觉得,自家孙女看事情,倒是格外的尖锐和直接。毕竟,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外忧,则可能江河易主,内乱,则极易使民不聊生……   自隋唐代以前,刚好就结束的是中原一代的乱局,回溯以往那些朝代,以史为鉴,种种相似之处,可谓是触目惊心!   谈及唐朝边关军事,萧嵩倒是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王忠嗣那心腹将士小五在萧家老宅暂住时,闲谈之间提及的事情。   萧嵩略微沉吟了片刻,也是知道萧燕绥的关注点通常都会很歪,不过,她这种不同于常规思路的看法,倒是很容易给人一种耳目一新之感。   萧嵩捋了下自己那一把美髯,索性直接说道:“唐朝的节度使,乃是统领一方兵马,在设立之初,划分明确,各司其职。这几年间,由于种种原因,或升或贬,节度使的数量反而接连减少。阿翁看着,倒是觉得,这个苗头,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萧燕绥虽然从祖父萧嵩这里得到了不少的唐朝军队消息,可是,专业不对口简直就是死穴所在,在这方面,萧燕绥的思路开阔,容易想偏,却并不太擅长就事论事的举一反三。倒是唯一印象深刻的“安史之乱”,借着这个由头,倒是可以和萧嵩念叨两句。   想到这里,萧燕绥有些皱着眉头,仔细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不太确定的说道:“是集权吧?节度使的总数少了,就像是阿翁当年,只负责河西一带,如今,王忠嗣将军却是手握陇右、河西、河东三地。还有上次,你们提到的安禄山,安西四镇如今都在他一人手中……”   她恍惚记得当年初中上历史课的时候,有个名词是“中央集权”,至于适不适合用在这里,她就不敢保证了,不过反正萧嵩思路广,她就随便这么一说。   萧嵩听了,却是微微一怔,而后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中央集权,其实是封建王朝每个皇帝都最为关心的事情,只不过,有的君王手段凌厉,运筹帷幄,进而达到了这个目的,有的君王却是受限于种种原因,空有一国之君的名号,实则并无掌控力,最简单的一个例子,无非就是三国纷争期间,挟天子以令诸侯!   换言之,玄宗对天下的掌控力,其实就落在了,如今那些大权在握的节度使,有多少人是忠于皇帝,又有几人,生了异心……   念及此处,萧嵩也只能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事情究竟如何,圣人自有定论,你我祖孙二人,也不过是看个表象罢了。”   “嗯……”顺着萧嵩的思路,萧燕绥有些走神的应了声。   须臾,萧嵩温和的笑道:“武后当年,便是因为太子废立之故使得朝政动荡,如今,圣人鉴于此,自然不肯任由李林甫罗织罪名,轻易牵连太子。只不过,对于引发这一切的柳勣、杜有邻——”萧嵩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萧燕绥刚刚才读过那封家书,自然知道了涉案之人的结果,轻声说道:“他们两个当时便俱已身死,便是家中妻小,也都糟了牵连,被判流徙远方,就连东宫的杜良娣,也已经被废。”   即使和这些人并无任何交情,可是,想到这个结果,萧燕绥也不由得微微有些皱眉。   真要说起来,太子李亨虽然接连因太子妃和杜良娣的娘家受牵连,可是,韦家和杜家会遭蒙李林甫的如此打击,其实也是因为他们乃是太子外戚。这么一想的话,还真不好说,究竟是谁连累的谁,毕竟,东宫之人,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相较之下,曾经的寿王妃、如今的杨贵妃所出的杨家,只是绿了寿王李瑁一人,杨家本家却是随着杨贵妃的得宠而水涨船高,比起韦家和杜家,幸运了何止一点半点……   关于杨贵妃之前被赶回娘家、而后没过几日,便因玄宗茶饭不思,又被高力士亲自迎回兴庆宫的传奇经历,萧燕绥远在兰陵老家,都已经听闻了一二,其声势之大,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萧燕绥不经意间,便想到了同样出自东宫的李倓。当时,事情还皆未发生,李倓便曾经对她直言,东宫的形势实则危机四伏,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此番回想起来,他的预料,倒是猜中了许多……   还有燕国公府的张岱,他的母亲宁亲公主乃是太子李亨的一母所出的胞妹,而且,母亲裴氏这几年间也一直和宁亲公主交好,如今东宫的局势瞬息骤变,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宁亲公主。   一时之间,明明已经远离了长安城,可是,萧燕绥的思绪,却是不禁又回到了那座繁华盛大的城市中。   “哎,心烦。”知道自己在这里多想无益,萧燕绥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提醒自己冷静一下,干脆转身对萧嵩道:“阿翁,我先过去看看翻建的院子那边的情况。”   经过数次实验之后,萧燕绥一手炮制出的水泥已经从工坊中顺利投产,当然了,具体的稳定生产的工序,其实还是那些擅长烧窑的工匠想办法琢磨出来的——萧燕绥提供的是原理和思路,好在,虽然和实际运用之间肯定会存在着差距,不过,能够保证正确有效的工业理论,对于那些经验丰富的工匠而言,其实已经是相当明确的指引了。   顿时,萧嵩也起了兴趣,道:“就是你说的那些,加水之前是软的,加了水稍微放一放,便能变得硬如磐石的水泥?”   “差不多吧,单单加水不行,还得掺沙子!”萧燕绥实话实说。   毕竟,工业程度不达标,想要产出种类丰富、各具功效的水泥还是很困难的。   工坊的窑里现在产出的,其实就是用来盖房子、修路的常规水泥,在里面掺点砂石加水搞成混凝土修建的房子,至少,就唐朝这会儿的建筑通常的高度而言,安全系数已经非常高了。   而且,作为一个颇具探索意识和兴趣的理科生,即使萧家村是在南方,萧燕绥依然还是琢磨着,打算借着老宅部分院落翻建的机会,哪怕没有现成的隔离层材料,萧燕绥依然打算对油毡布、动物皮毛等工具下手,将其作为墙体之间的隔热保温层……   ——若是最终成果喜人的话,回头等这个院子修好了,收拾好再稍微放一放,就可以给祖父萧嵩了。萧嵩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江南一带到了梅雨季,湿度实在是过分,对于老人来说,这样的天气并不好过,客观条件上,居住的房屋,肯定是隔热保温墙体更加舒适一些。   同样的,除了最基础的地基、墙体和地暖之外,萧燕绥还相当干脆的改了房屋的窗户结构,比起古代精美华丽、处处精心雕琢的一个小格子一个小格子的实木窗框,反正也有现成的可以烧制东西的水泥窑了,萧燕绥打算回头再烧点玻璃制品,不拘精细程度,最终只要采光性好就成了=v= 第101章   萧燕绥和萧嵩一路走到了需要翻建的那个院子里。   此时, 院中砖块、沙土、水泥堆积,一片杂乱。由于萧燕绥在翻建的过程中, 提出了很多特殊的要求, 所以,那些熟手工匠们这些天干活的时候,也都稍稍放慢了动作, 总要一一询问过萧燕绥之后,才能拿定主意,究竟是遵循惯例、还是按照主人家的意思做出相应的改动。   萧嵩饶有兴趣的看着院中称得上混乱的场景,稍稍避开工匠干活的地方,就站在不远处, 慢慢悠悠的溜达了一圈,全都看过之后, 才好奇道:“我看这房子的主体, 大多用的是砖石?”   想了想,萧嵩根据自己的了解,不太确定的问道:“纯粹的砖石的话,到了梅雨季, 地面怕是会渗水。”   “放了隔离层的,阿翁放心。”萧燕绥就跟着萧嵩身边, 笑眯眯的说道。   而且说白了, 其实砖石结构的房子,地面返潮这种现象,基本上也不是因为渗水, 而是地面温度比空气低造成的。   尤其是空气里的湿度变大时,由于开春,屋子里的墙壁和地板温度上升的速度比室外慢,再加上房屋内部有时候会缺乏日光直射,使得潮湿的风吹进来,便有水汽凝结在地面和墙壁上,夸张的时候,甚至可以形成流动水层,许久不干。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无非就是两种方式,一是降低空气湿度--这个属于江南一带气候所具有的特征,纯粹的自然因素,改不了,另一种则是尽量使室内地板、墙壁温度不要因为前一年的冬天骤然下降,到了来年开春还缓不回来。   说白了,在地板下面装上地暖,在墙壁里加上格温层,冬季保持室内温度,然后窗户通透阳光充足,等到来年开春时,室内返潮的现象就能解决大半。   萧嵩好奇的看完隔热层的设计,又突然想起当初萧恒参加科举的时候,萧燕绥给她哥哥的那间羽绒服。   在唐朝这会儿,大多数人印象里,还有有一种默认的思考方式的,越厚实就越暖和。但是,反观萧燕绥弄出来的这些东西,不管是衣服还是墙壁,却似乎都是故意在中间位置留出空余的位置,然后再用格外蓬松的东西作为填充。   萧嵩斟酌着语言,把自己的发现和孙女说了出来。   萧燕绥想也没想,直接就回答道:“因为空气是热的不良导体。”   其实,不只是羽绒服、墙体隔热层,包括比较常见的保温杯等生活用品,都是对这一客观规律的实际应用。   萧嵩听了,一时间有些困惑,微微眨了下眼睛,对于孙女的解释,他免不了会觉得有些陌生,可是,联系实际的话,倒是也能大概想到一些,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便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然后又道:“皮裘贵重,寻常百姓怕是用不起,不过,若是家中蓄养的家禽翅羽都可以用做过冬御寒衣物的话,想来到了冬天,天下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萧燕绥听了,还特意又仔细想了想,然后才不太确定的说道:“或许吧?”   她毕竟不是搞服装的,对于羽绒服之类的御寒衣服,就是典型的知道基本原理,知道好的羽绒服之间还有各种羽绒来源的不同,以及,真正使用的材料,其实还是禽鸟身上羽毛中间那一小簇柔软的绒毛,然后,就是仗着那些制衣的绣娘手艺精湛,再加上完全不考虑成本的问题,所以给萧恒的那件羽绒服保暖效果拔群。   可是,若是换成是平民百姓,萧燕绥也不敢确定,随便什么羽毛都揪下来做到衣服里面,就真的肯定能保暖了……   萧嵩倒是并不在意萧燕绥脸上不太确定的表情。   他虽也是豪门世家出生,不过,年纪长了,阅历自然丰富,萧嵩心里清楚,那些寻常百姓,其实自有其生存之道,相较之下,自家宝贝孙女这种衣食无忧、从小娇养的小姑娘,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真不知世事。   很多东西,那些百姓人家只是不曾接触过,自然也就不曾尝试。就像是西北边关一带的百姓,和江南富庶之地的百姓,不管是民风民俗、还是日常生活习惯,都天差地别,无非就是长久以来为了生活所流传下来的生存之道不同罢了。   回头,如果这些用了家禽绒羽的衣物在冬日真的更能御寒,等到了冬天,随便让庄子上的仆从佃户穿上,在亲朋邻里之间走走转转,自然就能慢慢的推广开来,甚至于,如果这些衣物有什么不适宜的地方,自然会有脑子快的百姓去想办法改善解决。   反倒是萧嵩,他冬天炭火充足,房子里一是冻不着,二是从来不用下地做辛苦农活,真让他替那些寻常百姓想得面面俱到,生活环境的差异,反而早就注定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撇开冬日保暖御寒的话题不谈,地暖这些东西,也是打算等房屋胚子建成了之后,才着手铺在地面上的,萧嵩这会儿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比其他房屋面积大了很多的窗户位置上。   只不过,萧嵩还不知道萧燕绥已经开始琢磨自己烧制玻璃,并且还打算给他装窗户上的事情,也就没太多想,只当是自家孙女喜欢窗户大一点,开窗视野广阔,一眼就能看见院中各个角落的景象。   至于那些已经投入使用的水泥,才是萧嵩今日一行的重中之重!   他看着有工匠手里拿着类似于小平铲子的家伙什,熟练的将那水泥抹平在墙壁上,那些水泥初时还是软的,随意那些工匠在墙壁上摆弄,不一会儿,竟然就有些露出凝固之态了,不由得啧啧称奇。   “此物--竟是比西北地区冬日水结冰的速度还快!”萧嵩说这句话的时候,言语温和,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激动,还特意捋了两把自己那白色的美髯,平复一下心情,抬头看着墙壁上已经渐渐成型的水泥,方才说道:“若是赶制城墙一类的防御工事,水泥这物,或可担当大用。”   “啊?”萧燕绥稍稍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回答道:“这种水泥强度不够吧!”   在她的印象里,加筑防御工事、修路什么的,都是要用高强度的水泥的,否则的话,冲击力太大、亦或是路面的承重量一高,都很容易将水泥弄坏,毕竟,这玩意说结实算是结实,但是,想要破坏起来,必然还是比不上天然的山体结构。   而且,江南一带多为水乡,许多府宅之间,都有水流河道,至于镇上的小路,不管是山海镇上青石板铺就,还是家中院中为了美观采用的的鹅卵石,都自有其一番水乡情调。   说白了,因为目前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需求,萧燕绥把水泥鼓捣出来之后,自然也就没怎么去考虑修路的事情,至于防御工事,她就接触得更加少了。   萧嵩却是缓慢的挑出了其中几个重要的字,认真的重复着反问道:“高强水泥?”   “就是让这些水泥变得更结实一点。”萧燕绥说着,直接拿起一块石头,在墙边上已经抹了水泥并且干燥的地方使劲砸了一下,然后指着上面的小坑道:“这种不够结实,平时盖房子可以,若是修桥修路,容易坏掉。”   萧嵩瞬即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你说的高强水泥又是如何?”   “煅烧的时候,可以适当加矿粉、矿渣、粉煤灰,”萧燕绥随口说道。   考虑到直接说“减水剂”萧嵩肯定听不懂,萧燕绥也就把后半句暂时省略掉了,反正萧嵩如果真的要这种强度比较高的水泥的话,水泥窑那边得还得进行试验,反复烧制,工艺流程都得跟着变化。   萧嵩这才点了点头,不过,出乎萧燕绥意料的是,祖父问过之后,却并没有直言让水泥窑那边的工匠去弄出他想要的水泥来,而是一副心中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斟酌考虑什么。   看过施工现场,萧嵩心中颇有所得的回去了,萧燕绥也一路陪同,之后,才又从萧嵩处离开,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些天的时间过去,小猎犬成长的尴尬期已经过去了,如今,在萧燕绥院子里养着的四只狗子里,作为年纪最小的它,逐渐显现出猎犬矫健的身姿,身高腿长、线条流畅,眼神锐利又明亮。   并且,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小猎犬和另外三只原住民,也终于没了敌意,互相玩到一起去了。   只不过,小猎犬天生的体能比较好,再加上从小刻意培养过的本能比较突出,以至于,这段时间里,经常都是小猎犬玩着撒欢似的做捕猎状态,另外三只原住民也有样学样,结果反而把自己给累得趴在地上吐舌头。   萧燕绥一进院子,就看到,自己的三只原住民狗子正趴在窝旁边,吐着舌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小猎犬,至于那只小猎犬,则是玩疯了一样,至今没消停下来。   萧燕绥:“……”   也就是小猎犬的本能是狩猎,她这里的院子也足够大,足够它跑,否则的话,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应该就是哈士奇和阿拉斯加在屋子里拆迁的惨状了…… 第102章   听到萧燕绥的脚步声, 刚刚还在跑来跑去的小猎犬顿时一个急刹车,扭头摇了摇尾巴, 就飞扑一样的冲着萧燕绥来了。   以它现在的体型, 萧燕绥已经完全无法再把它抱起来了,奈何小猎犬却仿佛仍旧沉浸在当初趴在萧燕绥的腿上顺便被他挠一挠下巴舒舒服服眯着眼睛打盹的回忆里,身姿分外矫健的飞扑到萧燕绥身边后, 旋即便是使劲的往她怀里蹭。   萧燕绥蹲下身来,抱着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蹭的小猎犬的脖子轻轻的拍了拍它的头。动作间,另外三只和小猎犬跑跑闹闹的都累得趴在地上的原住民狗子则是也跟了过来,亲昵的围着萧燕绥转圈圈。   萧燕绥把四只毛绒绒的狗子一个一个都揉了两把之后,突然觉得, 自己或许还应该再养一只牧羊犬--专门用来看着它们四个自己遛狗的那种。   好不容易才拜托了那四只热情的毛绒绒之后,萧燕绥连书房都没进, 和阿秀打了个招呼, 让她帮忙把衣服备好,便直接去了沐浴了。   等到萧燕绥换了身干净轻便的衣裳,赤着脚踩着拖鞋披散着还有些湿润的长发出来后,看看天色, 慵懒的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便在阿秀的欲言又止中, 挑了挑眉, 直接问道:“阿秀,可有何事?”   阿秀立即轻声回答道:“南兰陵郡的郡守刚刚送了请帖来,说是下月初便是家中女儿的及笄礼。”   萧燕绥听了, 眨了下眼睛,第一个反应便是,“我认识她吗?”   不久之前,萧燕绥倒是和祖父萧嵩一起,见过当地的这位郡守,可是,对于郡守家中的小女儿,却是完全陌生的。   只不过,那郡守虽为当地的一方父母官,可是,兰陵萧氏的祖宅就在此处,数百年间,就这小小的萧家村上,也是陆陆续续的出了多少个大人物,那些在这里做郡守的官员,大多是接到诏书后才赴任干个几年,相较于盘根当地数百年、根深叶茂的兰陵萧氏,反而显得根基有些浅了,自然免不了的要和其实也称得上是地头蛇的兰陵萧氏多有交由。   当初,为表对萧嵩的尊重和重视,得知萧嵩致仕回家养老之后,那南兰陵郡的郡守是亲自上门拜访的,如今,哪怕是为了投桃报李呢……   念及此处,萧燕绥回过头来阿秀说道:“这事和阿翁说过了没有?先回帖吧,然后备一份礼物,到时候我会亲自过去的。”   阿秀点了点头,却是一眼衣服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燕绥看在眼里,自然心中狐疑,索性直接问道:“怎么这么一副表情,还有别的事情吗?”   阿秀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有些无措的低声解释道:“婢子是想到了六娘的及笄礼一事……”   唐朝这会儿的及笄礼,其实便是女子的成人礼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对于十分讲究这些礼仪的世家大族来说,一个女子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差不多就是及笄礼和婚礼了……   婚礼好歹还需要个男方,可是,及笄礼却完全是女孩子的主场,虽然家中长辈不分性别都会出现,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可是,母亲、祖母、以及其他女性长辈的陪同以及祝福,其实也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萧燕绥听了阿秀的话,却是稍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冬天,便是自己的十五岁生日。而萧燕绥若是不赶在年前回长安城的话,她这个及笄礼,目前可能就只有萧嵩这一个长辈在场了……   只不过,对于萧燕绥来说,年满十八周岁才是成年人的观念根深蒂固,在古代生活了十几年了,她把这里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当做风俗,可是,风俗毕竟和法律不同,可以遵照也可以无视,换言之,萧燕绥的脑子里的很多认知,就算她已经知道了,其实照样完全不曾扳成唐朝模式……   站在那里略微想了想,萧燕绥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完全没当回事,转头就要往书房走。   阿秀整个人都呆住了,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再次重复的问道:“六娘?”   萧燕绥别她叫的停了一下脚步,旋即摆了摆手,“无妨,这里就我和祖父两个人,其他的客人我都不熟,及笄礼什么的,一切从简吧!”   --就她自己和祖父萧嵩一起过个十五岁生日好了,悠闲自在!   其实,仔细想想,如果真的在长安城举办一个颇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的话,徐国公夫人贺氏作为萧燕绥嫡亲的祖母,她是肯定要出场的。只要一想起贺氏那副抿紧了嘴唇对自己颇为厌烦的模样,萧燕绥便觉得腻歪。   虽说她本身对于及笄礼并不算重视,可是,好歹也是个宾客云集的生日,在这种时候还能看贺氏的脸色,然后还得等贺氏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生日祝福,萧燕绥甚至觉得,贺氏很可能在心里默默的诅咒自己。   想想那尴尬的场面,萧燕绥就忍不住的抽了抽嘴角,真的是何必彼此互相为难,她又没吃饱了撑得……   萧燕绥态度坚决,阿秀无法,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无奈的悻悻之色。   毕竟,女子的及笄礼虽然重要,可萧燕绥自己不当回事,阿秀也一贯听她的话,虽然觉得不妥,得了命令之后,也只能是按捺下来了。   只不过,萧燕绥不知道的是,不管是带着她一起回老家的祖父萧嵩,还是仍旧远在长安城的父母、兄长,其实都还在心里暗自念叨着她的及笄礼的事情。   扔下还站在那里犹自懊恼的阿秀不管,萧燕绥转身直接就进了书房,抄起纸笔,开始回忆关于高强水泥的一些细节部分,然后零零散散的将其写在纸上作为草稿,大概整理好思路之后,才重新将这些注意事项一条一条、分门别类的誊抄到另一张纸上。   至于玻璃,其实,唐朝这会儿已经有成品了,并且,一些专门的匠人在玻璃的吹制技术上,具有着很高的水平。   只不过,这会儿的玻璃器完全继承了隋朝时的工艺和审美,基本上就只有高铅玻璃和碱玻璃两种类型,从外观上来看,这种古老的玻璃的状态,其实是和用作建筑材料的琉璃比较相似的,反而和后世光泽通透的硅酸盐玻璃有很大的不同。   因此,唐朝这会儿的玻璃主要是作为工艺精湛的器皿、以及较为贵重的首饰的,这样的造价带来的局限性,使得玻璃和真正的投入民用之间,仍旧存在着天堑一般的距离。   大概捋顺好了高强水泥的材料之后,萧燕绥放下笔,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耳畔一缕发丝垂了下来,顺手摸了一下,才发现,之前还有些湿润的头发,这会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萧燕绥索性起身,在书房里随便摸了跟缎带,简简单单的将头发在脑后松松垮垮的扎了起来,免得披散着的头发落在纸面上影响她写字——就算她现在用的是改良过的钢笔,可是,桌案上的墨水总不是假的,一不小心,发尾扫到墨水里,都是黑色的还不明显,回头再一个不小心头发上的墨水就沾在衣服上了,都不够糟心的。   颇为随意的扎好头发之后,萧燕绥踩着拖鞋在书房里慢慢悠悠的转悠了两圈,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便重新坐在桌案前,将之前誊抄好的关于高强水泥的资料放在一边,然后开始默写后世最常见的普通石英玻璃的制造过程。   制造玻璃的原料,就算是在唐朝,其实也是非常好找的,基本就是纯碱、石灰石和石英。   至于最后形成的石英玻璃的成分,差不多就是硅酸钠、硅酸钙和二氧化硅以1:1:4的比例混合在一起的熔融物了。   写起熟悉的化学公式来,萧燕绥的心情分外轻松,想到回头把玻璃制出来之后,除了家里的窗户全都要装上、以提高采光水平以外,其实还可以让那些擅长吹制玻璃的工匠帮她弄一堆她想念已久的实验室里最常用的试管、烧杯、搅拌棒、锥形瓶、U型管、长颈漏斗、各种滴管什么的,瞬间越发干劲十足的萧燕绥几乎都忍不住的想要吹两声口哨来表达自己此时悠哉又愉快的好心情。   写好制造玻璃的化学方程式原理之后,看着那些字母和符号,萧燕绥根本按捺不住自己此时兴奋的心情,索性直接把试验计划暂时先抛开在一边,反而另拿了一张纸,开始游刃有余的画实验室常见器材的造型设计图,并在上面标注了详细的大小参数。   一直等到将实验室里常用的玻璃器械全都画完之后,萧燕绥才意犹未尽的放下了笔,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己准备让工匠用玻璃来吹制出来的器材,方才将其晾干墨水后,暂时收入了匣子里,打算等工坊里能够稳定的炮制出平面玻璃之后,便开始着手制造其他形状的玻璃器材!   兴奋劲儿根本还没过去的萧燕绥坐在桌案前,开始捋顺制造玻璃原料所需要的直接配料——没办法,虽说原料其实就是纯碱、石灰石和石英,可是,实际的制作工程中,只有这些却是远远不够的,最起码,石英要具体成石英砂以及适量的长石,石灰石不用说了,最基础的,此外,还有纯碱、硼酸等物。   并且,所有的原料都要以一个固定的比例称重后均匀混合,至于这个固定的比例,根据原料杂质的不同,是需要她亲自做实验才能确定的…… 第103章   杜有邻、柳勣这翁婿两人, 均已在大理寺的重杖之下丧命,其余家小, 也已经被判流徙至边关苦寒之地。   至于杜良娣, 虽免于流放,可是,她的太子良娣之位也已经被废, 自此迁出东宫,自生自灭。   韦太子妃和杜良娣两人家中接连出事,即使东宫侥幸未被牵连,太子李亨也已经身心俱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尤其他对杜良娣本就极为疼惜, 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杜良娣的父亲蒙冤身死,为求自保, 他也只能将杜良娣贬为庶人……   东宫里, 太子李亨的心腹宦官李辅国,遣了仆从将杜良娣悄悄送走之后,体怀着太子李亨的歉疚心意,私下里自然是对已经被贬为庶人杜良娣有所照顾。   杜良娣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又再无东宫可以依靠,许是打击得太深了, 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之后, 整个人也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恍恍惚惚的意识到了李辅国对自己的悉心安排,早已经换下了华美的宫装,转而一身素色荆钗布裙的杜良娣怔忪了许久, 方才拜谢一礼,声音沙哑,难掩涩意的低声道:“多谢李中官今日相送,太子挂怀惦念,杜氏铭记在心,此生无以为报,只愿吃斋念佛,为太子祈福。”   即使杜良娣已经被贬为庶人,此时,仗着周围没有旁人,李辅国依然还是恭敬的道了一声:“杜良娣,”然后才叹息道:“自此山高路远,还望杜良娣珍重,也免得太子殿下牵念。”   杜良娣扯了扯嘴角,她想笑着道一声“好”,说一句“各自珍重”,可是,一夕之间的落入这般境地,这个笑,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她倒是不怪太子李亨,也怪不起。这次惨案的把柄,追根究底,还是柳勣诬告自己的父亲杜有邻而起,东宫更是险些被牵连进去……   柳勣诬告岳父,杜良娣的阿姊承受不起这般祸事,早已经自尽身亡,她即便再恨得欲生啖其骨,那罪魁祸首柳勣也已然在重杖之下身死,杜家的其他人平白无辜遭遇这种惨事,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而后,送走杜良娣的李辅国终于回到东宫之中。   此时的东宫之中,即使已经再一次幸运的从宰相李林甫的攻讦下脱身,可是,此时东宫的气氛,却尤为沉闷压抑,宫殿中时有宫女、内侍快步走过,却俱是小心翼翼,周围只剩一片寂然无声。   李辅国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快步走到太子李亨的所在之处,拜见过后,屏退众人,方才低声向太子李亨诉说了自己对杜良娣的些许安排,以及,杜良娣心中仍旧挂念太子,自此余生愿为他诵经祈福之情。   太子李亨的面上,顿时满是动容,想到自己此后和杜良娣便是生死两不相见,心中愈发怜惜和不舍起来,感慨中,竟似声有哽咽。   李辅国见状,自然是适时的告退。   盛夏的午后,院中满是聒噪的蝉鸣声声。   李文宁并未午睡,却是坐在桌案前,单手支颐,手肘露出一截皓白的素腕,神色间却隐约流露出几分恹恹之色。   本来,杜良娣被贬为庶人之事,与她并无什么干系,可是,或许是因为前太子妃韦氏被废之故,对于境遇多少有些相仿、甚至可以说是更为凄惨的杜良娣,一时之间,李文宁也忍不住的平生了几分感同身受的伤感之情。   思来想去,心情愈发沉郁的李文宁索性站起身来,打算纵马去长安城外散散心。   李文宁深知,即便此时东宫已经从杜有邻被诬告一案中脱身,看似无恙,可是,两次未能成功的李林甫只会更加疯狂,东宫此时的情势依旧十分敏感,她骑马出去,在城外走走散散心可以,若是在这个时候再去城外的庵堂之中看望前太子妃韦氏,却必然会落入其他有心人的眼中……   即便因着前太子妃被废一事,对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难免的心生芥蒂,可是,李文宁依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闭了闭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反正在家中穿的衣裳足够轻便,李文宁也懒得再去换一身男装,心烦意乱之下,甚至没有再叫上弟弟李倓,直接便牵着马出了门,径自向着长安城外跑去。   长安城的天气本就炎热,夏季午后,这会儿的日头更是灼烈,路边的树叶都被太阳烤得打起了卷。   因为酷暑,路上行人都比别的时候稀少,那些躲在棚子树荫下面的小贩汗流浃背,也都被惹得露出几分昏昏欲睡之感。   到了长安城外,放眼望去,郊外河畔也没有几个人影,满眼的草木竟似都被太阳给照射的蔫着头。   李文宁下了马,放开缰绳任由爱马自己去找地方喝水吃草,至于她自己,则是一路走到一棵树下,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直接背靠在树干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文宁背靠在树上,都有些昏昏欲睡之后,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呼声,“这位小娘子--”   李文宁闻声抬起头,一眼望过去,那位手里还牵着李文宁的马往这边走过来的年轻郎君登时把后半句话给卡住了,顿了顿之后,立即转而道:“郡主?”   李文宁也是微微一怔,“柳二郎?”   柳潭所出的河东柳氏,自然也是名门世家。   然而,李文宁会认识柳潭,却并非是由于此故,而是因为,柳潭的兄长柳澄之妻乃是杨贵妃的八姐。前不久,杨贵妃被赶出宫回了娘家,多少人都在一旁看笑话,谁料,不过几日功夫,玄宗便想念杨贵妃想念得茶饭不思,更有高力士亲自前往杨家,将贵妃接入宫中……   而后,或许是为表安抚之意,玄宗更是封了杨贵妃的几个姐姐,其中,柳澄之妻便是新晋被封的秦国夫人。玄宗对杨贵妃竟然如此荣宠,一时间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便是出自东宫、身为地位颇为特殊的李俶、李倓和李文宁兄妹三人,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宫宴中,李文宁免不了的和那位秦国夫人打过照面,碰见过两次之后,和这位柳潭柳二郎,自然也就认识了。   略微迟疑片刻之后,柳潭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马匹的缰绳,这才开口解释道:“刚刚在那边,看到这匹马没人牵着似要走远,想着主人或许就在不远处,便带它寻了过来,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见郡主。”   李文宁伸手接过了缰绳,微微颔首,轻声道:“多谢柳二郎。”   那柳潭一直看着李文宁的手指握在缰绳上,方才收回目光,略微踟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的问了一句道:“郡主在此地,可是有何要事?不知是否有在下能帮得上的地方。”   李文宁终于抬起眼皮,定定的看了他一眼。   ·   转眼便到了月初,萧家老宅需要翻建的那个院子里,几间主屋的房子毛坯全都已经按照萧燕绥要求的图纸式样完工了。   至于地暖盘管、暖气管道的走向这种问题,萧燕绥以前毕竟没真的干过工程,唯一的经验便是装修自己的房子的时候,施工队在家里干活,她站旁边围观过那么一次。这次要自己亲嘴动手了,所以,她得先仔细琢磨琢磨、研究研究,确定好思路再下手……   至于特意留下来的窗户,则是在等最近刚刚烧制成功的石英玻璃的工期。   古代的工匠本身其实并不懂什么化学物理,他们所凭借的,就是自己一直以来上手过的真经验。等到现在有了萧燕绥的插手参与,其实就是让传统的手工和现代实验所必须的量化结合起来,实验嘛,想要准确的数值,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逐一排除错误的数据,结果自然就出来了。   只不过,那些石英玻璃毕竟是新制造的,不管是在工艺上还是实际操作上,都还有挺大的提升空间,夸张点说,那些已经出产的玻璃,在通透度上,说是一天一个样也不为过。   鉴于此,萧燕绥也就没急着要成品,打算等那些熟手工匠们再练练手,毕竟这个翻建的老房子,全都装修好了之后,萧燕绥是打算给祖父萧嵩的,不管是玻璃窗户还是地暖,自然都要弄得十分妥帖才行。   小猎犬亲昵的把脑袋搭在萧燕绥的腿上,任由萧燕绥用手指轻轻的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低头垂眸对着好几版新制成的玻璃,琢磨这些不够白亮通透的玻璃能干什么用的时候,阿秀突然走了过来,敲了敲门,提醒道:“六娘,明日便是当地郡守家小娘子的及笄礼了。”   萧燕绥顿时抬起头,一脸恍然,“哦对,你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阿秀见状,只是笑笑,又道:“六娘明日亲自过去的话,可别忘了和相公说一声。”   “嗯,我等会儿找阿翁吃饭的时候再说。”萧燕绥点了点头,想了下,说道:“你再去看看之前准备的礼物,可别出什么纰漏。”   阿秀自然是点点头,“婢子明白。”   待到阿秀去看之前就准备好的贺礼之后,萧燕绥收回目光,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节在玻璃上轻轻的敲了两下,听着这一下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仿佛和小猎犬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及笄礼,唉,想起这事我就头疼……” 第104章   又轻轻的揉了一把小猎犬的脑袋, 萧燕绥这才将小猎犬从书房带到了院子里,看着它自己回了新搭的小窝之后, 才转身出了院子, 去找祖父萧嵩。   “阿翁,”萧燕绥走过来的时候,萧嵩正在自己一个人摆弄着棋子, 看见自家孙女了,登时笑了笑,冲着她招了招手,“六娘来了,正好陪阿翁一起下会儿棋。”   下棋水平着实堪忧的萧燕绥一脸淡定的坐在了萧嵩的对面, 抓起两颗棋子,在指尖把玩了一会儿, 直接开口说道:“明日便是郡守家小娘子的及笄礼, 我之前接了请帖,打算过去瞧瞧。”   萧嵩点了点头,之前阿秀为那位郡守家小娘子的及笄礼开始准备礼物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   “去吧, ”萧嵩一边摆弄棋子一边笑道:“若是在那宴会上认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平日里出去玩耍也能热闹些。”   只不过, 话虽这么说, 其实萧嵩心里也清楚,自家孙女明日过去,也无非就是接了请帖去走个过场, 代表萧家给那郡守一个面子,传达出一种两家关系友好的信息罢了。   毕竟,在南兰陵郡中,就连郡名其实都是起源于兰陵萧氏一族,萧家作为当地的顶级门阀望族,周围根本就没有能和兰陵萧氏比肩的世家。   萧燕绥当初在长安城的时候,不管是那燕国公府上的张岱,还是和萧恒关系不错的杜二郎等人,彼此之间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就这样,萧燕绥都没能和几个人玩到一块去。   别人家差不多年纪的小郎君小娘子,大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出去玩耍,也就只有萧燕绥,从小就喜欢在家里宅着……   如今,到了萧家老宅,周围年龄相仿的小郎君小娘子从身份上就几乎都差了萧燕绥一截,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出现人家互相之间亲近,将萧燕绥边缘化的情况,更何况,萧燕绥连主动去凑热闹这点可能都不会去做,如此一来,双方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交集,没准连表面功夫都不用去做了……   待到翌日一早,萧燕绥乘车去了当地郡守的府中,而后发生的一切,也的确就如萧嵩所料。   作为如今能够代表萧嵩乃至整个兰陵萧氏的人,萧燕绥即使年纪尚轻,也绝对称得上是非同一般的贵客。   以至于,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到场的时候,那郡守索性带了自己的妻子亲自来迎。   再然后,作为萧家唯一亲自前来的客人,身边又无其他长辈,萧燕绥就这么一脸淡定的坐在了最前面的贵客的座位,位置基本就是和那些同龄的小郎君、小娘子的母亲们挨着……   对方还有些面面相觑,萧燕绥倒是颇为自在,简单的打过招呼之后,就开始坐在那里走神当壁画了。   到了最后,除了阿秀将礼物送出去的时候,得了郡守家的小娘子亲自过来一声郑重的道谢,萧燕绥干脆就没和那些同龄人待在一起过。   一直到及笄礼结束,萧燕绥作为贵客,依旧是第一个从从容容的上了马车离开时,阿秀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就、这就结束了?”阿秀简直匪夷所思道。   萧燕绥扭头瞅了她一眼,略微挑了挑眉,“不然呢?”   毕竟,没有萧家其他长辈在,萧燕绥亲自过去,就算她再怎么年龄小,那也是代表的兰陵萧氏,萧嵩都认可了自己这个孙女当家管事的事实,当地的其他人自然也就对此事持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阿秀顿时无话可说。   在郡守家的宴席上安安静静的坐了一天,回了家后,萧燕绥先换了衣服,然后去了萧嵩的院子,陪自己的祖父一起坐下来用晚饭,顺便祖孙二人也能说说话。   期初,话题还有那么只言片语是关于当地郡守的,不一会儿,萧燕绥便直接转了话题,说起了水泥和玻璃的问题。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反复尝试原料配资,萧嵩之前略微提了一句的高强度水泥,萧燕绥已经帮他搞出来了。   甚至于,除了高强水泥之外,就连快干水泥,萧燕绥都顺便实验了个大概。   “具体配方和操作说明在我书房里,不过现在写的有些乱,我还得稍微整理一下,阿翁,等我回头再拿过来给你。”萧燕绥随口说道。   萧嵩:“……”   他从萧燕绥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家孙女是干大事的人,只不过,萧燕绥这般行动力,依然还是让萧嵩着实惊了一下。   萧燕绥手里还攥着筷子,吃了口菜,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细嚼慢咽的咽下去之后,便继续优哉游哉的说道:“对了,阿翁,就像是你上次说的这个水泥,我觉得,用来修路、或者修建堤坝应该都还不错。”   修路这套其实可以暂时略过,毕竟,唐朝这会儿又没有载重量特别大的交通工具,不像是在后世,如果修路时的承重不够,那种运货的大卡车很容易就把路面压坏--说白了,唐朝这会儿的水泥路,只要认真的修好,损坏的可能性就很低了,道路养护部分的成本相对来说是非常低的。   不过,南方容易发生水患,尤其水位上升时,水库、河道面对的风浪的冲刷和水压,却是实打实的,相较之下,自然是用水泥去修筑这些工事时,更需要注意一些。   “……”发现自家孙女思虑这么周到,原本对那玻璃也颇为好奇的萧嵩,一时之间,愣是没好意思再追问两句。免得萧燕绥以为他又想要,然后又是接连许久的忙活着实验,只等着什么时候有了结果,然后就这么坦坦荡荡的先给他送过来了。   虽然说自家小辈孝敬长辈,在什么时候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情,可是,面对自己一直疼爱的宝贝孙女,萧嵩这么个一辈子都混不吝的人,一时之间竟然还真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只不过,萧嵩不提,这会儿也找不到别人能听她念叨的萧燕绥却还是继续说道:“前面生产出的玻璃我已经试过了,通透度方面还可以再提高一些,等回头装在窗户上,阿翁你一瞧就明白了。”   “好。”萧嵩笑眯眯的应和道,除了这个字,他似乎也没别的能说的了。   萧燕绥抓着筷子想了想,感觉玻璃这种日常用品,除了日常生活中使用,一时之间,她还就真的想不出什么别的能够让人耳目一新的用途了……   正走神呢,突然之间,萧燕绥的视线所及之处,旁边案上一盏烛台正端方在那里,萧燕绥突然就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徐国公府做过的银镜反应了。   当时碍于生产条件限制,萧燕绥不太好自己鼓捣出平面玻璃这种其实成本十分低廉的东西来,以至于,她那一面小镜子,直接就是用水晶打造的,往上面镀银、等于直接将那水晶给毁了的时候,饶是在实验开支上从来不手软的萧燕绥,都忍不住的心里一哆嗦。   如今,平面玻璃已经做出来的,即便是那些以她的挑剔眼光来看,通透度有些不够的,也完全可以将玻璃切割,然后通过银镜反应,镀上银液,随后,不管是作为镜子,还是作为通过反射可以提亮光线的灯罩,都可以直接用起来了。   想到这里,萧燕绥手上吃饭的动作都随之变得快了一些,只想赶紧回去,将银镜反应的过程写出来,然后适当的改一改。   毕竟,如今有了高温窑,想要给玻璃镀银其实都不是一定要通过银镜反应了,完全可以适当的改善一下工艺流程……   并且,像是切割玻璃、镀银这种工作,那些有着多年经验的工匠、手艺人完全可以做得比她更加细致,而且,他们的经验本身就是基于这个时代的,萧燕绥碍于工业水平的不同,有些部分都是直接选择了放弃,而对于那些熟手的工匠来说,没准反而会有一些别的简单替代方法可以解决问题。   晚饭后,萧嵩默默的看着自家刚刚还在走神发呆的孙女也不知道又想到什么主意了,就这么一阵风似的很快走远了,他倒是也没拦着,甚至还有些自得的觉得,多亏了他致仕回老家的时候,把六娘带回来了。   ——比起长安居大不易的徐国公府,想到鼓捣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是天高皇帝远的自己老家地头上方便……   ·   比起安安心心的窝在老家萧家村上,一边破土动工盖房子、一边还在搞实验和研究的萧燕绥,繁华富庶的偌大长安城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之前虽母亲回娘家,于是在裴府小住了两日的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在后知后觉的弄清楚了柳勣诬告杜有邻的案子后,只觉得一阵背脊胜寒。   萧悟毫不掩饰的皱起眉头,喃喃道:“外祖父那邻居,叫做裴敦复的,这都交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诬告岳父然后弄得自己和岳父两家一起家破人亡?”   萧恒横了他一眼,也微微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略微沉吟道:“这事扯上了东宫、又被李林甫盯上,自然是小事扩大,一举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不过,圣人知晓之后,却是并不愿意触及太子,强令结案,可不就这样惨淡收场了?”   “东宫……”说道太子李亨,萧悟都不由得嘴角一抽,“听说圣人正在给太子物色新的太子良娣?” 第105章   萧恒略微挑了一下眉, 看着自己的弟弟,半晌, 轻笑一声道:“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萧悟抬头就白了他一眼, “我在书院里,平时接触到的同窗比你多。”   “这倒也是。”萧恒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笑了笑, 这才颇为玩味的继续说道:“东宫之中,按理说,有品级的女人,应该是会有一位太子妃和两位太子良娣,再下面的就暂且不提了。此前, 太子李亨身边,有名有姓的人物, 其实主要就是韦太子妃和杜良娣二人, 如今,这两人皆已被废,太子的东宫之中,可不是连个像样一点的女主人都没了么?”   萧悟撇了撇嘴角, 摸着下巴说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有了这两人的前车之鉴, 便是傻子也该清楚, 东宫的女主人不好当啊……”   萧恒听着自家兄弟的感慨,不觉莞尔,揶揄道:“太子妃虽然被废, 可是,韦氏离开东宫时表面的名义却是因为她要削发为尼出家。并且,太子妃在将来是会名正言顺的执掌凤印成为皇后的,所以,至少在目前,东宫应该不会再轻易迎娶下一任太子妃。”   话语稍稍一顿,在萧悟挑眉瞅着自己的目光下,略微沉吟片刻,萧恒继续笑道:“对于如今没了女主人的东宫而言,倒是称不上是龙潭虎穴,不过,朝局变换中,随着太子一起胆战心惊却是少不了了。至于这新任的太子良娣能不能坐稳,还要看圣人究竟会为太子李亨相中哪家的女儿……”   萧悟顿时露出了一脸牙疼的表情,拍了拍额头道:“反正和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了。”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想到不久前才向圣人致仕便立刻回老家的祖父萧嵩,尤其是自家祖父的脑袋上其实还顶着太子太傅的名号,这么一想的话,当真是忍不住的想要为祖父的深谋远虑啧啧称奇了。   东宫和李林甫之间的明争暗斗,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事到如今,也多亏了萧嵩当时宁可任由老妻独自住在贺家阿姊中都要赶着时间回老家了,否则,他要是走得稍微慢一点,长安城这一池浑水,当真是躲都躲不开了。   和萧恒八卦完,萧悟很快便开口道:“我去给六娘写封信,和她说说这些天长安城的事情……”   萧恒摆了摆手,还忍不住的笑了一句道:“你倒是会做好人,什么事情都和六娘说!”   萧悟顿时一脸狐疑,还有些莫名其妙道:“把长安城的这些事情都告诉六娘有什么不好,等到哪天她突然回来了,也好知道最近的情况,难不成还等回来后,听着别人说话都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萧恒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和萧悟说过,自家妹妹这次非要和祖父一起回老家,看那势头,当真不像是略住三五个月就回来的模样。   不过,平时和萧燕绥互相多写几封信也好,毕竟,离得远了,时间长了,兄妹之间免不了会生疏,这样一直互相交换一些不好当着阿耶阿娘的面八卦的小秘密,反而会显得亲近一些。   等到萧悟走后,萧恒自己琢磨了片刻,很快,干脆也写了一封家书,打算回头和萧悟那封信一起送回兰陵萧氏的老家了。   翌日一早,萧恒依旧是动手前往翰林院当值。自今年的科举之后,这些同榜的进士们,如萧嵩、杜二郎等,自然是被直接留在长安城中入翰林院,自然也有人被下放至地方,从一方父母官的副手开始做起,等待吏部的考评。   萧恒走进来的时候,赵君卓已经在了。   听到动静,赵君卓下意识的抬头,两个人对视一眼,自然而然的笑着打了个招呼。   赵君卓很快便收回目光,萧恒却是微笑着敛眉垂下眼睛。   都是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各个文采风流,而且还先是进士同榜而后又是在翰林院的图书馆中一起共事,再加上中间还有一个杜二郎,这段时间里,赵君卓和萧恒之间自然也走得颇为亲近,只不过,因着早先赵君卓过于关注萧燕绥的缘故,萧恒看赵君卓时,总会免不了的带有一丝微妙的审视。   同样的,赵君卓面对萧恒,也免不了的暗藏着一种,通过他去了解和揣摩如今的萧燕绥的意思。   萧燕绥同祖父萧嵩一起回老家折腾去了,她的突然离开,便是萧恒、萧悟兄弟两个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就更别说是赵君卓了。   早年的骤然永别和变故,早就让他的思念和在意刻入骨髓。   越是在意,越是渴求,如今便越是折磨。   本以为是失而复得,面对现在的距离,赵君卓的心中自然就更是介怀不已……   杜二郎看了一眼萧恒,又仔细的瞄了两眼赵君卓。   察觉到好友的目光,赵君卓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眉梢微拧的看向他。   杜二郎手里的折扇一扬,略微挡住一侧,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赵君卓不解。   杜二郎手里绘着山水花鸟画的折扇略微压了压,他和赵君卓对视了片刻之后,察觉到萧恒饶有兴致的目光也投了过来,杜二郎果断的闭嘴,直接冲着自己和赵君卓两个人扇了扇风,表面上却是笑了笑,并不继续追问刚刚的问题,而是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一直等到萧恒有事暂且离开的时候,杜二郎才一把扯过赵君卓,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道:“我刚刚过来时,便看你脸色不对,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和萧三郎是怎么了?”   赵君卓听了,还有些哑然,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无碍的。”   杜二郎的折扇敲在自己的手心里,两下清脆的声响,依旧是很轻的声音,却转而道:“那咱们不说萧三郎了,还是来说说萧六娘吧!”   赵君卓原本轻缓的呼吸声似有一瞬间的停滞。   杜二郎也就是仗着自己和赵君卓关系好,才敢追问这种赵君卓明显不欲多谈的事情。毕竟,赵君卓早先可是一直在洛阳城长大了,按照常理来看,他本就不应该认识萧燕绥,最初,他对萧家六娘的关注,实在是有些来得莫名其妙了。   赵君卓微微垂下眼睛,这个秘密藏了许久,于他而言,其实也十分难捱。只不过,子不语乱离怪神,这件事中,又涉及到了萧燕绥的身份,赵君卓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在至交好友的追问下,轻声回答道:“萧六娘的一些小动作,和我早逝的阿姊特别像。”   杜二郎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手中的折扇“啪”一下就挡住赵君卓的嘴了,忙不迭的小声提醒道:“君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毕竟,说人家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已经早逝的女孩相似,这话放到什么地方都称不上好听。   关于赵君卓的龙凤胎阿姊赵妧娘的事情,杜二郎也是略有所闻的,可是,这种事情,见到萧燕绥时,赵君卓的心中有所触动,和他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这话被萧恒或是其他萧家人听见,和直接咒人家萧家的女儿也没多大区别了,那还了得……   赵君卓轻轻的推开杜二郎的折扇,低声苦笑道:“你别着急,此事,我自然是知道轻重的。”   杜二郎这才作罢,展开扇子冲着自己使劲扇了扇风,方才轻轻舒了口气。   刚巧这个时候,从书架上又取了一摞书的萧恒也回来了,看到杜二郎和赵君卓两个人凑在一起,双方的目光相触,杜二郎立刻笑了笑,萧恒便也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说其他。   冷汗差点都下来了的杜二郎继续给自己扇着风,为了缓解他自己心里的尴尬,还故意拉着赵君卓一起,凑到萧恒身边,小声说道:“三郎,你听说了柳潭和东宫李文宁的事情吗?”就好像他和赵君卓刚刚在讨论的其实是东宫的事情一样。   萧恒不由得微微一怔,柳潭和李文宁,他自然都是认识的,可是,之前还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杜二郎这话一出,稍微转念一想,萧恒的心中便有了主意,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说,河东柳氏和李文宁郡主……”   杜二郎微微颔首,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消息的来源,道:“昨日杨府的夜宴上,据说是秦国夫人和柳澄说话的时候,随口打趣了两句柳潭,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上人,那柳潭一开始都没吭声,看样子应该是心里没谱,所以才藏着掖着的……”   在他的印象里,李文宁和柳潭确实是不熟,也难怪柳潭不说了,萧恒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数日之后,远在萧家老宅的萧燕绥又收到了来自萧悟的一封长长的用来八卦的家书。   倒是在祖父萧嵩手中,还有一封来自萧恒的信,简单说了河东柳氏似乎有意和东宫联姻的事情。   在老家这边颇得萧嵩纵容的萧燕绥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的手里拿着两封信和萧嵩一起琢磨,和徐国公府上给妹妹写封内容比较丰富的家信还得躲着萧华、裴氏的萧悟全然不同……   同样是和东宫有关的两件事情,而且还都是姻亲关系,只不过,萧悟那封比较侧重于和妹妹分享八卦,萧恒这封信的,重点,却是在于杨家此举,是否能够代表膝下无子的杨贵妃的态度了…… 第106章   萧燕绥靠坐在那里, 目光落在信纸上萧恒明显有意着重强调的几个字处,半晌, 冷不防的开口, 向祖父萧嵩问道:“阿翁,当初的寿王妃和寿王之间,也无子嗣?”   萧嵩并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尤为婉转的找了个理由,帮忙解释了一句道:“当初……前寿王妃和寿王李瑁虽成婚五载,不过,两人的年龄都不太大,子嗣来得晚些, 也是正常的……”   “懂了。”萧燕绥点点头。   甭管什么理由,反正, 当初这俩人的确就是没生孩子。   再然后, 武惠妃逝世,寿王妃出家为女道士,然后她就摇身一变成了杨贵妃,和寿王没什么关系了……   “……”忍不住的瞅了两眼萧燕绥, 其实萧嵩很想问自家孙女一句,你到底明白什么了。可是, 这个话题多少有点微妙, 自家孙女就是个还没出嫁的小姑娘,萧嵩又觉得,甭管她想什么了, 似乎,自己还是别问的好……   萧燕绥则是拿着手里那张信纸,又瞥了一眼,忍不住的开始琢磨寿王李瑁、杨贵妃、以及玄宗三人的年龄。   这其中,玄宗的年纪说实话着实也不轻了,能不能生有点不好说,不过,参考后世一些上过各类家庭调解节目的纠纷案例来看,“老来得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就姑且认为玄宗本人没问题吧……   至于寿王李瑁,他和曾经的寿王妃一直无子,有没有惹人诟病不好说,不过,新的寿王妃似乎也迎娶进门有段时间了,而且,寿王现在的年龄要个孩子其实也差不多了,过段时间再看看寿王府有没有小孩子出生就知道情况了。   同理杨贵妃,只不过,依照萧燕绥那颇为片面的历史知识来说,她还是倾向于,杨贵妃不管是和寿王李瑁、还是如今的玄宗,应该都无子嗣才对。   ——毕竟是在后世被奉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女人,说句红颜祸水也不为过,单纯只是形容她的美貌的意思,而且,每当提起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她们谁有过孩子……   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的女人不太容易被世俗认定为是绝世美人?   萧燕绥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有些纳闷,漂亮的眼梢都随之微微挑了挑,以前,她都没太注意过这些,还是今天说起杨贵妃的时候,她才突然想到这一点的。   真是奇了怪了……   眼看着萧燕绥明显又不知道联想到什么事情上去了,萧嵩也不在意,暂且收拢之前才被自家孙女给打断的思绪,顺着萧恒的原意,开始琢磨起最近长安城之中的动静来。   圣人有意为太子重新挑选一位有身份的女子为太子良娣,此举显然是对东宫的安抚,可见虽然此前变故频发,可是,太子李亨并未因此而失了玄宗的信任。   河东柳氏所出的柳家二郎柳潭,似乎心仪太子之女李文宁,依照秦国夫人的反应,显然,不管是柳家还是杨家,都对这门亲事乐见其成。   若是杨贵妃始终膝下无子的话,此举,完全可以看做是她对东宫的亲近之意,只是,还不知晓东宫那边又会是何种应对了。   果然,长安城的这池水是真的越来越浑了……   萧嵩还在心生感慨,便突然听到,萧燕绥又开口问了一句,“阿翁,你说,若是李文宁真的和柳潭在一起了,这辈分要怎么算呀?”   “什么?”萧嵩下意识的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另一边,萧燕绥还在掰着手指头比划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秦国夫人是柳潭的嫂子,是杨贵妃的亲姐姐。若是李文宁和柳潭在一起了,秦国夫人便也是李文宁的嫂子了——”   说着说着,萧燕绥自己都震惊了。   她原本还以为,如果没有玄宗和杨贵妃这档子事,杨贵妃还是寿王妃的话,辈分是没问题的,可是,念着念着,萧燕绥才突然反应过哦来,喔豁,李文宁是太子李亨的女儿,寿王李瑁和太子李亨是兄弟,再加上河东柳氏的兄弟两个,从这里就已经差着辈分了。   再把寿王妃和寿王李瑁换成杨贵妃和玄宗,也只不过是把差了一辈变成差了两辈而已,反正差都差了,估计也就不在乎差了多少的问题了……   萧嵩:“……”   祖孙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萧燕绥眨了一下眼睛,那张脸上,完全写满了无辜。   ·   河西大营中,看着陇右近日传来的几份战报,王忠嗣眉头紧锁。   王思礼坐在旁边,同样是敛眉收目,颇为凝肃的模样。   “陇右战局不虞?”见王忠嗣始终难以释怀,王思礼轻声开口道。   王忠嗣深深的拧着眉,“石堡城久攻不下,圣人震怒,已有诏书,责令强攻……”   王思礼轻轻一嗤,“不知所谓。”   王忠嗣登时一巴掌排在他的脑袋上,呵斥道:“胡闹!这话是你能说的?”   王思礼顿时安静闭嘴。   韦坚一案中,皇甫惟明被贬,难得回长安城一趟的王忠嗣倒是成了最大的赢家。只不过,担任了陇右、河西、河东三处节度使后不久,因为和吐蕃之间战局的变动,玄宗便再度下诏,将王忠嗣麾下一员大将哥舒翰任命为陇右节度使,并开启了和吐蕃之间围绕着石堡城一带的一系列攻坚战。   王忠嗣看着被自己拍了一巴掌之后也不记仇,甚至还露出了一脸吊儿郎当的模样、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的王思礼,越发觉得头痛,眉心皱纹压得很深,却又忍不住的向他说道:“石堡城的战局,怕是不妙……”   王思礼瞥了一眼地图,轻声道:“石堡城周围地势险要,仅有一条险恶山道可以同行,本就易守难攻。唐与吐蕃之间,围绕此城的战争从来不少,一直都是屡得屡失之状。”   顿了顿,王思礼又道:“当年萧相公计谋频出,在河西将吐蕃王城一并拖入困局,陇右这边才顺势而下,夺下石堡城。后来,吐蕃内部的争端和冲突已经解决,骤然反扑,陇右再失石堡城——”   王忠嗣听得有些莫名所以,索性开口打断王思礼讲古,直言道:“这些事情我当然清楚,我问你石堡城的战局呢,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王思礼哼笑一声,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才继续淡道:“吐蕃夺下石堡城才多久?本就是挟怨报复,且士气正盛,哥舒翰如今只能从湟水一带出兵,免不了要吃这地势的亏。石堡城内只需守住那一条险要山道,陇右大军便莫可奈何,吐蕃军如今正占据着天时地利人和。河西、朔方、河东,想要打哪个战场不能打,何必在这个时候非得去用人命往里瞎填的石堡城山道和他们互别苗头?”   王忠嗣一时语塞。   其实不只是王思礼,身为大将,王忠嗣和哥舒翰的心里,自然也对石堡城如今的战局有数。   奈何,圣人诏令既下,且是让新任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统领了陇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马及突厥阿布思部数万大军进宫,务必要拿下石堡城,说白了,直接负责这场战争的哥舒翰如今也是被架在了火架子上烤。   王思礼还在冷笑,“石堡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不假,可是,纵观此地百年间的数次易主,几乎全都是顺势而为,有几次是携重兵强攻拿下的?便是强攻真的奏效了,这期间填进去的人命,怕是将整个石堡城塞满了也放不下!”   王忠嗣面露艰难之色,对此也是无言以对。   若是战局千钧一发之际,自然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可是,石堡城一战,却是玄宗一早就下令调度周围兵马进攻的,哥舒翰根本无从拒绝。   许久,发泄完的王思礼眼神锐利而沉暗,只是自己低声喃喃道:“简直疯了……”   只注重一隅之胜败,却忽视了大局,这是真正的兵家大忌。   如今,河西、河东尽在大唐手中,在这种情况下,石堡城相对孤立无援,作为吐蕃进攻河湟等地的据点,虽然重要,却远没有重要到应该让唐军不惜代价的地步……   ·   长安西市,街道宽广逾百步,周围各式商行近千家,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素有“金市”之称。便是平日里,也时有经丝绸之路远道而来、容貌各异的西域商人出现在此地经商,可见其繁华热闹景象。   陪着阿姊李文宁一同出来的李倓,正不紧不慢的走过,目光扫过一家西域商人经营的珠玉宝石行时,脚步也随之微微一顿。   顺着他的目光,李文宁的视线也飞快的扫过那处,见是镶嵌了几块极有棱角的西域宝石的簪子,不由得有些诧异,好奇的问李倓道:“看这作甚?”   这个簪子虽然称得上漂亮,可是,这些在外面坊市中出手的货物,又如何能与那些使者亲自进献到兴庆宫圣人面前的奇珍异宝相提并论?   圣人赏赐给东宫的物事里,自然也都是精品奇珍,要让李文宁说,顶多是因为,三弟李倓尚未娶妻,这种女子饰物自然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所以,难道是今日他突然感到好奇了不成? 第107章   对于李文宁的疑问, 李倓却是不置可否,稍稍顿了顿, 然后才含糊其辞的回答了一句道:“想起一些事情来了?”   “啊?”李文宁心里觉得奇怪, 便也就直接问了出来,“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李倓轻声开口道:“我只是想起, 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便是萧六娘的十五岁生辰。”   李文宁微微一怔,瞬间恍然,“十五岁的生辰, 及笄礼!?”   这么一说的话,她倒是也反应过来了, 李倓看到一直簪子所以想起了及笄礼, 倒是并不轻,只不过,李文宁自己的十五岁生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再加上身边的亲近之人恰好没这个年龄段的,所以之前根本才没注意到这些。   李倓微微颔首。   那支簪子   萧燕绥因为本人特别宅, 所以, 她在长安城中行事可以说是素来低调,只不过,身为萧嵩唯一嫡亲的孙女, 萧六娘这个身份,却是一直都有很多人知道的。   这一次,萧嵩突然致仕回乡养老,朝中官员大都有所耳闻,那萧六娘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竟然随着祖父萧嵩一起回了老家的事情,本就不是秘密,尤其这事硕导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值得令人称奇的地方,所以,消息流传的自然就更广了。   --萧燕绥此举,放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会赞叹一句,这个孙女愿意回老家照顾祖父,称得上是纯孝。   可是背地里,自然是有人吐槽她傻,觉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竟然离开繁华热闹的长安城回老家,简直是脑袋不好使,以后怕是要连婚事都耽误了,虽说兰陵萧氏的女儿不愁嫁,可是,门当户对、文采风流的小郎君终究还是有数的,人家在长安城的各种宴集聚会上早就看对眼了,早早离开这种社交环境的萧燕绥,根本就是排除在了这个圈子之外。   自然也有人觉得是萧家长辈此举欠妥,便是要照顾孝顺家中长辈,也该是儿子儿媳亲自随侍,弄个尚未及笄、根本就是小孩子的孙女过去算个什么事?   虽说萧嵩身份很高,可是,便是他想要养一个孩子在身边,也应该是带着以后能够继承徐国公府的嫡亲的孙子在身边教导,弄回去个孙女这是干什么?尤其是徐国公夫人贺氏都还在长安城里没跟着一并回去呢!   毕竟,唐朝贵族女子地位虽然颇高,可是,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女孩子家,终究还是要家中的母亲、祖母教养的。   像是萧嵩这样对自家的晚辈从一开始就颇为随意的就少,然后等他真的亲自教起孙女来的时候,那传授的内容更是从来百无禁忌,恨不得连他当初领兵打仗的心得都一并交了底,像是萧嵩这么教孙女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唐朝贵族女子多彪悍,可是,唐朝传承至今,真正拥有强烈的权力欲望,并且切实的将自己想要左右朝政的想法付诸于行动的女人,其实也就只有武则天、太平公主、韦后、安乐公主等寥寥数人,而且,就这凤毛麟角的几个女人里,还大多数是互相影响再加上母女相承……   或许是萧嵩还任着宰相的时候,便散漫久了,以至于,对于萧嵩的想法,大多数人根本不曾细究。   可是,对于东宫来说,萧嵩即使一早就溜了,毕竟也还是正顶着太子太师,李文宁自然也就十分清楚萧嵩和萧燕绥这祖孙二人临别长安城之前的动静。   念及此处,李文宁眼珠一动,也忍不住的说道:“萧六娘如今随祖父萧相公在兰陵老家,或许到了冬天年前便会回来吧,到时候筹备及笄礼倒是也来得及。”   李倓却是摇了摇头,收回之前落在那支簪子的目光,对李文宁说道:“我之前从萧悟聊起过,听他的意思,萧六娘一时半会儿怕是并不会再回长安城中……”   “那她的及笄礼怎么办?”李文宁下意识道。   “不清楚。”李倓眉心微蹙,却很快又掩饰般的舒展开来,面上神色间再不露丝毫。   及笄礼,乃是嘉礼的一种,说白了,其实就是古代的成人礼,把女孩子的头发簪起来,示意已经成年可以嫁人了。   像是兰陵萧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对于家中嫡系女子的及笄礼,一向是非常看重的。尤其萧燕绥还是萧嵩膝下孙辈如今唯一的女孩,独她一份的事情,自然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不过,看到刚刚那个缀着西域宝石的簪子,却并非勾起李倓关于及笄礼思绪的原因,毕竟,萧燕绥的生辰,其实他一直都记得。   真要说起来,还不如说,是那支簪子上面的宝石样式太过特殊。   时人的发簪、珠玉,多仿效真实吉祥之物,再辅以精巧设计,而且,考虑到中华文明自古以来的偏好,以及因为切割工艺的限制,唐代宝石大多仅经过粗略的打磨和雕琢,再镶嵌到金银饰物上,便形成了整体风格就是偏圆润、弧形的特点,偶有方形,也是棱角微弧,缀满繁复的祥云、珍兽等刻纹。   像是刚刚那支簪子一般,上面的西域宝石似乎经过切割,并且制成了极为方正、棱角鲜明的模样,说真的,一看就不像是符合当时主流审美的模样,卖不出去反而是正常的。   偏偏,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西域宝石,李倓却不由得想到了萧燕绥,想到了她以前随便涂鸦的小图样。   从那些花样上看,不难猜出,萧燕绥似乎格外喜欢形状规则、棱角分明的东西,和这会儿的主流审美还是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的。   这些关于萧燕绥的不同于旁人的微小的特点和偏爱,落入了李倓的眼中之后,越是反复琢磨,自然便越是让人困惑,然后便忍不住的想着她,想了解关于她的更多的事情……   因为距离,就连他自己都不曾敏锐的察觉,那些情不自禁的好奇就这样成了喜欢。   离开长安西市后,也还没走几步,李倓和李文宁便在朱雀大街上,又遇到了几个熟人。   正和几个好友一起骑马外出的柳潭,看到李文宁后,不由得第一个勒紧缰绳,嘴唇也忍不住的随之微微动了动,“郡主。”   彼此都不是什么生面孔,不管这些人中是否有人和东宫立场相对,至少在表面上,双方都微笑着互相打过了招呼。   瞥见柳潭难得有些局促的腼腆和看向李文宁是的热切,李倓不由得微微垂了垂眼帘,却并不不流露丝毫。   这一小小的巧遇后,双方很快互相道别,李倓和李文宁姐弟二人一起回了东宫,待到兄长李俶回来,李文宁自然是将今日在路上说起了萧燕绥及笄礼的事情告诉了李俶。   “如今时间倒是还颇为充裕,大哥倒是不妨提早和阿耶知会一声,也好有个章程。”李文宁轻声对李俶说道。   ——李文宁的言下之意,也无须赘述。毕竟,萧嵩虽然离开了长安城,不过,长安城中的很多人,却并不会忘记他。   甚至于,正因为萧嵩已经远离了朝堂,他的言语态度,不会再直接影响到朝局,所以,作为一个主动致仕、毫不恋权,且和圣人关系亲近融洽的老臣,这种客观,反而会使他更得玄宗的信任……   看了李倓一眼后,李文宁很快便又补充了一句道:“三弟也说了,依照萧悟之言,萧六娘十五岁的及笄礼时,很可能并不在长安,也不知道徐国公府对此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李倓稳稳的坐在一旁,似乎颇有几分认真的听着阿姊李文宁的话语。   殊不知,正被他们三人说起的徐国公府上,身为母亲、且知道自家女儿今年真的就完全没有回来过年以及举办及笄礼打算的裴氏,只会比他们更加的发愁。   还是盛夏,裴氏便已经开始支使着手下的婢女,将给女儿新制的秋装打包装好,打算等着下次送信的时候一并送去。   “整天跟我说她要怎么盖新房子,你说六娘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告诉她阿娘一声,她最近长高了些正胖了些没有呢?”裴氏蹙起细长舒扬的远山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的同身边的婢女念叨道。   ·   几日后,等到李倓独自一人再次经过长安西市时,不由得再度想起了那支簪子,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李倓根本不曾多想,便直接去了那家经营着珠玉宝石的首饰行,从西域商人手中,买下了那支宝石独特的簪子。   待到将其拿到手之后,李倓坐在书房里,看着桌案上摆放着的这支簪子,一时间还有些微微的发怔。   女子的发簪,他是用不上的,甚至于,李倓根本就没想好,要拿这支簪子怎么办,根本是稍一走神,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簪子都已经买好握在掌心里了……   没了周围其他首饰宝石的辉映,这支经过了简单切割工艺的宝石,在书房桌案上的光芒显得越发突出。   难得的迟疑片刻,李倓的手指轻轻的碰了碰棱角分明的簪子,想起萧燕绥手心随意的涂鸦,还有她和他说话时还会弯起眼睛的模样。   对着簪子上那几块漂亮的西域宝石晶莹微凉的质感,李倓几乎都要被它闪到了心里,想得多了,不知不觉间,便蓦然又是一阵令人心神恍惚的悸动…… 第108章   几日后, 玄宗携杨贵妃前往倚靠骊山而建的行宫华清宫避暑游玩,太子李亨及东宫诸人、玉真公主、万安公主、宁亲公主等人, 乃至朝中一些大臣, 俱是一同随行。   华清宫本名温泉宫,乃是取自此地山中有温泉之意,成为历代皇帝避暑游玩的别宫后, 几经扩建,如今,已是规模辉煌,倚靠骊山峰峦走势而铸,高低错落、玉殿朱阁, 曲折萦回,层层叠叠, 似有千重楼台相连, 矗立在苍翠山峦之间,交相辉映。   东宫之中,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自然也在随行而来的名单之中。   当晚, 华清宫的夜宴之上,琼楼玉宇灯火盈盈, 宫殿之间, 千株松柏在风中影影绰绰,因华清宫中温泉遍布,夏日间更是水汽缭绕, 雾意朦胧,在月光下美不胜收。   李倓和李文宁姐弟二人坐在一起,还在小声低语的说着话。   “今年在这华清宫中的人,似是比往年更多一些。”李文宁的目光略微扫过宫宴上的人员数量,大致推测道。   “嗯。”李倓手中还漫不经心的捧着白玉杯盏,杯中果酒甜香四溢,他却只是做样子一般的稍稍沾了沾唇,并不当真饮尽。   过了一会儿,李倓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同李文宁低声轻笑道:“杨国忠,还有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贵妃的娘家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其中,秦国夫人身边,除了她的夫君河东柳氏柳澄外,还有柳澄的弟弟柳潭也在旁边。   这么一大群人,在往年华清宫的宫宴上,自然是没有的。   李文宁的嘴角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抽。   “还有那边,”李倓对着另一个方向,向李文宁稍稍示意了一下,看着那位鬓发斑白的年老夫人,饶是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李倓,言语间都不由得染上了几分迟疑之意,微微拧眉道:“那位夫人是……太后的亲妹妹?”   玄宗的母亲昭成皇太后窦氏早些年便已离世,后来,金仙公主也早早香消玉殒,玄宗和自己仅剩下的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玉真公主自然是感情深厚。   对于太后的亲妹妹窦氏,玄宗也一直都带着些许远远不同于旁人的孺慕之情。   玄宗正和自己的姨母窦氏笑着说话,然而,李文宁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窦氏身边那个年轻曼妙的美丽女子身上。   “那个小娘子是?”李文宁自己想了想,确定自己此前从来不曾在长安城中见过她。   李倓只是略微瞥了一眼,见那妙龄女子一直都是搀扶着窦氏的姿态,想来是早就习惯了如此,心中便略微有了些成算,随意道:“既然是随窦老夫人一同前来的,自然便是出自张氏的女孩儿了,应该是窦老夫人的孙辈吧!”   李文宁微微点了点头,她自己和李倓的猜测差不多。   如此一来的话,那个张姓女子此前一直都随父母在南阳,今日可能才是她第一次出现在长安城众人的面前,李文宁看着她觉得有些陌生,实在是在正常不过了。   李倓和李文宁粗略的将今日宫宴上看着有些面生的人一扫而过,彼此之间则是自然而然的交流一二,自然是根本不曾引起旁人丝毫注意。   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一会儿,在玄宗的授意之下,那张姓女子便同太子李亨站在了一起,说说笑笑,妙语连珠,竟似非常合得来。   坐在远处僻静角落里,却一直都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看得真切的李文宁简直是目瞪口呆。   李倓除了最初的讶异之后,倒是很快回过神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除了他自己和李文宁之外,几乎完全不会被第三个人所听到。   “上次,大哥还说,圣人有意为东宫挑选一位新的太子良娣……”顿了顿之后,李倓声音轻柔却意外笃定的说道:“想来,这边是新的太子良娣的人选了。”   李文宁:“……”   因为心中一直都还惦念着前太子妃韦氏,这些时日来,李文宁就连面对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时,都有些本能的躲闪和逃避,完全不想和他说话。   如今,竟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骤然得知,对面那个妙龄女子很可能便是玄宗属意的新任太子良娣,李文宁的心情之复杂微妙,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李倓的性情一向冷淡,便是推测并见证了这样一件事,他脸上的表情都一直是冷冷淡淡的,相当绷得住,只是私下里同李文宁低声说道:“那女子出自张氏,又是窦老夫人的亲孙女,圣人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今日此举,也似乎颇为信任东宫的样子。”   李文宁轻轻的应了一声。虽然也觉得世事无常,不过,若是圣人愿意多信任太子李亨一些,对于东宫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那张氏女子本身的出身有些一般,可是,却架不住她的亲祖母乃是窦太后的亲妹妹,这种能够和玄宗扯上关系的亲近之人,放在如今如履薄冰的东宫之中,简直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李文宁刚要收回目光,漫不经心的一瞥之间,柳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李文宁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然而,就坐在李文宁身边的李倓,却是飞快的瞥过去一眼,清楚的瞧见了秦国夫人杨氏竟是含笑伸手,轻轻的推了一把柳潭,至于她口中笑着说了什么,却是完全听不到了。   而在另一边,因为韦家和杜家被牵涉其中的两次大案,以及短时间内遭遇的两次婚变,使得太子李亨即使自己侥幸脱身,这些天似乎依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面容凝肃,眉心皱起,不见半点笑意。   然而,面对着五官精致、秀丽可人、并且自小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的张氏女子,尤其是想到了玄宗选中她作为新的太子良娣,张氏女子这一身份背后所隐含的回护关切意义,太子李亨原本的压力和惊惶之感几乎是顿消,谈笑间,面上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就在这时,被秦国夫人轻轻推了一把之后,才终于鼓足勇气的柳潭,也终于出现在了李文宁和李倓的面前。   听到似乎隐有几分不安的脚步声,李倓抬起头来,静静的打量了一下柳潭,然后微笑着开口同他打了个招呼。   两个人虽不熟悉,不过,却是早就认识。以至于,过来是想和李文宁说话的柳潭,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还要再多面对一个李倓之后,甚至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   “郡主,”柳潭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的落在了李文宁的身上。   李文宁:“……”   听出他刚刚还十分平稳的声音里,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反而开始隐隐发颤,一时之间,李文宁也微微一怔,旋即便是忍不住的轻轻晚期了嘴角,露出了点温和的笑意。   李倓本来在旁边坐得稳稳当当的,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可是,看到了阿姊李文宁其实也并非完全不为所动后,才顿时心生恍然,微微一哂,从容不迫的起身,温和道:“阿姊,柳二郎,我在这里有些闷,先去外面走走。”   “啊,好。”对上李倓似笑非笑的眼眸,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看透,柳潭根本无从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回应道。   至于李文宁,却是在短暂的一怔之后,看到李倓眼睛里略带调侃的笑意,回过神来,两颊上更是不自觉的染上了一抹绯红之色,整个人就直接定在那里了。   华清宫中,园中草木交融,月色如流水般倾泻。   李倓缓步走出来后,刚刚的满室繁华和热闹,便这样被他抛在了身后,不管是靡靡丝竹管乐还是令人纵情声色的浓郁酒香,似乎就这样在一瞬间变得距离他很远很远。   本来也没什么目的,李倓索性便直接沿着华清宫内的曲水回廊向前走,绕过一道朱红院门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池荷叶飘香。   蓦地,李倓突然想起,当初在探花宴上的杏花园中,萧燕绥也是这么站在偌大的荷花池中的亭桥之上。   他站在河岸之上,丝毫听不到她的言语,却清楚的记得还是小姑娘的她转过头来和他对望时,眼睛干净明亮、仿佛蕴着万千星光的模样。   ·   一场暑热盛夏过后,转眼便是金秋十月,秋高气爽。   萧家老宅需要翻建的那个院子里,完全按照萧燕绥的要求修建的房子,也算是终于完工了。   “今晚就在灶上烧烧火吧,看看地暖的效果怎么样。”萧燕绥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室,倒是并不关心如何用家具把屋子填满的事情,只是自顾自的继续道:“反正是刚改好的房子,烧烧火,也好去去潮气。”   她倒是还知道收敛着一点,没在新房子落成的这天就直接说,如果她自己设计的地暖在实际应用上不尽如人意的话,反正工匠都还在,萧燕绥是打算直接把地板扒了重新盘管设计再加工的,毕竟,实验哪能一帆风顺,重复反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随后,萧燕绥又走到了窗户前面,伸手摸了摸采光性绝对没话说的玻璃。考虑到在唐朝现有的工艺下,完整的大块玻璃可能会显得太脆,所以,窗户上的设计最终采用的是将几块一尺见方的透明玻璃镶嵌在一扇窗上、辅以木纹固定的方式。   ——说白了,其实有点像是后世八十年代老小区的那种窗户。 第109章   萧燕绥一转身, 就看到,阿秀正一脸震惊的看着窗户的方向。   心中不免有些不解, 萧燕绥顿时又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还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索性便直接问道:“阿秀?”   阿秀稍稍走近一点,眼睛还在盯着窗户上的玻璃, 不掩惊叹的感慨道:“这窗子的造价……当真不知凡几。”   还在附近等候的一些工匠和仆从,倒是面色自若--无他,在最初的惊叹之后,因为这段时间的忙碌下来,作为看着这座新房子是怎么建好的一批人, 基本上也都已经被震惊到麻木了。   “还好吧!”在萧燕绥看来,普通玻璃的造价不贵, 虽然她之前也考虑过钢化玻璃的可行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不考虑造价和可执行难度的问题,就算是在后世,人们日常生活中用的玻璃基本上大多数还是普通玻璃,又不是高层落地窗, 要顾及到安全性的问题,就这种家里的房子, 用普通玻璃镶窗户没毛病。   “对了, 就是窗户里面得挂好窗帘和窗纱,最好是遮光性稍微好一点的。”萧燕绥收回目光后,很快又想到了一点。   唐朝这会儿, 毕竟大多人都没用过玻璃窗户,白天是看着太阳光照射进来,屋子里十分明媚,堪称光亮可人了。   可是,到了夜里,即便古代的夜晚肯定不会有很严重的光污染影响人休息,可是,单就院子里挂着的两个灯笼的光晕,透过玻璃窗户落下的投影,稍不小心让人联想到什么魂灵鬼怪之类的东西,那才是真成了无妄之灾了。   别看那些世人吟诵月光玉兔银盘时一个比一个的文采斐然,毕竟,他们谁都没有三更半夜对着玻璃之类又能透光又能反射的东西吟诗作赋不是?   尤其这个院子收拾出来之后,萧燕绥是打算给萧嵩的,老人家本来就容易多想,而且,萧嵩早年也在战场上待过,对于鬼神之说,虽然萧燕绥是完全不相信的那种,可是,她也没兴趣去和封建王朝时代的人纠结关于迷信的问题。   这是大时代背景和社会发展的局限性,远非她一人之力可以解决。更直白点说,这还关乎中国文化的传承,神鬼之说其实也是传统的一部分,就算是到了科技相当发达的后世,照样有的是人相信这些。   萧燕绥指着窗户大概说明了自己的要求后,自然是立刻便有婢女点头,明白了她究竟想要什么。   见状,萧燕绥的反应也是格外的干脆,直接就随意的挥了挥手,道:“去找合适的布料来吧,还有木匠?你们商量着弄个栏杆把窗帘挂在上面。”   萧燕绥甚至没要求窗帘要有挂环可以拉到一边去,就和窗幔一样,随便用缎带挂在边上也一样,她不挑这个。   看过窗户之后,萧燕绥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   地暖在地板下面,现在看不到成效,暂且略过。而且,考虑到屋子里已经有了地暖,不出问题的话,屋子里应该是足够暖和了,萧燕绥也就没再在屋子里面多折腾出一条暖器的管道来,尤其,毕竟不是专业的,让萧燕绥根据原理设计出地暖的走线,还能勉强凑合一下,弄到地面的暖器管道上,她也一下子就觉得麻爪了……   只不过,当她的目光扫过卧室方位的时候,萧燕绥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灵机一动后,冷不防的开口道:“屋子里的家具--等我和阿翁打过招呼后,直接从库房搬就行,不过,床的位置单独留下,要宽敞一点。”   因为这会儿家具还没搬进来,所以,屋子里显得格外的空旷,至于具体的大小,反而容易让人忽略掉了,阿秀还是定神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才突然间意识到,这间卧室的大小,似乎并不同于别处……   “六娘,”阿秀有些怔了怔,“这间屋子,似乎更大一些?”   “卧室逼仄容易影响心情。”萧燕绥一脸淡定的说道。   其实房顶低了更容易让人心情压抑,装修的时候打石膏设计都要考虑到这个,只不过,古代的房梁大多挑得非常高,所以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萧燕绥也就没多提。   “……这样啊。”阿秀完全不知道萧燕绥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看来的,只不过,萧燕绥看的杂书确实是太多,阿秀也就只当萧燕绥说的就是真的,并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回头找个会打家具的木匠过来,尤其是擅长打床的,”萧燕绥的目光在她自己预留好应该摆放床榻的地方缓慢扫过,言语间确实颇为认真,“这个院子的床榻要单独打,图纸必须要我看过才行。”   这些日一直在这个院子里处负责督工的那个仆从自然是立刻应下了。   阿秀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当面问,还是等萧燕绥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别的问题之后,回去的路上才好奇的小声多嘴了一句问道:“库房中的家具都是上好的,六娘却说,这次一定要木匠重新打一张床,可是有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   “是啊!”萧燕绥点点头,回答得尤为理所当然,“我要让木匠专门打一张大床!”   两米大床和一米二单人床之间的差距,谁睡谁知道!   --回头,要是祖父萧嵩看不上这床的话,她就直接搬走自己去睡了!当然了,要是萧嵩看得上的话,她就回头再让木匠打一张。   毕竟,按照萧燕绥的打算,两米大床打好了之后,配套的垫子床褥被子都要大的,躺在上面睡着了之后活动起来也容易,晚上躺床上睡觉不久图个舒坦、好滚吗……   之前在长安城的徐国公府上生活的时候,萧燕绥在自己的院子里虽然也挺随性的,不过,徐国公府又没有破土动工的重建,就连家里的花园水池小桥亭子都是一早就建好了的,萧燕绥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看的都是差不多的风景,萧燕绥早就习惯了那种布置,也就没想着大改。   其实也是人的习惯和生活惯性的缘故,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会把自己正住着的房子突然大装修一遍的人都是少数,同样的,要装修新房子的时候,不使劲折腾的也是少数……   再加上,回到老家之后,萧燕绥身边唯一能够管得住她的就只剩下祖父萧嵩一个人,偏偏萧嵩这么多年也是个随性的性子,萧燕绥只要不是把萧家的祠堂给拆了,萧嵩根本都不会当成是多大点的事情。   而对于萧燕绥来说,这个老家还真是回来得对了,和自由放飞想比,长安城的繁华热闹算什么?   尤其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真正能玩到一块去的朋友本来也不多,除了张岱、李倓几个,几乎也就没什么人了……   就算是裴府外祖家的几位表姐表妹,让萧燕绥和她们相处融洽没问题,可是,真的要毫无芥蒂的玩玩闹闹的时候,不是她矫情,大家毕竟不是一路人,在爱好上差距实在是太大,免不了就又差了那么点什么。   念及此处,萧燕绥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回老家的这段日子里,萧燕绥可算是找到地方撒欢儿了,就连之前骤然听到安禄山这么个名字,都没能影响到她太多的心情,至于长安城中的那些人,除了专门写家书的时候,萧燕绥还真的就没太惦记过……   毕竟,人一忙,就容易忘了别的,萧燕绥这段时间堪称是全身心的投入,水泥搞出来了,玻璃也搞定了,就连“地暖”经过实践后都可以适时的进行小范围的推广了,毕竟,比起气候相对温和一些的江南水乡,到了严冬,北方其实更需要这种东西。   话说,唐朝这会儿北方有土炕了没?   萧燕绥微微蹙了蹙眉,到了唐朝之后,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上灯木头打制而成的床榻,对于普通农家的居住情况,还真是不太了解。而且,就算现在去实地考察,江南一带也和北方大有不同,其实不太具备参考意义。   吃饱穿暖,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是,事实上,便是在科技发达的后世,也从来不是能够轻易普及到每个人头上的事情。   放到生产力严重不足的古代,那就更直接便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饥荒、洪涝、而后便是途有饿殍的灾景,便是在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尚不能避免这种事情,更何况,也不知道多久之后,便是安史之乱的爆发……   萧燕绥倒是不太担心自己,毕竟,就算她历史知识匮乏,但是,至少到了唐朝之后,祖父萧嵩有时会和她说起大唐疆域和边关战事,听得多了,对于安禄山最初的根据地安西四镇的位置,萧燕绥总是了解的,随后的争斗,不出意外的话的,最先陷入战乱的也定然会是西北一带,至于江南,陷入战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于,如果叛军真的打到了这里,基本上也就已经意味着改朝换代了,到了这种地步,叛军反而又没了继续打下去的意义……   萧燕绥的思路越想越远,无意间便微微拧起了眉,从安史之乱再到西北边关的王思礼,自然而然的,又忍不住的想到了还在长安城中的那些人,那些事。 第110章   听到萧燕绥突然皱着眉叹了怄气, 阿秀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轻声问道:“六、六娘?”   萧燕绥摇了摇头, “我在想长安城的事情。”   ——还有长安城里的那些人。   思及李倓, 萧燕绥的心中便又是一阵感叹。   到了这个时候,说实话,她自己都不太清楚, 究竟该不该后悔,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没去选一门唐朝历史解读之类的选修课了。   反正萧燕绥本人的历史水平十分堪忧,所以,自唐玄宗李隆基之后的皇帝是谁,她是完全不知道的。   虽说如今的太子是李亨, 可是,太子能不能上位这个问题, 即使历史上已经注定, 可是对于萧燕绥来说,却依然还是个未解之谜……   连太子李亨的情况都弄不清楚,轮到太子李亨的子女,萧燕绥就更觉茫然了。   她结识了李倓后, 才知道了这个名字,于她而言,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非历史书上或是浓墨重彩的连篇累牍卷、或是信手勾勒的简单一笔。   萧燕绥上辈子也是一直顺风顺水,都没太经历过叛逆期这种情况,到了唐朝这里, 两辈子的年龄加起来,更是早就过了该叛逆的岁数。祖父萧嵩本人不会明言,不过,对于母亲裴氏或者兄长萧恒等人表现出来的、并不欲她和东宫之人有所牵连的态度,萧燕绥其实也谈不上排斥,只是觉得略有些遗憾而已。   立场问题从来都是个大问题,只不过,到了封建王朝,朝中争权夺利动辄便是牵累无数无辜性命的残酷,这样的背景下,让立场问题变得更加突出。   曾经乃是齐梁皇族的兰陵萧氏,在这方面倒是一直都是个中翘楚。   也是回到南兰陵郡的老家之后,萧燕绥在和祖父萧嵩一起钓鱼的时候,祖孙二人闲聊说话,萧嵩颇为悠哉的给自家孙女讲古,萧燕绥才知道,当初的兰陵萧氏,在齐梁皆灭之后,因为一早就投靠了北朝,然后理所当然的混成了北朝的贵族身份,等到不久之后又是乱世,北朝再度覆灭,隋唐之乱而后天下初定之时,当年南朝幸存的门阀,便唯独只有一个兰陵萧氏了……   说起世家之显赫时,有俗语戏称其为“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可是,殊不知,这句戏言里所说的“世家”,乃是门阀制的一个整体,若是当真细论“世家”的底细,不难发现,在数百年的风云变幻后,有多少当年显赫的世家,也早已经凋零至尘埃里。   如今,唐朝也已经定国数百年过去,兰陵萧氏齐梁房依旧声势显赫,族中人才辈出,不见丝毫颓落衰败之意,然而,就与萧嵩关系交好的陆家,就这几年间,随着陆象先的去世,却是极为明显的衰落下来了……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种中国古典的朴素哲学,本就自有其道理,说得更直白点,其实就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曾经的萧燕绥完全不会去考虑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她是理科生,崇尚科学,很少唯心,可是,大概是唐朝的生活终究还是太闲了,也就到了萧家老宅之后,萧燕绥才稍稍找回了一点上辈子每天在实验室度日的感觉,不过,就算是这样,实验强度依然差得海了去了。   至少,上辈子的萧燕绥,忙起来的时候,都是直接把三两把椅子并起来,直接就睡在实验室里凑合着,到了唐朝这里,哪怕是鼓捣水泥和玻璃最忙的时候,萧燕绥都还能抽出时间来和祖父萧嵩吃饭以及自己散步遛狗。   再加上,即使是喜欢夜宴和饮酒的唐朝,都没让萧燕绥感受到丰富的夜生活,每天天一黑也干不了别的事情,只能躺床上睡觉,可不就有的是时间去瞎想和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之前还在长安城的时候,萧燕绥一个状况外的技术宅都能清楚的意识到长安城的势力错综复杂,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李倓之间的交情,或者换成随便任何一个其他人也都一样,考验的从来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性格磨合,而是彼此双方背后的政治立场倾向……   自古繁华、歌舞升平的长安城中,在经历了韦坚之案和杜有邻之案后,终于再次陷入了一种被粉饰太平后的波澜不惊,而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之下,正酝酿着更多不知要卷进多少人的波诡云谲。   还在萧家老宅陪祖父萧嵩养老的萧燕绥,倒是恰好暂时跳出了这些数不尽的阴谋阳谋,能够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静观其变……   ·   夜色之下的华清宫,灯光点点,水影波漾,时有丝竹管乐之隐传来,正是一副静谧悠然之景。   玄宗选中张氏女为新的太子良娣,这一诏令既下,太子李亨虽因前两次令人元气大伤的婚变,尚有些受打击,不过,随着玄宗的安抚下来,太子李亨也很快便渐渐恢复了起来。   最重要的时候,张氏乃是玄宗姨母的亲孙女,这一层亲缘关系,令她的身份,在东宫幕僚的眼中,显得尤为重要。   如今,只待暑期过去,玄宗和杨贵妃从避暑游玩的华清宫回到长安城的兴庆宫中,东宫里,太子李亨纳张良娣的婚礼,便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   水榭之中,李倓背靠在栏杆上,手里还捏着几个面团,正侧着身子,面无表情的的往水池里扔小面团,说是在逗弄那些被养得尤为肥嫩色泽艳丽的锦鲤,可是,那脸上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悠闲之意。   李文宁忍不住,已经瞄了李倓好几眼了,说真的,要让李文宁来选,哪怕李倓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也好过如今这种一脸漠然的喂鱼模样。   忙里偷闲的李俶坐在妹妹的身边,正动作轻缓、不疾不徐的给弟弟和妹妹分别倒好了茶,然后才放下水壶,温声问道:“文宁,那位张氏,你可有接触,觉得如何?”   李文宁略微沉吟片刻,即使因为前太子妃韦氏的缘故,让她对这位信任太子良娣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可是,李文宁依然给出了一个不错的评价,“性格活泼,言辞机敏,能说会道。”   还在捏面团喂鱼的李倓闻声微微垂眸,墨色的眼睫落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斑驳的阴影。   李俶笑着招呼他过去一起坐下来,“那面团扔了吧,先来喝杯茶。”   李倓微微颔首,面对李俶和李文宁时,总算是稍稍收敛了些刚刚那种冷淡的表情。   觉出李倓这几日都兴致不高,李文宁压低声音,关切的问道:“三弟,你不喜欢华清宫这里吗?”   李倓的面上,难得的流露出了一丝茫然之色,怔了怔,好半晌,他才忍不住拧了拧眉,低声回答道:“或许是有些不适应吧!”   听了这么一个有些含糊的回答,李文宁仍旧面露不解之色,不过,旁边坐着的李俶,几乎是手把手将弟弟和妹妹拉扯大的,看到李倓的面上,那一瞬间闪过的茫然之色后,他倒是猛然间想起了些许李倓小时候的事情。   虽然同样是生母早逝,可是,李俶和李文宁的母亲当年颇得太子李亨喜爱,李俶又是太子长子,对于这一双儿女,太子李亨自然有着不同于旁人的重视和喜爱。   到了李倓这里,生母张宫人本就身份微浅,随着张宫人的病逝,李倓直接就变成了没人注意备受冷落的小可怜,若非李倓碰巧入了兄长李俶的眼睛,被自家大哥拎过去和妹妹一起悉心的拉扯着养起来了,恐怕,他在东宫幼时的窘境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李俶很快心中了悟,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犹带几分关怀和安慰。   华清宫乃是圣人消暑游赏之处,东宫诸人跟着一起过来之后,完全是一心听从各种安排,所以,这里的宫室,虽然华美,却免不了的有些冷情,很容易让李倓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其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那种本能的想要排斥的感觉,却依然还在……   “大哥?”李倓抬起头来。   “明天我们三个去打猎吧!”李俶提议道:“华清宫依着骊山的山势而建,出去不远处便是山林,虽然肯定没有什么凶禽走兽,不过,应该不乏雉鸡、野兔一类的小东西。你们两个若无异议,明早我就去和阿耶说一声?”   李文宁立即兴奋的答应下来。   至于李倓,他则是从小到大,都从来无心拒绝兄长李俶的任何提议。   一阵晚风拂过,水榭中波纹轻漾,被吹皱的水面上飘来邈邈荷香,也给原本燥热的天气,带来了几分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   “夜色渐深,都回去歇息吧!”李俶站起身来,笑着对弟弟妹妹说道。   李文宁和李倓也各自依言起身,李倓随手将还剩下的一小块荔枝大小的面团,整个扔进了水里,借着月光,就看到,一群锦鲤一起围了上来,拥拥簇簇的,挤作一团,倒也热闹。   “这些鱼都被喂傻了。”李倓冷不防的轻声说了一句道。   李文宁笑道:“你又不在这里钓鱼。”   “……”李倓终于笑了笑,却并没有再反驳。   隔着水面的荷叶,对面不远处的水榭之上,一脸静默的高力士正闭上眼睛,听到东宫太子李亨所出的三个子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方才睁开眼睛,淡淡的瞥了一眼李倓三人的背影。   而在他冷淡闭眼的一瞬,却隐约觉察出,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转瞬即逝。 第111章   收回目光后, 李倓的眼神似有一瞬间的凝重,却旋即又飘远。   “三弟?”李文宁侧过头来看他。   “无事, ”李倓笑着摇了摇头, 三个人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往所住的宫殿走去,“刚刚听到那边似乎有些微的动静,想来是夜间偶被惊醒的鸟雀吧!”   李文宁丝毫不疑有他, 得了答案后,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多问。   至于旁边的李俶,还惦记着李倓这几日在华清宫中清晰似乎颇为低落的事情,虽然已经说了明早便三人一起出去打猎散心,然而, 想起三弟幼时被人冷落时孤零零的模样,心中顿觉不忍, 干脆向李倓笑着问道:“今晚要不要来大哥这边住, 明早也正好一起出门。”   李倓微微怔了怔,知道李俶是怕他心绪不解,当即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了,大哥不必担心我。”   李俶见他此时笑容总算是看起来并不太勉强, 这才稍稍作罢。   李文宁左右看看,也终于跟着稍稍放下心来。   三人在院落门前分开, 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倓进了房间后, 坐在床榻之上,却忍不住的再度回想起今晚的事情。   这个时间,高力士并不在圣人身边陪同倒是不足为奇, 毕竟,圣人兴许正和杨贵妃在一起,可是,高力士并未回他自己的住处,而是独自一人出去,却不知道又是有何目的……   李倓毫不怀疑,高力士的一切举动,皆是出自玄宗的授意,可是,玄宗对东宫一边抱有怀疑之意,却又碍于大局不得不多次回护。   自己的父亲太子李亨究竟有没有感动于玄宗这种令人摸不到头脑的庇护,李倓不得而是,但是至少,太子李亨对于即将成为信任太子良娣的张氏,倒是非常满意了……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对于小时候格外缺乏安全感的李倓而言,总是带有几分不确定的保护,反而让他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坐在那里,思来想去的怔了一会儿,不经意间,李倓倒是突然想起了还在萧燕绥随祖父离开长安城之前,自己曾经只向她一人吐露过的,自己内心的焦灼和不安之感。   李倓知道,萧燕绥是个有很多秘密、也很善于保守秘密的人,这样一个平时的存在感看似有些薄弱、但是,到了这种夜深人静忍不住想心事的时候,她的存在,又变得格外突出起来,那种仿若局外人的平静,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寻求一丁点她身上并不带安慰的安宁,来作为格外令他安心的慰藉……   之前从长安西市买回来的那支镶嵌着西域宝石的簪子,还没有机会被送到他以为格外搭配的主人手中,一直就这么被李倓收好放在了书房之中--他当然不会把这种女子的饰物随身携带,可是此时,却又忍不住的回想起很多细节来。   李倓从床榻上起身,转身坐在桌案前,慢慢的研墨,也是让自己的思绪尽量平复下来。   然而,当他映着微微闪烁的烛光灯火,终于写下来一封给萧燕绥的信笺之后,半晌,却又不禁哑然失笑。   这封信,怕是很难被送到想要送给的那个人手上吧……   短暂的静默后,李倓继续提笔,一直将这封注定送不出去的信笺写完方才作罢,而后便是自己动手将其毁掉,只在自己的脑海记忆中就此封存。   然而,做过了这么一桩无用功之后,他的心情却很快便平复下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此一夜酣眠。   ·   虽然已经进了十月,不过,江南一带的温度却并不见降低多少,还是一场绵绵秋雨后,终于稍稍吹散了些许绵亘的温热气息。   等到雨后初晴,转天便是天空湛蓝,云淡风轻,唯有烈日高悬,似要将最后的余热也都烤在刚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叶片之上。   重新翻建的房子里,萧燕绥要求的地暖也已经试过了,效果非同一般,不过才几天的功夫,便把新房子里的潮气一扫而空。   当然,在这样日头高悬的秋天,直接把屋子里的火给烧起来了,即使解决了江南水乡最为突出的潮湿问题,这个房子肯定也是同样不能住人就是了。   萧燕绥这天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祖父萧嵩也从他的主院溜达了过来。那只来自西北边关的小猎犬,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地方,竟然正好就跟着萧嵩一起过来了。   “阿翁!”听到萧嵩的声音,萧燕绥直接转身迎了过去,同时,小猎犬跟在萧嵩身边的身影也映入了她的眼中。   小猎犬现在身形几乎已经完全长大了,四肢矫健,英姿飒爽,尤其是当它跑动起来的时候,活泼灵悦的如同一阵风一样。   在萧家老宅里彻底混熟了之后,这只已经长大的小猎犬也不再每天都乖乖的趴在书房柔软的垫子上陪着萧燕绥,而是在家里四处溜达,甚至还带着另外三只本来挺宅的原住民都跟着它跑来跑去。   只是今日,小猎犬身上的毛似乎还有些潮湿——看那皮毛现在的含水量,萧燕绥也不由得略微挑眉,若是她没猜错的话,这只已经长大了的小猎犬这是刚刚跳到水池里去洗了个澡,然后出来甩了甩毛就过来了吧……?   萧嵩笑着解释道:“昨日下了一场秋雨,天气闷热,听阿秀说你在书房里看书,阿翁便没有打扰你。这个小家伙跟着阿翁一起去钓鱼的时候,有些鱼就浮在水面上层,被它瞅见了,直接就跳到了河里,不一会儿便叼了一条鱼上来给我,可是聪明。”   萧燕绥:“……”   她不免有些心情格外复杂的看着小猎犬,昨天看见水面上层拥挤在一起的鱼,它这就直接是自学成才的去捕猎了啊,这种应该就是猎犬的捕猎本能了,只不过萧嵩年纪也大了,再去骑马打猎的事情肯定不会做,也就静下心来钓钓鱼比较合适……   小猎犬摇了摇尾巴,一脸乖巧的蹲坐在旁边。   萧燕绥见状,都不由得想到,西北一带的水流河湖应该都不是特别多,这只小猎犬居然还自己掌握了抓鱼的本领,厉害了啊……   王忠嗣当初说的,给她挑一只上好的猎犬,并且后来送信的那位将士小五还说,当时都找不出第二只这么好的猎犬,当真是字字珠玑,一个字都没哄她,可是真的很实诚了。   顿了顿,萧燕绥忍不住关切的问道:“昨天跳水里去了,今天怎么又把身上的毛都弄湿了?”   短暂的缄默之后,萧嵩笑呵呵的回答道:“……我刚刚过来,路过荷花池的时候,一眼不着,水面上有锦鲤游动,小猎犬就又跳进去了,不过很快就被我叫回来了,没让它去抓锦鲤。”   萧燕绥本来想说一句,没事,如果它自己喜欢吃的话,就让它抓吧!可是转念一想,虽然萧嵩平素没有欣赏荷叶锦鲤的习惯,但是,毕竟是家里养的用来观赏的玩意,而且肉质也不好吃,还是别让小猎犬天天在自家院子里跳水折腾了吧……   放下小猎犬的问题不管,萧嵩的目光转而落在窗户的玻璃上,因为年迈和回乡养老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因而看上去越发慈爱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了一丝的惊诧之意。   对于玻璃制品,萧嵩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却完全不曾料到,自己这段时间任由自家孙女在这个重新修建的院子里折腾的时候,她竟然会鼓捣出这种东西来。   “和那种玻璃器不一样,”不需要萧嵩疑问,萧燕绥也知道祖父想要表达的内容是什么。唐朝这会儿的玻璃还多为高铅玻璃或者是碱玻璃,作为玻璃器材,光泽度和通透度有些相似罢了,和萧燕绥目前已经鼓捣出来的硅酸盐玻璃,在化学成分上其实有着很大的差别。   “是用石英砂烧制而成的,”萧燕绥并没有详细解释玻璃的制法,毕竟,萧嵩本身对于物理化学这种东西其实不太了解,只是简单的说了自己烧制玻璃的时候,所需要的原材料的问题。   “都是些常见的东西……”萧嵩感叹了一句,不由得走上前去,近距离观看这近乎完全透明的玻璃窗户来。   一时半会儿之间,萧嵩也根本不曾想到,玻璃除了作为器皿之外,还能用作什么地方,不过,仅仅只是这光线明亮的窗户,已经足以让他眼前一亮了。   “造价其实很便宜。”萧燕绥一脸淡定的补充道。   小猎犬没见过玻璃,也忍不住在旁边响亮的“汪”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   萧燕绥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掌心直接就被湿润的皮毛给沾上了水迹。   不过,等到萧嵩打算走到屋里,换个方向继续好奇的观摩玻璃窗的时候,却被房中扑面而来的热气烘得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这——”   “去潮……”萧燕绥伸手扶住了祖父萧嵩,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十月份就直接烧起来的“地暖”,屋子里的温度简直是显而易见,若非要观察效果,其实萧燕绥自己都不想进去……   倒是萧嵩,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火炉的存在后,更是心生感慨,“若是到了冬日天冷之时,这房子才算是有了得用之处。”   “嗯,”萧燕绥跟着点头,“不过我目前就是想先去去潮气而已,过两天就温度下来了……” 第112章   新房子如今被地暖烤得炎热又干燥, 着实不太适合久留。   萧燕绥带着祖父萧嵩看过最重要的窗户玻璃设计后,也没再专门提两米大床的事情, 便直接陪着萧嵩回了他的院子。   小猎犬走到房间里, 感觉到脚掌下地面的温度,还忍不住跳起来了两下,忍不住好奇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然后才扭头一溜烟的追着已经出了院子的萧嵩和萧燕绥去了。   送祖父一起回去的路上,萧燕绥还简单说了下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反正老宅里这个翻建的院子基本上就是任凭萧燕绥折腾了,而且,老宅的面积大得很,就这一个院子里面, 也没必要全都弄成差不多的院子,所以, 萧燕绥打算直接在这个院子里再搞个玻璃暖房出来, 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的那种,毕竟,家里名贵的花草一直都有,萧燕绥对这方面的收藏品鉴兴趣不大, 可是,萧嵩却是个中好手。   而且, 因为新翻建的这个房子里本身是连着地暖的, 目前看来,效果也还不错,那些工匠已经有了经验, 直接就在旁边再搭建一个暖房,相对来说,工作量不是很大,只不过,为了视觉效果和尽量充足的阳光,暖房的搭建中,要把建筑材料大面积的替换成透明的玻璃,如此一来,再考虑到暖房结构要有足够的稳定性和支撑性,以及栽种那些花花草草时可能发生不均匀沉降,进而对地面附近的建筑结构造成的一些影响,暖房所采用的玻璃建材的质量,还需要特别的考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萧燕绥想要建个暖房,纯粹是一方面自己手痒想折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让祖父萧嵩更好的赏花赏草,顺带的,若是她想培育点什么作物的话,暖房里也比较好种不是……   而且,这个暖房的设计要求和后世的基本要求还是不一样的,暖房的面积没那么大,栽种面积也肯定会酌量减少,再加上总有婢女仆从的日常照顾,设计中需要考虑的结构强度、结构的刚度以及耐久性等问题,反而变得不是那么困难了。   毕竟,在不考虑成本的情况下,凭借着有钱任性,在小范围内,是可以有效的解决很多问题的。   萧燕绥和祖父萧嵩说着自己接下来关于暖房这类玻璃温室的打算的时候,脑海中突然灵机一动,又想到了另一个在冬季尤为行之有效的东西--蔬菜大棚。   南兰陵郡的山海镇上,大片的土地都是属于的萧家村的,而在萧家村里,基本上也都是独属于兰陵萧氏的土地。   此前,开元年间,唐朝国力可谓是达到了当时的世界顶端,一场盛世所奠定的根基,也促使唐朝的封建经济迅速发展。   唐朝建国初期所确立的均田制,在经过百年的时光后,本就会渐渐遭到破坏,然而,封建经济的发展越是发达,农业、手工业和商业的状态越是活跃,原本闭塞的自然状态的土地私有小农经济就遭到破坏的速度就越是迅疾,土地所具有的私有化和商品化属性越发突出,就必然导致了土地兼并的行驶也随之变得日趋严重起来。   最初,封建王朝将土地按照人口数量分给农民耕种并归其所有,然而,小农分到手中的土地是允许买卖的,随着世事变迁,这些土地再次渐渐落入各级贵族、官僚和地主阶层的手中。   像是萧嵩这样自己出生顶级门阀世家,然后还顶着徐国公名号的人物,本身名下就有大量继承自家中长辈、以及自己又被圣人封赏的永业田,这种即便所有者死后也不会被收归国有的土地,历经兰陵萧氏累世积累,如今的规模之庞大自是非同一般。   然而,这种小的事情,甚至根本不用萧嵩自己亲自过问,府里的管家在打理主人家的田地的时候,可能为了土地连成一片方便,只是向主家提了一句,然后就顺手又买了一大片田地归拢进去……   到了如今的唐朝天宝年间,大地主阶级手中的土地私有制迅速膨胀,几乎已经完全打破了均田制的原有格局。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只是发生在兰陵萧氏一家。   便是略过这些势力庞大的门阀世家不提,还有边关重镇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其实也是同样的情形,甚至于,在自己的藩镇范围内,节度使本就可以全权调度,其权利之大,宛若国中之国。   在节度使镇守的藩镇之中,因为和吐蕃、突厥等敌对势力比邻,为了自保而养兵,又为了维持各种用度要自己谋划,以至于,土地兼并的情况之严重,反而更胜各个地方的门阀世家……   这个时候,对当时政治历史社会的了解基本上还停留在高中政治会考的理论水平的萧燕绥,只是知道家中资财丰厚,祖父萧嵩致仕回家后,在老家每日沉迷下棋钓鱼、养花种菜,生活十分富足,她跟着回来了,老家这里的外面,更是有很多田地可随意供给她折腾。   至于当土地兼并的情况发展到大部分都落入当时的大地主阶级手中后可能引发的问题,萧燕绥或许上辈子曾经在历史书上看到过严重的后果,可是,不把这种过于书面化的文字摆在她的面前,以她如今的政治历史敏锐度,却很难自己去意识到这些。   唐朝的盛世繁华之下,寻常百姓如今看似平静的生活,其实已经岌岌可危,甚至到了一种危如累卵的地步,流民和逃户的数量逐渐扩大,花团锦簇下的重重历史危机,如今,其实已经只是在等待一个引爆的火星罢了……   历史中的安史之乱,其实也不过是到了唐朝中期时,经年累积的社会矛盾大爆发的载体,便是没有安禄山和史思明,或早或晚,无非就是这几十年间,总还是会有另一个人顺势引爆这一场战乱……   思路已经从家中给祖父萧嵩搭一个种花种草的暖房发展到蔬菜大棚的萧燕绥,已经开始微微皱着眉头琢磨,没有塑料薄膜的情况下如何密闭保暖的问题了。   毕竟,蔬菜大棚的塑料薄膜大多是聚乙烯或聚氯乙烯材料,这种化学材料来自于石油化工的发展,就在唐朝现有的工业水平下,弄点水泥烧个玻璃都好说,再折腾点军械火药也完全没问题,就连开采个金属矿弄点高炉然后提升一下目前的冶金水平其实萧燕绥也很有思路,可是,让她去开采石油然后进行石油化工,这就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外了。   就算她很清楚里面的原理也不行,纯粹是工业水平受限,社会整体水平不发展到适当的历史阶段,有些技术类工业,就是完全不能碰。   不过,没有了塑料薄膜,蔬菜大棚就得找个合适的替代品。   萧燕绥一时拧了拧眉,她脑海中第一反应能想到的材料,还是现代工业下的材料,类似于无纺布这些。   至于草被什么的,倒是唐朝这会儿直接就能找到,那些农户想来也有很多人都擅长编制草帘,唯一的问题在于,如果没有塑料薄膜的话,蔬菜大棚的保暖性和密闭性都会降低很多,还是得想尽量再想个其它靠谱一点的办法才行。   其实反季节蔬菜这种玩意,皇宫里从不罕见,说起来,杨贵妃的荔枝现在都能八百里加急运了……   同样的,到了冬季,贵族世家餐桌上也时常得见一些新鲜蔬菜,不过,新鲜蔬菜的数量本身肯定也是十分稀少的,毕竟,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在屋子里烧炉子维持温度,然后人工种菜这种操作,其实早在汉朝时期就有了,问题在于当时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力成本都太过高昂,以至于,在当时就是皇帝都不能肆无忌惮的长期这么干……   萧燕绥也没想着直接就能把蔬菜大棚的成本降低到足以在民间推广的地步,不过,对于这种唾手可得的实验情况,她确实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萧嵩念叨了两句后,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又一个的方案,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去实地考察一下,然后开始动工。   这会儿还是十月,时间充分,等到入冬,她的蔬菜大棚框架肯定能搭好。   “阿翁,新房子里面的地暖还得再烧两天,毕竟是刚刚盖好的房子,多来点烟火气没坏处。”等到萧嵩笑呵呵的在院中凉亭坐下后,萧燕绥也跟着坐在旁边,双手托腮,手肘戳在石桌上,心情愉快的解释道,“你别看那房子现在热得不能住人,到了冬天,穿着鞋踩在地面上都是热乎的,住起来就知道多舒服了。”   她倒是没解释,高温有利于挥发,最近烧着地暖每天开窗通风,房子里潮气没了,墙体房顶里的湿气也能尽快热透,回头过几天,地暖一停,房子里的温度也会慢慢降到适宜程度之后,新房子住起来就会变得像老房子那样,格外的让人适应。   正说着话,摇着尾巴的小猎犬亲昵的往萧燕绥身上一扑,萧燕绥被它扑的胳膊一偏,转身低下头来,就看到,自己的衣服布料上也被蹭得湿润起来。   “哎呀!”萧燕绥下意识的低呼道,使劲揉了一把小猎犬的狗头,转头看向萧嵩,由衷道:“阿翁,平时在家里可别让它随便下水了。”   轻轻的拍打了两下小猎犬,教训过它不许浑身是水的扑人之后,萧燕绥干脆的起身,道:“阿翁,我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出门转转。”   萧嵩自然没有任何异议,连连笑着答应道:“好。”只是细心的叮嘱道:“身边多带些人。”   萧燕绥依言点了点头。 第113章   回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后, 萧燕绥直接带人出了门。   秋日的太阳依旧灼烈,阿秀的手中撑着伞, 理所当然的遮在了萧燕绥的头顶。   “六娘,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阿秀亦步亦趋的跟在萧燕绥的身边,小声问了一句道。   “去地里转转,这会儿应该是秋收的时节吧!”萧燕绥随口回答道, 她对农民种地的时节其实不够了解,只是对于一年到头的二十七节气分别应该干什么有个大概的轮廓。   阿秀点了点头。   言语间,萧燕绥想到了田地里的事情,又开口道:“对了,派个人去把上次那位有经验的老农请过来, 我还有些事情想要问她。”   身边跟随的仆从里,自然分出去一个对这里比较熟悉的人, 直接先朝着萧燕绥要找的人去了。   因为萧燕绥的手里还带了实验记录本之类的东西, 再加上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打算去庄子里实地研究一下蔬菜大棚的可行性,要拿的其它东西也挺多,所以, 萧燕绥这次出门并没有骑马,而是乘坐了马车。   萧燕绥这边从萧家老宅出发, 山海镇外的不远处便有一大片农田。   等到萧燕绥一行找到上次那个当地颇有经验的老农家的地头时, 之前过去找人的那个仆从,也已经和老农一起站在那里等候了。   那个老农跟着行了一礼,直接就被萧燕绥拦下来了。   她干脆利落的从马车上直接跳下来, 惹得阿秀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道:“六娘小心!”   萧燕绥轻便的衣衫翩飞间,脑后只是扎成一个简单马尾的长发也随之抛出一条活泼的弧度,而后才柔顺的沿着背脊纤细如蝶翼的线条垂下。   “没事,”萧燕绥随意的摆了摆手笑道。   就这么站在田间地头上,萧燕绥抬起头,望着满地金黄的丰收场景挑了挑眉,心情轻松愉快的和那个劳动笑道:“今年的收成似乎不错?”   农人家的命根子便是田地了,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也一直挨到了秋收的时候,便是前日才刚刚下了场水,逼得很多人得立刻抓紧时间将庄稼收获,然后再摊开晒好,依然不曾打消这些百姓人家觉得今年是个丰收的好年景的满足和喜悦心情。   便是这上了年岁、颇有些见闻的老农,和萧燕绥说起今年的收成时,都忍不住的喜笑颜开,竭力压着明显带着当地口音的调子,语调比平时稍快一些的向萧燕绥说道:“今年的雨水足,却并不会洪涝,地里的庄稼没被淹,反而浇满了水,地里的土也是湿润的,今年肯定长得好……”   萧燕绥记得,江南一带应该是一年两熟的区域,便继续随口问道:“这些庄稼收成之后,应该还会再种一茬吧?”   那个老农虽然点了点头,不过,详细解释的内容,却有些出乎萧燕绥的意料。   那老农道:“还是能再种一些的,不过,眼瞅着十月过去,再有不到俩个月就入冬了,天冷之后,地里也会冻上,冬天能种的庄稼都很少,一般也就是各家各自开垦出一小块土地,稍微种点庄稼,能长出来最好,若是不行的话,还是得等来年开春。”   “冬天天寒,庄稼长不好?”萧燕绥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当然知道气温低的时候,肯定会对庄稼造成影响,但是,却没有想到,依照这个老农所言,情况居然会这么不乐观。   暗自琢磨了一会儿,萧燕绥盯着田间地头上,尚且没有收割回去的庄稼,和她上辈子在电视或者图片里看到的图片留下印象截然不同的作物,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心中顿时恍然大悟。   千百年后的后世里,作为一个农耕大国,除却平原地区的机械化农场之外,国内农业耕作的基础模式其实并没有太大改变,然而,那些庄稼和以往最大的不同,除了化肥的发展之外,其实是庄稼本身的品种得到了充分的改善。   抗寒、抗寒、抗病、抗倒伏、高产、口感……   这些作物本身渐渐改良优化所得到的提升,在当代人的眼中可能并不明显,可是,对于如今的萧燕绥来说,隔着千百年的科技积累和品种优化,她上辈子见过的那些庄稼,和如今土地里栽种着的这些作物之间的差异之大,却是远超想象的。   上次萧燕绥在田间地头上看到的,还只是生长过程中的幼苗,便是显得稍微矮小瘦弱一些,萧燕绥对于农作物植株的成长变化又不了解,自然也就没发现这个规律,如今,地里头的庄稼该熟的都熟了,结果之间的差别就明显的显现出来了。   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萧燕绥吃饭的时候,一直都是奔着新鲜感去了,再加上烹饪习惯和调味料的缺乏,再加上她本身对饭食并不是那么挑剔的人,所以,她下意识的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具有着同样名字的粮食和蔬菜,唐朝这会儿和后世的那些,其实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品种,并且,属性差异巨大到都让人怀疑它们之间可能都已经发生过了跨物种的变异……   看到萧燕绥微微拧了拧眉,那个老农多少有些不安的闭上了嘴,阿秀倒是对萧燕绥十分了解,知道她这会儿脸色变化应该也不是因着这老农的缘故,安抚的回了个笑容之后,便直接转向了萧燕绥,小声提醒道:“六娘?”   “我在想事情。”萧燕绥随口回应了一句。   回过神来,见那个老农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便也跟着安抚了一句,然后笑道:“带我看看地里的庄稼吧,每年都有哪些收成?”   那个老农自然是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下来。   就这么一路走下来,萧燕绥看见的最多的,自然还是稻谷。   至于她比较熟悉的土豆、红薯、玉米一类的东西,则是根本就还不曾出现在华夏大地上……   意识到这个问题,萧燕绥忍不住的微微拧了拧眉。   平时吃饭吃得比较杂,萧家的厨房里自然也是颇为讲究,萧燕绥此前都没太过关心过,这些后世的常见品种,唐朝这会儿国内根本就还没有……   萧燕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印象里总觉得这些东西似乎都是来自于美洲大陆的,没准还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有关,借着大航海的机会,然后才在世界上扩散开来。   可是,这么一个物种迁移的过程,究竟具体是什么时间,萧燕绥就弄不明白了。在她的印象里,大航海时代可能已经在十几世纪了,距离后世的现代不会历史太远,换言之,和唐朝的现在,反而就远了。   念及此处,萧燕绥倒是也没对找到这些作物抱有太大的期待,只是,想着唐朝这会儿也不是没有往外去的大船,没准碰见哪个岛屿也能有所收获呢,突发奇想一般的就吩咐了一句道:“难兰陵郡附近应该有大的码头吧?回头让人在码头上等着,看看能不能买到些看起来新鲜的东西。”   萧燕绥的这个吩咐可谓是来得没头没脑,不过,从来对萧燕绥言听计从的阿秀还是立即回答道:“六娘,府上在码头处也有铺子的,让那掌柜的多注意着些便是了,倒不必专门去人盯着……”   萧燕绥顿时恍然,“哦,那等我回家之后和管事的打个招呼去。”   考察过单调的农田之后,萧燕绥很快便把注意力放在地表,以及如何在这种地方搭建蔬菜大棚的问题上。   品种不够,反季节蔬菜来凑嘛!而且,江南一带的气温相对来说还算温和,就算没有聚乙烯材料的塑料薄膜,萧燕绥觉得,蔬菜大棚依然还是有些可行性的--毕竟,江南的冬季本身还是比真正寒冷的北方要好捱一些的,厚实一点的草垫、制作蒙古包的那些材料应该也可以作为替代品。   一直等到天边晚霞漫天,太阳也终于落山的时候,萧燕绥才终于放下手里的实验记录本,令人送那给她讲解了一下午农事的老农回家,自己也转身上了马车,在铺得格外柔软舒适的车厢里舒展了一下身体,这才有功夫喝了口水。   “回家,今天的事情我得再好好想想。”萧燕绥随意的对阿秀说道。   面对看似还算温和、其实在执行她自己的计划上其实格外强势的萧燕绥,除了依言称是,阿秀也没法回答别的了。   舒服的靠躺在马车里的软垫上,萧燕绥一边慢慢的翻着自己今天记录下来的收获,一边也在思考着最近相关的一些其他事情。   地暖、或者说是盘炕的图纸她都画出来了,回头可以捎一份给王思礼,西北大营的冬天肯定用得着,当然了,作为回报,萧燕绥希望远在西北边关的王思礼也能帮她踅摸一些靠谱的农作物,她总觉得,西北一代、乃至从西域流传过来的一些农作物,似乎也应该是在后世被推广开来的……   此外,还有就是长安城那边,这几天忙着盖房子都没顾得上别的,自己应该也该给母亲裴氏、父亲萧华以及两位兄长写封家书汇报一下自己和祖父的近况了。   这段时间以来,完全就把家书给写成了工作报告的萧燕绥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本能想要汇报工作进度的想法有哪里不对…… 第114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待到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收获之后,不过半月的时间过去, 随着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枫林浸染,霜意渐浓。   华清宫中,前来避暑游玩的玄宗也终于带着杨贵妃和一众宫人, 连同陪同到此的许多其他人一起,重新回到了长安城中。   因为在骊山上打猎偶遇的缘故,有意无意间,河东柳世所出的柳潭这段时间里倒是和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走得近了些。   柳潭看李文宁的眼神中始终都带着些羞赧的倾慕,虽然自己竭力掩盖了, 不过,日常相处间, 他总是在忍不住的看向李文宁, 这般表现,看在李俶和李倓的眼中,根本就是无从掩饰。   李俶和李倓交换了一个眼神,切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之后, 便也在心里记了一笔,只打算等回去之后, 便再问问李文宁的心中究竟是如何看法。   至于此前堪称突兀的出现在华清宫中的张氏女子,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关于她的身份背景,李俶等人的心中, 也早就有了了解。   等到太子李亨一行回了东宫之后,在玄宗的授意下,那位言辞风趣幽默,性格似乎也颇为温柔小意的张氏女子,也被送进了东宫之中,并且,封号直接就是太子女眷中,仅次于太子妃一位的太子良娣!   李倓的院子里,透过书房的窗户,抬眼便是园中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好在秋日的霜叶未曾落尽,这会儿倒是还不至于变得太过单调。   李文宁随意的摆弄着桌上一枚印鉴,转头看向正捧着书的李倓和稳坐在旁的兄长李俶。   李俶轻轻舒了口气,随口道:“正如之前猜测所言,张良娣的父亲乃是张去逸,祖母则是窦太后的亲妹妹窦老夫人。”   最初的猜测被证实,玄宗此举的深意,自然也就如他们之前设想的那般。李倓拿着书的手上有一瞬间的微微停顿,而后,他才又动作平静不带任何意味的翻了一页书。   张去逸的身份还可以暂且不管,可是,窦老夫人在玄宗面前,却是如今难得能说得上话的一位长辈……   所以,早先同他青梅竹马的武惠妃在世时,他对武惠妃极尽宠爱,这份偏爱之纵容,甚至在武惠妃设计害死了先太子李瑛并其他两位皇子后,仍旧不减分毫,也颇得在废太子李瑛后得封太子的李亨这些年始终处境艰难,举步维艰。   随着张良娣被纳入太子东宫,至少,对于朝中的其他官员来说,会传达出东宫暂且无忧的信号。   忍不住便又想起了前太子妃韦氏的李文宁轻轻皱了皱眉,免不了的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之前在华清宫中多有方便,如今回了长安城,她突然想去城外的那间庵堂中看看韦氏最近可还安好。   奈何这会儿张良娣刚刚进门,她若是选在这个时候去见韦氏,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还不知道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为了稳妥起见,李文宁也只能是竭力按捺住这一个想法,登时越发的觉得心绪浮躁起来。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对东宫总是好事一桩。”李倓握着手里的书卷,也不继续翻页了,只是淡淡的评价道。   李俶点了点头,他的看法和李倓完全一致。   尤其,以张氏的出身,玄宗目前却也只是给了她太子良娣的身份,参见着玄宗自己自从王皇后之后,便是对武惠妃如何宠爱,都不曾再次册封皇后的举动,不出意外的话,想来,东宫之中,很可能也不会再出现一位太子妃了……   如此一来,对于身为太子长子的李俶,也能放松许多。   对于这一点,李倓、李俶和李文宁三人都心知肚明,却也默契的谁都不曾主动提起。   暂且不谈张良娣的事情之后,李俶的话锋一转,目光直接便落在了李文宁的身上,温声笑道:“不说这些了,文宁,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   李文宁微微一愣,“我?我有什么好说的事情?”   话题到了这里,李倓脸上的神色似乎也随之变得稍稍放松起来,看似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言语间却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意,一边翻了一页书却不怎么看,一边冷不防的便开口道:“河东柳潭。”   “……!!!”李文宁下意识的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李倓,同时还有些语塞。   李俶也笑着给李倓帮腔道:“三弟说的极是,那柳潭鞍前马后的跟着咱们一起打了几天猎,文宁你好歹也得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人家才是。”   百年来,大唐和吐蕃之间,便时有和亲公主远嫁通婚,当然了,就算如此,也没妨碍双方之间为了利益继续打下去。   若是哪个王爷府中不受宠的女儿,恰逢其会的话,倒是真要担心会被远嫁吐蕃的事情,可是,对于李文宁而言,身为太子的女儿,只要她的父亲李亨的太子之位一日不曾易主,她就一日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前太子妃韦氏是的李文宁的养母,若是她还在东宫之中,随着李文宁年龄渐大,自然会关心着李文宁的亲事,可是,韦氏如今已经出家常伴青灯古佛,显然是没办法再去伸手顾念着李文宁的婚事了。   至于太子李亨,若不是联姻的话,且不说他对女儿的亲事本就不够心细,便是太子李亨他自己的婚事,都是再三的出乱子,若是稍微讲究一点也迷信一点,顾虑着前太子妃韦氏和杜良娣的遭遇,哪怕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估计也没人敢让太子李亨去操持婚事……   李文宁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略带着女儿家的羞涩,却不见丝毫的怯意。   李倓握着手里的书,特意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文宁,见阿姊的脸上并不见恼火之意,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便也跟着继续笑道:“柳潭此人,我倒是觉得还不错,却不知阿姊如何看?”   李文宁眨了眨眼睛,伸手按下李倓的那本书,然后才不答反问道:“为何这么说?”   李俶的心中也是相同的好奇,兄妹两个有些相似的眼眸一起盯上了李倓。   李倓松开手里的书,用指节轻轻的抵在桌面的边沿处,无声的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慢条斯理的回答道:“上次见到柳潭时,我便觉得,他看向阿姊的眼神并不寻常。”   李俶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当即略微睁大了眼睛,适时的笑了一句道:“你倒是机敏。”   李文宁瞅了李倓一眼,单手支颐,悠然道:“行吧,在这方面机灵点又没坏处。”   李文宁如今刚好是二十一岁,的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至于李倓,比她小些,尚未及冠,亲事自然还有得等。   被兄长和阿姊调侃了两句,李倓依旧神色从容,淡道:“这次在华清宫中,柳二郎能够一同前往,想来是随兄长柳澄和秦国夫人一起。”   说白了,柳潭能够出现在华清宫中,其实还是因为杨贵妃的缘故,否则的话,以他的身份,还不足以被玄宗点到名。   而且,杨贵妃和家中姐妹感情深厚,也不是什么秘密,自她得宠,杨家一门声势显赫,秦国夫人之流显然也在其中。   李倓淡淡道:“且不谈这件事背后,贵妃视东宫究竟是何意,至少,柳潭对阿姊心生倾慕之情时,只是想方设法的在阿姊面前出现,却并不曾过多的将贵妃卷入其中……”   说白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柳潭的做法相当夺人好感。   面对喜欢的人,就想办法凑到前面先混个脸熟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点问题都没有。   若是柳潭并非如此,而是打着其他的歪主意,利用杨贵妃在玄宗面前的荣宠,反过来逼东宫做出决断,太子李亨如何自处尚不得知,至少,李俶、李倓和李文宁三人肯定不是如今这个反应了。   李俶听了,顿时恍然,也笑着点头道:“你这么一说,那柳二郎看起来倒的确是个忠厚的实诚人。”   李文宁抿了抿嘴唇,也露出了一点笑意,索性说起了自己上次遇见柳潭时,对方将她的马送回来的事情,那柳二郎,做事的确周到且厚道。   说到这里,李俶略微思忖片刻,转而向李文宁问道:“文宁,对于这件事,你究竟是是怎么想的?”   李文宁微怔了一瞬,旋即笑了笑,轻声说道:“若是我和柳潭在一起,一是能向贵妃示好,想来阿耶也会乐见于此,其二,柳潭其人,正如三弟所言,倒也不错……”   李倓闻言,不由得微微拧了拧眉,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担忧之色。   李俶更是直接道:“你只管弄清自己的心意便是,至于东宫之事,却是不必如此!”   李文宁听了,却是神态温和的摇了摇头,平静道:“大哥,三弟,我并非只是为了东宫便甘心做出这般选择,只是,若我嫁给柳潭,看在别人眼中,这反而是最顺理成章的结果。”   李俶一时语塞。   然而,一片寂静中,李倓却突然开口道:“秦国夫人几人仗着贵妃受宠,平日里行事其实颇为肆意骄纵,阿姊便是和柳潭在一起,我也并不乐见阿姊和秦国夫人等人走得太近。”   李文宁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若我和柳潭在一起,却有意和秦国夫人疏远,想来,那些朝中官员、文人才子说起我的时候,总要赞我几句不慕权贵才是。”   这话说出来,李俶都有些哭笑不得,即便是真话,可是,太子膝下的女儿,竟然还不如贵妃的娘家人势倾朝野,当真是讽刺极了…… 第115章   烧了几天的地暖, 等到新房子墙壁里面的湿气都被烘干了,房屋里也染上了生活过的烟火气时, 萧燕绥终于让仆从停了烧火, 就只是单纯的每天开窗通风,然后重新摆弄家具。   前些天跟着萧嵩学了趁着阴雨天在水面上抓鱼的小猎犬又重新回到了萧燕绥身边,每天亦步亦趋的跟着, 就连那一双尖尖的耳朵晃动起来都尤为精神抖擞。   知道猎犬对活动量的需求比较大,萧燕绥倒是也不拘着它,家里院子这么大,想怎么撒欢都行。   考虑到唐朝这会儿也没有什么狗玩具,萧燕绥干错找到厨房里, 让厨娘和面做了几个烤出来后硬得能崩碎牙的肉骨头状面制品,全当是给小猎犬的磨牙棒了, 当然, 它要是咬碎了一点然后吃进去也没什么太严重的问题……   不过,随着秋意渐浓,温度一天比一天的冷了下来,小猎犬虽然跳脱, 不过,被萧燕绥逮住教育了几回之后, 总算是不会自己随便往有些沁凉的荷花池里跳了。   重新修建好的房子里, 大床、其他的家具摆设这会儿也都弄得差不多了,萧燕绥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得雀跃起来。   其实唐朝这会儿,椅凳一类的坐具刚刚出现, 还不算太过盛行,也就是因为萧燕绥从小都没有跪坐的习惯,所以,徐国公府上才额外准备了那么多可以坐的东西……   历史进程这种东西,萧燕绥是从来不管的,反正既然是让她折腾,那么,自家住的地方,舒服的沙发肯定是要有的,还有宽边靠背的扶手椅、给老人家半躺着眯一会儿的躺椅,这些东西要怎么设计得和周围的家具画风一致她不管,自然会有接了她的简易图纸、并且也听她说过具体要求的木匠想办法。   反正,那些后世常用且比较实用的家具,萧燕绥是打算借着这次的机会,全都给鼓捣出来。   完全把这个重新修建的院子当成了自己居住的理想状态后,萧燕绥甚至还在这个院子里让人修了秋千椅,上下都用绳索固定,可以适当晃动,但是不会荡秋千荡得飞出去的那种。   看到秋千椅能用,小猎犬直接就跳上去了,“汪汪!”   萧燕绥也没管它,只是沉吟片刻,又和身边的阿秀吩咐了一句道:“让人在这里也搭个狗窝出来吧!”   “啊……”阿秀不由得愣了一下,毕竟,萧燕绥之前一直说的是,如果萧嵩喜欢的话,这个院子可以给祖父住,但是,却从来没表示过,如果萧嵩不喜欢的话,她会自己搬过来的意思。   萧燕绥却是回答得理所当然,“如果祖父住在这里的话,我看小猎犬也经常跑去找祖父玩,顺便给它准备个窝吧,就在院子里,也不碍什么地方。”   阿秀这才恍然,忙道:“婢子明白了,我这就去。”   等到阿秀去吩咐人做事了,萧燕绥也就自己进了屋子,四处打量了一通,感觉目前这个房子的状态,其实有点像是售楼处的样板房。   想到这里,萧燕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透过大开的玻璃窗,看着还在修建中已经有了大致雏形的暖房,单手托着下巴轻笑道:“暖房似乎修得不错,不过里面的花花草草,还是问过阿翁的喜好之后,再按照他选的样子来吧!”   萧燕绥本身对花草倒是并无偏爱,只要开得挺好看的,她就都喜好。   而且说实话,侍弄花草本身其实也是个技术活,萧燕绥能就着顶端优势和土壤肥料的问题说得头头是道,真的让她上手去种花养花,反而还不如那些虽然搞不懂原理、但是有着很丰富的经验的养花老农……   不一会儿,吩咐完命令的阿秀又回来了,除了向萧燕绥回禀刚刚定好的事情安排之外,还又说道:“六娘,刚刚工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那些工匠已经将你上次要的那些玻璃器具,全都准备好了。”   萧燕绥瞬间便来了兴致,下意识的追问道:“全都好了吗?”   搅拌棒、烧杯这种都还好说,比较细节一点的实验器材,还需要加上对应的刻度,其实还是很考验吹玻璃的工匠手上的技术的,不过,不愧是多年的手艺人,被萧燕绥找来没多久,就已经可以出成品了。   阿秀点点头,回答道:“婢子已经令人将那些瓶瓶罐罐全都送到了书房里。”   这边的新房子毕竟还有不少要修整的细节,阿秀自然是将萧燕绥要的材料直接送到了她的住处。   “先回去看看情况!”萧燕绥当即转身,连新房子的情况都没兴致继续检查了,只是留下一句道:“去个人和阿翁知会一声,看看他对这里的家具有没有喜欢的。”   有个一直在这个院子里管事的仆从立即点头应下,几乎是在萧燕绥转身离开后的瞬间,便去了正院向萧嵩禀明情况。   院子里被放养的小猎犬本来还趴在秋千椅上打盹,听到了萧燕绥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之后,猛地抬起头来,灵巧的从秋千椅上一跃而下,一溜烟的便追了上去,“汪汪汪!”   萧燕绥特别顺手的摸了摸小猎犬直接抵到了自己手心里的毛绒绒头顶,还笑它道:“你最近怎么这么黏人了。”   “汪汪!”小猎犬摇着尾巴跟在萧燕绥的身边。   另一边,那个仆从去正院的时候,萧嵩正坐在案前,含笑看着手中的几封信件。   至于那个从徐国公府上过来送新的仆从,则是正绘声绘色的向萧嵩说着最近这些时日里,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   那个送信的仆从说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徐国公夫人贺氏最近的情况。   “娘子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陆府中,陆府的老夫人贺氏的身子,据说是时好时坏,不过娘子一直陪着,陆府的老夫人也都还能吃得下东西,想来病症是会渐渐转好的。”   萧嵩听了,点了点头。   那送信的仆从又道:“府上一切安好,这段时间没有收到相公的家书,小郎君他们念叨了好久,也都惦记着您。”   说着说着,那仆从的面上倒是露出了些许迟疑的神色。   “还有何事?”萧嵩看向他。   “裴娘子一直忧心六娘的及笄礼一事,还不知相公这边,有何打算……”那仆从低声说道。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了。”萧嵩并不意外,毕竟,做亲娘的,肯定比旁人更惦记着自己的亲女儿。   当初,他把萧燕绥带回老家之前,一直犹豫不决,也是想着,自家孙女虽然和自己这个祖父亲近,不过,小孩子肯定也是会舍不得父母的……   至于回了老家之后,萧燕绥发现,在这里折腾起来根本没人管,远不像是在长安城中,多多少少总要收敛着些之后,便开始尽情的发挥了……   这段时间,饶是以萧嵩的城府,都被自家孙女鼓捣出来的这一出那一出的东西搞得目不暇接,也就是他能纵着自家孩子,否则的话,随便换谁过来,也不可能乐呵呵的看着萧燕绥在老家这根本就是要翻了天的架势。   想着自家这唯一一个宝贝孙女的能折腾,萧嵩不觉莞尔,便问道:“六娘她阿娘还说了什么?”   那仆从道:“便没有其他的了,裴娘子之前虽也稍稍准备了些及笄礼的事情,可是,若是六娘不在长安城中,大张旗鼓的操办起来反而不美,也是入了秋,见老家这边一直没动静,裴娘子才叮嘱我向您讨个话。”   “……”萧嵩瞬间恍然,自己的确是有些疏忽了。   在老家这里,萧燕绥被他纵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几乎要翻了天,至于萧嵩自己,每天钓鱼养花、下棋品茗,偶尔撸两把小猎犬油光水滑的皮毛,也过得颇为自在。   这段时间里,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的生活都非常满足和惬意,及笄礼这事,不用问也知道,萧燕绥那边她自己肯定是早就忘到了脑后,至于萧嵩,他虽然没忘,不过,他一早就想好了,既然孙女十五岁这次的及笄礼来不及,那就干脆先不办了,直接等到萧燕绥二十岁的时候再大办一场。   反正,女孩子出嫁前人生中最盛大的仪式,莫过于此了,肯定不能就这么让自家孙女凑合一把……   萧嵩将自己的打算简单都和那仆从说了,也叮嘱他,回去之后,一定要把他的意思告诉裴氏和萧华。   毕竟,按照古时的周礼,贵族女子的及笄礼本就是在订婚以后、出嫁之前举行。至于自家孙女,萧嵩觉得,以萧燕绥明显在这方面从不少女娇羞的架势,估计等到二十岁也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二十岁行及笄礼,完全来得及,而且,女孩子的身体也渐渐长开了,穿着厚重华美、颇为繁复的礼服也更加漂亮并且撑得住,这么想想,完全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毕竟,虽说古代十五岁的女子便可许嫁,但是,看在他们这些长辈的眼里,十五岁的小姑娘,几年里模样身量都一直在变,其实当真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萧嵩吩咐那仆从的时候,还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在心里头嘀咕道,那夫妻俩爱女心切,这段时间也不知道都腹诽他这个长辈多久了…… 第116章   带着阿秀急匆匆的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后, 萧燕绥直接就站在了桌案前,手里还拿着一根试管。   她将那试管翻过来倒过去的摆弄了好一会儿, 还忍不住拿过旁边桌上的杯盏, 往里面倒了一管茶水,看着略带茶色的液体在几近透明的试管中流动,萧燕绥总算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道:“做出来的效果很不错。”   随后的其他那些实验器材,萧燕绥也都逐一摆弄了一番之后,方才作罢。   然而,不等阿秀松一口气,萧燕绥便已经理所当然的吩咐道:“试管多给我来几根, 其他的器材,大大小小的也都再要一些。”   阿秀不由得愣了愣, 然后才连忙点头应下, “婢子记下了。”   嘱咐好阿秀自己还要多一些的实验器材后,仍处在兴头上的萧燕绥捋起袖子就打算随便做点什么实验找找手感。   之前虽然也经常做实验,不过,对于这种“生活中的物理化学”的粗糙操作模式, 萧燕绥都快麻木了,这会儿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当年实验室里的感觉, 萧燕绥恨不得把刚刚拿到的这些实验器材全都上手一边才好。   只可惜, 天不遂人愿,萧燕绥优哉游哉的还没把实验器材架起来,刚刚已经出去的阿秀便又步伐匆匆的回来了, 飞快的回禀道:“六娘,正院那边派人过来,请你过去。”   “嗯,阿翁找我?”萧燕绥暂且放下手上的东西,略微挑了挑眉,转过身来,一边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一边低头把自己刚刚撸起来的袖子重新放下。   极其轻柔的丝质布料做成的衣裳,柔美轻便是真的,可是,每一片布料折叠起来都很容易出现褶皱也是真的,更别说是萧燕绥这么随意的将袖子撸起来了。   放下衣袖后,看着微微发皱宛若皱纹纸的衣袖,萧燕绥有些哭笑不得的抿了下嘴角,往萧嵩的正院走去的路上,还在不停的扯着袖口的布料,使它显得尽量平滑一些。   “阿翁找我有什么事?”萧燕绥手上的动作这一路上就没停过,不过,对于过来寻人的这位正院婢女,萧燕绥依然还是随口问道。   那婢女轻声回答道:“长安城家里送信的人过来了,所以相公才要请六娘过去。”   萧燕绥听了,也不由得露出一点笑容,“啊,来得挺巧的,我这两天正琢磨着给阿娘他们写封信呢!正好一起回了。”   那婢女也跟着笑道:“家里定然也都惦念着六娘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院,萧燕绥抬脚走进去,人还没到,便冲着里面声音轻快的喊道:“阿翁,我来啦!”   屋里面,满面笑意的萧嵩的声音也立即便传了出来,“六娘来!”   萧燕绥走进去,便看到,祖父萧嵩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两封信,一封已经拆开了,另一封却仍旧是封口的。   萧嵩指了指已经拆开的那封信,笑着对萧燕绥道:“来帮阿翁念念信。”   “好。”萧燕绥干脆利落的一口答应下来,坐在萧嵩身边直接将两封信全都拿起来之后,才发现,一封是家书,另一封,竟然又是萧悟想方设法塞进来的给她的“密信”。   对于孙子和孙女之间玩的这种小把戏,萧嵩全都看在眼里,整天乐呵呵的看着他们闹腾,却从不说破。   等到萧燕绥将萧悟的那封“密信”打量过后又放下来,萧嵩才笑着摇摇头,随口感慨道:“人年纪大了眼睛就不太好啦!明明之前还能看见的,最近感觉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萧燕绥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萧嵩的眼睛。   因为年迈,萧嵩的眼睛周围已经布满了皱纹。那一把雪白的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当得上一句“美髯”,同样斑白的头发也用轻便却精细的木冠梳理好,看上去颇为庄重儒雅。   即使平日生活健康、养生得道,萧嵩的面上,依然带着些轻微色素沉淀形成的斑痕,那是漫长而又慈悲的岁月留下的,不可更改的痕迹。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萧燕绥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祖父萧嵩已经老了。   并且,在唐朝这个人们平均年龄可能都超不过三十岁的封建时代里,一辈子养尊处优的萧嵩如今的岁数,绝对称得上是高寿了。   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些古怪的感觉,萧燕绥抿了抿嘴唇,略微垂下眼眸,很快便将那些复杂莫名的情绪全部压下。   萧燕绥的性格使然,即便是安慰和哄人开心,她也说不出萧嵩不老,您定然能长命百岁的漂亮话,嘴唇微微颤了颤之后,她也只是开口,语调笃定的说道:“阿翁你别担心,等下我让人给你磨一对儿镜片,戴上就能看得清楚了。”   萧嵩:“……?”哈?   萧燕绥原本有些绷住的脸上,终于稍稍流露出一丝的笑意,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十分自信的对萧嵩说道:“只需要一点简单的工具,阿翁你就可以看清字迹了。”   “哦……”萧嵩这才恍然,倒是并不怀疑自家孙女话语间的真实性。   毕竟,萧燕绥确实是说到做到,她本人做事其实相当靠谱,只不过,她做的那些事情本身,可能看在别人的眼中,未必能完全接受和适应得了就是了。   同时,萧嵩的面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好奇向往的神色,“你说的是什么小玩意?”   萧燕绥直接用手比划了一个眼镜的样子,并且简单描述道:“就是,两片放大镜,连在框架上,然后镜框还带两个柄,可以挂在耳朵后面、并且架在鼻梁上固定位置,透过放大镜,阿翁你就能看清字迹了。”   “还有这种办法?”萧嵩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毕竟,年老之后,眼睛渐渐变得看不太清楚,视线模糊了,谁都不习惯。   而且,人年老之后,机体素质下降所带来的老花眼,其实还不仅仅只是看不清近处的东西,真到了个人身上,很容易出现近处远处都有些模糊的窘境。   “嗯,阿翁我读完信,等会儿就去弄。”萧燕绥说得信誓旦旦,也是凑巧,现在工坊里的玻璃都是现成的,给她烧制了这么多的试管量杯圆底烧瓶后,想来那些工匠对于吹制玻璃制品也很有了些经验,在这种情况下,再让他们做出些薄厚不一的凸透镜片,应该并不是很困难。   ——毕竟,萧燕绥知道老花镜的原理,也知道怎么计算老花镜所需要的度数,可是,她现在却完全不具备给祖父萧嵩验光的工具,也不太容易准确的测出工匠们手工打磨的镜片的度数,所以,最终还是需要萧嵩自己带上切实感受……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在于,不管是萧燕绥自己的实验器材,还是房子窗户上的玻璃,其实萧燕绥都没有要求绝对的透明度,毕竟,只要玻璃大体上足够透彻,就已经能够看得很清了,也不会影响采光。但是,到了做镜片的时候,玻璃的通透度低了却是绝对不行。   好在,给萧嵩做的凸透镜镜片要求的数量很少,萧燕绥丝毫不介意安歇工匠有一大堆材料,最后就弄出数量有限的镜片来,哪怕真的就是拼运气呢,只要最后能有合格的成品她都没意见。   萧燕绥脑子里盘算着事情,不过拿起那封拆开的信封后,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信里面写到的事情上。   “阿娘问,我的及笄礼怎么办……?”读信读到一半,萧燕绥眨巴了了两下眼睛,颇为无辜的看向萧嵩。   “阿翁的打算是,等你二十岁的时候再大办。”萧嵩简单说了自己的打算,连同周时的古礼一起,毕竟,相对来说,门阀世家都比较讲究这个。   萧燕绥倒是不置可否,反正对于这些风俗,她都不懂,不过,唐朝这会儿的及笄礼其实和后世的十八岁成人礼一样,家里有钱有闲讲究这个,自然就会请一大堆宾客可着劲的热闹,早晚都是一圈折腾。若是日子过得比较随性的人家,十八岁生日子也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好。”既然及笄礼的问题解决了,萧燕绥自然是是直接就答应下来,不带半点犹豫的,然后就继续往下读信。   “圣人携贵妃前往华清宫游玩……东宫太子纳张良娣,家中备了一份礼……”萧燕绥念着最近长安城发生的那些事情,总结道:“长安城最近倒是热闹。”   顿了顿之后,萧燕绥主动问道:“阿翁,之前家里和太子东宫,不是一向不太靠近……为何这次要特意在信中提到,送了礼物的事情?”   萧嵩指了指自己,笑道:“阿翁虽不在长安城中,不过,终归是太子太师,东宫纳一位新的良娣,这规格也就仅次于和太子妃的大婚了,自然是要备礼的。”   平时疏远归疏远,却不能失了礼节。   更何况,兰陵萧氏如今的老当家人萧嵩已经致仕养老,远离了波诡云谲的长安城,在这种情况下,萧家送了些礼物,也不会有人突然就咬上来,毕竟,影响力最大的萧嵩已经退出了争权夺利的角斗场,就目前而言,可以说,他对所有人都是无害的……   等到读完信,萧燕绥若无其事的将萧悟单独给自己的另一份信直接往衣兜里一塞,便起身干脆道:“阿翁,我去给你弄镜片!” 第117章   萧嵩看着桌案上剩下的一封信, 再抬头瞅瞅自家孙女把萧悟的信揣兜里就走时的淡定模样,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   虽然满心好奇, 不过, 对于孙子和孙女兄妹感情深厚,以及他们还会躲着大人玩这些小把戏,萧嵩反而是乐见其成的。   另一半, 萧燕绥拿着萧悟给自己的信回了院子之后,却没有再继续摆弄自己的实验器材,而是直接叫上了阿秀,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去工坊那边一趟。”   时人热爱骑马, 唐朝这会儿,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平时出行, 其实多是骑马,相对来说,称得上是方便快捷。   萧燕绥对骑马不算太过热衷,却也并不排斥。只不过, 骑马出行虽然相对灵活了,可是, 当萧燕绥想要在路上思考些事情的时候, 就更加的倾向于马车了,毕竟有个封闭的小空间,而且自己不需要看路……   阿秀面露踌躇之色, 却还是先依照萧燕绥的命令行事,准备好马车、并且也派人通知了工坊那边之后,她才有些担忧的开口问道:“六娘怎么突然说要去工坊那边?那处的窑又是煅烧水泥、又是烧制玻璃的,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对于阿秀这个已经在自己身边许久的婢女,萧燕绥也颇为亲近且耐心,简单回答道:“找玻璃工匠,需要做几幅镜片。”   阿秀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说,直接将那工匠叫过来吩咐便是了,何必要萧燕绥亲自跑这一趟。不过,见萧燕绥的面上倒是并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反而一直是有些沉吟思考的模样,便又安静的闭上了嘴。   阿秀也能模模糊糊的大致猜到,萧燕绥一定要亲自去工坊那边,或许可能是她这次要的东西比较特殊,并非是画出草图来就能完美复制好的……   很快,萧府老宅的马车已经备好,因为是萧燕绥平日里就时常用到的这辆车,所以,马车里面柔软的靠垫一直都在,小几上除了茶壶,还一直都摆放着纸笔……   萧燕绥上了马车后,只是略坐了一小会儿,便直接拿起了纸笔,开始简单的画老花镜的眼镜框和镜片的大致形状。   镜框不用说了,肯定还是让木匠去做。那些有着多年经验的手艺人,手底下是真的都下过硬功夫的。   之前,萧燕绥吩咐木匠用好木头打造的两米大床,她自己的要求十分简单,床够大够舒服就行,具体的样子,她其实不太挑剔,不过,那些木匠真干起活的时候,床榻周围的雕花之细致,却远超出了萧燕绥的预期,而这些附加的各种吉祥花纹,对于那些手艺人来说,却是正常情况下肯定都要酌情加好的常态了。   能够在床板上雕刻出这么多花样的手艺人,萧燕绥毫不疑问,只要给这些木匠清楚的图纸,什么镜框他们都能给她做出来,估计眼镜腿上还得带上手工的雕花……   倒是制造玻璃的这边,吹制玻璃的工匠主要还是擅长做些碗碟瓶杯的器具类小玩意,单纯的玻璃装饰应该不错,像是凸透镜这种结构相对简单的玩意,正常情况下应该也是没太弄过。   事实上,别说是唐朝的这些工匠了,就因为萧燕绥自己这辈子视力不错,明明上辈子手边常备近视镜的,刚刚鼓捣出玻璃的时候,她都完全忘记了玻璃还能做镜片用……   萧燕绥一边画图,一边轻轻的抿了抿唇角。   也多亏祖父萧嵩是老花眼,需要凸透镜片做成的老花镜,原理简单,而且,相对来说也比较容易做出来。若是变成近视需要的凹透镜的话,具体的折射角度和镜片度数,即使镜片本质上的原理是一样的,真要动手弄的时候,也会变得麻烦许多。   阿秀安静到不发出丝毫声息的陪坐在萧燕绥身边,瞥见一眼萧燕绥手中刚刚画出来的草图,完全看不懂,便直接不去多想了,动作尤为轻巧的提起茶壶,为萧燕绥在茶盏中倒了小半杯水的时候,都依然还是宛若无声无息一般。   不一会儿,右手里还握着笔,顺便按着随记本的萧燕绥伸出左手,根本连抬眼看都没看,就直接摸索着在最顺手的位置拿起了茶盏,端起来喝了一口水。   萧家村就这么点大小,便是整个山海镇,说来繁华,不过,面积却也同样有限。   乡间路途通畅,马车一路行驶而来,也没用多久时间,便稳稳的停在了工坊的后院里。   这处的窑是早就有的,不过,周围的诸多工匠以及人手,却是萧燕绥来了之后,才渐渐多起来的。   阿秀第一个跳下马车,想要转身去扶萧燕绥,却直接扑了个空。   手里还夹着自制炭笔和随记本的萧燕绥自己撩开马车的帘子,便稳稳当当的从另一边直接跳了下来。   一路随行的护卫仆从也都纷纷下了马,站在一旁等待,并不多言。   工坊里的管事刚刚接到了府里来人的消息,这会儿也直接迎了上来,问候道:“六娘。”   萧燕绥点了点头,飞快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工匠,有人应该还在各处忙碌着,不过,那些手艺精湛的工匠,至少在萧燕绥、阿秀或者她身边的其他护卫仆从这里,已经差不多混成脸熟了。   “就这几天帮我吹制那些玻璃瓶底的工匠呢?”萧燕绥上前几步,笑眯眯的向那管事问道:“把人叫过来,我要他现在再帮我弄点别的东西。”   --毕竟,其实烧瓶、烧杯的瓶底这些部位,有些厚度形态都和凸透镜差不多了,萧燕绥觉得,再稍微改改差不多就能用了。   那管事的自然是连连点头,立刻叫了人来。   那工匠面对自己主家看似从不管家、但是却完全就是除了萧嵩萧相公外唯一一个说话管事的主人,免不了还有些紧张和拘谨。   萧燕绥直接把手里的随记本摆在了他的面前,“我要凸透镜,你能把玻璃做成这个样子吧!”   说是询问,萧燕绥的语气却完全就是陈述句。   到了自己的手艺上,这个工匠总算是稍稍放开了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图纸上萧燕绥那甚至都画出了阴影的凸透镜片,又不太确定的简单描述和比划了一下,得到萧燕绥肯定的答复后,总算是长舒一口气,点点头道:“能做出来!”   “那就现在吧!”萧燕绥的脸上没看出丝毫焦急之色了,却是个干脆的行动派。   那个玻璃工匠也干脆的应了一声,转身就带着萧燕绥往工匠台的方向走。   那管事的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哎?”顿了顿,连忙追了上去在旁陪同。   倒是阿秀,早就习惯了萧燕绥的出事作风,一早就跟在了旁边。   以开水的时候,萧燕绥自己估摸着,萧嵩的眼睛度数应该不是特别高,毕竟之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眼睛看不太清的问题。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像是自己祖父萧嵩他们这些搞政治的,喜怒不形于色都是最基础的基本功了,眼睛看不太清楚而已,反正萧嵩还上朝的时候,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出了名的撒手不管事,自己很少给玄宗写奏折不说,平时也几乎不批阅麾下的公文,他就这么一直老神在在的悠哉模样,就算是一早就眼睛花了,他自己不说,旁人还真的就未必能够发现这些……   再结合着萧嵩现在的年纪,其实早就不是五十来岁刚刚开始眼睛花的阶段了。   心中微微囧了一下,萧燕绥反而是越想越觉得,没准自己祖父这老花眼早就持续很多年了,只不过周围的老人其实很多都这样,萧嵩自己估计也不会太当回事……   萧燕绥嘴角抽了抽,再瞅瞅那玻璃工匠一开始按照她的要求,弄出来的厚度明显偏薄的镜片,很快便干脆改口道:“也再弄几对中间厚一点的,对,就你手上这个差不多就行……唔,还是再多弄一些吧,你手上应该比较有准头,等会儿按照厚度分成两堆给我排起来!”   那个工匠还在聚精会神的吹玻璃做镜片,没顾得上立即回复,旁边的管事便已经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六娘放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等到这一大把镜片全部到手之后,萧燕绥拿起镜片对着看了看放大效果,微微点了点头。   她来得干脆,走得也同样干脆,带着这一大堆的镜片,直接就把木匠找来了,一脸淡定的吩咐道:“就照着这些镜片的大小,给我做出框来,先要一个样式简单点的、下面带个托、上面能卡住的对付一下!”   木匠手艺人虽然不明所以,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是极为麻利的,削了一块木头,很快便给了萧燕绥一个类似于眼镜店眼光用的换镜片的镜框。   拿上这些东西,萧燕绥扭头便又去了祖父萧嵩的正院里,来来回回跑到现在,西边的天幕也已经渐渐被夜色笼了起来,至于兜里那封萧悟的密信,萧燕绥竟然一直都没能抓出时间看一眼。   “六娘?”萧嵩看到自己孙女这个点过来了,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过来和自己一起用饭的,正要吩咐厨房再多加几个孙女喜欢的菜色呢,就看到,萧燕绥这次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带了几个人,手里铺着软布的托盘里,全都放着透明的圆形小玻璃片。   萧嵩:0v0? 第118章   萧燕绥拿起木质的框架, 凑到祖父萧嵩身边,直接帮他戴在了鼻梁上面, “阿翁, 来试试这个!”   萧嵩下意识的就想要往后退,也就是因为面对的是自家孙女才将将停下了自己仰头的动作,去依然还是有些谨慎和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萧燕绥也没多做解释, 直接取了一副还算厚的玻璃镜片轻轻卡在了木质眼镜框的凹槽和底托里,然后让开萧嵩面前的位置,笑眯眯的问道:“阿翁这样看得清楚不?”   隔着玻璃凸透镜片,萧嵩霎时间便瞪大了眼睛。   眼睛花了之后,虽然萧嵩知道自己看不清楚很多东西,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其实, 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有些模糊的状态,骤然间,视线再度变得清晰,反而有一种极其难以形容的错乱感。   不过, 在最初的惊愕和震撼之后,瞬间变得清晰的世界显然让萧嵩尤为惊喜, 他直接座位上站起身来, 因为担心鼻梁上的木头架子掉下去,还一直伸手小心翼翼的托着,然后便转身望向了窗外的方向。   萧燕绥看得有些哭笑不得, 伸手重新又扶着祖父让他坐了回去,“阿翁你先别急,再试试另外几组镜片!”   萧嵩刚刚其实也已经注意到了托盘里还有不少样子几乎一模一样的镜片,对于萧燕绥让他继续尝试的动作,萧嵩怔了怔,旋即感兴趣道:“这个还有些不同吗?”   “嗯,得试试用哪个镜片看得最舒服,”萧燕绥认真的强调道:“不只是要看得清楚,眼睛也要比较放松的状态。”   萧嵩瞬间了然的点了点头,还下意识的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的确,正如萧燕绥所言,他刚刚试了那组镜片,眼睛里的影像虽然变得清楚了,不过,一开始眼睛里的确有些本能的不适应,眨眼睛的频率显然比正常情况下高了很多。   萧燕绥说着,已经换了一组稍微有些薄的镜片重新放在了木质眼镜托上,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后,认真的向萧嵩问道:“这个呢?”   萧嵩认真的感受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回答道:“还是有些眼睛酸。”   萧燕绥正要继续换镜片,突然间,又想起了一件事,直接示意旁边的婢女取了一小块轻柔的丝帛,小心翼翼的挡在了一边的镜片上。   “这又是在做什么?”萧嵩不解。   “两个眼睛需要的镜片可能是不一样的,之前我险些忘记了。”萧燕绥简单解释道:“阿翁你看看,用一只眼睛能看清吗?”   没有任何现代化的仪器,萧燕绥也就只能选择让祖父萧嵩反复尝试这么一个最基础的办法,来挑选比较合适的镜片了。   同样心情兴奋的萧嵩和自家孙女来来回回的换着镜片,尤其还得每次单独尝试这用一只眼睛看东西,明明说起来挺简单的事情,真要做起来,其实也颇耗了些时间。   一时间,这祖孙二人仿佛都忘记了时间一般,明明已经到了饭点,却谁也顾不上吃饭这些事情了。   一开始的时候,萧嵩身边那个管事的婢女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想要开口提醒,阿秀见了,却直接就指了指那一大堆的镜片,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手里已经翻开了一本书的萧嵩终于找出了一对儿视线足够清晰,并且,眼睛也接受比较良好的玻璃镜片了,还忍不住的和萧燕绥说道:“我就要这个了!不过这木头架托应该想想办法,可以在缝隙里打个楔子,把玻璃片固定一下,免得滑落。”   “……”萧燕绥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轻轻笑了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就从托盘里又取了一个木质的眼镜框,并且,直接伸手取下了萧嵩选好的两个镜片,再然后,动作小心翼翼却格外利落的将镜片固定在了让木匠专门打造出来的镜框上。   “阿翁你用这个!”萧燕绥说着,已经将之前用来测试适宜镜片的那个颇为厚重、其实一点也不方便的眼镜框收起来了。   萧嵩这会儿也已经知道怎么弄了,他动作轻缓的将眼镜架在鼻梁上,惊喜的赞许道:“不错!”   “那就成了!”看着祖父四下里打量张望的动作,便知道他对这老花镜适应良好,萧燕绥的心情自然是也颇为愉快。   萧嵩又指了指托盘里的东西,直接道:“六娘,我想要那个,回头还能给我那几个伙计。”   “嗯,”萧燕绥自然是直接答应下来,“我明天让人把今日烧玻璃和打木头镜框的工匠都一起找过来。”   说着,萧燕绥朝旁边的婢女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自有萧嵩身边管事的人过来,将托盘里的镜片一类的东西全部小心翼翼的收走了。   “也不知道你外祖的眼睛能不能看清,要不我照着我用的这副眼镜,也给他往长安城送一份?”不能立刻当面去亲家裴耀卿面前炫耀了,萧嵩还有些意犹未尽。   萧燕绥:“……”   祖父萧嵩天天这么故意搞事的话,她怕下次自己和阿娘裴氏一起去裴府的时候,自己会被人揍的……   因为老花镜这个意外之喜,等到晚饭后,萧嵩便忙不迭的自己去了书房,还令人多点了几只蜡烛,然后便难掩兴奋的开始看书,享受这种久违的、视野一片清晰的感觉。   一时间,萧嵩几乎都要把之前还好奇的萧悟给萧燕绥的那封信的事情都忘记了,便是脑海中一年闪过的时候,也很快便自己主动打消了念头。   看孙子的“密信”固然有趣,可是,又哪里比得上这眼镜的实用?   另一边,把镜片相关的东西全都留在了祖父萧嵩处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暂时无事一身轻的萧燕绥也终于有兴致把萧悟写给她的这封信取了出来。   坐在桌案前,萧燕绥借着晚间的灯火,认真的浏览了一遍自己兄长写的这封信。   前面是和家书差不多的内容,无非还是玄宗为太子李亨挑选了张良娣纳入东宫,只不过,萧悟又没去华清宫,对于那处发生的事情,自然并不知晓。   随后,萧悟又说了些最近这些时日,自己和萧恒身边的趣事,还顺便提了两句张岱,张十四娘也渐渐长大了,张岱那么骄纵跋扈、肆无忌惮的性子,因为时常陪着妹妹,竟然难得收敛了许多,据说这幅假象还颇骗了些不了解真相的别家小娘子……   萧燕绥看得一直忍不住笑,脑海中更是活灵活现的浮现出了萧悟描述中的热闹场景。   还有就是萧燕绥的十五岁生日快要到了,偏偏她人不在家里,这及笄礼的事情不上不下的,母亲裴氏心里记挂着,颇有些无所适从,于是,这一腔母爱便直接投射在了萧恒的头上。   萧恒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已经入仕,也差不多可以考虑成亲的事情了。   裴氏一直惦记着萧燕绥的及笄礼,越想越觉得怕是没什么机会了,于是心情就变得难免有些焦虑,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她干脆开始数着厚厚几大本世家谱,给长子扒拉那些适龄的、身份也适宜的小娘子,看看是有什么花会灯会的时候能参加一下,亦或是等到年节走亲访友时直接带着萧恒亲自拜访……   “噫,大哥最近一直躲着阿娘走路,他也有今天……”只是看着这句话里的文字,萧燕绥仿佛都能感受到萧悟那种幸灾乐祸时的口气,也眼睛里充满了看好戏的笑意和精神气。   萧燕绥继续往下看,不管是杜二郎还是赵君卓,因为他们和萧恒关系比较近,萧悟也时常能接触到,便也都简单的提了两笔。   不过,最让萧燕绥意外的,还是到了信件的最后,萧悟提到了李倓的事情。   “对了六娘,中秋宫宴上,东宫的李倓私下里过来找我搭了几句话,不过我知道,他明显是想要问你的情况。”萧悟在信中写道:“他知道你的生辰,还问到了你的及笄礼要怎么办,不过我也不知道,实在是回答不了了,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失落。”   萧悟在信里又念叨了两句自己的想法,后面又继续猜测道:“东宫前一阵子处境堪忧,不过,我看最近的情况倒是平静了许多。”   萧燕绥不经意间,便想到了当初李倓私下里和她说话的时候,即使温和的微笑着,眼底深处却满是忧色的模样。说来也是好笑,李倓出身东宫,并且,他身上的压力其实并不是很大,结果,他反而是最不看好东宫处境的一个……   也不知道现在,李倓是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还是继续把不安和担忧独自压在心底,从不对其他旁人透露丝毫……   与此同时,从长安通往丝绸之路的古道上,正有一个身着劲装的男人骑马快马,在深沉的夜色中借着幽微的月光疾驰而过。   昨日,玄宗才刚刚下了诏书,哥舒翰带领麾下军中,多日鏖战后,终于拿下了石堡城,然而,玄宗却并不提及此役的惨烈战损一事,只道是石堡城大捷,合该论功行赏。此外,那传召的天使手中,更有数道玄宗对西北、东北边陲一带节度使的诏令。 第119章   待到旭日东升, 西北边境一带,抬眼望去, 便是黄沙古道, 胡杨红枫,风沙被风卷起时,发出另一种悠长而萧瑟的调子, 透出一股西北地区特有的苍凉。   那一位从长安城出来的天使,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了西北大营之中。   王思礼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也不过是刚刚从睡梦中转醒,洗漱过后, 鬓发间还带着些微湿润的水珠,唯独一双眼睛, 透着股冷静和微微厌倦的漠然。   一个王忠嗣身边的心腹将士刚刚便一路溜过来, 动作灵巧的直接凑过去,低声同王思礼小声提醒道:“是宫中的天使,想来是因为石堡城一战,将军让你过去。”   “喊我做什么?”王思礼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虽然和王忠嗣十分亲近,不过, 对于石堡城这惨烈一战, 王思礼却始终都难以接受。   多少军中将士的尸身还堆积在无尽黄沙之上,只待经年过去,便枯化成白骨, 被掩埋在浩渺的尘沙之下。   物伤其类也好,感同身受也罢,石堡城一战,王思礼作为旁观者,都对这件事产生了很大的抗拒,至于真正领兵作战的哥舒翰,这段日子里,更是内心备受煎熬。他麾下的军营中,无数同袍就此身陨石堡城,最近军中的气氛更是尤为低迷。   那心腹将士也有些讪讪的笑了笑,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毕竟是来自皇宫中的天使。”顿了顿,又继续道:“将军也希望你能过去。”   王忠嗣本身十分看重王思礼,就在他麾下的大营之中,即便王思礼如今的身份并非大将,可是,他却始终都被人视为了王忠嗣的继承人一般,这样特殊地位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   王思礼扯了扯嘴角,微微垂下眼睛,颇有几分冷漠的淡淡道:“我知道了。”   等到王思礼找到王忠嗣和那位玄宗派来的天使的时候,屋中的两人正在谈论石堡城一战的后续事情,只不过,多数是那传信的天使说,王忠嗣就只是跟着随便笑笑,附和两句罢了。   看到王思礼进来,那天使口中的话语总算是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等到王思礼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后,自然也是满脸笑容的交口称赞了几句,然后才继续回归正题。   石堡城一战,唐朝方面损失惨重,即便是最后拿下了这样战役的胜利,对于王思礼而言,依然始终认为,这根本就是一场目前没有任何意义的战役,更遑论,石堡城一战中,唐朝这边已经填进去了上万将士的性命……   至少在王思礼看来,这样大的投入和损失,最后就只是先夺下了一座石堡城,唐与吐蕃之间,这一战究竟谁胜谁负,实在是不想多言……   越是听着那天使赞叹石堡城一战,王思礼就越是心烦意乱,至于那天使最后也特意强调一般的提到了的,玄宗在兴庆宫中大力封赏了这一战役的将领哥舒翰一事,王思礼听了,也只是觉得无言以对。   一直等到王忠嗣在军中设宴招待这位天使的时候,作为陪客的王思礼都还有些心不在焉,好在王忠嗣倒也不会在这上面责怪于他,也不过是等到酒足饭饱、又请人带着那位传递诏书的天使去回营帐中休息之后,才开口尽量温和的提醒道:“那位天使,代表的毕竟是圣人的旨意。”   王思礼想要冷笑,不过好歹按捺住了,只是冷着脸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道:“你放心,我知道的。”   王忠嗣见状,也只能是叹了口气,只觉得王思礼这段时间的情绪似乎都恢复不过来了。   除去哥舒翰领兵在石堡城浴血一战,让王思礼看了心中倍觉恼火和无言之外,这位从长安城远道而来的信使,带来的另一道玄宗的诏书,却是和诸多节度使都关联重大。   王忠嗣之前麾下几处重镇,被分出去一处给了哥舒翰作为新任节度使。   待到酒酣之时,在王思礼有意的诱导下,那天使自然也透露出了,同属大唐边陲的东北一带,玄宗对于曾任过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安禄山的新安排……   翌日一早,留下诏书后,那位来自长安城的天使自然就很快离开了西北大营,目的明确的见王忠嗣之外的其它边关节度使,安禄山自然也在其中。   也是等到人走之后,王思礼才拧了拧眉头,略带讥讽的冷笑道:“圣人的安排倒是简单明了,看这架势,似乎是要收拢各个节度使手中的权利吧……”   王忠嗣跟着叹了口气,瞥了王思礼一眼,嘲笑道:“还好那天使离开得早,否则你岂不是又要一直耿耿于怀?”   王思礼又气又好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是,面对的是王忠嗣,便又并不想继续冷嘲热讽了。   又是几日的时间过去,等到论功行赏之后,哥舒翰私下里亲自来了一趟西北大营见王忠嗣。   至于王思礼,除了和王忠嗣坐下喝了两杯之外,这次总算是没再多说些什么。   也是凑巧,哥舒翰尚未离开,便有一个将士送了一封信给王思礼过来。   “什么人?”王思礼手上接过那封厚得吓人的信的时候,嘴里还漫不经心的念叨着,看到新封上格外规整的熟悉字体后,却是手上动作都随之顿了一瞬。   那帮忙送信过来的将士口中还有些兴奋的回答道:“是那位已经致仕的萧相公!”   王思礼听了,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的模样。   他之前和王忠嗣念叨的时候的,倒是真的借着给萧嵩写信的名义送过东西,不过实际上,王思礼对萧嵩虽然颇为敬重,可是,两人还真的就不是一路人。   相较之下,王思礼之前的那封信,究竟是冲着谁去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捏着这么厚的一封信,王思礼直接转身回了书房,然后才自己一个人将厚厚的信封拆开。   萧燕绥的信件,内容倒是尤为丰富,不过,有些出乎王思礼意料的地方在于,这个信封里的内容这么厚,可是,里面却并不带只言片语。   “这——”王思礼看着那些颇为熟悉又陌生的图纸,心中也是颇为震撼。   他此前的确曾经向萧燕绥提过疑问,不过,凑热闹胡闹的成分居多,王思礼却是没想到,萧燕绥会第二次给他送信,并且,内容竟然全都是完整的军械图纸……   尤其是联想到最近的石堡城一战,若是那时,西北一带的军中有这些大型机械,或许,战争的局面,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   不管王思礼突然受到这份大礼后的心情如何,至少,对于萧燕绥来说,军械图纸全都是搭头,真正最为重要的,反而是唯一一个不是军械的烧炕加上地暖的建筑图纸,也不知道远在西北的王思礼到底会不会注意到这个。   时间如水一般过去,转眼便是隆冬。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江南的冬天,更是因为气候湿润,免不了的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如此一来,那个翻新重建的院子里,地暖之类的东西自然是全都又烧了起来。   在萧燕绥的建议之下,已经上了年岁、并且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在鼻梁上夹着一副木框眼镜的萧嵩,索性真的就搬到了这个格外暖和的院子里。   烧着地暖的房中温暖如春,尤其是这个热度是从地面从下往上的散发出来的,本身就很容易让人感到舒适。   几天的时间过去,萧嵩每天都过得尤为惬意不说,看着自家孙女还在为说好给自己准备的暖房每天折腾,萧嵩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忍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萧燕绥自己倒是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反正,对于她来说,无非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尽量把更加科学有效的东西拿出来,并且,还要在工业水平约等于零的唐朝这个时代背景下,把必然会需要很多东西作为替代品的各种小玩意鼓捣出来。   若是这些东西能够在唐朝社会中自然而然的推广,那就更好了。   毕竟,萧燕绥在挑选诸多替代品的时候,也的确仔细考虑过各种她鼓捣出来的东西的实用性。虽说因为时代差距导致了巨大的观念差异的情况,有些东西可能并不会像是萧燕绥想象的那般顺利的在人群中风靡起来,不过,这种科学技术在实际应用上的产物,本来就是,只要能够渐渐的扩散,对于整个社会的科技水平,其实都是一种提升。   ——至少,萧燕绥相信,如果她能够找到塑料薄膜的替代品,并且这个替代品价格足够低廉的话,或许明年冬天,周围的村子里就会有胆子大的百姓跟着一直鼓捣蔬菜大棚了。   萧嵩在舒服的新房子里住了几天之后,院子里作为观赏的暖房也终于完工,除去房梁、框架等部分外,整个暖房的房顶、墙布全部都是用特意烧制而成的厚玻璃制成,并且,为了提高玻璃的韧性,萧燕绥还特意琢磨了许久,正好趁着冬天外面温度足够低的机会,采用钢化玻璃的基础制造工艺,示意那些工匠,在烧制玻璃的时候,将大约600-650摄氏度开始微微发软的玻璃材料拿出去外面吹着冬季的北风急速冷却,以提高玻璃的韧性。 第120章   今年冬天的初雪, 来得突然。   清早,李倓刚刚从睡梦中转醒, 才睁开眼睛时, 便觉出窗外似乎比平日里更亮一些。   换了衣服,推开门,便看到, 院中的地面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漫天飘洒的雪花并不大,地面上也依稀还能露出泥土的颜色。   前几日,李文宁还说,打算今日同一起柳潭一起去长安城外的庵堂上香, 却不料,今日竟然下起了雪, 虽说看起来下得不大, 终究雪天路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成行……   自从张良娣进门,她又一向言辞风趣、快人快语,颇得太子李亨喜爱, 整个东宫之中,也顿时一扫原本的萧条沉寂之态, 似乎许多人的心思都重新变得活络起来。   出了自己的院子, 李倓一路朝着李文宁的住处走去,轻柔的雪花落在脸颊上,一瞬便融化成了一丝沁凉的水雾, 顿时让人精神一振。   看到他的身影,李文宁身边的大宫女连忙迎了上来,细声禀告道:“郡主一早便急匆匆的出了门,婢子只道今日天气不好,不宜出行。郡主看了看天色,觉得无碍,只说会早去早归……”   李倓闻言,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微微蹙了下眉,看向天空。   天空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却并无黑云压城的浓重,倒是透着一种冬日雪天特有的苍茫无垠。   虽然细小的雪花一直都在扑簌簌的落着,不过,外面风却不大,单看天色,的确不像是会有暴风雪的模样,念及此处,李倓也就微微颔首,不再多问了。   随着张良娣越发得到太子李亨的宠爱,东宫和杨贵妃之间,虽未言明,不过,隐约之间,倒是的确有一种默契所在。   因着之前的事情,太子李亨行事越发谨小慎微,平日里处处小心,唯恐行差就错哪怕半步。   倒是杨贵妃的娘家,行事肆无忌惮,东宫对此,太子李亨自然是不好多言,不过心里的不满,却是肯定的。   好在,这次主要是李文宁和柳潭之间颇有几分暧昧,杨家只不过沾了些姻亲关系,且出身自河东柳氏的柳潭行止颇为有度,并不似杨家人那般惹眼,才勉强让这么一件喜事还算靠谱、而不至于双方刚刚流露出几分结亲的意向,便搞得人尽皆知,好端端的一件喜事变成别人眼里的笑话……   得知阿姊李文宁已经出门之后,李倓没必要久留,自然是直接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戴着兜帽裹了披风的李文宁正身披一角雪花踏马而来。   她正抬头张望着,寻找柳潭的踪影,却听见,路边的一架马车里,突然有人探出头来,关切的呼喊到:“郡主!”   李文宁只露出了小半张脸的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讶然之色。   听出是柳潭的声音,李文宁直接策马过来,呼出的气息仿佛都带上了意思白雾,轻声道:“柳潭?”   柳潭直接从马车里跳了下来,伸手动作极为自然的将一个暖手炉塞到了李文宁的手中,“今天下雪,天气也冷,你先暖和暖和。”   “……”李文宁骑在马上,一手轻轻的拉着缰绳,一手捧着暖手炉,呆了一呆,这才翻身下马。   柳潭的眼睛里飞快的闪过了一丝笑意,还有几分腼腆的开口提议道:“在马车里坐一会儿吧,城外的风雪似乎稍稍大了一些。”   李文宁点了点头。   柳潭从善如流的结果那匹马的缰绳,随手将其挂在了马车上。看到林文宁钻到了马车里面之后,站在下面开始犹疑不决。   李文宁抱着手里的暖手炉,坐稳之后,看到他迟疑的模样,反客为主一般的笑着招了招手,直接道:“坐进来说话。”   柳潭连忙点头应了下来,不过,脸上虽然带着忍不住的笑容,面对李文宁的时候,举手投足间,神态间却又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局促不安。   和李文宁坐在一起之后,为了打破车厢里安静的气氛,几乎是立时便忍不住的开口找话题道:“外面一早都在下雪,虽说雪下得不大,不过我想着,今天去庵堂见韦——韦夫人,你若是披着一身雪花,她也会忍不住担心,倒不如乘马车……”   李文宁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这点倒是我疏忽了。”   柳潭看着她的模样,眼睛里便是忍不住的笑意,可是,笑过之后,却又羞窘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反倒是李文宁,抱着手炉好奇的问他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也不是很久。”柳潭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回答道。   李文宁笑笑,眼睛里却似乎有种格外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   “我们去城外的庵堂吧!”李文宁轻声说道,她伸手稍稍撩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看了一眼天色,“等到我们从庵堂回来的时候,地上落的雪可能就多起来了……”   ·   江南一带的雪景并不多见。   这天清晨,还零零落落的掉了些雪花,不一会儿,便成了细密绵绵的模样,也分不清究竟是雪花还是细微的雨滴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萧燕绥一路撑着伞,走到了祖父萧嵩的新住处,在她身边跟着的几个仆从,还分别拎了庄子里烧好的木炭、最近才让人根据大概的图纸打造出来的黄铜火锅。至于厨房那边,还在忙着按照萧燕绥的吩咐,准备出各种各样切好了的生的新鲜食材。   “阿翁!”萧燕绥一进屋,便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踩在暖和的地面上,直接凑到了萧嵩的桌案旁。   萧嵩还在对着棋谱摆棋子,看到自家宝贝孙女来了,顿时也是满面笑容,声音温和的笑道:“上午的时候,厨房的婢女过来和我说,你今天一早便递了话,说是要和阿翁一起用饭,却不让他们准备什么菜式,倒是只要了些生的食材?”   “嗯!”萧燕绥干脆的淡了点头,冬天向来就是吃火锅的好时节,尤其今天还下了一场雪,她便特意让厨房准备好煮了羊汤锅底,正好适合冬天暖身驱寒。   “阿翁你先尝尝便知道了!”萧燕绥也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摊手托腮的坐在一旁,随手一指开着窗通风的外间,阿秀已经吩咐着人将火锅架好、点燃木炭,然后将各种食材、蘸料全都摆盘放好了。 第121章   知道萧燕绥的主意多, 萧嵩的心里也起了几分好奇。放下手中的棋谱之后,他从案前站起身来, 同萧燕绥一起, 走到了外间的屋子里。   因为火锅下面要烧炭加热,为了空气流通,外面的屋子直接开了窗, 屋外浸着冬日凉意的空气被寒风吹进来,好在屋子里足够暖和,这种凉意,也只是让人精神一振,倒是不至于觉出冷来。   正好等下吃火锅本身就容易吃得暖和, 开着窗户反而舒服。   萧燕绥拉开了一把椅子给祖父萧嵩,然后自己直接就坐在了旁边, 拿起各种酱料来。   火锅里的羊汤锅底熬得尤为鲜美, 稍一靠近,便有一种香浓鲜稠的味道弥漫开来,微微泛着深浓姜糖色的黄铜火锅里面,羊肉小排若隐若现的出现在浓汤里, 随着汤底被加热后咕噜咕噜的小泡微微晃动,令人食指大动。   萧燕绥伸手拿过几份蘸料, 开始询问萧嵩在这方面的口味, 然后开始逐一加在一起搅拌均匀。   “羊汤熬得比较浓,我刚刚尝过了,锅里的羊排其实都已经很入味了, 不用加蘸料就可以直接吃。”顿了顿,萧燕绥又道:“其他的食材也是,从火锅里捞出来可以直接吃,喜欢蘸料味道的话,再加一点也不错。”   听着萧燕绥的解释,萧嵩点了点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黄铜火锅下面的还在烧着的木炭,不禁笑道:“阿翁当年在河西的时候,军中有将士是胡人出身,他也给我们烤过羊,整只羊一起架在火上烤,烤熟了之后,再把上面的羊肉削片下来开吃。”   “啊,我知道。”萧燕绥随口应了声。   萧嵩倒是没问萧燕绥一个从小生活在长安城、最近才随他一起来到江南一代的小姑娘是怎么知道西北地区特有的烤羊这种东西的,毕竟,萧家人都知道,萧燕绥看过的闲书杂书尤其多,若是有哪个人游历到西北一代,再将自己的见闻杂记写下来,被萧燕绥肯建,一点都不稀奇。   再加上长安城本身就是个兼容并包、极为开放的城市,西域、大食等各处的商人时常前来经商,在长安城中,其实出现什么新鲜玩意都很有可能。   萧嵩用筷子夹了一块小羊排,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碗碟里,因为是从滚烫的羊汤里捞出来的,肯定不能直接吃,他就这么举着筷子打算凉一会儿,同时笑眯眯的说道:“那胡人的烤羊倒是也有趣,羊肉被火烤得金黄酥软,里面的油脂滴下来落在火力,‘腾’得一下,柴木堆里的火势就会骤然变大,整个将羊笼在里面。”   萧燕绥也在夹羊肉小排,她没急着拿出来往蘸料上沾,而是直接将小羊排贴在了黄铜火锅上面突出来的部分,“滋滋”两声,随着一阵白气,用滚烫的金属将小羊排的汤汁烫得收去了些之后,才夹进了自己面前的碗里,一边慢慢吃着还抽空说道:“唔……这么一说的话,其实我也想吃烤羊了。”   萧嵩笑着说道:“可惜阿翁不懂这些,不过,倒是可以将当时的场景说与厨娘,让她们试试。”   “就先试试呗!”萧燕绥也不着急,她烤肉的技术,仅限于后世在饭店里吃烧烤的时候,把人家店家准备好的肉片、培根、烤串一类的东西放在烧烤专用的油纸上,等到被烤得油花发出滋滋声之后,再用筷子夹出来……   只不过,唐朝这会儿的烹饪技术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匮乏,就比如火锅,其实早在几百年前的三国时期,差不多便已经有火锅的雏形了,可是,那会儿的火锅说白了就是一群人为了暖和,围着热锅而食,对于汤底、食材和蘸料这些,是不太讲究的,不像是萧燕绥,虽然同样是火锅,她鼓捣出来的东西,口味的丰富性和新鲜感,绝对是没得说的。   祖孙二人边吃边聊,等到旁边的婢女又端来两碟格外鲜嫩、翠绿欲滴的菜叶的时候,萧嵩也不由得有些惊讶道:“这是--”   萧燕绥瞥了一眼,回答道:“庄子里温室大棚里种出来的,还没长太大,我就让人拔了几株。”   说着,她还伸手指了指萧嵩窗外的院子里,那座玻璃制成看起来格外晶莹剔透的暖房,“原理和这个差不多,不过庄子里的蔬菜大棚为了保暖用的是厚厚的草甸子,也只有房顶上的部分为了光照丰富适当用了一部分玻璃。”   而且,不像是院中给萧嵩种植花草的玻璃暖房,面积有限,就算太阳光的温度不够了,还有连在一起的地暖可以尽量保持恒温状态,在面积大了许多的蔬菜大棚里,考虑到成本的问题,里面都是直接在低温通风口的位置生炉子的,而且,二氧化碳的浓度也比空气的正常状态高很多。   换言之,庄子里的蔬菜大棚环境其实十分脆弱,而且,考虑到这会儿煤炭的质量问题,往往比后世更加难以进行充分燃烧,再加上温室大棚里也比较舍得烧煤,反而更容易导致一氧化碳的中毒事件,且煤炭里面可能还含有各种有害物质,都是当前的工艺难以剔除的。   为了尽量减少危害,萧燕绥在庄子里的蔬菜大棚建好之后,便特意叮嘱过庄子上的人,蔬菜大棚里面绝对不能夜里留人睡觉,即使外面冷一点,且要一直看守着大棚防止发生着火走水的情况什么的,也要在外面专门值守的屋子里。   萧嵩听得叹为观止,甚至还暂且放下筷子往自己那玻璃搭建的暖房里张望了下。   因为温度适宜、再加上水肥充分,还有擅长养花的匠人每日搭理,这间玻璃暖房里的珍贵花草生长得尤为茂盛,仿佛完全不曾经历过万物凋零、落木寂寥的秋季。   “不过温室里的花草有一个挺大的缺点。”萧燕绥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萧嵩收回视线,立即问道。   “经不得风雨,”萧燕绥的语气倒是平淡无奇,只是简单解释了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别看温室里的花花草草长得繁茂又漂亮,可是,这样培养出来的花草,会变得对周围的环境要求格外苛刻,稍不留意,就会枯萎死去。”   萧嵩微微蹙眉,轻声纳闷道:“这我倒是从来不曾注意过。”毕竟,若是他所喜爱的花草,早就有婢女仆从和养花的匠人每日小心翼翼的盯着,若是那花花草草生了病虫,也会一直有人悉心打理。   萧燕绥侧过头来,随口说道:“毕竟少了一年四季的变换,暖房里的气候格外单一,植物本身的生长周期其实是被外界直接摧毁了的。不像是在外面顺应四季、自由生长的植物,为了水分和营养,它们的根系在地底会扎得更深,便是冬天上面都冻上了,等到来年天暖开春,自然还能恢复过来。”   后面的话语,萧燕绥倒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过,对于暖房里的这些看起娇艳精致的花花草草,说句难听的,没准拿出去吹个冷风,就可能直接死掉了……   萧嵩听了,面上不由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转瞬之后,他却又满不在乎的笑道:“本就是用来赏花凑趣的玩意儿,便是养得娇贵些也无妨,左右都是在会精心打理它们的人手中来回变换。又不像是山林间的树木,还指望着它长成栋梁之才,好砍下来盖房子。”   “……”萧燕绥抽了抽嘴角。   那些珍贵的栋梁早晚会被砍然后拿来盖房子打家具,至于脆弱的花花草草,则是被每一任主人精心养着,只为看它盛开的模样,似乎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萧嵩又夹了一块小羊排,黄铜火锅里的羊汤一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每一块羊排看似形状完整,实则早已经在被炖得入味的时候,便已经羊肉松软脱骨、真正夹起来尝鲜的时候,更是口感鲜嫩、嚼起来又毫不费劲。   慢慢的将热乎乎的汤肉吃下去之后,突然格外意味深长的对萧燕绥说了一句话,甚至于,他都没有再用和很多人都会重名的“六娘”这个日常称呼,而是特意念了萧燕绥的名字,慢条斯理道:“不过,燕绥,你是我萧家的女儿,你和他们全都不一样。平日里再怎么金尊玉贵的养着,都是应当的,可是,真到了遇到事情的时候,你得能扛得住,也必须得能担起来。”   萧燕绥顿了顿,干脆的点了点头,直接应了下来,“嗯。”   言至此处,萧嵩也有些感慨,对着自家唯一的一个孙女、也是他亲自教导、看着长大的孩子笑道:“其实阿翁也是如此,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一套,我是完全不管的。”   出身兰陵萧氏,又是嫡亲嫡支的正房,萧嵩的一生,都称得上是养尊处优,唯独在他担任河西节度使、和吐蕃交战的时候,迫于战乱的环境所致,多多少少还是吃了些苦的。   可是,在周围环境允许的情况下,萧嵩却是绝对不会苛待自己半分。真要说起来,萧嵩为官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么个理念,和那些争权夺利、费尽心机的人截然不同……   他又不想造反,像是李林甫那般,再怎么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终究也越不过唐玄宗去,反而把自己算计得斤斤计较,整日费尽心思和东宫太子李亨打擂台,没有一日能够睡得安稳,何必呢?   相较之下,萧嵩这么个甩手掌柜,在自己主动向玄宗致仕回乡养老之前,虽不管事,却不至于手上无权,闲来无事就教导考教一下孙子孙女,毕竟,世家想要长久的延续下来,子孙后辈才是最重要的,如此一来,萧嵩自认为,自己活得可比李林甫那家伙舒服多了……   祖孙二人吃完火锅,萧嵩直接起身,打算在院子里转转,结果,走了没几步,便又去了玻璃暖房那处,打算瞅瞅自己平日里侍弄着的这些花花草草。   萧燕绥虽然手上还有一堆想要鼓捣的东西,不过,刚刚吃饱饭,周围又暖融融的,正是冬眠的好时节,午后难免有些迷迷糊糊的犯困,便也努力的睁大眼睛,陪着祖父萧嵩一起走了过去。   玻璃暖房中,一片葱葱郁郁,倒是和外面枯枝落叶、颇有几分萧瑟的场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萧嵩一盆一盆的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时候,萧燕绥便直接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旁边。   萧燕绥正单手托腮的从内部打量整个暖房,琢磨着还有那处能够继续改良的部分。   对于目前几乎全是绿叶的花花草草,萧燕绥的兴趣倒是不太大。相较之下,她倒是对能吃的各种瓜果蔬菜更感兴趣一些……   正有些走神的考虑着问题,萧嵩一声惊奇的轻呼声,瞬间吸引了萧燕绥的全部注意力,她猛地回过头来,下意识道:“阿翁?”   “六娘你看这里,”萧嵩的话语间都不掩兴奋之情,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指着一株牡丹,惊叹道:“居然在这个季节生了花苞……”   萧燕绥沉默了一瞬,特别理所当然的开口问道:“阿翁,牡丹花的花期是什么时候来着?”   萧嵩:“……”他默默的回头瞅了自家宝贝孙女一眼,对于这个问题,也沉默了。   毕竟,在唐朝这会儿,牡丹素来开得花朵绚烂,艳冠群芳,洛阳牡丹更是有着“花王”之称。时人赏花,牡丹自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可是,对于萧燕绥来说,却并非如此。   比起在唐朝生活的这些年,她的更多生活常识,其实依旧还是来源于上辈子的后世现代社会。   其实说实话,对于萧燕绥来说,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园艺爱好者,对于花花草草这些东西,顶多是在屋里随便养盆不会开花、而且命硬的芦荟、仙人掌之类的。至于那些会开花的草木,她的了解,基本就局限在,大部分都是在春季开花,当然也有夏季、秋季、甚至是专门挑着冬天开花的。   再加上,后世的花卉园艺培植技术越来越发达,各种经典花卉的新品种也越来越多,以及温室花棚的广泛运用,基本上就呈现出了一种,不管是在什么季节里,花店里都是鲜花满屋的状态。时间长了,萧燕绥即便是曾经见过某种花草在什么时间开放的样子,她也不敢确定,那会儿便是这种花的花期了……   片刻之后,萧嵩才没办法的笑着摇头回复道:“牡丹的花期是在五月的春天,我倒是真的没想到,它竟然也会在冬天便生了花苞,过几日便要开了。”   关于牡丹花,民间其实还有一个关于当年武后的传说。念及此处,萧嵩虽然兴致勃勃的和自家孙女仔细科普了一番赏牡丹花的种种常识,不过,却毫无将这盆即将开花的牡丹张扬出去、在好友之中炫耀的意思。   唯独可惜了今日的雪下得太小,后面便又成了细雨一般,否则的话,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唯有牡丹国色,映雪而开,倒是一番难得的盛景了!   作为鼓捣出了玻璃暖房这等养花神器的人,萧燕绥却是没有半点激动之色,看完这株牡丹其实颇有些可怜巴巴的小花苞之后,萧燕绥重新坐了回去,和祖父萧嵩笑道:“再悄悄别的花?暖房中一直都是这个温度的话,估计还会有别的花也会跟着反季开。”   只不过,反季节的蔬菜会影响到口感,就算是后世的栽培技术,也无法完全解决这个问题,唐朝这会儿的技术水平更加有限,就更别提了!只是,不知道反季节的花花草草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待我仔细找找。”萧嵩听了,却是颇为兴致高昂,又忍不住的多瞅了两眼那株牡丹的小花苞,然后才格外细心的挨个打量其他的花花草草。   ·   比起江南一代,山海镇上萧嵩和萧燕绥这祖孙二人的悠然自乐,已经笼上了一层积雪的长安城外,抬眼望去,却是一片渺茫。   李文宁和柳潭同乘一辆马车,因着天气的缘故,马车行驶的也比平日更慢一些。好在车厢里铺着柔软的垫子,案上又有烧着的小火炉煮着茶,倒是颇为温暖。   柳潭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轻轻的推到了李文宁的面前,低声轻道:“郡主。”   李文宁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两人正轻声说话间,外面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颇为急促的“哒哒”马蹄声,其声势浩大,非同一般。   随着那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文宁不由得微微拧眉。   柳潭稍稍撩开了一侧厚厚的马车车帘,望了一眼,低声向李文宁道:“他们是进城的方向……”   李文宁微微颔首,转过头来只是瞥了一眼,目光却死死的落在了对方车马前一闪而过的边关东北一带节度使守军的旗帜上。   “郡主?”见李文宁蹙眉的模样,柳潭还有些微微的担心,不由得轻声唤道。   李文宁这才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暗自压下心中的疑虑不安。 第122章   “我们走吧。”待到那一闪而过的旗帜渐渐远去之后, 李文宁敛下目光,主动说道。   柳潭连忙点了点头, 示意车夫继续赶路。   依旧是那座山林之间颇为僻静的庵堂, 因为冬日天寒,今日又下了雪,庵堂守门的人似乎也躲进了里面的禅房里。   李文宁走到庵堂门前, 抬手便要扣门。   柳潭见状,顾念着大门上的铜扣冰冷,连忙伸手代劳,口中忙道:“我来吧!”   李文宁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定神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敲门的声音在雪季的山林间变得极为悠远, 仿佛过了许久,李文宁和柳潭的肩头都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庵堂里面才终于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   里面的人稍稍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 看到了李文宁和柳潭后,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然后才终于让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位置, 低声道:“郡主,还有这位郎君, 都请进来吧!”   若是以往, 庵堂中的人从来不允许男子进入庵堂之中,只不过,今日天气寒冷, 又一直落着雪花,这种情况下,再让对方在外面等候,便着实过了些。   再加上,李文宁数次前来探望前太子妃韦氏,时间久了,庵堂中的人便也都知道,李文宁重情重义。   在这里出家为尼的女子,有真正一心向佛的方外之人,却也有不少都是如同韦氏一般,各有各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看到李文宁对韦氏的惦念,除了物伤其类之外,也是有所感怀……   倒是柳潭自己,多少有些局促,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了李文宁的身边,走到了庵堂说是用来接待香客、其实早已经冷落了许久的禅房之中。   坐定之后,李文宁抬起头来,对那刚刚的引路人微微一笑,轻声道:“劳烦通传。”   那尼姑点点头,也道:“自当如此。”   待到那尼姑走后,李文宁坐在案前,往杯盏中倒了一杯茶,却并不沾唇,定了定神,然后才轻声向柳潭解释道:“在我很小的时候,生母便去世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阿娘视若己出的照顾我……”   这声阿娘,喊的自然便是前太子妃韦氏。   柳潭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知晓李文宁和太子长子李俶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再连带着一个太子府上的三郎李倓一起,这三人经常抱团出现,感情很是不错,可是,柳潭此前却并不清了解,前太子妃竟还是李文宁的养母。   不一会儿,刚刚那个尼姑便又步伐匆匆的走了回来,冲着李文宁点了点头。   李文宁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先去见阿娘,你在这里等我。”   柳潭听了,连忙点头,“好,你放心。”   韦氏的庵堂里,她的面前便是一尊佛像,不过,韦氏却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并无念佛诵经之意。   看到李文宁快步走了进来,韦氏的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和关切,站起身来,替她拂去刚刚过来的几步路间,发丝上沾染的几星雪花,温声轻嗔道:“今天这天气,你怎么还跑过来了。”   李文宁扶着韦氏的手臂,面上的笑容里,仿佛还带着几分难得的娇憨,轻声喃道:“阿娘,我带了一个人过来。”短暂的停顿后,李文宁认真道:“阿娘,我快要成亲了。”   韦氏听了,不由得愣住,她在这庵堂之中,即使就在长安城外,消息也十分闭塞,对长安城内的事情知道的很少,不过,片刻之后,她的面上却由衷的浮现出几丝喜色来,连忙问道:“是哪家的小郎君?”   李文宁的面上并无娇涩羞怯之意,反而是意外平静的回答道:“河东柳氏的柳潭柳二郎。”   韦氏面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微微僵住。   河东柳氏,虽然也是世家名门,不过,这一代的家主,却并非朝中重臣。   相较之下,以李文宁东宫太子之女的身份,嫁给柳潭,其实是有些低就了。   唐朝的公主,嫁给朝中重臣的次子,其实并不稀奇,就说当年的新昌公主,也是在萧嵩位极人臣之时,同萧嵩膝下的次子萧衡成亲,就连萧嵩的妻子徐国公夫人贺氏进宫之时,都备受尊重。   可是,河东柳潭的父亲,显然远不及当年萧嵩的地位。   即便是如今的李文宁身份终究比新昌公主低了一些,依照常理来说,也轮不上柳潭。毕竟,李文宁幼而聪惠,纯孝过人,素有美名,这样一位好脾气的郡主,对于很多世家子弟而言,甚至要比一位地位崇高惹不起的公主来得更加吸引人,而其他的门阀世家又不是没有年龄相仿的小郎君……   怔了半晌,韦氏轻声问道:“文宁,你喜欢他?”   李文宁仔细的想了想,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是,他很细心,待我也很好。”   韦氏这才放心的轻轻舒了口气,“那便是了,我也就放心了。”   禅房之中,柳潭面前的杯盏之中,茶水早就凉了下来,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庵堂中的其他人。   韦氏和李文宁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柳潭坐在那里犹自还在走神的模样。   “柳潭。”李文宁直接开口喊道。   柳潭下意识的回答,看到李文宁的一瞬,眼睛里便闪过了惊喜的笑意,然而,逮到他的目光触及前太子妃韦氏,想起李文宁刚刚才告诉他的,韦氏乃是她的养母,且两人母女感情深厚,柳潭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他忙不迭的站起身迎上来,偏偏,遇见韦氏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是好,嘴唇张张合合,只得求救一般的看向李文宁。   看到他这般如毛头小子一般毛躁青涩、完全不够妥帖细致的举动,韦氏反而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柳潭并非心有城府、八风不动、处处圆滑之人,在他这个年纪,为人处世间,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生涩,而非被家中长辈注意教导过过的永远处变不惊的沉稳,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他会处处关切认真,却又不是那种能够将一切尽在掌握的厉害人……   只是一眼,韦氏便能断定,李文宁的心智和细腻心思,都远在柳潭之上。不管出于何种考虑,李文宁会选中柳潭,都定然有她自己的主意。   想到这里,韦氏的心中便也安定下来,柔声笑着开口,“快坐下吧,外面还在下雪,辛苦你今日陪着文宁一起来这处。”   ·   长安城中,远道而来的安禄山一行人,披着一身的风雪,也已经到了兴庆宫中。   对于安禄山,玄宗本就十分重视,见他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赶来拜见自己,除了奉上边关的礼物外,还特意给杨贵妃也准备了重礼,更是见之心喜,当即便下诏,今晚设宴,邀请百官同乐。   至于安禄山,更是直接便被留在了兴庆宫中,陪同玄宗说话叙旧。   适逢大朝会,今天的雪又一直下得不大,所以,朝中百官自然还是按部就班的工作着,并没有临时取消今日的工作。   今日难得乘坐马车上朝的萧华,从兴庆宫中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绕了一圈,去了翰林院那边,带上了自己的长子萧恒一起回家。   父子两个坐在马车上,萧华自然便对萧恒说了今日安禄山拜见玄宗后发生的事情。   萧恒听了,眨了眨眼睛,笑道:“晚上还要设宴?这么说的话,阿耶下午须得早些过来,就是不知夜宴何时能休了。”   萧华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并不在意。在玄宗面前,他现在还远不能和萧嵩相比,同样是宫中夜宴,若是萧嵩在场,肯定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玄宗附近,那才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懈怠。至于他么,找个安静地方和几个同僚一起待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父子两人说说笑笑的交谈了几句,过了一会儿,萧华又道:“快过年了,这场雪下完,差不多便是年关了。”   萧恒完全是本能的便接着道:“老家那边,便只有阿翁和六娘两人,过年的时候,人数太少,着实会少很多热闹。”   “……”萧华顿了顿,他这个做儿子的,除了惦念着父亲萧嵩,其实也挂念着自己的母亲徐国公夫人贺氏,相较之下,毕竟不像是萧恒这般,念叨起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来,便偏心的理所当然了。   萧华提议道:“你祖母她在陆府也住了有些时日了,如今也快过年了,等过两天,雪化了,我们便一同去接她回来吧!”   萧恒自然是立即点了点头答应下来,顺口便问了一句道:“陆府贺老夫人的身体如何了?”   说起来,之前陆府贺氏病重,萧恒私下里其实都以为,对方怕是命不久矣,不过,如今看来,有家中子孙照料,自家祖母徐国公夫人贺氏也亲自过去陪同,陆府贺氏的身体,似乎又稳定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吧,一直谈不上好,却也不至于太糟!”萧华叹了口气。   他的心里也清楚,对于陆府,他当年也是陆象先看着长大的,还是很有感情的,可是,到了自己的儿子萧恒他们这一辈,年轻一代之间的交情其实早就已经淡了。   “希望陆府今年也能过个好年吧。”谈起这种话题,终归不太愉快,萧恒也跟着父亲一起叹了口气,由衷的感慨道。   一时无话,等到马车行驶到了徐国公府上,萧华和萧恒父子二人下了马车,便看到,萧悟正站在院子里瞅着他们。   萧恒朝着自己的兄弟招了招手,笑道:“外面冷不冷,怎么站在这处?”   萧悟不以为然道:“阿娘刚刚便一直念叨着,阿耶和你怎么还没回来,我便出来看看,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回来了,阿娘也能放下心来了。”   萧悟说着,又问候过父亲萧华后,便迅速转身,一溜烟的给自己的母亲裴氏去传话了。   等到萧华和萧恒父子两个随后跟着进屋,裴氏的面上已经又是笑意隐隐的温和模样。   她挥挥手,屏退了年前过来盘账的几个管事的,又让萧悟替她取来了一份放在桌案上的她亲自拟好的单子,和萧华商量道:“这是我今儿下午和公主一起商量的年礼,阿耶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在老家那边了,我便琢磨着,最近赶紧打点好年礼给送回去,越是自家人,越是不能疏忽了。”   萧华闻言点了点头,萧恒则是直接做到了萧悟的旁边,也在认真的听着母亲裴氏说话。   裴氏又道:“还有六娘那边也是,之前给她裁了几身冬装都着人送过去了之后,我才突然又想起来,江南一带和此处气候不同,也不知道那些衣裳是否得宜……”   说着说着,裴氏的面上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却又嗔怪的埋怨起来,“那孩子整天就知道鼓捣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在旁边看着,她就对自己反而不上心,家书倒是一封接一封的写,结果整天都和我念叨什么房子什么大棚的,有时候连那狗多了一只还长大了都要说,却愣是不提自己,我不知道她瘦了胖了……” 第123章   对于裴氏的念叨, 不管是萧华还是萧恒、萧悟兄弟两个,自然都只能是无奈的笑着听着。   过了没一会儿, 裴氏自己便不说了, 转而开始琢磨着,过两天萧华、萧衡兄弟两个将徐国公夫人贺氏接回来之后,家里这边过年的事宜基本上就是一切照旧, 因为少了一个封建大家长萧嵩,还少了一个和贺氏各种不对付的萧燕绥,家里这个年要操心的事情反而相对少了些。   不过,以往不曾遇到这些事,裴氏倒是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了要送去老家给萧嵩的年礼上, 家中长辈不在身边无法尽孝,晚辈自然是要在年礼上更加上心些。   此外, 裴氏也是一片慈母心怀, 在给萧嵩的年礼之外,正好顺路,把新裁的好几件春装也都给女儿送了过去,装箱的时候还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她也不说自己长高了没,这些新衣服就是按照以往的尺寸让绣娘稍稍做大了些, 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萧华其实挺想说一句, 萧家的老宅位于南兰陵郡,江南一带的百姓素有养蚕缫丝的习惯,各种丝织品繁多, 绣娘的手艺也是顶尖的,小女儿萧燕绥在那处,或许新奇古怪之物不如长安城内丰富,可是,这衣裳绣品,却是绝对不缺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事情,裴氏又不是不知道,说来说去,她无非就是惦念着自己的女儿罢了。这种心态,纯粹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本能,和萧燕绥真正的生活环境如何根本无关,只要萧燕绥没再裴氏的面前,做母亲的就必然会免不了的担心,劝是没用的。   想到这里,萧华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阿姀,六娘的及笄礼,阿耶上次在信中说,打算等她二十岁再大办的打算,你可有和岳父说?”   裴氏摇了摇头,柔声道:“还没呢,这又不是什么小事,总不好随随便便派个人过去递个话就算了,我打算等两日过去送节礼的时候,亲自回去一趟,然后再将此事告诉阿耶。”   萧华点了点头,“这倒是。”毕竟萧燕绥的及笄礼除了萧家人一直放在心上,外祖裴家那边也都始终记挂着呢。   毕竟年关将近,家里事情也多,虽说都是些看似无关紧要小事,可是,萧华和裴氏夫妻二人,连同萧恒、萧悟两兄弟,却是一直都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西面的天幕黄昏如火,却被层层暗云堆积着压了下来,比平日里更好的归于沉暗。   萧华抬头看看天色,道:“节度使安禄山今日奉诏回了长安,今晚宫中圣人设了夜宴,我还得去一趟兴庆宫中。”   裴氏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伸手接过婢女取过来的披风替他披在肩上,这才温声道:“去吧,夜里风冷,今日又一直在下雪,还是坐马车吧!”   萧华点点头,又看向萧恒、萧悟两人,笑道:“三郎五郎要不要同阿耶一起过去玩?”   萧恒笑着摇了摇头,萧悟倒是眼神有些游移不定,面露思忖之色,听到今日有节度使入宫,圣人亲自设宴,似乎颇想去凑个热闹。   裴氏见了,也笑道:“想去便去吧,若是碰见了你外祖父,正好直接和他说一声,过两天我去看他。”   听了这话,萧悟终于不再犹豫,立刻颇为干脆的点了点头。   夜晚的天幕已经完全笼了下来,萧华和萧悟父子两个一路乘坐马车赶来,除了路上车轮轧在雪花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大街上几乎是一片寂静。   “今天天气不好,便是那些小摊贩也都一早便收摊了。”萧悟收回按在车窗帘子上的手指,随口说道。   等到了兴庆宫中,今晚便要举办夜宴的宫殿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也多亏了映着的满园雪景,就连灯笼里的光线似乎比往日显得更加明亮几分。   萧悟眼睛尖,直接便瞧见了有段时日不见的张岱,可巧,比起旁的小娘子来说,多少显得有些深居简出的张十四娘今日竟然也在。   萧悟和父亲打了个招呼,便直接溜过去找自己同龄的朋友了。   张岱看见萧悟,心情也不错,一把把人拉过来,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里,还笑道:“你今天可算是来着了,等会儿的宫宴上说是有好些热闹,那胡人的节度使说是要献舞。”   时人爱夜宴,喜饮酒,酒酣兴起之时,一群高官重臣扎堆载歌载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不过,张岱特意强调了胡人节度使,萧悟自然是顿时灵机一动,“那个安禄山?”   张岱点了点头。   萧悟这边还在听张岱和他八卦今天的事情,直接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坐的萧华,也和身边的同僚笑着聊了几句,很快便有消息灵通的说起了今日安禄山拜见圣人后,竟是直接请杨贵妃收自己为义子的事情……   李文宁在柳潭的陪同下自长安城外的庵堂中回来后,只不过是回东宫重新换了身华丽的宫装,便又和李倓、柳潭一起来到了兴庆宫中。   至于太子李亨和李俶,因为在宫中当值,自然不会跑一趟回去再回来。落了单的张良娣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自己便从从容容的从东宫出来。   不一会儿,柳潭过去和自己的兄长和嫂子打过招呼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劲的变幻,颇为让人惊奇。   “怎么了?”李文宁见他面色,直接就开口问道。   柳潭倒是没怎么纠结,只是稍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还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微妙,轻声道:“安禄山请求贵妃收自己为义子,进宫后除了给贵妃奉上宝物,还同圣人说了,他乃胡人,按照胡人的习俗里,都是要先拜见母亲,而后才是父亲的……”   李倓:“……”   李文宁:“……”   李文宁也有些怔愕,和李倓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由得有些面面相觑。   他们两个以前从来不曾去过边关一带,也不太清楚胡人到底有没有这个习俗,不过,安禄山此举的目的显然是一力奉承杨贵妃,他们倒是全都看出来了。   如果仅仅如此,想来柳潭虽然错愕,却也不至于这般表情变幻莫测,李倓便追问了一句道:“然后呢?”   “……”短暂的沉默后,柳潭心情复杂的解释道:“然后圣人听了大喜,让杨贵妃收安禄山为义子之后,还把杨家杨銛以下的几个小辈都叫了过去,让他们同安禄山结为兄弟姐妹。”   仅此一事,便知道,玄宗对贵妃的宠爱,怕是无人能及。   也不知,便是当年的武惠妃,能否出其左右、与其分庭抗礼了……   一时之间,李倓和李文宁对视了一眼,皆是语塞。   不过,安禄山堪称莽撞的此举,竟是分毫不差的迎合了玄宗的这般欢心,也是足够让人瞠目了……   因为此故,朝中其他重臣究竟如何看待安禄山还不好说,不过,不少听了一耳朵今日兴庆宫中发生的事情的年轻人,却俱是对安禄山满怀兴趣。   奈何,安禄山的体型着实有些惊人,尤其是当他拖着堪称肥硕的身躯,在玄宗面前展示胡旋舞的时候,整个人便如一阵风一般,仿佛下一瞬便能旋转着飞起来,竟是毫无身体行动笨拙的模样,登时赢得一阵惊叹的喝彩。   回到长安城的第一日,安禄山便实打实的讨得了圣人和贵妃的欢心,这般形势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是心中各有计量了。   唯独太子李亨,虽随侍在玄宗左右,可是,玄宗眼中一是杨贵妃,其次便是今日大出风头的安禄山了,对于真正的太子,反而多有疏忽,李亨心中自然不虞,只不过不敢表露丝毫倒是真的。   尤其是杨贵妃虽然膝下无子,安禄山却被贵妃直接收为义子之事,这般变故,着实让太子李亨有所不满。   和张岱坐在一起的萧悟还在掰着指头算,杨贵妃今年的岁数,怎么算似乎都比安禄山还要小个十五六岁的样子,   “啧啧……”萧悟算清楚之后,扭头就和张岱小小声的嘀咕。同时还忍不住的在心里琢磨着,正好家里给祖父萧嵩送年礼的人手还没走,今天回去他就写一封信给六娘,和她说,她在老家住的这段时间里,都错过了长安城里多少热闹了!   张岱听了,也是嘴角一抽,抬头看了一眼跳胡旋舞时转圈转得像是一阵风的安禄山,再有高坐在圣人身侧,容貌绮丽、风华无双最重要的是年纪轻轻的杨贵妃,简单对比了一下之后,更是忙不迭的便移开了视线,当真是不忍直视。   萧悟去找自己的朋友然后便不见了踪影,萧华那边却是直接便遇到了裴耀卿,翁婿二人走到一处,萧华自然便依照今日下午,裴氏要求萧悟的那般,将她打算过两日回娘家的事情同裴耀卿提了一句。   裴耀卿点了点头,转而问道:“萧嵩带着六娘在老家住着,你们就这么两边分别过年了?”   萧华点了点头,也有些无奈的笑道:“阿耶只说自己上了年纪后便格外的想念老家,他在信中说,如今回去了自己还有力气养花种草、钓鱼访友为乐,倒也颇为自在。”   裴耀卿笑道:“他倒是一向想得开,回头你们什么时候给他送年礼,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也有些东西正好顺带着给我这老友捎过去。”   萧华自然是立即应下了。   待到几日后,给萧嵩送年礼的人浩浩荡荡的从长安城中出发了,除去萧家人之外,里面自然而然的又多加上了几户关系亲近的人家。   除此之外,太子李亨也以萧嵩乃是太子太师之由,特意打点了一份年礼,就连宫中的玄宗,从有意向他事无巨细的禀报事情的太子处得了消息后,心中感怀,索性也又加了一番给老臣的赏赐。 第124章   给萧嵩送年礼的车队, 恰好是在年前的最后两天里才紧赶慢赶的到了山海镇的萧家村上。   虽说运送东西的都是自家人,可是, 除了家里送来的东西外, 还有玄宗的赏赐,以及太子李亨的年礼,萧家这边多少要表示一些敬重, 干脆,萧嵩和萧燕绥便直接亲自迎了出来。   不过,面子上过得去的意思意思之后,自有家中的婢女管事将那些一路风尘仆仆敢来的人带去休息,换成了萧家老宅侍候的人, 逐一将马车上的东西搬了下来。   玄宗的赏赐自然是直接搬进了萧家老宅的正厅里,太子为表亲近的年礼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至于自家人送来的东西, 就显得随意多了。   萧燕绥坐在旁边,手里还拿着萧悟再一次长篇大论的书信,没拆封,就只是随意的拿来冲着自己扇了扇风, 然后对着裴氏列出来的物品单子,逐一指了指, 轻声对阿秀吩咐道:“阿娘给我做的春衫, 直接都送到我的院子里去吧,别在这里堆着占地方了。”   阿秀点了点头,很快便对着物品单子将东西分拣出来, 给萧燕绥的新衣、首饰等物品直接拿回院子,其它一些较为珍贵的东西,则是看着萧嵩和萧燕绥都没什么兴趣后,便也拿走入库。   唯独一些比较应着年景的零零散散的小东西,萧嵩瞅了一眼,直接吩咐道:“这些倒是可以都摆上,看着喜庆。”   收拾完从长安城送来的年货,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的目光自然是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和年礼一起前来的家书上。   萧嵩特别顺手的就把老花镜给戴上了,然后展开信纸,坐在旁边不方便,萧燕绥干脆站在萧嵩的椅子后面一起看这封信。   萧华和裴氏的书信内容,和往日相差无几,顶多就是再加上几句,恭祝新禧的词句,而后,简单和萧嵩提了几句长安城如今的局势,以及安禄山奉诏回到长安城的事宜。   等到这封信看完之后,萧嵩的目光隔着凸透镜片,便落在了萧燕绥手中的另一封信上。   这回,萧燕绥也没有装作不知的拿着萧悟的信便直接溜了,索性大大方方的拆开,然后直接分了大概一半的信纸递给萧嵩,同时还笑道:“五郎的书信里,写得一向热闹。”   “……”拿着那前一半的信纸,萧嵩沉默了一瞬,他推起鼻梁上的眼睛,扭头看向自家宝贝孙女。   萧燕绥一脸的优哉游哉,还轻轻的晃了晃她自己手里的另外几张信纸。   “阿翁,我们两个等会儿交换。”萧燕绥轻快道。   萧嵩没办法的笑着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去,看自家这个性格最为活泼跳脱的孙子写来的信。   其实,在另一封信里,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也都写过几笔,主要就是问候的话语,不过,到了萧燕绥这边,书信的内容就猛然间话锋一转,显得有趣极了。   就说安禄山回长安城一事,萧华只不过是言辞简略的提起,萧悟却是尤为生动的描述了安禄山又是跳舞,又是被杨贵妃收为义子的事情,他甚至还八卦到了安禄山给贵妃献上重礼讨得玄宗欢心的事情。   那日的宫宴之中,因为遇到了张岱和李倓等人,萧悟连东宫的郡主李文宁即将和河东柳潭成亲的事情都知道了,还感慨了一句,自家兄长萧恒的亲事还没个着落的事情……   萧燕绥看得忍俊不禁,就连萧嵩,都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只觉得萧悟信中描述的场景,仿佛就活生生的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带着一种尤为生动的热闹。   祖孙二人意犹未尽的看完萧悟的信后,萧嵩也忍不住的感叹道:“五郎每次给你写信,都是这般吗?”   “差不多。”萧燕绥点了点头,笑眯眯的回答道:“哥哥还喜欢和我说些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小道消息,倒是颇为有趣。”   随后,等萧燕绥回了自己的院子时,阿秀已经将这次送过来的东西全部拾掇好了。   虽然年前便已经立春,不过,这会儿天寒,裴氏令人新裁的春衫还是穿不了的,在屋子里先试试倒是无妨。   萧燕绥对这些虽说没多少兴趣,不过,阿秀在一旁念叨着,若是尺寸略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好让绣娘及时改改,便直接在屋子里试了一遍。   随后,有婢女将衣服拿下去,萧燕绥的目光也落在了桌案上摆放着的几个盒子上。   阿秀立即解释道:“左边这个首饰盒是娘子送来的,里面都是些新打的首饰。”   萧燕绥点了点头,随手打开看了一眼,金银珠玉,各个手工精湛,珍贵精美,可见其价值不菲。   阿秀忍不住的瞅了一眼萧燕绥脑后松松垮垮的扎着的那个马尾。   --若非这会儿剪短发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其实,萧燕绥更倾向于把头发剪得稍短一点。毕竟,不把头发梳起来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的时候,才是真的放松……   至于旁边的另外一个盒子,阿秀却是有些困惑的轻声道:“婢子拿着单子对过了,这个盒子并不在单子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   “阿娘那边拿错了?不能吧--”萧燕绥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   阿秀也跟着点了点头,裴氏身边的婢女,想来也不会出这种错误,尤其这次的年礼除了给萧燕绥外,更重要的是送给不能一起过年的大家长萧嵩的,便是萧华、裴氏等人亲自打理也不为过……   萧燕绥拿起盒子掂了掂,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里面折了一封信,并一枚精致小巧的玉环。   起初,在生辰时庆祝,乃是南方的习俗,不过,唐太宗时,崇尚“感伤”反思,却是并不习惯于过生辰,一直到了玄宗时,生辰一事才变得热闹些。   萧燕绥拿起那枚玉环摆弄了一会儿,复又放下,然后打开了那封信。   这封信是两张纸叠在一起的,一张依旧是萧悟所写,另一页,却是来自于李倓。   萧燕绥见状,不由得挑了挑眉,看过之后,继续摆弄着那枚玉环,然后特别直白的向阿秀问道:“送我玉环有什么寓意?”   阿秀怔了怔,因为她并未看到那两页信的内容,不明缘由的,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玉‘环’一字通‘还’,又有官员得圣人赐环则还之说……”   萧燕绥顿时恍然,“送我生日礼物的意思是想我回去啊,明白了!”   ——古代人的隐喻太多,说话实在是太内涵! 第125章   到了过年这日, 山海镇上的萧家老宅里也挂满了红色的灯笼。   各处的婢女仆从都在忙着过年的事宜,即使家中只有萧嵩和萧燕绥两位主人, 却依然显得极为热闹。   也是凑巧, 年三十这日,窗外飘飘摇摇的,又下了一阵雪, 不多时,地面便已覆上了一层雪白。   萧嵩这边的屋子里烧着地暖,尤其是在江南一带的冬天,寒意和湿气仿佛都被烘走了,屋子里还特意摆上了几盆花草, 枝叶鲜绿,将屋子里点缀得生机盎然。   ——自从翻建后的屋子修好后, 又到了冬天, 萧嵩住在这处,总算是体会到了自家孙女之前说过的,地暖给人的感觉更舒服是怎么回事了。   萧燕绥和祖父一起待在屋子里说着话,她的手里还一直摆弄着才收到的那枚玉环。   这玉环的质地不错, 只不过,萧家资财富足, 萧嵩只是看了一眼, 压根就没多想,只当是萧华或者裴氏送过来给萧燕绥的,自然更不会联想到李倓等人。   窗外是不是的还传来了炮竹的声音, 萧嵩笑呵呵的说道:“等过入了夜,估计还有一阵鞭炮的声音。”   萧燕绥也顿时来了兴致,“我会做这个啊!”烟花的原理主要就是化学过程中的发光效应、气动效应再加上焰色反应嘛!而且,火药还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很有意义。   萧嵩:“……”面对自家孙女,他突然发现自己经常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即便是过年,窗外的烟花炮竹声其实也不算太过吵闹。毕竟,烟花炮竹作为消耗品,大多数普通人家也就给孩子略微买上一点凑个热闹,大范围的燃放,是不可能的。   萧家倒是不差这个钱,可是,萧家老宅的占地面积摆在这里,萧燕绥和萧嵩没说去放鞭炮,家里的仆从肯定不会去动,等到周围的邻居弄出来些热闹声响,因为距离的原因,传到萧嵩和萧燕绥的耳中,自然也就显得没那么大声了。   “先吃饭。”对上自家孙女亮晶晶的眼睛,萧嵩淡定的说道:“等会儿吃过年夜饭,还要祭奠先祖、守岁。”   “好。”萧燕绥点了点头,虽然她其实没这个习惯,不过,和长辈一起坐着聊天,犯困了就打会儿盹,或者干脆那两本书看看,熬个夜修个仙而已,分分钟就过去了!   话说,麻将是哪个朝代发明的来着?不过唐朝这会儿应该会有类似于麻将前身一样的替代品吧?   结果,萧嵩自己却是话锋一转,笑呵呵的说道:“过年这是大事,长安城那边,你阿耶阿娘他们肯定也都准备好祭祖的事情了,咱们这边就祖孙二人,不和他们争,家中先祖用些供奉的时候,想来也知道,那边更热闹些。”   “……”这回,无言以对的变成了萧燕绥。   即使她作为一个不相信鬼神的唯物主义者,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句,萧嵩说的好有道理,萧家先祖若是真的有灵,果然还是去供奉多一点的地方吃饭比较好……   说话间,婢女已经开始拜年夜饭了,然而,萧燕绥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到了麻将上面。   其实说实话,她自己对打麻将这种事情并不怎么上瘾,只是突然就觉得,过年没点玩的东西,似乎也显得太无聊了些,尤其唐朝这会儿没电脑没电视,能够消遣的东西实在是太少。   作为一个行动派,萧燕绥直接冲着阿秀招了招手,让她给自己取些纸笔来。   萧嵩见了萧燕绥的动作,不由得好奇问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画点可以玩的东西,不过可惜今天晚上估计是来不及了。”萧燕绥回道。   等到年夜饭之后,说好的守岁,就变成了萧嵩坐在左边对着棋谱摆弄棋子,萧燕绥坐在右边画麻将牌——好好的过年打麻将的习惯,愣是变成了手工制作麻将。   萧嵩忍不住好奇,还时不时的往萧燕绥那边瞅两眼,间或的插两句问道:“四种图案的数字都是一样的?”   萧燕绥一边画一边和祖父萧嵩闲聊,倒是两不耽误。   不知不觉间,屋中的灯火微微炸了一下,萧燕绥下意识的抬起头,就发现,自家祖父作为一个老人家,居然还眼神炯炯,颇为精神,对着棋盘微微蹙眉思考的模样,竟似毫无睡意,大抵是天生的精力过人了。   萧燕绥站起身来,随便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将手中的图谱交给了阿秀,低声吩咐道:“明日让木匠打磨些小方块,然后刻上这些字吧!小方块全都要一般大小的,我在图纸上标了尺寸。”   阿秀接过图纸,点头应下。   萧嵩也闻声抬起头来,暂时放下手中的两颗棋子,捋着他那一把白胡子道:“等到年后,家中族人应该会有不少过来拜年的。”   毕竟是兰陵萧氏的老家坐在,虽说萧嵩这一支目前就只有他自己带着孙女回乡居住了,可是,整个萧家村上,其他的旁系远亲却是有不少也都在这里,包括萧念茹的父母长辈,其实也是如此。   想到了萧燕绥,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她对这些风俗一向不够了解,索性便直接问道:“萧念茹和杜五郎这是第一年成亲,年后会回乡祭祖吗?”   萧嵩听闻,却是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萧燕绥所提的“回乡祭祖”,指的是杜五郎陪萧念茹回远在兰陵的萧家,而非京兆杜氏……   萧嵩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闪动,然后才带着几分复杂的笑意,轻声回答道:“便是祭祖,也是萧念茹陪着杜五郎一起回去京兆杜氏的老宅……”   萧燕绥拧了拧眉,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有些没意思,便索性直接闭嘴,不说话了。   唐朝这会儿,贵族女子的地位其实很高,可是,真要细究起来,却又好笑,谈婚论嫁的时候,世家女自然是备受推崇,可是,真要把人娶进门之后,过是一纸婚书,明明还顶着外姓,却又仿佛就真的成了别人家的人。除非到了和离的时候,自己原本的姓氏,才再次有了意义。   倒是萧嵩,认真的琢磨着自家孙女刚刚一脸理所当然说出来的这些话语,好半晌,才犹带几分意味不明的感慨道:“出嫁、迎娶,招赘……单单从‘出’、‘迎’、‘招’三个字上,便已经道尽了世间事的精妙。” 第126章   年后, 天气渐渐回暖。地面的积雪随之融化,不经意间抬眼望去, 林木间的枝头隐约已经有了些许新绿抽条的意味。   这次奉诏回到长安城后, 玄宗似乎有意留安禄山在朝中,再加上安禄山打着胡人礼的名号,每次去兴庆宫, 都要先拜见杨贵妃,而后才是玄宗,再加上奉上的重礼,自然也颇得贵妃的青睐。   就连安禄山本人,住在长安城内奢侈华美的府邸之中, 似乎也沉浸在了这完全不同于边关的富丽奢靡之中。   而在长安城同一条大街上的另一处,恰好便是晋国公李林甫的府宅。   李林甫站在自己的库房中, 几个刚刚才被仆从搬进来的箱子正大开着, 里面盛满了金银珠宝,饶是以李林甫的富足和城府,见到这般景象,那张肃整、冷漠, 带着深深沟壑的面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   而站在李林甫的身边那个永远穿着一身劲装的心腹之人, 见到此景, 眼睛里顿时飞快的闪过惊愕的神色,好半晌,才低声开口道:“安禄山这次回长安城, 倒是好大的手笔。”   李林甫的目光扫过这些金银珠宝,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然后才轻声道:“安禄山前日递上拜帖,昨日便暗地里遣人送来这些,说是给我的年礼,倒是那拜帖上,还说了,希望今日能够亲自前来拜访。”   那个劲装男人自然是顺着李林甫的言语继续道:“安禄山对相公一向敬畏。”   “不错。”李林甫点了点头,显然对此颇为得意。   安禄山毕竟是胡人出身,且身世卑微,在他的身上,仿佛天生便带着一股粗莽的劲头,便是在玄宗面前,起初,安禄山都不曾表现得毕恭毕敬,还是得了李林甫的冷眼和暗示之后,安禄山才终于收敛了起来。   只不过,安禄山的这份与生俱来的粗莽,落在玄宗的眼中,反而成了他坦诚直率的表现。   或许,玄宗是觉得,安禄山性子里的粗犷,与长安城内这些豪门世家出身、处处都颇为讲究的官员们截然不同,就算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总不至于指着玄宗的鼻子念叨他什么,可是,每日在朝堂上相处的时间长了,玄宗终究还是有些受够了那些仿佛永远都特别端着的官员们,反而对安禄山这种似乎过于单纯直率、“不通礼仪”的胡人更为信任。   只不过,玄宗并不知道的事情是,安禄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近乎鲁莽的单纯,可是私下里,安禄山所展现出来的,却是最为直白的“以利动人”。   因为自己的出身仿佛处处低了旁的那些官员们一头,安禄山并不曾学着将自己也变成那些高门世家的模样,倒是将许多人性中的小心思发挥到了极致。   因为如今的李林甫权倾朝野,所以,即使远在边关苦寒地时,安禄山都不曾忘记搜索宝物贿赂给宰相李林甫、当地的采访使张利贞等人。   等到安禄山终于来到了长安城,见到了此地的开放、繁华和璀璨,依旧将自己的小心思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世人皆知,杨贵妃得玄宗无双宠爱,所以,安禄山便刻意献礼给杨贵妃,通过讨好看似毫无实权的杨贵妃来讨好玄宗。   对于李林甫之类的人,则是依旧奉上诸多珍宝,希望这些得到玄宗宠信的重臣会在玄宗面前替他美言……   那劲装男人亲自盖上了这些金银珠宝的箱子,之后,才微微拧着眉,略有些感慨道:“我本以为,以安禄山的粗莽,定然会为圣人不喜,届时,相公自会寻机为他开解一二,却不料--”   李林甫闻言,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悠然着接道:“却不料,安禄山一截莽夫,竟然颇得圣眷?”   “是。”那劲装男人点了点头。   对于自己的心腹之人,李林甫终归也比平时更多了几分耐心,再加上,当初和他分庭抗礼的萧嵩如今也已经主动致仕、告老还乡了,在玄宗面前,如今的李林甫可谓是一家独大,当初斗来斗去的心事重重自然也随着不见,在他那张同样老迈而刻薄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李林甫语调慢悠悠的解释道:“你看当年的萧嵩,那老小子从来都是表面上一副万事不管的模样--”   那劲装男人听了,却是微微一怔,心道,萧嵩在相位上的时候,明明是当真万事不管,朝中官员没少因为这时背后嘀咕他……   李林甫反问道:“--萧嵩那老小子同旁人不同,他可是精得很,他的确不管手中的寻常庶务,可是,朝中若有什么大事,哪一次,圣人不曾单独召见于他?”   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之后,对于自己当年还曾经试图陷害和利用萧嵩、结果却因萧燕绥之故而半途收场,结果反倒是刚巧避免了和萧嵩结下死仇,李林甫多少也有些心情复杂,再加上萧嵩自己已经退出了朝局的争斗,没了利益争锋,李林甫也终于显得不那么阴沉,忍不住轻哼一声,然后才继续道:“萧嵩不管日常庶务,可没见他不插手朝中大事。”   毕竟,就算是到了现在,玄宗对朝廷的掌控力也丝毫不弱,与其计较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直接影响玄宗本人的决定,才是真的直接干预了朝中大事的走向!   从库房里出来,李林甫和那劲装男人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去,便又婢女来报,安禄山已经到了。   那劲装男人和李林甫对视了一眼,直接转身,掩去了自己行迹,他毕竟是替李林甫实行各种台面下的各种手段的人,尤其是在安禄山这本带着几分蛮莽劲头的粗人面前,更是不宜露出行迹……   李林甫这才微微颔首,转而往待客的正堂走去,同时对婢女吩咐道:“请安将军进来吧!”   而就在安禄山亲自前来拜见李林甫的时候,他的次子安庆绪,也已经悄悄带了重礼,出现在了采访时张利贞的府中。   正如李林甫所言,安禄山本身粗莽,可是,越是从卑微的出身爬到如今的地位上,安禄山的行事作风,便越是带着一种极端的以利为先。   远在边关之时,安禄山从来不曾少了那些能够上答天听之人的贿赂,等他终于来到了长安城,除了大肆贿赂玄宗身边说得上话的官员之外,更是不忘讨好杨贵妃。 第127章   新年的热闹过去, 转眼便又是上元佳节。   只不过,如今和祖父一起在老家萧家村的萧燕绥这边, 可就没有长安城中灯火璀璨的天街灯市可以游赏了。   萧家村所在的山海镇, 因为地域的原因,水米颇丰,虽然也算富庶, 不过,比起万人来朝的长安城,论起热闹和繁华,却是远不能及。   反正十五周岁的及笄礼也推后了,对于这样一个生日, 萧燕绥表现得颇为随意,除了那天清早起来, 被萧嵩叫过去吃了一小碗长寿面之外, 晌午再有其它的什么安排,都被她自己给推掉了。   萧嵩一直认真的看着自家宝贝孙女,发现萧燕绥是真的浑不在意,并不觉得她自己及笄的生日受了冷落, 才也跟着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是自家的孩子自家疼,虽说之前也和萧燕绥解释过缘由, 可是, 在萧嵩的心里,想着别家的小娘子十五岁及笄的生辰都办得那么热闹,轮到自家孙女了, 突然就冷清下来,他是真的担心萧燕绥会觉得委屈……   萧嵩的这些担心,萧燕绥却是并不了解。毕竟,唐朝这会儿的时代背景下,很多小娘子成亲之前,及笄礼的确是人生中最盛大的一个仪式,可是,这种观念,对于萧燕绥来说却并不适用。   --就算是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也不曾完全的“入乡随俗”。   倒是见萧嵩反而一直挂心的模样,萧燕绥索性主动提议道:“阿翁,我们一起去钓鱼吧!”   萧嵩愣了愣,差点没反应过来,“啊?钓鱼?”话题是怎么从孙女的生日转到这里来的……   “对啊!”萧燕绥一脸的兴致勃勃。   江南一带的冬天,下雪的次数不算很多,这次的上元节前,刚好又下过一场雪,湖中映雪,苍山负雪,在这样的景色中垂钓,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了。   虽然萧燕绥自己对钓鱼的兴趣其实不算很大,可是,萧嵩却是喜欢的,听自家孙女这么一提,他也就跟着起了些兴趣,只是透过窗户上明亮的玻璃,口中还道:“不过这会儿天寒,出去垂钓的话,总得多添些衣裳。”   “这个我有办法呀!”萧燕绥示意阿秀去准备好让绣娘、工匠一起手工做的野营帐篷。   这东西本来是萧燕绥鼓捣蔬菜大棚的时候,考虑着大棚里面烧煤可能会导致一氧化碳中毒等问题,不让农户在里面居住,所以打算搭在大棚附近的。不过,庄子上的那些人后来干脆就自己都盖好房子了,萧燕绥的帐篷也就没了用武之处,她自然也就没有再和萧嵩提起这件事。   如今,还就真的正好可以拿来野营了……   要在冬日的雪天出门,身上的保暖装备更是不能缺。尤其顾忌到萧嵩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禁冻,就算改了铺好地暖的新房子,萧燕绥依然还是吩咐过绣娘做一些羽绒服之类的东西。   尤其按照唐朝的审美,就算讲究窈窕,却很少讲究纤细,萧燕绥随意起来,那也是真的随意。   先是一层用羊绒纺的线织成的里衣,轻薄又柔软,然后便是体型较为膨胀的一层羽绒服,隔绝温度的效果绝对上佳!再然后,外面还裹着动物毛皮的大衣,刚好避免了羽绒服在风吹的时候会受影响的问题,这么一套装备上,顿时显得极其厚实又压风,就是人也被裹成了球倒是真的……   万事俱备后,萧燕绥和祖父萧嵩一起乘车出门,依旧是山海镇上的那个湖泊,他们两个人到的时候,萧燕绥的帐篷都已经被搭好了,里面还烧起了暖炉。   “在外面钓一会儿鱼,就去帐篷里面坐坐,”萧燕绥裹着斗篷盖着兜帽,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却显得越发明眸善睐的模样,“身上衣服都烤暖和了,就算在外面吹一会儿风,也不会觉得冷了。”   为了凑趣,已经长大了的小猎犬和三只原住民狗子也都被一起带了出来,它们身上有着皮毛,倒是不怎么怕冷,不过,外面的雪地对于小猎犬它们来说,显然也不值得撒欢玩耍就是了。除了最初这四只毛绒绒还图新鲜似的围绕着萧燕绥、萧嵩一起在湖边溜达了一会儿,等到萧燕绥第一次进帐篷里端热茶的时候,四只毛绒绒的狗子跟了进去,舒舒服服的往暖炉附近的地面上一趴,便再也不跟出来了……   ·   萧燕绥和萧嵩祖孙二人这边,萧燕绥的生日当天还在玩“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野趣,长安城中,恰逢最宜婚丧嫁娶的吉日里,正是一片晴空万里,天气正好。   东宫太子李亨的第三女李文宁和河东柳潭的婚事,刚巧也定在了这一日。   徐国公府的萧家和河东柳家没有太过亲密的关系,不过,同为世家,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交情,往上面几辈、或者是旁系支房数一数,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姻亲关系。   并且,因为萧嵩头顶的太子太师的名号,李文宁和柳潭成亲一事,徐国公府上其实是同时收到了男女双方的喜帖。   权衡过后,裴氏念着自己和宁亲公主之间的私交甚笃,索性和宁亲公主一道,直接去了新娘子处,打算等会儿举办婚礼的时候,在让萧华带着萧恒、萧悟兄弟二人,同去柳家那处等候。   而在东宫之中,身为太子良娣的张良娣,可以说是这座宫殿里除了太子李亨之外,如今地位最高的女主人了。   李文宁的生母早逝,养母前太子妃韦氏又出家为尼,如今,操持她的大婚一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张良娣的头上。   容貌秀美、言语伶俐的张良娣站在花厅处招待着今日多为宗室公主、朝臣夫人的客人,整个人如同一阵风一样轻灵,依旧得心应手,八面玲珑,以她的年龄能够做到这般处处周到细致,饶是裴氏,都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宁亲公主和太子毕竟是同胞兄妹,也知道此前因为涉及韦氏和杜良娣的婚变,给太子李亨带来了多大的压力,见裴氏仔细打量张良娣的目光,也不由得低声笑道:“这张良娣倒是个贴心人。”不管最初是出于何意,至少玄宗定下的这桩婚事,太子受益匪浅。   裴氏也点了点头,只不过,顾忌到对方的身份毕竟是太子良娣,她也不好开口评价,只是轻声笑着应了声,并不多提。   外面花厅里的客人处处热闹,一团喜气,而在新娘子的闺房之中,一身盛装喜服,妆容明艳精致的李文宁却是伸手,屏退了所有的婢女之后,转身看向从刚刚起就坐在那里,似乎还有些走神的李倓,轻声道:“三弟?”   李倓抬起头,也笑了笑,深邃的眼睛里难得也带上了几分温柔的暖意,“阿姊今日大婚,我还有种恍然之感,仿佛今天的热闹,都只是错觉一般。”顿了顿,他才继续道:“心中不舍,便总觉得,阿姊成亲一事有些突然。”   李文宁玩着手里的一支鸳鸯簪,温柔一笑,倒是蓦地露出了几分爽朗之意,坦然道:“婚姻一事,也是人之常情。待到日后,你自然也要迎娶佳人。”   李倓怔了怔,心中不由得闪过了一道身影,旋即微微莞尔。   也是巧了,今日正好也是她的及笄生日。只不过,依照萧悟所言,那场属于她的本应无比盛大的及笄礼被安排在了五年后她的二十岁生日时。   及笄礼乃是女子嘉礼,按照周时的礼仪,本就是贵族女子许嫁之后、出嫁之前的仪式,只不过后来稍有变化,更多的倾向于是女子的成人礼,倒是及笄之龄后方可嫁人的习俗却是从贵族之中一直扩散到了百姓里,成为了一种大多数人都任可的习俗……   “走什么神呢?”一身盛装、青衣黛眉,显得气势越发雍容的李文宁饶有兴趣的盯着李倓的面孔。   李倓淡淡笑了笑,并不作答,反而是隔了许久,才回应了李文宁前面说的那句话语。   “我的婚事,倒是不急……” 第128章   因着李文宁的婚事, 东宫之中开年后便是一团热闹喜气。等到迎亲的队伍来了,这热闹便仿佛又多添了一分。   柳潭目不转睛的望着李文宁的方向, 心中一片欢喜。李俶和李倓都站在了李文宁的身边, 瞥见对方专注的目光,李倓终于轻轻笑了笑,压低声音只对李文宁说了一句道:“恭喜阿姊了。”   即使面颊上不经意间也染上了一片绯色, 不过,好在还有团扇遮面,李文宁轻轻的抿了抿嘴唇,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新嫁娘的紧张之感,不过, 言语间却是依旧轻快,同样压低声音轻笑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喝到你的喜酒……”   李倓笑笑, 不再回答, 只是和兄长一直,一直陪着李文宁走了过去。   待到迎亲、送亲热热闹闹的两拨人终于到了张灯结彩的柳府后,两位新人正待行礼,便突然听到, 外面有柳家的仆从喜气洋洋的冲过来报,杨贵妃竟是亲至。   李文宁一手将团扇掩在面前, 犹带几分笑意的芙蓉面上, 微微垂下的眼眸里,却有一瞬间的凝肃之意稍纵即逝。   李俶和李倓也同时抬头望过去,他们两人的同坐, 和在座的其他宾客别无二致,倒是并不出奇,可是,收回目光后,李俶却是压着声音,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同李倓轻声道:“贵妃亲至……倒是和秦国夫人姐妹情深得很。”   李倓并未作声。   真要说起来,秦国夫人是柳潭的嫂子,再牵扯到杨贵妃,就又隔了一层,这样的关系,杨贵妃亲身前往道喜,的确显得过于隆重了。可是,从另一边来说,偏偏柳潭迎娶的乃是太子第三女、郡主李文宁,玄宗乃是李文宁的嫡亲祖父,对于这个孙女也颇为看中喜爱。如此一来,两边都有的亲缘关系加起来,饶是杨贵妃前来,似乎也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这种情况下,杨贵妃究竟为何而来,还真的就不好细究了。   不管杨贵妃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今日的宾客看到她的身影后,又会如何忖度李文宁和柳潭这桩亲事背后的东宫,至少,杨贵妃的出现,让这场婚礼瞬间变得更加热闹起来。   杨贵妃自然是被奉为上宾,原本还一直同其他宾客说笑的秦国夫人也适时的抽身,转而去陪贵妃了。   宁亲公主看看杨贵妃,再看看亲侄女李文宁,不由得压了压手中的扇柄。   宁亲公主的小女儿张十四娘本来正依偎在母亲身边,敏锐的感觉到宁亲公主的动作,小姑娘轻轻的“咦”了一声,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裴氏正巧和宁亲公主坐在一起,张十四娘不解的抬头之后,她便适时的掩唇一笑,立刻扯开了话题,只是念叨:“我那六娘今年过年都不曾回家来,还是你家十四娘在身边最是贴心了。”   宁亲公主自然是顺着裴氏的话语,爱怜的轻轻拍了拍小女儿的头,转而对裴氏笑道:“六娘那孩子有心,在萧相公身边尽孝,也是心疼你们夫妻二人。”   对于这句夸奖萧燕绥的话语,裴氏倒是笑着点点头收下了,轻笑道:“可不是。”   心中却不由得腹诽,萧燕绥从小和纵着她的祖父萧嵩亲近,如今徐国公府上,还有和萧燕绥处处不对盘的祖母贺氏,没准让自家小女儿自己选,她都得一溜烟的去老家寻她祖父了,小小年纪便出远门,还在老家玩得风生水起,当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想家的意思来了……   而在杨贵妃的出场之后,安禄山着人送来的贵重贺礼,倒是显得无声无息起来。   李倓瞥见婢女收下礼单时候的惊讶和低呼,也不由得心中沉吟,此前一直在边陲之地,似乎甚少和朝中官员有所往来的安禄山这份突如其来的厚礼,究竟是因为杨贵妃,还是因为东宫了……   白天的热闹过去,到了晚上重头戏的婚礼仪式过后,接下来自然便是晚宴了。   只不过,终究是婚礼的晚宴,总不至于会通宵达旦的玩闹下去,等到时间稍晚一些,今日的宾客便纷纷打道回府,将时间留给了两位新人。   和宁亲公主分开后,裴氏索性和萧华坐在了同一辆马车里。   回府的路上,裴氏靠坐在软垫上,想着今日乃是自家女儿的生辰,忍不住便微微蹙眉的说道:“今日本应是六娘的及笄礼……”   萧华温和的回答道:“阿耶不是也说了,今年确实情况特殊,若是忙着赶着让六娘回长安城举办及笄礼,时间上也仓促,难免会有不周到的地方。”   裴氏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这倒也是。要不然的话,六娘的及笄礼刚好和郡主、柳二郎的婚事撞在一天,确有不便之处……”   虽说双方邀请的宾客定然是不尽相同,可是,像是宁亲公主、新昌公主这些,和两边都沾亲带故的贵客也确实不在少数,就算本来并无此意,只要时间撞上了,萧燕绥和李文宁两个小娘子之间的互别矛头几乎是定然的,如此反倒不美。   说着说着,裴氏也不由得心生感慨,轻笑道:“也不知我儿何时才会嫁得如意郎君……感觉六娘还那么大一丁点呢,一转眼间,她都已经到了及笄的年龄了。”   萧华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六娘和五郎都还小呢,倒是不急。真要谈婚论嫁,三郎如今的年龄才是刚好,你也相看了合适的小娘子没?”   裴氏顿时拧眉,“我前两日还问过三郎,可有心悦之人,他也不说,只知道敷衍过去。”   萧华随口道:“那便是没有了。”   裴氏越说越发愁,“三郎可不像是六娘,整日窝在家里不爱出门游玩,他和好友交游的时候见过的小娘子可不少,那么多人里,难道竟无一人同他合意?”   夫妻二人在马车上一阵喋喋私语,所说不过是家中儿女之事。等到他们回到萧府后,见正院里还亮着灯,想来贺氏还未睡,便直接过去打了个招呼。   徐国公夫人贺氏年前一直住在陆府,至于陆府那位同她一母同胞的贺氏阿姊,身体一直不见什么起色,却也没有太过明显的衰败下去,问过郎中,也只说是人毕竟上了年岁,没得治,早晚熬日子、看老天爷心意的事情……   这是赶在了年前,即便徐国公夫人贺氏和陆府贺氏是亲姐妹,也总不好在别人家里过年,偏偏萧嵩不在,索性,萧华和萧衡兄弟两个便亲自上门将母亲接了回来,只说过年家中长辈总要在,等到年后出了正月,贺氏若是还想继续陪着陆府贺氏阿姊,也都由着她便是。   萧燕绥不在家中,徐国公夫人贺氏脸上的神情似乎逗比平日里舒畅几分。   萧华是她嫡亲的儿子,见贺氏开心,便也跟着愉快,对于母亲,自然是关怀备至。   裴氏的心里却是更惦念着自家女儿的,看了贺氏的模样,虽不至于主动怼上去,面上甚至也带着三分笑意,不过,想起女儿从小被嫡亲的祖母轻视的过往,藏在心里的腻歪和不悦,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萧华坐在了母亲贺氏的身边,便听她说道:“你阿耶这些日可寄了书信回来?他也是,说一出是一出的,你们兄弟两个都还在长安城为官呢,他便突然喊着赶着的要回老家去。”   对于母亲埋怨父亲的话语,萧华只能是笑着安抚,“腊月里还送了一封信,然后便赶着圣人的赏赐和家中给阿耶的年礼一起,送去山海镇上了。”   “上封信还是腊月?”贺氏又忍不住道:“他回了老家之后,连给家里的书信都懈怠了,也不知道他一个老翁自己在家里,都没个人陪着,冷冷清清的,能有个什么意思呢……”   “阿娘,”裴氏突然开口,脸上还带着笑意,眼底却仿佛冷凝着光,令人不敢逼视,裴氏略一勾唇,柔声笑道:“六娘这不是都一块陪着她阿翁一起回了老家么?阿耶从小便疼六娘,祖孙两个可是一直都感情深厚,尤其没了拘束,可不正是自由自在,便是只有祖孙二人,这年节想必也会过得热热闹闹的。”   裴氏一提萧燕绥,徐国公夫人贺氏那边便瞬间冷场了。   裴氏低头默默喝茶,脸上还犹带三分笑意,不冷不热的一段话呛回去之后,却也不继续说些什么了。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偏偏话题的内容又是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唯一的小女儿,萧华站在这中间,哄谁劝谁都不是,才是真哭笑不得,只能是含糊着连忙打了个圆场,叮嘱着母亲贺氏早些休息,然后便拉着裴氏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   夜色正浓。   东宫之中,白天热闹亲事忙完之后,到了晚上,因为少了一个人,竟似比往日更加寂静。   李俶从太子李亨的书房中谈完事情出来,本来是打算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了,走到半路上时,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折返去了李倓的院子。   月华清辉,落入院中,树木花草在晚风中摇曳,地面登时便投下了一片错落的影子,如水中藻荇,疏影横斜。   书房里正亮着灯,李倓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正望着打开的盒子里、摆放着的那枚点缀着尤为齐整的西域宝石的簪子有些走神。   李俶的脚步走近后,轻轻的敲了两下门,李倓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时,手指已经下意识的按在了案上摆放的盒子上。   李俶推门进来,“三弟——”目光一扫,正好落在李倓按在盒子的手指上,言语间不由得微微一顿。   李倓却只做不觉,动作颇为自如,若无其事间便已经将刚刚那盒子收好,这才起身唤道:“大哥。”   李俶自己在旁边坐下,也终于收回了目光,他虽然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不过,对于李倓的心事,却并未多加追问,只是过了一会儿,这才开口笑道:“刚刚路过文宁的院子,看到里面一片寂静无光,突然觉得有些心生感慨了,便想来你这里坐坐。”   李倓看向他,坦然道:“阿姊刚刚出嫁。”   “是啊,”李俶笑着叹了口气,“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便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对于李文宁这个妹妹,因为生母早逝,李俶几乎是一手带大的,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至于李倓,也是同样,他们三个从小在一起,东宫之中虽然也有其他兄弟姐妹,可是,真要论起亲密程度,却是完全不能比的……   片刻后,李俶道:“刚刚我在阿耶的书房中,听他说,圣人有意再度调整西北和东北一代的藩镇节度使。”   听到“西北”两字,李倓心中顿时微微一动,略微思忖后,轻声道:“西北一带,如今是王忠嗣主事吧,他乃是圣人心腹……”   李俶刻意压低声音,幽幽接道:“也是阿耶的好友。”   偏偏,玄宗对太子李亨,一边扶持,一边又在打压,始终都怀有几分戒备之心。像是王忠嗣这般,顶着玄宗义子的名头,说是玄宗的心腹,可是,他却又和太子李亨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义。   之前,因为皇甫惟明和韦坚一案,皇甫惟明被贬,王忠嗣成为三镇节度使,除了玄宗那时对他颇为信任以外,其实多少也有安抚太子之意。   如今,安抚过后,恐怕,玄宗戒备心起,便又有意要让胡人血脉、身世卑微、和太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安禄山去分王忠嗣手中的三镇节度使兵权了!   李倓微微皱眉道:“我观近日安禄山之举,分明是要在长安城中久住——”   节度使是要镇守一方的,如今,安禄山除了身兼两重节度使的职位外,其实还兼领着平卢、河北两地的转运使的职位,这样的身份,却留在长安城中,本身就是一个出人意表、切难以捉摸的信号。   李俶也摇了摇头,只是低声道:“且再看看吧!”   说完,李俶起身,闻声道:“时间不早了,三弟,你也早些休息。”   李倓点了点头,跟着起身,亲自送了李俶出门后,方才折回,目光不由得再次落在了那枚不曾送出的簪子之上。   今日是阿姊李文宁的大婚之日,也是她的十五岁生日…… 第129章   待到春回大地, 草长莺飞之时,玄宗提拔安禄山的诏书也终于示下, 此后, 安禄山成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节度使。   长安城中的官员终究在朝太久,万事以玄宗的意愿为先,对于边关之地的兵权变动, 虽然也觉得安禄山身上圣眷优渥,却也不至于立刻生出危机之感来。   可是,同样的一道诏书,传到了西北边陲之地的军中大营后,带来的影响, 却是截然不同的。   王忠嗣的亲兵跑过来寻王思礼的时候,他正在摆弄着萧燕绥送给他的一摞图纸--因为地暖的修建、维持需要的人力物力相对复杂, 所以, 萧燕绥最终送给王思礼的图纸,其实还是参考了后世北方农村最常见的土炕方式,毕竟,这个才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最适宜劳动人民生活的发明, 具体有什么优势劣势,萧燕绥自己是说不清楚, 但是她知道, 能够让大多数北方农村都适应的土炕搭建办法,绝对是最合适的。   王思礼就略微抬了下眼皮,嗤笑道:“冒冒失失的, 看你这模样,还以为中军大营失火了呢!”   “嗨呀,我倒是宁愿只是中军大营失火了!”那个亲兵冲进来,拉起王思礼就要往外走,“出大事了!”   王思礼见状,终于稍稍正色起来,因为这个亲兵来得及又抓着他不放,他甚至都没顾得上将图纸重新放在桌案上,便直接跟着走了出来,飞快的问道:“怎么了?”   “圣人的旨意到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先去将军的大营里吧!”那亲兵火急火燎的说道。   到了王忠嗣的住处,王思礼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径直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桌案前,正郑重其事的摆放着一份诏书,王忠嗣站在诏书之前,似乎还在想着心事。   刚刚那个偷溜出去叫人的亲兵不敢往前凑了,躲在门外一个劲的冲着王思礼打手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思礼直接翻了个白眼,冲着他摆了摆手,让他一边待着去,干脆连眼色都不回一个了。王忠嗣这才抬起头来,看到王思礼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在一旁坐下了,也不由得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王思礼丝毫不管刚刚那个亲兵还在疯狂示意别连累我的动作,直接开口道:“你的亲兵都知道担心你受委屈。”   王忠嗣若有所觉,猛地转身往门外看去。   那亲兵的反应也快,刺溜一下蹲在墙角,就差没直接撒腿就跑了。   “这帮小兔崽子!”王忠嗣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说完,也不等王思礼追问,他直接将玄宗的诏书递给了王思礼,道:“你看看吧!”   “安禄山兼管河东节度使?”王思礼只是看了个结尾,便不由得挑起了眉梢来,拿着诏书“啧”了一声,皱着眉头道:“你上次给圣人的奏折中,是不是还推辞了朔方、河东节度使的职务?这下可好,当真了吧!?”   王忠嗣看着王思礼深深拧眉,小小年纪眉心却皱得几乎要出了沟壑、可见其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由得摇摇头笑道:“我在西北、河西边关多年,对当地的情况十分了解,也算颇得军中士卒拥戴,可是,河陇等地与西北一带风俗人情皆有不同,本就力有不怠,让位于人,也是正理。”   王忠嗣说得头头是道,王思礼却是嗤之以鼻,当即哼笑道:“你对河东不够了解?那安禄山可是胡人出身、且身世卑微,你都不了解的地方,让他去,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王忠嗣也不由得微微有些蹙眉,低声道:“这点倒是我的疏忽了。我本以为,自己身上担着四镇节度使的职务,着实太过惹眼,太想着推让出去一些。此前,哥舒翰终于攻下石堡城,圣人对其多有赞誉,我本以为,圣人会顺势擢升哥舒翰,令其彻底掌管河东,却不料,竟然会改任安禄山……”   王思礼听了,更是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道:“如今,安禄山身上兼着三镇节度使,此前,又掌管着平卢、河北两地的转运使和采访使之职--担心自己太过惹眼?现在,你倒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如今,安禄山的存在着实比你更家惹眼才是。”   王忠嗣叹道:“只是,安禄山此人怕是心怀有异,日后恐会再生别的事端……”   原本态度一直有些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王思礼这才稍稍起了些兴趣,认真的问道:“这话怎么说?我记得你和安禄山此前应该并无交往才是。”   王忠嗣看了王思礼一眼,似是在忖度,这些话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王思礼挑了挑眉稍,隐约有些不耐的神色,王忠嗣拿他一直没办法,这才终于斟酌着开口,沉声道:“我也是后来听哥舒翰说起,石堡城一战的战前准备诸多事宜,才想到的。”   “嗯?”王思礼对石堡城一战多有偏见,所以,事后也不曾太过关注此事,这会儿听王忠嗣说,石堡城一役还有别的隐情,当即也起了些好奇之情。   王忠嗣道:“你之前也推断过,在当前的局势下,强行攻取石堡城,可谓是得不偿失。是时,安禄山便奏请圣人,秣马厉兵,更是以高价从他处购得战马,使得吐蕃战马匮乏,进而强攻,此举,着实引人深思……”   王思礼想了想,语出惊人,“你觉得,安禄山和石堡城当时的吐蕃守将,安通款曲,介词战役谋取私利?”   王忠嗣顿时急了,骂道:“小孩子家家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什么!”   他也只是怀疑安禄山有不安之心,但是,却也不像是王思礼这般,直接就一个叛乱勾结、和敌国相交的罪名就扣上去了,真要是让王思礼给说实了,这种罪名,哪怕是安禄山如今再得玄宗宠信,怕是也要直接夷族的。   王思礼白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我也就私下里和你说说。”   王忠嗣不管他,继续骂道:“平日里还总怪我有事情瞒着你!就你这般偏听偏向,不过三两句话,就连安禄山通敌叛国的罪名都说出来了,我哪里敢和你多说!”   “……”王思礼瞅了他一眼,耷拉着脑袋任由王忠嗣劈头盖脸的骂,全然不当一回事,甚至还忍不住的自己在心中暗自腹诽,嘴上骂的凶,回头那些消息该说还不是得告诉他。   难得王思礼没吭声呛回来,王忠嗣骂了几句之后,自己都骂不下去了,看了王思礼一眼,正巧瞥见他手里竟然还一直都拿着一张纸,并且,看那信笺纸质细腻、犹带江南一带所特有的芸香气息。   这般讲究的纸笺,显然不会出自格外粗犷豁达的西北边关,顿了顿之后,王忠嗣转了个话题,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王思礼这才抬头,晃了晃手中的信笺,扬眉一笑道:“年前的时候,萧相公不是也给你送了些年礼过来?”   “他竟然会给你写信?”王忠嗣压根不信。   且不说当年萧嵩就不是喜欢书信述怀的文人做派,如今,萧嵩渐渐年迈,也曾经提到过,他自己的眼睛在近处有些看不清东西,自然就更不会轻易动笔写信了。   王忠嗣顺手就拿过了那张信笺,只是瞥了一眼,发现上面并非书信,而是图纸,不由得一愣。不过好在,图纸上也是带着几个标注的,看过之后,便笃定道:“并非萧相公字迹。”   王思礼笑笑,并不接茬,而是道:“你看看那图纸?我倒是觉得,这图纸上的内容,挺有意思的……”   王忠嗣初时不解其意,只不过,见王思礼这么说,便也就认真的瞧了瞧,只不过,因为他并未见过土炕这种东西的存在,摆在面前的又非实物,所以,一时之间,并未能立刻意识到图纸上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只是心中略微有所触动罢了。   还是王思礼见他眼神狐疑不决,才凑上前去,简单的解释了两句,然后才轻声笃定道:“西北边陲质地,冬日苦寒,若是有这东西,百姓的冬天想来能好过不少。”   此时,贵族富户冬日取暖多用煤炭,可是,煤炭等物显然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够用得起的,而火炕最为实用的一点,其实是在于,烧着柴火做饭的时候,便能将土炕暖起来,窝在上面晚上刚好能睡个好觉。至于每日烧水做饭消耗的柴草显然要比煤炭便宜很多,仅此机会将整个屋子都烧热了,冬日的严寒,也就变得不那么难捱了……   王忠嗣听得连连点头,忍不住道:“这会儿已经开春了,天气回暖,黏土、河水也都解冻了,若是能在农忙之前将火炕搭好,时间也正合适!”   王思礼看了他一眼,“你也先别急,总得我们先试试效果,再说其它。”   说着,不动声色间,便已经直接从王忠嗣手中拿回了图纸,随口道:“回头我誊一份拿给你。”   对于这些,王忠嗣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王思礼原本起身要走,拿着图纸走出去了几步之后,却突然又顿住,转身看向王忠嗣,略带几分迟疑的问道:“石堡城一役,安禄山买马一事,你有何打算?”   王忠嗣坦然道:“总要向圣人禀明原委,圣人自有决断。”   王思礼拧了拧眉,突然冷笑一声,言语间仿佛又带上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嘲讽,淡淡道:“那可未必。”   王忠嗣也皱起眉来,看样子很想把目无尊长的王思礼捞回来打一顿再放他回去。   王思礼躲得干脆,只是出门前飞快的留下来一句道:“安禄山此时圣眷正浓,且他在御前,你在边关,你若上奏,他有的是机会辩驳,到了你这里,可就是鞭长莫及了。我还是觉得,你这会儿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对于王思礼的劝说,王忠嗣却是并不放在心上,将王思礼打发走后,便继续对着那份诏书,琢磨着向玄宗禀告之事。   毕竟,他若是和王思礼一样,这般年纪便心思太深,西北大营之中,或许便根本就是另一幅景象了……   ·   天空中阴云密布,窗外细雨绵延,因着春日花枝娇俏,一眼望去,纵是笼着蒙蒙水雾,依然透出几分青翠的新意来,一时间,就连那半空中垂垂欲坠的层云,都显得不那么压抑了。   萧燕绥的身上披着蓑衣,头顶也照着一顶遮雨的蓑笠,身边的婢女手中撑着油纸伞想要替她挡雨,也被萧燕绥直接摆摆手推开了。   到了四五月份,又是芒种又是谷雨的,随着天气暖和,土地变软,农户百姓自然也都在田间地头忙活起来。   萧燕绥炮制出来的玻璃、水泥等物,早在工坊中入了正轨,再加上,古代的工匠本就大多善于实践和手工,那些玻璃、水泥一类的东西,后面再被用到什么地方,萧燕绥也就没再继续关注了。   这一闲暇下来,她的目光,倒是再次落在了田间农户手中的农具之上。   刻意赶在农忙的时节,重新实地考察了许多农户种田下地的场景后,萧燕绥的心中,对于江南一带田间地头上的这些活计,基本也就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鼓捣出一些较大型的农用机械其实并不现实,唐朝这个环境下,显然还处于完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大的农用机械,不管是从初期的制作上、还是后期的维护成本上,都完全不适宜现在的环境。   夸张一点来说,即便是那些坐拥两天数千顷的富庶大户,他们显然也更加倾向于雇佣更多的佃户,而非能够节省人工的机械。   --在社会发展程度跟不上的情况下,盲目的用工业机械替代人力,只会加剧当前社会的动荡,然而,动荡之后的新平衡,在没有全新的科技发展作为促进的情况,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见萧燕绥突然停下脚步,蓑笠之下,已经渐渐张开的精致面孔上,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手中还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旁边的阿秀连忙朝着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的陪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还是萧燕绥自己转过身来,突然开口问道:“附近有水车吗?”   “水车?”阿秀不由得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转身看向从萧家的庄子里叫过来陪着带路的一个农户,示意他回话。   那人愣了一下,忙回答道:“前面挨着一条河的地方有。”   “走,过去看看。”萧燕绥当即道。   那个农户连忙走在了前面引路。   江南乃是水乡,相较于别处,这里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农田其实是不缺乏水源灌溉的。   不过相应的,水源充足的情况下,当地人考虑的问题,自然也就从干旱地区的祈雨变成了如何更好的灌溉。   至于水车,更是古人因地制宜,为了灌溉早就建造出来的东西,萧燕绥之前翻阅墨家机关术相关的书籍时,就看到上面有记载,大约东汉年间便已经有水车的构造图了。   萧燕绥也是一路琢磨过来后,最终做出的决定——与其琢磨着弄一些前所未有的农用器械,其实,还不如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一些改良。   毕竟,以萧燕绥的知识储备,让她做设计图的时候,潜意识里还是倾向于各种钢铁的使用,偏偏,后世造价便宜的钢材等材料,在唐朝这会儿,却是作为重要的国家军事资源被把控的,成品的钢铁等金属,更是多用于军备制造。许多百姓家中的炉灶上,都罕少会有多少铜铁制品,即便偶尔有一些,也属于价格不菲的贵重物。   把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方案全部扔掉之后,萧燕绥一行人也终于走到了刚刚所说的河边的水车所在。   唐朝这会儿,轮轴的使用才刚刚有了雏形。   去年从长安城出来,萧燕绥和萧嵩一路乘船前往山海镇上的时候,萧燕绥凑热闹似的把船上的帆都加上了滑动轮这种东西,也不知道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滑轮这种东西,有没有在船只上普及开来……   至于这会儿的水车,也基本上还是需要人力辅助运行的。   萧燕绥围着这个巨大的水车绕了一大圈,为了看得清楚些,索性连头顶的蓑笠都直接摘下来了。   阿秀手里拿着伞连忙想要上去帮她遮雨,却也被萧燕绥拒绝了。   春日细雨润如酥,铺面便是一阵清新之意的杨柳风,湿润的雨滴落在脸颊上,带着些微的凉意,氤氲了几许发丝上的薄雾,却不至于寒意侵人。   萧燕绥就站在那里,顶着雨,将现存的水车简要模型画了下来,心里也就差不多有了成算了——需要添加一些轴承、轮轴之类的设计,然后,利用河水流动时产生的水力,作为水车运转的动力,自然就能将河水汲到高处。   而且,江南一带也是不缺乏竹竿等物的,这么一想的话,如果水车的动力足够,运水的竹竿方位部署合适的话,感觉这水车就不仅仅只是用于林间灌溉了,完全可以将水流引入各家各户,差不多就是粗糙的古代版自来水了。   当然了,考虑到河水流动受到风速、天气的影响,水车运转后产生的水压也极为有限,自然会导致水源不稳,“自来水”必然会时断时续的,不过,作为储水的器具,这会儿的人谁家里还没有个水缸什么的,自来水不稳定这些小毛病,感觉根本不算是什么问题。   毕竟,虽说这么一设想的话,其实只是能够省去从河里挑水回家的功夫,说起来好像就是一桩小事,不过,科技和社会水平的发展,其实不就是将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件小事,变得更加轻松方便么?   当然了,依旧是考虑到“管道”设施的安装等问题,估计寻常百姓人家一开始肯定不会答应,不过她完全可以先把自家给鼓捣出来一套完整的“自来水”系统来,先看看成效。   萧燕绥的思路越想越远,现行的“水车”还没成功的改良成利用水力发动的优化版,更别说继续进一步利用水池和连筒,可以实现低水高送的“筒车”版本了。   “六娘?”见萧燕绥在雨里站了一会儿,还在低头画图,阿秀实在是放心不下,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将伞面撑在了萧燕绥的头顶上。   心里已经大体有了思路的萧燕绥又在自己的随记本上简单勾画了几步,终于转身,抹了一把脸上仿佛笼了一层水雾似的绵绵细雨,直接道:“行了,回家。”   阿秀顿时大松一口气,等到萧燕绥回到马车上摘掉被雨水淋得有些湿漉漉的蓑衣后,担心她淋雨着凉,更是忙不迭的递了热的姜汤过来。   萧燕绥一开始都没多想,还是闻到了生姜的味道后,才微微睁大了眼睛,惊奇道:“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你从哪里搞到的?”   阿秀一边用娟帕轻轻的擦拭萧燕绥发梢上的雨水,一边还忍不住念道:“哪里是一会儿呀,从六娘刚刚顶着雨要出门,婢子便已经让人去准备了……”   “其实我体质真没这么虚弱。”萧燕绥对姜辛辣之类的味道都没有太大的排斥之感,甚至还可以完全把姜汤当成姜茶,慢慢悠悠的端着杯盏喝了一小口之后,还优哉游哉的说道:“今天天气不冷,雨也不大,淋着小雨散步,凉丝丝的感觉很舒服,其实还挺有诗情画意的。”   ——就是散步的地点不是雾气朦胧的园林,而是刨土种地的田间地头,视野里还有不少趁着下雨忙活的农户,这场景,自然也就从诗情画意变得充满了乡土气息。   对于萧燕绥说的这些,阿秀听了,却并不当真,甚至还忍不住的柔声劝了一句:“相公若是知道六娘今日在外面淋了雨,也定然是要担心的。”   “……”都把萧嵩搬出来了,萧燕绥也就笑着摆了摆手,并不和她争辩,慢慢悠悠的喝完姜汤后,杯子一放,拿起随记本,就继续画水车的简图了。   其实,水车这种装置完全可以看作是当地水利设施的一种,而且,依靠复合轮轴的作用,设计图样也不是单一的,要依照地势、水势、乃至风势设计。   萧燕绥手里握着笔,单手托腮,认真的回想了一番。   ——轮轴的设计这部分,依照原理,她自己也能大概的将思路画出来,不过,水车作为中国古代农业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可以说,就是在中学历史书上,也是有过配图的,萧燕绥虽然历史学的少,不过,对于当初的水车配图,还当真是有那么一点印象……   既然当初都看过大概明清时期的水车图片了,不出意外的话,能够留存下来还上了历史课本的水车,肯定是设计出奇并且相对靠谱的那种,比起自己凭借脑海中的知识改造,萧燕绥当然更倾向于直接参考一下当初的优秀成品……   回到萧家老宅之中,萧燕绥刚刚下了马车,便看到已经长大的小猎犬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围着她“汪汪汪”一通黏人的叫声。   萧燕绥弯下腰来,摸了摸小猎犬的脑袋,因为一直都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春雨,小猎犬身上油光水滑的皮毛也被浸湿了一些。   被萧燕绥抹了一把皮毛上的水珠之后,小猎犬索性站在原地干脆利落的抖了抖身上的毛,试图把身上的水甩干净。   就这么被糊了一身水的萧燕绥:“……”   又在小猎犬的脑袋上揉了一把,萧燕绥单手扶额道:“这是因为今天出门没带它,所以特意跑过来报复的吗?”   阿秀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过,眼见着萧燕绥似乎并不曾真的动了气,便也就跟着笑了一句道:“小猎犬一向粘着六娘,倒是认主。”   “好像之前跟着阿翁去钓鱼,还在湖水里扑腾的不是它一样。”萧燕绥小声嘀咕了一句,笑着摇了摇头,这才道:“我回去换衣服,找个人把这小家伙带到屋里去,也擦擦毛。”   阿秀连忙点头称是。   萧燕绥径自回了房间,洗过澡换好衣服后,披散着还有些湿润水汽的头发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直接又走到了桌前,低头看着自己勾勾画画已经记了不少东西的随记本。   等到将自己一切收拾妥当后,萧燕绥拿了伞,带上了之前记录的东西,又溜达到了萧嵩的住处。   才一看到萧燕绥推门进来,鼻梁上还架着一副老花镜的萧嵩便稍稍低下头来,特意越过老花镜看了自家孙女一眼,关心道:“外面雨一直不停,怎么这个天气还出了门。”   “春雨踏青正是意趣。”萧燕绥随口笑道,然后便在萧嵩身边坐下了。   萧嵩瞅了瞅萧燕绥难得没有松松垮垮的扎成一个马尾,而是颇为随意的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如果说平时的萧燕绥永远都是简单、直白和爽利,那么,今日她这般随意的模样里,似乎更添了几分难得的慵懒。   --至少,在唐朝的审美中,比起在女子中罕见到近乎独一份的马尾来,近乎披散着头发的装扮,大概多多少少还能碰见些……   萧嵩直接冲着婢女示意,让她去给萧燕绥换些驱寒暖身的热茶来。   萧燕绥见了,坐在旁边冲着祖父萧嵩微微一笑。   随后,萧嵩才摇摇头笑着说道:“家中又没有人拘着你,什么时候出去不行,何必挑这种阴天下雨的时候。可别说什么雨天赏景了,就这山海镇上,若是咱们家里的园林你都看不上,外面的景象,估计也没几个地方能入得了你的眼了,去田间地头上踏青赏景,阿翁可是不信这些的。”   萧燕绥闻言,不觉莞尔,笑眯眯的回答道:“我去看了水车,正好下雨的时候,河水往往会变得湍急一些,观测起来比较直白。”   “水车?”萧嵩有些不解。   “嗯,阿翁,我有一个想法。”萧燕绥点了点头。   ——每当萧燕绥说她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她基本上都要开始折腾一些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萧嵩几乎是下意识的便问道:“什么?”   萧燕绥不答反问,“阿翁,你有山海镇上的地势地形图吗?”   萧嵩顿了顿,方才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即使是在网络上充斥着大量信息的后世,重要的地势地形图依旧是保密级别很高的战略机密,而在古代,勘探水平较低的情况下,完整的地势地形图数量极其稀少,其珍贵程度和重要性自然也就不言而喻。除非是玄宗、朝中重臣和少数一些将领,更多的人很可能根本都不曾接触过哦这种东西。   萧燕绥坦言道:“我需要根据地形来确定水车的改装方案。”   “你要改装水车?”萧嵩惊愕道。   萧燕绥点点头,没说她还想借着改装水车的机会,把家里都接上竹制管道,然后干脆弄出个简易版本的“自来水”来。   萧嵩沉吟了片刻,看看依旧留有余温的地面,对于自家孙女在这方面的大手笔,他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思忖过后,萧嵩终于做出决定,然后起身对萧燕绥道:“跟我来。”   萧燕绥自然是立刻抄起自己的随记本跟了上去。   祖孙二人从正厅转移到了萧嵩的书房里,萧燕绥就看着祖父萧嵩从博物架上取下了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方白玉雕刻的印章。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随后,萧嵩小心翼翼的将这方印章取了出来,然后也不知道在什么位置轻轻拨拉了一下,便取出了一个隔层。   萧燕绥压根没问萧嵩都已经致仕回乡养老了,怎么还能随手就拿出大唐疆域图、尤其还是当地的详细地形图来这种问题,等到萧嵩帮她把图纸找出来之后,萧燕绥也就直接在萧嵩的书房里坐下,埋首伏案,拿着尺子等比例的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形图出来——毕竟,她只是需要了解山势的走势、河水的流向,然后在此基础上琢磨水车的相关数据,对于太过敏感的军事布防问题,至少目前,并不想要深究……   萧嵩仿佛不知道自己给自家孙女拿出来的东西,有多么的惊人一般,竟然就真的这么任由萧燕绥记录数据,等她飞快的画出了一个十分粗略的仿制品后,又从容不迫的将那地图慢条斯理的收了起来。   萧燕绥还在纸面上勾勾画画,萧嵩站在她旁边好奇的观察了一会儿,虽然看不太懂,不过,图纸上的图样倒是隐约有了基本轮廓,和实际上的水车比对了一下之后,萧嵩忍不住开口道:“六娘,你之前要找墨家机关术的书籍,我记得,那些书里面,也大多是这种图样?”   萧燕绥点了点头,“嗯。”   ——虽然每个年代的具体标准都会发生变化,不过说实话,图纸的精髓和核心内容,完全可以说,数千年来其实是完整继承下来的。   说白了,萧燕绥有时候经常看不懂唐朝这会儿比较考究的书里的文言文,可是,她连蒙带猜的却能看得懂很多古代的图纸。同样的,若是换成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来,他看这些图纸肯定费劲,但是,对于文言文,肯定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毕竟,这里面有一种文化的继承性和连贯性。   “原来如此。”萧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萧燕绥拿着刚刚炮制的地图,和萧嵩打了个招呼,正要回自己的院子继续鼓捣,然而,萧嵩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萧燕绥转过头来,不解道:“阿翁?”   “王忠嗣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之前给王思礼的一摞图纸中,有个‘火炕’的东西。”萧嵩慢慢悠悠的说道。   “哦,那个呀,是我给的。”萧燕绥随口回答道:“火炕这种东西,其实和地暖的原理差不太多,但是没地暖舒服,不过,西北一带的冬季,寻常百姓人家,应该很有必要了。”   毕竟地暖是地面热乎,然后屋子暖和,但是人依然还是睡在床上的。   至于土炕、或者说是火炕,说白了,在不烧火的时候,其实就等于是睡在了地面上。冬天暖和了自然是好事,可是到了夏季的时候,尤其要注意每天烧一把火去去潮气,不然的话,人睡在上面反而容易生病……   萧嵩点了点头,当初重建他现在住的这个院子的时候,萧燕绥就提到过这些话,只不过,萧嵩之前并不曾想到,自家孙女没琢磨着在江南一带推广“火炕”这种设计,而是直接把图纸给了王思礼。   “能够用得上的东西,自然会很快流通开来的。”萧燕绥倒是不着急,尤其火炕这种东西,本身的建造难度其实很低,寻常百姓自己会盖房子的,看看怎么搭的,自然就能学会了,有些东西,本来就是潜移默化间就会遍地开花了。   萧嵩这才道:“如此,既然你心里有数,阿翁也就放心了。”   萧燕绥笑了笑,她虽然行事肆意,不过,一般都是窝在家里折腾,倒是不怎么在外面去刷存在感,对于她的作风,萧嵩也是心里明白,不然的话,也不会当真就这么任由她去胡闹了。   “还有一事,倒是和这个关系不大了。”萧嵩又道:“王忠嗣在信中说,他推掉了河东节度使之职后,本以为会是他麾下一员大将哥舒翰继任,没想到的是,圣人竟然将河东节度使一职也给了安禄山,使其成为了新的三镇节度使……”   听到这个名字,萧燕绥陡然一惊,“安禄山?” 第130章   “是, 那个胡人出身的安禄山。”萧嵩依旧是慢条斯理的语气,眼皮却抬了起来, 定定的看向萧燕绥, 片刻后,萧嵩按捺住心底的纳闷,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叙述道:“六娘, 安禄山这个人,有什么不对的吗?”   萧嵩还清楚的记得,上次,王忠嗣身边的一个亲兵过来,提及安禄山的时候, 自家孙女的反应就有点不对头。   一直以来,萧燕绥在萧嵩眼中, 其实都是十分沉稳和冷静的, 即使她平时在鼓捣那些杂七杂八的各种小东西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显现出了些许跳脱肆意的态度,可是,骨子里, 萧燕绥其实从来不曾失控。   萧嵩清楚的记得,在萧燕绥还很小的时候, 这个孩子遇到危险、意外时, 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决断,便已经远远超脱她那个年龄该有的稳重了。   只不过,佛家一向有“宿慧”之说, 意指前世的智慧,在今生遇到机缘时就会显现出来,萧燕绥这点特殊,从她能自己走路了就开始折腾,不管别人怎么看,既然是出现在了自家孩子身上,反正萧家人是全都见怪不怪了。   萧燕绥也陡然间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萧嵩,突然开口道:“我记得上次,王忠嗣身边那个亲兵也提起过,安禄山非但是胡人出身,而且,身世微浅……如今他已是三镇节度使里,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萧燕绥隐隐约约有个十分模糊的印象,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事件中,安禄山的谋反,似乎和他头上这个三镇节度使有些关联,但是,更详细的时间、细节,萧燕绥就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并且,凭借她记忆模糊的这些破碎的细节,就算想推测个大概,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萧燕绥忍不住道:“安禄山如今手握三镇?如此一来,王忠嗣手中的势力岂不是被削减许多?”   “这倒未必。”萧嵩摇了摇头,然后冲着还站在门前的自家孙女招了招手,平静道:“河东一带的上一任节度使乃是皇甫惟明,而在此之前,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两人之间可没少互别苗头。再加上,河东一带和河西、朔方等地风俗人情皆有所不同,王忠嗣在西北习惯了的那一套拿到河东去,未必就有人会信服。”   萧燕绥看着祖父萧嵩的收拾,拎着手里的东西,又乖乖的转身回来,在旁边坐下了。   她随手放下自己的随记本,转而倒了杯茶奉到了萧嵩的手中,为了听萧嵩给她讲故事故事做科普,表现得可谓是相当可圈可点。   萧嵩见了,也忍不住笑的瞅了自家孙女一眼。   萧燕绥眼珠一转,轻声道:“阿翁的意思是说,王忠嗣推掉河东节度使一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嵩微微颔首,不过,口中却是说道:“王忠嗣此举其实颇为明智。尤其是,他虽为圣人义子,颇得圣人信任,并且,当年也是圣人有意让他和时认忠王的太子多加交往……可是,今日毕竟不同往日了。”   萧燕绥低低的吸了一口气,适时的轻声接了一句道:“圣人连太子都不信任了,更遑论王忠嗣这个义子?”   “若是王忠嗣和太子并无交情,圣人自当是信任他的。”萧嵩点到为止。   萧燕绥扯了扯嘴角。   玄宗对太子李亨之间,一会儿打压一会儿庇护,一会儿冷淡一会儿又重视,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看得她这个外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也难为太子居然还没被逼疯。   毕竟是旁观者清,玄宗当初会把皇甫惟明发落了,其本意其实还是打压太子一系,事后,为了安抚太子李亨,却又把皇甫惟明的兵权给了王忠嗣。然而,当初的事情都是玄宗自己做下的,现在,王忠嗣在外手中兵权势大,玄宗又开始不信任王忠嗣起来。   想到这里,萧燕绥眼珠一转,又重新把话题扯到了安禄山的身上,轻声道:“世人皆知,安禄山乃是胡人出身,且身世微渺,这样的一个人,和太子李亨自然是没什么交情了,且因藩镇势力相接,再加上这次的兵权一事,王忠嗣定然会和安禄山交恶。偏偏,圣人对安禄山有知遇之恩……”   萧嵩点了点头,又简单的补充了一句道:“安禄山身世卑微,六娘,你知道着意味着什么吗?”   “……”萧燕绥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就在萧嵩以为她还没有想到的时候,萧燕绥却琢磨着自家祖父萧嵩那能往前翻不知道多少辈的族谱,同理还有其它那些门阀氏族,轻声的开口道:“孤身一人、亲缘淡薄--也就意味着,安禄山的背后,没有大的家族、或者说是世家的掣肘。”   萧嵩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   唐朝到了玄宗这会儿,科举制已经渐渐变的正规,可是,事实上,选才任贤一事依旧被世家把控。   考科举的那些士子多有所出身,到了最后,能够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几人,除了本身风流倜傥、文采斐然外,更俱是出自各个豪门大姓,真正的寒门子弟,莫说是十中取一,恐怕,每届的探花宴上,能找到一个也难……   ——这还是自魏晋名门后,隋唐时期的世家门阀已经被接连打压后的局面!   萧燕绥却是突然间想到了王忠嗣的身世,不由得开口道:“王忠嗣生父早亡,所以才被圣人收为义子,留在皇宫之中长大……”   萧嵩不置可否,只是简单道:“所以,此前的王忠嗣亦是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   只不过,王忠嗣一时风光无二的势头,眼见着就要转移到了安禄山的头上。   “圣人的年纪也已经大了。”萧嵩不由得叹了口气。   “阿翁?”萧燕绥听了,微微抿了下嘴唇,略有些踟躇的看向他。   萧嵩的手里还端着萧燕绥刚刚递给他的那杯茶,平静道:“石堡城一役的军报,王忠嗣虽为详谈,不过,私底下的时候,总还是把他的顾虑同我讲了讲。他觉得这一战太过匆忙,得不偿失,圣人远在长安城中,却逼得很紧,诏书一封接着一封。”   萧燕绥却是略微挑起了好看的眉,轻声道:“此前,我将那些图纸派人送去西北大营的时候,那仆从并不曾说,图纸难以送到。”   可是,若是战争状态,想往西北大营里送东西,想来也不会这般轻易吧?更遑论,那仆从回来时,也是稀松平常,并不是见了战乱的模样。   “所以,阵前换将,王忠嗣心存迟疑,最终,玄宗是令王忠嗣麾下一员大将哥舒翰上阵强攻的石堡城。”   萧燕绥并不清楚哥舒翰是谁,听到萧嵩的话语,第一反应便是,玄宗从王忠嗣麾下提出一个哥舒翰来,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   “难道是王忠嗣和哥舒翰生了嫌隙?”话音未落,萧燕绥自己便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对,阿翁你刚刚还说,王忠嗣本以为,这次的河东节度使会是哥舒翰,听起来,王忠嗣似乎还挺偏向他手下的这员大将的。”   萧嵩点点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王忠嗣和哥舒翰其实都是一个性子,人太耿直。他们两人自然不会因为圣人的一道命令心生龃龉。所以我才说,王忠嗣这次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哥舒翰未能掌管河东,反而让河东成了安禄山的囊中之物,实乃败笔!”   萧燕绥听了,倒是提王忠嗣稍稍解释了两句道:“其实,依我看,不管是当初的王忠嗣,还是现在的安禄山,圣人对于自己心腹的偏好,倒是还挺一致的。更何况,既然圣人已经对王忠嗣生了怀疑,哥舒翰又是和王忠嗣一条心的,圣人才将河东从王忠嗣的手里拿走了,又怎么可能会轻易任用他麾下的将士?那样的话,和继续让王忠嗣兼任,有什么区别?”   萧嵩听了,反而忍不住的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当然是大有不同了。若是哥舒翰一直在王忠嗣麾下,在外的节度使和自己手下大将,自然一心,可是,你什么时候见过两个地位相似的节度使之间,也能够同心同德?”   萧燕绥一时语塞,不过,片刻后她又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阿翁刚刚还说,王忠嗣和哥舒翰都是心性耿直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心中赤诚,自然没那么多的变故。”   “这倒也是。”萧嵩摇头笑笑,“不过如此也好,哥舒翰继续留在王忠嗣麾下,也算是少了了一桩变故。说起来,单就石堡城一役中,王忠嗣还屡次三番的给圣人写奏章,直言安禄山豪买战马,有作乱之心。如今,王忠嗣远在西北,安禄山却是去了长安,他怕是少不了要被安禄山上眼药了。”   萧燕绥霍然间睁大了眼睛,王忠嗣看似耿直率真,竟然如此真知灼见!?   旋即,萧燕绥又难以置信道:“安禄山在长安?”   萧嵩只道是自家孙女奇怪,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竟然不镇守在外一事,便笑着解释道:“便是节度使,也不是要一年到头在外镇守藩镇的,安禄山如今圣宠正渥,不足为奇。”   萧燕绥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只不过,此时她的心情太过复杂,饶是萧嵩,一时之间也猜不到,自家孙女这会儿绝对堪称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安禄山人在长安城,那他麾下的兵马呢?”萧燕绥知道自己这个问题说起来有点蠢,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遍。   毕竟,大唐尚武,按照唐朝军制,长安城内外自有驻军,且和藩镇之外的节度使手下兵马并非统一体系——直白点,也就是说,安禄山一旦回长安,他的身边应该是没有兵马的,至少,绝对没有足以掀起“安史之乱”战局的兵马。   “自然是该在何处就还在何处。”对于萧燕绥这个问题,萧嵩回答的同时,也有些面露疑惑。   萧燕绥听了,反而是心中轻舒了一口气,眼中也飞快的闪过了一丝的光亮。   虽然她依旧无法确定“安史之乱”的时间,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只要安禄山一日不离开长安城回他掌管的藩镇上,那么,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便一日无法揭开序幕!   当然了,如果安禄山就在长安城住上个把月就回去,那她也就,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第131章   等到来自长安城的下一封家书被送过来的时候, 萧燕绥在意的事情,也已经有了答案。   --安禄山回到长安城之后, 又是认杨贵妃为义母, 又是忙着收拾自己的府宅,再加上玄宗似乎也对他颇为宠信,根本就是一副要在长安城常住的模样!   当然了, 这种事情,萧嵩随口和萧华、萧衡兄弟两个问一句朝中局势很正常,但是,换做是萧燕绥向她父亲追问朝局的话,对方可能就未必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了。   好在, 萧悟之前总是给萧燕绥夹带书信,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 裴氏和萧华只当是他们两个小孩子心性, 再加上,兄妹手足情深也是好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以至于,除了曾经瞥见一眼萧悟书信的萧嵩之外, 便是同为手足的萧恒,都不曾想到过, 自家的弟弟妹妹两人的书信里, 八卦的内容除了“东宫的李倓问过你什么时候回来和及笄礼的事情”、“我看见三郎和杜二郎、赵君卓一起去喝酒了,啧”、“李文宁和和河东柳潭大婚那日我也去了”这等零零碎碎的闲聊之外,其实还包含了不少萧悟从同窗处听来的或真或假、并且, 明显饱含传话者编撰成分的朝中大事。   上一次,萧燕绥直接向萧悟问了安禄山的事情,正好,安禄山进来在长安城风头正盛,萧悟直接给她写了好几页纸从不同人那里得到的的近况……   骤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萧燕绥一时还有些忍不住的惊愕。   一个曾经在历史上掀起“安史之乱”,想来早就怀有不臣之心的乱臣贼子,而且,再加上安禄山的出身,也就注定了他的某乱本身基本上就是他自己在折腾,靠着的可全都是安禄山作为三镇节度使手下养的那些并将,在安禄山的背后,不存在什么其他的皇室势力,最初的时候,想来也没有什么门阀世家的支撑……   这样一个“孤家寡人”,他都有不臣之心了,不好好回自己镇守的藩镇上操练自己麾下的兵将,而是留在长安城中处处讨玄宗的欢心,至少,在萧燕绥看来,总觉得安禄山这个做法有些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安禄山敢携妻带子的留在长安城中,竟是毫不担心三个藩镇上的事情,萧燕绥也不知道,是该说安禄山艺高人胆大,还是说,安禄山麾下的副将就当真这么“忠心耿耿”,十分靠得住了……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秋收季节,萧燕绥鼓捣了整整一个春夏的水车升级版,也已经在河道边安装完成,并且试行成功了。   至于水车副产品的简略版“自来水”,在没有成熟的水管道的情况下,唐朝版本的这个其实就是用竹管引流,省了日常去打水的时间而已,技术难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低的,萧燕绥直接就挑了几个平时不怎么住人的院子,把萧家老宅里给安装妥了,至于萧家村和山海镇上的其他人会不会有样学样,她也根本就没再操心。   那个水车也是同样,萧燕绥从不操心这种技术推广的问题--如果它真的好用,发现其中妙处的普通乡里乡亲自然会学着仿造,反正,图纸之类的东西,萧燕绥也不藏私,当初给她干活的木匠那里,各个都有备份,爱怎么传怎么传。   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丰富多彩的,这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更何况,劳动人民的力量也从来不容小觑,为了改善生活,这些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人,自然会想做出改变,也许比起主动推行,这种被动的等待过程,肯定会缓慢许多,可是,却也会减少更多的阻力。   萧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次数多了,也把自家宝贝孙女叫过来私下里问过。   毕竟,比起萧燕绥在自家大刀阔斧的各种实验和改装,像是地暖、玻璃暖房、蔬菜大棚之类的东西更是拆了房子就直接上了,萧燕绥在外面的事情上,不管是声势浩大的水车升级、还是农具改良,竟是一直都表现得颇为被动,似乎顾虑很多。   “六娘是顾忌着家里吗?”念及此处,趁着自家孙女陪自己吃饭的时候,萧嵩直接就开诚布公的问道。   祖孙两人在老家里每天都生活得舒舒服服的,当然了,主要是因为,作为一个老人,萧嵩表现得颇为豁达,萧燕绥本身也是个省心的,两人相处起来自然也就轻松随意许多。   萧燕绥手里还捏着筷子,听到祖父的这个疑问,她略微挑了挑眉,想了想,才颇为认真的回答道:“肯定有一些了,不过也不全是。”   萧嵩面露好奇之色,“怎么说?”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阿翁虽然已经致仕了,不过,过去的威望犹在,当地的郡守表面上再怎么对咱们家一直都颇为礼遇,按照一山不容二虎的客观规律,想来心里,多多少少肯定还有些想法吧?”   萧嵩不以为然的笑笑,毕竟是曾经的天子近臣,即便现在回想养老了,一个当地郡守而已,还真的就不会被萧嵩太看在眼里……   萧燕绥见状,也跟着笑了笑,却没说,她大概能猜到祖父萧嵩的心思,毕竟是门阀世家的兰陵萧氏出身,即便随着科举制的推出,在唐朝,世家已经渐渐被打压,再不现当年魏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可是,豪门世家骨子里的傲气却还是在的,尤其,现在还活跃在朝堂中的世家,基本上都和李唐王室亲密的这些,和当年那些已经没落的世家门阀还不尽相同……   可是,萧嵩他们可能并不在意的事情,萧燕绥的心里,却始终都在揣摩着“不争锋”的这个度--说白了,处于她现在这个地位,她总要顾忌着兰陵萧氏,而且,除了她自己不想太出风头之外,其实,也是出于她鼓捣的这些东西,在古代差不多都属于“奇技淫巧”的类别。   尖端科学技术的发展,基本上是和社会的发展同步、或者稍稍快了那么一小步的,在技术推广这方面,萧燕绥本身又没什么私心,既不图名也不图利的情况下,她现在还真的就是,除了提高自家生活水平外,完全是在为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做义务了……   顿了顿之后,萧燕绥侧过头来,又轻声道:“更何况,上赶着不是买卖,费尽心思求来的,永远比主动白送上门的东西更受重视,人心向来如此。”   “这倒是了。”萧嵩点点头。   萧燕绥微微一哂,“水车也好,农家肥也好,还有自家的庄子里弄的那一套立体种植的法子——反正说起来也都不算难,懂的人看过之后心里也就明白了,有好处的法子,谁家都不傻,其他人自然会主动打起注意来,随着他们去便是了,左右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我又何必插手太多呢?”   更何况,萧燕绥虽然对原理清楚,不过,自己才知道自家事,直到现在,萧燕绥也不敢说,自己现在就对整个唐朝的情况足够了解了--换言之,就算再怎么确信自己在技术层面没问题,可是,萧燕绥对于这些多少有些揠苗助长的技术在唐朝是适配性上,其实还是存了些许顾虑的。   当真好用、有效的技术,是拦也拦不住的,到时候正好皆大欢喜。   自己家里是拿钱换舒服,当然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萧家外面却并非如此,她若是一厢情愿的折腾,还真就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好心办了坏事,因为技术的“水土不服”而适得其反。   ·   秋风拂过,夏季的暑热也已经散去,抬眼望去,天高云淡,倒是天气正好。   这日,萧燕绥正带着自己的猎犬和三只土狗从外面山里玩了一圈回来,抓了两只准备秋天过冬所以可肥的野兔和羽毛便密的雉鸡回来打算加餐,结果,还没溜达到厨房那边,便有婢女匆匆忙忙的过来寻她,说是萧嵩要见她。   明明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没什么事情的。不过,萧燕绥略微想了想,算了算时间,似乎上封信送回去之后,长安城那边的回信应该到了……   心里大致有了谱,萧燕绥一路走到祖父萧嵩的院子里,见到人之后,萧嵩还带着眼镜,手中果然正拿着一封信,   “阿翁,”萧燕绥走过去坐在旁边,笑眯眯道:“有话要和我说?”   然而,萧嵩的回答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阿耶、阿娘都说想你了,转眼都快过去快两年了,正好现在天气也凉快了,秋高气爽,路上倒也舒适——”   待到萧嵩的话语稍稍告一段落,萧燕绥并未直接做出回答,而是反问道:“阿翁呢,阿翁也希望我回长安城吗?”   萧嵩仔细瞅了瞅自家孙女的脸,表情没什么变化,完全看不出是因为想家所以兴高采烈,还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里所以犹疑不决,一时间,萧嵩都有些迟疑起来,不知道自己等下的话语应该怎么说。   略微沉吟了片刻,萧嵩也决定略过了萧燕绥的问题,而是避重就轻的笑着说道:“现在回去,正好也能赶得上和你父母一起过个中秋,也好去你外祖家叨扰两日。” 第132章   萧燕绥没说话。   倒是萧嵩, 考虑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的开口道:“赶在冬天落雪之前, 你若是想念阿翁了, 再回来同阿翁一起过年便是了……”   萧燕绥这才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欢快的接了一句道:“好呀!我等年前就赶回来,不过这个中秋, 阿翁就要自己一个人过了!”   萧燕绥其实还是舍不得这里,萧嵩听了,除了感怀,其实也有些想笑,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低咳一声,按捺住了脸上的笑容, 颇为内敛的轻声说道:“不和你阿耶、阿娘他们一起过个年?正好年后便是你的生辰……”   萧燕绥摆了摆手, 真心实意的回答道:“不必了,长安城那边他们人多热闹,我还是回来陪阿翁吧!”   尤其那边还有没事找事的徐国公夫人贺氏,偏偏她还是自己嫡亲的祖母, 这样的长辈,当真的是有幸少见一面大家心情都好。   更何况, 萧燕绥虽然嘴上不说, 不过,其实她也有些放不下自己在老家鼓捣出来的这些东西。水泥的新局面刚刚打开,萧燕绥已经开始琢磨着用最低廉的成本弄出一条萧家村周遭的水泥路了, 她若是不在这边,就好像事情干到一半便半途而废了,心里多郁闷!   提前和祖父萧嵩就归期达成一致后,萧燕绥对于回长安城一事瞬间变得接受良好起来。   和萧嵩问了回长安城的行程,赶在出发前,萧燕绥自然是开始抓紧最后的时间,准备回去的礼物。   ·   等到大半个月后,萧燕绥一行经由大半水路,终于下了船,转乘马车,然后出现在了前往长安城的官道上。   时隔近两年,再次回到长安城,萧燕绥自己颇为舒服的窝在马车里,拿着本杂书随便的翻了两页,从她那张少女已经渐渐张开的精致面孔上,竟是看不出丝毫近乡情怯的感怀。   因着秋日午后的阳光和煦又不至于太过刺眼,即使马车上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丝缝隙,跳跃的阳光就这么扫了进来,斑驳的落在小几上,都没能挡住萧燕绥午后昏昏沉沉的睡意。   倒是一直跟在萧燕绥身边的阿秀,因着这次回长安城,难言心中的激动之情,只是看着远处熟悉的山峦形状,便仿佛已经到了家门前半,心里砰砰直跳。   看到萧燕绥就这么斜倚在马车里闭上了眼睛,阿秀也不敢吵醒她,将薄被轻轻的覆在她的身上,想着睡着了忌讳吹风,便又掩去了马车上的窗帘,至于萧燕绥手中歪斜下去的杂书,却是干脆连碰都不碰,免得一个不小心便把人惊醒。   马车已经平稳的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而在阔别近两年的长安城中,却又早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   今早,萧华和萧恒父子两人临出门前,裴氏还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算算行程,若是路上一切顺利的话,六娘这一两日差不多便能到家了。这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回路上都不知道先遣人回家送个信来,家里也好准备准备。”   萧华听了,不由得对着妻子裴氏笑道:“六娘的院子,你不是一直都派人打理着么,前两日还说,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家都能直接住下……”   “便是平时再怎么打扫,有没有人住哪里能一个样?”裴氏白了萧华一眼,“尤其你女儿还喜欢在院子里养一窝小狗,进去绕一圈也知道,她的地方从来都比别处生动热闹,这两年里面空荡荡的,每次过去,我都觉得不适应。”   萧恒也忍不住笑道:“阿娘说的有道理,明日便是休沐日,我倒是希望六娘明天才回来,正好我也方便出城去接她一道。”   萧悟倒是没怎么吭声,只是听说了母亲裴氏说了萧燕绥如今的行程,眼珠灵巧的转了转,没主动告诉父母和兄长,六娘上次给他寄信的时候还提过一句,她这次回来,打算带上一只小猎犬给家俩人瞧瞧。   当然了,萧燕绥没和萧悟提的是,她这次回家,其实就打算正正经经的过个中秋节,然后,节后住上几天,便赶在冬季天冷之前,继续回萧家老宅,和祖父萧嵩去“相依为命”。   至于把小猎犬带回来却留下了原来的三只土狗,其实也是处于这种考虑,三只原住民本来就是从家里带过去的,所有人都见过,也就不折腾这一回了,干脆继续留在萧家老宅,唯独小猎犬是张新面孔,所以才特意带了回来……   正说着话,突然之间,想起又去了陆府“暂住”的母亲徐国公夫人贺氏,萧华斟酌一二,顾念着孝道,还是开口主动提了一句道:“等到六娘回来后,我过去陆府,把阿娘也接回来住几日?”   萧华这话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一窒。   萧燕绥不在的时候,萧恒和祖母徐国公夫人额还是相处的其实很好,毕竟是承嗣的长孙,做长辈的,一般最偏疼的便是他这种。可是,若是算上萧燕绥,对于这个妹妹,萧恒就自然而然的开始偏心了。   他略微挑了下眉,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多少有些复杂和微妙,然后才笑了笑。   萧悟继续没吭声,不过,和萧恒一样,翘起的一侧的眉毛,可见他对于父亲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是相当的不置可否。   倒是裴氏,脸上的笑容完全就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了,微微沉默了一瞬后,裴氏轻描淡写的回答道:“六娘一个小孩子,她回趟家,哪里有让长辈因为她专程回来等的道理。还是等六娘回来,我亲自带她去陆府给阿娘见个礼便是了。”   让自家的孩子去别人家拜见嫡亲的祖母,这事放到什么地方,都透露出一种令人微妙的不妥来,偏偏,若是追根究底,其实还是徐国公夫人贺氏这两年都一直住在陆府,陪着病病殃殃的陆府贺氏的缘故,只是,毕竟都是长辈,这话也就不太好说了。   萧华听了,想起女儿和母亲之间的那点冲突,也觉得自己之前的提议有些不妥,便点了点头,打算依着裴氏的意思来了。   一家人也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很快,萧华去上朝,萧恒继续去翰林院做他的图书管理员,萧悟也被打发出门去了书院,萧家顿时只剩下了一个裴氏,稍微理了理家中的事务,想起小女儿要回来了,便完全没了旁的兴致,将管事的全都打发掉,干脆起身去了萧燕绥的院子里,看着清理一新后、书房、卧室里的家具仿佛都在发光的模样,裴氏却依旧处处都能挑出不合心意的地方,稳稳的坐在那里,便指挥着婢女仆从继续收拾,基本算是把对女儿的满腔爱意全都投注在了收拾她的房间上。   ·   长安城外一座临水的别院中,草木千株,亭台楼阁隐在其间,便是秋日浸染,依旧透着一股茂密如荫的雅趣。   不过是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柳潭却几乎是亦步亦趋的扶着李文宁缓缓走过来,面上满带关切之色。   李倓原本坐在亭中,听闻脚步声后,立时转过身来。   看到柳潭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李倓不由得微微一怔,目光下意识的落在李文宁一身轻便衣裙遮掩下,看不出丝毫弧度、仿佛依旧十分平坦的小腹。   被自己的弟弟这般目光炯炯的盯着,饶是以李文宁的洒脱,一时间,也有一瞬的赧然,她随手轻轻的推了柳潭一把,低声笑道:“我没事的。”   此前一向处处以李文宁为先的柳潭,在这会儿也终于坚持了一下自己,比平日里更加柔声的轻声劝道:“都说头三个月最是需要小心--”   柳潭微微侧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李文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个男人平时一向好说话,尤其是在李文宁的面前,便仿佛真的没有半点脾气一样。初初得知李文宁有了身孕的时候,更是整个人都惊呆在了那里。   不过,大概是即将为人父的欣喜和激动,终于让柳潭也变得稍稍坚持了一些--即使不为他自己,总要为尚未出世的孩子考虑。   当然了,面对李文宁的时候,这点慈父情怀,整个就变成了为了孩子苦口婆心的劝说,真要让柳潭直接强势到去干涉李文宁这种事情,他依然完全做不出来便是了。   若是以往,李倓一个尚未成亲的年轻人,可能还不会对自家阿姊有了身孕这种事如此敏感。偏偏,就在不久之前,太子东宫之中,备受太子李亨宠爱的张良娣,同样也有了身孕。   一时间,东宫内的风声仿佛都随之变了。   尤其,不说张良娣的娘家身份,单就她如今乃是东宫位分最高的女人,再加上太子李亨的宠爱一事,便足以打破东宫昔日那极其脆弱的平静。   李俶乃是太子长子,还是玄宗众多孙辈里的第一个皇孙,从小便入了玄宗的眼,可谓是备受喜爱。如今李俶也已经在朝中身兼要职,自然不好轻易脱身。   ——真要说起来,李倓今日单独约了阿姊李文宁出来,其实也有同她透个底的打算。   李倓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快走几步迎上前去,个柳潭动作一样,轻轻的扶住了李文宁另一侧的手臂,同时忍不住的轻声劝道:“阿姊慢些。”   这番动作和言语一出,立时迎来了柳潭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个姐夫的反应,皆数被李倓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一囧。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你们这一个个的--”李文宁无奈的笑道。   李倓一直扶着李文宁走过来,顾忌着石凳的温度,又让婢女取了软垫后方才让她坐下。   “阿姊是有了身孕么?怎么也不送个信回来,我和大哥一直都惦记着你。”李倓坐在旁边说道。   柳潭忙解释了一句道:“我和郡主也是刚刚得知不久。”   李文宁点了点头,温柔笑道:“也就前几日才知晓的,都还不曾显怀,也就没想声张,本打算过些时日,怀相稳了,再同你们说的。”   顿了顿,李文宁还笑着对李倓打趣道:“哪想到你一个还不曾娶妻的小郎君,眼睛倒是锐利得紧。”   “……”不由得想起张良娣有了身孕一事,李倓脸上的笑容自然也随之稍稍淡了些,不过,他恰好在这个时候特意瞅了姐夫柳橙一眼,不需言语,也是意有所指。   李文宁自然明白李倓的意思,若非柳潭刚刚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小心,李倓自然不会联想到这种事情上,当即,笑着睨了柳潭一眼。   柳潭只是在旁陪着微笑,并不做丝毫辩解。   “阿姊,柳二郎也是关心你。”李倓笑着帮忙分辨开解了一句。   稍坐片刻后,柳潭主动起身,对李文宁柔声道:“我去小厨房那边看看,让他们给你换些茶来。”   这一次,李倓和李文宁都没有再说什么。柳潭此举,本意便是主动将说话的空间让给了刘文宁和李倓姐弟二人,毕竟,他们两人皆是东宫出身,若是有些话,说出来,即便柳潭已经和李文宁成亲,也仍是不知该不该听。   等到柳潭走开之后,李文宁才和李倓轻声笑了一句道:“哪里就要这般小心了。”   李倓又瞄了一眼李文宁没有丝毫不同的肚子,也跟着笑道:“有了身孕,总要细心心为好,柳二郎处处细心,总是好事。”   李文宁也笑了笑,眼睛里带着一丝难得温软的柔和,“还是先不说他了。”   李倓也点了点头,这才稍稍正色,屏退周围侍候的婢女后,压着自己的声音同李文宁轻道:“张良娣有了身孕。”   李文宁眉心微蹙,也随之轻声道:“我前不久也听闻了此事,似乎时日也并不久吧……”   可是,说到底张良娣如今也不过是太子良娣,便是之前的太子妃韦氏,膝下育有四个子女,也不曾让李倓这般反应过。   顿了顿之后,李文宁眼睛里的温柔和笑意也渐渐淡了去,关心的望着李倓,轻声问道:“有何不妥?”   李倓微微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拧了下眉,转而回答道:“前两日,大哥不知怎的,便险些因为误会不小心触怒太子,后来虽然把话说开了,不过,东宫之中,近来倒是颇不平静。”   李文宁微微一怔,眼神旋即变了变,她把声音压得很轻,仿若耳语一般,同李倓确定道:“张良娣?”   李倓微微颔首。   真要说起来,其实张良娣的心思也很好猜,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对于李倓无所谓,她应该是比较无所谓的,想来不管谁玄宗还是太子李亨,应该都不把李倓这个小透明放在眼里。   如今东宫并无太子妃,张良娣根本是一家独大,再加上前太子妃韦氏为了名声好听,说是主动出家为尼,其实却少不了韦坚一案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韦氏所出的几个孩子,且不说是否因为嫡出而名正言顺,反正,因为韦氏的缘故,他们几个肯定不讨太子李亨和玄宗的喜爱倒是真的。   可是,李俶却是不同的。   即便生母早逝,母族也并不显赫,可是,他是太子李亨的第一个孩子,乃至还是玄宗的第一个孙子,单就这个身份,便已经足够讨好了。更何况,和李俶一母同胞的郡主李文宁也向来得太子李亨和玄宗的宠爱。   因于此故,李俶和李文宁这兄妹两个在东宫的地位,自然是非同一般。更何况,李俶和李文宁的生母,当年也颇为太子李亨的宠爱,尤其,太子李亨的性情多少有些优柔寡断,对于当年早逝的枕边人,也一直都怀有一种十分美好的念想……   可以说,在东宫之中,不管没有没有太子妃的嫡出子女,都已经很难动摇李俶的地位。尤其,张良娣腹中胎儿尚不曾出世,李俶却已经成年,更是在朝中崭露头角,真想要对付他,张良娣还真就是一早就开始筹谋了。   李文宁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冷了下来,不掩惊怒的拧眉道:“张良娣腹中胎儿尚不曾降生,如今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她何至于此!?”   李倓微微扯了扯嘴角,轻笑一声道:“兴许是,有备无患吧?”   李文宁皱着眉,眼神微沉,“此前,所有人都道,张良娣性情活泼,快人快语,阿耶迎了她进门之后,东宫的气氛仿佛都变得轻松热络了些,我还当她真的是个省心的……”   李倓听了,只是微微一哂,并不评价。   李文宁却是眼珠一转,道:“过几日,我寻个由头,让柳潭陪我回东宫住上几日。”   李倓听了,却是并不答应,断然拒绝道:“何至于此?阿姊你现在身子要紧,没必要现在掺和东宫之事,更何况,我和大哥心中有了防备,张良娣想要伸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文宁微微蹙了蹙眉,“且再说吧!”   见李文宁神色不虞,李倓便连忙柔声劝道:“阿姊你还怀着身孕,莫要动气。我和大哥商量过后,今日特意来和你说一声,也不过是为了提前透个底,免得日后少了防备,可不是让你为此分心的。”   顿了顿,李倓继续道:“大哥还不知道你有了身孕之事,等我回去告诉他,他也快要做舅舅了,大哥定然心中欢喜。”   李文宁听了,嘴角也随之微微翘起,轻嗔道:“还早着呢……”   因为李文宁有了身孕一事,正事说完,接下来的闲聊话题,几乎就全都围绕着这桩事情来了。   等到柳潭重新回来时,李文宁和李倓姐弟两个有说有笑的,气氛似乎颇为松快,毫无刚刚提起东宫张良娣时的沉闷和谋算。   既然来了长安城外的别院,不管是李倓还是李文宁和柳潭夫妻二人,双方显然都没急着回去。   正好这里景色秀丽,虽是秋日,却不见秋日之落木萧瑟,适逢天朗气清,又有流水交错,颇为怡人。   李倓三人在此处用过午饭,午后,李文宁因着有了身孕的缘故,似乎比平日更易疲惫一些,不知不觉便靠着柳潭,上下眼皮有些打架。   李倓见了,就连放下碗筷的动作都极其轻微,不发出一声言语,只是冲着柳潭打了个手势,然后指了指里间便有软塌可供休息。   柳潭满心满眼都是李文宁,见状,连忙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将李文宁抱起,轻轻放在里面的软塌上。   等到李倓亲自拿了薄被过来,柳潭更是动作极其轻柔小心,提李文宁掖好被角,方才退出里面,怕杯盘碗筷碰撞的声音吵醒李文宁,两个男人干脆把剩下的半顿饭都换了位置。   等到晌午过后,李文宁方才悠悠转醒。   三人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少许,日渐西斜,方才从别院中出来,打算各自回家。   也是凑巧,李倓随李文宁、柳潭两人出来,等阿姊李文宁上了马车后,偏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含笑相邀道:“三弟,要不你也上马车来,和阿姊一起回去?路上我们还能再说几句话。”   李文宁开了口,柳橙自然是跟着帮腔,三个人站在马车边上,还没来得及定下,就见不远处往长安城方向的官道上,一行车队轻快而来。   看见那辆宽敞舒适、却不掩风尘仆仆的马车,本来只当是哪家官宦人家远道回了长安城,谁都不曾在意,偏偏,这次护送萧燕绥回长安城、一直都走在马车前面骑马的一个护卫,乃是萧嵩身边的亲信,以前也时常出现在兴庆宫的宫门前,瞥见这边也有马车护卫仆从,他下意识的瞥过来了一眼,正好就和李文宁、李倓几人的眼神对上。   那个护卫也是眼尖,眼神愣了一瞬后,主动冲着这边拱了拱手,远远的行了一礼。   李文宁的眼睛也闪过了一丝的讶异之色,“是萧相公身边得力的护卫?竟是萧家的马车……”   李倓的心中顿时一动。   兰陵萧氏乃是世家大族,自然是子孙众多,不过,萧嵩这最为显赫的一支,却是稍显单薄。   更何况,徐国公府的情况在长安城中又不是秘密,能让萧嵩身边得力的护卫亲自护送回长安城的人,除了萧燕绥,几乎不做他想!   所有的这些心思,在李倓的脑海中,也不过只闪了一瞬。   下一秒,他直接翻身上马,对李文宁道:“阿姊,我过去和人打个招呼。”   柳潭根本来不及开口询问,看着李倓的背影,还有些微微的错愕,下意识的看向李文宁,“这——”   “……”李文宁见此情况,心中多少也有些愕然,只是掩饰得很好,招呼着柳潭上了马车,轻笑道:“那我们直接回吧,不等他了!”   而在另一边,萧家那个护卫见到李倓竟然直接策马跟了过来,也是一脸的目瞪口呆,面对东宫出身的太子第三子,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因为自己行那一礼而直接追过来,这是要干什么!?   对上那个护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李倓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朗声笑道:“诸位可是护送萧六娘回长安城?”   他的话音尚不曾落下,马车的帘子直接一只看似纤细漂亮、其实指间力道非同寻常的手掀开,萧燕绥睁大眼睛,稍稍探出头来,语调轻快的应声反问道:“谁找我?” 第133章   李倓立时闻声望去。   即使尚未及冠, 李倓身上的少年稚气也已经渐渐褪去,转而被一种浑然天成的英姿勃发所替代。   他还骑在马上, 只是下意识的转过头来, 对上萧燕绥从马车里微微含笑侧着头的模样,也不由得稍稍弯了弯嘴角,露出一点久别重逢的笑意来。   “妥--”即使许久未见, 甚至刚刚还当着萧嵩身边得力护卫的面喊过一声萧六娘,再次亲眼见到她时,他的口中,脱口而出的,依旧是两人曾经年少时在热闹的上元灯市上, 说是玩笑又带了几稚子纯真的称呼。   短暂的一瞬停顿后,李倓径自改口:“萧六娘。”   萧燕绥见状, 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这个冬天, 便是萧燕绥的十六岁生日。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模样刚刚长开些,眉眼细致,却因为身形抽条变高,再加上这一路风尘仆仆, 即便谈不上吃苦,远行途中吃住上毕竟比不得在家中的时候,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 萧燕绥探出头的模样,多少有些显得过分的纤瘦。   不过,傍晚时分的夕阳余晖正是醉人, 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萧燕绥还弯着嘴角,便不自觉的眯了下眼睛,整个人便仿佛笼在一层不甚清晰的柔光里。   可巧,她下午的时候还窝在马车里单手握着一本杂记迷迷糊糊的睡了许久,这会儿刚刚清醒过来,左侧的脸颊上,还有一道抵在自己肩膀上被衣领硌出来的模糊淡红印子,顿时流露出几分难得的娇憨慵懒,落在他的眼中,登时心底便柔软的一塌糊涂。   旋即,她又小声自言自语般的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一直不太习惯别人这么叫我,不过大家都这样,算了算了……”   李倓的耳朵敏锐,可是,萧燕绥的声音实在是太轻,尤其是她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刚刚那小声的一句话,便已经支离破碎的融在风中,只有些微两个字被他听到,却已经变得难以分明。   萧燕绥的手指还在撩着马车的帘子,隔着马车的车窗,萧燕绥和李倓对视了片刻,许多言语,终究只是勾起嘴角,化作一句,“好久不见啦!”   李倓听了,也不由得笑了出来,他驱马凑到了萧燕绥的马车车窗边上,微微低头望着她,“你回来了。”   “是啊。”萧燕绥也不觉莞尔。   萧燕绥趴在马车的车窗上,同李倓随意的打过招呼后,索性又朝着寸步不离的守在旁边的那个护卫招了招手。   随着她的示意,整个车队便随之稳稳的停下,萧燕绥单手用掌心揉了揉自己睡觉时硌出印子显得有些痒的侧脸,旋即便在阿秀根本无力阻拦的关切目光下,径自从马车里跳了出来。   “六娘!”萧燕绥跳的干脆利落,阿秀却止不住担忧的跟到了马车的车门处。   萧燕绥朝着后面摆了摆手,随意的笑道:“都到长安城的城门口了,正好下来活动一下。”   “这——”萧嵩身边得力的护卫一时间也有些面露犹疑之色。   不过,萧燕绥既然做了决定,又哪里是随随便便便能被人说服的。   李倓没去管那个护卫和婢女如何,只是,看见她就这么随意的站在地面上,他自己却还骑在马上,那一瞬,他几乎是本能的想要伸手拉她上马。   只可惜,不过是刹那的迟疑后,萧燕绥已经绕着走过去,随便挑了个护卫,要了一匹马来,自己便动作利落的翻身坐了上去。   李倓轻轻的握着缰绳,心底闪过了一丝莫名的失落,不过,看到她骑着马又到了自己面前的模样,却又忍不住轻轻的舒了口气,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都闪过了一丝柔软。   萧燕绥的手中还握着缰绳,轻便柔软的衣衫,背脊却永远都挺得笔直,她笑眯眯的冲着那个护卫挥了挥手,悠然道:“我觉得,说不定我能比你们还先到家。”   ——毕竟离家近两年,赶在这会儿不先回家,而是从就在家门口的地方溜了,显然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不过,若是只是骑马同李倓一道,然后在路上顺便说说话,倒是无妨了。   甚至于,因为萧嵩已经主动告老退出了唐朝的政治权利最核心的圈子,萧燕绥此前也远离长安城许久,她这会儿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同李倓同路而行,也不再像是前几年那般不可避免的招人眼睛。   那个护卫看看她,再看看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太子第三子李倓,犹带一丝苦笑的脸上,表情堪称是变幻莫测。   萧燕绥转头看向李倓,刚要笑着说一声“我们走”,结果,后面的一辆马车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汪呜”声。   李倓微微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是知道当初裴氏从燕国公府上张岱那里带回去一只小土狗的事情的……   萧燕绥一时哑然,又和阿秀简单交代了两句之后,对上李倓一脸了然犹带笑意的模样,便笑着解释了一句道:“不是之前那三只,是专门带回来的一只猎犬,回头可以带它出来玩。”   李倓自然是点点头,立即道了声:“好。”   今日天气晴好,夕阳如醉,晚风也温柔,两道马蹄声轻快的朝着长安城的城门跑去,动作灵巧又轻盈,不一会儿,原本的车队,便缀在了后面,只能远远望见两道渐渐变小的身影。   脱离车队,单独入了城门后,萧燕绥随意的抬头打量着周围。   唐朝这会儿毕竟不同于后世,即便长安城作为当今世界上最为繁华盛大的一座城市,不到两年的时间,除了零星一些商铺或许易主,长安城那几条主要的街道上,其实变化并不大,从城门入口的方向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市井百态颇为热闹,却依然是旧时熟悉的模样。   到了长安城内,萧燕绥和李倓不约而同的勒住缰绳,稍稍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东宫和徐国公府的距离其实并不算太近,两者甚至根本就不在同一条大街上,不过好在,从城门口入城的方向一路过去,前面这段勉强还算顺路。   毕竟阔别长安已久,就算一直有萧悟通风报信,对长安城内的事情,萧燕绥依然还是知之甚少。两人闲聊时,李倓自然同她简单讲了些近来发生众所周知的事情,萧燕绥一路听着点了点头,间或也插上一两句自己在山海镇上的生活趣事。   两人骑着马挨在一起,正言笑晏晏之间,萧燕绥却突然感受到了极为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猛地抬头,就连李倓,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也是顺着萧燕绥的视线望过去。   一架精美舒适的马车里,便是穿着一身素色道服,举手投足间都能流露出几分雍容妩媚的万安公主,正单手掀开马车的帘子,眼神幽幽的望了过来。   看到萧燕绥再次出现在长安城的时候,她的眼神还有几分震惊和难以置信,然而,当她注意到陪在萧燕绥身边形影不离的年轻小郎君竟然是李倓后,那幽暗的眼神,几乎是瞬间便成了毫不掩饰的刻毒。   隔着远远的距离,萧燕绥与她对视了一瞬。   数年前的过往纠葛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片刻后,萧燕绥抿紧嘴唇,却刻意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第134章   “公主?”万安公主的马车里, 一位年轻郎君见她面色不对,轻声问道。   万安公主这才收回目光, 她漫不经心的松开了马车的帘子, 在那片窗帘自然落下的前一瞬,精心保养后看起来依旧柔嫩白皙仿若少女的手指,已经轻描淡写的抚在了刚刚说话的年轻男人的脖颈上。   “无事。”过了好半晌, 倚在他肩膀上的万安公主才微微阖上眼睛,掩去里面阴郁的怨毒和算计,松开手指,慢条斯理的回答道。   因为这个小插曲,萧燕绥骑着马直接便停在了那里。   李倓也恰好瞥见了刚刚那辆马车里的人影, 对方一瞬闪过的惊怒眼神,几欲令人心惊。   “万安公主。”李倓低声重复了一遍, 心中难以理解道。   “是她。”萧燕绥微微颔首, 声音放得极轻,饶是李倓就在她身边,也只是略微听到些许声响,连蒙带猜的觉得, 萧燕绥说的后半句,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隐约想起在当年的宫宴上, 万安公主和萧燕绥似乎就很不对付了, 可是,李倓没想到的时候,时隔这么多年, 她们双方的立场之对立,竟然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于,这份仇怨还有越来越深之意。   可是明明,这么多年间,萧燕绥和万安公主之间,除了极少数的几次宫宴以外,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而且,万安公主即使保养得再怎么精致妩媚,也掩盖不了,她其实是和萧燕绥、李倓的父母才是一辈的事实。说白了,从她当年竟然针对还是个小孩子的萧燕绥时起,这件事里就处处透着种不清不楚的诡异。   因为万安公主的出现,萧燕绥原本的好心情也被破坏了大半,与她同行的李倓自然也察觉到了萧燕绥情绪上的变化,即使一路上都在哄着萧燕绥说些长安城的趣事,她也只是为了做出回应而礼貌的笑了笑,但那笑容却并不及眼底。   一直到了徐国公府的大门前,萧燕绥才终于稍稍打起精神,勒住缰绳,停在门前,然后转头对李倓笑道:“我没事,不必担心。多谢你一路送我回来。”   李倓也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扫过徐国公府的门房除了刚刚已经冲回去报信的人,还有人留在原地毕恭毕敬的候着,知道有些话也不宜在这里说,便只是道:“快进去吧!”   萧燕绥看着他点了点头,两人到了别后,她这才转身进去。   时隔近两年,萧燕绥走进家中,发现从小长大的徐国公府里,似乎并无多少变化,顶多因为四季变化/花开花谢、草木修剪才产生了一丁点让人极其熟悉的微弱差异。   进了院子之后,萧燕绥甚至不曾下马,想着这会儿父亲萧华应该还不曾回来,便直接前往了裴氏的院子,惊得数名婢女甚至来不及往里面递话,便直接和刚刚跑过来送信的门房碰见了。   萧燕绥这才下马,将缰绳丢给旁边的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人还没到,便直接大声喊了一句:“阿娘!”   裴氏也已经从屋子里快步走了出来,正好瞥见萧燕绥动作凌厉的翻身下马的模样,当即便忍不住道:“你慢些!”   “阿娘,我回来了。”萧燕绥已经走到了裴氏的身边。   且不说之前在马车里睡了个午觉,为了图舒服,头发本就梳得松散,衣服也是极其柔软的料子,再加上进了长安城后的跑马吹风,她的身上,发丝更是颇显凌乱,那种风尘仆仆的劲头,可算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隔了这么久才再度看到宝贝女儿,裴氏心中满是欢喜,即使再怎么想拉住女儿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说话,口中却又忍不住的一个劲关心,“这一路回来可是累坏了吧!你先好好歇歇,然后再和阿娘说说话。”   萧燕绥本来还想说没事,不过,转念一想,便又点头答应下来,打算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再过来和母亲裴氏一起用饭。   舒舒服服的泡在浴池里,浴室里充满了微微蒸腾的热气,视线都随之变得不甚清晰。   萧燕绥靠在那里,还有些微微的走神。   今日竟然会在朱雀大街上遇见万安公主,对于她来说,也是始料未及。   最重要的是,时隔这么多年,当初已经让万安公主狠狠吃过一次亏之后,自觉大仇得报的萧燕绥神清气爽,还真不至于记仇记到现在,然而,万安公主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今日望过来的眼神简直充满了恶意,萧燕绥见了,都有一瞬间的心惊。   就萧燕绥自己来说,万安公主的这般反应,其实很不正常。不过,想想当年万安公主的疯狂,如果不把她当正常人看,而是性格扭曲偏执的神经病的话,倒是多少能够说通一点……   可是,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便又落回了远点--最初的万安公主,同她之间,究竟是什么仇怨。   萧燕绥越想越觉得复杂,当初她试探过外祖父裴耀卿,却并未得到答案,甚至于,事到如今,萧燕绥自己都觉得,万安公主恨的人,应该并非是母亲裴氏,偏偏,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对自己的恶意,似乎就变得更加难以解释了……   如果祖父萧嵩在这里的话,萧燕绥倒是还能过去同他探讨一二,可是,换成了母亲裴氏、父亲萧华等人之后,萧燕绥却直接压下了这个打算。   --没办法,虽说她的父母也对她颇为偏爱,可是,这种对子女的爱护,和祖父萧嵩理所当然任其发挥的放纵,还是不同的。   思来想去,萧燕绥自己便打定了主意--反正这事当初李倓便知道了,回头再和他单独谈谈吧,毕竟,万安公主好歹也算是他的姑母,李倓多多少少总该比她更了解一些。   等到萧燕绥终于慢吞吞的在浴池里把自己都泡得身体发软,所有疲乏之意全消,却也整个人都慵懒得不想动的时候,她才终于琢磨着今天肯定热闹的晚饭,晃晃悠悠的爬了起来,换了身舒适的衣服,然后重新去了裴氏的屋子。   这会儿,除了裴氏以外,萧华、萧恒和萧悟也都回来了,萧燕绥到的时候,本就言笑不停的屋子里,顿时变得更加热闹几分。   萧华上下打量了萧燕绥一番,然后笃定道:“长高了。”   萧燕绥点点头,笑着回答道:“这个自然。”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可不正是青春发育期,将近两年不见,长高了太正常了!   裴氏直接走过来,把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细细的看着女儿渐渐张开了,越发精致的眉眼,眼睛里的疼爱和欢喜几乎满溢出来,“一路上是不是都没休息好?长高了是真的,怎么看上去比小时候还单薄了……”   毕竟在兰陵老家,萧燕绥是和萧嵩一起生活的,虽然裴氏本能的觉得自家女儿不在自己身边就肯定吃了很多苦,不过,想想萧嵩,这话却又没法说了。   “我这不就回来,这段时间就等阿娘每天让人给我弄好吃的了。”萧燕绥笑着打趣。   然而,不等她话音落下,萧恒便已经意识到了这对话之中的微妙之处,拿着筷子正打算将萧燕绥小时候喜欢的菜肴夹给他的手也不由得微微一顿,开口问道:“这段时间?”   裴氏只顾着看女儿了,刚刚都没注意到这些,不过,萧恒一开口,她自然也都反应了过来,顿时有些怔愕,片刻后,下意识的轻声问道:“六娘?”   萧华倒是清楚父亲萧嵩的性子,他在朝为官多年,再加上为人父的,表现得自然也就十分内敛,斟酌道:“这段时间——是你阿翁的意思吗?六娘就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这,怎么——”裴氏温柔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了一丝无措的神色。   萧燕绥倒是先笑着和裴氏打趣了两句,然后才点点头,回答道:“我打算等年前再回去,老宅里现在就阿翁一人,平时钓鱼下棋访友,总有些热闹,自然不显,到了年关,身边每个人陪,终归孤独了些。”   萧燕绥这话一出,便是裴氏分外不舍,也说不出拒绝的意思了。   萧嵩毕竟是长辈,作为徐国公府上真正的封建大家长,即使告老还乡,他的地位依然都是不容动摇的。萧燕绥说出来的是尽孝的名义,在这一点上,就是萧华也不能反驳丝毫。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好在都是自家人,过了这么久才终于凑一起了,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屋子里很快便又热闹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跟随裴氏一起,去外祖家裴府上绕了一圈,萧燕绥几乎也就没出门,整天待在家里陪着母亲裴氏说话打趣,甚至于,因为萧燕绥说了年前还要再回老家的事情,她还被裴氏抓过来,开始学习管家的事宜。   毕竟,萧燕绥马上就十六岁了,真要说起来,世家女到了这个年龄才开始学管家的事情,其实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没办法,之前两年,萧燕绥都在老家孝顺祖父萧嵩了,除了搞她自己折腾出来的东西搞得有声有色之外,其实,也跟着萧嵩学了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官场之道。再有一个王忠嗣时不时的给萧嵩写信,萧燕绥这会儿对西北地区、乃至整个大唐疆域内的军事配置的了解,恐怕要比在朝为官的萧华还清楚……   偏偏的,到了所有世家女都掌握的管家事宜上,萧燕绥这里出现了一些偏科的现象——其实也不能说她不会,毕竟,在萧家老宅的时候,萧嵩放权放得相当干脆,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很多都是萧燕绥定下的,而且也一直都没出什么乱子。   唯一的问题在于,在萧家老宅,萧燕绥完全就是按照她自己的要求来的,但是,回了徐国公府上,裴氏要教女儿管家的时候,规矩自然就变成了裴氏的习惯。   在老家的时候,萧燕绥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结果现在,突然变成跟着裴氏从头学起,这就很尴尬了。   女儿回来了,裴氏的心也安了,自然也就开始继续处理年关的事情。当她叫来下面管事过来报告的时候,一直坐在旁边的萧燕绥也就默默的按照母亲裴氏的要求翻了翻账本,大致翻完之后,账本一合,一声不吭了。   兴许是萧燕绥年纪虽小,身上的气场却颇为强势,见她这幅模样,那两个管事的都有些被镇住了,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到裴氏让人出去了,问及萧燕绥的时候,萧燕绥也就不忍了,从裴氏手底下挑拣了几个识字的婢女,账本一推,简单写了个文言文数字和阿拉伯数字的对照表,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重新抄账本!   ——做报表什么的,就算是最基础的表格,也得费好些口舌,偏偏这会儿身边都是母亲裴氏的人,萧燕绥也就没多折腾这一回,只是让这些婢女把账本给她从文言文的大长串换成阿拉伯数字的,接下来,不管是比对还是看,好歹数字看着清楚许多。   原本还真就打算对女儿从头教起的裴氏见了,一时间还有些愕然,“六娘,这是?”   “阿娘,我会算账,阿翁教过我差不多的东西!”不就是数学应用题吗!?换成她看着顺眼的数字,一切都好说!   说白了,那些抄账本的婢女,萧燕绥是把她们当翻译用的…… 第135章   因为萧燕绥在管账上的“天赋”, 裴氏拘着她教了几天管家的事宜后,赫然发现, 最难的地部分萧燕绥已经自学成才了, 剩下的零零碎碎的礼节来往上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自己筹备的时候,带着女儿看看, 了解一下也就差不多了,真要较真的时候,自然会有专门管事的婢女仆从提醒。   一时半会儿的,面对萧燕绥,裴氏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教点什么了。   至于萧燕绥自己, 则是在速成了一把管家事宜后,瞬间又恢复了无事一身轻的状态。   正巧, 万安公主那件事还一直挂在心上, 早晚总要有个了结。   正好,眼看着中秋佳节便要到了,按照惯例,玄宗肯定还会在兴庆宫中大办宫宴。   她若是单独私下里给李倓递封信, 把人约出来,就算再怎么低调, 也免不了会惹眼, 索性,就等中秋宫宴上再寻个机会单独聊聊便是了。   打定主意后的萧燕绥,自然也就继续在家里安安静静的消停下来--实验器材全都被她搬回萧家老宅了, 长安城这边还真就没剩下多少,萧燕绥也就没再继续折腾什么,只是把已经长大了的小猎犬拉出来,给裴氏、萧华等人看过,然后就自己抽空带着它出去玩。   等到中秋那日,满腹心事的萧燕绥安安静静的陪同母亲裴氏到了兴庆宫中。   皇城之中,殿宇巍峨,待到夜色渐深之时,灯火盈盈,水中倒影交错,难得今日官宦家室俱在,人气太盛,这深深宫殿之中,不见阴森,反而显得越发热闹。   萧燕绥在裴氏身边略坐了一会儿,因为她离开了长安城近两年,一时之间,与裴氏交好的几人的话题竟是全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好在之前萧嵩所言的待到二十岁再为萧燕绥大办及笄礼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想着距今毕竟还有好几年的光景,还不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自然也就没人去提萧燕绥的亲事方面。   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同裴氏打过招呼后,萧燕绥便直接溜了出来。   站在月色溶溶的庭院之中,随便问了个路过的宫女,东宫郡主李文宁的方位后,便一路寻了过去。   李文宁虽说有了身孕,不过月份尚浅,并不显怀。尤其她今日一身繁复宫装,衣袂翩翩之下,更是遮挡得严严实实。   也是凑巧,萧燕绥才一瞥见李文宁和柳潭的身形,尚来不及搜寻在她身边,可有李倓的踪影,便被人在后面轻轻的拍了下肩膀。   萧燕绥下意识的转身回头,正好和含笑而立的李倓目光相接。   “小心。”李倓本能的伸手扶住她。   萧燕绥倒也干脆,眼睛一亮,直接便小声说道:“我正找你呢。”   李倓的心中一动,本就溢满了笑意的眼睛里,更是仿佛沾了糖一样,甜蜜柔软得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李倓往李文宁那边望了一眼,见柳潭一直陪在阿姊身边,想来也是无恙,索性便干脆不凑过去了,而是轻轻的拉住萧燕绥的手,同样压低了声音,“来,这边。”   对于兴庆宫内的宫殿格局,李倓自然要比萧燕绥了解得多。他拉着她,在宫殿院门之间绕了一小会儿,三下两下便避开了刚刚热闹的人群,寻了个同样张灯结彩、灯下却安静无人的小花园。   “有事情要和我说?”李倓带着萧燕绥,找了个凉亭坐下后,方才温声问道。   萧燕绥点了点头,声音放得很轻,“我想问你,关于万安公主的一些事情。”他们两人坐在一起,距离很近,周围四下无人只余一片寂静,倒是不会听不清楚。   李倓点了点头,也柔声轻道:“前些日入城时,万安公主看你的眼神,便有些不对……”   “嗯。”反正她的本意便是把这件事弄清楚,再加上,当年出事之前,她便和李倓有过一面之缘,萧燕绥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将十多年前自己在西明寺遇险一事里,后来秘而不宣的一部分,也都细细的同李倓讲了一遍。   末了,萧燕绥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之后,才继续说道:“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曾经猜测过,万安公主对我如何怨怼,会不会是因为我阿耶的缘故。”   “……?”已经陷入了沉思的李倓不由得一怔。   萧燕绥自己便摇了摇头,“不过后来,我问过外祖父,他也说,万安公主当年同我阿娘应该并无仇怨--即便年龄相仿,她同我阿耶之间,也并无什么牵连。”   顿了顿,萧燕绥吐槽一样的小声嘀咕了一句道:“更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阿耶也渐渐老了,万安公主身边的年轻郎君时换时新,想来也没什么兴趣了……”   后半句话萧燕绥没说,只是看这里谈,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言下之意十分明显,现在的万安公主即便是同龄人,想来也看不上已经人到中年的萧华了,再因为他而念念不忘的憎恨萧燕绥,自然就更加的说不过去了。   尤其是,即便是十多年前,萧燕绥比对过当初西明寺那个和万安公主关系暧昧的和尚,也觉得,和自己父亲萧华好像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如果万安公主的喜好这么多年一直比较固定的话,她对萧华因爱生恨这种猜测,就更加不可能了。   李倓:“…………”   长久的沉默后,李倓没急着说自己的意见,而是斟酌着问道:“这件事,你还同谁说过?”   “没有别人了,”萧燕绥干脆的摇了摇头,“当初我大哥倒是陪我追查过此事,不过,那些关于我阿耶的猜测,也不好同他说了。”顿了顿之后,李倓依然还是轻声分析道:“不过,即便如此,万安公主敌视你一事,应该还是和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有关,毕竟,你当时的年龄太小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这倒是。”当时还是个矮豆丁的她,就算是想要得罪万安公主,也没那个条件。   李倓微微蹙眉,“不过,当年的事情,他们不说,我们怕是很难知道了。”   萧燕绥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可我问过外祖父,他并不知晓此事……看我阿娘的反应,她似乎也不曾得罪过万安公主,搞不懂。”   李倓沉吟片刻,倒是想起来一件旧事,拧着眉轻声道:“不过,关于万安公主当年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不过看起来,似乎与此时并不关系。”   “说来听听?”萧燕绥立时抬起头来。   李倓压低声音,轻轻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这段事情。当初,先皇大行,圣人为尽孝道,有意要出家为先皇祈福。后来,是李林甫和宗室的其他长辈提议,圣人政务繁忙,便是先皇,也要以天下子民为先。”   萧燕绥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愣,“我听说的是,万安公主当初主动出家为女道士,为先皇祈福……”   “先皇身体有恙,当年,还是太子的圣人便已经帮忙分担了些许朝政。”李倓虽然说得委婉,“当时的情形,宗室既然有人开口提议,万安公主怎么可能不‘心甘情愿’?”   而且,睿宗李旦的皇位,其实或多或少都是当年仍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争来的,睿宗虽说称不上傀儡,可是,朝中政事,却大多由太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二人把持。   至于后来,时任太子的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最终的结果,便是李隆基大获全胜,而睿宗也一早便禅位将皇位让给了太子。   换言之,睿宗驾崩,对朝局的影响,其实并不大。   看到萧燕绥怔愣,李倓不由得详细解释道:“圣人膝下虽子女众多,可是,若是要为先皇祈福,还是仍在皇宫之中的人更加妥当。如此一来的话,当时合适的人选,其实并不多……”   萧燕绥却是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当时的话,是不是我阿翁膝下两子之中,一人将来与公主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以兰陵萧氏的门第,迎娶公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再加上,萧嵩在朝中之时,始终圣眷颇深,便是玄宗,也对这个儿女亲家颇为看中!   只不过,同万安公主年龄相仿的乃是萧嵩长子萧华,最终,萧华娶了闻喜裴氏女,倒是萧嵩的次子萧衡同万安公主的妹妹新昌公主成就了一番姻缘……   在李倓的解释下,大概捋顺清楚了这桩旧事之后,萧燕绥心中更觉纳闷,简直匪夷所思道:“如果因为当年的事情,万安公主心中有怨,那么问题又回来了,她为什么会盯上我?怎么看,我和她之间,都隔着不只一层的关系吧!?”   对此,李倓也只能是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这——恐怕只能问万安公主本人才知道了。”   萧燕绥撇了撇嘴角,转而问道:“对了,你有没有觉得,万安公主这人挺记仇的?”   李倓看着萧燕绥一脸无辜的模样,忍不住一笑,然后便轻声回道:“或许有一点吧!毕竟,那日在马车里,她看你的眼神太过阴沉,积怨颇深,着实有些令人不解。”   萧燕绥抿了抿唇,心中却是腹诽,没道理啊,她总不能知道,当初在道观隔壁的别院里,让万安公主丢尽颜面的事情,是自己做的吧? 第136章   秋日晚风微凉, 寂静的院落里,耳畔不时便传来一阵落木萧萧声。   李倓站起身来, 朝着萧燕绥伸出手, “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萧燕绥摇了摇头,却伸手搭在李倓的手上,稍稍借力从亭中站了起来, “不冷,不过,时间差不多了,的确是该回去了。”   她的手纤细柔软,口中虽然说着不冷, 手指的温度却是带着一丝秋日的沁凉,而在手指的指腹处, 还留有些许不算明显的薄茧。   ——并非舞刀弄枪留下来的锐利和冷硬, 而是一种似乎力道并不重、却因为时间漫长而留下来的轻微痕迹。   鬼使神差一般,将萧燕绥拉着站了起来之后,李倓并没有从善如流的松开手,而是轻轻的拉过她的手, 握在自己的掌心,关切又好奇的目光便忍不住的仔细望了过去。   院中虽然挂着灯笼烛火, 空中亦是月色皎洁, 不过,夜里的光亮依旧颇为不足,她的手指虽然白皙细嫩, 仿佛笼着月光,不过,在这一片夜色里,却是依然看不分明。   “我的手怎么了?”萧燕绥还有些不明所以。   李倓握着她的手,下意识的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的位置,喉咙轻微的动了动,才平复下音调,开口回答道:“指尖怎么会有薄茧?”   萧燕绥回答得颇为干脆利落,“写字、画图,做实验,偶尔还在院子里鼓捣花盆,再种两株幼苗……”   而且,因为萧燕绥自己写东西画图纸的时候,始终还是上一世用钢笔、铅笔的握笔姿势,偏偏这年头她自己做的铅笔,再怎么用料精细,那碳棒的柔顺度也远不如后世的工业化产品,画图的时候,几乎是避免不了的手指上要多用些力。   李倓轻轻舒了口气,也没再继续追问,就这么仿佛不经意间,拉着她的手,转身一起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绕过殿宇楼台,隔着老远,便能看到兴庆宫中举办宫宴的殿中灯火通明,耳畔飘来了晚宴上阵阵鼓乐吹笙的轻快调子,依稀之间,还有人们闲谈笑闹的声音,这一路,就仿佛从只有两人的寂静安宁,一直走到了繁华热闹的滚滚红尘之中。   张岱刚刚从殿中找到萧悟,同他说说笑笑的走出来,一早就知晓了萧燕绥今日也来了,正要去找她说话呢,一抬眼,便看见,不远处的小路上,自己东宫的表哥李倓竟然和萧燕绥一起走了过来。   张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等到萧燕绥李倓正低声交谈着,稍稍走近了一些之后,他便看到了那两人竟然一路都牵着手,本就瞪大的眼睛顿时更加滚圆。   一时太过震惊,愣是没相处自己应该说什么的张岱完全是本能的使劲给了身边还在叨叨的萧悟两胳膊肘,权当是提醒。   萧悟被怼得“哎”了一声,先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张岱,而后,便是顺着张岱的目光,看到了自家妹妹。   一阵昏天黑地、无法言喻的剧烈震惊后,萧悟的脑海中瞬间飞快的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我妹妹六娘怎么会和东宫的李倓走在一起!?   ——他们两个的交情难道很好吗?明明六娘从小就不爱出门访友,偶尔私下里约好了出去玩的时候,和张岱、自己一起的次数基本上就占了大头……   ——就是这次回长安城,六娘也从来没提过和李倓出去游玩的事情,李倓是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除了以前六娘小时候在上元节的天街灯市上和李倓看过花灯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交集吗?   ——难怪他之前一直追问自己,六娘什么时候从老家回来!   心思太多,萧悟一个劲的看着自己的妹妹,竟是也没能吭声。   李倓一直同萧燕绥走在一起,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所以始终微微低头望着她侧耳倾听。还是在陡然间察觉到了一阵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后,李倓才下意识的抬起头来,入眼便是萧悟和张岱站在灯笼之下,被热闹喜庆的烛火映照得满是震惊的两张面孔。   短暂的对视后,李倓并未被盯得下意识的松开手,反而是忍不住的稍稍握紧了些,他轻轻的摇了摇萧燕绥的手,温声提醒她道:“前面。”   “啊?”正同李倓说自己在老家养大的小猎犬事情的萧燕绥这才抬起头来,看见萧悟如同雷劈了的模样,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的松开了李倓温暖的手,直接就笑着迎了上去,“哥!还有九郎,我刚刚还没在宁亲公主那里看到你!”   李倓稍候了一步,便也从善如流的跟在了她的身侧。   “嗯……我适才带着十四娘出去了一会儿。”张岱不再继续瞪大着眼睛,反而是意味深长的看了表哥李倓一眼,这才笑着回答道。   李倓就站在那里,同样也是微微含笑的模样,对于张岱那微妙的眼神,却是态度颇为平静,不置可否。   事关自己的亲妹妹,萧悟可就远远比不上张岱的冷静了,他直接把萧燕绥拉到了自己身边,状甚不经意的便卡在了萧燕绥和来谈两人的中间,口中还道:“我正要去找你呢!”   李倓只是含笑望着,等到萧悟和张岱的话音落下,方才开口道:“我们先进殿里去吧,外面夜里的风有些冷了。”   “……”萧悟还拉着自家妹妹的衣袖,自然也摸到了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的衣衫丝帛。   毕竟是在皇宫之中参加宫宴,萧燕绥就算平时再怎么随性,今日也不会继续披散着个马尾就来了,而是难得的任由裴氏让婢女把一头青丝梳个好看的式样,漆黑如鸦羽的发间点缀着些许珠玉宝石的漂亮簪子,还有额间精致小巧的描金花钿,便是在夜色中,都在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进了殿中,几个年轻人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萧燕绥飞快的打量了一圈,朝着李倓的方向倾了倾,微微有些诧异的压低声音道:“万安公主不在?”   李倓也自然而然的稍稍朝着她的方向靠过来,低下头来,放轻嗓音,言语间却颇为果断的否认道:“兴许是在别处还没过来吧!今日乃是圣人的中秋宫宴,她便是在道观中祈福,也不会不出现的。”   萧燕绥微微点了点头,“嗯。”   他们两人的窃窃私语,落在旁人眼中,自然心中又是一番计较。只不过,因为萧嵩已经致仕,盯着这一点的有心之人,自然也就变得少之又少了。   倒是萧悟,忍不住的盯着还在同妹妹低声说话的李倓,脸上的表情几乎都绷紧了。 第137章   萧悟的脸色不对, 李倓自然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不过,他却只是不经意间看了萧悟两眼, 温和的笑了笑, 却什么也不说。   至于萧燕绥,则是在转头的时候,一看见萧悟那脸上扭曲得厉害的表情, 便微微睁大了眼睛,反正他们兄妹俩也是从小闹大的,从来不生分,见状直接就伸手戳了一下,还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趁着自家妹妹没注意的时候, 萧悟恨恨的等了李倓一眼,偏偏, 对于萧燕绥的疑问, 他还不直接说,只是含糊其辞的摇了摇头,“没事。”   一边是自小的好朋友和玩伴,一边是亲表哥, 张岱只好两不相帮,全当没看见了。   而萧燕绥则是压根就没想到, 就当着她的面, 萧悟和李倓两个人,居然还能这么你来我往的,看到如今万安公主不在殿里, 她也就歇了心思,只是安安静静、旁若无人的坐在那里,再加上刚刚外面夜里有些冷,便随便喝了些热茶,带着轻微苦涩香气的热茶顺着咽喉一直到胃里,暖融融的,倒是瞬间整个人的心里都觉得熨帖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已经越见老态的玄宗终于亲自携着雍容妩媚、风华绮丽的杨贵妃走了进来,几乎是霎时间,萧燕绥便抬起头,一眼不眨的望了过去。   ——此前,萧燕绥倒是已经见过了寿王妃,不过,对于如今的杨贵妃,想起这位头上还顶着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名号,萧燕绥便忍不住想要再观赏一番。   倒是有些可惜,今日的宫宴里,玉真公主似乎没有再把诗仙李白给带进来了……   而在玄宗和杨贵妃的身后,除了从来在玄宗身边侍候、除了奉命外出做事以外几乎是形影不离的高力士,另一个人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竟是万安公主。   原本还在欣赏杨贵妃雍容之态的萧燕绥刚巧便河万安公主的视线对上了。   萧燕绥瞬间打起了精神,同时也在心中暗暗戒备起来。   万安公主竟然是从玄宗一道儿进来的,也就是说,她刚刚应该也在玄宗处,身为兴庆宫中最为受宠的公主之一,倒是真名不虚传了……   萧燕绥收回目光的时候,万安公主当然也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了她。   只不过,如今这种玄宗都在场的大庭广众之下,饶是万安公主,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突然变了脸色朝着萧燕绥发难。   看见萧燕绥之后,万安公主自然也瞥见了和萧燕绥坐在一起的萧悟、东宫李倓、燕国公府张岱几人。   三个年轻的小郎君都是差不多的年龄,虽然出身各有不同,总归却离不开皇亲国戚、世家豪门这些,萧燕绥和他们三人凑在一起,关系显然十分亲近。   万安公主的脸上还带着笑,手里的指甲却是直接掐进了掌心里,那种皮肉破裂出血的钝痛,让她整个人猛地一震,瞬间便强压下心底的暴虐和戾气,继续稳稳的跟随在玄宗身边,等到玄宗和杨贵妃纷纷落座之后,才在近旁几乎同太子李亨挨在一起的一个位置坐下。   高力士微垂的目光顺着万安公主一直望向了萧燕绥,看到正和萧燕绥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李倓的时候,似乎停了一瞬,却很快便又收了回去,仿若什么都不曾察觉一般。   “万安公主来了。”萧燕绥小声说道。   一听她说话,李倓自然便侧过头凑了过来,微微颔首之后,也低声回答道:“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之前,万安公主身上出了些事情,闹出好些流言蜚语……后来,她便直接住进了道观中,不过,当初的风声早就没了,看现在的样子,也不知道,圣人是否会再让她回宫中居住……”   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李倓居然也有所耳闻,他大概是觉得,这件事说给萧燕绥有些不太合适,便有意含糊其辞的略过了。   萧燕绥刚刚听到的时候,还稍稍愣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便瞬间回过神来,说起来,当初万安公主的那件事,还和她有点关联,只不过,这件事就没必要再告诉李倓了……   萧燕绥和李倓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不过,萧悟和张岱都和他们挨着坐在一起,尤其是萧悟,这半天功夫了,眼睛就没从自家妹妹和李倓身上移开过,这会儿看见两人又凑到一起说悄悄话了,便忍不住的一个劲的往上瞄,恨不得把耳朵贴过去仔细听个清楚。   旁边除了萧悟和张岱,毕竟不远处也还有其他的人,所以,萧燕绥和李倓这会儿说话的内容都有所保留,也就毫不在意萧悟听到了多少的问题了。   倒是张岱,听见他们两人竟然在讨论万安公主之后,忍不住好奇的往玄宗身边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另一边,不管是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夫人坐在一起的裴氏,还是正同杜二郎、赵君卓坐在另一处安静角落里的萧恒,目光都忍不住的往自家小姑娘的身上飘了过去。   萧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自家人,张岱也没什么可说的,宁青公主的亲儿子、燕国公府上的小郎君,而且从小就和萧家兄妹玩到了一块,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多出来了一个李倓,东宫出身,乃是太子第三子,偏偏又丝毫不受太子李亨的重视。   如今,他却如此顺理成章的同萧燕绥坐在了一处,即便他是宁亲公主的亲侄子,却依然显得尤为突兀……   萧恒看见这幅场景之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当年萧燕绥似乎就和李倓有些交情的样子,明明两个人都没怎么相处过,一时之间,萧恒的心情尤为复杂难言,眼睛都半天没眨一下。   看看萧恒,再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见萧燕绥,杜二郎不由得挑了挑眉。   再一转头,发现自己的好友赵君卓竟然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杜二郎的心里突然就有些无言以对了。   ——萧恒好歹是萧六娘的亲兄长,赵君卓科举之前都不曾来过长安城,他这是凑的哪门子热闹,而且,看那眼神微微颤动的模样,竟似比萧恒还更投入些……   随后的宫宴中,有能歌善舞者,借着酒兴,便纷纷一展身手。唐朝本就崇尚这些,这些平日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包袱,等到他们站在大殿中央的时候,原本那些乐师舞姬反倒被挤到了边边角角的地方,丝竹管乐倒是并不曾停下。   中秋宫宴之中的座次划分其实并不算太过严格,其他人基本上也就是根据身份高低、亲疏远近不同,大致划分了一下,唯独玄宗和杨贵妃高高就座,而在他们两人的近处,则是几位宠臣和太子李亨、以及似乎有些突然的挤进来的万安公主。   萧燕绥和万安公主的目光,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互相碰撞了几次,只不过,这会儿双方倒是都默契十足的互相移开了视线。   万安公主的心中恨急,却碍于自己现在所出的位置,完全不能发泄出来。   萧燕绥的目光,却是在逐一打量着玄宗身边的那些人。   杨贵妃自不用说了,太子李亨此前她也见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情似乎不错,丝毫不见几年前时常的强颜欢笑之感。   至于李林甫,她也还记得,早年和萧嵩不和,只不过好歹没互相使绊子到明面上来。   李林甫的脸上是一把半长的鬓髯,是时下官员常见的胡子类型,不过,让萧燕绥来说,却是远不及自家祖父那一把颇为飘逸雪白的美髯了,而且,李林甫脸上的表情太过整肃,和今日宫宴上的轻松热闹比较,似乎就显得略微有些阴沉了——明明在萧嵩的言语中,这人其实是个颇为功于心计、善于奉承、且得玄宗宠信的权臣……   而在李林甫的下手就坐的,却是一个看起来面容粗犷、颇为陌生的胖子。   萧燕绥愣了一下,盯着对方明显比旁人更加高大、肥沃的体型,以及那张颧骨、眉骨高耸、带着些异域胡人特色的面孔,心中蓦地便有了一个猜测。   她忍不住轻轻的拉了一下李倓的衣袖,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李倓只消瞥了一眼,便立时轻声回答道:“范阳、平卢、河东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心中的猜测落地,萧燕绥的眼神甚至都有一瞬间的变化。   比起颇具传奇色彩的杨贵妃、还有莫名其妙的万安公主,真正置身于如今依旧歌舞升平的唐朝天宝年间的时候,安禄山这个名字,才是真的振聋发聩。   相较于烽火狼烟四起、山河破碎、百姓流离,那些也曾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秾丽美人,便显得如此苍白。   大殿中央歌舞俱佳的大臣们已经换了一茬,极擅阿谀奉承的安禄山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讨好玄宗、杨贵妃的机会,寻了个时机,安禄山向李林甫眼神请示了一下,得到对方一个微微颔首后,便直接从座位上站出来,先拜义母杨贵妃和玄宗,然后便要一展他那赫赫有名的胡旋舞了。   萧燕绥捏住了手中的杯盏,因为无意间过于用力,手指甚至都露出些许青白色。   李倓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把那杯盏放下后,才压低声音,关切道:“怎么了?” 第138章   萧燕绥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不过,好在有李倓将那杯盏拿开了, 萧燕绥的手指虚握, 原本由于太过用力的疼痛感倒是瞬间消失。   周围人多眼杂,偏偏她对于安禄山的话语,内容又太过严重, 便是萧悟和张岱两人,萧燕绥都不想被他们听见,以免将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萧燕绥轻轻舒了口气,才靠近了李倓,几乎贴到了他的耳畔同他低声说道:“此前我曾听闻, 依照安禄山此前在藩镇上的动作,这人怕是心怀叵测……”   萧燕绥只是不慎分明的说了一句“心怀叵测”, 却并不曾直言安禄山怕是会有“谋朝篡位”之心--即便是一直在密奏玄宗, 奏了安禄山不知多少次的王忠嗣,其实也大多用的是安禄山此子和吐蕃、突厥那些外族有所牵扯,将会在边关作乱的说辞。   面对李倓,萧燕绥并不曾像是当初面的萧嵩一样, 直接将自己的心思直言相告。   毕竟,如今的情况下, 她和祖父萧嵩是真正的利益一致。   对于李倓, 即便此前,他们两人共同分享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并且, 彼此双方也都一直将这些秘密保管在心底不曾透露丝毫,可是,安禄山叛乱一事,终究还是兹事体大,即使李倓在东宫再不起眼,也掩盖不了他的出身……   李倓却是并不曾想那么多,只是轻轻握着萧燕绥的手,冲着她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压着嗓子柔声安慰道:“不过这话你是从何处听到的,妥妥,在这长安城中,暂且不要提起此事。”   萧燕绥抬头看向李倓。   他们两个人为了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两颗脑袋几乎都贴在了一起,萧燕绥这么一个动作,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从李倓的下巴处蹭过,还有重量轻巧记忆却极为珍贵的金玉簪子带着沁凉的金属质感,轻若无物的碰到李倓的脸上,然后便在发间微微一歪。   来到唐朝这么多年了,对于这头几乎没怎么简短过的长发,除了最简单的单马尾双马尾这些后世常见的基础发型,萧燕绥依然还是不会自己梳那些繁复美丽的发髻。   李倓那张颇为英俊的侧颊上被簪子碰了一下,因为碰撞的力道很轻,倒是并不怎么打紧,不过,萧燕绥的头顶,感觉就比较明显了,她下意识的低低轻呼出身:“哎?”   “没事。”李倓也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萧燕绥的发簪,就刚刚靠近自己的这边有一支有些歪掉了,他直接抬手,将簪子的位置重新扶正,然后单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安抚道:“头发没乱。”   “嗯。”萧燕绥立时放下心来。   她就怕一个不小心把头发全都弄散了,到时候披头散发的,虽说她在家里一贯都是这个模样,可是,如今是在人前,若是一早直接就顶着单调的马尾来了,别人顶多说她一句特立独行。   唐朝虽然比不上魏晋风流,那些名士玩嗨了甚至还会当街裸奔,但是,唐朝这会儿的高门贵族,其实喜欢搞点类似行为艺术的一直大有人在,虽然惹眼,却也不至于令人大惊小怪。   可若是半道上把自己弄得主珠玉发簪散落一地,头发也乱七八糟的,看起来颇为狼狈,那就是在给自己的母亲裴氏和兰陵萧家当众丢脸了。   这么一定点小意外之后,萧燕绥和李倓互相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睛里仍旧含着温柔的笑意,不过,面对萧燕绥的时候,却隐约透露出些微的正色来,几不可见的冲着她继续摇了摇头,示意她,关于安禄山一事,千万不可胡来。   直到萧燕绥微微颔首答应,李倓也轻轻的舒了口气,依旧是凑近低声安抚道:“今天这地方不太合适,此事我们容后再谈。”   各自安下心来后,萧燕绥和李倓自然也就各自坐正了,奈何,刚刚两人靠近在一起的小动作太多,早就落入了从早先那会儿便一眼不眨的盯着这边的几个人的眼睛。   萧恒的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意,握着杯盏的手指之用力,却是几乎和萧燕绥刚刚骤然看到安禄山时的力道相比。   赵君卓则是在两人各自坐正、不再继续说话的情况下,依然不曾收回视线,还是挨了杜二郎一胳膊肘之后,才心神一颤,略有些失神的垂下了眼睛,掩去眼底的复杂、错愕和沉暗。   裴氏本来还在同身边关系亲近的几位夫人轻笑着交谈,结果,隔着这么老远的距离,却瞧见自家宝贝女儿和李倓之间颇为亲密的小动作,偏偏萧悟那个倒霉孩子还就坐在旁边,当即便忍不住的银牙紧咬。   萧燕绥和他们分别近两年,才终于从老家回来一趟,并且,还没等裴氏看女儿的心态从许久不见的心肝宝贝转变成自己家养的熊孩子,便又得知,萧燕绥竟是等不到今年过年,便要赶在中秋节后不久,趁着冬天下雪之前,重新赶回老家陪祖父萧嵩过年。   即使女儿还在自己面前,那也意味着即将离别,如此一来,裴氏自然是连嗔怪的说她几句都舍不得了,一颗慈母之心,除了怜惜疼爱,便再不剩下其它了。   相较之下,整天在裴氏面前蹦跶,看起来似乎半点作用都没起到的萧悟可就算是倒了大霉了……   慢了半拍的听着身边哪家的夫人笑着称赞安禄山那转圈之后几乎要飞起来的胡旋舞,裴氏这才终于艰难的把目光从自家女儿身上收回来,转而看向大殿中央的安禄山,其势如闪电般迅疾,竟似连那厚重的身躯都在这胡旋舞中变得不再明显了。   裴氏也跟着含笑赞叹了几句,心中却是忍不住的从萧燕绥去年错过的及笄礼一直想到了今年又要错过的生辰,还有之前萧嵩定下的、让她心中颇有些微词的将萧燕绥的及笄礼推迟至二十岁的事情。   裴氏甚至忍不住的暗自寻思,当初,萧嵩做出这般决定,并且,远在兰陵郡的萧家老宅里,都要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把这消息在整个长安城公布开来,除了考虑到萧燕绥本人的确不在长安城之外,是否,其实从他一开始决定带萧燕绥回老家的时候,对于推迟及笄礼一事,其实就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直到夜色渐深,玄宗和杨贵妃终于离席之后,一片欢声热闹的大殿里,才终于变成了热闹后杯盘渐冷的余韵。   依旧有关系交好的人互相说笑着慢慢退场,萧燕绥也在和李倓道别后,同萧悟一道,直接出了大殿,找到萧华、裴氏连同萧恒三人,然后一家人聚在一起打道回府。   萧燕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一轮皎洁的元月已过中天。走到母亲裴氏身边,听她正巧略微提起了刚刚同宁亲公主说话的事情,萧燕绥才突然间想起来,因为后面安禄山的出现,她甚至都险些把今日基本上是和太子李亨座次相仿的万安公主给忽略掉了。   一家五口人,一辆马车虽然坐得下,毕竟还是显得有些拥挤了,更何况,来时的路上便是分成了两拨,这会儿回家,自然也是分别坐在了两辆马车里,只不过,人员分配上,倒是和来时有些不同了。   裴氏心疼女儿,直接拉着萧燕绥的手在自己身边,而后轻声道:“六娘也困了吧?便同阿娘乘一辆马车,也好靠着先歇一会儿。”   “……”虽然来到唐朝之后,没有电没有网的情况下,萧燕绥的作息时间可谓是相当健康了,不过,上辈子时常熬夜的水平还是毋庸置疑的,小时候还因为身体成长的原因,到点的确容易困乏,可在老家自由自在的待了两年后,萧燕绥如今的精力基本上也都快要恢复到成年人的水平了,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困的。   萧燕绥的眼睛便是在夜色中,也犹如星光明亮,只不过,既然裴氏开了口,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当真就乖巧的笑了笑,打算等会儿在马车上,如果裴氏要说话她就陪着,裴氏累了她就跟着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正好将马车走动的声音当做舒缓的白噪声,她也好静下心来想想今晚的事情。   裴氏做了这般安排,萧华自然也就带着两个儿子去了另一辆马车。   裴氏和萧燕绥的心里都有事,但是,母女两人毕竟亲密,裴氏又一心只剩下了心疼女儿,看到萧燕绥的笑脸模样,便什么关于李倓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反正女儿年纪还小呢,按照萧嵩的安排,萧燕绥的及笄礼都要等到二十岁,成亲嫁人那就更是以后的事情了,如今的小女儿情怀,且由着去吧,何必多提。   裴氏和萧燕绥母女两人这边十分温馨,另一边,萧华面对着萧恒、萧悟兄弟俩个,父子三人的马车里,气氛就显得十分复杂古怪了。   萧华一开始还没吭声,是为人父且不说,他毕竟在官场浸润多年,即便为人处世上同萧嵩不尽相同,骨子里却是深得萧嵩的精髓,可算是把这份作壁上观的悠然劲学到家了。   萧恒倒也不至于说是养气功夫不够,只不过,面对家人,他也就没那么端着,进了马车,又撩开帘子看了看,除了赶车的仆从,大街上基本四下无人,当即就冲着萧悟哼笑出声了。   萧悟瞅了他一眼,忍不住一个激灵,心中却是腹诽,兄长简直阴阳怪气…… 第139章   东宫之中, 夜色沉寂。   刚刚参加完中秋宫宴的太子李亨带着张良娣回来后,转身又单独去了书房里。   李俶正站在书房中等候, 太子李亨进来之后, 他立即迎上前来,“阿耶。”   此时的太子李亨早就收起了之前在宫宴上的笑意,微微阴沉着脸, 颇有几分不虞之色。   安禄山今晚的胡旋舞可算是在玄宗面前出了个大风头,然而,最让太子李亨在意的还在于,安禄山不管是起身之前、还是跳完胡旋舞在众人的纷纷喝彩声中回座之后,都在朝着李林甫几近讨好的张望, 他对李林甫这般小心翼翼的动作,却对太子李亨视而不见, 这般差别对待, 李林甫在朝中的声势权柄可见一斑……   刚刚的宫宴上,当着玄宗的面,太子自然不敢表露丝毫不满,这会儿回到了东宫自己的府上, 他自然也就不再忍着了,而是直接当着李俶的面, 骂了一句, “竖子猖狂,不知礼数!”   李俶这几年间早就已经参与朝中之事,自然知晓太子李亨的言下之意, 当即便温声劝道:“不过是一个粗莽无礼的胡人罢了!安禄山唯李林甫马首是瞻,他的所作所为,重点还是在他背后的李林甫身上。”   提及李林甫,太子李亨自然更恨,只不过,李林甫和东宫之间的仇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相较之下,安禄山不过是李林甫如今的马前卒罢了,气过之后,李亨自然也就闭口不再谈他。   片刻的停顿之后,太子李亨转而又道:“今日宫宴之上,我看你同文宁坐在了一起?”   太子李亨并未直接提及李倓,李俶是他的长子,李文宁则是他从小就宠爱的女儿,相较之下,既不占长又不得宠的李倓在东宫之中便一向有些透明,太子李亨对自己这个第三子,从来就是看成了李俶或者李文宁的挂件一般,只是习惯他出现在这两人的身边。   李俶却是心中了然,父亲太子李亨不见得会特意去关注三弟李倓,可是,今晚李倓却是一直同徐国公府上孙辈唯一的小娘子萧燕绥坐在一起,尤其萧六娘还是一直被萧嵩养在身边的,祖孙二人关系亲近得很!   略微思忖过后,太子李亨尚未条命的情况下,李俶却是并未直接说起萧燕绥,而是先提了一句燕国公府上的张岱。   “起初还在一块来着,后来,三弟倒是去和姑母家的表弟九郎说话了。”李俶简单笑道,嫁入燕国公府的宁亲公主和太子李亨乃是一母同胞,同他们自然比别的公主更亲一些。   旋即,李俶又道:“还要告诉阿耶一个好消息,文宁有了身孕,只不过月份尚小,便并不曾声张。”   太子李亨闻言,也顿时露出喜色,道:“我今日见她,都没看出来,如今不对外声张倒是不妨事,改天让张良娣去探望她。”   李俶脸上原本的笑容顿时一窒,再无刚刚真心诚意的为妹妹高兴的模样,他微微低了下头,掩去眼睛里的异色,口中却是依旧含笑的说道:“张良娣如今也有孕在身,在东宫好生修养要紧,怎么好令她奔波?前几日文宁还说,等过些时日怀相稳了,便要同柳潭一起,回来住上几日,阿耶不嫌她吵闹才是。”   太子李亨这才作罢,却是仍旧忍不住的笑道:“这样也好,文宁自小活泼,虽然嫁了柳潭,我那女婿却是一向都顺着她,等到文宁回家了,还得我这个做父亲的叮嘱她两句才是。”   李俶也跟着笑,又说了两句李文宁幼时的趣事,父子之间的气氛仿佛瞬间便温馨了许多。将张良娣的事情一笔带过后,李俶又道:“姑母家的表弟九郎和萧家五郎、萧六娘从小关系便好,哪次宴席上,总能看到他们几个玩到一起,今儿整个连三弟都碰上给凑到一块了。”   一瞬间的停顿之后,李俶还特意补充了一句道:“说来也奇怪,平日里,三弟同萧家兄妹一向甚少往来,今日坐到一块了,看样子倒是颇合得来。”   “不错,”太子李亨闻言也不由得点了点头,今晚的宫宴上,自己那第三子李倓同萧家六娘似乎颇为合得来,他不经意间撇过去一眼,便正好瞧见两人的脑袋挨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模样。   说起来,徐国公萧嵩致仕之后,脑袋上都还有一个太子太师的名号,只不过,他尚在长安城权力中心时,同东宫的关系却并不亲近,还是在回乡养老之后,才终于隔着山重水复老远的距离,不那么避讳的收了东宫太子的年礼……   如今的徐国公府上,萧华、萧衡兄弟二人虽然都身在长安城中,但是,距离当年萧嵩当年曾位极人臣的地位还颇有一段距离,但是,萧嵩离开长安城之前,也是等到萧家的孙辈萧恒已经入仕之后。   萧嵩本人不在,萧家便相对低调了许多,可是,想想萧嵩的两个姻亲,一个乃是丞相裴耀卿,另一个干脆就是玄宗本人了,便是萧嵩致仕了,兰陵萧氏其实依旧还活跃在唐朝最核心的权利圈子里。   太子李亨开口道:“倒是那个萧六娘,我之前听闻,她是随萧相公一起回了萧家的祖地兰陵?”   这件事李俶心里倒是清楚,便回答道:“听闻这次,乃是回长安城同父母一起过个中秋罢了,随后不久便又要回去,同萧相公一起过年。”   太子李亨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看那萧六娘似是与你表弟九郎他们都年龄相仿,想来还不曾谈及婚姻大事?”   李俶的心中顿时一震,口中却是立时从善如流的回答道:“萧六娘比岱表弟要小个一两岁,去年正好便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因为去年她人不在长安城,便依照萧相公之言,将及笄礼推迟到了二十岁,因为这是重要生日,不出意外的话,是应该要大办的,消息倒是被徐国公府一早便传了出来。”   李俶这么一说,太子李亨顿时也想了起来,只不过,一个小姑娘的及笄礼,他也就是因着对方乃是萧嵩的孙女才过耳一听,却并不曾放在心上罢了。   萧燕绥连及笄礼都不曾办,萧家对她的婚事,显然也是不忙着办的意思了。   太子李亨琢磨着今晚李倓同萧燕绥在一起的举动,转念一想,倒是觉得这样正好。   萧嵩对东宫虽然毫无恶意,可是,以他的谨慎,却是并不欲插手东宫之事。   萧嵩也一向对孙子孙女的婚事颇为挂心,若是直接把李倓推出去,说是愿与萧家六娘定亲成婚,说不得萧家还不会应允,甚至于,太子李亨甚至怀疑,萧嵩故意推迟萧六娘的及笄礼日子,其实便是顾念着萧六娘正好同皇室的孙辈几人年龄相仿,如今玄宗虽然大权在握,却也越见疲色,以萧嵩那老狐狸的心思,他自己都舍得告老还乡了,无非就是为了避开很可能就是权力交接的这几年,自然不会轻易把自家宠爱的孙子孙女垫进去……   可是,如今萧六娘及笄出嫁还得等到好几年后,在这期间,若是有哪个小郎君单纯只是同她关系亲近,萧家的长辈却未必不会乐见其成……   经历过韦坚一案,还有杜良娣家中之事后,太子李亨其实也已经学乖了,如今,同他交好的王忠嗣手中权柄也逐渐为玄宗所忌惮,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李亨倒是宁愿那些朝中同自己亲近之人,表现得稍微低调一些,关键的时候,反而能对东宫的局势有大用。   像是兰陵萧氏这种,萧嵩自己聪明的躲远了,子辈、孙辈却还活跃在朝中,且后劲绵长,丝毫不见衰败疲相的,便是正好……   女儿能够拿去联姻,儿子当然也可以。   像是自己的第三子李倓这种不受宠的,太子李亨自然就更不会心疼了,尤其对方还是萧嵩养在身边颇为受宠的孙女。   甚至于,回想着今日中秋宫宴上的场景,李倓和萧燕绥相处起来似乎也颇为舒服,看得出来,两人相处起来关系应该不错。   毕竟,若是太子李亨已经荣登大宝,李倓也身份也能随之水涨船高一些,可是如今,东宫太子之位背后,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李亨的太子之位,其实并不够稳,在这种情况下,真要只是把李倓这么个东宫出身且不受宠的拎出去,其实还未必能入得了萧嵩的眼。   念及此处,太子李亨便对李俶笑道:“李倓平日也就与你亲近些,今日看起来,倒是同萧家六娘颇为投缘,且随他去吧!”   李俶也点了点头,这次倒是颇为真心实意起来。   虽然和太子李亨的考虑不甚相同,不过,李俶却是当真为自己这个弟弟着想的,若是能娶萧氏女,对于李倓来说,绝对是一桩好事。   不久之后,李俶从太子李亨的书房出来。   院中月色正浓,再有秋叶飒飒风声,倒是令人平添了几分心绪。   回自己的院中的路上,李俶停下脚步,下意识的往三弟李倓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念着今日时间太晚才肯作罢,这些事情,还是明日再说吧……   而在他们今日话语间屡次提到的萧家,同样的更深露重之时,萧燕绥一早就回房去休息了,反倒是几个大人全都重新聚在了萧悟的院子里,正眼神复杂的一起盯着他。   目瞪口呆的萧悟:……? 第140章   “阿娘, 阿耶?”萧悟站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自己面前的三个人, 尤其是萧恒那一脸的似笑非笑阴阳怪气, 愣了愣神,又补充了一句:“哥?”   萧恒扯了扯嘴角,没吭声。   萧华在回来的路上, 坐在马车里已经和小儿子说了几句话了,这会儿也就没继续追问。   剩下一个看了一路宝贝女儿、满心都琢磨着今晚事情的裴氏,自然就一点不客气的把已经比自己还高了的小儿子拎了过来,“今晚的中秋宫宴上,六娘那边, 是怎么回事?”   萧悟一怔,“六娘?六娘怎么了?”他倒是近距离亲眼旁观了萧燕绥和李倓相处的场景, 不过, 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悟之前有点别扭都直接就冲着李倓去了,倒不像是家里其他三个大人这般,满腹心事。   萧恒拍了萧悟一把, 言简意赅的描述道:“东宫李倓今日一直和六娘坐在一起?”   “是啊,”萧悟点了点头, 还又告诉了他们三个另一个消息, “我和张岱从偏殿里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六娘和李倓走在一块儿,那会儿外面已经有些冷了, 我们就一起去大殿里了,你们也知道的,李倓和张岱也是亲的表兄弟。”   裴氏闻言,却是不由得惊住,下意识的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之前六娘也没有和你一道,而是单独和那李倓在一起!?”   萧悟点点头,正好他也对李倓有些微词,于是,毫无压力的就开始埋怨了两句李倓这家伙,“对啊,他和六娘的私交一直都不错吧?六娘陪着阿翁在老家的时候,李倓私下里还和我问过六娘的事情。”   萧恒:“……!!!”这事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裴氏和萧华对视了一眼,一时间心情复杂,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年间一直和萧燕绥写小纸条说悄悄话的萧悟还不知道自己踩了多大一个雷,犹自继续道:“不过六娘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没问过。就是刚刚坐在一块的时候,六娘好像是不太清楚朝中几个官员,李倓应该就是告诉她安禄山几人的身份了吧,应该没什么大事。”   “……”忍不了的萧恒一巴掌糊在了这个傻弟弟的后脑勺上,萧悟被糊得“嗷”了一嗓子,“打我干嘛?”   萧恒早就知道,自己妹妹萧燕绥小时候就和李倓认识了,而且,两个人的确也有过凑到一块玩的经历,但是,他还真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萧燕绥和李倓再次碰面之后,居然都没怎么生分的!明明他们两个以前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密切啊!   萧华同情的瞅了自己的小儿子一眼,打了个圆场,道:“其实就是六娘把那李倓当做老朋友了,就和燕国公府上的张岱张九郎一样,兴许就是投缘吧……”   裴氏瞥了萧华一眼,没出声,不过,那眼神的意思却很明了了,“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知道从萧悟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裴氏、萧华和萧恒三人便纷纷离开,唯独把萧悟自己留在了屋中,还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今天在中秋宫宴上的时候,看见妹妹萧燕绥和李倓凑到一起,两个脑袋都挨一块的低声说话,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小忧郁的。   可是,真要说起来,别说单独结伴出游了,六娘自始至终甚至连约上很多人和李倓一起出去玩的时候都没有,以往几次也全都是靠碰的,稍微郁闷那么一会儿之后,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从萧悟的院子里出来,只剩下了裴氏、萧华和萧恒三个人,几人的谈话内容,其实还是那么点事,可是,重点却也随之发生了些许变化。   萧华先是安抚妻子道:“按照阿耶的意思,家里之前就和人说过,六娘的及笄礼要等到二十岁才大办,及笄之前,都不急着操心六娘的婚事,这会儿不过是小孩子玩到一块去,更何况,年前六娘就又去兰陵老家了,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恒则是淡淡插了一句道:“好在那李倓在东宫之中,除了和李俶、李文宁关系好些,平日里其实不太起眼,单就一个他,圣人总不至于把萧家也算到东宫那边去。”   萧华点点头,也到:“你阿翁还是太子太师呢!他也是手里放权之后,才开始收了东宫的年礼,圣人心中自然也有数。”   裴氏虽然心里也明白,不过,比起那父子俩讨论的这些朝中局势,她显然更加的关心自己女儿的婚事,语带轻愁的叹了口气,无奈含笑道:“我就是觉得……仿佛昨日六娘还那么一丁点,结果,我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恍惚一眨眼,都这么大了,过不了几年,竟也已经到了成亲嫁人的年龄……”   萧恒淡淡道:“还早着呢!”   裴氏:“……”   良久,裴氏突然幽幽道:“只是那李倓,虽说出身东宫,可是,身份却是不显的,也不知道日后会是如何……”   越是世家门阀出身,自然也就越是讲究这些出身的事情。   裴氏眉掩轻愁。   若是日后,太子李亨继位登基,李倓作为皇子,即便不受宠,也就罢了,若是东宫之位易主,李倓的身份,可就是真的不好说了……   萧华的顾虑显然和裴氏是一样的,如今,也只能是拿旧话继续安抚道:“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呢,且先看看吧!”   裴氏终于点了点头,虽然细长的眉宇间犹有些郁色,“这长安城里,及笄后的小娘子,便是不急着出嫁,做父母的,其实也都开始相看年龄相仿的小郎君了,也不用定亲,双方家里有个眉目,好歹等到以后成亲的时候心里有数……”   萧恒扯了扯嘴角,道:“若是这么说的话,李倓在东宫其实并不受重视,想来,看见昨日宫宴上的场景,太子也会有意把他的婚事拖一拖的。”   若是将来能赔个孙女婿给萧嵩,岂不正好?   萧恒此言一出,一时间,三人谁都不说话了。   ·   觉得自己才十六七岁,身体完全处于未成年少女状态的萧燕绥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家人和李倓的家人脑子里都转了多少个念头了。   尤其是,唐朝皇室和世家门阀出身的年轻一辈,其实成亲的年龄基本都差不多在二十来岁的样子,这个年龄,便是在后世,其实也都勉强可以接受了。   至于十几岁的小孩子便赶着成亲的,虽然也有不少,可是,在萧燕绥的观念里,显然是完全不会考虑的状态。   她看李倓,其实就和高中生看自己特别合得来的朋友一样,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谈不上早恋却又一直都能玩到一块去,太寻常不过了!   等到翌日一早,想着昨日和萧燕绥约好的,一起去长安城外找个地方说话的打算,李倓刚从屋子里出来,便和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的操心自己弟弟婚事的李俶走了个碰头。   “大哥……?”李倓微微愣了一下,李俶这么早来找他,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李俶走过来,拉着李倓进了他的书房,又屏退了所有婢女仆从之后,方才轻声开口,直言相告道:“昨夜从兴庆宫中回来,阿耶叫我过去,说了些关于你的事情。”   李倓顿了一下,便迅速反应过来,“可是因为,昨日我同萧燕绥一直做在一起?”   李俶点了点头,飞快的说道:“阿耶一直有意拉拢萧相公……只不过,萧相公为人谨慎,实在是太过滑不留手。”说到这里,李俶也忍不住有些苦笑,就差没说一句萧嵩老狐狸了。   李倓轻声道:“萧相公已经致仕,回乡养老了。”   “越是如此,圣人反而会越是信任萧相公。”李俶也低声说道。   萧嵩已经放权了不假,可是,作为一个和玄宗君臣相得一辈子、自始至终都备受宠信的重臣,当他干脆利落的抽身退出权力中心后,如今随着年纪增大、越发容易疑神疑鬼的玄宗,对萧嵩才是真的只剩下了纯粹的君臣之谊,尤其在萧嵩已经完全不参与朝政的情况下,萧嵩单独同他说的话,那就是真心话,玄宗自然也就更加的信服。   短暂的沉吟后,李倓微微颔首,轻声道:“我明白了。”   李俶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坦言道:“大哥也在心里仔细琢磨着最近的这些事,其实,以萧六娘的身份,当真是个不错的人选……”其实已经是上好的人选了,就是萧家未必会是什么想法,不过这话就不用给自己弟弟说了。   李倓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深入寒潭的眼睛里似乎都盈满了笑意,语调尤为轻快的说道:“多谢大哥惦念。”   父亲李亨显然有意拿他拉拢萧嵩,兄长李俶则是真的关心自己,不过,殊途同归。至于他自己,则是单纯的喜欢同性格有趣、心思也有趣的萧燕绥在一起,如此,他自然不会介意太子李亨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俶见状,也不由得心下松了口气,轻轻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道:“也罢,你心里有数便好,我这边去上值了,看你刚刚似乎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李倓微微颔首,眉眼低垂的含笑道:“嗯,我和妥——萧六娘约好了去长安城外的山间赏红叶。”   李俶:“……”白操心了。 第141章   昨日休息的时间其实有些晚了, 只不过,今日有约, 萧燕绥也就赶早便从床上起来, 挑拣了些轻便灵巧的衣服,那一头长发自然也是重新梳成了极其简单省事的马尾形状。   完全没想到萧燕绥会起这么早的阿秀闻声赶过来,便看到萧燕绥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阿秀顿了顿, 忙道:“我这边让人去厨房取些饭菜来。”   萧燕绥点点头,想着现在的时间,先把早饭吃了,然后再去裴氏那处打个招呼正好。   阿秀走过来,一边帮萧燕绥整理衣衫, 一边轻声问道:“六娘可是要出门?”   萧燕绥继续点了点头,同时道:“对, 等下将阿翁给我的护卫都叫过来。”   刚刚从老家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天, 尚有许多人并不知晓她的行踪,而且,那还是在长安城内的大街上,萧燕绥自然也就无所谓身边没有直接带着护卫仆从了。   可是, 昨日才又在中秋宫宴上见了万安公主,今日她和李倓又是打算去长安城外的山间看秋林红叶, 萧燕绥还真不确定, 会不会又遇到旁的有心人可以炮制的“意外”,自然是要一切小心了。   阿秀心里一颤,连忙点了点头, “婢子明白了。”   萧燕绥转身去吃饭,随后,等她到了母亲裴氏那处的时候,裴氏显然也才刚刚起来不久,看到萧燕绥今日这么早便过来了,也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六娘?”旋即又笑道:“正好陪阿娘一起用些早饭。”   萧燕绥走过去坐在裴氏身边,却是摇了摇头,回答道:“阿娘我已经吃过了,等下要出门。”   裴氏一怔,又打量了自家女儿身上的打扮一眼,和平日里一样只追求轻便,身上仿佛毫无首饰点缀,一眼看上去便显得极为朴素了。   若非这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料还称得上昂贵,简直比那些在道观清修的女子还要素雅……   从前几日开始,因为萧燕绥那突出的算账能力,裴氏连教导她管家的事情都放下了,这会儿萧燕绥要出门,自然也不会拘着她,只是关心的问道:“是要去哪里上炷香吗?出门的话,身边要多带着些人手才是。”   “和人约了去山间赏红叶,”萧燕绥简单道:“护卫也都带上了,都是阿翁之前给我的那些人,阿娘放心,今日晚些就回来。”   听到“约了人”这说法,裴氏不由得一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你阿翁的人自然是靠谱的,若是要玩整整一日的话,还是坐马车,晌午或者回来的路上也能休息会儿,一整日都自己骑马,后面怕是会疲累。”   萧燕绥一想,觉得可行,便点头答应下来,“好。”   陪着母亲裴氏略坐了一会儿,萧燕绥便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门,并且,哪怕仅仅就今天白天一天的时间,那马车里除了裴氏刚刚令人收拾的一众物事之外,萧燕绥还习惯性的带上了自己的随记本、铅笔、连同众多简直可以拿去野营甚至是野外求生的东西,并且,最后还特意带上了自己带回来的那只、远道而来的小猎犬。   等到萧燕绥出门后不久,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去翰林院上值的萧恒连同一起过来蹭饭的萧悟也纷纷出现在了裴氏的院子里。   萧悟明显还有些没睡醒,正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坐下来之后,也只是迷迷糊糊的叫了声,“阿娘。”   萧恒左右看看,随口问道:“六娘也还没起?”   裴氏想着女儿今日的出门之约,仍有些心情复杂,这会儿听大儿子开口询问,自然便轻声回答道:“她今日和人约好出去玩,已经走了。”   萧恒闻言霍然睁大了眼睛。   就连仍旧睡意朦胧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萧悟都忍不住的念叨道:“六娘出去玩怎么都不叫上我?”   “和谁?”萧恒给了还处于迷茫状态的萧悟一巴掌,把他重新糊在了椅子上,然后对着母亲裴氏问道:“六娘回来后,前些时日不是一直都在家里吗,怎么今日突然又要出去玩了?”   “六娘今日一早就起了,刚刚过来同为说了声,我便没细问。”裴氏轻声说道。   其实说白了,无非就是昨晚中秋宫宴上的事情才刚刚过去,萧燕绥在长安城里交好到能单独出门游玩的朋友也数量有限,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和萧悟一起,既然这次是萧燕绥单独出门,便是不问,对方的身份是谁,裴氏的心里其实也都有数了。   萧恒自然也能理解裴氏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微怔的坐在那里,微微眯了下眼睛。   唯独还没睡醒的萧悟显然有些不在状态,他又揉了揉眼睛的,大概清醒一点之后,看到萧恒和裴氏都不说话了,便也跟着开口问道:“阿娘?”   裴氏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恒已经瞥了萧悟一眼,“还能有谁,东宫的人!李倓!”   萧悟顿时一个激灵,“什么?又是他?”   这一下子,连裴氏都觉出不对来了,她一双眼眸望向萧悟,斟酌着问道:“又?五郎,你这话是何意?”   萧悟:“……”   面对虎视眈眈的母亲裴氏和萧恒,萧悟顿时一个哆嗦。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早已经到了约定好的会面地点的李倓,正单独一人站在那里,手中还牵着一匹马骏马的缰绳。   看到萧家的马车并一大队的护卫过来,饶是李倓,也不由得微微怔了怔。   下一瞬,马车里的帘子被人从里面轻巧的挑了起来,萧燕绥含笑侧过头来,冲着李倓招了招手,“我来啦,久等了。”   李倓的脸上顿时也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来,连刚刚见到这群浩浩荡荡的人马时,那一瞬间简直瞠目结舌的心情都瞬间消弭。   他直接走到萧燕绥的马车旁,正好就站在那车窗外面,刚要开口同萧燕绥说话,马车里,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是一只皮毛油亮、耳朵灵活招展的英俊猎犬睁着一双圆碌碌的黑色大眼睛,也凑到马车的车窗附近,冲着外面的李倓使劲嗅了嗅。   李倓:“…………”   萧燕绥顿时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揉了一把狗头,把小猎犬往后面推了推,才继续趴在车窗上对着李倓说道:“我们先乘马车过去吧,这会儿山林间露重,风也还有些凉,而且路上也好说话。”   对于她的提议,李然自然不会拒绝,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萧燕绥带过来的护卫之后,李倓转身也上了马车。   他才一进来,便被浑身毛绒绒但是劲头一点都不小的小猎犬撞了个满怀。   大概是见到新人了,小猎犬也有些兴奋,一条力道遒劲的大尾巴在宽敞的马车里“刷刷刷”的使劲摇晃着,粗壮有力的一尾巴抽到李倓的腿上时,因为秋天这会儿穿的还不够厚,更是疼得让人顿时整个都清醒了。   萧燕绥一把搂住小猎犬的脖子,手掌下稍稍用力,这个已经长大浑身都是力气的小家伙便顺从乖巧的在她面前蹲坐了下来,只是尾巴仍旧一甩一甩的在马车上扫来扫去。   安抚住兴奋的还想往李倓身上凑的小猎犬之后,萧燕绥才转头笑道:“这是西北一带的猎犬,我在老家把它养大之后,这次回长安城便也一路带了过来。”   “挺……活泼的。”李倓忍住没去摸自己刚刚被这只狗子用尾巴使劲抽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发麻的腿,而是含笑点点头,也伸手摸了摸小猎犬的头。   短暂的停顿之后,不需要萧燕绥的吩咐,马车便已经重新动了起来,正是朝着城外的方向。   说实话,李倓完全没有想到,萧燕绥今日出门竟然会是这么大的阵仗,他本来还以为,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   对于李倓并未问出口的话语,萧燕绥一边给小猎犬顺毛,一边也轻笑着回答道:“自从小时候在西明寺里出了意外,大多数的时候,我出门身边的护卫便再没少过。”   李倓的思绪顿时也随之飘远,想起当年他们初次见面时,身边的少女还是个几岁大的小姑娘,白嫩的脸上顶着个硕大的蚊子包,李倓也有些忍俊不禁,稍稍掩去笑意,他转过头来含笑看着萧燕绥,柔声道:“应该的,你的安危自然最是重要。”   萧燕绥点了点头,在这一方面,她显然已经和李倓达成了充分的一致。   她并没提起昨天的中秋宫宴上,看到万安公主那满眼都是阴郁戾气的模样,不过,昨晚一直同她待在一起的李倓心里自然也同样清楚,万安公主意味着的危险,随时都有可能爆发。除非万安公主突然失势转了性子,否则的话,萧燕绥一日还留在长安城,自然就要始终小心防备她发疯。   坐在马车里,萧燕绥稍稍把声音放轻,同李倓小声交谈道:“过些天我便要离开长安,回去兰陵老家那里了。也不知道,万安公主这些日会不会再有别的动作,其实我倒是希望她能动手,不然的话,抓不到线索,我便始终不明白她到底是要做什么了。”   想到万安公主可能的动作,李倓自然也忍不住的微微拧眉,不过,比起可以小心防备的那些,他更在意的,自然还是萧燕绥所说的,即将离开的事情。   “你要回去了吗,这么快……”李倓轻声道。   “再过些天就要入冬了,”小猎犬正把脑袋轻轻的搭在萧燕绥的膝盖上,又被主人顺了两把毛之后,舒舒服服的歪过头来好奇的瞅着李倓。   对上狗狗无辜的圆碌碌黑眼睛,李倓抽了抽嘴角,干脆也顺手替它顺了顺毛。   萧燕绥从格子里取了些点心和热茶,一边分给李倓,一边继续回答道:“天冷之后,倘若下雪,路上便会不太好走,所以原本就打算要赶在入冬之前便回去。”   “这倒也是,路途遥远,总要早做打算。”李倓轻轻的叹了口气。   尚未分别,只是言语间谈及了她的离开,心中便总是忍不住的平生一份不舍之情。   那一瞬,他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了想要随她一起的念头。只可惜,这般冲动名不正言不顺的,想要寻个由头也不行,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第142章   萧燕绥的马车一路驶向长安城外, 她和李倓在马车中说说笑笑,还时不时的逗弄一下小猎犬, 倒是颇为悠闲自在。只不过, 他们两人的行踪,自然也落入了长安城一些有心人的眼里。   万安公主的府邸之中,得到这一消息, 万安公主脸上的表情一阵阴沉莫测,刚刚过来禀报的人犹自垂首站在一侧,片刻后,万安公主竟是已经掰断了手中即将供奉在三清像前的香。   她身边得力的大宫女见状,近乎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 将沾水湿润的手帕递给万安公主,轻轻的擦拭去她掌心里沾染的一点香灰。   万安公主直接自己伸手拿过来, 狠狠的在掌心里蹭了两下, 半晌,沉声冷道:“他们是朝着长安城外的方向去了?那倒是正好,都派人盯紧一点。”   那个过来汇报的人下意识的抬了下头,有些想要解释, 见到了万安公主阴沉的脸色后,却又是一阵欲言又止。   还是那个大宫女重新去清洗了手帕, 又私下里问清原委之后, 才回到万安公主身边,毕恭毕敬的柔声解释道:“那萧六娘的身边,带了不少人, 看领头之人的相貌,正是当年萧嵩身边的护卫,整个长安城周围的北衙六军,有不少人都同他认识。”   言下之意,自然是萧燕绥身边保护的人太多,想要在这种时候动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万安公主阴戾的眼神猛地投了过来。   那大宫女这些年间,也见惯了万安公主的狠厉模样,虽然心中微微有些惶惶不安,至少表面上,却还勉强能够稳得下来,只是柔声劝道:“那萧六娘不日便又要离开长安城,就这几日的时间里,机会确实有些难找……”   “那便在她返乡的途中动手也罢!”万安公主冷冷的盯着她,漆黑的眼珠仿佛都泛起一丝寒意,“难不成,还要看她下次继续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成?”   那大宫女低头应道:“婢子记下了。”   旋即,万安公主又望向了刚刚那个前来回禀的人,冷声呵斥道:“继续盯着,若是有机会--”   “是!”那人也连忙应下,虽然顾忌着除了萧燕绥之外,还有东宫的李倓也同行,可是,眼看着万安公主的情绪越发阴翳疯狂,万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也不敢再劝丝毫。   而在晋国公府上,同样得到了李倓同萧燕绥出游消息的劲装男人,却是微微拧了拧眉,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此事我记下了,且等相公回来后,由他定夺吧!”   旋即,又听那人禀告说,在萧燕绥的车马后面,还有万安公主手下颇为隐秘的一批人马远远的缀着,那劲装男人也不由得顿时怔住。   “万安公主?”眉宇间的眉峰皱起,虽然身形骁勇精悍,然而,眼角也渐有岁月痕迹的劲装男人低头沉吟片刻,犹有几分不解道:“这里面又有万安公主什么事情?”   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西明寺间发生的那幢往事,略微思忖后,一身皂色的劲装男人也沉声道:“把人盯住,但是小心别打草惊蛇。”   那人领命退下后,只剩下劲装男人独自站在原地,苦思冥想却始终不解其意,只是把事情记下,只待李林甫自兴庆宫中上朝回来后,再想不迟……   ·   尚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还不显,到了城外,秋日的山林间,清早太阳刚刚升起,犹自萦绕着一片淡淡的雾气。   山坳里渐渐凋零的野花野草上挂着豆粒大小的露珠,马车的车轮轧过去,晶莹的露水从叶片上滑落,便湿润了脚下的一小片土地。   马车终于停了。   李倓才打开车门,小猎犬嗅到山林间的清新气息,便忙不迭的摇着尾巴探出头去。   “哎--”李倓还试图阻拦一下这只毛绒绒的家伙,萧燕绥的一只手已经随意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以为然的笑道:“随它去吧!不会跑远的。”   没了李倓的阻拦,小猎犬直接便径自从马车上跃了下去,李倓也紧随其后,衣摆在他跳下时扬起一片,甚至不等赶车的仆从取下垫脚的矮凳。   萧燕绥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跟着凑到了马车的门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踏脚的矮凳,再抬头瞧瞧正笑着朝自己伸出手的李倓,果断的伸手搭在他的掌心里,刚要理所当然的往下跳,便直接被人抱住然后往后退了两步。   萧燕绥就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长长的发梢从她的肩膀上披散下来,还有一缕发丝在飞起间刚好碰到了他的脸颊,除了那一瞬勾到了心底的痒,发尾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少女身上极其清浅的柑橘气息。   等她轻飘飘的落地时候,倒是正好避开了马车旁的脚凳那里。   “……”那个仆从眼神复杂的看了李倓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把矮凳又收起来了。   萧燕绥一手还按在李倓的肩膀上,落地之后,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示意自己已经站稳了,让他松开手。   李倓轻轻的舒了口气,从善如流的照做,然后也稍稍后退了半步,正好将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的身体拉开些许距离,却依然是她一转身抬头,漆黑柔软的发丝便正好能碰触到他的下巴的位置。   山间枫林浸染,满目火红,林子里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周围的空气和脚下的泥土都还带着微凉湿润的气息。   小猎犬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奔着冲了出去。   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小猎犬的动作所打断的李倓:“……”   萧燕绥见状倒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直接拉过他的袖子就朝着小猎犬飞奔出去的方向跟了过去,“它可能发现猎物了,我们去瞧瞧。”   “……猎物?”李倓微微有些诧异。   “嗯,”萧燕绥的手里还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一边走还在一边笑着简单解释道:“它会自己去河里抓鱼,还会在山里抓野兔。”   “……”短暂的缄默后,想想那只小猎犬刚刚一尾巴抽到自己腿上的力道,李倓也不由得对它刮目相看起来。   小猎犬完全是飞奔出去的速度,萧燕绥和李倓却完全是走着跟在了后面,除了一开始还有小猎犬在山坳间穿梭传来渐行渐远的“沙沙”声响,转眼间,便已经没了踪影。   李倓面露担忧之色,萧燕绥却是不以为然,拉着他的衣袖的手稍稍摇了摇,意有所指的轻笑道:“我们过去瞧瞧。”   李倓一怔,瞬间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也立即跟着回应道:“好。”   他们两人在昨日的中秋宫宴上约好今日出来,本意便是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罢了,至于赏枫叶,只不过是捡着深秋露中的时节,随便挑选的一个比较常见的去处而已。   当然了,即便是赏红叶,长安城外自然也有景色正好的园林聚集之地。萧燕绥出门便有意带上了小猎犬,却是从一开始,就寻了理由做好了去个少有人烟的山坳的打算。   只不过,萧燕绥一路上都还在时不时的想万安公主的事情,李倓却是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暂且放下了早先最初的目的,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这会儿,四下定然无人,萧燕绥带来的大批护卫也都留守在后面,倒是正好可以说那些缘由复杂、牵涉众多的话语了。   “那个,安禄山——”走出来了一小段距离之后,萧燕绥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李倓的衣袖,还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护卫,确定他们都没有跟上来之后,才小小声的继续说道:“他在长安城这些时日看起来如何?”   “……”被松开衣袖、再也察觉不到如同刚刚那般、手臂上传来的轻微拉扯之意,李倓眨了眨眼睛,正好前面的杂草树丛后面紧跟着便是一个斜坡,便顺势又拉着她的手,小心的牵引着她走过去之后,然后也没有再松开,这才开口回答道:“安禄山数月前到了长安城中,倒是自始至终都是同一副做派。”   东宫太子李亨和宰相李林甫堪称死敌,即便李倓如今身上并无什么官职,还未开始参与朝中事务,他也清楚的知晓,安禄山刚刚回到长安城那几日,便先携重礼去拜会了李林甫一事。   简单说了些安禄山奉上重宝,并得以认杨贵妃为义母,以及对玄宗颇为奉承,对李林甫等大臣亦是托以重礼之事后,李倓的话语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正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看向萧燕绥的眼睛,犹带好奇笑意的说道:“我以为你还在琢磨万安公主的心思,没想到竟然会是问我安禄山的事情。”   萧燕绥一只手仍旧被他握着,也没想着一定要挣脱开的事情,只是随意的用另一只手摆了摆,然后道:“同安禄山相比,万安公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不值一提。”   李倓语调温柔,却带着三分揶揄的笑她,“你明明都记了这么多年了……”   “哎?”萧燕绥眨了下眼睛,索性也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她这会儿并没有笑,一双星眸极为明亮,此时却显得尤为真情实意,“我就算记一辈子,与大唐边关安危相较,和万安公主之间的私人恩怨也都是小事了。”   李倓怔了一下,也稍稍正色起来,“安禄山有作乱之心一事……你觉得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吧!”萧燕绥点了点头,她虽然对唐朝历史完全不够了解,不过,客观一点来说,对于历史的惯性却是懂得。   虽然以她完全理科生的思维,再加上她在这里也一直处于衣食无忧的贵族阶层,对于大唐王朝中存在的隐忧根本弄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可是,封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进程大体是固定的,社会矛盾的爆发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历史书上记载的“安史之乱”,即使不爆发在安禄山的身上,不把根本问题解决了,或早或晚,大唐估计还是会出现一个差不多的乱局。   李倓拉着她的手,稍稍握紧,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王忠嗣。”总不能说是自己上辈子模糊的回忆吧,所以,萧燕绥回答得极为干脆。   “原来是王将军吗……”李倓若有所思。 第143章   李倓略微停顿了一瞬, 然后才继续说道:“此前,我的确曾听闻, 王将军给圣人的奏章里, 提起过弹劾安禄山一事。”   萧燕绥听了,却没有立刻附和,而是忍不住的琢磨, 怎么王忠嗣给玄宗的奏章,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似的。王忠嗣这是在弹劾一个同自己地位相仿的重镇节度使,难道不应该是密奏吗……   萧燕绥虽然微微蹙着眉并不回应,不过,李倓却是继续说道:“--不出意料的话, 王将军的奏章中所言,便是安禄山有作乱之心一事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 她和李倓并肩走在一起, 伸手轻轻的拉开挡在面前的一从草枝后,终于轻声道:“王将军弹劾安禄山一事,在朝中竟是众人皆知吗?”   李倓摇了摇头,“这倒不至于。”   他毕竟出身东宫, 太子李亨虽说一直都被李林甫等人咬死了不肯松口,处境复杂, 举步维艰, 可是,身为储君,他能够接触到的朝廷中的各种秘密奏章, 其实也不在少数。   萧燕绥这才松了口气,她也想到了太子李亨在这里面的特殊地位,尤其,祖父萧嵩也同她提到过,王忠嗣从小就和太子李亨交好,如此一来,李倓知道这么多,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萧燕绥转而又问道:“你觉得,王忠嗣弹劾安禄山一事,安禄山本人知道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倓也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口,肯定的回答道:“我猜,应该是知道的。”   “怎么说?”萧燕绥转头看他。   “李林甫,”李倓轻声说出了这个名字,继而简单解释道:“安禄山在长安城中,一向以性格直率冲动闻名,除了圣人喜他坦诚之外,安禄山其实并不被众多官员所接受--”   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刚刚已经跑没影的小猎犬嘴里叼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在杂草里使劲摇晃着尾巴,扑腾着就一溜小跑的又蹦跶回来了。   萧燕绥看了自己的小猎犬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李倓,“然后呢?”   李倓收回落在小猎犬身上的目光,认真的看向萧燕绥,然后继续说道:“唯独面对李林甫的时候,安禄山表现得颇为尊敬。”   萧燕绥顿时了然,“王忠嗣的立场偏向于东宫,而安禄山的立场,偏向于宰相李林甫?”   李倓点了点头,也不禁无奈笑道:“王将军近来被圣人几次斥责,也不知道该说是东宫连累了他,还是安禄山圣眷在身,圣人偏向了……”   “都是一样的事情。”萧燕绥随口说道。   她虽然完全不知道,在唐玄宗之后,唐朝的下一任皇帝是谁,但是,不管最终太子能否顺利继位,反正最后的赢家肯定也不会是李林甫和安禄山等人了。   说完,萧燕绥半蹲下身来,轻轻的摸了摸小猎犬的脑袋,看着它献宝一样的叼着野兔,使劲的想要往自己的手里塞,几经推脱之后,最终还是李倓伸手,在小猎犬睁大圆碌碌的黑眼睛不甘不愿的注视下,随便从旁边的树上摘了几根较为柔韧的树枝枝条,将野兔捆上拎起来拿在手中,它才终于肯作罢了。   萧燕绥又给小猎犬顺了顺毛,正好两个人找到了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复又折返了回去。   “不过,这么看来的话,短时间内,对安禄山的怀疑,怕是根本无法取信于圣人了。”萧燕绥轻声说道。   李倓点了点头,言语间也带上了些许无奈之意,“王将军乃是圣人义子,此前又一直远在边关,圣人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只不过,这几年间,随着安禄山渐渐势大,再有圣人对东宫的怀疑,便是王将军,其实在这上也跟着吃了不小的亏。”   萧燕绥一怔,旋即恍然。   此前,王忠嗣能够成为四镇节度使,除了他从小在皇宫之中被玄宗抚养长大,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他一直都颇受玄宗的信任和重视。再加上,当时东宫处境格外艰难,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间的兄弟情谊也是非同一般,玄宗提拔他,其实也有安抚东宫之意。   然而如今,玄宗愈发年迈,他最信任的人,也就从当年在皇宫之中长大的王忠嗣,变成了胡人出身、性格狂妄直率、在长安城中举目无亲的安禄山。   此前,玄宗能够用王忠嗣来安抚东宫太子,如今,玄宗当然也会因为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间的私交,而对他心生怀疑……   念及此处,萧燕绥的心中几乎是悚然一惊,下意识道:“现在这种情况,王将军最好是一封关于安禄山的奏折都不要上了!”   李倓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神色,却摇摇头轻声道:“劝不动的,王将军性情耿直,忠君爱国,他既然已经认定了安禄山有问题,他就绝不会退缩的。”   ·   远在边关的西北大营里,王思礼紧抿着嘴唇,他才从校场上匆匆赶回来,秋深飒爽的天气里,里衣仍旧被汗水浸透。   他伸出手,一只骨节分明、指腹犹带厚茧和刚刚不小心擦碰出来的细微伤痕的手重重的按在了王忠嗣面前的奏折上,近乎惊怒交加的质问道:“你还在弹劾安禄山?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如今在圣人面前,李林甫、张利贞一力为安禄山申辩,你以为你是在弹劾安禄山,落在旁人的眼睛,别人只道你是在为了东宫同宰相李林甫角力!”   王忠嗣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却意外坚定的看向王思礼,平心静气道:“安禄山虽人在长安城,可是,交界之处,有百姓来报,范阳郡内有异动。”   王思礼直接就被气笑了,按住王忠嗣案前奏章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把那脆弱的纸张揉碎一般。   “别说什么百姓来报,这话你自己信吗?你疑心安禄山,私下里派人盯着范阳郡的情况无可厚非,可是,这些怀疑若是写在奏章里,安禄山先去圣人面前哭诉一番,李林甫再反过来参你一个居心叵测,你拿什么去辩解?圣人对你和太子越发岌岌可危的信任吗?”   王忠嗣又叹了口气,然而,他看向几近暴怒的王思礼时,眼神却称得上慈爱和温柔,“思礼,有些事情,总有人要去做的。”   王思礼死死的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送开口,退后一步,眼眶带着些危险的红痕,恶狠狠道:“随你吧!”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气急败坏的冲出了大营。   王忠嗣看看已经被王思礼撕扯的差不多废掉了的奏折,没办法的叹了口气,重新拿了一张抄写,眼睛里却犹带着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之意。   王思礼出了大营之后,迅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却是直接找到了王忠嗣的亲兵那处,那亲兵也一向同他关系好,笑呵呵的探出头来打了个招呼。   王思礼面不改色,也跟着笑了两句之后,很快便转身,叫来了自己的心腹之人,压低声音,却意外笃定的命令道:“这几日大将军递给长安城的奏章,被他的亲兵送出城后,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全部都给我拦下来。”   那心腹被吓了一大跳,截取王忠嗣的奏折,这罪往大里说,怕是要杀头的!   “这——”   王思礼漆如墨染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带着种狼一样的执拗和狠意。   片刻后,那心腹咬着舌尖,狠狠的点了点头。 第144章   萧燕绥和李倓离开了不过一小会儿, 然而,仅仅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她身边带着的那些护卫, 已经开始坐立不安,面上也随之流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   这会儿,见萧燕绥和李倓又带着小猎犬走回来了, 李倓的手中居然还拎着一只灰色的野兔,那些护卫才顿时放下心来。   几个人凑上前来,接下来的话题倒是围绕着那只野兔展开来了。   虽然听不懂这些护卫再说什么,不过,所有人都在对着野兔指指点点的笑着说话, 小猎犬却是看在眼里的,得到了这般多的关注, 尾巴自然也就更加使劲的摇晃着翘了起来。   尤其是得到了萧燕绥的简单解释, 证明这野兔竟然是小猎犬肚子猎来了,这些护卫看向小猎犬的眼神就更感兴趣了。   李倓随便把手里拎着的野兔交给了一旁的护卫,他和萧燕绥来这里打着的名号是赏枫叶,不过, 刚刚聊到了王忠嗣的事情,再加上安禄山这个潜藏的危机, 两个人的心情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受到影响。   只不过, 除了这些关系天下的朝中局势,李倓其实更惦记着萧燕绥,想到她才说过的, 不久之后就又要回老家的事情,离别在即,能够彼此相处的时间却又太短,念及此处,李倓便迅速打起了精神,同萧燕绥坐在一处后,稍稍转过头来时,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关于万安公主的事情,你有没有别的线索?”萧燕绥的护卫就在不远处,李倓自然也就把声音放得很低。   萧燕绥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知道的,应该都同你说过了。”   过了一会儿,萧燕绥却突然又想了一件事,“对了,西明寺里面的和尚!”   “嗯,西明寺?”李倓轻声问道,他是知道萧燕绥当初险些在那里出事的。   后来,她的祖父萧嵩直接告状告到了玄宗面前,诏令下来之后,甚至是圣人身边最为得力的高力士亲自去西明寺里调查过的。   玄宗对萧嵩的宠信,萧嵩对萧燕绥的疼爱,由此可见一斑……   萧燕绥其实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做过万安公主入幕之宾的和尚叫什么名字了,只是隐约记得,对方似乎在西明寺的辈分挺高的,和当时的住持和尚有些关系。   只不过,事情距离当年都过去十几年了,当时西明寺的住持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道现在西明寺换了新任住持没有。   李倓却是稍微思索,便轻声开口道:“道远和尚?”   萧燕绥愣了愣才想起来,“你记得?”   李倓的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并不想在萧燕绥面前提起,当初万安公主曾经有过在玉真公主的别馆中同那和尚在林中翻云覆雨,结果还意外的被无数玉真公主的客人撞破的事情……   略微含糊了一下之后,李倓只是道:“……后来,因为一些事情,万安公主受了圣人一顿斥责,至于那道远和尚,则是先被关在西明寺中,后来直接被赐死了。”   萧燕绥瞬间了悟。   不过,对于道远和尚的结局,她倒是有些想法,“出事之后,居然是先把人关在了西明寺?”她还以为,被万安公主害得也跟着丢了脸面的玉真公主压根就不会让人出了她的别馆呢!   李倓点了点头,“道远和尚辈分不低,当年,他在佛法上也是颇有见地。”   要不然也不会在宫中讲经的时候同万安公主勾搭上,一佛一道,谈经论道的时候,他们两个倒是不讲究这些……   “西明寺如今的住持是谁?”萧燕绥直接问道。   稍稍一顿,李倓便意识到,萧燕绥想问的内容,忙回答道:“仍水当年的道觉大师。”说完,又提醒了一句道:“当初的道远和尚,其实是道觉大师的师弟。”   “居然还是他呀!”萧燕绥有些惊讶,旋即微微一哂,笃定道:“我想去西明寺看看。”   真要说起来,西明寺一直都是长安城中香火最为鼎盛的一间寺庙,只是,自从萧燕绥当年在西明寺出过事之后,除了带人回去调查事情,或者有意去找麻烦,萧家的人就再也没往西明寺的山门上踏过半步。   也是凑巧,他们今日前来赏红叶的这处山坳后面,正巧就和西明寺后面的一座山连着。   这些山后全都连着山,一直延续到了万里秦岭。当然了,不管是赏枫叶的这处山坳,还是西明寺坐落的山门,其实都只是秦岭山脉的一支余脉,不管是从山势起伏、还是山峰海拔上来看,真和秦岭比起来,其实都是小山头了。   萧燕绥突然这么说,李倓却是从来不想着去反驳她,只是略微琢磨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从这里绕过去,再去西明寺的山脚下,倒是不算太远,我们现在就出发的话,兴许上午还来得及在那里吃一顿斋饭。”   萧燕绥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她直接站起身来,看着李倓紧随其后的跟着站起来望着她,然后才回答道:“不用折返回去,我们就从这个山坳往后走,我认得路。”   饶是李倓,听到萧燕绥这么说,都不由得怔了怔。   两座山的后面,倒是的确常有山谷相连,可是,又不是在这出大山里讨生活的猎户,萧燕绥一个出身自兰陵萧氏、又备受家中长辈宠爱的女孩子,此前,他也从来不曾听闻过,萧燕绥又喜欢往山里玩的喜好,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会知道一些山民可能都未必了解的路,为的是什么,他几乎无法去细想,心念一动,便是一阵止不住的颤动和心疼。   看到李倓的眼神暗了暗,萧燕绥还有些不明所以。只不过,他们两人哪怕从小到大,单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太长,可是,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却早就在李倓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养成了习惯。   --萧燕绥从来没有遇到过李倓的拒绝,也已经习惯他永远都含笑点头,事事依着她的模样。   见李倓这会儿不出声,只是低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萧燕绥只当他走了走神,干脆伸手拉过他的胳膊,又同自己带来的那些护卫打了个招呼。   既然是要翻山走山谷间的小路了,马车什么的自然全都不能带,留下几个人守着马车、骏马这些,其他人稍微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带上小猎犬,再度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山路难行,不过,对于这些身手不凡的护卫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甚至于,看上去一向养尊处优的李倓和萧燕绥两人,不管是从翻山越岭的动作上,还是走了半天都已经节奏稳定的呼吸来看,两个人的体能显然在山间也都适应良好。   至于生性活泼好动的小猎犬,就更不用说了。山路虽然崎岖,可是,对于这些海拔有限的山而言,走上路的时候,还真不至于有多陡峭,小猎犬一直围着萧燕绥和李倓打转,还时不时的跑到前面,仿佛在探路一般,不一会儿便又精神抖擞的跑了回来。   山谷幽深,秋色仿佛都比别处来得更迟一些。   从当地猎户踩出来的小路出来,抬眼望去,只见满山谷的枫红似火中,还夹杂着不少犹带升级的黄枫和绿叶。   “这处景色倒是不错。”萧燕绥和李倓一路上不见疲乏,说说笑笑的,见到幽美景色,还不忘停步驻足,多看几眼,将这些平日里不长得见的山河景色,牢牢的记在心里。   等到在萧燕绥看似游玩实则目的明确的带路下,越过山谷,而后又是翻山,一行人竟然直接绕到了西明寺极为偏僻的后院偏门处,李倓心情尤为复杂,下意识的握住了萧燕绥的手。   萧燕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挣扎。   至于萧燕绥的那些护卫,却是全都被惊呆了,领头的那个是之前一直都跟在萧嵩身边的人,不由得默默看了萧燕绥一眼。   萧燕绥也回眸冲着他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的模样,那个护卫见状,心里顿时一震,明白萧燕绥此行还真就是故意的,倒也算是落实了自己之前的猜测。   萧燕绥身边的这些护卫,并非所有人都知晓当年事,顶多知道自己的主家因为某些讳莫如深的原因,一向对西明寺这处非常的不感兴趣就是了。   如今,都已经到了西明寺,自然没有过山门而不入的道理,尤其众人都是翻山越岭许久,即使体力都还能支撑,进去歇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萧燕绥虽然离开长安城两年,萧家也是多年不来西明寺,不过,哪怕是萧燕绥已经将渐渐长大了的面孔,西明寺来的僧人居然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更何况,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陪着的,还是东宫出身的李倓。   后院的僧人还来不及将萧燕绥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引到禅房休息,西明寺的住持道觉大师便已经匆匆赶到。   毕竟当初就已经年纪不小了,道觉大师的脸,时隔十多年,在萧燕绥看来,除了皱纹更深了些,竟是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道觉大师,打扰了。”萧燕绥相当友善的主动打招呼笑道。   然而,对于这位当初年幼时就好像不太信佛的萧家小娘子,道觉大师却是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萧施主,有礼了。”   明明已经时隔许多年,然而,重新见到萧家这个如今已经长大了的女孩子,道觉大师反而有了一种意料中事的感觉,仿佛,这段在暗处纠葛了十几载的恩怨,终于即将迎来一个最终的决断。 第145章   禅房中禅香袅袅。   道觉大师同萧燕绥、李倓两人对坐, 面前的案上,摆着三杯清茶, 杯中几片茶叶润泽明亮, 还在缓缓的打着旋,透出一股醇正的茶香。   道觉大师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情, 终究是西明寺的疏忽,这些年间,也一直都欠了萧施主一个道歉。”   萧燕绥伸手轻轻的旋转着杯盏,低头笑道:“做坏事的始终都是坏人,西明寺也是被无辜牵连, 大师无需如此。”   当初,万安公主事发之后, 因为她的身份之特殊, 饶是萧嵩也不能拿她如何,也不过是玄宗一顿斥责和禁足,便将事情揭了过去。   至于这万安寺,则是因为起了恶心的歹人藏身于此, 所以,才跟着遭了些牵连, 但是, 要说西明寺是险些害了萧燕绥的原因,还当真是说不上。   萧家这些年再也不来西明寺,其实多少有些迁怒的成分, 而就萧燕绥自己来说,若非是为了寻求一个当年的真相,对于自己险些出事的地方,她当然也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兴趣。   看着如今已经长大了的李倓和萧燕绥坐在一处,道觉大师也有一种时光荏苒、岁月蹁跹的恍惚之感,轻叹道:“当年那日,两位也俱是在我西明寺中游赏,今日倒称得上是故人相逢了。”   萧燕绥转头看了李倓一眼,不觉浅笑。   感受到她的目光,李倓也旋即回过头来,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温情的笑意。   道觉大师看出两人之间的默契所在,却并不颠婆,只是看向萧燕绥,缓声轻道:“萧施主今日来此,想来是身怀要事了。”   萧燕绥只是笑,轻描淡写道:“我便是说,碰巧路过,想来大师也是不信的,倒不如坦言,我此次前来,其实家中长辈也是不知的,无非是对于当年事,仍旧心中有些疑问,还请大师解惑。”   道觉大师在心中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片刻后,他缓缓的点了点头,“自当知无不言。”   得了这一许诺,萧燕绥也相当干脆,毫不兜圈子的便开口问道:“说起来,万安公主乃是出家修道之人,曾经也时常前来西明寺中,谈经论道——”   听到萧燕绥这话,道觉大师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似乎微微的抖动了一下。   萧燕绥却是微微垂着眼眸,仿若未觉一般,若无其事的继续平静道:“大师刚好是年长之人,见多识广,想来,对于万安公主早年的经历,也有所了解吧!”   道觉大师甚至下意识的看了一直在萧燕绥的身边稳坐着、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李倓一眼。   自从有僧人来报,萧六娘亲自来到这里,还是有意避开了西明寺正经的山门,道觉大师便心中知晓,对方此行定然有所求。   只是,他没料到,萧燕绥竟然是在有东宫出身的皇家子嗣陪同的情况下,同他一个方外之人打听万安公主的秘辛。   当真是,何等的办事刁钻!倒是和萧嵩那般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一模一样……   道远已死,这桩早就过去了十几年的旧事,道觉大师显然也希望有一个了解。   作为皇家敕造的佛门之地,道觉大师虽是方外之人,却始终置身凡尘世间之中,对于皇室的恩怨,自然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只是平日里从来不说罢了。   如今看来,萧燕绥对西明寺并无太大的敌意,她的注意力,竟然是始终都落在了万安公主的身上,道觉大师虽然心中有些不解,却也不愿同萧家为敌,尤其是在西明寺亏欠在先,能够在他手中,将这桩旧事了结,对于西明寺中的其他无辜赠人,倒也算得上是幸事了。   念及此处,道觉大师自然再无保留,又看了李倓一眼,便将自己知道的些许陈年往事,缓缓道来。   茶香缕缕,混合着幽幽禅香,等到道觉大师说完,案上的茶早已经冷了。   萧燕绥的手指始终轻轻的握在茶盏上,她听得很认真,自始至终,连一口茶都不曾沾唇。   待到道觉大师的话语告一段落,她也抬起眼皮,向着道觉大师礼貌的颔首,“多谢大师。”   道觉大师摆了摆手,也不欲多言。   刚刚同样听得仔细的李倓已经起身,然后伸手,任由萧燕绥搭了一把跟着站起来,两人方才一起向道觉大师告辞。   因是在佛门清静之地,李倓自然也有所收敛,等到萧燕绥站稳之后,自然就顺势收回了手。   只不过,道觉大师送了几步,看着两个年轻人并肩离开的背影,那种无意间的亲近和身体间绝对称得上亲密的距离,这些两人都无疑隐瞒的相处上的小细节,其实已经足够透露很多了。   回程的路上,萧燕绥和李倓仍旧是坐在马车里,两个人压低了声音,确保不会传出车外后,开始将关于万安公主的许多细节,缓慢的拼凑起来。   李倓直接拿过了萧燕绥的铅笔,因为换了握笔姿势,有些别扭的尝试了两下,然后才在她的随记本上缓慢却很认真的写了几个字。   “根据道觉大师所言,最初,万安公主会出家做女道士,其实是以李林甫为首的宗室之人向圣人提出的建议,万安公主自此开始仇视李林甫。”   爬了一天的山,之前还不觉得,现在多少显出些疲态的萧燕绥蔫蔫的靠过来,下巴略微搭在他肩膀上,盯着纸面上万安公主和李林甫的名字,有些闷闷不乐道:“我一直以为,她做这个女道士做得挺开心的。”   ——毕竟是唐朝的公主,便是出家了,其实又不用当真讲究什么清规戒律的,若非是道觉大师说出这件事,萧燕绥是绝对不会想到,有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珠玉在前,做女道士绝对是何等的肆意风流,万安公主当初竟然是不甘愿的?   甚至于,其实在整个唐朝的贵族阶层里,拿出一两年时间来出个家做个女道士,除了方便用名正言顺的理由推脱之外,参考一下玉真公主的名声,不入凡尘的方外之人,什么清苦的罪都没遭受过,而且说出去还是很有格调的……   感受到肩膀上萧燕绥那微弱的重量,李倓却是心里一颤,他微微侧过头来,正好能瞥见萧燕绥几乎近在咫尺的侧脸。   按捺住心中拥她入怀的冲动,他只是用铅笔的尾端轻轻的点了点她闷闷不乐的脸颊,柔声提醒道:“当时的情况是,圣人已经提出,要自己亲自出家为睿宗祈福,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人被劝下后,自然只有血脉至亲,方能赞替他行这祈福之事。玉真公主便是想要还俗,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为了圣人的名声,万安公主代父祈福,可是这一辈子都绑死在了这件事上。”   萧燕绥听了,微微颔首,下巴上的力量正好抵在他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极为清晰的触感。   李倓的身体有些不自在的微微僵了一下,却突然开口道:“顺着这条线,我大概能猜到,万安公主对你的仇怨因何而来了。”   “因为什么?”萧燕绥瞬间来了精神,直接抬起头一眼不眨的瞅着他。   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细密柔软的发丝流过掌心,就仿佛是两人之间这般不设防的亲昵一般,令李倓心中也随之变得极为柔软。   “当时,能够代替圣人祈福的适龄皇子和公主,虽然人数并不多,不过,挑挑拣拣,总还是有的。”李倓简单的提了几个名字,除了新昌公主,其他基本都是萧燕绥不太熟悉的人,自然,萧燕绥的注意力便落在了自己叔叔萧衡的妻子,新昌公主身上。   “新昌公主?”萧燕绥一眼不眨的看着他。   李倓点了点头,“圣人和萧相公之间,早年相识,君臣相得,自然也就早有儿女亲家的约定,可是,圣人子女众多,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具体的人员,却是一直并未定下。”   萧燕绥继续点头,“我阿翁这人不太看得上盲婚哑嫁的,而且,他其实不喜欢过多的插手后辈的事情。”   李倓忍不住笑道:“萧相公致仕之前,便是在朝中诸多事情上,其实也不太管事的。”   萧嵩这种顶着宰相职务还不管事情且大事小事都爱和稀泥的性格,堪称众所周知,和如今大权在握、事必躬亲的宰相李林甫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倓继续道:“当时,圣人膝下的子女,已经长大懂事,适合出家祈福之人的年龄,正好同你阿耶他们相仿……”   “我阿耶和阿娘也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萧燕绥轻轻的“啊”了一声,轻声道:“他当时有没有和我阿娘定亲我不确定,不过,他应该是不想娶公主的。”   当时的情形,如果如果萧嵩看中万安公主,有意让自己的儿子和万安公主定亲的话,代玄宗祈福这一身份,肯定就要换人了。   不过显然,萧华早就有了门当户对的心上人裴氏,萧嵩自然也就没了这个想法。   最终,萧嵩和玄宗的儿女亲家,落在了萧衡和万安公主的妹妹——新昌公主的头上。   萧燕绥嘴角抽了抽,“万安公主出家的事情,我阿翁他们肯定全都知道,但是,他们恐怕是谁都没有想到过,万安公主竟然会因为这件事恨上我阿翁吧……”   如此一来,不管是裴氏还是萧华,包括更加年长的裴耀卿,此前都从来不觉得和万安公主之间有所仇怨的原因,自然也就明白了。   万安公主当初想要的,只是一个豪门世家出身、能够同她定亲的小郎君,以便摆脱出家的解决,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萧华还是萧衡,万安公主应该是不在乎的。   至于萧嵩,他只是刚好有两个年龄比较合适,且身份足够、又和玄宗早就有言在先要结亲的儿子而已……   结果,却并未如了万安公主的意。不出意料的话,在李林甫之后,萧嵩恐怕也被万安公主恨上了。   萧燕绥琢磨了一会儿,“等我回老家之后,问问阿翁,我猜,他估计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对于萧嵩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对于钻了牛角尖的万安公主而言,这根救命稻草被别人忽视掉,却显然就是影响了她一生命运的大事了……   李倓也继续道:“至于万安公主为何会针对你,我现在也猜不到,不过,有一点前提便是,对付萧相公,显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之后,李倓轻声道:“或许问过萧相公之后,就有线索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 第146章   回到长安城后, 李倓和萧燕绥自然而然的分开。   因为今天走了不少山路,再加上真的从道觉大师那里得到了一些以往忽略掉的线索, 萧燕绥的身体有些微微的疲惫, 精神却始终处于一种有些亢奋的状态。   等到和李倓道别后,萧燕绥放下马车的帘子,将自己关在这一室寂静之中, 单手托腮,手肘拄在桌案上,眼神有些涣散、全无焦点的望着前面的方向。   她和李倓商量了一路,对于万安公主仇视李林甫和萧嵩的原因,大概有了些许眉目, 可是,对于万安公主为何会如此排斥出家做女道士的原因, 却依然还是有些困惑。   毕竟, 以她公主的身份,在唐朝出家做女道士,其实并不磋磨人,甚至于, 还会拥有更多的自由。   如果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孩子对于原理父母心存恐惧,从而排斥这些, 萧燕绥还能理解, 可是,万安公主便是出了家,也一直都是生活在皇宫之中的。   再加上, 看她的行事作风,以及和道远和尚之间的私情,显然,万安公主并非会拘束自己的性格,甚至于,在萧燕绥看来,万安公主玩起来远比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等人更加的夸张。   --毕竟,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里,显然不乏有王维、李白这等人物,可是,他们最初接触到玉真公主,其实还是因为,玉真公主也存着为其引荐之意。   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风流轶事,世间从来不乏传闻,可是,换成公主和和尚,尤其还是出家做女道士的公主和年纪轻轻、声名在外的高僧,这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   考虑到这些,不难得出,万安公主这些年,是当真并没有吃过什么苦。   尤其当年萧燕绥险些出事,萧嵩都直接一状高到了玄宗面前,万安公主做出如此疯狂之事,也只是被禁足,便高举轻落的放下了。   越是琢磨,萧燕绥便越是觉得,这里面,一定还有原因--单就只是出家做女道士的话,万安公主这些年过得应该并不憋屈,正常情况下,她的怨怼情绪应该不至于这么大才是。   萧燕绥能够理解一个人因爱生恨,可是,在万安公主并不爱萧家任何人的情况下,她居然能恨得这么深,就很奇怪了。   关于万安公主,就仿佛是一块即将拼好的拼图,偏偏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片信息,让一切前面的猜测,都笼上了一层令人看不透的迷雾。   萧燕绥还在胡思乱想中,突然之间,马车缓缓的停下,阿秀的声音传过来,旋即轻轻的打开了马车的帘子--已经到家了。   依然没有去踩那脚踏,萧燕绥自己便干脆利落的从马车上稳稳的跳到了地面上,一抬头,便看到,裴氏身边一个得用的婢女正匆匆忙忙的敢来,笑着招呼道:“六娘回来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没等那婢女继续开口,便问道:“阿娘在等我?”   说完,又继续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就来,正好在阿娘那里用晚饭。”   那婢女自然是立即应声称是,温顺低垂的眉眼,飞快的从萧燕绥因为在山间跋涉、身上裙摆下缘多少沾染的些许杂草、叶片上扫过。   萧燕绥带着阿秀转身去了自己的院子,那个婢女也立即回返到了裴氏身旁,见裴氏已经走到了院门前等了,忙上前解释道:“六娘先回去换衣裳了,等下便过来。”   裴氏这才终于放心下来,口中却是嗔怪道:“说是去山间赏枫叶,却是等到天色黯淡,太阳都要落山了才终于舍得回来。”   旁边的婢女笑着说道:“娘子莫急,出城走路也要好些时间,六娘这会儿到家,可不是且赶了些路了。”   一行人回到屋来,刚刚那个出去迎的婢女方才低声向裴氏说道:“六娘精神尚好,不过婢子看着,六娘应该是在山里走了些路,面上多少有些疲色。”   “这孩子……”裴氏听了,便忍不住的心疼。   显然,按照萧燕绥这日程安排,除非她到了赏枫叶的地方,便直接坐下来顺便野炊了,否则的话,萧燕绥肯定进山去玩了。裴氏也不是不肯让她去,就是忍不住的在心里嘀咕,一个小娘子跑去山里玩了一天,而且就她和东宫的李倓两个人,孤零零的,到底能有什么意思啊……   想到东宫的李倓,裴氏更是有些微微蹙眉。   ——她自己本身对李倓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就是一想起他这东宫的出身,再想起此前萧嵩对东宫的疏离态度,便忍不住的心里犯嘀咕。   便是心里琢磨再多,裴氏心里也清楚,自家那兴趣爱好和别的小娘子多少有些不太一样的女儿,便是李倓样貌生得不错,平日里看出来的性格也还不错,但是,萧燕绥这会儿对李倓未必能有什么少女怀春的心思,她就只是在和合得来的玩伴相处而已。   但是,自己的女儿心思单纯,李倓、或者说是他背后的东宫,却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   莫说是地位一直不够稳、又一直对徐国公府多有拉拢之意的太子,便是圣人,如果萧嵩和他说,我想给我家的孙女从你家孙辈的小郎君里再找个夫婿,玄宗估计也是大手一挥,琢磨着自家那堆都要数不过来的孙子直接问,你看上哪个了?   尤其身份地位相对比较特殊的太子长子李俶已经成亲,且他和萧燕绥的年龄差也不小,在这种情况下,萧嵩看上的,只能是那些皇孙里面年龄相仿又尚未娶妻的,对朝局俱是影响不大的,玄宗肯定舍得让萧嵩去挑。   念及此处,裴氏心中也不由得要赞一句,萧嵩此前硬要把萧燕绥的及笄礼拖延到二十岁的举动了。   五年的时间,有太多旁的心思的人,估计是等不及的。   如果等得,别的不说,至少,对萧家、对求娶萧燕绥的这份诚意,肯定是足了。   唯一让裴氏有些不安的地方,其实就在于,这五年的时间里,可能还会有别的变数。以及,拖来拖去,适龄的小郎君,挑选的余地免不了就会变得越来越少了……   这么一想的话,若是五年后,东宫的局势也稳当了,李倓也一直是如今这般,倒也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还不错的人选。   而就在裴氏还一直琢磨着自家女儿将来的婚事时,洗过澡也换好衣服的萧燕绥,才从自己的院子里出来,便看到,祖父萧嵩交给她的那个护卫,正在外面等候了。   萧燕绥的心中微微一动,连阿秀都屏退之后,直接走过去问道:“有事?” 第147章   那个护卫点了点头, 低声同萧燕绥说了,今日一行前往长安城外时, 后面有人盯梢的事情。他也是派人跟在后面, 刚刚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才赶过来汇报的。   “谁?”萧燕绥的心里闪过一个人影,倒是并不算吃惊, 只是要需要确定一下。   那护卫道:“两拨人,先后都去了万安公主府上。”   萧燕绥微微一怔,“前后两拨人?”   “是,”那个护卫显然也知道,这个情况绝对不正常。   萧燕绥沉吟片刻, “有人故意构陷万安公主?奇怪……”   --万安公主虽然惹人嫌,不过, 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 谁犯得着去故意陷害她?   萧燕绥站在原地,微微皱眉思索。   那个护卫立在一旁,也不多说什么,还是阿秀等得有些着急了, 在不远处试探着招呼了一声。   萧燕绥闻声望过去瞥了一眼,这才转身对这个护卫道:“能查清吗?”   那个护卫犹疑了片刻, 才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然后又匆忙补充道:“只能盯着,但是,怕时间不够……”   无他, 中秋节已经过去,按照期初的打算,萧燕绥过些时日便要重新离开长安城了。他这次被萧嵩派出来作为萧燕绥的护卫,肯定要一同回去的。   “先盯着吧!”萧燕绥淡淡道:“有你发现的那两个人的画像吗?等下给我一幅。”   那个护卫也不知道萧燕绥这是要做什么,只是点点头立即应下。   萧燕绥这才转身,叫上阿秀,去了母亲裴氏的院子。   就算是刚刚和李倓在外面玩了一天回来,萧燕绥本人始终都表现得像是没事人一样,裴氏见了,心中多少还有些纳闷。   不过,一顿饭下来,发现萧燕绥是真的平静如常,裴氏也就慢慢看得习惯了。   等到饭后,谁也没急着离开,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萧燕绥不等其他人明显斟酌了一点的词句,便直接开口,堪称先声夺人的平静道:“阿娘,我打算下月初就回老家去了,阿翁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大家也放心不下。”   “……”屋子里登时一片寂静。   萧嵩这尊大佛被萧燕绥毫不犹豫的摆出来了,其他什么话,都只能靠后了。   尤其,即使一早就知道,萧燕绥这次回来不会留很久,可是,只是心里知道,也现在骤然连归期都定下来,那感触还是不一样的。   裴氏眼神闪了一下,就连面上的笑意,似乎都跟着淡了下来,明显的流露出不舍之情。   一时间,关于李倓的那些话语和疑问,也都被尽数搁置了下来--萧燕绥本人又要离开了,再提其它,还有什么意思呢?   等到一家人闲聊着说完话从屋子里出来,院中的夜色深浓。   好在八月十五刚刚过去不久,天空中高悬的月亮,看起来还是极为圆润皎洁,漫天的银辉洒下来,院中仿佛也铺上了一层月光,光影深深,清幽寂静。   一家人的脚步声打破此间的夜色,裴氏目送着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屋子里出来,便要各自回房。   同萧悟、萧恒两位兄长打过招呼后,萧燕绥转身要回去了,结果,走出去了几步路之后,萧恒却又跟了上来。   “大哥?”萧燕绥下意识的停下脚步。   “咱们说说话,”萧恒走在她身边,笑着说道。   萧燕绥点了点头。   在走道上转过一个弯,看不见母亲裴氏所居住的院子之后,兄妹两个默契的同时停下脚步。   萧燕绥漫不经心的吩咐道:“阿秀,你先回去。”   因为是萧恒在场,阿秀自然是点点头,也不多话,便转身安静的离开了。   只剩下兄妹两个人之后,萧恒和萧悟便再次在月色中绕着自家的院子慢慢的走了起来,“冷不冷?”萧恒问道。   萧燕绥摇了摇头,并不拖延,直接就干脆的问道:“怎么了?”   萧恒轻轻的舒了口气,然后温声失笑道:“六娘,有时候,大哥还挺猜不透你的打算的。”   “哦?”萧燕绥转头看向他,朦胧的月光之下,兄妹两人模样不甚分明,不过,相同血脉形成的眉眼轮廓,倒是隐隐透出些许相似的意味来。   再加上,萧恒和萧燕绥小时候都在萧嵩身边许久,受他的影响也不小,有时候,甚至就连说话的语气,其实也是透着种相似的风格。   “你想问什么?”萧燕绥开诚布公道:“我都告诉你。”   “……”短暂的沉默后,萧恒无奈笑道:“你在让人调查万安公主?”   萧燕绥也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却是反问道:“我刚刚才让人去做的,这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做事的也太不小心了吧,还有谁知道?”   萧恒解释道:“你那护卫是阿翁身边得用的人手,他那张脸,长安城里的人怕是有不少都认识的。想要调查万安公主,肯定也不能他亲自去,也是调动了家里的人的时候,我才知道的,而且,这种事情,他其实也无疑瞒着--”   “哦,”萧燕绥这才满不在乎的点了点头,“那我懂了,自家人的事不算什么,不是失手被万安公主或者其他外人发现了就行。”   萧恒稍稍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你过几日便要去老家那边,这事情,即便是查到了些许眉目,又要怎么处置--”   “那不是正好可以把人带走?”萧燕绥开口道,她一早其实就打的是这个注意。   能让万安公主派出来做这种事情的,就算不是真正的心腹,肯定也是比较靠得住的得用人手。   正好,萧燕绥一路从长安城离开后,路上捎上那两个人,安排好了,绝对算不上打眼。   等到了老家,还不是她想怎么问就怎么问?正好,也许祖父萧嵩看到同样的供词,还能再想到些别的东西。   萧燕绥自己终究还是年龄有限,关于万安公主的疑问,她有预感,这个最终的答案,免不了还是要落在见多识广、也对皇室秘辛很有些了解的祖父萧嵩头上。   这个问题过去,又走了几步,萧恒终于还是忍不住的问道:“赵君卓--”   萧燕绥诧异的抬头看向他。   萧恒继续道:“还有东宫的李倓,六娘,你都是怎么想的?”   “……”萧燕绥无言以对的看着他。   萧恒也很快便默默的闭上了嘴。   然而,就在萧恒为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后悔的时候,萧燕绥却是又开口,干脆利落的给出了答案,“赵君卓啊,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萧恒怔住,不由得道:“就这样?”   “不然呢?”萧燕绥反问他。   萧恒摇了摇头,突然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不,没什么了。”   曾经还是个矮豆丁的小姑娘已经渐渐长大了。以前的时候,萧恒想要摸摸自己妹妹的头,还得弯下腰,而现在,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他肩膀上的高度,抬起手才能做出相同的动作。   不过两年的分别时间,十几岁的少女模样里还带着些许稚嫩,但是,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却比以往要沉淀了许多。   至于李倓,萧燕绥想了想,并没有回答,萧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兄妹两个仿佛又默契十足的无视了这一话题。   在家里的花园中绕了一个大圈之后,萧恒一路送妹妹回了她的院子,温声叮嘱道:“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萧燕绥点点头。   等到萧恒自己一个人穿过几道拱门,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却愕然的看到,萧悟竟然正站在那里,一脸苦大仇深的瞅着他。   萧恒:“…………”   “你刚刚把我甩开了,我就猜到,你肯定不是直接回来的。”萧悟的语气特别肯定。   萧恒低咳了一声,短暂的被抓包的微妙后,很快便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和六娘说了几句话。”   萧悟人小鬼大,直接开口道:“你们别都把六娘当小孩子,她心里其实都知道。”   作为比萧燕绥大不了几岁的兄长,萧悟一直有种自己和妹妹沆瀣一气的默契。当萧燕绥在老家的时候,许多裴氏、萧恒提都不提的事情,其实都是萧悟透给萧燕绥的。   萧恒哑然失笑,很想对萧悟说一句,“你懂什么”,不过,想想萧悟刚刚的话语,却又把自己这句话给咽了下去,转而狐疑的盯着萧悟,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萧悟不打自招,“知道也不告诉你!”   萧恒:“……”   萧悟:“……”   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之后,萧悟跳起来落荒而逃一般,“我去休息了。”   大概能猜到,萧悟和萧燕绥之前私下里就通过气了,萧恒愣了愣,也是忍不住的摇了摇头,这还真是……   ·   翌日一早,护卫便将那两个可疑之人的画像送过来了。   萧燕绥瞅了一眼,明显偏“神似”的画风,嘴角不由得一抽。   她拿出自制的铅笔来,冲着那个护卫招了招手,“来,再补几笔。”虽然她也不是学美术的,但是,好歹眉毛粗细、眼睛大小这种比较突出的特征能画得稍微清楚一点。   好歹将画像变得写实了一点之后,萧燕绥将两幅画像收起来,又派人去给李倓递了个信。   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还在等信的过程中,萧燕绥却又有一瞬间的走神。   除了萧家的亲人之外,她竟然会如此信任他。   ——似乎,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和李倓之间的信任程度,就很高了。 第148章   对于萧燕绥和李倓之间的频繁往来, 裴氏心情复杂、顾虑重重,不过, 反复琢磨着自家女儿的年龄和萧嵩的打算, 最终还是决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什么都不知道。   而在东宫之中,太子李亨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李倓的兄长、阿姊李俶和李文宁两人,虽然出发点和太子李亨不太一样,不过,对于这件事本身,却也是差不多相同的心思。   在这种情况下, 萧燕绥派出去送信的人,在东宫之中, 自然也是颇受礼遇。   只不过今日, 萧燕绥身边的护卫被东宫的门房客客气气的请进去之后,却并不曾见到李倓其人。   他坐了一会儿,久等不来,心中不免有些困惑不安。踟躇片刻后, 忍不住起身,向刚刚为他引路的那个宫人询问一二。   那宫人一直跟在李倓身边, 倒也颇知道些事情。见萧六娘派过来的人等急了, 也不瞒着,便低声解释道:“今日圣人有令,将东宫的几位小郎君一并召集到了兴庆宫中。”   那护卫一琢磨, 不由得道:“如此一来,一时半会儿之间,几位小郎君怕是都还在皇宫之中回不来吧?”   那宫人陪着笑,“圣人自有计较,圣人的心思,这咱们哪说得准哪!”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护卫索性起身,也不多等了,只是道:“那我先回去,给六娘回个信。待到你家郎君回来了,你同他说一声?”   那宫人自然是立即应下了。   萧燕绥的护卫道过谢之后,转身要走,那宫人见状一愣,连忙又将人拦下来了,“等等,信呢!”   一下子,发愣的人变成了萧燕绥的护卫,“什么?”   “你没有带萧六娘给三郎的书信吗……”那宫人眼巴巴的看着他,不太确定的问道。   单纯就只是过来送个口信的护卫:“……”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那宫人一声不吭了,默默的又将这护卫一路送了出去。   到了门口,看着那护卫翻身上马的时候,那宫人还忍不住道:“等会儿三郎回来,我就和他说,你今早来过的事情。”   “……多谢!”那护卫抱了抱拳。想了想,还是没再多提醒一句,让李倓回头有信早点回,萧燕绥大多时候都在家里的事情。   送走萧燕绥的人之后,李倓身边的宫人自然是直接回了院子,琢磨着萧燕绥的身份,还有她和李倓之间的往来,越发神采奕奕,一心想着等自家郎君回来,一定要赶紧给萧六娘回话的事情。   秋风飒飒,吹皱一池渐渐枯萎的荷叶。   张良娣一身宫装斜倚在水榭中,一只手轻轻的搭在自己高耸的小腹上。   担心她吹风凉着,椅上铺着厚厚的垫子,又有身边的大宫女亲自取来了披风,轻轻的披在她的肩上。   因为有了身孕,即便最初几月害喜时食欲不振,如今,张良娣的身体依旧比往日丰腴了些,她颇有些几分困倦慵懒的靠坐在那里,漫不经心的晒着太阳,神色温柔,唇角含笑,整个人仿佛都笼着一层暖意的光。   “已经把人送走了?”张良娣抚着自己的肚子,感受到里面麟儿偶尔一下的动作,笑意更深,柔声细语的问道。   “是。”大宫女低声回道,“三郎今日并不在宫中,期初,那宫人还想要多留对方一会儿,不过,萧六娘身边的人,似乎并不欲多等,便匆匆急着回去了。”   “兰陵萧氏,徐国公府的萧六娘……”张良娣喃喃道,她扭头看向水面几片枯荷。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据说,萧六娘和李倓似乎私交甚笃。   虽然不知道萧家具体是什么打算,不过,对方如今并未摆出严词拒绝之意,自然也就意味着,这桩亲事,还是有戏的。   张良娣心中自然明白,太子李亨对徐国公府上一向是颇为看中的,即使曾经的宰相萧嵩已经致仕回乡养老,太子李亨对萧家的礼遇,也没有丝毫的懈怠。   萧燕绥和李倓,这桩婚事若是能成,太子李亨自然心中欢喜,便是张良娣,其实也知晓,和圣眷在身的徐国公府结亲,自然是一桩好事。   偏偏,东宫之中,真正和萧六娘关系密切的乃是太子第三子李倓。   张良娣低头,蛾眉螓首,轻轻的抚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犹带轻愁的叹息。   如今,太子李亨的东宫之中,可谓是张良娣一家独大。自她有了身孕,又一直得太子宠爱,她同太子长子李俶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变得越发紧张微妙起来。   太子尚未继位,且朝中政敌颇多。张良娣腹中胎儿也还尚未诞出。李俶和李文宁兄妹虽然一直被太子、乃至圣人看重,不过,终究还是越不过太子李亨去。   --张良娣和李俶之间的气氛诡谲,目前终究还只是停留在尚未交锋的隐约排斥上。   可是,想到日后,恐怕却是不那么好说了。   偏偏,李俶身边,除了一母同胞的妹妹李文宁与他同气连枝以外,生母早逝的李倓也是一心向着李俶的。   若是徐国公府真的看中了李倓,许嫁萧六娘予他,将来,东宫和萧家的这门姻亲,是否也会成为李俶的助力?   张良娣垂下眉眼,在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   如今的局势,东宫需要萧家,太子李亨也一心想要与萧嵩交好。可是将来,她的孩子,要面对一个同萧家交好的兄长,对于这般局面,张良娣心中自然犯了难,也就不那么开心了……   ·   那个护卫回来的时候,萧燕绥正站在院子里,和自己的小猎犬玩抛飞盘的游戏。   小猎犬身形矫健的飞奔出去,纵身而起,一下子接住飞盘,又甩着尾巴一溜烟的冲着萧燕绥跑过来,将飞盘送到她手上。   萧燕绥伸手揉了揉小猎犬的脑袋,然后才看向回来禀告的护卫,含笑道:“怎么这幅表情?”   递话却扑了个空的护卫连忙将刚刚在东宫的事情说了一遍。   “圣人将李倓他们几个全都叫到了兴庆宫中?”萧燕绥暂且没有再扔飞盘,只是又揉了还有些兴致勃勃的小猎犬一把,将其安抚下来,略微挑眉的轻声道。   那护卫点头称是。   东宫人口不少,除了常年绑定出现的李俶、李文宁和李倓三人之外,年纪比较大的几个还有行二的李系、行四的李佖、行五的李仅、行六的李僩等人。   萧燕绥同他们自然是在宫宴上见过,但是并不怎么熟悉。   不过,算算大概的年龄,这几人倒是差不多都渐渐长成了。   萧燕绥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不由得想到数年前,身为太子长子、又是玄宗长孙的李俶——李俶的名声一向很好,仁孝知礼,幼而好学,自小得玄宗宠爱,他是唯一一个在刚满十五岁的那年,便被玄宗封为广平郡王的。而在他之后,太子李亨的其他儿子,却是一个这种待遇的都没有……   如今,玄宗将太子膝下几个差不多成年的孙子一起叫到兴庆宫中,萧燕绥思来想去,如果不是太子李亨干了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情的话,估计就是为这另外几个孙子封郡王了……   而在封王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东宫所出的这几个此前一直闲来无事的皇孙,应该也会开始入朝参与朝中政事了。   这样的话,对太子李亨而言,等于是东宫的影响力在扩大,应该算是一桩好事。不过,对于太子的政敌来说,太子的亲生儿子站出来了,显然就等于是又多了几个可以针对的、明显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夕阳如醉,西边的晚霞映红了半顷天幕,伴随着远处庙宇中悠远的晚课钟声,市井人家中,也渐渐升气了袅袅炊烟。   阳光散去,夜幕微垂,今早李倓身边的那个宫人才有些心中惴惴的敲响了徐国公府的大门。   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萧家的长辈是否知晓,那宫人也不敢直接说是给萧六娘回信,便报上了之前过去送信的护卫的名字。   不消一会儿,被点名的护卫便出现了,只不过,他却是跟在萧燕绥身后一起过来的。而在萧燕绥的手中,还牵着一条精神抖擞的小猎犬。   正在那里等得有些坐立不安的宫人顿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那宫人惊愕的看着,萧六娘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同门房打了个招呼,然后特别理所当然的招呼上了自己,便牵着狗从徐国公府中走了出来。   完全是下意识的跟出来的宫人,一直等到站在了黛瓦朱墙之外,才算是从发懵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萧六娘。”   萧燕绥随意的摆了摆手,笑道:“你就是来帮他回个话的吗?”   那宫人对于这般意料的发展,虽还有些错愕,不过,却很快便笑着流利的回答道:“……我家郎君就在不远处等候。若是六娘不方便出来,自让是由我递个话,若是六娘有空,自当是我家郎君亲自回答才是。”   “那正好,”萧燕绥笑笑,并不说其他。   说话间,那宫人已经在前面引路,将萧燕绥带到了李倓所在的地方。   瞥见萧燕绥的身影,李倓便立即起身,大步迎了过来,等到小猎犬蹲坐在那里,歪着头睁着圆碌碌的黑眼睛瞅着他这个熟人,还亲昵的摇了摇尾巴,饶是李倓,一时间也有些哑然。   “妥妥,你这是——”李倓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遛狗,”扬了扬手里的牵引绳,萧燕绥轻快的笑道。 第149章   虽然徐国公府的院子肯定够小猎犬四处玩耍了, 不过,既然萧燕绥说要遛狗, 李倓也就当真同她一起, 在周围随便走了走。   不管是萧燕绥身边保护的人,还是李倓的人手,俱是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两方人马互相瞧瞧,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倒也默契。   遛狗的途中,李倓自然告诉了萧燕绥,今日在兴庆宫中,圣人召集他们兄弟几个过去, 俱是为了封王一事。   萧燕绥的脚步稍微停了停,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刚刚出炉的新任建宁王, 眉宇间却是犹带几分思索沉吟之意。   “太子膝下几个差不多成年的孩子, 此次俱被封王……”萧燕绥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李倓,“之后,你应该也会开始参与朝中事务吧?”   李倓也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微微颔首。   虽然他的情绪一向内敛, 不过,面对她的时候, 却一向格外的坦诚。面对眼前之人, 犹带几分少年之感、却意气风发的模样,萧燕绥不难发现,对于可以开始参与朝中事务, 他的心中,必然是欢喜的。   即使,此前在李倓的身上,从来不曾出现过喜好权术之事,但是,就像是长大后的一个信号一样,能够亲自参与朝政,并且,满怀志气,渴望建功立业,又有几个人不会充满憧憬呢?   萧燕绥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后,她一只手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手臂。   李倓完全是下意识的侧过身来,且毫不犹豫的微微低下头去,把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身边,方便她近距离的同自己说话。   “日后在朝中,小心李林甫,小心安禄山,小心--你父亲。”萧燕绥连着说了三个小心,尤其是说到了第三个的时候,不可遏止的微微顿了顿,然后才继续道。   前两个还好说,李林甫一直都是太子李亨在朝中最大的敌人,两个人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早就撕破脸了,能够对付太子李亨,李林甫什么手段都能用得出来。   至于安禄山,就目前看来,他不但心怀叵测且对玄宗、杨贵妃巧言令色,而且,他还是李林甫的拥趸,更巧合的是,安禄山如今恐怕早就将王忠嗣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偏偏王忠嗣也是亲近太子一派的……   李林甫和安禄山两人,便是萧燕绥不提,既然李倓出身东宫,那么,太子李亨、或者是他的兄长李俶,都必然会提醒他此事。   然而,对于太子李亨被人的怀疑,却完全就是萧燕绥的私心了。   李倓的眼神微微动了动,他一直低着头,两人站在一起说话,距离自然也就靠得有点近了,尤其,落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眼中,仿佛两个人的脑袋几乎都要贴在了一起。   随着萧燕绥和李倓的停步驻足,他们身边带出来的人自然也已经全都停下了脚步。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远山处暮霭苍茫,长安城中却染上了落日余晖金黄的色调,耳畔隐约从远处传来几声小贩走街串巷时的叫卖声。   天色将暗,后面的几个人视线正好对着西面的方向,被夕阳的余晖晃得视野不慎清晰,以至于,萧燕绥和低下头的李倓靠近说话的时候,画面仿佛都笼上了一抹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晕,模糊之间,完全是本能的记下了这般亲密姿态的印象。   --那个护卫虽然早已经知晓,萧燕绥同李倓关系匪浅,不过,真实的看到这般场景,却依然是一阵忍不住的脸色变幻,一心琢磨着待到回了老家之后,还得向萧嵩禀告此事。   李倓今日带出来的宫人,最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见到此番场景,心中却是极为欢喜的,见身边的护卫面色五味杂陈,更是想着法的和人搭话讨好,免得这一看便颇为得力的护卫突然上前去打扰了两人……   萧燕绥和李倓的话题,也已经从要他小心李林甫、安禄山,乃至李倓的父亲太子李亨一事,转到了昨天回府之后,护卫告诉她的,有两拨人盯梢的事情上。   对于太子李亨,不管是因为此前的韦坚、皇甫惟明一案,还是后来的杜有邻一案,能都看得出来,太子李亨心性多少有些脆弱,平日里还好,一旦遇事,谁都不敢保准,他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萧嵩尚未致仕时,一向对太子李亨多有回避,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在于,比之当年身为太子便已经总览朝政、且和太平公主斗得你死我活的玄宗,身为如今的国之储君,太子李亨一向势弱,完全担不起玄宗当年尚未继位时的事情。   只是,如此种种,萧燕绥总不好当着李倓的面去说他父亲如何,虽然心中腹诽,不过,这些话语,表面上却是只字未提了。   虽然看出来萧燕绥的欲言又止,不过,李倓一向贴心,自然也不会多加追问,伸手从萧燕绥这里接过那两幅画像之后,李倓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行收好,然后才低声道:“待我回去调查之后,再告诉你。”   李倓本身如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人手,不过,东宫的势力,即便此前太子李亨接连遭受李林甫打压的时候,也是一直都在的。尤其涉及到万安公主或是其他皇室秘辛,萧燕绥查不到、不好查的东西,交由李倓接手,却很可能会峰回路转,有些意外的发现。   萧燕绥轻轻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猎犬身上还有牵引绳,跑不了太远,萧燕绥和李倓在这里站定了一会儿,它也就围着两人绕了两圈,然后无聊的趴下。   等到过了一会儿,这两人居然还没有动作的样子,小猎犬便也等不及了,直接扯着绳索作势往前,还发出了几声清脆的“汪汪”声。   李倓这才转过头来,冲着这碍事的小家伙挑了挑眉梢。   萧燕绥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笑道:“大概是觉得无聊了。”便迈开步子,跟在小猎犬后面,继续漫无目的的随便走走。   等到暮色渐沉,萧燕绥和李倓两人也早已经说完了话,路边分别之际,李倓又轻声说了一句道:“若是查到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   萧燕绥点了点头,只是,神色间却是微微一动,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城了。”   李倓微微一怔,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不过,当意料之中的分别真的要来临时,心里的那种感觉,依然还是不同的。   沉默了半晌,他忍不住问道:“下次要什么时候回来?”   萧燕绥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认真的回答道:“我不知道。”   也是在老家的时候,萧嵩有什么事都不瞒着萧燕绥,尤其是接到了陆家长孙终于定亲一事时,看到祖父萧嵩一脸意料中事的表情,再加上随后便是让她回家过中秋的安排,曾经完全没考虑过这些事情的萧燕绥,才是渐渐的回过味来了。   一时之间,想到了祖母徐国公夫人的种种想法,萧燕绥的心中反而是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或许落在有些人的眼中,萧燕绥远离长安城,回到兰陵老家去陪伴祖父,即使名义上说得再怎么孝顺好听、致仕前的萧嵩又是何等威名,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离开,其实就是脱离了长安城的权力中心,即使她一个小姑娘根本涉及不到朝中权利交替,可是,她的婚事却也免不了的要被耽误了。   萧燕绥觉得在老家颇为舒心随意的自由,落在更多人的眼中,反而是影响到了她的婚姻大事的放逐。   于她自己而言,不管是生活在繁华的偌大长安城中,还是明显带着江南水乡气息的山海镇上,最重要的,从来都是自己能够生活得舒心,并且,能够在这个原本同他格格不入的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无意去带着时代的枷锁去翻云覆雨,却依然乐于看到,自己脑海中记下来一些比较浅显、常识且应用性较强的知识,能够在这个古老的年代便生根发芽,给亘古以来便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繁衍生息的人们带来一点超越了时代局限性的东西,能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一点。   作为这个时代的误闯者,或许,千百年后,还会有人在历史古卷上,偶尔瞥见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的,哪怕只是零星片语的一笔痕迹。   李倓轻轻的舒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末了,也只能是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轻声说道:“希望你能早日回来。”   萧燕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没吭声。   ——事实上,不管是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都没想到,两人意料之中的分别并不曾如期到来。甚至于,还以另一种让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带来了一个堪称错愕的惊喜。   ·   牵着小猎犬回到家后,萧燕绥先把小家伙安顿好,然后才去了母亲裴氏那里。   萧燕绥几日后的离开在即,对于她和李倓之间的往来,裴氏纵有万语千言,如今,也舍不得多提了,只是每日拉着女儿一起,一会儿裁制了些新的冬衣让她带上,一会儿絮絮叨叨的说些母女之间的贴心话,然后忍不住的琢磨着,下次见面,又是何日何期……   几日的时间过去,对万安公主府上那两拨人的调查还尚没个着落,然而,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到了萧燕绥打算离开的时日。   裴氏一早便红了眼眶,惹得萧华也跟着好一阵低落。   不过,等他们亲自送萧燕绥出来时,却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只是赶在临别之前,不忘细心叮咛嘱咐些老生常谈却又发自肺腑的关心之语。   唐朝这会儿的交通水平,便注定了亲人朋友间离别的不舍。便是一贯随心随意的萧燕绥,都被父母的情绪带累的有些低落下来。   ——直到她在长安城外,安安静静的缩在马车里走神,却骤然听闻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声传来,并且,那纵马奔驰的声音竟然还直接响到了她的马车旁边很近的距离,就好像,对方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一样。   正常情况下,她的护卫也不该是这般根本没个反应吧?   萧燕绥微微拧眉,旋即一把拉开了车窗上的帘子。   骑着马颇为悠哉的跟在马车一旁,李倓也正满眼笑意的望向她。 第150章   萧燕绥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她就靠在马车的车窗前, 一头黑发如瀑的垂下,始终都是一副未施粉黛的模样, 若非那双眼睛神采奕奕, 说她是刚刚从床榻上睡醒坐起来都没问题。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仍旧是满眼的笑意,萧燕绥却是在最初的微愣之后, 才突然看着他笑了起来。   “来,”萧燕绥一只手臂单手撑在马车的车窗上,坦然自若的冲着李倓招了招手。   很快,随着她的动作,马车缓缓的停下, 李倓愣了愣,也很快便将自己的马交给了周围的护卫, 自己俯身低头的钻进了马车里, 同萧燕绥坐在一起。   而在萧家的仆从护卫外围,还有一群跟着李倓同路而来的护卫,这些人多为东宫人马,此时, 也是一脸震惊错愕的看着萧燕绥和李倓之间的动作--尤其是当萧燕绥竟然轻描淡写的招了招手,马车便顺势停下的时候。   此时, 李倓已经钻进了马车里面, 萧燕绥也随手放下了马车车窗的帘子,车中传来一阵轻微的低声私语,却听得不甚分明。   李倓身边的那些护卫再看看面对这般场景竟是全然面不改色的萧家众人, 心有也是不由得一阵难以形容的钦佩之情。   “你怎么会来?”把人叫上来之后,萧燕绥犹带好奇的转头看向他,一双明亮的星眸中也是笑意盈盈。   李倓却是难得的一次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同她含笑打趣道:“你猜?”   萧燕绥笑着摇了摇头,诚恳的回答道:“猜不到……”   不过,嘴上说是这么说,脑海中心念一转,却是立即又联想到了前些日李倓和他那几个兄弟被召进宫中,而后他被玄宗封为建宁王的事情。   “是有要务在身吗?”萧燕绥随意的问道。   李倓却是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却并非单纯的笑意,而是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情绪。   “我现在可以入朝做事了。”李倓看着她漂亮的眼睛,轻声提醒道。   萧燕绥也瞅着他,忍不住的眨巴了两下眼睛,一点也不客气的直接小声同他道:“我以为你身上会是虚职。”   李倓等人被封王、并且可以参与朝中事务,最高兴的自然便是太子李亨了--在他同李林甫陷入争斗的时候,还有什么帮手,能比得上自己所出的亲生血脉呢?   然而,李倓等人便是头上全都顶上了郡王的封号,面对的人,却是身为权相的李林甫。   李林甫在朝中一贯大权在握,尤其玄宗还对他颇为宠信,有他的指使,萧燕绥觉得,李倓等人估计讨到个虚职也就差不多了。   --毕竟,太子李亨总要顾忌玄宗对他生出的越来越多的忌惮之心,真要费劲的在李林甫的打压下,给自己的其他几个儿子争出个位置来,不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对于没什么用的虚职这一事情,李倓倒是不以为意,当萧燕绥明亮的眼眸看向他的时候,他甚至还忍不住的笑了出来,微微低头靠近她,声音犹带几分轻快的说道:“你说得对,自然是虚职了。”   萧燕绥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长安城外,官道虽然还算齐整,毕竟还是比不过城中朱雀大街那般平坦宽敞。   古代马车的防震技术有限,便是马车里扑了厚厚一层柔软的坐垫,当马车行驶起来的时候,依然是无可避免的有些摇晃。   尤其是再不小心碰到有个转弯的路口,车体左右晃动的幅度进一步加大,萧燕绥坐得倒是还算稳当,只是要伸手去扶桌案上的东西,李倓见状,却是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任由萧燕绥身体稍微一歪,便靠在了他的身上。   李倓和萧燕绥两人之间并非没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只不过,不管是抱她下马车、还是在翻山越岭的崎岖小路间时不时的伸手回护,大多只是短暂的触碰,谈不上太过克己守礼,却颇为自持倒是真的。   相较之下,坐在柔软的马车上,萧燕绥还伸手护着自己摆在茶几上的东西,两个人在座位上滚作一团,她又就这么闷头不小心撞进他的怀里,被他搂着肩膀,即使只是意外,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亲昵。   “哎,嘶——”歪着身子一头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正好被他的衣服轻轻挂到了自己的脸,萧燕绥鼻子一酸,突然低低的闷哼了一声。   顾不得心神微颤的回想着刚刚少女柔软身体在怀的感觉,听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倓连忙按着肩膀把人扶起来,低头更加靠近的看向她,有些急切的追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如此之近,对方温热的呼吸几乎都触及到了她的额头。   萧燕绥捂着鼻子无声的摇了摇头,被松散的长发遮挡住的耳尖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意,温度悄悄升了起来,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是感觉清晰,有点烫人。   既然是在回老家的途中,而且整个车队里就属她说了算,萧燕绥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母亲裴氏给她新打理的衣服首饰都装箱子带上了,身上却是看起来单调但是质地柔软舒适的料子,至于头发,连高一点的马尾都懒得扎,只是慵懒的垂在背后,松松垮垮的稍微用缎带扎了一束,免得看起来太过散乱罢了。   而这,也就直接导致了,萧燕绥的脑袋上今天算是一根发簪都没有了,身子一歪撞到李倓身上的时候,反正也不担心簪子之类的东西戳伤自己,自然也就不会特意仰着脖子躲开,萧燕绥撞得可谓是结结实实。   偏偏,不管是因为骨骼肌肉、还是身体线条男人的身体和女人还是不一样的,结实的胸膛绝对是一个客观的形容词。再加上李倓身上的衣服可没她这么讲究舒服,结果,萧燕绥转头就被撞得学了乖。   李倓低下头,想要伸手帮她轻轻的揉揉撞疼的地方,结果,却愕然的看到,萧燕绥显得越发散乱的发丝下,她正眼睛格外湿润的捂着发酸的鼻子——她的手不挪开,他自然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萧燕绥抬起眼睛,一脸的无辜和无奈。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李倓终于竭力忍着笑的低下头,两个人几乎额头想贴,他的咽喉微微的滚动了一下,发出的轻音宛若低声呓语,“你呀……”   这样的距离,若非萧燕绥捂着鼻子的手有所遮挡,两个人的呼吸几乎都要交融在一起。   终究是心性赤城,再加上年龄和阅历的限制,李倓的身上,始终都有一种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独特气质。   萧燕绥本心里,曾经一直都把他当做比自己身体年龄大一点的高年级小学生,然后是现在的高中或者大学同学,这般相处起来,自然也就始终显得颇为亲切随意。   然而,就算是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好同桌,等到长大之后,男女之间,终究还是会有一些微妙的距离。当这个距离被一再的打破后,曾经习以为常的相处方式连同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都随之发生了一点微妙的、令人心神一动的变化。   好半晌,萧燕绥终于松开了手,深呼吸了两下,动了动鼻子,因为鼻子发酸导致的眼睛湿润的泪意也已经消去。   李倓也闭了闭眼睛,收束起犹有几分激荡的心神,从善如流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刚刚她撞进自己怀里时的柔软和亲密,都从未发生一般,只是低咳一声,随着马车的行驶恢复平稳,言语间也重新转回了正题,略显几分突兀的开口解释道:“李林甫毕竟圣心在握,我们几个虽然被圣人封王,不过,身上却俱是虚职,表面看似东宫羽翼丰满,实际上,却起不了多少作用。”   萧燕绥点了点头,李倓所言,她刚刚差不多也想到了。   说着说着,李倓的话语间又带上了几分轻快,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说不出的亲昵之意。   “前几日,你还同我说,要小些那些人……我毕竟出身东宫,若是留在长安城中,自然免不了的陷入争斗——”   李倓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道:“后来,我同大哥商量了一下,他也觉得,我这会儿留在长安城里,其实没什么意思,反而只是让东宫多了一个被李林甫攻击的对象罢了。”   萧燕绥顿时心中恍然,自然而言的接道:“所以,你便寻了机会暂且离开了长安城!”   李倓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自己和兄长李俶私下里商量过后,李俶再去同他们的父亲太子李亨提议时,其实用的完全是另一个理由。   ——反正,李倓现在即便是留在长安城中,有李林甫死盯不放,一时半会儿之间,莫说是掌握些许权柄为东宫助力了,不成为李林甫顺势攻击东宫的把柄,便已经很不容易。相较之下,还不如让他顺势离开长安,说白了,对于不能直接牵连到太子李亨的对手,李林甫估计都懒得多看一眼,而在这期间,萧燕绥也已经回了有萧嵩所在的萧家老宅,倒不如让李倓也顶个名号,前往兰陵郡那边的官府所在,多少也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 第151章   萧燕绥才刚刚离开徐国公府, 家里便不可避免的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冷清。   因为女儿的离开,这一整天的时间里, 裴氏都表现得有些恹恹的, 便是萧恒和萧悟兄弟两个都陪在她身边,也只是让裴氏偶尔笑笑,情绪依旧显得有些低落。   也是因为此故, 东宫的李倓竟是在同一天也离开了长安城,并且目的地还同萧燕绥颇近这一件事,当日里,萧家人竟是一无所知。   翌日清早,萧恒从家里出来, 到了翰林院之后,坐下没一会儿, 面前便被一个身影所遮挡住了。   他抬起头, 便看到,赵君卓神色间多少有些复杂的看着他,颇有一种欲言又止的迟疑。   萧恒心中不解,面上却只是笑笑, 索性寻了个由头,两个人走出去, 在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低声交谈了几句。   赵君卓心情复杂, 沉吟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恕我冒昧--昨日之事,便是萧家默许之意吗?”   萧恒难得的愣了愣, 一时之间竟是未能接上话茬。   赵君卓明显还有些心神恍惚,竟是连萧恒这明显的迟滞都未曾察觉一般,只是垂下眼眸,自顾自的长叹了口气,犹带深意的轻声道:“东宫和李相公之间的争斗越发激烈,距离图穷匕见也不过是朝夕之间,我原以为,萧家并不欲参与从龙之事……”   萧恒眯了眯眼睛,已然察觉到了期间的不对头,只不过,他却并不直接反问赵君卓,为何说出这般言语,只是将怀疑和不安压在心底,只待稍后再去探查,对于赵君卓令人辨不清是试探还是感慨的词句,只是半真半假的故意扯开话题,若有所指的笑道:“君卓多虑了。”   两人的话题就此僵住,短暂的静默后,两人从善如流的回了屋中,仿佛刚刚的话题从未发生一般。   萧恒表面平静,可是,揣摩着赵君卓刚刚所言,心中却是难免闪过一丝不安和急躁,一整天的时间里,都无法沉下心来,当值的时间才一到,便直接赶回了家中。   才到门口,便又裴氏身边的婢女在旁等候了。   等萧恒进了院子后,那婢女便连忙道:“娘子和郎君都在正院了。”   萧恒心中一动,徐国公府的正院,自从祖父萧嵩坚持要回老家养老、而祖母徐国公夫人贺氏这段时间又一直在陆府照看自己的亲阿姊陆府贺氏后,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是空着的。   这会儿,裴氏和萧华都在,唯一的原因,自然便是,祖母今日竟是回来了。   虽然心中因为今日在翰林院中听赵君卓有意无意的几句话搅和的越发烦躁,不过,萧恒依然还是直接去了正院,打算向祖母问候。   正院里,除了裴氏和萧华,就连刚刚从书院回来的萧悟,都已经在了。   只不过,裴氏和萧华似乎正在屋子里陪着祖母徐国公夫人贺氏说话,萧悟却是自己一个人蹲在了院子外面,还时不时的张望着,明显一副是在等人的姿态。   萧恒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五郎?”   萧悟立刻板直了身子,没大没小的一把扯过自己兄长,有些眼神复杂,飞快的低声说道:“李倓被封为建宁王,身上本就只有虚职,昨日,竟是被他寻了个由头,离开了长安城,说是要去江南一带。”   江南一带说起来位置不小,可是,数得着的郡府,其实也就只有扬州府声势浩大,而后的兰陵郡,还有其他几个相对显得无关紧要的郡府。   --当然了,便是李倓的目的地其实是扬州城,那处距离南兰陵郡的山海镇上,也着实谈不上太远的距离。   更遑论,萧悟甚至比所有人都敏锐的觉得,李倓既然是顶着虚职的名号出去的,那么,有很大可能,他干脆就不会去真正的目的地扬州,免得同扬州府当地的郡守产生权力之争、进而离心离德。   就挂个虚职出去游山玩水,扬州当地的府官想来也会乐见其成,如此一来,众人皆喜,岂不美哉?   萧悟此言既出,萧恒心中顿时一震,再加上之前赵君卓的话语,很容易便弄清了此间原委,一时间,眉头拧紧,面上也有些变色。   萧恒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拍了下弟弟的肩膀,只是沉声道:“我知道了,先进去。”   萧悟点点头,稍稍有些皱着眉头也跟上去了,心中却是已经在琢磨,这件事,等下自己要先给六娘送个信。   萧悟和萧恒都已经知道了的事情,正院里的徐国公夫人贺氏、萧华和裴氏心中自然也都有了眉目。   因为事关萧燕绥,贺氏明显有些不喜,耷拉着眉眼,话语间有些不虞的说道:“六娘的亲事--你们两个有了什么打算没?东宫的意图基本就是明摆着的了,六娘也是多事,便是好事情碰上她也总能弄出些别的变故来。”   说完,还又自顾自的嘀咕了两句,萧嵩就是不想蹚浑水,索性直接回了老家的事情,言下之意,当然还是在指责萧燕绥惹事。   萧恒和萧悟走进来的时候,正听到贺氏这句。   萧恒当即便皱起了眉,萧悟则是偷偷的翻了个白眼。   在关于自己女儿的事情上,裴氏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本来因为李倓的事情,裴氏正心情一阵忧一阵恼的,然而,做娘亲的心中担忧是一回事,发现婆母又在这里有意无意的指责自己的女儿,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裴氏眉头一皱,脸上还带着笑,言语间却是颇为干脆的直接顶了回去,“六娘十五岁的及笄礼可是并未举办,真要嫁人成亲,起码也是二十岁以后的事情了,便是在长安城里,这也都是众所周知的事。”   说白了,不管对方是谁,萧燕绥早日成亲,都是不可能的。   尤其,李倓本身就比萧燕绥大了三岁,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东宫还有意让李倓久等数年,那也是东宫的诚意和李倓的真心。更何况,几年之后,朝局会是如何一番变化,还犹未可知。   萧嵩自己对东宫保持距离,为的是不触及玄宗那越是年老、越是多疑的玻璃心,可是,随着萧嵩不再掌权,玄宗待他便只剩下昔年的故交情谊,他的政敌自然也全都消停下来了,如此一来,萧嵩反而并不像是以往那般,要求萧燕绥注意和李倓之间交往的程度。   萧嵩显然也是出于相同的考虑--如今为时尚早,两个小辈之间的往来,是个结善缘的纽带,却影响不了大局。   ·   不管是徐国公府的萧家,还是东宫之中事后才得到消息的张良娣,便是有再多的心思筹谋,一时之间,却也影响不到已经离开了长安城的萧燕绥和李倓一行了。   萧悟偷偷给萧燕绥派去送信的人还在路上,此前,萧燕绥令自己身边的护卫查探万安公主的事情,也并不因为她的离开而中止。   然而,在表面上,萧燕绥和李倓却是仿佛已经远离了长安城内愈发激荡的暗潮汹涌……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天气怡人,倒是正宜远行。   因为多了一个李倓同行,即便是相同的路程,这一次,却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若是只有自己,萧燕绥多半也就全程窝在马车里,自己闲来无事看看书,或者躺在那里自己琢磨接下来能做的一些实验之类的东西。   多出了一个李倓之后,除了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偶尔也会双双下了马车,趁着还未登船,便干脆一起骑马跑一段路,舒展下身体筋骨。   萧燕绥和李倓两个人也都是心大的,不管李倓带来的护卫如何的暗自称奇,对萧燕绥和理他那里两个人却是没有任何的影响。   他们两人并做一处后,萧燕绥除去最初的惊讶,自然也和李倓一起对过了彼此的行程。   “你要去扬州城的话,我们正好可以一道坐船经水路过去。”萧燕绥直接就从匣子里抽出了一卷寻常不易取得的地图,把什么茶壶杯盏全都挪开,将其平整的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然后一边在地图上找点一边和李倓比划道。   李倓只是飞快的瞥了地图一眼,便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英俊的面孔上,始终都是微微含笑的模样,所有的注意力,却是基本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嗯,”李倓点了点头之后,也稍稍凑近了一些,轻声问道:“我知道萧家老宅是在萧家村里,却不清楚,萧家村在南兰陵郡的何处?”   “哎,其实这个到了当地,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萧燕绥随口说道,兰陵萧氏在自己的老家当然是根深蒂固,毕竟,这也是顶级豪门氏族中,风流人物、人才辈出才能具有的数百年的积淀。   不过,嘴上是这么说,萧燕绥依然还是拿过地图,用自制的铅笔在一个小不丁点的地方指了指,随意道:“喏,差不多就这里了,旁边还有个湖。”   李倓看了一眼,认真的记住了位置,然后点了点头。   尽管他根本就没打算在扬州城久留,口中却只是笑道:“回头我能去拜访萧相公吗?”   萧燕绥闻言不由得顿了一下,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他,正好对上他仍旧含着笑意的目光。   “行,”片刻后,萧燕绥干脆的点了点头。   即使交谈间并无丝毫对以后的许诺之意,不过,听到这个字,依然让李倓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   ·   萧悟派出来给萧燕绥送信的那个人,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在一行人转成水路登船之前,一路追了过来。   这几日里,萧燕绥和李倓一路同行,他们两个人玩得开心,随行的那些护卫仆从,也已经渐渐的习惯了这般打扮而行的情景。   不过,刚刚从长安城赶过来的这个仆从,发现萧家的护卫竟是和李倓身边的人扎堆凑在一起的样子,却是一脸的精神恍惚,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他带来的萧悟的口信,萧燕绥同他说话的时候,自然也就屏退了其他的人,然后才好奇道:“这么急……五郎要同我说什么?”   那仆从忍不住的偷偷瞄了不远处的李倓一眼。   萧燕绥顿时心中了然,小声笑道:“莫非,五郎让你告诉我的事情,同李倓有关?”   这仆从恍惚的点了点头。   --长安城那边,除了萧燕绥出身的徐国公府和李倓出身的东宫,便是朝中的其他人,其实也都自然而言的知晓了太子李亨的第三子李倓顶着个虚职去了扬州城的事情。只不过,大多人估计不会想到,李倓此行前往扬州城,除了另有所求之外,根本就是连前往扬州的路上,就已经同萧燕绥结伴走到一起了……   在萧燕绥的目光下,那仆从小声的将前几日,徐国公夫人贺氏在萧家所说的那些话语,连同裴氏的反驳,以及之后长安城发生的一些事情,全都事无巨细的告诉了萧燕绥。   萧燕绥闻言,点了点头,然后也下意识的回头,往李倓所站在的位置望过去一眼。   他的感官一向敏锐,尤其是还涉及到她的时候。   萧燕绥的目光才扫过去,李倓已经若有所觉的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接,他的眉眼含笑,满是温柔。   萧燕绥也浅浅的笑了一下,然后才收回视线,转而对面前的这个仆从轻声道:“我都知道了。等你回去后,告诉兄长,此事我会同阿翁说的。”   那仆从闻言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萧嵩在萧家的地位毋庸置疑,萧悟免不了的有些担心萧燕绥,可是,若是这些事情全都摆到了祖父萧嵩的面前,萧悟可就一点都不会再担心了。   这仆从得了萧燕绥的准信,放下心来之后,也忍不住的笑道:“六娘既然如此打算,五郎知晓之后,想来也会放心了。”   萧燕绥微微颔首,轻声道:“你回去同五郎照实说便是,让他别担心!”   顿了顿,萧燕绥莞尔一笑道:“等我回到萧家老宅之后,再给他回信吧!”   这仆从听了,也连声称是。   他在这里略微歇了歇,等到翌日,萧燕绥和李倓一行再度启程,乘船前往江南方向之后,这仆从也转道回长安,把萧燕绥的口信又带回去给萧悟了。   江流之上,在没有大的风浪的时候,大船其实要比乘坐马车还要轻松一下。   唯独一点,他们一行所乘的大船虽然宽敞,可是,终究还是比不过在陆路上的自由随意,除了临岸补给之时,整船人能够活动的空间,基本就局限在了这一艘大船上。   好在,坐在船上望着一望无垠的江平水阔,还有远处仿佛水天相接的浩渺遥远,倒是给人一种格外开阔浩瀚之景。   萧燕绥对此虽然并不惊奇,却也乐得欣赏。倒是李倓,不同于那些赏景嬉戏的小舟,此行其实终究是他第一次在烟波浩渺的大江之上乘船,免不了的平生几分新奇之意。   他同萧燕绥几乎形影不离,有了好奇不解之处,也并不遮掩,直接就大大方方的开口相问,这一路上,倒是并不寂寞。 第152章   萧燕绥和李倓两人一路同行, 一直等到船只靠近了扬州城的码头,两人才分开。   李倓身边的人已经在准备下船的事宜了, 只有他还同萧燕绥站在一起。   靠近岸边的水面较为平缓, 微风中水波荡漾,还有远处天水相近的一顷碧蓝,几乎与今日分外清朗的湛蓝天空融汇在一起。   “扬州城距离兰陵郡也已经不远了。”李倓收回远眺的目光, 微微低头,转而看向身边的人。   江南一带的冬天来得长安城那边更晚一血,这般长的旅途,萧燕绥身上的衣服非但不曾加厚,甚至还稍稍减了些。   她今日依旧是披散着墨色长发, 只是松松垮垮的在肩膀下面的位置才用一根缎带随意的束了起来。鬓边松散的发丝,连同柔软的衣袂在水面的微风中略微扬起一角, 当她闻声抬起头, 也望向他的时候,耳边的一缕碎发正好被吹到了前面。   萧燕绥的目光明显的往自己的头发上飘了过去,李倓见了,当即便抬起手来, 面上却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随意的将那一缕发丝捋顺至她的耳后。   萧燕绥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 才慢慢的笑着回答道:“是啊, 明天我就能到家了。”   李倓低头笑了笑,其实,如果可以的话, 他倒是更愿意先送她回家去。   只不过,这一路行来,他们两人几乎全程形影不离,萧燕绥是个万事随意、凡事随心的性子,对这些素来不以为然,但是,他却总要为了将来,考虑更多的事情。   “过几日吧,”李倓的声音突然放得更轻,轻到每一个词句几乎都融化在了码头附近水面的风中,“我在扬州城这边也就停留几日,既然来了,总要先去见见当地的郡守。”   萧燕绥看着他眨了下眼睛。   李倓的话语也稍稍顿了一下,然后才含着笑意低声同她说商量道:“然后我再去拜访萧相公?”   萧燕绥挑了挑眉,不答反问道:“到了扬州城这边,你还认得路不?”   李倓笑着点点头,肯定的回答道:“认得。”   “哦,”萧燕绥抿了抿唇角,仍旧是一副轻松随意的模样,“那我扫榻相迎。”   全然不管,刚刚李倓口中说的,明明是去拜访她的祖父萧嵩,而并非是她。   对于萧燕绥话语间直接换了身份的事情,李倓也是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还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犹带几分少年意气的笑意,从滚烫火热的心底一直蔓延开来,熨帖到了指尖。   “好。”他看着她的眼睛,也含笑回应道。   刚刚还趴在甲板上的栏杆处望着水面倒影摇尾巴撒欢的小猎犬,终于玩够了回来找萧燕绥的时候,便看到,李倓已经同萧燕绥道别,然后转身离开了。   这段日子早就已经习惯了每天和他们两人玩耍的小猎犬站在萧燕绥和李倓两人的中间,左右看看,随着李倓的身影越走越远,一时间还有些茫然无措。   它忙不迭的追上去,嗅了嗅李倓身上熟悉的气息,精神抖擞的大尾巴灵活的摇晃着,一尾巴甩到李倓的腿上,还不等李倓倒吸一口冷气,便已经又甩着尾巴冲到了萧燕绥的面前,茫然是的“汪呜”了两声。   萧燕绥弯下身来,摸了摸小猎犬的脑袋,而后又抬起头,冲着同样驻足转身的李倓扬起一个笑容,坦然而洒脱的挥了挥手。   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再见。   更何况,他们的再次相见,并不遥远。   ·   同李倓一行分开后,萧燕绥这边自然还是继续乘船前往南兰陵郡的山海镇上。   一日无话。   待到第二日,傍晚暮色四合之时,山海镇上的百姓聚居之处,已经渐渐升起来袅袅炊烟。   这里虽是兰陵萧氏的祖地所在,不过,终究比不过扬州城的繁华,便是山海镇上的码头,也只有一小段的距离,并且,也只能停靠一艘船只。   萧燕绥才从船上下来,便眼尖的看到,自家祖父萧嵩竟然正被过来迎接的那些婢女、护卫簇拥着,站在码头外的不远处。   萧嵩毕竟年事已高,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不过,萧燕绥依然还是没想到祖父今日竟然也会亲自过来接自己。   走出码头,萧燕绥根本没管自己身边带着的婢女、仆从那些人,完全是自己就一溜小跑的往萧嵩这边来了。   “阿翁!”   不过,比萧燕绥更快的,其实是自己叼着绳索一头的小猎犬。   这只出了远门乘船回来的小家伙大概也是在水面上飘久了,今日从码头上下来时,丝毫不见平日里总想跳进水里撒欢的样子,察觉到萧嵩在这边后,更是如同离线的箭都一样,直接就飞奔过来了。   萧嵩身边的仆从护卫不少,自然不会让热情的小猎犬一头撞到萧嵩的身上。   等到小猎犬闷头冲过来的劲道没了,只是一个劲的兴奋摇尾巴之后,萧嵩身边的护卫才终于肯让开位置,任由这个小家伙挤到了萧嵩的面前。   萧嵩笑着拍了拍小猎犬的脑袋,这个时候,萧燕绥也已经走了过来,又打了声招呼道:“阿翁,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萧嵩神态慈爱,那双即便老迈也永远含着精光的眼睛此时满是温和的笑意,他任由自己的宝贝孙女亲昵的搀着自己的一条手臂扶着自己,然后顺势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这一路上走得辛苦不?好像比去时更瘦了些。”   “阿翁,我长高了!”萧燕绥扶着萧嵩,一边往自家的马车方向走去,一边声音轻快的回答道:“都这个点了,阿翁你还没用饭吧?我们回家先吃饭,我看天色也快暗下来了。”   水面辽阔,一眼望去,西面的落日余晖已成浓丽的红色,正值深秋初冬之际,漫天的火烧云难得一现,映在万顷无垠的水面上,周围的树木、村子,已经被夜幕笼上了一抹极深的昏浓蓝色。   这一瞬,收入眼中的远景里尽是浓墨重彩,就连萧燕绥祖孙二人投下的越发拉长的影子,仿佛都在深暗里染上了一抹天边燃烧的红色。   回家的路上,萧燕绥和祖父萧嵩同乘一辆马车,一直有说有笑的话题,也都是这次回长安城的经历,还有家里人的事情。   等到萧燕绥和萧嵩祖孙二人回到萧家祖宅的时候,今晚的饭菜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虽说一路风尘仆仆,不过,看看今日天色有些晚了,再有祖父萧嵩又一直在等着她,萧燕绥自然也就只是先简单洗漱,换了身衣服,便过来陪着萧嵩一起用晚饭了。   至于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解解乏什么的,等到晚上自己回去院子里再慢慢折腾也不迟。   便是在饭桌上,萧燕绥和萧嵩也都不怎么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祖孙二人挨着坐在一块,一边吃饭,还一直在闲聊着。   刚刚回家,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和祖父分享,萧燕绥自然也就没提长安城里和万安公主相关的那些糟心事。   等她差不多念叨完父亲萧华、母亲裴氏、还有两位兄长萧恒、萧悟,以及叔父萧衡和新昌公主一家人,甚至连外祖父裴耀卿那边的亲戚也都和萧嵩嘀咕了一圈之后,基本上,这顿饭也都已经吃饱了。   有婢女上前撤了碗筷,萧燕绥和萧嵩却是坐在位置上没动,继续说着阔别长安城近两年后,这次回长安城的诸多事情。   暖黄的烛火在屋中映照着,即便只有祖孙而人,依然映得满是温馨之意。   又语音轻快的同祖父说了一会儿话,萧燕绥看了看时辰已经有些晚了,烛火在一缕微风中摇曳,明亮的火苗自然也随之抖了一瞬,便适时的开口笑道:“阿翁,天色有些晚了,你早点休息,明早我再过来,还有好多事情要和你说。”   萧嵩笑着点了点头,也满怀慈爱的温声安抚道:“去吧,六娘也早些休息。”   待到萧燕绥回了自己的院子后,一路护送她前往长安城又回来的那个护卫仿佛是悄无声息的便出现在了萧嵩的面前。   对于跟在自己身边数十载的得力心腹,萧嵩先是笑着道了声辛苦,然后才问道:“这一路上可都无恙?”   那护卫自然是点了点头,不过,却也捡着回长安时萧燕绥和李倓一起骑马、从长安城出来后两人更是一路结伴同行的事情简单说了。   萧嵩神色间倒是平静,只是微微有些讶异的怔了一下,忍不住道:“六娘刚刚都没和我说这些。”   那护卫倒是立即补充道:“想来六娘并无瞒着相公之意,只是今日时间晚了,六娘一直都捡着家里人的事情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旁枝末节,估计明日六娘就会同相公说起这些了。”   这护卫说的也是实话,毕竟,他亲耳听到萧燕绥应允了那东宫的李倓前来拜访的打算,到时候萧嵩自然会知道这些。   说白了,萧燕绥自始至终态度都是大大方方的,从来就没有打算瞒着的意思。   萧嵩转念一想,也连连点头,“这倒是,她刚刚还叮嘱我要早些休息。”   这护卫这些年一直跟着萧嵩身边,又是心腹之人,自然也和萧嵩心近,既然萧嵩主动提起了这个话茬,护卫也忍不住的劝了一句道:“要不相公您就先去休息?这一路上,我这里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情非得今日就说清楚不可……”   萧嵩瞅了他两眼,再想想自家的宝贝孙女,干脆点点头答应下来——反正明天六娘估计还要来和他说这些事。 第153章   萧燕绥的确有很多事情要和祖父萧嵩说。   在家好好休息了一个晚上, 翌日一早,萧燕绥便直接去了祖父那边, 早饭的时候祖孙二人还在闲话家常, 说着家里的事情,随后,萧燕绥的话题便直接转到了另外的那些事情上。   从她这次回长安同万安公主偶遇、一直说到再访西明寺时从那道觉大师口中得到的陈年往事, 至于尚未查出个结果的两波暗地里的人马,更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萧燕绥也没落下长安城内如今的局势:玄宗本身对李林甫、安禄山等人偏听偏信的态度,杨贵妃和越发被玄宗重用的杨家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以及虽然远在西北但是似乎已经糟了玄宗厌弃的大将王忠嗣。就连李倓过几日或许会过来拜访的事情, 连同玄宗给太子所出的几个差不多成年的儿子封王、近而引发的李林甫和东宫之间新的一轮明争暗斗,萧燕绥也都把自己了解到的内容, 事无巨细的告诉了祖父萧嵩。   撇下其他朝中大事暂且不谈, 对于莫名其妙且颇有些阴魂不散意味的万安公主,萧嵩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十多年前,萧燕绥在西明寺中出了意外一事,便是因为玄宗之故, 最终才是一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结局。   若非万安公主乃是玄宗亲女,且因为早年万安公主出家一事玄宗对她多有体贴, 自家的宝贝孙女被人害成了这样, 萧嵩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当初,由圣人的子女代为出家祈福,的确是李林甫和宗室之人提议的。”萧嵩若有所思的回想着当年的事情, 轻轻的抓了抓自己那一把长长的美髯。   当时,萧嵩虽然也得玄宗信重,不过,这种事情,自然还是和玄宗一样姓李的那些宗室们开口来得更加名正言顺一下。   不过,萧燕绥这么一提,萧嵩倒是恍然大悟一般的想到了:“你说万安公主自此仇视李林甫?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毕竟,出家做了女道士的万安公主又不掌权,她便是的确有些这个意思,对李林甫估计也没有什么威胁。”   萧燕绥的脑海中似乎突然闪过了一个思路,只不过,刚刚那个念头太过模糊又稍纵即逝,她只是微微拧了拧眉,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祖父萧嵩说话。   “……至于你说,在长安城跟踪你的那两批人,都进了万安公主的府中,阿翁倒是觉得,其中一拨人应该就是万安公主派出来的,”萧嵩说着,还忍不住的摇了摇头道:“圣人的这个女儿,这些年的出家经历非但不曾让她好好修身养性,反而行事越发刻毒了些。”   “另一拨人呢,阿翁可有什么猜测?”萧燕绥一边给萧嵩倒茶,一边应声问道。   “李林甫。”萧嵩回答得颇为干脆,而且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笃定。   “李林甫?”萧燕绥听了,却是多少有些诧异,“阿翁为何觉得,另外的人,是李林甫授意。”   萧嵩只是道:“李林甫这人,心性狡诈,城府极深。你别只看他在圣人面前谗佞媚上,李林甫这些年一直坐在宰相之位上把持朝政,并且的可不仅仅只是圣人的宠信。”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能够做宰相之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萧嵩缓缓的点了点头,略有些感慨的笑道:“你同东宫那李倓有些交情,估计,从他口中应该也曾听晓,李林甫同太子李亨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争斗。能够将国之储君打压至此,近平李林甫在圣人面前的巧言令色,可是不够的。”   萧燕绥心中一囧,口中却是从善如流的肯定道:“能够笼络党羽、罗织罪名,对韦坚案、杜有邻案上动过的手段,若非太子李亨见机得快,说不得便是一击必杀的局面,能够这般陷害别人,也的确颇费心力。”   对于太子李亨,萧嵩的评价却并不怎么高,只是摇摇头,轻声道:“哪里是太子见机得快,只不过是三庶之案在前,废太子李瑛前车之鉴犹在,圣人也担心朝局不稳,无意再废太子罢了。”   说白了,太子李亨命比较好。   虽然有武惠妃和李林甫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可是,奈何战斗力惊人的武惠妃死得早,寿王李瑁又摊上了杨贵妃那档子事,就剩下一个大敌李林甫了,好歹李林甫势力范围只是局限在了前朝之上,总不至于后宫之中还随时有人冲着玄宗吹耳旁风给太子使绊子罢了。   略微思忖了片刻,萧嵩的手里慢慢的摩挲着孙女刚刚才递过去的茶盏,片刻之后,突然道:“若是西明寺那大和尚所言属实,万安公主对李林甫心生怨怼,那么,她当年为什么会针对你,阿翁倒是有些明白过来了……”   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直接问道:“怎么说?”   说实话,万安公主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萧燕绥这里一直都是个不解之谜。   萧嵩慢慢的说道:“这也只是阿翁的一个猜测,你先听听便是。以我对李林甫的了解,凭他的心性城府,既然他会专门在万安公主的府中埋钉子,那就说明,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由来已久,且积怨颇深。是了,万安公主虽说手中没什么大的权利,不过,圣人膝下儿女虽然众多,得宠的却少之又少,万安公主倒是能算上一个……”   “当年,万安公主在西明寺想要制造意外伤害你,后来高力士带人调查此案时,不是也说过,当时的人马有些复杂么?”   萧燕绥睁大眼睛,微微拧着眉认真的分析着祖父萧嵩所说的每一个字,还时不时的点点头。   “如果说,当时李林甫便先一步得知了万安公主的打算,那么,这件事情便能说通了。六娘,你那时候年龄还小,估计也不太记得了,当时,你手上的伤大多是为了脱身才造成的,而非那些有意害你的人造成的。换个角度想想,一群人筹谋许久,最终却让你寻到机会脱身,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萧燕绥怔了怔,眯了下眼睛,压下心底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的情绪,猛然道:“他们是故意的!?”   “自然是有人有意放你离开,却绝非所有人都乐见你能安然回家。”萧嵩也眯了眯眼睛,看似老迈的眼睛里满是精光,那一瞬,这祖孙二人脸上的表情都都是如出一辙。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太久,便是萧嵩有诸多猜测,仅凭西明寺的道觉大师的证词,也已经无法再去验证,只能是凭借他多年来对李林甫的了解,还有万安公主的行事风格,大概的猜测揣摩道:“不管怎样,六娘你当初的举动,肯定也是出乎了幕后之人的意料。或许,就是因为你自己先一步脱身,又因为和张家小子撞到一块,让幕后黑手当时便无计可施,才会导致这件事查到后面,显得处处蹊跷,令人无法理解。”   “……”萧燕绥一脸无辜的瞅着自己的祖父萧嵩。她突然觉得,在搞阴谋方面,自己可能有点脑子不够用了。   萧嵩同她对视了一会儿,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家宝贝孙女的脑袋,然后才直接举了个例子,详细解释道:“比如说,万安公主知道自己手下有李林甫的人,故意设了个局,从西明寺带走你之后,想办法把线索引到李林甫身上,以此造成阿翁和李林甫之间的争斗。”   “借刀杀人?”萧燕绥轻声道。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有点微妙,“阿翁,如果万安公主深恨李林甫的话,你是不是替李林甫挡了刀!?”   萧嵩:“……”   祖孙两个心情复杂,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萧嵩点了点头,心情微妙道:“还真可能是。”   想了想,萧嵩又道:“此外,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万安公主对你心怀恶意,李林甫则是想办法在其中加了把火,让咱们家和万安公主对上——”   萧燕绥扯了扯嘴角,“如果是这个思路的话,李林甫好像已经成功了。”   萧嵩却是笑着摆了摆手,冲着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否认道:“圣人把事情按下了,阿翁当时也不曾追究到底,至于你们小孩子之间的争斗,于大局无碍。”   不会伤筋动骨、更完全影响不到朝中局势的暗斗,对于萧嵩这样浸润朝堂几十载的老狐狸而言,那都不算事。   就像是他和李林甫这些年都意见不合,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斗,始终都不曾摆到明面上,等到萧嵩致仕之后,李林甫自然也就适时的收手,便是摆出一副同朝为官多年、感情深厚的假象,也是绝不在话下的。   相较之下,李林甫和太子李亨之前的斗争,可就是刀刀见血,不死不休了!   萧嵩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家孙女,摸了摸她的头,又道:“若是当初,你真的出了事情,阿翁是必然要追究到底的,便是圣人,也不可能再把这件事压下去。只不过,若是事情真的按照幕后黑手的设计发展,萧家究竟是会和李林甫不死不休,还是盯死了万安公主,却还是犹未可知,全看他们俩,当时谁留下的线索更多一些了……”   萧燕绥扁了扁嘴,虽说只是假设,不过,假设自己当年出事什么的,还是感觉哪里不对……   或者说,如果当年遇到事情的不是她,换成一个真正的五六岁小孩子,没准就真的会出大事了。   又被自家祖父萧嵩安抚得摸了两下头,大概就和给小猎犬顺毛之后,萧燕绥坐在那里,稍稍顿了顿,重新理了理思路,也轻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时三方人马都被牵连了进去,却是不知道究竟是李林甫还是万安公主能够坐收渔人之利了。”   想了想,萧燕绥突然又道:“不对啊,阿翁,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呢,万安公主为什么会对我恨意这么深?”   就算后来,萧燕绥有过报复,她和万安公主之间互相敌视,可以说是多年积怨,便是万安公主更恨她了萧燕绥也能理解,但是最初,萧燕绥并不觉得,以自己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状态,能够得罪了万安公主去。   说到这里,萧燕绥干脆也把自己之前同李倓谈起此事的一些想法也都简要总结了一下,告诉了萧嵩。   萧燕绥觉得万安公主这人有点偏执,估计还有点反社会心理,不过,早年经历过玄宗和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对于公主这种身份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萧嵩倒是的确有些自己的思路和看法。   “六娘,你觉得,一个得宠的公主,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萧嵩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道。   萧燕绥不由得怔了怔。   不过,萧嵩本身也没打算让自家孙女回答这个问题,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便用极轻、却也个外地笃定的声音自己回答道:“是权利。”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却没吭声。   萧嵩却是漫不经心的历数了唐朝几位赫赫有名的公主,其中,最出名的两位,自然便是武后的爱女、曾经当真把持朝政的太平公主,以及距离成为皇太女仅有一步之遥的安乐公主。   也是凑巧,这两位曾经权势滔天的女人,竟然全都是败在了玄宗李隆基的手里……   对于自家祖父总结出来的,“如果一个公主最想要的东西不是政治上的权利,说明她还不够受宠”的理论,萧燕绥不置可否,不过,真要说起来,不管是太平公主,还是安乐公主,都只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参加过当年那些政变的人还都在呢,这些事情说起来,还真不算太远……   而且,顺着祖父萧嵩的这个思路来想的话,似乎,万安公主发疯的事情,也都有逻辑可循了。   唐朝几位能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得宠公主的惯有思路,备受宠爱这是第一步,干预朝政是第二步,又有二圣临朝、登基为帝的武后珠玉在前,登临大宝差不多就是这些公主们尚未实现的终极目标了。   沿着唐朝公主想要政治权利的老路,李林甫和宗室之人当年提议让万安公主代父祈福,基本上算是毁了她揽权的重要一步,毕竟是方外之人,超凡脱俗、不占俗事是惯例。   当年,太平公主出家是为了避开吐蕃颂赞的求娶,不过,她乃是高宗和武后的爱女,一年后便直接还俗了,自然无甚影响,可是,换成同样想要权利而不得的万安公主的话,出家做女道士这件事,可以说把她的一辈子都毁得差不多了。   当时,如果萧嵩让自己随便哪个儿子和万安公主订婚的话,玄宗肯定会应允,自然,出家祈福的人选肯定就会替换了。   然而,萧嵩显然是没这个想法的,以万安公主的偏执,为此恨上萧嵩,似乎也说得过去。   偏偏,不管是李林甫还是萧嵩,显然不是万安公主一个人能够对付的了的,正好,他们两人本身也算是政敌,只不过,双方的矛盾不算过于尖锐,并不曾正面针锋相对过。万安公主有意挑起李林甫和萧嵩之间的争斗,一下子便能对付两个大敌,岂不快哉?   “至于万安当初为什么会盯上你,而非三郎五郎他们,”萧嵩瞅着自家一脸“=,=”表情的孙女,分外怜爱的回忆道:“说起这些事情,我倒是想起来,当初,万安公主刚刚出家的时候,还住在皇宫里,我同圣人私下里闲话家常的时候,应该说起过你。”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自己当时和玄宗具体说过什么,萧嵩也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今日突然提起来,他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和圣人私下里闲话家常的时候,的确有一次,和刚刚出家的万安公主碰了个正着。   万安公主那会儿刚刚出家,情绪状态应该已经不太对了,以她对萧嵩不为人知的隐秘怨恨,在这种情况下,又听到萧嵩对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小孙女的一腔疼爱庇护之心,因此心生迁怒,自然便将备受宠爱的萧燕绥视为了眼中钉。   毕竟,“物以稀为贵”,萧嵩嫡亲的孙辈里,就只有萧燕绥一个女孩,万安公主同为女子,或许对此感触更深,也恨得更深。 第154章   秋去冬来, 初雪添寒。   等到年关将近,长安城的年礼也和往年一样被人送过来。与之同来的, 除了徐国公府的家书, 还有萧燕绥之前留在长安城中调查万安公主手下人马的结果。   萧嵩靠坐在椅子上,从旁边的桌上,取过自己的老花镜来, 慢悠悠的将其架在鼻梁上,又下意识的将手里的密信举起来往外推了推远,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之后,才开口问道:“六娘在家吗?叫她过来。”   他身边管事的婢女则是顿了一下,然后才解释道:“今日, 东宫的李倓前来,六娘上午的时候便同他一起出外游玩了, 兴许要傍晚才回来。”   “哦对, 六娘昨日还同我说了她要出去玩。”萧嵩笑着点点头,转而又道:“那就派个人出去找找,把他们两个都叫来吧!”   那婢女心中微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口中却是立即应道:“是。”   比起偌大的长安城,山海镇就显得尤为小巧玲珑了, 总共就这么大的地方, 萧燕绥和李倓说是出门游玩,其实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李倓在陪着萧燕绥去田间地头、河流水利之类的地方了解情况。   萧嵩说要找人, 老宅这边的人手自然立刻便布置了下去,有往日里随着萧燕绥一起出门做事的仆从护卫,自然是熟门熟路的,很快便在自家庄子的大棚附近找到了人。   接到消息的时候,萧燕绥还有些微微的惊讶,“阿翁急着见我?”   不过,话音未落,萧燕绥已经甩了甩手,放下自己还在鼓捣的大棚作物,打算回家了。   李倓立即递过来一块帕子,替她擦了擦手,同时低声问道:“我送你回家?”   过来传话的护卫看了李倓一眼,毕恭毕敬的,却立即说道:“相公也请了李家三郎。”   李倓虽然已经被封了建宁王,不过,因为这是在山海镇上,总是这么喊着实有些扎眼。   而且,萧嵩除了李倓第一次上门拜访的时候,还客客气气的称呼了李倓一声建宁王,之后,也就换成了较为亲近“三郎”这个称呼。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远离了长安城,萧嵩对李倓的态度,也变得比以往亲切了许多,尤其是对于萧燕绥同他玩到一块的事情,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的自由放任,弄得李倓一边心中暗自欣喜,一边又有种说不出的惴惴不安。   等到萧燕绥和李倓回到家的时候,萧嵩已经重新摘下了老花镜,正坐在临窗晒着太阳的位置,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在打盹。   “阿翁!”萧燕绥的声音轻快的传了过来,人未到,话先至。   “萧相公。”李倓紧随其后,只不过,他虽然一直陪在了萧燕绥的身边,言语间却显得郑重许多,不像两人私下相处时的那边随意自如。   萧嵩这才睁开眼睛,含笑看了两人一眼,招呼着他们两个坐下,“都坐吧!”   婢女已经送来了上好的香茗,随后,却是无声无息的出了房门,将这一室安宁留给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再外加一个李倓。   萧嵩看了一眼直接坐在了挨着萧燕绥的下首位置的李倓,略有些腹诽,不过,看见这两个孩子相处之间的亲近随意的模样,不禁又有些哑然失笑。   他直接将手里的书信递给萧燕绥,“你们两个先看看这个吧!”   萧燕绥接过书信,瞥了一眼便知道是自家的家书。   李倓就坐在她身边,自然也扫到了书信的内容,不可避免的,面上也闪过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快速的将这封密信看完,萧燕绥的面上不掩惊愕,“李林甫居然真的在万安公主手下埋了钉子?”   虽然之前萧嵩已经同她说过这其间的种种可能性,不过,如今真的证实之后,萧燕绥的心中依然免不了有些愕然。   “李林甫揽权多年,万安公主若是一直敌视她,特意留几个人,这不奇怪。”萧嵩摆了摆手,看了李倓一眼,又道:“此前,韦坚一案,还有杜有邻一案,虽说不乏构陷罪名,不过,你以为那些被李林甫揪住不放的把柄都是怎么来的?”   萧燕绥没吭声,李倓倒是心中飞快的闪过了一个念头。然而,转念一想,却又难免有些迟疑--萧嵩竟然会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的揭露李林甫的手段,究竟是意欲通过他将这消息传递给东宫,看太子李亨同李林甫死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同萧燕绥的关系,而使得萧嵩对自己不那么见外了。   若是后者,李倓自然也会选择保持沉默,而非肆意打破萧嵩对他颇为浅薄的信任。   看完这封信之后,萧燕绥的目光扫过自己祖父身边的桌案,显然,上面摆放着的另外两封信,萧嵩没有提及,应该是无意让李倓知晓的私事了,念及此处,萧燕绥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漫不经心的道:“万安公主和李林甫之间,这些年除了暗地里的构陷,似乎并无明面上的交锋。”   萧嵩笑道:“万安公主手里毕竟没什么实权,她仗着的,无非就是圣人当年对她的那一丁点歉疚和由此而生的疼爱罢了。”   毕竟,不管万安公主当初如何心生怨怼,但是,在玄宗的面前,她却表现得一贯都是顺着玄宗的心思,哪怕是父女之间,凭借着多年来始终费尽心机的讨好,自然能够从玄宗诸多的子女之中脱颖而出了。   “可惜了。”萧燕绥有些遗憾。   说起来,在萧嵩致仕之前,李林甫也是和萧嵩一直暗地里互相角力,尤其如今李林甫还在支持安禄山,若是能看到万安公主和李林甫狗咬狗,以万安公主那近乎病态的疯狂劲儿,再加上被李林甫多次打压却艰难求存的东宫必然会插手,说不准还真能将李林甫拖下水来。   不过,萧燕绥也明白,万安公主的性格偏还有点反社会倾向是真的,行事上却是还算谨慎,李林甫如今还大权在握,她就不可能不计代价的去对付李林甫,从她当年敌视萧嵩,最终的手段却是落在了萧燕绥的身上,而且拐了这么多弯弯绕试图引起萧嵩和李林甫争斗的做派就能看得出来。   又说了会儿话,萧嵩瞅着自家孙女和李倓,忍不住又比对着端详了许久。   这里没有太子李亨,也没有长安城内的诸多算计,如此一来,就算大体能够猜到东宫的打算,萧嵩看李倓的时候,依然还是觉得顺眼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自家孙女这个说出去多少有点古怪的爱好和性子,能够和萧燕绥相处良好且不带半点勉强,让萧嵩来看,也只能是了两个孩子碰巧就特别投缘这种原因了。   不过自家孙女的及笄礼还早着呢……   萧嵩白胡子下面的嘴角微微一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里没事了,萧燕绥和李倓也可以出去玩了。   萧燕绥见状,也没多留,只是笑道:“阿翁我晚上过来陪你一起吃饭。”然后便直接拉着李倓走了出来。   院子里依稀传来小猎犬和另外几只狗此起彼伏的欢快叫声。   暂且放下刚刚的事情,萧燕绥转身看向李倓,问道:“快过年了,你是不是要回长安城了?”   李倓也低头看着她,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温柔的笑意里,还犹带几分不舍之情。   说是顶着个虚职到了扬州城,不过,不管那扬州城的郡守原本是什么心情,反正,李倓这边,除了头几天还在扬州城里转了转,后面干脆就差没直接搬到山海镇的萧家老宅里了。   莫说是扬州城里的郡守最初还担心这位建宁王会替太子李亨揽权、插手扬州城的事务了,对于当地的事情,对方根本是连凑热闹的心思都没有,在扬州城郡守目瞪口呆的关注下,李倓的一腔热情基本全都发挥在和兰陵萧家打交道了……   不过,放着如今还在权力中心的徐国公府不管,建宁王居然另辟蹊径到了这里,就算萧嵩致仕前曾经是当朝宰相,在别人看来,李倓这做法也绝对是莫名其妙极了。   “不过,就是回去过个年,出了正月,应该还会回来的。”李倓突然又道。   “啊?”萧燕绥下意识的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她。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李倓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现在是身上并无什么职务,如今挂着的,无非就是些虚职,其实,我若是一直远离长安城,圣人或许会更加乐见东宫如此。”   玄宗渐渐年迈,心性自然也随之变得越发古怪多疑。   偏偏太子又是一国储君,就算此前再怎么备受打压,只要玄宗不流露出废太子之意,那么,不可避免的,朝中的势力,会渐渐的朝着东宫靠拢,东宫日渐势大,其实也是皇权交接的过程中,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不过,这种理所当然的皇权交迭,却也惹得玄宗对东宫越发看不顺眼就是了,太子李亨自然是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越是逐渐得势,就越是忍不住的战战兢兢……   半晌,萧燕绥也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道:“那正好,你帮我给五郎捎一封信吧!”   萧燕绥和萧悟常有书信往来,尤其还是避着家中长辈的,这事,其实李倓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   听她这么说,李倓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好,”他柔声答应下来,还道:“待我回来,或许还能将五郎的书信也帮你带回来。”   萧燕绥点了点头,眼眸明亮,带着些许期待,除了萧悟的书信,更多的,自然还是他的回来。 第155章   原本同她说好的年后再见, 却因为长安城内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可避免的耽误了行程。   出了正月, 天气渐渐回暖, 一场小雪中还零星夹杂着几丝雨滴。   李倓坐在兄长李俶的书房里,还在等他回来。   等到傍晚时分,披着一身薄薄雪花和寒意的李俶才沉着脸走了进来。   李倓站起身来, 多少有些急切的上前迎了一步,“大哥。”   李俶任由旁边的宫女替他取下了披风,而后摆了摆手,屏退其他人之后,才轻舒了口气, 招呼着李倓一起坐下,低声说道:“李林甫突然病重, 据太医说, 他的年纪也不低了,这病症又来得格外凶险,估计是药石罔效了……”   李倓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惊。   对于备受李林甫打压的东宫而言,在政局不变的情况下, 李林甫重病,无力再去和东宫为敌, 自然是一桩好事。   然而, 现在最大的问题却是,李林甫突然病重,作为揽权多年的宰相, 他手底下的权利交接,几乎是必然要出乱子了……   面对李林甫年后突然病重一事,太子李亨起初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借机报复,而后扩充自己的势力。   李倓却是立时想到了还远在兰陵郡山海镇上的萧燕绥,以及旁人或许都并不知晓的,万安公主同李林甫之间的旧日仇怨一事。   李俶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瞬的火光跳跃,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将自己此时极为复杂的心情平复下来,继而道:“近来,朝中定然能生变,你暂且留在长安城中,先别去扬州城那边了。阿耶也是这个意思。”   李倓怔了怔,对上兄长李俶灼灼的目光,却是神色平静的垂了垂眼睛,然后点头答应下来。   李俶伸手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低声提醒道:“明日你去柳府,也将此事同文宁知会一声。”   “好。”李倓一口应下。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想到此前自己还同萧燕绥约好了年后再见的事情,如今自己却是要失约了,李倓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再加上李林甫病重毕竟事大,略想了一会儿,更是觉得,长安城内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定然是颇不平静。   映着摇曳的烛火,李倓提笔给萧燕绥写了一封信,交代清楚了长安城中近些日来发生的事情,本已经将信封好了,想到李林甫病得颇重,不管能不能扛过这一劫,日后估计在朝中政事上都难免有心无力了,而能够接替他的宰相之位的人员,如今却是局面颇为混沌,难以分辨得清。   念及此处,李倓沉吟片刻,最终又微微拧着眉,抬手将这封信投入火盆烧掉,打算明日去柳府见过阿姊李文宁之后,再说其他。   ·   这一夜零星的雪花和细雨过后,第二日倒是天气晴好。   清晨之时,长安城的路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太子李亨和李俶一早便去了兴庆宫中参加朝会,至于李倓,且不说他头上本就是虚职,便是年前他还一直待在扬州城里,对于朝中事宜难免生疏,朝会这种事情,自然也就不必参加了。   因为之前李倓刚刚从扬州城回来时便说过,要去探望李文宁,这一次,倒是没有再专门递帖子。   院中虽阳光正好,不过,冬日毕竟天寒,李文宁如今也显了怀,只是从屋子里出来打了个招呼,便被柳潭一脸关切的催着去了暖阁之中。   “阿姊,”李倓忍不住的看向李文宁变得尤为明显的肚子。   李文宁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小腹上,对于自己弟弟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的目光,倒是不以为然,甚至还伸手拉过他来,趁着宝宝不老实的时候,让他摸了摸肚皮上传来了的明显的胎动。   李倓几乎是霍然间便睁大了眼睛。   即使宝宝尚未出生,这种亲人孕育的小生命所带来的触感,依旧是一种极为难得的悸动。   李文宁和李倓姐弟两个坐在暖阁中闲聊,柳潭陪在旁边,始终眼神温柔、满是爱意的望着李文宁。   过了好一会儿,李文宁才寻了一个自己想要吃些颇为偏门的点心的由头,将柳潭暂且打发开了。   李倓尚未将昨晚和兄长李俶之间的话语告诉李文宁,见她这般动作,顿时心中一动。   趁着私下无人之时,不等李倓开口询问,李文宁已经飞快的轻声道:“我从秦国夫人处听闻,杨国忠有意宰相之位,贵妃似乎也颇为意动。”   短暂的顿了顿,李文宁继续道:“秦国夫人平日虽然姓氏骄纵张狂,不过,说话做事倒是有些条理,她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我猜,杨国忠的宰相之位,想来已经有些眉目了。只不过,如今三省之中,不知道是谁会罢相……”   李倓听了,心下微微一沉,口中却是立即回答道:“阿姐可能还不曾听闻,昨日才传出来的消息,李林甫说是偶感风寒告假这几日,其实已经病重了。”   无需多言,仅此一举,李文宁自然便心中了然。   即使因为有了身孕而稍显丰腴却依旧漂亮锐利的眉眼微微睁大,李文宁下意识的喃喃道:“——竟是李林甫?”   李倓也深吸了一口气,自然知道阿姊李文宁刚刚告诉他的关于杨国忠的消息,会对东宫产生多大的影响。   此前,朝中李林甫揽权,堪称是一家独大。便是杨贵妃再怎么受宠,她毕竟膝下无子,她的兄长杨国忠便是因为妹妹的缘故,得了玄宗的宠信,依旧远不能同李林甫抗衡,双方虽然不至于在明面上敌对,不过私下里争权、互相使些绊子,都是常有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共同的敌人李林甫,杨贵妃、以及整个杨家,同东宫太子之间,自然都维持着一种较为友好的关系。便是此前李文宁下嫁柳潭,其实也有柳潭的兄长柳橙之发妻乃是杨贵妃的亲姐姐秦国主人的缘故。   可是,如今李林甫骤然病重,杨国忠已经流露出争权之心,偏偏杨贵妃一身盛宠,如此一来,杨国忠和太子李亨之间的关系,就免不了会变得微妙起来了。   说话间,有婢女已经端着碗碟回来了。   李文宁和李倓同时转了话题,心中却是已经有了计量。 第156章   江南的春天来得总是要更早一些。   李倓的扬州一行似乎就此变得遥遥无期, 如约而至的,便只剩下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萧悟的给萧燕绥的, 另一封则是李倓自己亲笔所书。   就算是寒冬腊月, 萧燕绥也已经凭借着最基础的中学生物知识和当地老农总结出来的经验,在蔬菜大棚里鼓捣培育了一整个冬天幼苗植株,大豆这种能够用来进行生物固氮的农作物, 更是一早便被萧燕绥弄来进行套种实验。   --没办法,毕竟不是农学专业的人才,她知道的生物知识比较有限,再加上唐朝这会儿农作物品种比之后世要相对匮乏,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 萧燕绥便是想要单纯的照本宣科,都经常会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只能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着一步步的尝试, 希望能尽量摸索出一些能够因地制宜的套种、肥地的方式。   倒是草木灰、农家肥、甚至是农药这些方面,萧燕绥颇有些知识储备。不过这种更加偏向于化学实验的东西,她自己动手就差不多了,最终的成品出来,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便是她能鼓捣出来的具体种类少些, 对于如今病虫害同样没进化过的唐朝作物而言, 萧燕绥觉得,应该问题不太大。   李倓的书信送到的时候,萧燕绥正好刚刚从庄子的大棚里回来。   今日阳光正好, 天气也十分暖和,萧嵩还坐在院子里有限的晒着太阳,小猎犬和另外三只狗子玩累了之后,正歪七扭八的的摊在地上,也安静的晒着太阳。   因为是李倓送来的信,萧嵩自然不会动手去拆,只是在萧燕绥回来之后,忍不住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萧燕绥一会儿,发现自家孙女的鞋子、衣裙上还多少沾染着田地里的泥土之后,不由得摇了摇头,不解道:“怎么最近还喜欢上种地了……”   因为是在屋外,萧燕绥也就没急着回屋换衣服,随随便便的在竹椅上坐下来之后,笑吟吟的同萧嵩道:“阿翁等天气再暖和些,我帮你给牡丹花做培育呀!”   “……”萧嵩一脸复杂和纳闷的瞅着她,片刻后,没忍住,自己也直接笑开了,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道:“你啊!”   说着,萧嵩指了指旁边那两封信,简单道:“建宁王派人送过来的。”   --之前李倓没少出现在萧家老宅里,彼此关系熟了些之后,再加上李倓和萧燕绥之间的关系,萧嵩也就托了个大,以长辈自居了,称呼起李倓来自然也就显得亲切了许多。   然而,随着李倓年前回长安城却一去不归之后,不知何时,萧嵩对他的称呼,便再次变回了客客气气的“建宁王”。   萧燕绥听在耳中,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轻的拿起了那两封信,暂且放下萧悟的,将李倓这一封信打开。   “也不知道东宫又起了什么念头。”萧嵩在旁边漫不经心的轻哼一声。   萧燕绥含笑看了自家祖父一眼,显然,就算嘴上不说,李倓之前在山海镇上待了许久,萧嵩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软化和欣赏之意,哪成想,不过一个正月的时间过去,萧嵩都习惯了李倓过来找她玩了,结果李倓现在却不来了。   萧燕绥还没说什么,反倒是萧嵩见了便开始心情不虞起来。   然而,待到萧燕绥将李倓的书信大致浏览了一圈之后,面上的笑意很快便收住。   李倓的书信中毕竟有些两人之间的温声细语,萧燕绥也就没直接把书信拿给祖父萧嵩,只是拣着里面的重要信息告诉萧嵩道:“阿翁,李倓在信中说,李林甫突然病重,怕是药石罔效。杨国忠有意宰相之位--”顿了顿,萧燕绥轻声道:“长安城内怕是变故将生。”   显然,这也就解释了李倓为何要留在长安城,却耽误了再返扬州之期。   短暂的沉默后,萧嵩却是毫不掩饰的斥责道:“糊涂!”   反正这里也没外人,再加上,对于太子李亨,萧嵩大抵是一直都没太在意过,直接便是摇头道:“太子李亨是个糊涂蛋,他竟也跟着犯傻!”   萧燕绥微微一怔,“阿翁?”   “你告诉他,此时离开长安城最好,扬州城这边他爱来不来。”萧嵩拧了拧眉头说道。   “……”萧燕绥默默的瞅着他。   祖孙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萧燕绥轻声问道:“阿翁是觉得,李林甫病重,留下来的势力,东宫不宜插手?”   萧嵩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谁敢伸手,我怕东宫的爪子被圣人给剁了!”   萧燕绥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不过,对于朝局变故,自然还是在官场中浸润了一辈子的萧嵩更有见地。   萧嵩冲着自家的宝贝孙女招了招手,等萧燕绥特别乖巧的坐过来之后,才一脸没办法的开口,耐着性子慢条斯理的详细解释道:“我便是再怎么看不惯李林甫,也得说,他这些年,称得上是简在帝心。而且,不管是李林甫还是圣人--”其实也包括他自己,“--大家都老啦!”   萧嵩摇了摇头,感慨道:“李林甫病重,难不成那太子李亨还以为这是个反击的好机会不成?他病得越重,给圣人带来的触动也就越大,东宫这个时候想要反击年老病弱的李林甫,落在圣人眼中,你说,东宫此举针对的究竟是李林甫,还是同样渐渐老去的圣人?”   每日含着万岁千秋,这些话,自然是没有人会在玄宗面前说的。   萧嵩年老而后致仕,不过他身体好,倒是一直没病没灾的,给玄宗带来的冲击倒是不大,这个时候,和玄宗离得那么近的李林甫突然就病倒了,而且还病得如此严重,同样已经渐渐老去的玄宗难免会感同身受、物伤其类……   摇了摇头,萧嵩又道:“还有那杨国忠,别的不说什么,单就谄媚弄权倒是一把好手。又有杨贵妃支持,六娘,你觉不觉得,这般场面以前其实出现过?”   萧燕绥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道:“武惠妃和李林甫!?”   萧嵩微微颔首,轻声道:“而且,别忘了,杨贵妃可是膝下无子的。想必,在圣人眼中,哪怕他身边所有人都有了私心,依旧并无子嗣的贵妃,却仍旧是会一心向着他的。”   换言之,和皇子无甚牵连、却是杨贵妃兄长的杨国忠,这个宰相之位是坐定了!   半晌,萧燕绥忍不住轻声问道:“阿翁觉得,面对这般局面,太子李亨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萧嵩半眯着眼睛瞅了瞅自家孙女,回答得却是颇为理直气壮,“不知道。”   “……”萧燕绥眨巴了一下眼睛。心道,那你刚刚说得头头是道的,还把太子李亨的做法狠狠的讽刺了一通。   萧嵩又眯了眯眼睛,老迈的眼睛里却是闪过一道精光,摇头感慨道:“东宫如今这个位置啊,说白了,就是多做多错,但是什么都不做同样当然也是错,且熬吧!”   “……”萧燕绥抽了抽嘴角,无话可说。   不过,鉴于自家祖父刚刚这些话,萧燕绥还是很快起身,说道:“阿翁,我先去写信。”   “去吧,去吧!”萧嵩摆了摆手,知道她也是担心李倓。   没办法,太子这个位置,就是四处被挤兑的命!   当初玄宗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睿宗性子软不顶事,自然便是太子掌权和太平公主争得你死我活。   如今的太子李亨,他头上没有势大的太平公主,也没有妄图篡权的如安乐公主和韦后那般,可不就被亲生父亲玄宗忌惮上了?   ·   就着祖父萧嵩的分析,萧燕绥在给李倓的信中,也只是略略提了两笔,至于远在长安城的他会做出什么决定,此时的她还不得而已。   只不过,将这封信派人送出之后,远离了长安城这个最大的权力中心,在江南一带偏安一隅的萧燕绥的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每天守着自家庄子里的大棚搞种植,一心希望凭借科学立体化种植和化肥的使用来提高现有品种下的农作物产量……   萧燕绥的密信还在路上,然而,随着李林甫病重的消息传出,长安城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越发波诡云谲起来。   玄宗心中难免郁郁,却并不言明,唯独与雍容妩媚的杨贵妃在一起时,似乎才能稍稍抛去些许烦闷心虚。   三月春回、草长莺飞。   杨国忠一心渴求的宰相之位尚未落定,太子李亨才刚刚从被李林甫多年打压的郁愤之中挣脱开来,满心抱负尚不及施展一二,便再次不经意间触怒玄宗,惹得一阵严厉斥责,一时间,朝中更是暗流潮涌。   就在这种情况下,东宫之中,张良娣终于诞下太子李亨的第十二子,被取名为佋。   一举获得麟儿,张良娣自然是心满意足,看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便是太子李亨再度为玄宗所斥责一事,都不曾影响到张良娣内心的喜悦。   不过,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张良娣同太子长子李俶之间的关系,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和李俶一母同胞的郡主李文宁,连同建宁王李倓,自然也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 第157章   时至五月, 就在萧燕绥对蔬菜种植模式的探索终于从大棚里转而向普通的菜地里的时候,依旧风起云涌的长安城中, 杨国忠终于凭借玄宗的宠信, 如愿以偿的接替病逝的李林甫成为宰相。   而李倓,得到了萧燕绥的书信后,也暂时抛开了东宫、杨国忠以及李林甫留下的旧部之间微妙的势力角逐, 再次顶着虚职前往扬州城,而后在当地郡守见怪不怪一脸淡定的目光中,一日都不曾停歇的便直接到了兰陵郡的山海镇上。   这次再回来,李倓却是先给萧嵩递上了拜帖,而并非直接去寻萧燕绥。   不过, 接到帖子的萧嵩,却是第一时间便把自家孙女萧燕绥给叫了过来, 微微眯了眯眼睛, 漫不经心的评价道:“知道早日抽身,倒是还有几分脑子。”   “全赖阿翁的提醒。”萧燕绥拿起那张帖子,瞟了一眼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微微挑了挑眉, 随口和祖父笑道。   萧嵩哼笑一声,瞅了自家好似浑不在意的孙女一眼, 知道李倓这会儿其实已经在山海镇上了, 想着他那边左右也是并无什么牵连,干脆都没让人再回帖子,而是直接派了身边得力的人过去, 直接请李倓前来。   山海镇上毕竟是兰陵萧氏世代绵延的老家,李倓那边才下了船,萧嵩就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还不忘和自家孙女嘀咕道:“今天才从扬州城到了山海镇上,都还没安排好住的地方呢,就先跑到这来了!”   “阿翁你让人给他收拾间客院?”萧燕绥随口问道。   年前李倓也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山海镇上,以他的身份,便是长安城中不受重视,到了这种地方,当地郡守却是绝不会招待不周的,真要说起来,之前李倓住的地方,其实和萧家老宅并不远。虽说他回长安城耽搁了好些时间,不过,宅院又不是没有人收拾,直接住进去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倒是萧嵩,如果真的把李倓留在了萧府上,这件事的难度,也远比重新收拾出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要难多了。毕竟,除了萧嵩的个人喜好之外,更多的还是会意味着萧嵩对李倓的态度抉择问题。   萧嵩又瞪了自家孙女一眼,却没回答。   萧燕绥笑了笑,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在旁边继续陪着萧嵩说话。   山海镇就这么大点的地方,接了拜帖再直接过去把人去请过来,总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萧燕绥还在这边捧着杯萧嵩最近喜欢的春茶琢磨煮成奶茶的可行性,便听到外面有人前来传信,建宁王已经到了。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又抿了一口还带着几分清香苦涩的茶水,没怎么等到回甘的味道,外面竟然又是一阵热闹的狗叫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李倓有些无奈的轻笑声。   “啊呀--”萧燕绥迅速反应过来,估计是小猎犬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直接把李倓给撞上了。   萧嵩已经站起了身,虽说李倓本身在皇室中并不受重视,好歹面子上也要迎一迎。   萧燕绥也直接放下茶杯,走上前去扶着自家祖父萧嵩,祖孙二人一起往外面走了出来。   李倓见状,目光几乎是无意识的飞快扫过萧燕绥,两人的目光对上,萧燕绥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李倓的眼睛里也盈满了笑意,小猎犬还跟在他身边兴奋的打转,李倓已经主动上前几步,以晚辈礼的姿态主动对萧嵩道:“萧相公,冒昧前来,打搅了。”   萧嵩看着李倓,然后再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家笑得正一脸明媚的孙女,心里突然就忍不住的想要叹口气,不过面上倒是如常的招呼道:“进来坐吧。”   虽然萧嵩远在老家,依然还是有一些长安城内的消息,不过,单只是萧华、萧衡兄弟两个送过来的信笺里提及的有限的东西,自然还是远比不上之前一直在长安城且出身东宫几乎就等于是陷在那摊浑水里李倓直接说来得清楚详细。   不过,比起长安城如今颇有些混乱的局势,李倓此行带来的一个消息反而更让萧燕绥有所触动--时任四郡节度使的安禄山也已经得了玄宗的首肯,五月便从长安城启程,即将回到自己驻守的东北一带。   换言之,如果萧燕绥那不甚清晰的记忆里并没有大的错误的话,安禄山回到自己镇守的藩镇后的每一条,都可能是历史上由盛唐转为中唐的大事件“安史之乱”的开端。   李倓和萧嵩这边聊着长安城的局势还没聊完,就看见萧燕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低头的,也不知道再琢磨什么事情。   萧嵩低低的咳嗽两声,权当是提醒了,奈何,在萧嵩看来,李倓终究是外人,可是,对于曾经和李倓分享过不少秘密的萧燕绥而言,李倓其实还真的挺靠得住的。   于是,在自家祖父和李倓的面前,她完全没接收到萧嵩的提醒,只是下意识的关心了萧嵩一句:“阿翁是不是有些感冒--嗯,着凉了?”   得到萧嵩干脆果断的也否认后,便继续自顾自的有些走神。   “妥--燕绥?”李倓也关切的轻声问了一句,他记得萧燕绥说过,她其实对于这会儿常用的“郎君”“娘子”之类的称呼并不热衷,毕竟撞名的实在是太多,只不过,周围人都习惯了如此,萧燕绥也懒得去纠结这些,唯独两人相处的时候,李倓总是会自动自发的去迁就着她这些很随意的小习惯。   萧嵩忍不住又瞅了李倓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之间的关系,恐怕要比他之前以为的,还更加亲密一些。并且,这种亲密并非是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之间单纯的知慕少艾的憧憬,而是一种好友之间相处的时候,两个人处处都合得来的那种说不出的默契。   显然,对于萧燕绥而言,比起年少时的倾慕喜爱,这种和人相处时的舒服和放松,对她而言反而更重要一些,自然也就让她对于李倓的屡次靠近,都呈现出了一种极为放任的信赖……   思来想去,萧燕绥深深的叹了口气,反正面对着自家祖父萧嵩还有李倓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什么话都敢说的,然而,对于“安史之乱”这种大事件,且不说她究竟有没有记错,最大的问题在于,以她颇为贫瘠的政治历史观,好歹知道,历史的发展和变革其实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的。   “阿翁,李倓,”萧燕绥看看他们两人,轻声道:“我总觉得,安禄山那边会出问题。”   萧嵩倒是不至于对自家孙女这种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怀疑嗤之以鼻,毕竟,在她之前,王忠嗣更是早就认定了安禄山有作乱之心,奈何玄宗不信,甚至还因此认为王忠嗣有了私心,若不是有手段颇多且胆子极大的王思礼百般阻挠王忠嗣一头路走带黑,恐怕,王忠嗣那边早就将玄宗激怒,然后被玄宗一道诏书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说他勾结东宫了。   “你和安禄山都没有过什么来往,怎么对他的事情这么在意?”萧嵩多少还是有些不解道:“就因为王忠嗣之前的怀疑?还是王思礼又说了什么?”   王思礼和萧燕绥之间的来往并不密切,也就时隔许久,才会因为他和王忠嗣的来往,而顺路送封书信过来。   而且,对于和王思礼之间来往的东西,萧燕绥也从不藏着掖着,萧嵩也简单的翻过,大多是些他不太懂的墨家机关术一类的机械图纸,除非这俩孩子在图纸上玩密语,否则的话,萧嵩是真有些纳闷,自家孙女这对安禄山的怀疑是从哪来的。   萧燕绥多少有些郁闷道:“反正我就是觉得安禄山那边早晚要出乱子。”   不过,话虽这么说了,其实萧燕绥自己也清楚,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都是存在的。一个搞不好,安禄山没谋反,史思明、甚至是另一个她都不知道的人先跳出来了,也都正常。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萧嵩开口道:“你若是说,东北一带要出乱子,倒是还真有可能。”   看到自家孙女和李倓两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看向自己,萧嵩摇摇头无奈笑道:“你们两个呀,都还是小孩子——这数百年来,大唐的边境,何曾有一日,是真的安宁过?”   李倓的眼神动了动,轻声道:“多谢萧相公赐教。” 第158章   一直等到热夏繁荫即将过去, 萧燕绥对于安禄山的怀疑,也没有落到实处。   安禄山辖下的四镇依旧还算稳当, 随着南诏之乱的爆发, 似乎连西北一带的吐蕃都暂时消停了些。   倒是长安城内,随着李林甫的病逝,杨国忠的上台, 大唐最核心的政治中心,几番势力人马颇有一种大洗牌的架势。   原本和杨家还算交好的东宫,也随着杨国忠的大肆揽权,彼此之间关系变得越发紧张起来。   --没了此前的宿敌李林甫,太子李亨依旧无法高枕无忧, 便是如今的杨国忠尚不及李林甫的手段,可是, 他的背后, 却始终还有那位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当年武惠妃还在时候的李林甫……   刚刚和萧嵩说完话的李倓不免有些心事重重,他从屋子里出来,便看到, 萧燕绥正坐在荷花池边茂密的林荫树下,因为怕热, 一头长发梳了个高高的马尾然后为了不让头发碰到一丁点脖子一下的位置, 直接就在脑后绾了起来--依旧是那种,完全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各种发式的、颇具萧燕绥平日里力图舒适的喜好样子。   李倓大步流星的走过去,靠近水面, 又是大片的绿柳成荫,萧燕绥的身边还放着一台加了冰块的手摇式风扇,在炎热的夏日里,被这携着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倒是瞬间便解了几分暑热的乏气,让人精神一振。   “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萧燕绥抬头看了李倓一眼,便是他自己心中烦忧,在她面前的时候,也很少会流露出来。   “来,喝点这个。”萧燕绥将一碗已经融化了小半的水果冰沙递过去。   李倓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他从善如流的接过杯子,然后在萧燕绥的身边坐下,望着此时平静无波的湖面,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我刚刚向萧相公请教,如今朝中的局势。”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颇为客观的评价道:“这方面的话,我阿翁经验还是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们两个现在都不在长安城中,得到的消息除了滞后,还免不了会有些失实,而且绝对不够全面,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做出的判断,都很容易存在偏差。”   这还不像是萧嵩刚刚回来那会儿,他已经远离了长安城这么久,时间越长,他对长安城局势的把握,便越是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李倓怔了怔,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笑道:“我明白,这就好比,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凭借后方得到的消息后,插手前线战局,反而会误事。”   顿了顿,李倓又轻声道:“我那十二弟,乃是张良娣所出。此前,因为韦氏和杜氏的接连出事,东宫之中的内斗倒是一直不显,如今,怕是也初现端倪了……”   萧燕绥顿时心中了然。   此前,太子李亨膝下,子女虽然众多,可是,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却是几乎没有,原本那几个前太子妃韦氏所出的子嗣,更是地位尴尬……   身为太子长子、玄宗长孙的李俶不说一家独大,至少,此前的东宫之中其实无人能出其左右。   可是,张良娣生下了李佋,东宫的局面,却是瞬息便随之起了变化。张良娣之于太子李亨,无异于当年的武惠妃之于玄宗,如今李佋年纪尚幼,太子李亨已经甚是宠爱,假以时日,他的存在会动摇李俶的地位,几乎是必然的局面……   萧燕绥是知道李倓肯定会无条件支持李俶的,平静的安抚道:“如今为时尚早,担心这些也没有。”   毕竟太子李亨都还没能成功继位呢,李佋年纪又太小,以古代婴幼儿的生存率来说,便是生在皇家备受宠爱,以后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东宫这会儿只是有了内斗的苗头而已,外部大敌还在,东宫内部自然还不至于现在就直接乱起来。   李倓点了点头,“嗯”的应了一声,也轻轻的舒了口气,看着她温声道:“好。”   ·   寒来暑往,时光倏然而逝。   李倓一直留在山海镇上,虽心有牵挂,却终究还是原离了长安城内的权势争斗,时常同萧燕绥一起,今天折腾种菜明天鼓捣肥料,萧燕绥从小就主意多,一来二去的,顺便又把一些农具给做了些许改动。   山海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不过,偶尔那些同样扬州城的大船也会途经这里的码头,机缘巧合之下,萧燕绥还弄来一些李倓此前闻所未闻的番邦植株,兴冲冲的便将其一股脑的栽到了庄子里的蔬菜大棚中,每日精心陪护,观察幼苗的长势,竟是比之前做她喜欢的那些实验时还要精心。   时间久了,李倓的心情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眼见着萧嵩和萧燕绥祖孙二人都不曾提起过回长安的事情,他的心中,甚至也油然而生一种,就留在这里,同她一起就这样平平静静却也格外生动的生活下去的期望。   一载时光转瞬即逝。   这日窗外正好落了雪,萧嵩戴着老花镜捧着一本书,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看了看正在旁边翻看墨家机械图纸的萧燕绥,便开口道:“李倓不错。”   萧燕绥闻声抬头,“哎?”   既然开了这个话头,萧嵩便继续道:“他在这里这么久了,倒是沉得下心。”   萧嵩虽然从不阻拦自家孙女和李倓之间的往来,不过说实话,萧嵩此前其实并不觉得,李倓能够在这里留很久。   坚持到现在,李倓非但初心不改,心性之间,在他看来,甚至还变得越发豁达起来,饶是萧嵩,也忍不住心生赞赏之意。   年轻人多锐气十足,尤其是李倓这种从小浸润在权势之中的人,因为一个约定便能每天陪着萧燕绥做她喜欢的事情,性格内敛却非老气横秋,这般心性,着实难得。   “不然呢,回去蹚浑水吗?”萧燕绥不以为然。   萧嵩笑她:“你倒是不慕权势,却不知,世间人、世间事,争得你死我活的,无非便是这‘权利’二字。至于蹚浑水这事,阿翁此前的确说过,不要随意蹚浑水不假,可是,远了长安城这么久,怕是连能蹚浑水的机会都没了……”   萧燕绥忍不住挑眉,沉默了一下,倒是没在萧嵩面前自吹自擂,她每天鼓捣的那些东西,虽然现在还只是些微弱苗头,但是,假日时日,却绝对是能够切实提高生产力、促进时代进步发展的东西,她富有的是科学精神。   许久,倒是萧嵩心生感慨道:“他该回去了。” 第159章   天空中乌云覆盖, 满是阴霾,仿佛连天都被压低了些。   庄子里的大棚里, 那些在本地老农看起来都奇奇怪怪的作物都已经长起来了, 而且就目前看,在古代普遍少肥的情况下,苗肥后长势还相当不错的样子。   得了消息的萧燕绥兴致勃勃, 甚至还亲自端了一盆早已经生根发芽甚至重新结出番薯的植株去了萧嵩那里给他看。   倒是此前说过的,关于李倓该回去了的话题,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考虑,萧嵩只是私下里同自家孙女聊了聊,却是并不曾同李倓说起过这件事。   萧嵩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番薯的叶子,略带惊奇道:“这就是你前阵子说得, 能吃, 产量很高、而且很容易种的东西?”   “对啊!”萧燕绥点了点头,虽然她完全不记得番薯的具体亩产量,但是比常规粮食作物大米小麦之类的高很多是肯定的。   沉吟片刻,萧嵩道:“你想把这种作物传出去?”   在生产力不足的古代, 任何关于粮食的事情,都是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   “没啊!”萧燕绥断然否认了。   正要给孙女解释这种关乎百姓生计的事情, 便是她也不能随便插手的萧嵩难得的别她哽了一下, 顿了顿,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培苗吧!回头幼苗多了,或者直接把这些番薯埋到野外的土地里。这东西生存力挺强的, 以后哪个山坡上长得漫山遍野都是了,等到哪家农户割草或者是做些别的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会发现了。”萧燕绥回答得漫不经心。   一直以来,她鼓捣的东西其实堪称每个都极为出格,却不曾太过惹眼的原因,除了萧家稳得住之外,其实也是萧燕绥并不热衷于去外面招摇的缘故。   民以食为天,莫说是资源相对匮乏的唐朝,就是她上辈子生活的现代社会,粮食短缺问题其实也是世界性的问题,只不过一直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大部分不至于缺衣少食,所以对这些事情缺少敏感性罢了。   反正番薯这种东西好长,扔在野地里不管也没什么大事,早晚会被周围百姓发现用处,哪怕挖回来喂猪也是好的,若是以后年景不好,到了饥荒年间,这种野外能吃的东西,自然会充分展现其价值。   便是在现代,推广一个新品种也面临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在唐朝这个时代背景下,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是当真折腾不起。   所以,萧燕绥也并不打算自己主动往民间推广,即使在她的意识里,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最终是不是揠苗助长,却谁都说不清楚,索性顺其自然,反正番薯就在野地里长着,什么时候挖走那都是随缘的事情,等劳动人民自有的生存智慧告诉他们去种植这些,才是对他们而言最切合实际的方式。   听萧燕绥说完她的打算,萧嵩沉默了好一会儿。   前段时间才感慨完李倓的心性沉稳不似冲动的少年人,自家孙女明明平日里都是说一不二、说干就干的性格,但是,真到了大事上,她这极其稳得住的做派,也是很难得了。   甚至于,萧嵩甚至油然而有一种,难怪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合得来的念头……   不过,再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家孙女萧燕绥明面上表现得再怎么沉稳,其实骨子里还是始终故我,有种说不出的固执和坚持,倒是李倓,或许是从小长大的经历,让他在面对萧燕绥、李俶和李文宁这些他在意的人的时候,总是会更包容一些……   ·   繁华的长安城中,依旧歌舞升平。   便是今日阴雨绵绵,也不曾扰了去华清宫避暑的玄宗和杨贵妃的兴致。   继任宰相的杨国忠和太子李亨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华清宫表面的平静下,更多的暗潮,在整个大唐王朝中涌动。   转眼已经入秋,玄宗的朱辇也终于从坐落在骊山侧的华清宫中离开,重新回到长安城的兴庆宫中。   不知不觉间,已是深秋露重,年初李宓率军讨伐南诏、而后阁逻凤统一南诏的余音还不曾散去,凛冬将至的前夕,此前备受玄宗宠信、随着李林甫的病逝,和杨国忠争权不休的安禄山,便已经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悍然在范阳起兵!   一时间,天下皆惊。   还在山海镇上的李倓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   因为这番变故,李倓身上的气质似乎瞬间便变得和以往不同了。   即便是早对“安史之乱”有所预料的萧燕绥,骤然面对这般局面的时候,仍旧还是有一种,猝不及防之感……   临别前,萧燕绥亲自送他到了山海镇上的码头,用于航运的水面倒是并不曾结冰,只是,冬日的码头寒风凛冽,便是江南一带,只是在风中稍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的发起抖来。   “天冷,快回去吧。”李倓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她披风上的毛绒滚边,然后直接将帽子给她戴上。   萧燕绥歪了歪头,把一缕掖在自己脖颈处的头发捋开,目光从他在风中这会儿被冻得微微有些发红的手指上扫过,从披风中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在他一瞬的微怔之后,轻轻松开,看向他的眼睛,许久,才轻声说道:“一路小心。”   李倓低眸看着他,似有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一直看着李倓的背影消失,萧燕绥独自一个人站在码头上许久,才轻轻的舒了口气,垂下眼睛。   阿秀在旁边站着,一直看萧燕绥有所动作,才上前轻声道:“六娘,外面天冷,该回去了。”   “嗯,”萧燕绥随口应了声,又往水面上的远方望了一眼,这才转身回了马车上。   ·   北方战火已起,安禄山麾下的东北边军与外敌多有厮杀,上过战场的军队本就骁勇善战,相较之下,南衙十六卫在内地承平已久,自然难以抵抗。   不过数月之间,荥阳之战后,安禄山叛军攻陷洛阳,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定国号为“燕”。   与此同时,郭子仪率朔方军于河曲击败安禄山叛军。王忠嗣麾下,大将哥舒翰亲率西北军出战,与安禄山叛军在潼关鏖战,暂时将战线封锁在潼关一带。   倒是江南一带,因为距离遥远,倒是并不曾被北方的烽烟战火波及,依旧是江南水乡的安稳,顶多是原来那些往北方走远途的商人,得到消息便全都收拢了生意,轻易不往北方战乱周边的那些郡县去了。   北方狼烟四起,战火蔓延。   战乱之地,白骨蔽野。路有流民弃儿,死生飘零。   随着战局胶着,叛军逼近,长安城内,几经思忖过,唐玄宗入蜀避乱。   萧嵩这边,虽然也一早便知晓了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可是,因为唐军方面,战局先是大败而后胶着,江南一代的消息毕竟要晚上许久,等到萧燕绥和萧嵩祖孙二人得到徐国公府确切的消息时,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萧燕绥的父亲萧华,因未及随驾,竟是被安禄山叛军俘获,然后被燕国授为魏州刺史……   萧燕绥的叔父萧衡同新昌公主一家,以及裴氏、萧恒萧悟兄弟两个,则是俱在随驾之列,他们千辛万苦送来的消息,也只是说了同萧华失散一事。还是死守潼关、与叛军对阵的的哥舒翰那边,从俘获的叛军口中,机缘巧合的问出了萧华的消息。   面对这个结果,还在山海镇上的萧燕绥和萧嵩祖孙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魏州和安禄山起兵的范阳同属河北道,正是叛军的大本营所在。   萧燕绥只是大概知道个安史之乱,对于安史之乱的具体经过和结束,却不甚清楚,自然也就并不知道,历史上的萧华最终是何种结局了……   倒是萧嵩,得知自己的长子被俘而后又被安禄山授官一事,也只是深深的皱了皱眉,便很快冷静了下来,屏退左右后,对自家孙女萧燕绥轻声说道:“安禄山身世卑微、起于草莽,如今跟随他的人,也大多是他在范阳四镇任节度使时候收拢的军中人手,如今的局面,全靠东北军的骁勇血战,却是后继乏力。如今,安禄山把你阿耶放在魏州经营,他的自身安危当是无恙,只是,待到日后叛军失势、失地收复,他的仕途,怕是要尽数毁于此故……”   萧燕绥拧了拧眉,“朔方军还在回援,路上击败了一些拦截的叛军,西北军则是正在潼关和安禄山叛军鏖战,阿翁觉得,这场战争,能打多久?”   萧嵩却摇了摇头,又补充了几句,“目前北方全乱,吐蕃虎视眈眈,虽说朔方军和西北军联手,应该是比东北军胜面大,但是,朝中如今却是内斗不停。南诏乱局未歇,也牵扯了一部分兵力。再有,南北军队,本就各有所侧重,轻易不会远征出战……”   顿了顿,萧嵩轻声道:“如今局势尚不明确,何时方能尘埃落定,阿翁现在却是说不出了。”   ·   李倓离开依旧安宁祥和的山海镇后,一路往长安城走去。因为从南往北,倒是并不曾遇到战乱,便是家园在战火中尽毁的流民,也还未能逃难至江南一带,他这一路,倒是并无甚波澜。   到了半路上,得知玄宗自长安城离开转而入蜀地的消息后,虽忧心北方战局,思忖再三后,还是改变行程,同样前往了蜀地,打算先与东宫汇合。   而在潼关的唐军大营之中,刚刚随王忠嗣一同从西北边关赶过来的王思礼,正双手抱臂的站在一旁,沉着脸看王忠嗣和哥舒翰两人正对着地图分析接下来的作战部署。   洛阳、潼关皆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叛军已经占据洛阳,物资丰富,西北军却是据守潼关,同样占有地势,双方军队在此鏖战许久,局势可谓是瞬息万变。   洛阳城本就易守难攻,尤其,如今乃是安禄山亲自坐镇洛阳城,他带来的东北军亦是虎狼之师,看王忠嗣和哥舒翰来来回回的推演许久,却苦无破阵之计,王思礼终于忍不住开口,沉着脸直接替他们把最终的结论说了出来,“据守潼关,等待援军!如今的洛阳城,兵械粮草俱丰盈,凭借如今已经苦战许久、实力大损的西北军,无人能破局!”   王忠嗣和哥舒翰哪里不知这些,只是,上面催得紧,西北军如今损耗无数,拒敌于潼关,落在上面眼中,怕是却连“尽心尽力”四个字都轮不上……   虽然是被王忠嗣这等耿直善战的忠臣良将一手带大,不过,从小长于边关的王思礼身上,却是很少会流露出如同王忠嗣、哥舒翰这些名将身上孤勇坚韧的气质,反而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乖张肆意、却又足够圆滑的玲珑心窍。   他似乎有些不耐,垂下双臂上前一步,主动提议道:“潼关地势险峻,素有与猿猴相争之称,我这里还有几张尚未试过的军械图纸,若是平原或许不显,在这处,倒是颇有些妙用。”   说着,王思礼看向哥舒翰,直接问道:“如今军中器械物料可足?既要坚守潼关,倒不如分出些人手来,多做些军械备战,总能减缓些兵士损伤。” 第160章   潼关大营之中, 王思礼还在分派着人手筹备大型军械一事。   看着那些曾经和萧燕绥在书信中标注重绘的图纸,王思礼眉梢拧紧, 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图纸关乎大型军械, 此前在西北一带,他只是试着命人做过一些相对小型的器械,使用的效果倒是不错, 然而,对于这些军械来说,制成品的体积越大、图纸的精细度和参数便越复杂,其制作的难度也会大幅度增加。   只不过,潼关局势危急,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选择相信萧燕绥了, 左右真出了什么纰漏, 也是他一力承担便是……   数日之后,随着第一架按照改造过的图纸所制的投石车成型,王思礼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命人将其运往潼关前线。   正巧, 潼关地势险要,周围山石众多, 改装后的投石车, 相对更加稳定,投石所用的巨石,也是直接在潼关所得, 倒是方便。   更何况,凭借现在的西北军,根本无法攻下洛阳城,王思礼所求,不过是凭借重型军械,尽量减少西北军将士的伤亡,并且将战局一直控制住潼关罢了……   然而,潼关前线将士拼死鏖战之际,后方却有宫中的传旨太监赶来,诏令之中,竟是对潼关此时困顿僵持的战局颇为不满,更强令西北军出关迎敌。   中军大营之中,王忠嗣和哥舒翰两人脸色铁青。   那传旨太监本就因潼关险要艰难而颇有不满,见王忠嗣和哥舒翰两人面色难看,并未立即接旨,更是怒不可遏。   王思礼沉着脸,抬手掀开营帐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那传旨太监一派趾高气扬便要在帐中发作的模样。   瞥见太监手中的诏书,还有王忠嗣和哥舒翰两人的面色,王思礼便差不多心中有数了。此前,他们也曾谈论过,对于潼关如今的战局,圣人非但不会褒奖、兴许还会责怪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没有人想到,强令出战的诏书竟然会下来的这么快,并且,还是让如今已经有所损伤的西北军出潼关、放弃据守的地利出战——这般命令下来,说是让西北军送死也不为过。   因着王思礼的突然出现,那传旨太监倒是也被惊了一下,他下意识的回过头来,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王思礼便已经悍然出手,一把拿过营帐中武器架上放置的哥舒翰的那柄枪,挥手便刺向了那传旨太监的脖颈。   王忠嗣和哥舒翰根本阻拦不及,便见那传旨太监颈间喷血、喉咙如破掉的风箱般,发出气管被割破后几不可闻的破碎气声,而后双目大张,身体颓然倒地。   王忠嗣和哥舒翰两人都没想到,王思礼竟然能干出诛杀传旨太监的事情,毕竟,此行几乎与犯上叛乱无异!   “思礼!”王忠嗣一声怒喝道。   王思礼的左颊上还有一抹刚刚被溅上的血迹,他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眸,复又将那柄扔回了原位,然后才沉声道:“别说你们不知道,杨国忠意在争权,此时让西北军出潼关作战,这里有一个算一个,怕是要全军覆没于此!”   哥舒翰亦是又惊又怒,厉声道:“那你也不能斩——这么干!”   王思礼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皮,染着几滴血痕的英俊面孔上,每块肌肉仿佛都被绷紧,他一字一顿道:“潼关将士血战至此,不敌,即将失守,这传旨太监途中便为叛军所杀,干卿底事?”   “一派胡言!”王忠嗣快要被他给气疯了,说话的时候都还在大口喘着粗气。   “那你们把我交出去,要杀便杀!”王思礼嗤笑。   哥舒翰一把薅住王思礼的肩膀,他也未有丝毫反抗之意,只是嘴角的冷笑里,似乎更添了几分凉薄之意。   旋即,哥舒翰直接揪着王思礼把人扔出了中军营帐,而后对亲兵下令道:“王思礼违抗军令,一百军棍!”   那亲兵有些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看向直接被仍在地上的王思礼。   倒是王思礼,原本还一脸冷笑的样子,听到哥舒翰的命令后,却陡然间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哥舒翰看见他就来气,猛地转身回了被他弄得地上全是血的营帐之中。   “啧,”王思礼哼笑一声,自己挑了挑眉稍,而后抬手擦掉了脸上的血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那亲兵道:“走啊,一百军棍!”   那亲兵忍不住摇了摇头,和王思礼走到一块,还悄悄问道:“你干了什么,惹得将军那么生气?”   “把他的那柄枪弄脏了。”王思礼漫不经心道。   那亲兵顿时满脸恍然,“难怪,将军最重视他那柄枪,据说自他当年从军便从不离身。”   罪魁祸首被哥舒翰扔出去挨一百军棍了,营帐中的王忠嗣却下意识的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王忠嗣怔了怔,旋即便是苦笑。   待到哥舒翰转身回来,王忠嗣索性便主动开口圆场道:“思礼虽一直在我身边长大,不过,同他父亲王虔威的父子情谊却也颇为深厚,如今,安贼叛军未灭,大敌当前,若是因他之故,使得朔方军同西北军之间横生罅隙,反倒不妥……”   哥舒翰缓缓点了点头,自他刚刚未曾将王思礼就地拿下斩杀,而只是罚了一百军棍后,在诛杀传召天使这件事上,他们便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更何况,正如王忠嗣所言,王思礼乃是朔方军将领王虔威之子,便是今日依照军令杀他理所应当,却难免其父心生不满。   毕竟是从小出入军中、又每日前去校场训练,再有行刑之人没有哪个是王思礼不熟的,挨了这一百军棍后,只是上好药在床上趴了几天,王思礼便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了。   此前,王忠嗣和哥舒翰自然已经将那传旨太监的尸身处置妥当,随后,王思礼更是亲自出了营地,伪造那传旨太监途中遇害的假象,收拾好一切首尾。   而在这途中,王思礼却是遇到了一个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饶是王思礼,见到萧燕绥的那一瞬,都整个人被惊得呆愣当场。   “本来想去魏州的。”见到是他,萧燕绥倒也坦然,撩开脸上的面纱,同他说道:“不过叛军的封锁线很严密,想要不惊动叛军,恐怕很难过去。”   “你不是和萧相公在江南吗?他竟然也让你往这满是战乱的危险之地跑?”   王思礼倒是知道,萧燕绥的父亲萧华此时正在魏州,甚至于,凭借她兰陵萧氏女的身份,若是暴露了身份,在叛军之中被俘,倒是也不会有甚性命之忧,可是,最危险的,反而是流民逃难的路途之中。   “我阿翁身边的人都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知道怎么走最稳妥。”萧燕绥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众护卫,重新戴上面纱,轻声问道:“我听一路逃难的百姓说,潼关战况不利?”   潼关局势乃是军中机密,不过,王思礼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格,再有萧燕绥在机械上的才能,恐怕远在他之上,因此,王思礼也就并未藏着掖着,索性直接据实已告道:“西北军此前是耗损严重,如今局势还在胶着,形势有些不利。”   萧燕绥眨了眨眼睛,“此前损耗却现在胶着,你们有了什么好法子?”   王思礼瞅了她一眼,平静道:“改装后的投石机。”   对于自己画过的图纸,萧燕绥自然心中了然,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好用吗?”想了想,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便又改口,索性道:“我再帮你改装一下发射的炮弹好了。”   “什么?”王思礼一愣。   “炮弹,嗯……就是放在投石机上扔出去的那个东西,可以改改,威力会大很多。”萧燕绥眨了眨眼睛。   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萧燕绥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唐朝安史之乱这会儿肯定还没出现并投入使用。但是,火药的成分配比和制作方式,甚至是后世进阶版的常见炸药的那些化学式,萧燕绥却俱是一清二楚。   面对战争,她打算玩点大的。   不管历史的变迁和科学发展的缓慢过度了,直接就将冷兵器时代升级到热武器时代。   至于以后,哪还管它洪水滔天呢?   ·   就在萧燕绥和王思礼联手准备搞点大事的时候,此前一路往蜀地方向去、同太子李亨等人汇合后的李倓,也随着玄宗一行,到了马嵬驿。   杨国忠为了与王忠嗣争权,进献谗言,使得年老之后越发好大喜功的玄宗下诏,强令西北军出关迎战,却不料,那传旨太监直接被王思礼所诛杀,权衡再三,为了潼关战局,王忠嗣和哥舒翰也等于是默许了王思礼的所作所为。   随后,西北军在潼关苦战之下,更是传出那传旨太监遭遇攻城略地的叛军不幸身死,潼关即将不敌的消息!   西逃途中,背井离乡,一路艰难,缺衣少食。   此前拱卫长安、养尊处优的北衙禁军本就心怀不满之意,本来,朔方军半途打败叛军而后回援、西北军苦战拒敌于潼关,倒是勉强控制了局势。   奈何,随着潼关战局不利的消息传来,又有杨国忠与西北军将领王忠嗣争权,导致西北军大败的前车之鉴,再有同行的大将军陈玄礼和东宫太子李亨的心腹宦官李辅国素来对宰相杨国忠心怀不满,有意无意的鼓动挑唆之下,更是引得一路随行的北衙禁军在马嵬驿发生哗变!   面对将士哗变,玄宗束手无策,旋即,北衙禁军当众诛杀奸臣杨国忠,而后又逼玄宗赐死杨贵妃,史称马嵬驿之变。   随着杨国忠和杨贵妃的身死,北衙禁军中哗变的将士暂时被安抚下来,杨家自此元气大伤。杨国忠麾下势力,也随之群龙无首。然而,本是杨国忠经营已久的蜀地之内,当地郡守官员却俱是杨国忠多年的心腹,虽也有几番暗流涌动,却很快平息,其继任者为了服众,自然矛头直指在马嵬驿之变中,东宫这一最大的得益者!   入夜,月色皎洁,星光暗淡。   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对于太子李亨如今面临的玄宗心生不满、越发忌惮和杨国忠心腹有意报复的困局,近日来一直同兄长李俶同进同出的李倓索性开口,沉声轻道:“不破不立,继续入蜀地乃是无回之局,西北军虽战况危急,朔方军的回援却是已经在半途。”   顿了顿,李倓并未言明,玄宗如今逃离长安、偏安一隅,就和近在咫尺的杨国忠和杨贵妃能激得北衙禁军将士哗变一般,玄宗如此行径,北方还在血战的将士难免会心生不满,只是委婉道:“东宫乃是国之储君,若能分兵北上,想来,能为朔方军和西北军所拥戴……”   大唐北方的军队,其实主要就只有三支:如今实力保存最为完整的朔方军,陷入潼关损兵折将的西北军,以及曾经是东北军的安禄山叛军。   若是能得朔方军和西北军的拥戴,下一步,自然便是另立中央了……   更何况,东宫乃是国之储君,玄宗又日渐衰老、力有不逮。玄宗已经离了都城长安,太子折返监国督战,本就名正言顺。   李倓此言既出,太子李亨自然心中有所意动,尤其,率领西北军的王忠嗣自由同他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便是朔方军的郭子仪、李光弼等人,此前也同太子李亨有些渊源。如此看来,太子李亨同这些军中将领的关系,竟是天赐良机!   一片长久的沉默后,从来没甚主见的太子李亨终于咬咬牙,点头答应下来,决定就此与玄宗分兵北上!   从太子李亨处离开,李俶伸手拍了拍李倓的肩膀,轻声叮嘱道:“明日你私底下找个机会,与文宁透个话。”   李倓点了点头。   等到和自己的三弟分别之后,李俶也忍不住拧了拧眉,轻轻舒了口气。   此前,李倓在江南一带的山海镇上,同萧燕绥相处太久,两人究竟如何,连他都难以分辨。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此前,东宫迫切需要徐国公府的善意,如今的李俶却觉得,和传承已久的顶级豪门氏族兰陵萧氏打交道,却要处处小心。   甚至于,私下里,李俶也曾怀疑过,玄宗携众离开长安时,徐国公府竟是一分为二,其中,裴氏母子三人都在,唯独萧华一人意外失散,而后竟又被安禄山叛军所俘,究竟是他霉运压顶,还是萧华本人有意为之?   毕竟,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纵观兰陵萧氏近千年的传承,两头押注这种事情,萧家人干了当真不是一次两次……   只不过,碍于李倓和萧燕绥之间的关系亲厚,事情未能定论之时,李俶也不好直言心中怀疑罢了。   太子李亨打定主意,整个东宫势力与玄宗就此分道扬镳后,瞬间再度打破了马嵬驿惊变之后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   不过,安禄山叛军总要有人去收拾,玄宗自己却又不愿离开安宁的蜀地,迫于形势,玄宗只得答应太子李亨的请求,东宫势力这次同玄宗彻底的割裂开来,过程倒是意外的顺利。   离开玄宗后,考虑到西北军如今局面不利,太子李亨自然便率众前往朔方,试图与回援的朔方军汇合。   这一路上,建宁王李倓率领东宫部下身先士卒,百战不殆,其竟是领兵作战的将才!太子李亨惊讶之余,更是满心欢喜,只觉将来击败叛军、收复失地之时,自己麾下又能多出一员悍将!   等到太子李亨同朔方军在灵武汇合之时,潼关的西北军这边,因为萧燕绥的参与以及能够爆炸的炮弹的大肆投入使用,直接将战争从冷兵器时代升级到了热武器时代,西北军的压力被缓解,若非此前实力损耗太多,再加上唐朝生产力有限,制造这种炮弹的原料也难以补充,军械直接升级了一个时代的西北军怕是已经有了反攻洛阳城的阵势…… 第161章   到达灵武之后, 太子李亨当即便得了朔方军的拥戴,此行这般顺利, 顿时令他精神大振, 再想到西北军处有同他关系亲厚如同兄弟的王忠嗣在,自然更是把握十足!   尤其,在折返途中, 自己的第三子李倓领兵之时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素养,才兼文武,待到他带领朔方军与西北军汇合、重整兵马之后,反攻安禄山叛军指日可待!   而且,李亨当了多年的太子, 却多年来都不为玄宗所重视,更是一直处于李林甫、杨国忠等朝中势高权重的宰相的敌对打压之下, 每日战战兢兢、难以安睡, 如今一朝翻身,太子李亨心下岂不分外畅快?   回到房中,看到正哄着幼子入睡、神态温柔似水的张良娣,想起刚刚同朔方军将领郭子仪、自己的长子李俶、三子李倓商量妥当, 为了更加的名正言顺,请求他在灵武就地登基为帝, 尊远在蜀地的玄宗为太上皇的事情, 踌躇满志的太子李亨顿觉更加意气风发。   张良娣轻轻的将怀中幼子李佋交给一旁的婢女,起身走向太子李亨,便是在西逃途中, 所有人都不免有些困顿疲乏,面对太子李亨的时候,她却依旧还是原本的伶俐悦耳,眉眼间的关切温柔和无时不刻的包容,更是令人不自觉的心神放松,这般相处起来的舒适之感,自然令太子李亨对她越发亲近和重视。   太子李亨拉着张良娣的手,放轻声音,难掩激动之色的将今晚的诸多事宜说予张良娣,提及李俶和李倓兄弟两人之时,更是丝毫不掩其重视赞赏之色。   张良娣面上神色温柔,笑容明媚,心中却极为勉强,想到太子李亨对李俶、李倓兄弟二人越发重视,以及那兄弟二人手中越发加重的权柄,便是太子李亨私下里已经许诺给她皇后之位,念及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李佋,张良娣却依旧难以释怀,表面温柔小意的说着讨喜的话,哄得太子李亨眉开眼笑后,又劝他为了大计保重身体、早些休息,待到躺在床榻上之后,却是愈发烦闷不堪,彻夜辗转反侧,心生毒计……   一切准备妥当后,得了朔方军的支持,太子李亨当即在灵武称帝,尊玄宗为太上皇,又封长子广平王李俶为太子,张良娣为皇后。   然而,在李亨打算封自己的第三子建宁王李倓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由他领兵主持平叛大计之时,其左右官员、心腹谋士,却是并不乐见于此,纷纷纳谏,欲令新任太子李俶兼领元帅之职,只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留守便是监国,从军出征则为抚军,可代天子之意,比起建宁王李倓,相较之下,自然还是身为太子的李俶做元帅更为名正言顺。   只是,李俶本人虽也有才能,但是,在军事上却并不出众,虽然总揽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肃宗李亨却依旧还是将亲军交给了李倓掌管。   对于这番变化,李倓并未表露丝毫不满,倒是私下里,刚刚做了太子的李俶却是难免心怀歉疚,欲与李倓分说解释。   李倓幼时母系卑微,在东宫之内更是收紧冷落,其实还是兄长李俶怜他年幼,又与之投缘,才将其一手拉扯大的,真要计较起来,比起父亲肃宗李亨,李倓反而是更加亲近兄长李俶和阿姊李文宁二人。   见到兄长李俶竟是因此事对自己心怀愧疚,李倓惊讶之下,更是对其愈发亲近,心念微动之时,忍不住想到自己此前在萧家老宅所在的山海镇上,每日陪着萧燕绥鼓捣那些各种各样的东西,偶尔还会两人一同被萧嵩叫去,既是闲话家常、又少不了教导他们二人些许其一生折冲樽俎、纵横捭阖的经验珍藏,让李倓收获颇多。   说起来,萧燕绥似乎对大唐与吐蕃、突厥、南诏等地之间的边境冲突颇有些见解,其观点更是深中肯綮、鞭辟入里,可见其睿智博时,便是萧嵩,同她谈论这些的时候,都常有耳目一新之感。不过,等到落到真正领兵作战的筹谋决策上,萧燕绥反而又变得有些束手束脚起来,似乎对此并不擅长,惹得萧嵩和李倓私下里甚至纷纷流露出惊奇和困惑之意……   山海镇上的那段时光,对于李倓来说,弥足珍贵。   甚至于,若非安禄山叛乱,惹得北方狼烟四起、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时至今日,李倓依旧宁愿远离权力核心的那些争端,只想就同她一起,在江南的那一片恬淡宁静的天地间,陪着她做那些她感兴趣的事。   李倓当然也清楚,兰陵萧氏乃是绵延数百年的顶级门阀望族,这般出身的世家子弟,永远不会放弃对权势地位的追逐,可是,如萧燕绥这般,若她喜欢,再加上他的出身,却也同样留有偏安一隅的余地……   收回诸多蹁跹思绪,李倓看向自己的兄长李俶,颇为放松的笑道:“大哥多虑了,我心中并无丝毫怨怼不满之意。真要说起来,我只希望,早日结束这战乱,还四海以清平,而后,便由着我继续去江南一带寻个山水清隽的逍遥之处,安居乐业便足矣。”   见李倓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笑意,李俶备受感动之余,想到他这般思绪俱是因萧燕绥而来,再想起自己此前对兰陵萧氏的怀疑,原本的愧疚之情登时被对李倓的满怀担忧所盖过去,心中更是突然便“咯噔”一下。   太子李亨登基为帝一事,自然也已昭告天下。   远在江南一带的萧嵩得了消息,心中倒是难免惊讶——这个一辈子都显得有些窝囊被动的太子,倒是难得英明睿智了一回,能和蜀地的玄宗势力分割,回来重整河山,更是颇显露出了几分帝王放眼天下的气概!   然而,等到过了好一段时间,萧嵩复又从别处听闻,当初在马嵬驿与玄宗分兵乃是李倓献策,到了灵武称帝之后,肃宗李亨又认命太子李俶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偏偏李俶军事才能有限,率军作战、战功赫赫的竟又是建宁王李倓之后,心中也是突然“咯噔”了一下。   萧嵩早年也曾领兵出征,自然清楚,军心不同于民心,后者只要施以仁政、百姓求得不过是太平安稳和丰衣足食,自然民心归顺;然而在军中,对于那些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每天拿命在拼的兵士,相较之下,皇帝太子便是施以重恩,怕是也不及真正带领他们上阵杀敌、夺取胜利的将军同袍之义……   ·   不少远见卓识、颇有见地之人都觉得,占据大义、名正言顺的太子李俶和军功煊赫、越发势大的建宁王李倓之间,根本就是埋了很深的罅隙,这般冲突,早晚有一日会爆发,殊不知,唯独这兄弟二人,本就感情深厚,且各有所求,那夜恳谈之后,更是兄弟齐心,两人之间全无丝毫龃龉……   潼关一带,有了萧燕绥的热武器时代技术支持,西北军与安禄山叛军之间的鏖战,也变得越发从容起来。   等到肃宗李亨的势力及朔方军回援的将士赶到时,西北军的中军大营中,自然也是立即得了消息。   王忠嗣、哥舒翰等人俱是神情一松,有了朔方军的加入,再有如今那些威力惊人的军械,反攻洛阳,指日可待!   然而,等他们商量妥当后,王思礼却是打了个招呼,转身便要离开。   “思礼?”王忠嗣下意识的问道,这次朔方军到来,王思礼的父亲王虔威也在其中,他本以为,王思礼应该会同他一起,前去见新帝肃宗李亨,也好早日父子团聚……   王思礼的脚步顿了一瞬,直接平静道:“我去和萧六娘打个招呼。”   王忠嗣这才恍然。   想到王思礼和萧燕绥两人年龄相当,且早就熟识,偏偏萧相公疼孙女,之前又一直带在身边,以至于,萧燕绥非但并未定亲甚至连及笄礼都没办,如今战乱起,除了南方安稳之地外,北方的离难之人自然大多无暇顾及这些,心中更是随之一动,也不由得笑道:“应该的、应该的,你且去吧!”   萧燕绥就住在潼关唐军大营外不远处一座因为战乱而被空置下来的庄园里,虽然因为前线封锁,未能顺利溜到魏州萧华任刺史的地方去,不过,紧挨着西北军大营,真有什么军情消息,她知道的也就比王忠嗣、哥舒翰这些将领们稍晚上一步,得知萧华处境安稳后,萧燕绥也就放下心来,掩着身份继续在这里鼓捣各种弹药武器。   王思礼来的时候,正听见院子里某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早先,不管是周围的将士、乃至于萧燕绥身边的护卫婢女,都被吓得面如土色,还以为天公震怒、将有大难,如今一段时间下来,众人大概也都被萧燕绥各种吓人的玩意给折腾到麻木了。   等到爆炸声散去,王思礼还听到了一阵热闹的狗叫声——萧燕绥这次北上,自然不会带上小猎犬,而是将其留在了老家那里,还拜托了祖父萧嵩帮忙照看。   于是,到了潼关这边之后,身边没了狗子的萧燕绥,多少有些想念,王思礼索性就挑了几只他一直养在身边、同样在军营中长大的猎犬送了过来,弄得萧燕绥这里现在比老家还热闹……   也不用人通传,王思礼熟门熟路的便自己找到了萧燕绥做实验的院子,周围的婢女仆从、还有护卫各个面不改色,可见是真的麻木了。   “六娘,”王思礼喊了一声,然而,正低头写公式的萧燕绥却并不曾回应。   还是他一直走到了萧燕绥面前,使得萧燕绥面前被投下了一片他遮挡下来的阴影之后,她才突然抬起头,然后恍然,抬手从耳朵里扯了两个自制的耳塞出来,简单解释道:“剧烈的爆炸声对耳膜有损伤,最近经常戴着,刚刚没听到你来。”   “嗯,”王思礼随便应了一声,“朔方军到了。”顿了顿,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话道:“建宁王也在其中。”   萧燕绥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轻笑道:“啊,我知道了。”   王思礼也扯起嘴角笑了笑,那笑容却是极淡,弧度微小的几乎不存在一般。   ·   随着新帝肃宗势力的前来,顷刻解除了此前西北军在前线孤军奋战的窘境,那种孤立无援、仿佛看不见任何希望的压力,便是萧燕绥炮制出来的那些杀伤力巨大的热武器,也无法悉数缓解。   甚至于,若非此前潼关前线陷入困境,别无他法,这些在萧燕绥的主导下、直接跨越了时代的热武器,在给予了安禄山叛军重大打击的情况下,其实,对于西北军诸多普通兵士而言,其实同样心存恐慌、满怀畏惧……   好在,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不只是朔方军的强援让人顿时有了平定这场战乱的希望,在封建王朝中,新帝肃宗李亨的亲临,同样也让这些原本因为玄宗入蜀避难而惶惶不安的将士有了新的主心骨。   倒是如今手中兵权在握、在战乱中迅速崛起、权势愈发煊赫的李倓,骤然间见到了一个护卫竟是熟悉的萧嵩身边的面孔后,不免怔了一瞬。   等到那护卫上前求见,而后又将他请到了萧燕绥如今所居的那座府宅中的时候,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在战乱最激烈、最残酷的潼关前线见到萧燕绥的李倓,满怀震惊,甚至以为自己如同在做梦一般。   依旧是先摘掉了耳朵里的耳塞,萧燕绥还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站起身来,看着李倓,忍不住对他笑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倓的嘴唇轻轻的动了动,半晌,却并未发出只言片语的字句。   片刻后,就在萧燕绥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李倓已经快步上前,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她一把抱入怀中。   熟悉的她的气息,登时萦绕在身边,压抑许久的思念,更是顷刻间涌上心头。   太过惊喜也太过震惊,早已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倓喉结处滚动了两下,嗓音甚至有些微弱的哽咽。他很快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只是闭上眼睛紧紧的抱着她,许久,才带着一丝呼吸间的温热气息,垂头在她耳畔私语般低声回道:“昔年一别,后会有期?”   言语间,嘴角根本掩不住的微微翘起。   ·   又是一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原本僵持许久的战线终于从潼关推进,等到兵家必争之地的洛阳城也被收复后,本就不是一块铁板的安禄山叛军内部,也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内乱。   为了夺权、安庆绪弑父,本就受了重挫的叛军之中,势力越发分裂,随着大军压境,安庆绪携余部逃亡邺郡。   将魏州治理的极为稳当、且施行仁政、令百姓生活安稳的萧华,更是在叛军失势之前,便暗中与朝廷通信,作为内应,顺利的将魏州收复。   知道萧华此前与众人失散的遭遇,郭子仪唯恐他再次霉运上头被如今已是末路而越发疯狂残忍的叛军俘获,索性直接将他安置在军中,待到战线进一步推进后,才将其安然送回。萧燕绥就在李倓身边,自然是第一时间便见到了父亲萧华,如此,离别数载的萧家人,也总算是再次团聚了……   太子李俶得知此事,心中倒是长舒了一口气,只将此前的疑窦尽数压在心底,权当是自己一时多想,再不提起。   局势一天天好转,然而,肃宗李亨作为大唐如今的权利中央,围绕在他身边,张皇后、权宦李辅国、太子李俶、建宁王李倓等人之间的争斗,却是愈演愈烈。   适逢张皇后所出的幼子李佋早夭,痛失爱子后,张皇后更是肝肠寸断,然而,悲痛欲绝之中的张皇后,非但不曾收手,行事反而愈发狠辣逼人起来。   权宦李辅国进献谗言,诬蔑建宁王李倓因未能如愿成为大元帅,早就心怀不满,如今他执掌兵权、更是有意谋朝篡位、取而代之!   肃宗李亨的皇位,本就是另立中央后、强行尊玄宗为太上皇而来,其中,建宁王李倓更是出力良多。   念及此,思忖再三,曾经还对李倓为他献策筹谋而百般赞赏的肃宗,自然是心神不宁,越发惶恐不安,着意赐死李倓。   太子李俶闻讯,自然是立即求情阻拦,却反被肃宗李亨大加训斥。更有张皇后的诛心之言,只道李俶同李倓兄弟相得,反倒目无尊长,怀疑李俶伙同李倓,亦有谋反之心!   军中被下诏赐死的李倓尚且无恙,宫中的李俶却是顿时随之陷入了困局、危机四伏。   战乱之中,并不知晓历史进程究竟如何的萧燕绥便是并不张扬,随着她那些军械武器的扩散、以及一些基本抗生素在救治伤员中的推行使用,渐渐的,不管朝中官员作何想法,倒是颇得了诸多军中将士的支持。如此一来,随着肃宗李亨诏书的送至,萧燕绥更是在李倓身边亲兵的支持下,诛杀传旨太监,直接毁了那道圣旨……   失地尚未完全收复,携余部逃走的叛军也还在负隅顽抗,然而,后方的洛阳城中,已经如惊雷掣电一般,顷刻间上演了一出宫中惊变!   太子李俶重伤濒死,李倓闻讯率兵逼宫,当着其父肃宗李亨的面,直接诛杀张皇后、李辅国等人。   宫中血色尚未褪去,朝中势力也在一夕之间,又是一场骤变。   平叛途中,太子李俶本就不善军事,更有旧伤在身,张皇后痛下毒手,李俶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待到前线大将郭子仪、王思礼等人传讯回来,叛军尽数伏诛,失地尽数收复,至此,长达数年依旧的安史之乱,终于落下帷幕。   此时的李倓虽然并无名分,然而,数度遭逢大变的肃宗李亨随着李倓逼宫、张皇后和李辅国被杀、李俶身死的接连打击和惊惧交加之下,亦是病体孱弱、难以支撑朝政,如今,朝中已经是李倓实际掌权。   之后,即便尚未言明,可是,萧燕绥时常出现,李倓有意迎娶萧氏女,看在众人眼中,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心力交瘁之下,终于,撑着病体且每日噩梦折磨、难以维继的肃宗下旨,封其第三子李倓为太子,且自己主动退居华清宫为太上皇。   一时间,尚未娶妻、甚至不曾定过亲的李倓的婚事,登时便成了朝中要事。   当即便有朝臣上奏,直指萧燕绥之父萧华曾任叛军大燕的官职,且安禄山当初有意与萧华结为姻亲,以萧燕绥的身份,出身不正,如今便是成为太子妃,将来怕是也不堪后位!   ——说白了,李倓硬要娶她做太子妃的话,还是可以商量的,但是等到太子登基,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却是要另说的,为了不平添麻烦,干脆连太子妃也换人吧!毕竟是兰陵萧氏女,地位低了也不合适,既然太子喜欢,做太子良娣就很好嘛,以后封贵妃也没什么,唐高宗在位之时,萧淑妃那里都是有先例的!   城外,秋天刚刚收获的松散麦田里,萧燕绥独自一人靠躺在上面看天空。   因收复东都洛阳、且歼灭史思明叛军,战功赫赫、接连累加之下已经被封为霍国公的王思礼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我要回西北了,郭子仪等人留守,朔方军那边,还需要一个将领。”   萧燕绥闻言,稍稍抬起头瞅着他,“让你一个国公去朔方军镇守?”   “战乱四起,是英雄冢,亦是青云路。”王思礼突然笑了一下,并不多谈,转而问她,“要不要同我一起离开?我记得你说过,你去过很多地方,长安和江南我都知道了,不过,西北和朔方,你应该还没去过吧?要不要去看看燕塞边关、长河落日的景色?”   王思礼朝着萧燕绥伸出手。   萧燕绥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似要抬起手来。   王思礼面上平静,心中却是猛地一颤。   与此同时,李倓的声音突兀的传了过来,“妥妥。”   李倓过来寻萧燕绥,身边并无随侍人员。   王思礼已经许久见他都是面沉如水、不露声色的模样,唯独此时,竟似面露急色一般。   李倓看了看仍自随意的伸着手的王思礼,脸色微微变了变,口中却平静道:“郭子仪应该告诉你了,让你回朔方接管朔方军,打算何日启程?”   王思礼这才从善如流的收回手,眼神有些复杂的笑了笑,“明天便是了。”他又看向萧燕绥,对她认真道:“我只是来同你告别——”   李倓的心还没放下去,便听到王思礼继续道:“顺便问问,要不要顺路也带上小猎犬,去它的家乡看看。反正,这会儿朝中大局初定,正是忙碌之时,难为那些经历过战乱竟还活蹦乱跳的朝中大臣们,一个个都精力十足,全都在盯着你百般挑剔。”   李倓再没看王思礼一眼,只是走到了萧燕绥的身边,沉声说道:“我自会护着她。”   王思礼似乎颇不以为然。   温暖的阳光落下来,晃得萧燕绥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抬起手来,遮挡在了自己的额前,半晌,对王思礼说话的时候,声音却很平静,“我从未打算离开。”   李倓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的笑意,就连声音中仿佛都满露温情,“妥妥。”   “他们越是看我不顺眼,我就越不会让他们如意。”说着,萧燕绥抬起头看向他,继续说道,平静的语调里,竟似还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固执和气势。   对此,李倓丝毫不以为意,看向她时,眼底的笑意反而越来越深。   王思礼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已经走上前去,正无比温柔的帮萧燕绥扑身上沾的那些草屑的李倓,转头望向远方,无奈笑笑,道了一声告别后,便径自离开。   清静的麦田里这会儿只剩下萧燕绥和李倓两人。   李倓单手抱着萧燕绥,和她额头相抵,另一只手同她十指交握,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种奇妙的蛊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你,妥妥,我会一直护着的。”   萧燕绥轻轻的握着他的手指,许是因为此前的战乱奔波,男人的手指上,除了指腹的薄茧,指侧还能摸到受伤痊愈后留下的轻微痕迹。   “嗯……”良久,萧燕绥看着远处,轻轻的应了声。   他把她拉了起来,自己却又随之也坐在了旁边,两个人颇有几分慵懒的依偎在一起,倒是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山海镇上时的安宁和清闲。   许久,他突然开口道:“给我生个孩子吧……”   说这话时,李倓握着她的手指,将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按在胸前,温热而结实的胸膛上,透过她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跳动时比平日里更快了几分的悸动。   萧燕绥不由得微微睁大眼睛。   对上那双如同星光般璀璨,似乎还闪过了一丝惊吓的眼眸,李倓不由失笑,低声同她私语道:“你都从来不想想,我们的将来吗?”   “……”突然受到了惊吓的萧燕绥。   她当然考虑过他们的将来,但是还完全没考虑到生孩子这件事上。   “要是女儿呢?”萧燕绥冷不防的开口问道。   李倓顿了顿,握着她手指的力道稍稍收紧,“皇太女。”   “真的?”萧燕绥扭头看向他。   李倓望着她的眼睛,缓缓的点了点头,带着一种认真的笃定。   “好。”萧燕绥也终于应下了,他最初的那个会一直护着她,自此相伴一生的许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鞠躬   番外可以开始点单了~   作者君想好的一个番外是,后世流传的基本上是把“我是穿的”四个字写在脸上的萧皇后0.0,别的你们提吧,我尽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