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奸妃》 作者:张晚知 文案: 历史盲穿越成古往今来最奇异的“奸妃”,万贞儿,万贵妃。 年长皇帝十七岁,他正盛年,而她已老去,却依然能令皇帝生死相随。 她生前,皇后俯首,六宫退避; 她死后,皇帝以后礼将她下葬,很快也随她而去; 新君拒绝了群臣的弹劾,仍然尊她为庶母。 这是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宠妃的一生 标签:穿越,历史,宫廷,帝王,权谋 楔子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   每年过年的时候,宫中的花树彩灯便累金积玉般的自内宫直排到大明门外,红飞翠舞的喧嚣完整个元宵才散。但在今年,花灯摆放的时间不到一半,喧闹便突然像被酷寒冻住了一般,猛然遏止,静默无声。   皇贵妃万贞儿死了。   这位年长成化天子朱见深十七岁,但却令他大婚只一个月,就连皇后都废了的一代宠妃,突然死了。   朱见深坐在寝殿深处,紧紧地握住床上的人的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贞儿。”   床上的人已经无法回答,她安静的躺着,满枕浓密的青丝如云似的撒开,在这终极的长眠里,她眉间那道因为忧虑而生的浅痕也终于消失,那平时显得过分凌厉刚硬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她不像故去,却像久久的操劳,深深地疲惫过后,终于得到了完全放松的休息,因此她便睡着了。   朱见深唤了一声,没人回答,他也不敢生气,生怕自己一生气,就惹得她动怒。他希望她时时刻刻都关心着他,守护着他,深爱着他,但却并不希望她因他生气。   尽管他总在有意无意间,做出一些事,让她生气,让她伤心,但那并不是他的本心。   他是发自于心的希望她能一生喜乐平安,没有丝毫不如意的地方的。   这位大明帝国的九五至尊,圆脸弯眉,额宇开阔,看上去很是白净秀气,一派温柔儒雅的模样,由于性情温和,平时宫人并不怎么畏惧这位皇爷,偶尔间笑谑打趣都有的。但在此时,却没有谁敢去告诉他一声,皇贵妃已经死了。   因为他们知道,对于这位天子来说,皇贵妃万贞儿代表着什么。   她在他两岁时来到他身边,一直保护着他,陪伴着他,不管是强立太子时的惊惶,还是国破危机时的恐惧,都由她安抚渡过;也不管是被废去太子位时的杀机,还是夺门宫变时的险恶,也都是她张臂护持。   她是他的侍长,但又不仅是一个“侍长”,她还是他的母亲、姐姐,更是他的爱人。他所有的感情,几乎都聚集在她身上,没有她,也就没有成化天子朱见深。   深宫一片死寂。   许久,被宫人称为“老神仙”的李孜省受命晋见,朱见深才梦呓般地说:“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   李孜省缓声劝道:“陛下何出此言?贵妃珍重陛下贵体,逾于己身,若您因为哀思损身,万妃泉下何感?”   朱见深用力的握了握万贵妃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已经完全冷了下去,他的声音也像她的手一样的冷:“李卿,朕以前召你炼仙丹,是想让她长生不老,与朕百年同好。如今贵妃驾鹤西归,你有何感想?”   李孜省平时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但到了这时候,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强恃镇定的道:“陛下,世间道法自有其理,您为天子,地位近神,或能服丹不老;但贵妃命份不如您贵重,天道却不允她如陛下一般长亨仙福。”   朱见深淡淡地说:“朕为天子,说谁有福,谁便有福;谁贵重,谁便贵重。朕只问你一句,你可有法化死为生?”   李孜省半晌没有说话,他在朝野间声势显赫,富贵无极,连宰辅都在退避三舍,靠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他善度成化天子的心意,这才得到这无上荣宠。因此他很清楚天子这句话含的意思,假如他没有办法让万贵妃化死为生,那么,等一下,死的便会是他!   朱见深并不着急,他就坐在万贵妃身边等着,这个世间,如今对他来说,只有这件事还值得等待,他可以充满耐心的等下去;而李孜省却等不了,假若他没有办法,对天子没有了用处,那么不必等到天子下令,就会有无数人在外面等着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朱见深并没有等太久,满额冷汗的李孜省就迟疑着说:“陛下,逆转生死,小道亦是不能。然而,陛下与贵妃情深意重,早已不拘于皮相,若倾天下之力,搜集异物奇宝,或打开泰山府通道,将贵妃魂魄召回,重塑躯体,再续前缘。只不过如此逆行,非自然之道,哪怕您贵为天子,恐怕也要损伤寿命。”   朱见深笑了起来,道:“若是没有她,纵真能万岁不死,于朕又有何义?朕只要她活,活在朕身边,其余一切,何足道哉。”   我只要她活着,要她与我一起活着。   世人只看到了都看到了帝位的尊贵荣华,万妃的骄横恣意,却没有看到我最初的凄惶落魄,她的生死不离。   是她守着我一夜数惊,是她陪我颠沛流离。我最初也最终,最想要,最想有的追求,不是帝位,不是权势,不是千秋万代,不是长生不死;而是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到老,终我此生不离,不弃。 第一章 男朋友是个公公   阳月日暖,虽入了冬时,但正午的阳光热乎乎的照在人身上,却也有几分炙热。东华门的右侧小门守门的一名亲军卫士犯睏,躲在阴影里扶着枪杆,额头抵在手背上,人虽站着,下巴处却亮晶晶的流下一溜口水来,已经睡着了。   一匹老马拉着辆货车辘辘地驶了过来,驾车的的少年一张圆脸,两道斜飞入鬃的卧蚕眉峰峦峭丽,丹凤眼黑亮凌厉,鼻梁和嘴唇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看上去就很有两分不好惹。   老马驯服,不需要驭者多费心,走到东华门下便乖乖地停住了,甩着尾巴喷了口气,呼噜两声,伸出长嘴去拱那军士的脑袋。   那军士睡梦中被老马一拱,脑袋顿时往下一落,又猛然惊抬而起,眼皮还没还得及揭起,身体就已经反射式的挺直了腰板,一脸严肃的往前面抬头,若不是眼屎和口水没来得及擦干净,谁也想不到他刚才在站着睡大觉。   少年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没说话,坐在货车上的一个小宦官却忍不住笑骂:“扫金哥,你昨晚上又去逛窑子了?”   扫金哥抹了把口水,甩手道:“呸呸呸,你才昨晚逛窑子了呢,少给哥哥泼脏水。”   这话对于正值青春敏感期的小宦官来说实在戳心,小宦官的笑脸一下阴了,赶车的少年忙道:“快点验牌,这么大的日头,人都被晒得火气蹭蹭直往上冲!”   扫金哥得了台阶,也连忙顺着往下走,讪笑道歉:“我也是被日头晒晕了头,公公大人大量,别跟小弟一般见识。”   小宦官哼了一声,转头不理他。扫金哥赔着笑脸来讨腰牌对印,却拿不到,十分尴尬,赶车的少年无奈,只得伸手推了推那小宦官:“小福,快把对牌拿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小福悻悻地把腰里的对牌拿出来,扫金哥冲门房喊了一声,另一名亲卫便带了门册过来对印。小福的腰牌无误,到那少年的腰牌,对印的军士却轻咦一声,道:“游全保……你是谁?这腰牌不对。”   少年却没有被发现冒名顶替的惊慌,大大方方的一笑,道:“我还没有上门册,不能出宫,这腰牌借用的,我本姓万,在尚食局当差,奉总管姑姑胡云之命出宫,往新南厂办差。”   这少年不笑的时候眉眼锋利,不好亲近,但开口一笑,丰厚的唇边就漾开两枚深深的酒涡,眉眼的锐利都变成了福团团的喜气,让看的人也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有种十分具有感染力的俊美。   一边的小福斜睨了那对印的军士一眼,哼道:“没点眼力劲,这都看不出来。”   那对印的军士反应迟了些,却不是笨,这时也明白过来:这借用腰牌出入的少年不是宦官,而是个宫女。只不过这宫女的相貌偏硬,蜂腰长腿,宽肩丰胸,站在那里比他还要高两寸,且肩正腰直,英姿飒爽,浑不像寻常宫女低头含胸,小脚莲步的柔顺娴静,怪不得他一时没看出来。   宫中例来把需要外出的差事交给宦官办理,宫女不轻易出宫,因此宫女的腰牌一般不上门册,真要出宫,就只能借用上了门册的人的腰牌用。   那对印的军士想了一回,终究没有当恶人,挥手放行。   进了外门,内宫值守的五府卫士这时候都躲着纳凉,巡守松懈,没有人来盘查。老马识途,不需万宫女多加鞭策,就自发的驾着车沿端本殿后的巷道往仁寿宫方向走。   此时正值大明天子朱祁镇在位,年号正统,太后孙氏恪守规矩,不干朝政,选了仁寿宫居住,每日聚一班命妇或贵胄少女逗趣说话,看看杂戏,听听书乐,逛逛花园,玩些虫儿鸟儿,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带着服侍的宫女太监也很松散。   万宫女就是仁寿宫里辅助尚食局司饎分管廪饩薪炭的女史。这词儿说起来文雅,白一点儿说嘛,就是给宫人分派柴炭的柴火妞头儿,烧火丫头领班。宫里比她地位低的客气点的叫她“贞姐”或者“贞姑姑”;地位比她高的,就叫她“贞儿”或者“贞丫头”。   万贞开始听这些称呼一百个不适应,慢慢地却也习惯了——没办法,谁叫她中了头奖,一觉睡着就睡到了一个近似于作梦的地方来了,并且这梦还老不醒,连绵不断的做下去呢?   小福边赶着车边叨唠:“说起来,宫女出宫是不怎么方便,胡云总管再派你出宫,贞姐姐就不要去了吧,多辛苦呀!”   万贞忍不住一笑,嗔道:“你个傻小子,出宫有出宫的好处,怎么能总管姑姑的命令都不听呢?”   小福撇嘴:“出宫有什么好?宫女十个管九个半是宁愿老死宫里,也不肯出门一步的!胡云总管也就是看你老实,才会别人都不愿意干的差事派你去干。”   万贞哂然一笑:“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懒得和你说。”   小福嘿嘿一笑,突然眼珠子一转,道:“贞姐,我知道了,你这么急着出宫,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嫁给陈监公,想躲开他?”   这话题实在有一剑飙血的强大杀伤力,顿时把万贞刺得胸口发闷。   如果说穿越这件事,经过前前后后近一个月的折腾,她还能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带着怀疑试探着去接受并了解,那么原身万贞的“男朋友”,却委实让她心里狂放草泥马。   在她一觉睡到万贞身上之前,万贞是有一位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的。该男姓陈名表,二十一岁,相貌俊秀,白白净净,温柔腼腆,不仅为人体贴,对万贞又敬又爱,还有一手好厨艺,晋升在望。   而万贞自己嘛,长相偏硬,高腰长腿,一米七几的身量,天生的大力,一手把尚食局的石磨提起来舞十圈八圈都不带喘气的。这些特点在大明朝男子的身上,人都要说,嗯,这孩子英俊,勇武,有出息;放在大明朝女性的身上,只有两个字:悲剧!   按常理说,就万贞这样的条件,有个长得不错,对自己温柔体贴,有一技之长,事业又处于上升期的男朋友,那是绝对值得长线持有的绩优股,不管是不是作梦,遇到了都应该立即快手拿下再说,可万贞把情况了解透彻以后,却傻了眼——陈表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不止不好,是没有!   这是位公公!   十岁净身入宫,绝对“根尽苗红”,没有半点假的公公!   万贞在没照镜子弄清自身条件,不知道陈表公公之前,曾想过原身究竟下的是哪个副本,是宫斗,还是升职?是投资,还是种田?   结果种种猜想在对比“难盆油”和自身条件之后,都化成了灰灰,不用想了,这就是一条很直白的嬷嬷路!   要说万贞平时自认为是不职业岐视的,但接手的身体有位情谊深厚到正在向婚嫁方向发展的公公男朋友这事,还是太刷她的下限了,以至于她现在一听到“陈监公”三个字,颈后的寒毛就不自觉的全体起立,条件反射式的喝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小福嘟囔:“不说就不说,好像我不说谁就看不出来似的。”   万贞被噎得胸闷,良久才叹了一声:“小福,你是这副本里隐藏的毒术士boss吧?”   小福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哈?”   万贞看着他茫然不解的表情,胸口的闷气像被扎破了的车胎,全漏了。   两人说话间到了仁寿宫,仁寿宫是一大片建筑,除了主殿、配殿还有包括亭台楼阁、场馆园院一类的众多附属建筑。尚食局的女官都聚居在宫门左侧,靠近仁寿宫花园一带的院子里。   胡云是宫女中的老资格,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比孙太后还要年长十几岁。是跟着孙太后从妃嫔一路走到现在的老侍从,虽然只是尚食局的副总管,但却是太后心腹。一般的小宫女见到她,都要称呼一声“老奶奶”,或者尊称“胡夫人”。   万贞原身四岁入宫,这样的年纪,自然不可能真的当差,是需要养育调教的。胡云,就是当年她的教养女官,有这种教养关系,万贞见到胡云,便不用这么疏远的称呼,而是直接叫“姑姑。”   胡云正和几名典计女史分两侧坐着,正在审计八仙桌中间堆得几尺高的账本。见她过来,典计女史没停,胡云却问:“怎么,新南厂的总管没来?”   万贞万贞恭恭敬敬地回答:“姑姑,我们过去的时候,新南厂的正副总管都不在,我叫厂里的人去报讯,但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个回音。因为姑姑吩咐过,这只是请同僚说话,我只能留下口讯,约了明天再去相请。”   胡云的脸色阴了下来,又问:“新南厂那边的事务,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万贞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便笺本来,道:“我在新南厂等人的时候,厂务大堂能说上话的只有一个记货物出入流水的账房,一个记人工的掌柜。我也不知道什么消息有用,就把能打听到的都记了下来,姑姑想问什么?” 第二章 毒舌的周贵妃   万贞在现代是白手起家创业的,生意虽然不大,但一手一脚的做出来,靠的不是聪明机智,而是她做事有计划,为人勤恳踏实。拿不定的事,她便用纸笔先写下来,然后一条条的把事件有关的东西都记着,从中归纳重点,由易而难。   胡云派她出宫去专供仁寿宫柴火炭煤的新南厂看看,请厂务总管进宫来说说话。她不知道上司这个“看”的重点在哪里,但没请到厂务总管,这个“看”她便改成了全面收集情报,连左邻右舍对厂里的人有什么评价和猜测等等能打听到的消息全都用便笺本记了下来。   胡云开始听到新南厂的正副总管都没见到,心中不悦,但再仔细一问,她想知道的消息万贞居然都答得上来。虽说只是一个大概,可万贞只出宫半天,又没有见到正管主事,能探听到这么多消息,那已经是超乎寻常的能干了,不由赞道:“嗯,这差事办得不错。”   万贞至今还摸不准这个陌生时代和地方的办事准则,小心的谦逊:“这都是姑姑教导。”   万贞的原身是胡云教养出来的,彼此相处倒比寻常宫女之间要爽快。她的马屁拍得不伦不类,胡云也不以为意,随手接过她做记录用的便笺本翻了翻,道:“这鬼画符可不是我教你的,不过你字写不全,还晓得自己画符代替。虽不比别人见眉知眼的伶俐,难得有心。”   万贞赶紧表忠心:“姑姑吩咐,我不敢不用心。”   胡云笑了起来,道:“行了,知道你用心,去吃点心果子吧!”   万贞答应了,看看胡云的脸色,又道:“姑姑看上去累得很,还有什么事贞儿能办的吗?”   万贞的原身四岁时就跟着胡云,对她的感情深厚,胡云自然感觉得到这份心意,笑道:“你要是不回去休息,那就在旁边呆着,我有吩咐的时候,跑个腿儿。”   万贞连忙答应,扶着她坐回原位,就在旁边安静地等着。   胡云现在办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实在不小。说它不大,是因为这事其实就是查仁寿宫尚食局下这几年总共烧了多少柴火煤炭,好与外面有司报进来的账目对钱;柴火煤炭虽然天天都要用,毕竟是贱物,花费的钱财连吃、穿、玩、乐这类大项的百分之一都不足,再怎么亏空也翻不出花来;   说它不小,却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多少与上层的权力格局变化有关。前几年内宫当家的不是孙太后,而是她的婆婆,宣宗皇帝的母亲张太皇太后。   张太皇太后在宣宗皇帝驾崩时受儿子辅政之托,扶立孙儿,执掌内宫,压制外朝,乃是内宫真正的至尊。孙太后敬重婆婆,在张太皇太后去世好几年后才开始逐步清理旧人。   胡云受命清查柴火煤炭供应这部分的事务,宫里的人事盘根错节,她便派万贞出宫,想把宫外新南厂负责转运柴火煤炭事务的副总管宦官康恩请来问问,理个头绪。没想到康恩那老宦官十分滑头,仗着自己没在宫中,不肯趟这滩浑水,连万贞的面都不见。   捷径走不通,胡云只能老老实实的和几名女史清查账目,对比库藏,询问经办,忙得晕头转向。   万贞来到时空相差几百年的大明宫廷,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懂,这种四处走动,对账查事看人的差事,最有利于她收集信息,融入环境,因此胡云吩咐她干什么,她从不辞辛苦。   如此忙碌了两三个月,胡云越来越觉得这孩子办事合她心意,便想抬举她一番。等到事情告一段落,要向孙太后禀告的时候,就特意带上万贞。   胡云有资格直接登上云台去见孙太后,万贞却只能在云台下和众多等候上司出来的侍从站在一起等着传唤。   她站着发呆,广场右后侧却传来两声喝令避道的掌声,紧跟着一顶绣五龙二凤的黄罗伞遮着的肩舆过来,停在台阶下。宫娥扶着个穿蛾黄镶边白地瑞兽红花对襟袄,下系黄绿间条六幅凤尾裙,外罩滚边黑貂大斗篷,肚子高高挺着的孕妇下来。   那女子戴着凤冠,两串垂下来的珠玉绦被明媚的霞光一照,灿然生辉,与她的面容交相辉映,油然让人生出一种天姿国色,不外如是的惊叹来。万贞这具身体运动神经特别发达,视力也好,被这女子的艳光一逼,竟然有种目不暇接的窘迫感。   她莫名其妙的来到大明朝,虽然一心要回去,但皇宫里大致地情势却是了解过的。太后划了东边的仁寿宫住,西边的天子后宫以钱皇后为尊。钱皇后还未有孕,倒是有位姓周的贵妃周贵妃去年就生了公主,如今怀的第二胎,有经验的老人都说十有八九会是皇子。   眼前这个女子,能在仁寿宫直接把肩舆坐到云台下,不消说,肯定是倍受瞩目的周贵妃了。周贵妃下了肩舆,扫了四周一眼,突然脆声一笑:“哟,我以前没留意母后宫里的人事,倒没想到,宫女里竟然有个这样的傻大个!”   万贞身材挺拔,比所有宫女都高出一大截,站在人群里尤如鹤立鸡群,再显眼不过了。周贵妃这一笑,都不需要点名,大家就都知道是在说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万贞被她这声“傻大个”呛得心里羊驼狂奔,但对着个怀孕的小姑娘却生不起来气,无奈的一笑,弯腰行了个福礼回答:“身量是父母所赐,奴也做不得主,让娘娘见笑了。”   她这身高在大明朝不符合审美主流,若是大明朝土生土长的姑娘被人这么当众取笑了,很难不自卑自弃。但对于来自现代的万贞来说,身高腿长,丰胸细腰,这是完全符合她审美的好身材,足以自傲。因此她回这句话时,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自嘲却不自卑的从容大度。   周贵妃随口取笑一句,见她不以为意,便也不再多话,抬脚便往台阶上走。走了十来阶,她突然痛呼一声,踩着台阶的脚一滑,向后便倒。   她手下的侍女赶紧伸手来扶,但她们力气本就不大,加上站台阶上,脚下难稳,虽然托住了周贵妃的臂膊,却根本托不住她,几人在台阶上摇摆了会儿,仍旧没能稳住重心,仰面后摔。   万贞无暇思索,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托住周贵妃的后颈。她这具身体不止身高比普通男子都高,还天生力大。两个宫女都拉不稳的孕妇,她只单手缓了缓下坠的去势,另一只手一拦,竟然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周贵妃见侍女拉不住自己,反而一齐摔下来,吓得闭着眼睛尖叫。过了会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摔痛,被人稳当当的接住了,惊魂稍定,睁开眼睛来看。   万贞这一下行动,纯粹是身体反应快过了思想,但无论如何,能救下一个孕妇,总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看到周贵妃睁开眼睛,她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问:“感觉怎么样?”   周贵妃看到她的笑容,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万贞抱住,一时间心头竟有些恍惚,愣愣的反问:“什么怎么样?”   万贞又问:“你有什么地方摔伤没?”   周贵妃被她一提醒,顿时又痛呼一声,叫道:“我的肚子痛!”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万贞下意识的往她下身看去,周贵妃随侍的几名宫女却已经吓得先喊了起来:“娘娘……破羊水了……”“怎么会这么突然……”   周贵妃刚才是意外而引起的惊吓,但这时候脸色白里透青,却是发自于心的恐惧,颤声问:“羊水……破了?十月怀胎,这还……不到九个月!”   万贞见她面无人色,赶紧安慰:“一个蒂上长的瓜还有早熟晚熟的呢!九个月出生也不算太早,不要怕,没事的,没事,不要怕!”   周贵妃受到安抚,缓了口气,却又呻吟一声:“好痛!”   她的一干侍从直到这时候才七手八脚的凑了上来,有请罪的,有问情况的,有要去禀告太后的,有要找皇后和皇帝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忙得很,但这种乱除了加重孕妇的心理负担,似乎没有多少用处。   万贞这具身体天生的力气大,抱着个百来斤的孕妇并不吃力。但众人乱到现在,除了表忠心以外,竟然没个人把她抱着的周贵妃接过手去,好像想把人就推给她,由不得她问:“你们不赶紧把贵妃娘娘抬到房间里去?”   周贵妃身边职务最高的嬷嬷这时也赶了过来,急急地说:“娘娘现在这情况,人多手杂的接换反而怕加重病情,我看你力气大得很,抱着娘娘行有余力,不如就由你把娘娘抱进去。”   救人救到底,万贞倒是没意见,但她怀里抱着的周贵妃却哼了一声。这声哼夹在她的呻吟里并不明显,但她扶着万贞的手指下意识的一捏,却让万贞感觉到有异,不禁愣了一下,茫然的问:“要去哪个房间?” 第三章 皇宫里的是非   仁寿宫地位特殊,而周贵妃的身份特殊,这就连去哪里生孩子,都变成了政治事件。别说万贞茫然,就是周贵妃自己都不敢做主,一时间竟然怔在当地。   好在这时候仁寿宫的殿监柳寿得到消息,已经急匆匆的跑了出来,叫道:“将贵妃娘娘先安置到侧殿,等稳婆和御医过来。”   万贞答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周贵妃的位置,见她痛得唇色发白,汗水涔涔,便又温声安慰:“你肯定会顺利生产,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周贵妃这时候惊惧稍定,虽然还是害怕疼痛,但宫中女子独有的心思却又翻了上来,握紧了她的肩膀道:“我生产的时候,你在旁边尽心尽力,我许你一世富贵!”   万贞哑然失笑,随即心中一凛,明白了周贵妃此时的心理:她不信任身边的侍从,甚至有可能怀疑身边的侍从对她不利。而万贞本是仁寿宫的人,又在危急时候帮助了她,所以她以重利相许,引万贞保护她。   而刚才周贵妃的手下纷纷乱乱的各种表忠心,但却都不敢近前来接人,恐怕也正是因为害怕受这位主儿猜忌,想把锅扣在万贞身上。   万贞虽然说不上有急智,但这甩锅技能现代人谁没学过,当下微微一笑道:“谢谢贵妃娘娘厚爱,不过奴是仁寿宫的人,按规矩您生产的时候是不能近前的。”   宫中贵人生产,涉及到皇嗣正统,稳婆、医生、侍者都有定数制度。万贞刚才能近身,是突发状况救驾,一旦回到正常状态,这种平时在外围执役的宫女,不可能近前。周贵妃比万贞更懂这其中的奥妙,咬牙骂道:“本宫白养了一群废物!”   万贞只当没听到她的话,脚步不停,稳当当的抱着周贵妃来到仁寿宫殿监指引的偏殿,将她放下,就想离开。周贵妃一把抓住她,急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万贞回答:“奴姓万,小名贞儿。”   周贵妃得了她的名字,这才松手道:“好,万贞儿,你救驾有功,本宫日后有重赏。”   万贞再缺乏宫廷生活经验,这时候也明白自己一时好心,却沾上了祸福难料的旋涡,苦笑道:“贵妃娘娘客气,这是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仁寿宫虽然没有稳婆,但医女和有经验的嬷嬷却多,这时候已经赶了过来,将万贞挤了出去。她裙子上沾的血和羊水实在醒目,她正想回去换件衣服,仁寿宫的殿监柳寿却叫住了她,道:“你在这等着,以防皇后娘娘过来了要问话。”   万贞为难的道:“可是,我是跟着胡姑姑来向太后娘娘回话的。”   柳寿一怔,问:“你是胡云教养的小辈?”   万贞见他提到胡云,脸色便缓和了不少,连忙道:“是呀!刚才姑姑让我在殿外等着,静候传唤。”   万贞这样独特的身高长相,胡云还把她带到孙太后面前来露脸,栽培的意味很明显。柳寿微微点头,道:“既然是胡总管的手下,那你且先去茶房等着,待太后娘娘过来了答话,没事不要乱跑。”   万贞松了口气,又问:“我身上脏污,怕冲撞了太后娘娘,可不可以先回去换件衣裳?”   柳寿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贵妃娘娘的刚才的随侍,现在都在廊下押着呢,你还想着回去换衣裳,心可真大。”   万贞试出了他的态度,这才放下心来道谢:“谢谢公公提点,我晓得了。”   茶房就在偏殿过去的厢房里,侍候的宫女听到外面的喧哗都想出来看热闹,见到万贞这生面孔沾着血迹的过来,十分好奇,七嘴八舌的问发生了什么事。   万贞只是出于本心救了一个孕妇,哪里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怎敢乱说话?但茶房里侍候的宫女,算是仁寿宫的内围人员,她也不敢得罪,想了想索性大声道:“几位姐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实在是我只是跟着总管姑姑来向太后娘娘回事的,不能乱说话呀!”   众人被她一堵,脸色都不好看,万贞双手作揖,团团转了一圈求饶:“姐姐们,小妹一向在尚食局当差,不懂里面的规矩,实在不敢放肆。只要等一下姑姑回来,我问准了话,保证回来告诉你们。”   几名宫女面面相觑,虚言搪塞,谎话连篇的事她们天天都见,也天天都做。反而是万贞这么实诚的求恳见得少,再逼问下去,却是她们过分了。   万贞见她们不再追问,也松了口气,擦了把汗道:“几位姐姐,我口渴得很,能不能赏我杯茶水喝。”   几名宫女问不到消息,又想出去看热闹,谁也不耐烦给她倒水,指了指旁边的炉子道:“要水自己倒,柜子里的杯子和茶叶都是待客用的,你别乱动。”   万贞只求她们转移注意力,全不在意她们是不是怠慢,自去倒了杯开水小心的吹着喝。   等她一杯水喝完,仁寿宫外正统皇帝和钱皇后的肩舆已经急匆匆地赶到了。汉统的皇朝以忠孝治天下,帝后对太后执礼事上,肩舆到了仁寿宫的云台下便停了下来。皇帝和皇后双双步行登上台阶,往仁寿宫正殿走来。   万贞还没见过活的皇帝和皇后呢,听到外面众宫人避道行礼的声音,忍不住从窗缝里往外偷看。   正统皇帝是少年天子,登基十二年了也才二十来岁,虽然身为九五至尊,但玉面红唇,相貌俊秀,眉眼温润,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整个大明王朝的执掌者;跟着他走的钱皇后比皇帝还要大一岁,螓首蛾眉,挺鼻菱口,看上去清丽温婉,满脸惶急,走上云台时竟然晃了一下,还是皇帝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说了句什么,才让她笑了笑,放缓了脚步。   咦,这皇帝和皇后看上去还真的挺有夫妻感情,不像那种假模假式的假恩爱呢!   万贞来这里大半个月,打听的消息也不少,平时听人说过帝后感情和睦,但心里却不怎么相信帝王家也会有“夫妻感情”这玩意。此时见到帝后二人的互动,明显属于相处日久,感情融洽的人才会有的默契,才相信这对少年帝后是真的感情不错。   帝后感情和睦,但皇后成婚好几年都没生育,反而是贵妃都生到了第二胎,这感觉也够让人觉得别扭的!   正统皇帝和钱皇后进了正殿不久,太后也从仁寿宫花园凉阁里赶了过来,殿监柳寿很快就派人来传万贞过去问话。   万贞不知是福是祸,进了正殿老老实实地随着导引女官拜见太后和皇帝皇后,安静的等着上面问话。不料钱皇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十分和善:“周贵妃遇险,身边的侍从不能尽忠护驾,反赖你救护,理应重赏,可有什么想要的吗?”   上来不问周贵妃的意外,而是大方的任人讨赏,这是什么路数?万贞吃惊得想抬头看看这皇后突然是什么神色,又猛然想起这个时代阶级森严,礼仪严苛,又赶紧低头道:“奴方才能接住贵妃,只是恰逢其会,不敢居功。何况奴是仁寿宫的人,岂能向皇后娘娘讨要赏赐?”   钱皇后一怔,孙太后也有些意外,转头笑着对旁边的胡云道:“阿云,这孩子你教养得很懂规矩啊!”   宫人爱财,像这种立功之后贵人的赏赐,没几个不接的。万贞面对钱皇后亲口许诺,竟还记得自己是仁寿宫的人,谢绝诱惑,实属难得。虽说这样做会拂了钱皇后的面子,但却很给孙太后长脸,胡云也觉得脸上有光,回答:“贞儿这孩子生得粗笨,也就是为人实诚这一点叫人放心了。”   万贞既然只认自己是仁寿宫的人,问话的权力自然也是孙太后的。   孙太后这时对万贞有了好感,语气便很是柔和:“丫头,刚才贵妃突然摔倒,究竟是个什么情景?你看到了吗?”   万贞茫然道:“娘娘,奴当时站在台阶下,就是突然听到有人尖叫,往下摔,于是就赶紧伸手接住。后来,贵妃娘娘身边的嬷嬷说人多手杂,让我一个人把贵妃娘娘抱进房间里待产,奴就遵命照做了。再往后,仁寿宫的殿监柳公公让我去茶房里呆着,等太后娘娘问话,直到现在。”   孙太后又问:“这么说,你也没看清贵妃是怎么摔跤的?”   万贞摇头:“奴当时站在台阶下,是在等总管胡姑姑。贵妃娘娘鸾驾过来,奴依礼避道,不敢犯颜直视,没有抬头,委实不知道台阶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惊叫,自己又顺手,就奔过去托了一把。”   胡云在旁边小声的为万贞解释了一句:“娘娘,这孩子这些天一直跟着老奴办差,谨慎小心,记性不错。老奴见她还合用,今天特意带了过来,本来是想奏事时让她在娘娘面前也露个脸,便让她先在下面等着。”   孙太后上下打量了万贞一遭,点头道:“好孩子,今天多亏了你,你这一身脏污,先回去洗换了再过来说话。” 第四章 好心未必好报   自古以来婆婆与媳妇的关系就微妙得很,太后与别宫而居的皇后的关系就更微妙了。万贞既然以仁寿宫侍从的身份谢绝了钱皇后的赏,便也不必受她的管。孙太后发了话,她便行礼退了下来。   这正殿里坐的三个人,皇帝根本没说话,钱皇后也很温和,孙太后更是对万贞很有好感;但万贞却丝毫不敢疏忽,她在创业途中见多了翻脸不认人的上位者,只是口气温和点算什么?嘴里称兄道弟,脚下踩得人永不翻身的都一大把。   在自己没有制衡对方的能力或者地位之前,永远不要因为曾经在紧急关头帮助过对方,就觉得自己很重要。因为在他们看来,别人为他们办事理所当然,并且随时随地都可以换个人为自己办事。   自从进入大殿,万贞就提着一口气,直到下了仁寿宫的台阶,这口气才真正放松下来。但就在她准备擦把汗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万贞转头一看,台阶上一个捧着东西的朱衣女官脚下不稳,正往下摔。   今天活见鬼了!同一层台阶,竟然连续有两人从这里往下摔,并且都让她撞着了!这女官摔倒的姿势,那还不把脸给摔成血饼?   万贞这具身体的运动神经实在是发达,眨眼的时间都不到,就已经做出了直觉的反应,伸手一揪,把那女官抱住了。   那女官手里捧的托盘摔出老远,人却稳稳地被万贞搂住了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惊魂未定的道谢:“多谢妹妹援手,否则我这一下,非头破血流不可!”   万贞把人放下,笑问:“姐姐没摔伤哪里吧?”   那女官摇头:“没有,就是刚才吓了一跳。”   万贞看看她丢的东西离得不远,本想帮她拣一下,转念间突然想到一件事: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同一个台阶,她站在差不多的位置,上面的人摔下来让她救,巧合的机率有多大?   这个女官,是来试探她的!   你妹的,宫廷真是套路深深深,一不小心就会栽坑!刚才这女官要是摔下来,她没接住,那后果会怎样?   这么一想,万贞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颔首道:“小妹还有事,就告辞了。”   那女官微微一怔,还想开口,但万贞手长腿长,动作灵活,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走远了。她要想再赶上,就得大声呼唤或者跑着去追,这仁寿宫外往日有些喧哗没什么,今天情况特殊,再弄声音招贵人烦,那可就是找死了。   这女官捡起掉的东西,看看万贞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也转身走了。   万贞回到住处,脱下身上的衣服,就着小风炉上温着的水擦洗了一下,回想今天遇到的事,满腹郁闷,只觉得脑仁胀痛,忍不住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养神,一点都不想动。   她萎在屋里,外面胡云却派了人来叫她:“贞姐姐,胡奶奶叫你去仁寿宫呢!”   万贞就知道这事没完,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这就来。”   她在屋里百般抑郁,出了房门,却是精神抖擞,半点看不出刚才的颓唐,快步跟着来人重新回到了仁寿宫。   仁寿宫刚才因为周贵妃出的意外,直接就押了几个人在廊下关着等候问话。宫人不知此事究竟会不会有牵连之祸,上下一派紧张气氛。但万贞这时候过去,远远地却听到了一阵欢呼,紧跟着是参差不齐的祝贺声,周贵妃已然顺利的生下了一位皇子。   万贞大喜过望,她最怕的是周贵妃这一跤摔下来,孩子有什么不好,那她不管是不是有功,肯定都要被牵连进宫廷倾轧中去。但如今周贵妃平安产下皇子,那就别管正统皇帝后宫会暗里掐多少架,至少她在明面上是有功之臣,仁寿宫的孙太后会对她另眼相看。   偏殿中刚出生的小皇子哇哇大哭,正殿中的人却个个眉开眼笑。等到稳婆将小皇子清理干净抱出来,钱皇后居然不顾仪态,急急忙忙的站了起来,伸手将孩子抱住,小心翼翼打开襁褓看了一眼,然后高兴的叫道:“皇爷,周妹妹果真诞下龙儿,从今以后,妾无忧矣!”   她眼中波光鳞鳞,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竟是真的高兴至极,不能自恃。   以万贞现代人的思维,实在对于小老婆生了儿子,正妻不止不生气,反而高兴的事无法理解。但孙太后和正统皇帝却都知道她的心思,皇帝不好在母亲面前对妻子太过亲昵,孙太后反而更能懂儿媳妇的苦心,轻叹一声,道:“梓娘,将孩子与我,你和皇帝且先回去罢。”   钱皇后恋恋不舍的把孩子放到孙太后手上,屈膝行礼道:“劳母后累心,儿臣惭愧。”   周贵妃摔跤早产,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受了暗算,但对于这大明宫廷中身份最高贵的人来说,很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的。既然有怀疑,那就索性把所有可能产生怀疑的人和事全都撇清。钱皇后虽然想要这孩子,但为了避嫌,暂时却不敢急吼吼的把孩子带走。   孙太后接过孩子,点了点头,语气柔和地道:“好生将养身子,莫要多心。你和皇帝年纪还轻,子息之事长着呢!总会有的。”   钱皇后深得君恩,但成婚六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别说天家有没有皇子关系着国本,就是寻常人家的媳妇结婚六年没有孩子,当婆婆的也不可能没意见。孙太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和颜悦色的与钱皇后说话了,今天周贵妃产下了皇长子,她才有心情抚慰儿媳妇。   正统皇帝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其实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怎么敢说话,这时候见母亲高兴了,才开口道:“母后说的是,儿子会留意选拔妇科圣手,为梓娘调养身体的。”   帝后相偕离去,胡云急急的走过来拉住万贞,喜形于色的道:“贞儿,快跟我走,太后娘娘让你去陪贵妃娘娘和小皇子。”   万贞一脸懵:“姑姑,我不会带孩子呀!”   胡云忍俊不禁:“尽说傻话,谁要你带孩子?贵妃娘娘暂时在仁寿宫小住,原来的贴身侍从都被太后娘娘遣散了。但人全换了,贵妃娘娘也不习惯,惦念着刚才的救助缘份,指名让你过去陪她。何况孩子现在被太后娘娘带着,自然有奶娘和嬷嬷照料,哪用得着你这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周贵妃生了皇长子后身体虚弱,孙太后便命人把她从偏殿移到西暖阁休养,并将她身边所有侍从都换了,派上自己信得过的老人去照顾。   太后心腹的老宫人嘛,资历和胡云差不多,又在仁寿宫,难免就有些倚老卖老的习性。周贵妃被她们拘束得百般不习惯,见到万贞进来,顿时松了口气,一副得救了的表情,赶紧招手示意:“万贞儿,快过来!”   万贞快步走了过来,问:“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周贵妃急声道:“我儿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哭,你去给我把他带来看看。”   皇长子出生的意义非凡,稳婆把孩子清理好以后根本没想过要先给周贵妃看,而是直接就送出去给孙太后和皇帝皇后过目了。虽说孙太后没有明确表露要分开这母子二人的意思,但一个母亲生下孩子后一直没能见上面,这种心情任谁想也不会是个滋味。   万贞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往周贵妃旁边服侍的嬷嬷身上看。几个嬷嬷倒水的倒水,拿东西的拿东西,整理物件的整理物件,就像没听到周贵妃刚才对万贞说的话似的,一个个忙得很。   周贵妃斜睨了她们一眼,又对万贞道:“你去母后那里把我儿带过来,这孩子一直哭,我不放心。”   她初见万贞时盛气凌人,但这时候嘴唇发白,脸色憔悴,虽然话里没有求恳,但一双眼眸却盛满恐慌。她身边的嬷嬷是孙太后刚派的人,照顾她固然用心,但要为了她多事去向孙太后讨皇孙,肯定是不干的。   万贞从周贵妃的神色和几位嬷嬷装聋作哑的态度中琢磨出了不对,想了想,道:“贵妃娘娘,奴也是仁寿宫的人,自然以太后娘娘的意旨为先。”   几个嬷嬷虽不肯去帮周贵妃要孩子,但也只是装糊涂而已,并不敢当面说破拒绝。周贵妃把万贞叫来,本是觉得她年轻,肯定的要比宫里的老油条好使,哪想到万贞居然直白的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倾向。   周贵妃双目圆睁,怒问:“你说什么?可给本宫想好了!”   万贞柔声道:“但太后娘娘温和慈善,有体谅他人,普济群生的菩萨心肠,仁寿宫以下连我这样的小人物每逢年节,也能常沐圣恩。皇长子是太后娘娘的长孙,太后娘娘定然爱逾珍宝,不过您想念孩儿也是母子天性,人之常情,奴愿意替您去太后娘娘那里看看。”   周贵妃怒道:“谁要你代本宫去看孩子?本宫是要你去把孩子抱来这里!” 第五章 早产的小皇子   万贞被周贵妃指名要来,无可避免的卷入了是非中,再不甘愿也没法轻易脱身。既然无法被动脱身,自然要想办法掌握些主动权。   眼下周贵妃指使不了太后派来的老宫人,孩子又被稳婆抱到了太后那里,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若是这时候都让她把贵妃的架子摆足,予取予求,往后她对万贞就会形成绝对的心理优势。万贞再也休想从她手里脱身,更不要说掌握主动权了。   因此无论周贵妃如何发怒,万贞都不准备顺着她,仍然道:“贵妃娘娘,您的儿子是皇长子,这注定了他的养育不同寻常。奴当然希望能成全您的爱子之情,但皇长子的抚育,还是要遵从太后娘娘的意旨。”   周贵妃指使几位嬷嬷不动,指使万贞也不如意,气得握着拳头就想捶床:“你这贱婢,气杀本宫了。”   万贞接住她的拳头,劝道:“贵妃娘娘,你才生产不久,不要动气伤了身子。”   周贵妃肚子一阵抽痛,脸又白了几分,呻吟着骂:“你还有脸劝本宫别生气!都是你害的!”   生完孩子后子宫收缩,产妇还有一段时间腹痛难忍。万贞虽没生过孩子,但却伺候过嫂子,见周贵妃疼成这样,便放缓了语气,正色道:“贵妃娘娘,您固然爱子心切,太后娘娘何尝不是对皇长孙爱之重之?您若是为了小皇子的安全忧惧,大可不必;若是仅为了思念儿子,我愿意尽力一试。”   周贵妃被万贞气得半死,但却由此知道她不是唯命是从的人,从本性上来说远比已经磨得没有棱角,只会暗里硌人的老宫人来说更不好说话。   人性多遇退则进,遇强则退,直白点就是欺软怕恶,即使是周贵妃这样的贵人也不例外。万贞连接拒绝,她气归气,但颐指气使的气焰却不自觉的消了,听到她愿意尽力一试,居然愣了一下,怀疑的问:“果真如此?”   万贞见她口气软了下来,便点头回答:“自然如此。您产后失血,要好生休养,先睡吧。”   周贵妃将信将疑,但这时候见到万贞偏显刚硬的五官,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人长得这么倔强,脾气好像也真的很倔强,她要说做到的事,应该也是能做到的吧?她原本嫌弃万贞长相身高都没有女儿家的柔美,但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她的相貌身材都十分可靠,在她失足踩空时能稳稳地接住她。这么一想,在仁寿宫外摔倒受了万贞帮助的感激心又翻了几丝上来,不知不觉地安定了些,居然真觉得累了。   万贞见周贵妃不再折腾,闭上眼睛昏睡,也松了口气。   仁寿宫侍从近三千人,万贞以前一直是外围人员,对内部的人事并不熟悉。这时候胡云又已经回了尚食局,她找不着人了解情况,本想向服侍周贵妃的嬷嬷打探一下。不料这些人个个都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什么都不说,好像生怕跟也说了话,孙太后就会追究她们乱出主意的责任似的。   这群老宫人,论到照顾人细致,确实无可挑剔,但胆子之小,避风险意识之强,也让人咋舌。如此性格,也难怪有人年纪比胡云都大,却只能干些侍候人的粗重活,连个恩赏的霞帔都没混着。   万贞打听不到消息,更找不着伴,只能独自一人去正殿求见孙太后。她是周贵妃紧急关头指名要用的人,自然有一定的身份代表性,负责通传的小宦官不敢刁难,飞快地通传了,放她进去。   皇长子啼哭不止,八个备选的乳母和十二个嬷嬷,都轮流哄了一遍也没哄好。孙太后又传了几名精擅儿科的御医过来给会诊,她心中忧虑,见到万贞直接就问:“可是贵妃有什么事?”   万贞垂手回答:“贵妃娘娘思子心切,派奴前来代为探看皇长子。”   孙太后沉默不语,万贞不敢多话。旁边会诊的几名御医对视一眼,把襁褓重新裹上,硬着头皮回禀:“娘娘,皇长子脉相稳健,啼声中气十足,五官四肢俱无伤病,脐带便溺等等均无异常,全不像早产不足的样子。为何啼哭不止,臣等亦无所知。”   御医会诊完毕,本想把孩子交给乳母。不料几名乳母此时都心存畏惧,不止不敢来接,反而暗暗往后缩。   这些人,既指望抚育皇长子,从而得富贵,却又害怕皇长子有什么先天不足夭折,自己功劳没得反而获罪。万贞看到这一幕,不自禁的想到了周贵妃的窘境,暗里叹了口气,问道:“太医,皇长子会不会是受了惊吓,故而啼哭?”   御医皱眉道:“小儿本是哑科,初生子更是难上加难。不过皇长子若真是受惊啼哭,乳母喂食应该能止。”   刚才八名乳母都已经试过,这时候便挨挨挤挤的回答:“奴等都已经试过,皇长子不肯。”   孙太后的目光从几名乳母和嬷嬷身上滑过,又环视了一遍四周的宫人,最后落在万贞身上,微微一凝,忽道:“丫头,你抱皇长子试试。”   万贞讶然:“娘娘,我没有带过孩子!”   她吃惊失礼,负责礼仪导引的女官忍不住瞪了她一下,但孙太后却完全不在意这点小节,温声道:“皇子养育,天家自有制度,并不需要你带。只不过你曾经救助贵妃母子,或许其中有些奇妙的缘份,能安抚皇长子的惊惧,不妨一试。”   御医抱着皇长子,虽然不像几名乳母那样畏惧,但也同样希望早些脱手,孙太后的话一说,他们便都附和着道:“娘娘所言有理,小儿挑选近人自然有异于大人的微妙之处,这位姑娘既然已经与贵妃母子结了缘,说不得真有安抚之效。”   万贞没有宫廷老油条的滑溜,孙太后和御医都说了这话,她便也不推辞,伸手将小皇子接了过来。她在现代陪嫂子生孩子,带过侄儿,虽然时间不长。但带孩子这种事对于女性来说,属于天性中必有隐藏的技能,只要激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她刚接孩子的时候有些僵硬,但过了会儿就很自然的把臂膀调整了一下。   小皇子“嘤嘤”不止的啼哭声随着她的姿势调整,陡然停了下来。   刚才乳母和嬷嬷哄孩子的时候,小皇子也曾停顿过,只不过不管在谁手里,这个停顿都十分短暂,算不得停止。但这时候小皇子窝在万贞怀里,停下哭声后又打了个嗝儿,过了会儿竟然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般新生儿皮肤皱着,脸上有绒毛,都不怎么漂亮,眼睛也不一定能睁开。但这小皇子可能因为母体营养充足,肌肤饱满白净。此时停止哭泣,五官舒展开来,眉毛淡淡一弯,双眸清亮,翘鼻菱口,居然十分精致漂亮。   又过了会儿,小皇子还是没哭,但脑袋却转了转,直愣愣的看着万贞。万贞知道新生儿的视力是不足以认人的,被他看着,也只是感叹这小皇子基因好,生得漂亮;孙太后却是又惊又喜,笑道:“如此看来,我这小孙儿却是认人带。”   万贞才不乐意给人带孩子,看看这孩子张着嘴左右摇头,连忙道:“娘娘,皇长子是不是想吃东西了?”   孙太后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小皇子的嘴唇,见他果然转头想凑上来,却是真的放下心来,笑道:“不错,这小子在找东西吃呢!乳母都过来,看看他要谁。”   乳母们刚才人人退避三舍,现在却是争先恐后,看上去乱糟糟的。孙太后心中不愉,但却没开口说什么。能做乳母的,都是自家刚生孩子不久的妇人,而皇家不比外面的人家,还能准许乳母连自家孩儿一并照顾。一旦做了皇子公主的乳母,便要弃子抛家。   弃子抛家来选乳母,求的便是富贵,功利心热切,表现自然比不得宫中教养多年的宫人有分寸。想要严刑峻法管教吧,乳母的身份又特殊,口不能言的婴儿交给她们带,总归要她们心甘情愿爱护,并无怨愤才好,在这种小节上只宜施恩,却不宜苛责。   万贞虽不想给人当保姆,但怀里抱着的新生命漂亮乖巧,由不得她生了几分维护之心,怕她们争抢伤到孩子,连忙道:“娘娘既然让皇长子试乳,还请诸位不要乱动,让皇长子自己选。”   她在这里也是下人的身份,口气不好众人只会暗骂她奴婢装大,却不会对小皇子生怨,挨挨挤挤的在执事太监的指挥下成排站好。   万贞抱着孩子交给第一个乳母,乳母接过,还没开始哺乳小皇子却又哭了起来,任乳母怎么诱哄,都不肯吃奶。乳母急了,忍不住按着孩子硬塞。   万贞皱眉道:“小皇子刚刚还去找太后娘娘的手寻吃的,到你这里却送吃的都不要,显然与你不投缘。”   那乳母生怕富贵飞了,连忙辩解:“姑娘没生养过,不知道,这刚出生的小孩子都是不会吃奶的,得靠大人多塞几次才行。”   万贞想了想,见小皇子使劲摇头往外挣,忍不住问:“新生儿虽然不会吃奶,但也没有奶到嘴里了还大哭着往外吐的罢?”   那乳母怔了怔,过了会儿才道:“皇长子身份贵重,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地方。等他吃到奶了,自然就不会哭了。” 第六章 贵妃的小心思   乳母喂奶挑了在帷幔边的角落,孙太后虽然关心孙子,但身为太后,总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奶奶一样,亲自去盯着乳母看她怎么喂孩子。不过她留神着这边的动静,万贞和乳母后面的声音大了起来,她便听清楚了,对身边的女官道:“给这乳母几两银子,打发她出宫,换下一个。”   太后做主,乳母虽然不满,但也只得领了赏出宫。   但小皇子的口味也确实刁钻,八个乳母逐一选过去,竟然没一个中意的。孙太后生怕孙子渴着饿着,一面命人兑了糖水喂他,一面叫人重新去选乳母。   万贞抱着小皇子,想了想,道:“太后娘娘,您来逗小皇子,小皇子便凑过来寻吃的。但乳母喂奶却左右不吃,这恐怕不是口味刁钻,而是血缘不亲的缘故。”   孙太后眉头一皱,忽道:“你是替贵妃来要孩子的?”   万贞连忙道:“娘娘,奴是仁寿宫的人,自然以您的意旨为先。何况您有抚育皇子长大的经验,而贵妃娘娘年纪尚轻,照料皇子恐怕远不如您周全。奴怎敢胆大妄为,替贵妃娘娘讨要皇子?”   孙太后哼了一声:“没明着讨,却暗里要了。吃奶还要挑血缘之亲,现在宫里除了亲娘还有谁能喂他?”   她的语气听来不善,万贞反而从容了些:“娘娘,奴听说孩子靠父精母血生养成人。总觉得母乳与血同源,小皇子出生后吃母乳未必不是一种血脉的补益。外面找的乳母,没有血缘,恐怕不能给予小皇子最好的养护。奴不敢替贵妃娘娘讨要孩子,但小皇子既然不吃外人的奶水,何不让贵妃娘娘亲自哺育试试?”   孙太后哂然,道:“丫头,你倒是用心,只不过年纪小,很多事不懂……母乳通母血,能补益小皇孙,不是没有道理。然而哀家纵然肯将皇孙还给贵妃,她未必就真肯亲自哺育孩儿。”   万贞怔住了,她只想到为周贵妃争取一下养育孩子的机会,却没有从深层次的想过后宫女子的心态。就是现代,为了保持身材不肯亲自喂养孩子的辣妈都不少,何况是以争宠为生的后宫嫔妃?   她呆住了不说话,孙太后反而笑了起来,道:“罢了,你将孩子抱去。若是贵妃肯亲自哺育孩子,哀家便重重赏她,任她养育。否则你怎么把孩子抱去的,还怎么送回来。”   万贞吃惊的啊了一声,一时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孙太后也不管她的反应,细细地打量了她几眼,又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合着她今天因为周贵妃的事猛刷了一把脸,但直到现在孙太后才愿意记她的名字。万贞心中槽点满满,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受宠若惊地回答:“奴姓万,小名贞儿。”   孙太后招手示意几个嬷嬷过来,指着万贞吩咐:“你们随贞儿护送皇孙去见贵妃,若贵妃不肯亲自哺育皇孙,就与贞儿一并带了皇孙回来。”   小皇子选乳母费时不少,等万贞抱着他回到西暖阁,周贵妃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她对万贞能否将儿子带回来心中存疑,左思右想,暗暗发愁。   宫中为少年天子备婚,广选秀女五千,又从中挑出五十人相看;然后再自这五十人中选出品貌出众的三人钱氏、万氏、周氏做为皇后和贵妃的备选。“选三”出来的少女都在宫中教养了几年,与正统皇帝婚前就相识,甚至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此时谁为皇后,谁为妃还没有定准。但傻瓜都知道皇后的位置要好过妃子,谁会不想争?周贵妃在这三人中容貌最是出色,骄傲些也很自然。且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不会下暗手,掩饰情绪,争斗也摆在明面上。钱氏比皇帝还要大一岁,在争斗时经常退让调停,反而深受正统皇帝敬爱,大婚之时便直接册立为皇后。   周贵妃长得最好,但论到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却连万氏都不如。她争强好胜,平时不肯让人,心里却深深地明白,她最大的倚仗不是相貌,不是品性,甚至都不是因为“选三”出身而与皇帝有近乎“元配”的情份,而是她“宜子”。虽然承宠的次数不多,但却三年里两次孕胎,比得后宫其它人都黯然失色。   可再怎么“宜子”,若生下来的儿子不归自己带,那跟没生有什么差别?   何况她前面生的一位公主,已经因为钱皇后不孕而被带去了坤宁宫养育,如今都要被养成钱皇后亲生似的了。若连儿子也被钱皇后抱去了巩固地位,那她岂不是变成了专替钱皇后生养的替身?   因此之故,周贵妃想把儿子要回来,不仅仅是为了母子之情,更是为了稳定地位。万贞帮她去讨孩子,她明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却不由自主的渴盼着能成功。   而等到万贞被几名老嬷嬷护送着,抱着小皇子出现在周贵妃面前时,她吃惊的愣在当地,竟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敢叫出声来。   万贞虽然不懂她心里那份曲折心思,但却有些怜惜这母子二人,将孩子送到她怀里,道:“贵妃娘娘,太后娘娘说,只要你肯亲自哺育,小皇子便交给你抚养。”   周贵妃接到孩子,哪顾得上万贞说了什么,只把孩子抱着怀里千般怜爱不足,喜极而泣。小皇子被她抱得紧了,有些不舒服,又“嘤嘤”的哼了起来。周贵妃连忙放松了些,一迭声问:“我儿是不是饿了?乳母呢?没跟来?”   万贞看着她,道:“太后娘娘答应,贵妃若肯亲自哺育小皇子,则小皇子由你抚养。”   周贵妃终于被她话里着重加深的“亲自哺育”四字惊醒,愕然道:“怎会要我亲自哺育?皇子公主养育,自有定制,哪有……”   万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周贵妃目光与她相接,不知道为什么后面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   于身份来说,周贵妃高万贞百倍;但万贞不要她的赏赐,只认自己是仁寿宫的人,这身份能起的作用有限。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应从情理来论。而从情理上来说,她让万贞向孙太后讨孩子,纯粹是无奈之下的逼迫,她自己不敢做的事,万贞替她做到了,这就是亏欠。   这种情况,周贵妃实在无法以身份来喝斥万贞无礼,只能在清晰的感受到她失望时解释了一句:“我要是亲自哺育,那不得让人觉得失势,连乳母都找不起?这后宫的人,活得靠个体面,本宫堂堂贵妃,在皇爷和娘娘面前,连个给儿子请乳母的体面都没有,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万贞淡淡地说:“亲自哺育,也没说就不能请乳母。再说什么体面,能比您亲自抚养皇长子平安长大更光彩?”   周贵妃一时语塞,万贞看着她,又道:“贵妃娘娘,我不懂您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体面。然而父母养育子女,若是没有能力,生而不养,没有谁能指责;可若行有余力,却任由孩子嗷嗷捱饿,那样的母亲,就是人前再体面,又算什么东西?”   周贵妃眉头紧锁,心里气怒、羞愧、心动等等情绪缠杂在一起,犹豫不决。万贞暗暗摇头,伸手道:“贵妃娘娘既然不肯亲自哺育,奴只能将小皇子送回太后娘娘那里去。”   周贵妃赶紧抱着儿子,怒目而视:“你敢!”   万贞深深地叹气:“贵妃娘娘,皇长子生在仁寿宫,若您没有过得去的理由要亲自养育皇子,那么他长在仁寿宫,代替皇爷娱亲也顺理成章。这不是我敢不敢,而是太后娘娘乐不乐意。”   周贵妃抱着儿子,怎么肯再交出去,瞪着万贞眼眶都红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就欺负本宫不会哺育孩子吗?喂就喂!难不成本宫还真能让你给难倒了?”   万贞哭笑不得:“贵妃娘娘,皇长子由太后娘娘养还是由您养,与我这样的小宫女有什么干系?我又得不到好处!会劝您几句,无非是处在人情之上,希望您和皇子都过得好而已。”   周贵妃一时无言,突然喝斥旁边的嬷嬷:“眼睛瞎啦,还不赶紧扶起本宫哺育小皇子?”   她这脾气不好,突然发作,几名嬷嬷木着脸,习以为常地上来帮着她解衣哺乳。   产妇和新生儿,都属于弱势不能自理的群体,这种情况下不想着笼络人心,却乱耍威风。那不是给自己招恨,增加风险吗?万贞本想劝她一句,又忍住了,弯腰行礼:“奴告退。”   周贵妃道:“本宫已经向母后讨了你来使段时间,你要去哪?”   万贞哭笑不得:“贵妃娘娘,奴今天忙到现在,还没有吃中饭呢!”   周贵妃愣了一下,脸色缓和下来,道:“现在时辰晚了,哪里还有中饭?倒是刚才灶下给本宫新做了膳食还在候传。舒嬷嬷,分一半席面赏她。”   万贞连忙道:“贵妃娘娘,奴在尚食局当差,不愁没地方吃饭。”   周贵妃瞪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说,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宫里受贵人赏赐席面是什么体面吗?何况还是从本宫的膳食里直接分出半席来!本宫说你傻大个,还真是傻大个呀!” 第七章 暗箭横飞四射   万贞到底不是原身那样土生土长的宫廷女子,无论怎么警醒,总会不经意间在这些细节上疏忽。像周贵妃分半席饭菜给她吃,她就只当成留客吃饭,顶多是规格高些;完全没想到这与什么体面有关。   周贵妃感受着儿子贴在自己胸前吃奶那种骨血相通的亲昵,亲自哺育的芥蒂早就烟消云散,只觉得自己生的儿子,无处不可爱,无处不可亲,连吃奶吮得她生痛,都只让她高兴儿子的强壮有力。等他含着奶睡着了,她更觉得儿子贴在自己心口上,熨帖极了。   周贵妃心满意足,再看万贞这一脸莫名其妙的呆愣,刚才被她顶撞的郁闷突然间不翼而飞,笑骂道:“行了,傻大个!这半桌席面,是本宫谢你今天出的力,不用你谢赏了,出去吃吧。”   万贞啼笑皆非,合着这姑娘连谢人都不会出个好声气,就她这口气,这做派,当年“选三”,她究竟是怎么中的?   满天下的头柱香都被她烧着了,才能有这样的好运道,没在竞争途中被看不顺眼的对手们联合起来挤出去吧?   周贵妃喜怒都在脸上,时不时发脾气,是拗起来不管不顾的人,简直就是尖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扎得头破血流,相处起来那可真不是愉快的经历。   周贵妃不好相处,但与她相反,皇长子却十分的好带。只要万贞陪着,基本上就不哭不闹,好吃好睡。   周贵妃为了标榜身份,虽然亲自哺育儿子,但却还是让她娘家人找了两个带点亲戚关系的表姐来当乳母,时不时就哄着小皇子吃乳母的奶水。   这么试了半个月下来,小皇子总算除了母乳以外,一天也肯跟着乳母吃两三次奶了。只不过这两个乳母再怎么费心,小皇子除了偶尔吃奶以外,还是不太肯让她们抱。每天吃饱睡足,就转着小脑瓜找万贞,万贞在旁边陪着还好,若是超过半个时辰没见着万贞,必然大哭不止。   周贵妃从万贞把儿子抱回身边后,就将这事习以为常,加上她生完孩子的二十来天身体虚弱,一直嗜睡,有万贞帮忙哄孩子轻松很多,并不因为孩子与万贞亲近而多虑。但两个乳母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论亲近,小皇子她们每天都要哺乳;论血缘,她们算是周贵妃的娘家人。小皇子不亲近她们,却依恋万贞,这让她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过了半个月,两个乳母对宫廷的事务稍稍熟悉,周贵妃的身体也恢复过来后,她们便开始敲边鼓,看看万贞抱着小皇子去给孙太后看,就借着闲聊的话头问周贵妃:“娘娘,这位万女官,是不是哪位掌权公公的干亲?”   周贵妃身边的旧人都被替换了,全是孙太后从仁寿宫抽调过来的人,日常说话,早把万贞的底细摸得一干二净,当下笑道:“掌权的太监是很少收宫女当干亲的,要收那也是准备和人联姻,贞儿这身高长相不合适,哪里拜得到干亲。”   乳母笑道:“奴看这万女官指使服侍娘娘的老嬷嬷顺手得很,还以为她在宫中很有权势呢。”   周贵妃哑然失笑:“在母后宫中,有权势的都是从母后还当贵妃时就跟着的老人。她虽然入宫年岁久,但年纪小,没有近身服侍母后的资历,哪来什么权势?”   乳母有些不明白:“那就奇怪了,她既然没有权势,服侍娘娘的老嬷嬷,怎么肯听这小辈的话?”   周贵妃道:“这段时间有赖她帮本宫照料皇长子,母后这边的人,自然会听她的。”   乳母想了想,小声道:“娘娘,奴与娘娘是自家人,有些话不能不说,这万女官带小皇子,如今这样子可不太好啊!”   这两个乳母都是从周贵妃娘家找来的亲戚,天然就具备亲信条件,她们的话不管是对是错,整体利益是一致的。乳母一说,周贵妃顿时警觉起来,问:“怎么?难道还有人想买通万贞儿对皇长子不利?”   周贵妃就在仁寿宫坐月子,上上下下的人手都是太后的,乳母虽然恼怒万贞抢了自己的位置,但也不敢乱引这种灾祸,连忙道:“娘娘,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您看,除了吃奶换尿布,皇长子谁都不要,连睡觉都要万贞儿哄。这样下去,只怕等皇长子长大,只知道有万贞儿,别人都不认了。”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再没有比辛辛苦苦生养的孩子与自己离心更可怕的事了。周贵妃惊得脸色骤变,半晌才道:“本宫明白了。”   乳母心中一喜,周贵妃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们,冷声道:“你们是皇儿的表姨母,又是乳母,皇儿不懂和你们亲近,你们心里不痛快,本宫也知道。但有件事你们一定要记住了,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用对皇儿不利的手段来博取前程。否则,莫怪本宫不念亲戚情份。”   明宫自永乐以后,就只从小门小户里选取后妃,以免外戚坐大。周贵妃娘娘的哥哥到现在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军官,还和父母一起住在昌平,连京城都没来过几次。这两个远房表姐的家境,更是普通,也就比寻常百姓强些。   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一下进入了最富贵迷眼的皇宫,难免把持不定。但她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周贵妃身上,她一冷脸,两名乳母都不禁害怕,连忙道:“娘娘说的哪是话,小皇子关系着咱们家的前程,奴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他周全,哪敢起半点坏心?”   “你们知道皇儿关系着咱家的前程,要拼命护他周全就好。”周贵妃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两个远房表姐当不当得了大用,但她现在手里无人,能信任的也就只有她们了,吓唬了一番后,又柔声安抚:“你们抛家弃子来替本宫照看皇儿,本宫也承这份情。放心罢,等皇儿长大了,本宫自有封赏,让你们做诰命夫人。”   周贵妃再没有城府,也是天子后宫数一数二的贵人,自然拥有对绝大部分臣民生杀予夺的权力。两名乳母不过仗着点亲戚情份放肆,但真到了她发怒,却自然心生畏惧,不敢再多话,只连声应诺。   周贵妃也不再说话,但却忍不住暗里观察服侍她的这些嬷嬷。这些老宫人刚来侍候她时,一切都按规矩行事,只顾遵从孙太后的命令,对周贵妃照料得仔细归仔细,但离“贴心”二字却差得远。   甚至当周贵妃的命令不符合坐月子的种种老规矩或者可能与孙太后的意见相左时,她们是根本听若不闻,自行其是的。但这二十多天,有万贞居中调停,用小皇子引这些老宫人开心,竟也令这些人改变了一些态度,不再处处以规矩拘束周贵妃,于严密地照看中透出了一股人情味来。   周贵妃自“选三”中选以后,就在宫中教养,自然明白这股透出来的人情味有多难得。她也知道自己脾气急躁,对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宫人半眼都看不上,此时身边又没人帮着赏赐打点,这种情况下得到的通融,多半与自己无关,而是万贞帮了她。   虽然万贞是借了皇长子的身份,才能起到帮她解困的作用,但能让她在重重绵密地老规矩下透几口气,那也是她的功劳。   周贵妃出神发呆的时间里,万贞又从孙太后那里抱着皇长子回来了,见到周贵妃赶紧将孩子递了过去,笑道:“贵妃娘娘,皇长子怕是饿了,一路都在找领襟舔。”   小皇子这二十几天吃饱睡好,胖了一圈,黄疸褪尽,头发眉毛的颜色也深了一些,白玉般的小脸上双眸清亮,更显得精致漂亮。   周贵妃一见到儿子就心都化的,连忙解襟喂奶,问:“往常母后看孩子不过半刻,今日怎的去这般久?”   万贞笑盈盈的道:“是喜事!”   周贵妃不以为然的道:“腊月里天天都有喜事,可他们外面热闹着,关我这坐月子的人什么事?”   古代过年的氛围浓,从腊月就开始准备过年,宫中确实可以说是天天都有喜事。只不过坐月子的产妇习俗以为不洁,不可能放周贵妃与宴,只是派人送席面过西暖阁来而已。   万贞也知道周贵妃憋得狠了,连忙道:“是皇爷与皇后娘娘过来,说已经为小皇子选了几个名字,请太后娘娘过目。道是等小皇子满月后,就正式定名,上册。”   为防孩子出生夭折,皇子也不会出生就取大名。至少也要到了满月,才会将名字定下,上金册玉牒,正式确认身份。   周贵妃大喜,连道:“好,好!皇爷为我儿选了哪几个字?”   万贞摇头:“这个却不知道。太后娘娘与皇爷在议事,皇后娘娘想抱小皇子,我担心小皇子认人,闹起来不美,借口您要哺乳回来了。”   周贵妃一怔,轻声道:“多谢你了。”   万贞淡淡地道:“这是份内事,贵妃娘娘言重了。”   她当然不想拂钱皇后的面子,奈何小皇子是孙太后和周贵妃一致认定了要她带的。对比起来,钱皇后地位再高,毕竟隔着仁寿宫,没法直接来管她;而小皇子却是一直在她手上,出任何过错她都是直接责任人,根本无从选择,只能硬扛。   虽说她看钱皇后的模样,实在不像心狠手辣的宫斗高手,但立场决定了利益的冲突,能够直接规避风险的时候,又何必去赌人品呢? 第八章 皇宫处处是坑   周贵妃与钱皇后明争暗斗,就没赢过;或者说每次她以为自己赢了,正统皇帝都会加倍的补偿皇后,让皇后地位更稳固。皇后有着如此深厚的帝宠,乃至于成婚六年不孕,外朝的大臣,内宫的太后都心中不安,皇帝却仍然一如既往,身为贵妃的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万贞能在皇后想抱皇子时,果断带了小皇子退走,这甚至比她当时救了周贵妃,更能让周贵妃从心底认同。若说她刚才还因为乳母的挑拨对万贞有了忌惮,这时候却让她起了另外一个念头,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半晌,突然问:“贞儿,你好像,并不怎么……怕我们?”   这话对于下位者来说,实在不好怎么分辩,万贞怔了怔,惶惑的问:“贵妃娘娘,可是奴什么地方做错了?”   周贵妃被她回了一个问句,一时间也不好怎么回答,半晌才道:“我是觉得有些奇怪,你要是从民间征选上来的高德节妇,有诤谏之责,不怕得罪本宫也就罢了;可你明明在宫中教养长大,为何竟有拒绝本宫的命令的胆量?要知道宫中教养奴婢,对贵人不顺不服,不恭不敬,那是要挨打的,你这种性子,早该被打没了。”   周贵妃城府不深,脾气急躁,做事不顾头尾,万贞心里其实有几分看她像绣花忱头。可今天这绣花枕头却刷新了她的认知,把她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奴怎敢对贵人不恭敬顺服?贵妃娘娘莫要拿奴取笑,这让管教姑姑听到了,是真要挨打的。”   周贵妃哼道:“你看,若是别的小宫女,本宫刚才的话,就已经够吓飞她半条命,只顾着求饶,哪里还能说什么?也只有你,才敢这么跟本宫回嘴!”   万贞哑然,但看周贵妃脸上的神情不像发怒,便道:“奴现在敢这么跟贵妃娘娘回话,是因为跟您相处久了,知道您宽宏大度,有容人之量。所以愿意将心里想的告诉您,并不怕您无故打骂。”   周贵妃被正统皇帝说“为人小气,性情尖锐”,万贞这马屁拍得粗糙,但却很让她高兴,笑骂了一声:“说到底,你还不是不肯听话?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竟敢在宫里这么干,也不怕本宫发怒。”   万贞暗里松了口气,脸上却一副思索的模样,道:“或者这是因为奴拒绝贵妃娘娘命令时,是出自为您考虑的好意?理直,自然气壮,并不怕您会因为拒绝而发怒?”   周贵妃嗤笑一声,居然并没有反驳,反而哼了一声,道:“你这人举动粗野,礼仪疏忽,也就只有胸怀磊落,没有阴私害人之心这条,比寻常宫人要好些。”   万贞陪笑道:“奴比不得别人聪明伶俐,总要有一样东西能立得住,才好做人嘛。”   周贵妃若有所思,道:“你说别人聪明伶俐,其实你也就是看着粗笨而已。说起来,你笨的地方都不是笨,而是精神气跟普通宫人也很不同。比如说,你虽然总是低头,但其实骄傲得很呢!”   万贞悚然而惊,笑道:“贵妃娘娘竟然也开奴的玩笑。”   周贵妃噗嗤一笑,道:“看看,又来了。宫里的女子,上到妃嫔命妇,下到女官都人,自称‘奴’时都很自然,独有你说起来很别扭。平时能不说这个字就不说,但到了要说的时候,又特别卑谦,似乎一定要提醒自己才能出口……你生成这样,是不是经常恨不得自己不是女儿身?”   万贞连忙摆手:“贵妃娘娘说的哪里话,上天将奴生成了女儿身。奴便以身为女子为傲,何来怨恨?至于谦称别扭……这却不关女儿身的事,而是因为奴身材高大,同僚的姐妹每以为异,久而久之,奴也觉得这自称别扭。”   周贵妃自己就是当面说万贞“傻大个”的人,这时候被万贞反糊回来,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其实你长得也挺好看,只不过咱们宫里的人看不惯而已。”   被词汇如此贫乏的贵妃安慰,这种勉强感,还不如她不说呢!   万贞无语,周贵妃也觉得自己的表述混乱,无法说出心中的感想,挫败的放弃了与万贞说心里话的想法,将已经吃饱的小皇子交给万贞。   万贞接过小皇子,扶着他的小脑袋竖抱着,让他靠在自己的脖颈上,缓缓的抚着他的背。过了会儿,小皇子从喉咙里打了个奶嗝,贴着万贞睡着了。   周贵妃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们说着话,暖阁外间却突然一阵骚动,钱皇后派了身边的吉尚宫过来赏赐周贵妃。   周贵妃生下皇长子,对稳定外朝内廷人心有大功,这二十几天来太后和皇帝虽然守着规矩没来看她坐月子,但赏赐不断,隔两天就有,半点都不稀奇。反而是钱皇后为了避嫌,赏赐都直接送进了长春宫,到西暖阁的都只是礼单。   但今天这动静有点大,明显不是一两个人过来送礼单的。周贵妃有些奇怪,问通报的小宦官:“皇后以什么名义下赏?赏了什么?”   小宦官回答:“贵妃娘娘亲自哺育皇子辛苦,另外除夕将至,小皇子快要满月。故此皇后娘娘赏您黄金五十两,珍珠裳一领,珠帘二挂,珊瑚树一对,羊脂玉佩一双,南洋红、蓝宝石各一匣,云锦八匹,蜀锦八匹,西洋缎二十尺,香露二十瓶,另有小儿玩意一类的杂件十箱,吉祥如意花钱百贯,让您准备一下小皇子满月舅家来贺的回礼。”   周贵妃在钱皇后面前一向无礼,没生皇子之前,就很少规规矩矩的给钱皇后行礼。到现在有了儿子傍身,就更不想对钱皇后低头了,听到这些东西是钱皇后让她准备给娘家回礼,竟然哼了一声:“小气!”   小宦官不敢接这话,过了会儿才道:“吉尚宫请您出去接赏回话。”   周贵妃心里十分不乐意,但钱皇后特意派尚宫女官过来送赏,显然是有事要找她商量。满月礼办不好,固然能让钱皇后难堪,可真正削的却是皇长子的面子。周贵妃对儿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怎能让他丢丑,虽然不乐意,但却还是磨蹭着让嬷嬷给她换衣裳。   万贞抱着睡着了的小皇子,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周贵妃整理衣饰,她就抱着皇子回了隔间,将小皇子放到床上,仔细的盖好被子,又拿了汤婆子放在旁边为他暖身。   她这些天与服侍周贵妃的嬷嬷们都混熟了,此时小皇子睡觉,几人无事,便凑在一起熏着暖笼小声聊天。   宫中的八卦,不外乎哪位贵人出了什么事,争宠用了些什么手段,谁又得了什么赏赐,哪个受到贵人青睐一步登天……   其实这种八卦不太安全,但这些服侍孙太后的老宫人,有一种绝对安全,又能满足八卦欲望的谈资,聊先帝时期的后宫争斗。   先帝宣宗已经大行十二年,什么争斗到现在都已经变成过眼云烟只要不涉及孙太后,别的事随她们怎么聊都行。万贞耐心十足,不管这些老嬷嬷说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因此她们也喜欢与万贞说话。   “白头宫娥在,闲坐说玄宗”,这种深宫女子独有的寂寞,一般的小宫女还充满了对后宫的幻想,无法体会,但万贞却十分清楚——因为她比这些老宫人更寂寞啊!   这些老宫人的时代,才过去十几年,身边还有能互相倾诉的同伴;而她的时代,却隔着数百年,且举目四顾,无人同行,甚至都不敢诉诸于口。   这一种发自于心的认同感,使老宫人的群体迅速地接纳了她,并以一种照拂后辈的心理,时不时就提点她一下。两名乳母感觉自己无法融入其中,都有些心中不快,看看小皇子睡得沉实,不需要自己照看,便嘱托了万贞一声,出去看周贵妃接赏的热闹去了。   一个嬷嬷看了眼她们出去的方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低声道:“山里来的破落户,仗着亲戚关系做了皇长子的奶娘,泥都没洗干净就想着要上天!”   另一个嬷嬷劝她:“老吕,你又是何必呢?咱是仁寿宫的人,服侍贵妃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再看不过眼,忍忍也就过去了。”   吕嬷嬷冷笑:“怎么忍?没点规矩的破落户,但凡见点好东西,眼珠子就沾上面拔不出来。我们现在忍了,只怕到贵妃满月移宫时,查对这些天得的赏赐,发现丢的东西太多,她们会往咱们身上推!老徐,你觉得这黑锅咱能背得起?”   皇家整年的金银花用也不过一百万两,下层宫人穷困,偷盗宫中旧物换钱之举蔚然成风。宣宗朝时,有宫人甚至连宣宗皇帝钟爱的珍珠裳都偷了,案发后追查无果,只能不了了之。两名乳母手脚不干净,但这些老嬷嬷也未必就无辜。   万贞只当没有听到这话,但吕嬷嬷说了同僚一句,转头对她道:“贞儿,你也要小心些。”   万贞讶然:“我?”   吕嬷嬷撇了撇嘴,道:“今天你出去,我亲耳听到她们对说什么小皇子只认你,将来恐怕也不会跟别人亲近,连贵妃都算外人。贵妃如今在仁寿宫,自然万事好说,但等她满月,回到长春宫后,这话只怕就不仅仅是一句谗言了。” 第九章 小皇子的异样   万贞自从来到明宫,就觉得这地方险恶万分,随时有可能丢命。但那种危机,多半都来自于上位者喜怒无常,可以任意打杀宫人的压迫感。这来自于同僚间的倾轧,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并且来得如此凶险。   周贵妃连身份体面都不顾,亲自哺育儿子,为的是什么?自然是因为这个儿子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这么简单,他是皇长子!   钱皇后不孕,没有嫡子,不管以后有多少嫔妃,生下多少皇子,皇长子这个身份,都是太子位的首选!   皇长子有可能继承皇统,成为大明帝国的下一任天子,这对内廷外朝来说,是多少重要的机会?   这样一位皇子,谁能允许他对一个小宫女信赖依恋?   何况这两个乳母还说出皇子除了她以外,不跟别人亲近这种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扎心透骨的话来?   正如吕嬷嬷所言,现在周贵妃是身在仁寿宫,手边无人,用得着万贞。等她坐好月子回了长春宫,大把的人手使唤,万贞的下场可就难测了。   小皇子乖巧可爱,对万贞充满依恋,她每天带着,眼看着他从小猴子似的长成个玉娃娃,岂能不生出感情,真心关爱?   然而就这么一点真心,日后恐怕就是杀身之祸。   几位嬷嬷说到了糟心事,也自无趣,各自散了。   万贞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小皇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轻喃:“我只你这小小婴儿,全无危害,却不料只要呆在你的身边,都是祸事。”   小皇子或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醒了过来。这新生儿的眼珠子,既清亮,又明澈,通透得似乎能照映人心似的。看到万贞坐在旁边,小皇子的嘴一咧,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无声笑容。   小小的婴孩,尚未被世俗侵染,这一笑干净得连雨过天青色都不足以形容其纯。又因为这种极致的纯,让人看到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   往常看到小皇子这样的笑容,万贞自己也会忍不住笑,但今天她心中有事,眉头不伸,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小皇子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愤郁,小手儿张开,似乎想来抓她垂在旁边的长发。   可这没满月的孩子,无法自如控制肢体,小手张开了就握不紧,举了一下就从万贞的头发间穿了过去。没能抓住头发,小皇子急得啊啊的叫了起来。   万贞连忙把他抱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要嘘嘘啊?乖乖的,忍一下啊!”   小皇子果然听话,等她解开尿布才撒了泡长长的尿。万贞将人放回床上,收拾好马桶洗干净手后再过来,小皇子也没有哭闹,而是躺在床上蹬腿摇手的玩。   这么小的婴儿,真是可爱啊!尤其是他又这么乖,这小一点就知道憋尿等人来把,十分好照料。   万贞伸手轻轻的挠了挠小皇子的小手心,一个念头忽然从心里闪了出来:这么小就懂得控制便溺,可不像初生婴儿,倒像是成年人!难不成这小皇子跟她一样?   一念至此,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惊疑不定的发呆,周贵妃过来看儿子,随手拍了她一掌,问:“你发什么呆?”   万贞猝不及防,吓得全身一抖,吃惊的回头来看周贵妃。周贵妃和她相处这些天,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神态,也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万贞缓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就是刚刚有点打瞌睡,突然惊到了。”   周贵妃一眼看到儿子手舞足蹈的冲她笑,哪里还顾得着追问究竟,连忙抱住儿子,摆手道:“你连日辛苦,下去休息吧,孩子本宫和乳母会带。”   万贞应了一声,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小皇子脸上看。但这时候小皇子整个扑在周贵妃胸前,她又哪里看得到什么?   周贵妃接手小皇子,两名乳母随即跟上。万贞慢吞吞的走出偏房,懵懵懂懂的走出了仁寿宫,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分不清是惊是疑是喜是慌。   胡云从孙太后那里出来,正遇上万贞,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喊了一声:“贞儿?”   万贞茫然的转头,啊了一声,叫道:“姑姑!”   胡云对这个自己带出来的小宫女还是有几分感情的,皱眉问:“你怎么了?”   万贞愣了一下才回答:“姑姑,小皇子的两位新乳母不喜欢我。”   胡云闷声一笑,道:“你就为这个发愁?小皇子喜欢你带,不喜欢她们,她们迁怒也很平常。你可是太后娘娘面前的人,怕她们做甚?”   万贞叹气:“可是她们是贵妃从娘家找来的远亲呢!”   她说两个乳母的事,本就是转移注意力,这时候见话题转开了,便反过来对胡云表示关心:“姑姑这些天清减了许多,上次的差事,这都要过年了,还没有办完吗?”   胡云摇头,这次轮到她叹气了:“娘娘五六年才整肃一次宫务,差事哪有那么容易办完?现在才是到了难办的地方呢!”   万贞有点纳闷,周贵妃生孩子以前,胡云就已经差不多把账目查对清楚了,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胡云是她的教养姑姑,算是她在宫中少有的靠山之一,这种情况下她自然要赶紧表一表分忧之心,忙道:“姑姑,有什么事是我能办的?您说,我去帮您跑腿。”   万贞最近在很多宫人眼里,已经算是登上了天梯,前程远大得很。以她的年纪,这种时候还没有对旧人保持和过去相同的态度,没有丝毫得意张扬的表现,十分少见。   胡云心中熨帖,笑道:“你如今领着照看皇长子的差事,哪能跟过去一样?姑姑领你的心意了,但现在姑姑办的事得罪人。你年纪还小,受不住。”   万贞心中微微一暖,道:“可是姑姑累成这样,贞儿也心疼您啊!”   对于现代人来说,表述感情没什么难为情的。但对于深受礼教约束的老宫人来说,像万贞这种说法,实在有些难为情。胡云心里既觉得受用,又有些尴尬,伸手来摸万贞的脑袋,道:“贞儿,你这些天,学得会哄老人家开心了。”   她个子矮小,伸长手臂都摸不到万贞的头顶。万贞怕她尴尬,便低下头来让她摸。   胡云心中更是满意,笑着道:“贞儿,太后娘娘如今整肃宫务,上上下下撤了三十几名有品有阶的主管,二百多个头目,增补人员没有一年半载是定不好名分的。你好好办差,太后娘娘一向有功必赏,不会亏待你的。”   这话的指向性实在太强,饶是万贞并没有准备钻营,这时候也不得不赶紧道:“贞儿一向仰仗姑姑栽培。”   胡云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带着人走了。   万贞这些天一直住在仁寿宫庑房,很久没有回尚食局的住处。一回来自有许多觉得她前程大好,想要攀附的故旧前来。尚食局的宫女嘛,别的没有,吃的东西却应有尽有。尤其是她原来的下属卢银枝和袁丹,早早的打探了她的情况,不光端了新鲜热乎的饭菜,还连热水都给她打好了抬过来,殷勤得很。   万贞虽然不耐烦,但也不想被人戴个得意忘形的帽子,只能勉力一一应酬。她原来脑子里乱乱糟糟的,这时遇到不能不应付的场面,反而注意力集中了些,没空去想离得太远的事。等到人全部送走,她也累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卢银枝和袁丹见状也赶紧收拾东西走了。她们作为万贞的直系下属,虽然以前曾经因为万贞年纪小而暗里欺负她,但毕竟双方渊源深厚,知道她的脾性,真要想受她提携,还是要靠细水长流的培养感情。   万贞这一觉是倦极而眠,但心中不安,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梦境不停变幻,一会儿梦见原身在与她说话,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做什么事,偏偏这些梦境转换得极快,就像万花筒似的乱转。她明明感觉梦到了很多重要的事,但每件都是一掠而过,看不清楚,更无法抓住重点。   这样梦,让人即使睡着了也不能安枕,万贞心底隐约又觉得自己还是清醒的,正努力的想把事情理个头绪,梦境突然又一转,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贞儿!”   万贞抬头去找叫她的人,梦境碎片忽分忽合,潮汐似的流转不定,任她怎么奔波寻找也无法确定发出声音是什么人,在哪里,只听那声音叫她:“贞儿,回来吧!”   自从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地方,万贞每天都在寻找回去的方法。日有所思,夜里做梦梦见有人叫她回去,她都忍不住道:“我也想回去呀!可是怎么回呢?”   答完这一句,她忽然又觉得这个声音虽然耳熟,但又像是任何一个她亲近的人,忍不住迷惑的问:“你是谁?”   那声音长长的叹息一声,声音似远似近,饱含着失落和难过:“贞儿,你别忘了我!千万不要忘记我!你要记得我!我是……”   万贞急喝:“你是谁?”   这一声喝问,没有得到梦中人的回应,却把她自己惊得猛然一蹬床板,醒了过来。 第十章 最失望的打击   这一梦惊醒,她才发现自己仍然睡在大明宫尚食局女官聚居小隔间里,冷风嗖嗖的从窗外刮进来,外面沙沙地下着雨夹雪,天色黑沉沉的,都分不清是早是晚。   万贞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梳洗。她对周贵妃那边的事务心灰意冷,穿好衣服后也不想再回西暖阁上差,就坐窗台下听着雨雪打屋檐的脆响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喧哗,紧跟着听到内侍尖利的大喊:“万姑姑,你住哪?快出来,小皇子大哭不止,贵妃娘娘召你入侍!”   万贞微微皱眉,起身开门问:“小皇子怎么了?”   小内侍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得透湿,见万贞开门,大喜过望,一个箭步窜上回廊,叫道:“小皇子被冬雷声所惊,哭闹不休,贵妃娘娘和乳母都哄不住,你快点过去吧!”   万贞取下墙上的蓑衣斗笠,又去找下雨天用的高底木屣。那小内侍急得叫道:“哎呀,我的万姑姑,小皇子哭得狠了,你还慢吞吞的干什么?快点走吧!”   万贞瞪了他一眼:“我难道能穿着湿衣服,一身寒气的去带小皇子?”   小内侍无言,万贞动作飞快地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厚袍子,罩上斗篷,这才披上蓑衣斗笠,穿上雨屣往仁寿宫西暖阁赶去。   她身高腿长,运动神经发达,一路快步疾走,速度却与那小内侍狂奔差不多,很快就到了西暖阁前。隔着几重门,小皇子的哭声已经哑了,只剩下微弱的吸气声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心里焦急,一到廊下无雨的地方就急忙解了蓑衣斗笠,边走边把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斗篷脱下。   周贵妃抱着孩子满脸惶急的走来走去,见到万贞进来,连忙叫道:“贞儿,快帮我哄哄皇儿!”   万贞又把厚包袍也脱了,摸摸自己身上没有寒气,便快步去接小皇子,和声道:“别慌,贵妃娘娘,不要慌!母子连心,你越紧张害怕,小皇子感觉到了越容易受惊,不要怕!只是冬天打两个雷,声音大些嘛,没什么好怕的!”   小皇子哭得声嘶力竭,满脸发紫,显然已经有些缺痒了。万贞心中大骇,面上却还保持着镇定,查了一下他喉咙里没有痰堵着,便把小皇子竖抱在怀里,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背部,柔声哄着。   小皇子虽然仍旧抽抽嗒嗒,但用的力气却稍稍小了。万贞抱着他轻轻抚慰,小声哄劝,过了片刻,小皇子的哭泣停了下来,一手揪着万贞的头发靠着她睡着了。   万贞摸摸他的襁褓已经完全被汗浸湿,正想叫人准备衣服给他换过,周贵妃已经早一步吩咐了下去,示意万贞跟她一起走。   万贞对这母子二人的感觉已经与原来完全不同,周贵妃的安排不管有理无理,她都不想多说一个字,只是旁听而已。   周贵妃眼看万贞一来就把孩子哄住了,心里很不痛快,等到小皇子换过衣服安然入睡,就忍不住冲万贞发怒:“你怎么跑去尚食局了?害本宫派的人这么久才找到!”   万贞回答:“贵妃娘娘,奴虽然被抽调来西暖阁侍候,但在尚食局尚有差事。临近年关,尚食局事多,您让奴休息的时间里,自然要回去问个近况。”   周贵妃哑然,万贞原来虽然不想为她带孩子,但也知道自己地位低微。万一周贵妃真的想把她弄去长春宫照顾小皇子,孙太后肯定不可能为了一个宫女而驳了皇长子妃母的脸面,心里对去长春宫还是有点儿心理准备的。   可现在万贞对周贵妃的观感已经降到了最低,无论如何也不肯奉这等刻薄寡恩的人为主,因此虽然知道周贵妃此时必然尴尬,却一点也不想为她缓颊。   周贵妃感觉到了她这种态度,气得脸色铁青,忍了又忍,哼了一声,道:“好好照顾皇子,没事不要乱跑。”   她哄了半天孩子都没哄好,此时十分疲惫,说了万贞便自去休息了。万贞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看着这睡觉都还揪着自己的发尾的小皇子,心情起伏不定。有她陪护,嬷嬷们都偷懒出去了,隔间里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小皇子不知是被惊醒了还是睡醒了,突然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裂开小嘴笑了起来。   万贞看着他纯净的笑容,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的一个念头,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你是什么人?”   小皇子仍然笑着,万贞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后,心中的激动压抑不住,捏紧了床沿,一迭声的问:“穿越?重生?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手机?威信?”   她越问越急,但小皇子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变化,挥动着小手往嘴边凑。万贞的头发还有一绺在他手指间缠着,被他一扯崩断了好几根。但她这时候哪里感觉得到痛,急切的问:“如果你不能说,眨眨眼可以吗?连续眨两下眼睛?”   她屏气凝神的看着小皇子的眼睛,小皇子的注意力却完全被他的手吸引了,连万贞的头发一起握成拳头送进嘴里。   万贞只觉得胸口的气喘不过来,闷闷地生痛,低声哀求:“求你告诉我吧!如果你是,我们来自同样的地方,是这世间天然的同盟!我会保护你!我发誓!”   小皇子津津有味的啃着手,啃得小手上口水漉漉,还在高兴的笑。   这是独属于孩子的快乐,简单,直接,天真。   万贞仍然不肯死心,颤声道:“求你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同伴!我只是孤单得快要崩溃了!你只要告诉我,我什么都肯帮你!什么荣华富贵、百世功业!我都帮你!”   小皇子无知无觉的继续他的游戏,没有丝毫异样。   他或许对万贞特别依恋,乖巧无双,但他的快乐却仍是新生儿初初摸索世界,那种纯稚的天真。   万贞看着他许久,终于失望的将脑袋抵在床边,泪流满面。   她来到这里,形单影只,四顾凄惶,本来以为小皇子异常的行为,源自于与她相同的来处,虽然恐惧惶惑,但却也有种发现同类的心喜。尽管求证有可能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但寻找同类的迫切,仍然给了她直面这种危险的勇气。   然而,他竟然不是!   还有比冒着生命危险来求取,却仍然失望更残酷的事吗?   这一瞬间的失望与痛苦,简直将她的精神支柱都完全击垮了。   她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头皮被扯得生痛,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小皇子已经停止了啃手游戏,缠满她的头发的小手正在胡乱挥舞,一双眼睛说话似的乱转着。看到万贞看他,小皇子动得更厉害了,小嘴咧开露出牙床,笑得眉弯眼弯,开心极了。   万贞终于死了心,小心的把头发从他手里取出来,道:“小殿下,别乱拉别人的头发,很痛的!再者,你这么小一点,万一扯到头发吞了,也危险得紧啊!”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听得懂她说的话?大约觉得她这样握着自己的小手忙碌的样子好玩,小皇子的手虽然动不了,脚却很不老实的乱蹬。新生儿的躯干还不足以支撑他翻身,只能做出些转头、挥手、蹬脚一类的动作。   但就这么简单的动作,似乎也充满了乐趣,小皇子乐此不疲,玩个不停。   这世上,真不会有比乖巧的婴儿更能抚慰人心,让人解忧的存在了。万贞安静的看着小皇子的举动,良久,轻轻的叹了口气:“你要不是皇长子,那该多好啊!”   她无意识的逗弄着小皇子,吕嬷嬷进来查看情况,见人已经醒了,便问万贞:“要把人送去给乳母吗?”   万贞点头,吕嬷嬷看到她的脸,吃了一惊,连忙摸出一条手绢,示意她把脸上的痕迹擦干净,低声斥道:“你不要命了?守着小皇子偷哭,让人知道告你一状,那还了得?”   万贞赶紧接过手绢抹脸,吕嬷嬷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服侍贵人,哪有不挨骂的时候?快收拾一下,别让人知道,栽你个心怀怨愤的罪名!”   吕嬷嬷她们这群人年纪大了,侍候贵人的经验丰富,但由于性格原因,在竞争激烈的宫廷中却一直没有争到出头的机会。久而久之,她们索性也死了这份心,只往看重钱财了。   而万贞则相反,比起钱财她更看重人际关系。这些天太后给的赏赐,能分的她都舍得分润,加上她没有一般年轻人的傲气骄狂,陪这些老宫人说话很有耐心的。因此吕嬷嬷她们对万贞不仅是充满好感,还希望她能爬得更高,常向她传授近身服侍贵人和宫中生存的经验。   这群人精对周贵妃敬而远之,在她最需要人手的时候都不愿意投诚谋个心腹的位置,反而看好万贞。除了周贵妃的性格因素以外,也是因为她们胆小。可胆小者的投资谨慎,意味着被投资的对象风险低,这种好意,万贞还是乐意接受的。 第十一章 做贵妃的姐妹?   万贞下定了远离周贵妃的决心,接下来的时间里尽量的减少与小皇子的接触,除非出现别人无法哄住的情况,不然她不再主动去抱小皇子。甚至连每天小皇子去孙太后那里,也由两名乳母抱着,她只是陪在旁边护送。   小皇子毕竟是新生儿,随着对世界的探索增加以及万贞的疏远,两名乳母获得的信任也自然增加。等到将要满月时,小皇子除非遇到惊吓,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再哭闹不休的找万贞。   周贵妃很满意,两名乳母也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倒是孙太后觉得有些奇怪,让人把小皇子放在云榻上,自己拿了个绣球逗他抓,一边问万贞:“贞儿,这几天怎不见你带小皇孙?”   万贞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大方的回答:“娘娘,奴能在小殿下初生时陪护一阵,已经是天大之幸,长久占据这种信赖怕会折了福。”   孙太后长眉一轩,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比很多人都知道进退。不错,难怪阿云夸奖你实诚,懂分寸。”   万贞连忙低头谦让,孙太后现在看她,倒是真有几分欣赏,又问了一声:“我这孙儿现在既然不爱赖着你,待年后贵妃满月移宫,你还随她去长春宫吗?”   万贞道:“娘娘,奴是仁寿宫的人,如今又不比小殿下刚出生时人手紧张的境况,奴过长春宫能干什么呢?奴就想留在仁寿宫和胡姑姑为您办差,求您莫嫌奴粗疏无礼。”   周贵妃母子住在仁寿宫西暖阁,里面的人手都是孙太后安排的。她虽然不关注儿媳妇怎么过日子,但却关心皇孙有没有得到最好的照料。围绕着小皇子的种种争斗,总管的大使自然会挑重点向孙太后汇报一二,万贞受的排挤和猜忌,孙太后也清楚,此时见她不提这些,只说自己想留在仁寿宫,便问:“你为贵妃和皇孙立了大功,若是去长春宫,贵妃少不得重赏,你当真不去?”   万贞道:“奴只是恰逢其会,怎么敢称大功,更不敢贪求贵妃娘娘的重赏。奴四岁入宫,便受胡姑姑教养,一直都在您这边当差,离了您去别处,奴害怕。”   孙太后微微动容,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乳母,温声道:“你若是去长春宫当差,只要好好当差,就不用怕什么排挤。哀家虽不爱管事,但手底出去的人,遇到别人打压,倒也用不着害怕。”   这话的分量就相当重了,万贞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得到孙太后这么硬实的支持,吃了一惊,感激地道:“娘娘,除了害怕。也是因为奴到底是仁寿宫的人,去长春宫难免因为身份有些隔阂。万一因此之故,影响到小殿下,奴如何当得起?”   孙太后微微皱眉,没再说话。她从贵妃当上皇后;又从没有实权的儿媳妇熬成现在至尊至贵的太后,宫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把戏,她没见过的真不多,自然明白万贞指的是什么。宫人在贵人们面前争宠的手段就那些,有些是在贵人面前把自己的能干显出来,突出自己;有的是想办法把对手踩下去,让贵人厌弃。   万贞能不能干,在周贵妃做月子的时间里已经显露出来了。如此一来,长春宫那些宫人想取代她的地位,就只能踩下她。而要踩她,手段当然是冲她目前最重要的差事来最方便,从这个角度说,她会带给小皇子不必要的风险。   孙太后一向待宫人宽厚,不是因为她觉得宫人良善,而是因为她经历过的宫廷倾轧,深深地知道,如果因为小事使宫人心中积怨,宫人心狠起来手能黑到什么程度。所以一般情况下,她不因宫人的小过苛责,以免引发怨愤;一旦整治,就不能再容人留在身边,而是绝了后患。   万贞不说自己不愿争斗,而是担忧自己可能因为仁寿宫派系出身的原因参与争斗,容易受到长春宫一系的联合排挤,从而影响小皇子。这话有多少水分不论,至少出发的立场足够正确。   孙太后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微微点头,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心。”   云榻上的小皇子揪住了绣球的络子,把绣球从孙太后手中拉了过来。他活泼好动,好吃好睡,营养又充足,一个月已经长得粉雕玉琢,犹如年画娃娃一般可爱,笑起来真是个让人解忧忘愁的小天使。   万贞即使已经做了远离的决定,但看到这个孩子,却仍然忍不住满心喜欢,轻声道:“娘娘,您看小殿下如此的可爱,就应该无忧无虑的成长,不必要因为大人的一些私欲而承担风险。”   虽然小皇子不是她想象中的同伴,但被一个新生命全心全意信赖,那实在是世间最容易建立感情的事。万贞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这孩子可以在宫廷中尽量少受风雨,健康快乐的成长。   孙太后感受到她这份心意,心中也有些感慨:宫中的人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感情大多数都与身份密切相关。既然付出感情了,自然要获得相应的利益。像万贞这样带过小皇子,但却没想过利用情份获取利益,甚至为了小皇子能够减免风险,自动退出的人十分少见。   小皇子不知围绕在他身边的勾心斗角,专心致志的玩着绣球。但他的手太小了,又无法协调控制,绣球被他一拨,骨碌碌的从胸口滚到了脸上,压得他哼哼的叫。   孙太后被逗得发笑,赶紧把绣球拿开,叹道:“罢罢,你说的也有道理。贵妃的儿子,还是让贵妃去养!哀家若是派人去长春宫照看皇子,只怕她反而多心。”   小皇子玩了一阵绣球,孙太后有些累了,便让万贞把孩子带走。   到了正月初八,周贵妃的月子将满,正在为了明天移宫而收捡东西。她生下皇长子,虽然因为在仁寿宫坐月子的原因不会外客,但收到礼物却半点也没少,几乎把整个西暖阁的后厢和偏间都塞满了。   万贞和小皇子回来时,整个西暖阁闹哄哄的,宫女内侍流水般的将周贵妃检对完毕的礼物装箱往长春宫运送。   两名乳母贪看奇珍异宝,又知道周贵妃在受人奉承时手松,这种金玉满堂的时候凑过去说些好话,说不得一世富贵的厚赏都能在这一次里就捞足,都不乐意再带孩子。   万贞生怕她们为了讨赏惊了孩子,连忙把小皇子接了过来,放两名乳母进去凑热闹。   小皇子不太适应嘈杂的环境,烦躁的乱蹭脑袋,万贞看看外面无风,太阳也好,索性抱着小皇子上了西暖阁的二楼,把窗户推开半扇往外看。   此时正是大明国力最盛的时期,宫中的屋宇每年检修维护,站在楼里仰望远处高扬的五凤楼,当真是雕栏玉砌,金粉彩饰,流光辉煌。   在现代时,花钱买票都要进故宫去参观,因为那是看历史的热闹,与自己全无关联;但到了明朝,身在禁宫之中,天天看着这座世间瑰丽无双的宏伟建筑,万贞却丝毫没有欣赏的欲望,反而觉得沉闷无比,忍不住看看小皇子,轻声叹息:“但愿你能健康快乐的长大,做一个不必背负帝国重任的闲散亲王,一世无忧。”   小皇子握着拳头往嘴里塞,傻笑。   万贞无奈,伸出手指将他的拳头拨开,耐心的教导:“乖喔!不要吃手。”   小皇子不吃手了,冲她笑,一笑,嘴角口水流出来了。   龙子凤孙,天潢贵胄,跟寻常人家的小毛孩子也没什么分别。   万贞看着他,虽然明知这孩子听不懂她的话,但在宫中压抑得太久,面对这个曾经让她冒险敞开心扉追问来处的小皇子,却忍不住轻声解释:“小殿下,虽然你我投缘,但你身边实在太危险了。我不想在明宫博取荣华富贵,便也不想行险徼幸。明天你随贵妃回长春宫,我就不再陪你了,希望你能理解。”   小皇子晶亮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有些困惑,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小嘴张大,打了个呵欠,很自然的倚近了她,睡着了。万贞看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贵妃检点东西喧嚷了才半天,才算清静。万贞将睡着的小皇子放回床上,周贵妃便走了过来,低头看了看儿子,示意万贞随她一起出去,道:“今天皇爷派人把我儿的名字送过来了,只待本宫明晨与皇儿一并前往奉先殿行礼之后,便可以交与宗正上册录牒。”   万贞如今也摸到了些周贵妃的脾性,知道她有得意事,便喜欢别人追问宣扬,连忙行礼恭贺:“贵妃娘娘遂心如意,皇长子福寿双全。未知小殿下尊讳,奴可有需要避讳的之处?”   周贵妃笑盈盈的道:“我儿这一辈排‘见’字,从‘氵’旁,名‘见濬’。皇爷选字特意选得生僻,便是为了免避讳的麻烦。”   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万贞,认真的道:“贞儿,你可愿随我回长春宫,做个姐妹?”   万贞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突然被刷三观   这个时代的“姐妹”二字,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意义。到了周贵妃这种地位,连她娘家那些姐姐妹妹,若没有她的敕令,都没有资格再跟她姐妹称呼,而是要敬称她为“娘娘”;可以说,整个大明朝,敢跟贵妃以姐妹称呼的人,除非天然的血缘关系,必然要有一个足以支撑这种身份共同点:都是正统皇帝的嫔妃!   但周贵妃的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万贞决定当听不懂,婉拒:“奴身份低微,怎敢受娘娘如此抬爱?”   周贵妃柳眉一扬,逼视着她:“贞儿,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的听不懂?”   万贞一脸糊涂,苦笑:“娘娘,您也知道奴不是什么机敏的人,您要是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   周贵妃瞪着她跺脚道:“本宫这话,别的都人不知道要烧香拜佛多久才能求得,偏偏你这傻瓜什么都不懂!”   万贞腆着脸赔礼:“贵妃娘娘恕罪,奴往后一定加倍努力办差。”   周贵妃啼笑皆非:“本宫是想提携你,谁要你办差?本宫回了长春宫,使唤人远的近的上百,哪还用得着你‘努力’?”   万贞连忙道:“那奴祝贵妃娘娘回长春宫后万事胜意,与皇爷琴瑟相谐,百年永好。”   周贵妃气得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怒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本宫问你,你就甘心一辈子当个侍候人的都人?不想随本宫到皇爷身边去?姑且不说你若能承宠转为嫔妃,地位一步登天的好处;单就是咱们的皇爷性情宽厚,待人温和可亲,乃是世间少有的良人,那就已经是女子绝好的归宿了!”   万贞真没想到她都这么装痴做傻了,周贵妃竟还能契而不舍的把说这么白,哭笑不得的道:“贵妃娘娘,您不是开玩笑吧?就我这长相,就是寻常男子,恐怕都要嫌弃我长得丑,何况皇爷!”   周贵妃摇头:“寻常男子见识有限,自然要嫌你丑;但皇爷贵为至尊,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连鞑靼那边送的胡女宫中都有。你的长相认真看来,是厉害了些,男人有些受不了,但可不算丑……若是按胡女那边的眼光看,说不得你比那些胡女还要漂亮许多。本宫不敢说带你去长春宫,能保你能在皇爷面前长久得宠,但总能给你找到承恩的机会。”   宫中嫔妃素来有找性情投机的宫女,结为同盟后向皇帝举荐新宠的习俗。普通宫女在皇帝嫔妃面前落力巴结,除了地位因素以外,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想籍此博得青睐,获得举荐,从而承恩为妃。   但万贞万万没想到,周贵妃竟然也会对她来这一出,心中的戈壁上万马奔腾,卧草不绝,泪流满面:“贵妃娘娘,奴自知福薄,从来不敢做此妄想!您就饶了奴吧!”   周贵妃还以为她怕自己说反话,道:“你放心,本宫与那些两面三刀的人不一样,说会找机会让你承恩就会办到,不会骗你……再说了,你一个小都人,有什么值得本宫骗的?”   万贞想了许久,终于搭上了周贵妃的脑回路:这货是真心来拉拢她的!所以这是在给她许前程呢!而在宫廷里,最好的前程,当然莫过于成为皇帝的嫔妃了!   问题是,这样的前程,她不想要啊!   周贵妃连这种承诺都出来了,要怎么拒绝才好呢?   万贞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贵妃娘娘,奴感谢您的好意。可是奴在宫里当差十二年了,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您的厚爱奴真是……受宠若惊,不敢接受啊!”   周贵妃气笑了:“你这蠢货,天上有金子掉,都接不住!”   万贞连连摆手道:“贵妃娘娘,奴就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命,就是天上掉金子,奴也不敢拣,怕砸了手!”   周贵妃气急败坏,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骂归骂,但万贞这段时间在她这里已经建立起了足够的心理暗示。总觉得万贞就是太后宫的人,她没有立场处罚,除了骂几句,她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万贞虽然受气,但也明白自己受这点气属于安全范围之内,站在旁边等她骂完。   周贵妃这段时间对万贞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感激,有恼怒,有欣赏,但也有忌惮;但总体来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在觉得万贞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情绪下产生的。一旦确定万贞本本分分的只想留在仁寿宫,并没有想通过她来获利,这种感觉就又变了。   不止距离产生美,没有利益的来往,一样产生美。   周贵妃现在想起万贞,会生气,会恼怒,但绝不会再产生宫中贵人最容易产生的忌惮。她会嫌万贞耿直,不听话,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也信任万贞;如果万贞遇到困难了,只要肯到她面前服个软,求个情,她肯定很乐意帮忙,并且会因为自己帮了万贞而得意。   这样的感觉,不是贵人对宫女应该有的态度,而是身份差距不大的人对待很熟悉,但又不是交情深厚到可以当成朋友的“熟人”间的来往。   万贞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辛辛苦苦的心理铺垫达到的小目标,为的也就是消除周贵妃在她面前那种上位者的心态,以免她动用权势压人。   周贵妃坐满月子,带着皇长子移回长春宫,属于大事。钦天监早早的选好了良辰吉时,正月初八那天,贵妃和皇子的仪驾早早的就在仁寿宫外排开了,周贵妃一身大礼服,打扮得明艳照人,亲自过来抱皇长子。   离开自己照顾了一个月的小皇子,万贞心中也有些不舍,把人交给周贵妃时脸上的神情就有些流露。   周贵妃看到她的表情,哼了一声:“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万贞但笑不语,只对她抱着的小皇子挥手:“小殿下,再见啦!跟着贵妃娘娘回长春宫,要乖乖地喔!”   小皇子揪着周贵妃胸前的霞帔,黑眼珠溜溜的转,看着万贞,没哭,但也没笑,似乎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万贞看看这里里外外的仪仗,心里也有些打突,忍不住对周贵妃道:“贵妃娘娘,小殿下还小,今天的礼仪繁杂,声乐喧闹。您一定要将他带在身边,别让他受惊了。”   周贵妃没好气的说:“本宫是做娘的,还用你提醒?”   说了这一句,忍不住又道:“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往长春宫走走,本宫允许你来探望皇儿。”   对这脾气不好的女子来说,这样一句话,也是难得的软话,万贞领情得很:“谢贵妃娘娘恩典。”   周贵妃今天是第一次带着皇长子出现在正式场合,有许多繁琐礼节要过,能和万贞说这几句话,已经算忙里偷闲,很快便抱着皇长子走了。   万贞目前这母子二人拜别太后,上了辂车在仪仗的拥簇下逶迤离去,长长的舒了口气,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当然,她觉得轻松,仁寿宫的宫人看她的眼色可就有些古怪了。   仁寿宫是太后领着太妃们居住的地方,从地位上讲,当然尊贵;但从实际来说,这是一群寡妇聚居的地方,前程再好,熬个几十年,了不起也就是得个女官中品阶最高的宫正;哪里比得上天子后宫有机会博得君宠,一举成为嫔妃前程光明?   万贞在周贵妃坐月子期间一直近身服侍皇子,但周贵妃移宫,皇长子谒庙这样的重要的时机,她竟然没有跟着一起去,岂不是说她根本没得长春宫的信重,前程算是断了?   这么一想,有些往日对万贞格外巴结,指望能跟她一起去长春宫的小宫女都觉得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十分的不痛快。   也幸亏万贞为人并不张扬,没收受过别人的钱财,小宫女们虽然大翻白眼,倒也没有谁急吼吼的冲过来嘲讽打脸。反而是吕嬷嬷她们有些为万贞担忧:“贞儿,你不去长春宫。对眼皮子浅的人来说,可是大失体面,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日子难过。”   万贞笑道:“嬷嬷也没有去长春宫啊!你们都不担心日子难过,我担心什么?”   吕嬷嬷笑道:“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过日子就图舒适,难道还能指望个什么前程?可你年经还轻,不该这么不长进。”   万贞笑嘻嘻地说:“可是人们求前程,也是为了日子过得舒适。既然日子本就已经舒适了,那我又何必求什么前程呢?”   几个嬷嬷都忍不住笑骂:“没出息!”   但她们这把年纪也没能混个一官半职,其实也很没出息,她们这声骂,与其说是嗔怪,不如说是认同。   皇长子的出生,意味着不管钱皇后能不能生,都不影响皇统延续。这对整个帝国来说,具备稳定政局的意义,因此皇长子的满月礼办得很是隆重,直到周贵妃移宫两天后,典礼的余波才算平息。   孙太后有了空闲,便派人来召万贞。 第十三章 孙太后的赏赐   万贞帮着带了一个月的小皇子,在孙太后面前刷足了勤勉诚恳的印象,而她也准备将这个印象一直保持下去。因此拜见孙太后时,丝毫没有因为前段时间孙太后的赏识而自得。   孙太后对她的印象极好,温言让她起来,道:“贞儿,你救助了贵妃,又尽心服侍皇子,论功当赏。说说看,有什么想要的?”   万贞恭恭敬敬地回答:“尽职当差,是奴的本分;能因此得娘娘青眼,更是难得的福分。至于赏赐,奴身份低微,目光短浅,想什么都不可能有娘娘周全,只愿娘娘做主。”   汉家王朝对于酬功受赏有制度,做好事情向主上讨赏是光明正大的事。万贞既然只将自己当成仁寿宫的人,在孙太后酬功时提出要求并不过分。只不过她来明宫的时间短,对于宫中的潜规则一知半解,摸不清底,只能试探孙太后的意思。   孙太后久历风雨,她这份小心在她看来就有些好笑,道:“你这孩子,倒是谨慎!可是年轻人就该有点年轻人的朝气,别老想着周全!”   万贞有些茫然,懵懂地道:“可是,娘娘,奴在仁寿宫,吃穿尽有,您又宽厚大方,逢年过节还给赏赐,是真想不出要什么啊!”   这马屁拍得既朴实又响亮,还带着点不解世事的天真。孙太后忍不住摇头:“傻孩子,到底年纪还小,不懂事。吃穿不愁,就想不起想要的东西了?不想要赏钱?不想换个好差事?”   万贞愣愣地说:“奴在宫中,偶尔有什么事要花钱,年节您赏赐的钱财就够用了。再多也没地方花呀!至于差事……”   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孙太后笑了:“看来,是有想要的差事了?”   万贞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奴在尚食局当差,管事姑姑和姐妹们关照,差事其实也很好。不过这段时间听说娘娘想派女官出宫协助公公们督办外务,奴想试试。”   孙太后一怔,道:“督办外务要顶风沐雨的出宫,辛苦得很,可不算什么美差……唔,你是想出宫吗?”   汉家制度重人伦,宫女只要不是自愿终身服役,到了一定年纪都是可以请求出宫,皇家并不会强留。只不过习惯了宫廷生活的宫女,有些出于对皇权的畏惧,有些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并不愿意出宫。万贞出宫是为了寻找回家的线索,也是万万离不得宫廷这个机构庇佑的。   若是让孙太后误以为她想出宫回家,那可真是大糟其糕了,赶紧摆手:“奴的家人被罚徙川,下落不明,奴出宫无依无靠,哪有这份心?奴是想随公公们出宫督办外务,也学个一技之长。”   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孙太后,见她好像挺有兴趣的样子,便又解释道:“奴粗手笨脚,做不来近身服侍贵人的精细活,女红针指厨艺也不好。但总得有样拿得出手的本领,才好立足吧?奴想来想去,现在宫里也就是这件督办外务的差事人手不够,学着干下去,能算项本领。”   孙太后有些诧异的打量了万贞一圈,突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虽然欠了些机灵,难得却有智慧!好!好!”   万贞有些局促不安,红着脸道:“谢谢娘娘夸奖,奴从小就没被人夸过聪明呢!”   孙太后摇了摇头,道:“傻孩子,聪明和有智慧,那是两回事!聪明的人会看会听会想,可是太聪明了,就会想得太多,很难把握进退取舍;有智慧的人,不一定十分聪明,可是他们懂得进退取舍!这就比光有聪明强太多了!”   万贞从来没想过聪明和智慧还能从这方面解答,一时间愣在当地,傻了。   孙太后看到她一脸呆样,又是一笑,正色道:“你既然有寻求立身之本的智慧,哀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行,哀家赏你一个品阶,你去……跟阿云说一声,让她给你安置近些的外务,慢慢地历练罢!”   万贞不在意什么品阶,但能够得到孙太后亲口允许出宫督办外务,慢慢历练,于她来说却是大愿得偿,由不得喜形于色:“谢谢娘娘厚赐!”   “只要用心办差的人,哀家都不吝恩赏。此次贵妃母子之事,你为哀家尽忠尽心,当得此赏。”   孙太后又追回了一句:“你既办外差,可以每旬递话请见,给哀家说说宫外的闲事。”   非近身内侍,每旬可以递话请见陪太后闲聊,那是难得的盛宠,意味着无穷的可能。即使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之首宫正王婵,此时都不禁多看了万贞两眼。   万贞是混过职场的人,自然明白这机会的难得,连忙应诺,见孙太后再没有别的吩咐,才行礼退下。   孙太后既然给了她品阶,在钱财上的赏赐便简薄了些,由一个青衣女史端着托盘送出来二十两银子,一套银鎏金的头面,外加四匹衣料就算了。   万贞把东西接到手,都没有捂热,就分出一半去找胡云了。   胡云是带教万贞原身的人,这次整肃宫务权力扩张不少,收礼收得多了,对万贞送的礼物并不客气,示意小宫女替她收到一旁,问万贞:“贞儿,我听说娘娘准你出宫督办外务?”   万贞点头道:“是,娘娘让我先找您安排个近些的外务,先学着。”   仁寿宫虽然不涉朝政,但上下近万常住人口,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事。所谓的外务,就是这些东西的采办、运转。张太皇太后时,由于她受大行皇帝的嘱托,辅佐正统皇帝,为了方便与外朝的沟通,太监用得多,因此外务也把持在太监手里。   这些太监手里有权,又仗着张太皇的势,对孙太后不免有些怠慢。孙太后性情柔和,但那是不想平白无故使人生怨,真到了不想纵容的时候,她一个也没放过,直接就将这些太监拿了,派自己的心腹将差事全顶了下来。   且为了避免外务被太监专权,她还准备派女官加强与宫外承运司等机构的联系,督办事务。只不过出宫办差相对宫中事务来说,日晒雨淋,辛苦得很,女官身娇肉贵,孙太后虽然有这意思,但却没有几个女官愿意接这差事。   万贞肯办外务,孙太后也有意栽培,反倒是胡云有些心疼自己带大的小宫女,把她拉过来问:“你怎么就想着要办外务了?那可是苦活!咱不说冬冷夏晒这种事,光说出宫走路这事吧!在宫里大家穿丝履棉鞋就好走路,外面的路不穿皮靴就得穿布鞋,费脚得很。然后你进出宫门,还得花钱请伴当护送,纵然能拿两个孝敬,开销也就加上去了,还白落个辛苦!”   万贞感念她这番好意,也吐露了两句实话:“姑姑,办外务能长见识,还能避开周贵妃那边的纠纷,我宁愿辛苦些,也不想闲在宫里。”   胡云一怔,她也是经历过贵妃夺后位,皇子登基的宫廷政治风波的人,很能理解万贞这份谨慎,叹了口气道:“行,那你想要什么差事?”   万贞想了想,道:“姑姑,我连宫里的差事都弄不清什么好什么不好,这外务就更难了。反正,您看着给我选一个呗!”   胡云这段时间手里还握着十几个缺,一般人来谋,当然要先选好了职位再送礼谋职。但到了她喜欢的小辈来,她也就不管万贞刚才给的礼物够不够弄肥缺了,先问她:“让姑姑选,你也行选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差事呀!”   万贞是孙太后金口允许出宫历练的人,选个最肥的差使也不是没机会,不过真正的肥差看的人也多,万贞这年纪还小,占这个风头容易树敌。最好还是选个不上不下的差事,那便谁也没话说,即使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不怕压不住。   胡云对她也确实有几分难得的真心,沉吟片刻,道:“贞儿还记得年前我让你去找的新南厂不?那厂里的老总管单吉这次被娘娘拿了,剩下个副总管康恩支应厂务。这差事看着脏累,不比胭脂衣裳、吃食茶果采办让女官们欢喜,但油水却不错,且康恩已经吓破了胆子。要不,你去新南厂?”   对于万贞来说,最好的差事莫过于她能顶着办差的名义出宫,但又不必在实事上牵扯太多精力,方便她有时间寻访回家的契机。   她来到大明宫廷的时间只有这么长,摸不清宫廷外务的体系,不过胡云对她友善,不懂的她就直接问了:“姑姑,我去新南厂的话,是什么职务?”   胡云道:“娘娘亲口赏你的品阶,从名分上来说足够当个正堂总管了。但外务跟宫务不同,你年纪到底还小些,又是女官,有些不便,只能先做个副总管。但你去了这里,这厂的总管职位,我会想办法让它虚悬一年半载。”   正职虚悬,万贞只要能把康恩压住了,她在这里也就跟正堂总管没区别。等过个一年半载,她在太后那里刷够了资历,这正职还不是由她高兴要不要?   胡云是真心为万贞考虑,万贞也领这份情,两人高高兴兴的说了会儿话才散。   万贞拜别了胡云,慢慢地往住处走,琢磨着出宫要怎么办事,忽然听到有人叫:“贞儿!”   万贞寻声望去,顿时一怔:叫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原身几乎要谈婚论嫁的青梅竹马陈表! 第十四章 原身的大黑锅   对于原身这位“男朋友”,万贞说不上有什么恶感。但是,估且不论他身体的残缺对于现代女性的心理冲击;单就说跟一个陌生人产生类似男朋友的感情,就不可能被万贞接受。   所以万贞过来后,对陈表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就和他相对无言,不管他说什么都不搭话。   也幸亏明朝的宫女实在是朵奇葩,一方面她们守着严苛的规矩,另一方面又个性十足,在整个宦官群体里占据了绝对的心理优势。同时被几个小宦官追求的宫女,在其中左挑右选乃是常事;甚至戏耍追求者,或者答应与人结菜户亲,又反悔不嫁的人也不在少数。   万贞忽然冷落青梅竹马,虽然有些招人非议,却也不算怪异。等到她得了太后的青眼,那就更是非议声都听不到了。   这种安静意味着万贞在新环境里算是立稳了足,也让她有了不再回避陈表的底气,看到他走过来,便停在原地等着。   陈表莫名其妙的被冷落,这时见她突然停下来,心里反倒一慌。但经过近两个月的疏远,他虽然还抱着侥幸的希望,但却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镇定了一下走过来问:“贞儿,你有空了吗?”   万贞的个子比陈表还高半头,这么居高临下的看原身的“男朋友”,她心里那个别扭劲就别提了,所以话也说得直接:“陈表,最近宫务整肃倒了一批人,你有什么想法吗?”   陈表一怔,万贞索性说得更直白:“机会难得,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说,合适的话,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陈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贞儿,多谢你的好意。但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己试试。”   万贞无法坦白来处,对陈表自然有两分心虚,想弥补他一下,忍不住劝道:“陈表,这是前程大事,不要赌气。”   陈表辩解:“我没有赌气,而是这种事急不得,要看准了时机才动。”   作为突然被甩的对象,他对万贞自然少不了怨恨,只不过时间拖得久了,他的怒气到现在已经发不出来了,剩下的都是不解:“贞儿,我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你忽然不理我的原因,那天上午我们都还好好的,要说有什么异常,就是那天下午黄霄道人进宫讲道,他的徒弟给宫女们演了一次幻术。你能告诉我,那个道童究竟变了个什么样的幻术吗?”   太后召黄霄真人讲道是在十月初一,而万贞也正是这一天突然从数百年后的万蓁,一觉就睡成了数百年前的万贞。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止陈表想知道,万贞自己更想知道。   但那天发生的事,她有记忆的时候,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不是家,而是在一座古代的皇宫里,她一个岔路口,隔壁住的女官舒彩彩正叫她一起回住处。   按万贞事后从舒彩彩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是那天黄霄真人在畅音阁给太后和太妃们讲道,有闲宫人也围着看热闹。宫廷的规矩虽然严,但那也是相对上值来说的,不当值的宫人凑一起玩闹并不被禁止。   黄霄真人讲道,他带的几名弟子就被小宦官叫了来给大家看道法。其中一个道童擅长幻术,可以让不同的人从他眼里看到不同的景象,万贞就是在看完幻象后似乎入了魔障,别人都散了,她还站在原地不动,足足站了大半个时辰,汗出得像水涌似的。   万贞不知原身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她自己看到舒彩彩的时候,却是只当做了个正在玩游戏的梦。她是接触游戏不到一个星期的新手,正是兴头浓,且对所有游戏知识都一知半解的阶段,只把舒彩彩当成了游戏里的引导npc,所有的事情都当成在下游戏副本。   这样糊里糊涂的过了三四天,才觉得日子过得太逼真,实在不像是游戏。   可这种灵魂转换的事,她总不能与原身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说吧?何况她很怀疑,她会莫名其妙的和原身互换,很有可能是原身主动做了什么引起的。   换句话说,她是人在家中睡,黑锅天上来,甩了她一脸。   陈表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术,她左思右想,半真半假的说:“那天我看到的幻象十分奇怪,一开始是个叫游戏精灵的人领着我往里走,到了一座古老巍峨的城池面前,游戏精灵就不见了,我一个人走在城里,慌得很。”   陈表皱眉问:“那座城池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听说城里有一千多万人口,楼房高的上百层,矮的也有八九层,比五凤楼还要高大,每一幢都从里到外都贴着亮净的瓷砖,光可鉴人。在那里不用畜力就能发动的四轮铁车川流不息,一种用‘电’点燃的灯被造成了各种模样,有花有树,有鸟有鱼,有流星有弯月,有红有黄有蓝有紫,五彩斑斓,通霄不歇的亮着,使得黑夜与白天几乎没有分别。”   陈表有些不以为然,笑道:“黄霄道人是连太后都闻名请教的方士,他的徒弟把幻象做得花团锦簇,倒也不算太稀奇。只是这样的神仙生活,我们哪里敢奢望呢?不过是想一想,过个瘾儿罢。”   万贞落寞的笑了笑,并不辩解,轻声道:“陈表,不管幻术是真是假,我见过那样的神仙境地,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就不想再跟人结亲了!不管别人怎么骂我贪慕荣华富贵,还是忘恩负义,我都不会回头!”   陈表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心里早有准备,冷笑道:“我知道,见过了神仙生活,自然是看不上菜户夫妻的!”   万贞叹了口气,道:“陈表,不要这样,我们纵然不能结亲,全不了夫妻之情;但一起扶持长大,也该有手足之义,不应该结仇。”   这倒是,宫中人事关系复杂,一起长大的伙伴,争斗起来互下绊子你死我活的事多得很;但斗完以后遇到另一方遭遇不幸,又念旧情为对方收敛下葬的也不在少数——无它,同命相怜而已。   像万贞和陈表这种从小认识,互相扶持过的宫人,因为性别不存在利益竞争的可能,乃是天然的盟友。姑且不说其中的感情羁绊,单是互相扶持的这份心理慰藉,都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万贞拖延的几个月时间,足够陈表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的想许多遍,此时竟然提不出心气发怒,沉默不语。万贞也安静的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以免刺激了他。   她来自现代,白手起家创业,虽然事业做得不算大,但有过创业成功经历的人,自然有种普通人所没有的自信和骄傲。   孙太后和周贵妃正是因为她这份掩在卑谦之下的自信和骄傲,而感觉她与别的宫人不同,另眼相看。陈表与她青梅竹马,自然更懂得她现在与过往的差别,怔怔的看了她,半晌忽然道:“你说的楼高百层,铁车行驶,千里传音一类的神仙事,我在了性禅师那里也听过。可那都是虚幻的,怎么能当真?”   万贞一怔,回想了一下她刚才说过的话,猛然间一股热血冲上头来:“你说谁?”   她说过高楼汽车,电灯夜市,但绝对没有说出手机电话,陈表说的“千里传音”,是什么人说的?   陈表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的道:“是了性禅师说的……这是个藏地来的苦行僧,据说本名匈钵,自西一路苦行而来,传法伏魔,镇压邪祟,是有名的大法师。”   苦行而来的藏传法师?难道真是老乡?万贞急切的问:“他在哪里?”   陈表脱口而出:“他在东城禄米巷胡同的智化寺挂单。”   万贞猝然间得到与现代有关的信息,哪里还有心思应酬陈表,深吸了几口气,才强自镇定下来,道:“陈表,我这段时间攒了点钱,不急着用,你先拿去走动走动,弄个好前程。”   陈表脸色灰白,低声厉叫:“贞儿!”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种时候给他钱,跟拿钱买断情分有什么区别?   万贞不知道原身对陈表有没有情意,但看陈表这副伤心的模样,却是真的对原身感情极深。   可她终究不是原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怜悯而把自己陷进结菜户亲这种泥坑里去。陈表感情再真挚,那也与她无关:“陈表,我愿从此以后与你兄妹相称,互相扶持。你若愿意,明天早晨来我这里拿钱。”   陈表伸手想拉住她,但万贞身手灵活,轻轻一避,已经退了开去。她看得到陈表的不甘和怨愤,但哪怕从此以后被他寻仇,也绝不肯还给他不可能的希望,日后带来更大的麻烦,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了开去。   第二天早晨万贞等了一个时辰,连针工局送官袍霞帔的人都来了,陈表还是没来。   万贞猜想他是不会来了,收好官袍霞帔后便不再等待,而是去东华门给自己录进出的门册。 第十五章 奇怪的大和尚   古代没有现代电子身份认证,禁宫诸门人员的进出,便靠类似于做账存根的“门册”起作用。需要进出宫门的人得到批准后,便拿了允许外出的腰牌到宫门禁卫处上册,将腰牌号和长相特征留在上面。等到进出时,便持腰牌与门册上的记录对比,两相符合,便允许进出。   其实宫门口每天要进出上千人口,运送成千上万的物资,禁卫亲军又偷懒,这种比对并不严格。禁卫亲军往往只看一下腰牌的式样,便会直接放人,并不会仔细去对门册。像万贞以前,虽然没有进出宫门的资格,但胡云那里借来给她用的腰牌是可以出宫的,禁卫亲军吴扫金明明看出身份和人不对,却也没有阻拦。   可借用别人的身份腰牌出入,总归不自由,现在自己可以进出宫门,才叫心情舒坦。   万贞恨不得登记好后立即去找老乡,等门册录好后,便出了宫门,往外张望,心里犹豫不决。她是极想现在就去找人的,但这个时代与现代不同,女子独身行走有很多不便,况且宫外路径不熟,即使她能找几个小福那样的小宦官陪同,在宫外找人也不一定就顺利。   她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忽一眼看到一队轮班下值的亲军卫士打着呵欠,拖着腿的从前面走过,人群中却有张熟脸,心中一动,唤道:“扫金哥!”   亲军卫士里的吴扫金停了下来,沿着声音一看,见是一个身着女官服饰,有些面熟的少女叫他,不由有些奇怪,只是想不起来她是谁,却不好怎么称呼见礼。   万贞见他发怔,一群亲军卫士也在旁边看着,索性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对一众亲军卫士行了个福礼,微笑道:“小女子奉娘娘之命出宫办差,因是女子,出入有些不便。恰见扫金哥面善,故来请他帮衬一二,还请诸位哥哥行个方便。”   众亲卫面面相觑,他们负责守卫宫门,跟女官打交道的时间不少。可眼前这女子站在面前不比他们矮,且腰身笔直,肩膀端正,猛一眼看过去,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有气度。纵使弯腰行礼,也没见多少女儿柔软,倒像是个俊俏英挺的儿郎,让他们感觉无比的别扭怪异,却又并不反感。   吴扫金到这时候才认出她来,啊了一声,道:“喔,你是那个……呃……谁?”   万贞接口解掉他的尴尬:“我姓万,蒙太后娘娘青眼,新近接了外务,刚上了门册,自明天起就要出宫办差。”   都说是宰相门房七品官,天子家奴也不差。这守门的亲军卫,上有指挥使,同知、佥事等上层高官,下辖东西两司房、经历司、南北镇抚及十四个千户所。正式在编的人员,如守门的吴扫金等人,并不是小兵,而是校尉和力士这一级别的校官。   只不过宫门口进出的多是贵人,才显得他们这些校官地位低贱,以至于连出入的宦官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一个小火者就敢对他们喝斥来去。万贞身为女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们为哥哥,初见面的好感度是刷足了,见她要寻吴扫金说话,都让开了去。   吴扫金弄明白了万贞的身份,却更是稀奇,问道:“万女官有什么事找我?”   万贞和他往日没有交情,只是从小福嘴里听说这人在门卫亲军里算是比较好说话的,一般不刁难人,除了略有些贪财外,没有别的大毛病,因此她的话也直接:“实不相瞒,我被派了个每天出宫的差事。虽说有宫里的人手帮衬,但中官跟外面的商人打交道毕竟少,对市井不熟。我想请扫金哥为我招四个军余,在我出宫办差之日护送,每月算二两薪酬给你,如何?”   能在宫门任卫士的,都是世代军籍的正式官校,没有正职工作但籍在军中的叫“军余”,才是吴扫金手下的小兵。军余除了帮正式亲军顶班或者打下手能拿到饷外,基本没有别的收入,有机会给手下增加收入,吴扫金当然愿意,还价道:“四个礼军余,二两银子一个月太少了,要知道锦衣卫的力士,一人一个月少说也能收到四五两银子呢!”   万贞轻轻一笑:“锦衣卫的银子是好拿,可恐怕真让扫金哥去拿,你还不一定肯去。”   吴扫金道:“瞧女官说的,有银子拿,谁还怕咬手不是?”   他嘴里不让步,但心里却也知道,真让他去锦衣卫,他是不肯去的。因为锦衣卫干的差事虽然肥,可也太招人恨,属于在编的坏人,地位跟现代的城管也差不多。现代社会有出路有前程的人,有几个愿意去干城管招人恨?   万贞心思一转,道:“扫金哥,你也知我是中官初领外差,手头窘迫,却比不得锦衣卫捉的肥羊。这样吧,我一个月补你们五两银子,如何?”   这个时代的金银购买力强,五两银子可以折成上好精米五石,粗粮差不多二十石,对于底层的军余来说,已经算是肥差。吴扫金盘算了一下,又还价:“万女官,你也知道军余的日子苦,若是当差之日,你有什么例外收入,须得分润我这些兄弟一二。”   万贞轻轻一笑:“我就没有吃独食的习惯,若有份外的东西,不消你说,我也会分润一同办事的人。”   价钱讲好了,吴扫金便问:“不知女官何时用人?”   万贞道:“我想在明天正式办差之前,先去智化寺求个签。扫金哥不妨回去后就帮我把人找来,午时出发。”   吴扫金答应了,万贞等他走了,也回了宫里,去找小福。   宫里宦官和宫女分属两套系统管理,办的差事也有区别,一般联络、打杂、维修、搬抬一类的事务都是宦官干的;而宫女负责的多半是近身服侍、裁缝洒扫一类的细务。   但不管怎么分,宦官和宫女都是贵人的役使,彼此互相帮衬是常事。宫女经常托宦官跑腿,宦官也经常托宫女帮忙缝补。至于在各级的女官和太监那里,借用人手可以去值房里找没差事的闲人,只要留个话就能直接带走。   小福长相不好,靠山又倒了,在小宦官的群体里属于最低层,没有固定的差事,每天只能在庑房下等着,运气好的时候有差事能混一两个赏钱,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连饭都混不饱。万贞过来找他办差,他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连忙问:“贞姐姐,您出去办差,有什么需要我去准备的吗?”   万贞知道他的处境不好,先给了他一个装碎银子和铜钱的荷包,道:“好好打点管车马的兄弟,再给我找两个手脚勤快,能出宫跑腿的人,早点吃完午饭了赶车来接我。”   小福连忙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有钱好办事,等到万贞吃完午饭,小福已经带了两个小伙伴赶着车来接她了。一行人出了东华门,吴扫金带着四个军余正等在外面。   两厢汇合见过礼后,便由一名熟悉路径的军余坐在车辕上指路,向东城禄米巷胡同的智化寺赶去。   东城禄米巷以转运、发放经漕运送来的官员禄米而得名,富庶热闹得很。万贞一行紧赶慢赶的到了智化寺,一打听,才知道这位藏地来的匈钵大和尚由于佛法与智化寺的道统有别,昨天就已经离开寺里了。   万贞一腔热血,迎了兜头冷水,说不出的失望,连香都不想上了,吩咐小福调头离开。   众人虽然不明白她找匈钵大和尚有什么事,但却懂得看脸色,也不多话,依言退出了智化寺。   智化寺香火鼎盛,他们一进一出间外面又来了一队官眷来上香,路让不开,万贞便下了车,让几名军余帮着小福把车推到旁边让人家先过。   她站在路边,雌雄莫辩,不少人侧目而视。万贞暗暗叹气,正想回避一下,突然觉得对面一座茶楼似乎有人用不同别人的目光打量她,不禁一怔,很自然的回看过去。   对面茶楼临街的窗口上,站着个高鼻深目,颧骨突出,肤色偏黑,脸颊上却带着两团高原红的大和尚。两人目光相对,万贞突然觉得心神恍惚了一下,明明她与那和尚隔着有十来米远,但这段距离却似乎一下消失了,她竟连那和尚瞳孔边上一圈淡淡的蓝色圆环都能看清。   甚至她还能感觉到这和尚的眼睛特别幽深,就像倒映着夜空一样,宁静,而又充满了神秘。这和尚,有些古怪!   她心中警惕一起,那和尚的眼神也就变了变,随后她便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女菩萨莫怕,贫僧并无恶意。”   隔这么远,大街上又是一片喧嚣,她竟还能听到这和尚的声音,究竟是无意间被催眠了,还是这和尚有真本事,身怀异术?   万贞大吃一惊,凛然问:“没有恶意?听你说这话,你好像知道我?”   那和尚道:“女菩萨心中若有疑惑,明日清晨,我在东华门外护城河桥头等你。” 第十六章 神游不解之缘   大街上行人来往,商贩吆喝,喧闹无比,就是隔个十来步,想要说话让人听见,也是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才行。可那和尚的声音柔和轻缓,就好像坐在静室里与人交谈一样,却偏偏一字一句的送到她耳边来,听得清清楚楚。   万贞惊疑不定,下意识的就想穿过人群找到对面茶楼上去。那和尚却冲她摇了摇头,双手合什行了个礼,转过身去对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   万贞顺着和尚的动作一看,他身后那穿着蓝色绸衣,面白无须的年青人,赫然是陈表!   万贞瞬间颈后寒毛直竖!昨天陈表才跟她提及匈钵大和尚,今天就见他跟在别人身后暗里窥视,他这是……用这和尚来查看她的根脚来了?   她心思转动,身体的反应却比思想更快,见到陈表的瞬间,脸上就已经露出了笑容,并且伸手用力的挥了挥,又招了招,示意陈表快点下楼,搭她的车一起走。   陈表面色复杂的看着她,好一会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指了指身边的和尚,示意万贞自己先走,他还要陪客。   万贞已经猜到这个和尚十有八九就是陈表昨天说的匈钵大和尚,但这时却装作寻人不遇,也没想到他会和匈钵大和尚在一起的模样,确定他不和自己一起走,就招呼小福驾车回宫去了。   她怀疑这个匈钵大和尚是同乡,但又觉得从他的举止称呼来说,这不像是现代人的习惯,一时心中犹疑不定,不知道应不应该去赴这和尚的约。   她六神不安,胡云却以为她在为新差事紧张,把她叫去安排事务时竟还安慰她:“没事,新南厂的事务简单,又刚刚整肃过一次,不难管的。我已经发令新南厂,明天上午辰时他们会派人来东华门外接你。”   咦?万贞连忙道谢:“多谢姑姑关照。”   胡云叹道:“你既然有志气去学办外差,能帮的地方我自然会帮你一把。等到了宫外,那就要靠你自己多长点心眼了。”   万贞笑道:“姑姑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人轻易欺负……真有人敢欺负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回来找您做主。”   胡云笑嗔:“惫赖货!”   万贞是她从小宫女带到现在的,在孙太后没有赏识之前,正是胡云关照才会让她十六岁就当了小头目。若说以前她照顾万贞,是出于教养关系而生的情谊,现在她对万贞的支持,就多了几分投资的意味。   对来自现代的万贞来说,投资这种利益关系,可比感情更容易把握。   胡云一走,万贞就下了决定——无论有多大风险,她一定要去见见匈钵大和尚!   没有别的原因,她太需要一个同乡了!   只有同乡,才能理解她,才有可能让她认同,才能舒缓她被世界遗弃到这几百年前的时空的恐惧和焦灼!   更何况那匈钵大和尚看上去颇有几分神异,假若他真是同乡,那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寻找回乡的方法?   她拿出纸笔,写写划划的推演明天去见和尚可能发生的事,屋外有人敲门,却是陈表来了。   陈表哄了她出宫去见匈钵大和尚,自己却领了人旁边窥测,这个举动里蕴含着莫测的凶险。万贞心中戒备,但神色却不见丝毫异样的打开了房门,让陈表进来,又给他倒了茶水,这才道:“陈表,我今天去了智化寺,找你说的那个了性禅师,但没找到。”   陈表嗯了一声,神色莫测的说:“我看到了,那时候了性禅师就在我身边。”   万贞吃惊的看着他:“那个和尚就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陈表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贞儿,你是不可能再与我结亲的了,是吗?”   万贞一怔,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缓慢而坚定的说:“对不起!”   陈表凝视着她,缓缓地说:“我去找禅师,是因为你那天的话,我想问问,像你在幻术中经历的梦游神境的事,会不会对你有大损伤,需不需要收惊。”   万贞心跳猛地紧了一拍,皱眉反问:“收惊?收什么惊?我只觉得神境好玩,并不害怕。”   陈表忍不住闭上眼睛,万贞却反而好奇的问:“那位禅师又怎么说呢?”   陈表苦笑一声,道:“了性禅师说你可能是于幻境中心神外游,偶然觑见将来之时,这是凡人佛性突现,近事心发……”   万贞不懂什么叫“近事心发”,但听到匈钵大和尚为她洗脱了嫌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一个深宫女子,荤素不忌,不礼敬菩萨,哪来佛性?这位禅师,也有意思。”   陈表看着她明快的笑容,半晌喑声道:“贞儿,我们结拜为兄妹吧?”   万贞一直烦恼怎么解决陈表这个潜在的大麻烦,听到他这提议,喜出望外:“好啊!我去找相师挑个吉日!”   陈表笑了笑,起身道:“挑好吉日了告诉我……吴贤太妃向太后娘娘恳求,要给郕王府添六名内侍,我已经报了名,可能这几天会比较忙,你挑的日子不要太近。”   万贞迷惑的问:“好端端的,你去郕王府干什么?王府……不好出头呀!”   陈表道:“王府用的内侍有定数,说不得要比宫里容易出头。”   万贞不想深究他突然想去郕王府的原因,转身将原身藏在柜子里的积蓄拿出来,用荷包装起塞进他手里,道:“郕王府那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要谋好位子,身边带钱总不会错。你先把这些钱拿去用,要是不够,就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想办法。”   原身存的钱不多,也就三十多两散碎银子和一叠宝钞。陈表接过荷包,忽然一笑,道:“我以为这些钱会存到我们结亲置家业的时候才用的,没想到现在就要用了。”   万贞一怔,猛然意识到原身的这些积蓄,是和陈表一起攒下来的!   她对和原身的男朋友分手这种事一直有种旁观者的疏离感,只想早些摆脱麻烦,直到现在才升出一丝真实的参与感来。   陈表起身侧开脸,举袖抹了把脸,也不告辞,就自己开门走了。   万贞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宫中运送夜香泔水的车开始进出,万贞便换了一身宦官服饰,在袖中笼上了两片分拆开来的剪刀,谁也没带,独自出了东华门。   她以为这位藏地来的在匈钵大和尚未必能够守约,不料一过护城河,她便看到了桥头槐树下站着的和尚。   匈钵大和尚赤着双脚,本就有些褴褛的衣裳已经被立春时分的寒露打湿,头发和胡须的茬子没有清理,更显得落魄,半点都没有世外高人的模样。他的长相严厉,不好相与,却有一双孩童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让人感受到一种异常疏朗明净的气质。   万贞不假思索的直走了过去,问道:“大师,你找我?”   和尚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一颗舍利子,道:“小僧为找先师转世身而来,本来以为施主既能照见未来之时,应该修了我派法门,或与我师有关。如今看来,施主能神游万里,不是己身修为,却是被别人强施神通拘来。”   万贞所有注意力都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发出一声尖利的追问:“你不是未来之人,如何能知道未来之事?”   和尚一怔,这才明白她赴约的原因,双手合什道:“施主有所不知,我派修行法门精深之处,可以止观同修,慧中观世。小僧曾在止观双运的灵光显现,觑见将来之时,未来之事。”   让她那么高兴纠结的线索,原来也是空的,这和尚只是佛法精深,偶然见到了未来的画面,所以知道一些现代生活的表象而已!   又失败了!连上试探小皇子的那次,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失败了!   万贞只觉得全身发冷,因为心情激动而没有感受到的寒气一瞬间都冲了上来,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   匈钵大和尚怜悯地看着她,和声道:“施主,不管你是受何人拘束,因而陷入此间。但既入俗境,当随俗缘,你不妨将自己当成此间凡人。而凡人于幻境中看见将来之事,乃是偶然间佛性显露,向往极乐世界而生的妄想。可以以此为机缘向佛修法,但却不宜长久沉迷。”   万贞哪管什么佛法道法,她只是想要回去而已。尤其是从匈钵大和尚嘴里确定了自己来到这里,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力插手,就更让她坚定了寻求回乡之路的决心。   这和尚虽然不是同乡,但却像是有真本事的人,他能看出自己的来处,那是不是也有办法将她送回故乡?   这么一想,她勉强镇定了一下,问道:“那我有没有可能找到施法之人,解除神通,再回家乡?”   匈钵大和尚凝眉道:“世事因果,自有根源。施主既己神游来此,自是与此间有不解之缘,缘既未解,神通如何能消?” 第十七章 别扭中二少年   万贞好不容易终于从这和尚嘴里听到了一丝疑似可能回乡的办法,如何肯放弃?又问:“那么,大师,我如何才能解除与此间之缘呢?”   和尚为难道:“施主,我派佛法,只修己身超脱,不修法术。只知你必与此间有缘,却不知你因何结缘。缘既不知从何而起,又如何能解?”   万贞知道没有可能空口说白话的就让和尚告诉她,回乡的方法,沉默良久,突然又道:“大师来京城弘扬佛法,却只能借地挂单,想来还缺驻锡宣法的庙宇。我若助大师在京城起座寺庙,大师有何助我?”   这位汉名“了性”,本名叫“匈钵”的大和尚,是乌思藏宣慰司佛法大师宗喀巴大师的随侍弟子,今年五十七岁,从小修习佛法,修为精深,虽然没有宗喀巴大师的亲传弟子的名分,却也得了佛法的真传。   乌思藏宣慰司自唐以来就是政教合一之地,宗喀巴大师精研佛法,自创了一系,称为“格鲁派”,认为佛法修行精深的人,有可能预知生死轮回,打破胎中之迷,再修佛法,达到超脱的彼岸,因此对他自己的转生做了预言。   了性禅师一方面是为了增广见闻,一方面也是为了验证上师的佛法释义,因此云游四方,寻找上师的转世化身。   此时的紫禁城不仅是大明朝的国都,更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东面的朝鲜、日本,西方的亦力把里,南洋的千岛万国,北面的瓦剌、鞑靼,都派遣朝贡使团前来瞻仰它文抚四夷的灿烂文华,武灭蒙古帝国的煊赫兵威。   在这人文荟萃之地,聚集了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才,最开明的思想,最先进的文化,最尖端的技艺,无论是哪个行业的顶尖人物到这里来,都能找到可以碰撞出智慧火花的同道中人。   无论哪种宗教想扩大影响,增加信徒,京城都是最好的弘法之地。若能在这里建庙驻锡,那才叫开宗立派,这和尚连在智化寺挂单,都因为法统有异的原因被赶走,万贞这条件却是切中了他的要害,饶是他佛法再精深,在这关系道统弘扬的大事上也有些定不住神,好一会儿才问:“施主能修多大庙宇?”   万贞道:“这却要看大师在何处选址了。都城以内,只修佛殿;城郊我便可以连经殿和灵塔殿一起修。但若大师助我之力足够返乡,我便在这京城之内,倾力为大师建一座三殿俱全的大庙。”   和尚道:“施主虽是宫中女官,但要供奉建庙,恐怕还是力有不逮。”   万贞哈哈一笑,她在这精通佛法,将灵魂转世当成宿世慧法的和尚面前,却是半点也不想掩饰自己,这一笑中,那种自主创业的成功者独有的骄傲自信洒然而出,带着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张扬与疏狂:“我若有意,在这京城富甲一方,又有何难?你只要能为我解去来此之缘,莫说一座庙,我可以在你有生之年,每年都起一庙!”   和尚心头一突,竟然不敢看她,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口气:“女菩萨,一念生,则缘自起!你为此执念,只恐不仅不能解缘,却反而加深了与此之缘,与世不利!”   这和尚昨日初见万贞,便称她为“女菩萨”;今日拿着舍利子,确定了她与上师转世无关,便改成了“施主”;这时候,却又重新称她为“女菩萨。”   万贞虽然觉得怪异,但却不想理会,扬眉道:“我为归乡而起念,只要利我返乡,何惧此缘为善为孽?大师,我只问你一声,你助我否?”   和尚握紧掌中的舍利子,沉默片刻,合什行礼:“女菩萨念起生孽,小僧小派初兴,只怕担不起这偌大因果,不敢逆行。”   万贞冷笑:“你这和尚,我本以为你既然有自藏地万里苦行弘法的刚毅,便也该有为道统争立而献身的勇气,却不想居然如此懦弱,连丝毫护法牺牲的精神也没有!”   和尚日常弘扬佛法,口舌厉害,但万贞面前,却并不想辩经,只是低头不语。   万贞发了一通脾气,却也知道这于事无益。和尚不敢答应帮她,但却没有说自己无法帮她。如今不肯答应,无非是利益不够。若是哪天,她的身份地位或者财富足够决定和尚那“小派”的生死存亡,多半他也就敢担因果了。   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是让自己强大起来,不管是借势,还是自己强大。总之,要有能够调动足够多的资源,使这和尚甘愿为她所用。   和尚目睹她离去,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了一声:“女菩萨,你不信佛法不信缘。然而,你神游他乡,当有异象;与你结缘之人,身边必然也有异象!”   他的声音不大,但万贞这具身体天赋异禀,耳聪目明,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停下脚步,回头道:“和尚此语,值得一庙。来年今日,你我若都还在京城,我便送你百两银子建庙。”   这和尚对她仍然没有什么用处,但好歹给了她一个努力的方向。对于不知来路的她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倒也值得她给个付钱的承诺。   此时晨光微曦,除了早起服役的宫人,东华门外几乎没有行人。万贞慢慢地沿着护城河往前走,直到前方一株身围过丈的大柏树挡了路才停了下来,望着河中春波,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低声道:“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望极天涯不见家,更恨时空阻隔重。”   她有感而发,柏树中却突然有人道:“狗屁不通!”   万贞神思恍惚,哪里想得到这大树的空心洞里竟然藏着人,一时茫然发怔。树洞中钻出一个唇红齿白,秀气俊俏的少年来。这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发束金环,身着红色锦袍,外披一件黑色貂皮斗篷,看上去非富既贵,只是头发里夹着树心腐朽的木屑,衣裳皱得厉害,衣服上还沾满泥土木屑,看上去一副刚从树洞里打滚爬起来的模样。   失意人遇失意人,倒是提不起多少戒心,只不过万贞不说话,那少年却有话说:“才识有限就不要乱集锦,何况你还改句,名家诗词就是被你这种半桶水糟蹋坏的。”   这就叫糟蹋名家诗句了?让你知道后世那些“白日依山尽”一类的污段子,你还不气得三观崩溃?   万贞扫了这少年一眼,问:“眼睛都哭红了,还有心情评别人集锦诗出错,你很闲吧?”   少年被她一说,连忙手忙脚乱的捂住眼睛,争辩道:“你才哭了呢!我看你可怜才搭你的话,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活该被家里阉了送进宫来做贱奴。”   这少年骂人揭短,打人打脸,简直是嘴毒。也是遇着万贞,要是遇个普通的小宦官被这么骂,不翻脸来抽他一嘴巴才怪。不过被他一搅合,这愁绪倒是不翼而飞,万贞抖了抖衣袖,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宦官?”   她身材高大,声音清亮,没有女子的柔婉,又穿着小宦官的服饰,这少年还真没看出来她是女子,被她一问,顿时疑惑丛生,放下手重新打量她。   万贞轻哼一声,双手负后,身体站直,斜着眼睛垂视了他一眼。   她虽然因为审美不合而被周贵妃称为“傻大个”,但绝不臃肿,相反十分匀称,丰胸纤腰,长腿直肩,以这姿势一站,连棉衣都掩不住的身材曲线毕露。一种在这个时代被压抑而扭曲的审美所掩饰拘束,但却天然的纯女性的魅力,顿时肆无忌惮的挥洒出来,瞬间的就像在这暗沉的老树荫里开出了一束红到极致,艳到极致的牡丹花来。   护城河水映着的霞光从树荫下反射上来,将她棱角分明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那垂视的明眸,映射着的是另一个时空自强自尊的女性独有的自信目光,既凌厉,又霸道。那少年被这目光一刮,只觉得心跳似乎都顿了一顿,一股迷糊但又充满辛辣的感觉猛然直冲进了他的五官七窍,让他怔在当地,半晌才失声惊叫:“你……你……你是……女、女、女人!”   万贞收回目光,哼道:“这都才看出来,你眼睛哭瞎了吧?”   少年一张脸胀得通红,半晌憋出来一句:“你才瞎!不管宫女还是宦官,反正都是宫中的贱奴!”   万贞淡淡地问:“再贱,能贱过你的嘴?”   少年哑然,一张脸青红白紫的交错,显然气得不轻,光剩下心里的邪火乱烧了。但受了这么大的气,他却还不走,也不回嘴,只是气得去抠柏树皮。   万贞见这少年不再说话,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这要是放在现代,十七八岁的少年,也就是跟她侄子差不多的年龄。她连家里那“老子吊爆天”的中二少年都能包容,何况一个道左相逢的别扭少年?   再说了,同是天涯落魄人,不说同病相怜,但也没必要互相伤害,何必怼得这么刻薄? 第十八章 失意的小傲骄   万贞心中有感,再看这少年,心里就宽容了几分,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别生气,刚才是我心情不好,口不择言。”   少年诧异的看着她,过了会儿才闷声道:“这河里每年都有小宦官想不开跳河,听人说这是有水鬼找替身,宦官阳气弱,特别容易被寻去,因此宫里的宦官是很忌讳一个人来河边的。”   万贞笑了起来:“原来你看我在河边生闷气,怕我想不开才跟我搭话的?”   少年撇了撇嘴,万贞随口又道:“既然这河里有水鬼找替身,你怎么敢躲在这里?”   少年一怔,瞪了她一眼:“小爷身份贵重,邪祟辟易,怕什么水鬼?有水鬼,小爷就做一回宋定伯。”   万贞话说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这少年一身富贵打扮,却夜不归宿,明显是遇事逃出来的。她这么问,却也是犯了少年刚才同样的错,踩人短处了。这么一想,她便赶紧补救:“当宋定伯?这么厉害?”   少年傲然抬起下巴,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小爷自然厉害!”   明明落魄,却还这么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这少年,倒也二得可爱。万贞忍俊不禁,笑道:“不错,小爷你真厉害!”   少年听出了她的揶揄,却没再计较,反而问:“你在这里想家,是想出宫了吗?”   想家是真的想,可出宫又如何就能保证她就能回家呢?万贞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少年却以为她是因为宫禁规矩不敢说,便换了说法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莫名其妙遇到的离家少年,虽然有些任性,嘴巴也毒,但心肠倒真是不坏。   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想帮我?”   少年不耐烦的说:“啰里八嗦的干什么?总不会是要害你。”   那可没准,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人还少嘛?这少年也不像有多靠谱,万贞哪能真告诉他名字?但也不想直接拒绝,便问:“你不是说我是贱奴?怎么?不嫌我身份低了?”   少年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啐道:“就是因为你身份低,帮你才容易呀!”   那倒是实话,对于身份低贱的人来说,大人物只是随口一句话,已经足够改变改变命运了。只不过万贞却不想将自己寄托在别人一时的善意上,微微一笑,道:“多谢你啦!可是我要回乡,你是帮不到的。”   “出宫就回乡,了不起搭你几两银子盘缠的事,有多难。”少年嗤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难道你是家犯重罪的罚奴?家已经抄没了?”   万贞在宫廷里混的已经比以前熟悉规则了,摇头道:“真正的重罪,女眷都已经罚入教坊司去了,哪里还能在宫里当差?”   少年一想也是,便又问:“既然如此,你回乡有什么难的?”   天灾人祸,世事变迁,人一出来就再无法归乡的事多了去,这少年明显没有经过风雨,问话竟然是一定要得到答案的。万贞忍不住一笑,摇头道:“这世间的人事,能说出难的地方,那便总能找到克服困难的方法;而真正难的事,是说不出哪里难的。”   少年不服她的搪塞,哼道:“哪有这回事?你就骗我吧!”   万贞回答:“怎么没有?你就说你吧,你一身锦绣,脾气又坏,想必出生便在富贵丛中,享尽人世荣华,平时少有人拂逆。就这样的生活,你还要跑出来夜不归宿,难道不是遇到了不能说的难事,无法解决,只能糟践自己吗?”   少年哑口无言,既觉得大失脸面,却又有种别样的心酸。若万贞当真是个小宦官,他这时候定要大发雷霆,可此时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子,那股气便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句愤愤不平的低语:“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万贞点头,道:“不错,你的事,我什么也不懂;同样的,我的事,你也不会懂。事实上这世间之事,世间之人,本来就是谁也不会真正的懂谁的。”   少年心有所触,茫然问:“难道即使是亲如母子、夫妻,也互相不能懂吗?”   他在万贞面前虽然撑出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但配着他那身狼狈的样子,实在外强中干。这时候情绪低落,就更显得落魄了。   万贞叹了口气,道:“母子离心,夫妻异梦,本就是人间常事。你想要懂她们,或者她们懂你,要用心呀!将心换心,才有这种可能。”   少年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万一用心也无法让她们懂你呢?”   万贞笑了起来,摊手道:“这世上谁能保准付出就有收获呢?但行己路,莫问归乡,无非是努力过了,不如人意而已。”   少年在这方面倒不是一昧任性,叹道:“说的有点道理。”   万贞看看树荫外面,突然问:“咦,那些东张西望的小厮,是不是来找你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转身就想走,走了两步又恍悟过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万贞微笑道:“我不问你的身份,你也莫问我的名字。河边萍水相逢,何必寻根究底?”   少年两次问名都被拒绝,心中有些恼怒,但见万贞面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神态却坚定不移,显然是真没有将身份地位放在眼里。若自己再执着,倒显得俗气,便也不再追问,点了点头离开。   万贞见他出去后果然与那拨找人的小厮汇在一起,便也转身离开了。被这少年一打扰,她心里那股思乡之苦倒是缓了些,剩下一股好好办差,提高实力,以便能驱使奇人异士为自己效力雄心。   要努力啊,万贞!   胡云虽然说新南厂会派人来接万贞赴任,但万贞却丝毫不敢放松,上午出门时不止带了小福和两名小宦官,还从尚食局选了两个小宫女小秋和秀秀跟在身边。出了东华门,又与吴扫金的派的四名军余汇合。   人多,自然成势。新南厂派来接新官上任的小头目郑蔬子一见万贞居然有这么多随从,不由吃了一惊,神色又恭谨了几分,说话小心翼翼的。   等到了新南厂,一个穿着酱紫团福纹外袍,白净圆胖,约五十来岁的老宦官笑眯眯的迎了上来,拱手行礼道:“万女官,老朽康恩,忝为新南厂薪炭库藏的执事副总管。厂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万贞微笑着回礼:“康总管客气,我奉娘娘之命来新南厂,说是办差,其实不过是替娘娘看看外面的光景,没什么要紧。康总管只管踏实办差,不必拘泥礼节。”   康恩满嘴发苦,对于在宫外独当一面的管事太监来说,最大的好处自然是没有主上盯着,差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万贞出来挂个跟他平级的职务,却又说自己不当实差,只是替太后看外面的光景。   可替孙太后看光景,这权力可就不好界定了。尤其对内侍出身的中官来说,谁得了贵人的青眼,谁就有了权势。这权势还跟身份、资历无关,只看得不得上意。   万贞人没出宫,尚食局的总管胡云就已经派人命新南厂来接她上任。这是很明显的扶持之意,说明她在太后面前即使不是十分得宠,也肯定能说得上话。   这么一个上能得太后青眼,中有内宫女官扶持的少年女官,康恩权欲再盛,也不敢轻易得罪。尽管万贞举止客气,康恩却不敢造次,礼让她前行了才跟在她身边介绍新南厂的厂房布置,周转情况。   万贞上次奉胡云之命出宫来请新南厂的总管进宫说话,已经打听了一番厂务的情况,但那毕竟是匆忙间探听到的皮毛,和康恩这个副总管提供的信息相比,差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差事,她也不急于和康恩争什么,接受了他的安排,就在厂务大堂西厢选了间整洁的屋子当办公室,算是在新南厂驻了下来。   康恩见她并不咄咄逼人,也松了口气,自去安排厂务。   接下来的几天,万贞除了沿着新南厂的建筑物把包括帐房、钱库、柴库、炭库、煤库等厂房,包括外面堆放煤渣的废煤堆都看了一遍。就是每天翻看账房记录的物资进出流水,偶尔遇到有闲的班头,便叫来问问话。   这都是厂务副总管职责的应有之义,康恩心里虽然不安,但也不好明着阻拦,只能暗里嘱咐手下小心说话。   万贞也不在意他背地里的小动作,每天早晨出宫,除了旁观厂务运转,就是满京城的去各庙宇、道观寻访,打听有没有类似匈钵大和尚那样有神通的得道高人。   世界这么大,佛法、道法又还兴盛着,既然有个匈钵大和尚,那也保不定还有比他修为更精深的人,能帮助她回乡。   康恩见她无意在新南厂中揽权,也乐得送人情,眼见将到二月二,居然让账房给她送了份厚厚的孝敬,笑道:“万女官,二月二换夹衣,是女人家的在大节,这是厂里上下人等奉的孝敬,莫嫌简薄。”   亲爱的小伙伴,如果有发现书里的错别字一类,拜求不要吝啬金口,留言告诉我一声。 第十九章 长春宫闹鬼?   明朝俸禄微薄,官吏收取孝敬十分正常,万贞很自然的把银子收下了,又问康恩:“公公春龙节去不去先农坛观礼?”   二月二,龙抬头,也是一年农事活动的开端。这天皇帝率百官要到先农坛内耕地松土,以示春忙。京都的老百姓爱凑热闹的,也喜欢跟着去看皇娘送饭,御驾亲耕的排场。康恩笑眯眯的说:“这是自然。万女官呢?”   万贞笑道:“太后娘娘让人传话,令我这几天候命,却是看不成这热闹。”   她有些羡慕康恩这种外务主管宦官自由,却不知康恩也羡慕她能在太后面前说话。两人身份不同,彼此又互相忌惮,很难建立私交,应酬几句就散了。   万贞回到宫里,宫中果然开始了过二月二的准备,宫女们熏床炕的、引钱龙的、扎绒花的、剪彩纸的,争奇斗巧,十分忙碌。   万贞手艺差,也不去与这些心思千玲百巧的宫女们较这个劲,只让秀秀和小秋这两个小宫女随手帮她做几样应节就罢,自己去提了糕点和布料去给胡云贺节。   对于尚食局的女官来说,这世上没吃过的珍奇可不多,万贞提来的春饼,不过是吃个新鲜味而已。胡云尝了尝万贞带的糕点,看了眼万贞提过来的布料,道:“你的孝心我领了,这料子你拿回去给自己裁身衣服罢!”   万贞以为自己送的礼有什么地方犯了她的忌讳,纳闷的说:“姑姑,那绸缎庄的人说这是苏松那边新研制出的纺织手法,叫‘双宫织花纺’。我看他们的样式好看着呢,怎么,您不喜欢?”   胡云笑道:“傻孩子,这新料子好是好,但太新了。贡品里都还没有采上来呢!我为娘娘的近人,哪能娘娘那都还没有用的料子,我就先用?”   万贞讷讷的道:“那姑姑也可以留着,等贡品上来,娘娘裁了新衣后再用啊!”   胡云摇头:“娘娘素来仁厚大方,新贡的料子上来后,我们这十几个老人肯定有赏,足够裁几身衣服了。何况我这么些年来,一直是等着娘娘下赐了衣料才做新衣的,除了贴身用的细棉,从来不用外人的料子。”   这是多年主仆情谊才有的一种增加感情联系的细节,孙太后以此表达她对多年老仆的倚重信赖;而胡云则以此表达她对孙太后的附从与忠诚。   万贞恍然大悟,连忙把料子收起,道:“姑姑,我听说松江那边新出了一种纺棉的手法,能把棉纺细如丝,出来的细布料子与绸差不多轻薄柔软。只不过现在还没传到京都,等到了我再帮您买两匹。”   像胡云这种握着实权的女官,收入不低,收下面的孝敬是常事。不过万贞由她教养大,眼看着前程又不会太差,她对万贞便更看重态度。   万贞肯费心为她寻找合意的东西,胡云心里便很是高兴,连手下的女史来问事,也让万贞站在旁边听着。   若是寻常的小姑娘,在外面伙伴们都在兴奋过节时肯定受不了这种枯燥的等候。但万贞是白手起家创业的人,却明白这种跟在上司身边,看着对方办公是多么难得的经历,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不止没有丝毫不耐,还把端茶倒水,磨墨奉笔一类的辅助工作办得妥妥帖帖。   胡云心里满意,公务办完后便悄声道:“贞儿,幸亏你没去长春宫。这段时间,长春宫可……热闹得紧。”   万贞不解的问:“长春宫发生什么事了?”   胡云撇嘴道:“长春宫有闹鬼的传言,为了这事,这一个多月周贵妃打了十几个宫人,死了两个,现在还起不来的有四五个,据说也有可能活不成了。”   万贞悚然而惊,周贵妃性格不好,她是知道的。但暴戾到把宫人打残打死这个地步,却连也她没想到,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奇怪:“传杖打人那不是皇后娘娘才有的权柄吗?她怎么能不经慎刑司,就直接打人?”   胡云哼道:“她是皇长子之母,后宫自皇后以下份位最尊,私刑打人难道皇爷还能削她号位不成?外朝的言官倒是有人上了弹章,但也只能罚俸了事。”   但对于生了一位交给钱皇后抚养的公主,又生了皇长子的贵妃来说,本来也不靠俸禄养活,这惩罚连痒都说不上。   万贞默然,胡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轻声道:“咱们的娘娘,握着传杖的权柄,也没有说打就打。大多数时候只是黜退不用,错再大些的,也不过交给慎刑司处置。倒是没想到,小一辈的周贵妃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   万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那小皇子呢?”   胡云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万贞有些担忧的说:“我有些怕周贵妃这么做,引发报复。”   胡云哑然失笑,道:“这是皇长子,半点闪失都能让人抄家灭族。长春宫的侍从,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对他下手?小皇子好好的,没什么事。”   万贞不再说话,但却忍不住摇了摇头,就她看到的明朝的这些宦官、宫女,表面上个个都驯服得很,但内里来说,各有各的性格。认真说来,骄气很重,即便是贵人的惩罚,他们也未必就甘心去挨。   皇长子是周贵妃威凌后宫的支柱之一,她做得太过,受屈的宫人若将主意打到这上面来,半点都不奇怪。   胡云才向万贞提起周贵妃和皇长子,下午孙太后派人把万贞叫去后,就又问到了周贵妃:“贞儿,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去长春宫探望皇长子?”   万贞愕然,连忙道:“娘娘,奴身份低微,哪里敢去惊扰贵妃娘娘和皇长子?何况这段时间奴正在熟悉接手的外务,也没有时间。”   孙太后噗嗤一笑,道:“傻丫头,哀家不是追究责任,是想问问……”   这话说到一半,她又收了回去,沉吟道:“贞儿,难得你与贵妃相处月余,深得信赖。这样罢,哀家这里有份贡品要赏给皇孙,你领着人替本宫走一趟,仔细问问,看看长春宫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如果真有人弄鬼,你就替我把那‘鬼’瞧一瞧。”   万贞吓了一大跳道:“娘娘,奴以前没有当过使者啊!”   代表贵人放送赏赐的差事,是最体面又有油水的肥差,一般都是孙太后的心腹大太监或女官才有的荣幸。孙太后却是有意栽培万贞,笑道:“你以前没做过的事多着呢,慢慢来,一件一件学罢!”   万贞应了,孙太后又沉声道:“若是长春宫无事,那也好好留一会儿,把哀家的皇孙,吃穿用度,饮食便溺,从人侍者等等细务都看好了再来回报。”   二月二需要皇帝皇后参与仪式,象征着一年春耕的开始,对于农耕之国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节日,即便皇帝和皇后出宫去了,后宫仍然十分热闹。   但这种热闹的气氛一到长春宫,就像被扼住脖子似的,一下冷清了下来。连主管长春宫事务的殿监太监,看上去也神色阴沉,全然没有仁寿宫殿监总管那种迎来送往养出来的和气热情,按礼仪迎进代表太后给赏的万贞等人,便木然站在旁边,等周贵妃出来接赏。   正常情况下,殿监是总管一宫杂务,并且负责外客来访接待的。别说是太后有赏,就是外命妇或者宫里低位嫔妃来请见周贵妃,只要没有仇怨,殿监公公都该用心招呼,让客人感受到待客的诚意。   可现在长春宫这殿监公公,除了应有的礼节,一句客气话都没有,更毋论热情招待了。这么消极怠工,丝毫不愿替主上分忧的态度,周贵妃现在究竟有多不得人心啊?   万贞暗里皱眉,忍不住四下打量长春宫的摆设。在她想来,长春宫既为周贵妃的住处,以她的性子,必然要弄得富丽豪奢,锦绣风流才算不负这“长春”二字。不料此时一看,长春宫竟然很是素净空旷,不说锦幔绣幛,连花树都很少见,只是灯多。   殿宇幽深,明宫的几大常用主殿基本上日夜都会留有灯烛,但无论哪座宫殿,都没有长春宫这样灯架、灯座、悬灯密集,连白天也在四角暗处高烧着牛油大蜡的。   难道长春宫真的闹鬼,以至于周贵妃怕到只能用不留暗角的笨办法来给自己壮胆?   她暗自揣测,周贵妃却已经快走了过来,远远地叫道:“贞儿!”   那表情,就好像离开亲人许久的游子,乍然看到父母似的,充满了惊喜和感动。万贞被她这表情吓了一跳,连忙道:“贵妃娘娘,我奉太后娘娘之命,来送春龙节礼,还请您让小殿下也一并接赏。”   周贵妃点了点头,眼眶有些红,脸上却又笑:“我听说是来赏礼的是你,就猜你要看看皇儿,就让乳母抱孩子过来了。”   她这态度语气,俨然是将万贞看成十分亲近,并且可以倚赖的人。万贞一脸懵懂,闹不清周贵妃搞什么鬼,便先依礼将太后的赏赐念了一遍礼单,等她谢恩接赏后,才来看小皇子。   周贵妃宫里的传闻不好,万贞有些担心小皇子会受到影响,但此时她凑过去一看,小皇子黑眼珠滴溜溜的转,见到她小手张开,嘻嘻做笑,也不知道这是婴儿的天性(爱笑,还是当真记得她打招呼。 第二十章 长春宫的争斗   万贞虽然为了自身安危,不愿在长春宫当差。但对从出生就与自己亲近的小皇子,却是满怀怜惜,见小皇子冲她笑,也忍不住笑着打招呼:“小殿下,我奉太后娘娘来看你了,这段时间没在皇祖母那里住,有没有乖乖的呀?”   她谨守本分,只是低头来看孩子,不准备伸手逗弄。但周贵妃却将孩子从乳母手中抱过来,直接塞进她怀里,笑道:“难得这么久没见,皇儿竟还认得你,还不赶紧抱抱,哄哄他?”   万贞猝不及防,但这孩子一到她怀里,却又让她感觉亲切,便顺势将孩子抱了过来,笑着对周贵妃道:“娘娘把小殿下照顾得很好啊!”   周贵妃面带得色的道:“本宫前面已经生了公主,是做过娘的人了,再生皇儿,哪能照顾不好?”   万贞感觉她对自己的态度着实比以前平和不少,说话的语气俨然比以前亲近信赖了无数倍,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周贵妃在仁寿宫坐月子时很少盛妆打扮,但回到长春宫,为一宫主位贵妃,自然盛妆华饰。一身银红双色宋锦裁的喜上眉梢六幅裙,系着刻丝金织带,一头青丝挽成双飞髻,发冠上珠绕翠围,打扮得华贵非凡。   但万贞个子高,目光又利,加上她不似普通宫人胆小不敢细看,却发现周贵妃的妆容虽然精致,眼睛里却有着血丝。神色也全不像她月子刚坐好时那种精神张扬,反而透出一股久张无力的萎靡来。   周贵妃全不在意万贞的探究,一把拉住万贞的衣袖往内寝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近侍和乳母:“贞儿奉母后之命来探视本宫和皇儿,你们好好服侍,不得怠慢!”   万贞连忙道:“贵妃娘娘,奴看望过小殿下和您,再问问侍者从人的细务,就应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不能久留!”   周贵妃看了一眼万贞,撇嘴道:“母后派你来看本宫和皇儿,不就是因为你曾经服侍过本宫坐月子,本宫能和你说几句实话吗?你要是光问侍从,母后问不到有用的东西,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肯定会觉得你差事没办好。”   万贞想起孙太后来时的吩咐,有些意外:“贵妃娘娘怎么能肯定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   周贵妃呵呵一笑,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本宫当年也是张太皇和母后都一并看中了,才能入选为妃的人啊!而你虽然在宫中长大,但脑袋……唔,反正你想的跟我们就不一样,肯定不明白母后叫你来究竟是为什么。”   万贞微微皱眉,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思维方式跟真正的宫廷中人不同,所以孙太后和周贵妃都能想到的事,她想不到。   周贵妃说着打了个呵欠,道:“现在外面在打雷,眼看就要下雨了,你不留着等雨停了再走,难道还准备冒雨回仁寿宫不成?”   她一脸困顿,抹了把脸,道:“本宫累得很,要睡觉。你在旁边哄哄皇儿,陪着本宫,不许离开。有什么话,等本宫睡醒了再说。”   她嘴里说话,眼皮却一个劲的往下垂,都赶不及回床,就倚在熏笼边睡着了,留下万贞抱着小皇子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偏偏小皇子现在手脚比以前灵活得多,她一发呆,就揪住她的头发用力一扯,痛得她惊呼一声,连忙去解缠在他手上的头发,嗔道:“小殿下,你别乱拉头发啊!会很痛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看人脸色,她这神色一出来,小皇子就呆了呆,小嘴嘴角往下压,一双眼睛水光闪动,看着万贞一副想哭又不哭的委屈样子。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将头发往背后拢了拢,伸手挠了挠小皇子的手心,笑问:“怎么?这么点大的小人儿,就想发脾气了?是不是脾气要比你的年纪大啊?”   小皇子哭倒不哭了,但却抓住她的指尖,拉着往嘴边送。万贞哪敢让他啃自己的手指,连忙往回拉。小皇子虽然因为照顾得当,营养充足,长得要比民间的孩子强壮,到底也才几个月大,哪能抢过她?   万贞夺回手指,见他一副又受了委屈的样子,赶紧把旁边一个小拨浪鼓塞进他手里。小皇子得了补偿,乌溜溜的黑眼珠左转右转,看看拨浪鼓上又看看万贞,眼泪还含着满满地,嘴却又咧开了。   万贞忍俊不禁,旁边的乳母也跟着凑趣,小声笑道:“万女官,小爷是真认得你,记得你呢!平时奴家带着,小爷除了吃喝拉撒睡没如意,是不怎么爱玩的!小爷这样,是向您撒娇呢!”   这两名乳母在仁寿宫时,没背里少说万贞的闲话以争宠。但到长春宫体会过宫廷争斗的残酷后,倒是把眼界心胸提高了些,知道万贞不是敌人,便着意交好。   对于万贞这种创业者来说,奉行和气生财,别人表达善意是绝不会为了装逼打脸而去报复的,微笑着问:“小殿下这段时间饮食起居怎么样?”   乳母一一回答了,又邀万贞在熏笼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自己轻手轻腿的去替周贵妃取发髻上凤钗花簪,替她盖被暖脚。   这两名乳母为周贵妃的远房表姐妹,在仁寿宫时虽然不熟悉宫里的规矩,闹了不少笑话。但大家冲着她们算是周贵妃的“娘家人”,又是皇长子的乳母,总体来说待她们还是十分客气的,并不需要她们做什么事。   但现在她们服侍周贵妃的动作,却是十分熟练,连旁边的宫女也没有替手的意思,显见这活她们平时也是常干的。她们是皇长子的乳母,现在却连周贵妃的近身事务也一并做了,这是什么情况?   万贞心中一凛,忍不住低头来看怀中的小皇子。小皇子厌了拨浪鼓,松手丢在一边,咿咿叫着揪住万贞衣襟前的银三事挂链往外拉。万贞小心拨开他的手,缓缓的问:“两位侍长,听说最近长春宫有些流言蜚语,你们知道吗?”   两名乳母面色一苦,对视一眼,齐声道:“万女官,您在太后娘娘面前,千万要替我们家娘娘说话。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有人要害我们家娘娘!”   说着她们的目光忍不住往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身上扫,充满了忌惮;而与她们的态度相对,留意到她们的目光的宫女内侍,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态间却也满是对她们的不忿和抗拒。   万贞一看双方这种态度,顿时大吃一惊,长春宫的管理出了问题,宫里人人都知道。但长春宫内部的气氛,竟然紧张成这样,却是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周贵妃不仅仅是贵妃,她还生了皇长子。就钱皇后结婚六年都没一点动静的情况看,以后有嫡子的可能性不高。这种情况下,皇长子就是储君的第一顺位人选,身份之尊贵,除皇帝以外无人可比。   这种情况下,能到周贵妃和皇长子身边服侍,那是绝对前程万里的机会,普通宫人岂有不想着尽心竭力博取富贵的道理?但现在这些近侍宫人,不止完全没有对前程充满希望的干劲,反而对差事懈怠,怨愤之气形于色。这岂不是说长春宫近段时间发生的事,远比外人猜想的更严重,也更可怕?   两名乳母开了头,话便泄洪似的滚出来:“万女官,您不知道。自从元宵节后,长春宫里就常有怪声,每天入夜就响。宫里流言纷纷,咱们娘娘不信真的有鬼,就亲自带了人跟着声音去找,果然发现有人往狭缝里塞的活猫。”   “娘娘一怒之下惩处了值房的人,可这群黑心肝的明明当差不利,却要说怪声不是猫叫,是闹鬼!而且他们不止听到了怪声,还看到过鬼影!”   “娘娘不信,奴等也不相信!但这宫里有人跟外人勾结了,每天装神弄鬼的吓唬人!娘娘这些天领着人把长春宫上下翻了个遍,赶出几十只猫,还有什么死老鼠、死鸟一类的脏东西。”   “这么多脏东西一起出现在长春宫,肯定有人在后面捣鬼呀!不瞒万女官,奴家从仁寿宫到长春宫这几十天,除了一开始不知道,就没敢放下心来睡一觉——娘娘也一样!”   一旁站着的几名宫女内侍听到两名乳母的话,都一脸不服,为首的女官等乳母说话停顿的时候站了出来,向万贞行了一礼,道:“万女官,奴本是华盖殿的司令女官樊芝,是皇爷派来长春宫服侍贵妃和照看皇子的。您为太后娘娘使者,既然听了两位乳母的话,还请也听听奴的话,在太后娘娘面前为奴等辩解一二。”   正统皇帝是整个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主宰,他身边的侍从无论宦官宫女,在宫中都天然具备高人一等的地位,即使被派到周贵妃身边也不例外。   万贞虽然是充当太后的使者来此,但也不敢拿大,当下客气的回礼,道:“樊司令客气。奴奉太后娘娘之命来探望贵妃和小殿下,您为皇爷派来照顾贵妃和小殿下的司令女官,想向太后娘娘进言,不妨直说,奴定为贵妃和小殿下转达。” 第二十一章 忽然甩了一脸   涉及到皇长子和贵妃,以及针对他们的内宫阴私,别说万贞这样的小身板,就是钱皇后都未必能扛得住,万贞哪敢做什么应承?   只不过她被孙太后派了来,这浑水直接泼了她半身,摆脱是不可能的,只能能借着太后派的使者这个身份保护自己。   樊芝也知道她不是能做主的人,不过现在的后宫,钱皇后心有顾忌,不好越过周贵妃直接处置长春宫事务;长春宫现在这情况,说不得最后还是要由孙太后以婆婆的身份出面。   她这接正统皇帝圣喻来协助周贵妃掌管长春宫内务的司令女官,受命于皇长子满月正名的重要时机,可上不能扶持周贵妃总裁宫务,下不能安抚人心整顿流言,肯定要吃挂落。想通过万贞在孙太后面前诉个苦,也是病急乱投医。   “万女官,奴等包括殿监徐公公,以及往下的各级内侍都人,俱是贵妃娘娘意外早产之后,皇爷、皇娘商量了从三大殿老人中选拔出来的。别的不说,皇长子平安长成,关系着皇爷、皇娘的地位稳固与否。也是奴等一身荣辱生死所系,奴等忠心耿耿,绝无二意!两名妈妈的指摘,奴不敢认同。”   皇帝身边的近侍,离朝臣近,经常听得到皇帝和朝臣处理政务,政治敏锐度比之寻常后宫女子来要强。樊芝一开口,就先把来历和忠心都表白了一番,然后才开始辩解:“长春宫的外务有殿监徐公公主持,自不必奴说;单讲这宫中的内务,奴自接旨以来,每日白天五巡,夜间三巡,门户关防,兢兢业业;差事分管,侍从出入,丝毫不苟;至于贵妃娘娘及皇长子的衣食行止,奴更是每日亲自检视询问。若说远了奴照看不到,但就贵妃和皇长子的身周五尺之内,莫说有什么人动手脚,便是有只飞蛾,也早早地被赶开了。”   两名乳母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喝斥樊芝说谎,显然对她这番辛苦还是认同的。   樊芝见她们没唱反调,也松了口气,接着道:“这等严密地守卫,外人是近不得贵妃和皇长子身边的。但贵妃娘娘却忽然说她看到了生人,听到了怪声,命奴仔细盘查侍从,奴和殿监徐公公将整个长春宫上下,包括附殿几名选侍的住处都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贵妃说的生人。贵妃娘娘大怒,疑心奴办差不力,亲自带人搜宫,找出了死猫。然而奴尽心竭力,确然没有半点懈怠。”   万贞只把自己定位成传话筒,但这时候也有些惊疑不定,忍不住问:“等等,你是说,看到生人,听到怪声的,一开始是贵妃娘娘?那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樊芝摇头,苦笑道:“贵妃娘娘连续两个晚上从梦中惊醒,然后就说看到了生人进来,有怪声……当时奴等都只当娘娘是被恶梦魇住了,并没有发现异常。等到奴也看到娘娘说的异现,离最开始已经差不多过了十天了!”   如果真的是人为制造恐怖气氛装鬼吓人,一般来说应该在侍从间撒播流言,引发群体效应后才容易惊扰到周贵妃;像这种闹鬼的事直接发生在周贵妃身上,然后侍从才跟着见到的事,不说稀奇,但也确实不太符合常理。   未必真的是周贵妃中了什么诅咒吧?   这个念头只闪了闪,便被万贞按了下去,又问:“那你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了?”   樊芝与几名宫女内侍对视一眼,苦笑道:“奴看到的东西可就多了,而且各人所见所闻都不一样。比如奴一人的时候,曾经在屏风上看到一个黄毛绿眼,嘴唇还发着紫色莹光的……怪物……眯着眼睛手舞足蹈;还听过一种尖利得好像刮铁似的叫声;而小云是见过蓝色头发冲天高翘,鼻子上挂着圆环的女鬼……”   宫中无论内侍宫女,都远比寻常人家养得娇气,野心大,心理承受能力却不怎么样。樊芝讲了几个例子,万贞听来只感觉那些人物形象,与其说是鬼怪,不如说像现代的非主流泡吧员,奇特了点,恐怖倒说不上。   她听得淡定,樊芝等人却是越说越怕,情不自禁的打了几个寒战,不敢再往下讲了:“万女官,这些东西来得诡异,消失得也很突然。两位妈妈只怪奴等当差不尽心防护追索,可这实在不是奴不尽力,是实在防无可防,找无可找,无从查起啊!”   万贞沉吟片刻,问两名乳母:“怪声怪像惊扰贵妃娘娘,一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天气?”   乳母回道:“这可没个定准,有早有晚,有天晴有下雨,有一次咱们娘娘正吃着饭呢!突然博古格上就传来一声巨响,连上面的春瓶都震下来了!”   樊芝欲言又止,过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万女官,奴倒是仔细留意了些,要说这些怪象出来没定准,也不是。好像每次皇长子……”   一句话没说完,睡着的周贵妃倏尔起身,劈手一柄如意砸了过来,怒骂:“贱婢!你敢诽谤皇子?”   樊芝被如意砸了个正着,捂着头连声道:“冤枉!娘娘,奴实无此意!”   周贵妃哪里肯听辩解,暴怒喝斥:“将这贱婢拖下去杖毙!”   万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大声道:“不可!贵妃娘娘手下留情!”   周贵妃含怒扭头,瞪着万贞:“你也要跟本宫作对吗?”   万贞话已出口,索性将怀中抱着的小皇子往周贵妃面前送了送,温声道:“贵妃娘娘,纵有天大不是,还请你看看小皇子,暂收雷霆之怒!”   小皇子在万贞这里抱着,一直没睡,咿咿呀呀的自玩自嗨,被送到周贵妃面前更是笑出声来。周贵妃看看儿子的笑脸,再看看万贞,怔了怔。   万贞趁机道:“贵妃娘娘,樊芝接旨来长春宫协理内务,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怎能因为一句未说完就被草率处置?”   周贵妃余怒犹存的喝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万贞是太后身边的人,倒不害怕周贵妃的怒火,从容的道:“正是因为仁寿宫那边什么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才会派我来看您和小皇子啊!您说,我就知道了!知道了才好帮着您一起想办法嘛!”   她在周贵妃面前努力保持的心理地位,这时候终于发挥了作用。周贵妃望着她,眼眶一红,居然泪盈于睫,哭道:“这群黑心肝的贱奴!你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传言有多恶毒!她们是存了心要毁我的皇儿!可怜我儿尚在襁褓之中,这些贱奴居然就敢暗里下蛆!”   万贞一听这流言居然与怀里的小皇子有关,顿时不寒而栗,缓了口气才道:“贵妃娘娘莫急!您慢慢说,然后咱们再和樊芝一起想办法!小殿下为皇爷长子,太后娘娘长孙,若真有人暗里害他,皇爷和太后娘娘都不会轻饶!只是您也要定定神,莫要自乱阵脚!”   周贵妃月子期间常被万贞以仁寿宫的规矩为名约束脾气,当时不爽,但回到长春宫后诸事纷乱,境地险恶,日常回想起在仁寿宫的日子来,居然觉得轻松。万贞这种带点劝谏约束的口吻她不以为忤,反而很好的安抚了她心中的惊惶,抹了把眼泪,道:“长春宫最近怪事频发,私下里居然有人将这些事怪到皇儿头上……流言十分不堪,本宫一怒之下令人杖责罪奴,结果反而被人诬称滥用私刑,连外朝言官都上了弹章!瞎了狗眼的东西,天底下哪个做娘的在子女被人欺负的时候会不动怒?怎么偏偏就跟本宫过不去?还有皇……”   万贞一听她这话音,似乎想骂到正统皇帝身上,赶紧将小皇子的脸送到她唇边,硬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凑在她低声说:“你疯了?明知情况不对,怎么敢口无遮拦乱说话?”   小皇子似乎觉得万贞这样将他推出来很好玩,笑得呵呵响。周贵妃挨了句骂,也被惊出一身冷汗,再看看不识世事的儿子,热泪滚滚而下,顺势往万贞这边一靠,哭道:“贞儿,你不知道!没有人帮我!从满月到现在,皇爷只来过我这里两次,其中一次还是来申斥我用私刑!皇爷不信我!这宫中没有人信我!”   万贞懵了一脸,她从来没想过要和周贵妃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建立私交,可现在这情况,却是满手抓了粘糖,甩也甩不开了,只能小心安慰她:“贵妃娘娘,您想偏了!您看,太后娘娘不管流言如何,派了我来探望您和小殿下,不就是因为您吗?还有皇爷,您和皇爷成亲多年,皇爷岂有不信您的道理?只要您缓缓脾气,慢慢说话,皇爷肯定也相信您的!不然皇爷也不会将樊司令派来协助您处置宫务了!”   樊芝急需摆脱困境,这时也顺势接口道:“贵妃娘娘,皇爷确然十分看重您和皇长子!要知道奴和徐公公本是华盖殿的总管,纵然不算皇爷身边第一等近人,但也是自幼服侍皇爷,常为皇爷办差的人。若不是看重您和小皇子,皇爷如何会将奴从华盖殿调来长春宫?要知道华盖殿是前朝重殿呀!” 第二十二章 长春宫真有鬼!   周贵妃这段时间狂躁暴怒,除了是受到惊吓,担心有人暗害她和儿子以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正统皇帝没有因皇长子而对她宠爱有加,另眼相看而生出的失落妒恨。此时万贞代替太后来看望她,虽然不能扫去她不得君宠的愤怒,但也起了个安慰作用,让她那股自怨自怜的心态稍微缓和。   樊芝的辩解她这时候却肯听点儿了,皱眉道:“既然皇爷命你来照看皇儿,那你怎么还敢信口雌黄,说皇儿的不是?”   樊芝不禁苦笑,看了眼万贞,辩解道:“贵妃娘娘,奴并非说小爷的不是!奴刚刚话都没说完,您就发怒了呀!”   周贵妃冷静了些,倒有些尴尬,万贞知道她这人死要面子,是万不可能因为误解而向人致歉的,便插口问道:“樊司令,你刚才说,你发现了什么?”   樊芝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显然是被周贵妃吓得不敢再说了。万贞见状,忍不住暗里推了周贵妃一下。   周贵妃对她倒是信任有加,明白这一推的意思,哼道:“你说吧!只要你言之有理,不是攀污皇儿,本宫绝不怪罪!”   樊芝得了保证,这才道:“奴观察了好些天,发现每次只要小爷醒着,怪事怪声都是没有的!所以奴想,这一定是小爷身为龙子,故此百邪辟易!”   周贵妃讶然惊咦一声:“果然如此?”   樊芝道:“此事关系重大,奴怎敢信口开河?每次小爷只要醒着,怪声怪事都不会发生,即使正有,也会立即消散!这不是皇子的龙威所至,邪祟退避,却是什么?”   皇子能令邪祟辟易,乃是天大的吉兆。周贵妃原来缺乏政治敏感性,只知道将说皇子招了邪祟的宫人打死,却不知道将流言翻转来说。猛然听到樊司令的话,茫然的望着万贞,不知所措:“贞儿,这个……”   万贞却是大喜,举着小皇子笑道:“贵妃娘娘,咱们的小殿下有仙佛庇佑,百邪退避。真不愧是龙子凤孙,贵重无匹,威凌天下。”   周贵妃哑然,万贞低声道:“你还不快重赏人家,让她照这说法安抚长春宫上下的人心?”   周贵妃位置再高,也不过二十来岁,从来没有接受过政治方面的熏陶,这政治敏感度低得恐怕连三大殿普通侍女都不如,傻傻的问:“这怎么能行?”   万贞快速地说:“现在长春宫风言风语不息,除了用流言对流言还有什么办法?虽说这样做小皇子会太出风头,恐怕会被外朝清流不喜,但总好过让人泼满脏水!”   周贵妃一脸难色:“可是宫里的怪事还是有的啊!”   万贞气结,小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要小殿下能使百邪辟易这条流言在长春宫深入人心,宫人自然就有了不怕怪事的底气,以及前程光明的盼头!这精神气上来了,还怕什么怪事?”   周贵妃恍然大悟,她平时虽然高傲,但当贵妃几年了,施恩这事倒是手熟,这时候觉得樊芝得用了,自然有一番笼络。   樊芝虽然对周贵妃心中不满,但已经被派来了长春宫,自然就与周贵妃形容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关系,再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顺着周贵妃给的台阶就下来了。主仆二人演了一回主上幡然醒悟,仆人感激涕零,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戏码,这才一起商量着安排人手处理宫务。   周贵妃本想把万贞随身带着,万贞却怕自己再搅和下去会被绊在里面,以怀抱的小皇子为借口,坚决不肯再管闲事。周贵妃见她不肯,虽然有些恼怒,却也没有勉强她。   万贞伸着手指戏弄小皇子玩耍,但小皇子玩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时候呵欠连连,哼哼唧唧的撒了泡尿,任她怎么逗也不肯回应,趴在她臂弯里很快就睡着了。   万贞轻轻刮了下小皇子的鼻尖,嗔道:“小殿下,你这天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小皇子可能觉得痒,在睡梦中举高小手挠了一下,眼睛没睁,却将万贞的手拨开了。   万贞被逗得发笑,也不再吵他,将孩子还给乳母,自己却起身走到了外间。随她一起抬赏赐来的几名小宦官正由长春宫的宫女领在偏阁里喝茶吃点心,见她出来,赶紧过来问:“贞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万贞抬头往外一看,殿外春雨还在哗啦啦的下着,间或有闪电从天边划过,映得天地间一片苍茫,雨这么大,就是有雨具也不好走:“先跟长春宫的公公们借几套雨具,雨小些我们就回去。”   她有意向长春宫的下层宫女内侍探话,便也在偏阁里坐了下来,招呼侍候的小宫女一起吃茶说话。长春宫这段时间人心惶惶,小宫女们活似被关在瓶子里的苍蝇似的,很好套话。万贞很轻易地问到了想问的东西,正自沉吟不决,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樊芝掀帘而入,见她坐在这里微微一怔,问:“万女官,小爷睡着了?”   万贞回答:“小殿下犯困,已经睡了有一会儿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樊芝跺脚道:“我就猜小爷睡着了,不然这些魑魅魍魉也不敢出来!”   万贞知道小皇子辟邪这个说法是怎么炮制出来的,但却不知道长春宫的“魑魅魍魉”究竟是怎么回事,闻言一怔,问道:“你是说,又出怪事了?”   樊芝叹气道:“可不是?这些鬼东西,小爷醒着时不敢冒犯龙威,小爷一睡就出来蹦达了!”   长春宫的宫人听到又发生了怪事,顿时个个面色惨淡。万贞心一动,问:“那东西出现在哪?”   樊芝的胆气比被吓得只知道躲的小宫人大些,每次事件发生还能稍稍冷静,总结一下规律,回答:“古怪,往常这东西都是出现在寝宫一带的,今天却在正殿门口那厢的门上。”   偏阁离正殿不远,万贞走了几步就到了。她为了寻找回家的路,特意四处搜集灵异古怪的事迹,长春宫上下这种反应,由不得她好奇之余隐约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期盼。这样的心理,自然不可能生出害怕的情绪,跟着她来的几名小宦官看到她这样子,也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感,跟着一起走了过去。   长春宫正殿前面出廊,明间开门,当面墙壁用的是竹纹裙板。这次出现异景的,就是殿门左侧的裙板。万贞走到那里时,正看到上面的影子一闪,像播放黑白默片似的闪出一段几名力士架着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往外走的画面。   这画面没有并不十分清晰,也没有声音,但由于正对着那宫妃,却正把她被人钳制拖走的不甘、愤怒、惊恐都播放得十分清楚。登时便将包括樊芝在内的一众宫人吓得惊声尖叫,退的退跑的跑,没跑的也忍不住凑在一起瑟瑟发抖。   万贞也吓了一大跳,但现代人看惯了电影电视,一惊之后再看这景象,便发现它不过是个固定场景的重复。这不像是闹鬼,倒像是一台质量极差的放映机正在放一段卡了带的录像。   作为被3dmax光影效果俱全大片熏陶过的现代人,万贞看到这种画面,除了时空错乱的惊讶,就是好奇,忍不住走近了些,伸手去摸裙板上的影像。不出所料,她的手伸出去,那影像就落在了她手掌上。   这不就跟现代电影放映机投影差不多吗?只不过裙板算幕布,放映机和片源又在哪里?   万贞收回手,忽然想起她在现代参观故宫博物馆时听到的一个传闻:由于故宫的红墙着色,是以四氧化三铁为原料的。而四氧化三铁在特定的电磁条件下,能像胶片那样记录周围的场景,而后又在特定的电磁条件下将记录的画面播放出来。所以很多老北京都曾经在故宫周围的院子里见过满清时期宫女太监出入的画面,被吓坏的人不少。   难道眼前这影像,难道就是老北京侃爷们说的故宫鬼影奇观?   万贞沉吟不语,看着眼前重复不休的画面,忍不住思考这段画面是哪个地方记录下来的,当时发生的又是的什么事。   来到大明宫廷近半年,眼前这段被宫人视为鬼魅的影像,反而是她见过的最接近现代生活的现象,也算是另类的亲切感了。   可惜的是这种电磁光影现象,只能把已经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传播,却不能将她从大明宫廷直接送回现代去。   万贞哭笑不得,顺着影像的角度四下打量,往前走了几步,正想仔细找找片源在哪里,裙板上的影像闪了闪,突然没有了。   万贞愕然,身后的众人见异象忽然没了,更是惊诧莫名。万贞回头问樊芝:“樊司令,这种异象以前有过吗?”   樊芝摇头:“以往有怪事异象的都在内寝一带,正殿门口,这还是头一次。” 第二十三章 孙太后的打算   长春宫的侍从经过大半个月的惊吓,心理压力已经快到极限,平时有个风吹草动都忍不住打哆嗦。像万贞这种不止不怕异象,出来查看的时候还能从容接触的人,在他们看来,本身就十分了不起了。这异象在万贞准备寻根究底时突然消失,更让这些人觉得,好像这些鬼影似乎都在害怕万贞。   一时间连樊芝这种曾经跟着正统皇帝,见过大场面的司令女官,都油然生出一种感觉:莫非这万贞和小皇子一样,都是洪福齐天的人,连鬼神都要避开他们?   万贞哪知这些人心里的想法?她与周贵妃和小皇子的渊源比宫中其它人都要深,从心理上来说,她是希望小皇子能够顺利长大,并且愿意在不危及自己的情况下帮帮他,当下沉吟着道:“樊司令,刚才那个影像,你不觉得上面的女子和侍从穿着的衣服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很像是以前发生过的事被人用幻术什么的存着,用来吓人吗?”   樊芝皱眉问:“什么幻术?”   万贞想了想,回答:“去年太后娘娘召黄霄真人进宫讲道,不当值的小宫女都去畅音阁那边看热闹。当时真人带的四个道童,有两个就是很会变幻术的。我们尚食局很多小宫女都看过他们变的幻术,事后议论,虽然每个人看到的都有些不同,但大体差别都不大。我觉得这个景象,跟幻术里看到的就很像。”   樊芝沉默片刻,忽道:“不错……这影像里的人穿着打扮都很像是……可能这真是宫里发生过的事啊!”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万贞也不细问,看看天虽然还在下雨,天边却开始出现了亮光,便回长春宫内殿去找周贵妃辞行。   周贵妃此时情绪基本稳定,恢复了些理智,见到万贞过来,脸上居然有了点笑模样,拉住她的手道:“贞儿,等皇儿再大些,只要天气好我就带他去仁寿宫给母后问安。你在母后面前,一定要替我多说好话。”   万贞被她这直白的要求弄得啼笑皆非,笑道:“贵妃娘娘言重了,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太后娘娘更希望天家和睦,万世昌荣了。只要您好好侍奉皇爷,养育皇子,太后娘娘自然心疼您。”   周贵妃自嘲地笑了笑,道:“母后心疼我,可也心疼别的很多人呢!”   这话万贞却不好接,只能直接辞行,周贵妃也不再说话,便放她走了。   万贞不怕什么灵异现象,但却怕周贵妃强留她做什么见鬼的“姐妹”。出了长春宫才松了口气,一路不敢停留,直奔仁寿宫。   孙太后此时正坐在暖阁里与进宫来陪母亲过节的常德公主说话,也不知常德公主说了什么,孙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高兴。   正统皇帝有三个姐妹,但只有常德公主才和他一母同胞,是孙太后所生。常德公主与驸马都尉薛恒夫妻感情甚笃,不久前有孕,因为太医嘱咐要静养,连过年的大节都没有进宫。直到怀相稳当,太医准许活动了才来看望孙太后。   孙太后年前才得了大孙子,今天看女儿红光满面,肚子也开始鼓起来了,更是欢喜。母女俩差不多三个月没见,自然有无数私房话儿要说,直到外面圣驾回返禁宫的仪仗声远远传来,孙太后才问女儿:“要不,今晚你就在宫中与母后一并安寝?”   常德公主笑道:“附马今天出门时让人留话,说他侍驾礼毕后会在东华门外等我,接我回府。”   明朝的驸马都尉不限权,地位较高,皇家甚至还带着点普通人家待东床快婿的客气,连普通勋戚大臣不宜做的事,如代祭天地,太庙,顾问国事,调和宗室矛盾都有可能交给附马去做。甚至朝廷上皇帝跟大臣们因为意见不一,闹得僵了,无法圆场,附马也是能来皇帝和阁老们面前劝上一劝,和和稀泥,收烂摊子的。   因此常德公主一说附马会在东华门外接,孙太后就不留女儿了,只使掌库的典计女史去为女儿准备赏赐,又令侍从好生照料,目送常德公主离去。   万贞早早地回来了,但太后母女说话,却不敢上前打扰,只在茶房里候着。直到此时常德公主走了,才出来向管通传的黄门见礼,等待太后召见。   孙太后虽然高兴,但还记得叫万贞去做的事,立即让人把她叫了进来,问她长春宫那边的情况。   万贞虽然感情上偏向小皇子,但复命时却不敢带上明显的感情色彩,一五一十的把她到长春宫的所见所闻,包括最后在正殿门口见到的影像都没漏过,全部说了出来,等孙太后决断。   孙太后在宣宗皇帝时甚至帮丈夫批阅过奏折,但在丈夫去世,将辅政大权托给张太皇太后时,却又能主动退避谦让,不肯流露半点参与朝政的态度。政治智慧不说,单就这份心境,已经是历代皇后中少见的贤良。   周贵妃挟着诞育皇长子之威,回到天子后宫却处处碰壁,朝野内外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孙太后却是洞若观火,完全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刻意冷落周贵妃:正统皇帝这是担心钱皇后始终不能生育,一心想把周贵妃生的皇长子也交给皇后养育傍身!   可他虽然偏心钱皇后,但周贵妃一样是“选三”上来,放在宫中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这感情虽然厚此薄彼了些,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若他这时候常去见周贵妃,这要把皇长子交给钱皇后养的话,他却如何说得出口?   何况周贵妃前面已经舍了一个女儿给钱皇后养了,再将皇长子也夺了去给钱皇后,那也太过分了!也唯有让周贵妃自己焦躁起来,照顾不好皇子,他才好以前程为借口,将皇长子拿给钱皇后养。   孙太后虽然有几分怜惜周贵妃,但跟儿媳妇比起来,终究是儿子的心意最重要。何况这个儿媳妇还不是正宫,脾气说起来也有点糟糕,因此她虽然看穿了正统皇帝的打算,却并不想现在就出手阻拦,而是问万贞:“哀家的孙儿可好?”   万贞回答:“小殿下一切安好,长得比以前更漂亮,更活泼好动了。奴问了乳母,小殿下现在的睡眠、饮食、便溺,就已经极为有序,只需按时喂养服侍便可,不必太过操心。”   孙太后轻唔一声,道:“小孩子么,能吃,能睡,便溺有序,那就必然长得好。如此看来,贵妃照料孩子,还算用心。”   万贞不敢多话,孙太后又问:“贵妃如今还亲自哺育皇子吗?”   万贞暗里叹了口气,回答:“奴听说如今小殿下已经不挑乳了,因此贵妃娘娘哺育皇子的次数便较以前少了些,还准备在大汉亲军的家眷里再为小皇子选几个好乳母备用。”   孙太后呵呵一笑,忽然对万贞道:“贞儿啊!你向哀家恳请由贵妃亲自哺育皇子的时候,哀家是怎么说的?你倒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情啊!”   这话万贞如何敢接,只能尴尬的请罪:“奴见识浅薄,有罪。”   孙太后摆了摆手,过了这个话题,又问:“你既然认为长春宫的异象很像幻术,心里可害怕?”   万贞想说不怕,想了想又犹豫着道:“娘娘,奴在影像前试了试,觉得那东西虽然可怕,但到底不能害人,心里好像并不怎么害怕;可再回想起来,又觉得这东西虽然无害,但如果经常莫名其妙的出现,那也是挺吓人的,又有点怕。”   孙太后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这话也实在!这世上啊,哪有鬼能吓死人?只有人才能吓死人啊!”   万贞规规矩矩的站在当地,一声不吭。   孙太后一口气叹完,又道:“既然贵妃信任你,喜欢你,那你往后每隔五天便去长春宫走走,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万贞愕然:“这个……奴口舌笨,不会说话啊!”   孙太后笑道:“贵妃信任你,你过去她就能心怀开些,跟你会不会说话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件事你得记得了,你去长春宫,虽然是哀家让你过去的,但却只能以私人访友的名义过去,不许打着哀家的旗号,知道吗?”   只能私下办的,绝对是背黑锅的差事,一个不好要出事的!   万贞苦了脸,道:“娘娘,奴这样的小宫女,若不是您派的使者,连关防都过不去,哪里还能去长春宫?”   孙太后笑啐了一声,道:“少给哀家装样!哀家还不知道你们这群小丫头,没有腰牌都能满宫乱走,何况你如今还是有品阶的女官?放心,哀家不白使唤人,你好好照看皇孙,开解贵妃,哀家会重重赏你。”   万贞见这差事被扣得紧实,甩之不脱,也只能暗里流泪接旨:“奴明白了,愿为娘娘分忧!”   孙太后也觉得累了,打了个呵欠,挥手示意她退下,便由两名女官扶起进内寝休息。   万贞行礼退下,出了仁寿宫,心里好生郁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会合了孙太后的意,居然会被点了去背黑锅。 第二十四章 周贵妃的虚荣   孙太后也说话算数,隔天就派人来赏了她几匹好料子,两副头面,吉祥如意小银豆约有四五十两,外加手串香囊扇子一类的小玩意若干。   不消说,衣料头面是给她撑头面的,银子和小玩意那是给她私下过关防打点,结交小宦官小宫女用的。同院的女官都羡慕万贞得了太后的青眼,赏赐丰厚。万贞却是哭笑不得,但孙太后不止发了话,连事都做到这份上了,她人在屋檐下,哪敢不遵行?   何况她对周贵妃宫里的闹鬼事件,其实还是很有兴趣的。   事实上,在外面找了这么久的高人法师,都没找出结果,反而是周贵妃宫里出现的电磁光影现象最接近她能理解的灵异事件。再回想她初来大明,就落在了宫廷中,即使真的是原身做了手脚,恐怕这做手脚的地方也还在宫廷之中。   这么缩小一下范围,周贵妃宫中的灵异事件,只要不是人扮鬼吓人,而是天然的超科学事件,那就很可疑,未必与她来到大明朝没有关联。   她卯足了劲想再现场查看一下周贵妃宫里的灵异事件,可这灵异事件却从她开始规律的出入长春宫后,就突然再也不出现了。   万贞惋惜懊恼,周贵妃发现灵异事件没有后,却暗里冷笑道:“贞儿,难怪你不愿意跟我来长春宫,你是不是早看出她们会来玩这一手了?”   万贞来长春宫无事可做,只能逗小皇子玩,猛然听到周贵妃的话,一脸懵:“啊?”   周贵妃没好气的说:“就这些背地里弄鬼的贱人啊!皇爷避着我,母后不来看我的时候,宫里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母后一派你过来,她们就都消停了!”   万贞赶紧提醒她:“贵妃娘娘,只有春龙节的那天我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看你的,这段时间我过来,只是私下来看看小殿下和你。”   周贵妃满不在乎的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感谢你呀!宫里自有规矩,非年非节的时候,母后不可能越过皇后派使者来看望我。但你是母后喜欢并且亲自提拔的女官,在仁寿宫时又跟我有私交,私下来看看我就不同了。这些贱人不怕讲规矩,就怕你在母后面前为我说话!所以你来得勤,她们自然就收手了。”   万贞是亲自经历过正殿门口的电磁光影的,心里疑惑,道:“贵妃娘娘,我觉得这些怪事,也未见得完全是别人弄出来的。你还是要提防着,免得有什么不对,措手不及!”   周贵妃在这方面却固执得很,摇头道:“贞儿,你不知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了。口技连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都能做出来,弄点奇怪吓人的声音算什么?至于那些影像,肯定也是有人弄的,只不过人家吃这行饭,咱们看不破他们是怎么做的而已!”   万贞也不敢确定这世间的奇人异事能到哪一步,但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人连时空都调转了,原来的世界观、科学观其实也不那么稳当牢固,倒不敢自恃见识广乱发结论。   不过周贵妃骄纵之余,敢跟异象异声硬顶着干,一心一意当这是敌人做的手脚,宁愿打死乱说话的宫人,也不肯承认闹鬼,这份胆气倒是很出乎万贞的意料:“如果真的是有人弄鬼,对付不了你,会不会来吓唬小殿下?”   周贵妃摇头,道:“这倒不会。贞儿,你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仁寿宫那边又不争这种宠,也就不会留意。其实咱家的规矩不严,你看,我跟皇后不和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可只要我没有在大礼仪上坏了天家的脸面,皇爷再偏心也只能数落我几句,不会真的因为这个罚我怎样。对皇子皇女动手,那就不同了,那是要千刀万剐,抄家灭族的大罪!”   说到这里,她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道:“从怀孕到生出孩子,再养到大,本来就难。若是嫔妃争宠,还敢对皇子皇女下手,那不得斗个断子绝孙?这是关系着香火的根本大事,只要还是一家人,谁也不敢这么干。一般来说,对皇子皇女,散播些流言毁名声,就是最恶毒的事了。”   她现在对万贞信任有加,不止没了宫妃的架子,连“断子绝孙”这样的混话都不避讳万贞,直接就说出来了。   万贞心里虽然还对她保持距离,但人嘛,谁不喜欢有人能平等看待自己?何况按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她现在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都相对稳定了,剩下的就是情感和归属、尊重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要这个时代无法给她,尊重需求,却正好因为小皇子和周贵妃的特殊情况而得到了放大。让她明知不妥,但却很难拒绝。   就这样,万贞除了出宫去新南厂照管外务,每隔几天还走一趟长春宫看望周贵妃和小皇子。   转眼间春末夏来,端午将至,宫中又有一场老少咸宜的盛事,却是军中俊才后苑演武射柳。   中国自商周起就有射礼,与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交流融合后,便演化了古鲜卑族秋祭驰马绕柳枝三周的规矩为射柳的仪式。   射柳时将两根柳枝插在地上,枝上系白帕为标。射者驭马绕枝奔马,在百步外一起搭弓,能把白帕和柳枝一齐射断,并且飞驰接枝者为最上;能射中白帕柳枝,但骑术差些,不能马上接驰者为下;至于射箭不能中白、或中白但柳叶不断者又被划为再下。   三驰三射之后,要是有人羽箭飞出,白帕、柳枝什么都射不中,那就是纯属武艺不行,连带举荐其人来御前射柳的营官都要颜面扫地,什么都别说了。   所以这一天参加演武射柳的人,或是勋戚公侯家自负武艺出众的子弟,或是高级武官家族出身的青年武将,再不济,也是军中真正武艺超群,前程远大的实力派俊杰。   这么多的实力、关系都过硬的青年俊杰,会在后苑演武争竞,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提起来高兴,宫中有意服役期满出宫嫁人的宫女们更是个个满怀春心——出宫嫁人,若是依着家人的意思乱嫁,如何比得过在射柳这天看中一个青年俊杰,然后走通贵人的关系,直接被皇帝以赏赐功臣的名义,嫁入武官家里来得实在?   虽然这些参与射柳的年青人未必都没成家,贵人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走通的,但这样一个允许宫女近距离观看年龄相当的潜在成亲人选,那也是所有宫女都充满期待的事。   小皇子也已经半岁,能抱出来玩了。周贵妃为了照顾儿子,半年没有参与宫中的盛会,早早的就令人给她和小皇子裁了新衣,打了新首饰,拉着万贞来配衣服首饰,准备端午抱着那天来个惊艳的出场。   万贞完全理解周贵妃被憋坏了的心情,但对于她准备带小皇子一起参加盛会的想法,却并不赞同:“贵妃娘娘,盛会里人多手杂,难免会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带小殿下出去,恐怕不妥。”   周贵妃道:“这是皇爷亲自允许我带皇儿一起去的事,能有什么不妥?”   万贞只是从太后近日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其中的情绪转变,所以才想提醒周贵妃。   可周贵妃这人脾气执拗起来连皇帝说她几句,她都要回上一句两句,这提醒基本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惹得她不耐烦起来:“贞儿,你好烦!本宫生了皇长子,于国有功,本来就该让大家都知道!都看到!凭什么逢盛会大典,就只有皇后能独享尊荣?”   万贞顿时默然。   小皇子长得快,如今已经懂得伸手触摸别人的脸颊表达亲昵之意了。她不说话,小皇子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咿咿呀呀的叫着,似乎在安慰她。   这小皇子,从出生起就与万贞亲近。初生的婴儿毫无保留的亲近信赖,连山野中的野兽都难免因此而软化,以至于狼孩猴孩的传说不绝;何况本来就同族的人类?   万贞从小皇子呱呱坠地到现在,虽然并非出于主观意愿,但客观上却为小皇子能在母亲身边得到最好的照料而尽心尽力,看到小皇子这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态度,忍不住再劝了一次:“贵妃娘娘,皇长子为你亲生,待他长大,自然有你的无上荣光?何必为了这一时之气,去争这种虚假的尊荣?”   周贵妃气急,怒道:“我就这么虚荣!你倒是不虚荣,可也不过就是个刚入流的小女官,这宫里若没有母后和我护着,别说是妃子,就是个高阶的女官,都能弄死你!”   万贞哑口无言,过了会儿,将小皇子交回乳母手上,行礼告退。   周贵妃见她虽不争辩,却要告辞,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过分了,但她生成了这样的脾气,着急之下口气就更坏了,喝道:“你敢走?本宫要……”   真要让她把说完,事情就不好办了。万贞心念电转,应声接口道:“贵妃娘娘,奴是太后娘娘的人!既未拿长春宫的俸禄,亦不曾接贵妃娘娘之赏!若有惩罚,自有太后娘娘做主!” 第二十五章 小皇子的抚养   两人的话说僵了,旁边的樊芝和乳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嘴相劝。   周贵妃既不能真把万贞怎样,又舍不下脸来说软话,气哼哼的站着,只觉得颜面无光。万贞蹲身行了一礼,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樊芝看看周贵妃的脸色,连忙道:“奴去送送万女官。”   周贵妃哼了一声,默许了。   万贞腰高腿长,一路过室穿堂,很快出了长春宫。她来到大明宫廷,不敢与人交心,只有小皇子才算她打开心扉关心的人。爱屋及乌,加上孙太后的命令,周贵妃也被动的成为她用心对待的人。   但她以朋友身份,用心对待的人,不珍惜她的心意,还借着身份来压她,这真是让她有种好心都喂了狗的挫败。   无论她怎样提醒自己这是宫廷,不能任性,但人终究不是机器,这种时候,她实在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直到出了长春宫,被凉风一吹,才清醒了些,听到后面樊芝的叫声。   樊芝一路小跑赶上来,急声劝道:“万女官,你别生气,娘娘只是脾气急了点,不是真要拿你怎么样!”   万贞苦笑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跟贵妃娘娘生气?”   樊芝一喜,连忙道:“那我们一起回去再劝劝娘娘?”   万贞道:“我已经尽力了,再回去也是碰壁。”   樊芝见劝她不动,又换了个说辞,道:“万女官,你和娘娘患难之交,眼看皇爷准许娘娘参与射柳,荣宠在即,为了这么点小事闹翻,太不值了!”   万贞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为了邀宠,才来与贵妃共患难的!”   樊芝愕然,万贞回想小皇子信赖她的样子,忽然有些心酸,正色道:“樊司令,贵妃娘娘一生的荣宠都系于皇爷身上,所以她追随皇爷的脚步,以此为荣;可是你和徐公公真正的荣宠,却系在小殿下身上……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小殿下啊!”   樊芝点头道:“我明白,皇爷和皇娘派我和徐公公到长春宫,正是为此而来。”   万贞又对她行了一礼,道:“有劳司令代我向贵妃娘娘致歉,请她好好保重。”   樊女官一怔,眼见万贞快步流星的走了,不禁叹了口气,出了会儿神才慢慢地回去了。   万贞一路快走,直到了仁寿宫前,才冷静下来,请谒者帮她通传,求见太后。   胡云对万贞照拂有加,孙太后又有意栽培,在仁寿宫她虽然没有掌握什么要紧的实权差事,但大家都对她的将来颇为看好,通传的小宦官一溜烟进去了,很快又出来叫她:“贞姐姐,娘娘在凉亭里听花鼓,着你进去。”   万贞谢过小宦官,整理了一下头发衣服,这才稳当当的向殿右的凉亭走去。   凉亭里一对年约双十的女子击鼓的击鼓,敲锣的敲锣,边跳边唱。万贞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是什么,只觉得音节凄婉。孙太后和听的宫人却面色侧然,显见深受感动。   富贵丛中的人,偶尔听听凄苦之音换换心情,但长久的听下去却是谁也不愿。两名女子一节唱完,孙太后便挥手示意她们停了,命宫人看赏。   万贞站在凉亭外,等两名女子谢赏退出,孙太后与亲近的女官说了阵话,才上前跪地行礼。   自从椅子盛行,席地正坐的风俗变易,伏地磕头的礼节就成了非大事不行的重礼。尤其是女子,伏地翘臀的姿势不雅,汉家的风俗更是早早的免了女子的伏地磕头的礼节,即使面见天子,日常也是弯腰福礼就行。   万贞平时面见孙太后,也是日常礼节,今天突然下跪,由不得孙太后一怔,笑道:“哟,贞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万贞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叩头道:“娘娘,奴在贵妃娘娘宫里,出言不逊,顶撞了贵妃娘娘,回来向您请罪。”   孙太后奇道:“你和贵妃私交甚佳,寻常说几句也罢了,怎么会有出言顶撞的事?”   万贞垂头丧气的道:“贵妃娘娘想带小殿下参加射柳盛会,奴极力劝阻,贵妃娘娘降怒,奴情急之下出言不逊,因此顶撞了贵妃。”   万贞隔几天就走一趟长春宫,本就是孙太后不放心皇长子的安危派她去的,这时候倒也不急着追究责任,而是问:“你为何要阻止贵妃和皇孙参加射柳?”   万贞回答:“奴觉得射柳盛会喧嚣震天,军中健儿以威武为雄。小殿下将将半岁,观赏煌煌兵威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何况端午恶月,虫蚋极多,在外面总不如宫中照料万全。”   孙太后摇了摇头,道:“你这傻孩子,射柳盛会,贵妃带着皇孙与会,那是有好处的。难怪贵妃会发怒,你呀,这事办差了。”   万贞俯首道:“娘娘,奴办差不利,往后恐怕再去不得长春宫了。请您免了奴这件差事,奴甘愿受罚。”   孙太后倒不急着罚她,而是问:“你这几个月常往长春宫跑,觉得皇孙生活如何?”   万贞沉默了一下,微微抬头,正色道:“娘娘,小殿下在长春宫被照料得极好。贵妃娘娘现在虽然没有再亲自哺育小殿下,但拳拳爱子之心,确实令人动容。奴觉得,在这宫中,再不会有比跟在亲娘身边长大更有幸、有福的事。”   周贵妃只看到了带皇长子参加射柳盛会的荣耀,却没有见到皇长子正式在文武百官面前亮相,对她的危机。   后宫对于嫔妃来说虽然规矩也重,但到底是以“家礼”为先,所以她养育皇长子名正言顺。可到了外面与朝臣相对,“国礼”威重,她再生育有功,也不能僭越皇后母仪天下的尊荣。   尤其是皇后无子,无论出于礼法宗制,还是为了国祚延续的稳定,皇长子都只能由皇后抱着受礼。   而在皇长子已经不挑乳母,周贵妃也没有亲自哺育皇子的情况下,钱皇后很有可能借这名正言顺的机会,直接就将皇长子带回坤宁宫去抚养。   到时候周贵妃怎么办呢?   可钱皇后会抱养皇长子这种猜测,只是万贞从孙太后的态度,以及宫中的情势来判断的,做不得准,更不可能冒着妄议君主,离间天家的大罪说出来。   就连替周贵妃和小皇子求情,万贞都不敢明着说,只能暗求。   孙太后听得懂这其中的意思,万贞常在她面前走动,能猜出皇后要抱养皇长子并不奇怪。只不过她跟周贵妃已经闹翻,却还愿意求情,却让孙太后神色微动,嗔道:“傻丫头,各人自修各人福,你瞎操什么心?”   万贞低声道:“娘娘,您因为爱重小殿下而派奴去长春宫,奴自然要尽本分,以小殿下的福祉为先。而小殿下如今不满周岁,奴认为他现在最大的福祉,自然是有母亲哺育抚养。”   孙太后哂然一笑,道:“贞儿,你是好心。可是,有些事儿啊!你还小,不懂。”   万贞一脸茫然,孙太后笑了一笑,突然又问:“你这么喜欢皇孙,不如哀家派你去皇孙那儿服侍?”   万贞已经从周贵妃那里吃够了教训,哪里还敢接这样的任务,连连道:“奴既愚笨,又不合时宜,去小殿下身边,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要闯大祸。还是老老实实地去经办外务罢,那差事是粗活,奴能办好。”   孙太后有些嗔怒,喝道:“你这惫赖丫头,不肯尽力,光耍滑头!”   万贞吓了一跳,连忙伏地叩首道:“娘娘恕罪,奴实无此意!”   孙太后到底是个宽厚性子,吓了她一下便不为己甚,想了想,道:“你顶撞贵妃,不能无罚。这样罢,今晚罚你提铃,报完五更后再来哀家这里候命。”   提铃是明宫对宫女的处罚之一,受罚者手持铜铃从申时正一刻开始,沿着宫门巷道徐行正步,每到交更时便扬声报时,并呼“天下太平”。其实这就是外面更夫夜里巡检有没有火灾并报时的差事,不过由于夜间独身行走在幽深寂静的宫廷中,对宫女来说十分可怕,且昼夜颠倒,风雨不避,十分辛苦,就成了一种惩罚。   孙太后虽然罚万贞提铃报时,但只罚一天,且报完五更后就又回驾前候命。这惩罚就带着很浓的教导意味,旁边侍立的严尚宫怕出岔子,索性亲自出了凉亭,叫了手下的得力宫女过来,让她亲自带了万贞过庑房接铃。   原来受罚的宫女不明所以,但太后的近人亲自带人过来,又只罚一天,她们也不敢刁难,爽快的将提铃要走的路线和如何报时仔细教给了万贞,又问她要不要陪同。   万贞当然想有人陪着做事,可带她过来的宫女领悟上头的意思,却不同意:“贞儿,娘娘这是要小惩大诫,叫你一次就知道厉害呢!你不老实点受罚,难道还想惹娘娘生气?”   万贞顿时老实了。   其实夜间提铃报时的声音,宫中每天夜里都听得到,只要晓得路线,没有什么难处。只不过她没有吃晚饭,就挨了罚,这肚子饿得她难受。而且随着天色变黑,宫中行走的人变少,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巷道宫门徐行,这饥饿的感觉就更难忍了。   万贞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是不是要绕到尚食局灶间那边去偷点东西吃,前面的巷口暗处突然窜出一条人影。 第二十六章 提铃受罚之夜   大晚上的,云重月昏,黑乎乎的突然跳个人出来,是人都要吓一跳。万贞胆子再大,这时候也不由得一惊,退了半步。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对,连忙小声叫道:“贞儿,是我!”   万贞举高风灯一照,讶然道:“陈表?你不是去郕王府了吗?怎么……”   陈表道:“后日端午射柳盛会,郕王命我来给太后和贤太妃进献节礼。天晚了我在旧日同僚处借住一宿,听说你被罚提铃,所以来看看……”   万贞有些尴尬的说:“没事,我就是不会说话,顶撞了贵妃。太后娘娘要磨我性子,所以罚了提铃报时。也就一晚上,不要紧。”   陈表道:“怎么不要紧?你这人容易饿,一晚上不停走,还不得饿坏你?”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和瓷瓶来,道:“这里有串肉粽,还有一瓶糖水。你先把棕子吃了,把糖水带着。实在饿得顶不住了,再偷偷喝一口。”   万贞万万没有想到陈表会突然来这一出,愣了会儿才道:“我等下可以去尚食局找点吃的,你在同僚这里借宿,弄这些东西不容易。”   陈表皱眉道:“就是不容易,我拿来了你就赶紧吃!我打听过了,你这提铃要走的路远,到尚食局那边都快三更了。也不知道灶里有没有给你留吃的,就是有,宫女胆子都小,未必敢夜半还等着给你开门。”   万贞实在有些不敢领受他的好意,道:“我手下的小秋胆子挺大的,不怕黑。”   陈表叹了口气,低声道:“贞儿,咱们做不成夫妻,难道十几年情分,连兄妹也做不成了?”   万贞只是怕陈表缠夹不清,却不是想替原主连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一并了结,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只是怕你恨我。”   陈表苦笑一声,将手中的粽子塞了过来,道:“我是恼你,可再恼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能拿你当仇人?那样的话,我们前面十几年互相照应的心思,又算什么呢?”   万贞默然,接过粽子打开叶片一口一口的吃。陈表不敢让人发现,便躲在宫墙根的阴影里,等她吃完便伸手接过粽叶,仍旧用纸包好。   宫里的粽子做得小巧,万贞把一串五只粽子吃完,才将将算饱。眼看这段路走完,前面便到了开阔地段,陈表不能再跟,便问:“你在郕王府的差事怎么样?”   陈表道:“还好,郕王府只有十六个宦官,除了总管舒良,副总管兴安,其余的人都不太得力。我现在管着王府的大灶,在汪王妃面前颇有脸面。郕王也有赖我为他出入仁寿宫,平时常召我晋见。”   他虽然这么说,万贞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只是管灶?不是总管厨务?”   陈表有些失落的道:“管灶我还行,管厨的话我差了点。我大字不识几字,管灶都靠着死记,总厨是不行的。”   太祖立下规矩,不许宦官识字干政。虽说到宣宗时破了祖宗之法,又在内宫开了内书房,使翰林教宦官读书。但能选到内书房读书的宦官,无一不是经过激烈竞争才爬上去的人精。   陈表在御膳房学了厨艺,就没有精力学字。能认的那几个字,是从皇历里硬记下来的,真到了独当一面,在学识上难免吃亏。   万贞想了想,问:“你如今既然管灶,有没有时间找个先生读书?”   陈表哑然失笑,道:“又不是内书房的翰林学士们,被皇爷点了来教书,不教也得教。外面那些读书人,哪个瞧得起咱们这些人?肯来教书?”   万贞道:“咱们又不去找那些考了举人、进士的读书人。在这京中,总有日子穷困,过不好的老秀才吧?花钱请这样的人来教,不教?那是咱们钱花得不够!”   陈表惊咦一声,过了会儿才感叹的道:“贞儿,你这一年,可是长进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万贞不理会他这句话,又道:“这半年太后娘娘对我多有赏赐,我攒了点钱。这样罢,端午节后,我要去新南厂办差,卯时二刻出宫,会往郕王府那边绕几步,你在那边路口的第一个胡同口等我一下。”   陈表连忙摆手:“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万贞正色道:“你这是谋前程,花多少钱,只要事能成,那都不叫亏。你就当我给你钱,是在为自己谋后路,以图将来落魄你能庇佑我吧!”   陈表一怔,道:“郕王如今年岁已长,与皇爷再怎么兄弟情深,都过不了几年就要去就藩的。到时候离京师遥远,如何能……”   万贞打断他的话,道:“人生的际遇,谁能说得准呢?你看,我如今在太后面前也算记得住的人,与贵妃说话其实是出于好心,却还不是被罚了提铃?你若能在郕王那里做个独当一面的总管,日后……若我出宫找不着家人,去郕王藩地依你而居,那也是条好路子啊!”   陈表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道:“依你。”   万贞把装糖水的瓷瓶往怀里一塞,又道:“我卯时二刻出宫,你别忘了!”   前面就是摆放刻漏的宽阔露台,陈表站在阴影里没再往前走,只是应她:“知道了。”   仁寿宫前的这座刻漏,是给报时的宫人对时所用,也正好是提铃一圈的起点。万贞走到刻漏前,对准了时辰,又看了看气候,才振铃报时:“夜半风雨,子时,天下太平!”   夏天的雨来得快,她这话才报完,狂风夹着铜钱大小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打得她脸面生痛。可被罚提铃报时者,按规矩不得避风雨,她也只能冒着风雨继续前行。   虽是夏天,但半夜的风雨也冷得很,若不是万贞体质的本来就强健,加上她谋了外差,每日进出行走加强了锻炼,以普通宫女的体质,挨这么一次风雨,那是非感冒不可。这个时代缺医少药,感冒那也是要人命的病啊!   万贞口中报时,唱着“天下太平”,领略着封建王朝残酷制度的摧残,心里却有一万句mmp想跨时空直邮到原身那去,骂她个狗血淋头。   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噼里啪啦一阵急打,把万贞的头发的肩膀打湿后就差不多过了。   万贞出了露台,沿着下面的车道转了半圈,往内宫走时看到来时的宫墙暗影里人影移动,原来刚才陈表竟也没走,直到她完全没入右侧的巷道才离开。   万贞心里有些不好受,又在心里将原身大骂了一通,至于这怨念能不能跨越时空,被原身接到,她也弄不清。反正如果能让她找到回乡的办法,逮到原身,她肯定是要把原身暴揍一顿的,不然她这念头通达不了。   一夜风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待到报完五更,仁寿宫正殿门大开,万贞来候命时,人已经被淋得落汤鸡似的,雨水从她头发和衣服上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连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殿监柳寿正指挥小宦官检查昨夜有没有风雨打碎琉璃瓦和窗纸,见她浑身湿透的过来,连忙吩咐茶房的小宫女:“快带贞儿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给她浓浓的煎碗姜汤喝。”   万贞被冻得够呛,热水和干衣服正是她急需的东西,当下连忙致谢。柳寿笑道:“这个咱家可不敢当,是娘娘一早起来,除了问风雨,就问了你。可见娘娘记挂着呢!快些梳洗了去见娘娘,好好给娘娘认个错。”   万贞连声应是,随茶房的小宫女走了。   茶房要照管外客来访时的茶水,专门有间小屋放着十来座烧水的风炉,现成的火烧着,小宫女给她找了身旧衣服的时间,一盆热水就端了过来。   万贞虽然不知道太后是不是真的问起了她,但在这宫廷中,她可没有让太后久等的胆量,手脚飞快的收拾干净,走了出来。   她身材高大,比普通男子都高一个头。虽说古代的衣服都相对宽松,但普通宫女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是短小了许多,茶水房的几名宫女看着都忍不住发笑。   万贞却从容的自湿衣服里摸出一个荷包,将里面装的如意锞子全倒出来,分给帮她的几个宫女:“幸亏姐姐们为我周全,这几个如意锞子是娘娘赏的,精巧可爱,姐姐们不要嫌弃,拿着玩吧!”   宫人最重实利,有钱办事比刚才又周到了几分,不止又给她端上姜汤,还借了干布巾和篦梳帮着她将头发弄成半干梳好,连湿了的衣服也弄了个旧包裹皮帮她包着了。   万贞收拾利落,再三收拾心境,摆足受罚之后变得更谨慎的姿态,这才跟着通传的小宦官进去叩见孙太后。   孙太后才起床不久,穿着件官绿色竹枝宽袍常服,大袖滚着织金龙纹边,下身一条曳地的结彩鹅黄锦绣裙。这么早不用见外客,她腰间没有系带,头顶也不曾戴冠,只用皂纱松松的拢了个髻,将满头乌云似的头发挽上来做了个飞凤翅,斜簪着两股青玉花苞头簪,耳洞栓着两枚银底镶蓝宝的丁香扣。   万贞进来后,见孙太后还在不紧不慢的呷着清汤,不敢冒犯,老老实实地先在旁边跪下了。 第二十七章 厂务里的猫腻   万贞的身材高大,长相也英气,平时站在人群里都有股子别于众人的精神气。但经过一夜风雨扑打,那股活力劲儿早被打消了,此时跪在旁边,比寻常宫女受罚对比更明显,萎靡得像只连尾羽都被打落了的锦鸡。   孙太后被她这姿态逗得一笑,放下汤碗,对旁边的宫正女官王婵道:“阿婵,这丫头提了一夜的铃,怕是又冷又饿,让人给她煮碗热汤面上来暖暖身子。”   万贞连忙道:“奴谢娘娘恩赏!”   孙太后凝神打量了她一眼,突然问:“贞儿,昨晚又是风又是雨的,哀家罚你在提铃,你心里怨不怨?”   万贞摇头:“奴没有怨,只是淋雨的时候有点委屈,再后来想明白了,又不委屈,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孙太后问:“你想明白什么了?”   万贞回答道:“奴自从近了娘娘,每天里只从娘娘这里得恩赏,还未受过罚。这不是因为奴当真做事周全,而是娘娘大量,有过也饶了奴。可自古以来,就没有只拿好处,不当大力气做事的道理,奴得的恩赏既然超过了应得,那也该受些罚。”   孙太后瞠目好笑,指着她气道:“你这蠢丫头,淋了一晚上的雨,就只琢磨了这么点东西出来?”   万贞一脸茫然,又加了一句:“奴以后会加倍谨慎,不敢再冒犯贵人。”   孙太后又好笑又好气,伸指点了点:“你呀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老犯傻?”   万贞是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地方错了,无奈地道:“是奴愚钝,娘娘恕罪!”   孙太后叹了口气,旁边的宫正女官王婵笑骂道:“你这夯货!原来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谢绝贵妃的赏赐!昨天怎么就敢吃了態心豹子胆,敢在贵妃面前大放厥词?娘娘只罚你提铃,是娘娘仁慈宽厚,要我说,该让你挨几个板子,才能长记性!”   万贞终于醒悟过来:孙太后不是怪她顶撞了贵妃,而是怪她擅自劝阻贵妃带皇长子参加射柳盛会!   想来也是,万贞即是太后派去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太后的脸面,莫说只是劝谏周贵妃几句,就是真的顶撞了贵妃,从礼法上来说孙太后也用不着顾忌周贵妃的脸面而给罚。   她劝周贵妃没有错,错的是她没有经过孙太后的允许,违背了孙太后的意愿!   这么说来,关于周贵妃带皇长子出席射柳盛会可能发生的事,孙太后一清二楚,即使没有明着支持,暗里也是默许的。   万贞没依着孙太后的意思,自作主张,那叫典型的屁股坐歪了,从政治角度来说,是很致命的错处。要不是她一直以来都只拿自己当仁寿宫的人,根本清白,孙太后只当这是她一时没开窍,这是绝不会轻饶的。   孙太后之所以先用得罪周贵妃的名义罚她,再由王婵说明白根本原因,无非是要她明白一件事:从政治角度来说,一个人若是立场错误了,那么她干什么都是错的,不管是哪边的人,都不会领情!   万贞在现代创业是做生意的,政治上虽然不至于小白,但也确实没亲身混过,直到王婵骂得明白,才恍然大悟,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叩首请罪:“娘娘,奴虑事不周,有罪!有罪!”   孙太后从大局来说是希望皇帝后宫能够尽量平和,少些争斗,以免引发不安。因此心底虽然有偏向,但却不能在话语里直白的表明对周贵妃的针对,万贞请罪,她也就叹了口气,道:“罢了,到底年纪还小!”   万贞信誓旦旦的说:“奴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得娘娘吩咐,绝不胡乱开口。”   孙太后微微颔首,转而问道:“你办外务也有半年了,觉得外务难办吗?”   万贞想了想,回答:“娘娘,奴觉得这外务主要是每天出入,日晒雨淋,霜雪不避,辛苦了些。但咱们宫中在外办差,说实话能暗里使坏的人不多,相对民间来说,真不能说有多难办。”   孙太后听多了主管内侍诉说差事辛苦难办,显摆功劳,猛然听到她说只是辛苦,不算难办,有些意外,又问:“你管的那个外务,原来好像是有旧管,你过去交接,他没有刁难你?”   万贞道:“奴办的是新南厂的炭薪事务,旧管已经裁撤,如今有个同为副总管的奉御宦官康恩。奴去交接时,康公公确实不太乐意分权,但也没有特别刁难。”   孙太后问:“那现在呢?”   万贞答:“现在康公公比以前和气多了,有事会与奴商量着办。”   她这话省略了许多争权夺利的过程,孙太后忍俊不禁,笑问:“这人这么好说话?”   万贞想了想,道:“娘娘,其实这不是好不好说话的事。其实宫中的外务之所以会越来越难办,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机构设在宫外,人离得远,没了管束罢了。只要您有懿旨,别说是人了,就是派了您身边的猫去,只要天天被盯着,您看他那办事的总管是不是要收敛着脾性好好做事?”   这马屁拍得十分到位,孙太后听得微微一笑,道:“好好办差,到腊月了就少管些外面的事,跟阿云学过年的差事怎么办。”   年节是一年礼仪的重中之重,跟着学办过年的差,那就是加大栽培力度了。万贞昨晚被风雨淋了又淋,今日一早却又是倍受“隆恩”,虽然明知这是上位者御下的手段,心里却仍然百般滋味陈杂,难以言表。   孙太后看了看她,还想说什么,却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仁寿宫的尚食女官得了孙太后的吩咐,给她煮了碗热汤面,一直在外面等着,见万贞出来才请她过去吃面。   万贞这时候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上有所赐,吃不下也得吃。等她嚼蜡似的把一碗面吃完,天光也大亮了,会昌侯孙继宗的夫人早早地递了牌子请见。   会昌侯孙继宗是孙太后嫡亲的哥哥,侯夫人进宫是正正经经的娘家人来送端午节礼,并带了家里适龄的两个女孩子送进来,跟着太后一起去参加射柳盛会,好选个如意郎君。   这是正儿八经的大事,相比之下万贞受罚也好,得赏也罢,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就没人关注了。   到了五月初五那天,清晨就举宫惊动,宫女宦官都插榴花、佩香囊、栓五色丝、点雄黄酒……紧赶慢赶的奉太后凤驾和帝后一并去后苑参加盛会,万贞却只佩了应节的榴花和五色丝,就早早地出宫奔新南厂去了。   端午是年中的大节,宫里的采办银子都经二十四衙门拨了十几万下去。民间更是提前几天就准备过节,新南厂连工人都放了假,并不需要万贞出来。只是她因为端午射柳这事吃了来到明宫的第一次大亏,不想去做围观党凑热闹,又不想在宫里闲着,索性借着办外务的说法出宫散心。   这一路走得慢,悠悠闲闲地走到新南厂,万贞正想让几名护送的军余散了自去过节,忽见康恩的马车也将将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康恩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了:“咦,万女官,你今天出来了?没有随驾去看热闹吗?”   万贞笑道反问:“康公公不也没去吗?”   康恩尴尬的笑道:“老朽一把年纪,还跟年轻人去挤着看热闹,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两人说话间,新南厂的李账房急匆匆的陪着一个面目凶悍的汉子走过来,远远地叫道:“公公,林五郎一定要……”   一句话没说完,见到万贞和康恩站在一起,便住了嘴。康恩脸色也陡然大变,虽然很快恢复了正常。但万贞才刚吃过亏,在察颜观色方面特别留意,加上本来不该上班的康恩和李账房一起出现在新南厂,更让她怀疑:“怎么,康公公过节都还来厂里,是有事要办的?”   康恩尴尬的说:“让万女官见笑,是老朽老家的人有点事寻上门来了。”   万贞一眼看见李账房在看到她的瞬间飞快的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袖中,立刻示意身后的军余散开,偏着身子冲小福指指李账房的衣袖,使了个眼色,笑道:“公公老家的人还有做漕运的?我还当做漕运的多是河边的人家呢!”   做漕运这行的由于职业原因,大多数都有打赤脚或者穿草鞋的习惯,即使上岸换了衣服也不容易更改。新南厂运转的柴炭煤石都是粗重之物,水运漕运是相对来说是便宜的运输方式,万贞这半年跟力工打交道的时间多,自然也养出了一定的辨认职业的眼光。   康恩干笑道:“没办法,家里穷嘛,也就只能出来做漕运这行挣口苦力饭了。”   这时候小福却和同伴小宁悄悄走到李账房身边,两人一左一右的夹住他才笑道:“李先生,你这袖子里藏了什么好吃的?是不是怕咱家讨吃才躲着咱家呀?”   李账房脸色大变,慌忙去推两名小宦官,叫道:“没有!没有……”   小福手脚麻利,已经飞快的从他袖中掏出一卷账本来了,笑道:“哟,不是吃的!咱看看……咦?欠款账本?还有咱家贞姐姐的花押?” 第二十八章 是不是好欺负?   万贞虽然只将新南厂当成自由出入宫门的跳板,但经历和眼界决定了她虽然不爱理事,却不至于由着人糊弄。整个厂务的流水归为“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几项,都很直接粗暴,又不是复杂的金融债务,隔三五天看一次,也就能估出大致出入。   小福一说这是欠款账本,她就知道其中有鬼了,接过账本翻了翻,冷笑一声,道:“李账房,你我每日公事来往不少,我都不知道你几时暗里给我抠出来这么多带花押签名的落款页。帐目上下衔接得这么好,非一日之功,你可真是做得一手好账啊!”   李账房脸色大变,连忙道:“万女官,这事……这……”   他想说自己是奉命行事,但康恩就在旁边站着,这开脱罪责的话又如何说得出来?   万贞抖了抖账册,目光往康恩身上一扫,问道:“账你做了,钱呢?”   李账房打了个哆嗦,没敢说话,万贞脑中灵光一闪,又问:“库房外门的钥匙呢?”   库房端午节才收到宫中结算的出来的一批银子和宝钞,宝钞外在外库,两条门的钥匙一根由康恩保管,另一根由李账房保管。银子藏在库房最深处,房门钥匙虽在万贞身上,但说实话,门锁这种东西防君子不防小人,连宫里都会失窃,万贞也不敢保证内库就能万无一失。   李账房的目光忍不住便往库房方向溜,万贞再不废话,一指库房方向冲几名军余道:“快去替我看库房!阻止贼人偷盗库银!若有人硬闯,一刀砍了!我自会讨人情向你们的营官要护卫库银的功劳!保你们有钱有官!”   吴扫金手下这几名军余护送万贞出入已经半年,日常相处融洽,万贞为人又大方,平时也没给他们少分钱财,此时她一声令下,众人应声往库房方向蜂拥而上。   康恩这下也面如土色,连连叫道:“万女官!手下留情!千万莫伤人命,千万莫伤人命!”   万贞哼道:“康公公还顾惜别人的性命?你使李账房偷我的花押做假账,背黑锅,叫我逮个正着,难道不是应该先着紧一下自己吗?”   手上的账册做出来的钱虽然不多,但谁知道李账房背地里还做了多少假账?   我为了能多点时间外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你捞点油水,你妹的居然还准备整个黑锅扣给我背,真当我好欺负,是个人都想来拿捏一把吧?   万贞心中冒火,也不管康恩说什么,大踏步直奔账房。李账房大骇,挣扎着还想去拦她。万贞怒喝:“小福,喜子,把这贼账房绑起来!等下就回去报了胡奶奶,让她递牌子请东厂抄了他!”   如今皇帝的大伴王振当权,宦官势力大涨,东厂为宦官直接掌控的暴力机构,基本上只要盯上了谁谁就得家破人亡。这话一出,李账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康公公救我!我是听你的命令行事的!”   康恩也吓得慌忙求情,想叫手下的跟班过来阻拦吧,但又知道自己如今已经失势,跟万贞硬碰实在缺少低气。   万贞进了账房一翻,将做假账的资料搜出来,和手上的账册比对了一下,冷笑:“不错,不错,把我的花押抽出来平烂账,这主意可真毒啊!我平日不为难你们,你们还当我好性儿,随便揉捏了吗?”   康恩连连道:“万女官,不是这么回事!这还是前些年的旧账,按惯例是可以用新账冲销一部分的!”   万贞冷笑:“既然是可以冲销的旧账,你怎么不敢告诉我,明白出入?你拿我当万事不懂的无知女子?当场抓获还敢如此欺我?瞎了你的狗眼!”   这时库房方向猛然窜出一个人来,远远地大叫:“叔父!出事了!快叫人来……”   那人冲进账房,看见万贞和康恩对面站着,发觉情况不对,猛然停下来,惊问:“这人怎么……叔父……这这这!”   这冲进来的是康恩的侄子康友贵,仗着叔父的关系在新南厂挂了个监工的职位,但游手好闲的很少上班。万贞也只是偶尔遇见过,这时见他手里还攥着两根刷着红漆的钥匙,顿时明白这货是干什么去了,不由冷笑:“趁着大节日宫中放了钱入库,叫李账房做账,你侄儿带人偷库房,完了把库门一锁,账一平,天衣无缝!你这手玩得可真溜啊!要不是我突然出来,这遭我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啊!老阉奴!”   宦官没了香火根,特别在意被人骂相关的字眼。万贞这一骂,康家叔侄脸色齐变。康友贵本是个混混,仗着叔父的势力在新南厂作威作福惯了,少点眼力,却有股横劲,见事情败露,居然一不做,二不休的发横,翻腕亮出柄手叉来,狞声道:“小贱人,敢骂我叔父,想死吗?”   万贞真没想到她还能在大明朝也遇到这种混混,不过她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能白手起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哪个是善茬?   她来到这大明朝的宫廷,情况不熟,信息全无。在宫里天天装孙子,称奴婢;遇到一点可能找回去线索的机会,就紧赶慢赶的跑去求人;一番好心想帮周贵妃,她不领情也就算了,反而害得自己挨罚;康恩平日倚老卖老,她也就让他三分;可到现在,康恩想做假账害她背黑锅,被当场抓住,他侄子还敢行凶!   这憋屈的日子,她真是过够了!不想过了!   康友贵亮出凶器,没把她吓倒,反把她自来到这大明朝后的失落、愤怒、郁闷、伤痛全都激了出来,变成一股直欲杀人的暴戾。二话不答,操起桌上的盘算就砸了下去,将他的手叉打落,顺势再加一击。   康友贵哪想到万贞一个外表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还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女官,面对凶器不止没有半点害怕,反而暴起反击,整个人都懵了,被她一算盘打得倒在墙角的太平缸边。他嘴里还要再骂:“小贱货……”   既然都撕破了脸动手,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当然是干翻了再说。   万贞并不想学那些唧唧歪歪的反派,暴起动手后,她一声不吭,紧追几步揪住康友贵的发髻,揭开太平缸的盖子,就将他的脑袋按了进去。   新南厂是存柴火的地方,防火是重中之重,这账房的太平缸每个月都有人放水防火,里面满满的一缸水。康友贵一声斥骂刚出口,整个脑袋已经浸进了水里,所有脏话都变成了水缸里“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康恩一声“误会”都没出口,康友贵已经被浸进了水缸里。他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竟完全忘记了要向屋外喊人求救,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来,直扑到万贞面前想把侄儿拉出来。   万贞早防着他过来,右手仍然压着康友贵不动,左手的缸盖却猛的一推,顿时将这老宦官整个挤在墙壁和帐桌的角落里,再沉肩顶住缸盖,把太平缸移了过来,将这叔侄俩困在一处。   她这一身的力气,远非康家叔侄可比,再加上事出突然,康恩直到整个人都被压在屋角里了才醒过神来叫道:“万女官,饶命!”   万贞略微放小力道,却仍没松开抓的发髻。康友贵得了空隙,终于扑腾着从水里抬起头来。混混的性子是欺软怕硬,不治到他怕,是绝不会服气的,他这一口气缓了缓,居然还敢硬嘴骂道:“臭婊……”   万贞不等他骂完,立即就又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了下去。康友贵奋力挣扎,但他刚才是摔倒在缸前,人都斜悬着站不稳,无处借力,只靠两手攀着缸沿,又哪能敌得过天生神力的万贞?   康恩在旁边惊慌求情:“万女官,他不是故意的,他小孩子家不懂事!”   万贞冷笑:“小孩子?我看他是嘴巴太臭,不洗不行!”   康恩这时候是不管她说什么都不敢再顶了,连忙道:“是是是,小孩子嘴巴臭,您给他洗洗就放了吧!”   万贞就又松了松手,康友贵挣出水面还要骂:“贱……”   万贞立即又将他按进了水里,康恩这下总算看明白了,万贞年纪虽然小,但论到心狠的程度,比起宫里那些高位的女官来半点也不差!   他到底中了什么邪,居然会把这个要命的煞星看成软包子的?急声大叫:“贵儿,快给万女官道歉!快道歉!”   万贞听到这句稍微实在点的话,也很给面子的将康友贵又放松了些。   康友贵缓了口气,虽然不敢再骂人,但要道歉却还不肯:“休想!”   万贞手底用力,就又将康友贵压下水去了,嘿然一笑:“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刑衙干什么?”   康友贵几次被按进水里,呛得口鼻剧痛,口头还不服软,底下却已经尿了一地。   康恩眼看着侄子受刑,心痛不已,急声叫道:“我把亏空的钱全交出来!再赔您一千两银子!万女官高抬贵手!”   万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我已经当场抓到你做假账,你不交,难道我就拿不到?”   康恩不敢反驳,连声承诺:“我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好好协助女官掌管新南厂!” 第二十九章 钱皇后的心事   万贞并不相信康家叔侄当真会老实,不过经过这番折腾,心中的邪火已经出了大半。而亲手杀人这种事,她暂时还有心理障碍。这叔侄俩既然服软,她也就不为已甚,把康友贵从太平缸里提出来。   可怜康友贵自叔叔发达后一直好吃好喝好玩,多少年没受罪,这天被万贞连下黑手,早呛得神智不清,出了水缸后趴在地上连咳带呕,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康恩想出来看看侄子究竟怎么样,但这太平缸里一缸水上百斤顶着,他就是平时都移不动,这时手脚发软就更动不了了。想要出来,就得求万贞移开太平缸放他,可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个煞星,生怕惹了她又要遭罪,哪里敢开这个口?   万贞对他的一脸难色视若无睹,掏出手绢抹了抹脸上身上被康友贵溅湿的水,慢条斯理的说:“如果你们不在后面动手脚,只要能过得去的,我都不为难你!”   康恩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办差,不动坏心思!”   这些在宫外独掌一摊事务的太监,都有着自己的利益圈子,哪有可能真舍得放弃手中的利益?说不定她前脚走,康恩后脚就去找人疏通关系要把她整下来了。   不过她背后的女官群也是个利益整体,中官斗法,那就各看各的关系了!   万贞看着他,突然展颜一笑,道:“这就是了,咱们同是宫中的人,彼此知根知底,只要不死,谁又能保自己就一定稳占上风呢?出来办差,自然是有利共赢,有富同享才对。”   她脚边还趴着被整得烂泥似的康友贵,不笑还好,这一笑康恩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大热天的竟哆啰啰的打了个寒战,一时竟说不话来。   万贞不管这叔侄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将桌上的账册卷起往外走,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外面那个林五,我不管他的账是怎么回事,你自去把钱付清,休得再让他找上厂里来闹!”   单论品阶,康恩比万贞还高点,且万贞只顾着在宫外搜寻回家的线索和奇人奇事,把事务都推给康恩处理,低头哄他是常事;可现在万贞这么粗暴直接的一顿打,真是打得他们脾气全无,康恩竟然不知不觉的用下属的语气回答:“知道了。”   康家叔侄万贞出于大局考虑放过了,李账房和几个帮凶她却是一个都没放过,直接就让小福出面绑了送去了京兆府。而后又几名军余里找了愿意过来做管库的人,将库房加固修缮,重新换锁,将账房、库房都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上。   钱和账都被万贞拿住了,康家叔侄完全变成了下面跑腿办事的掌柜,有心不干吧!万贞手里缺人,又哪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喧喧嚷嚷的端午过去了,皇帝后宫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据说射柳盛会那天,周贵妃抱着皇子看热闹,太过入神,撞到了乳母,皇长子松手掉了下去。幸亏旁边的尚宫女官樊芝眼疾手快,将皇长子接住了,才没有酿成大祸。   正统皇帝大怒,当场命人将乳母拖下去杖责,斥责周贵妃为母失职,不能尽心照料皇子,因把皇长子交给了钱皇后养育,而后又论功赏赐,封樊芝为妃,定号为“顺”。   仁寿宫里对皇帝充满向往的宫女们,都羡慕樊顺妃的好运,又懊恼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私下议论纷纷。   万贞听到这些流言,暗里摇头。周贵妃为了显耀而去参加射柳盛会,却连能令她显耀的根本都失去了,也不知道她后不后悔。   但对于周贵妃这种简直是为了宫斗而生的女子来说,也许母子亲情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万贞对于周贵妃的遭遇不以为然,只是有些担心小皇子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不利影响。不过这点担心,也很快就消失了——钱皇后抱养皇长子后的第三天,就带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来了仁寿宫给太后请安。   儒家的礼法讲究不以尊就卑,孙太后不能像民间做奶奶的那样,想孙子孙女了可以拔脚就走去看,只能命人把孙辈召来仁寿宫。但这种传召礼仪繁琐,孙太后等闲不愿折腾,所以除了节庆日或者晚辈自来请安,一般见不着孙辈。   钱皇后抱走皇长子,稍稍安定了些,就主动把人带来拜见太后,那是让太后过目安心的意思。   孙太后与孙子接触得少,抱了抱孩子,就命宫正王婵传万贞过来。   万贞心中槽点满满,脸上却满面春风,笑盈盈的走进来逐一给孙太后、钱皇后、重庆公主、皇长子行礼。小皇子被新乳母抱着,一见万贞就立即伸长了手臂啊啊直叫。   万贞对皇家的规矩体之严苛体会又深了一层,没得到太后允许,哪里敢去抱他?小皇子没能如意,顿时委屈得眼泪飙飞,哇哇大哭。   这孩子对万贞的意义不同,他哭成这样,万贞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提铃受罚的事过去才几天,她哪里还敢造次。   钱皇后见小皇子哭得声嘶力竭,也坐不住,连忙起身来问乳母:“珍娘,怎么回事?小爷是饿了还是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新乳母一边抱着小皇子哄,也急得脸上见汗:“没有啊!小爷才吃饱换完尿布,刚刚太后娘娘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孙太后咳嗽一声,道:“贞儿,把濬儿抱到哀家这里来。”   万贞得了允许,这才走到钱皇后和乳母这边行礼致意,伸手来抱小皇子。   小皇子一被她托住,立刻急不可耐的扑了过来,紧紧地揪住她的衣领,趴在她肩膊上委屈的抽嗒。   万贞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拿着丝绢替他擦眼泪鼻涕,柔声哄道:“小殿下,别哭了!哭得眼睛肿着,鼻子红着,就不漂亮了喔!”   小皇子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烦,一边打嗝一边挥手,把万贞脖子上都挠出了几条红印,哭倒是没哭了。   钱皇后心中错愕,旁边的重庆公主才四岁多,却正是好奇的时候,直接就问:“皇祖母,这个姐姐是谁?干什么的?”   孙太后笑道:“她是贞儿,平时在祖母宫里是管外务的。”   钱皇后有些惊异的看了万贞一眼,笑道:“这么小年纪的外务女官,倒是少见。母后,难得小爷喜欢,不如您把贞儿赏给我罢!”   孙太后道:“贞儿救助了贵妃,又在贵妃坐月子时侍奉皇孙,因此濬儿见她亲切。你如今才将濬儿带到坤宁宫,正要好生将人带熟,如何能再带个让濬儿信赖的人过去?”   钱皇后把小皇子身边所有侍从都换了个遍,正是为了能将人养亲。万贞若单是太后宫里的人,与小皇子亲切些无妨,但她曾经侍奉过贵妃坐月子,那是万万不能带走的,便转口道:“如此,还请母后从仁寿宫替儿臣选几个老成嬷嬷,帮着儿臣照应小爷。”   孙太后摇头,缓声道:“梓娘,世间当娘的虽然对孩子用心,但唯有孩子心里也将自己视为倚仗时,才会真正尽心。濬儿由你抚养,便由你照应,哀家不会多言,更不会插手。”   钱皇后得正统皇帝支持,抱养了皇长子,固然心喜,但也怕因此之故太后派人来指手画脚,到时候孩子养好了功劳是太后的;孩子没养好,却成了她没用心。现在得了太后的允诺,由不得她大喜过望:“儿臣谢母后宽容信任之恩!”   孙太后轻叹一声,道:“你和皇儿年纪尚轻,子息之事长着呢!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若哪天你有了脉息,哀家便把濬儿接回仁寿宫,如何?”   这话连钱皇后以后生育了嫡子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虽说有警告钱皇后的意思在内,但却是明明白白的两全之策,莫说是帝王家,寻常人家的婆婆,能为媳妇考虑到这一步的都没几个。   钱皇后多年来因为无子,在孙太后面前总是先心虚几分,并不怎么敢亲近。这时候却心有所触,郑重的跪下大礼拜谢:“儿臣明白母后的苦心,定然全心全意照料皇长子。若有那一天,儿臣不敢保自己并无私心,然而一定恪尽母职,听任皇爷裁处。”   钱皇后的话说到这一步,孙太后也不为已甚,摆手让王婵将钱皇后扶起来。看看万贞抱着的小皇子,又看看旁边似懂非懂,还规规矩矩坐着的重庆公主,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好生善待贵妃,她虽然脾气不好,到底为你们生了一双儿女,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钱皇后恭恭敬敬地道:“儿臣明白,周妹妹生儿育女,于国有功。儿臣一直厚赏重赐,逢时过节,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   孙太后只乐意看到大面上的家庭和睦,私下的争宠半艳实在是不想管,不想看。钱皇后答应了,她就当对方能做到,又指了指万贞,道:“以后你们没有过来,每逢一、五,哀家便派贞儿去探望皇孙。” 第三十章 天涯何处不相逢   孙太后能不插手皇长子的养育,已经让钱皇后心满意足,只在她没带人来请安时,才派人去探望,这都不叫事。钱皇后满口答应,放下心思和重庆公主一起陪孙太后说笑。   孙太后平日虽然有无数近侍命妇奉承,日子也过得开心,但这种开心跟至亲骨肉间的温情终究还是不同的,直到将近饭食才让皇后离开。   小皇子一直倚着万贞不放,皇后离开的时候都趴在万贞怀里睡着了。钱皇后有些惊奇,接过睡熟的小皇子后,对万贞笑了笑,道:“既然小爷喜欢亲近你,你平日下差有空暇,不妨常来坤宁宫陪陪小爷。”   万贞垂首行礼,回答:“奴听凭太后娘娘吩咐。”   钱皇后也就是随口一说,万贞不应,她就在侍从的拥簇下走了。   可能是为了让孙太后放心,钱皇后抱养小皇子后,隔三五天就会主动带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过来给太后请安,连带着正统皇帝来仁寿宫的次数,都比以往多。仁寿宫倒是比以前要热闹些,许多想接近皇帝一步登天的小宫女都春心萌动,在服饰上猛下功夫,叫万贞见识了一下什么叫粉红黛白,三千佳丽争奇斗艳。   万贞除了奉太后之命陪同小皇子,从不往帝后那边凑,在这种浮躁的环境里倒是显出了异于常人的稳重,越发让孙太后另眼相看,虽然没有给她升官,却时常让身边的女官办事时把她带在身边。   其中万贞也见过来仁寿宫给孙太后和贤太妃吴氏送节礼的陈表,后者上次从她这里拿了钱后,果然请了个老秀才教他读书。渐渐地在万贞面前,竟然不再阴阳怪气,开始交往正常化起来了,居然会趁万贞处理新南厂事务之余跑来讨主意:“贞儿,王妃身子骨重,想挑个内侍协理内务,你觉得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万贞不关心王府的事,如何能替他出主意,无奈的道:“我都不知道郕王府有些什么人,哪知你去好还是不去好?”   陈表笑道:“我和你说,你不就知道了?”   他去郕王府近一年,别的不说,王府的人事关系倒是摸得一清二楚:这位郕王,是当今的亲兄弟,生母是吴贤太妃。宣庙只有二子,又没有争储一类的风波,这兄弟俩感情倒是挺好。以至于郕王及冠多年,早该就藩,却因为皇帝没有下旨而拖了下来。   郕王娶王妃汪氏,侧妃杭氏,另有侍妾六人。除了汪王妃现在有孕,还没有子女,后院之事说来也算简单。汪王妃怀孕的胎相不好,需要养胎,杭氏又自忖无能,不敢独管内务,便只能从侍从中选取得力人手来协助。   陈表平日做事勤勉,汪王妃有意选他,但郕王身边的宦官高平觉得这是件美差,有意相争,陈表心里便有些拿不准。   万贞奇道:“王府不是有长史管事吗?内院还有什么事?”   陈表哈哈大笑:“傻话,长史掌仪卫王驾,政务朝议,藩地属务,宗亲往来,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王府那些私库商事,姻亲勋贵一类的事哪里管得过来?凡是王爷身边的大太监舒良不管的事,都归在内务一边,也很不少……而且高平之所以想跟我争这差事,是想谋小主子身边将来的位置。”   万贞明白了,郕王妃若是生子,既嫡且长,那是无可置疑的郕王世子。高平想挤到王妃身边去,其实是看中了将来,这是个长远的打算。但万贞却直撇嘴,道:“你要是也想图郕王世子身边的位置,那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地读书学厨去罢!”   陈表有些不服:“你看,皇爷身边的秉笔大太监王公公,王爷身边舒公公,都是因为自小服侍他们,才水涨船高,有如今的地位,我怎么就不能图以后了?”   万贞嘿然一笑:“人家那是有基础,由着主上指派的。你呢,到郕王府不过年余,就算这一时争赢了高平,根基也不够人家推几下的。再实在点的说,郕王妃既然怀相不好,这其中风险就很大,一旦出了什么意外,高平或许能仗着服侍郕王十几年的情分脱身,你就未必了!”   陈表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总有些不甘心。”   万贞笑了笑,沉吟着道:“郕王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岁,王妃刚得头胎,世子什么的,我看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先读好书再说。”   陈表读书有了点儿进步,这种明显获得了以前不知道的知识的快感,很容易提高人学习的兴趣。陈表从一开始的被逼着读书,到现在自己想多读些书,心理有了转变,倒不急着一时半刻的跟高平争长短了。万贞的建议他也接受,点了点头,忽然又问:“贞儿,你是不是还在找像藏地来的了性禅师那样的有道高人?”   万贞在这件事上并不瞒他,坦然回答:“是呀!上次那个匈钵大和尚说我是因为宿慧的原因,偶尔能见到一些不同常人的东西。我就想找找别的高人,验证一下他说的是真是假。”   陈表皱眉道:“贞儿,我打听了一下,听说了性禅师他们那边的和尚不忌酒肉,行事邪异,人死了以后都不入土,而是剁碎了喂野兽,可怕得很,你还是少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吧!”   万贞在后世做生意,走南闯北的,这种事怎么能把她吓住,笑道:“你别吓我,藏地那边苦寒,人不吃肉抗不住当地的恶劣气候,算不得凶恶。他们奉行的殡葬,仿效佛祖舍身饲鹰的典故,是明堂正道的肉身布施,怎能说是邪异呢?”   陈表讪然:“你如今懂得倒多。”   万贞叹道:“我连未来之事都梦见过了,总该懂些奇事,才不冤枉戴了个宿慧的名头。”   陈表在郕王府做事越来越受倚重,他的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而与他相反,万贞寻访的回乡机会,却总是失望,让她心情很不好。   眼看中秋将至,宫里早早的就开始预备过节,一派热闹气氛,万贞思乡之情愈重,在宫里实在呆不住,便又出宫寻访高人。   她这次要找的是右安门附近的清风观守静道长,据说这道人对于给小儿收惊定魂一类的事很有手段,不过人长得丑,且不擅言词,所以在京中名声不显,道观也被周围的民居侵占,都看不到围墙和观门了。   万贞一行人找到地头,绕着坊市胡同转了大半圈,愣是没找到入观的巷口,只能四下找人打听。可这右安门附近近几年迁来了不少外来户,小福和小宁找的那人住在这附近,知道里面有道观,居然也说不明白究竟在哪里。   他们这边说着话,后面一家小酒馆的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滚滚滚!想占小爷的便宜,想死吗!”   众人寻声一望,却见酒馆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个紫袍少年,在他身后几个闲汉气哼哼的跟着,七嘴八舌的骂:“哟,还挺横!”“说破天你也得给钱!”“也有跟咱哥几个耍赖的!”   万贞离那少年最近,与他撞了个正脸,忽觉得脸熟,连忙让护卫的军余扶这少年一把。   那少年满身酒气,面红耳赤,一眼瞧见万贞,愣了一下,嚯然道:“哟,是你呀!”   万贞也想起了这少年是谁,她两次见到这少年,都是他落魄的时候,着实有点巧。见这少年也还记得她,便嗯了一声,问:“一个人出来买醉,你又怎么了?”   那少年目光发直,听到万贞问的话,呵呵一笑,道:“没用啊!”   万贞莫名其妙:“什么没用?”   少年醉熏熏地道:“就你去年说的,母子、夫妻坦诚相待,以心换心,没用!”   万贞傻了眼,她那时候是心情不好,随口倒碗鸡汤,谁知道这少年居然会当真施行啊?   施行也就施行吧,施行了没效,还正跟他撞上,被对方堵着兴师问罪,万贞一时还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茫然的干笑:“啊?”   少年歪歪斜斜的走到她面前,还想再说什么,酒气上涌,却嗝儿的打了个酒嗝,话没出来,眼泪先冲出来了:“要不是你劝,小爷怎么会傻不愣登的当真?屁用没有!倒害小爷让人看了大笑话!”   如果这少年真按她说的,以诚相待,没有得到回应,还被人笑话,那她还真是做了孽了。   万贞顿时懵逼,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充满倒霉既视感的少年已经落魄到白天买醉的境地了,她说什么也不合适啊!   她不说话,跟在少年后面捋手挽袖的闲汉开始见到万贞与这少年相识,忌惮她的身份和两名军余,不敢上前。这时候见她好像跟这少年似乎也不熟悉,胆气倒是壮了些,上前冲万贞唱了个肥诺,道:“中官,小人这就将这小子带走,不打扰您办事。”   万贞跟这少年虽然不熟,但也不能让他被几个闲汉带走,哼了一声:“别在咱家面前弄鬼,这少年身份跟你们天差地别,不是同路人,你们想弄走他干什么?” 第三十一章 倒霉摧的少年   在没有大型工业的年代,京都人口密集,很容易劳动力富余。这些闲汉没有正经的糊口工作,日常就靠给人帮闲或者设局斗鸡赌狗,坑蒙拐骗过活。   万贞一问,这闲汉倒也干脆,道:“中官,您不知道,这小子嫌一人喝酒无趣,叫了我们给他讲象声逗乐。我们兄弟几个是狗也当了,腿也跑了,到末了他喝醉一扫嘴,摸袖子说声没带钱就要走!这满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万贞问:“他既然说没钱,酒钱是怎么结的?”   那闲汉脸色微变,干笑着不说话。万贞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撇嘴道:“连人是什么身份你们都没弄清楚,就敢乱拿他的首饰?你们胆子可真不小啊!”   那闲汉连忙辩解:“这可不是我们拿,是他自己给的!”   万贞嘿然冷笑:“他醉成这个样,是不是给东西特别大方啊?他都已经够大方了,你们还不依不饶的追着讨钱,怎么,觉得这样的公子哥儿落单又喝醉,特别好绑票,做上这一回,说不定可以一生享受不尽,想拼一把?”   京都这些闲汉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绑上一票也算常事。但被万贞说破,他们却不敢承认,连忙道:“没有的事,是他自己答应给我们的!”   万贞问:“连酒钱一起,他答应给你们多少钱?”   那闲汉摸不准她的意思,犹豫着道:“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放在这个时代来说,买条人命都够了,再放在这个环境,别说只是让几个闲汉说象声逗乐,叫他们连老婆女儿叫来陪酒陪笑都行。   万贞看了眼撑着酒馆边的旗杆猛打酒嗝,全不管身外发生了什么事的少年,从荷包里倒出一把散碎银子,对那闲汉道:“我不仗势欺你,你们也别太过分。把拿他的首饰还来,这钱我替他赏了。”   几名闲汉对视一眼,有些意动,但又有些贪心,一时没有答话。万贞哼了一声,对两名军余抬了抬下巴。   这两名军余在亲军卫士中还没入流,但在外面,对着几名闲汉那是无论身份武力还是心理都占据着绝对优势,万贞一示意,他们便一左一右的站好了位置,按住腰刀,准备动手。   这帮闲汉身上自然也是带着攘子手叉一类的短兵器防身的,可几个闲汉对中官带的军余出手,脑子被门挤了吗?为首的闲汉立即叫了起来:“女官大量,小的们这就把东西还来!”   小福过去从几名闲汉那里把玉佩、香囊、三事一类的小佩件换了出来,拿在手里一掂,又瞪眼喝斥:“蒙我呢!香囊和三事里面装的东西在哪?还有汗巾坠角一类的零碎!统统拿出来!别惹闲气!”   几名闲汉苦着脸,磨磨蹭蹭的又把牙签、耳挖、香料一类的零碎全都交了出来。这少年身上的佩饰都很精致,非银即玉镶金,就是里面的香料论到价值都要高于万贞给的银子。   可任何一件东西,都要在身份相当的人身上,才有价值。这伙闲汉身在下九流,明面上老百姓要让他们几分,但一进入正当行业,那也属于被盘剥挨歧视的阶层,只要不是现钱现银,再精致金贵的东西落在他们手里去抵当,都会变成贱货。他们也是知道这一点,又不能确实真假,才会虽然不太甘心,却仍然拿东西换现钱。   东西收回来了,万贞再看扶着墙已经站着睡着了的少年,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去年买了个表,没翻黄历,怎么这种锅也能从天下摔我背上来?”   两名军余平时也常跟混混打交道,对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西这句话体会特别深,接口道:“万女官,这小子摆在大街上,就是头大肥羊,闲汉们没有不想宰一刀的。我们是送他回家,还是怎么办?”   万贞哪知这少年家在哪里?就是知道,送这样的人回家,也是麻烦,她才不想沾:“丢车上去,我们继续走,什么时候他醒了再说。”   小福赶的马车是康恩为了拍万贞的马屁订制的,小巧轻便,平时坐四个人都有些勉强。那少年醉得人事不醒,两名军余将他抬到车上塞成一坨,才勉强算是把人装稳当。小福牵着马,一行人又步行了大半里地,才问到一个当地老居民,从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巷里找到了清风观。   这道观破败,除了正面三开间的正殿还算完好,两边的厢房连门都已经看得见虫洞了。至于原来的围墙,更是残垣倾颓。要不是院子里没有野草,菜畦还算打理得整齐,这地方拍鬼片都不用另外搭景。   万贞看到这种景象,心都凉了一半,再问守正殿的癞头童子,才知道守静老道出去给人治符了,要下午才回来。万贞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要下雨,咱们再等会儿,权当避雨了。”   癞头童子腿脚不灵便,见客人要留,便开请他们在侧殿坐下,自去开炉子烧水泡茶。万贞心有不忍,摸了几颗银豆子给他,道:“小师傅,这是我们添的香火。茶却不用了,我只喝水,至于吃喝,我这两个弟弟外面买就是了……请问一下你们这观里避不避荤腥?”   那童子连忙回答:“清风观是正一派,火居的。只要施主心敬祖师,饮食尽可随意。”   小福他们把酒食买回来,指头大的雨点也劈头盖脸的砸下来了。万贞站在廊下望着大雨皱眉,忽一眼看到院前的马车,猛然想起车里还有个人,连忙唤人把人抬下来。   车上那醉酒的少年娇生惯养,醉酒时被人拖上拖下也就算了。此时睡完了一觉,稍稍清醒,被两名军余粗手大脚的翻来翻去,顿时怒斥:“你们干什么?”   万贞怕这公子哥闹,只得出声安抚:“下大雨,我们怕你淋湿,把你抬出来呢!你怎么样?”   少年见到她,脸色稍缓了下来,揉揉脑袋抱怨:“我说你也不叫个精细点的人来服侍,这两个粗汉手重得很,痛死小爷了!”   都落魄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摆架子,万贞也是服了:“小爷哟!你好端端的跑出来跟街上的闲汉瞎混,没你说的这两名粗汉相助,你现在八成都被绑票啦!你还抱怨人家服侍不精细,也是醉了!”   少年总算意识到了身处的环境,哼道:“小爷本来就是醉了!”   万贞就着癞头童子烧的开水,给那少年倒了杯劣茶,问他:“怎么样?要不喝点茶水?”   少年酒醒口渴,赶紧接过茶杯喝了杯茶,过了会儿回过味来,又呸道:“好苦,这是什么劣茶,你也拿来糊弄我!”   万贞想呵呵他一脸:“这时候来嫌茶劣了?难道你刚才喝的酒很好?”   少年脸一沉,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怒哼一声,不说话了。   万贞于他无所求,又不准备与他深交,对他这点小脾气只当没有看到,摸出刚才换回来的零碎放在桌上,道:“这是我从那帮闲汉手里换回来的,看看丢了什么没有,丢了的话自己去找。”   少年一怔,见她想走,连忙问:“你去哪?”   万贞略带嘲讽地说:“小爷,您这脾气哪个吃得消?跟您坐在一起,那不是找不自在吗?”   少年牵着不走打了倒退,受了嘲讽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哼哼唧唧的说:“好了!刚才算我不对,不该迁怒。”   万贞本想再讽刺他几句,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摇了摇头,道:“我让人给你打盆水进来洗漱。”   癞头童子腿脚不便,日常事务却做得手熟,很快端了盆水过来。   万贞退出屋外,站在廊下避嫌。暴雨倾盆,打得三清殿左侧一株海棠果树直往下翻腰,几枝带着果子的长枝都坠到屋檐下来了。   小福见万贞避在外面,有些奇怪的问:“贞姐姐,你不陪里面那位爷说话?”   万贞一笑,道:“我们和那位爷身份天差地别,偶然遇上了帮一把没什么,深交却是没必要。”   少年身上那块喜上梅梢的玉佩晶莹剔透,上结着金珠玉片,下悬攒心花络,精致非凡。街面上混的闲汉不能确定真假,万贞他们却是受过分辨服饰行礼教导的人,自然明白能用上这种规制的饰品的人,少说也得是公侯勋爵。   宫女宦官都是内侍,按规制内廷外朝不能私下结交,以免危害宫廷安全。万贞的话小福深以为然,叹道:“说的也是,让人知道了麻烦。”   少年在屋里梳洗完毕,探头出来找人,听到他们的话,顿时不高兴了,隔着窗户指责:“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万贞皱眉问:“我又怎样了?”   少年道:“你既然把我带来了这里,姑且算是你请我客了吧!天底下哪里有请了客人,却又嫌麻烦,把客人晾着不理的?”   万贞无奈道:“小爷,我只是不忍心你在闲汉手里吃亏,顺手帮你一把。至于来这里,那是因为突然下雨,我们没法冒雨回去,只能借地方歇脚,怎么能算我做主请客呢!” 第三十二章 花棚听雨闲话   少年出身高贵,自小受的拘束又少,加上年轻气盛,心气之高傲着实要远超同龄人,万贞的话又让他生气了:“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多少公子王孙想请小爷赴宴,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液,赏的清歌妙舞,小爷都不爱搭理!你把小爷带到这么个破败荒凉的道观里,劣茶糠饭的,竟然都不舍得请小爷一遭!”   少年振振有词,万贞简直吐血,对比起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子来说,她已经算是牙尖嘴利,很能说话了。但面对这少年,竟然每每还有掩面无语之感,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简直是撞上了活祖宗!”   她是真觉得这少年麻烦得很,吐槽一句,不想理他了。   少年又喊了她两句,见她不应,便自己走了出来,示意小福他们让到一边去:“哎,你至于吗?我就是开个玩笑,逗逗你!”   万贞不止没放松,反而更愁了,叹气:“小爷,你是开玩笑,我可经不起啊!”   少年奇道:“你这人胆子大得很,怎么会经不起?”   万贞微微摇头,不想说话。   少年也沉默了一下,过了会儿,突然正色道:“虽说我没告诉过你我是谁,但我的身份对你来说,是足以影响前程的,我相信你肯定也能看出来!照理说,我们既然因缘巧合相识,你怎么也应该想办法和我走近些,以谋些好处。这样做是人之常情,我也不至于因此瞧不起你,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想?”   这少年真是每有出人意料之处,万贞被他的大白话噎得哽了一下,索性也明白的道:“我们只是偶然相逢,本着为善之心互相帮助一下对方,提身份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至于能从你身上得到多少好处,我也压根就不想知道!”   少年脸色微变,问:“为什么?”   万贞看了他一眼,反问:“你想听真话假话?”   少年想了想,问:“假话是什么?”   万贞回答:“小爷你天潢贵胄,威仪自生,小人物只能远望遥拜,不敢高攀。”   少年嗤笑一声,道:“果然假!我的身份连妻子都不大看得起,还说什么威仪自生!”   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万贞只当没听到,道:“真话就是……小爷,我在宫里当差侍奉主子,已经够累了,出宫就是图个轻松快活!在外面偶遇一个能说几句话的人,还惦记着去弄明白对方的身份,从里面弄好处,累不累?”   少年一呆,道:“你倒是坦白得很!”   万贞摊开双手,道:“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晦,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看这少年不再生气,又直白了当的补了一句:“再说了,就小爷您这脾气,我离你远远地,只当你是个能说话的对象,可能还不错;真要去攀附着弄好处,我怕我高枝没攀着,先摔死了!”   少年这时候心情平复下来,也知道自己闹得很是失礼,挨了她一记刺,脸也红了一下,咳嗽道:“我也是心情不好,才发了点脾气,你别生气了。”   万贞无语:“小爷,我见过你两次,就没见你心情好过。”   少年道:“我要是心情好,你也见不到我啊!”   这也是大实话,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   少年意识到万贞是真不想与自己深交,就只想做个胡越同舟的偶遇者,心情有些微妙,嘟哝一声,看看屋檐外探进来的海棠枝上有个早熟透红的果子,便伸手去掐。他身上系的银三事曾被那帮闲取出来过,绳结断了,这时候一伸手,前襟一带,筒里装的牙签便掉了下来。   万贞伸手帮他把牙签捡起,放在廊靠上,眼看这少年掐着海棠果,一脸阴郁,又有几分神游,便提醒道:“你东西掉了。”   少年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万贞看看雨水都顺着他扯的枝蔓流下来,将他洒湿了,忍不住道:“衣服湿了!你这样瞎折腾,小心身体受不了。现在的医药水平,生起病来会要命的。”   少年手一松,海棠枝弹了回去,雨水却溅了万贞一脸。   万贞吃了一嘴雨水,不由得皱眉,啧了一声:“行了,人生在世,谁不遇几桩不如意的事,都要死要活的,日子还怎么过?你借酒浇愁的事也干了,乱发脾气也干了,该收心回去了。”   少年这辈子还真没人这么对他说话,惊奇的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万贞道:“我让你别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我是个女子且没做过这种事,你一个男人这样,丑不丑?”   少年张大了嘴,其实他是很想骂娘的,奈何从小受的管教与市井不同,骂一声“贱货阉奴”那就是最恶毒的话了,再粗鄙的词句,他想不出,半天才不悦的反驳:“我哪里有哭闹上吊?胡说八道!”   万贞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雨水,道:“你是没有要上吊,问题是你这样无止境的生气发泄,身边的人迟早都要受牵连!我是离你远,所以只是被溅几滴雨水,那离你近的人,肯定不会像我这么轻松。最简单的一条吧,要是你独自出来的时候出了意外,你的侍从会受到什么惩罚?至于引发这件事的人,恐怕也要倍受责难,说不定你没上吊,却把别人逼得上吊了!”   少年脸色骤然大变,喃喃地说:“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万贞反问:“你觉得呢?”   少年不说话了,脸色阴晴不定,过了会儿忽一咬牙,拔腿就走。万贞问他:“你又干什么?”   少年叹道:“你说的有点道理,我这突然出来,只怕家里人闹起来要出人命的!”   万贞见他是真的急了,便开口道:“你急也不在这一时片刻,雨停了我让人护送你回去。”   少年急道:“怎么能不急,我不回去,是真会出来的!我娘和元娘肯定会……”   话说到一半,他又硬吞了回去,改口道:“还有我的伴当,这么久没找着人,我娘发起脾气来,是真有可能把他们打死的!”   早想这么周到,什么事都不会有。不过这少年到底还算顾惜下人的性命,本性不坏。万贞这时也不忍心再逗他,摆手道:“放心吧!这时候他们肯定没事!毕竟现在他们还急着查找你在哪里,需要大量人手,哪里有功夫打打骂骂?你要是今晚都不回去,事情才是真的不可收拾。”   少年醒悟过来,略微自嘲的一笑,回到花棚里坐下,再看万贞,心态跟以前比又有了些变化。   小福见万贞不进殿,便借了道观的碟子装了盘小吃过来,万贞捡了颗紫苏脆杏吃了,有些意外的道:“咦,这杏子腌得酸甜恰好,挺好吃呀!这不像北边的口味,你在哪里买的?”   小福笑道:“刚刚出去买吃食,见前面的街坊正在收晒货,就顺手买了包。”   万贞问:“还记得是哪家吗?回去的时候称点儿带回去给姐妹们尝个新鲜。”   小福答道:“我记得呢!等下出去的时候买就行。”   少年见万贞连吃带拿的,不由摇头,道:“你们女人家,就爱吃这些零碎小口。”   万贞笑眯眯的道:“人生一世,吃穿二字!穿着要被规矩束缚,这吃难道还不尽兴?”   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道:“你这叫穿着被规矩束缚了?哪的规矩让宫女穿宦官服饰的?”   万贞呵呵一笑,道:“出来办差嘛!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穿,再说了,我看外面穿男装的女子,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呀!”   女子穿男装虽然被冬烘先生称为“妖服”,但实际上民间普通人家自纺自织,缺少染色手段,男女服饰在颜色上差别不算大。且男子的短打装扮省布,很多人家的女子在需要做粗活时,穿的衣服也都是男式的。   万贞分辩得很有道理,少年无言以对。他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但在万贞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却特别想说话,不止想说自己的事,还想知道万贞的事,忽然问道:“喂,你在宫里服役,甘心吗?”   得不到宠幸,一生感情得不到回应的宫女多不甘生怨。但这话对万贞却完全不适用,她只把这当成一个暂时庇佑她安全的落脚点,没有过多的期望,自然无所谓不甘。   少年这一问对于普通宫女来说可能会很伤自尊,但对万贞来说却无所谓,万贞长眉一挑,笑了:“你想多了,能成为宫中的女官,我很感激,何来不甘?”   少年不信,万贞指了指雨幕中灰暗的天空,道:“宫中虽然规矩重,它给了我在这京都行走,不怕被人欺负的庇佑。别的不说,寻常人家的女子,顶了天是招个上门女婿,就算当家了。但我奉命办差,只要不胡作非为,谁敢挑我的毛病?”   少年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宫女的心思,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可是那样的话,哪家哪户敢娶你这样的女子?”   万贞哈哈一笑,反问:“这有什么要紧?” 第三十三章 我们击掌为约   这个世道,以儒家礼法治天下,女子三从四德,依附男子而居,没人敢娶意味着没有依靠,无力自保,对一个女子来说,有“不要紧”这个选项吗?   少年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叛逆的话,目瞪口呆的喃道:“有什么要紧?有什么要紧?”   少年连喃了好几句,恍然大悟:“你这是,不把自己当成女子吗?”   这个问题,倒让万贞难以分说,好一会儿才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不是女子。”   少年一脸纠结,道:“可是我看你的举动,听你说话,要不是知道你是女子,还真是没办法把你当成女子。”   万贞笑了起来,道:“我从心底认同自己的性别,并深以为傲。但假如这个时代的世俗在我保持本心的时候,会将我视为异类,不把我当成女子,那也没什么。你觉得把我当成男儿郎看更合理的话,那你就当我是男儿吧!”   少年吃惊不已,他见过的女子,有完全认同女子身份,然后就将自己当成男人的附属的;也有想要独立,但却对自己是女儿身深感遗憾的;这两种感情,其实都包含着对女子的否定与自卑,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既以自己的性别为傲,却又如此坚定自立于世。   一瞬间,震惊、迷惑、忌惮、认可等等情绪直冲上来,让这少年呆立当地,半晌不能贺礼,怔怔的看着万贞发呆。   眼前这个女子,个子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相貌硬朗,肤色微黑,在不喜欢这种长相的人看来,着实丑得很。   但偏偏她对自己的身高和长相没有半点自卑,丝毫没有收敛性子,把自己那比男人还高一头的身材藏起来的倾向。她站在那里,昂首挺胸,目光沉稳的往前着,像院子里那棵被雨水打湿了,但却精神抖擞的小青松那样,从头到脚都透着股自信的风采。让人只看到一个侧影,都觉得这人精神勃发,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向上的活力。   这份神采飞扬的活力,他不止没在女子身上看过,就是一般的男子身上也少见。这是经历过了生活的摧折,但却依然故我的乐观与豁达。它未必能让她富贵荣华,但却一定可以让她活得更加从容,更懂得让自己快乐。   这世间,竟然会有这样的女子!这世间,竟然真有这样的女子!   少年不能明白几百年时代进步,观念转变而塑造出来的新时代女性的坚强自信;它也许不能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认同,但真正有心的人,总能从其中窥豹一斑,察觉到其间内蕴的风华丽侈。   风吹着雨幕,扬起一层淡淡地雾气,道观右边不知道是谁家正在聚众饮酒,里面大呼小叫“兄弟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的猜拳。这种世俗底层的热闹,却比任何一种脱尘的美景,都更能清楚的让人看到万贞逆行于世的坚决。   许久,少年才茫然的问了一声:“你不怕吗?”   “怕什么?”   少年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怕,别人瞧不起你?”   万贞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我瞧得起自己,那就行了!”   “即使你再相信自己,在长久的岁月中,总会因为被亲近的人瞧不起,而怀疑自己的吧?”   万贞摊手道:“也许吧!但这种经不起推敲的瞬间否定,对我来说,会让我更坚定自己的信念。”   少年用力握了握椅子的扶手,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有没有遇到过,足以让你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事?”   这个话题有点危险,万贞本不想深入交淡,但看看这少年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敷衍,摇头道:“那种事,是不会有的。每个人出生对这世间都是好事,如果说连这样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那么错的一定不是新生命,而是将生命带到这世上的人。”   少年双眉高高地扬起,就想发怒,但这怒气还没有发出来,就又压了下去,过快转换的情绪,让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扭曲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副哭脸。   万贞看着他变脸,暗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少年接过后喝了一口,皱着脸道:“好苦!”   一边喊苦,一边把茶水喝了进去,然后抬起袖子抹了把脸,突然道:“我的妻子品性高洁端方,具备世间女子最好的美德,我很喜欢。”   万贞不期然的想到他刚才说的一句他的身份妻子都不太看得起,顿时觉得这少年有点悲剧。这少年接着说:“但是我的出生……怎么说呢,我算是外室所生吧!说实话,出生就不太让人瞧得起。若不是我父亲身份高贵,家里人丁不旺,祖母承认了我们母子,我能不能活都成问题,别说娶我妻子那样品格性情无一不佳的好女子了。”   少年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怔怔的说:“她嫁给我,持家理事,无一不妥,无一不当,生活也算和美。但自从我哥哥生下长子后,我母亲不悦,家里就出大变故了……今年元娘怀孕,我们都很高兴。可是……我母亲信了人言,暗里给元娘服了一种据说能转男胎的药……”   我去,现代因为不允许多生,有人为了生子吃转宝宝性别的药,大家都认为愚蠢迷信;这个时代既不避孕,又允许纳妾,只要能生可以一直生,居然也有人这么干?   万贞一时无语,想要不听这种阴私,那少年大约是平时无处可说,憋得狠了,此时说起来完全没有顾忌,一溜儿就往后讲了:“……元娘只当那是保胎药,每日服药不敢有误,不料那药久服害人,就在昨日,害元娘小产了!元娘一怒之下追索罪魁,我们才知这事出于我母亲的授意!元娘又怒又恨,大发雷霆……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娘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万贞发现海棠果伸过屋檐的几枝里,有一枝上面的果子熟得比较早,都透红了,便踩在廊靠上,挽起袖子,伸长手将它摘了下来。   少年说了一阵话,始终没听到万贞搭理,转头一找,正好看到她从磨刀石上下来,顿时怒了:“你干什么?”   万贞一亮手中的果子:“摘海棠果呀!这串果子熟得早,红的都有十几颗了。”   少年气结:“我找你说话,你就惦记着吃果子?吃死你算了!”   万贞指了指外面的大雨,大声道:“这么吵,说话太费耳朵了,吃点东西安安静静的坐会儿,多好?”   少年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有没有听清自己说的话,但这种情况,即使她没听清,他也不可能再重复一遍。想到她可能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少年心里隐约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   万贞拿着果子过来,向少年让了让,见他不吃,便自己摘了一颗放在嘴里。但这个时代的水果大多没经过改良,这种只红了浅皮的海棠果酸得很,万贞一放进嘴里,顿时酸得腮帮子都痛,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团,连连咋舌:“好酸!好酸!”   她平时即使微笑也多少带点锐气,但这时候酸得五官皱在一起,却是所有迫人的凌厉都掩没了,只剩下让人忍不住幸灾乐祸的滑稽。   少年忍俊不禁:“活该!”   万贞连呸了几口,才缓过颊来,摇头道:“难怪这破观里海棠长得好,中看不中吃,小孩子都不来摘,自然长得好!”   少年看了眼被雨水洗得清亮晶莹的果子,心却突然一动,问道:“还有没有熟了的?给我摘几串。”   万贞踮脚透过雨帘看了看,道:“有是有,但这么酸,你受得了?”   “你给我摘就是了!”   “摘个果子也要我来?小爷,你可真是四体不勤,坐享其成哪!”   “谁让你长得比我还高?”   万贞嘴里说话,手却不停,踩着廊靠扯了海棠枝,选了几串果子摘下来,递给那少年。   少年接过果子看了看,突然问:“喂,你刚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万贞哪能承认自己听到了,想了想,道:“我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不过你前面说了妻子很好,我就知道你家必然会发生什么事……你既然爱重妻子,只怕老母亲就会觉得儿子被抢走了,心中不怎么乐意了。”   少年错愕无比:“哪有这种事?”   万贞道:“这种事哪都有!世间的婆婆媳妇处不来,你以为是为什么?这两个女人合不来,中间的男人可不就要受夹板气嘛?所以说,你别以为自己多委屈,你现在经历的事,是所有男人都少不了的烦恼。”   少年这才相信她真没听清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对万贞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万贞有些诧异:“什么事?”   “今天我们说过的所有话,你都要忘掉!”   万贞凛然,这少年看起来天真,但关键时刻,却真的不缺少谨慎,她本就怕麻烦,立即答应:“你放心。”   少年伸出手来,道:“我们击掌为誓!” 第三十四章 清风观的老道   击掌盟约,那是将对方看成与自己身份相当的人,才会做的事。这少年口口声声自称小爷,看上去很是自矜身份,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对人性的关注,大于对世俗礼教的遵守的叛逆一面。   虽然万贞不愿意连在宫外也拘于身份,在与身份高于自己的人相处时束手束脚,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所处的这个大环境礼教森严,本来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她不愿意告诉少年名字,其实是一种很无谓的反抗,若真与礼教规矩重的人认真起来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这少年不止认同了她这种反抗,而且是很认真的将她当成了对等的个人来对待,在怀疑她已经全窥自己的阴私后,不采用激烈残酷的手段镇压,却愿意与她击掌立约,托以信任。这实在是一种使人心情微妙,很奇特的感受,让万贞不由自主的郑重了起来,沉默了会儿,才伸手与他击掌。   眼看暴雨转小,天边开始透亮,万贞吩咐军余去帮着找两名知根知底的帮闲,准备雇马送少年回家。少年有些不乐意,皱眉道:“你这不是有马车吗?顺带捎我一程就可以了。”   万贞哪能明说自己是避免知道少年的身份,解释道:“我是有事来找这里的守静道人的。你也知道,我这身份出来一趟不容易,跑空了下次再找机会出来,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少年四下打量一番,看到破败的观宇皱眉道:“你有什么要紧事要找这里的道人?这观宇这么破败,说不得连观主都是没有度牒的野道,能懂什么道法?你要真碰上不好的事,那应该去庆寿寺或者聚瑟寺找里面的大和尚做道场消灾渡厄啊!”   这少年说的都是皇家有供奉的大庙,基数大,有德高僧自然也多。万贞听到少年的建议,却忍不住苦笑,道:“这等大庙,广纳香火,信众无数,有修为的大和尚不是持戒清修,就是广开方便之门,每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我没钱没权时间还少,如何能见得了真正的高人?去了十几次,有名的僧人也见了几位,但于我却也没甚用处。”   太祖皇帝起兵之前当过和尚,成祖的靖难又有赖姚广孝大和尚出谋划策,坐镇北平;因此和尚在皇家是有特殊意义的,每年供奉不少。   供奉多固然能令真正的有德高僧不必受世俗烟火侵扰,专业精修佛法,但也很是养出了一批肥头大耳的贪僧。即使是皇家寺庙中,高僧和“有名的僧人”,那是两回事,少年平时就很不以为然,这时更觉得万贞这话极妙,忍不住哈哈大笑。   万贞被笑得莫名其妙,忍了又忍,道:“马来了,你赶紧回去吧!再不走,家里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呢!”   少年猛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走殿门口还不放心,又转头道:“我跟你说真的,这等破观野道,你千万别信他们的哄。如果他要给你治什么符箓,你可千万不能带进宫去!知道吗?要知道无牒野道治的符箓,在官方看来与邪道巫蛊无异!而宫里禁绝巫蛊,一经发现,轻则有杀身之祸,重则株连亲族,甚至因此满宫上下都有可能因此血洗!”   万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真没有想到这一层,猛然听到“巫蛊”一词,才惊愕悚惧:“无牒野道治的符箓,竟然会被打为邪道?”   少年正色道:“正是如此!这下你知道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癞头童子一直守在三清殿上,这时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辩解:“我师父不是野道!他是正儿八经的龙虎山天师府出身,有度牒的!不过因为与人斗法落败,这才流落到这里!”   少年一时也分不清癞头童子说的是真是假,只得再三提醒道:“不管怎么说,不是皇家供奉的庙宇庵观出的符箓,你都不要带进宫去!知道吗?”   万贞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知道啦!会小心行事,不犯这忌讳的!”   少年骑术不错,上了马很快由两名帮闲拥簇着消失在巷道里。   万贞一行人再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老道在一个高大少年的陪同下从巷道口回来了。老道从头顶、左脸到脖颈都是被烧坏的疤痕,长相颇为狞恶;而高大少年面容虽然端正,目光却颇为呆滞,典型的智商与年纪不匹配的表现。   这道观里老的毁了容,小的一个残疾一个弱智,难怪会道观破败成这样。就这样没有半点卖相的搭配,不吓着普通人就好了,哪个善男信女也不可能感觉可靠,给他们供奉香火钱啊!   寻常老百姓基本不敢直视老道的脸,万贞心理素质过硬,虽然吃惊,倒也能坦然直视。她怕这老道心理扭曲,便先开口行礼:“见过守静道长!”   老道屈指还了个礼,道:“善信此前未曾见过,至此有何贵干?”   万贞道:“听闻道长擅长小儿收惊,有定心镇魂的神通,特来拜会。”   老道皱眉道:“善信说笑,老道只是粗通医术,会治些小儿夜惊的毛病,哪里有什么神通。”   他说得谦逊,万贞却反而觉得这老道可能有真本事,正色道:“道长,出家人渡世修身,慈悲为怀。我深受病苦,来向您求方,何故拒人千里?”   老道笑了笑,道:“善信紫气逼人,身在富贵丛中,病苦自有供奉解忧,哪里用得着老道?”   万贞不悦的说:“道长莫开玩笑,我若真像说的那样,哪里还有这种烦恼?”   她一着急上火,脸色变化,老道的神色也变了变,双目圆睁,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万贞好几遍,渐渐地露出一副吃惊至极的神色来。   他的神态异常,万贞却定下神来了,大大方方地站在当地任他观望。   老道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也不拿架子了,居然主动来问万贞:“善知识修行多少年了?”   万贞啼笑皆非:“我没修行过。”   老道摇头:“善知识莫要诳我!你若没修行,如何会有天人慧光?再者,不乐本座,这正是天人五衰显化。善知识若非不乐本座,想来也不会到我这小观来。”   万贞瞬间无语,作为社会主义科学观培养出来的有为一代,让她相信基因里的记忆传承、电磁光影现象、时间流速快慢而至穿越或者灵魂电波吸附一类的科学或者伪科学,这个无压力;但突然冒出个修行、天人一类的修仙词汇,你让她怎么理解?   “道长,我真没有修行,更不懂什么天人五衰,只是想来请教,既然有定心镇魂之法,是否也有守心离魂,神游时空之法?”   老道目瞪口呆,不悦的道:“善信这才是开玩笑,离魂神游,那是人仙之事!你口口声声不识修行,却来问别人的修行法门!不舍自法而妄求他人仙法,天下焉有是理!”   万贞感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忌讳,连忙恳切地说:“道长,我当真不是修行中人!若是话有说错的地方,还望明言。”   老道愕然,半晌才道:“原来善信不是仙道中人?”   万贞囧囧有神,道:“道长,若修仙能使人离魂神游,穿梭时空,我修仙也未为不可。”   老道这下却是啼笑皆非,叹道:“善信拿修行之事当玩笑吗?若是个人修行,就能修出人仙来,老道那还用在这尘世中打滚吗?离魂神游,不过是世人妄想罢了!”   万贞厚着脸皮道:“可道长刚刚才说我有天人慧光。”   老道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道:“老道看错了!”   万贞想了会儿,回身一指身后的三清殿,道:“道长,我替你把这三清殿修缮一新,你帮我一解困病如何?”   老道摇头:“善信若是诚心敬奉三清,修缮观宇,固然大好。但话说在前头,善信的困病在于自身心结不开,老道也无能为力!”   万贞见这老道油盐不进,郁闷了,问:“道长,这样罢,咱们也不要云里雾里的绕圈子,你就说说,我这心病怎么能顺遂所愿?”   老道皱眉念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善信看来不止没有修行,对我道门其实也所知廖廖,竟连我道门中人的常识都不知道!善信既不修行,却显化不乐本座之相,此乃自取死路!而我道贵生,无量度人,与善信之行相异!道不同,不敢同谋,善信还是请回吧!”   不乐本座,自取死路?如果不认同过这个世界,只想找到办法回去,就是“不乐本座”,倒也说得通。   万贞眼珠一转,笑道:“道长既然说贵道重生,无量度人,又怎能有人求助而不施以援手?我遇此劫难,求到座前,道长说一声自取死路,就冷眼旁观,这不算贵生、度人吧?”   老道倒也干脆,指了指破败的道观和身边一残一呆的弟子,道:“善信所言有理,不过老道自己尚不得度,如何有力度人?” 第三十五章 坤宁宫的刺客   万贞寻访的有名僧道几十个,无论是真有本事,还是假装有本事,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些人口头上是从来不认输。   也只有这个守静老道,辩理辩到后面,居然承认自己无力度人。   这老道,可能是真有点本事,或许还有点故事?   万贞沉吟片刻,笑道:“道长既然不乐意帮忙,那我下次再来!”   老道连忙道:“善信别来了,老道这观宇破败衰落,经不起折腾。”   万贞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长既然怕观宇经不起折腾,那就赶紧想想帮我治心病的办法!”   眼看时间不早,她不敢在外面多停留,打完招呼便回宫去了。   如今跟着她出入的小福他们,都已经被她发展成了心腹,一般事务她也不隐瞒——其实想瞒也瞒不住。女官的身份给了她庇佑,同样的也限制了她的自由,如果没有人帮忙,在外面她不说寸步难行,办事的效率也会低劣无比。   当初她从吴扫金那里一共借了八个军余,在长期的接触中逐步选出容易掌握的四个,再加上小福、小宁两个小宦官,一般的事情,她现在不出宫也有人手安排了:“王十五哥,中秋宫里节庆,我不出来,有劳你帮我找几个泥瓦工,帮忙将这清风观修缮一下。”   王十五有些吃惊,道:“万女官,这清风观破败得连围墙都修不起,恐怕其中有些缘故,不光是泥瓦工的事。”   万贞笑道:“我知道,这破道观遇着这样的观主和徒弟,后殿都快被人侵占完了,围墙修不起肯定有原因。但看它四周的民居,这其中的缘故再大,想来势力也就那样。你只管找人修,莫怕。”   这就是中官的好处了,莫说只是被民居侵占的破道观,就是京中五品以下的官员,只要实权不大,并非言官,遇到中官办事都要避避锋芒。   万贞平时出入规规矩矩,乐意礼让,但遇到在意的事物,那是绝对不会因为心存顾忌,就不敢办的。   王十五说完也好笑,道:“像这种刚来京师侵占道观的外地人,其实不用万女官出面,我们也能打发。”   清风观的老道对万贞敬而远之,奈何这世间所有创业的人,都有一项特征,好听点叫坚韧不拔,难听点叫脸皮厚。守静老道越是躲,万贞越是来得勤快。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清风观道号致虚、致笃的一残一痴两个小童都跟万贞熟练了,连善信都不喊,而是叫“姐姐”。而万贞也感觉自己日益焦躁的情绪,每到清风观都会不自觉的缓解一些。   这种出自时空排斥感所生的焦躁,从万贞来到大明时空,就只在和小皇子相处时稍稍平息,但那是因为小皇子对她特别依恋认同,而使得她也因此而生的感情回应。这道观与她一无渊源,二无感情,明明满心有求于人的急迫,偏偏这老道拖拖拉拉,给她喝的是劣茶,还老吃闭门羹,竟还能令她心情平静,这其中的神妙,和匈钵大和尚给她的感觉一样。   难得遇到有本事,又有可能真正令她达成所愿的人,万贞也舍得下水磨功夫,不止叫了人逐步修缮道观,自己也有空就过来打个转,在三清殿左侧的小阁楼里坐坐。   大明朝的天气冷得早,十月就已经连日霜雪了。钱皇后出于皇长子的健康考虑,自从第一次变天下雪以后,就不再带皇长子来仁寿宫给太后请安。   孙太后只要求长孙健康长成,保证皇统延续的威严不受侵犯,对小皇子来不来给她请安倒不在意。钱皇后不来,她就派万贞去坤宁宫探望。   坤宁宫和仁寿宫直线距离都有几里地,万贞怕从东六宫穿过会被长春宫那边的人看见,还特意绕道宁寿宫花园西北角,想从夹道过坤宁门。但她对后宫这块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去长春宫的路,一旦特意绕开,就只能靠同行的小宦官带路。   那小宦官口口声声称自己认得路,但顺着夹道转了几道门,他就剩下尴尬的傻笑了。万贞气急,正想让另一名小宦官找人问路,迎面却来了个青衣宦官,远远地问:“是太后娘娘那边派来探望小爷的万女官一行吗?我是皇娘那边的人,因天气不好,娘娘特派我来迎迎你们。”   万贞有些奇怪,带路却迷路的小宦官已经大喜过望,连忙应道:“是,是。我们正有些找不着路,有劳哥哥带我们一程。”   那宦官笑道:“兄弟,你在这宫里也能迷路?平时怎么当差的?”   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块腰牌来,笑道:“有劳万女官也拿腰牌出来验一验,不是小的小气,实在是皇娘这边规矩严。”   万贞笑了笑,也摸出腰牌来。她和钱皇后打交道的次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这位皇后娘娘温柔内敛,看上万事好说话,但从地位上来说,这绝对是守关大boss,万贞才不敢因为人家外表无害,就有丝毫疏忽。   君不见,孙太后终日笑盈盈的,从不动怒,但她一整治宫务,仁寿宫上下足有二百多平时有头有脸的宫人不是死在慎刑司,就是再没在宫里露过面?更可怕的是明明消失了这么多人,仁寿宫竟然一派和风细雨,外朝言官一点音讯都没听不见。比起周贵妃打死几个人,就引得外朝弹劾,不知道高明到哪去了。   这钱皇后要是有她婆婆一半的手段,让几个宫人不明不白的没了,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她派来的小宦官说要对腰牌,万贞又怎敢仗势骄狂?   双方对过腰牌,合成一路,向坤宁宫走去。到了坤宁门下,那宦官又对万贞一行道:“万女官在这里稍候,容小的先去找人通禀一声,得了皇娘应允再来接您和两位兄弟过去。”   万贞以前从没来过坤宁宫,只觉得这是应有程序,当下依言在坤宁门下停了下来,看着那宦官过去与守门的宦官说话。   万贞一行三人,带错路的小宦官不敢多嘴,另一人却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后娘娘这边的规矩,可比咱们仁寿宫严多了。”   万贞低声斥道:“别胡说,中宫母仪天下,礼当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万贞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她虽然身份低,但作为太后的使者,即使真的需要通禀,那也应该先在门房处避风等候,没有必要让她们站在门外吹风的。若说这是钱皇后看她不顺眼,早吩咐了人削她面子,可钱皇后贵为中宫,要削她随时随地都行,根本不必要在她任使者的时候连太后的面子一起扫了。   等了好一会儿,那宦官满面堆欢的回来了,笑道:“万女官,皇娘请你进去,请随小的来。”   万贞客气的道:“有劳公公。”   那宦官笑道:“万女官客气!两位兄弟,请跟我一同进去罢。中宫的规矩不同,两位小兄弟莫要乱走,也莫乱与人搭话,有事我自会提醒。”   这话虽是对两名小宦官说的,实际上还是在提醒万贞。万贞本就不喜欢多事,这宦官说了她更加了几分小心,微笑道:“多谢公公提醒,我省得。”   一行人进了坤宁门,穿过中庭,登上台阶,这才到了坤宁宫正殿门口。到了这里,万贞才见到一个有些面熟的女官迎了上来,笑着请她进门。   万贞刚才在门外站得有些久,此时进了坤宁宫,被屋内的暖风一熏,登时打了个呵欠,赶紧站住整理了一下,才随着那女官入内拜见钱皇后。   钱皇后为人甚是宽厚,看出万贞的拘束,也不为难她,见过礼后便吩咐旁边的尚宫女官吉玉:“去看看小爷睡醒没?醒了就让乳母抱过来,让贞儿领着玩会儿。”   小皇子穿了件正红色柿柿如意镶边的棉袍,抓着个玉玲珑玩耍着由乳母抱了过来,见到万贞他眼睛一亮,发出“咦”的一声惊叹,在乳母怀里挣扎起来。万贞几天没见小皇子,见状不禁一笑,正待上前接住他,小皇子的目光一转,突然脸一皱哇哇大哭起来。   小皇子自出生之日就对万贞信赖依恋,见到她只有亲近高兴,可从没有哭的时候,今天忽然这一哭,哭得万贞都有些懵了,下意识的闪过一个念头:钱皇后还能教小孩子不认人?   但这念头一闪又被她掐灭,钱皇后要真是教小皇子不认人,那肯定是不认周贵妃,怎么也不关她这样的小人物的事。   可若非如此,小皇子为什么大哭?这孩子刚刚见她的时候还一副兴奋的样子,没道理转个眼的功夫就被吓坏了啊?   转眼?刹那间万贞颈后的寒毛都乍了一下,猛然转身,指着引路的青衣宦官急问:“皇后娘娘,这位公公,是您宫里的什么人?”   坤宁宫上下五百多人,钱皇后不可能所有人都熟悉,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几名管事女官。领万贞进门的女官一怔,脱口道:“这不是和万女官你一起的吗?”   这声问答极快,但更快的却是那青衣宦官的反应!万贞话一出口,他已经猛然窜了出来,向抱着小皇子的乳母扑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你先给我去死   万贞来到这大明朝,见过孙太后整顿宫禁的杀人无形,见过周贵妃杖杀宫人的暴戾,也见过钱皇后巧夺皇子的阴柔,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当面行刺的血襥。宫禁深重,无论是孙太后、正统皇帝、钱皇后,还是已经被坑得闭宫不出的周贵妃,都是紫禁城权力顶端的人物。身边有最严密地保护,莫说明晃晃的行刺,就是暗里做手脚,到了长春宫闹鬼事件那一步,也是极致。   所以万贞一直以为在深宫中行刺只不过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可就在这一刻,她亲眼目睹一个看上去面目敦厚的老实人,突然之间满面狰狞,青筋直露的向小皇子飞扑,用意之恶,一览无余。   这个时候,坤宁宫女官那句“和万女官你一起的”话,才灌入万贞耳朵里来,刹那间让她心中冰凉,却又一股怒火直冲上来:你要害死我!那你先去死!   乳母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小皇子呆站当地,眼看那青衣宦官的手就要碰到小皇子,万贞也从旁边撞了过来,猛地将他撞偏!   青衣宦官发狂似的挥拳,怒吼:“滚开!”   万贞不避,张开双臂和身扣住他的肩膀,用力一顶,将他掀翻在地,厉叫:“去死!”   那宦官明显是练过武,但这种生死关头,万贞哪管什么招式,只仗着自己的力气大,和身扑下,将人压在地上不松。青衣宦官一身武艺,可手臂被架在外面,根本无法回防。待要腿脚腰腹用力从地上弹起吧,可万贞完全无视男女之别,不管他怎么动作,就是压着不放。   坤宁宫上下人等目瞪口呆,直到此时才发出一阵尖叫,吉尚宫反应得最快,也最直接,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后,一边大叫护驾,一边扑了上来,伸出双手就去按那宦官的脑袋。她力气虽然小,但榜样的作用却大,紧跟着又有几名宦官扑上来,扳手的扳手,压腿的压腿。   万贞压力稍解,一手碰到旁边的灯座,不暇思索的拖了过来,对着青衣宦官的双腿就砸。宫中的灯座都是黄铜镀金,十分沉重,再加上万贞的力气,这两灯座砸下去,登时把那青衣宦官砸得腿骨脆响,嘶声惨叫。   万贞不管不顾,连他的双臂也砸了两下,眼见对方已经完全被坤宁宫的宦官压住了,才松了口气。   这一下变化犹如兔起鹘落,她情急拼命时不觉得害怕,直到此时危机过去,一口气松下来,她才觉得全身发软,站起来退了几步,又一屁股软倒在地上,不自觉的发抖。   这不同于在宫外受康家叔侄威胁,康友贵虽然手持凶器,但她知道对方是根本没有勇气真的杀她的;而这个刺客,他虽然不是来杀她,但造成的后果却必然会害死她!这是真正要命的事!   尽管她平时胆大,对大明宫廷的生活也不喜欢,但真正面临生命威胁时,拼命自保是所有生命的必然反应。   她与刺客的这番缠斗,坤宁宫上下人等看在眼里,真是震惊莫名。此时她坐在地上,但坤宁宫的宫人抓刺客的刺客,表忠心的表忠心,一时竟没有谁敢靠近她。倒是小皇子从惊呆了的乳母手上挣脱,摇摇晃晃的扑了过来,一边哭一边要万贞抱。   万贞这时候都脱力了,哪里抱得动他,只得虚拢着他安慰:“别怕,不怕了啊!刺客都捉住了!别哭!”   钱皇后震惊过去,便连续下令,侍从们得了命令,才从六神无主的情况下醒过神来,连忙遵命行事。   钱皇后将可靠的侍从聚在内围,又派人将重庆公主也带了过来,这才走到万贞面前,把小皇子抱了过去,让人把她扶起,客气的问:“你受伤了吗?”   万贞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苦笑回答:“奴肋下痛得厉害,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钱皇后便又命人传太医,她虽然口头上关心万贞,但抱走小皇子后,却不动声色的退了十几步,这才又问:“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万贞也知道自己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便指了指那青年宦官道:“刚刚奴一行人走到坤宁宫附近,这人便拿了坤宁宫的牌子过来,说是皇娘派来接我们的人。然后一路引着奴等进了坤宁宫,奴还以为他真的是您这里的人呢!”   钱皇后脸色微变,连忙示意搜身的宦官查看,这一看才发现青衣宦官身上不止有坤宁宫的腰牌,还有一块仁寿宫的腰牌,然后又搜出一条裹着药粉的手巾。   万贞恍然大悟,合着这人拿了坤宁宫的牌子骗她,又拿了仁寿宫的牌子骗坤宁宫,两头蒙混,竟然真的让他毫无破绽的夹在中间进了坤宁宫。若不是小皇子那一声哭,让万贞警觉,一旦她将小皇子抱过来,他只要趁两厢交接的空当,偷偷把手巾的药粉往小皇子嘴里一塞,再悄悄溜走,这事就算办完了。   从暗里下毒到明晃晃的上来抢人,这不是原来的行刺计划,而是眼见身份败露,无法如愿后,做最后一博的拼命爆发。   多亏了小皇子那一哭,不然这黑锅真是由她背定了!   万贞心中庆幸,钱皇后却是脸色铁青,指着那青衣宦官道:“此人能得坤宁宫、仁寿宫两宫的腰牌,身份不明,来历不清,只恐危害不独后宫!即刻请皇爷在前朝小心防范,加强警备,令东厂严加讯问!”   青衣宦官被众侍卫拖下去,却突然破口大骂:“万贞儿,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贵妃对你那么好,你跟别人一起谋夺她的……”   虽说嫡母抱养庶子天经地义,但如今的风气在母子情上,却是由礼法偏向了人情,也很看重生母。周贵妃有名有号,同为“选三”出身,钱皇后抱养皇长子,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青衣宦官这声骂,是要喝破钱皇后强夺人子的遮羞布,这却不等钱皇后开口,吉尚宫已经命侍卫堵住了他的嘴。万贞莫名其妙的又被扣了一口黑锅,眼见气氛不对,连忙道:“皇后娘娘,对于做娘的来说,再没有比孩子安全更重要的事!贵妃脾气再急,也不可能置小殿下的安危不顾,做出这等事来!这贼子是眼看无法脱身,想挑拨离间,使您与贵妃不和。”   钱皇后和周贵妃的立场决定了永远也不可能“和”,但在场面上,她们是谁也不愿冒着大不韪翻脸的。   钱皇后吐了口气,道:“本宫知道,此贼信口开河,居心叵测,意在国本……哼!好恶毒的手段!”   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往万贞随行的两名小宦官身上转。万贞情急拼命,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刺客制住。钱皇后虽然觉得她凶狠的模样全无女儿家的温柔婉约,甚是可怕,不宜接近,但却不至于怀疑她与刺客有关。   然而今天这起行刺,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钻的空子实在巧妙。若是有人促成这种巧合,那除开万贞,就数这两个小宦官最可疑。   万贞其实也怀疑自己中途迷路,以至于被刺客先声夺人的哄骗了一回,很有可能与带路的小宦官有关联。但若此时把这种怀疑说出来,立即就要断送这小宦官的性命。   现代人习惯了人命大于天,着实做不到为了一点疑心就置人死地。万贞心中怀疑,但对是否指证这小宦官,却有些犹豫不决。   两名小宦官早吓得傻了,察觉到钱皇后目光不善,更是吓得直叩头:“皇后娘娘,奴婢与刺客从没见过,与万姐姐一样,以为他是坤宁宫的人!才与他同行!冤枉!”   钱皇后挥手示意侍卫将两名小宦官的嘴堵上,回头客气的问万贞:“贞儿,这两人是跟你来的,你觉得怎样?”   万贞犹豫道:“皇后娘娘,奴虽然领了探望小殿下的差事,但职司其实还在尚食局,日常办的是外差,于仁寿宫使唤的内务人手所知有限。这两名小公公,是奴在太后娘娘那里接了口谕后,临时由总管大太监点来陪同的人,此前只能说打过照面,并不熟悉。”   两名小宦官见万贞撇清关系,都奋力挣扎,神色激动。万贞看着他们,暗里叹气,又道:“但是,总管太监金公公是仁宣朝就在宫里服侍的老人了,点选人手必然也是慎重考虑过的,应该不至于有疑吧?”   两名小宦官唔唔叫着,拼命点头,想证明自己的出身清白。   钱皇后也犹豫不决,今天这事利用了两宫之间微妙的婆媳关系,她是想直接将人拿下来交给东厂审问,但这到底是孙太后派来的人,就这么拿下,到底有些不妥。   万贞也看出了钱皇后的为难,想了想,道:“皇后娘娘,事发突然,坤宁宫又封锁搜查。莫如您派人过仁寿宫,请太后娘娘示下?”   钱皇后性情实在有几分优柔寡断,远不如能放刁使泼的周贵妃关键时刻能狠心。遇事自己不做主,请太后示下,其实是权柄旁移,但她听到这个建议,竟然马上答应了。不过两名宦官,她却没有让人放开,也绝口不提放万贞给孙太后报信,而是让太医给她诊治疗伤。 第三十七章 救驾后的危机   万贞身上受的伤最重的是被刺客打的一拳,再往后的贴身缠斗中,对方因为她靠得太紧,反而无法蓄力攻击,打出来的都是皮肉伤。   平时太医是不给普通宫人看病治伤的,但今天坤宁宫侍卫环围,逐间搜索,一派紧张肃杀,是个人都知道必然出了大事,太医也顾不得自矜身份,赶紧过来给万贞治伤。   万贞这时候只觉得肋下闷痛,也不知究竟是伤重还是心理因素,见太医过来,赶紧道:“大人,我刚刚肋下中了一记重拳,现在越来越痛,有劳你帮我看看。”   太医有些忌惮男女之别,不敢伸手摸骨,反而示意医女带万贞进内室去看伤。万贞被这古怪的看病程序郁闷得一口气哽着,等医女向太医回报伤情后才问:“太医,我伤得怎么样?”   太医不答,慢条斯理的拿出脉枕,又拿出一块纱巾往万贞手腕上盖。把脉就很让已经习惯现代确诊手段的人槽点满满了,还往上面盖纱,这能号准吗?   万贞忍了又忍,觉得还是身体要紧,一手将纱巾拿开了,道:“医者父母心,太医为治伤而来,只有医者病患,何分男女?请太医放心诊治,不必拘泥。”   太医愕然,有些不知所措的四下看。但坤宁宫的内侍,见过万贞拼命的场面,心里着实有几分对她另眼相看,都不觉得她的举动言词有什么不对,见太医张望,竟没意会到他的意思,陪同的女官还问:“太医,可是缺什么药?万女官有救驾大功,要用什么药,您说,没有的奴就去禀明皇娘开库取用。”   太医哑然,他还弄不清万贞的具体身份,但能当上“救驾”一词的人,不伤人面的随意一些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只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去掉心底原有的几分轻慢,仔仔细细地为万贞诊断,半晌才道:“万女官气血不畅,脏腑有些震动,体表有瘀伤,但都是一时不适,伤得不重。只有肋下伤到了骨头,虽然没断,但最好近期也不要做搬抬一类的重活。”   万贞松了口气,道:“谢谢太医,我这伤需要服什么药?”   太医从医箱里摸出两个瓷瓶,道:“跌打损伤,数这来自滇中的白药最有神效。你拿去按剂外敷内服,用完了叫人出宫再买两瓶,也就差不多了。”   云南白药治伤当然有神效,那是经过科学验证的嘛。万贞收好药剂,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药是明朝就有的吗?广告天天轰炸,她当然知道云南白药是国家保密配方,但这配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普通老百姓谁会注意?   或许现代的云南白药,就是明朝就有的古方传到后世,经过改良的?   万贞琢磨片刻,不能确定。想问太医几句吧,太医还在替吉尚宫等为几名擒拿刺客出了力的宫人看伤,不是闲聊的时候。等太医连小皇子和重庆公主都请了一遍平安脉,谨身殿理政的正统皇帝也在幼军亲军的护持下赶了过来。   帝后夫妻和睦,感情深厚,皇帝虽然因为安全原因,被秉笔太监王振拦住,等坤宁宫完全清查了一遍才过来,但对钱皇后的担心却半点不假,一进殿门便问:“梓娘,你有没有受伤?”   钱皇后刚刚还端着中宫的架子理事,一见到皇帝却顿时软了下去,双目含泪的叫道:“皇爷!”   正统皇帝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握住她的手紧张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钱皇后梨花带雨的哭道:“贼人行刺皇儿,奴险些吓死!”   她只说怕,正统皇帝便松了口气,扫了一眼乳母抱着的小皇子,安慰道:“皇儿这不是好好的吗?莫怕,吾知道你抚育皇儿尽心竭力,并无不妥。”   钱皇后擦了把眼泪,指了指旁边的万贞,道:“也亏贞儿见机得快,将贼撞开,又拼命护持皇儿,才没有酿成大祸。”   正统皇帝打量了万贞一眼,神色间居然颇有几分感激之色,道:“嗯,吾记得你是母后那边,常陪皇儿一起的……”   钱皇后在旁边提醒道:“姓万,叫贞儿。是母后指派了每逢一、五来探望皇儿的人。”   正统皇帝接口道:“贞儿,你危急之机能拼命救主,甚好!吾甚感激!”   我去,这皇帝不合常理呀!周贵妃都死要面子,怎么这皇帝反而能够舍下面子来,这么直白的对宫人致谢?   万贞以前没有直接接触过皇帝,面对这突然至极的感激,满腹惶惑,连忙道:“奴奉太后娘娘之命而来,自当尽忠职守,护卫小殿下。”   她的本性与从小受奴化教育的宫人不同,不管怎么掩盖,总会因为思维角度的原因露出异样的言词。钱皇后和周贵妃她们囿于眼光,只是觉得怪异,而正统皇帝一听这话,却顿时诧异起来,笑道:“虽是内宫女子,行事语言,却颇有外臣品格。不错。”   他旁边的一个长脸无须,面容俊秀的中年太监笑道:“太后娘娘平时多选有德之妇入宫陪伴,看重的近侍耳濡目染,自然会有不同的风骨,比普通宫女更懂得尽忠尽职。”   正统皇帝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贞儿能被母后从上千宫女中挑选出来,自然有异常之处,才得看重。”   皇帝这一声“先生”对着太监喊出来,万贞顿时知道这穿红蟒袍的人是谁了。整座大明皇宫,除了自小陪伴正统皇帝,又替皇帝理政批红的秉笔大太监王振外,内廷还有谁能坦然受皇帝这一声“先生”的称呼呢?   这两人说话,连钱皇后都不插口,万贞自然更是低头垂手的站着,老实得鹌鹑一般。旁边的小皇子却还不懂事,见万贞在旁边站着,就又咿咿呀呀的叫开了。   钱皇后看出小皇子的意思,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并不乐意小皇子过于亲近万贞,当下哄他:“贞儿身上有伤,不能抱你,你和乳母在一起乖乖的,不要吵喔!”   万贞身上痛的地方真不少,也不愿意这时候还抱小皇子,跟着一起道:“小殿下,奴下次来探望,再陪您玩好不好?现在宫里有事呢!”   小皇子一把抓住万贞的手指不放,却冲钱皇后仰脸笑,口齿不清的喊:“母……妈……”   钱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旁边的重庆公主脆生生的笑叫:“母后,弟弟喊妈了!”   小皇子又喊了一声:“妈……妈妈……妈……”   小孩子不能控制声带,发出的声音多重复含糊,但不管怎么含糊,这声“妈”却是清清楚楚地让人听到了。钱皇后惊喜过甚,猛的把小皇子抱了起来,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笑叫:“皇爷,您听到了吗?皇儿喊我‘妈’了!我儿会喊‘妈’了!”   一边说她的眼睛又红了起来,显然激动至极,以至于完全忘了礼仪。她抱养皇长子半年,既喜自己得子,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这孩子养不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皇长子一声妈喊出来,才让她放下了心中大石,只觉得前面半年的辛苦,都没有白费。正统皇帝也又惊又喜,笑道:“梓娘,都是你养得好!”   本来坤宁宫一派肃杀紧张,但小皇子一开口叫妈,皇帝皇后一高兴,这满天乌云顿时消散许多,大家都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暗里觉得小皇子叫妈的时机正好。   万贞被小皇子紧拉着手指不放,姿势别扭极了,但想把手抽出来吧,小皇子又委屈得直噘嘴。钱皇后心情好,被她左右为难逗得发笑,连忙又哄小皇子松手。小皇子哪肯听话,不止不松手,还把万贞的手拉到嘴边,露出新发不久的两颗糯米牙叭嗒就是一口。   万贞痛得直抽凉气,又不敢用力甩开,只得低声下气地劝他:“小殿下,这是手,不能吃的!快松开,咱们让厨房找个好吃的咬好吗?”   小皇子咯咯直笑,总算把万贞的手放开了,一边笑一边往皇后怀里藏,万贞看看他这表情,心一动,轻叫起来:“皇后娘娘,小殿下这个……莫不是见您不高兴,故意逗您开心?”   钱皇后一怔,小皇子又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抚了抚,这个举动安抚的意味就很浓了,连正统皇帝都呆了一呆,惊奇的道:“还真的!濬儿这真是在安慰你呀!”   他一说话,小皇子却不往他那边转了,而是在钱皇后怀里伸直了腰,抬起小手在旁边的万贞胳膊上也拍了拍。   这一下,不止钱皇后发呆,万贞也呆了呆,突然觉得心中一暖,笑道:“小殿下,您这是也安慰我吗?我没事……我……”   她一个“我”字说出口,发现不对,但赶紧弯腰低下头去,哽咽着道:“……真是……什么都值得……什么都值得……”   她本是假装,但在这个氛围里一激,眼泪却真的掉了起来,倒很让钱皇后心有戚戚,也不计较她的失态失礼,含泪笑道:“不错,我儿如此,我做什么都值得了!” 第三十八章 小皇子的帮助   钱皇后和万贞的身份天差地别,但被小皇子这突兀的举动一带,两人在感情上却有一种微妙的共鸣,一时间连负责礼仪的女官都不好出来指责万贞僭越失礼。其余人更是油然生出一种感觉来:这万贞儿虽然不太合时宜,但却质朴情真,却也是宫里少见的直人。   坤宁宫里气氛缓和下来,正统皇帝扶着钱皇后坐下,又让给王振看座,正传了搜查宫禁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说话。仁寿宫的大总管金英、宫正王婵也终于赶了过来,两人受太后指派来看小皇子,不知具体情况,进来只顾得给皇帝、皇后行了个礼,旁的事一句没问,就先来查看小皇子有没有受伤。等确定小皇子无恙,这才与王振见礼。   王振虽然权倾朝野,但对金英这种历经四朝的大太监倒是十分客气,主动问:“事发突然,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金英道:“事涉两宫腰牌,太后娘娘之意,两宫各就其便,巡捕追查。事发时坤宁宫中所涉之人,听凭皇爷和皇娘发落。”   王婵等金英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贞儿亲身与事,皇爷这边讯问之后,太后娘娘也想调过去问个究底。”   万贞的心情真是起伏震荡,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像这种行刺皇子的大案,宫里的慎刑司都不够格审问,肯定要转到东厂去办。而东厂和锦衣卫,那都是有名的黑窟,黑白颠倒,指鹿为马那叫常事,别管有罪没罪,就没有谁乐意过去。   孙太后不管两名随行的宦官,是不想与皇帝母子之间起嫌隙;但说要调万贞问话,却是给钱皇后划条线,不折损太后的威严。   但不管怎么说,有孙太后背书一句,厂卫即使要问话,也会有些顾忌,不会为了功劳办大案,连万贞也扯进刺客一党去。   正统皇帝听到这里,不假思索,挥手道:“贞儿救驾有功,不予重赏,却让厂卫讯问,岂不是寒了忠仆的心?事发于众目之下,坤宁宫这边随便问哪个都一样。既然母后要问话,金大伴和王侍长把贞儿带回仁寿宫去便是。”   万贞以前只听胡云说过正统皇帝待人极好,但现代人对古代帝王,天然就有一种成见,无法理解皇帝也会“待人极好”,直到现在与皇帝正面接触,她才明白为什么胡云那样的混得皮厚肉糙的老宫人,也会对正统皇帝发自于心的尊重喜爱。   这位正统皇帝,虽然身为皇帝,但人情味极重,待人竟然很是真诚。他相信一个人,就是完全的相信,不肯多一点疑心来让人心冷。   就像万贞救了小皇子,但因为刺客是与她同行而来的,即使她救了人,按厂卫的办事风格来说,也不能不受讯问就让她离开。可这位正统皇帝,却是完全相信她与行刺案件无关,认同她的功劳,而不加掩饰的偏袒。   这样真诚的品格,放在普通人里都少见,更何况这还是位皇帝!   不过完全不出份口供就跟王婵他们走,以后这案子不管怎么结,总留了个不好的尾巴,万一事情牵扯过大,到时候发现没有她的口供,又回头来问,难保不会受坑。   万贞心有所触,郑重的躬身行礼,道:“谢皇爷厚恩!未知厂卫那边要如何讯问?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统皇帝有些意外,但万贞这个态度合适,他也就不加阻拦,而是回头看了一下簇拥着的亲卫。赶过来的东厂提督曹吉祥连忙道:“皇爷放心,老奴这就让人过来问话。”   小皇子见万贞要走,急得啊啊直叫,钱皇后此时对万贞好感大增,安抚小皇子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了点情绪偏向来,柔声道:“贞儿只是去说说话,很快就会回来的。濬儿莫急,等贞儿问完话后,咱们再召她来陪你啊!   万贞上有孙太后和皇帝做了背书,钱皇后和小皇子又留了后话。东厂的人虽然喜欢把案子往大里办,但看到这种情况也歇了很多心思,仔细的把万贞从仁寿宫出来,遇到刺客,进入坤宁宫,再到发现不妥的情况从头到尾问了一遍,就客气的让她签字画押走了。   回到仁寿宫,万贞连外衣上的雪都来不及扫一下,内殿的女官就匆忙把她叫了进去。   孙太后平时无论穿着打扮,都以舒适为主,一派温和慈善,见面常带三分笑的模样。但今天她阴着脸,正肩直腰的端坐在凤座上,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自然而然的散发了出来。万贞行礼,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道:“你把今天去坤宁宫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一遍,莫要疏漏。”   万贞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从她领了口谕,直到发现不对制服刺客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不记得、印象模糊的也都老老实实地说了。   等她一遍经历说完,金英也赶了回来,回禀孙太后:“娘娘,刺客的身份查清了。是静慈仙师原来的近侍。”   万贞不知道静慈仙师是谁,但孙太后一听到这话,顿时脸上变色,冷然道:“人都死了四五年啦,怎么还有人借着这名头兴风作浪?查明原因没有?”   金英口唇蠕动,声音发涩的道:“此人还是长安宫殿监王余的养子,王余为静慈仙师守孝三年,出孝不久忽遇意外,坠崖身亡。此人打点丧事,昨日散了七七法事之后,就混进宫来了!”   万贞从来没见过人的表情可以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瞬间孙太后连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满面红紫,五官扭曲,腮帮子都因为牙咬得太紧,而鼓了鼓,以至于她不得不闭上双目,用力按住桌子,才没有发出声音。   万贞僵立在当地,不寒而栗,连气都不敢喘粗。   许久,孙太后才幽幽地道:“多少年的陈年旧事,哀家早已经放下,可偏偏有人死了那么久,都放不下!既然如此,那就绝了这门祸根罢!传令慎刑司,将长安宫旧人尽数缉捕归案,如遇反抗,就地格杀!”   金英答应了,但却没有走,而是问道:“刺客如今在厂卫手里,皇爷那边……”   孙太后冷声一笑:“哀家这皇儿,千好万好,只是心软!去告诉他,事涉宣庙故人,乃张太皇遗祸,由哀家接掌了,着厂卫毁档销案,不许外传,更不许惊动外朝!”   金英领命而去,万贞不敢多话不敢动,安静的等着孙太后发话。   孙太后安静的坐凤椅里,半晌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让哀家安静会儿!”   万贞如蒙大赦,连忙退了下去。   孙太后要把皇长子遇刺的事按下去,果然,过后的几天里,这连坤宁宫都锁闭了近半天,惊动了厂卫检搜宫禁的大案,竟然连点风声都没传到外朝。仁寿宫的小宫女,如日常来跟万贞学规矩加跑腿的小秋和秀秀她们,甚至都不知道一墙之隔曾经发生过几乎可以动摇朝堂的剧变,每天还傻不愣登的瞎玩。   懵懵懂懂的牵扯进这种大事中,万贞被吓得几乎晚上都不敢睡,就怕自己不经意间说了梦话,漏了嘴,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好在孙太后虽然对所谓的“长安宫”下了绝杀令,但却似乎并不在意万贞听到的只言片语,并没有事后追究知情人的意思。隔了几天,就派人过来叫她去跟着宫正王婵办差。   宫正是大明宫廷地位最高的女官,属于例外封赏,对比起执掌内宫慎刑司的金英来,执掌仁寿宫皇庄和私库的王婵才算与孙太后贴心暖肺的人。万贞见来的是王婵,不是金英,那份担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了。   王婵看到她一脸安心的表情也忍不住好笑,叹道:“都说老天疼憨人,果真不错。你这傻丫头傻里傻气,难得却遇上了娘娘和皇爷这样记人情的主,只看功劳不多计较过失,换成早些年张太皇掌宫禁……嘿,别说功劳,不治你就是撞了天运。”   这样的话王婵这种根基深厚的老宫人说得,万贞却如何敢置评?只能傻笑:“娘娘和皇爷都是仁主,有菩萨心肠。”   王婵带着万贞去办检点仁寿宫皇庄进献的年礼的差事,顺手就将管事送上来的孝敬给了万贞。万贞哪里敢收,连忙推辞,王婵忍不住好笑:“傻孩子,你还真以为这是占我便宜?这是娘娘给你的赏赐!拿着这个,别的就再莫想起,知道吗?”   万贞怔了怔才醒悟过来,皇子遇刺的事既然掩没了,在其中的功劳自然也不可能拿出来赏赐。但有功无赏,不是天家气度,孙太后便让王婵转个弯给她一笔钱财,算是补贴。这补贴究竟有多少钱,万贞并不在意,但这个举动代表那天的事对她来说算是彻底过去了!小命安全了!   至于那天同行的两名小宦官是个什么情况,万贞不敢问,只不过事情过后,她在宫里再没见过,甚至没再听人提起。紫禁城中,宫女只有五千多人,宦官却有差不多两万人,消失两个,连水花都不会泛起,差事就已经被别人替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好消息自南来   等内宫汹涌的暗流悄悄缓和,已是冬去春来,又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皇帝皇后亲耕先蚕的时候了。天子后宫的妃嫔内侍当然是有点关系的随驾出宫春游去了,仁寿宫虽然因为太后不与会而没有满宫出动,但宫禁却也松驰不少。许多结了菜户的宦官宫女,都在这天结伴出宫游玩。   孙太后哪能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不过没有外差的宫女能名正言顺瞧瞧外面风光的日子,一年到头也就是天子亲耕、端午射柳这两天。太后的身份让她不能在亲耕这天去夺属于皇后的光彩,仁寿宫的宫女就只剩端午射柳一天,再排一下当差轮值必须的人手,宫女中不够机灵的,有可能十几年都不得见外面一眼。   因此结了菜户的宦官带浑家出宫游玩一天,甚至在外面置产业住上两天,只要不误差事,孙太后都不会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万贞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找守静老道了,今天有空,索性便换了一身道袍往清风观而去。   清风观原来几乎被民居侵占得连后院跨院都快没了,但万贞自从决定将守静老道拢住,便从吴扫金那里又多借了二十几名军余,扩招工匠,利用现代搞房地产的套路组建会社,在清风观附近买了块地,规划修建了几排两层半的泥砖瓦楼,把里面的居民置换了出来,然后折掉旧房就地栽上花木。   这么弄了大半年,笑话万贞有钱没处使的住户新房子住得舒服,虽然不懂为什么同样是房子,这明明连墙壁都要跟邻居共的联排屋子要比别人的大屋起居还方便,却知道得了好处,忍不住和老邻居炫耀,从而带得附近所有老住户都心热,盼着拆迁。甚至有不在万贞规划内的住户,在老邻居的屋里体验一把后,宁愿花钱也要买个房子住。虽然暂时规模不够,还没挣到钱,可房地产开发这种事,有了土地和客户,连只需包饭的免费劳力也大把,还有不赚钱的吗?   守静老道哪知这种大开发对于现代人来说是有钱挣的工程,还以为万贞当真是垫钱做善事。眼看清风观不止外观尽复,四周还多了好大一圈连小贩驻摊、香客停车、休息、解手等功能性建筑都有的园林广场,心情复杂,虽然仍旧不肯帮万贞,但平时对她却十分礼让,连后院的云房都不住了,让出来给她休息驻脚。   万贞修道观修到这一步,见老道竟然还不肯松口,也有些无奈了,吓唬他道:“老道,你这是丛林庙吧?你要是不帮我,小心我让人给你报上龙虎山,把这做成三都五主十八头俱全的大观,让你蹲都没地方蹲!”   守静老道笑眯眯的说:“这个却不劳善信操心,老道本就是龙虎山的人,年关的时候就回去向天师叙职,说过这里的情况了。”   万贞诧异无比,脱口道:“老道,你修道修傻了?这庙要是龙虎山再重视起来,你和致虚致笃还能安安稳稳的在这常住?”   龙虎山不重视的时候,以他们师徒三人的各种残缺,常住清风观无妨。一旦成为大观,他们会被发落到哪里去,可就不好说了。   守静老道笑道:“致虚致笃都是修行的好料子,只是原来跟着老道衣食不周,也顾不上。若这里成为大观,不需我常住,召我回龙虎山,正好给他们多拜先生,好生清修。”   万贞被噎得半死:“老道,你这是坑我啊!”   守静笑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万贞弄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说真的,怀疑的打量着他。守静老道虽然半边脸被烧得都是疤,脸皮却不算厚,被她这样打量,有些吃不劲,咳了咳道:“善信,老道年关回龙虎山叙职,在天师那里见到了一位客人。”   万贞觉得老道不会提无关的事,便问:“什么人?”   守静道:“头顶慧光跟善信很像的一个人。”   “喔?”万贞疑惑的问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头顶慧光是什么,瞪大了眼:“你说跟我一样的人?”   守静老道点头,道:“不错,那位居士不止头顶慧光跟你很像,连向天师问的话,也跟你差不多,一样在求神游时空之法。”   万贞大喜,但她失望的次数太多,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杜箴言。”守静老道答了一句又补充道:“你年前不是问滇中的白药最开始是从哪里传来的吗?我回山时留意打听了一下,也是这位杜居士游学云南时带回来的。”   万贞霍然停步,转身看着守静老道,平声问:“你当真查清了?”   守静老道只觉得她一声问虽然没有特意强调,却带着股压人的魄力,与她平时的好声好气截然不同,心中也自凛然,答道:“这种事怎能说假的?老道仔仔细细的打听过了!这位杜箴言杜秀才从十五岁起游学南七省,在江南颇有仁侠之名。这白药的药方就是他游学云南,向当地山民、巫医求得方子改良出来的。”   万贞有些拿不准,又问:“那现在市场上卖的白药,都是他家做的?”   守静老道摇头,也有些感慨,道:“这杜秀才改良了方子,并没有捂起来卖药。所有药店,只要答应在卖这药时留一分利,遇到没钱治病的穷人舍一副药,就可以去他那里拿这药方,他不收一分钱!”   万贞一怔,忍不住握紧了手,她本来想笑一笑,缓和一下脸色,但这时候全身血液上涌,直冲得她两耳都嗡嗡作响,脸皮哪里还能听从这种无意义的指令?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从她的心里猛地爆发了出来,让她冲口哈了一声。   这情绪激动至极的一声笑,令她被喉头的口水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即使是这抑制不住的咳嗽,也压不下她心中的喜悦,让她一边咳嗽一边笑,咳得急了,眼睛不自觉得的就湿润了。   她想了那么久的办法,找了那么久的人,就在她已经对回去开始灰心绝望的时候,上天又将希望送到她的面前!   这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杜秀才,他能传授别人云南白药的配方,还有着现代人做慈善的典型特征,即使不是跟她一样来自现代,他也一定跟从现代来的人有关。   还有人跟她一样,在这个时空里流离失所。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对她抱有同样的善意,想不想回去,但只要多一个样本,就能多收集一份时空失序的奥秘,也意味着她回去的机会多了一分。   她无数次诅咒过上苍无眼,但在这一刻,她却又无比的感激起了至高至玄,无法揣度的上苍,尽管它戏弄了她,但它最终还是在她将要沉沦的时刻,将这一线希望赐给了她。   守静老道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但看到这模样却也忍不住有些担心,问:“善信,你没事吧?”   万贞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我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简直从来到这大明朝以后,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道长,你知道这位杜秀才是哪里人吗?”   守静笑道:“老道打听过,这杜箴言是苏松人士,祖上几代都是蚕桑之家,原来只算小门小户,近十来年开始发家。难得的是此人不止经商手段厉害,且十分仁义,每年经商获利,都要与掌柜伙计分红,而后广修学堂,开路修桥,救贫济孤。如今他家乡几十个村子的少年子弟都跟着他做事的做事,学艺的学艺,读书的读书,家家户户都富足得很。”   万贞有些吃惊:“他这么做事,会不会招官府忌惮?”   守静道:“所以老道才佩服这位居士啊!做善事给地方官送了政绩,利了桑梓,富了乡民,自己却不求名,不贪利,比老道行医治符修行一甲子更有功德,乃是真正的善人。”   万贞与这杜秀才素未谋面,但这一刻,却油然的生出一股骄傲来。   这是一种因为同类而生的骄傲,就像你在远离故土的他国,突然知道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位同乡,做出了有利于国家或者整个人类的事业,尽管你与他并不认识,却还是因此而为他感到自豪。   那是同源同根的人,才会发自于心的一种共鸣。   “我想见见他……我一定要见见他!”   万贞低喃一声,开始只是有个念头,慢慢地却变成一个清晰的念头:“道长,你有没有办法请这位杜秀才来京都来一遍?”   她的身份顶天了也就只能借口办理厂务在京都附近大兴、通州一类的地方转转,再远些的地方那是不要想了。   守静老道看着她,长叹一声,道:“放心!我早想到你肯定会想见这个人的,邀了他北上时来清风观驻脚,只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万贞大喜过望,弯腰郑重的行了一礼:“多谢道长!”   守静老道微微摇头,避开了她这一礼,道:“善信,你要知道,像你们这样命格奇异的人,世间有一个已是稀奇,两个靠近多半不免争斗!老道出言相邀,只怕不是帮你,却是害了你。” 第四十章 皇宫里的婆媳   守静老道是修道之人,迷信天命。而万贞是现代无神论的信徒,尽管灵魂转换这样的事她都亲身经历过了,但这仍然认为这一定是科学可以解决的事,只不过科学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而已。   有这样的认知,整个大明朝她会害怕很多东西,比如君权、制度、习俗这类可以直接置人死地的强权,独独不会怕什么天命或者鬼神。   杜箴言会不会与她争斗,她不知道,但即使她将这个人划定为危险分子,仔细的做着与他会面的各种预案和警戒,她心里仍然是充满期盼的。   这样的精神状态反映出来很明显,以至于她在清风观里再次遇到那个醉酒的少年时,少年大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咦,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   万贞笑问:“何以见得?”   少年道:“精神气不同啊!你原来总有点颠沛流离的愁苦,现在嘛……精神很多,好像找到什么依靠了似的。”   万贞愕然,旋即叹了口气,道:“真的啊!”   很久以前她觉得人是独立的,精神世界丰富,自然可以不需要任何依附,凭着自己的努力活得随心所欲;因此她白手起家创业,不管吃多大的苦,都没有趴着不起来。   然而在大明朝生活两年,她才明白,人在精神上确确实实是需要依附的。尽管那依附不是必须具体在某个人身上,但一定要有能让人能够感觉心安,不怕无所归依的东西。   在现代,因为联络工具的发展,社交方式的发达,人与人之间在身体上的接触少了,但敞开心扉的精神世界,能互相理解的人却多了。因此现代人总觉得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完全不会觉得自己需要依附。   其实那不算完全的自立,而是现代社会展开的无限大的包容性,将人类的依附需求无声无息的溶化在里面了。只有到了与原来不同的社会环境,无人可以理解,无人可以倾诉,无处可以归依,这种依附需求,才会对人类露出足以摧毁人心,淹没一切的黑暗。   少年只能看到万贞的愁苦,不能理解她的孤寂,见她应声,还十分好奇:“你到底遇见了什么好事?”   万贞摇头:“这也未必是好事。”   少年扬眉不信:“不是好事,你还能这么高兴?”   万贞苦笑:“我打听到了有个人,可能会是同乡,可即便他真的是同乡,谁又能知道他会给我带来什么东西呢?”   少年理解岔了,点头道:“不错,万一他带给你的全是坏消息……”   万贞也不去纠正他的误解,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看上去也精神不错啊!有喜事?”   少年高兴的说:“嗯,元娘有孕了,我来找守静老道治个符。”   万贞也为这少年高兴,笑道:“果然是大喜事,祝你和尊夫人心想事成,平安顺意。”   少年笑道:“承你吉言,等孩子平安生下,我也来帮守静老道翻修道观。喔,你还在给周围这些穷人修新房换旧屋吗?我也让府里的人凑笔钱出来和你一起修,算是给元娘和孩子积福。”   万贞这个简陋版的房地产公司已经圈了大片土地,眼见收支就要平衡,再做下去属于纯盈利。她不介意少年分利,但却担心账目被外人知道了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想了想,对那少年道:“其实房子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但是用水还差了点,要不你拿钱过来后,我专门给你建个账本,就给这些院子多打几口深水井?再不然,我准备将小区外面的路好好修修,或在清风观外添几条游道,方便附近老百姓领着孩子过来歇凉赏景,你觉得呢?”   少年琢磨了一下,道:“我还是选打水井吧!虽说难些,但若能打出几口能喝的甜水井出来,那附近老百姓吃水都要念我的好!房子可能住不了百年,但水井只要不枯,却是可以百年千年用下去,这积福的法子不错。”   万贞笑道:“只要有水出来,不是甜水井也一样能方便人们用水,谁敢不念你的好?这是真正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打深水井属于技术工作,要商量的事情就多了,等守静老道将少年要的符治好,两人才把事理了个大概。   万贞见少年郑重其事的把守静老道治的符藏进怀中,有些好奇的问:“你以前不是说守静这样的老道来路不明,治的符可能会被打成邪道吗?怎么如今竟肯来求?”   少年道:“我打听过这老道的底细嘛!这老道相貌毁了,还能凭着治符收惊看病的手段守着清风观养大两个徒弟,是有真本事的,求他一道符又不费什么,万一真有用呢?”   说完这句,他看看守静老道离远了,便又小声道:“何况我又不是光信他的符!就是他的符没用,家里那么多符,总会有个有用的罢!”   万贞忍俊不禁:“合着你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抓到哪就算哪啊!”   少年撇嘴:“说得好像你就不是见佛就拜似的!你要是光信守静老道了,你还去庆寿寺和聚瑟寺干嘛?”   万贞哑然。   少年难得占到她的上风,得意洋洋的走了。   这少年口头堵人一次就高兴成这样,这少年平时的日子得过得多无聊,多不顺心啊?万贞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看看房地产开发这边的事康友贵和吴扫金两人凑在一起,竟然十分合拍,处理得不错,也就回宫去了。   天气暖和,小皇子现在又正是会走会跑,喜欢到处乱窜的时候。钱皇后日常要处理宫务,不愿意耗费精力每次周贵妃去坤宁宫里看望重庆公主和小皇子时明里暗里的争斗,索性每到周贵妃探望小皇子的日子,就让重庆公主带着弟弟,由吉尚宫和得力心腹护持着来仁寿宫给孙太后问安。   自从上次出了仁寿宫和坤宁宫两厢交接出误差,以至混了外人进去后,两宫来往都只使唤熟人。除了腰牌,双方彼此还需要刷脸,不是日常相处极熟,彼此认得的宫人,绝不允许私下靠近小皇子半步。   小皇子也乖巧懂事,很能听进人言,从不在没人陪护的情况下与陌生宫人接触,万贞若不是这一年多在两宫间混了个面熟,如今也近不得小皇子身边。   倒是小皇子,站在云台上看到万贞,远远地就拉着重庆公主的裙子,叫了起来:“贞……贞……”   重庆公主只比小皇子大三岁多,但钱皇后对她管教严格,小小年纪就养得很有点端庄的架势,轻易不大声说笑,被弟弟拉住了也只是轻言细语的问:“怎么了?”   小皇子急了,指着正穿过宫门往里走的万贞叫:“贞……去……贞儿!”   重庆公主看到万贞,恍然大悟,见弟弟已经跌跌撞撞的往下跑,想去找贞儿,连忙跟了上去。万贞见小皇子跑得太快,从人赶得忙乱,也怕他下台阶摔倒,连忙道:“小殿下,慢慢走!别跑!不要跑!”   她连喝几声,小皇子果然不再乱跑了,就站在云台上举着双手冲她笑:“贞……贞……儿……抱!”   他说两个字以上的句子常常转不过音结巴,但这一个字的“抱”,却是说得清脆又响亮,听得万贞情不自禁的发笑,快步奔上来伸手托住他,就将他举了起来。她个子高,这一把举得也高,小皇子顿时高兴的咯咯直笑,抱住她的脖子扭动小身体想爬到她肩膀上去。   万贞力气大倒不怕带不住小皇子,当即将送到肩膀上,待他搂紧了脖子坐稳了才一手扶着,一手托着,架着小皇子绕着云台走了一圈,这才小心的将他放下,给重庆公主和小皇子见礼。   重庆公主十分有公主架势的抬了抬手,道:“万侍免礼。”   小皇子却不管这些,万贞一礼行毕,他就又扑了上来,叫道:“抱……高高……”   万贞蹲着,耐心的道:“小殿下,贞儿还要去向太后娘娘禀事呢!等下再回来抱高高,好不好?”   小皇子虽然见到她时要活泼些,但总体来说并不像怎么好动闹腾,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复杂的长句子,但万贞蹲在地上,慢慢地重复两三遍,他也就懂了其中的拒绝意味,眼珠子一转,抓住万贞的手道:“去!去!”   他们在下面说话,孙太后和周贵妃却在西暖阁的窗边看着。   周贵妃自从去年端午被夺走了儿子,就一直郁郁寡欢,大病小病不断,最近才养好了些,出长春宫走动。她对钱皇后心怀怨愤,相看两相厌,但在孙太后面前却不敢造次,只能用水磨功夫苦求。   可孙太后当初就是看重中宫抚养皇子对国家、皇统、皇帝的好处,才会连万贞侧面提醒周贵妃一句都要惩罚,如今又怎么会去为了她的哀求而动摇?淡淡地说:“哀家给过你机会的!第一次,你令皇孙早产在仁寿宫,是万贞儿替你求了亲自哺育皇长子的资格,然而你回到长春宫不久,就给皇孙断奶;第二次,皇后想抱养濬儿,需要大礼仪正名,是你自己一定要参加射柳,将儿子拱手让人!” 第四十一章 浪到飞的老乡   周贵妃去年躺在床上大半年养病,恼怒过,怨恨过,可是想反省过,孙太后说的这些,她其实都已经明白过来了。然而,自己辛辛苦苦怀孕生子,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却让不能生育的皇后享尽贤名,稳固地位,她如何能甘心?   “母后,奴知道错了!奴以后一定改过,求您让奴把濬儿接回长春宫去吧!”   孙太后微微摇头,看着下面的重庆公主和小皇子,道:“皇后将他们姐弟俩都养得很好!”   周贵妃不敢哭出声,只是抹眼泪,孙太后也有些不耐烦了,哼道:“你还年轻,好好养好身体,再生罢!哀家保了你以后的孩子由自己抚养。”   周贵妃小声道:“可是如今皇爷,都不来长春宫!也不传奴去伴驾!”   孙太后哑然:她当了十几年太后,看重母子情,一时间却忘了对于后宫妃嫔来说,争夺皇帝的宠爱才是根本。尤其是周贵妃她们这种孩子来得容易,自身又太年轻的妃嫔,虽然也知道子女很重要,却根本还没有子女要重过帝宠的认识。   周贵妃向孙太后求皇子皇女的抚养权是真,但更真实的目的,却是想通过孙太后,去正统皇帝那里复宠!   但这样的要求,比起想夺回皇子的养育权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毕竟正统皇帝不愿见周贵妃,并不是对她没有感情,而是因为心虚尴尬,更怕周贵妃一见面就哭诉委屈,想要回儿女。   周贵妃一句话说完,见孙太后沉着脸不说话,但也没有斥责她,便知道这事成了,也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去看下面陪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说笑的万贞,突然心一动,道:“母后,奴长春宫的掌事女官樊芝现在做了顺妃,身边少个信得过的人掌事,您把万贞儿给奴吧!”   孙太后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万贞儿哀家还想磨练几年,以后用。你要用人,尽可自己找来教养。”   周贵妃被拒绝了也不恼,又道:“奴想今后常请万贞儿来长春宫坐坐,说说重庆和濬儿的事。”   孙太后一怔,笑问:“这种事你怎么会想到问哀家?”   周贵妃低眉顺目的回答:“若是不得母后应允,万贞儿肯定不会听奴的话,去长春宫的。”   她连遇挫折,原来的骄纵去了大半,以前在太后面前,因为同为“选三”出身,她都是自称“儿臣”,如今却随了大流自称“奴”,行动语言比以前谨慎无数倍。   孙太后倒是乐见周贵妃这个变化,点头道:“若不误差事,你可以找贞儿过问重庆和濬儿的近况。”   万贞是她的人,周贵妃能借去问话,对钱皇后是种约束,这也算是她替儿子平衡后宫的一种手段。虽不直接参与后宫之事,但上面有婆婆看着,总是一种威慑,对孩子们的安全有利。   万贞哪知这对婆媳各自有什么打算,她越适应大明宫的规则,越发现这地方做事只宜少,不宜多。奉命而行的话,人家即便迁怒也有限;但若谁有想法多做了,绝对是给自己找麻烦。   孙太后的命令她不能拒绝,周贵妃那里却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半步路都不多走。周贵妃感受到她这种守礼的客气,心中恼怒,不过她连遇打击,耐心和手段都比以前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明万贞除了回答她的问题,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在送万贞出长春宫时却满面春风,一副与她相谈甚欢的模样。   甚至在万贞回到仁寿宫时向孙太后回话时,还派长春宫的殿监总管送了一份厚礼过来,除了感谢太后对重庆公主和皇长子的照料,还夹了一份请太后赐给万贞的谢礼,赏赐她在两宫之间奔走,探望小皇子的辛劳。   万贞以前做的事,比现在辛苦得多,也比现在用心得多。可以前周贵妃颇有几分理所当然,即便有赏,也是打发个小宦官过仁寿宫来报备一下,大模大样的赐下就算了,哪像现在这样细致熨贴,居然还会在太后面前帮着万贞做脸面?   万贞在宫外有生意、有孝敬,在宫里太后和钱皇后又时不时有赏赐,偶尔陈表还将他得到的赏赐也交给她保管,虽说前段时间因为拆迁囤地而花了一大笔钱,但也并不缺花用。周贵妃的赏赐虽重,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有些感慨。   周贵妃行事变得比以前理智大方多了,但这不能说她本性改变了,而是她变得比以前难缠了!以前她的狠厉直接,如今却懂得掩藏隐忍,但隐忍得越久,日后反弹起来也越厉害,以后正统皇帝和钱皇后不知道要怎么头痛呢!   她对皇帝后宫必然会发生的明争暗斗没兴趣,只是想想夹在这中间的小皇子,却难免为他的将来担忧。   不过这种担忧远比不上回乡的消息对她重要,守静老道那边传来消息,说杜箴言已经北上游学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具体行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京师。万贞心中焦急,连新南厂的事务都懒得管了,一有空就往清风观跑。   守静老道被她迫得紧,简直都不敢在观里久留,一算着万贞要来,就赶紧带着致虚出去避难,留下个一问三不知的傻致笃应付万贞。万贞被人当瘟神避,却不气馁,每次都要在清风观呆很久,直到不能不回宫才走。   这天她出来,守静老道又避走了,留下的致笃空长个子不长脑子,智力只与七八岁的孩子相当,万贞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得将他打发出去种菜,自己坐在云房里读书等候。这个时代的书字体、排列和句读都与现代不同,每次看书她都是开始很有精神,看着看着瞌睡就上来了。   她在宫里不能放心安睡,但在这清风观却睡得特别沉。小福和她最亲近,自然知道这实是她难得能放松心情休息的好时机,一看到她眯上眼睛,便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薄被,关上门招手示意同伴们都走远些,不要吵她。   正是四月日暖荫浓,云房外的盛开的海棠花低低垂头,丝丝花香被柔和的惠风夹着,顺着半掩的窗户送到她鼻端,熏得她似醉似醒。   恍惚间云房外似乎有人过来敲门,她不想动,更不想搭理。敲门的人又喊了守静老道几声,始终没人答应,不由奇怪自语:“这守静老道把我找来,又不说究竟要干什么,人还躲开,干晾着涮我?”   他不敲门了,人却往后窗方向走,边走还边吐槽:“这修清风观的人不知怎么想的,外面还有公厕,观内却用马桶,用马桶也就算了,还不舍得给每个客房配一只……合着是想让客人替他给花木浇肥吗?算计这么精,当什么道士?当铁公鸡算了!”   紧跟着后窗传来一阵口哨声,听得万贞哭笑不得:你妹,撒个尿还在吹“浪奔,浪流!”你这真是浪到要飞啊!   一念至此,她所有的睡意都不翼而飞,猛然翻身坐起,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呆立当地。   后窗方便完的人收鸟入笼,惬意的沿着外面的游道走到前面,一边哼歌一边来廊下的太平缸里舀水洗手。上海滩这道歌后半部音调太高,他拨不上去,就很自然的换了一首可以扯着嗓子嚎叫的歌:“抬起头望一望,天与地两茫茫,心中会有一种思念叫做家乡,浑身带着伤风雨里我独自闯……”   这人穿着儒裳,但脸膛却晒得发黑,浓眉高鼻,方脸大嘴,捋开的袖子下,胳膊肌肉虬张,上面还有着细细密密的小伤疤,一举一动都透着与时下读书人审美完全不合宜的健壮阳刚。   万贞想开口招呼他一声,但声音却被哽咽肿胀的喉头噎了回去,只剩下一腔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在胸中激荡,以至于她站在窗前,握着窗沿,怔怔的望着廊下扯着嗓子狼嚎鬼叫的人,无法出声,两行眼泪却不由自主的从眸中滴了下来。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个人了!   她准备那么久,为自身的安危做了那么久的防范,但在真正遇到这个人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其实都多余了!在这异时空里,为了听到一曲来自故乡的高歌,她宁愿冒性命的危险!   自得其乐洗手嚎歌的人终于听到窗边的动静,有些尴尬的转头,笑道:“守静老道……”   一声招呼未完,他也看清了窗边站着的人。老窗拙朴,海棠繁丽,一个青丝如羽,乌眸如玉的少女,用一种艳到极致,锋利如刀的姿势,猛然杀入他眼中,令他呼吸一窒,浑然忘却了身外之事,茫然呆立。   这个时代不缺美女,但是这个时代女子的美丽,都以温柔婉约为先。唯有万贞一人,在这清静无人的云房里,尽情的释放着逆世而行的明艳张扬,就连流泪,也仰着头,有种倔强不屈的姿态!   这是一种同在异时空漂流的同类相遇,才会发生的共鸣,才能互相理解的激动。   许久,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慢慢地问:“我是杜箴言,来自沪海,老家川中,现居苏松!你是谁?” 第四十二章 相逢犹恐梦中   万贞想过当两个异世相逢的同乡,见面时要用什么暗语接头才适合,但直到真正面对,才知道根本不需要。两个出身来历相同的人,在这不容他们自在生活的时代,相遇时自然就会发现对方相同的特质,一眼就确定对方异于常人的地方,然后很坦然的问出来。   万贞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回答:“我是万蓁,来自星城,老家楚南,现居北平。”   杜箴言咧嘴笑道:“我已经来这里整整十二年了,你呢?”   万贞脱口而出:“我去,我才来两年,已经快要发疯,你怎么捱过这十二年的?”   杜箴言苦笑:“还能怎么捱?不停的游学,四处寻找可能存在的回家的路呗!若非如此,我不会因为守静老道一句话就跑到京都来,被他干晾着还不走。”   万贞感同身受,叹道:“我也整整找了两年,京都内所有灵异传说和有名的法师,我都去看过。”   杜箴言哈哈大笑:“我也把国内的名山大川,佛道两教胜地都访遍了,正准备找遍京师和北方,不行就组建一支武装商队,继续寻访关外、大漠、海外……如果还不成,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万贞看着他,问:“很累吧?”   杜箴言回答道:“还好,我本来就喜欢旅行探险,有基础在,不怕这些。只是……没有人理解,心里累。”   两人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对方,良久,杜箴言缓缓地走上复廊,轻声道:“最开始来到这个时代,我有过很多野望,比如争霸天下,比如富甲一方,比如坐拥群粉……甚至我还想过,假如有谁跟我一样来到这个时代,但是敢阻碍我的霸业,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他灭了!但随着时间一年年的过去,我开始恐惧,因为这个世界对我如此的不善,让我身边繁华锦绣,却连一个能懂我说的话的人都不给!甚至在我跑遍千山万水,四处寻找时,都不见一丝丝盼头!”   万贞微笑:“我比你幸运,我来的时间比你短,在我才刚刚为这个世界不善而心慌恐惧,四处寻找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消息,并没有受太多折磨!”   杜箴言走到窗前,朗声笑道:“尽管一个大男人这么说话,有点矫情。但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整整十二年没有这么痛快的和人交流过了。”   他伸出手来,看着万贞,眨了眨眼睛,笑道:“小老乡,握个手?”   万贞噗嗤一笑,大大方方的给了他一个拥抱,本想调侃他一句,但感觉到他因为激动而生出的战栗,这一声说笑,顿时咽了回去,变成一声感叹:“在遇到你之前,我也几乎做了两年的开口哑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就连做梦,我都担心说梦话会泄漏什么不应该说出来的事,从而引来杀身之祸!杜箴言,在这里能遇到,真是太好了!”   杜箴言几乎同时跟她说了跟她同样的话:“遇到你,实在太好了!”   这是同根同种同文而生的归依感,才会生出同样的感慨,或许并不激烈,但却踏实。   在这世间,尚有同类的踏实。   良久,万贞扶着杜箴言的手臂从窗户翻了出来,在游廊的扶栏上坐下,笑问:“在来这里之前,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来这里?”   杜箴言苦笑:“来这里之前,我在沪市有家户外运动店,偶尔也开个把培训班,走了背时运!有个老客户说他妹妹迷信西方的吸血鬼文化,在星城自家开发的楼盘里占了套顶层公寓,天天合着一群非主流开喝血的趴体,爹妈管不了,叫我去看看能不能弄个培训班,掰正一下这群神经病。老关系,开的价也高,我就过去看了!结果阴沟里翻船,被他们用高压枪电倒,就来这里了。”   万贞错愕无比:“那个玩吸血游戏的非主流是不是住在星城河东林岸静苑a座?”   杜箴言惊问:“你认识?”   万贞哭笑不得:“我就住她楼下啊!”   杜箴言悚然而惊:“慢着,我是一六年九月六日中的招,你呢?”   万贞懵然:“我也是这天!”   杜箴言忍不住冲天竖了个中指,破口大骂:“我去年买了个表!何想!老子要是能回去,非把你打出屎来不可!”   万贞急问:“你知道怎么回事?”   杜箴言苦着脸望她:“何想妹妹那群非主流脑残,把我电倒后在客厅里做了个什么鬼祭坛,说要用我做祭品,开个什么仪式,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这下轮到万贞竖中指了:“卧草!我说我怎么家里睡得好好的,一梦就到了这里!敢情是有原因的!”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杜箴言小心翼翼地说:“那啥,这事儿咱谁也不想哈!但既然来了,咱们还是同心合力,想一想怎么回去吧!”   万贞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忍了又忍,问:“你是让我打一拳呢还是打一拳?”   杜箴言悚然:“妹子,关键时刻,怎能内讧?咱不能这么暴力啊!”   万贞咬牙道:“关键你个头!你个祸根!害我这么惨,是个人都想喷你一脸好吗?”   杜箴言连连叫屈:“这锅我不背,明明是何想那脑残妹妹乱搞,我也是无辜的!”   “我人在家中睡,祸从楼顶来,你能冤枉过我?”   突然来到这个时代的怨念,经过几年时间的冷静其实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两人现在吵嘴,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终于遇到能互相理解的人,不由自主的要找点事吵一吵,渲泻一下遇到同类,可以尽情吐槽的兴奋。   在这世界上,他们是最亲近的两个人;但尴尬的是,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好像除了吐槽似的争吵,再找不到可以更自然的相处方式了。   等心中的激动消了些,杜箴言正色道:“我寻访十二年,觉得与时空有关的地点最靠谱且有记载的有两个,一个是桃花源;另一个是烂柯山。但这两个地方,我去的时候,都遇到了极端天气,没法深入探索。这很反常,所以我觉得这应该还与人有关,我们要找能破解极端天气的人。”   万贞道:“我不方便四处寻访,只将京都附近有奇诡传说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感觉都不对。让我感觉对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藏地来的匈钵大和尚,另一个就是守静老道。匈钵大和尚不敢承因果,守静老道是说自己无能。你觉得,这两人谁更有用些?”   杜箴言沉吟道:“这不好说,涉及时间和空间的奥妙,恐怕不是个人可以破解的,需要很多人力、财力、物力一起配合。”   万贞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喂,在这里你可以三妻四妾,富甲天下,甚至有机会裂土分王……你真舍得回去?”   杜箴言反问:“我才要问你呢!你们这些妹子,不都梦想着穿越时空,变身倾国倾城的玛丽苏吗?你现在就有机会了,真舍得走?”   万贞无语凝噎,指了指自己,道:“你知道当朝的周贵妃第一次见到我时,叫我什么吗?”   杜箴言好奇的问:“叫什么?”   “傻大个!”   “嗯?!噗!哈哈哈……”   杜箴言抱腹狂笑,连树上的麻雀都被他的笑声惊得呼啦啦的全飞走了,万贞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忍不住踹了他两脚,喝道:“你笑够了没有?”   杜箴言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喘着气道:“那个谁,眼瘸了吗?居然能把你这样的大美女叫成……”   他看到万贞越来越危险的表情,赶紧把周贵妃叫的词吞了回去,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审美不合嘛!这个时代的女性以干扁瘦弱的身材为美,高挑丰满的不招喜欢。”   万贞上上下下的指了指他,冷笑:“你别笑话我了!就你这身材长相,难道在苏松那边,很招姑娘们喜欢?”   杜箴言也顿时像被掐了脖子似的顿住了笑声,不满的道:“江南那边的姑娘喜欢娘炮,我有什么办法?”   万贞摊手道:“所以咱们大哥别笑二哥,秃子别笑癞头了。”   杜箴言深深地叹了口气,道:“mmp,来了这地方,我才知道有种寂寞叫你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你做的事别人很惊悚……而且有比长得丑更悲剧的事——明明长得很美,可大家都觉得你丑!”   万贞又想笑,又有些心酸,叹道:“没办法,咱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杜箴言道:“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   万贞问:“你决定了?”   杜箴言回答:“我早就想得很明白,做出决定了!你呢?”   万贞笑道:“你应该猜得到的,我回去的愿望只会比你更强烈。”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在异时空中,遇到同乡,即便一时半刻他们没法就如何合作达成协议,但互相能够理解的人,随意坐着的姿势里也会不经意的透出一股别样的默契。   守静老道与再来向他求符的少年穿过月洞门,走到云房前,看到的正是万贞与杜箴言对视而笑的画面。正是春去夏至的好时节,廊前一坐一立的男女,仿佛红花绿树,相映相衬,说不出的写意风流,瑰美无双。 第四十三章 缘长万水千山   守静老道促成了万贞和杜箴言的相遇,对于他们之间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都不稀奇;那少年却不知究竟,只是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合世俗审美,但站在一起却赏心悦目,旁边的人都插不进去。   一瞬间,少年心中有些不悦,远远地吆喝一声:“贞儿,你干什么呢?”   万贞心中满是喜悦,见到这少年忍不住一笑,道:“这是我的同乡,杜箴言!”   少年陡然想起她上次说的话来,忍不住加快脚步走了过来,问:“嗯?难道他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万贞哈哈一笑,道:“对我来说,他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少年愕然,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奇怪。万贞莫名其妙,忍不住转头看了杜箴言一眼。杜箴言忍笑解惑:“猝不及防,被撒了一嘴狗粮……”   万贞猛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歧义,也忍不住好笑,连忙补救道:“千山万水,能听乡音,能见乡人,纵然没有家人的消息,但本身也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潜意识里与杜箴言互相扶持,天经地义,没醒悟过来的事,向杜箴言寻求帮助很正常;而杜箴言也只要她一个眼色,便能懂她心中的疑惑,很自然的做出解答。这种默契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旁观的少年却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万贞竟能与一个自己从未见过黑壮儒生以眉眼传意,少年忍不住大皱其眉,黑着脸摆手:“天色已经晚了,你还不快点走?要是路上遇几次要避道的仪仗,小心宫门关闭,你进不去。”   万贞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小福他们都还没有备车来喊我呢!”   不过天色也确实不早了,再滞留下去时间不好掌握,万贞稍一沉吟,转头对杜箴言道:“杜……箴言,我在宫里有差事,晚了怕误宫禁,这就要回去了。宫中的差事难以脱身,我一般要隔几天才能来清风观,如果这其间你有急事,可以去正南坊的新南厂找我或者给我留信。”   杜箴言点了点头,道:“我这段时间虽然不会离开京都,但多年没有北上,事情不少,可能在清风观住的时间不会很多。如果你有事,就让人去崇文门的‘夜思’酒馆传信。缺钱的话,可以直接找里面的王掌柜支取,留下签押就行。”   少年完全不懂他们的交情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但无论是刚才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此时的通财之义,都是交情必须深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才能做到的事,由不得他心中疑惑,揣测不已。   万贞和杜箴言都不是啰嗦的人,几句话交待清楚行程和联络方式,便各自分开。守静老道见万贞神采飞扬,脚下生风,忍不住叫了一声:“善信!”   万贞与他目光一对,看出他眼里的担心,心中微微一暖,笑道:“道长,我很好!你放心,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会轻易被人骗的!”   守静老道叹道:“老道只怕这对你们来说,都是祸非福啊!”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特意降低,杜箴言听到了,截口道:“老道放心吧!真有事,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扛不住,要连累到小姑娘?”   守静老道苦笑:“老道就怕你们这种心思,反倒互相连累对方。到时候,老道这连线之人可就做了大孽,一世功德都白修了。”   少年却不耐烦他们说话,招手吆喝在外面等着的小福:“还不快点带贞儿回去?再晚小心吃挂落!”   有这少年在中间,连守静老道都不好说话了。   万贞知道与杜箴言的关系不宜张扬,连小福问起,她都没有细说,只让他在杜箴言需要传信时帮忙。但经过无数次扑空,终于找到同乡,这种喜悦,发自于心,无论她怎么掩饰都不可能完全盖住,以至于她从奉命去坤宁宫看望小皇子时,小皇子绕着她转了好几个圈,指着她叫:“贞儿……笑……高兴……”   万贞笑着握握他的小手,道:“是啊!贞儿遇到同乡了,所以高兴嘛!”   这个时代人口流动性差得很,莫说普通女子,就是皇家嫁女,若是出了京都,恐怕都有一生不得再见的忧虑。万贞说遇到同乡所以高兴,钱皇后也相信,问道:“同乡给你带来父母的消息了?”   万贞摇头,不说杜箴言与她的同乡关系不同于原身,就是原身真遇到同乡吧,四岁就为家人抵役充入宫中为奴,未必就能对父母有多少感情。   “奴只是遇到同乡高兴,父母的消息却没有。”万贞略微自嘲的一笑,道:“奴的父母被罚徙川,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过旅途奔波之苦,是否活着,哪里敢想什么好消息?”   钱皇后轻叹一声,忽然又问:“若你父母尚在,你会出宫吗?”   明代没有给宫女定明确的服役年限,但有女在宫中服役,家中是可以免役的。因此一般穷困人家将女儿送去服役,都不敢再想将女儿接回来;也有家境好转,想将女儿接回来的,但去向皇家要人,老百姓哪有那胆量?何况也未必有那见识,知道怎么办手续。因此宫中服役的宫女,除了大赦,很难出宫回家。   除了家人接走或者赦放,宫女出宫还有一个途径,就是服役一定年限后,自请出宫。但同样的,奏请出宫是很考验胆量的事,普通宫女久受皇权困缚,顺服强权已经成了本性,根本提不起这种胆气;再则世道艰难,宫中差役固然是苦,外面的生存更难,久在宫中生活的女子,哪怕倍受欺凌,衣食不周,很多也是宁愿老死宫中,也不肯出宫的。   钱皇后已然察觉万贞对小皇子的影响力,可能比周贵妃更大。无论是出于养母的感情需要,还是出于皇后这个位置的利害要求,她都不乐意见到坤宁宫以外的人对小皇子有这样的影响力。   问万贞是否出宫,虽然是试探,但若能得到肯定回来,钱皇后是绝对愿意厚赏她一笔,送她出去。   万贞找到了杜箴言,当然也想快点出宫与他汇合。但孙太后对她有明显的栽培之意,是向着长期使唤来对待的,她要是透出要走的心思,后果可不好说。何况这个世道黑得很,没有官方背景庇佑,想做成什么事都比较难。杜箴言若是没有官方的势力,她贸然出宫,那就自折羽翼,于回乡计划全无好处。   万贞还没有开口回答,小皇子却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叫道:“贞……不走!要……贞……贞……”   小皇子说话走路虽然不算早,但对于人的情绪理解力却极强,平时万贞来去,他虽然不舍,但从来不哭。基本上很少让带他的人为难,是个十分乖巧可爱的孩子,但今天他这一哭,却是哭得声嘶力竭,谁都哄不住,只揪着万贞不松手。   万贞只能抱他柔声哄劝:“小殿下,贞儿不走!不走啊!您想啊,贞儿四岁入宫,早没有家人了,能走到哪去呢?太后娘娘也不会放啊!贞儿是不会走的。”   哄了许久,小皇子才慢慢地不哭了。钱皇后一边陪着重庆公主,一边留意这边的动静,等小皇子不哭了才笑道:“皇儿虽然走路说话略迟,识人辩人却比寻常人强。”   万贞笑道:“小殿下生在天家,本也不需要与平常人家的孩子争那早慧之名。何况识人辩人,那就是龙凤之质。”   钱皇后为了显带小皇子的功劳,自然恨不得小皇子聪明早慧,但此时被万贞从另一个角度一开解,却也恍然大悟,笑道:“是极,吾家儿孙,有此一能,足胜世间千伶百俐。”   小皇子对万贞的依恋超乎常人,不止宫人奇怪,连万贞自己在确定小皇子不是穿越客后,也忍不住问匈钵大和尚,小皇子有没有可能是个存在完整前世记忆的重生者。   匈钵大和尚不敢乱下断言,却告诉万贞灵魂轮回转世,必然有胎中之谜。小皇子在万贞面前的异常,只能说他与万贞可能存在特殊的宿缘,万贞是他的接引,却不能说他破了胎中之谜。   万贞不信佛法不信仙道,居然被匈钵大和尚说成“接引”,啼笑皆非。但这和尚是最有可能帮她实现归乡愿望的人之一,虽然觉得他说的话荒谬,但却不敢轻忽,准备下次出宫和杜箴言详细讨论时,把这也列为疑点求证。   偏偏这段时间孙太后寿日将近,虽然是散生,但太后生日乃是正正经经的“千秋节”,不光宫中的妃嫔、太妃会来拜寿,外命妇也多有奏贺。仁寿宫要为寿日大宴做准备,简直比过年都要忙碌。万贞在孙太后面前的地位高过了去年,没法像小宫人那样偷懒。且无论尚食局的胡云,还是宫正王婵,都有意磨练,交给她办的事是旁人的数倍,饶是她再能干,暂时也脱不开身出宫。 第四十四章 我想糊你一脸   等到太后生日过完,万贞有时间出宫,除了小福和喜子两个心腹小宦官,她连护送的军余都没带。绕道新南厂时,也只在车上叫了康恩过来,问清最近无事,便直接从厂房前绕行过去,直奔清风观。   清风观整修后修了一圈围墙,但平时却是不闭观门的。守静老道和两个徒弟还在拿着扫把清扫地上的樟树叶,万贞驱车直入,心情突然有些紧张,咳嗽一声才问:“道长,他还在吗?”   守静老道还没回答,杜箴言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万贞?你来了!”   万贞循声望去,杜箴言一身改良后与现代衬衣休闲裤相似的短打衣裳,穿着凉鞋从三清殿旁边的小路跑了过来,满面惊喜,笑问:“怎么今天来这么早?”   万贞道:“我想看看你在不在。”   杜箴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这些天虽然要出去办事,但每天早晚都必然要到门口来看看,也是怕自己是做了白日梦,根本没有你这么个人!”   两人相对而立,都有些尴尬,却又都有些好笑,还有一点点心酸:没办法,被抛到这几百年前的明朝来,还能相遇的机率实在太小、太小了,小到即使他们曾经在一起交流认识,但回去后激动退去,冷静想来,仍然害怕那是思乡情切,给自己造的一个幻觉,真实的他们,都已经疯掉了。   万贞自嘲的一笑,道:“还好,不是做梦。”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会儿杜箴言才叹了口气,道:“走吧!我把整件事都梳理了一遍,做了份资料,咱们好好的参详一下,看能不能找准方向。”   万贞点了点头,也从车上拿出自己的记录本,跟着他一起进了后院。   杜箴言来明朝的时间比她久,适应得比她好,准备周全,居然考虑到了她的女子身份在这里不同于现代,长久的跟他相处会惹人非议,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三四十岁的聋哑仆妇在三清殿后的小花亭里侍候,介绍道:“这是徐妈妈、丁妈妈,都跟着我有六七年了。清风观虽好,到底不宜商议机密事。我已经在京师置了两个毗邻的院子,装修好后分一个给你,你要是有信得过的人,就托人照顾。要是没有,往后就让这两人帮你照应些。但她们不识字,能力有限,除了吃喝清扫,你别给她们下别的命令,她们不懂。”   万贞琢磨了一下,问:“不识字,那她们能读唇语吗?”   杜箴言乐了:“各地方言发声大不相同,统一的普通话还有可能猜出点儿,但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出这种高级人才?”   万贞也有些好笑,道:“没办法,宫廷里到处都是坑,有被害妄想症了。”   杜箴言将他准备的文稿拿了出来,道:“咱们还是先讨论回家的事。关于我们为什么会穿越,上次已经讨论过了。现在要确定的是,穿越既然是一种机率极小的事,那么我们一起落入明朝,时间还分先后,这其中也必然是有原因的,你觉得呢?”   万贞点头同意,她来到这里后,是梦见过原身的,并且原身对双方灵魂互换这事不止没有排斥,还很积极的融入到她的生活中去。当她与原身交谈的时候,对方还特别淡定的鼓励她在明朝兴风作浪。   如果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思想交流,她来明朝肯定不是意外,而是预谋。问题是预谋者之一的原身已经跟她互换到现代去了,没法找;而目前的大明朝,若说真正表现得与她有特殊缘分的,只有一个:小皇子!   但她来到明朝的时候,小皇子还没有出生呢!小皇子的异常,倒有可能是她穿越过来引起的反应,所以这个嫌疑也不成立。万贞左思右想,道:“杜箴言,如果说我们来到明朝,有时空标识点的话,我这身体的原主是看了黄霄道人一派的幻术,然后就和我移魂了。但是这位黄霄道人,我一直没能有机会跟他面对面。”   杜箴言皱眉问:“这黄霄道人既然能到太后面前讲法,在道门中应该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守静老道为正一派的嫡传弟子,应该对这人有所了解吧?”   万贞摇头苦笑,道:“这位黄霄道人能为太后讲法,不是因为他道法精深。而是因为他是长安宫的人,孙太后召他讲法,我估计就是个名头,实际上可能与静慈仙师身后之事有关。而静慈仙师在大明身份敏感,长安宫乃是皇家宫观,有禁令不与外界交往。守静老道这里,我探过口风,他连听都没听过道门还有这号厉害人物。”   杜箴言愕然:“这人物关系有点复杂啊!能解释不?”   静慈仙师其实是宣宗皇帝的原配,也是孙太后从贵妃登上后位掀翻的那位。本名胡善祥,是锦衣卫百户胡荣的三女,自幼有贤名,因此被成祖选为太孙妃。可再有德行,宣宗皇帝不喜欢也是白搭。   宣宗以胡皇后无子之名,逼她自上奏章辞皇后之位,立孙贵妃为后。至于胡皇后,则赐号“静慈仙师”,退居长安宫。早先张太皇太后在世时,胡皇后还能得到礼遇,常被张太皇召到清宁宫小住,逢宫宴她的位次排在孙太后之前。   等张太皇太后崩逝,静慈仙师伤心过甚,一年不到也死了。这里面的事宫里人讳莫如深,反倒是宫外的老百姓闲时喜欢八卦几句,偶尔还同情一下胡皇后。   万贞一直在找黄霄真人,但方向不对,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年前小皇子遇刺的事,让她知道了静慈仙师和长安宫,她才知道黄霄的身份。合着这位是太监出家,被张太皇太后和宣宗皇帝派去照顾静慈仙师的。   上次小皇子遇刺,长安宫被卷了进来,上下人等死的死伤的伤,活的统统都被下了狱,也不知道这位黄霄道人有没有逃过这一劫。但孙太后曾经通过王婵赏赐过她,命她封口。她出于好奇偷偷探听一下静慈仙师的过往没关系,亲自去接触长安宫的遗属,那就是找死了。   所以万贞虽然打听到了黄霄道士的来头,却至今为止都不敢轻举妄动,探听长安宫遗属的下落。相比之下,反而是杜箴言更适合去打听黄霄道士的消息,不过也很危险。   杜箴言却不以为然,道:“比起在现有条件下四处奔波,寻找线索,这点危险算什么?”   万贞苦笑道:“希望黄霄道人真有用吧!说真的,穿越这种事太过离奇,恐怕要达成目的,需要的力量也非个人所能及。”   杜箴言看着她笑:“你看,个人力量不能及,老天不就让我们相逢了么?要有信心啊!小老乡!我找了十二年,找到一个你,就不怕再找个十二年!”   万贞忍不住长长的舒了口气,放松了心情,笑道:“乐观点,可能不用十二年?”   在没有遇到杜箴言之前,她发疯似的想回去,但一想到回去可能要经过的险阻,就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没有办法,人总需要同伴,才能遇到困难时有力量坚持下去。而真正的能给予支持力量的同伴,必然需要目的一致,志向相同,才能互相理解,互相鼓励,互相支持。   她虽然能在宫内外收拢包括小福、吴扫金、康友贵他们这一类的人手,驱使他们为她办事,但那不过是因为她能给予他们利益。如果她真正的目的暴露出来,这些人不卖了她就算讲了义气,又何谈支持?   也只有杜箴言,尽管他们以前从未深交,但因为目的一致,却可以互为支持,相伴同行。   哪怕这仅仅是精神上的同行,所代表的希望,给予她的力量,就已经足以令她从此再不为寂寞而恐慌。   她仔细的翻看杜箴言整理的资料,杜箴言却在旁边看着她,等她看完了才问:“你觉得从哪方面着手比较好?”   万贞凝眉道:“说句最现实的话,我们的地位和权力不够。真正有能力的人,比如说守静老道这种,现在只能帮我们传些信,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他们必定逃得远远地。所以我们真正可以着手的,其实是提升社会地位,有权了才好做事。”   至于钱财,对于到了古代的现代人来说,是真不需要操心太多。这不是自大,而是人的所见所闻所思,决定人的智慧和眼界,被局限了地域的古代老百姓跟被资讯轰炸后的现代人比起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傻白。   倒是权力这玩意来自于官职,中国古代从政的都是人精,现代人玩经商手法在古代圈钱容易,混官场,恐怕不够瞧。毕竟从政这种事,很考验天份的。   万贞的女官身份,影响力到现在这一步,已经算是碰到了天花板;她现在凭着身份在外面弄钱花用,保护一两个亲戚朋友胡作非为没关系,但想正经谋夺官场上的势力,那是做梦。   杜箴言摊手:“妹子!你让我弄钱容易,弄权,说实话,难!”   万贞问:“要不你再考考,弄个举人?我了解过了,举人就有资格谋官,有这基础,我就好走路子,想办法了。”   杜箴言捋起袖子,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问:“我在现代是搞射箭运动的,妹子,你觉得我是读书的材料不?” 第四十五章 除了你还有谁   守静老道介绍杜箴言,只称“杜秀才”。要知道这个时代,秀才可不是敬称那么简单,那是实实在在要通过了考验,具备生员资格的读书人才能有的职业标识。   万贞一直以为自己这位同乡混了科举考试,此时听到他自称不是读书的材料,顿时傻了眼:“你不是读书人?”   杜箴言眨眨眼,道:“我来这里后是读书啊!但资质有限,苦读三四年,又游学五六年,也就是个童生水平。这个秀才,咳……吭……”   他干咳两声,丢给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万贞只觉得拳头痒,忍着气问:“不是说科举舞弊极难吗?你是怎么混上秀才的?”   杜箴言摊手道:“院试过后,提学官还有权利主持补录考试,一称科试,一称大收。我嘛,从大收里混了个资格出来。但之后的举试,那是一省大会,不好混。”   “不好混,但能混吗?”   杜箴言道:“这里面的混,就不光是钱财的事了,而是要用官场利益交换。且江浙一向是科考大省,内里动手脚风险很大,一县之尊也不够力,得打通知府以上的级别。我在苏松的钱势虽大,但在那个情境下,还差点火候。”   万贞轻轻的嗯了一声,一手抱胸,一手撑着下颔,微微瞑目沉思。这是她在现代遇到难题思考的习惯,在大明宫廷里她行事拘谨,但到了杜箴言前面,心神放松,这前世的习惯动作就很自然的出来了。   她的双眉卧蚕,眼睛线条不必勾画都十分深刻,加上浓密的睫毛和微微上挑的眼角,明艳得近乎凌厉,全无时下女子的温柔婉约,不被这个时代的主流审美认可,但对于杜箴言来说却无一处不令他惊艳,一举一动都令他心跳加速。   一时间他竟然忘记了原来想说的话,只看着万贞发呆。   他这目光太过炽热,万贞虽在深思,也感觉他目光灼灼,便抬起头来,疑惑的望他:“什么事?”   杜箴言与她目光一接,一张蜂蜜色的脸上颜色竟然不受控制的深了许多,虽然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一双手的手心却不由自主的出了一层汗。他本想开个玩笑混过去,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害怕自己会给她一个轻浮的印象,不敢说。   这么一卡,他张着嘴却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尴尬的打了个呵呵,道:“没什么,没什么……”   万贞皱眉道:“是什么不好说的吗?咱们要办这种想起来就像天方夜谭的事,那真是有多少力都不够使。你别遇事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我不知道要怎么配合你啊!”   杜箴言连忙摆手分辨:“真没有事!我就是……我就是……看你好看!”   这话一说出来,他懊恼得猛拍了一下额头,暗骂了自己一声“智障”!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居然没有表现出一点沉稳含蓄的优雅,却活似个没成年的愣头青乱说话。   万贞也被他这话惊得呆了一呆,忍不住好笑。她一笑,原本显得凌厉的眉眼顿时温软了下来,就像燥热的夏日里忽然刮了一阵凉风,令人全身都舒适了起来,晕乎乎的只想沉醉不醒。   杜箴言被她笑得又羞又窘,他好歹也算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镇定了一下,没有因此而落荒而逃,索性看着她,正色道:“真的!我已经足足十二年没有见过咱们熟悉的‘美’了,虽然说得好笑,但是对我来说,在这世间,再不会有比你更美的人!”   他说得认真,万贞心里的笑意也逐渐褪了去。   她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像她曾经吐槽周贵妃管她叫“傻大个”一样,他也遇到了审美不合适的情境——也许是妆容,也许是性情,也许是谈吐,又或是所有的也许综合到一块儿后,导致他在大明朝,也没有遇到过真正让他觉得“美”的人!   只有她,和他出身于同样的时代,接受同样的教育,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一致,所养出来的气质、习惯、性情都映刻着合乎他审美的烙印,所以他看到她便觉得“美”。   他看的是她,但又不是纯然的她,还包括了她所代表的、不容于古代社会的现代人的特质。   而这些正是她在这个社会受人诟病取笑,却又不愿意割舍,也不肯割舍的根本。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谢谢!杜箴言!你也很帅!”   在这世间,说话不被理解,行事受人侧目,那属于思想上的孤独,说来并不算太过稀奇。还有一种最最委屈的寂寞,是连皮相,也不被认同啊!   比如她,她这长相以现代的观点来说,无论如何也要算美女,再自恋些,是身材长相无一不美的大美女;可是整个时代的审美都不认同这种美,给的评价都很统一,认为她这是丑。因为这种审美分歧而产生的,实在是世间最肤浅、却也最深刻的寂寞啊!   因为甚至都不必深入到思想交流那个程度,仅是关于“美丑”的认定,就已经很明确的将她与别人远远地隔离了开来,对她露出了这个时代的不善。   尽管她可以利用强大的心理建设,一再催眠自己,但这样的寂寞并不会消失,只是藏得更深而已。   杜箴言叹道:“不容易啊!到这里十二年,我终于又听到有人形容我‘帅’了!哪怕你只是礼貌性客气一下,那也值得我一年不掏耳朵了!”   这逗逼老乡,当真是帅不过三秒!万贞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被杜箴言这欢快的语气一逗,顿时烟消云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年不掏耳朵?你也够恶心的!”   杜箴言瞪大眼睛道:“妹子,我这只是形容!形容而已!”   万贞:“好吧,你一年会掏耳朵的。”   杜箴言吐血,遇到万贞,不止审美观回来了,被喜欢的女孩子不知不觉戏弄的感觉也回来了。   两人说笑一阵,万贞又问正事:“说真的,江浙那边科举不好考,咱们就把户籍转到北方来考,行不行?”   杜箴言愣了一下,脱口道:“我去!古代也能钻高考的地域差别空子啊!我怎么没想到?”   万贞来了精神:“这个可行?”   杜箴言琢磨了一下,道:“我这身体世代都是苏松蚕桑之家,没取得秀才功名之前生活范围被保甲制度限得很死,但现在的话说不定可行。”   万贞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听说科举考试分南榜北榜,北榜要容易很多。而且你来北边,不止考试,还方便我们联系来往,资源整合。”   杜箴言点头赞同,又递给她一个盒子,道:“这里面是我在北方的几间堂号的印鉴,以前总号在苏松,账目往来不便,我手里又没有能撑起整个北方,还愿意离乡北上的人手。这几个堂号的盈利都很低,现在有你,这堂号就交给你了。”   双方既然合作,资源整合是应有之义,万贞也不客气,接过来问:“盈利不高,那资产大约价值多少?”   杜箴言想了想,道:“去年总计七万出头,盈利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今年也不知道他们会经营成什么样子。我来北方的次数有限,真正得力的人手又没放在北方,掌柜伙计即使没有偷奸耍滑,但也没有多少积极性,业绩一直上不去。你要是有合适的人手,可以进行人事调整,好好梳理。”   这个时代借钱出去的计息都差不多是这个数,九出十三归的高利更是司空见惯。盈利不足百分之二十,确实低了。万贞微微沉吟,道:“我现在的身份不适合置产,最大的财富是宫里的人情关系,还有现在清风观和新南厂囤集的工匠和学徒,另外我现金流富余。这和你北方的堂号,有什么能互补的吗?”   杜箴言道:“最互补的当然是人情关系啦!我在北方的堂号,因为在京都没有根基,只能低价在通州、大兴等地低价出货,不敢入京。以你在京中的身份,把货运进来,盈利最少也翻倍。”   万贞点了点头,道:“行,那咱们写个合作协议,组个控股公司吧。”   杜箴言洒然一笑,道:“不必了,这几个堂号给你吧!我的主业在南方,人手也在南方,北方其实使不上力。全都给你,才方便你做安排。”   皇室一年的金银花用也才一百万两,七万两可不是小数目。饶是万贞再不看重钱财,这时也忍不住吃惊的问:“你说什么?”   杜箴言道:“一个机构想要高效率运转,总裁权限必不可少。全给你了,你才好整顿运营啊。”   万贞居然也有些不知怎么说好了:“不是,我是指……我们这才见面两次,这么大的资产,你就给我了?”   杜箴言反问:“不给你,我还能给谁?”   万贞哑然,杜箴言将盒子往她这边又推了推,叹道:“虽然我们才第二次见面,但你就像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除了你以外,能和我相伴、同行、互相理解的人,还有谁呢?” 第四十六章 越来越多八卦   一个相同环境,受相同教育,基本价值观相同的人,和自己一起生活在另一个完全与他们三观不合的地方。外部环境本身就已经足以推动他们互相靠近,互相信赖,甚至于互相依恋。   这种天然的亲近,实在让人很难拒绝,即使万贞不是什么经历都没有的小姑娘,面对这种感觉时,都有些晕乎乎的。这种状态,直到回到宫里,也没有完全消失。   周贵妃这段时间一直在孙太后这里下功夫,万贞几天没留意,她居然又说动了孙太后允许她时不时来回她做月子住的暖阁里小住,方便小皇子过来时,她能就近陪伴。   她原来自矜身份,虽然对孙太后保持恭敬,但对仁寿宫的宫人却不怎么瞧得上。但这次住回西暖阁后,态度大变,居然舍得丢下架子笼络宫人。她再不得宠,也是正统皇帝的贵妃,皇长女皇长子的生母,宫里什么好东西都少不得她那份,遇到恩赏,还得加倍抚慰。因此身价之丰厚,整个内廷恐怕除了皇帝皇后孙太后等廖廖几人外,没有谁能比,手头钱财一洒,没几天仁寿宫对她的非议就绝了踪迹。   万贞人在尚食局,不喜欢往周贵妃面前凑热闹,却也被两个仁寿宫的小宫女以宫正王婵找她名义诳到了西暖阁。等她发现事情不对,两个小宫女还想嬉皮笑脸的把事混过去就算。万贞哪能让人欺到跟着还不还手?一手一个握住她们的肩膀,冷笑:“两位好姐姐,你们不是说王宫正找我吗?咱们先往花园那边走走,问宫正大人有什么指示。”   私下拿好处乱传话,没被抓到现行没什么,但被人当场抓住对质,那可要命。宫里甭管贵人还是管事,谁也不会平白无故顶这缸。两名小宫女被万贞的大力一按,挣不脱身,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反而是暖阁二楼窗口看到情况不对的周贵妃走了出来,笑道:“贞儿,是本宫派人叫你过来的,你别为难人家。”   万贞哪敢在众人面前扫周贵妃的面子,连忙松手答道:“贵妃娘娘有命,奴怎敢不从?不过您若有事,直接派身边的女官来唤,奴自然就过来了。”   万贞自从被罚了一次提铃,就谨记教训,在宫中只奉太后之命做事,从不私下与贵人来往。周贵妃自然明白她说的是假话,但被冷落了近一年,如今的她可不像以前那样认为宫人奴婢就该忠心耿耿的服侍她,万事以她的意见为先。万贞肯说假话在众人面前为她全面子,她很是领情,并不戳穿,笑道:“本宫只是找你说说皇儿的近况,没什么要紧事。”   万贞无奈何的跟着周贵妃一起走进阁里,本本分分的站着等她发话。   周贵妃以前恼怒万贞不识趣,现在却她这样也不错,至少无论她风光还是落魄,万贞对她的态度都基本一致,不像别人那样跟红顶白——也不能说完全一致,但是令她转变态度的却不是因为周贵妃落魄,而是她当时劝自己抓紧小皇子的抚养权,自己不听劝还发怒想罚她。   一念至此,周贵妃忍不住暗里叹了口气。但宫廷中的女子,即使真有几分感情,也很快就会过去,转而一脸笑容的问:“贞儿,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春风满面的。”   万贞心中一惊,但人的精神状态这东西,不管怎么控制表情,从气质上就会发生改变。尤其是钱皇后和周贵妃这种宫廷女子,对不属于深宫女子日常所有的精神气,感应特别敏锐,万贞想了想,笑道:“奴小时候在尚食局长大的一个哥哥,前些年一直不得志,最近却连受重用,奴也跟着瞎开心。加上奴最近遇到了一位同乡,听了一些故乡事,也算是好事吧!”   周贵妃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心一动,道:“本宫原来说带你过长春宫做个好姐妹,你不愿意……你这位尚食局的哥哥,莫不是结菜户的‘情哥哥’?”   宫女太监结菜户之事平常,大太监王振娶正统皇帝的乳母为妻,更是得过天子金口应允。因此菜户在宫中虽然不提倡,但却也不禁止,朝野内外都承认这种夫妻关系。周贵妃这话,好奇居多,倒不是恶意。   万贞原身与陈表虽然是奔着结菜户交往的,但现在她却是不肯认这种关系,连忙道:“娘娘说笑了,哪有这种事。”   周贵妃只当她嘴硬不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但过了会儿,她脸色微微一变,再打量万贞的目光就有些微妙,忽然示意她俯身过来,小声问:“你没有跟情哥哥行房吧?”   万贞思维迟滞了好几秒,因为太过吃惊,她也变成了结巴:“什……什么……么?”   结菜户亲她能理解,但那不是精神上的抚慰和钱财上的互相支援吧?行房是什么鬼?太监都已经没那玩意了,还能怎么行房?   周贵妃看到她这表情,倒是松了口气,用一种“为你好”的表情小声的道:“贞儿,你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没什么,但是千万别行房破了身!知道吗?你现在还小呢,谁知道以后有什么际遇,完璧之身得幸能封妃,破瓜之身的话,即使被幸也多半不得名分。这是关系前程的大事,你可不能糊涂!”   万贞继续结巴:“不……这个……宦官怎么……怎么……”   这下轮到周贵妃用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她了:“你身边的女官,就没有菜户?就我那长春宫,上次为了皇儿的事搜宫,都让我搜出好些角先生来了,仁寿宫这边怎么可能没有?”   角先生?万贞意会了一下这工具的用处,明白了,一时无言,干瞪着眼。她一直以为菜户是精神抚慰,了不起搂搂抱抱,完全忘记了“房中术”在中国是源远流长,明面上不说,私下却是主流文化的一大分支,工具是必不可的。宦官和宫女既然结了亲,还有通财之义,互负夫妻责任,怎么可能那么小清新?   卧了个大草,幸亏她早早的跟陈表了断了,不然真要被原身坑死啊!   周贵妃看到她一副呆傻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叹道:“你这人又不笨,怎么在这方面竟是这般呆?”   万贞不是呆,而是根本没有这么想过,她的印象里,自理学盛行灭人欲后,连正常的夫妻关系都要受禁,宫中规矩森严,又怎么可能允许宫女太监借用工具?   可她不知道压得越严,私下反弹越大。宫中不止结了菜户的宫女宦官将此引以为常,就是一般的宫妃私下也未必就没有藏着这私密物。只要没有人特地构陷,宫女破不破身并没有那么重要。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微妙,周贵妃对万贞说破了这私密事,万贞震惊之余,倒感觉她比以前确实长进了许多,疏远之意便淡了些。   周贵妃感觉到这个变化,心中高兴,顺势拉了一把万贞,笑道:“贞儿,快来帮我个忙!”   万贞道:“贵妃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奴自当尽本分,不敢说帮忙。”   周贵妃笑道:“母后让我在万寿节时去给皇爷送礼,可我久不近御前,不太明白皇爷如今喜欢什么样的妆容。你来往于两宫,见皇爷的机会多,来帮我试试新妆。”   她这么直白的说自己落魄,由不得万贞看了她一眼,叹道:“贵妃娘娘,奴就是个干粗活的宫人,虽然有幸见过几次天颜,但却不曾见皇爷伴驾的贵人,如何知道皇爷喜欢什么妆容?”   周贵妃好不容易逮住她,哪里肯松手,道:“也罢,不拘怎样,你来与我画个妆试试。”   万贞见不得脱身,只得接过她推过来的妆奁帮她试妆。   这个时代的妆容是先刷上厚厚的一层大白,然后再扑满整个面颊的红粉,于现代人的审美来说,委实很有几分不忍直视。平时别人都是在屋里上了妆才出来,没在万贞面前上过妆,妆容不合审美,也就忍了。   但此时周贵妃让万贞试妆,她却忍不了这种步骤,先仔细端详一番周贵妃的脸庞,确定了比例,先为她上了眼妆,眉妆,这才帮她往脸上施粉,最后才帮她绘上靥妆。   现代人的妆容突出五官的优点和美感,无论眉眼口鼻还是施粉底,都在科学数据的研究下,都有了完美的黄金比例做样板,化妆的程序步骤之繁琐,比之古代宫廷的妆饰还要精细许多倍。   周贵妃相貌明丽柔美,艳而不俗,是典型的古代美女。只不过往常她按宫中时兴的妆面施粉,却显得眉眼有点压不住下部,艳丽有余。而正统皇帝其实偏爱眉眼精致,妆扮后显得清雅文秀的类型,无论是钱皇后,还是后来卖了周贵妃得宠的樊顺妃,都是这个类型。   周贵妃的打扮太过明媚,固然艳冠后宫,不对皇帝的胃口,那也就是个偶尔换口味的命。万贞帮她上的妆把白粉层削薄,又将朱粉的面积也大幅调整。除了笑靥处外,其余地方都只是稍稍浸染。如此一来,显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既温婉妩媚,又清雅娇俏,含情不胜羞。 第四十七章 我见青山妩媚   周贵妃拖着万贞试妆,不过是个借口,但等她把妆绘好后,自己对着镜子看了看,竟然呆住了。万贞见状连忙道:“贵妃娘娘,既然换了新妆,不若您与女官去内室试配新衣?奴且先行告退!”   周贵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些恍惚的问道:“贞儿,在你看来,皇爷就只喜欢这样的妆容吗?”   万贞干笑:“奴只是仁寿宫的粗使,如何能知道皇爷的喜好?不过觉得贵妃娘娘眉目多娇,怎么打扮都好看,多试试别的妆容也是好的。”   周贵妃少年时的心性是与钱皇后别扭,因此养成了妆容定要与钱皇后相反的习惯。结果万贞帮她试妆,偏偏就把她的妆化得偏向钱皇后那种气质,虽然不至于眉眼相似。但多年的对手,她又怎么不知道万贞这妆容是根据什么画出来的,心中失落无比,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下去吧!”   万贞再不多话,行了一礼快步退出西暖阁。她知道周贵妃这种宫廷女子,多愁善感是真,但翻脸如翻书也是真。不管她把她诳来的本意是什么,现在有机会离开都趁早离开的好。   退出西暖阁,万贞本来还想去仁寿宫花园找找王蝉,将刚才骗她的两个小宫女整治一下,就听到西面几声静鞭响,为帝驾出行肃道的宦官小跑着过来了。   听到鞭响,万贞不敢再走,连忙随众远远地站开,趁着圣驾未至,仁寿宫外面走动的宫人都静候不动的机会看了眼西暖阁,果然西暖阁二楼的窗口上人影攒动,来来去去的想是给周贵妃报信。   万贞琢磨了一下,假如她没从周贵妃那里出来,不知道圣驾要过。等一下周贵妃试完妆拖着她一起出来迎驾,再加上周贵妃常来仁寿宫小住的事,正统皇帝岂不是要以为孙太后支持周贵妃多过钱皇后,所以让万贞和周贵妃亲近?   一边是老婆,一边是老娘,而放在中间的,是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在喜欢女人这件事上都希望有的自主权。正统皇帝还能怎么表达不满?当然是把侍从炮灰一遍最合适!   周贵妃在宫斗争宠这条路上走了歧途,简直作死。   可她的身份又在那摆着,别人作死会死自己,她作死,死的却是别人。   正统皇帝和钱皇后来仁寿宫,仪驾相对来说简单,从人不多。帝驾过后,便是钱皇后带着重庆公主和小皇子的肩舆。   重庆公主在肩舆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小皇子却在皇后身边东张西望,忽一眼看见万贞在旁边,顿时眼睛一亮,脆声叫:“贞!要!”   可能因为早产儿的原因,小皇子各方面的发展都有些慢,至今为止说话还是单音,叫万贞这个“贞儿”,只叫得出“贞”,一个“儿”字音,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不过他本身能发音的字也就那么几个,钱皇后又仔细,一个字出来,她也就知道叫的是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招手道:“贞儿,过来罢!”   周贵妃那里万贞不乐意去,但小皇子万贞却是喜欢的。有钱皇后召唤,她就快步过去了,含笑给这母子三人行礼。   小皇子迫不及待的伸手,笑叫:“抱!高!”   钱皇后嗔道:“你这皮猴,莫跳了!这肩舆上不比贞儿抱着高?怎的偏爱折腾人?”   万贞怕小皇子惹钱皇后不悦,连忙解释:“想是因为奴长得比寻常人高大些,力气也足,小殿下爱贪个新鲜。”   钱皇后轻轻一笑,示意她近前将小皇子抱下去,又指使乳母和服侍的太监:“护着小爷跟贞儿在外面好好玩一会,等皇爷和本宫办完事派人来接,再抱他回来。”   皇帝生日被称为“万寿节”,但对于提倡忠孝的皇室来说,这一天也是皇帝必须感恩母亲承受莫大痛苦生下自己的“母难日”,皇帝要在节前一段时间亲自来太后宫里商量怎么过节,如何接待舅家。   其实这就皇帝提前几天先见见舅家,问问舅家上一年有没有遇到欺负,下一年有什么打算?如果舅家对外甥有什么不满,或者有什么恩赏要求,就趁早提出来,能解决的都解决了,能赏的都赏了。不要到等到过节那天,群臣朝贺,宫中大宴时,老舅家来一出哭闹刷。   像这种场合,不懂事的小皇子在场不方便,钱皇后又不愿意让周贵妃有机会接近小皇子,索性借着小皇子闹腾,把事推给万贞。   万贞想不到这么复杂,但这里是仁寿宫,她又是得过孙太后命令,被允许接近、照顾小皇子的人,倒也不介意领孩子。   小皇子在万贞肩膀上坐着绕着云台下的广场转了一圈,突然指着右侧方仁寿宫花园方向叫:“贞!住!”   万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猜道:“小殿下喜欢那里?想去那里?”   仁寿宫花园移栽了许多奇花异木,虽然没有大型动物,但为了讨孙太后喜欢,孔雀、丹顶鹤一类的珍禽却也养了有十几种,小孩子喜欢也正常。   不过小皇子被如珍如宝的养到现在,钱皇后为了他连坤宁宫养的猫都赶远了,以前还没有接触过仁寿宫花园里的这些珍禽,万贞也拿不准可不可以让他看,有些犹豫的问乳母:“妈妈,小殿下能去花园里玩吗?”   乳母也犹豫的道:“皇娘曾带小爷去钦安殿歇凉,御花园是玩过的。但仁寿宫这边的花园……奴也拿不准。”   小皇子不耐烦的在万贞身上扭动,叫道:“贞!去!”   万贞怕他摔跤,连忙将他接下来抱住,想了想道:“小殿下,贞儿带你去!但咱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啊?你答应吗?答应才去!”   小皇子眨眨眼睛,突然对着万贞的脸扑过来,啾的亲了一下!   皇子公主可能连亲生母亲都不会轻易亲吻,自然也没人敢逗他们亲自己。万贞虽然受太后之命常去探望小皇子,但也不敢作这种大死,猛然被他扑这一下,一笑之后又是一惊,连忙笑道:“小殿下,您要哄人,这可哄错对象啦!看到没有?这边的两位乳母,天天带着你喂养你,那才辛苦呢!”   小皇子嘻嘻笑着,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又去扑两个乳母,给她们脸上也糊了两堆口水。两名乳母被小皇子亲了,心中虽然有点儿芥蒂,但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散了。旁边的首领太监梁芳却是微微一怔,再看万贞的眼色便有些不同。   万贞也知道人不可能万事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想要活得长久,办事谨慎些总不是错。不懂事的小皇子亲一下这种事可大可小,能不招人眼还是不要招人眼的好。   仁寿宫花园虽然不小,但不进里面,光绕着外围看,却不需要多少时间。一行从花园后半部绕到前半部,眼看前面不远就是宫墙,万贞便哄小皇子:“小殿下,花园子逛好了,咱们回去吧!”   小皇子却不肯走,拍着她的肩膀指着宫墙尽处的巷道,叫:“贞!住!”   万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次却算弄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起来:“是!贞儿住的地方是从前面那条巷道走的!尚食局女官住的小院,是在仁寿宫花园前面不远的地方喔!哎呀!咱们的小殿下可真聪明,这么小,就知道记方位了!”   小皇子被她夸得美滋滋的,也不哭闹,就被她哄着回到了仁寿宫正殿前。恰在此时,钱皇后身边的吉尚宫走了出来,招呼万贞将孩子递给她。   万贞已经看到会昌侯夫人也跟在后面,连忙将小皇子还给乳母,行礼退下。   张太皇太后在世时,怜爱静慈仙师,不喜欢孙太后。会昌侯一家虽然有爵,即不敢张扬,行事很是低调,不像别的外戚,无论大事小事都往宫中跑。因此会昌侯每次入见,仁寿宫的宫人服侍都很周到,让他与孙太后、正统皇帝有时间细细地叙兄妹情、舅甥情。   万贞在宫里的时间日久,自然知道这种默契,不会瞎眼打扰,问过胡云无事,便早早地回到住所去了。   她被杜箴言的话弄得有些患得患失,到了该出宫的日子,竟然有些不敢出去,只派小福代她去查看厂务和清风观那边的房产业。   可是不出宫吧,心里也烦得很。如此过了半个月,她决定还是出宫去找杜箴言说清楚。东华门验牌要排队,她坐在车里无聊,摸了摸发髻似乎有些不对称,赶紧掏出梳子梳了一遍,重新挽上,又恨这个时代没有小巧便携的化妆镜,也不知道妆容有没有瑕疵。   折腾了这一回,她突然恍悟:以前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在这时代并不符合主流审美,出入只求服饰整洁,几时在意妆容如何?如今这样,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心中有了杜箴言而已!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推开车窗想透口气。   此时宫车将将驶上护城河的石拱桥,桥头垂柳丝丝,迎风轻摆,而在河边满岸的碧水绿树间,杜箴言一身雪青长袍,织带束腰,金钩悬剑,临风玉立。 第四十八章 只是当时惘然   杜箴言的身材锻炼有素,全不同于普通儒生的文弱。普通士子佩剑,看不去不过是显特权的装饰。但杜箴言佩剑站在岸边,却是宽肩蜂腰,猿臂长腿,一股任侠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万贞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感应到了便也回望过来,扬眉一笑。他的肤色微黑,却更显牙齿洁白,剑眉浓密,黑眸深遂,整个人清爽英俊。虽不是这个时代公认美男子的那种俊秀,但却是正合万贞审美的潇洒俊朗。   万贞看着他,直到马车驶过石桥,错开了双方的视线,才发现自己刚刚一口气屏着,直到现在才透出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忍不住拍了拍车窗,叹道:“你这是作弊啊!杜箴言!你作弊啊!”   附近权贵来往,两人在这里直接碰面太招摇,便都默契的没有靠近。万贞仍然驱车往新南厂方向走,到里面打了个转才换了普通马车出来。   杜箴言骑着匹驽马在外面等着,见她出来一笑,问:“你今天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万贞疑惑的问:“怎么了?”   杜箴言解释:“就上次我说的那个在装修的院子,前天装修好了,我带你过去。”   万贞道:“若是不远,我们就过去吧!你也知道,我在宫里当差,虽说能办外务,但也保不准什么时候贵人就有召。若是太远,不能及时赶回来误了禁,那真是要命的。”   杜箴言笑道:“这个你放心,我留意着呢!就在东江米巷那边,离得不远。”   东江米巷因为尽头转接漕运分支而得名,沿途街道因为漕运的关系也称得上繁华。杜箴言在这里买的院子都不大,是位于在巷子深处的相邻两座。   杜箴言先把万贞的随从都让进左侧那栋的前进大堂里坐了,这才带着万贞从正门出来,去拉右侧这边座院子的门边的一条垂绳。过了会儿,上次在清风观里见过的徐妈妈从门边小窗里看了一眼,这才把门打开,请他们进去。   万贞有些疑惑:“你不是说她又聋又哑吗?怎么听得到铃声?”   杜箴言笑道:“这线是特殊设计,系的不光是铃,还有颜色鲜亮的羽毛。她听不到,但能看到啊!”   这个院子比杜箴言那边的还要小,转过照壁就见到后面的厢房了。杜箴言介绍道:“这两座院子原来可能是当仓库用,后来才划出来住家的,所以你这个院子其中差不多全被那包了起来,格局比不得正正当当的四合院。不过我住外围,就免了你不常住要请护院的烦恼,又有独立空间。你这边卧室后面有个小花园,打开园子的月洞门,那边就是我住的院子。”   说着他又拿出一串钥匙给她,道:“月门有两层门,你这边可以落栓,我那边不行。你要过我那边随时都可以过去,我不在京都的时候,你有空就帮我看一下账,管管事。”   万贞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杜箴言,你这是在撩我啊!”   杜箴言一怔,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怎么叫撩你?我这是很认真的追求你啊!”   万贞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一下,道:“杜箴言,你这样,我有点怕!”   杜箴言愕然:“怕?”   万贞叹道:“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说得上是天然的亲人!我怕我们交往后,发现对方不合适又分手。而情侣分手以后,几乎都无法挽回!我不希望有一天,与你反目成仇!”   杜箴言顿时也沉默了,半晌苦笑:“那怎么办呢?我们能穿越几百年的时光,在这异世界里相遇,这样的缘分,这样的契合,若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喜欢的姑娘站在眼前,却不追求,我不甘心!”   万贞涩然道:“这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着呢!也许你还会遇上比我更好的选择!”   杜箴言摇头道:“不会的!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姑娘了!我比你早来这里十二年,早过了成亲的年龄,并不是没有试过!可感情生发或许只在一瞬,但要长久相好,却要靠自此能互相反哺回应!这个世界的姑娘或许千好万好,与我观念不合,便无法相知相爱!”   一瞬间,万贞的心里也难受起来。   爱情当然是要能相呼应,才可能相谐相许,可她又怎能确定自己与杜箴言就一定观念相合?现代的男女活在同样的环境中,受的教育也大致相似,可相爱的时候结婚,离婚的时候仇恨撕逼撕得满地鸡毛的,难道还少?   若哪一天,她和杜箴言也走到这一步,可怎么好?“你在这边试过,可是结过婚?”   杜箴言略一迟疑,低声道:“有的,我刚过来时,原身学骑马摔伤了腰,有瘫痪之忧。兄嫂觉得累赘要求分家。父母以要他们帮我娶亲为条件,答应了。然后帮我娶了一位大五岁的山里姑娘,以照顾我起居。这个姑娘与我同患难,即使是包办的婚姻,我本来也是打算与她白头到老的。”   “后来呢?”   杜箴言苦笑道:“这个姑娘,勤劳朴实,没有心计……可是,太没有心计了!她不懂得保护自己,更不懂得成家后保守小家的秘密。我伤好后赚钱养家,可能钱有点多,她心里害怕,就回去跟自己的父兄说了。”   万贞一惊,问道:“他的父兄要来跟你合伙?”   “不,比那糟糕多了……”杜箴言摸了摸后脑勺,神色廖落的道:“他们世代山居,出来与人交流都不会,如何做得来生意?我要带他们,他们不肯,只是索花姐儿的卖身钱!我前后给了两次,第三次不肯给了。就这样,花姐儿居然还是信父兄多过了信我,仍然什么事都愿意回娘家说。自此之后家里几次被盗,失窃的藏钱处,都是除了我和花姐别人不知道的。这也罢了,最可恨的是年底我进山收账,被人打了闷棍连钱带货加毛驴抢了个光,若不是命大被采药人所救,即使当时没死也要被野兽叼了。后来我留意打探消息,低价卖毛驴的不是别人,正是花姐儿的四哥。我带着伙计借口入山收货在丈人家借宿,又从他家把搭裢、货袋一类的残余物证都搜了出来。”   万贞哑然,惊道:“还有这样的恶人?打杀女婿、妹夫明抢?”   杜箴言冷笑:“贞儿,你是在宫里生活。这地方虽然倾轧,好歹有规则,来往的是王化下的第一层次民众,大多数人都遵守基本的常识,办事多少有点儿条理。可那些世代没受过教育的山民不是这样的,他们很多人不是不读书识字的问题,而是根本都不懂什么叫王法,明明是人,却行丛林法则……不,甚至比丛林法则更可怕,更恶心,因为野兽的为恶能力,远不能与人相比。不给就偷就抢,在他们的思维里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   万贞只觉得骨子里一股寒意直窜了上来,忍不住也跟着叹了口气。   杜箴言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剑,淡淡地说:“贞儿,我是在那次以后,才深感这个世界仅有钱财绝不足以自保,所以才读书练武。自从取得秀才功名,有佩戴武器的资格,只要出门,不管明里暗里带了多少护卫,我身上必然是带着兵器的。不是为了装逼,而是受过其害,不如此,不足以让我心安!”   万贞想到自己初来明朝的一段时间,连睡觉都给恨不得塞自己的嘴,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的原因,感同身受,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柔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杜箴言勉强一笑,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花姐不明事理,不识书数,没有头脑,这些我都可以容忍。可是作为枕边人,她不信任丈夫,一次次的向父兄泄密,几乎让我死在山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发生不仅因为父兄的贪婪,也与她有莫大关系。她这样的……愚直,于我来说简直就像后背扎着根刺,连觉都睡不安稳。”   万贞心一紧,问道:“那后来……她怎么办?”   杜箴言道:“出了这样的事,我父母兄嫂甚至族人都容不下她了,我只能对外假称她上吊自杀葬了口空棺。然后借口外出游学,把她带到了湖南岳阳。她身体结实有力,又勤劳,能吃苦,种田比男人都拿手,我就给她置了二十亩地嫁妆田,为她另找了个普通农家再嫁。去年我探访桃花源的时候,特意绕道去看了看,她现在大儿子都七岁多了,两个小的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肚子里又怀了一个,估计就这段时间该生了!嘿,我父母当年给我挑姑娘,挑好生养的,勤做活的,真是一点都没挑错!”   万贞松了口气,见他还能自我调侃,知道他情绪也恢复过来,也有些好笑,又问:“那她日子过得好吗?”   杜箴言想了想,回答:“据岳阳那边的伙伴说,花姐和丈夫平时还好,闹起家务来男方不是对手,次次落荒而逃……至于别的,她头脑有限,但守着田地养些蚕、鸡、鱼换活钱,吃不了亏。只是若要荣华富贵,她和丈夫没那能耐,还得看儿子争不争气。我自身都难言以后,只能顾她一时,一世却是顾她不得了。”   杜箴言这简直是穿越男血泪史,但写起来真的好欢乐,怎么破? 第四十九章 是真是幻谁知   任何一个社会都有自己的规则体系,杜箴言来到大明朝后在家庭的支配下成家,半点也不稀奇。万贞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也理解。只不过他既然提出来追求自己,那么查问对方有没有家庭,对于现代女性来说实属必然。   也许对这个世界来说,妻妾并存是天理,无所谓第三者。但对于现代女性来说,没有谁能容许自己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下第三者的罪过,虽然很尴尬,但万贞想了又想,还是再问了一句:“花姐再嫁后,你就再没有娶过亲,纳过妾吗?”   杜箴言摇了摇头:“连花姐那样淳朴的人,都有可能无意间害我,我哪里还敢娶个无法信任的女子?只不过……有两年,我在秦淮河放浪形骸,荒唐事到底还是有的……贞儿,这事我不瞒你,其实也瞒不过你。往后我们互相扶持,产业共通,人事调动,很多阴暗的事……只怕会让你觉得,我不如外表看来这么大方无害。”   万贞忍不住笑:“喂,难道你觉得自己的外表很大方无害吗?”   杜箴言颇为自恋的摸摸脸颊,凛然道:“我在现代是号称培训班阳光帅教练,射箭俱乐部暖心小王子!外表当然大方无害,并且很帅很帅的!”   “暖心小王子?阳光帅教练?”万贞被雷得外焦里嫩,一脸懵懂:“世界上还有这么给人取绰号的逗逼?猴子派来的,脑子被人生吃了吗?”   杜箴言膝盖连中数箭,生疼,苦着脸道:“姑娘,你有朋友吗?”   万贞眨眨眼睛回答:“有啊!不少呢!”   “噗!”   杜箴言吐血。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问:“花姐的父兄,你怎么处理的?”   杜箴言略微犹豫,咬了咬牙才道:“我把他们家的人一船装了,全送去了南洋。去南洋的九口人,后来听说在船上就死了两个,到吕宋后不服水土,又死了两个。剩下的倒是和当地土著通了婚,但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   他怕万贞觉得手段太毒辣,弄得老丈人家破人亡,赶紧解释:“我实在不知道花姐都跟他们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日后会做什么……但我们这样的身份来历,在宗法制社会,一旦暴露,有死无生。把他们送去南洋,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只不过像他们那样身体强壮的山民,居然连这么短的海路都受不了,还是太出乎我意料了。”   世代山居,连山下都少出来的山民,恐怕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河水就是山里洪水爆发,大海是什么样子恐怕他们从来都没想过,不适应海运死在路上,说稀奇,但也不算太意外了。   两人说话间绕着小院走了一圈,把几间屋子都看了一遍。万贞推开小花园对面的木门,探头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带着现代气息,用竹筒接了自来水进屋,带沙发茶座书架的小客厅,心中一喜,嫣然笑道:“咦,你竟然做了个土自来水?”   杜箴言笑着一指花园后面的隔墙,道:“要做水龙头难,但竹筒接水进屋是我国早就有的应用,只不过水无法在屋内关闭,只能用可以排水的蓄水缸调节。夏天你在这里小憩可以,冬天湿气就重了。”   万贞道:“夏日天长,我在宫外逗留长些可以。冬天日短,我来这里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倒是不用管这个。”   杜箴言得意洋洋的指了指客厅右侧的小门,笑道:“客厅装修不难,里面这间你才会感激我呢!”   万贞推门一看,里面却是个卫生间!整个卫生间四壁铺了白瓷,地面是防滑陶瓷板,中间稍稍下陷做了个莲花状的地漏。因为水龙头和软水管做不出来,上面的莲蓬头是用皮管接陶瓷头做成的。考虑到给水箱加水方便,隔壁旁边还做了个提桶的小滑轮组。水箱后背,便是个蹲式的便池。   万贞来到大明朝,要问什么最不习惯?当然是厕所和沐浴!   杜箴言这房子就是装修成了金屋,若没有这两件东西,也是平平,唯有这两样虽不贵重,却必须要十分用心才能改出来的东西,却是真的让万贞激动得忍不住走进去摸了一把水箱,叹道:“这玩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杜箴言下意识的夹了夹腿,苦着脸道:“你忘了?我这身体刚来的时候,家境可不怎么样,上旱厕就算了,擦屁股是用木片竹条啊!虽然没有每个月的烦恼,但是你讨厌的东西,我肯定也是吃过苦头的啊!”   万贞忍俊不禁,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笑,忽一眼觉得卫生间左侧的墙壁特别厚,不由奇怪:“你在这里做了夹壁?”   杜箴言道:“夹壁做这到明显还有什么用?这墙接你的套间,修了壁炉,冬天暖和。”   万贞推门过去一看,里面的果然是一个完全按现代简约风格装修的小套间,内间卧室,外间衣帽室,都贴了瓷砖,刷了白墙,家具齐全。杜箴言道:“我本想把床上用品和装饰也弄一弄的,再一想你们女孩子的审美跟我们不同,万一没弄对,反惹你不高兴。”   万贞轻叹一声,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杜箴言,在这个时代弄出我们以前惯用的东西,这不是光有钱能做到的事。你这么用心,我若是还因为审美不合不高兴,还谈什么合作?说真的,看到这些,我很高兴……在宫里,我就是再有钱,也是不敢做出这些东西来招人眼的!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缓我离乡难归的苦!”   杜箴言本来一脸欢喜,听到她这句话,脸上的笑容却也渐渐敛了,轻声道:“幸好我们汇合了!万贞,你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你的时候,突然觉得,老天可能发了善心!又或是老天怕我长久不得救赎,心理扭曲变态,为祸人间,所以将你也派了来。”   两人一时都有些情绪不高,过了会儿,万贞振作精神,饶有兴趣的问:“咦,我这边装修成现代简约风格,你那边呢?是什么样子的?”   杜箴言道:“我那边比你这边多了个健身房,还修了个保险库,你要过去看吗?”   万贞道:“当然啦……难道你那边还没装修好?”   杜箴言道:“那不是,不过我屋里乱,又不许佣人未经允许进去收拾。你要过去看的话,我先回去,等一下我给你打电话。”   万贞晕了:“在这地方还能打电话?几g跨时空网络才能用?”   杜箴言摘下客厅墙壁一角竹筒管道边上悬的一个牛皮纸杯,笑嘻嘻的说:“童叟无欺土电话,简单易上手,小学生可实践操作!有线g,纸筒听取,现说现传,实时通话防偷录,不泄密!只是不保证远程通话质量。”   万贞差点吐血:“我去,还真是超时空黑科技电话!你城里人真会玩!”   杜箴言笑道:“咱们若是这辈子都回不去,也就只剩下这些玩具似的东西,聊以自(慰了。”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的接过纸杯,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等你电话的!快走,别耍宝了!”   万贞这个院子可以单向直通杜箴言的住处,他懒得从院子的正门进出绕弯,自然要抄近路,回头关门的时候忽又想起一件事:“哎,等下你也从这道门过来,这道门对我的住处来说才算正门。”   万贞答应了,等他回去后忍不住回到小套间一件一件的看着里面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俱。   衣帽间的柜子里有几身衣服,万贞捏着衣架提出来一看,居然是两身休闲款的衬衣和裤子;另外还有四五条改良式的汉服款长裙和礼服,想来杜箴言摸不清她究竟喜欢什么颜色,这里面的衣服索性一套一个色,把七彩都占全了。   万贞看得直乐:这杜箴言,真是典型的直男思维,智商情商永远都在二百五和二四九之间徘徊。高的时候直觉吓人,低的时候就是白痴。   乐了一阵,她心思一动,忍不住挑了一条长裙,走到卫生间里换下身上的宫装,就着沐浴器洗了个澡,换上裙子。   没有拉链和橡胶,布料自有的弹性有限,这长裙并不能完全贴合她的身材。但在这个时空,还能穿到这样的衣服,用上与现代相差无几的物品,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了!   万贞站在全身镜,镜中的女子眉眼侬丽,相貌俊美,高挑丰满,像她,但又不像她!   来到这里太久,压抑了太久,她都快忘记自己原来这么恣意的昂首挺胸,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的样貌身材是什么时候,乃至于有些记不清自己原来的样子与现在有多少的差别!   究竟是原身长得像她,还是由于她来了,这个身体也在逐渐向她的样貌长呢?若是她来到这里影响了身体的相貌,逐渐代表了原身;那原身在现代,是不是也正在逐渐取代了她?   她有些六神无主,通土电话的竹筒那边却传来了动静,走过去接起纸杯,那头的杜箴言喂了两声,调整好了棉线距离,一本正经的说:“万贞小姐,在下略备薄酒,恭请您光临寒舍。还望勿嫌简陋,稍移玉趾,在下不胜感激。收到请回答,完毕!” 第五十章 天涯咫尺一念   逗逼青年欢乐多!难怪杜箴言这货独自呆在这里十二年,遇过种种极品,连老婆都拱手送给了别人,却还能这么积极乐观,多亏他有这样懂得找乐子的性格,任何时刻都懂得自娱自乐,可以活得滋润。   万贞忍俊不禁,回答道:“杜箴言先生,承蒙盛邀,小女子不胜荣幸,稍后便至!已回答,完毕!”   挂了话筒,她忍不住抚了抚额头,刚刚才升起的恐慌忽然烟消云散。   她本想换下长裙,但想了想不止没有穿回宫装,反而连发髻也拆了下来,梳了两条蜈蚣辫子围边,把长久梳髻自然形成的卷发拢住,再用一枚华胜代替边夹,俨然便是一副现代女郎参加聚会时的装扮。   杜箴言为了表达对她的尊重,整改院门时设计的是单向通道,他从那边过来,得万贞同意开门才能过来,但从万贞这边却是可以直接推门过他那边。   有优待,万贞没有放着不用的矜持,穿着充满现代感的长裙就拉开了月洞门。   月洞门一般都用在花园院子里,她本以为门那边也该跟她这边一样,应该是个小花园。没想到门一拉开,一条鲜艳的红地毯就映入了她眼前,地毯的那头直接铺进了宽阔的大堂,而这头的台阶下杜箴言正手持着一枝玫瑰花,微笑着等着她。   杜箴言换掉了身上的儒裳,发髻也放下来梳得跟赌神的大背头似的。一身衣服居然是充满了现代感的灰色休闲西装,不仅如此,连领结袖扣都一应俱全。再加上铺到脚下的红地毯,一瞬间真的让万贞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家乡,正逢周末,她难得有空,就和约好的朋友一起参加酒会。   这种久违的感觉,当真让人百感交集,呆怔当地。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笑道:“弄得这么隆重,你这是准备参加酒会,还是会见政要名流?”   杜箴言却没有笑,郑重地道:“对我来说,你比任何一个政要名流都重要!再重要的酒会,也比不上你赴约。”   说完他又解释道:“就像你我所穿的衣服,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才找人做出来的思乡寄托。但在这个时代,它属于妖服,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懂得我送出去的真心,更不会懂我穿着它会客的诚意。”   万贞默然,伸手接过玫瑰,折去长梗,将花插进蜈蚣辫里,这才挽住他的臂弯,随着他一起走上红毯。   红毯不长,但这短短的十来米路,他们两人却走了很久。   如果可以的话,万贞甚至希望这条红毯没有尽头,可以就这样送她和杜箴言一直走下去,就像莫名其妙将他们送到这里来一样,也将他们一起送回现代。   他们这种充满仪式感的举动,若是这个时代的人看到了,不只不会认同,反而会以为他们得了失心疯。   再隆重的现代化仪式,只有两个人来做,也是一出滑稽剧。唯一不同的,大约是他们都笑不出来吧。   进了屋里,万贞仔细打量,杜箴言这边的房子装修果然跟她那边差不多。只不过因为他这边房子比较大,就多了个餐厅和书房、收藏室、健身房。   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吃的,倒不复杂,烤串加木桶啤酒而已。万贞错愕大笑:“你还自酿了啤酒?”   杜箴言摇头:“这却不是我酿的,东南亚那边现在已经是有葡萄牙人常驻了,里面有传教士酿酒,我让船队带回来的。你坐着先喝杯酒,我来烤串。”   话虽如此,万贞又哪好意思坐着等吃?何况杜箴言这一身西服笔挺的,烤串实在有些不像。万贞笑道:“你烤串的手艺怎样?要不,还是我来吧!”   杜箴言颇为自得的道:“作为户外运动的专家,我烤东西的手艺那还用说?等着吧,包管你舌头都吃得吞下去!”   万贞仔细看了一眼食材,有些诧异的问:“鱿鱼?刀鱼?贝壳里装的是虾?你这些海鲜……喔,你在南方的生意,是海运为主?”   自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回来后,朝廷就开始禁海,现在做海运生意的,基本都是走私。走私这种事固然利润极大,但伴随的风险也巨大。万贞不由得担心起来,连忙问:“你还好吧?官面上有没有为难的地方?”   杜箴言看到她的表情,心中一暖,温声道:“放心,我虽然不是苏松士子的主流,但有功名就算是读书人一派的,像这种事除了竞争对手不会有人特意针对。官面上的关系我都差不多打通了,无非是让利与人而已。”   万贞凝眉道:“关系用得再好,如果没有真正硬挺的靠山,官场上的人都不一定认账。我就怕这些当官的吃得顺口了,以后来一次杀肥猪。”   杜箴言张了张口,又有些犹豫。万贞没有注意到这些,琢磨了一下,道:“近几年皇室在扩张产业,仁寿宫的皇庄越办越大,孙太后也任命了几个传奉官帮她管理皇庄。你在京里能呆多久?我想办法去孙太后那里给你弄个传奉官的管事牌子……”   但话一出口,她又想到了杜箴言的科举从官的仕途,皱眉道:“传奉官只是皇家私自命令的官员,没有经过正常的吏部诠选,不为清流所容,只怕真讨来了又要影响你将来考试。你有什么完全可靠安全的人选,能领这牌子吗?”   杜箴言笑吟吟的看着她,等她说完才笑道:“你放心吧!交趾复国安南,我借着明朝的身份收拢了被排挤的汉人,割土混了个王爵,占据了航线附近的岛屿。如果真有事,我可以用外国亲王的身份脱身的。”   万贞目瞪口呆,忍不住挑了挑拇指,道:“哥们!你牛的!”   杜箴言做云淡风轻派:“好说好说!”   他既然有万全准备,万贞也不瞎操心,随手将腌制好的串串放到架子上烤,一边好奇的问:“现在海外是什么情况?”   杜箴言想了想,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道:“这么说吧!海外的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原的差别,大得就像原始社会与封建社会……当地土著懒成什么样,你知道吗?”   “什么样?”   “他们基本上不种地的,即使偶尔撒几个种子,也是天养天收。”   “我去,那他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   “那地方物产太丰富了,一年四季水果疏菜不断,猎物渔获充足……穿?他们很多根本就不穿啊!吃和穿都这样,他们图什么用?当然,他们还是喜欢我们国家的好东西,乐意拿些贵重金属、矿产等原始物品来换的……但那些东西多半也不是他们勤劳开垦,而是露出地表被他们拣来的。”   万贞有些晕:“生活还能这样过?”   杜箴言深深的叹气:“可不是?我以前觉得洋鬼子污辱黄种人‘猴子’欺人太甚,但是如果洋鬼子只跟这个时代的东南亚土著接触,产生这种印象,真的半点都不稀奇。就这么说吧!咱们这个民族,最懒最笨最不爱劳动的懒汉,丢到那地方去,他绝对都是当地最勤快,最聪明,最容易致富的人!”   万贞骇然而笑:“果真?”   杜箴言苦笑:“半点都没夸张!我是自己经历了这一切,才明白为什么后世东南亚最富裕的一群人,除非靠非法手段起家的当地势族,否则百分之八十是华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刻在骨子里的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的基因,就决定他们能够在这种环境下勤劳致富。”   两人说说笑笑,浑然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太阳开始西斜,屋里的自鸣钟当当作响,两人才意识到万贞该回宫了。   杜箴言恋恋不舍的道:“我送你回去吧!”   万贞摆手:“不必,送来送去太招眼了。你还是收拾一下外面的红毯吧!如今这世道,可不比我们那里物资充裕,不收起来太浪费了。”   杜箴言笑道:“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你不说我也会收起来的。”   万贞回去换好宫装,重新梳好发髻,小福他们也架好了马车在门外等着。杜箴言虽然没有露面,但却派了心腹好好招待客人,小福他们吃好喝好玩好,还揣了些不大不小的好处,虽然明知万贞与杜箴言的相会于宫规来说不合适,却谁也没有说一句。   万贞坐在马车里,虽然离得远了,但想到杜箴言有时发傻有时又很聪明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好笑,正自开心,马车忽然慢了些,紧跟着停了下来,小福有些紧张的敲着车壁道:“贞姐姐,二爷骑着马在前面拦着呢。”   万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被她诳着一起给清风观小区做配套用水设施的少年。她与这少年来往的次数虽然多,但一直没打听过他的名字,反而是小福他们出于谨慎,在知道这少年在家中排行第二后,一直很客气的尊称对方“二爷”。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少年了,此时心情好,也没多想,掀开车帘迎着那少年笑问:“怎么了?有事?”   少年骑在马上,低下头来看着她,忽然问:“你去见他了?你喜欢他?” 第五十一章 不做妾不纳妾   在万贞心目中,这少年一直只是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除非这少年倾诉烦恼,不然她不会去问这少年的私事;而同样的,少年在她面前虽然爱显摆,也耍小性子,但却从来没有将她当成轻贱可欺的宫奴。   陡然听到少年这充满指向性的问题,万贞微微一惊,皱眉问:“怎么突然这么问?”   少年正色道:“我派人打听了一下这姓杜的底细,发现他在读书人中口碑不怎么样。游戏花丛,放浪形骸,每有颠狂之举,不为仕林君子所喜……而且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家世居苏松,根本没有定居过山东,与你半点同乡关系都没有,肯定是个大骗子!”   万贞和杜箴言这同乡关系以这个时代的户籍来查,根本经不起推敲,两人早补充了一番说词。这少年既然查得详细,她就将说词拿出来了:“这个,他没有骗我,其实是我自己误会了!嗯,你知道,我是幼年入宫的,当时还小,只记得邻家有这么位相貌打扮跟别人迥异的哥哥,所以一见他就以为是同乡。但其实他当时只是游学山东,在邻家租房。偏偏在他离开后不久,家乡变故,我充役入宫。所以我对故乡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住在隔壁的时候,因此误会。”   这解释合乎情理,少年虽然听得直皱眉头,却挑不出破绽。毕竟杜箴言很早开始游学,要说他到了山东租住民居,也说得过去。而万贞的家乡当年遭遇教乱,连万家这种县吏家庭都因此而败亡流离,邻居更是十室九空,无从查证。   何况他出于关心调查一下杜箴言的底细没错,若是反过来详查万贞,岂不是显得包藏祸心?   万贞倒是真有几分感激这少年的提醒,诚心道谢:“杜箴言是南方人,查起来麻烦得紧。多谢你这么用心的帮我,我很感激,会小心的。”   少年正觉得自己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又得到她的感谢,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讷讷的道:“你小心就好……喂,我跟你说,你好歹是宫里有品有阶的女史,孙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可别跟那寒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蠢姑娘一样,见个有功名的秀才就恨不得捉了做婿,全不管那人是不是个狼心狗肺的穷措大啊!”   这少年的情商,也是感人!万贞又好笑又好气,叹道:“我说,小爷啊!您就不能好好说话?我是知道您的好意,可您这样的好意,别个只怕都受不住。”   少年嘿然道:“哼,小爷的好意,本就只与识得的人!那受不住的,本也不配受!”   你这么牛皮吹得,咋不上天呢?万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他:“你就单单为了这件事来的?”   少年不乐意了:“怎么,嫌小爷多管闲事了?”   万贞连忙给这顺毛驴说好话:“哪里,我只是受宠若惊。毕竟小爷身份矜贵,出来一趟不易,若只是为了告诉我一句话,这人情我可就受大了。”   少年白眼甩她:“我看你八成已经被那姓杜的鬼迷心窍了,哪还记得我的人情?”   万贞笑道:“那哪能呢!朋友的好意,我领情得很很。不过关于杜箴言的事,你放心吧,他不会骗我的。”   少年气道:“还说你不是鬼迷心窍?你怎么就知道那姓杜的不会骗你?”   万贞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反问:“那你说杜箴言能骗我什么?骗钱?我钱都在清风观呢!骗色?都说我长得丑,哪来的色让他骗?”   少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气道:“你是不是傻?别人说你长得丑,你就真丑了?就不兴别人嫉妒你,故意骗你?”   万贞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懵然看着少年。少年有些窘然的别过头去,耳根子竟然有些发红,咳了几声才道:“你这长相是怪了些,一般人是不怎么喜欢。但这世上的人千千万,在喜欢你这种长相的人看来,你长得娇姿艳异,容色殊绝……万一那姓杜的就正好是喜欢这种长相的人,你说他骗不骗色?”   万贞平时在这少年面前说话虽然不至于口无遮拦,但也确实是当成舒缓压力的一个途径,并没有特意控制,每有戏弄之语。但这时候她心中凛然,却不敢再开玩笑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多谢关心,我明白了!”   少年一时还没意会到她话里的疏远,接着又道:“杜箴言才学不怎样,还受仕林排挤,日后前程有限,身份太差。你要真有心出宫,明年御前射柳时公勋子弟与会,你就去好好挑个中意的,小爷自会替你把事办妥,让你风光大嫁。”   万贞稍稍松了口气,笑道:“多谢你了!可是,我不做妾!”   能到御前射柳的公勋子弟,未婚的都是名门贵女的如意郎君,大把好姑娘争抢,轮不到她去做正妻。这一句不做妾,就算表明她的态度了,少年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却被她一句话噎住了,满面诧异的看着万贞。   皇宫里几千宫女,虽然允许结菜户、对食,但那都不算儒家法礼上认可的“人伦大道”。认真来讲,宫里所有的女子,除了长辈,不管有封无封,有宠无宠,尽是皇帝的妻妾奴婢。   万贞在这种大环境下,竟然还保有这种不做妾的想法,怎不让人惊讶?   偏偏她好像怕这少年不够吃惊似的,还补充了一句:“我不为人妾,娶我的人也不能纳妾!”   少年气急败坏:“喂!你知道能到御前演武的功勋子弟是什么身份,什么前程吗?帮你找个合适的嫁进去做正妻就已经很难了,还不让人纳妾!这媒是没法做了!”   万贞噗哧一笑,少年嗔怒:“你还笑!这是开玩笑的事吗?”   万贞回答:“我没有开玩笑。”   少年真晕了,茫然的问:“你说什么傻话?”   万贞摊手道:“你看,你都说我是说傻话了,那这事还有什么好讲的?总而言之,多谢你的好意,可是真的不必了。”   这少年突然来这一下,却是真的给万贞提了个醒,让她觉得原本并不着急的出宫事宜,一下变得有些迫切起来。现在她奉命联络两宫,又深受小皇子的信任,看上去风光得很。但那是因为小皇子现在还小,众人都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平安站住。   若再等个三五年,朝野内外确定小皇子身体健康,智商在线。“皇长子”三个字的份量立即又要加重无数倍,到时她得到的这份信任可就太阻碍别人的上进心了,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只怕她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人放大无数倍来挑剔,没事都要挑出事来,何况她本来就有事?   所以她若真想既平安,又风光,还不留后患的出宫的好时机,就在这三五年内。若是这几年不成,以后她即使能出宫,恐怕也要结不少仇家,后患很多。   可是孙太后有意培养她做管事,要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同意自己出宫呢?更要紧的,是宫廷实乃当世最强大的靠山,若能在出宫的同时,还不断宫中的线,仍然能够借用宫廷的名头办事,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这个目标有点难,万贞全方位观察了一遍,也没想到好主意,只能出宫的时候找杜箴言问计。   杜箴言不像她身在宫中,思维开阔些,问她:“你上次不是还说孙太后任命了传奉官,帮她打理仁寿宫皇庄敛财吗?这传奉官你能不能干?”   万贞回答:“能干啊!但是这种官没有根基,全靠上宠,必须要在宫里有人支持才能干下去。比如说我可以帮你弄个传奉官干,因为宫里的关系有我替你担着,太后有什么不满,我能及时消除;但若我出宫,宫里少了内应,就很容易被坑。”   杜箴言哑然失笑:“能干还怕没人支持?不过是钱的事罢了!”   万贞微微摇头,解释道:“这可不光是钱的事,你知道现在孙太后任命的传奉官,是些什么人吗?是宫正女官王婵的嗣子、殿监柳寿本家的侄儿、尚仪局女官何芳的菜户去势前在宫外留的亲生儿子……总之都是直系亲属。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不是直系亲属,哪个肯为别人担这样的干系?”   杜箴言也忍不住皱眉,问道:“那你在宫里有没有感情好,地位不错的女官或者宦官愿意收你做养女?若有,我们拜个干爹干妈,许利用情,为他们养老送终,求这一时庇佑。”   万贞迟疑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有啊!我这原身的教养姑姑胡云,为人很好,对我也很不错。但她的菜户对象早死,她一心想找个养子或养女,生个男孩子为那人继承香灯……对很多人来说,亲生子给宦官承嗣已经很毁前程,何况还是个已经死了不能借势的宦官?”   她提到孩子,杜箴言的表情便有些微妙,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贞儿,恐怕……我们在这个时代,是不会有孩子的。”   万贞愕然:“什么?”   另外问小伙伴们一件事,你们手机登录时能看到新版的内容吗?会不会有内容没有替换出来,还是老版的现象? 第五十二章 似梦似醒心惊   万贞来到明朝,就没想过在这里成家生子。但从动物的本能来说,生存和繁衍才是根本。没想过、不想生属于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而产生的感情控制;而不能生,不会有,那又是属于个人无法控制,因而心理上会在意的另一种生理缺陷了。   杜箴言这话来得太突然,万贞愣了一下之后,又追问了一句:“你是说我们和这里的人,存在生殖隔离?这怎么可能?我们虽然灵魂交错了,但毕竟同种同源,身体都没有换,怎么可能与原住民有生殖隔离?”   杜箴言的脸色变幻莫测,总之不太好看,涩然道:“是真的,我做过试验。”   这种实验细究进来妥妥的可以安个渣男的名头,但万贞这时候哪里管得了这个,追问:“你怎么试验的?是不能受孕?还是胚胎不能存活?”   杜箴言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回答:“不易受孕、胚胎不发育、生了养不大……反正,我养到最大的一个,长到半岁,突然猝死。据医生说,天不假年,无疾而终。”   万贞以前对这个时代最大的恐惧,是她在这里,无法再回到现代;但杜箴言所说的实验,却让她心底的恐惧更深了一层:她怕自己不仅不能回到现代,连这个时代也容不得他们生存!   难怪杜箴言为人做事即使以现代人的观念来说,也太过欢腾独特,寻求回乡的念头太过坚定——即便是现代人,在无法拥有后代的时候,往往都会在事业将将满足了自己的预期后就不再有更进一步,将事业做大的急迫;何况在宗法与国法几乎能相抗衡的时代,后继无人的压力无处不在,甚至能够直接影响手下的忠诚。   这对于杜箴言来说,恐怕时刻都有一种自己在为他人做嫁衣的不甘,以至于他这身体虽然有父母兄弟,但一样不能给他归宿感,逼得他不得不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寻求回乡路上面来,以免真将自己逼疯。   “你这实验靠谱吗?不会是这具身体本身有缺陷吧?”   杜箴言摇头:“不,我把江南的好医生几乎都看过了。并且不止给我看过,连我的五个兄长、三个姐姐、十六个侄子、外甥、侄女,甚至族人、外祖家系的血亲,统统都看过,可以确定我在血系方面是不存在任何生育方面的缺陷的。并且这身体非常健康,又不比富贵纨绔有纵欲的恶习,照医生和道家的说法,都是神完气足,精血坚实……不能生育,只是天命不与,体质不合。”   万贞来到这里就发现了自己的体质比在现代好了很多,不止力气过人,还耳聪目明,被罚提铃时明明挨了冷雨,披着湿衣服冻了整夜,却连感冒都没有。当时她除了侥幸之外,心里未尝没有隐忧——得到一样东西,岂能没有代价?   这完全符合自然规律:越强大的个体,受孕机率就越低,她和杜箴言既然得到了异于常人的体质,那么与常人生殖隔离,岂不是顺理成章?   万贞呆了呆,倏尔暴怒:“若当真有天命,当初就不该使我们受这移魂之害!既然将我们抛到这鬼地方来,又何谈天命?我不服!”   她一怒之下拍了桌子一掌,这桌子哪里吃得住她盛怒之下的神力,哗的一声折了条腿,摔了个粉碎。杜箴言吓了一跳,连忙问:“你手没事吧?”   万贞只是这具身体力气大而已,并没有经过耐痛训练,这一掌下去自然是痛的。而且宫中女官都留指甲,她跟着随大流,指甲也不短,这一掌下去把小指的指甲崩断了,甲缝沁出血来。   杜箴言当初确定自己无法在这边生育时,暴怒中也砸了一间房子,很能体会她心中的气郁,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劝她。只能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医用箱,用棉签沾了酒精帮她消毒。   宫中女子都重视保养,到了有品女史这个级别,更是化妆品保养品都有份例发放。万贞这双手不说柔若无骨,但也确实没做过粗活,纤长匀称。只是此时挨了一掌,又红又肿,指尖还有血迹,显得可怜极了。   杜箴言一边抹酒精一边叹气:“傻姑娘,你要出气,咱能另想个方法不?这么一掌下去,痛吧?”   万贞低头看着指尖的血迹,怔然无语。杜箴言心一紧,连忙道:“你也别太灰心,说不定我做的试验不准呢!”   万贞摇头:“你做的这实验,八成是准的。灵魂跨时空转移,明显违反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是有惯性的,遇到干扰自行纠正错误,继续前进才符合客观规律。而在相对漫长的时空秩序来说,将干扰者的繁衍能力夺去,使其血统不能存续,岂不是抹去干扰延续的最直接的办法?”   杜箴言连实验都做过了,自然知道她说的话不假,看她情绪低落,便顺着她的话道:“你说得有道理,但反过来说,时空秩序既然在自行纠错,那我们只要找到了这种规律的节点,岂不是有可能借助惯性回到现代?”   万贞冷静了些,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这可能性太小了!我觉得我俩被惯性自动抹除的可能性都比被弹回去高。”   杜箴言打诨:“妹纸,你不要这么理智不?人生如此艰难,就不要拆穿了吧!”   万贞无言的望着他,这种时候,这人还能这么快的调节情绪,果真不亏是老司机。不过她也是经过风雨的人,发泄了一下心情也平缓许多,慢吞吞的道:“行了,别耍宝了!不就是一个消息嘛!一时惊怒不平而已,还不至于这样就垮了。”   杜箴言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态,见她果然开始恢复了平静,高兴之余,又油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不能生育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几乎是对人生的否定,不仅仅是自卑,为此自杀的都是大部分。也唯有能够承受生命之重而不骄不馁的现代独立女性,才能一怒之后从容面对。   这样的坚忍不拔的女子,才是他敢放心信任,放心爱慕,放心追求的人啊!   就像他始终无法完全敞开心胸,真正去爱一个明代女子那样,面对万贞,他实在无法不动心!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握住了万贞的手,正色道:“万贞,我们交往吧!”   万贞愣了一下,见他不是出于安慰和玩笑,不禁皱眉,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交往的风险和收益不成正比,不合适。”   杜箴言苦笑:“我当然知道!可是,万贞,这世间所有事都可以讲风险和收益,唯独感情——那是我最渴盼获得的喜乐,超越了一切物质利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求取它!”   万贞默然,一颗心左右摇摆。在这世间,除了杜箴言,她同样不知道还能爱谁!可若要答应他,最后一线理智却又急促的提醒着她其中的风险。   杜箴言看着她的挣扎的神色,深深地叹了口气,柔声道:“万贞,我答应你!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导致了我们分手,我仍然会将你视如亲人,在回乡这件事上尽己所能的协助你!”   万贞微微摇头,道:“杜箴言,我是很认真、很认真的人!一旦投入而没有好的结果,我怕到时你能够理智的退回亲人的位置,而我反而不能!”   杜箴言温柔的看着她,道:“没关系,任何你不能做到的地方,我都可以帮你补足!老天断了我们的后路,却又给了我们相逢的机会,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万贞怦然心动,刹那间又生出一种杜箴言作弊的感叹来:这个世上,除了他以外,是再不会有人如此符合她的审美,与她观念相合的人了。她怎能拒绝?又怎么忍心拒绝?   然而这个决定一下,她的生活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规划都与过往截然不同,让她马上答应,她也确实有些不敢。   杜箴言也看出了她的犹豫,温声道:“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我这次在京都停留的时间超出预计好几个月,无论如何也得回一趟苏松,安排事务了。且你说的转籍到北方来参加科举的事也趁这次回去的机会理一理,看看能不能尽快搞好,赶下一次秋闱。”   被自己心动的人追求,固然让人高兴,但若是双方的关系实在太过珍贵,那同样是一种压力,会让人患得患失。   等杜箴言离开京都南下,没有步步紧逼,于万贞来说实在松了一大口气。   为了方便日后,万贞除了整合她与杜箴言在北方的商业网络,一面注意收集有关科举考试的情报,寻找结交科举体系官员的机会。注意力从内宫转移了大半到外朝,连奉命探望小皇子的差事,她也只是例行公事,不像以前那样用心。   眼看中秋将至,宫中一片忙碌。万贞不去贵人面前跟同僚刷脸争宠,独自躲在屋里处理文件,忙了一个上午,累得斜倚在床上眯眼睡着了。似梦似醒间,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走进来坐到了她身边,万贞一惊,倏地睁开眼睛,喝问:“谁?” 第五十三章 后宫格局变化   每次万贞回现代的事略有进展,就必然会梦到有人挽留她。但这个挽留她的人究竟是谁,她一直无法看清楚面貌,问及姓名,只能听到对方喊“贞儿”,或者是一个音调跟“贞儿”相似的名字。   这份迷惑一直困扰着她,陡然间发现有人的举动与梦中人相似,由不得她霍然惊醒,喝问过后,一跃而起,就想将来人抓住。   那人被她突然惊醒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叫了一声:“是……我!”   万贞也看清了来人,愣了一下:“小殿下?”   小皇子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连连点头,稚声稚气的问:“贞儿,你也……做……噩……噩梦……了?”   拿出了打老虎的劲,结果出来的是只小萌兔,这落差太大,让人心理失重。万贞一时间啼笑皆非,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小皇子却以为她还被噩梦吓着了,蹬着小短腿爬上床,伸手来抱她,一边拍抚一边安慰道:“不怕啊……贞儿……不怕……不怕……”   我去!这孩子把往日别人安慰他的那一套反过来用了!万贞啼笑皆非,连忙道:“小殿下,我没事,我不怕,只是睡得迷糊了,一时没醒过来!”   小皇子怀疑的看着她,脆声道:“皇……姐说……大人……都爱……逞……逞强……贞儿……不要!”   这话都还说不利索呢!能懂什么叫“逞强”?这小皇子和重庆公主两姐弟凑在一块儿,到底都在说什么呀?或者在他们儿童的眼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居然知道来宽慰她,也算她这番在宫中冒险付出的真心没有白费。   万贞心中好笑,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小皇子的鼻子,笑道:“我才没有逞强,是真的没事……倒是小殿下,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皇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一笑,张着手臂叫道:“贞……儿抱!”   万贞抱住他起身下床,往门外一看,果然没见到小皇子的随身侍从,顿时吓了一跳,沉声问:“你是偷跑过来的?”   她住的地方是尚食局女官聚居的小院,虽然离仁寿宫花园只有几道宫墙阻隔,但宫中为了警备以及防火,巷道特别曲折,院子里住的人也多,他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如何能够找到这里来?   小皇子哪知她心中的惊骇警惕,见她动怒,嘴一扁,吸着鼻子道:“贞儿……不……要我!”   幼儿几乎没有自保之力,这却让他们的情绪感知能力在某些方面比大人更敏感。万贞心有去意,对小皇子确实疏远了许多,别人都只当她是守礼避让,不愿出风头,独有小皇子却能说出“不要”的话来。   万贞愣了一下,心中有些发涩,如果杜箴言的体质与她一样,她在这个时代可能就不会有儿女了。这样一算,小皇子可能是她在这世上唯一有点类似雏鸟情结,而自己也承认的人了。   问题是小皇子的身份如此高贵,即使感情再真挚,又有什么用呢?   万贞苦笑,摸了摸小皇子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贞儿不是不要你,是要不起啊!你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宫廷朝野的格局变化,我若是太过亲近,保不定会被煌煌大势压为齑粉啊!”   小皇子仰着小脸看她,迷茫的问:“贞……怕……怕?”   万贞轻叹:“是啊,贞儿怕呢!所以,小殿下,以后不能这样甩开随从偷跑了,明白吗?”   一个号称三岁,实则两岁都没满的孩子,平时又没有多聪慧,却能够独自找到她的住所。这件事实在太过蹊跷,她心中警惕,想了想,根本不敢带着他从正门出去,抽出一根织带将小皇子缚在胸前,小声道:“小殿下,咱们玩个游戏,你别出声好不好?”   小皇子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最喜欢万贞陪他做游戏,连忙捂着嘴点头答应。   万贞推开窗户跃出屋外,又将窗户掩上,顺着女官晾晒衣服的架子转了几个弯,踩着储水缸爬上院墙,跳了出去,往仁寿宫花园方向疾奔。   她来到大明宫廷,人生地不熟,免不得有些被害妄想症。普通宫女一辈子都不会想怎么从住处逃跑的事,她不止想过,还偷偷预演过。此时为求谨慎,也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准备借她做局害小皇子,仗着身体素质过人,连过几条巷道,才将小皇子放下来。   小皇子只当这是在玩游戏,高兴的咯咯直笑:“还……要……要……高高!”   宫中警备,非特殊情况有妄自翻墙者,禁卫亲军一见就会放箭射杀的。她仗着熟悉情况,从巡视者的视线死角翻墙过来,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小皇子却只当是玩飞高高,真令万贞啼笑皆非。   这里与女官的聚居的院子已经隔了四五道墙,三条巷道,再者这里是仁寿宫,普通宫妃没有调动侍卫的权力,能动用的人手都局限于宫人。这就决定了即使真有什么针对小皇子的阴谋,控制的范围也不会很大,只要她和小皇子不在现场,再多布置也要落空。   但离开现场,怎么把小皇子安全无虞的送回钱皇后身边,而又不牵连自己,这也是个问题。   “小殿下,是谁带你去找我的?”   小皇子说话比普通的孩子要慢,至今还只能结结巴巴的说单音节,遇到复杂些的话就支支吾吾的说不清,这个问题她虽然问了,但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不料小皇子想了想,居然回答:“是元……元宝……”   钱皇后在小皇子能说话走路后,就又给他挑了一批内侍,除了有力的、能干的,还选了四个十来岁,爱笑爱说会逗趣的小宦官做小跑腿,陪小皇子玩,元宝是其中的一个。   万贞不太确定元宝带小皇子找人是善是恶,便又问:“元宝是从哪里把你带去找贞儿的啊?”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仁寿宫花园的外围,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小皇子左右看了看,认不出来,皱起小眉头,道:“梁……伴……罚……元宝……吓……吓他!”   梁伴就是服侍小皇子的首领太监梁芳,皇室对待内侍虽然钱财方面不大方,但在礼仪上却很注重给他们脸面。皇帝皇后称呼他们身边有头脸的太监和女官,都是称“伴伴”“侍长”,连平时要坐肩舆,也会客客气气的说一声:“请轿长”。   小皇子称呼梁芳“伴伴”,叫元宝却是直呼其名。万贞听得皱眉,放缓声音问:“梁伴伴罚了元宝?元宝就偷偷带你走,要吓他吗?那后来你又是怎么跑去我那里的呢?”   小皇子用力点头,笑嘻嘻地道:“我……找……贞儿……”   万贞扶额!这小皇子真是洪福齐天,元宝包藏祸心,把小皇子带离了保护圈,最后却又把人送到万贞的住处。不管这是因为元宝觉得将人塞到她那里去有利于他脱身,还是小皇子自己偷偷从元宝的控制下跑了,但小皇子因此脱险,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小孩子说话没什么条理,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小皇子的话她也不敢全信,仍然避着人在仁寿宫花园慢慢地走。   也幸亏仁寿宫的内侍都知道她是得过孙太后特许,有资格照顾小皇子,这一路虽然遇到过宫人,但他们见到小皇子喜笑颜开,坐在万贞手上左右张望,都误会她是抱着小皇子游玩,并没有引起骚动。   走了小半个时辰,万贞终于见到服侍小皇子的首领太监梁芳领着一名小宦官在花园里穿梭寻人。梁芳还能强自保持镇定,跟着他的小宦官却是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说在寻人,但其实整个人已经眼神涣散,六神无主。   小皇子被元宝抱走不见,对他身边的侍从来说,实乃灭顶之灾。梁芳等人心里害怕,不敢声张,只敢散开来私下找寻。但这种找寻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小皇子若在这期间出了意外,他们都逃不过身死族灭的大劫。   梁芳脸色虽然保持了不变,身上的大红袍子背浃却已经透出了两大块湿痕,貂蝉冠的带结更是一滴滴的往下流汗。   万贞隔着假山观察了许久,见梁芳确实不像有意弄丢小皇子,才开口笑问:“梁公公,你们在干嘛呢?是陪小殿下捉迷藏吗?”   梁芳猛然扭头,一眼看到万贞抱着的小皇子,顿时松了口气,欢喜得惊叫一声:“小爷!”   他的声音本就不怎么好听,这一声叫破了音,就更难听了。小皇子被他这发自肺腑的厉叫吓了一跳,不高兴了,嘟起嘴巴哼了一声,扑在万贞身上不理他。   梁芳见到小皇子,当真是欢喜得都要癫狂了,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哭道:“我的小爷!您跑哪去了?您这是要老奴的命啊!”   梁芳才三十来岁,因为年青力壮又精明能干被钱皇后挑出来保护小皇子,哪里说得上“老”,但他刚刚被吓坏了,这时候一声“老奴”自然就叫出来了。   万贞有些好笑,道:“梁公公,你这么大的人了,玩捉迷藏输给小皇子,居然还带哭鼻子的?” 第五十四章 一起祸水东引   万贞怕人觉得她引小皇子乱跑有祸根之嫌,梁芳更不想让人知道在他的看护下小皇子曾被人带离保护圈,两人的话头一搭,都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便一起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万贞问元宝是怎么把小皇子带走的,梁芳问万贞是怎么把小皇子带回来的。   梁芳对元宝的作为也深感不解,道:“元宝这小子是小爷的玩伴,论到以后的前程,远大得很。虽说我管得严厉了些,但咱们都是规矩下管出来的,谁喝不得几桶泔水?哪里就至于因为这个而把心思动到小爷身上来?这事古怪得很。”   万贞这段时间不关注后宫,想来想去只能直接问:“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大事?”   梁芳道:“这宫中关系着朝野,要说大事,那是天天都有;可要说没有大事,那也是真没有……不过,万妃娘娘有孕了,据有经验的老人说,十有八九会是皇子……”   原来后宫中只有周贵妃生了皇子皇女,如今同是“选三”出身的万辰妃也有孕,后宫的格局自然变化,由此滋生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万贞沉默片刻,道:“公公,咱们都是小人物,宫中的大事与咱们没关系,但若小殿下出事,我们的人头也就保不住了。”   梁芳沉沉的嗯了一声,咬牙切齿的道:“万女官放心,咱家一定好好审审元宝……”   这句话还没说完呢,远处就传来一阵喧闹,一名乳母和带着两个小宦官面如土色的狂奔了过来,远远地就叫:“梁公公!元宝上吊了!”   梁芳怕他们在众人面前叫破小皇子曾被元宝带走,立即做色怒喝:“乱嚷什么?惊吓了小爷,要你们的命!”   乳母正为元宝自尽,小皇子下落不明而担忧自己的命运,猛一眼看到小皇子安然无恙的坐在万贞怀里,又惊又喜,涕泪横流,哪顾得上挨骂这种小事?连哭边笑的抹眼泪:“奴晓得了!”   万贞连忙问:“元宝在哪里上吊的?”   乳母一口气放松,靠坐在假山上说不出话来,只抚着胸口喘气,倒是她身边的小宦官虽然战战兢兢的,还能答出话来:“就在仁寿宫花园珍禽阁边上。”   “死了吗?”   “不……不知道……他……他尿了一地……”   宫中年年都有人自杀,一年出个七八起都不稀奇,上吊算是“最受欢迎”的一种方式。宫人见因上吊身亡便溺失禁的人见多了,也知道已经尿了一地,那多半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万贞和梁芳早猜元宝的下场不妙,但上吊上得这么快,还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若元宝当真是一时想不开,做出不考虑后果的事,在失去小皇子后畏罪自杀也就算了。若是事件背后有人推动,这收尾的动作可就太快了,快得完全不像深宫女子的手笔——要知道,后宫女子因为生活习性和人手原因,做事手段一向偏于阴柔,遇到需要争分夺秒的时候,往往反应会慢些。   就像上次行刺小皇子的宦官,手段虽然凌厉,但事败后居然没能及时自裁,还能让厂卫抓了活口。但这次元宝抱走小皇子,前后不过个把时辰,对方都未必知道万贞能把人带到哪里,这边就已经断了首尾,绝了后患。   梁芳是从前三殿内侍里选出来的,一见这行事风格,就知道这不光是后宫女子做的事,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看了小皇子和万贞一眼。   万贞见他心生惧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梁公公,外朝的文臣武将换个座师都要被人诟病,我们这些服侍贵人的家奴,就更是只有服侍的贵人出头,我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小殿下的前程远大,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咱们都有机会平步青云……这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前程了。”   做了皇长子亲信的大伴,那是再明白不过的通天大道,梁芳的惧怕也只是一瞬,万贞话头一提,他就打起了精神,狠狠地说:“咱家晓得轻重。往后一定紧随着小爷,寸步不离!不管小爷要去哪里,绝不叫服侍的人落单,钻了空子。”   万贞点了点头,摸摸小皇子的脸,沉声道:“小殿下,您往后身边的从人一定不能低于两个,更不能乱跑,知道吗?”   小皇子还没有数字概念,但万贞的神色严肃,他却是感觉得到的,愣了会儿忽道:“找……贞儿!”   万贞被哽了一下,耐心的道:“贞儿会去看探望您,不用找!您要记得,去哪里都要有乳母、梁伴跟着,不许跟别人乱跑!知道吗?”   小皇子眨眨眼睛,坚持道:“找……贞儿!要……贞儿!”   万贞无语了,梁芳受了她掩饰弄丢小皇子的恩惠,心中感激,倒是不好明着阻碍小皇子对她的亲近,笑呵呵的道:“行!往后小爷要找贞儿,老奴和妈妈一并陪着。”   万贞皱眉道:“梁公公,这事可不好纵容,会出大事的!”   梁芳叹气:“咱家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但小爷真要拗起来,谁管得住?别的也罢了,就怕咱家不陪着,就有屑小钻这空子,再生出是非来。”   两人说话间,另外几拨寻找小皇子的宫人也返回来了,他们知道元宝上吊,都以为小皇子凶多吉少,个个面无人色,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回来找梁芳拿主意。待见小皇子安然无恙的被万贞抱着,喜出望外。   皇宫里人命说是金贵,其实也轻贱。万贞和梁芳知道即使事情张扬开来,也不可能查出什么,反而害了自己,都不作声。元宝自尽身亡,就成了小宦官心狭受不得气想不开,泡沫都没起一个,尸身就被化人厂收走火化了。   万贞回到房间,回忆着她翻窗出去时屋里的摆设,仔细对比检查屋里的东西,发现果然被人翻动过,心中凛然。幸亏她的机密东西除了随身携带的外,都分开放在了东江米巷、清风观和新南厂三个地方,这屋子里只放着些宫人份例内的东西和些许银钱。否则今天纵然小皇子的事能侥幸脱身,她自己也要被人抄老底。   今天这事,真不像是内宫女子争宠的手法。但若说是外朝有人下毒手,且不说内廷外朝素有不得相通的禁令,这可是仁寿宫啊!孙太后连年整顿宫务,连接洗了两遍,怎么可能还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再对小皇子伸手?   何况现在万辰妃有孕,小皇子不是唯一的皇嗣,按说目标已经小了很多,这种时候向他下手,太不合常理。   未必那下黑手的人,根本就是在等众人都觉得小皇子的重要性下降,心情松懈吧?   万贞想了半天不得要领,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若是商战,这世上能赢她的不会太多;但论到政治倾轧,恐怕她和杜箴言联起手来,都弄不清其中的奥妙。   好在宫廷毕竟是有组织,有规矩的地方,下黑手的人既然只让小宦官偷抱小皇子,不敢直接杀人,就证明他们行动虽然迅速,却不敢把事闹大。靠制造巧合来害人不会时刻都有机会,只要小心防范,想来还是能避开的。   她站在门口发呆,隔壁房间住的女官舒彩彩回来见到,不由好奇的问:“贞儿,你干什么呢?”   万贞心一动,连忙拉了把舒彩彩,悄声道:“彩姐,快看看你屋里有没有什么情况……”   舒彩彩莫名其妙,旋即醒悟过来,连忙开锁进屋,过了会儿气鼓鼓的出来了,恨骂:“瞎了狗眼的小贼,若让我查出是谁,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万贞连忙问:“彩姐,你都丢了些什么?”   舒彩彩连呼晦气:“应郎送我的打头面的金子、宝石,全被偷了!你丢了什么?”   万贞苦笑:“前段时间太后娘娘赏我的虾须镯和金楼钗,都不见了!”   舒彩彩气道:“这贼一偷就是贵重易藏之物,怕不是生人!可恨!可恨!”   万贞问:“彩姐,怎么办?”   舒彩彩怒道:“还能怎么办?去找胡夫人,调人来查!活见鬼了,咱们住这里多少年,掉地上的首饰都没丢过,如今竟闹出入室行窃的贼来了!不查怎么行?”   万贞点头赞同,又问:“咱们要不要还等一等,等别的姐妹回来了一起点一下,看看有多少人失窃,再去找胡姑姑?”   舒彩彩琢磨了一下,摇头道:“若那贼就是咱们院子里的人,人多了凑一起反而尴尬。还是我俩先去吧!”   宫中有个怪例,宫人时常偷盗贵人的物品偷卖换钱,同僚即使看见了,也不会向贵人告发,反而会互相掩护包庇。但到了下层宫人之间,因为大家聚居,缺少私人空间藏钱财,彼此敲诈勒索,巧取豪夺的事常见,盗窃却极之少见。   盖因被敲诈勒索交出钱财,那叫没本事,护不住;但藏得好好的钱财被偷,却会人人自危,出于抱团自保的需要,一旦查出是谁偷窃同僚,立即群起排挤,将窃贼逼走甚至逼死。   万贞和舒彩彩失窃向胡云告状,胡云顿生兔死狐悲之感,立即心腹老姐妹选了得力宫女,分成小队轮流巡查走访,查对失窃之物。 第五十五章 风雪压枝话别   万贞要借失窃的名义把自己从是非里摘出来,但又不放心住处被人查抄。等胡云派巡查队走后,索性将尚食局派给她教养的两个小宫女小秋和秀秀叫了来,让她们在她出宫时轮流守一守门窗。   院子里的女官都知道她和舒彩彩丢了贵重物品,虽然觉得她这样做太过小心眼,但却没想到别处去。   如此过了几个月,虽然舒彩彩和万贞丢的东西没有找回来,但好歹院子里没有再出现失窃的事。女官们习惯了院子里有人照应,在万贞不再派人时反而主动调了自己的教养宫女,轮流过来看院子。   偏偏小皇子如今到了满地乱跑,侍从们都制不住的时候,几乎隔十天半个月的就要从仁寿宫花园那边跑过来找一趟万贞。守院子的人知道小皇子会来,自然不免要展露一下上进心,倒是闹出了不少是非。   万贞被这忽然而来的情况弄懵了,只好用有得必有失来安慰自己,尽量减少小皇子来小院找她的次数。但这样做,心狭的人又不免骂她自己上去了,就要拦别人的路,暗里嚼舌。   放在两年前,这样的流言足以让万贞诚惶诚恐。但现在她不止在孙太后面前站稳了脚跟,与宫人及宫中管事、执事之间的来往,也是她施恩于别人多于受惠,这样的流言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几天功夫就过去了。   何况当今天子正当青春,后宫嫔妃又不算多,皇长子的亲信宫人这种身份地位,固然很好;但对比起正在位上的皇帝嫔妃那位置来说,还差得远呢!   毕竟皇长子不一定能平安长大,即使平安长大了,也不一定就能成为储君;就算成为储君了,能不能登极,那也不好说……这么漫长的投资周期,只是阻碍一下宫人往小皇子身边凑,那实在不算什么深仇大恨。   在确定小皇子除了万贞以外,等闲不会与普通宫人亲近后,凑上来献媚的宫人逐渐歇了心思,褪了热情。虽然仍然还存有一两分得机会就试一试的心理,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小皇子一来就蜂拥而上了。   与宫中的不顺心相反,宫外的事务却是顺风顺水。新南厂的事务,连康家叔侄都顺服了,听凭万贞差遣,其余管事头目更不敢炸刺;清风观那边的开发前期成本已经收回,最近收回来的钱财基本都是净赚;就连杜箴言送来的几家商行,也因为出货渠道顺畅,利润直线上升。   加上万贞在是自主创业起家的人,公司运转该勤俭节约的地方很注意节约,而该分红笼络人心时又毫不吝啬。因此手下团队上到吴扫金和康友贵,下到师傅小工,都觉得她这当家人掌家确实很不错,做事既精明又大气,若不是性别不便,跟京都那些有名的大当家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万贞哪能听不出他们言下这种遗憾之意,既觉得气恼,又觉得无奈。现代社会对女性尚有许多有形无形的桎梏,何况是在大明朝?大势如此,她的个人的身份地位又还不足以与世情抗衡,难道还能像水淹康友贵那样,把人一个个拎过来逼对方承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如男人不成?   清风观二期开发将要完成,出钱打深水井的少年却一直没再来过。万贞在那少年出钱的基础上追加了一倍资金,在小区周边在一连打了二十几口深水井,但井边刻名的石碑却一直空着,想等那少年出来命名。   这一等就直等到腊月来临,她在宫中收拢了一些宫人残败不要的旧衣给守静老道布施,才遇到少年。   她与这少年相识近两年,虽然他脾气不太好,遇到的困难也不少,但无论他怎么沮丧,总有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天真。让人觉得即使挫折再多,他不认输,就有重来的机会。   但这次的少年,竟然在颔下蓄了一小片短须,穿着一件深青色的长袍,腰系金织带,外罩黑貂裘,眉目间那种少年神采尽数敛去,只剩一片沉郁。看到万贞过来,他完全没有过去那种看到可以不顾忌身份,只管口舌刻薄互相吐槽的人的兴奋感,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你让守静老道留言见我,有什么事?”   士别三日,尚要刮目相看,何况半年不见?   眼前这少年眉目依然是旧友模样,神态却已经完全不同往昔了。   可能在别人看来,少年是成长了,有了当家人的气魄风度,但在万贞看来,却深深地感觉到了岁月催人的残酷。   所有拥有童心的人,都会深藏着抗拒长大的天真,然而有多少人,可以历尽世间风雪,阅遍红尘繁华,归来仍如少年?   她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脱口问道:“你这半年,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少年一怔,凝神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怎么,你想帮我?”   万贞道:“当然。”   一句话说完,她又补充道:“莫超出我的能力啊!还有我修道求仙,要求问心无愧,惜命得很,送死的事也是不干的!”   少年目瞪口呆,愣了会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指着她道:“你也够行了!别人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有你这样答应帮忙,还先设条件的?”   他这一笑,往日的神态又回来了几分,万贞暗暗松了口气,撇嘴道:“那问都不问是什么事,就许诺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人,十之八九会反过来插朋友两刀,剩下那一个不是痴就是傻。”   少年又是一阵大笑。其实这话再新鲜,也未必就真有那么好笑,这少年多半是借这由头发泄一下心中的情绪而已。万贞迟疑了一下走到他身前坐下,等他笑过了才问:“说说看,你遇到了什么事?”   少年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这是件亏心事……”   万贞一怔,少年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在家里的处境很……我也说不清好还是不好,总之很尴尬。偏偏前段时间内人又再一次小产,这下我的地位更尴尬了……我思量许久,忍不住放手一搏,想了断这份尴尬……”   万贞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后悔自己多事。但少年的话都说到这里了,她再打断,结的仇比起知道秘密更大。   她坐立难安,少年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苦笑道:“我这辈子总想做个光明磊落的人,没想到现在却做出了……这样的亏心事。偏偏亏心事做了,还没得遂所愿!嘿……我以前修善,不曾得善果;如今作恶,却也不能遂恶愿……天命之戏人,果真无常啊!”   万贞一时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好,好一会儿才道:“这世间大多数人,一生既在行善,亦在作恶。再善良的人,贪欲炽时,都不免恶意上心;再作恶的人,善心发时,都会有舍己为人的时刻;不到盖棺定论,如何能评定一个人的一生善恶呢?你以一时心念,来定自己一生的天命,未免太早了。”   少年有些兴味索然的道:“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出生的孩子,一生能选择的机会很少,天命其实早已注定,只不过我不曾认命而已……而现在,这命我不认,也得认了!”   万贞默然,见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便执壶替他斟满茶水。   守静老道穷困惯了,茶叶都靠自制,比不得外面的名茶,苦味甚重。少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道:“不说我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原来打水井,是为了帮怀孕的妻子积福,可现在他妻子都小产了,这话题谈起来徒惹伤心。万贞迟疑了一下,略了首尾,道:“你原来打的水井都完工了,我本来是想请你起名的。”   少年怔了怔,怅然道:“名字起得再好,有什么用?随乡民称呼去吧!”   万贞轻声道:“我听医生说,女子二十岁之前,自身都尚未完全长足,真正适合生育的年龄,是在二十岁以后,三十五岁之前。你今年也才二十出头,与尊夫人都年轻得很,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少年摇了摇头,不理这个话题,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被大雪压弯的树枝,半晌,道:“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后,我就要离开京都了。”   万贞意外的惊啊一声:“怎么?”   少年道:“民间不是有话说,人大分户,树大分枝么?我已经及冠了,本来早就该分家离京的,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离京而已。现在么……我不走,别人也要催我走。”   万贞沉默片刻,伸手将怀里刚刚存好的一叠票号拿了出来,放到桌上,道:“我身份不便,你出京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空出来,恐怕不能亲自相送。这里有一万两晋商出的银票,支取的印鉴和身符都在,权当我提前送的一份程仪。” 第五十六章 一生顺遂难求   万贞自与这少年相识,就刻意不与对方通报姓名身份,只当是上天赐给一段萍水之缘,能够相遇固然好,但分别却也不至于太难过。   少年一开始曾经恼过她这种心态,后来却觉得这样交个朋友,比彼此清楚身份来历别有一种没有拘束,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倾吐心事的自在感,便也遵从了万贞的意愿。   因此他只当万贞是个玩伴,平时虽然嘴巴毒,却只想过帮助万贞,没想过要从她手上得到什么。猛然听到她这程仪一送就是万两白银,饶是他家境再富足,也大吃一惊,看看桌上的小荷包,再看看万贞:“你……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万贞笑了笑,道:“放心吧!我没偷没抢,虽说有些仗了身份的便利,但都是正儿八经做生意赚的。只不过我不像别人要置业养家,所以钱能存住而已。”   少年再不理俗务,也知道上万两白银肯定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心中既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你积蓄这么些钱不易,怎么就拿出来了?”   万贞道:“我孑然一身,钱财这玩意再多没有使用的地方,也是废物。倒是你,都说穷家富路,你离开京都,一路风雨,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什么人?多备些钱财,总是好的。”   这个时代的人远行,亲朋好友有送程仪壮行的习俗。虽然数量大了些,但既然是程仪,少年倒不惮收她的银子,只不过时代不同,思维方式也不同,他的心思一转,道:“我本来想明年射柳前后帮你定一门好亲事,但现在情况有变,说不定射柳大会之前我就会离京。真正的高门大户,没有我后面撑腰,只怕你要嫁进去做正妻有点难。”   万贞哑然失笑,摆手道:“我的亲事,真不用你操心。我若要嫁人,选的一定是我喜欢的人,而不是对方的门第。”   少年不满的道:“未必你喜欢的人就不能是高门子弟?反正杜箴言那狂生,离经叛道,就不是良配。”   万贞叹气:“你说杜箴言离经叛道,那我呢?”   少年顿时哑然,好一会儿才道:“那是不同的……”   其实没什么不同,一样离经叛道的人,只不过一个被他看在了眼中,另一个被他讨厌了而已。少年也知道这话说起来强词夺理,不过他现在的脸皮可比以前厚多了,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既然你也不准备在京中选夫婿,不如随我一起出京吧!”   万贞被少年异想天开的话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他。   少年却是越想越觉得这提议合理,一拍桌子,笑道:“不错,你随我一起离京最好!到了我的地头,我就是当家人,谁也大不过我!到时候你在我那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嫁人就嫁人,想招婿就招婿,自己当家作主……要是还不满意,就是养十个八个小白脸,我也护得住……”   万贞脸都黑的,道:“还十个八个……你能盼我点好吗?我哪都不去,就在京都!我这辈子不求富贵,不奢荣华,就只求个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爱人!别的再好,不是我所求,我就不要!”   少年怒道:“你是死脑筋吗?”   两人争执半晌,万贞想到这少年春后离京,以后未必能再见,便缓了口气,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争了,我们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应该好好说话,何必为了这些缥缈之事争执?”   少年愣了一下,心中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剩下一股难言的伤感,苦笑道:“不错,我离开京都,未必能再回来……”   他发了会儿呆,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到万贞面前,颓然道:“我如今也不敢说什么大话啦!这玉佩留给你,姑且算个印信,若哪天你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派人拿来清风观找守静老道传信,能办的我都替你办了。”   万贞默然收下玉佩,见他满目阴郁,心中也觉得悲哀。   那少年见到她的表情,反而笑了起来,摆手道:“你不要这副鬼样子!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应该活得无法无天,飞扬跋扈,全不管世俗困锁才对!这样的小儿女神态,不该出现在你脸上!”   万贞见他恢复了洒脱的心态,也笑道:“我在宫中为奴,身不得自由,哪能像你说的那种生活?你才应该一世无忧,万事遂心!”   这世间千金易得,顺遂难求,两人其实都不过是希望朋友能够如意的期许。少年笑道:“好,但愿我们别后,都能万事遂心,一世无忧!”   他们的来往不夹世俗纷扰,此时离别也不愿做世俗小儿女之态,一笑之后,少年扬长而去,万贞也径自回宫了。   皇家礼仪繁重,四时八节二十四节气,几乎每旬都有大大小小的祭祀活动。帝后皇子的身份除了权柄以外,主持祭礼也是一件重要的职责。到了腊月,初八、冬至、新元等节日纷至沓来,皇帝更是除了国礼祭祀之外,还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领着主持家礼,接见藩王使臣,慰问宗室,宫中上上下下都一派忙碌的景象。   万贞的身份不上不下,打扫除尘一类的重活不用她做,驾前侍奉的风光活又轮不着她,一时间她倒是闲了下来。陈表请人递了个消息进来,问万贞要不要出宫与他一起过年。   万贞拒绝了,但到了二十八那天,宫里结了菜户,在宫外置了产业的宦官和宫女开始向上头请假,开始出宫过年。这群结成菜户的宦官宫女,如果不想到他们身份的特殊性,从平时他们动作神态来看,他们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夫妻都要恩爱。   万贞隔壁房间的舒彩彩与御前的一位奉御刘宝应结了菜户,出宫过年那天,舒彩彩还在屋里收拾东西,刘宝应就先来了院子外接她。   宦官和宫女平时虽然也守些男女之别,但毕竟宦官已经去了势,对回避的要求也就没那么高。刘宝应来接舒彩彩,院子里的女官取笑几句,就放了他进来。   舒彩彩听到外面声音,急匆匆的赶出来,嗔道:“怎么来这里了?你不是让人托话,叫我去东华门找你吗?”   刘宝应居然笑得有些腼腆,好声好气的解释:“我让人传话,是说如果皇爷那边事多,我出来迟了,你就先去东华门等我;但皇爷宽厚,许我们这些有浑家的人找人顶班,我就先出来接你了。”   舒彩彩松了口气,道:“既然你来了,赶紧过来帮我抬一下箱子,我翻一下笼底。”   平时舒彩彩做事遇到身高体力不够的地方,都是找万贞帮忙,但当家人一来,万贞也就被抛到脑后去了。偏偏刘宝应为人又仔细,一眼看见舒彩彩脸上有块灰斑,搬东西之前还先替她抹了一把,温声道:“箱笼久不抬动,角落里都是灰尘,你先离远些,别弄脏衣服了。”   舒彩彩依言退开几步,又问:“你力气够吗?不用我帮着抬吗?”   刘宝应一边挽袖子,一边道:“不用,你让开点儿,灰尘扬起来呛人。”   万贞默默地被糊了一嘴狗粮:本来以为大明朝由于礼教问题,不可能出现戳狗眼的秀恩爱,谁想这世道对正常的夫妻礼法拘束严格,反而对菜户这个群体特别宽容。这假凤虚凰日常生活居然很恩爱,不用秀都能齁死人。   这日子,简直过得让人怀疑人生啊!   万贞悄悄地让出空间给这对菜户夫妻,找胡云去了。   胡云这段时间受了点风寒,不能近驾服侍,便在屋里温着花雕,画消寒图玩,见万贞过来有些诧异,笑问:“怎么,坤宁宫那边没叫你过去?”   万贞知道她实际上问的是小皇子,摇头道:“小殿下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事,自有皇后娘娘领着,随皇爷起居,太后娘娘天天都能在礼仪上见着,并不需要我代为探视。”   胡云也知道万贞现在的尴尬——她如今有品有阶,又得两宫贵主的信任,说起来有脸面。但年龄和资历在那摆着,让她以副总管的名分独掌一厂的外务,就已经算是破格任用了。再往上的那种能在皇家祭祀典礼上侍奉的职务,属于老资格独有的风光。无论太后还是皇后,都不会这时候调她过去听命,落了心腹老人的脸面。   “年轻人总免不得要熬些资历,放宽心过几年就好了。”   胡云安慰了万贞两句,见她从袖里掏出一个匣子,有些诧异的问:“你这丫头,又弄什么鬼?”   万贞笑道:“这个秋季我收了五百多斤菊花,才淘洗出来两套保养脸面的精油、花水、面脂等物。我自己试用了一下,比外面脂粉铺卖的要精细些,姑姑莫嫌简慢。”   胡云诧异的道:“五百多斤菊花才淘洗出来两套?你这也忒费料了些!”   宫中的女人无论年纪大小,就没有不爱护脸面勤加保养的,东西好坏她们一试就知道。胡云往手背倒了滴乳液,一嗅一抹就知道是好东西,顿时眉开眼笑:“也不枉你糟践了那几百斤花儿朵儿!这么好的东西送来,你肯定是有事求我!说说看!” 第五十七章 梦醒雪落归人   万贞的原身一直随着胡云教养,不仅万贞对胡云有着亲近感,胡云对自己看大的孩子也天然就比对寻常人少几分戒心,说话办事都很随意。一见万贞弄出这宫中贵人都没用过的奇物,就知道她肯定有相求,直接就问了。   万贞有种被长辈揭了短的尴尬,轻嚷:“瞧姑姑说的!我有好东西想着孝敬姑姑,那不是孝心嘛?怎么就成了非得有事,才会来姑姑这打秋风了?”   胡云大笑:“好好,你不是打秋风!姑姑知道你的孝心得了吧!有什么事快说,别瞎耽搁功夫。”   万贞小心翼翼的说:“姑姑,我也想请假出宫过年。”   胡云奇道:“你不是已经跟陈表闹翻了吗?你出宫和谁过年?”   万贞含含糊糊的道:“我和陈表一起长大,做不成夫妻,兄妹之情也是有的。”   胡云想了想,道:“郕王可能很快就要就藩了,陈表不知道会跟着郕王去藩地,还是在京中留守。你出去和陈表一起过个年,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行了,我准了!不过最迟元旦下午,你就得回来销假,明白吗?”   万贞大喜,欢呼一声,握着胡云的手臂摇了摇,道:“姑姑,你最好了!”   胡云含笑嗔道:“还说你不是有事打秋风?这么大姑娘了,还毛手毛脚的,成什么样子?别摇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那么大力气!”   万贞吓了一跳,连忙松手问:“姑姑,我弄痛哪里了?”   胡云只是吓唬她,却不是真的受伤,戏弄了她几句,便挥手让她走了。万贞得了应许,高高兴兴地走了。她情绪外放时,特别有感染力,离得远远地胡云都能感觉到她那种如出牢笼,如去藩篱的高兴劲儿,带得胡云也忍不住好笑:“年轻真好……愁也好,乐也好,总是这么简单。”   临近过年宫里活多,平时随万贞出入的宦官小福和顺宁等人都被上司调去顶差,没人陪护。万贞只能孤身一人步行出宫,好在她现在与东华门的军士通过吴扫金这座桥梁结了善缘,有人唤来手下的军余,替她租了头驴子送她出宫。   人情这东西有来有往,自然就会深厚,万贞也乐意接受别人的好意,谢过那军士便乘了青驴往东江米巷的院子走。   京都已经冷了近四个月,雪下了还没有融化就又下了新雪。老百姓几乎每天都要爬到屋顶把积雪扫下来,以免压坏了房子。家家户户院子外面积起来的雪都堆得老高,活似一个个小垛子。   现代的万贞觉得雪景美丽晶莹,令人赞叹;但到了这个时代,才知道寒冷的冰雪对于老百姓来说,实是世间最残酷的一种惩罚。即使是富贵闲人,恐怕也没几个会喜欢冰雪寒天的。   到了院前她拉绳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徐妈妈才过来打开大门。这两位杜箴言送的管事妈妈勤劳朴实,但可能经历的磨难太多,本身又有残疾,因此反应很有些木讷,万贞笑着向她们问好,她们也无法回应,只是中规中矩的上来服侍她换衣服,喝姜汤。   大节日下,遇到的却是不能沟通的人,万贞心中也十分无奈,回到房间里稍坐了会儿,忍不住起身往杜箴言那边走。   杜箴言的院子安保比她这边更高,他不在京都的时候,连两位聋哑仆都没有得到进去打扫的命令,整座房子门窗紧闭,她打开门就闻到了一股久不住人而产生的木腥味。   虽然现在没有大型建筑和粉尘污染,但房子久不住人,家俱上面还是落了一层薄灰。万贞推开窗户,给屋子透气,又回去接了桶热水过来擦洗家具,收拾房间。   虽说房子装修的时间不长,里面的家俱都还是新的,但房间太大,等到万贞收拾完毕,外面的天色还是已经暗了下来。   巷道那边不知谁家的人晚归,引来家里一阵欢呼。先是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闹,过了会儿便是夫妻俩关于旅途平安与否的问答。妻子的声音柔细,万贞听不清,丈夫嗓门大,却远远地飘了过来:“……你不知道,整个通州连河都一并冻上了,车根本没法用牲畜拉,全靠迁夫拖……我舍不得那钱,这一路回京啊!那是连爬带滑溜雪地上回来的……”   妻子想是安慰了丈夫什么,丈夫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孩童嘻笑打闹的喧嚣。万贞听着外面的热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然听到外面的门哗的一响,不由大喜,连忙转身迎上去,笑道:“杜……”   屋外夜色深浓,唯有房门被忽来的一阵横风吹开,在墙壁上来回拍击,却哪有人影?   万贞心中的喜悦迅速的消散,剩下一怀萧索孤独——她已在宫中过了满地繁华,唯我一人寂寞的春节;今年有意外之喜,本来以为可以不必再挨这样的孤独,却不想今年依然如故。   不,今年的她,甚至比去年更孤独,更寂寞!   去年她知道自己必然孤独,不怀希望,自然无所谓失落;而今年,她与杜箴言相认结识,那种天然的亲近感,让她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可以与他相依守岁的奢望。希望而致的失落,远比一开始便不抱希望更让人难以忍受。   她站在门口呆了一呆,才醒过神来,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产生的妄念而苦笑:她这原身没有血系亲人,杜箴言却是有父母兄妹姐妹的。纵然他对这个时代的兄弟姐妹没有多少感情认同,但在孝道如天的时代,春节这样万家团圆的日子,他是必须留在家中的,怎么可能孤身远赴京都,来陪她过年?   这念头一起,她也没了呆在这里的兴趣,关好门窗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徐妈妈和丁妈妈为人木讷,但做事却很是踏实,对过年的重视也远超万贞。万贞提不起过年的劲,她们倒是煮胙肉、炸果子、做新衣、剪窗花、裁红纸的忙碌得很。见万贞回来,连忙拿了几身新衣过来,比划着让她试衣服。   万贞挑了件颜色鲜亮的穿在身上,发现服饰的剪裁偏向简洁,窄袖贴身,摒去了包襟折边的宽绰,却用珍珠做纽扣合缝。虽然料子挑的是宋锦,但却没在上面做什么繁复的装饰,很适合现代人的审美。不消说,这必是杜箴言影响的结果。   虽然明知两位妈妈听不见,但万贞还是认真的向她们道了谢,端着衣服回去后,分别送给两人一串宫中做的压岁花钱和十两银子,权当过年的奖金。   两位妈妈弯腰道谢后,又比手势问她过年家里贴的对联是去请人写,还是自己写。万贞原来在现代学过一段时间书法,虽然字不怎么好,但也算端正。此时无事可做,便在正堂的八仙桌上铺开笔墨,扬扬洒洒的写了十几副对联。   次日一早,两位妈妈拉着她在吉时点好敬奉天地祖宗的香烛后,这才开始张罗着贴对联,做年夜饭。万贞个子高,贴对联、门神、福招一类的东西基本上都不用踩凳子,略踮踮脚就行。但做年夜饭由于做的时候还有些民俗忌讳,她一窍不通,却被两位妈妈赶了出来。   被这么一赶,万贞反而多了几分有人陪着过年的真实感,笑了笑,不再去添乱,回到小套间的小客厅,歪在沙发上看书。   她这屋子装修的时候铺了排水管道和地热,厨房那边的锅炉一烧好,屋子里面便十分暖和,歪在沙发上看书很是惬意。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书籍通俗读务少,文人私下流传的西厢记一类杂居话本,现在都还是最原始的香艳版,接近小黄手抄本。   杜箴言帮她置办书籍时,怕她认为自己轻浮,不敢买这类书籍,最休闲的书籍也是诗词歌赋、三国志、唐传奇一类对于现代以小说为主要消遣阅读的人来说仍显眼累的书。万贞歪着读了几篇传奇,瞌睡便上来了,绻在沙发上似睡非睡的做起梦来。   梦中她依稀回到了现代的老家,父母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饭菜,正吆喝着叫家里的大大小小洗手吃饭。她抱着嫂子二胎生的小侄女进屋,见到桌上炸的肉酥金黄,便没洗手先拈着吃了一块,惹得妈妈啐她:“你这丫头,带着孩子呢!也不给孩子带个好样!”   她嘻皮笑脸的回答:“妈,什么叫我带孩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妈妈被她的厚脸皮打败了,无奈的问:“是是是,你是我的大孩子!要不要妈妈抱一下啊?”   她笑嘻嘻的说:“喔,那妈妈就抱一下呗!”   妈妈笑着拍了她一下,果然伸手来抱她。她还在梦中,却突然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喊:“妈!那不是我!她是别人!她……”   这一喊,她猛然惊醒,眼前斗室昏暗,哪是融融泄泄的现代家庭?她分明还一人飘泊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独对孤灯,满面湿濡。   恰在此时房门夺夺作响,她以为是徐妈妈叫她吃饭,便起身开门。   门外寒风呼啸,雪花飞舞,杜箴言一身玄黑色短打皮袍,外罩大毛斗篷,双肩积雪尚存,但却剑眉飞扬,春山如笑。 第五十八章 遇见最好的你   万贞乍一眼见到杜箴言站在门口,几乎怀疑自己尚在梦中,站在门口竟然愣住了。   她不出声,却把杜箴言吓了一大跳,一步跨进屋来,惊问:“你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万贞喃喃的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家而已!”   一句话说完,她才恍然惊醒,他是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就像人登上了极高的峰巅,望见苍茫云海,头顶云霞瑰美,足踏青山繁花。那充溢于胸怀的感觉,用欢喜已然不足以形容,那是完全忘却了自我,与喜悦、惊奇化为一体。   一瞬间她脸上眸中迸发出来的喜悦光芒,甚至耀得杜箴言满目生花,只觉得顶着一路风雪,漫天寒流奔波万里的辛苦,都已经被她这一抹笑容冲去,只剩下一股能见她喜悦,自身便也无比欢悦的欣喜在心中涌动。   两世为人,他阅过世间繁华,赏过红尘绝色,得过王侯权柄,但却唯有在她面前,才会有这样纯粹的因她忧而忧,因她喜而喜的感觉。   若这一生,他都能如今日这般,仅是出现在她面前,便足以抚去她的忧伤,令她喜乐无极,纵让他再辛苦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盈盈含笑,就这样傻愣愣的站在门口,外面爆竹炸响的轰鸣,孩子们过年闹春的喧嚣,都仿佛已经被他们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他们浑然忘我的目光交缠。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却像什么话都已经说尽。   她理解他风雪兼程,奔波万里来陪她过年的诚挚;他也理解她思亲流泪,见他欢欣的喜悦。而最重要的,却是他们互相珍重对方的心意,互相怜惜对方的感情。   在这世间,独有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与血缘、与身份、与世俗的一切纠葛无关,而是出自于灵魂的相互眷恋,相互依偎,相互怜惜。   许久,杜箴言轻轻地握住万贞的手,柔声道:“贞儿,我们在一起吧!”   万贞凝视着他,微笑点头,道:“好!”   杜箴言狂喜大笑,展臂将她抱起兴奋的在小客厅中间连连转圈。万贞没想到他高兴起来跟个孩子似的,开始还由他发疯,连转了几个圈见他还不停,连忙提醒他:“哎,你小心点,别撞到东西了!”   话音未落,杜箴言的脚就被沙发角绊了一下,保持不住平衡。他怕摔伤了怀里的万贞,不敢松手去扶东西,只能看准角度摔在地毯上。万贞身材丰满高挑,分量远不是弱质纤纤的小姑娘可比的,这地毯上的一跤摔得不重,她压下来的力道却是不轻。   也幸亏万贞反应灵敏,身手灵活,在着地瞬间手脚支撑了一下身体,不然这下非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可。饶是如此,这一下也够他呲牙咧角的了。但就这样,他也仍然不肯松手。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伸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摔痛了吗?还得瑟不?”   杜箴言摇摇头,又赶紧点头道:“我全身都好痛,你快帮我瞧瞧!”   我去,这货的脸皮真是千锤百炼,足以硬扛子弹啊!   万贞顿时无语,幽幽的问:“公子,小女子平生最擅长松骨,你要不要试试呀?”   杜箴言听她语气不善,赶紧摆手道:“谢谢,这就不用了。”   两人倒在地毯上,他不松手,万贞也不便起身,只能随他一起靠着沙发闲话,直到徐妈妈进来请他们出去吃年夜饭才分开。   杜箴言才是两位妈妈心中的一家之主,万贞都有她们裁的新衣,他更不可能漏掉。万贞回房整理仪容的空间,他也借着这边的沐浴器洗了个澡,换上了她们备下的过年新衣。   不知道是顺手,还是徐妈妈她们故意裁剪出来的,他们身上的新衣锦纹若是站近一些,恰好是同幅而出,枝叶相连,俨然便是一副并蒂莲花缠枝画,站在一起锦花人面,交相辉映。   年夜饭摆在正堂上,两位妈妈只肯在堂下另开个小桌吃饭,无论如何也不肯跟他们一起。万贞和杜箴言两人对着一大桌鱼肉坐着,一时都很不习惯。   好一会儿,万贞笑道:“得,就咱俩在一起,也是团年饭!”   杜箴言笑着替她斟满酒杯,笑道:“无论如何,咱们能在一起过年,这就是我一年最高兴的事!来,为我们的相遇、相识,还有相恋干杯!”   万贞刚才答应杜箴言在一起,是水到渠成,没什么羞窘,此时听到他说出“相恋”这个词,才丝丝难为情涌上心来。但要否认这个词吧,她又不舍得,只得借低头喝酒掩饰脸上的热潮。   一杯酒饮尽,万贞回敬了他一杯,笑道:“无惊无险旧年去,新事新景新年来!祝你新年平安顺利,清健长康!”   两人刚刚还不觉得,此时酒菜入口,才发现肚子其实已经饿了,当下推杯换盏,共食对酌。丁妈妈备的酒菜都是南方口味,米酒入口顺喉,两人饮时没有察觉,过后才觉得后劲翻上来,让人熏然绵软。   此时京都大多数人家已经吃完了年夜饭,开始放烟火。屋外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炸响,引得两人倚在屋檐下张望。但这时候鞭炮虽然已经做得与后世相差不多,烟花却还没有,屋外能看到的,不过是鞭炮炸开时的火花。   杜箴言看了半晌,忽道:“我小的时候物资都还有些紧缺,鞭炮跟现在差不多。我们最喜欢的是在别人放完鞭炮后,去红纸堆里找没有燃尽的鞭炮,还有捻子点的就点火;没有捻子的,就把纸皮剥了,倒出里面的硝来拿火引着,看硝燃烧起火花的样子。”   万贞回答:“我们女孩子那时候最讨厌的,就是男孩子拿着散鞭炮乱丢,没留意的时候突然炸响,很吓人的!不过剥纸皮点硝火这种事,我有段时间也很喜欢……我哥哥个子高大,经常去抢别人拣的鞭炮拆了给我玩。”   杜箴言哟了一声:“没想到啊!我这还遇着个女霸王了!”   万贞摊手道:“小孩子嘛!玩这种东西,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总之过年那段时间大家仗着家长不会打骂,都玩得特别疯。”   杜箴言笑问:“我们那里有攒到初五算总账,打孩子的习俗,你们那里有吗?”   万贞想了想没想起来,道:“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挨过打……我两个哥哥,一个比我七岁,一个大五岁,挨打都是他们顶了。”   她是家里的幺女,虽然出身农村,免不了跟着爹妈和哥哥下田,种地,整果园子,但家里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拨,吃穿用度比城里的工薪阶层子女都强。   而且爸妈自小疼爱,两个哥哥高中没读完就回家管猪场和果园,她却是一直都被压着要读大学的。不过她那段时间叛逆,也有几分仗着家境不差的傲气,自恃聪明不用功。直到高考落榜复读还只考了个三流大学,她才算敛了傲气。   再加上两位哥哥成家都早,新娶的嫂子们厉害,恼二老偏疼幺女,冷嘲热讽的才激她上进。大学时从她背个包跟着学姐们满校园区推销零食小商品开始学,到自己踩着三轮蹬子帮同学搬家、搞小安装,倒腾二手交易。   亏得农村出身有把力气,脑子也不笨,在大学城里又占着点儿出入方便的性别优势,竟让她在毕业之前不仅赚了辆二手小货车,还存了上万的本钱。那时候她的眼界也开了,没跟同学们一起拿着文凭到处应聘,却想着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这么折腾了五六年,她的事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马马虎虎也算是成功了。正是公司步入了稳步增长期,开始有了点自由时间的时候,一梦就到大明朝来了。   在宫中,她不敢发泄情绪,不敢吐露心声,也唯有在杜箴言面前,她才能谈论过去的家庭,倾诉思乡之情。   杜箴言轻声道:“我家庭关系比你简单,我爸早年车祸没了。我是妈妈和姐姐带大的,高中时参军,在军中考上军校,才算出头。后来姐姐嫁了,妈妈重病,我只能退伍出来。我妈走后,我处理完老家的事就去了泸市打拼,直到来这里。”   这么说来,杜箴言除了个姐姐,在现代岂不是没有亲人了?万贞有些诧异,又有些怜惜,但一时又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只能握了握他的手。   杜箴言感受她的情意,心中一柔,回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没事。虽然我的爸妈都走得早,姐姐也嫁得远,但是他们都给了我最完整的爱。我一生富足,从来没有觉得生命匮乏过。”   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一个曾经身处逆境的人,却昂然笑对世间,告诉别人他一生富足更让人感动的事了。万贞凝视着他刚毅的眉眼,轻声道:“真想见一见你的爸妈和姐姐啊!他们让我遇到了这么好的你!” 第五十九章 又是一年新元   除夕的夜晚寒风呼啸,雪花横飞,但屋里的大壁炉烧得旺旺的,边上的一盆水仙碧叶白根,玉姿金蕊,开得正好,映得屋里春光艳发,熏人欲醉。   万贞和杜箴言偎在沙发前慢慢的说着闲话,只觉得现世安稳,不作他求。夜渐渐深了,外面的喧嚣低了下去。在没有电子产品的地方,没了大量的人声,夜晚便安静得只剩下风雪敲窗的声音。   万贞喃喃地道:“我现在开始理解富贵人家为什么要养伎人了……没有播放器,对于喜欢音乐的人来说,除了养家伎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杜箴言一笑起身,打开小客厅沙发后的小柜,拎出一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只二胡来,像模像样的调弦抹香,往腿上一架,笑问:“想听什么?”   万贞怀疑的看看他,再看看二胡,问:“我还能点单?”   杜箴言扬眉道:“不要小瞧我的实力哟!我这可是家学渊源,我爸当年就是靠这拉二胡的手艺哄了我妈嫁给他的。我从小就跟着他学拉二胡,不过按学校的老师说,弦法不正确,音不准。但咱们自娱自乐嘛,管什么准不准呢?开心就好!”   万贞正想说声随便,忽然想到她初遇杜箴言时的情景,伏在沙发靠倚上乐不可支:“拉一首《上海滩》吧!”   杜箴言先是莫名其妙,紧跟着醒悟过来,窘得二胡也不要了,扑上来挠她胳肢窝:“你想着点我好的行不?就记得这些糗事!”   万贞怕痒,一边笑一边拦他:“我也没办法,谁让人的记忆那么奇妙,对出乎常理的事总是记得特别清楚呢!”   两人笑闹一阵,杜箴言才重新拾起二胡,调弦试准了音,果真来拉《上海滩》。万贞听着这熟悉的曲调,忍不住合着节拍轻轻的哼唱。她的嗓子音域宽广,气息长足,杜箴言拉的曲子纵然有些指法问题,导致音调拖长,她也尽能和上。   杜箴言许久不碰二胡,开始还拉得有些生涩,但万贞的唱腔能与他和调,这手感就回来了。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渐渐地越靠越近。杜箴言望着万贞明艳的面容,只觉得熏然欲醉,好像刚刚喝的酒直到此时才后劲发作,令他完全不能自持,只剩下最后一丝清明,喑然问:“贞儿,你现在成年了吧?”   万贞也觉得口干舌燥,勉强保持着一点矜持,取笑:“你是按哪里的标准问啊?”   “当然是我们那里的标准啊!我们是哪里人,就按哪里的标准。”   两人细细碎碎的废话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风雪夜中。   一夜风雪肆虐不绝,次日一早却重云消退,金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鱼鳞般的朝霞从天边铺排开来,将洁白的冰雪世界笼上了一层轻纱,让人看着心中微生暖意。   万贞内着夹袄,身穿柿柿如意镶边的浅红锦袍,高筒皮靴,兔毛手笼,外罩狐皮斗篷,怀里还抱着个黄铜手炉,全副武装的准备回宫。她出宫时没人送,是东华门卫士帮她租的驴子,这次回去本来想把驴骑回去还给人家,不料出了大门,就看见杜箴言一身车夫打扮,赶着车等在外面。   万贞有些惊讶,问道:“下雪天路滑,这车不好赶,你没问题吧?”   杜箴言笑嘻嘻的拍胸脯:“当然没问题啦!我这些年走南闯北,难道全靠别人赶车?当然是自己最可靠。”   万贞一想也是,大大方方的坐进车里,笑道:“辛苦你了,杜师傅。”   杜箴言甩了个响鞭,拖着长腔道:“得嘞!姑娘你坐稳了,看我的!”   万贞忍俊不禁:“别耍宝了!走吧!今天的事多着呢!”   杜箴言嘀咕:“大年初一赶去上班,这宫廷的制度也太不人性了。”   万贞道:“我还能请到假出宫过年,这制度其实已经比我们想象的人性化多了。”   “那叫制度人性化吗?你能请到假,纯粹是人情关系走到位罢了。”   两人只要在一起,自然便有无数的话题可以谈论,一路行去也不寂寞。眼看到了护城河桥头的警戒区,普通民车不能过线,杜箴言停下马车问:“今晚你还能回家吗?我什么时候接你合适?”   万贞想了想,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试试看吧!假如能请到假,我就下午五点左右出来,要是到时你见不到我,就自己回家吧!”   “好,到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两人说话间很自然的把住处叫“家”,谁也没察觉这个字的特殊之处,直到分开之后,万贞才倏地想起其中的意味,心中一暖,忍不住微笑起来。   新年伊始,皇室自然又有迎接新元的祭祀,孙太后一早就移驾奉先殿祭祀先祖,留守的宫人没了管束,轻松欢喜的凑在一起掷骰子、翻花绳、踢键子等等,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万贞以前心不在此,对这些热闹都视而不见。今年心情不同,再见这样的情景,却又别有一翻感受。她回到宫中,第一件事是先给帮她看守房间的小宫女小秋和秀秀发压岁钱,然后再去给胡云拜年。胡云屋里备了过年的炸果子,尚食局的大小头目、宫女来拜年的络绎不绝。   万贞按小辈给长者拜年的礼数,麻利的给胡云叩了个头,道了新年之禧,便被胡云塞了一串压岁的花钱打发出来了:“贞儿,我这里忙着,你去替我看一遍灶下有什么事没有。”   万贞正要去拜会同僚,巡查灶间有事无事,那是顺脚一拐的事,赶紧答应,笼了花钱串便往灶下走。   尚食局不像御膳房大开案灶,全是分散到各宫各室的小灶,讲究个贵人们吃的新鲜细致。所谓的灶下,是指统领各宫小灶的大灶间,里面的人不是很多,以执事女史为主。   万贞有品有阶,比无品阶的女史身份要高,更重要的是在得了太后青眼,又有小皇子信任,属于看得见前程的新贵。她替胡云巡查灶间的事务,倒也没人做妖,大家都满腔过年的喜气,互相厮拜道喜,一团和气。   这么说忙吧,纯属应酬;说不忙吧,琐事又不间断的周旋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孙太后回了仁寿宫,小皇子也被一并带了回来。   万贞还在琢磨着怎么向胡云请个假,再出宫去与杜箴言一起过节呢,太后召她近侍的口谕就下来了。   大年初一能在凤驾面前传奉的,基本上都是太后亲信的宦官、女官及其传衣钵的徒子徒孙、平日负责管理外务,过年才进宫汇报成绩外加伴驾的中使;万贞能得太后口谕传奉,那是难得的荣耀,尚食局的女官都暗里羡慕,万贞却是一口气憋着,还不能不拿了花钱打点传口谕的小宦官。   过年大家都讨喜,小宦官笑嘻嘻的接了钱,又催道:“万姐姐,咱们快过去吧!我听说娘娘今儿高兴得很,就在殿外摆了六筐花钱,只要有胆子去给娘娘颂新的宫人,不拘什么身份,都可以满抓一把走呢!咱们要是去得迟,这钱可就轮不着了。”   说话间到了仁寿宫正殿外,果然云台下就摆了六大筐花钱,不少小宫人在殿下给太后祝祷了新元后,嘻嘻哈哈上来抓花钱。这抓钱的规矩是一人只能抓一次,一次只能一只手抓,掉落的就不算,大家都想尽量抓大把,但抓太大把了又容易掉,广场上又笑又闹惊呼喧杂,热闹无比。   万贞哪能跟普通宫人抢这点东西,便让开热闹的人群,上前请小黄门通传。那小黄门也顾着看热闹,见是万贞,便笑道:“方才柳公公已经问过你了,贞姐姐自己进去吧。小爷吵着要你,莫让贵人们等久了。”   万贞整了整衣裳,这才快步进殿。大殿里一片姹紫嫣红,却是新元节庆,仁寿宫附居的宣庙遗妃都趁此机会一扫往日清静寡居的风貌,盛妆华饰,一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虽说年纪大了些,但风韵犹存,仍旧是群好看的美人儿。   小皇子胸前挂着好些压岁钱,大红袍子小金冠,打扮得金童一般,可爱极了。小孩子越可爱,大人越爱逗弄,被众太妃逗得小脸蛋红通通的,见到万贞进来,如蒙大赦,远远地就叫了起来:“贞儿!”   万贞连忙弯腰道福,向孙太后、吴贤太妃等人恭贺新禧,拜祝新春。孙太后出手大方,挥手令人赏了万贞一串银钱。   小皇子在旁边看了,忽问:“咦!我、要、不要、也、赏、贞儿?”   万贞连忙道:“小殿下,您还小呢,要赏谁,得告诉长辈,长辈允了才能赏。娘娘已经赏了奴,您就不用管这事了。”   吴贤太妃一边看牌,一边笑着对孙太后道:“娘娘,这贞儿不会哄着小爷们讨赏,行事规矩,难怪您喜欢。”   孙太后笑道:“这丫头的规矩大差不差,其实也就那样。我看她有眼缘,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不亏心……咱们家啊!有上进心的人多了,做事不亏心的人却少喽!” 第六十章 但愿永远这样好   到了孙太后和吴贤太妃她们这身份地位,打什么机锋,旁人插不得话,万贞更是只能当没有听见,专心的陪着小皇子玩耍。   一个月不见,小皇子显得比以前更聪明机灵了,只不过看上去脸略有瘦。万贞有些心疼,虽然不敢在人前问什么,却忍不住轻轻地摸摸他的脸,柔声问:“小殿下,您想玩什么游戏?”   小皇子眨眨眼睛,想了想,道:“游戏不好玩,我想贞儿讲古。”   万贞不敢擅做主张,抱着小皇子过来问孙太后:“娘娘,小殿下想听奴说故事,奴能领了小殿下去旁边暖阁吗?”   孙太后和一班太妃玩牌玩得热闹,这环境也确实不适合小孩子听故事,孙太后答应了,又问:“你准备给濬儿讲什么故事?”   万贞想了想,道:“奴给小殿下说些女娲补天、大禹治水一类的神话故事,可以吗?”   孙太后微微颔首,道:“去吧。天气冷,你们别走远,就在旁边暖阁呆着。”   小皇子欢欢喜喜的谢过孙太后,拖着万贞走了。等到了暖阁里,他摆着小短腿一骨碌爬上炕,示意梁芳他们都离远些,才小声道:“女娲补天、大禹治水乳母讲了都有好多好多遍了,我才不要听这些。你给我想些好故事,我要听新的。”   万贞哭笑不得,道:“小殿下,娘娘只许咱们讲神话,你不听神话要听什么呢?”   小皇子啃了啃手指头,忽道:“神话只讲神仙怎么救人,怎么就不说说人如果成了神仙,会怎么过日子呢?”   万贞一边纠正小皇子啃手的毛病,一边回答:“大约人们觉得神仙的日子过得太快活逍遥,人无法想象,所以故事也就讲不出来了吧。”   小皇子好奇的问:“那贞儿觉得,神仙应该是怎样过日子的呢?”   万贞一愣,想了想,道:“应该会很方便吧!神仙不是都有法术嘛?他们过日子,肯定是会经常使用法术的。”   小皇子对“法术”心驰神往,但又想不出法术究竟能干什么,连连催促万贞:“贞儿,神仙的法术都能干些什么……你说说看嘛!说说好不好?”   小皇子一张玉雪红润的圆脸,细长眉,大眼睛,羽扇似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又漂亮又可爱。这时候撒起娇来,黑玉般的眼睛满满的祈求,那杀伤力实在太大了,万贞也扛不住,只能投降道:“神仙的法术能干什么……喔,应该能够变冷为暖,外面即使大雪,屋里也温暖如春吧?能冬天变出夏天能吃的胡瓜一类的菜……喔,可能要是他们的衣服脏了,他们能够施个法术,就把衣服洗干净?”   妈蛋,这些事基本上都是工业社会的生活电器就能做的事吧?原来现代人的生活,已经方便快捷得可以算是神仙日子了吗?   万贞被小皇子缠着讲了半天,说是神话故事,其实就是些现代机械都能办的事。她觉得平常,但包括服侍小皇子的首领太监梁芳,却都觉得这果然就是神仙法术才能办到的事,听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小皇子眉眼耷拉,有想睡午觉的样子,万贞示意乳母帮忙收拾铺盖,轻手轻脚的替他摘去小金冠,大红外袍,想将他塞进被窝里。但她的手一抽开,小皇子就睁开眼睛,委屈的看着她:“贞儿不走!贞儿陪着!”   万贞怜爱的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小殿下,皇家养育皇子自有制度。您现在已经三岁了,按例贞儿只能陪您玩,守您睡觉是别人的差事。贞儿不能在没得到娘娘应许,擅自在您安寝的时候留在旁边,那会乱了制度,不便守卫的。”   小皇子抓着她的手嚷道:“那就贞儿守卫!要贞儿!”   万贞现在能得到太后青睐,小皇子的信任,已经很令人眼红了。若是还事事抢着献殷勤,那就是绝别人上进的路,非被群起攻击不可。面对小皇子任性的挽留,她不禁苦笑,低声叹气:“小殿下,您这样贞儿会很为难……”   小皇子定定的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纠结,好一会儿松开小手,细声细气的道:“贞儿不为难……我不为难贞儿……”   这位小皇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还小,说话不能连贯,遇到音调转折大的字眼就有卡顿。此时满脸不舍,又故做坚强的样子,当真是令人心中一片绵软。万贞心中暖暖的,柔声夸道:“好乖的小殿下,快睡吧!贞儿在旁边看着呢!”   小皇子嗯嗯的点点头,又道:“贞儿给唱歌儿……不要乳母那种……”   万贞答应了,想了想坐在脚踏上轻声哼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哄孩子睡觉的童谣都简单明快,兴之所致编个新曲调也不稀奇。万贞只把这两句歌词翻来覆去的哼唱,倒也没有谁觉得她出格。小皇子听着她哼歌,慢慢地阖上眼睛睡着了。   万贞等他睡沉,便悄悄地退开,将人交给乳母和梁芳,自去向孙太后复命。   孙太后玩牌正在兴头上,问了几句小皇子的情况,便让她退下去了。   这么一折腾,眼看今天即使有假期,也赶不及出宫与杜箴言相会,万贞便也不去费劲,索性就回了尚食局陪胡云说话。   胡云那里拜年的热闹已经告一段落,见她过来有些意外,便问:“你怎么又过来了?”   万贞笑嘻嘻的道:“我来陪姑姑说话呀!”   胡云摆手道:“别,这一天说话说得我茶水都喝多了,你再来聒噪更不得了。你又有什么事?”   万贞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下颔,笑道:“姑姑,我就是觉得宫里初十以前事情都不多,想跟您多请几天假。”   胡云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出宫过年肯定会心野……不行!”   万贞没想到她会一口拒绝,茫然的辩解道:“姑姑,我不会耽误差事的。”   胡云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是你……你这丫头,你是姑娘家,又没有正经摆酒结菜户亲!除夕团圆年外宿一晚还说得过去,正月了还想在外逗留,你真当宫规是摆设不?”   万贞悚然,胡云吓了她一吓,又缓和了脸色,小声道:“傻丫头,你是有外务的,真喜欢宫外的热闹,白天在外面多呆会儿就行了,何必非得在外留宿招眼?”   万贞请假不成,反吃一顿挂落,只得怏怏的回屋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她借口探视新南厂,也不管有没有人送,自去东华门对牌出宫。   才大年初二,又冰天雪地的,东华门出入的人不多,她步行到了护城河桥头,便见昨天自己坐的小油壁车停在路边。杜箴言见她出来,大喜过望,连忙赶车过来接她,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一定有空出来。”   万贞一边示意他往新南厂方向赶车,一边道:“总管姑姑是不给假了,不过我领着新南厂的外务,借口查看厂务,也能出来一趟。”   做戏做全套,既然借了查看厂务的名头,万贞便也绕到新南厂去查看了一下厂里的事务。宫里的柴火过年前便备得足足的,初五之前都不必新南厂再送货。厂里就只有轮值的小头目郑蔬子领着几个守卫凑在一起烤火赌博,连厂后一间柴房的茅顶被风拆开了都不知道。   万贞折进厂务大堂时,郑蔬子正手里拿着骰子吹气,忽一眼见她进来,只以为自己花了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万贞看了眼他们桌上堆着的宝钞、铜钱等钱财,暗里叹气。但正月本来就是玩乐的日子,她自己尚且一门心思的从宫里出来,贪图与杜箴言相聚。   郑蔬子他们轮值之余小赌,她也不为已甚,发给他们每人一串开年钱,再提醒他们要按时巡逻,防灾防盗后便走了。   杜箴言把车驶离了新南厂才笑出声来:“贞儿,你这些手下,可都很怕你呀!你没见刚才他们那表情,我怀疑他们都要吓尿了。”   万贞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凶神恶煞,他们至于吗?”   杜箴言连忙道:“没有没有,你那不是凶,你是深得他们敬爱。”   这马屁可就无原则的乱拍了,万贞无奈的道:“我也是没办法,世道跟我们那里不同,性别劣势太明显了。我要是不严厉些,这厂务也就管不了。”   杜箴言点了点头,清醒的认知世情,是避开习惯风险的重要条件,这关系着他们这种穿越客的身家性命,他是不会乱灌迷汤,害万贞失去警惕的。恰恰相反,由于宫廷机构的特殊性,他还准备加强锻炼万贞的风险防范能力:“贞儿,你在现代的时候,玩过跑酷吗?”   万贞摇头,杜箴言又问:“箭术?骑马?散打?”   万贞问:“学过防狼三招,算不算?”   杜箴言大大的叹了口气,道:“不算!行了,从今天起,咱们把这些东西练一练。你别觉得我多事,这世道多学一样,就多一张保命的底牌。”   万贞自己就曾在宫里暗中演练过爬墙逃命,又怎么会反对杜箴言的提议?爽快的道:“好,我跟你学。” 第六十一章 别时情有心伤   对于生活节奏慢,对抗气候能力有限的大明人来说,正月十五之前都属于躲在屋里尽情玩乐的日子,直到元霄节人们才慢慢开始出来活动。   万贞每天借口督办厂务清早出来,下午才回宫。为了避免东华门的守卫多事,特意给他们每人送了只新年的红封。加上她平日出入很注意来往的人情,众军卫觉得她虽是女子,但论起性情来,比起阴阳怪气的宦官来说,堪称疏朗开阔,在银钱上面又从不小气,都对她很有好感,明知她每天出宫违禁,却仍旧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有情人在一起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春来冻开,万贞跟着杜箴言学的东西基本要领都已经上了手,只剩下刷熟练度这件需要时间来积累的事。   杜箴言每天除了陪万贞以外,也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干什么。万贞虽然有些好奇,但现代人都有隐私观念,问了一次见他不说便丢开不管。   待到二月二这天,万贞出来后本想邀杜箴言一起和京都的老百姓凑热闹,杜箴言却拿出一只木匣送给她。   万贞见他满脸笑意,猜这东西肯定很费他的精力,十分好奇的问:“这就是你这些天一直忙的事?”   杜箴言一脸得瑟的显摆:“你看嘛!”   万贞打开一看,最上面摆着的是一根大约二十厘米长的金色扁条,虽然没有镶宝石,但上面包镶的花纹却十分精致。万贞一开始还以为头发梳高髻时的用的扁簪,转念又觉得以杜箴言的典型直男思维,送首饰才不会送这么质朴的,便拿出扁条,仔细打量旁边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同色配件,总觉得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狐疑的看着杜箴言:“究竟是什么东西?”   杜箴言笑道:“猜猜嘛!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学跟这玩意相关的技艺呢!”   嗯?万贞脑中灵光一闪,恍然大悟:“莫非这是具牙签弩的零件?”   杜箴言打了个响指,把匣子的下面两层打开,露出满满一匣闪闪发光的小箭和七事套,道:“这弩是我试验过后做得最成功的一件,拆开时的弩弦和发射臂你可以当成发簪和饰品用,弦索你可以直接绕在手腕上,箭就用七事筒装着。你在宫中不能携带兵器,这小弩虽然射距短,但在三米之内,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三米之内,凭她现在的力量和速度,足够直接动手把人给胖揍一顿了,还用什么牙签弩?再有杀伤力,那也没有实际防身意义啊!   万贞哭笑不得,但想到他在目前的技术情况下,要做出这么精细的小弩来,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却又觉得感动:“箭我学会射了,但这弩应该怎么装?”   “这个很简单,我已经尽量简化零件了,你看总共也只有三个主部件。另外那些是我担心它损坏配的替换品……来,我教你用。”   万贞依着他的讲解组装好小弩,瞄准桌上插的花扣动扳手。弩里装的小箭没中花枝,却射中了六七米外的窗沿,万贞短距离内的准头已经很准了,对于自己竟然脱靶这么远很是纳闷:“离靶这么远,用这弩有什么特别的窍门?”   她过去想把小箭拨下来,走近才发现十来厘米的小箭,隔了六七米远竟还能大半没入木头中,这要是射在人身上,那还不得来个洞穿?   她刚才还觉得这是玩具,现在却有些骇然,转头问:“这个叫做三米之内有杀伤力?”   杜箴言解释道:“有效射程是差不多有十米,但是它用的箭没有尾羽稳定,一出了三米距离准头就不可控了。对我们还说,如果真的面对敌人,自然是有效的可控距离才叫制敌杀伤。”   两人凑在一起玩了半天弩,万贞忽然想起今天是二月二,有些好笑:“哎,我说你这人,别人花朝节送礼不是珠宝就是美食,你怎么会想到送我兵器的?”   送礼无能星来访的杜箴言老老实实的道:“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危……我自己吃过手无寸铁被人打了闷棍的亏,不想你也遇到这种情况。我是想给你做把手枪的,但打听了一下京都神机营就是用火器的,让人认出来犯禁招祸,不如这小弩方便你随身携带。”   万贞又好笑又感动,柔声道:“放心吧!宫中阴谋诡计是多,但激烈到动用兵器这种局面,那跟造反也没什么差别。以我的身份,基本上不可能遇到这种事。”   杜箴言肃然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所有阴谋陷害,终极的目标都是害人性命。万一哪天有人起了坏心,阴谋无用,自然就会使用暴力。我只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拥有自保的能力,不被别人所欺。”   万贞感觉到他的认真,便也郑重起来,点头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的!”   杜箴言见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喃喃的道:“贞儿,你做任何事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对我来说,在这世间,不会有什么事能比你平安更重要。”   万贞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半晌轻声问:“你要回苏松了吗?”   杜箴言总体来说并不是个很擅长说情话的人,忽然这么感性,又这么着紧的提醒她,必然有原因。果然她一问,杜箴言便闷闷的点头应了一声,叹气道:“我是借口北方风雪大道路冻了不便赶路,才没有回家过年的。如今通州河解冻,家里边已经来信催了几次,不回去是不行了。”   万贞心一沉,但杜箴言大年三十赶来,整整陪了她一个多月。她纵然再自私,也说不出不放他回去与家人见面的话来的:“你上次说的迁户籍的事,有眉目了吗?”   杜箴言轻叹道:“这个时代对户籍的管理太严格了,加上科举考试的特殊要求,要找到合适的地方不容易。所以我想索性将户籍迁到你这身体的原籍诸城,坐实同乡之名,你觉得呢?”   万贞道:“迁户籍是为了让你得到科举的便利,其它的都押后,你别顾虑我。”   杜箴言嗯了一声,道:“你说过你的原身父母兄弟被罚徙川,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假如他们还在世,我一定将他们找出来,方便以后接你出宫。”   家人接服役的女子出宫是最名正言顺的途径,万贞与这身体的父母兄弟虽然没有感情,但有此一利,也值得冒些风险:“真找到人了,你也先看看他们的人品性情,父兄在这时代对女子的权力太大。若是人品差劲,性情狭隘,只会添麻烦,那就有不如无。”   杜箴言点头,半晌忍不住紧紧的抱着她,低声道:“贞儿,我爱你。”   万贞轻声回应:“我也是。”   两人相拥良久,直到杜箴言的随从在门外呼叫问门,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杜箴言应了门外的人一声,让他们在院口等着,这才看向万贞,柔声道:“我会尽快安排好事务回来的,若是有什么意外情况,也会每旬定时给你写信。”   万贞点头,道:“此去平安顺利,早去早归。”   杜箴言转身离开,临到门口又回头来冲万贞一笑。   万贞看着他和笑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一酸,也分不清是离别的愁绪,还是担心他的旅途的恐惧,忍不住快走几步,奔到他面前。   杜箴言心中也不舍得离开,见状忍不住又展开双臂将她抱住,深深地吻住她。   万贞热烈的回应,低声道:“箴言,若有一天,我们反目为敌,无法共存,你要答应我,一定亲手将我送走!我若生不能与所爱同归,那就宁愿死在你手上。”   杜箴言心头一突,怒道:“你胡说什么?”   万贞微微摇头,一字一句的说:“其实你也知道,我并没有胡说。在这院子里,只有你我,我们便可以尽情相爱,全然不顾外间风雨。然而一旦入了世俗,你自有根基,我亦有所愿,终不可能完全不受人间烟火侵害。这便是我以前,不答应同你在一起的原因。”   杜箴言只觉得心底一阵莫名的寒意浸上来,凝声道:“不会有那一天的!贞儿,我可以负尽天下人,唯独不负你!”   万贞轻轻一笑:“箴言,你有这份心,我很开心!”   杜箴言用力握住她的肩,皱眉道:“贞儿,你不信我!”   万贞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长长的叹息:“你错了,我是相信你的,只不过这个世界,终归不是我们的时代,很多事情都不能像我们那里那样解决!仅凭我们两人目前的力量,远不能与整个世俗的礼法相抗衡,再深的信任,恐怕也会有越不过的阻碍。”   她说的是实话,但也正因为是实话,杜箴言才暴躁起来,怒道:“你对我们的将来没有丝毫信心,为什么还要答应和我在一起?”   万贞凝视着他,轻声道:“因为,我爱你啊!” 第六十二章 季夏风筝线断   在她与杜箴言的关系中,一直是他更积极,更主动。她很少说什么情话,然而她用的心,丝毫不比他少。   在这离别的时刻,她明白无误的说出来,却让杜箴言心神一震,突然间喉头一紧,好一会儿才喑声道:“贞儿,若真有那一天,还是让我死在你前面吧!比起失去了你独自在这里活着,能让我死在你怀里,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万贞紧紧的抱着他,摇了摇头,低叹:“我只盼我无论生死,现代还是此世,都能与你在一起,顺遂所愿!”   两人抵额相拥,院外等候的从人忍不住又叫了起来:“八郎,要启程了!”   万贞慢慢地伸手推开他,微笑道:“走吧!别误了行程!”   杜箴言凝视着她,郑重的道:“等我!”   万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杜箴言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推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行程已定,纵然回头千百次,仍然不免一别,莫如一开始就不要回头,倒省许多离愁。   杜箴言离京,万贞也突然就缺少了出宫的兴趣,除了每日工作必须要去的地方,几乎不再踏足小院,连清风观也去得少了。   好在她身边的人由于她督促严格,这两年操练下来办事能力提升了不少,她偷个懒,少管点事,并不影响生意的正常运行。倒是被她委托了信息收集任务的吴扫金见她的次数少了,就特意过来问:“万女官,现在我们还收集苏松杜家那边的消息吗?”   万贞怔了怔,回答:“撤了吧!以后多收集物价、人情、风土一类的消息,杜家的消息不用打听了。”   吴扫金答应了,忽然有些好奇的问:“万女官,为什么你对杜家的事这么感兴趣?”   万贞笑道:“生意做大了,自然要对合作伙伴多些了解。”   吴扫金还想追问,万贞却饶有兴趣的反问:“听说你过年那段时间跟人合伙贩了一批东洋货来卖,赚了多少?”   吴扫金这两年跟着她赚了不少钱,见她每回出手做生意都不吃亏,连清风观那种慈善事务都能让她做得不亏反赚,自然忍不住心思活泛,也想试试手。哪料他和手下的兄弟们凑了一千两银子的本钱跟人合伙,那生意做的时候花团锦簇,过完元宵节一算,不止没赚,还折了二百两本钱。   更要命的是他和兄弟们文化有限,合伙人把账目一摊开来算,他们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想弄明白什么地方亏了。   万贞这一问,吴扫金尴尬得都说不出话来,讷讷无言,好一会儿才道:“万女官,你就取笑我了。就我们这群老粗,哪是做生意的料?”   做生意有亏有赚,没经验没渠道没靠山的人,先从小生意刷经验才是正常的练级方式。吴扫金他们一来就拿出上千两本金,靠山不够硬,还要去碰属于奢侈品的东洋货,活脱脱的一只肥羊,被坑实属正常。   万贞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他们是怎么做生意的,但见他这脸色也知道结果不太妙,便安慰他一句:“没有经验的时候吃点亏不要紧,下次再赚回来就好。”   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放在吴扫金他们没有跟随万贞之前,存这二百两都够他们几十个人辛辛苦苦好几年了。万贞这句鼓励,吴扫金听得直苦笑:“算了,我们连行情账目都不懂,也就是跟着你打下手的命!做生意这种事,以后还是不碰了。”   万贞的观念开明,跟着她做事的人她不亏待,若是对方想独立创业,她也不以为这是背叛,而是希望能够保有香火情分,在生意上形成信息、资源方面的良好互动,成为盟友。吴扫金试创业失败,她并不嘲讽,仍然待他很好,只不过信任权限度稍稍调低了些。   进入三月,杜箴言的信寄来了。由于邮路难通,寄一次东西不容易,他随信寄来的东西从苏松那边的小吃到江南流行的春裳、首饰、玩物等物都无所不有。信也写得很长,用硬笔小字写了满满二十几页。   为防信息泄露,他写的不是汉字,而是拼音。   这信他写起来吃力,万贞读起来也很吃力。也是这个时代缺少娱乐设施,再难读的信,读起来也成了难得让人快乐的事。加上她和杜箴言久不见面,这信格外珍贵,一时间她竟然舍不得一口气读完。读完后也没舍得销毁,就留在了住处,有时间就拿出来回味一下。   时间就在鸿雁往返中一天天的过去了,五月的时候,陈表替郕王来向吴贤太妃送端午节礼,探望万贞时摸出个荷包来交给她道:“贤太妃刚刚赏了我一袋珠子,我没别处藏东西,这玩意带回王府去招眼,你拿去叫匠人做几朵花儿戴罢。”   万贞推辞不过,接过来一看,荷包里的珍珠个头虽然不大,但圆润光泽,有百十来颗,能值不少钱,不由得道:“贤太妃出手可真大方。”   陈表撇了撇嘴,小声道:“平时贤太妃很少赏人,今天是因为皇爷驳了外朝请郕王就藩的折子,太妃高兴才有赏的。”   郕王若是就藩,吴贤太妃要不随儿子就居藩地,要不就得与儿子母子分离,哪种都不是好选择。因此郕王不需就藩,于吴贤太妃来说,实在是不亚于抱孙子的大喜讯,难怪她会给陈表厚赏。   不过朝野间最近关于郕王就藩与否的谈论多了,万贞心里也难免有些好奇,问道:“皇爷这次又是为什么留郕王在京的?”   正统皇帝只有郕王一个同胞兄弟,因为储位早定,君臣名分确立,兄弟俩的感情反而保持得比寻常争爵人家要好。原来皇后不能生育,后宫无子时,为了防意外,明知郕王成年已久,阁臣们却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从来不提郕王就藩的事。   自从皇长子出生,外朝提请郕王就藩的议论就多了起来。现在皇长子已经三岁,皇次子也快满百日,郕王就藩已经成为定局,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统皇帝突然又不答应外朝的奏折。   陈表小声道:“王妃连接两次小产,伤了元气,据说有不育之险。她求了皇后娘娘在调请御医会诊养身,皇后娘娘与她同病相怜,答应了。贤太妃又趁机请王振说了话,所以皇爷对外朝说,春夏雨水多,不便远行,入秋了再让我们王爷起程。”   郕王虽然是宣庙之子,但却是放在宫外长大的,直到宣庙崩逝才由张太皇太后准许归宗。因此吴贤太妃虽然附孙太后居仁寿宫,郕王却是正正经经的外臣,除了礼仪性的大节拜会,等闲不入仁寿宫。   万贞在仁寿宫三年,一次也没见过这位王爷,彼此间又没有利害关系,对他的兴趣也就只有那么大,说了几句就丢开了。   夏天日长,送走陈表后,她坐在廊庑里歇凉看书,正有些入神,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她的眼睛蒙住了,然后便是小皇子奶声奶气的声音:“猜猜我是谁!”   万贞忍俊不禁,问:“是小秋吗?”   小皇子得意洋洋的说:“不是,再猜!”   万贞又问:“那么,是秀秀?”   “又错了!贞儿好笨!”   “喔喔,那一定是阿留了?”   小皇子咯咯发笑:“还是不对!”   万贞反手摸到他的脸,笑道:“哎,这么聪明可爱的小朋友,一定是我们的小殿下了,是不是?”   “猜对了!”小皇子松开手顺着扶栏就爬了上来,一下扑进她怀里,笑道:“猜这么多次才猜到,要罚的!”   万贞放下手里的书,笑问:“小殿下想罚什么呀?”   小皇子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要罚什么,只好执拗的道:“反正要罚!”   万贞一边抱着他起身,一边与梁芳和乳母打招呼,又请他们进屋坐。她住的屋子本身就狭小,邀人进屋里不过是个礼貌过场。梁芳和乳母都跟她一样经历过这种情况,客气的谢绝了。   小皇子在旁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要罚万贞干什么:“贞儿去帮我放风筝!”   万贞屋里的墙壁上还挂着只杜箴言从苏松那边送来的蝴蝶风筝,见小皇子要,便摘了下来。   女官住的院子狭小,要放风筝当然是仁寿宫前殿的广场最合适,万贞带着小皇子来这边时,广场上已经有好几起放风筝的人了,热闹得很。   打秋千、放风筝、踢皮球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群体活动。放风筝的人一多,自然便有风筝漂亮与否的,风筝高低什么的各种比较。万贞本就身手灵活,还跟着杜箴言练习了一阵跑酷,平衡感掌握得好,风筝自然放得极高。   但她这风筝只是杜箴言在苏松时见街头有人卖风筝,顺手买的地方风物,商家取巧,用的线细,远不能与宫人们精心制做的风筝比较。飞得太高旁边一只福寿双全大风筝绕过来,两根线缠在一起,被风一拽蝴蝶风筝便断了。   万贞一怔,心头忽然掠过一抹阴影。但小皇子在身边,她只顾着哄孩子,没空细想,直到小皇子随梁芳他们回去了,她收回已经断了风筝的线轴,才醒悟过来自己担忧的究竟是什么——杜箴言已经很久没有来信了! 第六十三章 音书绝人面至   在确定杜箴言的书信断绝后,万贞反而一扫前两月的懒散,像有人追赶似的疯狂工作,不仅新南厂系出身的康友贵、郑蔬子等人被她赶得团团转,连吴扫金这只是偶尔被她提溜出来帮忙的人,都觉得劳动强度太大,有些吃不消;至于小福、小宁、喜子这些随她出行跑腿的小宦官,更是被分成了两班,轮流当值,才算接上了她使唤人的茬。   新南厂系的大小头目是被她整治顺服了的,众军余还在补想另起炉灶的心虚,被赶得脚不沾地也不敢多话;反而是小福跟她的时间最久,最敢说话,累得狠了就忍不住来问万贞:“贞姐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万贞诧异的问:“怎么这么问?”   小福道:“因为贞姐姐这段时间用人用得太狠了,以前你虽然严厉,但其实很体贴,即使路赶得再急,隔段时间也一定会给我们留喝水如厕的机会,不会只管什么时候能到地头的。”   万贞恍然,笑道:“不好意思啊,主要是这段时间生意太好做了,看着钱在眼前流,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抓。”   小福奇道:“我觉得现在和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啊,姐姐怎么觉得生意好做?”   万贞乐意教导手下,便摊开账本给他看:“你看,咱们原来做的腾换禄米的生意,一直都是和吴扫金他们那边的低层军士做少量置换,但五月以来他们换细粮的份额就大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投在穿、用上面的资金……”   小福一脸蒙:“贞姐姐,这个我不明白啊!”   综合信息判断市场活跃度,是现代人做生意必要的技能之一。但放在商业本就不发达的小农社会,这种东西讲起来别说一个没读书的小宦官了,就是有功名的秀才,没有实打实接触过庶务,都不一定能明白。   万贞被小福这话堵了一嘴,顿时也没劲了:“总之就是五月以来,军士们手里的现钱突然就多了,物资也比以前富裕……”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明朝的军士没有战事时都是些苦哈哈,钱粮本就不多,还要被上官折色,到手的实发连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太够。突然大面积的出现手头宽裕的情况,只说明他们最近提高了俸禄。   小幅度的通货膨胀,有利于商业活跃,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可一旦通胀幅度过高,那是要死人的。若在现代,有能力的政府会控制通胀幅度,做生意的也有多种金融手段抵御通胀风险。   但大明朝的经济奇葩到什么程度呢?发行的纸币宝钞,老百姓擦屁股都嫌硬;官方的铸钱还是洪武、永乐朝制的,民间不够使用怎么办?混着私制钱、前朝老钱一起用呗!一个连货币工具都不掌握在手里的政府,说什么金融手段,那不是搞笑嘛?   生意人也就只剩下自救一条路可走了。万贞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小福,咱们去清风观。”   小福的思维还在生意上面打转,有些回不过神来,咦然问:“贞姐姐,你又去清风观干什么?”   万贞道:“你说得没错,我最近忙碌得太忘我了。是时候放缓些脚步,收缩生意了。”   遇到通货膨胀,粮食、布匹等实物反而成了硬通币,万贞接下来的一个月,除了收缩生意,就是把前段时间赚的钱换成物资,存在清风观小区后面的几十座大仓库里。连新南厂那边也不仅将旧有的库房堆满,还将转运场边上有余的空地也搭上棚子,全存上了柴火炭煤。   康恩那老宦官爱钱,见万贞大手大脚的把厂里的余钱都换成了物资,心疼得脸皮直抽抽。虽说他在万贞手下几年已经怕了她,但这种情况还是让他忍不住多嘴道:“万女官,如今外面生意好做,咱们厂里这些银钱借出去,不说九出十三归,一月赚个二三十两银子的总有的!咱这厂务就是个承运调转的地方,犯不着存这么多现货啊!”   万贞淡淡地道:“就连你都能觉出生意好做,那说明生意很快就要不好做了。胡乱放钱,别说取利,人不把你本吞了,就算有信用。”   康恩明明有着身份便利,但辛苦几十年也不过攒千把两身家,还把个侄子养成了混混;而万贞不仅把他管不了的侄子管得服服帖帖,还带着他两年不到赚了上百两银子外加娶媳妇的房子。因此虽然万贞这话,实实在在地让康恩碰了一鼻子灰,他却没有什么不平,而是有些吃惊的问:“万女官是觉得这行情不好?”   万贞摇头道:“这行情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赚了一波行情,保守些没错。何况我们是把钱变货,这货由于使用特性,本身还具备一定的硬通货能力,怎么着也是能赚的。”   其实遇上这种行情,再放点耐心在市场里折腾,资产翻几个番没一点问题。但万贞主要是考虑自己的身板在京都比起公侯勋贵来实在太小了,太兴风作浪保不准出事,还是夹在大浪中赚点钱早点抽身上岸安全。   出于好奇,她过东华门的时候还特意停下来问吴扫金:“最近军中为什么突然加赏?”   吴扫金笑道:“听说王太监嫌蒙古使者太贪,没收了财物,不许也先朝贡。为防也先恼羞成怒扰边,王太监有意调三大营备战,所以加赏。”   太祖、世祖都是马上皇帝,蒙古被打得极惨。世祖更是有事无事深入漠北,撵着蒙古部落追打,打得昔日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惶惶如丧家之犬。蒙古这么些年一直老老实实的以朝贡的名义与朝廷贸易,不敢兴兵。猛然听到可能打战,万贞心跳都漏了一拍,失声道:“王公公要调兵和蒙古打仗?”   吴扫金撇了撇嘴,小声道:“哪能呢?从太祖到宣庙,蒙古被我们压着打了多少年?也先连煮饭的锅也靠来我们这里赖几只回去用呢!有什么底气跟我们打仗?这王太监也就是借机会敛财加邀买人心,想整合兵力北上荡一圈,给自己弄个北征的好名声罢了!”   万贞觉得吴扫金这话有些不妥,但又想不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眉问:“王公公劳师动众的加赏三军,就是为了弄个名声?这不能吧?”   吴扫金笑道:“这怎么不能?你说,王太监现在论权力,除了皇爷,谁比得上?论财势,除了皇家,谁多过他?他现在也就图个身后名,这心思满朝野大家都知道。”   大热天的,万贞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她对政治再不了解,也知道现在的朝政风向不对了。   王振深得正统皇帝信任,把持朝政,公卿大臣呼他翁父,争相攀附。这没什么,反正王振势大,别的中官不免跟着水涨船高;再直白一点,她现在能自由出入宫禁,在宫外办事很多时候能够畅行无阻,也跟中官近年权重有很大的关系。   可战争,那是利益的诉求,这是现代中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现在朝廷对蒙古那边并没有什么利益诉求,只是王振抱着个图身后名的目的,就在军中大撒赏钱,准备北征,这不是开玩笑嘛?   要是蒙古真像吴扫金说的那样弱鸡还好,如果不是,这战事会造成什么联动影响,可就不好说了。   万贞心里存了事,第二天一早便直接赶去由杜箴言所赠的商铺整合出来的商号总堂,命下面的掌柜全面收缩商线,把人手往回撤。   她整合商铺后,资源优势互补,北方的生意现在正做得红红火火,突然收缩商线回撤人手,几名掌柜都莫名其妙,纷纷抗议。万贞解释了几句,见他们一个“做生意没有不冒风险”“富贵险中求”一类的话溜得口顺,便不再多事,淡淡地道:“我是东家,我说了算。”   几名掌柜虽然不敢再说话,但心里都很是不服气。万贞现在看到他们,想到杜箴言久不闻音讯,心里也很是烦躁,冷声道:“我让你们执行,你们就执行!有不听的,就给我回杜家去,我这里庙小,装不下使唤不动的人!”   她眉浓眼利,态度平和时只是不好亲近而已;一生起气来,便自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凌厉威势,几名掌柜都有些吃不住劲,不敢多话。   万贞见他们应诺,也不再逼迫,缓了口气道:“北方靠近蒙古那边的生意收缩,但与李氏朝鲜这边的生意可以扩大。人手撤回来后,让我见一见,选一遍,准备开新线。事态紧急,大家散了早点去办。”   众掌柜如蒙大赦,连忙作揖退下,各自办事去了。   万贞一人在屋里呆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往小院那边赶去。   自从杜箴言的信断了,她就一直没再来过这里,徐妈妈开门见到她,惊喜交加,连忙比划着请她进屋。   万贞根本看不懂她的手势,只是胡乱点头。   两位妈妈虽然沟通困难,但做事却认真仔细又勤快,她许久不来,小院仍然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看着院子里面熟悉的景象,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继续往前走。   房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小客厅的沙发上,杜箴言绻手绻脚的躺着,胡须拉碴,眉头紧锁,眼窝深陷,一副倦极累极,疲惫至极的模样,沉沉的睡着。 第六十四章 我以赤诚爱你   从杜箴言的书信突然断绝,万贞就已经做好了不好的心理准备。除了对他的安危担忧,还充满对未来的不安。   此时见他虽然满面风霜,但却平安的出现在她面前,第一层担忧褪去,留下的却是一股苦涩。好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坐在沙发前,默默地看着他。   杜箴言可能在睡梦中警觉有人在看他,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去腰间摸剑,然后才看清身边的人是万贞,又松懈了下来,满面惊喜的问:“贞儿,你今天回来了?”   万贞灿然一笑,有些心疼的问:“来了有一会儿了,看到你睡,就没打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累成这样,怎么也不洗个澡,好好上床睡一觉,就这样窝在沙发上?”   杜箴言抹了把脸,苦笑道:“太累了,到你这里一放松就睡着了,来不及洗。”   万贞心一软,伸长双臂抱住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柔声道:“去洗澡吧!我让丁妈妈帮你准备饭菜。”   杜箴言抱着她不放:“你得等着我,不能突然就回宫!”   万贞看了看天色,推他:“知道了!快去洗澡,这一身汗臭的,熏死个人!”   杜箴言聒着脸做骄傲状:“这叫男子汉的味道。”   万贞扬了扬拳头,问:“谁说的?让他站出来,我这儿还有男子汉勋章一并送给他!”   杜箴言哈哈大笑,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才进了浴室。   男人洗澡洗头发都快,丁妈妈才上了两道菜,杜箴言就已经满身水气的走出来了,一边用大浴巾擦头发,一边道:“我还准备休息一晚,明早再去东华门接你呢!没想到我才回家,你也回家了。”   万贞替他盛了碗汤,道:“过几天就是七夕,这是宫女最喜欢的一个节日。往年我能躲开,今年可能不行,所以先出宫来看看。”   杜箴言失望的问:“为什么今年七夕躲不开?”   万贞回答:“往年在孙太后面前斗巧的人多,太后想不起我来。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太后忽然问起我七夕能出什么东西斗巧……我们这位太后平时不太管束宫人,可她一旦问起来,那就敷衍不得。”   杜箴言接过汤,替她也盛了一碗,一边吃一边看她。   万贞有些心神不定,一碗汤喝完才发现异常,愣了一下,疑惑的问:“怎么了?”   杜箴言忽然起身将角案花瓶里插着的一束紫薇抽了出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贞儿,嫁给我吧!”   万贞猝不及防,杜箴言握住她的手,定定的凝视着她,缓缓地说:“在这世间,唯有我们两人,才兴趣相投,志向相同,可以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嫁给我吧!我会在余生倾尽所能,让你幸福快乐!”   万贞的心刹那间被巨大的喜悦充满了,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唇边,但目光所及,突然发现杜箴言散开的头顶中心,居然有了白发。他在二月离开她的时候,莫说白发,由于剪得比别人短的缘故,连开叉的头发也没有一根。   这一缕白发,便如一块硬塞进她口中的石头,令她根本无法说话,许久才低声呢喃:“我想答应你的……可是,箴言,婚姻不同于恋爱,求婚之前,你难道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么?”   杜箴言全身一震,问道:“你知道了?”   万贞阖上眼睛,慢慢地说:“就像你以前说的,我们既然资源整合,信息互通,那么有很多事,都不需要打听,自然就会有风声透过来……箴言,从你的信不来,我就特意不听南边的消息,不是因为不关心。而是你是我所爱的人,无论什么事,我都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   杜箴言沉默良久,道:“贞儿,这件事,我并不无辜。可是,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恶。我只是……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一步,乃至于我根本无法摆脱。”   万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杜箴言以往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心里都忍不住欢喜,但此时他却不敢与她对视,深深地低下头去,涩然道:“这件事的起因是当年花姐儿送走后,我不肯再娶。杜家的父母觉得既然外面的姑娘我不喜欢,那就自家养一个。所以他们从姑表家里接了个表妹过来,充做童养媳。”   “这么荒唐的事,我怎么可能答应?可这个时代的婚姻,有父母之命就算成功了大半。虽然我一直避而不见,但她被我父母养在身边九年,亲戚来往却已经把她当成了我的妻子。”   杜箴言苦笑:“我几次找姑姑退亲,都没能退掉。便觉得她们再赖,最后吃亏的总不会是我,就由她们去作死。可没想到这一时的糊涂,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这次我回去跟父母沟通退亲的事,他们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着万贞,咬了咬牙,道:“贞儿,关于生育的事,我做了两年荒唐的实验,这其中的女子……我当时确确实实是花钱找的人,可是人有点多……我也不知道,她竟然在那时候就混了进去,我……”   这番话,即使以他的厚脸皮说起来,也很难出口,支吾了好一会儿,捶桌怒道:“这件事我父母兄弟是肯定插了手的!自从我日渐势大,他们就一直想方设法笼络我、牵制我,我总念着血缘之亲,刚来时的照料之情,再不喜欢,能忍的我都忍了。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这哪是关心儿子和兄弟?分明是利益所驱!”   他说了半天,但重点却一直说不出来。万贞也不催促,只是拉住他的手,轻声道:“别这样,小心伤着。”   杜箴言不敢看她,闭着眼睛一口气说完:“我这次回去,一定要退亲将人送走,他们才告诉我,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到现在,已经快四岁了。活生生的一个孩子……他们瞒了我五年!还告诉我,他们这是问了龙虎山天师得到的欺天骗命的办法,一直不敢说是为了我好!”   万贞心头剧震,杜家有个姓欧的童养媳,被杜母带在身边出入,她知道;杜箴言不肯娶欧表姑娘,多年来除了年节和生日都不肯回老宅居住,她也知道;可是这欧表姑娘,居然已经有了杜箴言的孩子,她一点也知道!   不管他们采用了什么手段,欧家这位表姑娘已经生下这个孩子,并且养大到了四岁,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说当初知道欧姑娘的身份时,她还能因为杜箴言从未承认,他们一直没有拜堂成亲为由与他交往,那现在,她又凭什么立足其中呢?   她僵硬着松开握着他的手,杜箴言感觉到她心中的灰心绝望,心头恐惧,一把拉住她,急声道:“贞儿,我错了!可是我求你不要放弃!”   万贞惨然一笑,问道:“我还能怎么办呢?箴言!她有了你的父母和宗族的认可,有了你的孩子!其实对于这个世道来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已经具备了名分和事实,并不需要你自己承认!”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没有喜欢过!我甚至为了避嫌,都没有仔细看过她长什么模样!你不能让我为别人的过错而负责!这不公平!”   万贞心头剧痛,闭上眼睛忍住眼中的泪水,点头:“是的,这不公平!可是,箴言,当初你做生育实验的时候,再怎么花钱,难道对于那些女子来说就公平吗?”   杜箴言哑口无言,万贞拭去眼角的泪水,缓缓地问:“更何况,箴言,当你知道父母和她瞒着你,为你养大了一个已经四岁的孩子时,除了愤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欢喜和欣慰吗?”   他能为了验证生育能力,在江南广延名医,滥做实验,除了对身体状况的担忧,难道就没有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的渴盼吗?   万贞深吸口气,扶着桌子慢慢起身。杜箴言猛然扑过来抱着她,急声道:“贞儿,我们走吧!他们不就是觊觎钱财吗?给他们!我们带上孩子走,走得远远地!从此来再不回来!”   “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大明是这个世界一切技术、文化的中心,你我只要还想有所作为,就离不开这片疆域;而只要在这片疆域上,宗族礼法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是单独的一个人!何况还有孩子……你真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明明身世清白,最后却成了个奸生子吗?”   杜箴言紧紧地抱着她不放:“那就给她一个名分,然后分家别户,我们自成一家!”   万贞只觉得心中无穷的悲哀涌了上来,喃喃地说:“箴言,你这是欺负我啊!你欺负我!”   杜箴言的眼泪顺着她的脖颈无声的流下:“我没有!贞儿!我请求你原谅!”   万贞泪流满面,颤着手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喑声道:“我不能。箴言!在这个世间,若是别的男人,我为妻为妾,为奴为婢无所忌惮,更无谓对方是否纳宠蓄妾,因为那不过是我无力抗衡世俗而做的妥协而已!无关爱情!然而唯独在你这里,我做不到!”   “因为我用赤诚的心意爱着你。” 第六十五章 少小恩情须记   杜箴言没再强留,万贞在门外顿了顿,将当初他送的印鉴放廊前,走出了小院。   她走得很快,怕走得太慢会忍不住回头,应许杜箴言。从此以后便将余生都断送在与宗法家族抗争,求而不得的嫉妒深渊里,变得面目全非,甚至都不再有独立人格,可以让她无愧于心。   只有深深的爱过一个人,才会知道随之而来的嫉妒,究竟多么的让人恐怖——那是足以让她恨不得将整个杜家连同那个孩子一起毁灭,甚至把杜箴言变成只由她独占的傀儡的不甘!   离开他,从此不复再见,是她唯一能保有理智的办法。   回到居住的小房间,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全身散架了似的,再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劲。小院里的女官来来去去,吵吵闹闹,太吵了,吵得她脑袋一阵阵的抽痛,好像连头发丝都变成了利刃,在她脑子里绞来绞去。   她在一阵阵的疼痛中浑浑噩噩,似睡似醒。慢慢地疼痛感觉不到了,心底却一阵阵的发寒,冻得她瑟瑟发抖。想喊人进来帮下忙,但嗓子也仿佛结了冰碴,完全张不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喊“贞儿”,声音十分熟悉。她想应一声,但被冻得发僵的身体沉甸甸的,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声。感觉到有人拉住她的手,在摸她的额头,着急的叫:“贞儿生病了!快去请御医!”   紧跟有人为难的为答:“小爷,宫女是没有资格请御医看病的,一般都是让医婆治。”   拉着她的手的人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贞儿才不是普通宫女!她以前受伤御医就看过!请御医来!”   万贞仿佛被冻僵的脑子终于醒过一线意识,知道了这个人是谁,这是小皇子啊!可是小皇子才三岁,请御医不是闹着要糖果,不会有人听的!   其实宫里的普通宫女即使病了,也轻易不会张扬,因为宫中为了防疫,有严格的制度,宫人生病要移出宫外安乐堂或乐寿堂养病。但出宫容易,病好后想再进宫得到同样的职位就难了。何况这两座给下级嫔妃和宫人养病养老的宫廷机构,想要治病就得花比外面多无数倍的钱,穷困点的普通宫人送进去养病不病死也要被逼死。   万贞还想着让小皇子不要张扬,就有声音劝了起来:“小爷,万宫女生病了,应该移到安乐堂去养病啊!您先下来,莫染上了病气!”   小皇子“啪”的一声打开来抱他的手,怒叫:“谁敢!”   这位皇子从出生以来,一直以乖巧温和闻名,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一时间梁芳等人都愣了一下。小皇子站在万贞床前,警惕的看着自己的侍从和另一边的尚食局女官,红着眼眶叫道:“谁敢送她去安乐堂!我会记住的!我会一直记住!”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吓了一跳。万贞这两年不说平步青云,但也倍受重视,明摆着是孙太后着意历练准备重要的路数。明里暗里眼红的不在少数,若有机会送她去安乐堂,除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尚食局这些跟她同龄的女官十个有八个都乐意。   但小皇子这句话很明白,谁敢这时候兴风作浪,一定要逼着万贞去安乐堂养病,他即使现在没有权力处置宫人,也会一直记住,等到长大了再算账!   除掉竞争对手是好事,但已经三岁的皇长子究竟有没有这么长的记性来记仇呢?   梁芳见小皇子的神情不同以往,也有些不敢肯定他究竟能不能长远记仇,加上自己还欠着万贞的人情,此时倒也乐意帮她一个忙,想了想,道:“小爷,万女官不去安乐堂养病这事好说。但上次御医给万女官看伤,是皇爷皇娘恩赏。凭老奴这么出去叫人,是叫不动的。”   小皇子呆了呆,目光在床上的万贞和门外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影里巡视,似乎有些没主意,好一会儿突然一跺脚,叫道:“我知道了!我去求皇祖母!”   梁芳见小皇子想到了这一层,暗里松了口气,嘴上还要撇清自身:“您怎样都好,先下来罢!您是金枝玉叶,老站在这里让人瞧着不像,只怕反会害了万女官。”   小皇子果然松开万贞,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头指着两名随侍的小宦官:“黄赐你们在这守着,一步也不许离开!要是有人使坏,只管告诉我,我叫皇祖母治她!”   两名小宦官连连应诺,果然守在万贞床前,不敢乱动。   外面围着瞧热闹的宫人纵然对万贞有点儿别的想法,但看看小皇子留下的两名小宦官,也大多歇了心思走了,只留下与万贞有交情的舒彩彩等几人还在等着。   小皇子一路急跑,但他才三岁,仁寿宫那么宽阔,以万贞的速度走到正殿孙太后住处都要差不多半个小时,他能跑多快?最后还是梁芳怕他受伤,和两名身体强壮的宦官轮流抱着他往仁寿宫正殿方向急赶。   此时已是辰时,孙太后从仁寿宫花园里剪了一篮花,正在选瓶插花清供,忽然听到外面的异响,有些诧异。   小皇子一个箭步窜了进来,哭着叫道:“皇祖母,救救贞儿,贞儿要死了!”   宫里人很忌惮“死”字,孙太后在这种习惯熏陶下,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微微皱眉。但小皇子毕竟是她的长孙,她心中虽然不悦,却还是伸手扶住了他,柔声道:“濬儿,有事慢慢说,咱不着急,啊?”   她嘴里安抚小皇子,目光却落在梁芳和乳母身上,示意他们说话。   梁芳心里直打鼓,连忙回答:“娘娘,今日小爷去园子里赶白鹤,忽然想起了万女官以前放的一只蝴蝶风筝,一定要去拿。奴婢等人不敢阻挡,便随着小爷一并去了尚食局,不想万女官自昨夜便一起没出房门。小爷命人砸门进去,才发现她在床上发热,都晕过去了,看样子不太好。”   孙太后开始还以为万贞闯了什么祸要受罚,所以指使小皇子来求助,心中恚怒。但听说是生病了,面色倒缓和了下来,问:“医婆怎么说?”   小皇子哭道:“皇祖母,要叫御医!贞儿不去安乐堂!叫御医!”   太医院的御医连徒弟算上,也不过百十来人,照料皇室宗亲、勋贵大臣这个庞大群体所需就已经很吃力了。莫说万贞这样的宫人,就是低阶的嫔妃病重,也只能送去安乐堂,由御医们的徒弟看病将养。   小皇子这要求不说破天荒,但也不合规矩,孙太后待要直接拒绝,但见小皇子嚎啕大哭的样子,又有些犹豫,想了想,温声问:“濬儿,为什么要给贞儿请御医?”   小皇子边抹眼泪边哭:“她喜欢我……贞儿最喜欢我了!”   孙太后愕然,小皇子吸了吸鼻涕,继续道:“皇祖母喜欢我、父皇、母后喜欢我、贞儿也喜欢我……”   孙太后这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对于整座宫廷,乃至于整个大明朝野来说,喜欢小皇子的人很多。但这世间,能够真正撇去“皇长子”这个身份来喜欢他的人,除去孙太后、正统皇帝、钱皇后以外,恐怕不多。   而万贞在小皇子心中,却也已经脱离了对“皇长子”的喜欢,而是单纯的对他的“最喜欢”了。   若是小皇子求情,说的是他喜欢万贞,恐怕孙太后不止不会去请御医,反而会让人直接把万贞丢去安乐堂。但小皇子说的,却是万贞“最喜欢”他,由不得孙太后心中一软,摸摸小皇子的脑袋,轻叹:“她从你出生就看着,却一直没有想过靠你的身份谋利……难得她这份心!好了,别哭了!皇祖母听你的,就请御医救她。”   小皇子哭得抽抽噎噎,拉着孙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要派人看着,别让人害她。”   孙太后哑然失笑,替他抹了把眼泪鼻涕道:“好好,都依你!皇祖母救人救到底,会派人看着,不叫人害她的!”   万贞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冰天雪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麻木的身体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痛,那痛越来越剧烈,从她的左手指尖直传入心中,激得她全身一颤,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腥甜从胸口直冲上喉头,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口呕出,她的意识也陡然间回归,便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道:“好了!小殿下!万女官这一口瘀血吐出来,血不归经的郁气就算散了。虽然还有些发热,但她体质强健得很,服几帖药就会好的。”   紧跟着就是小皇子欢快的声音问:“真的?那我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禀明了皇祖母,好好赏你!”   万贞睁开眼睛,勉强笑道:“小殿下,大夫是为我看病,哪有让太后娘娘看赏的道理?彩彩姐,有劳你帮我取个红封送给大夫。”   小皇子听到她的声音,大喜过望,御医才将银针从她手上拨下来,他就急急的挤到她床前,关切的问:“贞儿,你醒了?痛吗?”   万贞还记得身体昏沉时听到的动静,看着小皇子鼻子红红的小脸,心中既感激又怜惜,微笑着道:“看到小殿下,贞儿高兴得很,痛痛都飞走啦!”   小皇子得到夸奖,顿时眉开眼笑,但眼珠子一转,眉头又皱了起来,凑到她面前小声的问:“贞儿,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记着,长大了报仇。” 第六十六章 太簇鹦闹垂髫   万贞这病说到底不过是一时气不顺而已,虽然发烧的时候看来可怕,但以她的体质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只是发烧大量的消耗体力,弄得她身体有些虚。   但这样的虚弱摆在弱柳扶风般的宫女群体中,已经是难得的强壮了。不止她自己不以为意,连还有些小心思的同僚都不再观望了。   她能有御医过来看病针灸,是因为孙太后恩赏,此时病好,自然要去仁寿宫正殿谢恩。但人才出院子,就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连带孩童的笑声、鸟类扑腾翅膀吖吖叫的嘈杂,然后便是梁芳的大呼小叫:“哎呦!我的小爷!您看着点脚下!有台阶、有台阶!”   万贞循声望去,就见小皇子穿件大红小衫,拖着一只比他还大的鸟笼子正叮咣叮咣的下台阶,那笼子里的一对红嘴绿鹦哥被吓坏了,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乱窜,发出吖吖的尖叫。   别说梁芳了,就万贞看到小皇子这个样子都被吓得不轻,哪还管什么谢恩不谢恩,先一个箭步窜过去把人接住了再说。   小皇子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让万贞一把抱住,不惊反喜,晃着手里的鸟笼子笑叫:“贞儿,快!我要去放鸟!”   梁芳苦着脸道:“万女官,快劝劝小爷!这是彭城伯夫人送给重庆公主的一对儿鹦哥,刚拿出来,就被小爷拎了跑了!听说重庆公主很久前就托彭城伯夫人帮忙找鹦哥了,好不容易有一对合眼缘的,真要被小爷放飞了,公主还不定怎么伤心呢!”   万贞也吓了一跳,连忙道:“小殿下,这是公主的鹦哥,可不能放啊!”   小皇子护着笼子叫道:“他们要剪鸟儿的舌头!”   万贞一怔,梁芳连忙辩解:“小爷,剪鹦哥舌头是外面不会驯鸟的人乱来,咱们家什么能人没有?要教鹦哥哪用得着剪舌头啊!刚才彭城伯夫人只是和太后娘娘闲聊,随口说了一句,没有说要剪这对鹦哥啊!”   万贞总算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笑着对小皇子道:“小殿下,公主没有说要剪鸟儿的舌头,咱们回去还给公主好吗?”   小皇子怀疑的问:“真的?”   彭城伯夫人与孙太后渊源极深,当年还是少女的孙太后,正是由彭城伯夫人举荐,才得以入选进宫,成为宣庙贵妃,进而生子为后,累有今天的地位的。难得的是这位夫人聪明睿智,从来不在人前显摆这点功劳,侍奉孙太后很是殷勤。   这么谨慎的人,既然送了鹦哥进来,这鹦哥八成是已经驯化好的。万贞想了想,温声道:“小殿下,别人给鸟剪舌头,是为了教鸟说话。要不咱们逗逗个鸟儿,要是它会说话,那咱们就不用担心它会被人剪,就还给公主好不好?”   小皇子从花园子那边一直跑到这边,再大的劲头也消了,万贞一哄,他便放下了笼子,来逗两只鹦哥。   但此时鹦哥受惊,几乎挤在一块发抖,哪能说话?小皇子逗了半天,鹦哥只是吖吖乱叫。万贞见不是事,又劝道:“小殿下,鸟儿受惊了,这时候不肯说话呢!来,咱们把笼子交给黄赐拎着,等鸟儿不怕了再逗啊。”   小皇子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逗鸟说话上面,也不想着放飞了,果然松开手将鸟笼递给黄赐,又拉着万贞往仁寿宫花园跑:“贞儿,彭城伯夫人给我送了辆小羊车,好玩得很,我们去玩吧!”   小孩子玩的羊车,以万贞的个子还能怎么玩?万贞忍俊不禁,但小皇子小小年纪,却在她危急的时候竭尽所能来帮她,这份心意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若说以前她对小皇子的喜欢,还有些浮浅,遇到危难就会放弃以图自保;那她现在对小皇子的喜欢,可就多了一种更深层次的亲近,宁愿自己受些伤害,也要先保护他了。   莫说只是陪他玩什么小羊车,只要规则范围内允许,不是坏事,让她陪着再胡闹些也无所谓。   彭城伯夫人进宫拜见孙太后,顺带给皇长子和重庆公主送玩物。孙太后并没有在大殿里以君臣礼等着老人家应对,而是就在仁寿宫的花园里和伯夫人厮见,执晚辈礼请彭城伯夫人在客位坐着说话。   彭城伯夫人与孙太后相交三十几年,靠的是有分寸,知进退,孙太后的礼让她受了,但言谈举止却仍然恭谨守礼,不敢轻狂。   万贞带着小皇子回来,远远地就先行礼给孙太后谢恩。至于重庆公主,见到自己的鹦哥回来了,连忙示意侍从将鸟笼子拿回来,趁着小皇子窜上去跟太后起腻的间隙一溜烟的走了。   孙太后对她本来就青眼有加,此时见她气色恢复了正常,便笑骂:“起来罢!真是傻人有傻福,宫中的女子也只有你这缺了心眼的,才能养出这牛犊子似的体格来!”   万贞真心实意的道:“都是赖娘娘鸿福庇佑,御医技艺高超,奴才能化险为夷。”   孙太后笑道:“哀家本不知你生病,却是濬儿凑巧闯进去救了你。哀家听人说,你这是被气晕了,所以打摆子?”   无论是被气晕了,还是打摆子,都不是好听的名声。万贞尴尬不已,连忙道:“娘娘误会了,姐妹们是拿奴耍笑呢!奴就是前段时间忙了点儿,加上天气太热,有点中暑。”   她知道孙太后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人,但又不能直说自己和杜箴言的事,顿了顿,道:“奴原来随姑姑教养时,一起长大的有个御膳房当差的哥哥,这段时间我们起了点争执。姐妹们可能就是因为这事,所以才误会了。”   宫女宦官既然被允许结菜户亲,有些情海风波的事也正常。孙太后被引歪了思路,对此不以为然,一笑置之。小皇子却惦记着玩,一迭声的叫道:“贞儿,快帮我赶小羊!”   万贞不敢自作主张,垂手等着孙太后吩咐。孙太后见她这边站得条直,目光却直往小皇子那边跑,心有所感,挥手示意她去陪小皇子。   彭城伯夫人在旁边瞧着热闹,试探着笑问:“这姑娘是谁?小爷很是信赖亲近啊。”   孙太后轻叹道:“这也是个人的缘法,当初贵妃来哀家这边意外摔倒,是这丫头救助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坐月子的时候濬儿和贵妃都对她特别信任,双方又能长久相处,自然信赖亲近。”   她看到万贞轻轻松松地替小皇子把羊车套上,赶着小羊满园赶鸟,又有些好笑,道:“而且这丫头长得英气,性情也类男儿,只要得了允许,捉虫打蛇逮蝈蝈,架马打仗掏鸟窝,一般女孩子不敢玩的事她倒是玩得手熟,恐怕一般小宦官都没她胆子大。”   虽说宫里到处铺了金砖石板,树木很少,但到底是没有经过现代工业开发的古代,花园里总免不了有些蛇虫鼠蚁。小宫女们见了少有不怕的,也只有万贞这种农村出身淘气大的女孩子才不当回事,陪着小皇子满花园乱窜,尽情笑闹。   照看孩子本就辛苦,照看能够满地乱跑、精力过盛,还不能打骂,只能哄着男孩子那就更辛苦了。有小皇子一天到晚拖着她,她简直连吃中饭都要打仗似的跟梁芳轮换,直到黄昏钱皇后派吉尚宫把小皇子接回坤宁宫,她才算松了口气。   她本来还想谢恩后出宫把与杜箴言有关的人和事都交待一遍,但这一天下来累得人都散了架。要不是小秋送了饭过来,她连去灶下吃饭都不想动,哪里还顾得去想宫外的事?   陪孩子玩闹身体会很累,但精神却是完全放松愉悦的。万贞身体累到极点,精神却又完全放松,一觉睡过去连梦都没做一个,次日绝早醒来,还在盘算着出宫呢,屋外小皇子的叫嚷声就又响起来了:“贞儿,母后说钦安殿左侧的老树上的松鼠下崽儿了!可她今天有事,不能陪我去看,你快点起来,陪我去抓松鼠崽儿!”   万贞无奈何地先把小皇子接着,问跟着的梁芳和乳母:“怎的今天小殿下也能这么早就来仁寿宫?皇后娘娘很忙么?”   梁芳他们大清早就被小皇子溜得一脑门油汗,闻言直摆手:“小爷如今长大了,尽爱玩些活物,坤宁宫那边的猫被他揪毛抓尾掏窝的,都坐了仇啦!每天一早猫满宫乱跑乱叫,吵得要翻天,皇娘是没办法,才许小爷来仁寿宫这边玩园子里的鸟来着。”   小皇子这么早出晚归的到过了七夕节,钱皇后带孩子的时间多了才又回到坤宁宫。   万贞再次在护城河桥头见到杜箴言,并没有避走,但也没有停留,就让他跟在自己车后,许久才示意小福停下车,等杜箴言过来。   两人隔着车窗,好一会儿几乎同时张口:“我……”然后又同时闭上嘴巴,杜箴言示意万贞先说,万贞迟疑片刻,叹了口气,道:“箴言,你回去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若是关于回乡的事有什么进展,可以通过清风观寄信。”   杜箴言大急,道:“贞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万贞慢慢地说:“不要说这么孩子气的话!箴言,其实你两个月不敢给我寄信,最后却亲自来见我,就是心里知道,你哪边都割舍不得。然而世间好女万千,自身的骨血却只此一人!哪怕世界不同,为人父母想要给予儿女最好的一切的本性不变。你会选择孩子,最终便也会接受他的母亲。” 第六十七章 一刹九州风雷   自此之后,万贞再没有去过小院,不再打理杜箴言交过来的商铺堂号,更不去打听有关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离开。   她的注意力,包括整个大明朝野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很突然的消息吸引了。瓦剌不服国朝谢绝朝贡,敬顺王也先于七月中旬率二万骑兵,分为四路,从辽东、甘肃、宣府、大同四个方向寇边。   自太祖立国,成祖迁都北平,蒙古残部经过大明帝国精锐几次逐击,衰败得分裂为鞑靼和瓦刺两大部,小部无数。虽然边疆时不时便有小股游骑抢掠,但这种边疆互有来往的小摩擦,放在双方眼里都与“战争”两字差得十万八千里。   承平日久,猛然听到也先率两万骑兵分四路侵袭边境四镇,不独京城的老百姓不敢相信,连朝臣也都懵了。蒙古被太祖、成祖打残打怕几十年,满朝野谁也没想到他们现在居然又能聚起上万的兵马,四面入侵。   要知道,大明虽然在国力上死死的压制住了蒙古,但论到单兵作战的能力,即使是残部,当年蒙古铁骑的威风谁能轻易忘记?而骑兵一旦形成这样大的规模,在外面野战,以帝国目前已经开始朽坏的兵制,恐怕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因此京都的气氛除了一开始错愕好笑外,很快变成了紧张不安。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边境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坏。边境四镇虽然暂时没有破防,但战场上连连失利,四镇辅翼相继失守。最重要的是大同右参将吴浩率兵力战,不敌,于猫儿庄兵败殉国。   此时长城尚未完成,大同若破,则中原腹地门户洞开,蒙古铁骑可以长驱直入,威胁京都。众臣在朝议上商定,以附马井源为将,率兵出征。   井源因战功显赫而得以尚娶嘉兴大长公主的,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善于出奇制胜,又是皇室自家人,深得宗室信赖。众臣选定井源为将,上下都以为妥当,唯有一个人不满——大太监王振!   就像吴扫金说的那样,这位大太监被正统皇帝尊称先生,权势、财富都已经到了顶峰,唯有一样他还没有得到,那就是记之于史的名声。勋贵众臣平时虽然攀附,甚至到了以“翁父”称呼他的地步,但认真来说,谁也没有认为他真有什么治世平天下之能。   为了捞名声,他很早就起了北征的念头,甚至在驳了也先的朝贡之请后,就在三营加恩赏钱,为的就是能统兵。但到了危急关头,不管文臣武将,没有一个重视王振的意见的,全都认为北征统帅要不就是附马都尉井源,要不就是英国公张辅、恭顺侯吴克忠兄弟等名将。   总之大家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的想法基本一致,谁也没有认为王振有能耐领兵。   王振没有威望统兵,也无法获得满朝文武的认可,很快想出了一个即使不能当名义上的统率,但仍然可以执掌北征军政大权的办法。他以太祖立国以来,御驾亲征,抵御外敌,看守国门,乃国朝惯例之名劝说正统皇帝。   正统皇帝虽然登基了十四年,但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对他来说,先祖在帝位上能干的事,他基本都干过了,唯有御驾亲征这件,他还没有体验过。王振的劝说正挠到了这位少年天子的痒处,让他几乎都没有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于是,井源出征的第二天,正统皇帝要御驾亲征的旨意就跟着出来了。   按说御驾亲征必然要做万全准备,从粮草、兵甲、从员等等方面都定出规矩来,才好出行。但由于文武百官纷纷反对,王振怕夜长梦多,把以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邝埜等人上的折子全部留中,连大朝会都不开,直接就派人点兵选将,鼓励正统皇帝出行。   从七月中旬接到战报,到七月十七御驾起行,前后不过七天,这一次御驾亲征从命令下达到大军开拨,就完成了——这么短的时间,基本上就是把二十万大军召集起来,直接就带走了。   其时作为主力的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总兵加起来大约十七万,另外三万是从京都周围抽调上来的卫军。莫说粮草供应没有算计,那些匆匆受召而来,没有丝毫作战准备的卫兵,有没有把甲胄兵器带齐,都不好说。   万贞刚听到御驾亲征的消息,还以为内宫、朝堂、户部等部门肯定会要大扯其皮,说不定北方的战事都已经尘埃落定,正统皇帝应该怎么出行的事还没有扯出名堂来,哪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神操作,眨一下眼睛,皇帝都已经离京了,留下皇弟郕王朱祁钰留守监国。   正统皇帝离开京都,奉驾的大臣亲贵、宫女宦官,连上三大营的主力一走,不独皇宫为之一静,连整个京都的嘈杂声都小了许多。   不过边境四镇虽然战事不利,但蒙古是多年一直被大明压着打的游牧民族,民间风议虽然有些担心战事,但却不至于担忧。   甚至于整个皇宫,连孙太后和钱皇后,也并没有怎么担心御驾。要知道三大营拱卫京师,无论甲胄还是操练都非边军可比,且随御驾出征的井源、吴克勤、张辅等人都是正儿八经从永乐朝就开始从军,南征北战杀出来的老将。   武有诸公侯伯爵拱卫,文有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等人扶持,统率的是国朝最精锐的三大营精兵,御驾亲征迎战兵不过两万左右的也先,没有人会觉得会失败。   皇宫虽然安静了许多,但宫人们的生活正常,与正统皇帝出宫时没有太大差别。   认真要说差别,可能就是因为郕王被正统皇帝派了监国之责后,由于前朝后宫不能像正统皇帝在时那样直接沟通,陈表进出仁寿宫的次数比以往多了。几乎每天只要有了御驾行进的奏报,郕王都要派人来给孙太后传消息。   万贞默默的看着宫中平静的生活,总觉得下面波涛汹涌,似乎隐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漩涡,让她深感不安。偏偏这种不安,她找不出原因,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发堵,以至于到了晚上,竟然破天荒的发起了噩梦。   以前梦到有人找她,要求她不要离开,不要遗忘,她虽然觉得那是噩梦,但心底其实并不害怕,因为那不会危及性命。但这次的噩梦,却是梦到有人在追杀她,四周刀剑森森,明晃晃的带着想将她碎尸万段的恶意砍了下来,那凌厉的杀气,吓得她一惊起身,砰的滚到了床下,下意识的想找个安全地方藏起来。   摔这一跤的疼痛才算把她惊醒,想起自己身在禁中,窗外冷月清辉遍洒,哪来的敌人?   万贞抹了把汗,才发现在自己此时一身大汗,连衣襟都已经被打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暑热出的汗,还是被吓坏了。   女官住的小间只有一层薄木板为壁,若是相邻而卧,隔壁的人夜间说个梦话磨个牙都能听到,何况她踹床板摔下来的声音?舒彩彩听到异响,敲了敲壁板,问:“贞儿,怎么了?”   万贞心有余悸,摸了桌上的冷茶水猛灌了两口,镇定了一下,把嗓子润开了才哑声回答:“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   舒彩彩忍不住笑:“你平时胆子不是满大的嘛?梦到什么了被吓成这样?”   万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才道:“做梦嘛,胆子再大也会被吓到的。嗯?彩彩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也做噩梦了?”   舒彩彩长叹一声,无精打采的道:“我睡不着。”   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舒姐夫一离了京,彩彩姐就害了相思病啦?”   舒彩彩气得捶墙:“你这促狭鬼,就没个好话。”   她的菜户对象刘宝应是正统皇帝那边的奉御宦官,此次御驾亲征,近侍随行,刘宝应也随军北上了。万贞自然知道舒彩彩睡不着,绝不是害相思病,而是担心刀剑无眼,伤了情郎。取笑了一句便宽慰她道:“彩彩姐放一万二的心睡觉吧!你想啊,刘大哥在御前侍奉,外面数十万大军团团护持,安全得很哪!”   舒彩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一想到刘郎北上,我这心里就六神无主,心惊肉跳的……”   她顿了顿,不安的问:“贞儿,你说,刘郎会没事的吧?”   万贞连声道:“当然没事啦!我不是说过嘛,刘大哥在御前侍奉,重军拱卫,能有什么危险?你别瞎担心,自己吓自己了。”   若是御前侍奉的宦官都不安全了,那岂不是敌人已经冲破了重重守卫,连皇帝都危险了?   一国皇帝失了护卫,被敌人冲到驾前了,那会是什么情况?   这念头万贞想都不敢想,就略过去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因为她不敢想,就不会那样发展——八月十六日,怀来城飞马急报,大太监王振一误再误,致令明军大溃败,文武大臣,数十万精锐军士,国朝数十年累积一朝尽丧,正统皇帝下落不明!   土木堡之变来了,万贞和朱见深生死相依的旅途也开始了。 第六十八章 社稷君王谁轻   消息传到仁寿宫时,孙太后正和钱皇后、周贵妃、万宸妃说话。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齐声问信使:“你说什么?”   郕王被朝臣们拉着商讨对策,只能派人送信来仁寿宫。但向孙太后和钱皇后送正统皇帝的噩耗,那是明摆着要被两宫记恨,甚至有性命之忧的差事。奉天殿的侍奉宦官,谁也不敢领差,最后却是郕王府的大太监舒良见郕王为难,主动请缨过来。   众人发问,舒良虽然汗流浃背,但却仍然口齿清晰的再报了一遍:“两位娘娘,三营在怀来城外大败,皇爷于乱军中失陷,下落不明!如今朝议纷纷,以天官王佐为首的百官拉着监国议政,奏请派出使臣寻找皇爷下落,王爷不敢自专,命老奴来向两位娘娘报信,请娘娘示下!”   钱皇后终于听明白了舒良这番的意思,“啊”了一声,啼哭犹在喉咙里就瘫倒在椅子里。但这个时候众人都被这晴天霹雳炸惊了,谁也顾不上去看皇后究竟是什么情况。   孙太后的脸色也刹那间血色褪尽,身体晃了晃。但她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一国太后,宣庙在时也曾私下帮着丈夫看过奏折,听过朝议,关键时刻还能以绝佳的自制力抑住伤悲,起身喝道:“这有什么不好自专的?即刻派出使者,向也先询问皇帝下落!同时命怀来卫派当地人遍寻四野,搜找皇帝……”   但她再坚强,也终究是个母亲,这命令下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音,嘶声道:“……让人把皇帝给我找回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舒良领命而去,周贵妃和万宸妃已经哭成了一团,哭丈夫的、骂三军无能的……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争奇斗艳的贵人姿态?   万贞在仁寿宫殿外陪着小皇子逗缸里的大锦鲤,突然听到前殿一阵喧哗嚎啕,大吃一惊。旁边的梁芳犹豫一下,挥手道:“黄赐,去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黄赐答应一声,撒腿就跑,但他这一去就很久没有回来,而整座仁寿宫的前殿那边,哭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宫中不允许大哭大闹,能让宫规管束下的宫人大范围悲号大哭,贵人们还不出面弹压的,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再直白点说,肯定是关系着许多人的命运的大人物的噩耗。   而整座宫廷,目前最大的噩耗能是什么呢?   万贞看着还在拿着棍子兴致勃勃的戳着锦鲤的小皇子,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小殿下,不要玩了,咱们回前殿去找太后娘娘。”   小皇子脆声答应了,丢开小竹杆撒娇:“贞儿,抱!”   万贞心中怜惜,展开双臂将他抱起。梁芳心中惴惴,问道:“万女官,咱们不等黄赐打听了消息再走吗?这么蒙头蒙脑的过去,也不知道犯不犯忌讳。”   万贞微微苦笑,摇头道:“梁公公,咱们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小殿下的安全要紧,有异况直管找太后娘娘庇佑是正经。”   梁芳愕然,万贞虽然不知道前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对御驾亲征一事本就心怀疑虑,加上隔壁的舒彩彩天天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此时一听到前殿那边的宫人嚎啕大哭,并且哭声连片震天,心里就有了两三分预料,只是不便和梁芳明说,生怕猜测与事实不符,会惹祸上身。   小皇子虽然还不能直接听懂她话里的未尽之意,但他被万贞抱在怀里,却能感觉到她心中那股惊惶恐惧之意,伏在她肩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脆声道:“贞儿不怕!不怕!”   万贞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心中一暖,笑道:“好,贞儿不怕……小殿下若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不要怕,啊?”   群体性的情绪感染力是很强的,他们一行虽然离得还远,但听到前边震天的哭声,胆子小些的乳母和小宫女就已经被吓得脸色有些变了,虽然负有看护小皇子之责,却有些不敢跟着万贞往前走,反而劝她带小皇子去坤宁宫找钱皇后。   万贞叹气:“莫非你们以为仁寿宫有变,回坤宁宫就能保平安不成?何况皇后娘娘的仪驾未过,显然还在仁寿宫,并未离开。”   乳母不肯相信,停下脚步道:“万女官,奴等是坤宁宫的人,仁寿宫纵有变故,那也不是奴等能掺和的事。”   万贞如何不知道他们的侥幸心理?当下也不强留,冷声道:“好,你们要回坤宁宫可以自去!但小殿下必要随我去太后娘娘那里!”   乳母急道:“这怎么可以……梁公公!小爷是咱们领着的,可不能让万贞儿带走!”   万贞抱着小皇子,退后几步,看着梁芳,道:“梁公公,太后娘娘由贵妃而为皇后,升太后,历经数十年风雨而不倒,至今独尊仁寿宫,虽不干政,但慎刑司和护卫亲军一直握在手里;而皇后娘娘……平日多赖皇爷周全,如今皇爷……若真有大变,你觉得谁更能保护小殿下?”   梁芳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听着远方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哭声,脸色青红交错,一跺脚,道:“咱家随你一同护送小爷去找太后娘娘!”   乳母等人被前方未知原因的哭声所吓,惊惶失措,虽然想把小皇子夺回来,但面对万贞和梁芳的同盟,又哪来胆量?只站在当地干着急。   万贞恐怕时长生变,抱着小皇子就往仁寿宫前殿狂奔。等他们跑到前殿云台下,奉天殿那边的第二次消息又传了过来:原锦衣卫千户梁贵逃回来了,他带来了正统皇帝的确切消息,皇帝没有死,只是被瓦刺所俘。   得到儿子、丈夫没有死的消息,孙太后和钱皇后虽然还在哭,但悲痛却稍缓了些。周贵妃抹了把眼泪,暴怒喝道:“既然皇爷没事,为什么锦衣卫不将皇爷带回来?他们世食国禄,就是这么回报君恩的吗?把这梁贵拿下,千刀万剐,诛连九族!”   孙太后气得一拍桌子,怒声喝道:“住口!外朝臣子,自有阁辅议策商处,你一个后宫妃嫔,安敢口出狂言,妄定外臣之罪,擅干朝政大事!”   梁贵弃驾奔逃,固然罪该万死,但他在逃出来之后,没有畏罪潜逃,还记得回来报信,也算尽了一份心。周贵妃这种时候,不想着如何笼络人心,却要打打杀杀,岂不是要寒了别人的心?   要知道,皇帝被俘,这已经是丢了帝位,丢了江山,丢了整个国朝及列祖列宗的颜面,若连人心也丢尽了,她们怎么带着号称三岁的小皇子活下来?   孙太后喝斥完了周贵妃,正要命人去找孙儿,就见万贞带着孩子站在旁边,稍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金英,备驾!哀家要带着皇长子去奉天殿!”   大太监金英经历过四朝风雨,三次帝位更迭,初听到正统皇帝失踪,就知道为了名分大计,孙太后必然是要与外朝阁辅接触的,早早准备了銮驾,此时立即应声:“老奴已经备好銮驾,请娘娘登车。”   孙太后嗯了一声,从宫正王婵手里接过热手巾抹了把脸,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招手道:“贞儿,你替哀家抱着濬儿,一同前往。”   万贞应了一声,抱着小皇子跟在后面。   太后的銮驾一路西行,穿巷过宫,直到奉天殿前停下。   因永乐朝三大殿遇火灾,不能使用,因此大朝会只能在奉天殿门前的广场上演礼,皇帝御门听政。至本朝时,三大殿虽然修缮好了,但皇帝御门听政的习惯没变,群臣仍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参加朝会。   太后的銮驾到奉天殿前,便是直接与群臣照面。   群臣正自与监国郕王愁眉相对,见孙太后驾到,纷纷肃立行礼。   孙太后避让不受,反而向群臣弯腰行礼,哭着道:“我为朱家寡妇,自宣庙崩殂,日夜为我大明颂经祈福,以乞国运昌隆,万世不替。岂料妇人女子,教儿无方,皇帝误信奸人,以至今日兵败怀来卫,落于敌手,愧对列祖列宗,亦负了诸位老臣一片赤胆忠心!”   皇帝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以至带累得满朝文武一去大半,三大营精锐全军覆没,诸臣兔死狐悲,心中岂能没有悲愤怨恨?   这种情况下他们对于孙太后,其实好感很限,都更乐意亲近监国的郕王。然而此时孙太后情真意切的行礼哭诉,却反而让群臣心中很不是滋味——当初宣庙遗嘱,是托张太皇太后和三杨辅政的,孙太后全然插不上手。   皇帝少年登基,说句托大点的话,长成什么性格,更多的是受外朝辅臣的影响。至于宠信王振造成今天的大祸,也跟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相续老去,群臣不敢制约其权有一定关系。如今孙太后一个深宫女子,出来背这教儿无方的罪名,群臣又哪有怪罪她的底气?   孙太后一礼行毕,见群臣面有愧色,便又转头喝道:“濬儿,过来!”   万贞心中一紧,安抚的拍拍小皇子的后背,将他放在地上,小声道:“小殿下,莫怕,慢慢地,走到皇祖母身边去。”   小皇子点了点头,果然一步步的走到孙太后身边。   孙太后拉着小皇子的手,又对群臣道:“此为皇帝长子,贵妃周氏所生,皇后钱氏抚育,宗正录牒,名为见濬,为人虽不伶俐,幸而稳重知礼,小小年纪,颇有孝心。”   说着她拂了拂小皇子衣裳上的皱褶,忍着泪吩咐:“濬儿,如今大厦将倾,全赖诸位大臣戮力同心,为吾家解倒悬之危,营救尔父。来,给诸位大臣行个礼。” 第六十九章 万里山河易主   无论太后还是群臣,其实都知道为了国家社稷,不可能让一个兵败被俘的人再坐在帝位上。正统皇帝现在虽然还有法统上的名分,但事实上是万万不可能空悬帝位,还等着这样一位皇帝来处决国家大事的。   然而,放弃正统皇帝的话,立谁为帝呢?   皇长子由中宫抚育,若是太平时期,自然是帝位的不二人选。可此时边关新败,将朝廷数十年积累消耗一空,京都空虚,国家有危亡之患。一个号称三岁的小娃娃,如何有令群臣信服,天下归心的能力?   主少国疑,长君才能安定天下。监国郕王,其实才是群臣从心底认可的新君。虽然诸臣至今为止,因为消息才刚确定,没有私下达成共识,但倾向性却基本一致。   孙太后此时让孙儿来拜谢群臣营救父亲,挽救国家,其真实用意,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朝臣会不会承认他的继承权,愿不愿意推举孙儿登基而已。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诸臣虽然纷纷避礼,但都只是谢称皇子,莫说提议小皇子登基,连提议立太子的都没有一个。   这一试,孙太后心都凉了,但这种危急时刻,不独群臣需要同心,就是她也必须与诸臣同心,才有可能渡过难关。她虽然难受,却明智的没有再施压,而是牵着孙儿的手,颤声道:“钰儿,你也过来。”   郕王朱祈钰,是吴贤太妃的儿子,且由于在宫外长到六岁,宣庙驾崩才被张太皇太后承认,由正统皇帝封王开府,与孙太后见面的次数很少,平日也并不亲近。但孙太后身为嫡母,叫庶子一声“钰儿”,那是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礼来。   郕王当然也不敢挑礼,应声走到她面前,哭道:“母后,儿子无能,不知应该如何救回皇兄!”   万贞心神不定,加上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在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看西洋景,来到奉天殿前一直低头垂首,恭谨守礼,不敢四下张望。但此时听到郕王的声音,却不由一怔,忍不住抬头看去。   郕王也不过比正统皇帝小一岁,穿着四爪蟒袍,头顶紫金冠,唇边一点淡淡地髭须,眉目清秀,比他哥哥长得好看——但万贞吃惊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这是个熟人!   就是这两年多跟她一直有来往,还被她忽悠在清风观小区捐钱搞饮水工程的少年!   难怪去年年底的时候,他说自己要分家离京,去年那时候郕王不就已经被朝臣议定应该就藩了嘛!这少年的身份贵重,她早有预料,但贵重到一国亲王,并且马上就是帝位继承的人选,却还是让她很意外。   郕王自然也看到了万贞,不过他早知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虽然有些意外,却并不失态,仍然稳稳当当的与孙太后行礼说话。   孙太后顾不得擦自己的泪,先替郕王拭泪,哭道:“你皇兄误信奸人,命里该有此劫。急切间无法救回,怪不得你。”   她示意金英扶郕王站在一边,望着群臣道:“皇帝失陷,不能理政。然而国不可一日不无君。若论常理,皇长子见濬登基方合祖宗制度……”   她虽然已经作了决定,但郕王虽然也称呼她为母,毕竟不是亲生子,最后时刻仍然忍不住顿了顿,见群臣都不接话,才继续道:“然而当此危局,国无长君,天下难服。皇帝与郕王祈钰多年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御驾亲征之前,更是把监国重任托于弟手,倚为腹心。老妇以为,眼下由郕王代行皇帝之权,顺理成章,诸臣以为如何?”   太后这个位置,于国家而言,一生最重大的意义,便在于帝位更迭时出面证明皇权交替的合法性。若是太后推荐的帝位人选不能使文武百官信服,百官自然有话要说;但此时孙太后不独话说得有理有节,而且人也选得合适。   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文武大臣见孙太后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行事有条有理,章法严谨,并不是无知妇人出来胡闹,哭着逼众臣找儿子,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异口同声的道:“娘娘明见,臣等并无异议。”   人选虽然确定了,但无论是儒家的礼法,还是个人情意,郕王都不可能急虎虎的就答应,连连摆手道:“母后,此举将皇兄置于何地?万万不可以如此!”   孙太后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们兄弟情深,然而国难当前,不如此不足以稳定人心,抵御强寇。”   放弃为亲孙子争夺帝位,却承认非己所出的郕王继位的合法性,是她尽宣庙遗霜,一国太后的本分。但这重身份之后,她还是一个母亲,嘴里劝着郕王,想到儿子被也先俘虏,不知会受多少苦难,终究忍不住放声痛哭:“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当皇帝,将你哥哥救回来,莫负了你父皇的遗愿和这十几年的兄弟情分……”   郕王连忙扶住孙太后,泣道:“儿臣知道,儿臣一定竭尽所能。”   政治人物的哭泣,都是别有意义的,过了会儿便在近侍的劝慰下收了。孙太后抹去眼泪,看了看广场上的众臣,再看看旁边的郕王,想了想,又一指身边的金英,喑声道:“钰儿,金伴伴是四朝元老,服侍你父皇忠诚勤谨,又任司礼监太监多年,熟悉政务。你身边的大伴虽好,但在理政一事上,恐怕不如金伴伴有经验。哀家一介妇人,在政务上能帮你的有限,唯有将金伴伴送给你,盼能助你一臂之力。”   朝堂上不是家常叙话的地方,孙太后要办的事办完,便抱着小皇子上了銮驾,回了仁寿宫。她这一天受的刺激太大,虽然凭着多年争斗培养出来的韧性硬撑了过来,但心中之悲苦,实不下于任何一人。眼见钱皇后六神无主,一昧哭泣,她都已经去奉天殿打了个来回,竟也没能缓过来,心中真是痛彻心腑,也不回答她们乱纷纷的问话,嘶声道:“一个个没头苍蝇似的,全没半点主张!除了添乱,还会什么?你们……都给我滚!”   钱皇后她们自入宫以来,就没被孙太后这样喝斥过,虽然心中害怕慌乱,却也不敢顶撞,纷纷退了出去。   万贞也想退走,但孙太后揽着小皇子,忽道:“贞儿,你留下照看濬儿。”   这种时候万贞连气都不敢喘粗了,更不敢拂逆太后的意思,应了一声,就在旁边安静地站着。   小皇子从被孙太后带去奉天殿,就一直安安静静的不乱说乱动,也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怎么回事,表情有些呆滞的安慰道:“皇祖母,不要哭……”   孙太后抚了抚小皇子的头顶,眼中垂泪,道:“傻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苦命的孩子!”   她痛惜了小皇子一阵,又想起千里之外的正统皇帝。在这只有几名心腹留守的大殿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镇儿!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丢了江山社稷、丢了妻儿老母……只怕还要丢了自己的性命!你气煞为娘!痛杀为娘了!”   她在朝堂上的哭泣,虽然悲痛,但那属于太后的痛,每一次哭泣,每一句话说出,都把握着张驰的分寸,保持着国母的风仪。独有此时此刻的哭骂,才是属于一个母亲痛失孩子的心痛,完全没有太后的气度,就像寻常妇人一样,捶着胸口,拍着椅子,哭得涕泪横流,声声啼血。   万贞对于整个明宫都缺乏真情实感,纵然觉得正统皇帝是个“好人”,但也绝不像普通宫人那样仿佛天塌了似的伤心悲痛,一直没有哭过。直到此时孙太后哭得情真意切,她才感到心酸,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正统皇帝未出事前她心里恐慌害怕,但这时候确定皇帝被俘,她反而松了口气——虽然她对历史没有研究,但初中高中都有历史课,明朝有皇帝被俘这种事好像她还有些印象,似乎最后这位皇帝是回来了的?   既然皇帝能回来,那皇宫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变故吧?   宫正王婵和严尚宫两人拉不住伤心欲绝的孙太后,急忙喊道:“贞儿,你傻站着干嘛?赶紧过来抱住娘娘!别伤了娘娘的玉体!”   万贞连忙依言行事,孙太后哭得忘我,被她抱着不能自残,却仍然使劲挣扎。万贞眼看不是办法,只得道:“娘娘,您别这样!您这样吓着小殿下了!再说,皇爷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可是想让皇爷回来,您得先保重了自己,才能谋划啊!”   她一遍一遍的劝着,也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孙太后,慢慢地孙太后的哭声小了下来,虽然仍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却明显的缓和了些,不像刚才那样歇斯底里。   万贞见孙太后不再疯狂,便松开让王婵她们接手,自去拉住旁边发呆的小皇子,问道:“小殿下,你怎么了?”   小皇子小脸煞白,大热天的竟然小手冰冷,怯生生的望着万贞,没有回答。 第七十章 国破家亡旦夕间   万贞从没见过小皇子这样子,猜想他是被突然的大变吓住了,心中也为之一酸,握着他的手柔声抚慰。   孙太后这时候头痛欲裂,小皇子的异常她也没有精力安抚,扶着额头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道:“濬儿的两个娘都是经不得事的,在偏殿辟个房间给濬儿住。贞儿,你带着濬儿下去先下去,待哀家有空再言其它。”   虽说有孙太后梗着,但从事变到现在,无论钱皇后还周贵妃都没有想起来要将儿子带在身边保护起来。钱皇后抚养了,但这不是自己亲生;周贵妃亲生了,但没归自己抚养。平时还不显,一到关键时刻,小皇子这两边不靠的凄凉就露出来了。   万贞心中怜惜,加倍的小心哄了半天,小皇子才回过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万贞怀里钻:“贞儿……好怕……怕……”   万贞怕他小小年纪被吓到了也不哭,却憋出毛病来,此时见他情绪反应正常,不由松了口气,抱住他轻轻拍抚安慰:“不怕,不怕,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觉得局势会好起来,但是怎么好呢?   数万蒙古铁骑在怀来卫外虎视眈眈,而朝中有独立指挥大战经验的老将几乎已经尽数死光,现在还有谁有抵御敌军入侵的能力呢?即使有这样的能人,面对皇帝被俘,国朝精锐丧尽的惶危之局,文武百官会不会还有与敌人正面抗衡的胆气?   万一她的记忆不准,或者说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皇帝已经死在了瓦刺手里,边关被破,敌人打进京师来的话,她怎么办呢?   等闲的宫廷倾轧,她虽然忌惮,但却并不怎么害怕。因为就像杜箴言所说的那样,再怎么阴谋陷害,宫廷里生活的人群,终究是在规则约束下长出来的,行事有章法可寻,大多数情况下总有见招破招的机会。   可是这倾国之祸,却是完全没有规则可言的,谁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会不会死,要死的话,又会怎么死。   连正统皇帝的后妃都慌乱得只知道哭,普通的宫人又有几个还能保持镇定的?   万贞还能聚拢了小皇子身边的梁芳、韦兴、黄赐等几名近侍勉强哄着小皇子,就挤在仁寿宫偏殿躲避外面的喧嚣,静等孙太后恢复。而许多惊惶万状的宫人,却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早丢了手里的差事,有菜户的找菜户、有干亲的找干亲、有同乡的找同乡,总之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整座宫廷,从上午的锦绣风流富贵乡,一下变成了风雨晦暝飘摇城。直到孙太后发泄完心中的苦闷,恢复理智命人摆出仪仗在宫中巡视,把内宫二十四衙都走了一遍,才缓和了一下这种悲凄惧怕的情绪,慢慢地恢复了宫务的正常运转。   小皇子虽然一直搂着万贞不放,但到底小孩子忘性大,吃过晚饭后就慢慢恢复了过来,窝在万贞怀里睡着了。   对于万贞来说,抱个孩子不吃力,但总抱着不放,却有些姿势僵硬,见小皇子睡着了便忍不住想把他放下来。可她的手才一动,小皇子就猛地惊醒了,惊慌的拉住她的手:“贞儿不要走!贞儿不走!”   万贞无奈地又将小皇子抱起,柔声道:“好,贞儿不走,不怕,不怕,贞儿在这陪着你呢!”   小皇子得到承诺,又安下心来睡着了。万贞抱着他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暗暗叫苦:即使她不怕累,但人总不能不吃饭洗漱方便吧?   幸亏她愁了没多久,孙太后便回来了。无论钱皇后还是周贵妃都让她灰心,她也就不想着给她们做脸了,直接将人打发回了西内,自己却过来探望小皇子。   帝位已经在群臣面前许给了郕王,眼前的小皇子,是她这一支血脉能够不经大乱而重新得回皇统的指望。若是撇开母子之情和国家大义,小皇子对她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被俘的皇帝,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待见小皇子在万贞怀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显然被安慰得很好,孙太后心中五味交织,暗里叹了口气,温声道:“贞儿,辛苦你了。难为你能处惊不变,这种时刻还能替我照料濬儿周全妥帖。”   万贞恭声道:“娘娘和小殿下待奴一向极好,奴自当尽心尽力。”   这种时候,她这句话与平时相比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力度,孙太后微微动容,叹道:“难为你这孩子天性淳厚,理当重赏……你想要什么?”   万贞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娘娘,奴尽本心行事,不敢讨赏。不过小殿下害怕,离不得人抱着哄,奴这大半天下来一身汗湿,想回住处去洗洗换件衣裳,方便一下。”   孙太后虽在愁苦之中,听到她的困窘境况,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亲自伸手过来接住小皇子,让万贞腾手出来。   小皇子感觉有异,微微睁开眼睛,但见自己被孙太后抱着,万贞也站在旁边,便又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小皇子能睡着,但孙太后可睡不着。事实上整座紫禁城,能够睡着的人估计就没有几个。   万贞在住处呆了许久,将杜箴言替她做的防身小东西全都带上,这才回到孙太后身边候命。   孙太后连夜带着小皇子从仁寿宫搬到坤宁宫,以便就近接收前朝传来的消息。在她的下首,坐着的是仁寿宫平时很少出现在人前的吴贤太妃。   吴贤太妃为郕王亲生母亲,儿子若是登基为帝,她马上也就要有太后的名分。若说她心中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孙太后多年积威,儿子执掌江山的时机又如此危险,一时间贤太妃却也张扬不起来,同样沉默的等着前朝群臣的决议。   小皇子已经睡醒,但在这沉重肃静的时刻,却不敢哭闹,只是伸手紧紧的抓住万贞,安静的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   金英从前朝派来的小宦官一个接着一个,小跑着来向孙太后报信:“诸臣聚集,监国御门了。”“群臣相对大哭,目前还没有什么决断。”“侍讲学士徐珵以天命南移之说,奏请京师回迁。”“兵部侍郎于谦喝斥徐珵,建议南迁,该杀!”“诸臣以为京城空虚,边关难守,迁都未为不可。”   前朝群臣的争议越来激烈,到了最后,却是金英亲自跑来回禀:“娘娘,主战派与南迁派争持不下。监国犹豫,求问娘娘属意何方。”   孙太后的脸色铁青,却没有直接回答来问话的金英,而是转头去看吴贤太妃,用沙哑的嗓音道:“你我同为朱家寡妇,宣庙遗孀,此虽国事,亦是关系宣庙祭祀的家事,如何决断,你也说说吧。”   吴贤太妃冲口而出:“北京既然难守,南京本为国朝旧都,回迁亦无不可。”   孙太后失望的看着她,徐徐地道:“宣庙不顾你出身罪王府邸,全然不顾祖宗规矩,立你为贤妃,却让你居于宫外。使你尽享皇妃尊荣,却不需受宫禁约制,待你情深意重……”   吴贤太妃脸色阵红阵白,不悦的道:“娘娘何出此言?宣庙终究是为了你才废的胡氏!”   万贞听着两人不经意间披露出来的巨大八卦,突然回想起郕王在清风观倾诉烦恼时泄露的一些机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的握紧了小皇子的手。   孙太后长长的叹息:“不错,哀家当年既然种因,今日便到了受果之时……”   吴贤太妃虽然没再作声,但脸上却浮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神态来。   孙太后深吸了口气,毅然道:“代皇帝可奉贤太妃南迁,继承祖宗基业。然吾欲立皇帝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与吾一起在代皇帝南下后监国守城。城在人在,城亡,吾等与城俱亡。”   吴贤太妃大吃一惊,怒道:“你怎能如此逼迫钰儿?”   孙太后这时却不再理会她了,挥手示意金英去前朝回报。   金英此去,在朝臣中传达了孙太后的两条旨意,一条是公开称呼郕王为“代皇帝”,具备了皇帝的一切权柄;另一条是立正统皇帝长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若代皇帝南迁,则由皇太子留守北方监国守城,与北京共存亡。   这两条旨意,其实将代皇帝朱祁钰逼入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他可以获得帝位,同时平安的南渡,孙太后不会阻拦,没有人能从法统上非议他。但若他真的这样做了,对比起留守北京,与城共存亡的皇太子朱见濬来说,将尽失人心。即使能够偏安一隅,只怕也难以服众。   昨日孙太后推出皇长子时,没有谁信服,但今天她再以守城不离为前提,议立朱见濬为太子时,群臣都默然领旨。将南迁的争论暂时停住,等代皇帝做出决断。   朱祁钰此前从没承担过这样大的压力,一时间坐在御座上全身僵硬,额角的汗水一滴滴的顺着鬓角直滑入衣襟里。久久,他才颁布了身为皇帝的第一道口谕:“诸臣再议南迁者,杀!” 第七十一章 天将倾英雄显   朱祁钰的第一条旨意,显露了他与朱氏子孙登临帝位的担当;但第二条旨意,却顺从了孙太后的意见,令舒良去将皇子朱见濬带到前朝来,立为皇太子。   若说代皇帝,是安定眼前的重心;那么危难关头立的皇太子,却是表达皇统继承有序,后顾无忧的保障。   这两条旨意,其实都与孙太后的胁迫有关;但第三条旨意,却是完全出自朱祁钰自己的意见,遥尊正统皇帝朱祁镇为太上皇,自此之后不再具备理政断事之权。   万贞作为小皇太子出行必备的保母人选,站在小皇太子身后听着御座上的人说话,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她印象中的少年,天真热情,虽然带着点纨绔子弟的娇骄二气,但实在不像有太大野心的人。   可是眼前这位代皇帝,无论是此时的神态,还是那些她以往故意忽略无视,现在却情不自禁的回想起来的一些细节透露出来的东西,都与她的印象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这个人在与她相处的时候和在别人面前的表现,简直是判若两人,完全不同。   皇位的安排妥当,死守京城的决断已下,剩下的朝议,便都围绕着如何守住北京城展开。人员的安排,兵器甲胄的调配,粮草的运转……   到底能参加大朝会的都是经过淘沥出来的精英,绝大多数人都能干实事,一上午下来事情应该怎么分配调派,都有了个谱,到最后,只有一件事把大家都难住了:这是关系生死存亡的国战,代皇帝年轻,又有正统皇帝御驾亲征大败的例子在眼前。无论如何,群臣都是不可能将真正的实权交给代皇帝去掌握的,保卫北京城的军事行动,必须要从群臣中选个人出来掌控全局。   可是可以称为国之干城的能臣老将,几乎全数随驾覆没;如今的朝堂上,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这样的魄力主持如此宏大的战事?   吏部尚书王直是诸部尚书之首,也是群臣之首,但当此危局,纵然以他十几年担任天官,拨弄天下风云的宦海生涯练出来的胆量,竟也不敢出列来拿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   无它,这不是平时朝堂争斗的利益,而是真真正正关系着国家断续,社稷存亡的大事。必须要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般的盖世英雄,才有这样的勇气魄力,以及让满朝满信服的威望。   朝议到这里就僵住了。   眼看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天气一下炎热起来。朱祁钰心中犹豫,吩咐太监兴安着人准备茶水点心给诸臣润喉饱腹,暂歇片刻,自己却对着小皇太子方向一摆手,道:“濬儿,你过来。”   小皇太子随父亲正统皇帝在前朝见郕王的机会很多,倒不感觉陌生害怕,拉着万贞的手就往御座这边走近,笑嘻嘻的喊道:“王叔!”   这孩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叔父的身份变化,只是按着小孩子的心意称呼。郕王妃两次怀孕小产,勾起了朱祁钰对孩子的念想,却又没能满足,他现在看到粉雕玉琢般的小皇太子很是喜欢,并不介意他是如何称呼的。   但朱祁钰身边的大太监舒良身份水涨船高,暂时握着秉笔之权,却很是留意维护主上新身份的威严,咳嗽一声提醒道:“太子爷,您应该叫‘皇叔’了。”   朱祁钰伸手来牵小皇太子,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大伴,濬儿叫什么不是叔?你就别多事了。”   舒良也只是提醒,并不没有在这国难当头的功夫刁难皇太子的意思,笑着应和一声,就不再说话。   万贞却深深地知道舒良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柔声提醒小皇太子:“小殿下,快给您的皇叔行大礼。”   皇家别于普通人家最大的差别,便是礼节繁琐,小孩子都是从小在规矩下长大的,只要有人提醒,在礼仪上很少出差错。万贞一提醒,小皇太子就止住了有点小跑的脚步,规规矩矩地跪地行了个大礼,脆声道:“侄儿拜见叔父。”   朱祁钰嘴上虽然客气,但能得到哥哥的儿子以皇太子的身份行大礼,意味着自己这一系从礼法上有了和哥哥平起平坐的资格,不再是以前那个虽然因为哥哥看重能够留京,但却没有多少人真正重视的藩王,心里十分高兴的,连忙亲自将小皇太子抱了起来,柔声道:“濬儿好乖,在下面坐了这么久,渴不渴?累不累?”   小皇太子摇头道:“濬儿不渴,不累。叔父才累……叫伴伴给叔父端茶喝。”   朱祁钰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咱家的濬儿,就是懂事。”   跟侄儿亲昵了会儿,朱祁钰才扫了一眼跟在小皇太子身后行礼的万贞等侍从,淡淡地道:“都起来罢,好好侍奉太子,不得轻忽。”   吩咐了一句,又问:“你们侍奉太子,谁为侍长?”   万贞躬身回答:“太后娘娘昨日赐了奴一面管事牌子,暂时充任太子殿下身边的侍长。”   朱祁钰眉头微微一皱,放下小皇太子道:“万侍好生带着太子,随朕走走。”   万贞与朱祁钰虽然以前认识,但那是市井之交,而今两人身份变化,她摸不清这位故人究竟是什么心态,更不敢仗着从前的情分而举动失礼。在面对新皇时恭谨守礼,全当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   朱祁钰下了御座,摆手示意侍从离远些,抬脚进了奉天殿。   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其实就是后世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只不过由于它是火灾毁后重修的,比不得原来华丽富贵。朱祁钰进了大殿,慢慢地绕着殿堂踱了一圈,叹道:“如画江山,亿兆黎民,若是一朝沦陷,落入异族之手。朕便是千古罪人,亡国之君!贞儿,朕心里其实怕得很。”   万贞恭声道:“陛下执掌中原,据有山川雄关之险,守百年帝都之坚;更重要的是国朝有数十年累积,人心所向,英才层出不穷,此乃天命气运所钟。瓦刺兵锋再利,终究只是漠北苦寒之地出来的一伙强盗,难以持久。奴觉得陛下此时登基,虽然危机四伏,但却是真正可以奠定一世功业,名垂青史的明君英主的开端。”   朱祁钰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她道:“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称奴呼婢的,听起来就别扭。我们相识于市井,虽说身份变化让人有点奇怪,但贫困之交不可忘。我是叫你过来说话,又不是让你来君臣奏对的!”   他这一笑,万贞才觉得有了点儿熟悉的感觉,虽然不敢放肆,但心里却稍微松了口气,弯腰道:“能在市井中认识陛下,奴……我万分荣幸。陛下贵为天子,不忘旧交,那是陛下有至诚君子之风。”   朱祁钰叹了口气,有些兴味索然的道:“这会儿又没有外人,你这礼来礼去的烦死了!放心罢,我知道你这人谨慎,不会在人前叫你为难的。”   万贞略带歉然的看了他一眼,摸摸小皇太子的脑袋,道:“太子殿下年龄尚幼,还不懂怎么有选择的学习。我既然得太后娘娘信任,做了太子侍长,不说能言传身教,至起码不能胡作非为,把人引坏了。”   她这时候的神态比刚才就自如多了,朱祁钰也放松了些,一撩龙袍就在御座前的丹阶上坐了下来,问她:“如今京师人心惶惶,兵力空虚,朝臣都有不少想要南逃,说真的,你觉得这仗能打吗?”   万贞想了又想,她的历史知识来源本就限于初中高中课本学过的考点,再加上时间冲刷,还能有几件特别重大的历史事件的印象就不错了,哪能想出这仗能不能打?但在宫外办了几年外差,对民间风议的了解,还是让她觉得这仗应该是能打的:“陛下,您也是在民间游玩过,自然明白皇城根下的老百姓对瓦刺那边的人抱着什么心态的。您想啊,瓦刺说起来是元蒙之后,但在老百姓看来,基本就是家门口一群时不时要来讨点东西走的叫花子。心目中的叫花子要进屋里抢自家的东西,做自己的主人,京师的老百姓能服气?现在他们被边关新败,上皇被俘的消息吓呆了,当然害怕,可只要缓过这阵劲了,他们是肯定要反抗的。”   朱祁钰被她这话逗笑了,他这两年时常混迹市井,万贞说的东西他基本也认同,沉吟着道:“不错,京师的老百姓傲着呢!就他们那心气劲儿,让他们跟一向看不起的人低头,恐怕真不容易。若真让京师军民缓过这口气来,只怕他们反抗瓦刺入侵的心,会比很多朝臣都坚定……民心可用,但在用民心之前,要把满朝文武这股心劲儿也激出来才好。”   他用杀头的名头吓住了南迁派,但这些人不敢提南迁,不等于他们就有迎战的心劲。朱祁钰轻轻地拍了拍汉白玉栏,喃道:“如今保卫北京,独缺一个总掌全局,激发群臣心气的中流砥柱。王直?高谷?陈循……”   他把够资历的老臣都念了一遍,却又都觉得不满意,最后犹豫着落在一个人的名字上:“于谦?恐怕也不行,文臣,没统过兵啊!”   万贞对这些朝臣全然无感,但这个名字却是熟悉的,脱口问:“是‘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 第七十二章 江山社稷托付   《石灰吟》小学课本上就有,而且作者不光止诗是这么写的,人也是这么做的。饶是万贞没有多少政治概念,听到这个名字,念到这首诗,想到自己竟然能亲眼目睹这样的历史名臣,都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朱祁钰对她也算是相当了解了,一看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对于谦是发自于心的尊崇,有些稀奇的道:“是这位,你认识?”   万贞回答:“只读过他的诗,不认识这个人。然而读完此诗,让人心情激荡,只觉英风烈烈,千古之下犹唱绝响。不知这位诗人品格性情,与诗相符否?”   朱祁钰笑道:“人品与诗名相当,当初王振当权的时候,满朝文武不向他送礼的人很少,只有于谦没有。王振一怒之下找借口将他下了大狱,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又放了出来。”   说完这句,他沉默片刻,自语道:“眼下之局,人心胆气,重过兵仗甲胄,正需这等铁骨铮臣,烈烈英风!没领过兵算什么?我信这个人!”   说着他大步走出奉天殿,直下丹墀,高声叫道:“于谦!”   于谦时任兵部侍郎,但兵部尚书邝埜随正统皇帝亲征,已经在土木堡之变中失陷。于谦便是兵部目前最大的官员,站位虽然比王直等人稍稍落后些,但也在御座近处。   朱祁钰一唤,他便执笏出列,躬身应答:“臣在此!”   朱祁钰肃然道:“朕命你升任尚书,执掌北京防卫,迎战也先!”   升任一部尚书,按理应该由阁臣经过廷推,才由皇帝下旨任命。然而在这非常时刻,连主掌官员升迁的吏部尚书王直也并无二话,默认了代皇帝的命令。   朱祁钰大步走下丹陛,扶住于谦准备行礼的臂膀,沉声道:“爱卿!这不是富贵荣华,而是千钧重任!朕将江山社稷,家园百姓,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了!”   他这番话说出来情真意切,诸臣都不由动容。于谦也没有虚礼推让,昂然回答:“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小太子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着下面的君臣对答,忽然抬头问万贞:“贞儿,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很多人都想要南迁?”   万贞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小太子这两天可能被肃穆悲伤的气氛压制住了小孩子活泼爱动的天性,所以表现得沉稳。但并不是他真正的理解了四周发生了什么事,就像南迁这样的话题,他要好久才提起好奇心来探问究竟。   对一个本来就与父亲见面时间少的皇子来说,恐怕他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父亲长时间不见,叔父却代替了父亲,坐上了御座,意味着什么。   万贞沉默片刻,低声道:“因为他们觉得北京现在太危险,怕坏人会打进城来,杀人抢劫。”   小太子又问:“那南京就没有坏人杀人抢劫吗?”   万贞点头,又摇头:“虽然南京现在不怕坏人,但也保不定以后没有。而且那地方会消磨人的志气,对于国家来说,南迁是没有好处的。”   小太子若有所悟:“可是对人来说,南迁是有好处的吧?”   这个问题说来简单,但要全面解答,却不是一两句话的事。何况小太子还小,复杂的答案他也理解不了。万贞想了又想,道:“要说好处,只能说有些人南迁后,就不怕坏人会杀他,安全些吧。”   小太子不再说话,安静的拉着她的手站着看下面的群臣退朝散去。   朱祁钰目前还没有正式登基,后宫住的仍是正统皇帝的后妃。叔嫂有别他不能入后宫,散朝后便直接回了奉天殿。   小太子等他上来,便快步小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仰头问:“皇叔,你会去南京吗?”   得了御座,便由不得人多疑。小太子问的话没有任何人教导,但朱祁钰却忍不住目带询问的看了眼万贞。   万贞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太子殿下想是听人议论多了,所以有此一问。”   小太子没等到他回答,便晃了晃他的胳膊,奶声奶气的问:“要是皇叔去南京,把贞儿也带去好不好?”   万贞想不到小太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惊愕无比。朱祁钰也忍不住吃惊,挥手示意侍从退开,才问:“为什么要带贞儿去南京?”   小太子努力瞪大眼睛,想摆出严肃的表情,说:“因为南京安全,没有杀人抢劫的坏人。”   朱祁钰微微皱眉,又问:“那你去不去南京?”   小太子摇头,脆声道:“皇祖母让我在这里守着社稷祖宗,我要听话。”   朱祁钰意外的咦了一声:“你都不去南京,为什么要让贞儿去?”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道:“因为贞儿不用守社稷祖宗啊!人去南京好,就让贞儿去,贞儿要好好的!”   刹那间万贞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汹涌而出,让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喉头发哽,一时竟然无法发声。   小太子至今恐怕都未能理解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他小小的心灵里,却已经将她的安危记挂住了,遇到他认为“好”的事,便想让她得到。这番言语或许听来可笑,但最直观的心意,却足以让人动容。   朱祁钰也大感意外,怔了怔,问:“谁让你……”   但这句话没问完,他又吞了回去。万贞既然做了小太子的内务侍长,便不可能离开太子独自被选去南京。至于万贞自己,更不可能自寻死路,去鼓动小太子来说这种傻话。这样天真而可爱的心愿,只有还不懂政治格局变化的小孩子,才会有,才敢说出来。   万贞能在危机关头,被孙太后选出来抱着小太子进出,倚为侍长,朱祁钰便知道她定然深得太后和太子的信任。但小太子对她的信任和关心,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让他感到意外。   小太子问过了朱祁钰,又转头来看万贞,细声道:“贞儿,别人都去南京,你也去南京吧!”   万贞借低头的机会用袖子抹去眼中汇聚的泪水,笑着说:“贞儿不去南京。”   小太子诧异的问:“为什么?”   万贞摸摸小太子的后脑,柔声道:“因为贞儿在南京没有亲人朋友,亲人朋友都在北京啊!你们都不去南京,我也就不去了。”   她是真真切切的把小太子当成了亲人,但说到“朋友”,却不由得望了一眼朱祁钰。   朱祁钰于烦恼中收到她这略带犹豫的眼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微微撇嘴道,小声嘀咕:“瞧那被哄得身家性命都舍得的傻样,没准人家是被人教熟了专门用来笼络你这大傻子的。”   万贞原来一直对他保持着距离,听到这声嘀咕才去掉了些陌生感。只不过身份不同,两人说话终究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肆意。若是以前,他这样说话万贞八成就回怼一句,但现在她却只能微微一笑,把小太子抱在怀里随着他往前走。   不过朱祁钰这句话也只是习惯性的怼万贞而已,倒不是真认为小太子这点年纪就真能拿这来笼络人,很快转开话题道:“其实照我来看,你南渡也是条好路子,毕竟杜箴言那狂生在苏松一带很有些势力。嫁了他,不说诰不诰命,至少一世花用是少不了的。”   陡然间被朱祁钰提到杜箴言,万贞心中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祁钰一见她的脸色,便知道其中有变:“嗯?出什么事了?”   万贞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朱祁钰一怔,双眉一轩,怒道:“这穷措大欺负你了?”   万贞连忙摆手道:“没有……他很好。只是你当初说的没错,他不是我的良配。”   朱祁钰没想到她还会说“他很好”,愣了一下,皱眉问:“究竟怎么回事?”   万贞叹道:“他的父母,给他定了童养媳。”   朱祁钰不以为然的道:“你既然喜欢姓杜的,叫他家退掉娶你就是。”   我去!神回答啊!   万贞被哽得好一会儿才挤出第二句话:“这姑娘有些心计,偷偷的给他生了个儿子。”   朱祁钰的话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那也简单,去母留子罢了。”   万贞哭笑不得,苦笑道:“陛下,我失恋已经很惨了!您别挖苦我了好吗?”   朱祁钰白了她一眼,道:“你还知道我这是挖苦你啊?我当你已经被姓杜的骗得神魂颠倒,什么都不顾了呢。”   他选了于谦守城,也不知这选择对不对,心里压力实在太大。偏偏为了稳定人心,还不能在人前发泄情绪,也只好在万贞前面斗几句口,瞧着自己占了上风,便心情愉悦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小,说的事情对于小太子来说也难以理解,茫然的看着朱祁钰和万贞,问:“皇叔,你究竟去不去南京?”   朱祁钰正色道:“皇叔不去南京,不过你可以跟皇祖母说,社稷祖宗有皇叔守着,你想去南京。”   万贞心中一凛,虽然极力控制着神色不变,脚步却不由得稍稍一滞。 第七十三章 起初意帝王心   朱祁钰走在前面,留意不到她这点小变化,继续道:“当年仁庙在世,宣庙为太子时,就曾分驻南京。天子守北京,太子驻南京,说来祖宗有成例,也不影响天家名声。但若北京战事不谐,有太子在南京,也能汇聚人心。”   万贞其实怕他因为太子不是儿子就厌弃刁难,此时听他这话里是一番好意,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又觉得惭愧:说到底她没有混过政治,在大局的判断上要差一些。朱祁钰如今无子,初得帝位,考虑的是怎么稳固江山社稷,朱氏王朝。   太子是不是他的儿子,在眼前其实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皇统后继有序,可以压制宗室藩王的野心,让宗室不纠缠于指责正统皇帝,和朝臣一起把力气用到抵御外敌上来。   小太子摇头:“不,我不走,我听皇祖母的,在这里陪她。”   “皇祖母不是你母亲,她能硬下心来要你留守险地,你母亲可未必乐意。听皇叔的,你去找皇祖母要求南下,这样就能把贞儿带走。”   小太子茫然的道:“母后不见我,我只能听皇祖母的……皇叔去南京,带贞儿。”   “尽说傻话,皇叔临危受命,正为解我大明国倾之难,怎能舍弃社稷祖宗南下?”   朱祁钰和小太子说了几句话,这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转头问万贞:“不是皇嫂带着濬儿吗?怎么濬儿口口声声只叫皇祖母?”   万贞微微心酸,小声道:“自从上皇的消息传回来,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慌了手脚,一直没有想起要带着小殿下安抚。小殿下这两天,是由太后娘娘和我陪着的。”   都说话少者思多,小太子学话就迟,现在除了在万贞和孙太后身边,话也不多,所以他对大人的情绪感应敏感半点都不奇怪。这几天属于真正的患难见真情,紧急情况下钱皇后哪里记得住不是亲生的儿子?至于周贵妃,基本上已经把一双儿女看成了皇后的人,一心固宠重新生子。如今正统皇帝失陷,她担忧着前程,哪里还会想起小的?   万贞还在担心小太子以后会没有母亲照顾,朱祁钰却已经冷笑一声,道:“几天想不起来带孩子?放心吧!今天你带太子回去,她们就一定会想起来的。”   万贞一怔,反应过来了:原来她们想不起,是因为正统皇帝被俘,帝位已失,对目光不够长远的后宫女子来说,小皇子基本没多少指望了,自然大家都不着紧;可今天代皇帝下旨,将小皇子立为皇太子,这可是储君、国本,身份地位又一下子上来了,不管谁都不可能忽视。钱皇后和周贵妃已经没了皇帝撑腰,自然要把太子笼络起来傍身。   可是连母亲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能想起带自己的孩子,这种想,那还真是不如干脆就不要想,让孩子自己就适应习惯了。省得万一再出现身份变化,又遇冷落,伤得比现在更重!   何况小太子虽然反应比那些早慧的孩子慢些,但实则细腻多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给他思考,他总能从问出一般孩子问不出来的问题。若让他从朱祁钰这番里体会出其中的势利凉薄,现在他就会很伤心。   万贞心思转动,嘴里却另外对小太子起了个话头:“小殿下,乖啊!咱们不要再说什么南京的事了!那不是什么好事,说多了让人听见,贞儿要被罚的。咱们就听皇祖母的,呆在北京,和皇叔一样做立得起人,当得起事的好男儿,啊?”   朱祁钰知道她转开话题的用处,哼了一声,道:“你让知道有什么关系?天家子弟,早晚都要有知道骨肉亲情比不过权势富贵这一天的!”   万贞叹道:“关系大着呢!能迟一天便有迟一天的好,若有可能,最好永远都不要你说的那天才好。”   朱祁钰心有所感,涩然道:“别说你只是他身边的侍长,就是真正的亲骨肉,你也护不了那么周全。那一天……永远都不可能不来!”   万贞默然,眼看自己抱着小太子跟着他将奉天殿左侧的甬道都快走完这一圈了,便提醒他:“陛下,再走下去您的大伴恐怕就要多想了。”   朱祁钰微微点头,道:“不错,我要是还带着你们乱走,只怕不止舒伴伴他们要担心,太后娘娘那边也要担心你会被我诱骗了……嘿!以前咱们还能在宫外无拘无束的说话,以后啊!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说笑的,即使他还保有过去那个鲁直少年的心性,万贞也没敢想在他身份转变后还保持友情,笑道:“虽然不能说话,但陛下能过得好,我远远地看着,也就高兴了。”   朱祁钰有些怅然,忽又正色问道:“贞儿,我能想办法把你弄出来,让你南下避祸,你果真不去?”   万贞肃然回答:“陛下,我感谢您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我在这世间无所归依,只有京师才因为有情感维系,能让我稍感安慰。南京虽好,非我心所安,便是流放之地。”   朱祁钰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的问:“那你愿不愿意来前三殿做个尚宫女官?”   前三殿的尚宫女官,那是委婉的问她来不来做他的侍女啊!万贞愣了一下,紧了紧抱着的小太子,低头道:“陛下,小太子待我赤诚,我想陪着他,到他平安长大。”   朱祁钰抿了抿嘴,沉声道:“贞儿,太子身边的内侍长看上去风光,可不仅要面对后宫的倾轧,很有可能前朝言官都有攻讦!你一介女流,恐怕受不起这样的摧折。”   万贞看着小太子清澈明净的眼睛,慢慢地说:“陛下,我知道!我想过的!然而,小殿下对我的真心,于我而言,是灵魂的救赎!我赖他才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得以抚慰情伤,自然要担因此而起的因果。”   说着她抬头冲他一笑,道:“何况,不是有您在嘛?”   她一笑,眉眼都生动得仿佛阳光灿烂,既有着面对老友的信赖倚重,又带着少女的慧黠无赖——故友发达了,纵然因为有难处,不能提携,但总没有连稍稍庇佑故人都不做的道理罢?   这种心理虽是市井间的市侩,但亦是人情常理。若是别人说起来,免不了俗气,但她这样用信任倚赖的口吻一靠,眉眼灵透,满面生春,却将这情绪变成了一种相知故友间的笑谑。那种发自于心间的笑,却让人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跟着松快起来。   朱祁钰被她笑得没了脾气,指着她笑骂:“你想得可真好!就算是我,也难免有自身难保的时候,何况你隔那么远,如何能保一定护得万全?”   万贞洒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人生百难,步步前行,但尽已能而已!我活一日,为情尽心一日,到哪日尽己所能之后,连您也庇佑不得,也不过身死魂飞。”   朱祁钰既羡慕她这种洒脱,又忍不住想刻薄她几句:“你也就嘴硬说说而已,死到临头的时候,你才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呢!”   万贞点头道:“可能吧!但是若只想着大恐怖,就不敢前行了,那岂不一生都废了?又如何能懂人生之乐呢?我想怀着畏惧的心,但尽力感受世事之美,回报别人待我的真情,行完人生之路,不枉白来此世一遭。”   朱祁钰怔了怔,摆手道:“行了!死鸭子嘴硬的家伙!带着太子回去罢!”   万贞放下小太子向他行礼告辞,朱祁钰看着他们,神色复杂,叹了口气道:“真有过不去的难处,可以找我身边的舒良伴伴传信……不管怎么说,我总希望你能过得好。”   万贞听出他话里的真心,胸中一暖,笑道:“陛下,您如今贵为天下至尊,即使有心,恐怕日后能为您做事的机会也少。我只能盼着做一个名垂青史,万世称颂的明君英主!永远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有心就好!”   他们的对答超出了小太子的理解,但后面这句祝颂之语却是常听的,见朱祁钰高兴,也就跟着脆声道:“濬儿也祝皇叔顺遂如意,无忧无愁!”   朱祁钰笑道:“好,皇叔借濬儿吉言!”   此时他们离侍从近了些,舒良和梁芳等人虽然不能完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从双方的举动中读出叔侄相和,代皇帝很喜欢皇太子的意思。舒良暗中嘀咕,梁芳却暗自松了口气。   万贞抱着小太子汇集了侍从,往后宫走去。黄赐他们这些小伴当不敢多话,梁芳却忍不住问:“万侍长,监国叫太子殿下过去干什么?”   万贞回答:“监国怜爱太子殿下,想让太子驻守南京。”   梁芳顿时喜形于色,谁都知道北京危险,若是太子驻守南京,他们这些从人自然可以跟着一起去,远离险境。万贞怜爱的碰了碰小太子的额头说:“咱们的小殿下纯孝仁厚,说要陪着太后娘娘守社稷祖宗,没有答应。” 第七十四章 前朝后宫过招   在梁芳看来,小太子说什么都不要紧,孙太后的决定才要紧。代皇帝有意让太子驻守南京,乃是孙太后名正言顺离开险境的好机会,她岂能不抓住?   万贞将小太子的话放在心上,并且乐意倾听,给予鼓励。梁芳却只当这是做给别人看的,有口无心的附和:“不错,咱们的小殿下小小年纪,就懂家国之重了。”   一行人心思各异的跨过宫门,进入坤宁宫范围。刚走到云台下,周贵妃就已经迎了上来。她眼角还带着彻夜不眠的残痕,脸上却已经眉眼目笑,满怀欣慰的道:“太子,来母妃这里。”   她从儿子被钱皇后夺去养了后,见儿子的机会就少了。且钱皇后将皇子养得亲了,她见一次就恼恨伤心一次,更不想多见。小太子对她的感情认真说来,只怕还不如钱皇后深。   几天没抱过,这时候突然来接,小皇子哪敢亲近,下意识的往万贞怀里一缩,不说话。   周贵妃心中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势利,小皇子这一缩虽没言语,但却也似乎将她迎面甩了一掌,令她面色大变。可儿子身份不同往日,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喝骂,只能将气撒在侍从身上,怒道:“贞儿,你是怎么带太子的?就教太子不认……”   她这话没说完,云台上陡然传来一声怒喝:“周氏!”   皇宫里能这么直呼周贵妃的人,五个手指都不到。周贵妃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在太子甫立的当口就给儿子扣了个不认生母的不孝之名,闯了大祸。   孙太后从云台上一步一步的下来,慢慢地说:“皇帝亲征,你不行诤谏之职;皇帝落难,你不思救助之法;皇子夜惊,你未尽抚慰之责……如今国本确立,你倒是来显生育之功了!好!好!好!你要不要哀家这老寡妇,拜谢你为我儿延续血脉的大功?”   孙太后是个极少动怒,对人口出恶言的有德贵妇,确实具备着母仪天下的风姿。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满堂皆惊,众人悚立,不敢说话。被直接喝斥周贵妃更是吓得直接跪在石板上,颤声道:“奴不敢!”   孙太后暴喝一声:“你是太子生母!不说扶助太子,至少要有该当之责!哀家已经被你们毁了一个儿子,难道你还想再毁哀家的孙子?再让哀家听到你语出不逊,你就自去长安宫罢!”   周贵妃吓面无人色,连“不敢”都不敢说,只是伏地叩首不已。   万贞悄悄望了太后,心一动,借着放下小太子的当口悄声道:“求祖母、饶母妃。”   她不敢把话说得太长,不确定小太子是否能听见听懂,只能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太子站在原地困惑的看着暴怒的孙太后,好一会儿终于小跑着过去,怯怯的拉她的裙幅:“皇祖母,不要生气,孙儿怕。”   现在这个局势,对孙太后来说简直是举世皆敌,没有一个人可以稍缓她的焦虑,却个个都增添她的忧愁。小太子已经算是她唯一的慰籍,听到孙儿稚嫩的童音,由不得她深吸口气,镇定了一下强笑道:“好,皇祖母不生气,濬儿不怕,啊?”   她俯下身来,小太子便学着别人安抚他的样子,轻轻拍拍孙太后的胸口,细声道:“孙儿给皇祖母拍一拍,吹一吹,痛痛就飞走了……皇祖母不痛了……不痛啊!”   孙太后的心痛又岂是小太子拍一拍吹一吹就能飞走的?然而在这种时候,孙儿能体察她的痛苦,予以安慰,这本身就是一种让她觉得即使辛苦劳累,也有所值的温暖。虽然于大势无补,却让她心悦,忍不住摸摸小太子的头顶,道:“濬儿真乖,皇祖母不痛了!”   小太子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想确定她有没有说谎的模样,直到她又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小声问:“那……皇祖母可以不生母妃的气,让母妃起来吗?”   孙太后看看孙子,又看看周贵妃,长叹一声道:“濬儿,你的母妃……她还当现在跟以前一样,可以任性妄为呢!殊不知你父皇失陷,再不谨慎些,不仅害了她自己,也要带累你呀!”   小太子哪里能理解什么叫带累,只是感觉到祖母的怒意已经没了,就再接再厉的撒娇:“让母妃起来嘛!皇祖母……”   周贵妃是太子生母,让她跪在地上,扫的是太子的脸面。何况孙太后也有意给太子立名声,他开口求情,便松了口,哼道:“你生了个孝顺仁厚的好儿子,这么小一点就知道保护母亲!你要懂惜福,别口无遮拦的什么话都说!”   周贵妃今天真被吓得不轻,老老实实地低头应诺:“奴知道了!以后一定好生照看太子,修德积福。”   孙太后道:“太子为国本,岂能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哀家和代皇帝会将东宫收拾出来,送他过去拜师读书,不用你照看。你只要遇事少一点就着,勤修口德,就算你扶助太子了!”   这是失望透顶,对周贵妃全不指望了。   周贵妃委屈得眼泪刷刷下落,却不敢做声。孙太后也不睬她,牵着小太子就进了坤宁宫,在凤椅上坐定了,才来问万贞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   她派金英协助代皇帝,其实也是为了消息方便,省得自己在内宫中做了聋子瞎子。但金英经历四朝,深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太子确立,代皇帝的位置稳固,名分无差,孙太后与朝臣间做的交换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都应该由代皇帝和朝臣处理,内宫再出令干涉朝政,便犯忌讳。于是他给后宫的消息也就不再详尽,而且也仅是传递消息而已。   孙太后的权欲虽然不重,但儿子失陷,帝位旁移,太子新立,又怎么可能不急?金英的信息少了,她自然要重新找人问仔细些。万贞临危不乱,懂得取舍决断,比起钱皇后、周贵妃等人,处事能力要强一大截,让她倚重,这时候自然是她问话的第一人选。   可万贞深知自己对于朝堂的规则不了解,孙太后垂问,她想了想,道:“娘娘,奴虽然也办过外务,毕竟没有读过书。监国和诸公说话,白话太少,奴听不太懂,若是解错了,只怕会误了娘娘的判断。”   孙太后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朝堂上的大臣们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半含半露,引经据典,有时候彼此之间都要靠揣测。莫说一般的女子听不懂,就连同是翰林学士教出来的内书堂宦官,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有这天分,能够像金英那样明白群臣奏对说的是什么。   万贞见孙太后面色作难,赶紧又接了一句:“不过奴见梁伴伴在旁边听得入神,应该是听懂了的。”   梁芳连忙上前回道:“娘娘,老奴曾在内书堂入学,在皇爷面前奉过驾,朝堂诸公说的话,大致能听懂。”   他是钱皇后选出来服侍太子的人,可钱皇后当不得重任,一遇大难就慌了手脚。孙太后明显信任万贞和仁寿宫那边的人,对中宫这边的人都看不上,他也怕自己没了用处会被孙太后踢开,一有机会就赶紧上来献殷勤。   孙太后听说他在内书堂读过书,在正统皇帝驾前曾经侍候过,倒高看了他一眼,便命梁芳细细禀报,万贞只领着小太子在旁边玩耍。   但孙太后此时对她的信任,几乎于服侍几十年的王婵、胡云等人相当,问完梁芳后又问万贞:“代皇帝果真说过,让太子分驻南京,他驻北京的话?”   万贞点头道:“监国亲口所言,让小殿下求您带他南下。”   孙太后招手示意小太子过来,怜爱的抚摸他的小脸,喃喃地道:“濬儿,皇祖母心疼你啊!可是我若带着你去了南京,你父皇怎么办呢?他……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啊!除了我们留在北京,朝堂上上下下,谁会真正想要营救他,让他回来呢?”   小太子哪知道祖母心中的煎熬,他的反应要比别人慢些,梁芳的话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他才想起里面的一件事,笑嘻嘻的说:“皇祖母,刚才皇叔选的那个于谦,贞儿会读他的诗啊!”   万贞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娘娘,这个于谦,是写《石灰吟》的,市井间广有传诵。”   孙太后凝神想了会儿,道:“哀家记得他是谁,当初宣庙亲征汉王叛乱时,于谦随驾骂贼,汉王为人桀骜不驯,却被他骂得萎地谢罪……他升部堂大员时好像才三十左右,是当时最年轻的侍郎。”   她嘴里说着于谦,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思索良久,忽然问:“贞儿,你觉得……南京……去还是不去呢?”   万贞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事上乱放厥词,犹豫片刻,道:“娘娘,奴不怕现在,只为太子殿下的将来担心。”   她说得再含糊,孙太后也能懂其中的意思——太子不守北京,又哪来的威望坐储君之位?她用相似的言语逼得朱祁钰立太子,如今朱祁钰算是反过来逼她了。 第七十五章 近重阳霜花发   万贞至今对政治人物的复杂性没有认知,还保持着相对简单的利益观念。却不知道商业追求的利益,在复杂性上比政治远远不如,商业上最高的利益是共赢。而政治上的最高利益永远只有一方独占,甚至所有人都受损害,但只要敌人无法获取,便也算赢了。   朱祁钰让她带着小太子陪着在奉天殿外走一圈,又让太子求孙太后南下,远不止与故人叙旧,和侄子说话那么简单,而会产生方方面面的影响。   不过万贞着眼于利益最终归属的直观思维,要说完全无用也不算——那就是不管这件事以后会产生什么效果,但就像她说的那样,不是现在,而在将来。   而小太子的将来,正是孙太后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的事。本来她问万贞南下与否,未必没有试探万贞有没有被朱祁钰带歪心思的意思,但万贞的回答直击核心,却让她颓然靠在凤椅上,久久无法说话。   就像她虽然信任金英,但却知道金英必然会随着代皇帝的位置稳固,逐渐将忠心转移到朱祁钰身上去——无它,站在政治层面来说,忠君,乃是大势所趋!   而正统皇帝失陷被俘,丧尽民心,其势已尽。   她对万贞的试探,毫无意义,但若被人察觉到这种试探,却是推着人心往朱祁钰那边再偏几分。   小太子还记得万贞说的不要提南下,会受罚,坐在孙太后怀里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忍不住了好久才小声问:“皇祖母,孙儿饿了,可以传膳吗?”   孙太后醒悟过来,强颜笑道:“濬儿饿了,那就传膳吧!”   小太子用膳,本来由乳母和伴当服侍,但原来的乳母临变时胆怯逃避,被孙太后厌恶遣出宫去了,现在就变成了万贞的事。   虽说万贞对小太子关心爱护,但让她一天到晚陪小孩,没有半点自由时间,那也不行。因此吃过饭后她便低头和小太子商量:“小殿下,等一下贞儿要去吃饭办事,下午您由梁伴伴陪着,跟娘娘一起午睡好不好?”   小太子怔了好一会儿,才仰脸问:“贞儿会很快回来吗?”   万贞点头:“嗯,贞儿快去快回,办完事就回来。”   小太子咬着嘴唇点头嗯了一声,牵着万贞的手一直走到台阶口才停下来。万贞心里有事,几步下了台阶,但心里却又有些放不下,转头一看,小太子站在台阶上咬着嘴唇看着她,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却没哭出声来,看到她回头,竟还冲她挥手,似乎想做个笑模样出来。   但这么小的孩子克制情绪本就极难,他不笑眼泪还能忍住,一动泪水就滚了下来。   皇家的孩子虽然金尊玉贵,但父母都很难有时间陪伴。而身边的侍从,包括乳母在内,都很容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隔段时间就换了人。小太子看到万贞离开从不哭闹,其实不过是因为身边的人总不能长相伴随,哭闹也无法如意而已。   以前她哄小太子,能守着规矩进退,是因为她对小太子没有现在这么在意;且受孙太后之命探视,也没有违规的勇气。但现在再让她坐视小太子委屈,她却实在有些不忍,不由得又转身过来抱住他,去找孙太后。   孙太后见孙儿脸上还带着泪痕,大吃一惊,连忙问:“濬儿怎么了?”   万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下直言道:“娘娘,这几日宫里惊慌忙乱,小殿下只怕也被吓得不轻。这不是孩子成长的正常环境,奴想无事的时候,便带小殿下回仁寿宫那边去,到处走走玩玩散散心。”   孙太后这几天全部精神都放在了边疆的战报、儿子的安危、朝政的处理上面,偶尔还要与朝臣、代皇帝、皇室宗亲博弈,心力交瘁,确实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孙儿的心情。万贞提出来后,她才注意小太子几天功夫脸上的活泼神色就收敛了许多,看似懂事,其实全是一副时刻打量别人脸色的胆怯感。   时刻被紧张气氛笼罩,心生恐惧忧虑的孩子,如何能有健康强壮的体魄,平安成长?   代皇帝的“势”在于帝位稳固;而小太子的“势”,则在于他能平安长成。   即使贵为太后,除了废立大义这种名分之事外,也是无法直接处理朝政。必须要人代为出面,才能执掌权柄。   也只有太子平安长大,孙太后目前所操心的一切,才有意义。否则,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孙太后心一紧,又强令自己放松心情,微笑道:“好啊!濬儿,跟着贞儿出去玩罢!”   小太子大喜欢呼,但又有些小心的问了一句:“真的?”   孙太后笑道:“当然是真的!你不是就喜欢催着贞儿去掏鸟爬树逮蝈蝈吗?这几天花园子都让给你玩,只要别把祖母养的丹顶鹤弄死就行了。”   小太子高兴的啪啪两声亲在孙太后脸上。孙太后满怀忧虑,此时也不禁解颐,问了一遍万贞对太子身边人事的安排,又亲自点选了两名出身会昌侯府的亲军侍卫跟着,这才挥手放小太子跟着万贞走。   万贞不敢让小太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回尚食局办事也带着他一起去。但现在国朝前程不明,北京风雨飘摇,小太子地位虽然比以前高了,尚食局以往那些前来迎奉的旧同僚却反而少了。除了小秋和秀秀,只有舒彩彩听到外面的声音,就急忙冲了出来。   几天功夫舒彩彩从原来的丰润美人,变得形销骨立,发鬓旁边竟然出现了点点银丝。万贞连忙挽住她道:“彩姐,你别着急,我打听过了,土木堡那边属于溃败。很多人都逃了,这两天陆续有逃出来的军士回京,虽说皇爷的近侍还没有消息。但近侍中官体力不如军汉,落后些也是常理。”   舒彩彩含着泪双手合什连念“阿弥陀佛”,又向万贞道谢。万贞明知刘宝应凶多吉少,告诉她这消息,不过是让她保有希望而已,哪敢当她道谢?   “彩姐好好保重自身,现在外面兵荒马乱,舒姐夫即使真逃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回京城。别到时候他回来了,你却病倒了。”   劝说完舒彩彩,秀秀也领着小福小跑着回来了。   小福跟着万贞办事的时间久了,知道她最看重什么,行过礼后立即回报:“贞姐姐,我打听好了。杜秀才七夕那天就已经南下,并没有滞留北京。据守静道长说,他留了些东西在他那里,但没有你吩咐,我不敢接收。”   万贞听到杜箴言已经离京,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有空问外面的事。她这几年在外面已经组成了一个虽然各单位财务独立,但业务却来往互补的小型商业集团。她能自由出入宫门时,不怕集团脱离掌握。但她现在为太子内务侍长,一年到头能出宫的时间只怕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商业集团就只能分拆,各自由目前的总管掌柜。   小福看着她一张一张行文写契签章,都忍不住替她心疼:“贞姐姐,这得平白添多少成本啊?要不,您还把它们留着,往后我替你进出宫门,多跑几趟?”   万贞摇头:“不行啊!商业集团这种体量,仅靠你送消息进来是不足以判断形势及时做出裁决的。本来我倒是想让你试试能不能处理一些日常,大事再跟我商量。可现在王振误国,满朝文武对中官都反感至极,肯定要进行整治……咱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万贞还以为王振引发的整治,是朝臣从制度上扼制中官之势,却没想到,大明朝的文臣们用一场发生在朝堂上的斗殴,让她见识到了活生生的“手撕”——八月二十三日,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弹劾王振,群臣应各,纷纷要求代皇帝朱祁钰“杀其同党,灭其全族。”   代皇帝朱祁钰本想拖上一拖,但这时候王振的干儿子,锦衣卫指挥马顺不合时宜的出现了。群臣激愤之下,一拥而上,当场将马顺打死。金英见势不妙,连忙派人将王振的同党毛贵和王长随扔出去给群臣泄愤,想带着代皇帝离开。   若不是于谦反应及时,排众而出,拉住朱祁钰,请求他当场判定马顺等人死罪,动手的百官无罪。这一场起自诤谏,乱自斗殴的群体事件势必要以群臣越权私刑打死朝臣,代皇帝被众臣犯驾而终,清算起来群臣个个都是大逆之罪。   众臣在朝堂上当众斗殴,打死马顺、毛贵、王长随三人的消息传到后宫,别说万贞目瞪口呆,就连孙太后也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叹道:“不意我朝,竟出如此千古未有之奇观!”   但王振的余党被清算,在激励士气上面,也算起了积极作用。北京的防务与代皇帝的登基大典,都在群臣同心协力的运作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代皇帝朱祁钰正式登基为帝,同日诏告天下,废太上皇朱祁镇一切权柄。凡太上皇之令与新君相冲者,以新君之令为准;立太上皇长子朱见濬为太子,移居清宁宫,除了奉亲之外,日常在文华殿读书。 第七十六章 风紧云低将雪   新君帝位确立,政令上下一统,受诏进京勤王的地方卫军也聚集在了北京城内,布防九门。北京城的人心开始稳定下来,呈现出了军民一体同心,只等也先来战的局面。   也先派人来了,但不是下战书,而是要赎金。   从知道太上皇落在也先之手的那天起,群臣就知道必然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了,满朝文武却仍旧不免哗然心惊。   也先率众南下,虽然在四镇连战连捷,但认真说来,边境四镇本就不是什么繁华之地。而得自大明军队的缴获,又未必能够合蒙古骑兵之用。未入紫荆关,也先所得的钱财,对比起劳师远战的来说,远没有达到参战诸部的心理预期。   所以他开出的赎金要求,是没有限制的,直冲着搬空大明朝国库的目标而去。   大明朝的国库先支撑了一次太上皇亲征的大事件,连户部尚书、侍郎都生死不知,如今连防卫北京城的二十万大军的供给都很艰难,群臣怎么可能答应付这样的赎金?   何况无论从常理还是从政治层面来说,他们都知道付赎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人财两空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前朝不付赎金,后宫的钱皇后却疯了般的把包括她和太上皇的私库在内的所有金银财宝全部收拢,不顾劝阻执意派人送出宫去,交给也先派来的使者,请求也先放人。   孙太后已经回了仁寿宫,正把万贞带在身边,将她在东宫任内侍长,该怎么用人、怎么管理、怎么与东宫詹事等属臣配合、怎么为太子立名等东西一点一点的掰开了来教她。猛然听到王婵回报说钱皇后搜刮后宫,擅自向也先交付赎金,气得险些仰倒。   万贞连忙扶着她上轿,随驾一路西行,直奔坤宁宫。   坤宁宫自永乐朝建造,就是皇后的正寝宫殿,代表着一国之母的煌煌威严,鎏金缀玉,悬珠垂锦,实为当世第一奢华之地,连太后的正寝也有不如。   但今天他们一进坤宁宫,却都吓了一跳,坤宁宫空荡荡的,不说金银细软,摆件奇珍,珠帘玉璧,锦幔纱帷,连凤座旁边两盏金烛台都不见了。想来若非牙床、凤椅等物沉重,上面的金玉往下抠又太费功夫,钱皇后怕误了时间,连这些东西也未必能保住。   看到孙太后驾到,钱皇后默不作声的就跪下了。现在还帮着她做这荒唐事的,都是亲信臣属,这时候也没有喊冤的,跟着她一并跪了一地。   孙太后看看四周,再看看钱皇后破口大骂:“我家钱财,如今抚慰勤王之师尚有不足,如何能够再去赎买这水中花?你这是、割已资敌,助长也先南侵的淫威啊!”   钱皇后回答:“奴不知道什么政治大局,但却知道,也先若是毫钱不得,皇爷对他也便没了用处,有性命之忧!”   她膝行几步,抱着孙太后的腿放声大哭:“母后!别人看皇爷是失位之君,是败国之主,可他是奴的夫君,是奴的命啊!只是钱财而已!奴愿意拿钱买命!母后!求您救救皇爷!救奴一命!皇爷也是您的儿子啊!”   孙太后气得捶了她两拳,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边哭边骂:“蠢货!蠢货!若真有拿钱就能买命这种事,我哪里不肯?可拿钱是买不到命的!买不到啊!”   新君方立,战事又紧,封后之典暂时顾不上,连吴贤太妃这新君生母都只是私下被人称为太后,郕王妃也住在王府里,还只是王妃。这坤宁宫和东西六宫,仍在太上皇的后妃掌握中,这些本都是将来移宫可以作为筹码交换的东西。   但钱皇后这一弄,孙太后理亏,却只能立即带了钱皇后和太上皇诸妃移住仁寿宫,并从私库里将自己当年为后时的妆设找出来,重新将坤宁宫布置一新。又令钱皇后上本谢罪,请郕王妃入主中宫。无论从国礼还是家礼上,都确立了朱祁钰一系的当家地位。   不出意料,也先收到赎金后,不止没有放人,反而又一次提出了要求。   钱皇后已经被孙太后扣在了仁寿宫,朝中重臣谁也不傻,也先的如意算盘落空。便勒逼着太上皇朱祁镇叩关,希望冲破大同、宣府的防线。虽然两镇总兵都没敢开门,但这举动明白无误传递出了一个消息:也先已经率兵南下,战事真的来了!   北京现有的勤王之师奉于谦之命由通州携粮入京,粮食虽然紧缺,但省省问题不大。但卫军北上勤王,不能没有犒劳吧?如今已经十月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军士不能没有寒衣,没有热食吧?就算逼不得已节衣缩食了,女墙上隔段地方能有个火堆让戍卫的军士暖和一下,那也好啊!   然而国库空虚,全靠内库支撑,钱皇后把后宫搜刮一空,内库立即不仅要支撑战事,还要供应整个后宫,一到紧急运转的时候,当真是捉襟见肘,困窘无比。   孙太后在仁寿宫正殿呆坐良久,突然苦笑:“罢了!儿女都是债,还吧!”   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替宣庙皇帝掌握私库。等到当了太后,为了避免与辅政的张太皇太后起冲突,便将精力放在积蓄钱财上面,甚至为此开了座仁寿宫皇庄,几十年下来私库里的钱财积余实在不少。只是到了孙太后这种身份,积蓄更多的转化为各类奇珍异宝,现成的金银钱财不过百万之数。   分散到几十万人的吃喝穿用上一算,实在不算多。何况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民间物资飞涨,钱财的购买力直线下降。百万钱财从仁寿宫私库转到内库,再流入国库,也就是稍稍支撑一下局面而已。   万贞早早地在新南厂和清风观屯积了大量物资,吴扫金和康友贵都想趁机卖个好价钱出来,又顾忌着于谦当政,中官失势,怕东西不卖还好,一卖就因为量太大,被京兆府盯上。   万贞左思右想,让他们把东西留个十分之一自用,剩下的物资整理了一下账目,带着小太子去送给孙太后了。   这东西的价值对比起孙太后过手的钱财来说不算什么,难得的全是物资,并且量大。就是以孙太后的心境见到,也不由得有些吃惊:“你怎么会想到囤这么多东西?”   万贞不能说当时就不看好御驾亲征,只能把时间再往前推了些,道:“今年五月的时候,王太监加赏三军,当时城里的物资就开始涨价了。奴看着心慌,不敢存钱,就全交给了漕班的人从南面买东西。也亏得奴领着娘娘的差使,身份便利,别人未必能整船队运送的东西,奴倒是不怕。”   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是这个时代的经济流动性差,王振在三军中加恩,以至京城通货膨胀,南直隶以下受的影响却轻。普通商人反应灵敏的,未必有那么大的财力和势力做大规模的物资输送贸易;而京师势家一开始又没把万贞看重的粗笨物资放在眼里,她早期占了近两个月的独门生意。   等到高峰期时她又不跟人抢生意出货,只管积蓄物资,京师的势家都以为这是宫里在攒物资,更不会瞎了眼来惹她。   孙太后用眼下的物价估算了一下万贞存着的物资,忍不住对旁边的胡云笑道:“哎,咱们这贞丫头攒钱可实在是把好手,这上面的东西要是按现在的物价卖出去,不说百万家资,二三十万是肯定有的!她才出宫办差几年?就有运算这么大量物资出入的本事,只怕你这教养姑姑都赶不上。”   胡云也被这数目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娘娘,这却不是教出来的,老奴可没这本事。”   万贞日常对她孝敬不少,这数目虽然庞大,但到底是物不是现钱,又占了涨价的便宜,二三十万不过是说着好听。胡云不至因此心生妄念,反而有些替万贞担心:“贞儿,这么大量的东西,怕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意罢,你能做主?”   万贞虽然能做主,但现成的帮属下讨富贵的好机会她为什么不用?赶紧道:“确实不是奴一个人的生意,不过里面合伙的康公公、吴校尉、小福他们都觉得能夹带着做出这些生意,全仗了娘娘洪福。当此国难,自当为娘娘分忧,故此托奴一并进献。”   孙太后轻叹一声,道:“富贵迷人眼,临危始鉴心。哀家只道现在能陪着的,只有阿云她们这拨老伙计,不想还有下臣肯尽忠不离。好,贞丫头,你把这几人的名字写下来。此事过后,哀家赏他们。”   万贞连忙应诺,孙太后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然后又看看小太子,沉吟良久,忽然将单据又还给了万贞。   万贞不明所以,孙太后对教导她充满耐心,柔声道:“贞儿,你有这生财的本事,自己偏偏又不怎么爱钱。许你多少钱财,都不如待你真心的好。难得你和太子有这主仆互相扶持的缘分,我便也拿你当自家人看。这钱财,你给我,我去补了国库,那是应当应分,显不出你们什么。你啊,应该拿着这东西,交给太子詹事,由他上本进献给皇帝。”   “太子还小,要保他平安长大,他身上拥有的东西越多越好。太子位是一件,太子名望是一件,太子所得的人心,那就更重要了!贞儿,你要记住,太子可以不聪明,不伶俐,但是他一定要仁孝、宽厚、礼让、轻财、重国。” 第七十七章 东宫碧枝新芽   太子新立不久,年龄又小,远没到启蒙的时候,且如今举国备战。虽然按礼制定了居所,但东宫官属却基本上一个专职的都没派过来,只有一个负责统组府、坊、局之政事的太子詹事以礼部尚书兼任,算是有的。   礼部尚书胡濙虽说比起兵部、户部来说没那么忙,但也先攻破紫荆关,不过三五日就要兵监北京城下。国战将至,身为国朝六部之首,阁辅近臣,谁又能躲懒到哪去?   胡濙忙得前后脚跟互踩的关头,忽然接到小太子的名刺,愣了一下,心里骂了一声添乱,但却还是迎了出去。   万贞也知道小太子目前唯一的功能是当吉祥物,四处走动会让很多人不高兴。可孙太后说的有道理,小太子目前除了太子位以外,一应臣属俱无。想让他身价丰厚起来,只能一样样的经营,如果捐物助战这种事都不出面,这名望人心就更无法刷了。   本来她是女子,这种外务该梁芳这个大伴陪着。可前段时间马顺、毛贵、王长随他们被朝臣当场打死这件事对太监们来说刺激性太大,梁芳也被吓破了胆,实在不敢这个时候出来招惹朝廷重臣,万贞只能自己穿了男装出面。   也幸亏她本身长相就英气,穿着厚男装并不显妖异。胡濙一时竟没分出她的性别,见她和小太子行礼章法有度,心里的反感便小了些,只是仍然板着脸喝斥:“殿下年龄尚幼,入冬寒重,正该在宫中好生养育,尔等伴侍不小心养护殿下,却领着殿下四下游荡,实在胆大妄为。”   万贞创业时受的挤兑多了去了,只是挨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家说教几句啐,又不痛不痒,垂手等他骂完了才恭恭敬敬地说:“大宗伯息怒,非是奴等妄为。实是殿下年龄虽幼,却有敬上分忧之心,听闻近日军资不足,便尽倾东宫钱财,筹集了一批棉花、布匹、粮食、煤炭、柴火,想进献皇爷,以表孝心。”   她说的婉转,小太子却脆声直言:“先生,皇祖母说您是太子詹事,我有什么事想办的,要来找您,听您安排,您说应该怎么办?”   胡濙老脸微微一红,太子现在少师、少保、少傅等辅臣俱无,不得皇帝召唤,连见驾的机会都很少。论理他作为总统事务的詹事不说每日问候,至少也该过问两声,先帮着把东宫的架子搭起来。可他嫌麻烦,借着备战只打发了两个小吏过去就敷衍了。   如今小太子口口声声尊称着他“先生”,听他安排,无论礼貌还是程序都走得足足的。他不说尽詹事责任,至少推托之前也该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否则未免失了一国宗伯,太子训导的身份。   万贞只当没见到老先生的尴尬,低头弯腰双手奉上物资清单。   太子年幼,要说他能有什么主意那是扯淡,所谓的为上分忧进献物资在胡濙看来,不过是表个态度而已,并没抱多少期望。待把清单过了一遍,他才大吃一惊,低头问小太子:“殿下,这里面的东西果真全都充公资军?”   小太子回答:“当然啊!”   胡濙又问:“这些东西,恐怕是把宫中分给您的私帑都用尽了吧?您就不留点钱财自己用?”   小太子虽然被万贞教过怎么说话,但他的临机反应不太灵敏,本来应该自己说的话,就变成了背话:“贞儿说我是太子,受国家供奉,若是国家在,不怕没有钱财;若国家不在,有钱财也没用。国战在即,皇叔和国朝臣民都在尽心竭力,我也要尽自己的心。”   胡濙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太子身边近侍的眼界,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储君的量度。无论说这话的人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在国家大是大非上的取舍,完全符合士大夫阶层的希望。   “殿下有此心意,甚好。老臣会为殿下向陛下上本,使陛下知道殿下仁孝重国之心的。”   小太子能感受到胡濙的态度,高兴的拱手行礼:“谢谢先生。”   胡濙微微避了避,道:“殿下不必客气,此乃为臣本分。”   他问了小太子的意见,但剩下的细节却不是太子这么小年龄能理解的事,便转向万贞问:“这些东西,可有虚报?”   “都是实收实报,并无折色。”   “可有以次充好,以劣抵优?”   万贞回答:“东西入库之前曾经对单验收封存,封条上有注明等品分量,其后并没有出入调用。若有司照单收货的时候,货物上面的火漆印鉴有损,或者内中物品毁损,尽可以逐条列数,我自能追查责任人。”   她能答这么详细,一听就是办过实差的。胡濙忍不住打量了几眼,然后大吃一惊:“你……你是女子?”   万贞连忙道:“太后娘娘因为王振之事心怀疑惑,本意是以后殿下身边的伴当,都由大宗伯或师傅们从侍从中择忠直之辈委任,娘娘不直接派人。但目前东宫属官未定,殿下身边又不能无人,故遣奴照顾小殿下起居。”   太后连小太子身边的伴当都交给胡濙他们选择,照顾起居的一个女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的。胡濙虽然觉得她的举动不甚规矩,但东宫现在没有人手,也算他的责任,倒不好苛求,只能皱着眉头问:“你读过书?”   万贞摇头,回答:“奴四岁入宫,自幼由尚食局女官胡姑姑教养,三年前蒙太后娘娘青眼,常随宫正王姑姑训导,管些外务。日常有伴驾的德妇教些掌故道理,识几个字,但并末读过书。”   胡濙稍稍松了口气,宫正王婵为孙太后辅弼,在宫中处事公正,约束家人严厉,在宫外颇有贤名。万贞由胡云教养,随王婵办差,日常还听伴驾的德妇教道理,这履历不说光鲜亮丽,至少根正苗红。   不过出于朝臣对中官的忌惮,胡濙还是板着脸喝道:“以后服侍太子,要循规蹈矩,不许仗势欺人,不许贪财受赂,不许横行不法,不许巧言令色……”   老尚书一口气说了六七个不许,口沫横飞,万贞强忍着拿“八荣八耻”回怼的冲动,等他说完了才回答:“大宗伯放心,娘娘选我为殿下侍长,不是因为我善于谄媚奉上。而是因为我虽为中官,但两年管理外务,秋毫利析,所得一丝一缕,一饭一粥,皆取自清白。”   胡濙没想到这样的回答,能从一个宫中女子口中说出来,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想喝骂一声。但万贞站在台阶下仰头,目光正好与他相对,却没有畏缩闪避,反而微微一笑,眉目舒展,恍然间便有一股明月清风,晴空净泉的疏朗。竟让他觉得自己并未查证对方所说是真是假,若就此贸然耻笑喝斥,未免不公。   就这愣怔之间,小太子皱皱眉头,脆声道:“先生,皇祖母说,万侍只照管内务,保我平安。至于其它的,都由您和师傅们训导。”   胡濙为礼部尚书,在礼仪上当然要比其它人要求高些,但混到六部之长的人,哪个都是浪里淘沙出来的社会精英,决不会是礼法拘束死了的棺材儾子。小太子转述的“照管内务”没什么,“保我平安”四字信息量却大。   胡濙将这四字含在嘴里过了一遍,便不再挑剔万贞身上的男装,顺眼了许多。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混到这个阶层,在大义名分上比普通人要多些操守。比如胡濙,尽管小太子被立的时机太巧,一眼可以看到将来必有危机。太子詹事这个职务,不是他自己愿意受领,而是身为礼部尚书,直接就被扣了上来。但既然已经是了,他也就有了为臣的心理准备,沉吟片刻,道:“既然你是太后娘娘特派,本官别的也不多言了,只有一件,以后做事,不许自作聪明,明白吗?”   万贞明白自己的短板,立即点头道:“除了小殿下的衣食住行,东宫外务,我都听凭大宗伯裁决,可好?”   胡濙身为礼部尚书,只要不怠政,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兼任太子詹事统佐大方向也还罢了,细务他哪里吃得消?何况他如今都是七十几岁的老人了,纵然有心,也真没那个力气,万贞这一逼,噎得他堵了一下才拂袖道:“你带殿下先回东宫,本官向陛下上本献了军资,自会设法把东宫贰佐属臣慢慢地安置下来,处理东宫外务。”   小太子和万贞来了又去,虽然安安静静的没有怎么惊动人,但给胡濙造成的头痛却半点也不比他们大张旗鼓来得小。愣了好久,他才拿着物资清单去找于谦。   于谦连日筹备战事,知道这位老尚书等闲不会过来,见他面带犹豫,便主动开口问:“阁老有何要事?”   胡濙论资历还是宣庙的托政大臣之一,虽然比不得“三杨”有名,但在于谦面前完全有看待后辈的底气,一言不发的将物单拿出来递给他,道:“看看。”   于谦正为了军资不足发愁,一看上面的东西全是急需,大喜过望:“阁老从何处集得?好啊!”   胡濙不紧不慢的道:“出自东宫,意在进上。” 第七十八章 烽烟警也先至   于谦性直,但毕竟是随宣庙征伐过汉王朱高煦谋反的人,怎能不明白皇室权位交替时的各种微妙关系,一听这物资的来处,就怔了一怔。   但他毕竟是个真真正正的笃行君子,很快就坦然道:“叔贤侄孝,人伦至理!更难得国难临危,东宫小小年纪亦知轻财重国,懂得激励人心。东宫既有此举,阁老当朝进献便可,何必犹豫不前?”   胡濙瞅着他,嘿然一笑:“东宫有远虑,意在求名自重。”   于谦正色道:“阁老何必思量如此长远?谦只知东宫此举解难救急,强军利国!为臣者,依直而行便是!”   胡濙道:“老朽是怕大司马到时为难呐!”   于谦一笑:“阁老多虑了!天家和睦,承替有序,方是国祚千秋万古的福祉。且今上果断英武,有明君气象。谦自然盼上生前坦荡,身后无暇。”   于谦主持朝政战事,目前资历、官位都不是朝中最高,但实际权力却相当于宰相。在国战关头,他若不同意东宫求名,这东西怎么送都没用,直接就可以用征调的名义抵冲了。他同意,胡濙才放心的上本。   外敌未却,皇家即使在以后就储君之位有争执,眼前也还是同心合力的时刻。朱祁钰接到胡濙的奏章,听说太子资助物资并不生气,而是亲自打开单据来看。等他看到物资储存的地方分布在新南厂、清风观、东江米巷等几地,就有些皱眉,抬头问胡濙:“阁老,太子这是把宫中分给东宫的私帑都用尽了吧?往后东宫岂不无钱使?”   胡濙从容的道:“太子自有国家供奉,何求私财?”   朱祁钰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国库跟私帑,那能一样吗?当年三大殿要维修,太上皇想从国库调钱,朝臣们哪个同意?他们连皇帝的钱都想着从内库里掏到国库去,供奉太子?说得好听罢了。   但这念头他心里转了转,很快就换了,道:“阁老言之有理。然而太子年幼,如此大事,须得再问一问,朕心方安。”   说着他转头吩咐太监兴安:“去请太子过来,还有太子身边总掌内务的万侍,一并叫来,朕有话问。”   胡濙年纪大了,近日为了战事操劳的时间多,这一趟任务眼见完成,心情放松,坐在凳子上就有些打瞌睡。纠仪御史本想出声弹劾,但朱祁钰看看白发苍苍的老臣,心中不忍,却摆手轻声道:“阁老为国辛劳,累得狠了。请轿长派轿过来,送阁老回家。还有文渊阁的诸位阁老以后都骑乘出入,莫要步行来去,白累坏了身体。”   老人易累也易醒,胡濙稍稍瞌睡就已经醒了,听到朱祁钰的话连忙起身请罪:“老臣失仪,有罪。”   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别说是多年辅政,有功于国的重臣。就是乡野村老,以礼仪之邦自居的一国之君也要礼让几分,朱祁钰连忙让舒良扶住胡濙,道:“阁老何出此言,都是为了我家事,方累阁老如此!快快免礼!”   君臣二人互相礼让一番,朱祁钰亲自送了胡濙出殿上轿,这才回到御案前,抽出刚才的物资清单又看了一遍,嘿然一笑:“东宫进献……哼!”   新南厂和东江米巷里有万贞的产业,他只知道,没有细查;但清风观那排仓库,他是看着从规划图纸变成实物的,这里面的物资莫说与现在的东宫没关系,就是仁寿宫也远得很。   等万贞带着小太子赶到奉天殿外时,朱祁钰已经站在丹墀上等着他们了。   小太子一丝不苟和万贞一起行完了礼,这才在朱祁钰的示意下迈着小短腿奔上来,笑嘻嘻的喊:“皇叔!”   朱祁钰拉住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背颈,皱眉道:“你不要这么跳来跳去的,天气冷了,出了汗再吹冷风,容易生病。”   小太子乖乖地听训,万贞却忍不住辩解:“陛下,小殿下这段时间一向文静,今天是听闻您有召,才赶得急了些。”   朱祁钰微微一怔,小太子却全不在意皇叔的严厉,脆声问:“皇叔,您召我干什么?”   不是君臣奏对的时候,朱祁钰也更倾向于说大白话,道:“皇叔收到濬儿送的东西,高兴,叫你过来一起吃饭。”   小太子皱皱鼻子,看了看左右,忽然拉了拉朱祁钰的团龙袍,在他蹲下来后小声在他耳边轻声道:“皇叔,我觉得那些东西,不像皇祖母给我的,是贞儿自己的。”   朱祁钰目光一凝,皱眉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小太子小声道:“皇祖母和贞儿说话,都带着我的……我就觉得这是贞儿自己的。”   朱祁钰哈哈一笑,问道:“如果真的是贞儿的,她给东西你,你要不要?”   小太子回答:“要啊!”   “怎么能要呢?”   小太子眨眨眼睛,奇怪的看着他:“贞儿喜欢我嘛!”   她喜欢我,给我东西,我当然要啊,为什么不要?我有东西,一样会给她的嘛!   朱祁钰被小孩子的奇特想法弄得一愣,啼笑皆非,好一会儿才招手示意万贞过来牵着小太子,沉吟片刻,问:“贞儿,你说实话,这些东西,是不是有人逼着你献出来的?”   万贞心头微微一暖,笑着摇头:“陛下,没有人逼我。”   朱祁钰盯着她,道:“别地方赚的东西你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清风观那边看着简单,但你投入的心血精力,我却是知道的。这么拼死累活的做事,好不容易赚得钱财,没人逼你,你舍得把它交出来?”   万贞摇头,奉天殿是整座大明宫廷最高的建筑之一,站在这里的云台上,以她的目力,不仅能看到这座帝国最华美的宫殿,还能看到宫外鳞次栉比的建筑,街坊胡同里来往的车马人流。   无论时空隔了多久,这个国度、这个民族,都是她血脉相连,枝气相通的同胞。当强寇入侵,国战在即的时候,她会和后世所有炎黄子孙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   “陛下,您爱这如画江山,巍巍社稷,愿意以身守国,抵御外敌。我没有您那么大的气魄,但是我也爱这万里河山上世代耕耘不息,奋斗不止的人。我愿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永远拥有您这样永不屈服,永不妥协的气节。”   “您和于大人以及众多有名的、无名的英雄,做了支撑这这国家的脊梁;那么我愿意和许多组成这个国家的骨肉的军民一样,尽自己所能,让这个国家和民族更加威武、强盛,不受异族铁蹄侵略。只是钱财而已,有什么舍不得?”   大明朝现在面临的危难,不管来的敌人是谁,都是野蛮对文明的凌辱,武力对仁义的摧残。但凡对炎黄文化骄傲的子孙后代,谁能容忍呢?   朱祁钰心一动,突然微微仰头看着天边的云霞,好一会儿才抹了把脸,但却仍旧有些不敢让人看到他的眼睛,哈哈笑道:“说得好!上下一体,军民一心,此战何愁不胜?”   万贞拉住小太子落在他身后,只当没有看到他刚才的失态。   朱祁钰镇定了一下情绪,忽道:“贞儿,你生错性别了啊!”   万贞没想到他的话题会突然出个神转折,愕然。   朱祁钰转头凝视着她,笑道:“你若是个男子,我一定好好敦促你读书,让你科举应试。我想,像你这样有韧性的人,读书一定比别人刻苦,考中进士应该不难。到了殿试,我可以点你做个探花……你不是崇敬于谦嘛,把你派到他身边做个通事舍人,学习理政。我们都年轻,可以有几十年君臣相得,做对明君贤臣!”   他这忽如其来的脑洞太清奇,万贞忍不住大笑:“陛下,您别说笑了!”   朱祁钰一开始说笑,后来却是真的惋惜,见她发笑,不高兴的道:“这怎么是说笑?你这样的性情,胸襟,做个女子,太可惜了。”   万贞见他着恼,赶紧敛了笑,只不过却不赞同他关于性别的话:“陛下,这个世道对女子的拘束确实厉害。我为女子,当然也觉得世道不公,但却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别有什么不好。不能做您的臣子,只不过是我生错了时代。”   朱祁钰算是看清了她的本性,哼道:“何止没什么不好?我看你是对自己的一切都满意的很吧?自恋!”   他从万贞那里学到了这个词,此时用回到她身上,当真是通向舒泰,无比爽快。   朱祁钰没受过太子的教育,监国的时候也还罢了。到真正当了皇帝,面临破国之危时,当真是压力如山,如刺在背,能在万贞面前肆无忌惮的说笑,当真是他难得放松压力的时机。小太子还不懂这种老友间的默契,只是下意识的维护万贞:“皇叔不要骂贞儿!”   朱祁钰伸手刮刮太子的小鼻子,笑问:“皇叔骂了又怎样啊?”   小太子想不出来,急得直瞪眼。朱祁钰忍俊不禁正自开心,突然觉得西北方向的云霞有些不同,便站直了身体仔细观察。   一开始,阳光下的云霞是白灰色的,渐渐地灰色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到了京城十余里地外,就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不是云霞,而是粗壮的烟柱。   狼烟升,烽火起,西北方向警讯,也先来了! 第七十九章 家国难此心同   自从紫荆关破,北京城沿途的驻军就已经做好了也先南下的准备,远处的狼烟渐次传递,随之而来的是飞骑急报。   朱祁钰敛去笑容,扶着白玉栏杆遥望着五凤楼前闻讯聚集的群臣,长长的舒了口气,喝道:“舒良!备马、备甲!”   舒良大吃一惊,急道:“皇爷,您要出战?上皇前车之鉴犹在,您可不能再犯!”   朱祁钰瞪了他一眼,道:“朕不出战,然而满城军民俱在御敌,朕若龟缩宫中,何谈激励人心士气?”   只要不是他要出战就好,舒良松了口气,连忙挥手令御马监的小宦官去整甲备马。   万贞拉着小太子,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朱祁钰凝视着小太子,沉吟片刻,招手道:“濬儿,你过来!”   小太子仰头问:“皇叔叫我做什么?”   朱祁钰抚了抚他的脑袋,沉声道:“大战之时,朕要宣慰九门将士,安抚京都人心,你随几位阁老一起坐镇中军,可好?”   北京九门已经分兵布防,中军营帐,就设在兵部衙门,负责后勤保障、军情传递、中枢决策。让太子坐镇中军,虽然只是表明皇室死战不退的决心,但对树立太子的威信也很有利。只不过比起宫中来,要危险很多。   一旦城破,敌我双方发生巷战,皇宫还有坚城、河防,但中军营帐却因为兵力外放而相对空虚,同时又因为是大纛所立之地,必成敌军攻击的目标。万贞既觉得危险,又觉得这是机遇,左右为难,偏偏刚刚还令她不要擅自做主的胡濙又不在旁边。   她心中犹豫,小太子看看她的脸色,又看看朱祁钰,小心翼翼的问:“皇叔,很危险吗?”   朱祁钰沉声道:“很危险!濬儿怕不怕?”   小太子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皇叔不怕,濬儿也不怕……我随皇叔去,贞儿不去。”   朱祁钰忍不住看了万贞一眼,见她对太子这样的提议一点都没有意外的样子,显然就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她与太子之间的信任倚赖,已经到了互相关心而不以为异的地步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应该羡慕,还是惋惜,叹了口气,道:“傻小子!以后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样的话,会害了贞儿的!知道吗?”   小太子望着他,奇道:“你是皇叔!不是别人啊!”   朱祁钰刹时无言,好一会儿苦笑道:“孩子话!记住了,以后不能在人前说这样的话,皇叔不行,皇祖母不行,至于你的母后和母妃,就更不能说了!记住了吗?”   随着登基时间越来越久,他身上的威严愈重,板起脸来严厉非凡,小太子吓了一跳,不敢笑了,小心的回答:“濬儿记住了!”   朱祁钰又转头吩咐万贞:“临战之时,守好太子!稳定中军,寸步不离!明白吗?”   这却不仅是朋友之间的闲话,而是国君的嘱托了!万贞肃然回答:“臣谨遵圣命!万死不辞!”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手接过舒良递来的宝剑,一手拉着太子,一步步的走下丹墀。   于谦已经拒绝了包括京师总兵官石亨在内诸臣坚壁清野,据城死守的命令,下令大军开出九门之外,倚城列阵,与也先正面相抗。并派了九门中的崇文、正阳、宣武、东直、朝阳、西直、阜成、安定八门,只剩下正面直对北方也先来军的一条门:德胜门!   这是首当其冲的大门,也是战端一开,立成两军对阵绞杀场的死战之地。只这一门没有守将,群臣四对相顾,都不知道这条最重要的大门,他准备派谁为将。   石亨身为京师总兵官,又是于谦一手将他从待罪之身提拔上来的,正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请缨,于谦已经自行出列,徐徐地道:“德胜门守将,于谦。”   他以节制天下兵马统帅身份自点为将,出守德胜门,然后下了一道杀气冲天,满朝俱惊的命令:“凡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   “临阵,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   军中本有十七律五十四斩,但那是日常对士兵军纪的约束,看似严厉,但操作弹性极大,很多时候不过是摆着看的样子货。从来没有哪一条军律像于谦今日所下之令这样腥风扑面,血色弥目。   这可是临阵、违者立斩!   就连朱祁钰,虽然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听到如此酷戾的军令,也不由得一惊。   于谦自点出城为将主持德胜门守卫,又将兵部事务转交给侍郎吴宁主持,道:“大军开战,诸将率军出城后,即刻关闭九门,不得擅开,胆敢放人入城者,斩!”   此令一下,九门守卫将士,包括于谦自己在内,都只有奋勇杀敌,打败也先一个选择,否则有死无生!   这是真正的死战无退,绝境求生!然而若是没有这样的决心,又如何能挽救山河倒悬之危?   包括朱祁钰在内,众人都震惊无语,好一会儿,吴宁凛然应诺:“下官遵命!”   朱祁钰咽下胸中激荡的心血,踏前一步,道:“大军出战,朕每日登城为诸将擂鼓助威!城在,朕与城俱在;城亡,朕与城俱亡!”   若在往日,皇帝亲临险境,御史定要诤谏。然而,在这国战将临的当口,君臣同心一志,竟没有谁觉得朱祁钰此举有什么地方突兀,反而心中有股坦荡的激情涌上心来:君臣一心、上下一体,共赴国难,正该如此!   小太子被他牵在手里,虽不明所以,但却记得刚才朱祁钰叫他过来的事,脆声道:“我跟皇叔一起!”   朱祁钰笑了笑,道:“不,濬儿,你为国本,应当坐镇中军。”   他出宫登城,不仅仅是为督战,更是为了激励满城军民上下一体的决心。可是兵战凶危,虽然大军是在城外与也先野战,谁就能保城头的御驾没有危险?   因此朱祁钰对太子说了一句话后,就将目光投向了一同坐镇中军的王直、胡濙、石享,沉声道:“朕若不测,诸卿即刻奉太子登基!我朱氏御守国门,皇统不绝,与强寇抗争之心不灭!”   胸怀激荡的群臣齐声应诺:“陛下守国不退,此战必胜!陛下万岁!”   皇帝和首辅大臣,不仅是颁旨下令,而是身体力行,与京师军民一起共同御敌,这样的勇气和胆魄,彻底的激发起了群臣与也先一较高下的雄心。   多日提心吊胆的等候,到了也先真正到来的时刻,整座北京城除了刹那间的一滞之外,反而有一种尖埃落定的慨叹!   来吧!也先!   我们已经整军多时,就等你来战! 第八十章 朱颜变尽丹心旧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也先率前锋抵达北京城外。   正对着也先兵锋的德胜门将士军容整肃,已然在城门外排开了战阵,刀出鞘,弓上弦,胆气横秋,除了军令马嘶,没有人出声。但在这异常压抑的沉默中,所有人都知道,当也先进攻,城头鼓响,就是他们与敌死战,有胜无退之时!   瓦刺骑兵本以为京师三大营主力尽丧,北京必然空虚怯战,没想横在眼前的,竟会是这样雄姿英发的虎狼之师。骑兵先锋已经与明军游弈正面相接,竟不敢主动出击,而是收缰回马结队,与明军相隔里许戒备,等待大军前来。   也先的骑兵一路破关灭镇劫掠,已然将这如画江山,当成了尽情狂欢之地,但山野间放肆骄狂的笑闹,与明军沉默无言的军阵一接,渐渐地压了下去。   先锋军试探性的派出几队骑兵在明军方阵外骚扰、挑衅、追逐、奔突,想将明军的阵势引散。但沉默的明军匪匪翼翼,进退有序。这不像过万将士分区组成的兵阵,却像一个严丝合缝的整体,在他精干的身躯里,蕴藏着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伟力。   也先坐遥望着不慌不乱的德胜门守军,沉默良久,叹道:“我还以为明国的京师,有用的将领都死绝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能将!”   面对这样规整的大军,纵然他自恃蒙古骑兵天下无双,也不敢轻举妄动,想了想,道:“我就不信,北京九门,都能守得这么严实!走,换个方向试试!”   也先命大军收缩列阵,却派了一千名骑兵驱逐着被他们胁裹而来的百姓向西直门试探着进攻。西直门守将刘聚派将迎敌,满腔愤懑的将士们高呼“杀敌”,与瓦刺骑兵正面对攻,给了这批强盗的迎头一棒。   瓦刺首战即败,上百人被杀,胁裹的百姓也被救走,只得逃回大营,向也先回报,请求增兵。   也先算算这队骑兵来去的时间,心知他们在明军的猛攻之下几乎是一触即溃,不由悚然而惊:“明军主力全灭,竟还有这样的强军?”   德胜门不敢攻,西直门战败,也先兴致勃勃而来,此时却游弋逡巡,决断不下。   他决断不下,但有个叛徒帮忙出主意了:太上皇原来的近侍喜宁叛变,为也先出谋划策,建议瓦刺在北京城外就地扎营,派使者进城要求明朝派人来接太上皇朱祁镇回銮。   这实在是条以大义名分逼迫明朝无条件投降的毒计,一旦朝中大臣因为接驾与否起了争执,议论传到民间,立即就能动摇军心。   也先的使者到了中军营帐,正在为西直门首战告捷而高兴的诸臣都是一愣,沉默了下来。小太子不懂这条信息中所传的险恶,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万贞:“他说的,是父皇吗?”   万贞张了张嘴,抬头去看胡濙。然而当此局面,纵然是胡濙也实在不知应该怎么办——礼仪之邦,君臣父子人伦,纵然他们再不愿意,难道还能教太子不认父亲?   小太子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父亲,纵然皇家父子见面亲昵的时间百日都未见得有一日,但这么长时间不见,忽然间知道了父亲的消息,却一样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眼眶含泪,扁着嘴委屈的说:“我想父皇了!我要……”   他这句接父皇回来的话若说出来,双方对阵的礼法大义,明军可就落下风了!诸臣大急,万贞眼疾手快,一手捂在小太子嘴上,另一手竖指嘘了一声,轻声道:“小殿下,娘娘让您听先生的话,可不能哭喔!”   他没将话说完,众臣都暗里松了口气。胡濙咳嗽一声,道:“万侍,今日天晚了,中军大帐的事务不须殿下操心,你奉殿下回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去罢!”   太子不过是个三岁小儿,在中军大帐不过是个摆着表示决心的招牌,本来就没什么事;胡濙这话,不过是让他避开骨肉相离、父子不能相聚的决议场面而已。   万贞心知肚明,点头应了一声,一手托着小太子,一手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颈窝里,柔声道:“小殿下,咱们回家去,给皇祖母请安啊!”   小太子不乐意,但被她压住了嘴,又强不过她的力气,恼得张嘴就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万贞哪料他突然会来这一口,忍不住痛呼一声,手劲松了松。   她一叫,小太子吓了一跳,又赶紧松开嘴,急声问:“痛吗?痛吗?”   他怕自己那口真将她咬伤了,一时倒没想起来自己还在要父亲。万贞眼睛一热,稳了稳情绪才道:“只是一点点,小殿下帮忙吹吹,痛痛就飞走了!”   小太子连忙对着她的脖颈吹气,小声说:“咬人不对的……母后教过……我不该咬人……”   诸臣目送这主仆二人喁喁细语着步出中堂,在侍从的拥簇下登车离去,一时心里都不好受。不过时机危急,这难受的情绪再重,决断也还是要下的。   王直在群臣中官位最高,胡濙在群臣中资历最老,两人对视一眼,胡濙先行开口,却是背了一句《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   后面半句“君为轻”,他没有说,但是群臣都明白其中的意思,谁也没有追问。王直紧接着道:“送信去德胜门,请于首辅点选我朝使者!”   万贞没有听到群臣的决断,但她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这座王朝,这位上皇,于她而言,本不过是个略微有些熟悉的人而已,只不过因为她怀中抱着的这个孩子,才让她心痛怜惜。   仁寿宫自从将钱皇后和太上皇的嫔妃一起迁过来,宫室便拥挤了许多,而比宫室更狭窄的,是人心。   若不是钱皇后已经开始恢复了些,帮着一起处置宫务,这么多琐事,非把精力已经有些不济的孙太后压垮不可。   万贞带着小太子回来,孙太后和钱皇后都有些意外,问她:“不是说监国令太子坐镇中军吗?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孩子注意力容易被带偏,这一路行来,小太子已经被万贞哄着暂时忘掉了也先的使者带来的消息。万贞也不愿意让他再想起,笑着先回了一句:“几位阁老说天色晚了,让奴奉小殿下先回来。且军中饮食不便,奴想先让小殿下回来吃些东西。”   孙太后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为了哄开小太子,便转头吩咐严尚宫:“阿文,带太子下去吃点东西。哀家的乖孙,这几天是不是没吃好?都瘦啦!”   小太子这几天吃的东西,确实不如原来跟着钱皇后和孙太后精细,这时候也嘴馋起来,连忙跟着严尚宫小跑着去偏殿吃东西去了。   万贞等小皇子走远了,才垂首道:“娘娘,大军在西直门外与瓦刺正面接战告捷。也先后退扎营,派使者前来,让朝臣派人出使迎上皇回銮。”   孙太后轻啊一声,钱皇后却惊喜的站了起来,叫道:“那还等什么?快派人去呀!”   孙太后地一拍桌子,喝道:“不过是乱我军心,离间我家骨肉之情的毒计而已,你慌什么?”   钱皇后一怔,泪盈于睫,哀哀的叫了一声:“母后!”   她大错犯过不久,此时不敢再多话,然而无数的求恳之言,就都藏在其中了。   孙太后闭上眼睛不看她,深吸了口气,忽然问:“梓娘啊!你见过狼群吃人吗?”   钱皇后出身门第虽然不高,但也是清白之家,深闺女子,如何见过这等血腥之事?孙太后一问,她就愣了。   孙太后淡淡地说:“哀家是见过的!宣庙在世时,曾带哀家游猎,在山中见过狼群啃食猎户……吃得可真干净啊!狼群先把肉一点点的吃完,再啃咬骨头,直至将骨头咬碎,连内中的骨髓都嚼吃干净了,都还没散,围在当地舔食散碎的骨血!当时我们与狼群隔着一道断崖,风把群狼嚼骨吸髓的声音送了过来,我听得,可真清楚啊!”   钱皇后吓得打了个寒噤,脸色苍白。孙太后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殿门外的晴空,缓缓地说:“后来,宣庙令随猎的将士两翼包抄,逐步压进,将狼一只一只的打死,连窝里的崽儿都没有放过!都说天留一线,不使苍生无路,可你知道宣庙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狼这东西,只要尝过了人肉,它就会一直以人为食!不赶尽杀绝,整座大山里的百姓,都不免成为它们的口中之食!只有见狼即剿,连战连灭,才能使它们畏惧害怕,断了祸根!”   钱皇后虽然缺少政治敏感度,但孙太后的话如此明显,她又怎能听不出来?顿时泪满衣襟,伏案痛哭:“母后!我只是心痛!我只是痛!”   孙太后既恼钱皇后没有国母的胸襟和大局观,又怜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的情真。想骂她两句,但自己也心痛难忍,用力咽了咽喉头的硬块,才嘶声道:“痛也给我忍着!你就当他死了!只有当他死了!他才可能有活路!” 第八十一章 离鸾别鹄肠断   孙太后冷静下来后,又打发人去探问军情详细。因为她觉得能出这种毒计的人,不像是瓦刺那边的粗汉,更像是受过礼法教育,有宫廷意识的人手法。   过了不久,金英亲自来了,脸色煞白的回报:“娘娘,出这毒计的叛徒,是皇爷身边的少监喜宁!”   宦官的等级从上往下是太监、监丞、少监、令、司、局、大使,能做到少监这个级别,那已经是非常受倚重信任的天子近臣了。   乍然听到儿子身边出了这样的叛徒,孙太后身体晃了一晃,好一会儿忽然眼放凶光,喝道:“查!查这畜生是哪里人!哀家要抄了他九族!”   金英应了一声,领命而去。王婵怕孙太后急怒攻心,气出好歹来,急忙拍抚着她的背柔声劝慰。孙太后以手抚胸,急喘了几口气,忽然道:“阿婵,传御医来,我心口疼得厉害!”   即使是刚听到正统皇帝失陷的消息时,孙太后也没有这么脆弱过,因为那时候皇帝只有生和死两个可能;但现在,确定正统皇帝身边的近侍已经卖身投靠,给也先出谋划策时,孙太后却几乎崩溃!   脱脱不花和也先作为身份与皇帝相差不远的部族之首,或会因为些许同理心而不过分苛待正统皇帝。但这种下层叛变的贴身侍从,却多半会因为多种原因深恨正统皇帝,因而比也先他们更凶残,更冷酷。   而曾为心腹的人,才最知道曾经信任过自己的人的所有弱点和长处!永远比外人更清楚,怎样折磨旧主,才会让他最痛苦,最绝望。   原来的正统皇帝有生、死两个选项,现在却多了一个,叫做生不如死!   钱皇后慌了手脚,一面催着王婵叫御医,一面来为婆婆顺气。孙太后死死的抓住她的手,盯着她道:“梓娘!你听着!不管宫外传来的消息,怎么拿镇儿做筏,你都不能有丝毫回应!你懂吗?只有镇儿对瓦刺没有丝毫用处,却能给我大明添加麻烦,他才有可能被放回来!在这期间,你只要再偷偷为他付一次赎金,送一次东西,办任何一件事!也先都会觉得他还有用,会一直扣在手里!就像狼一样,把他敲骨吸髓,啃尽骨血!”   钱皇后含泪点头:“我知道了!母后,我知道了!”   孙太后犹不放心,厉声道:“你若再轻举妄动,就是害了镇儿!你给我起誓!即使外面风言风语再多,再可怕,你再心痛,也绝不再向也先低头!”   钱皇后被她逼着,一边哭一边跪地起誓:“皇天后土在上,我,钱梓娘此后绝不轻举妄动,向也先低头交付赎金!如有违誓,叫我天打雷轰,死不能与夫君同穴!”   这誓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空话,但对于心里只有正统皇帝的钱皇后来说,却是真正的重誓。孙太后松了口气,摆手示意她和万贞将自己扶到床上去躺着,又道:“和贵妃一起好好陪陪濬儿……你们这段时间,都对不起他!”   钱皇后和周贵妃要和小太子培养母子之情,万贞在旁边碍眼,便被放了假。她乐得有假放,跟着的小秋和秀秀却有些不平,小声嘀咕:“姑姑,两位娘娘要陪太子殿下,不说赏您这段时间的辛劳,还让您避开,这也太不公平了。”   万贞哑然失笑,低声道:“尽说傻话!多叙母子之情,以免被侍从离间了骨肉,那才叫人伦常理。你们跟着我过了东宫,要是连这道理都不懂,那还是趁早出宫,免得给自己和家族招灾惹祸。”   两个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姑,我们错了。”   万贞叹道:“傻孩子,光是口不对心的说句话有什么用?你们要从心里时刻记得,才能保全自身。”   这两个小宫女跟着她近两年,虽然以前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毕竟归于她教养,现在有空跟她们相处,便也乐意细心教导:“两位娘娘一位是殿下的生母,一位是养母,护子是她们的天性。她们是我们的盟友和庇佑者,你们千万不要以为她们只是太上皇的后妃,地位不如东宫重要,就嫌她们拖累。现在的东宫,看上去是颗大树,其实根子浅得很,要是没有两位娘娘扶持,只怕倒都不知道怎么倒的。”   两个小宫女虽然没什么见识,又有些宫里人惯见的毛病,但却有个肯学习的好处,只要万贞教,她们就会跟着学,并不瞎闯祸。   万贞被调去东宫,仁寿宫的房子现在又紧张,原来住的小房间自然分给了别人。她去尚食局探望故友时,舒彩彩还没下班,只能坐在房前的廊靠上等着。   不过她现在做了东宫内侍长,属于高升,房间虽然保不住,人情关系倒是比以前更热络。不独以前的直系老下属袁丹、卢银枝前来迎奉,连以前有些摩擦的同僚,也不少过来打招呼的。   万贞没有那种打人脸的癖好,别人释放善意,她就接着,只不过心里按远近划分关系罢了。满院的人热热闹闹的寒喧了一阵,舒彩彩也回来了。   舒彩彩是收到万贞回来找她的消息丢下手中的事飞奔回来的,一见万贞就激动的问:“贞儿,怎样?”   万贞这些天一直留意正统皇帝身边近侍的消息,但无论当地守将在战场遗址上传来的奏报,还是逃回来的幸存者那边的口讯,都是噩耗。   见到舒彩彩这副模样,她心里发堵,借着与众人一一道别的机会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彩彩姐,外面有消息,说是皇爷身边的喜宁叛变,投靠了也先。现在正为也先出谋划策,攻打京师。”   舒彩彩大惊失色:“喜宁叛变?应郎对皇爷一片忠心,我又在宫中,他是绝不会叛变的……”   她这话越说声音就越低,慢慢地哭了起来,土木堡之变至今已经快两个月,能逃回来的都已经逃回来了;逃不回来的,不是死了就是被也先俘虏;而现在,连叛变的喜宁都有了消息,刘宝应依然音讯全无,那他还能有多大机率存活?   即使他还活着,前有王振误国,后有喜宁叛变卖国,满朝野对宦官的厌恶到了顶点,哪怕正统皇帝身边还有幸存的宦官,在这种大势下也绝了被营救的指望。   万贞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安慰,等到她哭声小了,才慢慢地问:“彩彩姐,你要不要跟我去东宫?”   舒彩彩抹了把眼泪,其实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已经有了失去刘宝应的心理准备,哭了一阵就恢复了些,摇头道:“贞儿,我知道你是好意,想照应我。可是我去东宫干什么?我跟着应郎,骄纵惯了,在外面管事还行,近身服侍怕会不小心冲撞贵人,反而给你惹祸。”   刘宝应是正统皇帝身边的近侍,对舒彩彩又爱重有加,只要有赏几乎都用在她身上。舒彩彩这些年吃的穿的玩的,跟仁寿宫尚食局的女官比,几乎样样都掐尖。如今他不在了,尚食局里跟她有旧怨的人免不了要过来踩她一脚。万贞现在能过来的机会有限,又哪里放心再让她在这里呆下去:“那你要不要出宫?”   舒彩彩茫然的问:“我出宫?出宫干什么呢?应郎不在,我父母也死了,哥哥们个个都成了家,哪里还肯认我。我出宫……能干什么呢?”   万贞道:“彩彩姐,你出宫能干的事可多着呢!你也知道,我这两年在外面是开了铺子的,现在我在东宫听差,宫外的铺子肯定顾不上,也不知道里面的掌柜会不会昧了心吞我的钱!彩彩姐你能写会算管教小宫女管得服服帖帖的,你要是出宫帮我把铺子管起来,那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她想到胡云的心愿,又添了一条劝说的理由,道:“再者,刘大哥人虽然不在了,香火不能断啊!你在宫里呆着,又哪里找得到在能给刘大哥承嗣的人呢?即使有,你不在身边带着,那也是拿钱帮别人养孩子。”   舒彩彩愣住了,万贞见她心动,再接再厉的道:“彩彩姐,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就好好考虑一下。”   与仁寿宫的波涛汹涌相比,东宫却十分平静。   为了不使小太子因为年幼而说错话,整个清宁宫的侍从,都被下了不许谈论战事,不许提及太上皇的禁口令。   且由于新君和太子在身份的尴尬,不止小太子被群臣阻止再去中军大帐,连新君朱祁钰日常宣慰将士的举动,都暂时搁置,变成了只在城中安抚民心。   也先拿着太上皇朱祁镇上窜下跳,使者派了一拨又一拨,折腾许久,最后却只得到于谦派人送去的一句话:“今日只知军旅,他非敢闻!”也先恼羞成怒,下令弟弟孛罗率一万骑兵,强攻德胜门。   于谦与京师总兵官石亨在德胜门外利用民居设伏,神机营出战,当场打死孛罗,歼灭瓦刺骑兵近万。   这一战不仅增强了京师军民的必胜信念,也激起了也先的凶性,尽起全军,向京师发动了总攻。 第八十二章 江山旧人面改   这一场攻防战,延续了近十天。守卫二十万,分布于京师九门,每门只有两万左右;而也先所部号称十万大军,实际数额约在七八万之间。   当也先集中兵力猛攻其中一门时,在兵力上瓦刺兵势占优;而明军唯一的优势,是他们可以倚城而守,满城百姓为了帮助自己的军队抵御强寇,自发为军队运送辎重,保障给养,维修城墙。当也先率部攻城时,在监军文官的率领下,使用火器、弩炮、强弓等远程武器,在城头上给城外的明军支援。   中军营帐离城外的主战场很远,乱箭流矢不飞到这里来,然而成千上万的军队在城外互相攻击、分割、包围、对撞、厮杀的咆哮混合在一起,仿佛要将苍穹旷野全都撕裂的雷声,整座京都的大地都因这场战争而震动颤抖。   凛裂的霜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带着血腥的臭味,战马冲撞的暴响,硝烟箭雨的嚣怒,呼啸,悲号,厮鸣,震耳欲聋。让每一个关心这场战争的人都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这是真正的,关系着家、国命运的决战!   也先放弃了利用太上皇要挟明朝的妄想,新君和小太子也恢复了日常鼓舞人心,坐镇中军的日常生活。   小太子在外面时能强撑着镇定,但回到中军营帐,却不由自主的伏在万贞怀里,带着泪意委屈的说:“贞儿,我怕……”   这样残酷的战争,这样惨烈的声音,莫说是个已经开始懂事,但又缺少安全感的孩子,就是大人,不害怕的也没几个。   万贞强自镇定温柔的安慰他:“不怕,咱们安全着呢!”   小太子摇头,小声说:“梁伴伴说会死很多人……死人很多人会哭……我不想听到他们哭……”   万贞瞪了梁芳一眼,可哪一场战争不死人呢?要让她说战争不死人,哄普通的小孩子没关系,可这是储君,若让他小小年纪就埋下了战争不会死人的傻念头,岂不是会对战争形成错误的概念?万一当皇帝后,把战争当成不死人的儿戏,那可就糟糕了。   小太子还在天真的问:“贞儿,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人不死?”   万贞顿时体会到了类似于梁芳的无奈,柔声道:“殿下,贞儿也没有办法让人不死,不止贞儿不能,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办到……这是战争,您知道战争是什么吗?战争就是两个国家、两个部族的利益不能相容,为了使自己的子民生存、发展,或者生活得更好而打的架。赢的那一方才有生存的机会,所以为了打赢,双方都会拼命,这就肯定会死人的。”   这种高速运转的大战中,军情根本来不及送到中军裁决,全靠临阵指挥的将领应变。中军能做的,其实不过是调试物资,观察大局,催使民夫之类的后勤的态势把控,战事越紧,中枢越插不上手,只能干坐着等前线的消息。   此时大堂上诸臣无心交谈,只有小太子和万贞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他们的位置就在御座旁边,与王直、胡濙相临。万贞这个回答,两位老臣听到了都不甚满意,一个觉得她教小太子利益一词,于启蒙不好;另一个觉得她告诉太子“拼命”,过于暴戾,忍不住同时咳嗽。   朱祁钰抢在两位老臣前先唤了一声:“濬儿,到皇叔这来!”   小太子说话慢,对情绪感应却快,朱祁钰一唤,他就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赶紧从万贞怀里跳下来,跑到御座旁叫:“皇叔!”   朱祁钰摸着他的头,问:“濬儿,你害怕战争吗?”   小太子咬咬嘴唇,犹豫着点点头。朱祁钰有些不满意他的瑟缩,皱了皱眉,才道:“害怕战争,以后当国执政,才不会轻启战端。但是,你也要记住了,战端虽不能轻开,但若有强寇来犯,却绝不能因为害怕,就不懦弱畏缩,不敢迎战!因为敌人若来进犯,绝不会因为你畏战不前就收兵的。只有把敌人打败了,打怕了,才可以不死更多的人!”   万贞在正面听着这叔侄二人说话,心一动:朱祁钰虽然不是孙太后亲生,但这样的硬脾气,其实和孙太后有点儿像。   她却不知,对于宣庙皇帝来说,生命中最特别的两个女人,一个当然是为了她而废后的孙氏;另一个却是因为出身罪王府被人垢病,却依然被他养在宫外,立为贤妃的吴氏。这两个女人美貌各擅千秋,但脾气性格都被宣庙皇帝所喜,自然从根本上会有些相似的特征,而她们的儿子,肯定也会兼有父母身上的一些性格特点。   这叔侄二人相处融洽,对稳定朝臣的心理很起作用。   而在外面猛攻不下的瓦刺军队,人心士气却大幅衰败。瓦刺虽是拥立了黄金家族继承者脱脱不花的蒙古大部族,但到底不像汉人王朝上下政令一统。战事顺利的时候,自然诸部踊跃,但到了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各部族之间互相的猜忌却一点也不比汉人少。   北京城任凭浪洗潮冲,屹立不倒,这种强韧,实是游牧民族的骑兵最头痛的一种作战方式。各部的首领慢慢地有了怨言,有认为也先居心不良,利用明军削弱他部的、有觉得也先指挥不利的、还有不少小部族对自己所得的收获满意,北京打不下就想回去了。   连遇重挫,军心不稳,也先大怒,亲率大军强攻安定门。京师总兵官石亨的侄子石彪勇武过人,在与也先大军对阵时一马当先,独闯敌阵,大军随后掩杀,也先大败;石亨趁机尽起余部衔尾直追,将也先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安定门大胜没多久,西直门的守将孙镗在战局不利,又无法入城避战的情况下,只能反身与敌死战,竟也反败为胜,大破瓦刺军。   连续两场大战大败,也先只得收拢剩余残兵四五万人缓缓地撤离北京外,暂驻土城整军。而大胜之后民心大定的老百姓,对这伙入寇的强盗完全没有好感,经常乘也先军不备,从民居里偷袭落单的骑兵,鼓噪着催赶也先。   也先虽然指挥士兵报复性的杀戮了不少北京城周围的居民,但这种残暴的行为不止没有缓解危机,反而加深了老百姓对瓦刺军的仇恨。面对这种四面楚歌,大战连败的局面,瓦刺军士气尽丧,也先也呆不住了,又拿了太上皇当幌子,派使者来和谈。   但战事到了这里,只差一口气,就可以定胜负,大明朝的君臣又不傻,怎么可能这种时候松口?无论也先怎么派遣使者,秉政当国的于谦就当没有这回事,只管督促将士们作战。   也先战不能胜,和无法谈,眼看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北京已经绝了指望,只能起兵转战居庸关。   居庸关守将罗通令民夫在城墙上一遍遍的浇水,寒风将居庸关冻成滑不溜手的坚冰,瓦刺大军束手无策,在城外滞留了几天,无奈败退。罗通率兵掩杀,重创也先殿后大队。等到晚上,于谦又派神机营炮轰也先大营,也先全军溃败,退出关外。   瓦刺名义上的首领脱脱不花遣使求和,意味着瓦刺内部的权利争斗,也开始了。敌人内斗,于明朝来说是兵不血刃,战果自来的好事。   至此,保卫北京之战明军全胜,大明王朝的覆灭危机完全解除。   脱脱不花的使者入城求和,不仅北京城的军民齐声欢呼,连一向稳重自持的孙太后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连喝了几声好,别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去问问皇帝几时有空,国战大胜,社稷无危,当祭祀祖宗,告慰宣庙。”   将士们可以大胜之后休息,皇帝和诸位文臣却是要抚恤阵亡、累算功勋、封赏将士、检点百姓伤亡……总之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胜之后,举行国祭,乃是正常的办事流程。孙太后派人传话不多时,朱祁钰就派了宦官高平来回话,说是待将士抚恤、功臣封赏之后,方可大祭。   孙太后沉默片刻,微笑道:“如此,哀家在宫中静候。”   将士抚恤、功臣封赏之后,作为率领军民一战挽山河的新君,朱祁钰的名声达到了顶峰,随之而来的是至尊的权势。   这种时候,他其实并不想见到孙太后。因为他知道孙太后会提出什么要求——大战已胜,将太上皇接回来吧!   是的,太上皇朱祁镇,他的哥哥,前面的二十几年,他们兄弟相得。因为体恤藩地的冷落,想兄弟俩多聚几年。明明他早已及冠,朱祁镇却搁置了群臣请郕王就藩的奏章,留弟弟长居京师。   可是哥哥,这帝位本来是你的,把你接回来后,我该怎么自处呢?   你丢了江山,丢了社稷,丢尽祖宗颜面!是我顶着身死国灭的压力,下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与群臣奋战至今,才取得大胜,保住我朱氏的国祚。你让我怎么甘心把你接回来,威胁我好不容易稳定的地位、江山? 第八十三章 山穷水尽无路   战胜后的大祭,小太子没有参加,他病倒了。   本来小太子的身体就不是特别强健,这一次的变故又实在太大,纵然他再不懂事,但那种生死一线的压力形成的气氛,他一样能感觉得到。虽有万贞时时安抚,但让一个才三岁的小人儿大人似的长处中军营帐摆样子,承担压力,仍然违背孩子的天性。   时间一长,这受到惊吓的毛病就显露出来了。说来这病不算凶险,只是低烧多日不退,病恹恹的没有精神,一睡就做噩梦惊醒。   太子的身体不好,东宫上下都有些人心惶惶,只有万贞镇定如亘,除了不让小太子在外面吹风淋雪外,每天起居如常。她嫌清宁宫的帐幔颜色太深不好,就派人把大殿所有能置换的都换成粉蓝色,搜罗奇巧新鲜的小玩具替换了金玉珍玩,又让匠作坊做了个小型的游乐园安在偏殿,让小太子随意玩耍。   孙太后和钱皇后都没有来东宫探病,倒是周贵妃来了。   万贞以为按周贵妃的脾性,太子生病肯定要大骂服侍的人不尽心,自己免不了要受气。却没想到周贵妃这次不止没有乱发脾气,在问完太子的病情后,居然还温言对万贞道:“贞儿,太子生病,辛苦你照料了!”   万贞心中吃惊,面上却丝毫不显,连连行礼谦让道:“娘娘言重了,照顾小殿下,是奴的本分,当不起娘娘道累。”   周贵妃娥眉一扬,旋即叹了口气,道:“贞儿,你现在是真不把我当朋友了,是吗?”   万贞愕然,斟酌着道:“娘娘客气了,您是金玉人儿,奴能得您青眼,是毕生之幸。”   她只说是毕生之幸,但终究没有正面回答朋友这个话题。周贵妃脾气急躁冲动不假,但却不是一肚草包,待人接物,只不过是肯不肯用心而已。在她最显耀的时候,能让她用心的人不多,而当时的万贞显然不在其列。   现在她肯对万贞用心,自然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苦笑道:“金玉人儿……嘿……这世上还有我这样夫离子散,年纪轻轻就只能迁宫附居的金玉人儿么?”   整座皇宫,目前最尴尬的一群人,当属太上皇的后妃了。丈夫被俘瓦刺,小叔登基为帝。她们原来的宫室只能退出来,但把她们移到仁寿宫来附孙太后而居吧!仁寿宫原来住的宣庙遗妃都是寡妇,跟她们这些丈夫还在世的年青嫔妃境况相异,日常相处中简直有数不清的摩擦。   周贵妃这话,虽然是故意示弱来软化万贞,但未必就不是因为真的心中苦闷远处渲泻,找她倒苦水。   万贞沉默了一下,道:“娘娘,您为太子生母,身份尊贵,谁敢轻慢?不要多想,徒增烦恼。”   “太子……太子……刚知道我儿被立为太子时,我是真的很高兴……可是……”周贵妃轻喃几声,忽然一把抓住万贞的手,低声问:“贞儿,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太子……真的能稳当吗?”   万贞皱眉问:“娘娘何出此言?莫非有人在您身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周贵妃摇了摇头,道:“没有谁跟我说……可是……贞儿,你不知道,前天母后率众与新君一起祭祀列祖列宗,当着宣庙灵位,请监国设法救回太上皇。太上皇满口答允,但却劝母后不要心急,以免打草惊蛇,反而让也先不肯放人……”   万贞没有亲眼目睹,但孙太后当着列祖列宗的灵位,让新君救回兄长,这已经是宗法礼制下,亲情、宗族、礼制力量最强的一种场面了。朱祁钰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直接应诺救回哥哥,只怕在他觉得自己的帝位完全稳固之前,救回太上皇这件事是不用想了。   周贵妃目露惊恐之色,低声道:“母后回去后就病了,皇后整夜都在哭……然后我就想明白了。贞儿,监国连太上皇都不想接回来,又怎么会甘心让我儿子坐稳太子位?”   她能想到的,万贞当然也能想到,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在封建礼制下的皇权,那是根本无法对抗的怪物,她只能利用其中的规则,小心的戒备,别的能做的,真的很少!   周贵妃一把抓住万贞的手,用力的攥紧,哭着道:“贞儿,我儿要是能坐稳太子位,那当然好!可是,若有一天,他做不得太子了,我只求你一定设法保住他的命!贞儿,我求你了!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以前错待了你!可是濬儿……他从出生就跟你投缘,他对你比对谁都亲近!”   周贵妃为母几年,只有今天这番话,才算有两分做母亲的模样!   万贞哭笑不得,叹道:“娘娘,你别这样!奴受不起!”   周贵妃抹了把眼泪,道:“只要你答应,就没有什么受不起!”   万贞无奈的道:“娘娘,太后娘娘派奴来做东宫的内侍长,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周贵妃愣了一下,讪讪的松开万贞的手,破涕为笑。   万贞提醒:“娘娘快将脸上收拾一下,莫吓着小殿下。”   周贵妃连忙掏出手绢仔细的抹干净脸,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冲万贞笑。万贞暗里叹气,但为了小太子的将来,又不能不对周贵妃充满耐心,柔声道:“娘娘,小殿下的太子位稳或不稳,那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但小殿下的安全,除了需要奴用心照料外,您和皇后娘娘在宫中的庇佑,也很重要。”   周贵妃急问:“怎么说?”   万贞道:“奴身份所限,东宫的内务管得再好,到了内宫家宴、祭祀一类的场合,就有许多无法周全之处。您和皇后娘娘一为生母,一为养母,带着小殿下任何时候都合情合理,才能护得小殿下万全。”   皇家养育太子,跟寻常皇子大不相同。为了避免长于妇人女子之手,即使是太子生母,也不能每日探望儿子。周贵妃再次来探望小太子时,太子发低烧的症状已经消退了,只是仍然时不时做噩梦,睡觉时需要万贞陪着。   万贞明面上一派乐观,脸上常带三分笑意,但心里却是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好将东宫的风吹草动都掌控得严严实实,以免太子发生意外。   好在随着冬天远去,小太子的身体也好转起来。   等到新年伊始,新君正式改元“景泰”,确立自己的年号时,小太子的身体也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脸色红润起来。   但是,时局变化,使得很多人的心理也跟着产生了剧烈的变化。随着景泰帝的贵妃杭氏所生长子朱见济日渐长大,他对于自己的儿子没能成为太子的遗憾也就越来越强。   因此虽然明知太子已经身体好转,景泰帝却仍以太子体弱,需要休养为由,不让太子出席重大场合,并且多次压下了太子詹事胡濙请求给东宫配置属官的奏折。   孙太后早知太子位是妥协,若是儿子回来了,太子位废也就废了。但现在景泰帝一不派人接回太上皇,二不给太子正名位,她却心中不忿了。   这种不忿,她没有明着说,只是让钱皇后邀汪皇后来仁寿宫赏花,席间传太子入侍。   汪皇后两胎怀孕不成,反而是原来的郕王侧室、如今的贵妃杭氏抢在她面前一举得男。这情景,这困境,简直与当初的钱皇后一般无二,因此她与钱皇后的感情极好。且当初太上皇在位,钱皇后地位高于她时,拿汪氏这妯娌当手足看待,温柔体贴;如今她当了皇后,便加倍的回报钱皇后当初的情意。   太子是钱皇后的养子,汪皇后也就对他十分亲近,并不因为丈夫明显的废立之心而疏远。   钱皇后因为太上皇没有接回来,这个冬季也不知道哭过多少,愁有多深,才二十五六岁的好年华,两鬓已经满是霜点。见到汪皇后对太子甚是喜欢,钱皇后心里也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慨然叹道:“如今上皇生死不知,我也只剩下为他好好抚养儿女这件能做的事了。”   太上皇不能回来,全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心中有过不去的坎,汪皇后心中有愧,只能安慰道:“嫂嫂放心罢,等监国与群臣议定章程,上皇一定能回来的。”   钱皇后抚了抚眼睛,怅然道:“妹妹,不瞒你说,我如今常觉得眼睛疼得厉害,只怕有失明之忧。上皇纵然能回来,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汪皇后大吃一惊,连忙问:“嫂嫂可传了御医?”   钱皇后摇头,道:“御医看也没用,我只是……哭太多而已。”   汪皇后品性端方高洁,对景泰帝的诸多举动颇不赞同,只不过那终究是自己的夫、君,她私下劝谏无妨,在人前却绝不会说半个字怨言。钱皇后的话,令她心生愧疚,却又不好怎么开解。   钱皇后也熟知自己的妯娌的性格,说了这句,便转口道:“妹妹,太子病好许久,监国既不召见,又不为东宫设置属官。我想求你亲蚕礼时,将太子带上,让太子有机会见见监国,叙叙叔侄之情。” 第八十四章 春来更着风雨   春来亲耕亲蚕,那是独属皇帝皇后的礼仪象征。去年做这件事的人,还是太上皇和钱皇后,到今年,却变成景泰帝和汪皇后了。若让周贵妃直接面对这种心理落差,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对于钱皇后来说,太上皇不在身边,那么所谓的尊荣、落魄,于她来说都没有多少意义。自己办不到的事,就开口恳求汪皇后,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勉强。   这两妯娌多年来相处,彼此间姐妹一般。钱皇后开了口,汪皇后明知这与丈夫的心意相违,却半点难色都没作,立即答应:“行,待到监国亲耕,我便将太子带过去陛见。”   汪皇后答应后,果然隔了一天就派身边的大太监过来信。梁芳把人引进来后,与来人打个照面,一时没想到他就是汪皇后的使者,大为意外,笑道:“哥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汪皇后身边这位总管太监,不是别人,却是陈表。   陈表原来在郕王府就已经很得汪王妃的青眼,不过当时有高平跟他竞争,他根基不牢,只能退让。现在郕王成为了景泰帝,长子朱见济由杭贵妃所出,深得吴太后喜爱。汪皇后虽然很得景泰帝爱重,但连孕两胎不成,在吴太后那里却不招喜欢。   吴太后多年受孙太后压制,如今儿子一跃为君,与孙太后平起平坐,这心态上难免有些失衡,比不得孙太后装聋作哑当婆婆的宽容,对汪皇后每多斥责。高平见势不对,自然另有了高枝,汪皇后这边的差事被他借故推掉了。   汪皇后处境再尴尬,那也是景泰帝的结发妻子,元配嫡后,帝后间感情深厚。高平心大“远见”,看不上汪皇后身边的位置,陈表却仍然勤勉侍奉,现在俨然便是汪皇后身边第一等心腹之人。   陈表现在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作为汪皇后身边的大太监,那身份也远非过往御膳房小小的执事可比。见到万贞,免不了有些得意之色,笑道:“我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信的。”   万贞完全理解他这种有了长进,就要在故人面前显摆一下的自得心理,乐得哄他开心,且不忙问他要传什么信,而是先绕着他转了个圈,啧啧赞叹:“哥哥,你穿这一身,可真好看得紧哪!”   陈表原来是学灶出身的,身板锻炼得结实,不似一般高阶太监痴肥,此时内穿草绿色曵撒,外罩了件暗红蟒袍,头戴貂蝉冠,满面春风,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确实好看得很。   要说陈表地位提高后,最想让谁赞叹佩服,那肯定是万贞了。不仅是因为两人关系亲近,还有几分是因为万贞当年和他分手的憋气:你看,我变成内宫有数的大太监了,什么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如果你是为了这些才和我分手,现在有没有点儿后悔?   只不过这种隐晦的小心思,他自己都不曾明了,万贞自然更想不到。但是故友高升,她却是由衷的高兴,连声道贺。   陈表努力往上爬,为的便是这股受人敬重肯定的荣耀,心中也十分高兴,两人聊了好一阵闲话。小太子和秀秀他们在游乐场里玩,许久不见万贞,便从小阁窗口里探出头来问:“贞儿,这是谁呀?”   万贞笑眯眯的道:“这是我的哥哥,现在汪皇娘身边的大太监陈伴伴。”   小太子听到她介绍说是哥哥,脸上的表情明显热络了几分,笑问:“陈伴伴是来看贞儿的吗?梁伴伴快端果子来!”   小孩子最直接的表达喜欢的动作,莫过于有好吃的就分给人吃,有好玩的也分给人玩了。小太子叫了梁芳端果子,又问陈表:“陈伴伴,我们这里好玩,来玩呀!”   陈表有事在身,哪能陪着小太子玩耍,连忙道:“殿下,奴婢是奉皇娘之命,来传明日亲蚕的随行事宜的,可不敢玩。”   东宫除了早期胡濙塞过来的两名小吏,一应属官俱无,甚至连孙太后派来的奉御官,也被景泰帝裁撤了。太子的仪驾都摆不齐,平时出入基本上就是万贞和梁芳两人轮流为首,领一班宫女宦官将就着撑场面。   万贞正自为难,听到这话赶紧问:“可是汪娘娘有什么安排?”   陈表道:“汪娘娘知道你们处境难,让我过来说,明天出去不要摆东宫的仪驾,就让殿下以侄子的身份,和皇长子一块乘车,跟在娘娘凤驾后一起走。”   不摆东宫的仪驾,和皇长子朱见济一起乘车,小太子这身份委屈可就大了。可是若不答应,小太子现在连在人前露个脸的机会都没有。   万贞满口答应,孙太后让太子在公众面前刷脸的意图,她完全明白,可再不赞同,上面的命令于她来说,那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照办。若是别人来传话,她规规矩矩答应了就是,现在传话的人是陈表,她的心思就有些活络,陪着他叙了阵话,悄声问:“哥哥,明天随驾出行,可有什么需要忌讳的东西?”   现在宫中嫡母庶子、上皇新君、太子皇子围绕着礼法实权明争暗斗,满朝野谁不知道?外朝以王直为首的文官,几次向景泰进言,想将上皇接回来,景泰帝都没有答应,反而借故申斥了王直。   这么明显的态势,是个人都知道东宫挡了皇长子的路,万贞这句话暗指的意思,陈表如何能不明白,苦笑道:“说忌讳,那可大了!哪里不忌讳?”   万贞心中黯然,陈表犹豫片刻,问道:“贞儿,要不,我向汪皇娘求个人情,把你从清宁宫调出来算了?”   万贞打点起精神,摇头道:“多谢哥哥为我着想,可现在殿下境况不好,我若丢下他不管,那成什么样子?他曾经救了我的命啊!”   陈表也知道她性子倔强,打定了主意就劝不回头,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万贞示意梁芳打点了随陈表一起来的小宦官,一边陪着陈表往外走。   清宁宫是在战乱时收拾出来的,根本赶不及大加修缮,小太子就住了进来,以示国本安在。大战结束后国库内库都困顿,景泰帝连东宫属臣都不任命,又怎么肯重整清宁宫?因此这号称储君居所的宫殿,连廊柱上的漆都有些斑驳,陈旧得很,复廊上的木板踩上去,有好几块都带了些朽坏的空音。   陈表默默的走了一段,见身后的人离得远,忽然小声道:“别人就算了,吴太后那里,你一定要离远点,知道吗?”   万贞悚然,连忙点头。   次日清早汪皇后便派了辆寻常的宫车来接太子,让他们在五凤楼左侧等候。   皇帝去先农坛祭祀亲耕,属于重典之一。且这又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耕郊祭,还挟带着大胜瓦刺的余韵,比起往年来更是郑重。玉辂早早的就摆在了五凤楼前,只等吉时皇帝御车起行。   对比起玉辂的尊贵奢华来说,太子的小宫车寒酸得厉害。万贞以为自己看待所谓的至尊荣华,也就那样。但此时坐在车上,远远看到围绕玉辂摆开的仪驾,再看看趴在车窗上不作声的小太子,心里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轻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小太子愣了愣,歪着小脑袋打量着万贞,忽然噗哧一笑,猛然扑进她怀里,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欢声道:“贞儿陪着我就好了!有贞儿陪着就好!”   万贞见他脸上全不见阴霾,没准根本都还没懂这滔天尊荣与自身有什么落差,不由怪自己刚才多思,笑道:“只要殿下不嫌弃贞儿管束太严,贞儿当然会一直陪着殿下啦。”   小太子连声道:“我当然不嫌贞儿啦!”   他们这边说说笑笑,负责安全的亲军大汉却已经开始出动警戒了,紧跟着钟鼓丝竹之声大作,大驾卤薄的仪卫也一队队的走了出来,请皇帝登辂启驾。皇帝出行郊祭的大驾礼仪有三千多人马,开路的仪卫已经骑马走远,后面掌旗司幡的宫人还没有出发。至于后面太后、皇后、皇子、嫔妃的车驾,更是被堵在五凤楼以内,蜿蜒出好几里地。   万贞和小太子此时心情不同,便将这卤薄大驾当热闹看,等汪皇后的车驾出来汇合。好不容易看到代表皇帝出行的华盖出来,以为玉辂要动了,就听到有人在车外问:“是太子殿下吗?奴婢是慈宁宫的少监齐升,太后娘娘见殿下一人在这里等着孤单,命奴婢来请您过去。”   万贞陡然想起昨天陈表郑重其事的吩咐,心中一惊,连忙道:“齐公公见谅,太子在此等候,是太子太保兼詹事,礼部尚书胡大人的吩咐。胡大人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先生,又是六朝元老,他有吩咐,奴不敢不从!还请公公帮忙把韦兴带去向太后娘娘谢恩,并上告娘娘,待先生传唤之事毕后,太子殿下定然及早回宫,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第八十五章 干戈寥落零丁   吴太后因为儿子登基而为圣母皇太后,可谓是多年郁气一朝出尽,连孙太后都在她面前都要让着些。这等心态下,她身边的从人是什么心态可想而知,万贞一声拒绝出口,齐升就阴阳怪气的讽刺:“哟,太后娘娘召见,太子竟敢不尊……”   万贞打断他的话:“太后娘娘召见太子,是怜爱之情;太子在外守礼尊师,是立身之本,两者并行不悖,何来不尊?”   齐升心中大怒,就待发作。万贞冷冷的看着他,抬手一指五凤楼外阁辅重臣的车驾,徐徐的道:“你一介内宦,胆敢在国礼重典上无故非议太子,是不是以为外朝重臣,都是摆设?”   齐升的喝骂已经到了嘴边,又堵住了。外朝和内廷,那是两个系统。虽说大多数情况下,外朝重臣不会与内廷硬抗。但一旦内廷的作为侵犯了外朝的权利,群臣是必然抱团抗争的。   而太子为法统传递的象征,既是朝臣认可的礼法规则之一,又是国家法制的根基组成部分。即使有废立,那也是要由充当法统拥护者的外朝大臣廷议决断。在外朝和内廷没有达成默契之前,内宫的太监当众斥责太子,明显触犯了朝臣维护的礼法威严,捋了虎须。   若中官势大,内廷压倒了外朝,这种冒犯不算什么;但现在朝堂上正人临朝,以于谦为首的文臣,都是些什么人呢?那是连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大太监毛贵、王长随都生生打死在朝堂上的猛人啊!   就连秉笔大太监舒良,都老老实实的陪着景泰帝批红理政,不敢多做手脚。他一个慈宁宫的少监,在大典上惊动重臣,让阁辅看到自己对太子无礼,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   混到齐升这种的宦官,都是精怪,转眼已经怒气消散,满面堆笑,连连对小太子行礼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办差情急,哪敢对您无礼?娘娘派奴婢来接您,不过是怕您独自守候在外,孤单害怕,您既然与太子太保有约在先,咱们娘娘自然也礼遇重臣元老。”   太子小小年纪,但经历的变化多,却已经懂得了怎么和宫里的宦官相处,有模有样的点头:“圣慈太后的心意,本宫都知道。有劳伴伴跑这一趟,梁大伴,拿个红封出来,给伴伴买杯茶水润润嗓子。”   万贞管着内务,对清宁宫的雕梁画栋,珍玩摆件都不追求翻新,任它外观落魄。但现金和粮食却力求储藏丰厚,出手绝不吝啬。太子一叫,梁芳就拿了红封出来,直接塞进齐升的袖子里,小声道:“兄弟,这跑腿传话的活辛苦受气,咱一般儿当差受过。难得太子自身俭朴,对下人却宽厚大方。这钱你莫嫌少,拿去喝杯茶水压压惊罢!”   齐升待要不接这钱吧,但吴太后入主慈宁宫的当口正值国战内库空虚,后宫被钱皇后搜刮一空,身边的人多年手紧缺钱。这手摸着红封里的不是铜钱,而是大锭的银镪,实在舍不得松开。   梁芳跟这齐升是真正的同类,一见他这眼色就知道他纠结什么,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劝道:“兄弟,说句硬实点的话,贵人们办事,哪有咱们小的做主的份?您只管传话,话传到了,太子也回答了,旁的事也就跟您不相干了。”   齐升瞪他道:“不相干?你说得轻巧,真能不相干,咱家还愁什么?”   梁芳在就是保卫战时,随着太子出入中军大帐,听君臣奏对、阁辅理政的时间多,目光与一直在内宫打转的太监相比,宽远了许多。见齐升发愁,不禁一笑,叹道:“兄弟,你可真是死心眼!这是什么地方?五凤楼前!这是什么场合?大典起驾,群臣随侍!这是叙国礼的地方,家礼压后,是礼法正统啊!”   齐升沉吟不决,偷眼瞟了瞟五凤楼前的在重臣车驾,再来看站在陪太子说话的万贞。万贞感应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无意识的站直了身体,扬眉与他对视,双眼墨玉流光,坦荡磊落,夷然无惧。   一瞬间齐升竟然有些不敢与她对视,目光偏移了几分,心中却知道今天是不可能真把太子带到吴太后那里去了。   吴太后为景泰帝生母,从礼法上来说,当然能对朝政施加些影响,也能在景泰帝这一系的后宫中独大。但论到直接调用人手,她离经营了几十年,根深蒂固的孙太后远得很,莫说在外朝,就是景泰帝的后宫,她也没法完全掌握。   齐升来接太子,本质上只能靠着名分吓唬人,一张虎皮而已,真不能拿太子怎么样。   万贞不怕,他再摸摸袖中的银镪,脸上就笑开了一朵菊花,笑嘻嘻的弯腰给太子行礼:“奴婢谢殿下赏赐,这就回去向娘娘复命。”   小太子抬手道:“嗯,齐伴慢行。”   齐升走后没多久,玉辂起行了,随后便是太后、皇后的凤辇次递出宫。陈表穿过仪卫,过来冲太子行礼,对万贞招手道:“快带了小殿下跟我走,皇长子殿下的车驾就要出来了。”   太子如今是蹭车强行参加大典,从人只能尽量精减。除了万贞和梁芳,另外两个人却是早晨孙太后亲自派来的亲卫。而皇长子朱见济现在是景泰帝的独苗苗,此次出行不光分了一辆皇帝出行才能用的小马辇,身边的侍从连大伴、乳母、女官林林总总差不多一百人,远超东宫。   陈表先上车与里面的人打完招呼,万贞才抱着小太子上了小马辇。安置好太子,陈表要回汪皇后身边服侍,他有些放心不下万贞,临走前特意问:“昨天我说的事,你都记住了吗?”   万贞知道他是指提防吴太后一事,赶紧点头。陈表又道:“有事情,就派人去汪皇娘那里找我,不要乱跑闯祸,知道吗?”   等陈表走后,她见皇长子的大伴和乳母都对她有戒色,便不带太子近前,而是将太子就安置在辇车登门的小轩上,再向皇长子行礼问安。   本来太子既为兄,又为尊,朱见济虽是个奶娃娃,也该由他的大伴和乳母先行礼致意。可现在人在屋檐下,双方都心有不甘,这礼节嘛,混过去就是了。   小太子倒是对朱见济充满好奇,笑问:“这个就是皇叔家的弟弟吗?”   朱见济的乳母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万贞见对方明显没有来往的意思,便笑着引开他的注意力:“咦,小殿下,从轩边往外看,我们站得好高喔!”   小太子定睛一瞧,也兴高采烈起来:“真的!真的!比我坐肩舆的时候高多了!哇!从这里往前看,车队跟蚂蚁搬家好像!”   万贞嘴里逗着小太子,心中却是黯然。皇家最重规矩礼仪,如今景泰帝对太子的礼仪车驾从简从严要求,至今没有准备。对自己的独子,却连只能皇帝使用的小马辇也破格使用。天心如此,凭孙太后和朝臣的意愿,又能强压多久呢?   纵使小太子这次能靠着汪皇后的提携,以东宫身份出现在朝臣面前刷脸,也只能短时间内长长声势,于大局无补。   车声辘辘,走了大半个时辰,小马辇突然停了下来,一个紫衣御者满头大汗的跑到辇下呼道:“欧大伴,马辇的轮毂有些不对。为了安全计,您看是不是靠边停一停,查验一下?”   皇长子的大伴怒形于色,揭帘喝道:“这城都没出,轮毂就出问题!你们是怎么办差的?”   那御者苦着脸道:“大伴,这车赶出来前明明检查过,当时是好的呀!”   万贞听着他们扯皮,忍不住与梁芳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凄凉之意:车是没有问题的,其实不过是人有问题罢了!太子若是由汪皇后携带了在亲耕礼上出现,以东宫身份拜见景泰帝,便能加固朝臣对太子的认同,于废位不利。   这是有人铁了心不肯让太子出现啊!   吵嚷间,前队飞来几骑,马上的红袍太监近前道:“奉太后娘娘口喻,接皇长子殿下前往龙凤车驾侍亲,快将殿下抱出来!”   乳母连忙将皇长子抱了出来,站在那太监旁边。那太监问了几句冷暖,又皮笑肉不笑的问万贞:“这位侍长,太后娘娘召孙辈侍亲,太子殿下去不去呀?”   万贞哪敢带了太子去吴太后那里,含笑道:“请上禀太后娘娘,东宫有些不适,近驾恐怕招娘娘心疼,就在这里歇一歇,等一等。”   那太监嘿嘿一笑,挥鞭指点了一下小马辇旁边的紫衣御者,道:“马辇坏了,还不赶紧先把太子殿下领到路边稍歇,重找一辆车供用?呆站着,吃干饭的?”   那御者连声应和,皇长子身边的侍从便挨挨挤挤的将万贞和小太子、梁芳几人挤到路边,让后面的嫔妃车驾越位先过。眼看皇长子一行已经在众人拥簇下走得远了,只留太子和万贞几人,那红衣太监得意的一笑,调转马头便走。   他那一行里也不知道是谁故意捏着嗓子尖声道:“哼!什么人呢!就敢赖在咱们皇爷辇上不走,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破落户一个,也配乘辇?” 第八十六章 举棋生死一线   一国储君,东宫太子,竟然被几个阉奴如此当众欺辱。莫说是这个时代深受礼法熏陶的人,就连万贞也觉得心中一股热血直涌上来,用力咬紧了牙关,才将心火压了下去。   梁芳气得脸色铁青,厉声喝骂:“贱奴胆敢无礼!”   那人丢了句怪话,就急速躲进人群里,两名护卫情急之下想扑过去将人找出来,万贞猛踢了他们两脚,低喝:“不许乱动!”   两名侍卫都是孙太后娘家族孙,与太子共荣共损,此时当真是火冒三丈,忍不住回头瞪视万贞。   万贞长叹一声:“我们今天的要务是在群臣面前,见到监国啊!”   小太子安静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忽然问:“贞儿,刚才他们是在骂我吗?”   万贞温声道:“只是一摄子小人而已,殿下贵为储君,要胸怀四海九州,包容万里河山,这等小人不用您理会。且等回去后,回禀太后娘娘,请她老人家照理。”   他们说话间,刚才的御者已经赶了辆油壁车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车来了,还请移驾!”   梁芳盯着车咬牙道:“油壁车?这就是你们给太子殿下备的车?简直欺人太甚!”   万贞看着这辆破旧宫车,怒极而笑,低头问小太子:“殿下,今天咱们还去不去亲耕啊?”   小太子拧着眉头,想了会儿道:“我要是不去,皇祖母和母后、母妃要伤心的……去吧!”   孙太后不好直接与前朝重臣串连,只能借着孙子的身份来寻求外朝官员的支持,以达到向景泰帝施压的目的。小太子一身懵懂,但却本能的察觉到了自己怎样做,才能令孙太后她们高兴。   小太子既然还想去,万贞也就陪着。反而是梁芳心有不平,小声道:“这样的车,真让殿下坐?”   万贞道:“坐,怎么不坐?你不是带了东宫的龙旗吗?把旗换上,咱们就乘这辆车去陛见。”   梁芳愣了一下,意会过来,从怀里取出东宫的龙旗,将宫上的旧招替下来,吩咐御者:“殿下起驾,赶车罢!”   那御者哪料梁芳身上竟然还带着东宫的龙旗,脸色阵青阵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太子没有仪驾,只能随皇长子出行,那当然是想怎么换车就怎么换车。但这象征身份的东宫龙旗一升,叫人瞧见堂堂太子,竟夹在玉辂凤辇翟车间,乘着破旧的油壁车参加大典礼,那形势就不同了。   现在景泰帝势盛,由于皇统之争,他那系的近臣内官私下语言欺凌小太子几句,不必害怕外朝重臣会反弹——口说无凭嘛!   但这种欺凌摆得太明显,那就是捅马蜂窝了!要知道朝堂、政局,最讲究个身份资历排位,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做出这种无礼的事来,就是景泰帝也要心虚三分。   那御者犹豫不定,既不敢真的赶车,又做不了再帮太子换车的主,站在当地汗如雨下。   万贞和梁芳只是冷眼旁观。孙太后派来的两名侍卫,却是禁卫亲军里选出来的孙氏嫡系子弟,被万贞强压一次脾气已经很不爽了,再看这御者磨磨蹭蹭,便直接过来扭住那御者的胳膊往前室按,喝道:“太子起驾,你不好好赶车,想死吗?”   此时参加亲耕亲蚕礼的大队人马都已经离得远了,只剩下尾队的廖廖数人。这御者被两名亲卫压着,只能苦着脸驾车起行。   梁芳陪着小太子和万贞坐在车上,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万侍,你觉得干这事的人是谁?”   万贞叹气:“恐怕这不单是哪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就是势之所在的好处了,景泰帝坐稳了江山,他流露出了废太子立己子的意愿,自然就会有许许多多想要讨好他的人来挤兑太子。赶太子下辇、换车、羞辱……这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连贯的事,却很有可能每个环节背后站的人,都不相同。   所谓的墙倒众人推,就是这样。   梁芳满腹愤慨,捶腿怒道:“一群无耻小人!”   万贞虽然没有开口,心中却同样恼恨。   小太子看看梁芳,又看看万贞,忽然扑过来抱住她啪的亲了一口,脆声安慰:“贞儿和梁伴不要难过,等咱们回家了,吃好吃的!”   大约这就是带孩子最大的好处了,他们单纯可爱,再大的烦恼,在他们看来,都可以用一样好吃的解决。如果一样解决不了,那就两样!和孩子在一起,大人也会变得格外简单快乐。   万贞虽然胸中气闷,但也被小太子这话逗得忍不住发笑,道:“好!咱们回家后,吃好吃的!”   马车晃悠悠的走了顿饭功夫,一名侍卫忽然从车下窜了上来,小声道:“万侍,事情有些不对!”   “嗯?”   “护送的仪卫在行进途中渐次换人,到现在,熟面孔已经换得差不多了。而且我们的车正被禁军压尾的骑兵阻在后面,御驾已经看不到了,离队尾的侍奉官也有五六十丈远。”   骑兵穿插、分割包围,这不是典型的作战思路吗?万贞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哑声问:“没有判断错?”   侍卫的脸色有些发白,道:“我也说不准,但我哥刚才留意了一下,前面不过百来丈,有个转角。那是一片战时拆掉未修的老房残垣,若是有变,那地方正能将我们与大队分割开来,既阻挡前队的视野,又不怕我们这边发声求救。”   梁芳惊疑不定,惶然道:“你看错了吧?太子是国本,暗里行刺也就算了,从大队里将我们隔出来强攻?谁有这狗胆?”   万贞心中冰凉,冷声道:“只要事情能成,事后怎么掩饰,那还不容易?”   那侍卫催促:“万侍,如果这真是冲着殿下来的,我们要早下决定,绝不能让他们准备停当,将我们真逼进废墟里去!”   万贞深吸口气,问:“你觉得对方如果真的动手,会采取什么手段?直接骑兵冲击?还是乱箭覆射?”   要是对方用这两样,凭他们这四大一小,基本有死无生,怎么筹划都没用。   那侍卫也是满脑门汗,想了想道:“骑兵和弩箭不可能,动用这两件东西来刺杀太子,跟起兵谋反有什么分别?怎么压也压不住,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万贞飞快地将太子身上的外袍脱下,裹在小几上,塞进梁芳怀里,道:“等一下我带太子逃跑,你也跑,咱们能跑一个是一个!”   梁芳吓得声音发颤,不敢去接这假人:“要是孙重六弄错了,咱们这样可就闹大笑话了!再者咱们分开跑,那不是分散力量吗?”   万贞冷声道:“判断错了最多闹笑话,对了就是争命!要是我们人多,在一起当然好。现在我们总共只有这四个人,不分开才叫人一锅烩了!”   小太子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愣愣的问:“贞儿,有人要杀我吗?”   万贞撕下车幔,将小太子缚在身前,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但重六郎既然发现了情况不对,我们就不能光等着……小殿下,待会儿我带着你跳车出去,你别怕,也别叫,好吗?”   小太子咬了咬嘴唇,用力的点头:“好!”   那侍卫探头看了外面的兄长一眼,又急忙缩回来道:“我哥已经准备动手了!趁前面还有民居,等下我踢开御者,直接抢了马车撞开四围逼着的人,你就带殿下跑……进民居,找人多的地方,别被人逼到废墟荒野里了!”   万贞将别在纱帽里的弩身取下来,又飞快的把各种配件合上,装上小箭,试射了一下,回答:“好,我准备好了。”   梁芳抱着假人,吓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双手发抖,两股战战,居然还记得表忠心:“万侍,等下我先跳下去引开他们,你再带小爷下去吧!千万照料好小爷,要是我死……”   “顾着你自己吧!”   这种时候万贞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怎么逃跑上面,哪有心情跟他啰嗦。孙重六一踢开御者驾车撞开包围,她就跟着一跃而起,借着惯性在地上打了个滚,用尽全力往马车撞开的缝隙冲去。   在离车丈余远处形成包围圈的人因这突然的变故愣了一下,紧跟着有人喝道:“快!动手!”   万贞只跑了二十几步,后面的人就已经反应过来衔尾直追,她的耳朵能听到后面金刃破空的风声,但却根本不敢回头,看准了前面一座民居狂奔。   民居的房门半开,万贞一闯进去就立即反手关门,身后的追兵最快的已经到了门下台阶,直接就是一刀劈了过来。万贞关门的瞬间,抬手就是一弩,小箭正中那人的眼睛,透颅而出,将之射倒。   当初杜箴言将这小手弩送给她防身时,她还觉得自己身在宫中,永远都不可能遇到这种明刀明枪的场面。而日常与人发生争执,三米的可控距离,不过是她的几步,这手弩基本没什么用处。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真正拼命的瞬间,莫说有三米距离,就是多一分一寸,都足以分定生死! 第八十七章 临急悬崖撒手   领头的追兵突然倒地身亡,身后的人脚步都迟滞了一下。他们受命来追杀这一行人,虽然未必个个都知道车中人的具体身份,但却听人说过,除了两名侍卫,剩下的就是女人小孩和行动不便的胖子,并没有什么威胁。   万贞几乎在射倒追兵的同时就把房门关上了,落后几步的追兵没有看到她的小手弩,也想不到她抱着孩子还能反击,都以为这攻击是从别处来的,惊慌吆喝:“小心!有埋伏!”   这一箭不过占了个出其不意,万贞一击得手,更不敢停留,把门闩上继续逃跑。这个家里的人可能出去看热闹了,只剩下个老人坐在堂屋里纳鞋底。万贞这横冲直撞的闯进来,老人家吓得呆了,愣愣的看着她。   万贞怕这老人被她连累受害,连忙大叫:“快躲!坏了东西我会赔钱!”   老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京师守卫战过去才几个月,居民都还保持着残余的警惕,万贞一吼,老人也反应过来,赶紧拎着针线篮子往厨房跑。   万贞打量了一眼这民居的格局,托了托有些往下滑小太子,直奔后堂。也不开后门,窜上栅栏,踩着门边储水的太平缸就上了院墙,跳进隔壁人家的院子。   北京城的老胡同院子有个毛病,就是不熟悉的人容易迷路。万贞夺命狂奔,怕迷失方向,只敢直线奔走,连翻了十几座小院,见前面的院子里晒着衣服被子,后面的追杀声离得远了,才停下脚步,低头来看小太子。   她这一路翻墙跳院,小太子虽然有布幔缚着,她也极力做了保护,但这么剧烈的运动下,怎么可能没有碰撞?只不过他牢记着万贞刚才叫他不要乱叫,不要乱动的吩咐,虽然身上剧痛,但仍然紧紧的抱着她不放。   此时万贞停下来查看他的情况,他才抽泣了一声叫痛。万贞将他放下,一边拉下院子里晒着一件小儿外袍塞给他,一边去取他头顶的小金冠,急声道:“殿下别哭,快自己穿上衣服,后面的人快要追上来了。”   小太子在她的刻意引导下,生活能够自理,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却起了大作用。待她自己也换上了户主的外袍鞋子,抹了灰尘来掩盖脸色时,小太子也将将把衣服穿好。   这房主一家想来也出去看皇帝大驾出行的热闹了,前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后院门却是从里面反闩。万贞抽开门闩,将手弩装好箭藏在袍袖里,牵着太子的手出了院子,沿着巷道往外走。   胡同里的人很少,万贞跟着挑水的居民往有声音传来的热闹处走。眼看将到巷口,前面有人急赶进来,边跑边喝问:“喂,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抱着个很漂亮的小孩跑进谁家吗?”   那挑水居民茫然回答:“没有啊!”   万贞就跟在那居民身后,小太子站在她与墙壁的夹角里,那人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会换了衣服出来,一时竟完全没有怀疑,急匆匆的往巷道里冲。   万贞在那人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抬起手弩,一箭从他颔下斜射入脑。这小手弩的箭没有稳定远距方向的尾羽,但在三米之内的范围,只要对准要害,基本都可以做到箭到命绝。甚至由于外表的伤口不大,血流出来的少,人倒在巷壁上,竟不怎么引人注目。   那挑水的居民只见到追兵急唬唬跑过去,然后突然扑在巷壁上往下滑倒,却没有见到万贞出手,有些奇怪。万贞缩手牵住小太子,似乎自言自语的道:“哪来的醉鬼!青天白日的喝醉乱窜,别是来仙人跳的吧?”   她嘀咕着一副避麻烦的样子往外走,那居民也被引歪了思路,抢在她面前先出了巷口。   巷外便是这条胡同共用水的老井,井边的小广场上满是挑水的、洗衣的、洗菜的居民。万贞从拼命逃窜的追杀里,一下落入寻常百姓生活中,一时间竟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混在人群里吗?这井边的人都是街坊邻居,彼此熟悉,怕是混不进去;且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还是盗用人家的,保不准失主就在里面,万一被认出来抓贼,很容易被追杀的人赶上;   不混的话,要往哪边跑好呢?   到了决策的时候,情报不足的弊端就出来了:她不知道是谁策划了这场丧心病狂的刺杀,也不知道对方派了多少人,更不知道对方会从哪些方面围堵她们。她只能蒙头逃命,却不知道往哪边逃,应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追杀,确保自己和太子安全。   但这犹豫也是刹那间的事,很快万贞就做了决定,带着太子顺着小广场附近最宽的一条巷道快步走去。   这条巷道上走的人就多了,走了百来米,不少已经看完帝后嫔妃大驾出行热闹的人转了回来,说说笑笑的结伴闲逛;甚至乞丐、流民都出现了在人群中。   万贞随着人流来的方向逆向而上,走了小半里地,便见前面开始有了临街的商铺,正松了口气,被她牵着的小太子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万贞大惊,连忙中蹲下问:“你怎么了?”   小太子吐得满眼泪水说:“我胸口闷……”   万贞以为是她刚才突杀手将小太子吓住了,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安慰他。小太子似乎想忍住不吐,但嘴巴一闭上又张开狂呕不止,连早晨吃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   万贞吓了一跳,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紧张的问:“你哪里不舒服?”   小太子小脸煞白的呻吟:“我头痛……好痛!”   万贞心一沉,温声问:“是刚才摔到了吗?”   小太子含泪唔了一声,又怯怯的安慰她:“我没抱紧你,不小心磕到了……其实不是很痛……只是晕。”   抱着孩子拼命逃窜,无论怎么小心,总会有顾不到的地方。万贞不知道小太子究竟伤得有多重,却担心他这脑震荡再不安稳的躺着休养,会加重伤势,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小太子也知道自己是在逃命,不再吐了就反过来催她:“坏人要来了!我们走快点吧!”   他们都已经逃到这人来人往的地方了,若是敌人仍不放弃,还能往哪里走?   万贞心中酸涩,脚下却不停留,抱着小太子直奔前面的会馆,付钱开了个客房,却在店伴引他们进房间时额外给了他一锭银镪,托他将隔壁苏杭会馆与这个房间相对的客房也订下来。   店伴得了厚赏,喜孜孜的去了,果然将对面的房间帮忙订了下来,把窗户打开,这才回来给她交门钥匙。   万贞看看小太子昏昏欲睡,便让人拿来茶水点心,先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了,这才重新将他背好缚上,从窗户爬到对面的客房里去。两间客房虽然属于不同的会馆,但相距却不过两丈,视角相对。   万贞把小太子放到对面客房躲好,又转了回来,将自己爬过来痕迹完全抹去,特意下到大堂去找掌柜的讨要跌打药酒。出门在外,跌打损伤是常见事,求医不便,会馆多半都有成药。她出手大方,掌柜的给药给得也痛快,不止给了她一碟药酒,还主动问:“我这里还有一支白药,客官要吗?”   万贞大喜,连忙接过白药。回到客房后她又从窗户爬了出去,仔细的合上窗户,打扫干净痕迹,这才从会馆的后门出来。   杜箴言将他在北方的商号交给她打理近一年,为了跟几位掌柜顺利沟通,她特意学了些常用的苏松话。此时到了隔壁的苏杭会馆,掌柜的虽然觉得她的语音不正,但方言这东西本来就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调,也没怀疑她不是苏杭人士。   万贞与掌柜的搭上了话,心中有了计较,借了他家的笔墨写了几封短信,便问他:“掌柜的,您认识安远堂号的李掌柜,或是友仁堂的王掌柜吗?”   掌柜的笑道:“小哥这话就问得准了,咱们苏杭那边在京师做生意的,除了朝中几位大人的亲眷,就数这李、王、何等十位掌柜生意最大,为人也仁义。但凡来京师落了难的同乡,只要到了会馆求人帮忙,少不得都要问一问这几位,您说我认不认识?”   万贞赔笑道:“我正是听闻几位掌柜仁侠仗义,才想求他们帮忙啊!您既然认识这几位掌柜,能不能派店伴帮我送几封信给他们?”   掌柜微微皱眉,问道:“小哥,不是我不帮忙,但你既然是求人,总得给我透个底。人知道几位掌柜仁义,咱也不能不问个由子,就乱搭线给他们添麻烦啊!”   万贞叹了口气,道:“掌柜的,实不相瞒,我家遇了变故。如今是来京师投亲,可一是不知亲戚现住在哪里,二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当年苏松的杜箴言杜秀才,曾请这几位掌柜为我家做过中人,两相熟悉,我便想找他们探听一下消息。” 第八十八章 春风夏雨相宜   杜箴言在苏杭一带的威望着实不低,万贞一说是他请几位掌柜为自家做过中人。会馆掌柜的神色便亲切了许多,忙道:“原来客官是杜秀才的故旧?行,我这就派人帮你送信。”   万贞在这种时候手边无人可用,连带着对景泰帝也心生怀疑。新南厂和清风观都曾落在景泰帝的眼里,她不敢动。只有当初杜箴言交给她经管的几个堂号,虽然整合了,却属于另一个体系,里面的人与景泰帝没有交集。   但她毕竟久不联系,杜箴言那边也不知道最后究竟怎样安置这几家商号,今天这信寄过去,对方究竟会不会来,肯不肯帮忙,她也不知道。   值得庆幸的是,小太子安静乖巧,知道现在情况不妙,虽然身上痛,却没有哭闹。等万贞拿了白药给他服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万贞靠在窗边望着外面,将小手弩的配箭一根一根的拿出来数了,装好。   这小手弩本来就只是关键时刻的应急品,银七事里只能装十支小箭。她刚才已经用了两箭,剩下八支。而敌人现在,估计已经对她有了戒备。   她安静的坐着,过了一阵,隔壁的会馆突然一阵异常骚乱,她刚才开的客房有人冲进去,紧跟着便是一阵逼问声:“你不是说人在房里吗?怎么没见到?”   帮万贞开房的伙伴得了重赏,怕被掌柜的收缴,万贞提醒了一下,他就找借口暂时离开了会馆。追兵找不到店伴,便抓着掌柜的打骂逼问。   掌柜哭天抹泪:“刚才那小哥找我拿药,想是身上受了伤。您看他不在房里,药酒都还在桌上,一准伤太重,药酒没用,他就去看伤了!你们要找,那就去药堂啊!”   这虽是祸水东引的推托之词,但凶神恶煞的追兵听来却很有道理,呼啦一声蜂拥而出,果然去找药堂了。万贞从窗缝里看到追兵跑了出去,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身上的内衣已经完全湿透了。   以往她觉得一天似乎没干什么,时间就过去了。但此时枯坐在屋里等候援助的消息,却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就好像连空气都要凝滞似的,让人感觉窒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门。万贞拿起手弩藏在袖中,从门缝里看到外面的人是刚才掌柜派去帮忙报信的伙计,便打开了门,半躲在门板后笑问:“小哥一脸喜色,可是有好消息?”   那伙计笑答:“客官这事应该妥了。小的送信的时候,恰好李掌柜坐堂,亲手接了信。见了信封上的花押,李掌柜还赏了小的,着小的回来报您,说他稍做准备,随后就来。至于王掌柜,今日说是出去接待客商了,小的却没见到,只把信留在了他们商号柜里。”   这几个掌柜,只要还有一个肯认她的花押,派了人手过来帮忙,都能暂时缓解她捉襟见肘的困境,倒也不强求所有人都念香火情。   万贞稍松了口气,看了眼这小伙计,将从太子金冠上抠下来的一颗珠子塞给那伙计,另拿了封信交给他,笑道:“有劳小哥再帮我跑一趟亲戚家,这信要紧,请小哥务必要亲手交给接信的舒当家。”   那伙计问明地址,有些为难的道:“小哥,您可能不知道。您这信的地址,在咱们皇城根儿上,是中官们置业聚住的地方。小的不太敢去,何况还是要见当家人……恐怕小的办不到啊!”   万贞笑着道:“小哥放心去罢,这位当家的在家抚养嗣子,等闲不出门。你拿了这信去,只说是隔壁的邻居有事相求,一定能见到。”   小太子金冠上取下来的珍珠都是极品,那伙计舍不得到手的钱财,虽然心怀畏惧,却仍然答应了帮她送信。   李掌柜答应会来,要往宫中送的消息也已经发了出去,人事她已经尽力,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天命在,让李掌柜赶在追兵之前接应到她,她手里有人手,就好安排接下来怎么走;若是天命不在,叫追兵赶在她的人到来之前醒悟,调头来这里搜查追杀,那她也只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了。   李掌柜还没到,床上睡着的小太子却忽然呻吟一声,叫道:“贞儿!我渴。”   万贞赶紧倒了杯水出来试了试水温,端到床边,伸手来扶他坐起喝水,又问他:“饿不饿?我让人送饭上来。”   太子渴得厉害,一口气将整杯水都喝完了才道:“我不想吃饭,还要喝水!”   万贞返身回去兑水,正想劝小太子多少吃点东西,忽然觉得他的脸色太过红润,心中一惊,端水过来喂他的时候摸摸他的后颈,只觉得手下火热一块,却没有半湿汗意,这孩子发高烧了!   她吓了一跳,强忍着心惊,连喂了他几杯水,见他不想喝了才收起水杯,笑问:“殿下刚才的衣服脏了,我去叫人打盆水来帮你洗个澡换一换。”   小太子双颊烧得红通通的,眼眶里却满是水意,拉着万贞的手问:“祖母家的表哥回来了吗?”   孙家那两名侍卫凶多吉少,怎么可能赶回来找他们?万贞叹了口气,柔声道:“咱们走得太快,两位表哥可能没有找对地方。”   太子又问:“那皇祖母来接咱们了吗?”   万贞苦笑不已,她现在能拿钱驱使的,都是些店伴一流的役使。托这些人去找李掌柜或者舒彩彩,就是他们能办的最大的事。至于找孙太后报信,他们够不着。何况她怕有人守在宫门外,顺着报信的人追来,抢在孙太后之前找到他们,更不敢轻举妄动。   “皇祖母离得太远了,要迟些时候才来……殿下,乖乖等一会,我去叫人打水来。”   小太子烧得厉害,这时又方便叫医生,只能暂时物理降温。万贞请人打了盆温水上来给他洗澡,一盆水竟是洗得比刚端来还要烫。万贞五内如焚,虽然再三提醒自己不要吓到了孩子,但神色间也有些按捺不住。   小太子烧得没了力气,软绵绵的靠在浴盆边上,不知道是清醒还是糊涂,愣愣的看着万贞,忽然问:“贞儿,坏人还在追我们吗?”   万贞一边拿着湿巾替他擦脸,一边安慰道:“没有!坏人都走了。”   小太子洗完了澡,又要上厕所,再过了会儿又要喝水。万贞感觉他背上正在慢慢地沁汗,似乎正在退烧,但又不太确定,犹豫会儿问:“殿下,想吃东西吗?”   小太子似睡非睡的靠在她身上,喃喃的应道:“我想吃粥。”   万贞大喜,连忙道:“好,我这就去叫人给你煮粥吃,你自己躺一会儿好吗?”   小太子嗯了一声,昏沉沉的睡着了。万贞将他安置好,急急的出门去找人煮粥。太子锦衣玉食的长大,现在又在病中,这外面的饮食他的肠胃究竟能不能适应接受,她也说不好,只能尽力做到干净新鲜。   会馆的大师傅正在为外面的客商做菜,哪有功夫来帮她煮这费劲的东西,直接道:“客官,我们忙得抽不开身。您这要求精细,不如拿了风炉去,自己煮。”   万贞无奈,只得向小学徒讨了灶具和新米,想提回房间去守着小太子把粥熬出来。   从厨房到客房,要穿过庭院。万贞堪堪走到台阶下,忽然觉得院子的后门处有些异常的声响,转头一看,却是一群方脸阔嘴的短打壮汉从后门涌进来,弯刀出鞘,气势汹汹。   这长相特征,是蒙古人?   万贞刹那间心一惊,强自镇定的提着炉子回到客房。小太子被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睛就想叫她。万贞连忙竖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过来将他抱起,用布带缚在身上。   小太子今天不是第一次被她这样带着了,乖乖地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坏人又来了吗?”   万贞心中悲凉,连安慰孩子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道:“殿下乖乖地,不要出声,好吗?”   小太子用力点了点头。   万贞才打开房门,外面已经传来阵阵喧嚣咒骂,混着人群的惊叫,桌椅碗碟落地的巨响乱成一片。却是整座会馆的前后,都有蒙古人堵门搜人。万贞带着太子出来,迎面便碰上一个灰衣汉子。   两下目光交错,那汉子一边大喊,一边扑了过来。万贞从各处传来的声音判断这人来的方向敌人最少,眼见他挥刀逼近,却不退反进,抬手一弩射中那人张开的嘴巴,夺下他的弯刀,从他身边闯了过去,直奔厨房边的小偏门。   那汉子的声音惊动了同伴,厨房方向搜寻的敌人见万贞扑近,大声呼喝,挥刀迎了上来。万贞一弩射出,那人有了防备,头缩了一下。这一箭擦着他的额骨滑了开去,没能即时杀死。   万贞一击失手,右手的弯刀便跟上补了一击,仍旧向偏门方向狂奔。但这里耽搁一下,敌人便都知道了她逃跑的方向,呼喝着向这边赶来。   不等万贞奔到门边,前方又有人来堵她的去路。万贞抬起手弩一晃,对方赶紧躲了一下。这小手弩的箭匣一次只能装三支小箭,此时仅剩一支,万贞虚晃了一下,真正要射的却是拦在门口的那个。   这一箭运气却极好,正从那人眉心直透而出。   前路已开,万贞一喜,一个急窜便去抢门。但她怀里一直安静呆着的小太子却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贞儿趴下!”   几乎在同时,门外也有人大叫:“贞儿趴下!” 第八十九章 背水一战正冠   危急时刻,万贞无暇分辨都是谁在叫她,弯腰屈膝撒开手弩,用手臂支撑了一下上半身的重量,侧卧在地。   饶是她动作再快,仍然感觉后肩剧痛,已经被人一刀砍中。但敌人一刀下来,“砰、砰”连接几声枪响,两名中枪者的尸体几乎同时倒在万贞身边,污血脑浆溅了她一身。   原来刚才门外也有人守着,若她没能及时趴下,这一前一后连接两刀,非让她身首异处不可。   杜箴言手中的枪是他特制出来的物品,受制于冶炼水平,虽然击发方式有了改进,但能装的子弹仍然有限。眼看万贞受伤倒地,而追兵就要赶上来,他也顾不得再装弹,拣起地上的弯刀猛甩出去,趁敌人躲避的空当将她拖出门外。   万贞离了险境,杜箴言手下的护卫也赶到了门边,拉开枪栓就往里面放枪。虽说每人只打三发子弹就要重新清膛装弹,但他们人多,两人放完枪,立即退下再换两人。如此接连不断,不止将追兵完全遏住,还逼进院中,逐步清剿已经开始后撤的敌人。   京师的老百姓见惯了神机营的热闹,知道火枪的厉害,一听枪响就赶紧趴下躲在角落里。这批来劫太子的蒙古人,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扑击打蒙了,转眼已经死得只剩几个,活着的不敢再留,拼命往外逃。   他们追杀万贞和太子的时候只怕自己来得太慢,让他们逃了;但这时候逃命,却又深恨自己刚才来得太快,在火枪面前几乎是等死。   万贞被杜箴言扶起,乍见他时喜出望外,五味交织,叫了一声:“箴言!”   杜箴言一眼看到她肩膀的刀伤从上而下直拉了六七寸,血流如注,心痛无极,连忙取出酒囊和伤药,哑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小太子被她护在怀里,万贞满身都是自己和敌人溅上来的污血,他却安然无恙,此时才大哭出声,叫道:“放我下来!我不要你带!不要你带!”   杜箴言一边为万贞包扎伤口,一边打量哭泣的太子,心里有几分揣测,但他这时候心思都在万贞身上,却无暇顾及,只是问她:“情势危急,京师恐怕不能呆了,我们去哪?”   万贞苦笑:“我还能去哪?我带着太子,走不了的!你借我一匹马,自己走吧!”   小太子站在旁边,呜呜哭泣,此时却突然抬起头来,叫道:“我不要你带!你走!”   这话一出,连杜箴言都愣了一下。万贞长长的叹息一声,柔声道:“傻孩子,尽说傻话,我是你的侍长啊!”   小太子哭道:“我讨厌你,我不要你做侍长了!你走!”   万贞右肩伤重,不好抱他,只能伸出左臂将他拢在怀里,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又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笑道:“不许胡说,再胡说我就真生气啦!”   小太子见她不走,眼泪真是一行未干另一行又滚了下来,又哭又笑的搂着她不放:“我没有讨厌贞儿!我最喜欢贞儿!”   杜箴言苦笑一声,见到太子与万贞之间的互动,他便知道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的,只得问她:“你不走,准备怎么办?”   万贞咬了咬牙:“今日亲耕礼,百官随侍,独首辅于谦因为生病,没有随驾!我等下直奔于府,请他为太子做主!”   杜箴言一呆,喝道:“胡闹!宫中有孙太后在,你该找会昌侯府才对!于谦得皇帝青眼,委以首辅之职,是正宗的铁杆心腹,又怎么会为太子做主?你去于府,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万贞摇头:“去会昌侯府,这事就会变成后宫阴私,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可储君本就是朝政组成的一部分,能够光明正大的得到朝臣支持,为什么不善加利用,却将他陷入这种淤泥漩涡去呢?”   皇权是这世间无可匹敌的怪物,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对这怪物稍加约束,那便是皇权为了施之于世而必须存在的辅助,起爪牙作用的制度、机构、臣子——笼统归结起来,可以称之为相权。   没有相权,皇权无法经办具体事务,施政不便;没有皇权,相权也没有权力来源,得不到名分大义。   而储君,这特殊的位置,游离于皇权和相权之间,既可以进一步染指君权,与皇权一体;也可以退一步以臣以君,与群臣一同维护相权。   现在的太子,进一步是死路;那就只能退一步,寻求与朝臣的默契;即使朝臣因为顾忌,不敢与太子结交,但只要他往这边站了,群臣自然便有了维护他的立场。他就能借助朝臣的维护,制约来自后宫的暗算。   杜箴言一时没有体会到这种权力格局的微妙,但他却明白万贞这举动与逼宫无异,只不过她拐了个弯,逼宫之前,先去道德绑架代表朝臣的首辅于谦而已!   这样做,四岁的小太子可以得到最大的利益,她这施行者却势必成为敌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杜箴言急道:“你不能这么做!太危险了!”   “我不做,难道就不危险吗?”万贞指了指院子里满地的尸首,反问:“若是不能一次打断来自暗处的黑手,难道我要永远戒备着别人的谋杀吗?像这种劫杀,我能逃过一次两次,难道还会有十次百次的幸运吗?”   她牵着太子离开那满地血腥,慢慢地说:“箴言,我不想死!可是我想活,就得冒这个的险!这孩子,他才四岁,他应该活得开朗明快,而不是被污秽的阴影笼罩,永远面临死亡的威胁!”   杜箴言急道:“可是你去找于谦,这跟拿性命去赌对方的人品,有什么分别?”   万贞回答:“我知道拿性命去赌政客的人品很愚蠢!但是,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杜箴言还想再劝,万贞突然转身拿过他身边的枪,道:“箴言,我感谢你的救助,但接下来的事,跟你无关,你走吧!”   杜箴言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喝道:“你小心些!子弹上了膛的,别走火了!”   “我会小心的!还有你的坐骑,也借我一用。”   万贞本想就此骑马离去,转念一想,又拉着太子转到会馆的前门。   杜箴言的手下一路追杀刺客,几乎把所有敌人清剿干净,只留了一个活口准备问话。见到他们过来,正想问这活口怎么处置,万贞已经抬起猎枪,一枪将活口也当场击毙。   杜箴言和他的手下都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都愣了一下,万贞举止四顾,见四下不少被吓坏了的居民和商旅趴在掩体后面往外看,便大声道:“各位街坊邻居别怕,这些死人都是瓦刺派来劫杀太子的刺客,我是东宫侍长,负责太子安全,杀了这些人与你们不相干。要是京兆府来问话,你们说是东宫侍卫打杀刺客就行了!”   杜箴言见她专门走到大庭广众之下为自己一行脱罪,暗里叹气。但这种闹市中动用火器,打死打伤几十人的大案,既然不准备亡命天涯,以他的身份还真的扛不动,唯有储君遇剌,才能将事情合法合情合理的接下,不连累旁人。   只不过万贞和小太子如今形容落魄,要让这些人相信他们的身份,却有些难。   万贞报了身份,也不管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正准备上马离去,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贞儿!”   舒彩彩提着个包裹,从一辆马车上跳下,直奔过来,惊问:“你和殿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万贞连活口都打死了,就是为了不牵连杜箴言,又怎么肯让丝毫不知情的舒彩彩涉险,接过她手中的包裹,问道:“东西都在里面吗?”   舒彩彩点头:“我去织造司弄出来的,不过……没有收针完工啊!”   织造司供应宫中各部门一年四季的纺织品,像太子的青龙旗,其实早该立春就送过来换新的。但景泰帝干晾着太子,织造司自然也就心生懈怠,连春龙节都来了,旗都还没有收针完工。以至于太子蹭车出宫,因为旗色不应季,梁芳只将旧龙旗贴身带着,不到非用不可的情况,不敢打出来,以免被人垢病。   舒彩彩说青龙旗没完工,万贞也不为意,点头道:“我知道,这事跟你不相干,你回去吧!”   舒彩彩还想再说话,万贞皱眉又喝了一声:“回去!”   她冷脸一喝,舒彩彩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退了回去,让从人驾车离开。   万贞解开包裹,又望向杜箴言,苦笑道:“还要劳烦你借我几个人,替我将东宫的旗幡打起来,送我往于府走一趟。”   人靠衣装,舒彩彩带来的不止有龙旗,还有小太子和万贞的新外袍,甚至还有一顶貂婵冠。万贞替太子将外袍披上,整好头发,戴回金冠;自己也换下破旧的外衣,穿好官服霞帔。只不过她肩背有伤,垂手穿衣也还罢了,想将貂婵冠戴上,却是抬不起手来。   杜箴言本想过来帮忙,不料小太子居然抢先一步,把貂婵冠端了起来,忍着眼泪说:“我帮贞儿戴冠!” 第九十章 锦年华岁尽成灰   小太子站在台阶上,将万贞脏污的头发用手抹平整,再将貂婵冠帮她戴上。他年纪还小,平时动手的时候又少,冠下的绳结弄了好一会儿都没弄好。万贞也不催他,安静的任由他一遍遍的试结。   好一会儿,太子才将她颔下的绳结打好,欢快的笑了一声,又替她将鬓边垂下的流苏理好,歪着头打量她,说:“好了!贞儿真好看!”   万贞虽然披了件新衣服,但没有沐浴,脸上头发上的灰尘血污只是抹了一下,脏得很,哪里说得上好看?小太子这话,不过是看亲近的人心中偏爱而已。万贞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笑道:“没有殿下好看,咱们的小殿下,最好看,最可爱!”   这话不假,小太子的长相聚集了周贵妃和太上皇的优点,柳眉弯长,杏眼点漆,鼻梁挺翘,菱嘴红唇,配上孩童的圆脸,当真是美玉无暇,直如观音坐前走下来的金童玉女一般。   他们都是宫中受过严格礼仪训练出来的人,危险的时候大家不会注意,但场面一缓和下来,稍事打扮,这种翩然有致的风度,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虽然会馆门前污血满地,死尸横陈,但他们正衣整冠站起的神态,却雍容华贵,龙章凤姿。   躲在四周悄悄往外看的人群,见到这一大一小端正堂皇的姿势,心中忽然都生出一股念头来:这可不像盗贼,难道他们真的是太子和东宫侍长?   杜箴言手下的四个亲随找来竹竿,将东宫的青龙旗升起,托太子上马。万贞问明了这几人的姓名,将自己在宫外用的印信荷包扔给杜箴言,道:“此去如果顺利,我许他们百户的职位;假如不顺,还要劳烦你从我的产业中支出钱财,照看他们的家小……我知道这样做任性愚蠢,但盼你看着我们同乡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她交待身后之事,只提同乡之谊,却丝毫不搭两人曾经生死相许的情分。杜箴言心中剧痛,怎么也不肯放她孤身涉险,道:“我陪你去!”   万贞摇头:“你不能去。我独自去,犹有一线生机;你同去,我们必死无疑!”   她这话里别有含意,杜箴言一怔,问:“这话怎么说?”   “新君对你有成见。”   杜箴言茫然:“我来京师,总共不过那么几次,没有特意结交权贵,新君如何……”   但他脑子转得快,瞬间把自己在京师所有照过面的,身份看上去有古怪的人过了一遍,迟疑道:“莫非,清风观那看我不顺眼的少年,就是?”   万贞点了点头,扳鞍上马,坐到小太子身后,挽缰道:“你带着人走吧!争端不息,你不要再入京师。”   杜箴言知道她这是不肯让自己涉险,便不回答,只是示意随从让匹马出来。   万贞见他跟在身后,又回头喝道:“快走!我自己选择了路,不要你同行!”   杜箴言驻马不前,却也没有调头离开。等她一走,便又远远地缀在后面。万贞眼中的泪滴下来,落在小太子的头顶。   小太子摸摸湿了的头发,转身回来来看她,问道:“贞儿,很痛吗?”   万贞微微摇头,喑声道:“只是一点点,不算很痛。”   小太子抱着她挽缰的手臂,轻轻地哈气,认真的说:“濬儿吹一吹,痛痛飞走了!”   万贞拭去眼角的泪水,抱紧太子,单手摘下鞍边挂着的猎枪,在杜箴言行进的前路空地上放了一枪,喝道:“你走不走?”   杜箴言怒道:“有种你真打!来!”   这人犯起横来像个街头浑不吝的混混,不止放狠话,特意将胸膛敞开,整个人逼近前来。   万贞二话不说,调转枪口,倒对着自己的下颏。她的坐骑被刚才的枪声和后座力所惊,焦躁的在原地刨蹄子,带得她的身体晃动。   杜箴言明知她不过是威胁自己,但想到她的子弹已经上膛,而身下却颠簸不平,万一手不稳,随时有撞到走火的危险,就吓得魂飞魄散:“你把枪放下!”   万贞逼着他不放,杜箴言满腔愤懑,怒吼:“我都答应了!我走!此后不得你允许,我永远不再踏入京师一步!”   明知万贞是怕他涉险,明知她早已选择了自己路。但只要想到她这一去,就此投身宫廷争斗的是非,从此以后他在这世间,彻底绝了与她同心同志,相携相伴的指望,便心痛如绞,泪盈于睫。   他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让手下看见取笑,便调转马头,仰面望天,大吼一声,挥鞭纵马而去。   万贞直到他和手下的随从都不见了背影,才从容的把枪挂回鞍边,退好枪栓,对围护在旁边的四名从人道:“我们也走吧!”   这四人都是追随杜箴言多年的亲信,见她竟能逼得他不能不走,心中都有些异样的钦佩。虽然是因为杜箴言的吩咐,他们才冒险来她和太子掌旗,但却不由得对她生了敬畏之心,同声回应,拥簇着她和太子纵马前行。   京师的老百姓过惯了避驾让行的生活,万贞一行虽然仪驾不全,他们认不出是哪位贵人。但东宫的龙旗青幡张开,却足以标识皇室子弟的身份,让行人远远避道。   从内宫出城的这条路,步骑杂夹的玉辂大驾逶迤慢行,用了一个半时辰。但他们纵马直入,却一个时辰都没到,就到了皇帝亲赐的于府面前。   于谦调度有方,京师守卫战安定天下,约束中官,澄清朝政,虽然国朝不设宰相之位,他却是朝野公认的“救时宰相”。但凡来访的客人,都会远远地在栓马桩附近缓辔慢行,以示尊重。   于府的门房久未见到敢直接纵马闯门的人,大感诧异,待要喝斥,却见这一行人打着青龙旗幡,不由一愣。   万贞在于府门前挽缰勒马,高声喝道:“请上报首辅,东宫遇刺,前来求助!”   于府的门房哗然:“姑娘说的可是真的?这可开不得玩笑!”   万贞取下腰牌,递到门房面前。   一国首辅的门房,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能决断什么人能见,什么人不能见。她这清宁宫的腰牌递上去,门房仔细一看,脸色就变了,连忙使人进报,又指挥家丁警戒四周,防备有人前来追杀。   万贞负伤翻身下马,又将小太子也接了下来。来的途中,为了不让人怀疑身份,她特意请舒彩彩送来行装,打扮整洁;但到了于府门前,她却又将太子的外袍解开,露出里面的脏衣服。   于谦在家休养,忽闻下人来报东宫遇刺,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皇帝出宫亲耕,他这没有随驾的首辅便负有安邦定国之责。储君遇刺,乃是朝政基石动荡的大危机,饶是他饱经风雨,也由不得心胆俱惊,连外袍都顾不得穿,便急步冲了出来。   万贞的伤虽有杜箴言包扎上药,但这一路护送着太子奔到在于府,伤口牵扯不停,仍旧免不了出血过多。全身发软,眼前金星乱冒,只是强忍着不倒而已。   于谦在京师保卫战中,与带着太子出入的万贞打过几次照面,熟悉这主仆二人,一见他们满身脏污,脸上血迹犹存的狼狈模样,当真是如雷轰顶,脱口惊问:“京师首善之地,东宫国本所在,何方逆贼,竟敢谋逆行刺?”   他将行刺太子的人定性为逆贼,万贞便松了口气,双膝跪下,伏地大哭:“首辅救命!太子今日随驾出行,半途因故换车,与大驾失散,随后便遇到刺杀!两名孙氏近卫护驾闯围,生死不知;大伴梁芳诈敌引兵,下落不明;奴拼死带着太子逃出,却又被瓦刺杀手包围,若非东宫护卫微服接应,此时太子已是不幸!”   景泰帝既不肯接太上皇回国,又不给东宫安置属官。于谦身为心腹重臣,岂能不知天意?但他为阁臣之首,除了考虑景泰帝的利益,也要维护法统根基,不能任由皇帝随心所欲。   太子不过是无辜稚子,若要废位,有无数的办法;甚至只要景泰帝在位的时间够久,皇子们长大后的表现过得去,朝臣出于政权平稳过渡的需要,自然而然都会想将太上皇这一系出身的太子废去,都不需要景泰帝暗中多使手段。   如今太子在随驾出行的途中被人隔出来刺杀,于谦震怒之余,不寒而栗,厉声喝问:“万侍此言无假?”   小太子站在万贞身边扶着她,忍不住哭叫:“是有坏人!贞儿没说假话!”   于谦面对皇帝可以直颜相抗,但小太子这一哭,他却是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万贞搂着小太子的肩膀轻声安抚,止住他的哭泣,抬头直视于谦,正色道:“万贞此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这次的劫杀到后来,杀手从一开始的京师口音,变成了蒙古人种。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参与,涉及了多少利益交换,她不清楚。然而搂着太子籁籁发抖的身体,感觉他外表镇定下的仓惶恐惧,却由不得她悲愤填膺:“首辅!万贞不懂政治格局,不解权力纷争!可是,四岁幼儿,竟有数十名逆贼持刀追杀不放,太子何辜?” 第九十一章 疾风劲草知节   太子何辜?   这一场发展到后来形成枪战的刺杀,赤裸裸的将东宫的艰难处境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也将一生清白自许的于谦逼入了不得不断,不得不问的境地。   他脸色铁青的命人备驾,移帖请京兆府尹随太子的掌旗手去查看刺杀现场,自己却上了暖轿,亲自护送太子回东宫。   万贞将小太子放到椅子上坐好,对在旁边的于谦道:“首辅大人,殿下随我逃出来时不慎撞伤,途中呕吐发热,当时为避追兵,没敢请医生看伤。还望大人帮忙传请御医过清宁宫来,为殿下诊断治疗。”   于谦皱眉:“请御医为殿下治伤,东宫行帖便可,因何要我出面?”   万贞惨然一笑,道:“东宫行帖传医,来的人……嘿……怕是除了平安脉,什么也判不出来的。”   于谦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东宫之难,一至于此?”   万贞垂头道:“奴纵然锥心泣血,总不如首辅驾临东宫,亲见可信。”   小太子的注意力都在他们刚才提及的请御医一事上面,焦急的说:“我不要看医生!贞儿要看医生!贞儿受伤了!流血了!”   万贞柔声劝道:“殿下别闹,乖些,首辅大人在这里,您听首辅大人的,好吗?”   她强撑许久,此时坐在暖轿坐椅的踏板上,而于谦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态度也足以让她放心太子的安危。叮嘱了小太子两声,便觉得上眼皮如坠重物似的直往下掉,实在支撑不住,歪头伏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小太子吓得使劲摇晃她的手臂,哇哇大哭:“贞儿不要死!贞儿不要死!”   万贞的意识还有一丝清醒,本想笑一笑,哄哄太子,但精神一放松,全身便脱了力。几乎连气喘粗些的力气都没有,就此滑进黑暗的意识深渊里。   于谦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过来伸手试她的鼻息和脉博。   有志向的诗书人都以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自励,即使没有治病经验,也多少懂些脉息。于谦摸了一下她的脉博,便稍稍放了些心,温声安慰太子:“殿下莫怕,万侍只是受伤脱力,不会死的!你别乱动她,省得碰坏了伤口。”   小太子慌忙缩手,眼巴巴的问:“真不会死?”   “真不会死!”   于谦不会哄孩子,语气再温和,对于孩子来说也有些生硬。但小太子只要知道万贞不会死,便破涕为笑,也不坐椅子了,就在踏板上依偎着万贞,安安静静地坐着。   明明是皇室太子,一国储君,然而在这锦绣繁华的紫禁城中,遇到了致命的危险,却没有至亲尊长相护,竟然只有身边照料他日常起居的侍长,才为他出生入死,与他相依为命。   于谦纵然见惯了世事风浪,此时闻着他们身上传来的血腥臭味,看着他们依偎而坐,却也有些心酸,赶紧错开目光,掀开轿帘吩咐:“再行快些!还有,着人拿驾帖去太医院,请几位擅长外科的御医过东宫候命!”   清宁宫不止外观漆落彩褪,且由于属官没有配置,侍从也简单。偌大一座宫殿,只有孙太后从仁寿宫精选出来的一百二十名宫人和四十名侍卫,连上万贞和梁芳自己选出来的亲信人手加在一起,也不到二百人。   莫说皇室亲王,就连京师那些百年勋贵家的世子,气派都要远远超过东宫。   于谦等东宫的侍从将太子和万贞安置好,问过御医二人的伤情,在清宁宫略显冷清破败的前庭上站了会儿,听到宫外阵阵迎接御驾回銮的喧嚣,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一声,喃道:“为臣者纵有私心,不可为一时苟安,见过不谏,陷君父于不义啊!”   主意既定,他便不在东宫停留,吩咐轿夫直过金水桥,请求陛见。   景泰帝第一次以皇帝身份亲耕,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回銮后没有进后宫,却将玉辂停在了文华殿,召侍讲学士讲书。   皇帝好读书,那是满朝文武喜闻乐见的事,侍讲学士杜宁更是打点了全副精神,亦步亦趋的随侍在侧,等候景泰帝垂询。   小黄门来报首辅求见时,景泰帝正听杜宁讲解《春秋》,有些诧异的问:“首辅向来行规蹈矩,从不临夜入宫,你可知他此来何事?”   小黄门回答:“首辅大人没有说,奴婢不敢探听。然而看大人的脸色,事情似乎不小。”   能让于谦破例临夜入宫,这事情肯定小不了,这是句废话。景泰帝略一沉吟,摆手道:“快请首辅便殿安坐上茶,朕随后就来。”   待小黄门退出去后,景泰帝又对杜宁道:“杜博士,首辅此来,恐有要事。朕今日怕是不能再来听讲,请博士见谅。”   杜宁书讲到一半,便被人打断,不悦是有的,但求见的人首辅于谦,这火气便也冒不出来,连忙辞礼:“陛下身负江山社稷,自当以国家大事为重。读书随时可行,却不争这一时片刻。”   于谦到了便殿外,却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先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正了正冠带,确认自己全身礼仪周全,才不疾不徐的跨过殿门,叩首陛见。   景泰帝与于谦君臣相得,日常相处很是随意。今日忽见他大礼参拜,一丝不苟,心中一惊,连忙示意兴安扶人赐座,问道:“爱卿形容有异,究竟何事?”   于谦避而不答,却举勿自述履历,肃然道:“臣得陛下破格提拔,委以腹心,托以国事,知遇之恩,莫重于此。臣无为报,唯有每日夙兴夜寐,勤勉任事,以报圣恩。”   他平时就不爱奉承君上,如此反常的大表忠心,着实让景泰有些心中发毛,连忙道:“爱卿有事直言,何至于此?”   于谦长叹一声,俯首道:“陛下,今有一事,朝野皆知,然而无人敢强逆君意提及。可为臣者坐视陛下行事出礼,不予劝谏,却阿意曲从,只恐并非忠君敬上,却是陷君不义。”   景泰帝登基以来,不说政通人和,但择贤用明,英武果决,有圣君气象,朝野交口称赞;若说有什么事与“不义”有关,那便是结成了他的心病的太上皇和太子。   于谦一说,他心中就羞怒顿生,不满的问:“爱卿临夜入宫,是来劝朕迎上皇回銮吗?瓦刺居心不良,这一年来朕已经五次遣使北上,若也先当真肯放上皇,如何会诸多要求?早该让上皇随使者同归,却不当推三阻四,仅说不做!”   于谦摇了摇头,道:“陛下,臣非为此事而来!”   景泰帝讶然:“然则,卿所为何事?”   于谦肃然:“今日御驾出行,东宫附骥尾行,途中因故换车,被人夹行刺杀!”   景泰帝愣了一下,惊问:“你说什么?”   于谦问:“东宫遇刺,陛下不知吗?”   景泰帝知道太子跟着皇长子出行,一时小心眼让人换了小马辇,未必没有几分心虚。对于有关太子的事,便刻意不让人通传。太子遇刺,万贞负伤在于府前跪求救命的消息,经过两个时辰的流传,宫中耳目灵醒的人都听到了风声,只有景泰帝却是丝毫不知。   乍然从于谦口中听到消息,他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喃喃的问:“行刺太子?谁敢?”   于谦回答:“臣已经使京兆府堪验现场,查明东宫在西直门废墟前遇截,护卫拼死闯开护卫后,辗转逃至外坊的苏杭会馆,再遭围杀。共有二十七名瓦刺残兵参与其事,东宫侍卫微服接应,使用火器当场将刺客尽数击毙。血满会馆,连累居民十六人伤亡,尸首枕藉,四邻战栗胆寒,不敢出门!”   “瓦刺残兵?瓦刺还有残兵留在京师?还敢行刺太子?”   景泰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十团营干什么吃的?朕重编军制,组建十团营,正为拱卫京畿!守护军民平安,怎么他们竟连瓦刺残兵都搜不出来,竟放任他们在京师游荡,行刺太子!”   于谦缓缓地道:“陛下,瓦刺残兵留滞京师,恐怕并非十团营护卫不利,而是另有其因!”   景泰帝一腔怒火,顿时压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问:“太子如何?”   于谦回答:“万侍带太子一路奔逃,不慎碰撞负伤,惊悸不安,高烧反复。据御医说,太子惊惧过甚,恐有后患。”   景泰帝松了口气,又问:“万侍如何?”   于谦虽然觉得他这关心有些奇怪,却仍然道:“闻说肩背刀伤入骨,全身多处碰伤,失血过甚,有性命之忧。”   景泰帝额角青筋跳动,却说不出话来。于谦望着被他寄予厚望的少年天子,正色道:“陛下,您不知东宫遇刺。然而东宫今日遇刺,朝野上下,都以为陛下不过是心知而做不知而已!”   景泰帝眼睛都红了,瞪着他问:“你也以为是朕失德杀侄?”   于谦撩起官袍,屈膝下拜:“臣自然知道陛下不至于此!然而东宫处境艰难,朝野间难免非议!今日遇刺之事,更是离奇惊悚!臣请陛下移驾东宫,探视太子,抚慰人心!” 第九十二章 情急反颜相向   景泰帝自从恭贺新元的年节宴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太子。   就像他也不愿意接太上皇回来的心态一样,不见,他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御座上,假装这帝位本来就是自己的,本来就该自己的儿子为储;   而见了,却会再一次提醒他,至今为止,很多人仍然称呼他为“监国”;而最初孙太后赋予他的名分,是“代皇帝”。   他可以选拔贤臣,澄清吏治,一扫太上皇当年在位时因为过分宠信中官,而带来的妖氛;但他始终无法消除群臣心中,仍然将自己的哥哥,当成帝位“正统”的印象。   于谦的催促,令他既愤怒,又心虚,明明知道作为皇帝、叔父,这种时候理所当然的要去探视太子、侄儿;但想到去了东宫,就要面对万贞和太子,他就觉得窘迫。   景泰帝不应,于谦便叩首复述了一遍:“陛下,君明臣贤,是国家幸事;叔慈侄孝,是人伦大礼;此二者,乃纲常所在,社稷基石。臣请陛下,移驾东宫,安抚太子!”   景泰帝见他这劝谏一次不成便二次,二次若是不成,恐怕就要来第三次的架势,不由苦笑,道:“于卿请起,朕依你!依你就是!”   御驾抵达清宁宫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几顶琉璃宫灯拥照着的华盖正从太子寝宫方向出来,与御驾正面相遇,却是孙太后领着钱皇后、周贵妃探视了太子出来。   两下相遇,所有侍从都不约而同的屏了一下声息。明明双方侍从过百,声势浩大,但在这春夜的广场上,却透出一股异样的安静来。   孙太后平日遇着皇帝,虽然礼法上占着嫡母的名分,但却从来都不会干等着景泰帝行礼,而是会先开口招呼,让皇帝避开生母、嫡母并立,礼节不便的尴尬。   但今日孙太后站在丹墀前,见到了景泰帝的肩舆,却没有避让,就在丹墀前稳稳的站住了。不止站住了,她还收回了被太监扶住的手臂,拢袖凝立,拦在台阶前,安静的望着御驾一行。   这不仅是嫡母对当权庶子的挑衅,还是国朝太后,面对皇帝的俯视:你固然执掌江山,为天下之主;然而,然身为太后,你的嫡母,无论家礼国礼,只教儿子孝敬父母,让皇帝礼敬太后,却从没有儿子见母不拜的规矩!   我站在这里,你,行礼拜见否?   景泰帝与孙太后相处的机会极少,平日多见她温和婉约的一面,乍然见到她面色冰冷,态度强硬的阻在路前,心中一紧,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   即使是在奉先殿内,当着宣庙的神位要求接回太上皇,孙太后也只是以亲情、义理、名分等说词,来恳求他,劝说他,从来没有歇斯底里的威逼过他。   但在这个时刻,她站在这里,寸步不让,却霍然揭去了她一直努力营造的温情,露出双方立场相对的本来面目!   他曾经觉得孙太后努力维系出来的温情虚假可笑,但到了她不肯维系时,他才发现,这东西是确确实实需要存在的!那不仅是因为人心思安,更是因为,如果这虚假的温情不在,就会将皇室所有纷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朝野舆情汹涌,使人恶念、妄心丛生,动摇纲常礼法构建的国家基石。   一瞬间,景泰帝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示意轿长放下肩舆,步行走到孙太后面前,俯首行礼:“母后,儿子监国不力,以至太子遇刺,特来向您请罪!”   孙太后已经做好了与景泰帝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这年轻气盛的皇帝,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肯向她低头。   一瞬间,孙太后觉得有些无力,沉默了片刻,道:“你随我来!”   景泰帝一愣,却立即答道:“是。”   孙太后摆手挥退了侍从,一步一步的走到云台上,望着清宁宫在灯火中灰败廖落的样子,轻叹:“十五年前的清宁宫,可不是这样子的。”   十五年前,宣庙犹在,如今的太上皇朱祁镇,还是东宫太子。那时候的太子,父母双全,祖母怜爱。而在这三位之外,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因为张太皇有令,得以在清宁宫长居,陪伴太子——既宣庙被废为静慈仙师的元配胡氏,胡善祥。   胡氏虽然被废,但日常供给仍然比视皇后,甚至在宫中大宴时,位次列于孙皇后之前。清宁宫为储君教养之所,连孙氏这亲生母亲都不得无故滞留,静慈仙师却能长居于此,参与太子的教养,其实表明的是一种态度:胡氏虽然被废,但皇家仍然认可她的身份,让太子以母侍之。   而静慈仙师为了回报张太皇的心意,将清宁宫的内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朱祁镇无灾无忧的长大。那时候的清宁宫,飞阁流丹,金碧辉煌,属官役使来往如织。哪像现在,名义上是储君居所,但却连雕梁上的彩漆脱落,都没有描补。   孙太后这一声叹息,除了事物,更多的还是针对人情。她与胡氏勾斗不休,然而她们都守了同样的底线,不对孩子下手。否则,以宣庙广蓄后宫,却一生只得三女二子的单薄体质,恐怕一个孩子都活不下来,何谈今日?   景泰帝摸不准孙太后的真实意图,窘迫的道:“二十四衙办事不力,以至东宫至今未能修缮妥当,儿子回去后,一定令人彻查。”   孙太后嘿然一笑,却不去管他言不由衷的话,缓缓地道:“当年你的母亲,出身罪王朱高煦府中。其时文皇在位,朱高煦为了争位,特意挑选府中最出色的侍女送到太子府来,名义上是侍奉宣庙,实则别有居心。”   景泰帝一愣,不悦的道:“母后慎言!此非儿辈所宜闻。”   孙太后哈哈大笑:“你母亲行事,每有不同常人之处,你当真不想知道个中缘由?”   景泰帝顿时纠结了。   他不说话,孙太后便继续先前的话题:“然而你母亲心悦宣庙,不仅没能如朱高煦所愿为间,反而成为了宣庙臂膀。朱高煦准备起兵谋反时,是你的母亲尽取王府机密,使得宣庙占尽先机,一战而定天下。”   景泰帝讶然,孙太后刚开始提起吴太后时,他还以为她是想在吴太后出身罪王府的一事上做什么文章,却没想到她告诉他的,却是吴太后不宜被世人所知的功绩。   “你母亲于宣庙有功、有情,自然不甘入宫为妃,低人一等,便要求宣庙以后位相酬。当时的皇后胡氏,是文皇亲选的太孙妃,宣庙不喜她为人板正,约束过严,早有废位之意,只是犹豫不忍而已。”   孙太后眉目间有惋惜,有惆怅,最后却变成了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转过头来看景泰帝:“胡氏不得帝心,你母亲又有君宠、重功。可是,拖了几年后,胡氏退位,被立为皇后的,是我,而不是你的母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对于这个问题,景泰帝却是早有猜测,脱口而出:“因为您由彭城伯府举荐入宫,张太皇择您为后,可以为娘家再保三代富贵。”   孙太后摇头:“错了。择后的,不是张太皇,而是宣庙本人!”   景泰帝深感意外,孙太后缓缓地说:“宣庙选择立我,却不是你的母亲,不是因为我比你的母亲更得君宠。而是因为,你的母亲,执掌谍报,已经惯于从恶揣度人心;而我,却更乐意从善而行。争权之时,以恶度人,能够使自己在竞争时防范周密;但君临天下,却更需要看善行,扬善德,使人心向善,利于稳固江山社稷。宣庙害怕立你的母亲,会激后宫之恶,绝自家后嗣。”   春寒料峭,景泰帝却突然间出了一身汗。   孙太后微微一笑,道:“我与胡氏,都以善教子。是以镇儿虽然识人不明,偏信偏宠,但他的后宫嫔妃争斗,却都不涉及子嗣。钱氏不孕,周氏、万氏却相继平安生产,至今三子一女,不忧后嗣。然而,你呢?除了杭氏侥幸,你宫中还有谁能平安诞育子嗣?”   景泰帝又惊又怒,隐约夹杂着一股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恐惧,冷声道:“母后,您危言耸听了!”   孙太后冷然望着他:“你的母亲做事,不给别人留行善的余地,那么,便只能逼得别人胸生鳞甲,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太子附驾出宫,在皇城内闹出当街劫杀的奇闻来,难道皇帝就不担心自己的儿女来日也有同样的灾祸吗?”   景泰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反驳的声音:冷落太子不要紧,废黜太子也可以慢慢推行。独有这种一言不合,立下黑手的刺杀,乃是超出斗争格局的毁灭,令所有人都心寒心惊的狠毒!   处于至尊权力的中心,每一日都有人为此争斗,若是每临争执,都用如此极端狠毒的手段你来我往,这宫廷,还有孩子能平安长大吗?   初春的寒风紧峭,把清宁宫外面点着的灯火吹得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孙太后逼视着站在身后的景泰帝,一字一句的说:“你临危践祚,力挽狂澜,保江山不失,社稷不灭,于家于国,功莫大焉!有许多事,你不肯做,我知道你顾虑所在,便也愿意徐徐图之,并不过分逼迫!然而,独有今日,独有此事,你必要给我一个交待!”   石灯上的火光在她眼中跳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玉石俱焚的戾火:“否则,哀家枉称太后!枉为祖母!” 第九十三章 爱子心千古同   孙太后的凤驾逶迤离去,琉璃宫灯组成的点点火光,渐次隐没在深宫的层台累榭之中。   太子遇刺,孙家的两名侍卫护驾身亡,万贞重伤不起,太子高烧反复。只有梁芳这夯货明明抱着太子外袍裹的假人躲在车上,车厢倾倒,将他撞晕,反而侥幸只负了些轻伤,被找回来后,居然还能顶着猪头似的脑袋处置东宫日常事务。   景泰帝来探视太子,梁芳自然命人大开中门,恭恭敬敬的迎驾。   东宫的正寝宽大,景泰帝畅通无阻的进去,发现万贞居然和小太子在同一张床上安睡,不由一愣,问:“怎么回事?”   梁芳小心翼翼的解释:“殿下惊惧不安,必要依着万侍,才能稍安心神。然而,万侍肩背重伤,昏迷不醒,不能陪侍。圣慈太后便命人将她抬到床上,与殿下同寝。”   小太子高烧昏睡,却紧紧的拉着万贞的手指,屈身绻缩在她身侧,就像受惊的小鸟,躲在母亲的羽翼下。   万贞肩背负伤,只能俯趴在床上。头发虽然有宫人用香油珠粉细细的梳篦过了,但没有沐浴,终究无法完全去掉血腥气,血腥汗污的臭味,混着香油的气味,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怪味。   景泰帝犹豫片刻,揭开了她身上的被子。她身上的衣服为了查伤治疗,已经被医婆剪开除尽。光裸的身体,除了右肩背裹着的伤药纱绢外,自腰至腿各处,其余地方也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青紫伤痕。   见到这伤,景泰帝仿佛也看到了面临刺客袭杀,万贞抱着太子跌跌撞撞的夺路狂奔,拼命逃出重围,险死还生的景象。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锦被,在床前坐了下来,见床边的桌上还放着柄弯刀,有些发愣,问:“这是什么?”   梁芳解释:“据接应的侍卫说,他们找到殿下之前,万侍正是靠夺了刺客的弯刀,才得以自保周全,等到接应。这刀,便是万侍自刺客手中夺来的。方才太后娘娘命奴婢端上来查看,忘了收起。”   景泰帝双眉一扬,既惊讶,又释然,喃道:“长得高大,果然力气不亏。要命关头,逃跑的本事比男人都厉害!”   他本来想笑话万贞一番,转眼间却看到她脸青唇白,气息微弱的昏迷不醒;而躺在她身边的太子,却因为高烧而小脸通红;脸色不同,但他们的眉眼,却透出了相似的难受。   景泰帝的气息一滞,又问梁芳:“太子和万侍,用药、饮食如何?”   梁芳回答:“太子昏睡前服药,饮了半盏蜜水;万侍则一直昏迷,至今水米未沾。”   景泰帝怒道:“医婆就不能设法喂水喂食?水米不沾,伤势如何能好?”   梁芳今天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转,实在被吓破了胆,全无平日的机灵百巧,景泰帝一怒,他就吓得骨碌一声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便在这时,床上的万贞呻吟一声,似乎咕哝了什么。景泰帝顾不得发作,连忙上前几步,问:“你要什么?”   万贞浑然不知身外之事,更不会回答他的问话,双眉紧锁,闭着眼睛又喃了一句:“小爷,你要杀我?”   景泰帝刹那间如遇雷击,胸口莫名的生痛。他与万贞相识于市井,来往时她从不问他的身份来历,但却因为他的脾性而屡屡戏称他“小爷”,进而以此代指他整个人。   那时候他们的交情不涉世俗,虽然彼此常以讥讽对方短处为乐,但于本心来说,却都希冀对方能获得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务,不受红尘羁绊之苦。   然而到了今日,在皇权的诱惑之下,万贞却怀疑是他派人来杀她!   他想辩解,但话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来。不仅是因为对昏睡者的呓语辩解毫无用处,更是因为,今日这场刺杀,虽然不是他直接授意,却也是他暗中纵容必然出现的恶果。   万贞也不知道究竟梦见了什么,紧紧地攥住锦被,牙关咯咯作响,好一会儿突然厉声大叫:“稚子无辜啊!”   寝殿内的侍从都吓白了脸,景泰帝的脸色阵青阵红,半晌,突然喝道:“御医呢?”   几名御医战战兢兢的过来行礼。   景泰帝摆了摆手,冷冷的道:“国朝惯例,王侯以上驾崩,当有妃妾殉葬!太子年幼,未有婚配。若有不幸,朕无处择女陪殉,便只能从侍驾者中择伴为殉!”   众人生恐真被点了去做人殉,都被吓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景泰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抄起桌上的弯刀,一刀劈在桌上,怒喝:“好生医治太子和万侍!他们活,你们活;他们死,你们殉!”   他怒到极处,恨不得将万贞拎起来对质一番。但万贞趴在床上,似乎全身残余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声叫喊抽空了一般,又沉沉的晕了过去,任凭御医怎么施针,都无法清醒进药。   她不是假装,是真有可能会死!   一瞬间,景泰帝只觉得心跳都似乎停了一下,竟然再也不敢站在这里,急步冲出了殿外。夜晚的寒风一吹,他才稍稍冷静,望着寂静的东宫,慢慢地说:“传令禁军,封锁东宫,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一应供给,俱在宫门前交接,若有谁敢轻忽怠慢,又或夹带禁物,擅闯宫禁,对太子不利,即以谋逆论处,夷灭三族!”   舒良凛然应诺,请轿长抬舆过来,小声问:“皇爷,今夜您宿居何处?”   景泰帝坐上肩舆,有些茫然的望着夜空下的紫禁城,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   抬舆的轿长不得吩咐,不敢妄动,就站在原地静候吩咐。景泰帝能感觉到身下这异于往常的安静和驯服,知道侍从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特别的畏惧害怕——他们都知道了太子遇刺的消息,都以为太子遇刺,出于他的筹划!   连一个平时冷落打压的四岁童子,都能动用瓦刺残兵四方围剿,这样异常的狠毒,使得他的近侍都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怕会触怒于他!   这种无声的恐惧,绵绵密密的笼罩在他的四周,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不久前读过的书猛然涌上心头:厉王止谤,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他不接上皇,冷落太子,打压东宫,朝臣俱知症结所在,却没有谁上章劝谏;然而,在这沉默之下深藏的,除了顺服,难道就没有不满吗?   于谦是他一手提拔的直臣,所以他当面奏请御驾安抚东宫;但王直、胡濙他们那些元老重臣,在屡次劝他接回上皇,不得准许的情况下,知道东宫遇刺,却会有什么打算?   舒良又轻声劝了一句:“皇爷,夜凉风大,您还是早早回去吧!”   景泰帝缓缓地说:“去慈宁宫。”   慈宁宫内外灯火辉煌,吴太后犹自未睡。   与孙太后日常好穿便服不同,吴太后自被尊为太后,穿着打扮便异常着重仪姿。纵然没有外人,也要凤冠严整,龙凤袍,地理裙等服饰佩件齐全,一丝不苟,礼仪完备。   侍从通传皇帝来见,她有些意外,却又有些了然,挥手示意身边的女官:“将备用的酥酪蝉端上来,皇帝深夜未睡,想来饿了。”   等景泰帝进了慈宁宫正殿,吴太后身侧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吴太后正笑眯眯的冲他招手,怜惜的道:“春夜露重,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跑去,也太不小心了。”   景泰帝看看桌上的热食,再看看亲自绞了热手巾过来,为他擦洗双手的母亲,心一酸,闷声道:“母亲,儿子这二十几年,多累你费心了。”   自从张太皇让景泰帝认祖归宗,正统皇帝封弟弟为郕王,吴太后就搬进了仁寿宫,以宣庙遗妃的身份附孙太后而居。虽然也常去郕王府帮着儿子管家理事,但母子间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如当初一起住时多。   且因为汪氏的性情与吴太后不合,婆媳俩每多龃龉,景泰帝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样对母亲说话的机会,就更加少了。   吴太后久未听见儿子如此和软的话,有些诧异,笑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我是你亲娘,为你操劳,那不是该当如此么?”   景泰帝看着母亲高兴的笑容,忽然觉得想说句话,千难万难,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母亲为儿子呕心沥血,全为一片慈母爱子之心。儿想,您是如此,仁寿宫之爱上皇,也是如此。”   吴太后听到儿子拿孙太后跟她相比,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沉下脸来,问:“你没头没脑的,提那边干什么?”   她甩脸发怒,景泰帝心里反而好受了些,缓缓地道:“母亲,这半年来,我几次拒接上皇。仁寿宫虽然恼怒,但却只是恳请朝臣进言相劝,并没有私下做什么。”   吴太后冷笑:“她敢做什么?如今你才是皇帝,却将她的亲孙立为了储君,还敢有什么不满?”   景泰帝望着她,叹道:“不错!对于仁寿宫来说,儿子不回来,但孙子能占储位,也是指望。可若是儿子不回来,孙子也死了,那就是绝她的后路,她只能拼死反击!”   吴太后双眉一扬,疾颜厉色的道:“她敢?!”   景泰帝涩然道:“母亲,您不能认为一个能令父皇废后,在国难之前懂得当机立断,与朝臣交锋的女人,会明知大难将来,却束手等死,不加反抗!” 第九十四章 回首半生幽恨   吴太后心中,有一股郁气,憋了半辈子。她无处诉说,无处发泄,在儿子登基之前,甚至都无法形之于色。但在今夜,面对儿子焦急为难的神色,却突然爆发了出来,勾唇冷笑,反问:“她要反抗,那又怎样?”   景泰帝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话,怔怔的看着母亲。   吴太后纵声大笑:“让她来呀!我等这一日,等了足足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正是宣宗废胡氏,立孙氏为皇后的那一年。景泰帝无力的叫了一声,道:“母亲,父亲驾崩已经十五年了。儿子当了皇帝,您现在贵为太后,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吧?”   吴太后回首瞪着儿子,厉声喝问:“我怎么可能不计较?她窃居了我的后位二十四年!她的儿子占了我儿的君位十四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辗转反侧,扪心自问:她凭什么为后?她的儿子,凭什么登基?”   “我!才是陪着宣庙同心并力,出生入死的人!没有我,当年汉王争位,仁庙一系早就万劫不复!”   景泰帝目瞪口呆!   他自小随母亲长于宫外,知道母亲对父亲是有些幽怨之意。但她从来不说,他也就以为那是母亲对于自己不得入宫而产生的不平。却从不知道,在母亲的心中,竟然压抑着近乎刻骨的恨毒!   景泰帝张嘴,有些吃力的问:“那母亲,想怎么样呢?”   吴太后双目染血,一字一句的说:“我想她废位退居,断子绝孙!才能一雪我多年来卑躬屈膝,谄媚奉承之耻!”   景泰帝站在温暖的宫室中,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只觉得眼前的母亲,陌生得让他感觉恐惧,好一会儿才道:“母亲,我不能这么做!”   吴太后漫不经心的回答:“当然,这种事,怎么能让你来做?你是皇帝,管好朝堂大事就行,这等后宫阴私,本就不该你知道。”   景泰帝心中苦涩,慢慢地说:“我也不能让您这么做!”   吴太后霍然转头凝视着他,问:“你说什么?”   景泰帝低下了头,但却声音清晰的说:“母亲,我为天子,登临帝位,执掌江山社稷,便该有君王的堂皇气度。若要杀人绝嗣,那也是出口成宪,言出法随。却不能让一国太后、太子,死于阴谋暗杀。”   吴太后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声,讥讽的道:“喔?我的儿,你如今登极为帝,便看不上这些多年来,我护着你安身立命的小手段了?”   景泰帝急声道:“母亲,我没有。可是……您这样做,别人自然也会报复。儿子不愿您陷入这样的危险中,更不想自己的儿女,也要时刻面临这样的危险!”   吴太后哈哈大笑:“我怕什么报复?我正是要逼她报复,才好将她一系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景泰帝惊呆了,他想劝母亲,可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劝;他憋屈得想发怒,可是面对近乎癫狂的母亲,他又不忍。   明明不平,明明愤恨,但为了他这做儿子的能够长居京师,不必就藩,他的母亲却在恨得心中出血的时候,还在孙太后母子面前周旋奉承。才会将他原本温柔美丽,和善多情的母亲,生生的扭曲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呆站当地良久,慢慢地跪了下去。   吴太后一怔:“你干什么?”   景泰帝抬头望着她,含泪道:“母亲,我知道,您有一套听风堂的符信,虽然不常用。但总是有用的,把它给我吧!”   吴太后大怒:“你是我儿子!竟然也来逼我!”   景泰帝摇头道:“母亲,我不是逼您。可是,您如今贵为太后,想要办什么事,吩咐一声,儿子一定立即为您办到。有些东西,有些人,有些事,已经用不着您沾手了。您将它给我吧!”   吴太后气怒交加,厉声道:“这是我多少年的安身立命之本,你休想!”   景泰帝哀求:“母亲,您多少年的隐忍谋算,不都是为了儿子吗?儿子求您了,将它给我!”   吴太后遥指着他,冷笑:“好,好,好!我的好儿子!当了皇帝,果然便有了不同以往的心计,竟然懂得了怎么胁迫母亲!有本事,你就一直跪在这里!想让我交出听风堂印信,做梦!”   她一怒摔袖入了后寝,果然便将景泰帝丢在了外室,独自跪着。   至尊母子斗气,慈宁宫的内侍宫人都不敢噤声,好一会儿殿监总管才提着心过来劝道:“皇爷,您起来吧!有什么事,您等娘娘气消了,再缓缓儿地说。”   景泰帝只当没有听到身边的聒噪,就跪在地上不动。   吴太后回到内室,气得连头上的凤冠也摘了丢在地上,重重地坐倒在床上喘气。近侍女官赶紧给她倒水顺气,见她发白的脸色缓了回来,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娘娘,皇爷还在外面跪着呢!”   吴太后气得一捶胸口,叫道:“让他跪!他乐意跪多久就跪多久!他不就是仗着我是亲娘,舍不得,才敢这样逼我的吗?我就叫他尝尝,在这世上,没人心疼是什么滋味!”   景泰帝身为皇子,却长在宫外,和从小以太子身份受教养的朱祁镇相比,几乎算是无拘无束,连戒尺都没挨过几下,更何况这种长时间跪地的苦楚?只跪了盏茶功夫,他娇贵惯了的双膝就受不住,痛了起来;再过了会儿,那痛更是从膝盖直往上钻心,痛得他冷汗涔涔。   便在这时,身后环佩叮咚,暖香浮动,却是汪皇后得到消息过来了。她也不问丈夫因何在慈宁宫里下跪,先指挥内侍拿出两块厚软的蒲团来,让内侍架着景泰帝塞进他膝下,便陪着他一块跪在旁边。   景泰帝膝下加了垫子,虽然仍旧很痛,但好歹没有再挨金砖上的寒气了,便对汪皇后道:“我与母亲的事,你来掺和什么?赶紧走!”   汪皇后叹气道:“我与监国夫妻一体,自来便该同甘共苦。哪有你在母后宫中跪着受寒,做妻子的却牙床高卧的道理?”   景泰帝默然,过了会儿低声道:“我和母亲是亲母子,斗什么气都不怕没法转圜。你这当媳妇的掺和进来,那不是白找罪挨吗?听我的,快走。”   汪皇后摇头:“母后从来不对你这样子,今天既然发了这个怒,怕是不好下台。我在这里,你们母子才好和缓。否则,母后不知何时才能消气。你贵为至尊,监国理政,总不好真顶着跟母后磨时间,叫满朝文武看了笑话。”   景泰帝爱重妻子的地方,正是她品性端方,高洁坚贞,知她是必然不会走的,便也随她。   汪皇后一来,屋里的吴太后果然便有些坐不住了。   自古以来婆媳斗法,总归不过是那些套路,媳妇心疼儿子,陪着一起跪在外面;她这做亲娘的,难道就真的那么狠心,大半夜的让儿子跪地不起?   可真让她把东西交出去吧,她心里又着实不甘。如此心情反复的在内室踱了大半个时辰,吴太后一眼望见床头挂着的自绘宣宗小像,心中气郁欲狂,操起桌上的玉瓶就扔了过去,大骂:“章皇帝,你对不住我!你对不住我!你对不住我啊!”   骂着骂着,她悲从心来,扑在床上蒙头大哭。   殿宇深重,隔着重帷,外间的景泰帝和在汪皇后听不清吴太后骂了什么。但玉瓶打碎的声音脆利,他们却听到了,不由面面相觑,赶紧叫内侍去问安。   吴太后最好面子,哪能让人看了她失态,儿子媳妇派的人都让她叫人打了回来。   景泰帝夫妻不明所以,又担心母亲出事。两人对视一眼,汪皇后呻吟一声,扑倒在地。   晕倒是假,但为了装晕,摔倒这一下,汪皇后却是真摔。景泰帝听着那“啪”的一声平摔,都觉得疼,怕她真摔出个好歹来,慌忙问:“元娘,元娘,你怎么样?”   汪皇后趴在地上,借着他来扶的当口偷偷冲他挤了下眼睛。景泰帝有点想笑,又赶紧憋住了。   夫妻俩假晕真摔,自己心里有数,慈宁宫的侍从不知道啊!赶紧叫传太医的,来扶人的,进去通报的,乱成一团。   吴太后与媳妇性情再不合,但听到儿媳妇晕倒,也吓了一跳。这媳妇两次小产,身体调养了一年多,现在才恢复不久。若是真在她这里跪出个好歹来,儿子岂不是要心生怨恨?这么一想,她赶紧抹了把脸,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藏在妆奁里的一个荷包袖进怀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景泰帝见母亲出来,赶紧缩回蒲团上,跪直了身体。在这里跪这一个多时辰,当真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头,痛得他满头大汗,五官扭曲。   吴太后令人把汪皇后抬起,自己却坐到景泰帝面前,冷声问:“你不可能对那边出手,这套印信,就是我报仇的指望。即使这样,你也一定要拿走它吗?”   景泰帝仰头望着她,认真的说:“母亲,我求您,看在儿子的份上,放下吧!”   吴太后哈了一声,无限讽刺的道:“你是皇帝,要做什么,还不容易?就算我不给你,你也可以查出线来,私下废了里面的人事吧?”   景泰帝一怔,道:“是的,您即使不给我,我也可以私下废了您的印信,可是那样做,就太让您寒心了。母亲,我是您亲生的儿子,来讨听风堂印,您会伤心。但我从小让您操心的地方多了,让您伤心的时候也不少。然而,我永远都不希望,我做了皇帝,就让您寒心。” 第九十五章 千节百扣难解   吴太后心中既痛且暖,眼泪夺眶而出,拉出手绢捂住脸面,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将袖中的一个荷包丢出来,长长的叹息:“罢!罢!罢!这天底下做娘的,除非不爱,否则,终归是强不过儿女的!”   景泰帝接过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枚指环和一面腰牌,另有几枚只得一半的石章,便松了口气,将东西收起,对吴太后深深地叩了响头,道:“儿谢母亲体谅。让您伤心难过,是儿的不是。儿听凭您打罚。”   吴太后冷笑:“你如今长大了,我这做娘的,是管不了你了,何况打罚。”   景泰帝连忙道:“母亲,儿是您的儿子,年纪再大,也由您管,要打要罚,也由着您。”   吴太后哼了一声,沉默片刻,忽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个明君,可是……儿啊,在这世上,当个平庸的君主容易,想做个明君,却难!你今日能逼着我将东西交出来,不过是因为我是你的母亲,舍不得你吃苦而已。可是外面的人,又有谁会体谅你的难处,为你着想呢?”   慈宁宫里的波折,外人无从得知。   因为恰逢朝会歇息的时段,除了几位阁臣在于谦的带领下理政,面见了景泰帝外。这几天的文武大臣,都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人往通政司投书。   但这种朝臣相遇时的目光交汇,却都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躁动。   他们不是不说话,而是在等说话的时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东宫,都在等东宫的消息。   太子的生死安危,决定着朝臣的奏折的内容。皇帝有私心,想废太子,朝臣们虽不赞同,但都理解,因此他们并不强压着皇帝亲近东宫;毕竟东宫年龄尚幼,监国正当华年,这么快就为了许久之后才会来临的斗争发力,太早了些。   但若是太子在冲幼之龄,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身亡,则他们不能不出来说话,不能不站出来抗争——国家养士,正为匡扶社稷,维护纲常。若是太子遇刺身亡,他们都不出来说话;若是皇帝纵容刺杀,暴戾失德,他们都不出来劝谏,又怎能称为“士”?   幸好,他们等待的时间不算很久。就在逢五小朝会将来的晚上,东宫的消息传了过来:太子高烧已经消褪,饮食开始正常,逐渐好转。而内侍长万贞虽然仍旧昏睡,但据御医说,她体质极佳,有医婆照料,真实情况比太子还要好,只要清醒过来,也就无所谓危险了。   太子好转,朝臣们提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不少人都将原来准备的奏折塞了回去,重新惦量了要说的话。   而景泰帝也在此时,交给于谦一叠供词:“爱卿,东宫刺杀案,朕已经命锦衣卫已经审出来了。里面的人,该怎么处置,爱卿看着办吧!”   于谦接过文稿一看,发现最上面的人犯名字,赫然是当年郕王府的长史,心下便一动,忍不住抬头去看景泰帝的脸。   景泰帝满面疲惫,道:“此事到此为止。”   于谦皱眉道:“虽有锦衣卫取得供词,但有司并未会审……”   景泰帝摆了摆手,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到此为止!”   于谦默然,过了会儿,道:“然则,何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景泰帝叹道:“天下悠悠之口,岂能尽杜?朕今日已尽全力,于心无愧。”   于谦固然是正道直臣,但多年宦途,步步行来,自然知道世间至尊权力交迭之际,无论大义何在,终不免刀下冤鬼。景泰帝能说出竭尽全力,于心无愧的话来,已经是帝王对臣子所能做的最深刻的剖白。   他也就退了一步,道:“谋刺太子,形同大逆,臣请将犯人重刑处置,以儆效尤!”   于谦走后,景泰帝有些焦躁的在大殿中转了几个圈,问旁边的兴安:“听说太子病好了?”   兴安摸不准他的用意,谨慎的回答:“下面的人是这样回报的,不过如今清宁宫禁闭,一应消息都是口述转达,具体情况如何,没进去看的人恐怕也说不清楚。”   景泰帝犹豫一下,道:“皇后担心太子安危,只是东宫门禁,她不好越禁探望。朕过去走一趟,若是太子好转,就将门禁撤了,方便来往。”   清宁宫被封锁的几天,宫中的侍从都吓得不轻,生怕太子和万贞死了,自己当真会被选去殉葬。虽说这殉葬,不太可能满宫的人都被拿去殉,但景泰帝到时候是拿着名册信手一勾呢?谁能保自己运气那么好,就不会被勾中?   因此满宫上下对太子和万贞的照料,当真是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精细入微。所有人分班倒换,务必做到时刻有人在旁边盯着。偶尔有人做事毛糙些,都不需要上司管教,同伴就先开骂了。   等到景泰帝称驾东宫,清宁宫的侍从都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赶紧抱着小太子出来迎驾。   太子的高烧虽然退了,但仍然病恹恹的没有精神,见到景泰帝,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皇叔。”就再不说话了。   梁芳害怕景泰帝不悦,连忙小声哄劝:“殿下,要给监国行礼问安。”   景泰帝摆手道:“他还病着,你折腾他干什么?濬儿……”   他本想叫太子过来问问寒暖,但心中有愧,唤了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口,转口问:“万侍呢?”   太子听到他问万贞,才稍稍有些精神,回答:“贞儿还没醒。皇叔,我听御医说贞儿的伤,要是想不留后患,最好是取新鲜虎骨熬膏外熬,您有吗?”   景泰帝道:“西山行宫后苑早前养着对老虎,也不知道也先纵兵劫掠时,有没有打死。皇叔派人去瞧瞧,要是还在,就让人打了送过来。”   太子顿时便高兴了:“谢谢皇叔!濬儿以后有好吃的,也孝敬皇叔。”   景泰帝固然爱自己的儿子,希望儿子为储。但与这个从小亲近自己,国战时同甘共苦的侄儿,就未必没有感情。此时见他大病未愈,却还记得回报,更是心中五味交织,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抚了抚太子的头顶,喃道:“只怪我们生在帝王家!”   侍从们不敢搭话,太子却还不懂这句话后面的感慨,抬手牵住景泰帝的手,笑道:“皇叔,贞儿老是不醒,您也去瞧瞧吧!我听说,天子金口玉言,一说就灵。您快点让她醒,看她还敢不敢睡!”   景泰帝心中酸涩,挥退兴安他们,顺着太子的脚步往后寝走。   万贞的脸色仍然不好,但嘴唇上原来那种透白发灰的颜色却已经没有了。因为医婆和宫人照料精心,让她感觉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不再为安危担忧。她的神色也没有了最初那种紧张防备,松驰下来。   小太子拉着景泰帝走到床头,小声说:“皇叔,您看,贞儿还不醒呢!好几天了,她都在赖皮!”   他嘴里说万贞赖皮,但脸上却是满满的恐惧和担忧,显然害怕得很。   旁边侍奉的宫人赶紧道:“监国,御医说万侍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所以昏睡居多。其实奴婢等人日常照料,万侍饮食便溺都已经差不多正常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   景泰帝又召御医过来问话,几名御医这些天殚精竭虑,个个精神萎靡,见景泰帝垂询,便强打精神回话。   景泰帝将御医关在清宁宫几天,内外消息不通,让他们心中发毛,那些云山雾罩,半遮半掩的话就不敢说。万贞的伤从症状到恢复状况,他们都答得清清楚楚,末了又加一句:“据臣等看来,万侍体质强健,伤口用药又及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迟则再过一两天,早则今晚就醒。”   景泰帝总算松了口气。   确定万贞不会死,他心里的怒气也就上来了,挥手把近侍摒退,走到床前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恨恨的道:“能的你!居然敢怀疑小爷要杀你!小爷真要杀你,有一百个也早把你捏死了,留着添这堵干什么?”   万贞昏睡着不会反抗,被他这两指戳得脑袋移动,嘴角扯开,口水哗的流了出来。景泰帝愕然,小太子不满的拨开他的手:“皇叔,你不要趁贞儿睡着欺负她!”   万贞几天不醒,小太子在旁边见宫人照顾她的样子多了,这时身边没有近侍,便自己小跑着将床头的备用丝绢拿过来,去帮万贞擦口水,换垫巾。   但五岁大的男孩子,平时只有别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别人的分,这手脚怎么可能利落得起来?小太子本来想将万贞的脑袋抬高些,把手巾塞到她脸下隔开湿地方,但笨手笨脚的压住了床边垂着的头发,一用力,景泰帝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头皮生痛,连忙提醒:“头发!头发!”   小太子醒悟过来,赶紧松手,万贞的脑袋又“咚”的一声摔了回去。景泰帝掩面不忍直视,小太子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呆站着不敢再动:“皇叔,怎么办?”   万贞被人细心照料时没醒,小太子这笨手笨脚的折腾,却触动了动物本能的危险警报,皱眉哼了一声,微微挣动眼皮,想醒过来。 第九十六章 背道而行渐远   万贞的意识许久没有清醒,乍然睁开眼睛,虽然目光正与小太子相对,但却根本没有真正意识到眼前的是谁,微微一瞥,眼皮又往下掉。   景泰帝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有些紧张,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急道:“喂,你别睡了!口水都睡得淌了一被子,再睡你还能看吗?快醒醒!”   万贞的意识犹自不清,慵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别吵……烦死了……”   景泰帝气急败坏:“你居然嫌我烦?赶紧起来!小爷还有账要跟你算!”   太子吓得赶紧拦在床前,张开双臂道:“皇叔,你别生气,贞儿不是故意的!”   万贞总算清醒了些,张嘴道:“……你……别欺负小孩!”   她几天没说话,声带发涩,一开始光张着嘴巴没声音,过了会儿才挤出这么句话。景泰帝看着这一大一小互相护持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不好受,也没了逗弄他们的意思,好一会儿才道:“杀濬儿的人,不是我派的。”   万贞也彻底清醒过来了,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她开始怀疑过他,后来又放弃了怀疑,因为不管是皇帝这样的身份,还是她认识的人,都不至于愚蠢到光天化日之下勾结瓦刺残兵,对太子当众围杀。   导致这种局面出现,定然是因为主导者缺少真正临敌应变经验,虽然找得到可供驱逐的人,但却无法真正掌控刺客的行动。所以才会将事情办得七零八落,完全走形。   而景泰帝外败瓦刺,内肃朝政,在朝野中威望极高,又亲自将原来的三大营和京师相关守卫改编成十团营。朝政的处置或许仍显稚嫩,但对兵权的控制,却远超他的哥哥朱祁镇。若是景泰帝真要太子死,他有的是办法,根本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却徒劳无功。   只不过派杀手的人虽然不是景泰帝,但太子会有这样的遭遇,根源却还在景泰帝身上。   万贞虽然消除了怀疑,却对他生起了浓浓的忌惮。   景泰帝也明白她的忌惮源于何处,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解。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寝殿中的气氛凝滞,只有小太子惊疑不安的左看右看。但他迭遇变故,年龄虽小,却已经敏感非常,大人不说话,他也就安静的看着。   好一会儿,万贞感觉肢体恢复了些控制,摸摸身上穿着睡衣,便侧了个身,左手支撑,想起身行礼。但她护着太子一路夺命奔逃,为了保持平衡,几乎满是撞伤,拼命的时候不觉得,养了几天,淤青散开,却是全身到处都痛,忍不住龇牙嘶了一声。   景泰帝叹了口气,走过来将她扶起,道:“你放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万贞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果真?”   景泰帝气极发怒:“我骗你干什么?”   万贞见他情急,便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这太难了!”   景泰帝冷笑:“你也知道我难?你还跑到于谦府上给我难堪?”   他的难,最多不过是利益受损而已;而太子的难,却是性命攸关。这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万贞沉默了一下,抬头问他:“我不找于谦,还能怎么办?”   景泰帝怒道:“你可以让舒伴伴告诉我!”   “然后这件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接下来东宫继续过刺杀手段层出不穷的日子?”万贞死里逃生,惊怕恐惧随着意识的清醒汹涌而出,让她完全忘了控制情绪:“这世上,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要是没有首辅大人出面,恐怕我说了,您也不会信;更何况,您对东宫如此,即使我去求见,难道舒伴伴就真的会通传?”   景泰帝哑口无言,小太子担忧的拉了拉万贞的手,小声劝道:“贞儿,别冲皇叔生气。”   万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这个时候,让她对景泰帝低头道歉,她又实在做不到——眼前的皇帝,曾经是她在这个时代交往的,最不沾世俗,以君子之道相处的朋友。只要想到自己曾经的君子之交,有朝一日,竟然为了利益,纵容别人来杀她,她就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愤怒以及受到背叛的痛苦。   尽管他的身份转变,她日常也经常提醒自己,双方身份转变,不能再以旧日时光相处。但无论如何,面临生死关头,这种最直观的情绪终究掩饰不了。   她不肯低头,景泰帝更不可能低头,两人互相瞪着对方,不说话。   小太子劝了万贞,再看景泰帝脸上阴云密布,又来劝他:“皇叔,贞儿身上痛,您别生她的气。”   万贞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低声道:“陛下,当日去寻于首辅,我也不是故意要您难堪。而是情急逃命,怕回宫的路上会再遇截杀。您的大驾出宫,京师便只有首辅于大人够身份,够威望。我当时只想到于谦为人刚正,不畏强权,会庇佑东宫,并没有想到这会让您难堪。”   景泰帝也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见她服软,便也不再深里追究,退开几步,在床边的桌前坐下来,缓缓地道:“贞儿,去年几场大战,将国朝数十年累积消耗一空。国库空虚,年前收的秋赋连给有功将士犒赏都不够,更何况要支应整个朝廷的运转。户部指望着我从内帑中拨出钱来,可是内库一年的收入也只有那么多,接连几个典礼、节礼下来,早就用得空了。不瞒你说,我连你以前送我的程仪都派人拿去兑了,又让潜邸的总管私下找晋商、徽商拆借,才算把这段时间的账糊弄过去。”   吴太后本就不擅理财,偏偏还养着一条当年留下来的旧谍线,有时候甚至需要郕王府孝敬补亏空,基本没有积蓄;而汪皇后初掌后宫,面对的又是被钱皇后掏空了内库的局面,不打饥荒已经不错了,在钱财一事上,也确实无法给丈夫更大的帮助。   景泰帝开了口,满腹的苦水也就哗啦啦的往外倒,道:“我这大半年,改编十团营、整顿御马监、澄清吏治、四处筹钱……忙得无暇分身,不见你和濬儿,不是因为我不想见,而是真的几乎没有闲下来见的时候。”   两人的话都不尽不实,但作为根本利益已经冲突的故友,能把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强求更多。   万贞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陛下初临大宝,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事缓则圆,等到今年秋赋入库,钱财充盈了再图改制,会容易很多。”   景泰帝摇头,道:“不急不行啊!虽说去年也先大败,脱脱不花、知院阿刺他们在瓦刺内部争权,但也难保他们什么时候就和好了再南下。不趁早整顿军事,将九边重设厚防,修缮四镇,万一他们再来,未必还能有上次京师防卫战的幸运。”   土木堡之败,固然是王振之过。但追根究底,与领兵的勋贵承平日久,惯享安乐,以至于在王振淫威之下不敢直言抗争,失了临机决断的勇武之风有关。军制腐败,那是必须马上整顿的。因此满朝文武虽然明知国库空虚,但在这件事的态度上却是出奇一致,都赞同景泰帝改制。   改制要花费的巨款从哪里来?国库没有,那当然是找皇帝开内库了!反正国朝的大臣,历来都有向皇帝哭穷,刮皇帝私库来充盈国库的传统。   至于皇帝的内库因此被搬得耗子都不乐意住了这种事,大臣们也是喜闻乐见的——天子坐拥天下,要什么私财?没私财,就只能戒掉许多奢侈享受。皇帝尚俭修德,这也是大臣们规谏有方的功绩啊!   因此景泰帝这半年来,一边是享受着群臣拥戴期盼的满足,一边硬捱着群臣各种逼迫的煎熬,既快乐又难过,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他提到了防备瓦刺,万贞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上皇还在瓦刺手里,若是他们再逼迫上皇来叩关,怎么办?”   她以前从没问过相似的问题,陡然一问,景泰心一紧,问:“你觉得呢?”   万贞摆手道:“这样的国家大事,我哪里懂?”   景泰帝哼了一声。   万贞知道他这声哼里的恼怒,却不以为意:“不过对于我这样死里逃生的人来说,我觉得比起性命来,世间什么身份、地位都不重要。想来北狩的上皇,心思也是如此。”   景泰帝哂然一笑,道:“贞儿,这个你就不懂了。人心易变,此一时彼一时,谁能保证呢?”   他的目光在小太子的身上转了转,轻叹:“若他回来,上有太后、下有太子,朝中还有旧臣……你让我如何自处?”   太后、太子俱全,法统便没有瑕疵,若是上皇回来联络旧臣逼宫,扶立太子。景泰帝这皇位,立即就坐不稳了。   万贞怔了怔,忽然一笑,道:“陛下,我觉得您想错方向了。真正的难处不在北边回不回来,而在于……将来归谁。”   将来,自然是指太子。景泰帝原本以为她会反对东宫废位,乍然听到她这话,不由一愣,失声问:“你不反对?”   “我人微言轻,谈什么反对赞成,那不是开玩笑嘛?”   万贞笑了笑,怜惜的摸了摸小太子的头顶,肃然道:“我带着殿下,只盼他父母双全,能平安长大,健康幸福。至于别的,能得固然好,失去也未必不幸。然而像于首辅他们那样的直臣,都希望看到天家法礼无亏,垂范万民。您想图将来,就不能不正视现在。” 第九十七章 峰回路转花明   万贞说的话真真假假,但有一点没有错。就是因为皇帝没有法律上的管制,士大夫们只能试图用礼法来约束这种权力轻举妄动可能造成的对国家、对制度、对臣民的巨大破坏力。于谦他们恨不得皇帝拥有礼法上的一切美德,没有丝毫瑕疵,才好让他们供在金銮殿里做标榜,使人心向齐思安,方便王朝稳定延续。而孝、悌,又是礼法之首。   景泰帝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是人之常情,满朝文武心里有数;但这有个前提,你得把你哥哥从瓦刺接回来,全了孝悌,才好商量。   否则的话,把兄长丢在外面不问生死,只管废侄立子,岂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满天下的人看着,皇帝这么干了,固然要挨骂;满朝文武百官,要是任皇帝这么干而不劝谏阻止,同样要挨骂。   因此景泰帝与群臣之间,有个死结:孙太后和群臣希望太上皇朱祁镇接回来后,再讨论太子的废位问题;而景泰帝自觉地位不够稳固,太子不废,他就不愿接兄长回来。   只不过这样的心理,他在群臣面前不愿意说出来,只有万贞劝他,他才肯直说:“贞儿,现在人心不稳。我把他接回来后,万一有人在其中投机取巧,搬弄是非,令我们兄弟争位,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神色冷峻,正视着万贞,慢慢地说:“他不回来,这些危险都不存在;他回来,这些事都有可能发生。朕临危践祚,拼尽心血才有今日,绝不可能因为他是兄长,便将帝位拱手相让!”   万贞急道:“陛下,以您今日今时的功绩地位,也无人敢生此妄念啊!”   景泰帝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容来,一指旁边的小太子,问:“你想过濬儿有朝一日,会遇到这样的刺杀吗?”   万贞心一沉,摇头。   “我也没有。”   景泰帝神色淡漠的道:“所以,贞儿,你永远不要低估人在为权力、地位而贪心大炽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   万贞沉默片刻,仰头望着他,恳切的说:“陛下,我从认识您的那天起,便知道您天性光明磊落,深怀赤子童心;我深信,您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即使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你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变呢?”景泰帝望着殿中高烧的大烛,半晌才道:“除非有一日,我能确定自己完全掌控朝政,即使他想争位,也没有力量引发大乱。否则,我不会接他回来!”   景泰帝话说到这一步,万贞实在没有了劝说的余地,只能轻叹一声。倒是旁边的小太子忽然问道:“皇叔,您是因为太子位和贞儿争吵吗?”   景泰帝一怔,小太子望着他,认真的道:“那濬儿就不当太子了,给济弟弟当太子吧!您不要吵架。”   为了一个太子位,前朝后宫已经是战火绵绵,杀气冲天。然而,身为太子的朱见濬,却这么坦荡,并且轻巧的说出来自己不要当太子,把朱见济当太子的话来。   他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子位对于皇家子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出于孩子特有的大方——我有的这个东西,你这么想要吗?那就给你吧!不要再为它吵架了!   景泰帝一直觉得自己于国于家有功,为儿子争取太子位并无过错。但在此时,面对着小太子清澈的眼睛,却突然觉得心中有愧,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这孩子的双眸。   对比起孩子赤诚无伪心意,大人的世界里那买铁思金的贪欲,是如此的丑陋难看。   万贞也被小太子的话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搂住他小小的身体,既自豪,又心酸的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叹息:“殿下,你真好。”   景泰帝如被针扎似的清醒过来,试探着问:“濬儿,你真不想当太子?”   小太子再不解世事,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被人明里暗里的议论得多了,也会开始知晓一些围绕太子位产生的争斗。景泰帝的试探,他虽然还不懂其中深层次的东西,但却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如果我当让太子,会让您、让皇祖母、让贞儿、让很多很多人都烦恼,伤心,那就不当吧!”   景泰帝默然,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濬儿,太子废立,是朝廷大事,自有制度。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在外面对别人乱说,知道吗?”   小太子茫然的看看他,再看看万贞,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万贞不想说话,景泰帝不知该说什么,小太子怕会打扰他们,也不说话。一时间,殿内陡然安静了下来,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尴尬中。   许久,景泰帝忽然自嘲的一笑,站了起来,道:“两宫不和,我去仁寿宫徒惹闲气,多生是非。濬儿,待圣慈太后过来探望你,你替我说一声,我会将上皇接回来的。”   这一下转折太过突兀,万贞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而小太子与父亲分别的时间太久,一时竟也没意识到“上皇”是指自己的父亲。   景泰帝的神态柔和了一下,又变得冷硬,正色道:“回禀圣慈太后,朕此时不接,是想保全兄弟情义,骨肉亲情。唯愿太后与朕同心,莫为了一时不愉,坏了大局。”   他最后这一句,却是以皇帝身份说的。小太子面君的机会极少,根本不懂怎么回话,万贞只能硬着头皮拉小太子一把,就跪在床上代接口谕:“臣遵旨。”   景泰帝许了个诺出去,心情反而轻松了些,临走又对万贞和小太子道:“如今的气节,天气容易反复,你们好生休养,不要出去乱跑。有什么短缺,可以使人上报备置。”   景泰帝走后不久,孙太后又带着周贵妃来探望太子。见到万贞清醒,两人都有些惊喜。孙太后一向待人慈和,对万贞的抚慰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周贵妃竟然也满脸感激,拉着万贞的手连声道:“贞儿,这次皇儿多亏你相救!谢谢……谢谢……”   万贞连连谦辞,旁边的小太子给祖母和生母行过礼后,没看到钱皇后,却奇怪的问:“皇祖母,母后呢?”   孙太后叹了口气,道:“昨夜倒春寒,你母后受了寒,生病了,在养病。”   钱皇后自从被孙太后勒令不准私下向也先支付赎金后,就担心朱祁镇在瓦刺会受到非人虐待,每常想起就痛哭不止。这次太子遇刺重病,她又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太子,对不起音讯难通的丈夫,内疚不已,哭得更是厉害。她哭的时候不许宫人近侍,以至于哭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被倒春寒的寒气逼上来,便生了重病。   小太子听到钱皇后生病,连忙问:“母后也请了御医看病吗?”   孙太后见孙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母亲,连忙安慰他:“御医看过了。濬儿也好好养病,等到天暖病好了,再去给你母后请安。”   小太子连连点头,琢磨了一下,道:“皇祖母,等一下您帮我把去年生日孙表舅送的九连环带给母后,给母后解闷儿。”   孙太后老怀大慰,呵呵笑道:“好啊!可是你把九连环给了你母后,你自己不就没有玩了吗?”   小太子噘着嘴道:“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呢!再说了,孙表舅送的这九连环太难玩了!我也玩不好。”   孙太后逗他:“喔,原来是你玩不好的东西,才给你母后啊?”   小太子急了眼:“才不是这样呢!是因为孙表舅送的东西特别漂亮,我才想母后的呀!”   周贵妃心眼不大,听到儿子惦记钱皇后,跟自己说的话反而不多,心中就有些气恼。万贞暗暗叫糟,连忙冲旁边的梁芳使眼色。   梁芳知机,赶紧在找九连环时从库房里另挑了两份奇巧的玩意儿,准备等下找机会提醒小太子献给孙太后和周贵妃。   万贞也借机开口道:“太后娘娘,方才监国过来探视殿下,陪殿下说了些话。”   孙太后已经从外面得到了景泰帝查处刺客党羽的消息,对他的处置并不满意,淡淡地问:“说了些什么?”   小太子也想起了景泰帝刚才的吩咐,连忙道:“皇祖母,皇叔说他会接上皇回来,让您等一等。”   孙太后通过各种方法请景泰帝把朱祁镇接回来,都没得到肯定答复,突然从孙子嘴里听到这话,有些不信。便转头看向万贞,问:“怎么回事?”   万贞连忙将景泰帝的原话转述了一遍,孙太后有些吃不准景泰帝这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沉吟不语。周贵妃却气愤的道:“母后,您别信他的!他要是愿意接上皇回来,现在就可以接,还要等什么?”   孙太后瞪了她一眼,不让她说话,却问万贞:“你觉得呢?”   万贞现在已经步入了孙太后下决策的参谋层,顾忌比以前少,道:“此事关系重大,奴见识不足,说不好。不过,若监国当真顾念手足之情,夏税前后,便能看出端倪了。”   景泰帝现在掌控朝政,最大的制约是没钱。夏税五月十五开征,国库开始有钱了,朝政便稳,他的帝位也就稳。真念手足之情,那时候就应该为迎接太上皇回京做准备。   孙太后闭着眼睛,思考良久才吐了口气,慢慢地说:“现在已是二月,哀家姑且再等三个月!” 第九十八章 景泰后院起火   为了避开倒春寒时忽冷忽热的天气,直到三月春末,得到孙太后允许,万贞才带着太子出了清宁宫,去仁寿宫拜望长辈,感谢他们在东宫养病期间的关怀。   孙太后和周贵妃每日都去清宁宫探望太子,拜望也是应礼数,并不耽误时间。钱皇后却是病了近一个月,刚好不久,整个人清减得厉害。太子来请安时,她正倚在熏笼上教旁边的重庆公主织布,见到太子进来,连忙让人搬凳子让太子在隔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坐。   太子刚刚问了御医钱皇后的病情,有些担忧的问:“母后,御医说您的眼睛和腿有些不好,是真的吗?”   钱皇后微笑着安慰他:“你别听御医吓唬你,母后好着呢。”   太子有些怀疑的问:“真的吗?”   钱皇后笑道:“当然,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姐姐一起做活吗?”   母子俩说话间,旁边的重庆公主懊恼的叫了一声,却是穿梭的时候不小心挂断了经线。钱皇后见她烦燥,连忙道:“姣儿,你别慌,慢慢地将经线夹丝重新结起就行了。”   重庆公主连穿梭都还不利落,像这种重新驳接经线的事,更不会做,闷闷的说:“母后,我不会。”   钱皇后笑道:“不要紧,咱们慢慢学。”   一边说一边示意女官将她扶起,慢慢地走到织机前,坐在重庆公主身边亲自动手将经线驳,起温声道:“你看,只要手稳,心静,做起来不难的。你才学呢,不要急,不要贪快。咱们把手放平,慢慢穿梭,就不会挂断经线了。”   重庆公主皱眉苦脸的在旁边看着,感叹:“好难啊!”   “不要怕难,会了就不难了。”   驳接的经线不如原来的强韧,钱皇后怕女儿做不好,便接过线梭穿经渡纬,把茬口处的几寸线织了过去,这才将梭子还给重庆公主。   宫中别的嫔妃的女红,最多也就是纺纺线,绣绣花,偶尔自己拿块布动动针线裁个荷包打个络子一类。只有钱皇后却是捻线织布提花等等技艺都娴熟,除了大礼朝服、凤袍外,日常所穿的内衣外裳,都是自己所织。   万贞在旁边看着钱皇后娴熟的手法,默默地在心里点了服字。偏偏钱皇后把线梭还给重庆公主后,还略带感慨的叹了句:“我如今眼力弱了,力气提不上来,织不快了。”   小太子心疼的说:“母后让织造司的织女造了献上来直接用就可以了,不要自己这么辛苦。姐姐既然觉得难,那就不学嘛。”   钱皇后笑道:“傻孩子,耕织是国家的根本,女孩子哪能不会纺线织布?你姐姐生在皇家,不像寻常人家需要依赖此技维生,那是福气。长大后嫌辛苦,可以不织,但不能不会织啊。”   连拿针缝一段直线都做不好的万贞只觉得自己膝盖中了无数箭,私下里偷偷抹汗。钱皇后见女儿接回梭子后,没有毛糙贪快,但起身站开位置,以免挡了她的手。   她刚才过来时有女官扶着不显,此时不让人扶,自己在殿中慢慢行走舒散,万贞却看出她的左腿在行走时略有一点拖地,而且在转弯的看东西时,转头的角度也有点大,左眼的焦距不太对劲。   难道刚才御医说的是真的?钱皇后左眼和左腿都出了问题?   万贞一时愣怔出神,被从她身前钱皇后一眼看个正着。她这旁观者想到钱皇后的眼睛和腿,是因为思念太上皇朱祁镇过甚而坏的,便心中纠结。钱皇后一看到她这表情,便有些好笑,伸手道:“贞儿扶我走一走,让这姐弟俩说说笑,玩一会儿。”   万贞看了眼太子,见他对纺织机很感兴趣,正蹲在一旁边看边和重庆公主说话,便对梁芳示意一下,扶着钱皇后慢慢地往外走。等离太子远了,才小声道:“娘娘,东宫得了监国赏的鲜虎骨,御医熬了膏出来。奴自己没用过,但听说治伤有奇效,奴回去便让人送来您试试。”   钱皇后摇头道:“虎骨膏前几日汪娘娘也送了我,你自己收着罢。”   万贞想到钱皇后不过二十五岁,便落了眼力受损,腿脚不便的毛病,很是不忍。钱皇后自己反而豁达得很,笑道:“比起上皇在漠北卧冰吞雪,我只是腿眼这么一点不好,又算什么呢?何况我在宫中出入有轿有舆,行动稍稍缓慢些,并不打紧。”   万贞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钱皇后把宫人赶走,哭累了伏地而卧,以致左腿寒气侵骨。莫非并不是她不会照顾自己,而是因为她想到丈夫受苦,却无能为力,心痛难忍,故意虐待自己?   她心里惊疑不定,钱皇后扶着她缓步走到隔间,从针线筐下的箱笼里选了几朵绢花出来,用匣子装了递给万贞,笑道:“你为了带太子方便,日常不爱戴珠钗首饰。但女孩子家家的,打扮太素,或者常穿男装,终归不好。这几朵绢花我做的时候特意留了软底束带,日常辫在发髻上不易掉落,也不怕硌人,你拿去戴吧。”   万贞连忙推辞,钱皇后叹了口气,望着她认真的道:“贞儿,你为太子出生入死,若论功绩行赏,我便是赏你黄金万千,你也尽担得起。只不过如今形势艰难,不比以前,我也只有这亲手做的一点小东西,能表达做母亲的一点心意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知道你一向守礼,除非母后过目,不接外人礼物。但这绢花了不起就是几尺布头,几粒散珠碎石的事,我已经和母后说过了,你不必过虑。”   钱皇后原来的私库为赎太上皇全送给了也先,剩下的都是些不便运送的大件。来仁寿宫附居后,孙太后又怕儿媳妇做糊涂事,日常供奉都交给宫正王婵管理,卡得钱皇后手头没有活钱,赏人也只有自己凭手艺做出来的一些女红件儿能用。   她说得坦荡,万贞也不好拒绝,只得接过道谢。钱皇后又问了些太子的日常起居细节,慨叹道:“贞儿,如此东宫多亏你操持。你要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仁寿宫找我。虽说我也未见得能出多大力,但为人母者,总要为儿女尽一分心。”   她没有生育,便在养育孩子一事上放了十二分心思,除了刚知道朱祁镇兵败那段时间乱了分寸,其余时间关心孩子俨然比周贵妃这生身之母更有章法。   万贞垂手道:“殿下年幼,东宫全赖太后娘娘和您庇佑。奴身份低微,不敢受此溢美之词。”   钱皇后苦笑:“太子遇刺,只怪我一时疏忽,没有亲自将人送到汪娘娘凤驾前。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是太子当日不是跟皇长子朱见济同车,而是直接被钱皇后送到了钱皇后凤辇上。吴太后便也没有强行隔人出队的机会,说不得刺杀一事不会发生。   但钱皇后虽然在身份落差这件事上,适应得比周贵妃好,也没有好到可以不顾尴尬,在大驾出宫时亲自带着太子去蹭汪皇后的凤辇的份上。因此她有时想起这点,便常觉愧疚。万贞理解她的心情,温声道:“娘娘,此事只怪人心险恶,与您无关。”   钱皇后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她原来的殿监内侍首领匆匆走了进来,急声道:“娘娘,那边似乎起了什么争执,汪娘娘来找您了!”   如今的内宫,仁寿宫的孙太后和慈宁宫的吴太后不和,虽然年节大宴、祭祀一类的大礼仪上,双方还一起出现。但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彼此都以“那边”代指对方。   若说两边还有什么人会不顾身份地位,正常来往,那便是钱皇后和汪皇后这两位境遇相似,感情相好的两妯娌了。   钱皇后一听汪皇后来了,连忙道:“快快迎接……贞儿,你力气大,扶我一下。”   万贞因为身高力大而被钱皇后倚重,心里的酸爽简直一言难尽。   等她扶着钱皇后到了暖阁前堂,汪皇后也快步走了进来。她双目发红,一见钱皇后便怆然叫了一声:“嫂嫂!”   钱皇后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挽住她,柔声道:“弟妹莫哭,有话慢慢说!”   汪皇后满面泪水,扑在钱皇后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叫道:“圣母太后要废了我!”   这话一出,不独钱皇后吃惊,连万贞和周围的人都吓得变色。钱皇后凝眉问:“妹妹这话从何说起?你为监国结发妻子,同甘共苦,岂能轻易见废?”   汪皇后摇头哭道:“嫂嫂不知道,太后对我素来不喜。今日因为千秋节筹备,对宴席设位一事不满,怒要废我。”   钱皇后和孙太后婆媳近十年,虽然因为她长久不孕,日常相处难免摩擦,但像这种废位的话,孙太后从未说过。此时听到吴太后要废汪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定了定神,问:“监国怎么说?”   汪皇后哭道:“监国正在求情,命我避走。可是,太后大怒,他……怕也为难。”   钱皇后听说景泰帝正在为汪皇后求情,便松了口气,笑道:“妹妹莫怕,吴娘娘再恼怒,只要监国向着你,这废位之事便不能成。你且安下心来整理仪容,稍后我送你回去,给吴娘娘请个罪就好。” 第九十九章 断钗重合情重   钱皇后和汪皇后两位的交情,实乃深宫中的异数。当初朱祁镇在位,待弟弟极好,而钱皇后也待弟妹极好。现在两兄弟已经成为了利益相对的敌人,两妯娌的感情却丝毫没受到影响。   甚至吴太后和孙太后两人,都没有干涉她们的私交,任凭她们来往。除了把她们的来往当成两宫之间的缓和地段,也是信任这两位皇后的品性德行。钱皇后安慰汪皇后一番,再把她送去慈宁宫后,有关汪皇后废位之事便再没了下落,倒是传出来一条汪皇后怀孕的喜讯。   杭贵妃已经有了皇长子,如今中宫又有孕,等到夏税开征,国库渐次充盈。几次因为迎太上皇还驾之事而与王直、胡濙、于谦等人发怒的景泰帝,也渐渐松了口风,最后派出礼部侍郎杨善携国书为使,一文赎金都没付,便把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刺接回来了。   然而等到朱祁镇真到了居庸关前,礼部尚书胡濙准备了全套礼仪,奏请迎接上皇回京时,景泰帝心中的不安又陡然扩大了无数部,坐在金銮殿上许久没有说话,一样都没答应,咬牙道:“着双马一轿,迎驾回京。”   胡濙愕然,礼部给事中刘福不忿,上书列指礼仪太过简薄,不合规制。景泰帝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如此明显的向群臣摆明态度,臣下竟然还敢与他别苗头,心中大怒。   除了怒,景泰帝还感到由衷的恐惧:哥哥朱祁镇少年登基,几乎是在文武大臣的看护下长大。像礼部尚书胡濙这样受托辅政的五朝元老,固然会恼怒朱祁镇宠信王振,辜负了老臣忠心。但也免不了像寻常人家的长辈那样,对晚辈犯错拥有无限的耐心。   往朝的失国之君,诸臣无不恼恨多于眷恋;而他的哥哥朱祁镇,在元老重臣的心中,恐怕却是要眷恋多于恼恨——因为他们在朱祁镇宠信王振一事上,也没有完全尽诤谏之责,却在王振当权时有阿附之举。   且朱祁镇还那么年轻,他犯的错,几乎是所有少年人都有可能会犯的。这些老臣,在包容这位年轻帝王的过错同时,还对他有着难以明言的愧疚。宣庙过世,将年仅九岁的少年天子交给这些元老重臣,是他们没有善尽辅政之职,以致生出失国去位之祸啊!   景泰帝登基不到一年,处理政务多赖内阁重臣辅助,无法不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驾驭这些老臣。面对刘福的上书,怒问:“朕已经尊上皇名位,还要何等礼仪,方算不薄?”   如果太上皇的名位,还嫌不足,是不是还要他将帝位虚席相让?   刘福提的只是接驾的礼仪,景泰帝应的却是名位,这一声反问里包含的意思,却是人人都听懂了。胡濙无奈,只得亲自出列道:“陛下,臣等不过是盼着天家面面俱圆,骨肉相亲罢了!”   胡濙是当年亲自接受宣庙请托的五位大臣之一,他低头,景泰帝心里的怒火便稍缓了缓,冷着脸道:“上皇自有信请托,愿礼仪从简,岂得违之?”   朱祁镇传信请礼仪从简,一方面是因为他失位被俘,能从瓦刺逃出生天,已经是侥幸,实在无颜在这等狼狈的情境下与诸臣相见;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曾经为帝,深知弟弟坐上那个位置后必然会有的猜忌不安,宁愿落魄些消减这种猜忌。   但是,无论他怎样想,也想象不到景泰帝竟然会真的“礼仪从简”至此。这哪是“太上皇”还驾?分明就是败兵之主,侥幸不死灰溜溜的逃回来。   这份不给哥哥丝毫尊严与情面的礼仪章程被送到仁寿宫,孙太后看过后怒极反笑,随手放在桌上,对等待消息的太上皇后妃淡淡地道:“皇帝已经下旨,修缮南宫,待太上皇还驾燕居于此。”   连住所都准备好了,太上皇是真要回来了!   以钱皇后为首的诸后妃齐齐松了口气,欢呼雀跃起来。她们不懂政治格局,便不知道所谓的南宫燕居代表着什么。   景泰帝这是完全不放心他的哥哥,一定要将朱祁镇与孙太后、太子隔开,以免这祖孙三代仗着法统无缺的名分,做出什么事来威胁他的帝位;但他想隔开这母子、父子三人,却又不敢将朱祁镇放在太远的地方,而是一定就要在离他不远的眼皮底下,以免动态超出他的掌控。   所谓的南宫,座落于正南坊,还是元朝遗留的旧殿。经过朱明代元、靖难之役等几场大战,再历百年风雨,早已经颓败破旧,除了主殿框架还大致完好以外,其余配属建筑早已没了。   难为景泰帝放着京师及京畿附近的行宫、别苑、王府不用,竟能想起将这座已经完全废置不用的旧朝破殿想起来,冠上一个“南宫”的名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用来安置太上皇。   然而,不管怎么说,太上皇朱祁镇,总算可以确定要被接回来了,并且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孙太后握着椅子的扶手,闭上眼睛倚在背靠上,等到儿媳妇的欢喜劲过去后,才徐徐地道:“镇儿被安置在南宫,宫室简陋,你们谁去为他收拾用具?”   钱皇后连忙道:“母后,儿臣这就率人前往。”   孙太后讽刺的一笑:“率人?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那边不可能让你带多少人过去的。”   钱皇后一愣,周贵妃等人的欢喜也渐渐消去,忧虑从生。   她们是这个时代娇养出来的深宫女子,一生都被三从四德束缚,目光被严格的礼教管制在夫婿的身上。除非资质特别出众的人,能够收集四周的信息,嗅到一点政治风向,否则大多数人只能随着夫婿的生死来决定荣辱。   孙太后的话让她们不安,但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唯有钱皇后很快想通了其中缘由,心情平静的俯身下拜道:“儿臣愿往。只不过,若是日后南宫交通阻绝,请恕儿臣与上皇不能在您身前承欢之罪。”   孙太后见这一向不懂朝廷争斗的儿媳妇,竟然这么快就领悟了其中的意思,心一痛,摆手道:“你去南宫,与上皇夫妻同心,便是哀家最大的欢喜。别的,哀家也不奢求。”   钱皇后在孙太后身前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对周贵妃道:“周妹妹,我去南宫侍奉上皇。重庆公主不能无人照顾,还请你好生看顾娇儿,孝敬母后。”   周贵妃自觉品性被她比低了一头,恼道:“谁要你托?上皇既在南宫,我自也是要去南宫的!”   孙太后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掐这个尖!实话告诉你,南宫本就狭小,败坏至今,最多也只够住三五个人,日后饮食起居,怕都要靠自己动手。你去南宫,能干什么?”   这话一说明白,原本也想应声的几名妃嫔都犹疑不定。唯有樊顺妃上前道:“娘娘,奴本是皇爷在东宫时的侍女升任华盖殿总管,又得封妃位。愿随皇后娘娘前往南宫,侍奉皇爷起居。”   朱祁镇原本身边的女官李尚宫也出列道:“奴亦是皇爷东宫旧人,愿往南宫侍奉皇爷起居。”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好,你二人随皇后一并前往南宫。哀家应许你们,你们在南宫侍奉之功,荣宠及家。”   太上皇朱祁镇回到京师的那天,只有双骑一轿相送。景泰帝为防哥哥与群臣沟通,产生不利于己的影响,甚至都没有带文武百官,只是他自己和孙太后、太子、重庆公主等廖廖几人,在东安门外与哥哥见礼。   朱祁镇在塞外捱了一年风霜雨雪,受尽随时可能身死他乡的折磨,好不容易回到朝思暮想的京师,满怀激动,本想与弟弟说会儿话。但景泰帝却丝毫没有与他交谈的欲望,走完了兄弟相见的礼节,便冷淡的坐回了龙辇。   朱祁镇几乎无地自容的在当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向龙凤辇上坐着的孙太后行礼。   孙太后在见到儿子的瞬间,就已经泪满衣襟,等不及儿子全礼,便一把拉住了他,泣不成声:“我的儿!”   朱祁镇跪地痛哭:“母后,儿子不孝,叫您伤心了!”   孙太后在儿子陷落瓦刺时,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哭过多少,但当儿子回到身边,却是一句都舍不得再骂,只是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子久未见父亲的面,已经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长着胡子的男人是谁,几经万贞提醒,才怯怯的在旁边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朱祁镇也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连忙伸手来拉起儿子,勉强笑道:“年余未见,濬儿长大了许多。”   当着景泰帝的面,这母子、父子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也不好倾诉,很快就各自归驾。凤驾和太子车驾被侍卫半拥簇半押送的随着御驾回了内宫,而太上皇朱祁镇却被送往了南宫。   这座狭小宫殿,陈旧破败,被数百重兵前前后后的把守着,像只囚笼张着大嘴,等着将朱祁镇吞噬。   朱祁镇心中羞愤无极,痛不可抑,站在门口久久无言。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宫殿深处,缓缓走出来的人影,朱衣黄裙,娥眉螓首,温柔婉丽。她望着他,就像看到了云开月明,夜隐日升,满怀生机:“您回来了!”   朱祁镇愣了一下,望着妻子温柔明快的笑容,满怀痛郁不翼而飞,他快步迎了上去,接住她的手,回答:“嗯,我回来了。” 第一百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太上皇居南宫,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为首的元老重臣,曾经试图奏请景泰帝,拜见故主。景泰帝怒,不许。   不仅不许,景泰帝还再一次调整了南宫的警戒。将南宫的大门门锁用铜汁灌注,日常仅用偏门边的小口,由光禄寺的人送些饮食。又任用靖远伯王骥为守备,抽调东厂番子,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分三班互相监视,层层设防,不许南宫里的人外出,也不许仁寿宫和东宫派人探视上皇。   秋去冬来,南宫上下没有过冬的衣服。钱皇后将首饰拆开,消了规制,托锦衣卫的看守换了棉花回来,自己织布裁衣,与樊氏和李氏日夜赶工,才将将制成新衣,支应过去。   不止换季衣裳没有供应,连光禄寺给南宫送饭菜的人,也渐渐换成了媚君求上的小人,所送饭菜不仅常有馊坏,且分量根本不足供南宫上下人等裹腹。钱皇后只能每日勤做针线,托看守门户的锦衣卫换成饭食,勉强维持生计。   景泰元年十二月,礼部尚书胡濙趁着年节大礼、大祭的机会,上书奏请百官在元旦那日,于延安门朝拜太上皇朱祁镇,以全礼仪。   景泰帝见胡濙还不死心,心中大怒,冷声道:“不行!今后正旦节庆节皆免行!”   胡濙最后的努力失败,目送景泰帝远去的背影,心都凉的。王直经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却深深地叹了口气:景泰帝步步紧逼,待太上皇如此,东宫的太子位,还能保住多久?   景泰帝已经有了长子朱见济,但汪皇后有孕,他便盼着能得嫡子。好以中宫嫡子,取代上皇长子朱见濬为太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汪皇后足月生下的,却是位公主。   吴太后和景泰帝在坤宁宫正殿等着皇后产,听到消息,母子俩都心中失望。好一会儿景泰帝才打起精神命人看赏,又问接生女医,皇后在产房有何需求。   吴太后心中不快,阴阳怪气的道:“皇家生产,自有制度。中宫何能何功,敢越先贤而需索过度?”   景泰帝与汪皇后少年结发,元配夫妻,情分不同,听到母亲这样说,不由得为妻子辩护:“母后,儿女之事,自有天定。如何能怪元娘?当初您想方设法的寻药,不也没能保住元娘生子么?”   吴太后误信生子良方,私下给儿子媳妇用药,导致当时还是王妃的汪皇后流产,乃是她心中的痛事。儿子一说,她心中的怒火就烧上来了,嘿道:“没保住?我能生你,杭氏能生见济,怎么偏到了她药方便失效?无非是她看不上我,也不信我罢了!”   景泰帝哑然。   吴太后想想儿子至今只得一子一女,而朱祁镇那边有宠的除了钱皇后不能生,周氏一子一女;万氏更是连得两子。心中就更是邪火难捺,森然道:“皇帝,你念夫妻情分,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你子嗣单薄,至今只得见济一子,就不为皇统延续考虑?”   这母子二人都已经打定了要废太子的主意,只是迫于外朝压力,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次年皇长子朱见济生日,景泰帝忽然用聊家常的口吻对旁边侍墨的金英道:“这个月太子要过生日。”   金英愣了一下,回答:“太子是十二月生日啊!”   景泰帝试出众人仍旧将东宫当成皇统继承者的态度,心中不快,但却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像这种有意的试探,宫中的消息传递是很快,半天没到便传到了东宫。万贞用炭笔勾了玫瑰花枝叶的轮廓,正陪着朱见濬玩填色游戏,梁芳的话她听在耳里,心一紧,脸上却浑不在意的轻笑:“咱们殿下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东西,监国想要,那就拿去呗!”   梁芳气得脸都绿了,怒叫:“万侍!这可是太子……”   万贞用颜料调色的手稳当当的,脸却倏尔转了过来,冲他扬眉怒目一瞪。东宫多年不得属官,她号称内务侍长,实际上整座东宫从安防到寝务,从侍卫到宫人,都由她一手操持。除了太子以外,再没有人地位高过她,位高权重,自然将她原本就比寻常女子凛冽的气度养得更见厚重。此时一怒,梁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竟然心中一寒,不敢再说。   小太子浑然不觉万贞与梁芳在旁边打的眉眼官司,充满耐心的将玫瑰花枝的色块完全填好,才转头欢呼笑叫:“贞儿你看,我画好了!”   万贞低头细细的看画,欢喜的道:“哎,殿下今天这笔用得很细致啊,颜色一点都没过界,看上去线条清晰,色彩明艳,好看得很。来,咱们用镇纸压边晾着,等颜色干了再收藏起来。”   太子笑嘻嘻的应了,忽然想到梁芳刚才的话,又转头来问:“梁伴伴,皇叔要废我的太子位,是下旨了,还是宫里的流言?”   梁芳急得直跺脚,道:“我的爷!监国要是已经下了旨,咱们着急还有什么用?当然是他身边的近侍说的,还没有过明路呀!”   太子皱眉道:“既然皇叔没下旨,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再说了,皇叔一向对我很好,不就是个太子位嘛,让让就是了。”   梁芳目瞪口呆,失声叫道:“监国都要废您太子位,还……”   他趁着太子发问的时候抢答了一句,这时候回过神来,却是不敢造次,将话硬咽了回去。万贞端了盆温水过来,笑着招呼太子:“殿下,你脸上手上还沾着颜料呢!快过来洗干净了,净听梁伴伴瞎咋呼什么?”   太子被万贞带得从小养成了生活自理的习惯,洗手洗脸都是自己来。万贞一叫,他就过去洗手了。   万贞得了空暇,便瞪了梁芳一眼,招手将几名太子近侍的宦官叫到远处,冷着脸道:“以后凡是监国那边传来的废立流言,都不许在东宫传,听到没有?”   梁芳气急大叫:“万侍,这怎么可以?现在监国明摆着……”   他想说景泰帝明摆着欺负太子,但这虽是事实,内侍说出来却是离间天家骨肉的悖逆之语。当着众人的面,梁芳也不敢明说,含糊了过去,转口道:“殿下还觉得监国对他好!像这种事,咱们做侍从的,应该提醒殿下,省得他不明就里,吃了大亏啊!”   再大的亏,能亏过丢了性命?   景泰帝当权,孙太后一系既没有一举翻盘的底牌,又不想玉石俱焚,就只能百忍为先。莫说现在景泰帝只是放些试探的流言,就算他当真废了太子,眼下也只能生受。   不仅要生受了,还得含笑去受。   就像宫中养猫一样,真正活得好的猫,未必都长得好,但是性情必定温驯,乐于与人亲近,并且只记人恩,不记人仇。若是有哪只猫对人有敌意,露了爪子要挠人,则不管人伤了没伤,它长得多好,那都是烂命一条。   景泰帝能容一个与他亲近,并且无害的太子;却未必能容一个心中有恨,时刻想要报复的侄儿。   太子年幼不谙事,只记景泰帝的情,那就让他一直记情,绝不能叫他知道了其中的仇,这才是现在最好的处事方法。   梁芳的话说完,万贞便冷笑一声,指着他问:“哟,你倒是好心!可我问问你,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东宫少了哪一样?监国哪一点对太子不好?”   景泰帝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太子,但于皇室子弟来说,这都是应有之义。   可太子已经满了六岁,按国朝规制,这个年龄太子应该由翰林学士开蒙,在勋贵之家选择同龄子弟组建幼军。并且文华殿开经筵时由皇帝带着,在朝臣面前露面,不说接触政务,至少也要让文武大臣有个面熟的印象。   但景泰帝不止没有给东宫充实属官,不带太子参加经筵,连开蒙的学士都没有派一个过来。这哪是培养储君,几乎就是像囚禁太上皇那样,将太子困在东宫。只不过比起南宫来,太子前往仁寿宫的路径还算通畅,没有阻绝而已。   梁芳是在内书堂读过书的,万贞这只要吃穿用度无缺,就叫对太子好的无脑喝斥出来,他几乎懵了一脸。   万贞又对韦兴等人道:“你们也都记着,监国为君为长,太子之事自有决断,论不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要让我再听到你们谁敢在殿下面前,说监国半个字是非,我就打他的嘴!要是打嘴都还治不服,我就上禀太后娘娘,治你们一个离间骨肉之罪!”   几人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万贞又道:“不止你们,整座东宫,你们都给我盯好了!谁敢非议监国,照打!”   众人散去,梁芳到底心中不忿,又悄悄地来找万贞。   万贞站在栏边一盆杜鹃花后,怔怔的看着正和小宫女一起在庭院中玩耍的太子。梁芳本来有话要说,见到她脸上的神情,却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有些多余,小声的问:“万侍,咱们当真什么都不做?”   万贞已将脸上的凝重表情尽数敛去,当太子拿着蟋蟀过来向她显摆时,已经只剩下灿烂的笑容,轻声地说:“老老实实照顾殿下,侍奉殿下健康长大,就是咱们要做的事。至于其它的,来日方长!” 第一百零一章 物换星移人非   为了废太子,景泰帝先将都御史杨善、王文提为太子太保,以控制言官诤谏;又在四月赐给文渊阁大学士陈循、高谷百两银子,以劝诱重臣。   这些看似荒唐,但却向群臣表明皇帝意志不可动摇的举止,令王直等重臣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太后见景泰帝一副情急迫切的架势,忧心忡忡,左思右想都没有周全之法。便以周贵妃欲进南宫服侍太上皇为由,强行将周贵妃送入南宫,告知太上皇事情始末,想听儿子的决断。   朱祁镇听说了弟弟的所作所为,怔怔出神,良久无语。周贵妃急道:“皇爷,您快想想办法啊!濬儿是太子,则您终有一日能够出这囚笼。濬儿若废,咱们还有什么指望?”   朱祁镇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不过他如今囚困南宫,监视严密,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这外面的事,他纵然有心,也无处使力。想了会儿,问:“母后意下如何?”   周贵妃道:“母后说,胡濙是宣庙托孤老臣,王直一向被您倚为腹心,至于其余部阁大臣,多是您在位时所用。您传信出去,请他们秉公直言,他们必不敢辞……”   朱祁镇摇了摇头,叹道:“母后毕竟多年不参与朝政,对外朝之事出了偏差。胡濙与王直在迎我南归一事上竭尽全力,又因为我的礼遇而与祁钰几番争执。在祁钰面前已然势弱,太子废位,他们至多只能暗中反对,却不可能再强行出头。我不传信,让他们自行选择,犹能保全多年君臣情分;我若传信,却是逼得他们自此与我恩义两清。濬儿纵能因此保住太子位,却未必能保住性命!”   周贵妃花容失色,太子已经遇过一次刺杀。是于谦他们这班朝臣力压,才算清查了刺客党羽,暂时压住了后患。但其实谁都知道刺杀太子真正的根由何在,若是因为强保太子位而耗光了外朝重臣的情分。则太子免不了每日都要防备来于暗处的刺杀,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左思右想,四顾只有钱皇后在崇质殿门口守着,便附到朱祁镇耳边,轻声说:“母后还让我告诉你,若是你愿意,她可以尽起积余,送你去南京设立行朝……”   朱祁镇再镇定,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睁大眼睛:朱祁钰为什么一定要将他困在南宫,不允许朝臣拜见他?因为他九岁登基,多年来除了任用王振一事上过于信赖,而招致土木堡之败外,执政并无大过。无论在朝在野,他的根基都要比登基才两三年的景泰帝雄厚。   若他能逃离囚禁,有兵马护送到南京去设立行朝,从法统上来说连“逆”字都不算,只能叫“还政”。不说立即就能推翻景泰的帝位,起码也有划江而治,分庭抗礼的资本。   身为帝王,一朝失位被俘,又被亲弟弟囚于南宫,连衣食都不得周全,面对着可以翻天覆地,执掌江山的诱惑,谁能不心动?   何况那御座,本来就是他的,景泰帝最初,不过是“代”他为帝,以应对国家危险而已。   一时间他口干舌燥,好一会儿才问:“我南下留都,母后怎么办?你们和濬儿他们又怎么安排?”   周贵妃咬了咬牙,小声道:“母后说,你若有意,只管随她的安排走。别的,她自有安排!”   朱祁镇一听这话,就摇了摇头道:“宫禁森严,偷我一个人出去,已经难如登天;而要保我悄无声息的离开京畿后,还能安全的召集亲信兵马,更需要宫中不露出丝毫破绽。母后安排不了这么多的,她让我走,只不过是……想拼死为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再博一次前程罢了!”   钱皇后坐在崇质殿门口,既是为丈夫守着说机密话的地方,也是就着夕阳的余光织布。她的左眼已经坏了,左腿也受不得力,织布的坐姿便不如她原来在坤宁宫时优雅柔缓,而是有些失衡。但她纤柔单薄的身影,在朱祁镇眼中看来,却是这世间一切华彩汇聚才能构筑出来的美丽。   这是他的结发妻子,当她因他而尊荣时,她不曾娇矜;当她而他而落魄时,她也不曾怨恨;她给予他的,不仅是温柔的陪伴,还有坚定的支持——尽管她的肩膀并不宽厚,她的手也并不强壮,但在这冰冷昏暗的南宫里,却是她为他撑开了这沉重的天地。   他看着她,想着深宫中的母亲和儿女,心头的躁动一点点的消褪,摇头道:“我若南下建朝与祁钰争位,母后和你们在京师立即便有杀身之祸,我不能这么做!”   周贵妃轻叫:“皇爷!”   朱祁镇嘿了一声,慢慢地说:“南下建朝,不过是一逞我胸中的雄心而已,然而却会将你们置于死地!用母亲、妻子、儿女的鲜血去铸我自己因为过错而丢弃的宝座,使天下烽烟四起,干戈离乱。这是禽兽之行,而非人心正道。”   周贵妃再不懂政治,也知道丈夫放弃的是什么样的机会,忍不住道:“可是……皇爷,这样的话,您就可能一辈子被困在南宫里,再也不得自由了。而且……监国近年来心性大变,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对您不利。”   朱祁镇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了,更大的“不利”,自然是丢了性命。   而这种可能,他自己也想过的,此时周贵妃的提醒,不过是让他再想一回罢了:“祁钰若真要杀我,那便杀吧!至少母后和你们会因此安全无忧。”   面对暗涛汹涌的太子废位之事,南宫平静无波,东宫更是毫无反应。   反倒是深宫中的汪皇后,眼见太子废位的流言愈演愈烈,再也坐不住,特意来探望太子。万贞本以为她是来劝太子自请逊位的,不料汪皇后到了东宫,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心的陪太子玩耍,临走又温柔的替太子整理好爬上爬下弄乱的衣服,小声对他说:“濬儿,你要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流言,不要相信,不要慌,不要怕,也不要急着哭,知道吗?”   太子想了想,问:“皇叔母,您说的是废太子的流言吗?”   汪皇后看到东宫安静祥和,以为流言还没传来,不想太子却已经知道了,有些吃惊的看了一眼万贞,笑问:“濬儿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回答:“就是宫里的流言突然多了,梁伴伴告诉我的呀!”   能够一日时间就将消息传得到处都是,自然是景泰帝有意为之。汪皇后心中惭愧,柔声安慰:“濬儿乖,不要信这些。你的太子位是昭告祖宗天下立的,没有无故见废的道理,叔母会帮着你据理力争。”   万贞万万没想到汪皇后在这种时候,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心情复杂。她一惯以为宫廷女子为了权利争斗起来,是不顾是非的。不料先出了个贤惠痴情的钱皇后,现在又见到了志洁行芳的汪皇后。   两位皇后,出身都不显赫,但却都具备这世间许多自许清高坚贞的士大夫都不如的高贵品德。   景泰帝更换太子的诏书下发,包括于谦在内的朝臣九十一人附签其名。王直不动,大学士陈循便将笔醮了墨塞进他手里,托着诏书候在面前逼他。王直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外朝臣子万马齐喑,汪皇后却是怀了一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去见景泰帝的。   他们夫妻多年,虽然近些时候因为婆媳不合,生育事上不如人意而起了些摩擦,但彼此相处,依然还算情好。景泰帝见妻子神色不豫的进来,便问:“你脸色不好,身体又不舒服吗?”   汪皇后摇了摇头,附身给丈夫行了个礼,这才正色问道:“监国,奴在宫中听闻,您欲废太子而立见济?”   景泰帝心中有愧,嗯了一声,道:“此事思明土知府黄矰上奏,朝廷重臣九十一联署其名,朕允了。”   汪皇后道:“若此,恐碍监国名。夫犹是祖宗之天下,已代之为帝而反其子,非礼法正道。奴以为东宫当让,让则公,公则贤名皆归之。”   景泰帝费尽心思,连贿赂重臣这种事都干出来了,才勉强得到废太子的机会,被妻子一说,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你呶呶不休,无非见济非尔子耶!”   汪皇后几次怀孕,都没能为丈夫生下嫡子,平日吴太后诸多埋怨,她只能听着。但丈夫这话,比起吴太后来让她伤心百倍,忍不住颤声问:“监国之意,是怪奴未能诞育皇子?”   景泰帝怒气上来,伤人的话脱口就出:“你数年无功,朕念及夫妻情分,不行宣庙之事,你竟然还敢唠唠叨叨!”   这话于汪皇后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吴太后再讨厌她,不给她皇后的体面,她都能忍,因为丈夫站在她这边;但今天丈夫亲口流露出想仿照宣庙旧事废后的心思来,她却无法忍受,泪流满面的喊尚宫女官:“阿娟,拟疏……奴自位居中宫,数年无子,愧对祖宗,今引咎退位,奏请监国裁决!”   景泰帝暴怒:“好!朕允了!废汪氏为庶人!立见济母杭氏为后!” 第一百零二章 当年诺君记否   东宫还未废,劝谏的中宫先废了。这消息一出,整座宫廷原本浮躁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太上皇长子朱见濬若是被废,半点都不稀奇,因为当初立位就是权宜之计。但中宫汪皇后不同,那是景泰帝的结发妻子,元配皇后啊!   当初宣庙废胡皇后,赐号静慈仙师,居长安宫,供奉仍然比视皇后;可汪皇后被废呢,却是直接贬为庶人。这种过大的落差,当真令宫人连传流言的心情没有,异常的安静。   就在废后的第二天,东宫原本的警备又提高了不少。原有侍卫都被轮换了下去,万贞甚至看到了原来看守东华门的几个熟面孔。虽说宫廷禁卫八千多人,各宫值守轮换是常事,但也没有变动大到突然将外围守卫大幅内调东宫的道理。   不止警备换了,东宫连出入采买也被禁了。日常供给,都变成内宫直接拨付,送到宫门口。   万贞早在东宫的库房储存了大量粮食和肉干菜干,一时半刻的倒不担心饮食供给不上。只不过锁闭宫门,预兆太差。不止下层侍从惴惴不安,连万贞自己表面虽然镇定,但心里却也没有什么底气。   她和景泰帝少年相识,知道景泰帝内心对结发妻子的爱重,不仅因为汪皇后与他少年成婚,更是因为他对汪皇后的品性认同敬重。而现在,曾经深受景泰帝敬重的品格,突然变成了他发作妻子的由头,说明他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观念。   这不是她熟悉的“小爷”,也不是临危践祚,慎戒慎惧,唯恐做得不好的新君。他已经完全蜕变成为了一位俯视天下,拨弄风云的成熟帝王。而且这位帝王,由于幼时不同于寻常皇子的成长经历,对自己怀有一种补偿心理。做事究竟会任性到哪一步,她实在无法想象。   东宫闭锁,内外消息不通。梁芳本想使银子跟宫门口的禁卫打探一下,不料禁卫居然连银子都不敢收。   这个反响,很是不妙。要知道国朝的军制下,将士们的薪俸太低,不想办法捞灰色收入,是没法养家糊口的。一般情况下,打探消息送银子,即使上官看到了,也多是抽头分成,并不会阻止。   在这样的风气下,军队上下都是群油锅里的银子都要捞出来花的角色。不敢收,不是怕连累,就是怕秋后算账。   万贞听了梁芳的回报,心中一沉,想了想,道:“你陪着殿下,我去问问消息。”   梁芳颓然道:“使钱都问不到,哪里还能问消息?”   万贞这几天留心看了一下几个熟人轮值的时间和地点,有的放矢,也不多话,直奔清宁宫左翼芜房,拎了张高凳在墙下站了,隔着宫墙唤道:“林五哥,我问个事!单只问个事!”   这几位原来在东华门轮值的禁卫早几年自她手里得过好处,日常来往也算熟悉。虽然不至于冒险帮她,但她只是隔着宫墙问个事,却也不至于不回应,只是有些为难:“万女官,高声说话让巡检官过来听到,不妥当啊。”   万贞道:“林五哥就照平时说话的声气说,我隔墙听着就是。”   因为朱见濬并非失德或者有什么缺陷,废位不好大张旗鼓。景泰帝为防夜长梦多,准备废太子和立新太子的典礼,一天之内就走完全部流程。因此如今东宫废位的正式诏令还没下来,新太子就任的典礼所需之物,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为防内宫发生意外,景泰帝不仅封锁了东宫,连仁寿宫和南宫也加强了戒备,不许人未得通行腰牌的人出入。   万贞心中发涩,谢过林五后便回了正殿。梁芳指使小内侍陪着太子踢球,自己却小跑着过来问:“怎样?监国究竟准备怎样处置殿下?”   万贞摇头道:“这种事普通禁卫怎么可能知道?只不过锁宫的不仅是清宁宫,还有仁寿宫和南宫。监国总不可能已经夺位了,还怎么对殿下不利,应该没什么大事。”   两人正在说话,宫门处一阵骚动,一个穿着大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属下的拥簇下直奔正殿而来。   万贞示意梁芳去拿钱,自己却率众上前相迎。这大太监王诚虽然不如景泰帝身边常用的舒良、兴安地位高,但也是司礼监的秉笔之一。加上如今东宫见废,万贞行礼,王诚也就大模大样的受了,拖着腔调道:“万侍,皇爷有召,跟咱家来吧!”   万贞笑着应道:“奴这就去领了殿下,一并前往。”   王诚嘿笑:“万侍说笑了,皇爷是召你见驾,不关……那位爷的事。”   废朱见濬的太子位的诏书,内阁已经附署下发到了通政司,只是还没有正式宣读而已。王诚对太子的称呼,也就直接用“那位爷”含糊了过去。   万贞听到景泰帝单独召她见驾,愣了一下。梁芳拿了锭金子过来塞进王城袖中,殷勤的问:“皇爷召万侍见驾,不知究竟有什么事?”   禁卫不敢收东宫的钱,王诚倒是没有忌惮,笑道:“放心罢,没甚么事!要真有事,那也是好事。”   万贞讶然,问道:“公公这话,从何说起?”   王诚笑道:“听舒公公的意思,皇爷嫌前三殿事多繁杂,想在前三殿的尚宫女官上设个宫正女官,统一调配人手,想将万侍调过去听用。万侍,说不得咱们以后,便是共事的人了。”   宫正女官是除了后宫嫔妃,女官品阶中的最高职位了。从已经确定要废的太子身边调过去做皇帝身边的近侍女官,对于寻常人来说,果然算是好事。   一时东宫近侍,包括梁芳在内,都不禁对万贞侧目而视。   万贞略微自嘲的笑了笑,道:“多谢公公提点。还请公公代奴上禀皇爷,奴自为殿下东宫侍长,太后、皇后、贵妃恩赏有加,殿下更是信赖倚重,待我如骨肉之亲,此情不敢有负。今殿下身边正值多事之秋,奴若弃主不顾,自奔前程,非为人之道。”   王诚吃了一惊,勃然大怒:“你敢抗旨不遵?”   万贞欠身道:“公公言重,皇爷只是有召而已,并未下旨。”   皇帝每天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多了,加上交通速度的限制,免不了会有些心血来潮,叫人过去又忘了见,或者召见的人一时找不着的误差。一般情况下这种误差都在制度容许的范围内,了不起申斥一顿,还达不到抗旨的程度。   王诚被堵得气急,本想给万贞一个教训,又想到这前三殿宫正女官明显属于常例外的职务。景泰帝既然有意将这位置交给万贞,自然是青眼有加。若是贸然下狠手,不知道景泰帝会不会怪他。   王诚犹豫片刻,气哼哼的走了。这本来以为轻松拿赏的差事,却碰了一鼻子灰,由不得他心中着恼,等景泰帝召他问话时,忍不住加油添醋的说:“皇爷,这位万侍,可不怎么瞧得上奴婢,不肯来呢!”   景泰帝皱眉问:“什么叫不肯来?”   王诚道:“她说您召见是您的事,来不来是她的事。她要照顾清宁宫那位,可顾不上听您传召!”   景泰帝气得一拍桌子,怒道:“她敢!派人去……”   命令都到了嘴边,他又陡然清醒了些,猛然将桌上的镇纸抄起,照着王诚砸了过来,怒道:“好狗才!你吃熊心豹胆了!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就能给朕戳无路儿!添出许多是非来!”   王诚顿时知道这火拨错了地方,慌忙跪下磕头请罪:“皇爷恕罪,奴婢在万侍那里碰了灰,心中不忿,是添了点儿口舌。不过万侍说您并未下旨,拒不见驾,却是真的。”   景泰帝冷哼一声,喝道:“她怎么回话,你怎么学话!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仔细你的嘴!”   万贞哪知道王诚心狭到这种程度,就为了一句话的事,差点把她构陷进去了。   王诚走后,她站在当地发了会儿呆,这才转身回自己的住处,打开箱笼翻找里面的东西。   朱见濬踢球踢累了,回身洗澡换衣服,没见万贞,问了一声她的下落,便直通通的冲她的住处奔来,笑道:“贞儿,刚刚韦伴伴说隔几天就端午,我想吃棕子了,咱们去包棕子吃吧!”   万贞从箱笼底部掏出一只锦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玉佩,勉强笑道:“殿下,包棕子要先泡糯米洗竹叶,咱们这一时片刻的做不了这么多功夫,等闲下来了再说,好吗?”   朱见濬见她脸色凝重,不敢再说,便凑过来看她手中的玉佩。那是枚白玉镶嵌红宝石五幅捧寿佩,因为时间久,又没有佩戴温养,下结的金珠和攒心花络颜色都已经有些陈旧发灰。朱见濬一看就撇了撇嘴,道:“好丑!叫人重新配好看些!”   这块玉佩,真正重要的是主件配饰齐全所代表的承诺,好看不好看倒不重要。只不过物是人非,这承诺究竟还能不能兑现,谁也不知道。拿出它来,也不过是找个心理安慰罢了。万贞心思复杂,叹了口气,道:“殿下,君子佩玉,重其五德,外在这些东西,咱们不挑。”   她说着将朱见濬身上玉佩取下,将这玉佩悬在他腰间,细细地吩咐:“殿下,这玉你戴在身上,要小心爱护。尤其是在去见皇叔的时候,千万不能离身。”   朱见濬不解其意:“为什么呀?”   万贞在他耳边小声说:“这玉佩是你皇叔的承诺,如果他看到玉,问了你想要什么。你就说,你想做个笔精墨妙的闲王,每天看看花鸟虫鱼,以丹青传世为志。”   朱见濬茫然,但见万贞脸色郑重,便点头重复了一遍:“好,皇叔要是问了,我就这样说。”   两人正说着话,梁芳急步跑了起来,叫道:“万侍,监国传你和殿下过去。”   可能昨晚睡太晚的原因,一天昏昏的,又晚了……不会成恶性循环了吧? 第一百零三章 有风不可尽帆   万贞带着朱见濬出了正殿,正要点选随行人员。王诚已经皮笑肉不笑的在旁边提醒:“万侍,皇爷只叫你和这位爷过去,可没让你们带侍从。”   梁芳一愣,急道:“这怎么行呢?”   王诚慢条斯理的道:“行不行,咱们皇爷说了才算。真觉得不行,万侍和这位爷,也可以不去的嘛!”   他刚才被景泰帝砸了一镇纸,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奚落一句,便又接着道:“万侍,皇爷说了,来不来随你;只不过以后也就别想再求他。”   万贞听到这明显带着情绪的话,反而松了口气。景泰帝现在还因为她谢绝传召而发脾气,说明他还有人气,还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只计较利益的帝王。   只要他还念点儿旧情分,没有一言不合高举屠刀,总会有合适的办法。   景泰帝这段时间脾气很不好,确切来说,是很暴躁。汪皇后废了,杭皇后新立,废见濬,立见济为太子的诏书,内阁和朝臣都附署了;仁寿宫、东宫、南宫都在他的控制下。按理说,他应该很满意。   但只要想到汪皇后是为了替朱见濬说话,才被废为庶人,这些看上去顺畅的发展,就让他心中发堵,提不起劲来。这股郁气,他都加倍的发作了在南宫那边,派人伐了南宫遮荫的大树;杀了南宫服侍太上皇的少监卢忠;将南宫崇质殿外的基石拆毁,刮地三尺的翻查太上皇图谋复辟的证物。   要不是东宫年纪实在太小,又早早的表明对太子位并不看重的心意。且万贞也确确实实的约束宫人不许多舌,没有怨愤之语流传,恐怕东宫如今也不光是禁出入这么简单。   万贞带着朱见濬来谨身殿求见时,他正在听俳优演嬉剧,听到通传,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等着。”   这一等,万贞和朱见濬就从上午等到了下午。景泰帝听完嬉剧,又睡了一觉,才一边端茶漱口,一边问舒良:“他们呢?”   舒良早有准备,躬身回答:“万侍领着小殿下在茶房吃点心。”   景泰帝一听就恼了:“让他们等着,他们倒是好自在!谁准他们去吃茶水点心的。”   舒良连忙道:“皇爷,没人许呀!可是万侍熟悉环境,自己就带着小殿下进去了……这个,毕竟她带着小殿下,没有您吩咐,侍卫不敢动手。寻常的宫人,力气不如万侍大,就是想拦,那也拦不住啊!”   前三殿是理政、祭祀、典礼常用的宫殿,重臣来往,礼宾候见,值房边上都有茶水房,备着茶水点心听用。不过除了近侍学士或者阁老重臣,一般大臣勋贵心有顾忌,除非皇帝下令奉茶,很少主动去茶房吃茶水点心。   也只有万贞脸皮厚,又有意试探景泰帝的底线,故意为之,才会自行去茶房找吃的。   景泰帝听到一句“力气大,拦不住”,气得重重的一放茶杯,怒道:“你就不会找几个力气大的看门?”   茶水房选的宫人都偏清雅文弱,这力气太大的,离他们的审美很远。舒良腹诽不已,嘴里却一迭声的应:“老奴下晌立即去选几个力气大的过茶房听用。”   景泰帝余怒未消,想到万贞肚子饿了,就毫不客气的去茶房找点心吃,忍不住叹气:“这人怎么就总跟别人不一样?”   舒良试探着道:“万侍能得皇爷青眼,自然性直情真,有不同俗人之处?”   景泰帝撇嘴:“不俗?我看这全天下的女子,就没有比她更俗的!叫他们赶紧过来,别糟蹋了朕的好茶。”   舒良应了一声,亲自出了后殿,去把万贞和朱见濬带了过来。   景泰帝靠在椅子上,慢悠悠的翻着书,等他们行完礼才随口道:“濬儿先起来吧!”   他只叫朱见濬起,万贞心中有数,便仍在后面跪着。朱见濬起来看到万贞仍然跪着,便又跪了下去,纳闷的问:“皇叔,您叫我有什么事?是不是我犯什么错了?”   景泰帝见朱见濬又跪了下去,反倒不好再抻着。夺太子位,他虽然愧疚,但没什么迟疑的;甚至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稳太子位,让他杀侄,现在的他也未必就狠不下心;但无缘无故的让侄儿罚跪,乃是有意折辱,对于才几岁的孩子来说,可就太过了。   “这段时间外面是非太多,皇叔想让你到这边来住一阵。”   朱见濬这段时间被关在东宫闷坏了,一听能住出来,高兴不已,连忙回答:“好啊!皇叔这边的点心很好吃的!”   景泰帝被侄儿天真的回答戳了一下,暗里叹气,道:“那就好,濬儿起来罢!和舒伴伴一起去挑几个侍从。”   说着又瞥了万贞一眼,哼道:“你也起来罢!”   万贞连忙谢恩站起,旁边的朱见濬却没跟着舒良走,而是道:“皇叔,我身边的侍从,一向是贞儿管着的。要挑人,得让贞儿去挑。”   景泰帝正要说话,忽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愣了一下,招手示意朱见濬过来,捞起玉佩仔细认了认,问:“濬儿,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朱见濬回答:“就是贞儿刚才给的呀!她说玉有五德,让我小心保管。”   景泰帝斜睨了万贞一眼,哼道:“看不出来,她还挺大方啊。”   朱见濬诧异的说:“贞儿一向都很大方,从不小气的。”   景泰帝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摸摸朱见濬的脑袋,温声道:“皇叔有事要和万侍商量,你先和舒伴伴一起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朱见濬看了眼万贞,又看了眼景泰帝,迟疑了会儿点头,又道:“皇叔,你要快点儿喔!贞儿还答应给我包棕子呢!”   景泰帝满口答应,眼看舒良哄着朱见濬走得远了,才搭着眼皮看万贞,冷笑:“贞儿一向很大方,从来不小气?这么大方,把命送他,舍不舍得?”   万贞连忙赔笑道:“虽说做奴婢的命贱,但再怎么贱,这自己的小命当然还是爱护得很,轻易不能舍的。”   景泰帝嘿了一声,将手上的书一扔,喝道:“朕还以为,你要学忠臣烈士,宁死不事二主呢!”   他发火了,万贞反而暗里松了口气,苦着脸道:“陛下,这什么忠臣烈士,怎么也轮不着奴一个小女子啊!要是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您要骂要罚,奴都认,就是可别拿这来吓唬人家!奴胆小,可受不住。”   景泰帝看着她,骂吧,这女子脸皮厚得很,就是军中那些老油子,都未必有她的韧劲,怎么骂,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打吧,怎么打?传杖打板子,她又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不骂不打,他心里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万贞见他半晌不说话,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小爷?”   她在景泰帝面前一向守礼,自从他监国以来,就再没用过旧时称呼。此时突然喊这么一声,景泰帝明知她是故意的,但他这段时间神鬼辟易,没人敢对他造次。万贞这时候的态度,却让他感觉自己也没糟到完全没人缘的地步,心神便松快了些,横眉问:“干什么?”   万贞犹豫着道:“您别生气,火大伤肝,我看着您鬓边都生白头发了。”   景泰帝登基早期为了学习理政,忙得不可开交。等政务熟悉了,又因帝位与哥哥绝情,为太子位而与元配翻脸。除了执掌大权的快感以外,日常的感情生活,那还真说不上有多好。万贞的话虽然不如奉承中听,但却是真心关切。一瞬间他情绪有些复杂,左右一看,示意王诚将他手里的拂尘拿过来。   王诚不明所以,奉上拂尘后还在旁边候命。景泰帝不耐烦的挥手道:“下去下去,统统下去!”   王诚莫名其妙,但景泰帝威严日重,除了外朝重臣,内廷只有吴太后和汪皇后敢劝他。如今汪皇后都被贬成了庶人,这些内侍就更不敢对他稍有违逆了。明知这举动不当,也没个人敢提醒他,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景泰帝等人走了,才瞪万贞:“把手伸出来!”   万贞不敢违令,把左手伸了出来。景泰帝倒转拂尘,往她手心上抽了一柄。万贞痛得龇牙抽了口冷气,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景泰帝冷笑:“有召不来,还说什么没有下旨。万侍可真有骨气啊!怎么,也怕痛?我还当你是不会痛的呢!”   万贞哭丧着脸求饶:“小爷,我这可不是轻慢您的意思……痛痛痛……”   景泰帝又在她手心上加打了两下,见她真痛得五官扭曲,这才缓了手:“少装模作样!为了濬儿出生入死你都不怕,在我这里挨两下手心板就受不住?惹恼了我,治你个欺君之罪!”   万贞托着手叫屈:“是真的很痛啊!您看您看,都肿起来了!”   她倒是能屈能伸,敢无赖耍泼,景泰帝想着又有点好笑,心里的气总算消了,冷声问:“为什么不肯来前三殿听用?”   万贞犹豫片刻,咬牙道:“若是别人问,我可不敢说。您问,我就说实话了。小殿下是我亲手救助来到这世间的,对我一向又信赖亲近,视如至亲。我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寄慰心怀,让我在他处境艰难时离开,我实在不忍。” 第一百零四章 但求此生平安   封建社会阶级森严,等闲宫女对服侍的主上感情再生,也只敢认主仆之情,君臣之义。像万贞这种暗里将主上当成晚辈养的心理,莫说诉之于口,只怕能心里想一想的人都不多。景泰帝哼道:“竟然敢将龙子凤孙当成自家儿女,你这胆子,果然大得很!”   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贵为皇帝,但万贞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内心深处,只怕还是将他看成当年市井中的“小爷”的成分居多。她对权势畏惧,不过因为权势会伤害她,却完全不是普通人对权势的那种敬仰。   能真正让她尊敬的,恐怕还是于谦那种人——也许当初他面对强敌围城,却抱着与江山社稷同死的心情,守国不退的时候,她对他也尊崇敬爱,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万贞这种性情,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她话里带出来的另外一件事:“什么叫你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未必你还准备为了杜箴言一生守贞不嫁?”   万贞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但她与杜箴言的交往,少年时的景泰帝一直看在眼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摇头直说:“不是,而是我不能生。”   景泰帝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能生?你和杜箴言……你身体……你有不孕之症?”   汪皇后被废,逆景泰帝之意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真正的病根,却在于她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婆媳、夫妻之间早有嫌隙。从宣庙胡皇后那里算起,两代生女的皇后被废,何况不孕?   一时间景泰帝问起来,居然都有些不好出口。   万贞想了想,道:“虽说不是不孕,但也差不多。”   景泰帝皱眉道:“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差不多?是不是杜箴言那小子骗你,你就真信了?”   他对杜箴言的观感极差,只要提到就必然以骗子相称。万贞当真怕极了他这种心态,因皇室每年都会外派太监替皇家经营私库,万一南京或者苏松一带的驻守太监知道这个情况,为了媚上对杜箴言的事业下手。   “陛下,您别老想着杜箴言骗我。我们之间……当初他愿意放弃杜家的东西,带着孩子与我分门别户另居,是我不肯嫁他。如果按这世俗的观念来分,说不准是我对不起他。”   景泰帝没想到他们中间还含着这样的曲折,问:“你是因为自己可能不孕,所以不肯嫁他?”   万贞笑道:“您可以说我小心眼,容不得人。可再怎么分门别户离宗,在宗法制度下,杜箴言家里那一位,都是他家承认的妻子。而我不能生子,杜箴言却不可能放弃那个孩子。孩子的生母因我而处境尴尬,又岂能无怨?若我与杜箴言成婚,我只要想到自己一生心血所寄,都由这孩子继承,却还要承受他们母子的怨恨,就不寒而栗。”   景泰帝蓦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来:他之所以一定要废朱见濬太子位,原因与万贞大同小异,归根结底,一样是不甘心一生心血所寄,都被别人的孩子继承。并且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因为父母的原因,最后对他们心怀怨恨。   万贞可以选择不嫁,而他当初登基时,却是背水一战,无从选择。   景泰帝沉默不语,万贞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景泰帝叹了口气,道:“不孕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能‘差不多’,总要找医生看过才好。王诚!”   景泰帝虽然把侍从赶走了,但近侍却也不敢离太远,就在外面候命。他一提声气,王城就赶紧小跑着进来了:“皇爷,您有什么吩咐?”   景泰帝看了万贞一眼,道:“将几名擅长妇科,给……汪氏调养过身体的御医传过来。”   王诚应命而去,万贞苦笑不已:“再好的御医,能治病,难道还能治命?我这毛病不在于身体,而是天命不与。”   景泰帝恼道:“信什么‘天命’?朕如今才是天,是君!朕不信你是这样的命,你就不能是!”   他自己的日子都没能过得顺畅,还来给她定天命。万贞忍俊不禁,但又有些感动,叹道:“小爷!生儿育女,从无孕有,是造化之功,您纵然是天,是君,但……也难说准的!”   她能坦然谈论这种事,反而是景泰帝在上面吃过亏,不如她从容,黑着脸道:“准不准,御医看过才算!何况……纵然你和杜箴言在一起不能生,那也不能定就是你的错。没准是杜箴言那穷酸身体不行,带累的你。”   他这三言两语就能把坏处带到杜箴言身上的偏见,万贞实在无奈了,解释道:“这真不关杜箴言的事,是守静老道说的。”   景泰帝一时无话,过了会儿才道:“这老道虽说有些神异,但也保不准没错。至少当初元娘怀孕,找他治的符,就没甚用处。”   万贞轻叹:“小爷,这种事,天命与不与,其实自己最清楚。”   景泰帝默然,他为什么明明坐在御座上,却那么急切的想剪除哥哥一系的影响?不就是“天命”两个字作祟么?只要哥哥一天不死,储君之位一日不定,他就不觉得自己的御座是稳当的,天命真归了自己。   御医一路急赶慢赶的过来,连汗都没擦干净就奉命给万贞诊脉问病。   景泰帝表面镇定,但杯里的茶却连续了几道。也许是念着旧日情分,不想自己少年时用最真诚无伪的心意交往的朋友遇此厄运;又或是,他在万贞的种种选择和经历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几个御医一脸茫然不解的来给景泰帝复命了:“陛下,这位女官身体健康得很,从脉相和她的自述来看,没有什么病啊!”   景泰帝问:“果然?”   御医小心的回答:“或许,让臣下等人请一两个月平安脉再看?”   景泰帝皱眉,问:“她能不能有孕?”   几名御医面面相觑,忍不住又看了看万贞的脸色。万贞体质康健,虽然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文人的审美,但在医生的眼里看来,无论长相身材,脸色神态,这都是最好的身体之一。   “这位女官气血充足,精神旺健,一般女子常有的毛病一慨没有,实为最易孕宜子的体质。”   景泰帝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了,这才盯着万贞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才冷声问:“你没骗我?”   万贞心一沉,正色道:“陛下,这种事我骗您干什么?其实在未遇到杜箴言,甚至未遇到您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个命分,只不过我一开始也并不信命而已。否则,您以为,我为什么花大价钱翻修清风观?”   景泰帝将信将疑,忽然思绪一转:“未遇杜箴言和我之前,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关心这种事?难道……你在宫里……你……”   万贞愣了一下,陡然意识到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勃然变色:“您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你真以为我还养了十个八个小白脸试验过是不是?”   她赔尽小心哄着这位脾性大变的爷,结果越哄越难搞,几乎要把自己也栽死在坑里。一醒悟过来他计较的是什么,顿时有心灰意冷之感,怒目而视:“就算我真养了,又怎么样?别忘了,您当初唆使我随您离京时,亲口准许过我养的!”   景泰帝被她顶得脸上挂不住,一拍桌子,喝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养小白脸?我是问……你当时无故关心这些,是不是和皇兄……”   万贞张口结舌,又好笑又好气,理智总算回复了些,苦笑:“您这是……异想天开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性子,怎么可能去求这种富贵?”   景泰帝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过分了,她一服软,他也就不说话了。两人吵了一架,原本的疏离心理反而消了几分,沉默了好一会儿,景泰帝才问:“你是真打定主意,拿濬儿当养老送终的人养了?”   万贞点了点头,低声道:“小爷,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种。最难得的,是有人天性里就带着一股对人宽容的痴气,只记人恩,不记人仇,而小殿下就有这样的品质。我父母离散,人生来处已失;不能孕育子嗣,也就归处无依;这一场人生路途,恐怕也只有这位小殿下,尚可扶持,堪慰心怀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凄凉,景泰帝实在不知如何宽慰,好一会儿忽道:“我封你做个贵妃,一样不怕老来无依。”   万贞笑道:“小爷,就我这样的脾气性格,做个遥相守望,临危相济的朋友也就罢了。真要做了您的贵妃,只怕三天不到,您就会恼得想砍了我。”   景泰帝冷笑:“给你贵妃都不做,我现在就想砍了你!”   万贞连忙摆手:“小爷,我这小命虽然不金贵,但您也别动不动就砍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骂要罚我都认。可这脑袋砍了,那可长不回来的,您别动不动就吓我!”   景泰帝看着她毫无压力变脸的模样,当真有无可奈何之感,半晌,长叹一声:“你把玉佩拿出来,就只是为了给濬儿求情?怎么,想让我答应不废太子?”   废太子这种事,别说一个承诺,就是百个千个,那也是空口白牙做不得准的。万贞摇头道:“小爷,我不是为了小殿下求情,我为自己求情……这个世道,从未对我友善,只有您,总是在我觉得无望时给予援手。如今的大势之下,纵然您对小殿下没有杀心,也会有别人对他心存恶意。唯有您能保小殿下性命无忧,那也是我下半生的希望所在。”   她一直在景泰帝面前装痴作傻,这时候却收整神情,俯首深深地拜了下去:“陛下,我知道您的难处,理解您的痛苦,并不敢强求别的东西。濬儿可以不做太子,不做亲王,甚至您可以把他贬出京师,做个庶人!我只求您,保全他的性命,让他一世平安!让我不至于此生无依,终老孤独!” 第一百零五章 自此相别陌路   景泰帝坐在椅子上,看着万贞俯首下拜的身影,突然间心头一股钝痛扩散开来,那痛并不尖锐,但却绵密不绝。   他知道那痛来于何处,但却无法扼止。   他的母亲想让他成为她希望的那种人,他的妻子也想让他成为希望的另一种人;可是,谁也没有想过,如果他自己想要做的,与她们期盼的都不一样,该怎么办?   初见万贞时,他误以为她是个想寻短见的小宦官。后来知道她是女子,便觉得她特立独行,无论他说什么,她总能理解,总有对答。虽然时不时要戳人两句,但总体来说,她的胸怀比之常人广阔无数倍。   他不知道那是数百年时空造就的女性特有的宽厚与温柔,但却本能的感觉得到这种胸襟所能给人的安慰。比如说他的妻子和母亲不睦,对着她可以倾诉;他面对强敌时的恐惧,对着她能够排解;甚至于,他一朝宰执天下而生出的贪念与妄心,卑劣与自私,所有人即使嘴里不说,心里也在指责。唯有她一直正视,并且将这当成人情常理,从不强求他改变本性。   她清楚他的变化,明白他的底线,虽不赞同,但却尊重他的选择。   如今她对他俯首下拜,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后半生可以视为希望的依持而已。   这个请求,于他如今的地位而言,不仅是卑微,更像前半生自己最紧张的时候,午夜梦回,偶然惊醒,忽然想到自己未来可能的结局时生出的愿望。   而她于他而言,也确实见证了他少年时期,最后一段真实无伪的时光。只不过旧日时光虽好,终究也是要过去的。   他割断了手足之义、夫妻之情,到如今,终于到了与少年时的自己,彻底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万贞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叩了个头:“陛下,我求您成全!”   成全她,似乎也是在成全少年时期的自己。   景泰帝终于点头:“好,我答允你,保他一世平安!让你终老有依。”   万贞心中的大石落地,真心诚意的道:“谢陛下成全!”   景泰三年五月,帝废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己子朱见济为太子。   新太子入住东宫的第二天,被困居谨身殿多日的沂王朱见濬陛辞景泰帝,准备和从人离开内宫,就居沂王府。   从太子变成沂王,朱见濬丝毫没有感觉什么不对,陛见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串棕子,笑嘻嘻的递给旁边服侍的兴安,对景泰帝说:“皇叔,这是我亲手包的粽子,献给您尝尝。”   景泰帝愕然,神色莫名的看看兴安接着的粽子,再看看衣服佩饰都更换一新的沂王,好一会儿才问:“濬儿,你住皇叔这里几天,就光惦记着包粽子了?”   沂王懵懂的回答:“不是啊!我还画了几幅画,不过颜色没调好,就被猫抓坏了。哎,您后殿檐下有只虎斑猫,产了四只小崽儿,肉呼呼的,有趣极了!可惜贞儿说这猫还太小了,得母猫带,我不能养;还有灶下的壁角里老听着蛐蛐儿叫,我把它掏出来了……”   他说了一串小孩子淘气好玩的事,景泰帝看着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脸,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忍不住看了万贞一眼。他在四岁的时候,已经被母亲逼着开始认字学习,想在父亲面前露脸。而这孩子,已经六七岁了,却还始终保持着孩子的简单快乐。   万贞笑盈盈的看着沂王,并没有留意景泰帝的脸色。   于她来说,什么权利争斗,风云变幻,都比不上她守护的这个孩子的身体健康,心情开朗重要。能让他在童年的时候,尽情的享受孩童的乐趣,而不去参与世俗的权争,才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沂王又说又笑的嚷了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叔父道别,赶紧又趴下去给景泰帝磕了个头,脆声道:“皇叔,贞儿说我以后不能住清宁宫,我去宫外的沂王府住了。王府离内宫远,我不能常来看您。以后您要好好保养身体,多吃饭,好好睡觉,千秋万岁,清健长康。”   景泰帝听着侄儿天真的祝福,有些好笑,低头道:“好,濬儿在王府,也要乖乖吃饭,好好睡觉。”   他派礼部修整了沂王府,却没有给沂王指派学士启蒙,更没有向王府指派长史。不派学士启蒙,沂王就没有师长提携,进入士大夫阶层的通道;没有长史,沂王府与宗亲来往,朝拜奏见等外务便没有名正言顺的官员对接。以后沂王去仁寿宫还有可能通畅,但与朝臣、政务却是隔着四海之遥了。   就是皇室的家宴或者祭典,除非景泰帝有召,否则,以现在仁寿宫和慈宁宫的关系,沂王直接出现的可能性都很低。   景泰帝的话,沂王听了猛点头,回答:“我肯定乖乖吃饭,好好睡觉,不让皇叔担心。”   说完他偷偷瞟了旁边的万贞一眼,做了个挤眉弄眼的鬼脸,小声说:“您不知道,我要是不乖乖吃饭,好好睡觉,贞儿凶起来的样子,也很凶的。”   景泰帝忍俊不禁,又皱眉道:“嗯?她还敢凶你?要不要皇叔让人把她拖下去打板子?”   沂王吓了一跳,赶紧摆手道:“那可不行,不行!皇叔,我是和您开玩笑的啦!贞儿偶尔才凶一凶,那也是为我好……您不知道,贞儿对我可好了!”   景泰帝哈哈大笑,忽又有些心酸,抚了抚沂王的头顶,道:“濬儿,皇室子弟,难得身边有人完全不计较身份地位,利益得失,生死不离的保护你。贞儿对你好,你要记得,等你长大,她老了,你也要对她好,知道吗?”   沂王连连点头,道:“皇叔,我知道的。我长大了也会对她好……不对她好,我还能对谁好呢?”   景泰帝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濬儿,不要怪皇叔!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有些东西,它生来就是这个模样,谁得到了它,都不免走这一步。”   这话沂王却还听不懂,懵然望着他。景泰帝笑了笑,也不多解释,只是挥手道:“去吧!”   万贞正想牵了沂王的手退出去,景泰帝忽然又道:“你等一下。”   万贞怔然,连忙松开沂王,快步走到景泰帝面前,躬身行礼:“陛下还有何吩咐?”   景泰帝叫住了她,却又忽然间觉得话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才问:“你是一定要随濬儿去沂王府了?”   万贞正色道:“蒙陛下恩典,准许沂王开府辟居,奴自然追随左右,尽心履职,以报君恩。”   景泰帝心头涩然,又问:“去沂王府后,你准备怎么安排府务呢?”   万贞想了想,道:“奴是这样想的,沂王殿下已经到了启蒙的年龄了。虽说他只想做个闲王,不必学什么文韬武略,但也不能叫人看了皇室的笑话。总还是要请个落第举子做先生,教他认些字才好。沂王殿下喜欢涂涂画画的,这个举子最好还要笔墨精妙,绘一笔好丹青。好培养情操,让沂王殿下长大后有个寄情之学。除此之外,沂王殿下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奴也就跟着吃喝玩乐,好好享福吧!”   京师每年都有许多落第的举子滞留,莫说王公大臣,许多富户都能请这些举子给家中子弟教书。万贞虽然提了要给沂王启蒙,但只是请个举子,又说了不学文韬武略,最多专精一项绘画,倒不犯景泰帝的忌讳。   只不过想到万贞的安排正踩在自己的容忍线上,景泰帝心里就有一种既生气,又无力的微妙情绪,不禁冷笑:“你倒是懂享受!不光安排了濬儿,把自己后半生也安排得妥妥贴贴呢!”   万贞连忙赔笑:“陛下,沂王殿下只是个闲王,又不需要建什么功业,奴这侍长,可不就是跟着吃喝玩乐嘛?再过分些,就是走马飞鹰,横行市井?”   景泰帝啼笑皆非,可皇室宗亲既然不许参政,能玩的事,不就这几样嘛?   万贞看看他的脸色,眼珠子转了转,忽道:“再不然,呃……这个……陛下,您也知道,奴对货殖一道颇有心得,做起来也比较高兴。沂王府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奴还拿些本钱出来,办点儿事生息?到时候有盈利了,算您的干股?”   她自己想做生意了,居然还想拉他入伙?景泰帝瞬间想到少年时被她忽悠着在清风观外打水井,最后却被她卖房子赚了钱的经历,脸色精彩无比:“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还看得上你这点蝇头小利?要办什么自己去办,敢打着朕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朕抽死你!”   万贞蔫头听训,好一会儿,见他不说话了,才小心告辞:“陛下珍重玉体,万岁长安!”   景泰帝哼了一声,既不准她退,又不再说话。万贞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开口,她也就不敢走,乖乖地在原地等着他发话。她站着不动,景泰帝心中更烦,摆手道:“去罢!好自为之!” 第一百零六章 宫深九重难离   沂王没有优待,已经失去了在宫中坐舆的资格。从谨身殿到五凤楼好几里地,只能步行。他年纪还小,又逢毒月暑升,天气炎热,堪堪走到太和门前,已经满头大汗。   万贞心疼,低声道:“殿下,我抱你走。”   沂王摇头道:“不用,我自己走。”   万贞不忍,沂王却笑眯眯的说:“贞儿,你不要这样苦着脸嘛!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万贞啼笑皆非:“殿下,你这几天功夫,哪学的这样跟我说话的?”   沂王天真地问道:“这个还用学?”   这个年纪的孩子真的是每天都有惊喜,你永远都不知道他说的话,哪一句是他真的懂事了,还是不解其意,只是跟着大人学的舌。万贞忍俊不禁,看看远处的宫门,道:“殿下,这里到午门坐轿,还有很远呢。你年纪还小,再走怕会伤到脚,还是让我背你出去吧!”   沂王看着她,忽然道:“不行呢!满朝野的人都在看着,我得自己走出去。”   万贞一怔,喉头有些酸硬。她一直想让这孩子保持着童心童真,然而皇家争斗如此,纵然她再努力,再用功。但几经磨难,几度生死,几多摧折,这多思细腻的孩子,却仍然从四周的环境变化中,感受到了这种权利斗争下的冷漠与残酷。   他从太子废为了沂王,自谨身殿走出来,虽然只有几里路,但却是真的汇聚了满朝野的目光。   他从这里走出去的风仪和姿态,将很大程度的决定满朝野的观感,影响着往后的人生。   一念至此,她微笑着说:“好,那你慢慢走,不要怕。”   沂王抬头望着她,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眉弯眼笑:“嗯,贞儿守在我身后,我不怕的!”   万贞闭了闭眼睛,才在脸上挤出一朵灿烂的笑花,用力地点头:“好!我就在你身后守着。”   太和门外,就是朝臣来往的广场,武英、文华两殿每日都有学士驻值。沂王从太和门出来,来往的臣工看见,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沂王被废,虽然出自景泰帝授意,但元良更替,也必须群臣一致同意诏书下颁,才具备法统效力。而以于谦为首的朝臣,没有全力劝谏,却在奏请换太子的章表上联署签名。在这件事上,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此时见到一个穿着亲王服饰的孩子无轿无舆,只有一个女官陪同着从太和门步行而出,纵然有人以前没有见过东宫太子的相貌,却也猜得出他是谁。   一时间诸臣都有些愣怔,不知道应该怎么见礼——满朝文武连同景泰帝一起,合起伙来欺负这才几岁大的孩子。不见面,那只是个位置符号;见了,这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并且,这个人,只是个冲龄稚子。   夏日炙烈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这孩子满额大汗,但他走在门前的甬道上,腰背挺直,肩膀平正,明眸含笑,从容徐步,年龄虽幼,却没有丝毫失礼之处。   不止没有失礼,他甚至比这世间许多人都礼仪周全,也比群臣所想象的东宫太子更坚强,也更有韧性。   就像当年也先围城,举国惊恐时,太子负着与江山社稷共存亡的期望被立,但他却并没有害怕退缩一样。就这样面对着满朝野或善或恶,或怜或愧,或敬或厌的目光,一步一步的从太和门那边走了下来。   太和门前原本奔忙的朝臣宫人,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低头拱手,让在一边,目送这一主一从慢慢地从他们身前走过,踏上金水桥,穿过五凤楼,走出了宫廷。   景泰帝为了酬谢部堂大臣同意他易储的功劳,给包括于谦、王直等人在内的近百名朝廷重臣赏了双俸,晋了官职。   此时沂王离宫,于谦和王直在远处看着,久久没有说话。半晌,王直跺脚语意双关的叹道:“国本大事,竟败于蛮酋之议,我辈岂不愧杀?”   太子废为沂王,侍从的数目自然也随制削减,五凤楼外的王驾前,往日万贞熟悉的人脸已经少了大半。但在旁边的一顶凉轿前,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宫正王婵却站着冲她微笑。   钱皇后和周贵妃如今都陷在南宫,难以出入。太子位废,沂王离宫,只有孙太后怜爱长孙,微服小轿前来接他。   看到王婵,沂王眼睛一亮,终于放下端着的架子,拉着万贞欢呼一声,冲了过去,笑叫:“王奶奶,皇祖母也来了吗?”   孙太后原来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但这几年功夫,她的满头青丝,就几乎尽数转白,脸色虽然仍旧红润,眼角唇边的皱纹却明显起来。见到孙子平平安安的从午门出来,松了一口气,一把搂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孩子,你受苦了!”   沂王安慰的回手抱了抱孙太后,脆声道:“皇祖母,孙儿不苦!皇叔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又有贞儿陪着,我还自己包了粽子呢!”   他说着突然想起自己没带粽子出来给孙太后吃,赶紧道:“不过,那个粽子贞儿说吃多了积食,不许我多吃偷藏,我就没给皇祖母带。”   孙太后一生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金馐玉撰没吃过,哪会在意一个粽子?只不过孙儿这番心意难得而已,便笑呵呵的应:“没关系,祖母年纪大了,其实也不大吃粽子的。”   沂王赶紧安慰:“其实粽子也不好吃,孙儿就是觉得好玩儿。”   孙太后爱怜的摩挲着孙儿的脸颊,又招手示意行礼的万贞进轿里来,温声道:“好贞儿,你能将濬儿平平安安的带出来,哀家感谢你。”   万贞连忙道:“这是奴份内事,不敢当娘娘谢礼。”   孙太后微笑道:“有恩有功而不谢,天下焉有是礼?哀家谢你,你尽可当得。”   顿了顿,她又道:“如今濬儿在宫外开府,离哀家远了,庇佑更少,日后恐怕是非更多。你若仍旧任他的侍长,往后王府事务便都要烦你操持;你若心里害怕,想离开宫廷,不去王府,也是人之常情,哀家一样厚礼厚赏,谢你这几年的大功。”   万贞低头道:“奴得娘娘和小殿下倚重信赖,知遇恩重,岂能见难背离?自当随殿下同进同退。”   孙太后满意的点头,叹道:“好孩子,哀家将濬儿和王府都交给你了。有为难的急事,尽可以传信给会昌侯府传信,请他们帮衬;不着急的,便每月节礼带沂王进宫请安时告诉哀家。”   万贞点头应了,孙太后又道:“王府新开,论理应有长辈护送。然而,哀家身份不便,只能派阿婵随你们一起走一遭了。”   沂王连忙道:“皇祖母,有贞儿和梁伴伴陪着孙儿就可以了。王奶奶要陪着您的,不用她去。”   孙太后心疼的抚了抚孙儿的鬓发,温声道:“不让阿婵替祖母走这一趟,祖母不放心啊!好孩子,你别怪祖母不亲自送你。实在是……祖母留在宫中不动,慈宁宫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祖母要是去了王府,反而要给你添出许多麻烦来。”   沂王似懂非懂的点头:“皇祖母放心吧!孙儿会好好地!”   孙太后笑了笑,又问万贞:“贞儿,王府如今没有长史,你和梁芳便是管事的人。梁芳姑且不论,你去王府,准备怎么办事?”   万贞回答:“殿下年幼,不必与人强争朝夕。奴以为王府第一要务,是警卫安全,护持殿下平安长大。再则,殿下已到了启蒙年龄,再怎么招忌,蒙师还是要有的。只要先生不是进士,不出于世宦之家,想来关碍不大。另外,王府以后恐怕赏赐有限,俸禄能否及时拨付,也不好说。奴还想趁早取些本钱出来货殖生息,防止日后用钱有为难之处。”   孙太后满意的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道:“当初你说自己想经管外务,学个一技之长。哀家就觉得你这孩子有见地,堪托腹心。如今看来,哀家叫阿婵她们多带带你,真是一点都没错。”   万贞躬身道:“都是娘娘栽培。”   孙太后依依不舍的抱了抱沂王,柔声道:“乖孙儿,来日方长。你和贞儿、梁芳回沂王府罢!多听他们的话,等先生请来了,要认真读书,不可以躲懒,知道吗?”   沂王用力点力头,目送孙太后的凉轿离去,这才在万贞和梁芳的护持上登上了午门外备好的王驾,直奔新开的沂王府而去。   他从出生就长在宫廷里,除了有数的几次外出,从来没有离紫禁城这么远过。小小年纪,就父母远离,祖母分别,纵然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与侍从相处,多过于和祖母、父母亲近,此时也不禁惶然抽泣。   万贞将他抱在怀里,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脊背,直到他哭得累了,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才轻叩壁板,示意车驾慢行。   沂王却没有睡沉,车驾稍稍一慢,他就睁开眼睛看了万贞一眼,用力搂紧她,喃喃的说:“贞儿,现在我身边只有你啦!你可不能像别人那样离开,要一直陪着我!”   万贞回答:“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一百零七章 傍桑阴学种瓜   沂王府并非新建,而是礼部和宗人府在确定景泰帝的意思后,将永乐朝时的旧汉王府修整,改建出来的。汉王谋逆被杀,这府邸几十年被人视为凶宅,当然不可能保养得有多好。而且时间又短,宗人府揣摩着景泰帝的心意,并没有大兴土木。也就是调集工匠把府门、正殿、前庭一类的门面功夫做了做。   太后点选的侍从,先前已经用车马送了几趟用具过来,只是还没有全部铺设开。等到王驾回来时,王府的前庭还摆着许多箱笼、家私。   倒不是仁寿宫的人不当力,而是除了院墙、门房、倒座、正殿和两翼偏厢外,整座王府的左右跨院、后院、府库什么的基本上都没有修整,几乎还是上漏下湿,不蔽风雨的破屋。   沂王现在虽然不能用越制的东西,但当了近四年太子,又有万贞理事掌库,每年节庆应得而攒下的财物,也不算少。有孙太后亲自出面收拾,景泰帝派去清宁宫收整殿宇的内侍,不敢强夺,只能由着梁芳把东西全带了出来。   如今王府后面的府库未修,东西无法存放,左右偏厢的空房也摆不了那么多,可不是只能在前庭里堆着么?   王婵和梁芳深感景泰帝欺人太甚,都脸色铁青。只不过人家形势比自家强,如今王府外面还有东厂番子、锦衣卫监守,他们虽然气怒,也不敢当面大骂。   万贞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觉得意外,左右看了一下,笑道:“这东西摆在院子里,总不像样。搬到偏殿去吧!偏殿要是还放不了,就往正殿放。”   梁芳急道:“这怎么行?正殿是王爷的宝座所在,接见下臣属员和宗亲勋贵来往是要用的。而且王爷乔迁,应该会有人来道贺,也得在正殿答谢。”   万贞轻轻一笑,指了指王府外守着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道:“咱们府里,长史都没有,别的属员只怕更不会有。这种时候会来向殿下恭贺乔迁的人,也不可能多。不来的人,咱们用不上特意为他们留着正殿;会这种时候来的人,定然体谅殿下的难处,不会因为正殿边上偶然存放点儿东西就挑礼。”   王婵将修整出来的殿宇都转了一遍,回来也道:“就按贞儿说的,把这些东西分一分,家私和笨重之物先放在倒座间紧一紧,箱笼放偏殿。偏殿不够用,就往正殿边上放一放,真有客人来,把帷幔放开遮一下也行。”   东西好放,倒是人怎么住比较难安排。万贞见场面乱糟糟的,想了想,对王婵道:“王姑姑,这前面又吵又乱,让小殿下看着不像。要不,我带殿下到后苑走走,前面怎么安排,还请您吩咐?”   王婵也怕沂王没见过这么乱的场面,小孩子好奇跟着乱跑,搬东西的人没留意碰着,便答应了:“后苑是徐安带着皇庄里的匠人在修整,听说才将将把几条主道铺好,花圃山石都还荒得很。你带小殿下去玩,可不能往草地里走,以防蛇虫鼠蚁没清干净,伤到了。”   万贞点头答应,拉了拉沂王的手,笑问:“小殿下,听说后苑还在修整,咱们去看看房子是怎么修的好不好?”   孙太后怕这府邸里有暗道机关一类的东西,孙儿不知道实情住进来会遇到什么意外。从仁寿宫皇庄里抽出来的人手修整后苑,几乎连地基都一寸寸的量过,然后再遍洒雄黄、石灰等物消毒灭虫。   对于沂王来说,什么景致风光,都比不得安全重要。这后苑里原来的奇石假山、古树花丛什么的,现在几乎都被人翻了开来重新摆布。   沂王是宫里长大的孩子,这几年宫里无钱,也没有翻修过宫殿。从小见过的最大的工程,也就是宫里的小宦官更换屋顶的碎瓦,补蒙窗纱。这种建筑工地的热闹,还是头一次见到,虽然因为教养问题,不至于跑到大家忙碌的地方去捣乱,但也看得十分高兴。   万贞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便让人挖了桶黄泥过来,拣了个破屋里丢出来的旧抽屉,帮沂王把王服换成了窄袖短打,自己也捋高衣袖,陪着他和泥巴做小房子。   等王婵把前院的人事安排好,亲自来后院找沂王和万贞回去吃饭时,万贞和沂王的小泥屋已经做了泥基,修完了四墙,沂王正在抹门楼。万贞呢,却是剪了几根芦苇准备做房梁,支窗户。   玩泥巴嘛,脸上身上哪能没有脏东西?王婵看到鼻尖脸颊都蹭着泥块,身上的衣服也溅满泥水灰点的沂王时,不由得愣了一下,惊道:“我的爷,您这是干什么?这一身脏得……这……”   沂王仰起花猫般的小脸,得意洋洋的一指自己的劳动成果:“王奶奶,您看,我做的房子,再把窗户、大门、房顶装好,就差不多完工啦!好看不?”   王婵看到沂王开心的样子,哭笑不得:“好看!好看……可是,小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怎么能像农家子弟一样,蹲在这里玩泥巴呢?”   万贞干咳两声,分辩道:“王姑姑,小殿下这个不叫玩泥巴,叫学习建设……您看,现在小殿下知道起房子的步骤了。”   沂王连忙接话:“是的,是的,我现在知道建房子最早要干什么了。您看,选址、规划、量尺寸、备料、奠基、筑墙……好多事啊!”   王婵既想说沂王两句,又心有不忍,陪着干笑两声,暗里捏了万贞一把,嗔道:“你这孩子,偌大年纪了,不好好教养殿下,却陪着一起胡闹,你还有没有点儿姑娘家的模样?”   万贞回答:“别说小殿下现在还没有开蒙,就是开蒙了,也不能每天光读书啊!总还是要玩一玩,松散松散的。”   “踢球、捶丸、翻索、解连环、打秋千……哪一件不是玩的,也不用领着殿下玩泥巴呀!这脏得,没个模样,全然不是皇家子弟的气像。”   万贞从善如流:“好,我下次不带小殿下玩这个了!”   王婵直叹气:“你这简直就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啊!”   万贞赶紧接话:“没有,没有,您说了,我会认真记住的。”   王婵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小孩子玩会儿泥巴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沂王开心,不被目前王府乱七八糟的环境影响,也犯不着揪着不放。   沂王听着她们说话,连忙指着抽屉上还没建完的泥房子,一本正经的争取:“王奶奶,现在房子还没做完,等做完了,才算一次喔!”   王婵无奈的看着眼前的泥娃娃,叹气:“好好好,做完才算一次。现在咱们去洗澡吃饭了,行吗?”   沂王眼睛一转,一边答应,一边来搬抽屉,想将小泥屋藏起来。可这泥房子连基台带土墙的分量着实不轻,沂王搬了几下,挣得小脸都憋红了,也没能把抽屉搬动。王婵忍俊不禁:“我的爷,您这是怕我偷偷把它毁了吗?行了行了,贞儿,你把这东西收好,我准你们直到把房子建完。”   万贞答应了一声,伸手来接抽屉。与沂王目光一对,偷偷眨了眨眼睛。沂王回了她一个吐舌撇嘴的鬼脸,一大一小默契的碰了碰额头,背着王婵无声偷笑。   王婵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鬼脸,但这种小孩子躲在大人身后调皮捣蛋的欢快气氛,却让她感觉到了,忍不住微微一笑,又板住脸,喝道:“贞儿,你背地里弄什么鬼?赶紧给我把东西收好了,去给小殿下洗头洗澡换衣服。”   万贞笑应了一声,四下张望了一下,将抽屉搬到后苑前殿相接的复廊转角处放了。沂王犹不放心,又特意对后苑里准备歇工吃饭的工匠道:“各位师父,我这泥屋子放这里了,别扔我的啊!”   这些工匠都是孙太后从仁寿宫皇庄抽调出来的,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小爷是什么身份,难免对他的处境有些同情心,又喜欢他这种礼貌开朗,纷纷答应。其中一个木匠还笑着应了一声:“等下有空了,我叫学徒帮着小殿下做一套小门窗,帮您安上。”   沂王喜出望外,笑眯眯的说:“那谢谢师父,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沂王府工匠来往,还在大兴土木,修整除了正殿院子以外的各种附属设施,尘土飞扬,噪音喧嚷。但在浴室里洗澡洗头的沂王听着,却很是高兴,一边搓头发,一边对万贞说:“贞儿,这外面可比宫里热闹好玩多了。”   万贞笑问:“哪些地方好玩啊?”   沂王一时想不起来,只是心里面莫名的快活:“这个……贞儿,你听,这外面多热闹啊。才不像宫里,除了礼乐、报时、钟鼓,就没听过这么大的人声。哎,你说他们都在笑什么啊?”   万贞的听力灵敏,这浴室离后苑不远,工匠们的嗓音又大,她却听清了那边笑的原因,回答:“你刚才不是说要给他们吃好吃的嘛?厨房就给他们煮了几大锅肉,刚端过去分发,大家伙儿有肉吃,高兴呢!”   沂王听着也高兴起来:“真的?那以后他们帮我做事,我就都给他们吃肉吧!” 第一百零八章 绿树阴浓夏长   新居乔迁的事情繁杂,王婵直忙到斜阳西下,才觉得沂王府的事务有了些条理,准备回仁寿宫复命。   但想到这沂王府局促的样子,她就不放心,临走还特意叫了万贞过来:“贞儿,你跟我说实话,这王府的事务,你究竟能不能掌好?要不然我还是留下来帮着你吧。”   万贞笑道:“姑姑放心吧!原来在东宫的时候,我和梁伴伴不也管得好好的嘛。您是太后娘娘的左膀右臂,少不得。您有空的时候来帮我们断断大事就好,一般的琐事,我和梁伴伴应付得来。”   王婵叹了口气,苦笑:“殿下乔迁,宗人府和礼部事前没有人准备迎驾,帮忙安置;事后也没有人道贺、礼拜……就像你说的,只怕以后府里就跟当初的东宫一样,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万贞浑不在意的说:“那些虚情假意的来往,殿下现在不用应付也好。倒是殿下的启蒙先生要紧,必要请太后娘娘派人好好筛选品性、德行、胸襟都过得去,且又没读书读迂的举子。”   王婵点头,想了想道:“殿下这王府大,五十名侍卫不够轮守。但人数再多,那边怕又会生忌。娘娘的意思是从皇庄和会昌侯府再选出五十名亲信子弟过来,日常充做殿下的随从。过几天人过来,你留心观察一下,选得力能用的留下,不行的就退回去补选。”   她说到从会昌侯府选侍卫,万贞倒是想起了一件心事,问道:“王姑姑,有件事殿下和我都一直记在心里。只不过原来困居深宫,没法出来,不能了这心愿。如今出了宫,我便想问一下,殿下能出府访亲吗?当初孙家的重六郎兄弟为了救驾身殒,我与殿下想亲自登门,给孙家两位哥哥上香祭奠。”   王婵愣了一下,苦笑:“会昌侯是咱们娘娘的娘家,那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为了避嫌而怕殿下登门。只是这许不许出府访亲,恐怕不是咱们能定的事,还得问问外面守着的锦衣卫和番子。”   这倒也是,景泰帝派了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守在沂王府外,绝不仅是为了护卫王府安全,更是为了监察王府的动向。虽说没有明着禁止王府中人出入,但府里的人只要想到自己门外就守着这么一班瘟神,还能有什么心情随意出入?只怕不是遇着非出门办的事,都不会乐意出门。   说来,也难怪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前院修整好就撤走了,连王驾入府安居也不礼拜参见。   送走王婵,万贞站在小门边上打量了一下轮值的番子和锦衣卫,正自沉吟,忽见一抬小轿停在府前的广场上,王诚穿着深绿曵撒,戴着纱笼帽,一手摇着腰扇走了下来。   这太监既是司礼监八名秉笔之一,又兼着东厂提督的位子,除了舒良、兴安两人以外,数他实权最大。在宫里景泰帝面前是奴婢身份,出了宫,那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权要员,架子大也是当然。   守在沂王府门外的番子,说来正是他的手下;至于锦衣卫,指挥使如今由大太监刘敬兼任,万贞只在国战时见过几面,现在外面的缇骑大汉却不知道是哪个千户手下的,不好搭话。   王诚与万贞在门外打了个照面,愣了一下,拖着腔调笑了起来:“哟,万侍,您这站在门外,是干什么呀?”   万贞笑答:“刚才送宫正王姑姑回宫呢!公公远来辛苦,入府喝杯茶?”   王诚合上腰扇,笑道:“咱家奉皇爷命前来探望沂王殿下,您不说,咱也是要入府喝茶的。”   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实在没有好名声,即使同是宫廷中出身的人,万贞听到王诚拖着腔调说话,都觉得心里有些起腻。至于小秋她们,则更是脸色大变,唯恐王诚是夜猫子进屋,没好事。   但王诚说明了是奉命来的,事好事坏都拦不住,万贞也不多话,抬手示意,让人打开王府的正门,请王诚进府。   王诚一边抬脚跨门槛,一边问:“万侍,咱家刚刚从王府后门那边巡过来的时候,瞧着一批工匠打扮的人离开。怎么,宗人府和礼部修整的殿宇不够机密,王府还要大兴土木,修些夹壁地道?”   万贞忍俊不禁:“公公便爱说笑,沂王府如今除了正院,别处一概没有修整。不瞒您说,要是没有太后娘娘从皇庄那边调人手过来,只怕后苑那边如今连野草都没除尽呢!如今我恨不得他们别管好歹,先将府库、马房、柴房这些屋子,先给我收拾出来再说。哪里有那闲功夫弄什么夹壁地道?”   王诚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回答。等进了正殿,见大殿两侧深处的阴影里还摆放着没开封的箱笼,便知道她的话不假,一时无言。   万贞留神打量他的脸色,忽然觉得他刚才的神态与梁芳、王婵某些时刻有点相似,心中奇怪。这王诚在宫中的时候,对朱见濬和她都有很明显的敌意。但进了王府后,语气虽然也轻佻,但敌意却不重。   沂王在梁芳的陪同下,将将把泥屋子安好门窗屋顶,从后门抬进正殿,正找桌子摆放,见到万贞进来,高兴的招手:“贞儿,快来,你看,我这房子建好了。你看,这屋顶是用芦花编的,是不是特别漂亮?”   叫了万贞之后,他才留意到旁边的王诚,有些惊讶的问:“哎?王大伴,您怎么也来了?”   王诚笑眯眯的躬身给沂王行了个礼,笑道:“殿下乔迁,老奴特来贺喜呀!”   沂王是严格学过礼仪的,王诚礼数周全,他也就以礼相待,用主人的姿态还礼:“多谢大伴,大伴请上座。韦兴,赶紧给大伴奉茶。”   王诚笑着应了,又问:“殿下,您新居王府,可有什么地方不适,需要咱家代禀皇爷的吗?”   沂王想了想,道:“请大伴代我回禀皇叔,濬儿在这里住着,一切都好。就是如今王府后院空旷,我听人说那里本来有块大球场,是可以学骑马的。我想请皇叔送我一匹小马,学骑马。”   王诚笑眯眯的听着,没口子的答应:“这是小事,咱家一定跟皇爷说。”   韦兴端上茶水,沂王让茶,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围衣和帽子没换,手也没洗干净,连忙道:“万侍快代我陪着大伴稍坐,我去更衣洗手。”   万贞答应着,拿了个红封送到王诚面前,笑道:“公公这还是第一位来贺咱们殿下乔迁之喜的人呢!天快黑了还劳动公公跑这一趟,殊为不易,些许回礼,公公莫嫌简薄。”   王诚倒不客气,收起红封塞进袖里,笑道:“这机缘凑巧,老奴就沾了殿下的喜气了。”   万贞见他收了礼,便又道:“公公,难得你亲自过府。我这还有件事想问一问,这府外守着厂卫,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们殿下出府访亲,可不可以?”   王诚哈的一笑:“万侍,我统共也就出来这一会儿功夫,您倒是会使唤人!行了,一件是问,两件也是问,咱家回宫后,问问皇爷。”   万贞万万没有想到这人今天这么好说话,直到他走了,心中犹自纳闷不已。反而是沂王想得开,拉着她道:“贞儿,别管外人了。咱们吃饭去,吃完饭了你给我讲孙猴子的故事。”   王婵路上没遇见王诚,自然想不到后面的事。她的车驾不比王诚跋扈,规规矩矩的往仁寿宫驶,都快锁闭宫门了才回来。   孙太后坐在窗下,正和严尚宫下棋,见王婵回来,便问沂王府的情况。王婵一五一十的答了,想到沂王玩得满身泥的样子,又道:“娘娘,我原本担心小殿下日子过得愁苦,如今看来,却是怕他被贞儿带得太过活泼了!这先生,咱们还是得尽快选到合适的送过去,免得没有师长管束,小殿下被贞儿纵过了。”   孙太后听得好笑,道:“这贞儿,果然是能把苦日子都过得开花的人。若不是她这性子,这几年风波下来,濬儿怕是早没了这股儿朝气。不过你说的有道理,贞儿怕是心里怜惜太过,根本不舍得管束濬儿。沂王府里没有严师行罚,是不行的。”   严尚宫应道:“娘娘,我已经让人打听落第举子留滞在京的人了,想来不用十天,就能筛选出品性出众的。只不过落第举子,学问总有不到火候的地方,才华恐怕不足以为殿下之师啊。”   孙太后手中的棋子在桌上磕了磕,哂笑:“要论才华,满朝野谁能比得过连中三元的商辂?可那样的人才,又怎么会来给濬儿启蒙?阿娣,你别瞧不上这落第举子,说真的,若是知道濬儿的身份,这落第举子里,敢来当蒙师的人,只怕也不多呢!”   王婵又问:“贞儿还想带殿下去会昌侯府做客,给重六郎他们上香祭奠。您看,要不要您出面问一问监国那边?”   孙太后摆手道:“我现在是一动不如一静,什么事都越问越糟。贞儿有这个心,就让她自己办,咱们不必多事。”   王婵有些吃惊的问:“您就真的把王府全交给贞儿?”   孙太后轻叹:“不交给她,我还能交给谁呢?这沂王府招忌,任凭我找谁,都只会害了濬儿,也害了人家。只有贞儿……嘿嘿,咱们这位监国,早晚要跟他娘一样,变得不人不鬼。贞儿怕是他现在最像样的一丝儿人气所在,咱们不多事,他还能顾惜着些。咱们一多事,怕是贞儿和濬儿,都保不住。” 第一百零九章 梅雨过萍风起   孙太后眼看着儿子被囚,孙子被废,虽然没有上朝与群臣理论,炮制国朝大丑闻,但对景泰帝算是彻底死了心。以前她显亲近时,是叫“钰儿”,示尊重时是叫“皇帝”,现在呢,用一个“那位”就代替了,再嘲讽些,就叫“监国”。   将称呼从皇帝退回监国,表明的是她不再从法统上支持景泰帝的态度。朝野上下知道根由所在,没有谁来与她理论。景泰帝心里虽然不舒服,但现在兄长、侄儿的生死都在他一念间,倒不好再跟孙太后计较这一时口舌。   王诚回宫后,正值杭皇后派人来报,说是太子朱见济受惊生病,想请景泰帝征选名医,换几个御医。景泰帝既担忧又恼怒:“她现在传的几个御医,就是最好的儿科圣手了,还能怎么换?小孩子要长大,总有个头疼脑热,不要动不动就换医生。弄散了人心,别人不肯担责,也就不敢用心治。”   那女官面对景泰帝不敢多话,诺诺而退。   景泰帝想到沂王从出生到现在,屡经大变,但长到现在不止身体康健,心态也堪称开阔。而自己这儿子,出生体质偏弱就不说了,而且杭皇后性情有些卑弱,没有执掌六宫的能力,遇到吴太后挑剔些就只会抱着儿子哭。弄得朱见济夹在祖母和母亲、父亲三者中看脸色过日子,三岁多了胆子却小得很,但凡遇上什么动静大点的事就害怕。   景泰帝气郁,本来想去后宫走走的,也没了兴致。他生气,身边的近侍便都屏气敛息的不敢多话。   王诚见桌上的茶水浅了,赶紧轻手轻脚的换上一杯新茶,将旧茶收了下去。景泰帝看见他,便问:“沂王乔迁,有什么事没?”   王诚连忙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又猛拍马屁:“皇爷眼光就是好。这位万侍养沂王殿下,真就照着村里养小子那样尽放着糊泥巴,瞎打仗呢!以后咱们这位殿下,怕是吃喝玩乐寻开心会很擅长,别的……嘿嘿……”   皇室子弟,要是只会在吃喝玩乐上用功,那也就是个朝臣眼中的废料,对帝位、储位毫无威胁。王诚笑得别有深意,景泰帝却恼得喝了一声:“你懂个屁!她这才叫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王诚琢磨着景泰帝的心思,试探:“万侍还托奴婢问您,能不能带沂王出府访亲呢!要不然,奴婢明天就告诉她可以出门,等她带着沂王出门习惯了,再和刘敬一道,厂卫齐出?”   景泰帝听到王诚这赶尽杀绝的提议,叹了口气:“算了,我答应过让她老有所依。濬儿性情平和,要是跟着她琢磨吃喝玩乐,倒也是件三全其美的事。她想带濬儿出府访亲,就让她出吧!否则怕会把她闷死。不过厂卫也看好了,走亲访友,在外面游玩无妨,接触朝臣不行。”   王诚答应了,又问:“皇爷,奴婢看来,这万侍领着沂王出门访亲是假,想找先生启蒙是真。若她为沂王找先生,咱们要不要……”   他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有那不开眼的举子,咱们就告诫一下?”   景泰帝摆手道:“行了行了,她要是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接触朝臣,不与宗亲勋贵往来,厂卫看看就行,别给朕添乱!”   王诚垂手应诺,舒良急匆匆的进殿来禀报:“皇爷,重华宫那边的陈表刚过来报讯,说是汪……庶人或是有孕了,请您派御医查验。”   汪皇后被废为庶人后,便被贬在了重华宫居住。那地方靠近府库,除非需要运转钱财,等闲无人靠近。也是汪皇后多年行事端正,宫人敬其品性,除了按制削减掉的侍从以外,近侍的女官和内侍都没有走。   不然以冷宫的生僻和偏远,汪皇后怀孕的消息基本上没可能传到前面来。   景泰帝骤然听到回报,又惊又喜,连忙道:“快派医婆和御医过去侍奉。”   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舒良在郕王府时就与汪皇后相处,废后大事他插不得嘴,但这种有孕的大喜事,他却忍不住开口劝道:“皇爷,汪庶人有孕,是大喜事,您去看看,也是顾全当年情分。”   景泰帝苦笑:“我去干什么?白惹她生气而已!只盼老天开眼,让她这次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我们夫妻还是不要再见了!”   汪皇后性情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怒废后,其实已经愧对多年夫妻情分。此时去见汪氏,应该怎么面对她?他不可能将后位视如儿戏的允诺还给汪氏,但除了归还后位,他还能凭什么取得汪氏谅解?   他不去见汪氏,汪氏还能平静渡日,好生养胎;他去见了,两人吵起架来,别说养胎,以汪皇后的性子,怕是会跟他拼命。   舒良不敢再劝,只是问:“然则,以何礼奉之?”   景泰帝叹了口气,道:“将固安公主送去重华宫随母而居,公主内外事务,亦由其一并掌管。”   应声舒良而退,景泰帝心中烦躁,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忽然叫道:“兴安!”   兴安连忙过来问:“皇爷有何吩咐?”   景泰帝道:“去请皇后旨,渡僧道……五万,祈子嗣福。”   僧道不事生产,而坐拥田亩,招揽信众,聚集香火浮财,对农耕社会的经济制度破坏极大。皇后的旨意一出,群臣纷纷反对。于谦力谏,但这旨意名义上出自中宫,实际上却是景泰帝的意志,又哪能轻易憾动?   朝堂上来来往往,沂王府的日子却是过得十分简单,除了王诚以外,没有别的访客。而得到厂卫不会阻止沂王访亲的消息后,万贞便派人往会昌侯府投驾帖,预备去给当日护主殉身的孙氏兄弟上香。   会昌侯府才准备了礼盒,准备贺甥孙乔迁,就接到了沂王来访的驾帖,两边打了个对撞。会昌侯孙继宗哭笑不得,叹气:“这王府的内侍长,性子也太急了。”   说归说,但沂王冲龄出宫,王府又没有长史,宗人府不管,只有万贞和梁芳两个内侍主持事务。周贵妃娘家远在昌平,钱皇后娘家只有救助南宫之力。这方方面面没个衬手的人,沂王府不早点向会昌侯府投帖求计,却有谁能帮手?   再看驾帖上的措辞,却是撇开了亲王的身份,只以会昌侯甥孙的身份请叙家礼,便又觉得心中熨帖。   虽说甥孙身份贵重,孙家子孙以外戚而得富贵,子弟用命是当然。但重六郎兄弟救驾殉主,谁不希望这番忠心不被辜负呢?以前太子受困不能离宫,只赐钱财抚慰,礼数上虽然没缺,但总不如沂王亲自登门上香,来得叫人心温暖。   会昌侯世子见父亲沉吟不语,便问:“爹,怎么办?”   孙继宗道:“殿下贤而执礼,咱家也不能失礼。我还照常去王府贺殿下乔迁,你亲自去廊后重六郎家安排一下,等过两天殿下来时好上香行礼。”   会昌侯府原本已经败落,全仗着孙太后才重新兴旺,跟别的勋贵不同,那是怎么避嫌也摆不脱上皇这一派系影响的。孙继宗便索性不去想着摆脱,只管听妹妹孙太后的话,亲近沂王。   沂王除了京师守卫战时,几乎没有与朝臣照面的机会,连孙继宗这舅爷爷也说不上脸熟,只不过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爷而已。   孙继宗来贺,沂王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欢呼一声:“咦,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给我送了象牙、红翡、玻璃套件七巧板的舅爷!”   送礼的,谁不希望自己送的东西别人记着?孙继宗本没指望这一年也只能见一两面的孩子能记住自己是谁,能记得送的礼物,已经够让人惊喜了,当下呵呵笑道:“正是微臣。那七巧板殿下玩得还好吗?微臣前段时间得了只犀角,正不知做什么好,殿下要是喜欢玩七巧板,臣就使人剖了雕来。”   万贞在旁边提醒沂王:“殿下,犀角珍贵,比象牙难得许多,传闻用来琢杯有解毒奇效,是养生珍品。侯爷拿着做实用的器物合适,做七巧板的话,却是白坏了舅爷的好东西。”   沂王连忙道:“舅爷,不要糟蹋了您的好东西。”   孙继宗与沂王过去多是礼仪上的答谢,今天才算真正亲近,对于沂王记情贴心的性格十分喜欢,连忙道:“殿下,如今泉州开了海运,有人自海外贩犀角来卖。虽说有些难买,但咱家也不是用不起。您要是喜欢,臣再使人去找也一样。”   沂王摆手道:“舅爷,这些玩件让贞儿陪我用纸折出来用也一样,用不着浪费。”   见沂王是真的知道心疼东西,孙继宗便也不再勉强,道:“那臣便用犀角琢几个盛器出来,再送给殿下。”   这舅爷、甥孙两人说话投缘,会昌侯在沂王府吃过了中饭才告辞,临走特意问了万贞访亲时的随员、车马等事,才拱手道:“有劳万侍操持王府事务,照看殿下,寒家感激不尽。”   万贞连忙避让还礼:“侯爷客气,这是我辈应尽本分,理当如此。不过殿下年岁渐长,总不能一直戏耍玩乐,荒废了光阴。寻访蒙师一事,拜托侯爷着紧些儿。”   会昌侯笑道:“这是自然,娘娘和我早有安排,后日殿下去了寒家,尽礼之后,便可以去面见几位选出来的举子,择相宜者为师。” 第一百一十章 沉舟侧畔千帆   重六郎兄弟都是会昌侯近支子弟,就住在侯府后廊的小跨院里。近支平辈子弟,排行能排到六十六这个数字,可以想见家族子孙有多昌盛了。   子孙昌盛当然是好事,但太昌盛了,家族的资源有限,就免不了争斗。重六郎的父母能住离侯府最近的后廊跨院,是这兄弟俩用命殉主的功劳换来的,族人没有二话。但沂王几年以后都还记得人情,在得到自由后亲自登门上香慰问,却是很让孙氏的族人羡慕,虽不至于说重六郎他们死得值这种风凉话,但也确实觉得沂王是个值得效力的人。   近年来孙氏族人的日子不如从前好过,族中也不是没有人提议设法与孙太后一系划开关系。但沂王亲自前来,却顿时将这种议论消除了。任何一个家族,想要长久显荣于世,总要有足以传家的核心思想在内。   若是孙太后或者太上皇、沂王对娘舅家失礼寡恩,孙氏族人为图自保,撇清关系没什么。但孙太后和太上皇待娘舅家不薄,沂王又重恩记情,这样的在甥孙你都不看重效力,难道别人还会尊重你家吗?   勋贵世家,没了靠山已经很危险,再丢了名声,那更是没有自保之力。   原本孙太后想从娘家挑选子弟给沂王当护卫,不少人比着重六郎兄弟的遭遇,不舍得自家亲骨肉去,只想从家奴里挑人敷衍一下。但现在见到沂王对重六郎父母的礼遇,却又纷纷心动,觉得有这样的主上,杰出子弟去做侍卫不失为好前途。   沂王礼仪无缺,但年纪还不足以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上香祭奠,拜谢过重六郎父母之外,便由会昌侯陪着上座,让万贞代为应酬。   重六郎兄弟所留儿女与沂王年龄相差不大,一溜三个女孩、四个男孩站着,从十岁到五岁不等。万贞早有准备,从大到小的问过他们的姓名年龄,温声抚慰,再送礼物。小孩子对这些事似懂非懂,旁边的大人却都心酸。   重六郎媳妇哽声道:“殿下重待奴孤儿寡母,只可惜我儿年龄尚幼,不能侍奉驾前,有愧王恩。”   万贞连忙道:“嫂嫂,两位哥哥救驾身殒,殿下礼当拜谢。怎敢当您此语?”   这个时代的人对乐意效忠的人,往往举家侍奉,父死子继。重六郎媳妇既然起了这个心,万贞也就不能寒了她的意,摸摸孩子的脑袋,温声道:“嫂嫂,殿下如今年幼,几个孩子也不大。现如今还是让孩子们用心读书习武,长大了再言其它。”   重六郎媳妇点了点头,沂王府这次送来的钱财,足够几个孩子好生教养长大,自然不急着计较一时长短。   沂王心思细腻敏感,在这伤感的环境里久呆不好。会昌侯心疼甥孙,见万贞把礼数都尽到了,便吆喝一声,吩咐侍从起驾,往正堂参加家宴。   侯府人口众多,分房分户的过来给沂王见礼,应酬起来足以让人头晕眼花。沂王可以用年幼做借口,万贞和梁芳两人却是丝毫不敢怠慢,一圈忙下来,累得口干舌燥,脸皮僵硬。好不容易礼仪走完,宴席结束,万贞才有空在偏厅里坐下来休息。   沂王见她一脸疲惫,赶紧让人端了汤过来:“快,贞儿饿了吧?赶紧喝汤,吃饭。”   她和梁芳在家宴上守礼不坐,侯府便在散宴后给他们另外设了小席。万贞这时候是真的又渴又饿,也不客气,赶紧接过汤一口一口的喝。   沂王见她口渴喝得急,连忙另拿了个碗舀了汤出来,拿勺子拨动吹冷,等她一碗喝完,又送了过去。他们两个困在谨身殿时,吃饭没人服侍,彼此照顾对方已经成为了习惯,侍从也不以为异。倒是孙家的丫头偶然见着,心中嘀咕不已。   万贞连喝了两碗汤,才慢下速度问沂王:“殿下累不累,要不要让韦兴和黄赐陪着休息一下?”   沂王摆手道:“不要,没有贞儿守着,我睡不着。”   万贞有些为难的道:“侯爷刚才让我吃完饭了过去说话,没法守着殿下呀!”   “那就不睡嘛!反正天气热,也不好睡觉。”沂王说着又嘀咕道:“哎,这出来做客,太累了。贞儿和梁伴几乎没有歇过,我看舅爷家的人也累得很,咱们以后还是少出来吧!”   万贞笑道:“殿下今天是第一次登门和侯府的亲长见面,又要给重六郎家行礼,摆了王驾,自然觉得累。以后咱们再来,殿下可以微服简行,不入二门,就不需要这么累了。”   她一边吃饭,一边吩咐先吃了的韦兴和黄赐:“等我和侯爷说完话,就要带殿下去探访先生。你们赶紧服侍殿下梳洗换衣服,别误了时间。”   严尚宫派人挑出来的几名举子,都被送到了侯府过去一条街的香云里别苑住着,就等沂王出来后相面,挑选投缘的做蒙师。   等沂王微服出来,侯府左侧门外已经停好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会昌侯自己也一身寻常富家员外打扮,站在轿边对换了男装的万贞道:“万侍,从这里到别苑不远,路也僻静,铺了石板。为了少惹人注意,有劳你随我一起步行,送殿下过去。”   万贞笑道:“侯爷客气,我本是侍从,步行是常事,让殿下坐轿就可以。”   这种小凉轿顶不高,抬杠也低,沂王以前还没坐过这么矮的轿子,一撩开轿帘发现自己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万贞的脸,不像坐肩舆那样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便兴高采烈:“哎,贞儿,这个轿子好玩,你要不要也坐坐试试?”   万贞笑道:“坐轿以后有很多时间试嘛,今天咱们先去看先生。”   一行人说说笑笑,没多久就到了别苑外的小巷。会昌侯正一五一十的介绍里面的举子的情况,前面的巷道上突然叭的一声,有人丢了只包裹出来,紧跟着一个年青人从墙头跳下来,拣起包裹就往前跑。   这个变化太过突然,不独随从们莫名其妙,连万贞也愣了一下,愕然问:“这是……青天白日的,闹贼了?”   孙继宗皱眉道:“这人有些面熟……好像就是几个举子里的一个啊!闹贼?中举了的人,还用做贼?”   万贞心中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情不自禁的道:“侯爷,咱们快些过去看看。”   孙继宗也怕出什么变故,一行人急步直奔别苑前门。苑门前的守卫正拦着两名举子打扮的人,两名举子却在大声分辨,双方吵嚷不休。   孙继宗脸色铁青,快步上前,喝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放开两位先生?”   喝斥完家仆,又转头问两名举子:“两位先生,在下一向礼敬有加,并无违逆之处,缘何忽然大发雷霆要走?”   孙继宗把这几名举子接过来后,着实好吃好喝的供着,礼遇极厚,这一说,两名举子都有些讪然。好一会儿,其中一人回答:“侯爷,您固然礼敬有加,可晚生只怕受不起这礼敬啊!”   孙继宗扬眉问道:“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两名举子对视一眼,鼓足了勇气道:“刚刚学生等人偶然听到贵府的人谈论,才知道侯爷说的教子弟启蒙,不是孙家子弟,而是天家子弟。我等才疏学浅,不足以为王师,这便告辞了!”   原来这两名举子,是知道要教的人是沂王,所以不肯接教。想来刚才那位跳墙而走的举子,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孙继宗脸色铁青,却不强留,挥手示意家丁放行。转头看见门口又出来了一位,心中不豫,冷笑着问:“徐溥先生,也是才疏学浅,不堪为师?”   这名举子愣了一下,旋即醒悟过来,笑道:“侯爷误会了,在下虽然才学不高,但自认能科场中举,教授蒙童绰绰有余。只不过在下既然有志于科场,上科虽然不幸落第,却觉得下科有侥幸之机。为此之故,在下暂时不敢为王师,以免招忌。”   虽然一样是不愿意教沂王,但这位好歹说话敞亮,孙继宗也不为已甚,拱手道:“如此,祝先生下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徐溥也拱手回礼,道:“在下耽于名利,有负侯爷青眼,惭愧,惭愧!”   两厢道别,徐溥走到小轿旁边,愣了一下,又停下来拱手行了个礼。万贞冷眼旁观,开口问道:“先生有志于科场,故不愿为师,可有才华、气度与先生相当,愿意为师的兄弟子侄、至交好友?”   徐溥笑道:“女官,在下的好友尚在乡中,故土难离,恐怕未必愿意赴京为师。”   万贞沉默片刻,忽然又问:“先生,童子启蒙,关系一生志向,疏忽不得。先生可有教我之法?”   徐溥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敛去,正色道:“女官见问,在下这便直言了。您欲选举子中才华出众者为蒙师,殊不知我辈中人自命才华不凡者,无不有蟾宫之求,如何甘心为一事而误科考,顾忌比之朝臣不遑多让。您着眼于此,莫若回头寻选罢官归隐,授课自乐的前辈。”   万贞怔了怔,苦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多谢先生提点。” 第一百一十一章 踏遍青山难求   孙继宗兴致勃勃的将沂王带来择师,结果人还没进门,预备的先生就跑了大半。这其中的尴尬和恼怒,可想而知。   待徐溥走后,孙继宗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心头的怒火压制下来,换上笑脸道:“殿下,万侍,咱们先进苑子里坐一会儿,再去见剩下的先生。”   万贞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也不多话。沂王却从轿中走了出来,拉了孙继宗的手,脆声道:“舅爷,你别生气。贞儿常跟我说,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跟自己过不去。这些人对不起你,你已经吃亏了,再气着自己,那不是更吃亏吗?”   孙继宗虽在怒中,也被沂王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呵呵笑道:“好的,舅爷不生气,不吃这个亏。”   沂王猛点头:“对嘛!对嘛!咱们可以吃好饭好菜好点心,就是不吃亏。”   一行人进了别苑的花厅,孙继宗问清还有三名举子没有走,总算松了口气。尊师重道,是汉家知识传承的根本。沂王身份虽然尊重,可以择优选师,但先生已经到了孙家的别苑,就该先去拜望先生,而不是等先生来见他。   孙继宗正想直接带了沂王去见先生,万贞却止住了脚步,转头对他道:“侯爷,方才徐先生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走的举子,是不想被误科举前程;这不走的举子,自然是对我们有所求。有所求不要紧,但咱们还是先探一探,问清了对方所求何在,确定咱们是否能给,才好去面见先生。”   孙继宗点了点头,如今沂王和会昌侯府被压制得几乎无法动弹。要是这些举子所求不大,王府直接能给,那便好说;万一所求过大,沂王府总不可能为了请一个蒙师,就去伤筋动骨的大动。早去问明白了,条件合适,才好让沂王去拜师,否则怕会场面不好看。   沂王看着他们,忽然道:“贞儿,我觉得我可以跟你和梁伴伴启蒙,不用找先生。你和舅爷,不用这么求人的。”   孙继宗愣了一下,万贞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我和梁伴伴可以日常教你一些生活中实用的知识。可是你的身份不同,要学的不仅是这些实用知识,更需要理解堂皇大道。跟我们启蒙,会限制你的胸怀和目光。”   她对这个时代,始终缺少完全融合进去的感觉。对于宗法礼制,更是从根子上就有逆反心理。可这些东西,恰恰是帝王家的统治基础,平时的思想上有些偏向没关系,正式启蒙教导,把这种思想灌输了进去,那不是要害了沂王吗?   沂王撅着嘴巴,道:“可是,这些举子,也不一定就真的多有才学啊!”   孙继宗连忙道:“殿下放心,能被选出来的举子,都是有真材实学,品性不错的人。您也别急,臣先去跟人说说话,再看看,好吗?”   沂王想了想,说:“舅爷去看看,要是人家脾气不好,您就不要理他,用不着为孙儿受受委屈。”   孙继宗眼睛微红,哈哈笑道:“臣省得。殿下还小,不知道。臣年轻的时候也是武将呢!谁敢委屈了臣,臣就让他见见什么叫沙钵大的拳头,锤死他!”   沂王眼睛顿时一亮,嚷道:“舅爷好威武!就这样!”   孙继宗走了后,沂王还兴高采烈的转脸对万贞道:“贞儿,舅爷刚才可真威风!”   万贞笑道:“是啊!舅爷好威风的。殿下,你喜欢舅爷,那往后就跟舅爷多亲近。”   这孩子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从出生到现在怕是加起来都不够一个月。父亲的缺位,对孩子的成长,是必然有影响的。以前她还没察觉,现在看到沂王对孙继宗的态度,却意会过来了。   男孩子天性里就藏着向往孙继宗刚才那种男人的粗豪气魄,需要学习的榜样。她是女子,或能代替母亲的角色;但梁芳身体残缺,性情阴柔,却无法胜任父亲的角色。   找个合适的蒙师,或让沂王换个不是全由内侍宫人仆从组成的环境,势在必行,并且时间紧迫。再联想一下徐溥刚才的话,她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孙继宗从后院回来时,脸色复杂得很,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   万贞奇道:“侯爷,几位先生怎么说?”   孙继宗叹了口气,道:“何举人想要一个大县知县的位置;苏举人是想让我们帮着一起游说朝廷重开泉州市舶司;另外一位郑举人,却是想见见殿下,与殿下说完话再决定。”   万贞沉吟不语,三位先生要求各不相同,但要认真说来,最有诚意的,反而是开口最凶的何举人。举人若能中进士,授任地方官,一般都是知县或者县丞。何举人冒着不进科场的风险,求个大县知县的位置,虽然有些贪心,但也在正常范围内。   至于苏举人那个要求帮着游说朝廷重开泉州市舶司,看着简单,其实是完全不具备操作性的。因为朝廷不开海关,海商贸易就控制在有数的人群手里,游说开关,会触动利益集团的根基,引来反扑。沂王现在缩都缩不及,还跳出去跟人掰手腕子,那不是找死吗?   “咱们先去见见那位郑先生。”   孙继宗也最满意郑先生,当下领了沂王和万贞一起去西跨院见人。   沂王以前很少直接见到外人,又知道这人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蒙师,心情有些紧张,拉着万贞不敢松开。   郑举人见状心中不喜,双方见礼后,便问沂王:“殿下日常做何游戏?”   他问游戏,沂王能答的就多了:“踢球、捶丸、捉迷藏……”   郑举人等他答完,又问:“平时也有人教过字吗?”   沂王回答:“万侍和梁伴伴教过一点儿。”   孙继宗和万贞听着问答,都觉得这人有点做先生的样子,心中满意。等郑举人问完,万贞便问:“先生意下如何?”   郑举人显然也和刚才的徐溥一样,看出了她是女子,她问话,他却不回答,反而向孙继宗问:“侯爷,学生听说,王府目前既无长史,又无亲长,由中官把持门庭?”   中官在士林中就没有名声可言,他这话虽然偏了,但万贞也没有动怒。孙继宗皱眉道:“先生这话有些偏颇,王府内侍长与大伴,是太后亲自选拔出来,奉监国旨意支应府务的,如何能用‘把持’二字?”   郑举人嘿然一笑,也不回孙继宗这话,道:“学生既为王师,斗胆要求参赞王府事务,侯爷允否?”   沂王府地位微妙,这事孙继宗不敢直接答应,转眼来看万贞。   万贞笑道:“只要先生不嫌辛苦,自当如此。”   郑举人终于眼角夹了她一眼,冷声道:“侯爷,牝鸡司晨,不是吉兆;以仆凌主,更是凶险。殿下年岁已长,乳娘保姆都应退走荣养。像这种代主判事之举,往后更是绝不能有。”   孙继宗愕然,万贞更是一脸懵。明朝规矩虽然严,但京师是经济繁华之地,很多女子都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得到一定的地位。能“守礼”到明明女子站在面前与他交谈,却连话也不搭一句的人,不说京师没有,可真的是少之又少。   何况万贞也是正儿八经有品有阶的女官,这种当面被啪啪抽脸的事,更是从未遇到,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屋里安静了一下,旁边的沂王忽然尖声喝问:“你是在骂万侍?”   郑举人皱眉道:“殿下,我只是说理而已!”   沂王小脸涨得通红,怒道:“你有什么理?万侍从小陪我长大,为我出生入死,尽心竭力!没有她,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你的理,是教我忘恩负义的吗?”   郑举人愕然,京师的流言,会说王府有些什么人,却无从得知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见万贞竟能在会昌侯面前判王府大事,照士林的常识判断万贞越权凌主而已。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别的曲折,一时尴尬无言。   孙继宗赶紧打圆场:“殿下,郑先生是误会了。”   沂王大声说:“才不是误会!他根本就是瞧不起人!”   这话太实在了,郑举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孙继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贞勉强劝道:“殿下,莫要失礼。”   沂王拉着她的手说:“礼是给有礼的人行的,无礼的人他就不配受礼!贞儿,这样教人无礼忘恩的人,我才不要他当先生,更不想跟他学!”   万贞沉默了一下,对孙继宗欠了欠身,道:“侯爷,今日累您白辛苦一场了。”   孙继宗苦笑,摆手道:“万侍客气,累殿下空跑这一趟,我才惭愧。”   郑举人脸色阵红阵白,但刚才沂王、会昌侯、万贞礼遇他,是尊重他可能的老师身份。如今已经确定此人不适合为师,屋子里哪个的身份都不必对他客气,留下侯府的管事收拾场面,就结伴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雏鸟初学试飞   连年纪最小的沂王在内,都是经历过大风雨的人。出了院门,便不再想刚才的事,万贞问:“侯爷,那位何举人住哪?咱们过去看看吧!”   这次却是孙继宗摆手道:“这位何举子太会看眉高眼低了,我怕他以后做出卢忠那样的事来。让他见殿下,只怕不好。”   卢忠本是看守南宫的锦衣卫,为了媚上邀宠,出卖朋友。炮制出了“金刀案”,几乎以复辟谋位罪名,将太上皇朱祁镇置于死地。   孙继宗一提到卢忠,万贞顿时悚然。沂王浑然不知自己的父亲正面临的险境,只是听说自己不用再去见先生,便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万贞想了想,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平视着沂王,问道:“殿下,既然我们请老师去沂王府上课这么难。那咱们干脆不备西席了,就在京中选个蒙馆读书好不好?”   沂王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异,孙继宗却道:“这怎么行呢?京中开蒙馆的,都是些没前程的穷秀才。咱们殿下,怎么能交给这样的人启蒙?”   万贞笑道:“刚才徐溥先生不是提醒过嘛?偌大的京师,总有些丁忧、罢官、遭贬的老臣,不想再涉官场,就在家里开馆授课的罢?咱们去访这样的学馆。”   孙继宗皱眉道:“有是有,但这样的老翰林,一般只教自家子侄,不会让外人附学的。何况咱们殿下身份不同,他们恐怕……不会收。”   万贞已经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了,微笑道:“那咱们找愿意教殿下的人,先使钱开馆,让他广招蒙师童子,给别人授课,半途咱们再不露身份的送殿下过去求学。这样做,总能为双方免除后顾之忧罢?”   以沂王的身份,正常情况下应该由翰林学士启蒙。被逼得连先生都不敢往王府请,只能跟普通人家的蒙童一样,送去蒙馆启蒙,景泰帝就是再心狠,也不至于连这也不许罢?   孙继宗醒悟过来,喃道:“咱们这是要私下贴钱开蒙馆,借着给别人启蒙的名头,为殿下延请名师啊!这么做,上面的猜忌是小了。但要花的钱,可就海了去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只要是花在教育上的钱,再多我也出!”万贞在宫里的时候装痴做傻,被人打脸还要笑迎,但现在出了宫,在根本利益相同的会昌侯面前,却忍不住流出了一丝真意,狠狠地说:“别的皇子能得到什么样的教育,我的殿下,也要得到!”   孙继宗平日再低调隐忍,也是国朝有数的侯爵世贵,孙太后的亲兄长,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狠劲?点头咬牙道:“好,咱们就花钱,建馆!我就不信,堂堂皇子,会没有学士启蒙!”   七月,佥都御史刘俨上章弹劾大学士陈循用人以私。刘俨为正统七年状元,总裁修编《寰宇通志》、《宋元通鉴纲目》。官运虽然不显,文才却力压同僚,且立朝正直有德。   陈循因操持废太子,立新储之事倍受景泰帝宠信,在朝中实权仅次于谦。受到弹劾恼羞成怒,将刘俨黜为翰林修撰。刘俨心灰辞官,在京中与几位老友开馆授徒,以教育蒙童为乐。   万贞领着沂王登门求教,刘俨一口拒绝:“我教育蒙童,是为国育才,不是给王公贵胄玩耍戏乐的。”   万贞分辨:“先生,夫子有教无类,不以门第身份而存偏见。您都未见过学生,怎能断定我家小主人是戏耍作乐?”   刘俨哑口无言,随即摆手道:“招满了,不招了!”   王诚听过东厂番子的回报,立即当笑话向景泰帝学舌,哼道:“这刘俨老儿还算识趣,想来万侍吃了这扎扎实实的大碗闭门羹,以后应该不会去了。”   景泰帝失笑:“这你就错了,她的脾气跟一般人可不一样,她要是认准了的事,那是一定是要办成的。哼,刘俨既然被她看中了,早晚是要收了濬儿才罢的。”   王诚有些不信,景泰帝道:“你没见过她以前的样子,那时候她有求于清风观的守静老道,缠了差不多两年,将清风观里里外外,包括附近的民居都翻修一新。守静老道虽然还是不肯,他的两个徒弟却已经对贞儿惟命是从了。若不是因为那杜箴言,她躲在宫中不再出去,守静老道也是逃不出她掌心的。”   王诚有些吃惊的问:“皇爷,那要不要奴婢派番子去警告刘俨一番?”   “刘俨已经辞官归隐,算不得朝臣。何况又不是请他入王府就西席,只是来蒙馆入学而已……由她去吧!”   景泰帝想到了清风观,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在外面见过万侍,她过得怎样?”   王诚鄙薄的撇嘴道:“这万侍一离了宫,就全然没了在宫中的矜持尊重,和市井女子一样,每天出入市坊,不是寻路子,就是找生意。四处钻营奔波,还每天瞎乐呵,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景泰帝忍不住微笑起来,道:“日子过得苦的人,世上哪里都不缺。像她那样,无论什么环境,都能把日子过得开心的人,才叫少见。”   他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忽然又问:“金刀案你和商辂查得怎样了?”   提到正事,王诚立即敛了脸上的嘻笑表情,恭声回答:“阮浪和王瑶这两个月受尽拷掠,仍然不肯认罪。奴婢几次细搜了他们家中所有产业,也确实没有找到除了南宫所赠金刀以外的兵器甲胄。反而是首告的卢忠,在商学士面前自承前段时间是臆症发作,南宫复辟纯粹他病中之语。”   景泰帝双眉一扬,五指在御案上轻轻叩了叩,沉吟问道:“商学士预备如何结案?”   王诚答道:“商学士的意思是再细察一遍,若此案确属卢忠臆症病语,便就此了结。”   景泰帝森然道:“如此大案,岂有轻易了结之理?把阮浪和王瑶斩了!至于卢忠,看在他本意不坏的分上,姑且饶他不死,降官三级,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至此,太上皇朱祁镇最危险的一次杀机,终于平安渡过。虽然余波未息,但好歹没有了性命之危,事情也没有扩展成对朝廷重臣的大血洗。   景泰帝最后时刻收手,终于让朝野中关注此事的上下人等松了口气。   而刘俨,也终于在万贞堵门的第一百天开口:“好,我可以让他入馆!”   万贞大喜:“多谢先生!”   刘俨道:“且慢欢喜,老夫还有要求!”   万贞连忙道:“先生请讲,我洗耳恭听!”   刘俨道:“入我学馆,无论士庶贵寒,都是同学。贵上须得微服来往,不得暴露身份,恃贵凌人!”   “此为应有之义,我等听凭先生吩咐!”   “其二,遵守馆中制度,不得无故违背。”   “也是应当。”   “其三,贵上入馆启蒙,乃是你以仆从身份擅做主张,并非父母亲允。老夫授课可以一视同仁,却不算老师,明白吗?”   刘俨愿意为沂王启蒙,但却不愿意承认师生关系。也许因为他还守着曾经的君臣之别,不得朱祁镇允许,不敢托大;也许是怕景泰帝秋后算账,连累家族;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不管怎么说,刘俨终究还是担着干系,答应为沂王启蒙了。   万贞沉默片刻,弯腰行礼:“全凭先生做主。”   刘俨叹息:“如此,你明日起,将贵上送来罢!”   万贞点头道:“先生,我主可以不在同学中暴露身份,然而出于安全考虑。还请您同意我在馆中安排值守,每日上学下课,按时接送,可否?”   刘俨道:“只要不影响馆中学序,随你。”   万贞再三致谢,刘俨哼了一声,自踱回馆中去了。   次日清晨,万贞便护送着沂王前往学馆,将沂王送到刘俨面前,躬身道:“一切拜托先生了。”   刘俨不承认自己是老师,沂王便省略了拜师的礼节,向至圣先师孔圣像行过礼后,被安排到了甲一班。万贞不放心,直将人送到教室门前,才停下脚步。   沂王红着眼眶,但看着万贞,却咬着嘴唇露出一个笑脸来,说:“万侍放心,我会好好读书,不叫你和舅爷他们失望的。”   万贞心软得一塌糊涂,用力点头道:“好,我就在馆外等着。待你下学,就进来接你,听你说说都学了些什么。”   虽说刘俨答应了让万贞安排侍卫微服守在学馆里外,但万贞这几年来一直与沂王同进同出,从来没有这样将他独自放在陌生的环境里。只要想到这孩子有可能因为不适应,或者没学会与同学相处而受委屈,万贞就坐立不安。   孙继宗心思不如她细腻,却沉得住气,笑着安慰道:“万侍不用这么担心,刘俨虽然辞了官。但那好歹也是做过翰林学士,监察御史的人,分得清事情的缓急轻重。如果有事发生,是绝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样,坐视殿下受委屈的。”   万贞也知道孙继宗说的没错,他们费了偌大心思,才请动刘俨帮沂王启蒙。刘俨能答应这么做,当然是会掂量轻重的。可是,这做家长的,再怎么安慰自己,又怎么可能在孩子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完全放下心来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篱墙上新花   刘俨这学馆上午辰时上学,蒙童自带饭菜,由学馆的厨房帮忙温热,中午就在学馆里吃。午饭过后休息半个时辰,又随着老师上课,直到末时三刻下学。   万贞捺着性子在学馆对面的茶楼里坐了差不多四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下学的钟声响起,便赶紧往学馆里跑。   学馆里原来的蒙童都已经适应了规律的生活,散学后说说笑笑的各自结伴同行。沂王是走在最后,跟在刘俨身边出来的。   万贞一看这情景,就知道沂王肯定没有交到朋友,心疼坏了,连忙迎上去道:“先生,殿……濬儿!”   刘俨见她没把“殿下”这称呼唤出来,才稍稍满意的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沂王道:“随你家人走罢。”   沂王规规矩矩的行礼辞别了先生,这才走到万贞旁边,拉着她的手一起走。   万贞见他神色自然,并没有什么委屈之意,这才放下心来,笑问:“濬儿今天学了些什么啊?你入学比同学们晚,能赶上吗?”   沂王兴奋的回答:“能的!同学们学得不快,老师的《三字经》才解到第六句,我能听懂。就是同学们学字,已经大字已经写了好几百张了,我要一张张的补,得用点功。”   万贞又问:“那濬儿在学馆里,有交到小朋友吗?”   “我和同学们有说话喔!不过……嗯,贞儿,我明天带好吃的东西来给小朋友吃,好不好?”   “嗯?你有好吃的,和小同学分享,当然是交朋友的方法之一。但是,像这种事只能做一次两次,不能总是做。”   “为什么?”   “因为交朋友,要交不仅是因为你有好吃的东西,才和你做朋友的人啊!你带东西来给小同学吃,如果同学们也回赠你好吃的,你们有来有往,那样的人,就可以做朋友了。”   “我吃饭的时候,把带的菜分给同学吃,算不算?”   “当然也算。”   刘俨目送这一主一仆走出馆舍,好一会儿才问慢慢踱出来的授课老师:“怎样?”   “天资一般,难得心胸眼界不窄,还算勤勉。”   刘俨叹道:“这世间,哪有那许多天才?愿意学习,有勤勉向上之心,就好了。”   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道:“我还怕这孩子没有父母护持,由妇人内侍养大,气量眼界上会短了些。没想到这最让人忧心的,反而不差。你觉得……咱们能教出来吗?”   授课老师嘿嘿一笑,道:“这个谁知道?然而,我辈入翰林,修国史,制文章。最后求的,不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吗?总要竭尽所能,试上一试,才算不负这半截余生。”   刘俨点了点头,忽指了指学馆窗前供着的兰花,道:“这一位,如今就像沙土里养着的一棵小苗儿。需要和风细雨,慢慢浸润养土培根,根基扎实了才能施肥催长,逐渐强大。咱们授课,可得从缓徐和,不可雨水过沛了。”   “省得!你这老货!瞎操什么心?我等又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难道还会像别人那样做什么事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当即见分晓吗?你与其时刻跟我们念这牙痛咒,不如多约束那府里的内侍。我看,那批人,才是心急的。”   刘俨摇头,叹道:“有这位姓万的在,我却不是担心他们心急。而是担心她宠溺太过,到了该长的时候,也不舍得催长。总被最亲近信赖的人,当孩子看,那又如何能意识到自己应该长大呢?”   “人已经送到咱们这里了,未必我们这么多做师长的加一起,还掰不过一个内侍?”   “那可难说。当初王振不就只是个内侍么?三杨在时,谁能想到有后面之祸呢?”   沂王的学业步入了正轨,万贞的精力也就更多的转移到经营生意上去。她当初在宫外的产业,京师保卫战时捐赠了大半;为了哄舒彩彩出宫,又把新南厂那边的部分交给她代管;东江米巷那部分,则在太子遇刺那天连印信一并给了杜箴言;清风观那边的开发,因为地利,已经由守静老道师徒接管,不准备再问。   如此一来,现在王府要经营产业,就要从头开始。这一忙,就将将到了年关,事情才算步上了正轨。沂王府外守着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随着景泰帝的态度,逐渐减少了值守的人数,盯得不那么紧了。   正好王府的修缮也基本上全部完工了,府中的人心也开始安定下来,由韦兴和小秋领着打扫装饰,准备过新年。沂王刚开始看到府里的热闹很是高兴,但过了两天,情绪却又低落下来。   万贞和梁芳都知道他因为什么而不开心,但却无可奈何。如今沂王已经被景泰帝送到宫外开府了,血缘上再亲近,于国礼来说,都属于外臣。   就像当年太上皇朱祁镇在位时,宫中过年的大宴,郕王只有得到哥哥的诏令才能参加。但却不可能入仁寿宫,与吴贤太妃一起过年一样。沂王现在也不可能无诏入宫。   虽说孙太后若是横了心要诏孙儿进仁寿宫过年,景泰帝也不能明面上做什么,可节后随意扣个驾前失仪一类的帽子,申斥一番,却谁也没法分辩。   可是,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平时的节日、生日没有长辈陪伴,已经很让人伤心了。连过年这样举家团圆欢庆的大节,也没有至亲相伴,那实在太过残酷了。   万贞正自发愁,王府却来了个意外的访客,几年不见的康友贵投帖求见。   当年万贞献出军资时,给康家叔侄、吴扫金等几位得力的助手报了个名头上去,孙太后事后行赏。趁着京师保卫战后,重整军制的机会,给康友贵补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职务,吴扫金几人各自升了职。除了康恩那宦官因病老主动推辞了酬谢以外,这几年他们过得都还不错。   万贞因为做了东宫侍长,再没有机会私下出宫,与这些旧同伴见面。本来以为就目前沂王的处境,这些人不可能还与她联系,没想到康友贵竟然敢来。   一时间万贞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一边让人请他在倒座会客间相候,一边琢磨他的来意。   康友贵几年锦衣卫百户官做下来,蓄着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穿着酱紫色胖袄,戴着顶八瓣瓜皮帽,虽然只是市井仆役的打扮,但却有些气度。不再是当年那个锦袍高帽,但却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只是骨头轻四两的无赖子弟模样。   万贞进了会客间,认了一下才笑道:“康百户,这许久不见,可比以前气派多了,稀客呀!”   康友贵实在是在她手下吃的教训太多,有了心理阴影,完全分不清她这话究竟是高兴,还是责怪,激棱一下就冲着她行了个锦衣卫内部堂参时才用的大礼:“拜见贞姐……万女官!”   万贞被他这过重的大礼弄得懵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摆手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有那么凶吗?至于吓得你腿软?起来罢,都做百户官的人了,这么个样子,可不好看。”   康友贵见她不是生气,这才缓过心中的紧张感,连忙道:“不是,不是……是这个……蒙万女官关照,让小的补官,小的礼应大礼拜谢。”   万贞笑道:“当年你虽然闯祸不少,但做事好歹肯尽心。能顺利得到太后娘娘恩赏,也算缘法,不必这么客气。”   康友贵恭声道:“虽说恩赏出于娘娘,但缘法却是万女官所赐,小的和叔父不敢忘本。说来几年前刚补官时,小的就该拜谢您的大恩,只是东宫门槛高,小的和叔父都进不去。只能趁着您出宫后的年节大礼,才敢腆颜求见。”   万贞示意侍从奉茶,在主座上坐了,笑道:“行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文绉绉的说话。不要到时候舌头打结,又来怪我严苛。”   她嘻笑打趣,康友贵也恢复了常态,在她下首坐了。万贞问了问康恩和吴扫金他们的近况,便又问他在锦衣卫如今干得怎么样。   康友贵有些提不起劲来,道:“我被分到了正南坊,这地方达官贵人多,普通商贩的份例有限。一个月归总都不到三百两,结算了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两都勉强,日子清苦得很。跟那时候和您一起做生意时,没法比。”   万贞忍俊不禁:“我就不信你真这么老实,说收这么多钱,就真只收这么多了?”   康友贵叫屈:“这是真的!您也知道,如今锦衣卫的指挥使朱骥大人,那是于阁老的亲女婿!这翁婿俩都是一般儿品性,有这样的上官,谁敢造次?别说锦衣卫,就是东厂番子,这几年也都缩了。”   正人在朝,厂卫不敢放肆,这是于民有利的大好事。万贞总不能昧着良心硬说这不好,只能安慰道:“你也别嫌少!你想,普通老百姓一年加起来的收入,恐怕都不过五六两。你们一年总有二三十两银子吧?”   囚禁太上皇的南宫,就在正南坊内。万贞沉吟一下,问道:“看守南宫的锦衣卫,也像你们这般困窘?”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乱云低暮回风   沂王府与南宫是什么关系,满天下都知道。康友贵来之前就想过万贞可能会问,倒不瑟缩,回答:“他们守着南宫不敢动弹,全靠宫中赏赐。这几年府库还在补打战的亏空,宫中赏赐也薄……喔,钱娘娘每日出售针线,要靠他们转送,他们也就这么一处地方抽分了。”   万贞心一紧,问道:“钱娘娘做针线出售,锦衣卫还敢抽分?”   康友贵苦笑:“您是自己操持过生意的,又不比那些不识愁苦的贵人……锦衣卫代钱娘娘出售针线,不照例抽分,哪个敢在上面担责?抽了分,顶多让人戳脊背骂两句;不抽,那才怕有不测之祸呢!”   万贞问:“守南宫的锦衣卫首领,是什么官职,你能搭上话不?”   “是个小旗,姓范。和我是同一个千户座前听差的,平时交情还可以。”   万贞踱了两步,凝视着康友贵,问:“想赚钱不?”   康友贵吓了一跳,连忙道:“万女官,您可别乱来啊!”   万贞一笑,道:“放心罢,你还不知道我?我这人最惜命怕死,危险的事才不干。只不过年节将至,我们殿下挂心亲慈,想元旦的时候,去南宫外给父母磕头拜个年罢了。既不进门,又不送东西,没什么妨害罢?”   太上皇登基十四年,开了四场科举,不提原来任官,被他提拔的老臣。光他殿试点选的进士,就有一千多人。而以这个时代的尿性来说,殿试唱名,乃是天子门生。论恩论义,这些人都属于太上皇的嫡系。   不少由太上皇选取的进士,在地方任命结束,回京述职时,都会到南宫外磕头,全旧日君臣之礼。而很多老臣退出官场,归乡之前,更少不得到南宫外拜别上皇。   景泰帝虽然恼这些人不识趣,但这种私下磕头,只求心安的举动,又不算礼仪朝拜。他最多也只能让锦衣卫名教五城兵马司的人驱开了事,不可能大动干戈。   而随着朱见济坐稳太子位,金刀案了结,眼看无论仁寿宫还是南宫,都没有复辟的意图。大势安定,景泰帝对南宫的监禁也不如原来紧密。   沂王趁着年节看守松弛过去给父母磕头拜年,只要没被东厂的番子撞个正着,并不是什么大事。   康友贵一听万贞只是这个要求,顿时心动,又有些怀疑的问:“只是这样?”   “还有,请看守南宫的那位范小旗手下留情,以后钱娘娘的针线,不要再抽分,我会私下把钱补给他。”   钱皇后的针线出南宫,是为了换取生活物资,除了锦衣卫的抽分外,并不结现钱。物资来往的情况下,抽不抽分东厂番子不一定看出来,本身风险极低。康友贵自己就在锦衣卫里混着,都不需要问范小旗,就知道这事不难办。   对于万贞给钱大方与否,康友贵倒不怀疑,想了一想,直接就拍板了:“行,我干了!”   康友贵走后,万贞回到内书房外,就见黄赐愁眉苦脸的守在门口,看到她过来,无声地用手比了个哭泣的表情。   万贞心一沉,示意他退开,轻轻地敲了敲门,唤道:“殿下?”   屋里一阵桌椅等物移动的声音,沂王清了清嗓子,才大声说:“贞儿,我在写大字呢!”   万贞笑道:“我知道。但屋里烧着炭、点着蜡呢!可不能老关着门窗,容易闷坏人,我进来开窗换个气。”   一边说着话,她就推门进去了。   沂王站在书桌前,低着头似乎在写字,但桌旁的废纸缸里却丢了许多纸团。万贞借着开窗的机会看了一眼,纸团都是湿的。想来刚才沂王趴在桌上哭,将练字的宣纸给洇湿了,怕被发现,匆忙间扔进去了。   这孩子既然躲着哭,当然是不希望别人发现。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万贞愣了愣,还没想出对策来,沂王被她开窗放进来的冷风一吹,突然打了个大喷嚏。这一下,她才看清沂王的双眼都已经肿得水泡似的,脸上还糊着墨。   沂王打了个喷嚏,又抹了把鼻子,这一下,脸上的墨迹就更多了。   万贞赶紧从暖瓶里倒出热水,绞了手巾过来帮他洗脸洗手。沂王由着她施为,过了会儿,突然说:“对不起,贞儿,以后我会好好练字,不再这样了。”   万贞心酸的道:“没关系,你还小呢!小孩子本来就是应该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咱们现在已经出来了,不用像在宫里那样只笑不哭。”   沂王将头埋进她怀里,闷闷的道:“贞儿,我想皇祖母了。还有母后、母妃、皇姐……还有父皇……可是……他们,都不要我!”   虽说情势艰难,但是,将沂王一人丢到外面来开府。说到底,还是孙太后为了避免一家人聚在一起,目标太大而故意为之。否则,以沂王的年纪,也不是一定要出宫居住的。   沂王这话虽然偏激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万贞也忍不住落泪,勉强清了清嗓子,温声说:“他们不是不要你,只是为了安全,不敢将你留在身边而已。濬儿乖,不要哭了……你看,我和梁伴伴他们,不都一直陪在你身边,没有离开吗?”   她原来心里还有些犹豫,现在却是下了决心,低头吻了吻沂王的额头,轻声说:“不要哭。有机会了,我带你去见两位娘娘和皇爷。”   沂王猛地抬头,惊喜的望着她:“真的?”   “真的,可是……你要保证,到时候不可以哭,不可以吵,就像我们捉迷藏一样。”   康友贵好几天没有消息,万贞也不着急,按部就班的给仁寿宫、会昌侯府、刘俨等人送年节礼,准备过年。   冬至那天,王婵将重庆公主送来王府,陪沂王过节。   景泰帝对哥哥和侄儿难以相容,对重庆公主却相当不错。不知道景泰帝是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赶尽杀绝,还是平衡迫害哥哥的内疚,总之重庆公主不仅在两宫间畅通无阻,与固安公主一起玩耍无忌。甚至有些仁寿宫、慈宁宫侍从间发生的小摩擦,孙太后不好向景泰帝诉苦,重庆公主却可以向景泰帝告状,并且很快得到处置。   因此重庆公主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少女的娇骄之气却丝毫无损,活泼得很。沂王被她闹腾着,连先生布置的作业都没空写,哪里还有功夫发愁?   她陪着沂王,万贞便抽开身来专心处理南宫那边的事,终于赶在二十八那天安排妥当。等王婵将重庆公主带回宫参加年宴后,万贞也带着沂王乔装打扮,剩着青驴小车赶往南宫。   南宫的祟质殿,民间俗称黑老婆殿。因为前段时间的金刀案和伐木案,宫内的庭院里连石头都没一块,全是翻查“罪证”后留下的坑坑洼洼。   金刀案以卢忠被贬结案,想赚功劳的人都吃了挂落。眼下人人都知道现在拿太上皇做文章讨不了好,便吸取教训,暂时不去打办复辟案上位的主意。   既没油水又没功劳,且几年了没有什么意外,东厂的番子便也只是白天过来检查一下锦衣卫有没有懈怠,自己却不再每日坐门监守。现在的南宫,常驻的监守的便只有锦衣卫,连按时巡查外围的五城兵马司,到了年关也躲在衙里烤火,敷衍得很。   钱皇后二十五那天托了看门的范小旗出售针钱,置办春节元旦节庆要用的东西。可直等到除夕上午,东西都没送来。周贵妃性情急躁,耳听得京师已经有了零星的炮仗声响,南宫门外却没有响动,忍不住发怒:“这姓范的,未必还想要勒逼着我们提高抽分,所以现在都不送东西来?”   钱皇后一向对她礼让,并不逆耳相劝。太上皇朱祁镇亲自开口,道:“就算要提抽分,也该对我们说,不会拖着不见人。这没声没响的,应该是有事耽误了。”   周贵妃被金刀案吓怕了,一听“有事”两字,脸色就变了,坐立难安的说:“莫不是……莫不是那边,又想出了什么招数来为难我们?”   朱祁镇对弟弟的怨恨和愤怒,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见她惊惧害怕,便温声安慰:“那不会。祁钰废了濬儿,办了金刀案,连殿外歇凉的大树都没给我留一棵。这南宫已经被他翻得底朝天,就是块废地,除非哪天他突然又遇大变,想要我死。不然,不会再办大案了。”   周贵妃松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愁道:“皇爷,如今天气这么冷,炭不够烧,能不能叫锦衣卫的人换些来?”   朱祁镇微微摇头,叹道:“锦衣卫抽分帮着我们换些吃穿用的,倒不怕祁钰刁难。柴炭这些笨重之物,一则不好搬送,二则油水太小,是不会换的。”   万贞领着沂王,外披了白色大斗篷,站在南宫偏门处,看着锦衣卫的人打开门上开着的小洞,露出里面的人影。   钱皇后守在门后,本是来接年货的,忽一眼看到沂王被万贞托高了,就在门外与自己相对而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轻“啊”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骨肉亲相怜意   从钱皇后自愿入南宫陪伴太上皇以来,沂王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养母。但钱皇后对这位养子的感情,在宫中实在属于难得的真挚,不下于亲生母亲周贵妃。   沂王在学馆里与师长同学交往越深,回想起来感受越深。只是一见钱皇后,眼泪便唰的掉了下来,叫了一声:“母亲!”他不敢大声哭泣叫嚷,但却忍不住伸手想抱一抱养母。   钱皇后被囚南宫两年不见儿女,乍然见到沂王,也喜极而泣,急步上前,从小门洞里伸出手来回应养子的亲昵:“濬儿!”   南宫服侍的宦官因为少监阮浪被诬谋逆斩首之事,每天除了打水洒扫一类的粗活,已经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太上皇夫妻。像这种托锦衣卫换东西一类的事,是绝不沾边的。因此钱皇后凡事只能亲力亲为,朱祁镇为了避忌,平时也不敢靠近大门,只在庭院里等着妻子拿了东西再上前接应。   此时见妻子举止有异,朱祁镇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问:“梓娘,你怎么了?”   南宫平时送东西的门洞很小,堪堪能容光禄寺送吃食的盒子进出。钱皇后与沂王隔门相拥,泣不成声,听到丈夫的声音,却舍不得松手,只是转头回了一句:“是濬儿……”   朱祁镇又惊又怕,待要发怒,看到这母子二人的情景,却又心酸,赶紧低头掩面拭泪,等了会儿才上前来劝妻儿:“快放手,濬儿来见你,是担着天大的风险的。你再哭个不停,让东厂的人看见,对濬儿不利。”   钱皇后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沂王看到朱祁镇,叫了一声父皇,又忍不住问:“母妃呢?”   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虽然也有孺慕之情,但却不像对两位母亲那样亲近。朱祁镇自然知道其中缘由所在,然而儒家数千年来都是严父孝子的模式,纵然心中失落,他也忍住了心中激动的感情,淡淡地说:“你母妃怀孕了,别惊动她。”   沂王虽然失望,但父亲的权威之下,却不敢质疑,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朱祁镇消息不通,但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前程的考虑远比母亲深远,平时没法见到,倒也罢了,此时见面却忍不住问:“你已经到了启蒙的年岁,你叔父可拨了蒙师过来?”   沂王摇了摇头,道:“我是在刘俨师傅的学馆里附学启蒙的。”   朱祁镇听到他说是“刘俨”,连忙问:“可是状元刘俨?”   “是。”   朱祁镇虽不知其中的曲折,但刘俨这状元,是他亲自殿试点选的。不管外面用了什么名义,长子由刘俨启蒙都没有辱没身份。一时间他心情激荡,点了点头,道:“好!好!好好随刘师傅读书。”   他再严厉,被囚几年不见儿女的面,见儿子扒在门洞上哭得眼泪鼻涕满脸,心肠也硬不下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隔门来抹他脸上眼泪鼻涕:“别哭了!再哭就不成样子了!”   沂王来之前万贞就千叮咛,万嘱咐,可毕竟年纪小,哪里有那么容易控制感情?这时候拼命点头答应,但眼泪却怎么了止不住。   旁边的锦衣卫见这情景,急得提醒万贞:“万女官,快带小殿下走吧!这动静有点大了,惊动东厂和五城兵马使,不是闹着玩的。”   万贞也知道不妥,连忙道:“皇爷、娘娘,往后有空了,殿下再来给您几位磕头,奴现在先带殿下先走。”   朱祁镇忙道:“莫再带他来!我们做父母的已然如此,万不可害了他!”   钱皇后也殷切吩咐:“贞儿,我谢你照顾皇儿,然而千万莫带他再来涉险!最好教他,将我们都忘了!都忘了!”   万贞亲眼目睹这场父母孩子隔门对泣,不能相聚的人伦惨剧,心中也难受极了,含泪道:“皇爷和娘娘的父母心我都知道,然而亲亲孝孝,乃是人伦根本。我怎能教殿下忘却父母亲恩,做无父无母的无情人?”   沂王还想伸手抓住父母,但万贞怕再耽误下去当真出事,抱着他退下台阶,捂住他的嘴抱起他冲朱祁镇和钱皇后行了个礼,重新用斗篷将他盖住,登车离去。   锦衣卫见他们走了,也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往里面塞钱皇后出售针线换来的年货。   钱皇后女红出色,做出来的针线虽然容易出手,但锦衣卫的抽分厉害,能换回来的东西始终只够基本生活。今天锦衣卫送进来的物资,却是以前的双倍不止,且送完东西后,范小旗还笑眯眯的道:“娘娘,您手艺出众,有南方来的客商特别中意,不仅这一次高价收购了。还约了要买您往后的手艺,想请您做一副全套的嫁妆铺盖出来。定金也付了,您往后可以不用赶那么累,慢慢做个三五年。”   钱皇后讶然:“南方的客商,怎么会想到北方来定嫁妆铺盖?”   范小旗道:“咱们北方富户嫁女,花三五年时间到南方去打千工床的,也不少啊!人就是瞧中了您的针线,乐意花钱请您做。”   钱皇后皱眉问:“你没把我的身份跟人说吧?”   拿手工换钱,钱皇后不觉得羞愧。但若是泄露了身份,她却怕会令丈夫丢了颜面。尽管朱祁镇的颜面,其实早已经被他的弟弟剥得分毫不留,但在她却想着能维持一分,便算一分。   范小旗摆手道:“没有!娘娘放心,这种事张扬起来,言官们会要我们的命。我再爱钱,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不是?真就是客商瞧中了……喔,对方还说,南北刺绣风格不一,铺盖上的刺绣就不用您操心了。他只是爱您做物件的巧思,所以请您帮着缲纱帐、做幔帘、垂络、绢花一类的活计。”   想了想,又道:“本来客商有张单子,写了要做些什么东西。不过您也知道,往里面夹纸条是不行的,那单子上的东西,就只能您做一件,我报一件了。”   朱祁镇点头对范小旗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今日有劳小旗费心。”   范小旗能与钱皇后搭话,却不敢接朱祁镇的话,勉强一笑,将小门洞盖上锁好。暗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招呼放风的兄弟:“兄弟们,今天的抽分不少,咱们也点数一下,好好过个年。”   朱祁镇知道妻子心情激荡,便在院子里安静的等着,直到她稳定下来,才抽出手巾帮妻子擦去脸上的痕迹,柔声道:“回去吧!别叫婉娘看出不对来了。”   钱皇后也知道周贵妃的性子冲动,藏不住事,赶紧用手巾兜了捧雪,在眼睛上敷了敷,叹道:“濬儿来了,咱们也没叫他们母子见一见,总感觉对不住她。”   朱祁镇叹道:“她那性子,让她见了濬儿,还不闹翻天?”   夫妻俩一件件的捡起东西,慢慢地往崇质殿走。钱皇后憋不住,小声问:“皇爷,是不是母后安排濬儿?”   朱祁镇摇头:“绝无可能!母后心性坚定,万事以大局为重,虽然不是无情之人,但绝不可能为了这种于事无益的会面而大动干戈!”   当年宣庙去世,留旨让太后、皇后共同视事。可孙太后为了能让儿子获得张太皇的全力支持,明明自己是曾经帮助宣庙批示奏折的行家。却宁肯居到仁寿宫,也绝不插手朝政,让张太皇独享尊荣。   朱祁镇少年时对母亲或许还有些不解,但如今困居南宫,将前生之事翻来细思,却又有另外一重感触,知道这样冲动无益的事,孙太后是绝对不干的。   钱皇后有些困惑:“能说动锦衣卫钻空子,这可不是光有钱能办的事,不是母后,还有谁啊?”   朱祁镇笑道:“这样机密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谁陪濬儿来的,就是谁啊!”   钱皇后唬了一跳,惊道:“贞儿?她怎么敢跟锦衣卫打交道?”   朱祁镇喟然:“锦衣卫到底也是人,总有办法利用的。只要胆量够,心思跟得上,也没什么不敢打交道的。当年我听说这贞儿接了母后之命,经办外务,还觉得母后办事太过无羁。如今看来,论到识人用人,我不如母后。”   钱皇后连忙道:“皇爷言重了。”   她对于丈夫的生平憾事无从劝解,便只能从旁分辩:“贞儿使动了锦衣卫,却只是带濬儿来见我们一面,于事无益。眼光比起您来,可差远了。”   朱祁镇听到妻子无理强辩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低声道:“当年我被遣入南宫,你来这陪我,也是于事无益,只累你吃苦啊!”   钱皇后连忙道:“这怎能一样?我是您的结发妻子,理当同甘共苦。”   朱祁镇笑道:“是啊,我们夫妻同心,你不忍放我一人独苦,所以前来相伴。如今濬儿自身处境艰难,却因为思念父母而冒险前来探望。虽然也是于事无益,可是,这样知孝有情的孩子,才叫我们做父母的不曾枉生枉育。”   钱皇后也忍不住欣慰的微笑,朱祁镇见她终于高兴起来,也心中欢喜,道:“像母后那样动心忍性,外物难动的人,当然很好。但是,像你和濬儿这样,有情守心的人,才更让人亲近喜欢。”   钱皇后猝不及防被丈夫甜言蜜语了一番,顿时玉面飞红,低下头去。朱祁镇见妻子害羞,便转开话题,道:“濬儿若是控制不住亲思,来这里的次数多了,怕有不测。年后咱们就让锦衣卫上报,以婉娘有孕需要养胎的借口,将她送出南宫,让她多安抚濬儿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雨将来天暝   景泰四年,庶人汪氏生皇次女,景泰帝失望至极,连封号都没有拟定,就由着她随母亲一起困居冷宫。   同年太子朱见济因病无治,薨。   虽说景泰帝至今不过二十六岁,年纪尚轻,看上去子嗣之事似乎并不着紧。但朝野间却隐隐有种天命仍在上皇父子身上,见济薨逝,实属德不配位,自招其祸的感觉。   景泰帝伤心之余,开始担心子嗣之事,同年广选妃嫔,填充后宫,又服药助兴淫乐。然后宫诸妃始终无孕,而杭皇后统御六宫吃力,又兼丧子无后,不久也忧惧身亡。   景泰帝以贵妃唐氏执掌宫务,不再立后。没有皇后劝谏约束,他的行事更为放荡。景泰七年郊祭,大驾出城时,他偶然心血来潮,掀开玉辂的垂帘往外张望。娼女李惜儿倚在楼栏前看热闹,忽见玉辂揭帘,景泰帝的目光正与她相遇。   这位年青的皇帝,虽然因病而面容清减,但却仍然相貌俊美,自有一股君王的风仪。李惜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来,没有行礼,却冲着他嫣然一笑。   这不是臣妾对君王的谄媚,而是纯然的女性在面对男性时,肆无忌惮的散放自己的魅力。   这样的神态,似曾相识。   景泰帝刹时间一怔,竟然望着她出了会儿神。兴安在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冲玉辂外侍值的徒弟打了个手势。   不久,钟鼓司内官陈义、教坊司左司乐晋荣承旨将李惜儿送入宫中。景泰帝超品越封唐贵妃为皇贵妃,将李惜儿封为贵妃,又连续选取容貌出众的娼女入侍。   若说先前景泰帝广后宫,服药助兴,可以称为求嗣,现在选取娼女入宫,却是全然的贪欢纵欲了。朝议哗然,对景泰帝的身体亏空心中有数,都不再对皇子抱有期望,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沂王府。   御史钟同上章奏请重立沂王为太子:“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所在。”   景泰帝治政多年,如今倒不担心兄长翻浪,只是对重立沂王一事,始终心里有疙瘩:前些年他就差没有弑兄了,这样的仇恨,已经无法抹平。一旦立了沂王为太子,他死后,太子登基,哥哥便是名正言顺的辅政。必然重操权柄,届时清算起来,他的身后事会是什么境遇,可想而知。   偏偏此时郎中章纶上奏请复储,因为上皇多年被囚不平,在奏折公然指出:“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若说钟同的话,戳的是景泰帝的痛处;章纶的话,就是在戳景泰帝的短处。两者叠加,当真把景泰帝气得火冒三丈。   暴跳如雷的景泰帝连夜从宫门缝隙里将诏令递出,命将钟同和章纶抓捕,又特制巨杖责打,将钟同当场打死,章纶则昏死致残。   景泰在复储之议上表现出来的疯狂与残暴,令一时朝野缄默,不敢再议。   然而,随着景泰帝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沂王复储的念头,在群臣心中也越来强烈。虽然有人揣摩景泰帝心意,建议从外藩选择宗室子弟过继建储。但这个提议,就连景泰帝自己都有越不过去的门槛:他和哥哥可以斗得你死我活,但都是宣庙血脉。   若是从外藩选宗室子弟入京建储,那不光是承认自己无法诞育血脉这么简单的事,更相当于将宣庙皇帝传下来的基业,拱手让人了别人。虽说宗法制下,嗣子可以与亲生子同权,但明摆着亲哥哥有子可承大统,却择外藩之子,与坏父亲功业的败家子何异?   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少人已经开始试图与沂王建立联系,以图将来富贵。   然而万贞深知景泰帝如今只怕都已经快要神经质了,又怎敢在此时招摇?不仅没有接纳这些投机者的示好,反而连原本与会昌侯府的联系频率都降低了些,又多次劝谏来府里小住周贵妃要沉住气,不可在这关头张扬惹祸。   周贵妃因为这好虚荣的性格,屡次吃亏,这次倒是肯听劝。只不过想想自己堂堂贵妃,却因为种种原因,在孙太后面前反而不如万贞受重视。明明自己是沂王生母,可王府中的事务,却几乎插不进手,就有些不悦。   万贞察觉到了周贵妃这样的小情绪,便刻意避让,但凡周贵妃来沂王府小住,她就早出晚归,在外经营生意,将王府交给周贵妃掌管。   这天她从王府经营的布庄出来,天色还早,便顺道去蒙馆接沂王回家。   沂王微服在刘俨的学馆里读了四年书,万贞每常接送,与蒙馆里的教师仆役都相熟了。门子也不阻拦,学生还没下课,就让她在前庭的竹亭里坐了等候。   久候无聊,她便让秀秀将车里藏的一卷话本拿出来打发时间。正自得其乐,忽闻门子在与人争执:“你这人恁地无礼!我跟你说过,学馆还未下课,你进去是打扰先生授课!”   紧跟着便是一个粗犷的嗓子道:“凭他上不上课,老子来请刘俨去我族中任教,他就得下课!”   这口气,当真横得不可一世,普通的市井混混可没有这样的底气来学馆里闹,更何况这人还指明了是要找刘俨去他族中任教。   万贞心一动,放下话本,起身走到门房处。正巧来客伸手一推,把看门的老仆推得往后倒退。   这老仆年纪不小了,万贞怕他摔出个好歹来,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托住老人。来客对自己的力气多大,心里有数,见她一个女子,竟能轻松将自己想推倒的人扶稳,不由“咦”了一声,嘿然笑道:“哟,你这小娘,力气还挺大!”   万贞也看清了来客的长相,只见这大汉三十来岁,虎背熊腰,大眼阔嘴,四方脸上或深或浅的纵横着三四道伤疤,更显得凶恶彪悍。虽然身着文士闲居才穿的道袍,玉带腰扇,却掩不住身上那种酷烈的杀气。   对方说笑,稍缓了刚才门房内一触即发的气氛。万贞便也回以一笑,道:“壮士说笑,也是你手下留情,我才扶得住。”   壮汉呵呵一笑,道:“不错,老子若不是手下留情,凭这老糟头的身板儿,十个也经不住老子一掌。”   秀秀听他开口闭口“老子”的,心中不忿,怒道:“贼厮无礼!要当老子,回你家当去!这蒙馆,须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那壮汉性情暴戾,别说秀秀这样的小丫头,就是他叔父打骂,他也要顶撞几句,吃了一句喝骂,勃然大怒:“敢骂老子?小丫头,你找死!”   他一生气,脸上的伤疤扭动,一股久经战阵养出来的酷戾杀气横飙,冲秀秀一逼,吓得她心头猛突,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结结巴巴的喊:“救命!”   蒙馆这几年只要沂王上课,四周都有或明或暗的侍卫守着,秀秀一喊,两名侍卫便闻声冲了进来。   那壮汉见秀秀一喊,便有持刀的侍卫出现,有些意外。但他从威远卫转战镇守大同,乃是在从蒙古铁骑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又岂会害怕两个京师禁卫里,没见过血的两个无名之辈,狞然一笑:“嘿,老子久在边关,倒不知道如今的京师,已经变得是个人就敢对老子龇牙了!好,好,不打死几个人,恐怕是没人记得老子的名头!”   万贞也终于想起了这人的奇特的脸相像谁,连忙示意秀秀和两名侍卫退后,朗声笑道:“将军息怒!小小误会,何至于喊打喊杀?”   这壮汉长相奇特狞恶,脾气又暴烈无匹,能当面跟他说话的女子实在不多。就连他府中的妻妾,等闲也不敢与他搭话。   万贞这时候还能笑着说话,直面这壮汉的怒气而态度从容。倒令这壮汉刮目相看,点头道:“你这小娘,力气不小,胆子也大……嗯,看你这长相,莫不是甘凉那边的胡汉杂血?我们汉家女子,像你这么泼辣大胆的,可不多。”   万贞笑道:“将军这可猜错了!我家世居诸城,乃是不折不扣的汉家女子。”   那壮汉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认出我是谁了?”   万贞摇头,笑道:“我与将军素未谋面。然而将军长相奇特,与令叔父武清侯颇为神似。当年也先南侵,京师血战,我在中军大营与武清侯见面的机会较多,听过将军的威名。”   那壮汉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他在军中被称为“疯子”“疯虎”“屠夫”,脾气骄横无匹,容不得别人半点欺骗轻辱。扬眉问:“威名?你一个女子,能听过我什么威名?要是白说瞎话哄我,我可不是那种让人耍着玩的呆瓜傻货!”   万贞真没遇过说客气话奉承,还能这么穷根究底的粗人,忍俊不禁,道:“将军多心了!当年京师守卫战,指军同知石彪一人一斧,独闯也先大阵,领兵杀退大军!这等威风烈名,只要中军帐内值守听信论功的人,无不感慨赞叹!我虽是女子,但也佩服将军的英勇胆气,绝不是虚话哄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上枝头新俏   石彪是如今提督十团营的总兵官石亨侄子,自幼随叔父征战,叔侄二人都以勇武能闻名于世。当年京师保卫战,功劳最大的文臣,当然是被称为救时宰相的于谦;但是武将,却是总兵官石亨最功劳最大;石彪单人独骑,正面独闯也先大军,令明军士气大振,瓦刺士兵色为之沮,也是扎扎实实的立下了大功,被景泰帝视为军中将胆。   这些年来,石彪先在威远卫镇守,与蒙古接战必胜,屡立功勋,被提为右参将,调往大同重镇协助总兵年富驻防。石彪为人骄横好战,又纵容家属侵占民产,年富身为上官,却无法节制,为此上书弹劾石彪。   可景泰帝偏怜石彪悍勇,对这些弹劾都下令不究。   自己军功累累、上得景泰青眼、叔父又是大明朝十团营总官,要身份有身份,要靠山有靠山,石彪本就暴戾恣睢的性子,究竟会放纵到什么地步,也就可想而知了。   别说刘俨一个已经辞官的翰林学士,就是他在任,石彪也未必会将他放在眼里。今天他没有入馆受阻后直接领一群伴当冲进来,虽然举止仍然骄横,但认真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很收敛脾气的来“请”先生了。   遇上万贞对他的战功赞誉有加,倒是让他得意之余,略收了几分骄横,问道:“一般女子,可不会像你这样,能在京师守卫战时,停在中军营帐见到我叔父,还能知道我立了什么功。你是谁?”   万贞见他来问自己的身份,稍松了口气,笑道:“我姓万,是个侍女。将军为族中后辈来请刘俨先生为师,巧了,我家主上便在这学馆里开蒙。”   石彪见万贞从容大气,与自己直面相对而不落下风,只当是哪个将军勋贵之家与父兄相处习惯了军威煞气的贵女。猛然听到她说自己只是侍女,不由愣了一下,再一想能在中军大帐出入还带侍女的,是什么人,便醒悟过来:“喔,你是宫中的……”   万贞竖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笑:“将军不要说漏了嘴,我家主上微服在这学馆就读四年,至今没有泄漏身份。若叫人知道了,对他与同学来往不便。”   石彪久在边关,乃是一心一意打仗捞军功的狂人,对宫廷的变化不甚了了。一时觉得宫中女官服侍的主上,没有理由来这学馆启蒙;一时又觉得可能自己的猜测有误,摸不清万贞究竟是什么来路。   但万贞言笑晏晏,在与他正常交谈,不管究竟是什么身份,都让他想犯浑也找不出理由来,便瓮声瓮气的道:“启个蒙还要微服,怕同学知道身份?你们这也太麻烦了。”   万贞知道对这样无法常理衡量的浑人,只能顺着,便不管他的嘀咕,笑着道:“将军,如今学馆还未下课。你想见刘俨先生,须得等上一等。”   刚才门子让石彪等一等,他不耐烦。现在万贞让他等,他却无法拒绝,哼道:“这老头子,官儿都被黜了,架子还挺大。”   万贞笑道:“这却不是架子大,而是治学与将军治军一般,总要有个规矩,不然容易乱套。”   石彪不说话了,但却站在当地没走。万贞见这样僵着不是个事,而学馆的老仆,明显招架不了石彪这样的疯子,便唤秀秀:“去给将军上茶,请将军在倒座间稍候。”   石彪笑呵呵的道:“我才懒得去倒座间干等,你刚才在哪里坐?让我也搭一桌!”   万贞怔了怔,抬手示意:“将军若不嫌弃,请里面坐。”   她刚才看的话本还放在竹亭的石桌上,此时便拿回手中,请石彪上坐,自己却坐到了亭子的靠栏处。   她远坐避嫌,石彪倒也不再逼近,只是四下打量了一遍学馆,皱眉道:“我看这刘老头的学馆,也就是院子宽了些,竹子栽多了点,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你家主上竟然宁愿微服出来启蒙,还不愿意暴露身份影响同学关系?”   刘俨这学馆前庭后院,墨兰修竹,雅菊傲梅四季更替,乃是难得文雅精致之地。在这浑人眼里,竟然只是院子宽些,竹子多些,也够让人啼笑皆非的。   万贞也不去和他辩驳审美这种观念,笑问:“那将军又是为什么要来请刘俨先生去贵府任教呢?”   石彪道:“都是我叔家那小婶闹的妖,说是什么刘俨教学生四年,班上的蒙童一共十六人,足有十三个过了二月的童子试。眼看着就能考秀才,中举人。偏偏她想将弟弟送进来读书,刘老头不肯收。她求到我面前来,我不就想干脆把刘老头弄到我家去教书嘛?”   老师不肯收学生,不是来求着老师开后门,这是直接就想把门都折了安到自家去啊!   万贞自认是两世为人,经历复杂,见识不算窄了。但碰到这样的浑人,也是槽多无口,只能叹气:“将军霸气。”   石彪嘿嘿一笑,万贞是少有的无求于他,却还能跟他当面说话的女子,他突然间倒也愿意收一收骄横犯浑的臭脾气,和她好好说几句话,问:“我都能想把刘老头弄去我家教书,怎么你家主上没这么干?”   万贞想了想,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有将军这样的打算的。不过后来一想,这老师愿意教,和老师不愿意教,那是两回事啊!我家主上启蒙,当然要让老师心甘情愿教导才行,不然的话,万一把人绑来了,老师心里不情愿,那不是白忙活吗?只是白忙还好,万一故意教歪了,可怎么办?”   石彪环目一瞪,怒道:“他敢?”   万贞笑道:“怎么会不敢?咱们又不是读书人,孩子交到老师手里,就得让老师教,哪里听得懂老师教没教坏?再者,将心比心一下,就是将军的一身武艺想传授下来,又会怎么选徒弟呢?”   石彪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道:“那当然得找个会哄我开心,能将我奉承得舒舒服服的小辈,我才肯教啊!”   说到这里,他醒悟过来,呵呵笑道:“哟,你挺会劝人的呀!我们家的女娘,要不脾气暴躁,像头母老虎;要不哭闹不休,胆小得像老鼠。像你这样会讲道理的人,可少得很。”   万贞被他夸得哭笑不得,见秀秀端了茶上来,便举手相让:“将军请用茶。”   石彪在军中养成大口吃喝的习惯,这学馆里的茶杯,也就够他一口。他嫌秀秀刚才骂了他,喝完茶后见秀秀皱眉,便故意龇牙冲她猛然瞪眼。   秀秀是宫中长大的女孩子,见惯了温柔秀美,彬彬有礼的人。几时见过石彪这么长相凶恶,神态残暴的悍将?被他故意外放的杀气一冲,吓得惊声尖叫,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万贞眼疾手快,连忙将秀秀抱住,皱眉对石彪道:“将军,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你犯得着这么吓唬她吗?你要是不喜欢她倒茶,尽可以自便,何必如此?”   石彪在边关横行不法,无人能制;到了京师,虽然因为于谦他们不好惹,稍稍收敛了些,但本性难改,哪里将秀秀放在眼里。毫无诚意哼了一声,道:“谁让这丫头倒个茶都心不甘情不愿的?行了,别哭了,算我唬着你了,给你颗金珠压惊!”   万贞不悦的道:“我带的人,还少你一颗金珠?既然是她失了礼,这事就算了。”   秀秀连接被吓了两回,这时候也不敢跟他顶嘴,只是扑在万贞怀里发抖。   万贞无奈,伸手解下香囊哄她:“好了,不要哭了。来,你不是一直想哄着姑姑把沉水香给你调香用吗?香囊送你了,拿去玩罢!”   秀秀自己分的沉水香拿去调香用没了,便总想着哄万贞多给她一块用,没想到被石彪吓了一跳,竟有机会如愿以偿,顿时破涕为笑:“谢姑姑赏!”   万贞叹气:“这次就不罚你了,以后不许对客人无礼!”   竹亭稍稍安静,学馆里放学的钟声便响了起来,下学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教室。蒙童班年龄最小,年长些的童子班便很自然的站在一边,让他们先出来。虽然整个学馆总共也只有四个班,最大的一批也才十来岁,但秩序井然,很能见着些恭谦礼让的品格。   石彪坐在亭子里看着学生离开,忽然骂了声娘:“他妈的,难怪刘俨这老头儿不肯收,这里面的学生比我们家那些魔王,可乖巧多了。”   万贞听到他形容自家族里的蒙童为魔王,也不由好笑。石彪不讲礼数,她来蒙馆却一向礼数周全。见馆中的老师出来,她便起身下阶,站在道旁敛衽肃立为礼。   馆中的授课老师连上刘俨一共八人,与她打了几年交道,互相熟悉,虽然没有深入来往,但也对她点头回礼。   沂王像往常一样,直到同学们都先走了,才跟在刘俨身边出来。   十来岁的少年,已经快到万贞的肩膀高了。虽然仍旧有些单薄文弱,但面如冠玉,鬓如鸦羽,眉弯目明,脂鼻丹唇。他肩正腰直的站在修竹掩映的廊芜前,仿佛春天里初初探出头来的一枝新芽,活泛泛的,嫩生生的,充满了让人惊喜的鲜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年意气忽生   万贞看到沂王,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下来,长眉舒缓,明眸温柔,唇角漾开的笑容满是宠溺纵容。就好像她眼中看到的人,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瑰宝,她珍而重之,有了这一件,整个世界便再不容其它。   石彪看到阶前行礼辞别先生的沂王,正想问万贞一声那究竟是谁,但一眼看到万贞此时的笑容神态,到了嘴边的话竟然问不出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沂王随刘俨读了四年书,虽说因为身份问题没有参加童子试,但那股读书养气出来稳重感,已经开始有了些形迹。看到万贞等在路边,他也笑得眉目生春,只是脚下的步伐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连蹦带跳,而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来很久了吗?”   万贞伸手替他捻开头发上刚落的一片竹叶,笑答:“不久,我在亭子里喝茶看书呢!”   沂王忍俊不禁:“哎,你以后别在学馆里看话本了。门房上的人看到了,刚才跟刘先生告状呢!刘先生让我告诉你,以后要带书入学馆,最多只能带诗词集。”   万贞懵了一脸,道:“我看的话本,又不是什么……违禁本,这也不行?”   沂王无奈地摊了下手,道:“先生说不行,有什么办法?”   他们说到了话本,注意力转回竹亭上,才意识到石彪没走。   万贞刚才与石彪说过话,将他视做平常。沂王却是头一次见到石彪,他还没有完全懂石彪望着万贞时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但却本能的感觉受到了侵犯,下意识的拦到万贞面前,微笑着问她:“这一位,是哪家子弟?”   万贞笑道:“是武清侯的侄子,大同右参将石彪。”   沂王平日温和待人,在学馆中与同学来往,也没有丝毫架子,就把自己当成普通富户之子。但此时他不喜石彪打量万贞的目光,亲王的架子便自然端了起来,微微点头,漫然道:“原来是他。”   明明石彪就在他面前,但他却不直接问话,而是问万贞:“他来学馆干什么?”   万贞回答:“石将军想为他家的族学,请刘先生过府任教。”   沂王微微皱眉,淡淡地道:“军旅世胄,武勋之家,好生习武,勤练弓马才是正经,读什么书?”   万贞虽然不赞同这话,但也知道文武分立,是明朝政治制度的根本。沂王的话,代表的是整个统治阶层的共识,也只微微一笑。示意侍卫帮她收好话本,对石彪点头致意,伴着沂王一起离开。   以沂王的身份,确实不用将一个右参将放在眼里,不乐意搭理就可以直接走人。但石彪军功傲人,叔父又是当朝武官中第一人,近年来人们畏惧、厌恶、谄媚、笼络统统有过,只有这种明明双方照面,对方问了身份,却不放在眼中的无视,当真是多少年都未受过。   他本就不是什么能隐忍的人,虽然因为万贞和沂王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的神态,知道沂王的身份肯定要高过他许多,没有当场发作。但等沂王和万贞一走远了,却是一拳锤在了竹亭的石几上,低声怒吼:“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刘俨从看门的老仆那里知道石彪的身份和来意,等沂王走后,又特意思索了一番对策,正准备出来与他搭话,石彪已经暴怒起身,旋风似的从他身边刮过,冲门外候着的伴当暴吼:“走!回府!”   刘俨不知道石彪的怒气是冲谁发的,但见他捶桌走后,竹亭里的石桌咔嚓几声脆响,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明明心中有了计较,这时候竟提不起勇气叫住石彪。   他怔在院子里好一会儿,忽然听到学馆外一阵异常的喧哗,紧跟着便是一阵惊恐的哭骂叫嚷。这是出大事了啊!刘俨再一想石彪刚才率众纵马而去的神态,大惊失色,连忙叫道:“快,来人,出去帮忙!”   学馆里还有会昌侯从世仆家中选出来的两个杂役随身听刘俨的命令,赶紧遵命而行。可学馆的位置选得僻静深幽,离大街差不多半里地,等刘俨赶到,石彪一行三骑已经去得远了。大街上只留下一个被马撞断了腿和几个被打得头脸皮开肉绽行人正在呻吟哭泣,围观的百姓虽然同情叫嚷,但却无可奈何。   刘俨赶紧让人帮忙扶助伤者,愤然道:“这哪像个人!分明是个杀神啊!”   石彪这边惹事时,万贞和沂王已经从另一边走得远了。她伴着沂王长大,虽说近年因为就学的原因,不如从前总在一起那样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但也能看出他对石彪充满了厌恶,有些奇怪:“你还是第一次见石彪呢,怎么这么讨厌他?”   沂王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讨厌石彪,只是一想到他盯着万贞看的目光,就心里不舒服,哼道:“这人长得太丑了!看着就讨厌!”   这理由太强大了,万贞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呀,这书读得……”   沂王也知道这话不对,但他就是讨厌石彪,被万贞弹了额头也不肯改,反而耍赖抓住万贞的手指,嘟嘴道:“反正我就是讨厌他!贞儿,凭他是谁,你也不许逼着我,一定要让我喜欢!”   这孩子平时待人极好,在刘俨的学馆这么多年,偶尔与同学有些纠纷,也以他退让居多。万贞其实有些担心他会因为这样,而失去男孩子应有的争胜好强,开拓进取之心,今天他不喜欢石彪,反而让她放了些心,笑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人这一生,谁还没有几个一见就讨厌的人呢?我怎么会强要你喜欢讨厌的人?”   “那你还嫌我以貌取人?”   “那是因为我害怕你会养成这样的偏见啊!”   石彪虽是实权将领,又是军中第一名将石亨的侄子,但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外人,谈论了两句就抛开了,话题又转到了学业上面。   与沂王同班的那些学生,大多过了童子试,正式成为科考预备役的一员。以后的学习自然便要有所偏重,从一开始的熟读经典,到了现在开始正式解经,接触八股。但沂王的身份不必从科举上博前程,如今便每天上午和同学一起听老师解经,下午同学们学八股时则由刘俨带在身边讲史。   万贞对史学研究有限,只能每天让沂王对她复述刘俨讲了什么东西,从中询问她不懂的地方,以此来激励沂王深入学习。   也幸亏好为人师算是人类的一种通病,沂王也不能免俗。加上想想自己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贞儿,竟也有不懂的地方,要靠他来讲解教授,这股学史的劲头,竟是极大,每天给万贞讲课,也讲得眉飞色舞。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王府,万贞先下车站住了,才转身来扶沂王下车。   她照顾沂王已经养成了反射式的习惯,沂王平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愿意再被她牵着手带来带去了,摆了摆手,一撩袍摆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周贵妃带着幼子见泽过来,见儿子从车上跳下来,吓了一跳,连忙问:“濬儿,你没事罢?”   沂王笑嘻嘻的说:“我没事!母妃,刘先生说我们年岁已经张开,可以开始学御、射两科了。我们班里好多同学家时没有马的,也没处练习,这两科我在班上一定可以夺魁!”   周贵妃又好笑又好气,喝斥:“再怎么学御、射,你也不能这么跳来跳去的呀!你可是堂堂……王爷,怎能这么不庄重?”   周贵妃因为听到了复储的风声,特别希望儿子能表现得端重沉稳,令文武百官崇敬,这段时间一有空就对着沂王念叨。   沂王随着刘俨学史,心知复储这种事,是群臣与景泰帝之间的角量。以他的年纪,根本插不到其中去,大家看重的是他的身份,只要性情不顽劣就可以了。认真说来,如果他这么小一点,就急着去群臣面前表露什么端重沉稳,图谋储位,那才叫人觉得心思不正。   因此周贵妃训话,沂王心思却早飞走了,看到弟弟在旁边傻笑,便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见泽皇子现在还不到两岁,刚刚学会走路不久,被哥哥没轻没重的一掐,顿时嚎啕大哭。   周贵妃又急又气,一边哄幼子一边数落沂王:“你这孩子,无缘无故的逗你弟弟干什么?”   沂王连忙认错:“母妃,我知道了!以后都不逗弟弟了,我这就到书房去罚抄字!贞儿,赶紧去侍候笔墨!”   周贵妃忙着哄小儿子,也顾不得再追究大儿子不庄重的举动,由着他往书房走了。王府的书房装饰简朴,周贵妃不喜读书,也不喜书房的环境,平时几乎不来这里。   沂王进了书房,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叹道:“可算安静了!四弟一哭就没完没了,母妃念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窗底花间四月   周贵妃被太上皇送出南宫的本意,是缓解沂王的亲思,免得他总冒险去南宫探望父母,让东厂番子看到了出事。可周贵妃的性子急功近利,缺少长远目光,做什么事都想马上见到结果,与沂王实在是天性不合。母子俩不凑在一起,还能念对方的好,凑在一起,基本上就没有好好说话的余地。   不过再爱念叨,再不想相处的母亲,心理上存在,与完全没有母亲在身边,都是不同的感受。   万贞旁观这母子俩斗法,心中好笑,又有些羡慕,耳听沂王抱怨,不由一笑,道:“你刚刚和娘娘说要罚抄字的,还不赶紧写?不然等一下娘娘过来检查,发现没抄,小心手掌!”   沂王吃着酥酪,满不在乎的道:“那没事,母妃就不爱看这些东西。她要来检查,我拿昨天的字给她看,她也分不出来。”   万贞无语,不过刘俨为人严厉,每天给沂王布置的课业已经很多了。沂王能每天乖乖地把课业完成,已经算是少见有的有毅力,懂自我克制的孩子。她也不舍得因为沂王一句搪塞之言,就要增加他的负担,嗔怪拍了他一下就算了:“以后想逃跑,也想点好点理由,不要欺负弟弟!”   沂王无辜的眨眨乌溜溜的眼睛:“我没有欺负他啊!我就是看他这么大了,还不会走,都要胖得变成球了,所以捏一把!”   万贞想到见泽皇子的模样,也忍不住有些想笑,又赶紧绷住了。周贵妃不知是不是因为重庆公主和沂王都被钱皇后养了的原因,得到幼子后特别偏爱。把个儿子养得珠圆玉润,快两岁了,还只能由人扶着在地上踱步,偶然绊一跤,由于身上肉太多,基本就只能乌龟似的四肢乱划,爬不大动,当真是只要人推一下,就能滚着走。   因此沂王时不时就想捏弟弟一把,除了是看这个小肉球可爱,好拿来做借口外,还有一种微妙的小妒嫉。万贞看在眼里,但见他行事很有分寸,就不刻意压制,让他自己调整。   沂王抵了下赖,果然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了,吃完点心就喊收拾餐具的小秋:“去将舅爷送我的八泥人拿出来,送给四弟玩。”   万贞微微一笑,看他净手整衣后开始挽袖磨墨,便在暖壶里泡了茶,又将博山香炉里的灰掩了掩,闻着香味轻淡,正宜写字看书。这才自己也找了本书,在书房另一端的轩窗前坐了看书。   正四月末,五月将来,天气不冷不热,晚霞余光不烈不暗,清风徐徐吹来,十分惬意。万贞拿着本书,看了没几页,便将竹椅下层的踏脚钩了出来,半靠半躺的看,慢慢地睡着了。   沂王一篇策论抄完,就听到万贞那边传来一声“啪”的轻响,循声望去,却是她手中的书落下来摔在地上。   沂王顿时乐了:“嘻,这也叫督促我做作业?”   他嘴里抱怨,手却冲边上的黄赐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人送了一领薄衾过来,亲自拿了帮她盖上。又伸手去取窗杆,将窗叶合上。   他的身量虽然比同龄人要高,但隔着竹椅关窗,臂展还是有些不够,窗叶合上来的时候没能及时抵住,发出了木头相撞的脆响。   万贞被响声惊醒了一下,微微睁眼,看到是沂王,便唤了一声:“濬儿?有事?”   沂王回答:“没什么事,我就是过来关窗。”   万贞打了个呵欠,含糊的道:“没事我就再睡会儿,这几天没休息好,累得慌。”   沂王嗯了一声,万贞便侧了个身,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睡着了。沂王放好窗杆,低头看了看她睡着的侧脸,忍不住一笑。   他和万贞相依为命多年,彼此间的长相是什么样子,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但此时霞光隐没,天色微暝,灯光未亮,万贞的脸被变幻的光影一遮,他突然觉得这样看着有些陌生。不期然的想起石彪看她的目光,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难受就涌了上来。   除了难受,还有一种奇怪的焦灼和恐慌,让他猛的知道了石彪那个目光的含义。那完全就是想将万贞从他身边带走,但暂时又没法达成目标而产生的觊觎。   他还不懂这种觊觎因何而发,但却本能的知道,这是非常私密,非常难言,不能对别人说,更不能让他的“贞儿”知道的事。   往常他做什么时候,都要万贞陪着才有安全感,连睡觉也一定要万贞在旁边陪着才肯入睡。但这天晚上他洗澡时,万贞拿衣服进浴室,他忽然整个身体都缩进了浴池里,只露出个小脑袋,冲她喊:“你……你……别过来啦!”   万贞愕然:“怎么了?”   沂王的目光左转转,右转转,就是不敢往她那边落,扭扭捏捏的说:“男女有别,以后这些贴身的事,让梁伴伴和韦兴他们做就可以了。”   原来这个她从小婴儿看着长大的毛孩子,开始有性别意识了!万贞恍然大悟,既欣慰,又有点好笑,撇嘴道:“你从小到大几个澡不是我帮洗刷的?跟我说男女有别?瞎扯!”   沂王听到她的嘀咕,又羞又窘,既想站起来冲她大嚷,又怕自己光屁股被她看见了,急得大叫:“那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都长大了,能跟以前一样吗?”   这小屁股蛋上毛都没一根,也叫长大?万贞很想取笑他一句,又强忍住了,笑着应道:“好了,我知道了!我们小殿下长大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后我都不近前,这些事交给梁伴伴他们做!”   沂王见她放好衣服离开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旋即冲她的背影喊:“还有,把小秋和秀秀她们也调出去!”   “知道啦!”   万贞忍俊不禁,不过说到底小朋友有了性别意识,那就真的快要长大了,做家长的也应该多注意。万贞笑归笑,但还是依着沂王的意思,把他身边的侍从都调整了一番。   沂王对石彪十二分的不顺眼,而回到武清侯府石彪,回想起自己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无视的场面,更是气愤难平。   他对京师的情况不熟悉,也懒得去问别人,直奔叔父石亨居住的白虎堂,问石亨:“叔父,京师保卫战的中军大帐里,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很高大的女人?”   石亨刚从大营里回来,听到侄子没头没脑的问题,莫名其妙:“京师保卫战的中军大营?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谁会记得?”   石彪道:“怎么会不记得?中军大帐,能出现在里面的女人肯定少,何况那女人特别高大,长相俊美,咱们石家的男人不可能不注意。”   石亨怔了一下,忽然想了起来,问:“是不是姓万?”   石彪一拍手,道:“就是姓万的!叔父还说不记得,这不是连名字都记得吗?”   石亨笑道:“那还不是你提醒?中军大帐里能出现的女人本来就少,能长得特别合我们家眼缘的,就更少了。”   石彪只管追问:“是不是监国身边的女官?”   石亨一眼看穿这侄子的心思,摇头道:“不是监国的人。是原来东宫,如今的沂王府的内侍长。当初的东宫和现在的沂王府,监国都没有设外务官,这个内侍长的管事牌子,其实就把持了所有事务。”   石彪再不参与朝堂勾斗,也顿时明白了万贞身边的少年是谁了,嘿嘿一笑:“原来那小毛孩是沂王,难怪眼睛长在头顶上。”   石亨听出侄儿的意思,问:“这几年沂王深居简出,从不与朝臣交往,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主仆二人的?”   石彪回答:“就是小婶想把刘俨老头提到咱家来当蒙师,我去那学馆里找人时看到的。据说沂王在那学馆就学,已经好几年了。”   石亨大感兴趣:“监国一直没有派学士给沂王启蒙,我还道这位爷蜗居几年,由一群没卵子的阉货和女人养在府里,八成已经废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嘿嘿,刘俨是正儿八经状元出身的翰林学士,寻常皇子启蒙,也就是这个身份的人当侍讲。我还说朝堂上那班文官发什么疯,竟然明知监国的心病,还属意复储。合着这位沂王,一直就在他们眼里看着呢!”   石彪却不管这些,只是问:“叔父,我想要这女子,怎么弄?”   石亨深知这位侄子的毛病,连忙道:“这女人可不比寻常富户家的小姐,你可不能乱来啊!”   石彪有些不满的说:“我要是乱来,早就动手了,还回来问您?”   他是石家下一代里最出色的后辈,石亨对他的看重还要超过自己的儿子,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是真动了心思,忍不住皱眉问:“这女人的身份牵涉太广,可不是悄没声息就能弄到手的人。比一般勋贵世家的姑娘都难办,你就一定要她?”   石彪想着万贞的样子,忽然就口干舌燥,摇头道:“我这辈子弄过的女人多了,就这个看到我脸不怕,还能跟我说话……管她什么身份,难不难办,反正我就要她!” 第一百二十章 草木知春不久归   次日万贞送了沂王去学馆,自己便转道去了王府旗下的一家茶楼,准备盘账顺便消磨时间。以避免与周贵妃长时间相处,产生摩擦。   这茶楼被她经营成了后世俱乐部的模式,为了方便来往的客商谈生意,院落设置成了梅花形状。大大小小的院子既相连接又相独立,除了中心大堂以外,别处都是半独立的雅室。万贞将东院留给自己做日常休闲会客之所,不对外开放。   院角的榕树下高低错落的悬着十几个盘子大小的草靶,风大些就飘来飘去的,比起固定靶来说,也算增加了些难度。   万贞心有所思,射靶时便信手松弦,没有刻意瞄准。一壶箭都快射完了,也就只中了五六支,其余的都乱七八糟的插在树上、院墙上。她心不在此,也无所谓懊恼,但身后却突然听到一声嗤笑。   这私人禁地,竟然有人潜到身后,而外面的侍卫竟是没有发了丝毫声响。万贞悚然一惊,侧身退开两步,手中弓开满月,箭尖对准潜入者,引而不发。   她遇激而生的自卫反应,与刚才弓开半月信手而射的精气神迥然不同,石彪惊咦一声,赞道:“这才叫有点射箭的样子,嗯,你这姿势漂亮,还跟高手学过?”   万贞厉声喝道:“将军不请而入,还请退出院外,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石彪被她用箭指着,却不以为然的一笑:“你一个女人家,偶尔拿把软弓射个兔子野鸡玩玩就算了,难道还真敢杀人不成?行了,快把弓放下。”   万贞更不搭话,指尖弓弦一松,一箭飞出,正中石彪头顶的四梁冠,将冠梁和冠顶射了个对穿。羽箭余势仍劲,夺的一声插在石彪身后的凉亭木柱上,入木半尺,尾羽颤动有声。   她一箭射出,人也同时后退了几步,飞快地重新搭箭上弦,引弓待发。   石彪出身将门,自幼从军,京师守卫战后更是被景泰帝论功提为镇守威远卫的主将,至今戍边已经快满十年,身经百战,杀敌无数。至于因他下令而至的亡魂,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万贞第一箭意在警告,虽然威势不小,但他却并不害怕,反而摸了摸梁冠上的破洞,双眼放出一种兴奋至极的光芒来,大笑:“原来你拉的还是硬弓!好!好!好!”   万贞挽弓凝立,淡淡地说:“将军,我身份虽然不高,但想来担一个强闯民宅的四品将官的性命,还是担得起的!”   石彪杀人如麻,判断别人有无杀意,自然得心应手,再估算了一下自己与万贞之间的距离,脸上的嘻笑终于消退了些。但是要让他退出去,他又实在不甘心,想了想,摆手道:“好了!偷偷翻墙进来,算是我不对!但是,谁让你外面守门的那个丫头太讨嫌,硬是不肯给我通报的?我又不想打了门叫你生气,当然只能想办法进来了!”   此时外面的侍卫和秀秀终于被院子里的声音惊动,推门涌了进来。   秀秀一眼看见万贞对面的石彪,气得尖叫:“你这蛮汉!竟然敢不得允许进屋,就私自翻宅,我要叫五城兵马司抓了你!”   以石彪的身份地位,五城兵马司没有部堂大员签令,哪有胆量出手?而到了部堂以上的官员,又要考虑政治利益,更不可能因为石彪擅闯民宅就下令缉捕了。   秀秀这话,石彪都懒得回。反而是万贞看了一眼秀秀和几名侍卫,见他们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收起了手中的弓箭,道:“秀秀,不要乱说话。以后石将军若要见我,除非我不在,不然都报我一声。”   像石彪这样的浑人,别说一个秀秀,就是梁芳也未必能拦住。秀秀也知道自己刚才擅做主张,闯了祸,乖乖地答应了。   石彪见她告诫了秀秀,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万女官不是那些看脸取人的女子,有胆量,有气魄。”   万贞没好气的摆手:“你私自翻墙,我给了你一箭,这事算是扯平了。说罢,你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   石彪嘿嘿一笑,道:“这个……嗯?我也算是客人吧?客人来了,在这茶楼里你也不让杯茶水?”   万贞微笑道:“将军要喝茶,请往前院移步。”   石彪见她当真要往前院走,又不乐意了,笑道:“算了算了,再好的茶水,我喝着都寡淡无味,还不如一壶劣酒呢。我就这里坐坐,不去前院了。”   万贞见他死赖不走,想想他身后的石亨,客气的道:“既然如此,将军请坐。”   她虽然不怕石彪,但对他犯浑的性子却也很有些忌惮,示意众侍卫就守在院子的四周,就请石彪在花厅里坐了,又让秀秀去给他端酒,然后再问石彪:“我听说将军这次回京,除了叙职,也是率边军青年俊杰参加端午射柳。怎么眼看端午将至,将军不领着儿郎们勤习弓马,却有空四处闲逛?”   石彪哈哈一笑:“边军和京中禁卫不同,那是年年都要和蒙古人打战的,弓马熟练就是多了条命。保自己命的看家功夫,哪里用得着我督促?他们自己就会练习。”   他的五官长相虽然端正,但伤疤纵横,却是败了相。此时说笑,脸上的伤疤也跟着扭曲抖动,实在有些丑恶,虽然没有故意吓唬秀秀,却仍然让她觉得恐惧,有些不敢近前。   万贞见状赶紧让她把酒放在旁边,让她退出去休息,亲自执壶给石彪倒了杯酒。   石彪见她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却仍然神态从容,既不注目打量,也不退缩回避。却是真将他的长相视若了平常,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突然双手撑着桌子,猛地将脑袋往她这边一顶。   万贞不知道他这举动是什么意思,却本能的戒备后退,皱眉问:“你这是干什么?”   石彪认真分辨了一下她的表情,哈哈大笑:“你是真的不嫌我的长相!”   万贞看他笑得疯子似的,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石彪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道:“就我这脸上的疤啊!男人不怕的都不多,至于女人,都差不多有十年,没有敢这么直视我的了!你怎么不怕?”   万贞恍然大悟,她自己的长相也算被主流审美排斥的一类,对石彪这份心思倒是格外理解,想了想,回答:“我听人说,军中的勇士,身上的伤疤,多在当面;只有转身逃跑的人,伤疤才多在后背。将军奋勇杀敌,脸上负伤,那是勇士的勋章,有什么好怕的?”   石彪怔了怔,嘿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万贞也不多话,又给他满上,微一沉吟,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道:“谨以此酒,敬将军披创杀敌,浴血奋战的英勇!”   她的酒量原本就不差,喝这个时代的低度酒,更不必取巧,扎扎实实的满饮了一杯,冲他一亮杯底。石彪见她当真先干为敬,微微动容,也将酒干了,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喝道:“爽快!”   万贞将两人的酒杯斟满,举杯道:“还有一杯,敬将军戍边卫国,御寇于外的功勋!”   石彪也一口将酒干了,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哈哈大笑:“这酒,我喝得痛快!再来!”   万贞再给他满上,自己的酒杯却倒扣在桌上,笑道:“我有差使在身,两杯已是尽量,将军请自便!”   石彪明知她这话不尽不实,但此时心情愉悦,竟觉得她刚刚陪的那两杯酒,就已经抵过了千盏万斛,不需要非逼着她也喝醉。   这茶楼没有酒卖,秀秀端来的是万贞存放在这里待客用的御酒玉壶春。石彪喝得顺口,万贞也不计较,一壶喝完又让人将整坛搬来,由他尽兴豪饮,待见他有了五六分酒意,才缓缓地问:“将军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石彪素来霸蛮豪横,翻墙入室理直气壮,但此时万贞徐徐发问,他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万贞也不着急,坐在他对面细细品茶慢等。   她虽然锻炼得勤快,但毕竟算是宫廷中人出身,环境如此,保养得自然远胜寻常民女。举动风仪,也与石彪过往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石彪看着她明艳照人的眉眼,陡然间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困窘,猛地一咬牙,道:“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我就说了!我是来求亲的!”   万贞茫然,好一会儿才恍悟过来,啼笑皆非:“将军喝多了说笑!”   石彪站了起来,盯着她道:“我才没有喝多,更不是说笑!我就是来求你嫁给我的!你答不答应?”   他问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分明与猛兽警戒捕猎的动作相仿。万贞与他的目光一对,心下一个咯噔,颈后的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道:“将军,我为王府内侍长,身家性命,俱归皇家所有,不得王命君令,岂有私下婚配之理?你问我答不答应,却是问错人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内外交困难飞   石彪从叔父石亨那里探听到了沂王府和万贞的现况,就知道她的身份比一般宫中女官难办,这个拒绝的说词,也算他意料中的事,嘿嘿一笑,道:“我当然知道真要娶你,还是得求监国开恩。但我问的不是事情怎么办,而是问你自己,愿不愿?”   万贞忍不住抚额长叹:“将军,我总共只见过你两面!”   石彪不以为然的道:“很多人一面没见,也成了夫妻啊!”   然后他指了一下桌上的酒和树下的箭靶,道:“像你这样能饮烈酒,能开硬弓的女人,怎么能像普通弱女子那样,憋在笼子里?你就该跟着我,纵马塞外,狩猎蒙古,高兴了大笑,生气了杀人!”   万贞脸色大变,冷笑:“生气了杀人?好威风!好煞气!你怎么不打听打听自你回京以来,市井里关于你的传言?”   石彪吊儿郎当的大笑:“有什么好打听的?猛虎出柙,百兽逃窜,总不会有什么好话!我来问你跟不跟我,你管这些流言干什么?你又不是那些蒸生瓜似的小姑娘,一句话的事,痛快点!”   他咄咄逼人,万贞也上了火,一拍桌子,喝道:“那我便痛快的告诉你!我不愿意!”   石彪的脸顿时晴转多云,怒问:“不愿意?我哪点配不上你了?”   万贞看着这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浑人,冷笑:“你就是个天仙,我不愿意,也与我没什么相干!还需要去问配不配么?”   沂王现在地位微妙,石亨手握重兵,又深得景泰帝信任,本来若能交好石彪,对沂王复储有大利。但这交好的条件,绝不包括将她自己搭进去。   万贞翻了脸,也不耐烦再应酬他,起身招呼侍卫:“备马,我们走!”   她来茶楼是为了躲清闲,准备了消磨一天,如今半天没有就出来了,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这些年她带着沂王,时刻警惕着可能发生的危险,操持王府内外的事务,关心沂王的成长,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很少有时间想别的事。如今局势眼看明朗,王府有周贵妃坐镇,沂王也开始长大,有了离她独立的意思,她一下闲了许多,反而觉得心中有些茫然。   石彪为什么让她生气?因为他戳了她的痛点,无论是王府,还是宫廷,甚至京师,乃至于整个大明王朝,于她来说,都像一个笼子,不是她的家乡,更不是她可以展翅高飞的地方。   她已经几年没有去过清风观了,此时无处可去,竟然不期然的想去见一见清风观的守静老道。   她原来不去清风观,除了不想给守静老道惹麻烦,也是因为清风观于她来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让她有种近乡情怯的害怕。   清风观她原本就翻修了不少,这些年守静老道师徒掌管着这边的小区开发,钱财人手都充足。在万贞想来,肯定是要把清风观扩大许多,方便多收门徒,广纳香火的。不料她打马沿着规划齐整的巷道进去,青葱浓郁的园林游道深处,原来她预备筹建的广场比规划的扩大了好几倍,就在园林中心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集市。而集市后面的道观,却仍然还是原来的样子。   看门童子是这几年新收的,不认识万贞,见她一行骑马过来,赶紧上前接引:“善信,小观人手不足,这坐骑是要您自己派人看守的。”   万贞也没准备让侍从跟着进去,应了一声,问道:“守静道长在吗?”   童子回答:“观主年前回龙虎山叙职,至今还未回来呢!”   万贞听到守静老道不在,也会不清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又问:“现在观务由谁主持?”   “是致虚师兄。”   致虚腿脚不好,但人却机灵,虽说年纪不大,但管一个小观还是没问题的。万贞倒不意外,又问:“致笃呢?”   童子有些吃惊的打量了她一眼,回答:“致笃师兄在龙虎山祖庭修行,听说进境神速,深得天师垂爱,已经快两年没有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万贞有些意外,她一直觉得致笃的智力发育有问题,十几岁的男孩子,但日常却像个四五岁的儿童一样天真,近于痴傻。没想到这师兄弟俩,能去龙虎山修行的,居然是致笃,而不是致虚。   不过想想天才的另一方面是白痴,她也就释然了,正想叫那童子去找一找致虚,便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叫道:“贞姐姐!”   万贞抬眼望去,就看见致虚正从大殿里出来。他的腿天生残疾,这几年过去了不止没好,反而似乎更严重了些,只不过脸色却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万贞见他衣饰整洁,星冠羽袍的,颔下还留着一小丛胡须,俨然有了些道派高人的气度,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哟,致虚小弟长大了呀!”   致虚笑道:“贞姐姐却是丝毫未变,还是旧日模样。”   万贞心中感慨,叹道:“相貌虽然变化不大,心情跟以前却大不相同了。我听说守静道长年前就去龙虎山了,怎么都五月了,还不回来?”   致虚举手引万贞入座,笑道:“师父回龙虎山是一件事,但其实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和那位杜秀才一起探访烂柯山……”   杜箴言和万贞最开始相遇时,就说过烂柯山和桃花源最有可能出现时空跨越的节点,只是那两个地方容易出现极端天气,没有足够的准备,无法探访。此时听到致虚说起,万贞又惊又喜:“访烂柯山?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去的?都有些什么人?”   致虚噗嗤一笑,道:“你几年不来清风观,我都以为你陷在凡俗杂务里,不会再想这些事。师父却说你再怎么身在凡俗,像这种事,你肯定还是会会心有感应,来问究竟的,果不其然。”   万贞被他这故意磨洋功的腔调惹急了,瞪眼道:“说正事!”   致虚撇嘴道:“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几年都没个音讯,还不兴我也磨你几句话的功夫?”   万贞哑口无言,好在致虚抱怨了一句,也就不再拖腔调了,道:“师父和杜秀才这次去烂柯山,准备了差不多两年时间。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位是谁,你肯定想不到。”   万贞皱眉:“我想不到?我认识或者知道的人?”   致虚这次倒不吊他的胃口了,直接道:“张天师、匈钵大和尚,还有那位……”   他指了指天空,道:“二爷派来的黄霄道人和全如法师,以及大小法师二百余人。”   万贞听到他说“二爷”,陡然意识到致虚指天的那个动作是指代指景泰帝,吓了一大跳,惊问:“你说什么?那一位?他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致虚哂笑道:“他一道旨意,渡天下僧道五万,以期从中筛选真正的有道之士,又拆毁奉先殿的偏宫,供奉喇嘛,为的就是破‘天命不与’四字。烂柯山这种仙家传奇之地,你说他会不会掺和?”   万贞恍然,细想景泰帝近年来的境遇,觉得他这举动,说是意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皱眉问:“如此说来,我和杜箴言的来历底细,他岂不是一清二楚?”   致虚只知道她和杜箴言是与师父能一起求道的人,但对于她的来历底细却是一知半解,笑道:“求道之士,问什么来历底细?目的相同就可以了。”   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可景泰帝,那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国之主啊!这完全属于不可控力,谁也不能确定他会做什么事。万贞沉吟片刻,问:“他是什么时候参与进这件事上来的?”   致虚想了想,回答:“大约是景泰五年夏天,他和匈钵大和尚一起过来的。然后他又从聚瑟寺选了全如大法师,找来黄霄道人,到现在都差不多有两年了。”   两年时间,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景泰帝到现在都没有召她问话,大约是真没有摸清她和杜箴言的来历?万贞松了口气,又问:“杜秀才邀请守静道长探访烂柯山,可给我留了什么消息?”   致虚略有些尴尬的道:“这个……杜秀才一向不入京师,与我师父是在通州会面的,我也不知道啊。”   守静老道虽然不在,但和致虚一起聊天,时间却也一样过得很快。万贞直到侍从催促,才醒悟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快马赶去学馆接沂王。   她来得晚了,沂王早已经放学,正坐在庭院里涂涂抹抹的绘画,见到她有些不高兴的嘟嘴:“这么晚才来,我等的都要睡着啦!”   万贞一边帮他收颜料盒,一边解释:“我一时忘了时间,下次……”   她正准备割地赔款哄他高兴,一眼看清他刚才绘的画,剩下的话顿时含在了嘴里,笑眯眯的说:“我瞧你这画,画得挺开心,挺有趣的呀!哪里有睡着?”   原来沂王画的是一张蜗牛爬竹枝的工笔小品,竹枝和蜗牛壳没什么好说的,但蜗牛的脑袋却是绘的人脸,卧蚕眉,丹凤眼,分明就是她的长相。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端午节龙舟会   沂王小时候跟着她学画画,不免受到她画画偏q版的特点影响,画面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偏向于可爱圆润。这只顶着她的脸的蜗牛,绘得腮帮子鼓鼓的,俨然像只努力挪动往上爬的圆包子;再配上蜗牛背上那只硕大的圆壳,当真是说不出的滑稽有趣。   沂王拿她的脸配蜗牛出气,被她抓了个现行,顿时小脸涨得通红,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干咳道:“这个,我下课后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就是蜗牛爬也爬过来啦!这个,是你走得慢,可不是我画错了!”   万贞忍俊不禁,赶紧把画卷好,笑道:“好,咱们殿下没画错!下次我会更快些的,快走吧!回家迟了,娘娘要担心。”   沂王见她并没有生气,也高兴了起来。他在她面前忍不住话,等上了车就说:“其实你要是还不来,我就准备在蜗牛壳上把我自己的脸也画上去的……嗯,蜗牛脸是你,壳是我,你背着我,画出来一定很有趣。”   万贞想想那样子,也觉得有意思,转念想到周贵妃就在沂王府,又赶紧道:“你可不能真把自己的脸绘在蜗牛壳上,不止蜗牛壳,任何一种动物上都不行。你要画自己的小像,就只能照端正了画,知道吗?”   沂王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些怏怏不乐的答应了。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小声道:“也不知道母妃什么时候回宫,她这段时间总住在府里,什么都不许我干,都要闷死我了。”   这种类似于抱怨的话,让周贵妃听到了可不得了。可沂王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希望摆脱父母管束的时候,她要是弹压,只怕会适得其反。万贞头疼的抚额道:“娘娘在府里,有很多事就有正经的女主人当家,不知省多少麻烦,是好事啊。”   沂王哼哼嗤笑两声,看了眼车外的护卫,在她耳边小声道:“你要真觉得是好事,才不会一天到晚宁愿躲在外面,也不回府呢!”   万贞瞪着这小鬼头,小声道:“小殿下,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害死我的?”   沂王同样压着嗓子小声说:“我又不对别人说!这就是我们的秘密。”   秘个鬼!周贵妃虽然刚愎傲慢,缺少政治智慧,但那是宫斗里养出来的人啊,又不傻,沂王能察觉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不发作,多半是因为她现在耐性比以前好了,知道王府现在少不得万贞,所以暂时容忍一下而已。   这么说来,等到哪天沂王长大,不需要她守护了,她还是早走为妙,省得被周贵妃秋后算账。   她心态变化,沂王顿时察觉到了,心一紧,猛地抓住她的手,急声说:“贞儿,你可不能不要我!”   万贞看着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心中百味陈杂,好一会儿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有些伤感的说:“濬儿,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很快就要长大,就不需要我了。”   沂王顿时慌了:“才不会,我再怎么长大,也需要你的!你可不能用这个借口把我丢开。”   万贞见他满眼惶恐,拉着自己的手竟然大热天冰冷一片,知道这随意一句话,是真把这本来就缺少安全感的孩子吓着了,赶紧安慰:“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的你,肯定不会丢下你啊。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沂王盯着她的眼睛,见她不是说假话,才松了口气,扑进她怀里,用力搂着她的腰,喃喃地道:“我才不会嫌弃你呢!就是这天下所有人都嫌弃你,我也不会!何况贞儿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人了,才不会有人嫌弃!”   这孩子,偶然说出来的话真的叫人心肺里都暖洋洋的,总觉得所有付出都值得。   万贞虽然心中对前途充满忧虑,此时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算了,想得再长远,眼前的路总还是要靠双脚一步一步的走,为了将来的事,而不过好现在,太不值得。   这样一想,她便抛开心事,又问沂王:“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沂王答道:“今天先生讲的是《大明混一图》,教我识图绘画了。”   万贞接人接得晚,回到沂王府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周贵妃的车驾在府门外摆着,一副准备要走,只是还想等沂王回来说话的样子。   沂王和万贞刚刚才讨论到与周贵妃有关的话题,一见这阵仗,顿时以为他们刚才那几句小怪话被人透到周贵妃这里来了。当真心虚不已,不知道周贵妃究竟会怎么处置。   不料周贵妃一脸喜色,问了一句沂王为何回来得晚,听说是先生授课放学迟了,就没再追究。又招手示意万贞过来,笑眯眯地道:“贞儿,上午你不在家,监国身边的太监王诚过来传旨,说是监国久不见濬儿,召他参加后天的端午太液池赛舟。我特意打听了一下,据说可能是监国有了松口复储的意思,所以想借宴会召濬儿相见。你明天好好准备,后天一早护送濬儿参加盛会,可不要轻慢了。”   万贞愕然,惊问:“监国有松口复储的意思?这是哪来的传言?不会错罢?”   周贵妃笑道:“肯定不会错,我是从……反正我打听到了。其实母后为宗妇多年,掌着管束宗室入京的金牌,监国拿不到这符令,光凭诏书就没法光明正大的召藩王入京,更不要说立外藩为储了。这储位早晚还得落到我们大宗来,拖到现在他才肯重新召见濬儿,已经拖了很久了!”   她日日夜夜都想着让儿子重回宫廷,成为储君,此时有了些眉目,高兴不已,拍了拍万贞的手道:“贞儿,我还得回仁寿宫去和母后商量事情怎么办。濬儿这边就交给你了,你是我们母子俩最信任的人,在这紧要关头,你可千万要帮我把府里盯好了!”   万贞连忙答应了,与沂王站在府门口看着周贵妃的车驾快速离开,直奔仁寿宫而去,都觉得这事实在太突然了。   好一会儿,沂王皱眉问:“贞儿,你觉得母妃说的是真是假?”   万贞想了想,道:“娘娘对我们说的,自然不假;但监国那边的传言,却未必是真。”   沂王叹了口气,道:“我也觉得皇叔那边的传言,不像真的。”   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与景泰帝见面了,虽说万贞特别留意生活环境,不让沂王身边出现对景泰帝的怨言。但身为皇室子弟,对那个位置的渴望,出自本性;沂王再怎么大度,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可能对景泰帝当年究竟夺去了他什么东西毫无感觉呢?   此时被周贵妃的话引动思绪,他忍不住出了会儿神,道:“不知道皇叔现在,是什么模样?”   万贞如今想到景泰帝,心情也复杂难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复储这样的传言,别人听了激动,但他们两人却是谁也高兴不起来。沂王用完晚膳,漱了漱口,忽然道:“贞儿,后天太液池赛龙舟,咱们参加盛会,还是当没有听过这传言吧!”   万贞见他沉得住气,连忙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监国召你说话,你就陪他说话,至于别的,咱们只当没听过。”   两人拿定了主意,心情便也平复下来,第二天便从容布置,选人备礼安排行程,准备端午参加太液池赛龙舟。   其实宫中惯例,端午节以射柳演武为先。赛龙舟并不时兴,只不过今年贵妃李惜儿宠冠后宫。她出身青楼,是爱玩爱闹,爱标新立异的性子。嫌射柳年年都办,看得腻了;而赛龙舟却办得少,缠着景泰帝端午节上午在太液池里赛龙舟,下午才到后苑射柳演武。   景泰帝如今处理政务游刃有余,自然舍得将时间花在找乐子上,赛龙舟这种新鲜,他也想看个热闹,便同意了。   而事实证明,端午节的花样翻多,除了射柳还有赛龙舟,这新鲜的热闹不仅景泰帝和李贵妃喜欢看,其实大多数朝臣也是喜欢的。   端午那天,沂王府的人虽然天亮就起行奔太液池而去,但等到了池边,满城老百姓来看热闹的已经不少了。而被禁卫隔开的前池御驾将来的地方,有资格登舟近距离看热闹的文武官员,更是盛装华服,佩香囊系五色丝,早早地就来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   沂王的王驾过来,群臣都有些尴尬。要说他们不想过来和沂王说话,那是假的;但如今复储的暗流汹涌,明面上又有景泰帝的高压恐吓,谁能摸透沂王出现在这里,是福是祸呢?于是众人只能草草行礼拜见,然后便退到一边,给沂王留出一大片空地来。   沂王自己倒不觉得被人冷落,他从懂事起就受冷落,几乎就没有参加过宫中的盛会大宴,像这种不仅满宫出动,连京师百姓与倾巢而出的热闹景象,他更是从未见过。乐得他连轿也不坐了,就沿着太液池边的游道看热闹。   比赛用的龙舟停在太液池的后池,而作为赛程终点的前池,却有五艘金粉彩饰,披挂一新的大楼船分尊卑位次的靠在岸边,显然便是等下皇帝、妃嫔、两宫、勋贵、文武大臣观赏盛会的坐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楼中叔侄问答   太液池这种大楼船共有三层,每艘都足以乘载两千多人。仁寿宫和慈宁宫领着她们亲近的太妃和外命妇各乘一船,景泰帝和他的妃嫔伴侍一船,文臣、武将也各乘一船。   沂王是受诏而来的,虽然关系上与仁寿宫更亲近,但此时也只能与勋贵站在一处,等候帝驾过来。   景泰帝做事不喜拖拉,卯末辰初,御驾出行的礼乐声便从皇宫后苑那边传了出来,过不多时便有肃道的禁卫旗手先来站班,紧跟着御驾出行的卤薄仪卫,执事宦官,掌仪女史蹁跹而来。很快太液池边便是龙旌凤旗招摇,罗伞华幛云集,雉羽宫扇攒动,一派锦绣风流,珠玉辉煌的皇家大宴集景象。   沂王年龄虽小,论身份却是勋贵中最高的人。礼部官员引导群臣迎驾时,便将沂王安排在了前面。只是万贞和梁芳,却不好安排。   说白了,沂王现在是满朝野焦点所聚,偏偏年龄还小,又落了副无父无母无亲无长的孤儿相,让他带着从人给景泰帝见礼吧,万贞和梁芳的身份低,有占勋贵老臣便宜之嫌;但若把他们赶到外围去吧,沂王一个少年,又没有哪个勋贵敢担起照顾的责任来。   为难片刻,礼部的官员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把万贞和梁芳当成了景泰帝的近侍,允许他们就在旁边候着。等景泰帝大驾过来,勋贵朝拜谢恩时一起混在里面。   景泰帝和群臣在太液池边演礼,两宫和景泰帝的妃嫔却是先行登上了楼船,等候这边君臣礼毕后开始大赛。   万贞夹在人群中看到胡云领着两个仁寿宫的宦官在外面冲她直招手,知道必是孙太后的意思,本想在沂王朝拜完后将他带去仁寿宫的楼船。不料她才把沂王接下来,王诚便笑呵呵的过来叫她:“万侍,皇爷稍后要与殿下共叙天伦,劳你和梁芳照应着殿下,跟咱家走一趟罢!”   万贞皱眉道:“可是,殿下现在都还没有去给两宫娘娘叩首贺节呢!”   王诚摆了摆拂尘,道:“这一天时间长得很呢!哪急在这一时片刻?万侍还是陪着殿下,先随咱家走一趟罢!”   沂王连忙答应:“好啊!我也好久没有跟皇叔说话了。梁伴伴,劳你替先我去向皇祖母请安,告诉她老人家,万侍陪我去和皇叔说话了,稍后再过去陪她过节。”   王诚领着沂王和万贞上了船,将他们安排在二楼的小阁里,笑道:“皇爷还在三楼与相国和阁老们说话,殿下和万侍在此稍候,待咱家上去回禀皇爷。”   明朝不设宰相,独有于谦因为擎天之功,虽然现在并未任首辅之职,却仍被人称敬为“救时宰相”“相国”。   景泰帝与于谦他们说话,沂王只有乖乖等着的份。不过御驾所在的楼船视野最好,沂王少年心性,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着太液池的热闹,也不觉得无聊。正指着外面的人群,猜测都是谁家的人,阁楼外莺声沥沥,有人道:“姐姐,我瞧这阁子既开阔,又不似三楼风大,莫如咱们就在这里呆会儿,等皇爷下来?”   声到人到,一群十几个盛妆艳饰的女子,拥着个做贵妃打扮的人进来了。双方照面,都愣了一下。万贞见这群人举止妖娆,别有一股异于名门淑女的风情,再看为首者戴的凤冠,便知道这八成便是景泰帝的新宠李惜儿和教坊司选送上来的娼女。   论理来说,李惜儿如今做了贵妃,算是长辈,沂王应该向她行礼。但在这重视出身的封建社会,李惜儿以娼女身份入侍,得封贵妃,实是皇室丑闻。沂王这一礼若是行下去了,恐怕不止孙太后要发怒,朝野物议,都要轻视沂王。   万贞心念电转,拉住沂王的手,将他掩在身后,自己对李惜儿行了一礼道:“外臣奉召候命,不知此间为宫中贵人揽景之所,多有冒犯,这便告退。”   李惜儿虽然荣极一时,恩加父兄,但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根基太浅。明知很多人瞧自己不起,也只敢唆使景泰帝出面,自己却还缺了几分当面发作的底气。万贞把沂王遮得连脸都不露,就直接把带人走了。她虽然心中气恼,但见沂王身着亲王服饰,万贞身上又有霞帔,一时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退出阁楼。   王诚正从三楼下来,刚好遇见万贞和沂王退到楼梯口这边,便招手道:“殿下,万侍,皇爷召你们见驾。”   他的视线被楼梯遮住了半边,没瞧见李惜儿她们,招呼一声,直接就领了沂王和万贞上了三楼。   景泰帝刻意在宫中淡化沂王相关的事务,李惜儿虽然在市井间听过沂王的传闻,但一时间竟没有将人和事印证起来,与她的一班小姐妹站在阁楼门口,面面相觑。   从楼船另一端走过来的唐皇贵妃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顺着她的目光朝上一瞥,正从楼梯缝隙里瞧见了万贞的脸,不禁眉头一皱。脚步不停,缓缓地踱到李惜儿这边来,漫声道:“少见多怪,连个人儿也不认识,也好意思随驾出游,就不怕丢了皇爷的脸!”   李惜儿与她不对付,当然不会去直接开口去向情敌打听消息,而是冲她的小姐妹使了个眼色,自己回了阁楼。   她身边这一拨小妃嫔,都是教坊司搜选出来的娼女,全无宫廷贵女的傲气,是舍得下脸皮的人。李惜儿不便开口,她们却是毫无顾忌,笑嘻嘻的去奉承唐皇贵妃了:“娘娘,奴等见识浅薄,正要您好生教导,才不至于丢了皇爷的脸面呀!刚才那位小爷,究竟是谁啊?”   唐皇贵妃斜睨了她们一眼,冷笑:“你们侍奉皇爷的时间,说来也不算短了。难道只贪着富贵,就从不关心皇爷?连皇爷的心病都不知道,还敢提让本宫教导?”   她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帮娼女出身的嫔妃,又恨她们占了君宠,骂了一句,又半自语的道:“说来,若有谁能替皇帝治好这心病根苗,倒也是件大功。”   挑唆完毕,她也不回头,在侍从的拥簇下往另一边走了。   李惜儿听完姐妹的回报,也不禁冷笑:“什么大功,这贱人无非是想挑着我们生事罢了!”   但她侍奉景泰帝的时间不短,把“心病”两字在心里琢磨了两遍,陡然意会了沂王的身份,倒抽了口凉气,喃道:“原来那就是沂王……这还真是皇爷的心病啊!”   景泰帝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着一身盘领窄袖常服,腰束玉带,正临窗把酒。王诚领着沂王和万贞进来见礼,他脸色平淡的等他们大礼参拜了,才道:“起来罢!王诚,给沂王看座。”   沂王脆声道谢:“谢皇叔赐座。”   景泰帝见这侄儿眉目开朗,笑容明快,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丝毫阴郁之气,忍不住目光往万贞身上转了一转。万贞低头垂手的侍立在沂王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可以站到地老天荒。   景泰帝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便问沂王:“你启蒙四年,如今书读到哪里了?”   沂王回答:“侄儿不用参加科考,读书比较随意。书、画、礼、御、射几科上面花的时间比较多,书的话,现在才学到《诗》的《汉广》篇。”   景泰帝微微皱眉:“四年时间,才学到《汉广》?”   但不派学士给沂王启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在外面的学馆里启蒙,没有家长督促,当然是随人家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景泰帝问了这一句,也无从责备,便问:“学过的都能背诵解义吗?”   沂王道:“背是能背,解义……有些不能。”   景泰帝忍不住叹了口气,问:“就《汉广》能背吗?”   他是正经的问功课,沂王赶紧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背给他听:“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老师才讲到这几句,后面的还没有教。”   景泰帝摇了摇头,又问沂王日常生活的琐事,沂王一五一十的答了。   叔侄二人多年不见面,本来就不多的情谊早被时光洗刷得差不多了。景泰帝问什么,沂王便答什么,谈话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乐趣可言。   景泰帝回想起当初侄儿对自己依恋孺慕的情景,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沉默会儿,突问:“濬儿,你是不是怨恨皇叔废了你的太子位?”   这问题直白而凶险,万贞心一紧,忍不住微微抬头,看了景泰帝一眼。沂王也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濬儿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敢?”   沂王认真的回答:“是没有。当初皇叔不是跟侄儿说过吗?这世上有些东西,本来就是这个模样,谁得到了都要被改变。即使您没有废我,您身边的很多人为了前程,也会逼着您废的。”   景泰帝略微自嘲的一笑,沂王又道:“更何况您戡难保邦,奠安宗社,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是位难得的好皇帝。侄儿觉得,自己如果做了太子,将来未必能有您这么出色,即使有些许不平,也都想开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心变化一线   景泰帝多年求子而不可得,想到身后无人可托,便有些心灰意冷之感。难免放纵贪欢,不似初登基时那样励精图治,一心做个英主明君,好垂范万世,青史赞颂了。   在他自己都已经有些放弃这些的时候,突然间从侄儿口中听到这么肯定的赞扬,饶是他多年帝王生涯,已经磨炼得心如铁石,也不禁微微动容。好一会儿,拍了拍侄儿虽然仍旧单薄,但却已经开始褪去稚嫩的肩膀,道:“好孩子,和舒伴伴到楼下玩去吧!”   沂王答应了,万贞跟在他身后一起行礼告辞,正准备退出阁楼,突然听到景泰帝道:“万侍留下。”   万贞吃了一惊,沂王赶紧问道:“皇叔还有什么吩咐?”   他虽然不知道景泰帝叫万贞是为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了解君权无与沛敌的力量,本能的害怕这股权力会伤到他重视的人。站在万贞前面,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了一种试图保护她的戒备姿势。   而万贞身上原本温顺的气息,也瞬间变得紧张,下意识的扶住沂王的后背。   景泰帝看着这一大一小互相扶持画面,有些好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冷意。但为君多年,他的城府早已渊深如海,即使心生波澜,面上却仍旧一派温和,道:“王府的日常琐事是万侍掌管,朕要问问她,没什么要紧事。”   沂王连忙道:“皇叔要问什么,侄儿一定详尽回答。”   景泰帝见他竟然不肯走,脸上终于浮出不悦之色,淡淡地道:“你堂堂亲王,该留心经世济民,治国选才的大事。这些日常琐事理当由侍从尽力,怎能让你在上面分心?”   万贞见景泰帝已然不快,怕沂王跟他起冲突,连忙道:“陛下垂询,殿下且先随舒伴伴一起玩去吧,奴答完话后,再去寻您。”   她说着拍了拍沂王的后背,温声道:“殿下不会游泳,下去玩不要靠近水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沂王点头答应了,眨巴着眼睛对景泰帝行礼道:“那侄儿在楼下等皇叔和万侍下来一起看赛龙舟?”   他这是变相的向景泰帝讨承诺,但景泰帝这时候没有杀心,也肯安抚侄儿一句:“好。朕问问就来。”   沂王虽然仍然觉得不安,但做叔父的问问侄儿身边的近人日常生活起居,名正言顺。他已经挨了一句训斥了,实在没有理由反对,只能拖着脚步,一步一蹭的跟着舒良往下走。   万贞恭恭敬敬地等在旁边,等着景泰帝问话。   景泰帝的目光却落在沂王的背影上,叹道:“能被朕压着问话,还记得你,也不枉你养了这几年。”   万贞低眉顺目的应和:“沂王殿下重情重义,一贯对人极好的。”   眼前的景泰帝,已经不是登基不久,励精图治的新君,更不是当年与她嘻笑胡闹的少年。这是真正威加四海,金口决定一人生死荣辱的九五至尊,她只能小心的回话,连头都不敢抬。   景泰帝意味不明的低笑:“他现在倚你护持,自然如此待你。不知他日为君之后,却又是何景象?”   突然冒出一句沂王为帝的话来,莫非景泰帝当真属意复储了?万贞一怔,虽然在她想来,以景泰帝的偏执,不可能在完全死心之前复立沂王,但他这话带出来的意味,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景泰帝当然明白她的震惊从何而来,嘴角一扯,冷然哼了一声。这些年,英主明君他做过了,荒淫昏君他也做过了。满朝文武,包括于谦在内,能从容在他面前说话的人都不多。万贞的态度转变,属于他意料中的事,只不过却仍让他心中不舒服,好一会儿才自嘲的笑了笑,道:“朕还道仁寿宫那一系,如今早已恨朕入骨,想不到你还能在沂王面前,给朕评个‘好皇帝’,而他竟然也信你,也算是桩异事。”   沂王天资有限,又没有参与朝政,还活在与他利益相对的派系中,若没有亲近信任的人引导,是绝不可能做出对景泰帝有利的判断的。   万贞日常在沂王面前对景泰帝公正评断,除了降低怨恨风险以外,也未必没有真情实感,这马屁她拍得毫无压力:“陛下恤饥拯溺,纳谏信贤,为一代英主。沂王殿下贤明孝亲,自不会因为市井流言而误信奸馋。”   景泰帝冷笑:“说得再好听,终不过是些哄朕复储的鬼话而已!”   这虽是终极目的,但真要承认,那就是作死了!万贞不暇思索的道:“陛下乾纲独断,储位谁属,在您一念之间,谁敢觊觎?沂王殿下得您庇佑,平安长大至今,已是赖君天恩,断不会有此妄念。”   景泰帝脸上的郁气终于散了几分,笑了笑,沉默片刻,忽道:“有人向我晋言,诏襄王朱瞻墡入京,立为太子。你觉得呢?”   襄王朱瞻墡从前朝开始到现在,几乎每次储位未定之时,都有人议立,这已经是第三次被人提上储君候选人名单了。万贞虽然不与朝臣交往,但王府旗下的生意都有收集情报的人手,关系沂王前程的重大传言,她当然也听过。   此时景泰帝问,她脸上浮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讷讷地道:“此乃国家大事,自有朝堂诸公晋言。奴一介女流,出身微贱,怎敢妄议?”   景泰帝重重地放了一下茶杯,圭怒:“朕让你说,你就说!”   万贞踌躇片刻,脸色发苦的望了一眼景泰帝,欲言又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哼哼哧哧的道:“襄王殿下与宣庙平辈……这个,立他为太子,您的后嗣……谁承?”   襄王朱瞻墡论辈分是景泰帝和太上皇的叔叔,立为储君对于朝臣来说无所谓,反正他们图的是拥立之功。但对于景泰帝来说,他总不能叫自己的叔辈来为自己承嗣吧?   不说伦理上的非议,单就从人心上来说,这也不可能;哪怕襄王朱瞻墡当真为了储位愿意这么做,一朝得势后也肯定要推翻前论。   景泰帝心里也烦得很,皱眉道:“也可以立襄王为太子,然后从他的孙辈中择优选嗣。”   万贞抿了抿嘴,低声道:“然而,您选择的嗣子,他日未必能顺利的成为东宫之选。”   到时候,景泰帝一样会沦为皇统别支,无法得到他想要的。   景泰帝没有说话,半晌发出一声疲倦至极的叹息,慢慢地说:“天命不与!嘿……若当真天命不与,当初就不该让朕临危践祚!既然天命与了我帝位,便不该如此戏弄朕!”   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踱到窗前,忽道:“朕派了人与杜箴言一起探访烂柯山,这事你知道吗?”   万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天才知道。”   景泰帝淡淡地说:“杜箴言来历古怪,几个有名的法师都说他身有宿慧,或许能够超脱彼岸。朕不信这个,但是,朕想试试,破一破所谓的‘天命’!”   万贞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四周狂风呼啸,随时都有可能将她推下去摔死。虽然力持镇定,但在这最大的隐密可能被景泰帝窥破的时候,却仍然不免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竟然做不得声。   景泰帝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一笑,道:“几年不见,贞儿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   万贞涩声道:“陛下春秋鼎盛,正当壮年,如何谈得上一个‘老’字?”   景泰帝摇了摇头,道:“这种话,能骗别人,难道还能骗自己吗?”   他明明距离探知万贞与杜箴言的“同乡”秘密只有半步距离,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不愿意再逼她了,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万贞松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两步,正想转个话题,找个理由退出去,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喧哗。   帝驾所在,能引起喧哗的事都小不了,万贞听力灵敏,隐约听见沂王似乎惊叫了一声,心一紧,顾不得别的,疾步奔到窗前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   这一眼看过去,恰好看到二楼甲板边沿红色的龙袍一闪而逝,沂王已经摔了下去,紧跟着便是噗通的落水之声。   景泰帝跟在她后面张望,也正好看到沂王掉下去,顿时惊得呆住了。   万贞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这一眼,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看他,更不知道看他有什么用。但这时候,她心中木然,这一眼,竟是无法不看;而眼中的泪水,也瞬间迸发出来。   景泰帝与她目光相接,终于回过神来,脱口叫道:“不是我!”   万贞转身就跑,向沂王落水的方向狂奔。景泰帝暴怒喝道:“快救人!拦住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年光阴水流   可在这种时候,下水的侍卫究竟是救人,还是去暗中杀人,谁能保证?   纵然理智再三告诫万贞,像这种当着两宫嫔妃、文武百官、勋贵宗室的面谋杀沂王的事,景泰帝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做,出现这种事,其中必有原因。   但沂王落水的事实之前,万贞已经完全无法信任景泰帝,解开腰带,扯断霞帔和袍服的扣索,顺着他拉扯的反方向一挣,纵身跃下了楼船,一头扎进湖里。   景泰帝手中抓着她留下的衣裳,看清她身上贴身居然还穿着一层水靠,满腔的惊恐愤怒,倏地变成了尖锐的剧痛:“你不信我!你根本没信过我!”   奉诏前来游湖,贴身衣服竟然是水靠,这分明是早已经做好遇到不测,立即下水的准备!若是信任他,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极端的准备?   兴安已经叫了侍卫救人,但此时见到景泰帝可怕的脸色,一时竟然不敢擅自下令,就候在旁边干等。   景泰帝抓住万贞留下的衣袍,指节攥得发白,用力扣着窗沿,望着湖面上她入水的地方,恨不得将她抓到面前,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暴虐手段,都施之于其身,好教她也尝一尝他此时心里所受的痛苦。   她自与他相遇,至今已有十年。他总觉得,她自与他相识以来,既未因他的身份而刻意疏远,也不因他的身份而谄媚靠近;就那样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明白他的作为,理解他的想法,于他的身份而言,弥足珍贵。   为了成全这份特殊的感情,他放着她居住在沂王府里,享受着他所无法享受的自由生活。除去消解仁寿宫的忌惮,也是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这世间最后一段少年时光的美好记忆。   然而她今天的猜忌与怀疑,却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所给予的眷恋,都砸得粉碎,再没有为他留一丝念想。   其实从他决意废太子起,他们之间必然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他们都在假装不会有而已。   兴安没有得到命令,再看一眼二楼听到消息骚动的重臣近侍,对准备救人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这才高声呼喝:“快救人啊!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得到示意的侍卫纷纷入水,但在湖里扑腾扑腾的,却一副入了水分不清方向的模样,不往沂王那边游。   而此时万贞已经游近了沂王身边,下潜托住他的头颈,将他推了上来。来太液池之前,她就已经考虑过了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沂王贴身穿的内衣外袍,都按救生衣的原理做了空气夹层,虽然为了不露破绽只有薄薄的一层,但只要不乱动,增大的浮力也足够他浮水不沉。   只不过沂王从二楼摔进水里,惊慌失措,加上不会游泳害怕,才会被呛了水。此时万贞游到了他身边托住了他,便是给他服了一粒定心丸,让他镇定了下来。   万贞踩着水托住沂王,见他只是呛了几口水,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提起了心:景泰帝纵然对沂王没有杀心,他身边利益团体,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的情况下,却一定有!   这世上的人和事,即使贵为皇帝,也绝不能说就完全掌握住了人心。若是有人存了死志,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杀掉沂王,回到御船上,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可是最安全的仁寿宫的船,在御船的另一边,隔着这么远的湖面和高大的楼船,沂王落水这件事只怕现在那边都还没有得到消息,又如何能够过来接应?   现在他们在湖中,除了御船,离得最近的一艘船是勋贵国戚们的坐船。然而会昌侯因为派系问题,今天游湖坐的是仁寿宫的船。除了会昌侯,这些勋贵国戚,又有谁敢冒着大风险接沂王上船?   明晃晃的太阳照有水面上,亮光刺得万贞双眼生痛,她托着沂王,仰头看着自己刚才跳下来的窗口。景泰还站在窗边看着她,脸色铁青,目光冰冷。   看到她终于回头来看自己,景泰帝紧绷的腮帮终于稍微缓和了下来,缓缓地说:“回来!”   朕饶你这一次不敬!   隔着楼船湖水,万贞听不到景泰帝低微的声音,但却看得清他的唇形和脸色,滚烫的泪水混在湖水中,很快变得冰凉。   沂王咳了几口水出来,喘息着道:“我是自己逃跑摔下来的!贞儿,我们回去吧!”   万贞摇了摇头,现在她没有空闲追究沂王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不能不在船上逃跑。然而,能让堂堂亲王慌不择路逃窜,竟然“意外”踏空落水的事,又怎么可能简单?   湖水的暗流推着他们浮在水面上的身体漂移,御船虽然没有动,却将他们带得远了。   万贞凝视着景泰帝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脸,闭了闭眼睛,抹去糊花了视线的水气,低声道:“我们走吧!”   沂王脸与她靠在一起,尝到了咸味,愣了一下,又说:“你不要难过,皇叔没有要杀我。只是……他身边的人,想毁了我的名声,让我做不成太子而已。”   万贞托着他往前游,涩声道:“正因为他一直犹豫不决,不给予你有力的庇佑,甚至纵容他人的贪欲和妄念。所以那些想得到太子位的人,才会更加的疯狂!御船上没有危险,只是我们的错觉!濬儿,有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求证敌人的仁慈与否!”   他们在水中呆着,觉得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但事实上对于岸上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几息功夫的事。很多赏景的人,直到现在才看到有人落了水;而更多凑在一起说笑闲聊的文武百官,也直到此时才从御船上的骚乱中知道了落水的人是谁,四处找他们究竟掉在了哪里,高呼着叫人下水相救。   万贞游了不远,便见一艘小船飞快的驶过来,停在前面,心中一喜,连忙推着沂王游过去,道:“快,帮我将殿下拉上去!”   船上的人大声说:“船小,全挤在一头容易翻,你自己将殿下托上来!”   那人背着太阳,万贞从下往上看,阳光刺眼,一时看不清是谁。但此时听到声音,却愣了一下,这驾船的人竟然是石彪!   她上次和石彪不欢而散,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是他来帮忙。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容她多想,只能先将沂王托高,让他上船。   沂王爬上船,反身想来拉万贞。石彪笑了起来,道:“殿下,您这小身板,可别人没拉上来,自己又翻下去了。您过来压住船头,我去拉万侍上来。”   万贞道:“不用,我还有力气,能自己上来。”   她手长腿长,抓住船沿示意沂王退开,自己就翻上船来了。水靠是鱼皮所制,本就贴身,此时沾了水更显身形。万贞急着查看沂王的情况,没有留意。沂王却敏感地发现石彪的目光死死地沾在她身上,一眨不眨的,心中不悦,森然道:“石将军,你不好好撑船,看哪里呢?”   石彪生了副豹胆,莫说沂王这样的半大孩子,就是面对景泰帝,他也只是敬重君权,要说有多少对景泰帝个人的尊敬,那是假话。沂王的话他只当没听见,笑嘻嘻的说:“原来殿下认得末将?殿下金安,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什么甲胄在身,哄孩子的借口而已,何况连哄都哄得这么敷衍。沂王平时是个温和柔顺的性子,但一见到石彪的神态,就忍不住有些想发火。万贞发现异常,赶紧安抚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在船舱隔板上坐下来,又唤沂王:“殿下,湖上风大,你也坐下来。”   沂王也反应过来了,坐到她身前一倚,正好将万贞挡在身前。石彪见能看的风光少了,便也收回目光,将身上的大红披风解下来扔到万贞身上,笑嘻嘻的道:“万侍把衣服披上吧!不然朝中那些老古板,怕是要骂你奇装妖服,伤风败俗了。”   万贞不愿在他面前落下风,答道:“嫂溺叔援,权也!朝中的大臣都是读书明理的人,在生死大事,谁顾得上这样的小事?”   她嘴里说话,手脚可不慢,展开披风就穿上了。他身材健硕,比万贞还要高大一圈。万贞将披风穿上,又用前片绰余的对襟把沂王也笼进怀里。   石彪看着她样子,不止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虽然我是粗人,但好歹也算帮了忙,你用不着拿话堵我吧?”   万贞也知道这浑人不能以常理相度,口舌争锋没半点好处,便转开话题问:“将军哪来的船?来得这么快。”   石彪笑道:“游湖嘛,禁卫肯定会准备防意外的小船的。只不过藏在船坞里,一般人不敢用而已。”   万贞不愿和他谈别的事,只能没话找话,道:“将军这是没和令叔一起在楼船上?”   她愿意说话,石彪便也陪着闲聊:“今天下午演武射柳,我带着边军选上来的儿郎们熟悉场地,没上船。”   沂王窝在万贞怀里,冷冷地道:“熟悉场地,孤看,是想作弊吧?”   石彪撇了撇嘴,嗤道:“就如今禁卫的战力,演武射柳我们边军对上还用作弊?殿下也太小瞧末将的领兵之能了!末将带着兄弟们早早过来,说是熟悉场地,其实不过是叫他们开开眼,看看圣天子大驾出行的热闹罢了。”   他与沂王相看两厌,说了句话,便问万贞:“万侍,咱们这船,往哪边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图穷反目相向   御船上的景泰帝还站在窗前,看着万贞上了石彪的船,看着船从御船旁边滑过,而船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底一股邪火直冲上来,激得他连手都发抖。   万贞对景泰帝的怒火恍若不觉,石彪却有所感,忍不住抬头看了御船方向一眼。他自幼勤习弓马,眼力久经锻炼,比之万贞还要厉害,一眼看清景泰帝脸上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万贞,心中一凛,旋即一股莫名的兴奋涌了上来,又问万贞:“万侍,咱们往哪边走?”   万贞苦笑:“去仁寿宫那边的座舰……将军,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扛得住吗?”   石彪哈哈一笑:“你不用激我!激我没用。”   万贞不仅是在激他,而是真的有些担心他也害怕,道:“我这可不是激你,而是陈说事实。”   石彪满不在乎的道:“事实就是,我大庭广众之下救驾有功。凭我叔父和我自己的功绩,谁敢当面说我做得不对?至于私下的议论,那算个鸟!”   他力气大,竹篙撑得小船飞快,很快就绕过了御船。仁寿宫那边此时已经听到了消息,会昌侯孙继宗带着人驾了几艘小船过来接应,一眼看到万贞,大喜过望,远远地喝问:“殿下怎样?”   万贞回答:“殿下呛水受了惊吓,侯爷可有带御医前来?”   会昌侯连忙道:“娘娘船上有御医随侍,石彪贤侄,快将殿下送过来!”   石彪笑着应了一声,将船撑了过去。有人来接应,他也就不如刚才放肆,中规中矩的掌篙靠舷,与会昌侯会船。   两边都是小船,怕有翻覆,万贞不敢直接抱了沂王过去,便先站在石彪船上把人递给孙继宗。等孙继宗接过沂王,退开位置,她正想跟着上船,脚下的船突然一飘,横移了几尺,正从旁边错开。   这一下她重心不稳,险些一头栽进水里。沂王惊得大叫,万贞也赶紧仰身后倾,重新稳住重心。船尾的石彪一边拨篙重新抄水,一边呼喝:“哎呦,这边湖水太深了,湖底的石头一滑,差点没把我也闪下水去。万侍,你没事吧?不要慌,等我重新调好头了再靠舷。”   孙继宗还以为他真的是失手,连忙道:“贤侄莫慌,平安要紧!平安要紧!”   他担心沂王受寒,见石彪这边重新调船需要时间,便催自己这边的船先走,分出一条小船:“你们去接应万侍,我先带殿下去看御医!”   沂王怀疑石彪是故意使坏,哪里放心让万贞跟他相处,挣扎道:“舅爷,我等贞儿!等贞儿一起!”   孙继宗又急又怒,一边给他裹带来的外袍,一边抹眼泪道:“我的爷,您要急死你祖母不成?我们就在大船边上,仁寿宫的侍卫都撒出来护卫了,难道这时候万侍还会出什么意外不成?你赶紧跟我走,娘娘都已经被吓晕过一次了!”   沂王强他不过,只得冲旁边护卫的小船喊道:“你们多派人,护送万侍回船!片刻也不许多耽搁,晚了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那边的石彪还在一副水太深,竹篙找不着支点的忙碌样,划着小船原地转圈。万贞看他使坏,也不出声,就坐在船舷上看着。   石彪看她真有他再闹下去,她就下水自己游到孙太后船上去的态度,也见好就收,笑道:“你身上还穿着我的衣服呢!这就准备翻脸不认人了?”   万贞不动声色的道:“这是哪的话,将军及时帮忙,我感激得很,自当厚报。”   石彪咧嘴笑道:“别的厚报我也不缺。不过别人都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莫如你也许给我好了?”   万贞皱眉道:“将军这就说笑了,莫说你这忙帮的没到那份上。就是真的救命之恩,也自然有还命的办法,哪里有拿婚姻大事来许诺的?”   石彪也没指望她这么轻巧的答应,嘿嘿一笑,道:“今天下午射柳,我麾下的儿郎定然夺魁。到时监国褒奖,我求他将你赐给我怎样?”   万贞心一紧,将女官或者宫女赏赐给有功之臣、军中俊杰,乃是演武一类的皇家大典的常例。若是以前,她不担心景泰帝会胡乱指派她的终身大事。但现在她和他已经闹翻了,这事可就难说了。   石彪见她脸上变色,知道她必是害怕,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怒问:“我究竟哪里不好,你就这么瞧不上?”   万贞受了他的恩惠,一时倒不好像上次那样出口伤人,道:“将军一世豪雄,谁敢说瞧不上这样的词?只不过婚姻大事,看的是缘分。我与将军,便少了点儿这样的缘分。”   她见孙继宗派的小船虽然还没有与石彪的船靠舷,但相距也只有几步远,索性不与他磨牙,起身跳了过去。   石彪感觉船上一轻,万贞已经跳到了旁边的船上,心中既恼又怒。但他这时候有了打算,反而不如那天在茶楼被她拒绝那样生气。反而是万贞觉得自己这么走了失礼,坐稳后又回头问他:“将军明日可在府上?我派人登门厚谢。”   石彪撑船往他来的方向转,呵呵一笑:“留着给你自己打副好嫁妆罢!”   他们这边口舌交锋,御船上景泰帝所在的阁楼,却是死寂一片。大大小小的侍从,没有谁敢喘口粗气,都心惊胆战的缩在边角处,听着景泰帝惊怒过甚而至的咳喘。   许久,景泰帝的咳喘平息了些,摆手对兴安道:“大伴,你去问一问……”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一声低泣,李惜儿已经先奔了进来。她在景泰帝面前一贯舍得脸面,闯进来便扑倒在他膝下,抱着他的腿娇声啼哭:“皇爷,奴实不知会闯出这等大祸!苹儿她们本来只是想戏弄一下沂王殿下,为您分忧解劳……”   景泰帝脸色铁青,厉喝:“朕堂堂天子,乾纲在握,还需要你们几个娼女贱妓分忧解劳?愚不可及的东西!”   他对李惜儿一向柔情蜜意,从不以她的出身说话,今天是头一次当面揭短,骂出这样的话来。可李惜儿这时候哪敢计较这个,只抱着他的腿不放,嘤嘤哭泣:“皇爷,奴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而且,事情本来不会这样子的,苹儿她们戏弄沂王的房间虽然离舰板不远,可是那个方向并不顺路。沂王之所以会绕路逃跑落水,是有人故意拦路恐吓……奴连身边的人都指使不动,又哪里指得动侍卫呀!”   景泰帝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虽然恨不得杀了她,可心念翻覆间却又颓然苦笑:“罢!罢!你是朕自选的!蠢也罢、贪也罢、毒也罢!总是朕自身的孽!”   李惜儿听到他语气松动,赶紧收了哭声,依着他的腿,猫一般的绻在旁边,连声道:“皇爷放心!以后奴再不敢擅做主张,更不敢贪图功劳!”   景泰帝也不管她,只看着低眉顺目走进来的舒良,好一会儿才道:“大伴,我自幼劳你扶助伴侍,多年相得,倚为心腹。可是今天,你太让我意外了!朕让你带着沂王,好好看护,不是让你送他去死的!”   舒良摘下头顶的貂蝉冠,跪了下来,颤声道:“皇爷问罪,老奴无言辩解。然而,老奴恳请皇爷,许了老奴这一回吧!”   景泰帝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问罪的话都堵在了胸中。   舒良哭道:“皇爷,您念着骨肉之情,不忍行事。可世人只见到了您以小宗并大宗,却全然忘了起初这些东西并非您所求,而是他们一步步逼着您,让您不得不为!如今民意倒逼,盛传尺布斗粟之谣。既然如此,何不让老奴索性将事做实了!将这些全无心肝的人一了百了,也省得您日夜为此气郁难解,难得开怀!”   景泰帝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窗外赛龙舟的鼓声响起,才轻吁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大伴,你想的,朕都知道;可是朕真正的心病何在,你却不知道!”   舒良愕然,景泰帝淡淡地一笑,道:“仁寿宫也好,南宫也罢,如今于朕而言,都不足为虑!朕真正忧心的,是那缥缈难测的‘天命’啊!”   舒良再忠心,也只看得到景泰帝对于无子的忧愁,民意倒逼的困境,以为只要将仁寿宫一系斩草除根,便能达到长痛不如短痛的目的。他离景泰帝虽近,可是没有他的经历,不坐上那个位置。便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与仁寿宫无关,甚至与群臣的意见也无关。   在景泰帝看来,这些困境,与其说来自于“人”,不如说来自于“天”。他的帝位巩固至今,真正害怕的,只有天命。天命不肯给他一个健康的儿子,才是这一切困境的根源。   但凡他还能生子,还有一个儿子可以继承皇统,朝野间所有的纷争非议,都会烟消云散,再不复存。   舒良惶然问:“然则,天命如何能敌?”   景泰帝闭上眼睛,慢慢地说:“去将万贞儿给朕带过来!”   舒良应了,迟疑一下,问:“带回来后,如何安置?”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弹指还约戏游   沂王一身透湿的到了孙太后船上,周贵妃心疼儿子,一迭声的叫人给他换衣服绞头发。沂王却紧张的透过窗口往外看,见万贞从石彪的船上下来,才松了口气,连忙道:“快给万侍准备衣服。”   周贵妃只听说儿子落水,不知道事情究竟怎么发生的,一边叫御医过来请脉,一边问:“濬儿,这究竟是怎么了?不是说监国叫你过去,要……”   总算她也想起现在有外人,把后面的“复储”两字吞了回去,转口问:“是不是你们叔侄问答,有什么地方触怒监国了?”   沂王摇头,道:“这事跟皇叔没什么关系。”   周贵妃更不解了:“既然不是监国,谁能这么害你?”   沂王苦笑不语,周贵妃到底是宫廷中出身的人,这一句话问出来后,自己也想明白了关窍所在,顿时失魂落魄,喃道:“这么说……咱们……岂不是……没有了指望?”   万贞已经上船换好了衣服,与王婵一并来接沂王。听到周贵妃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想着复储的事,却不考虑可能出现的危机,当真是无话可说。   王婵上前提醒道:“贵妃娘娘,四皇子在哭,您赶紧过去看看吧。殿下,太后娘娘还在等着呢!”   欢欢喜喜的端午盛会,结果出了这样的事,随侍的内外命妇眼见孙太后晕厥,都惊慌失措。幸亏王婵多年执掌仁寿宫内务,遇事自有总理之能,才将场面镇压下来。等到御医将孙太后救醒,她又亲自出来迎接沂王,顶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带着沂王和万贞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往孙太后所在的船舱走。   孙太后已经恢复了常态,正在和彭城伯太夫人以及诸多命妇说话。只看她此时温和镇定的笑容,谁也想不到她刚才的晕厥。见到沂王和万贞进来,她赶紧招手道:“濬儿,过来给皇祖母看看。”   等沂王过去,她也不等他行礼,就先将他拉到怀里好一阵摩挲,又喜又嗔的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调皮。看龙舟就好好看,靠水边那么近干什么?你吓杀祖母了!”   沂王乖巧地道:“都是孙儿的错。孙儿以后再凑热闹,一定离船舷远远地。皇祖母,您没事吧?”   孙太后嗔道:“祖母刚听到你落水的消息时,吓得头晕眼花。要不是听说贞儿及时下水救你,祖母这条老命哟,非被你吓去半条不可。”   说着她又招手叫万贞:“贞儿,快过来!不是你,濬儿还不知道要吃什么苦头呢!哀家要好好谢你!”   这祖孙俩为了安抚人心在内外命妇面前演戏,万贞也只好陪着,屈身道:“其实监国已经派了侍卫营救,后来石彪将军又驾船援手。奴当时下水,也就是情急应了个景儿。”   沂王落水的内情,莫说隔着上百丈湖面的孙太后座船,就是御船上的近侍,也未必个个清楚根由。反正兴安派侍卫下水营救的表面功夫是做了,外人看着也像那么回事。这时候孙太后祖孙拉着万贞粉饰一番,内外命妇虽然将信将疑,好歹不像刚得到消息时那么惊慌害怕。   虽说能上孙太后的楼船的,都是亲近仁寿宫的勋贵大臣及其家眷。但政治场上的忠诚,是随时都会因为形势变化而发生改变的。景泰帝几次兴案,最后都没有直下杀手,不管是因为礼法束缚,还是因为他最后的骨肉亲情没有泯灭。都让追随仁寿宫的人心里稳着一根线,宁愿顶着景泰帝的猜忌,也要全始全终,以图将来。   但若是景泰帝疯狂到大庭广众之下杀侄,屠刀之下,还敢冒险追随仁寿宫的人,至少也要十去八九。到时候仁寿宫的势力就更加薄弱,没有挣扎余地了。   因此孙太后虽然心中惊怒惶恐,但却仍然在人前谈笑风生,不露半点破绽,拉着沂王和万贞又嗔又笑的说了半天,这才做一副恍然状,道:“哎,咱们这是出宫来看赛龙舟啊!为着濬儿这小东西,误了这么时间,倒是搅了大家的雅兴!阿婵,快安排大家挑好位置……刚刚说的观赛龙舟做雅集文会,阿曼准备了这半天,安排好会场和彩头了吗?”   王婵笑盈盈的回答:“早都安排好了呢!阿曼是见您拉着殿下说话,不敢进来打扰,就在门外等着。”   孙太后连忙道:“我们祖孙俩说话,什么时候不行?这赛龙舟的热闹却一年只得一次,为了这点小事瞎耽搁大家功夫!我看这雅集文会,别的先不说,你们几个管事的且先赔几席好宴上来才是正经。”   王婵抿嘴笑道:“只要娘娘高兴,莫说只是今天的几席宴,您往后办雅集,奴婢都凑趣奉宴。”   主仆俩逗着趣,让典仪女官指引着内外命妇退出座舱,各自分赴雅集会场所在的船舱,只留下几名亲信内侍和祖孙二人。   孙太后犹不放心,示意王婵陪着沂王,自己却带着万贞进了内室,这才问:“贞儿,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濬儿见到监国时开始,一五一十的说给哀家听听。”   万贞将所见所知说了一遍,孙太后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半晌才道:“纵然他本来有意复储,出了此事,新怨又生,他是绝不会将储位还给濬儿了!”   万贞沉默不语,孙太后用力攥了攥手,忽然问道:“贞儿,你觉得,濬儿今后该怎么办?”   万贞已经感觉到了深深地危机,低声道:“娘娘,殿下现在怕是不能再独居王府了!您将他接回仁寿宫吧!在您身边,他才安全。”   孙太后疲惫至极的闭了下眼睛,将长孙放在宫外争取朝野上下的怜悯同情,现在已经做到了。既然储位仍不可得,那么剩下的事,以沂王的年龄,却是不足以左右形势了。为了安全计,当然是将沂王带回仁寿宫更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哀家今日便将濬儿带回宫,你呢?”   万贞心中茫然,好一会儿才道:“奴今日得罪监国极深,已经不宜再回仁寿宫了。”   万贞多年护持沂王,孙太后也不能临事便将人抛出去,让追随者寒心,想了想道:“有什么宜不宜的,他总不至于为了你的一次冒犯,就派人强闯仁寿宫!”   万贞回想景泰帝的脸色,苦笑:“如今的监国,帝威煊赫,无法预料……奴只怕,他真会如此!”   若是景泰帝当真派兵强闯仁寿宫拿人,孙太后给还是不给?给,颜面扫地,附属勋贵多半都要看出虚弱,因此离心;不给,仁寿宫目前的守卫虽是孙太后顶着压力安置的嫡系将领,但禁卫终究还是御驾直属。真到了拔刀相向的时刻,不说兵力上的悬殊,只怕能有勇气与皇帝对抗的人不会很多。   孙太后当然明白其中的关窍,脸色阵青阵红,半晌才道:“濬儿他……离不得你呀!”   万贞心一痛,勉强笑道:“殿下对奴的依恋,不过是因为身边没有可靠的亲长,时刻守护,所以移情而已。娘娘将殿下接回宫后,多多陪伴,殿下自然孺慕亲近,很快就会忘奴的。”   孙太后心中有愧,捂着额头摆了摆手,低声道:“贞儿,若是将来,哀家或是濬儿能够重执权柄,只要你有所求,哀家无不应允!”   万贞默然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沂王正由王婵派的小内侍陪着正在看龙舟赛的热闹,只不过他心不在焉,时刻留意内室的动静。见到万贞出来,连忙招手道:“贞儿,快来看,龙舟已经近前了!”   万贞笑了笑,走到他身边,陪着他一起往外看,正好看到最快的龙舟冲开前池的浮彩,胜利者正在狂喜欢呼。   所有竞技类的节目,人们最能记住的,永远都是第一名。最快的龙舟已经确定,后面的沂王便惋惜的赞叹一声便罢,更不细看上面是些什么人,而是问万贞:“贞儿,皇祖母叫你进去那么久,是什么事?”   万贞道:“娘娘不放心您,叫我去问问御船那边发生的事。”   沂王已经陪祖母做过了一次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好问的,问了也没什么用。”   这么一个小小的少年,久在险境,居然连生死危机,都知道“问了也没用”。万贞心里五味交集,揉了揉他披散着的湿发,道:“娘娘要接咱们回宫里住呢!”   沂王怔了怔,喜道:“真的?”   万贞点头,道:“当然是真的,等下咱们就跟着娘娘回宫。”   沂王欢喜之余又犯了难,道:“可是,我好多东西都放在府里没有收拾呢!”   万贞笑道:“这有什么难的,等下我回去一趟,收拾一下就是了。”   沂王嗯嗯的点头,万贞怕他想起别的,便扣了手指恐吓:“我去府里收拾东西,你在娘娘这边,可要乖乖地听话,绝不允许跟着人乱跑啊!要是闯祸,我回来弹你脑瓜蹦!”   沂王赶紧捂着脑袋后退,嘟嘴道:“知道啦!我一定乖乖地,不让你有借口弹脑瓜蹦的!”   万贞哄好沂王,下了孙太后的楼船,也没要人护送,独自一人骑马离开了太液池,缓缓地往王府走。走了没几里地,蹄声得得,几十名御马监内侍打扮的人围了上来,将她包夹在中间。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变将起纷纷   万贞早猜景泰帝会派人来抓她,只是没想到人会来得这么快,竟让她回王府留封信给沂王的时间都没有。   舒良骑着匹黄膘马走了过来,万贞轻轻一笑,扬声道:“公公今日难得不在御前侍奉啊!不知您派人拦我,有什么事?”   舒良冷着脸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万贞略微自嘲的一笑,问:“那公公准备怎么办?”   舒良挥手让人扔过来一件披风,一顶帷帽,道:“下马,换乘,随咱家走。”   这是要将她掩去身份带走啊!万贞问:“公公不能容我写封信再走么?”   舒良不耐烦的冷笑:“只要你不怕给沂王惹麻烦,尽管留罢!”   万贞试探了一下,也不再磨蹭,系上披风,戴上帷帽,看着内侍中有人出来骑着她的坐骑往出城的方向疾驰,不由叹了口气,随着舒良一起走了。   这一天景泰帝与仁寿宫明明已经各自做出了关系着国运变化的选择,但表面上看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仁寿宫那对龙舟大赛的夺魁的人赞赏有加,不止大发花红,还让沂王出面赐宴。而景泰帝在下午射柳演武时,更是亲自换了戎装,勉励军中选出来的青年俊杰奋勇夺魁。   土木之变后,京营的宿将与老卒丧尽,国朝如今真正精锐的是大同和宣府这两个经常与瓦刺作战的两镇将士。京师十团营与御前亲军无论战斗力,还是争雄之心,都要差石彪所部一筹。三驰三射之后,能断柳接白,连占前三名次的人,都是石彪手下。   景泰帝本就偏爱石彪武勇,如今见他带的手下也弓马娴熟,武艺精湛,更是高兴,赏赐获得名次的将士后,又传石彪散会后近前说话。   石亨知道侄儿今日有所求,特意陪着侄儿一同前往御前。   于谦虽然不知沂王落水的内情,但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直觉其中有异。特意陪侍在景泰帝身边,准备等人少些的时候,私下与主君说说话,从旁开解劝谏。   石亨领着侄儿前来拜谒景泰帝,见到于谦也在旁边,心里便不痛快。他当年因为于谦举荐戴罪立功,才在京师保卫战中立下大功,累有如今的地位。照说于谦算是他的恩主,双方纵然不同气连枝,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奈何于谦柄国持正,在石亨上书保举儿子于冕为官时弹劾他身为大将,不守公心,却保举私人。双方就此形同陌路,多年摩擦下来,已经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石彪得诏来御前说话,石亨与于谦却是互不搭理,站在一边僵得很。景泰帝也知他们不能长久共处,便将原来准备的话缩短了许多,只问了些大同与瓦刺对峙的近况,又笑着夸奖石彪:“大同边军诸将今日射柳大放异彩,武艺远超同侪,石卿统率有功,亦当有赏。”   石彪在景泰帝面前也是一副鲁直的模样,景泰帝一说有赏,他双眼就亮了,忙道:“陛下,臣今日不要赏,但想求个人!”   将宫女中品性出众,颜色姣好者赐与功臣名将为妻妾,算是恩赏中的常例。而宫女中有志于此的人,也往往在射柳节会中私下选择投缘者,向宫中贵人求赐嫁。石彪的话并不突兀,景泰帝也乐于成全,取笑道:“石卿意有所指,却不知看中的是什么人?”   石彪朗声道:“臣想求娶沂王府内侍长万贞儿,求陛下恩赐。”   景泰帝一怔,再想到刚才沂王落水,是石彪最先驾船接应,脸色便有些难看,沉默了一下,道:“石卿若是求娶普通宫人,朕自当为其备妆赐嫁。不过沂王府的万侍,乃是圣慈太后亲封的女官,在册有品,朕也不宜擅做主张。”   旁边的于谦为了沂王之事滞留在景泰帝身边,听到石彪打万贞的主意,下意识的便认为他是冲着沂王去的,皱眉道:“陛下所言极是。况且石参将府中妻妾众多,京师有名。以三品参将图谋诰命女官为妾,不免逾越过甚。”   于谦一开口,石亨便忍不住冷哼一声,道:“相国这话说差了。万侍今日下水营救沂王,石参将接应时见其衣裳不整,御前求娶,乃是为了全其名节,何谓图谋?”   于谦怒道:“万侍舍己救主,乃是大义大节所在!如何能以世俗迂礼而诋毁忠臣义仆之行,寒天下义士烈女之心?陛下,石彪此举,无异于挟人阴私利已,非君子所为!”   石亨叔侄正要反驳,景泰帝已经黑着脸摆了摆手,道:“石卿退下!”   石彪心中不甘,急忙抢应:“陛下!臣并无此意,实是心悦淑女,才来御前求娶!”   景泰猛然一甩袍袖,怒声喝道:“朕命你退下!”   他近年除了在储位一事上与朝臣角力,偶尔发怒外,平时极少这么怒形于色。此时乍然发作,不仅石亨叔侄惶然,于谦也有些不明所以。   石彪还想争辩,石亨却知道事不可为,用力抓了侄儿一把,拉着他谢恩退下。于谦还想等景泰帝气顺些,再与他说说话。景泰帝却已经转脸对他道:“于爱卿,朕乏了。”   于谦犹豫了一下,景泰帝又道:“朕知道卿是为沂王今日之事久候。卿且退去,朕见过两宫,自有明断。”   景泰帝御驾回銮,石彪求娶不成,反而挨了一声喝斥,心中大怒,私下不禁恨恨地说:“叔父,监国未免薄恩!”   石亨也满心不甘,不过他这不甘,更多的却是冲着于谦去的:“这于大胡子不识好歹,但凡我家办事,总要指手划脚,殊为可恨!”   石彪也知道叔父与于谦的宿怨,愤然道:“叔父,难道咱们就总让这姓于的压着不成?”   石亨冷笑:“我看他得意多久!如今监国偏重,他自然威风。等到将来沂王……嘿嘿,当初他为首推举监国登基,以致南宫困窘多年,到时我看他怎么柄国为相!”   石彪对沂王也无好感,皱眉问:“叔父,您就这么认定沂王将来能成?”   石亨道:“皇家世系更迭风波太过剧烈,势必动摇国家根本,朝臣们如何能让?监国如今也就是一口气不顺罢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不愿也得愿。”   石彪若有所思,低声道:“叔父,侄儿这次近看监国,声虚气弱,面色赤白有异,难道……”   石亨拍了他一掌,喝道:“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偏要你多嘴?”   石彪想着沂王的样子,心里便不舒服,皱眉道:“一个小毛孩子,凭什么服众?叔父,这事对咱们没好处。”   石亨没好气的道:“你还想要好处?要是沂王不能复储,外藩入京,为了巩固权柄,势必重整朝局,我们这些老臣不丢了身家性命就不错了。”   他嘴里喝斥侄儿,心里却也委实愤懑,恨不得有机会更进一步,将死对头于谦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太液池边君臣、同僚、叔侄间的对话,万贞无从得知。她被舒良挟裹着一路西行,只能分辨自己是从太液池前池与皇宫后苑之间的市场中间穿过,最后绕过了长长的护城河,到了一处宫墙斑驳的深苑,却分不清具体是在什么位置。   舒良也不多话,将她带到一个跨院里,便自己走了,但在院子的四周,却留下了两班六十名御马监调来的内卫。虽然没有将她上绑,但屋外几乎可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刀枪箭弩齐全,逃走那是没可能了。   万贞再怎么告诫自己镇定,遇到这样的危机,也忍不住心烦意乱。想出来走走吧,门一开就十几双眼睛紧盯着,胆子小些的人只怕都要被他们吓哭。她虽然不怕,但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却也不想浪费精力去试他们的底线。   不能外出,这屋子里又没有什么消遣之物,万贞打了几个转,索性往窗边的禅床上一倒,靠着蒲团假寐。她开始时是假寐,但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疲倦涌上来,却是真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了响动,她猛然坐起,窗外已经昏黑一片,只有门廊外的气死风灯微弱的光芒亮着,室内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个影子。她在黑暗中摸索半天,才从桌屉里摸出半截蜡烛,想去门外借灯点上。   舒良提着盏琉璃风灯正准备推门,就见到万贞开了门,反而吓了一跳,皱眉问:“你这是干什么?”   万贞举着手中的半截蜡烛道:“屋里黑,我出来借个火点蜡烛。公公手里既然有灯,莫如借我一用?”   舒良的莫名心情难言,好一会儿才道:“你倒是随遇而安,自在得很。”   万贞苦笑:“人只要不死,总归是要往好里活,才不亏待自己。”   舒良沉默片刻,道:“走,皇爷召你!”   万贞怔了怔,将已经引好的蜡烛插到烛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跟着他往外走。   景泰帝已经脱掉了乌纱翼善冠,褪了外袍,躺在靠椅上由侍女绞了热手巾敷脸,听到舒良禀告的声音,他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就算知道了。   万贞早前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景泰帝时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但此时真到了他面前,她却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做,就站在殿中一动不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年时光离别   万贞沉默不语,景泰帝也不说话,殿中只有宫人轻柔的举动带起的些许细碎声音。   景泰帝等了许久,直到宫人端着梳洗的用具退了出去,也没有等到万贞求饶,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   万贞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正中宽大的御座上,眉眼淡漠,神态冷清。她的五官轮廓鲜明,此时肃静下来,就有一股冬日的冰棱似的凛烈锋锐。   她在景泰帝面前,不知道他的身份时随意无拘,知道他的身份时敬重而不失亲近,偶尔也露出点倚仗旧日交情而生的放肆。但无论哪种表情,总是生动的,灵透的,鲜活且温暖,从来没有这么阴沉冷静,无情无神。   景泰帝心中的怒火,突然就偏了重心,冷笑:“怎么,你现在连行礼都不会了?”   万贞淡淡地说:“我会,只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值不值得我行礼,所以就不想再向你低头,不愿再向你行礼而已!”   这话一出,殿中的陡然一片抽气声,景泰帝更是气得一拍椅子,怒喝:“你好大胆!”   万贞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讥诮的一笑:“我其实还可以胆子更大!怎么,是不是后悔没有早些杀了我?”   她的目光里,嘲讽、悲哀、痛心种种情绪交织,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挑衅似的冷烈,不再退缩,不再低头,就这样望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   舒良大惊失色,怒喝:“万贞,你干什么?”   景泰帝冷笑:“还想干什么?我知道!你不就是心里恨,想要杀我吗?”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住一边拦上来一边叫人的兴安和舒良:“由她!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能下手!”   他打开近侍的护卫,就负手站在万贞面前,瞪着她怒喝:“来!我等着!”   万贞怔了怔,胸口的愤慨倏尔变成了细锐的悲凉,缓缓地说:“小爷,你现在,可真厉害!可以用权、用术、用一切你所能用的手段,去驭使一切尚可为你所用,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怎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利用的吗?”   景泰帝脸色铁青,咬牙问:“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万贞反问:“不这样看,我还能怎样看呢?”   她从他面前走过,走到大殿正中的御座前,伸出手去,拍了拍上面的金龙扶手,困惑的问:“这张椅子,如此的宽大、冷硬、沉重,再宝贵,再奢华,再威严,它也终究不能算是个舒服的座位!可是它怎么就有这样的魔力,将一个赤诚善良的少年,变成虚伪冷酷的帝王?将怀国纳贤的英主,变成贪婪暴戾的昏君?”   景泰帝怒极而笑:“虚伪冷酷,贪婪暴戾,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这七年来,只要我狠得下心,拼着一时骂名,随时可以将南宫以下,包括你在内,斩尽诛绝!只是为了骨肉亲情,朋友之义,一直不忍!否则,你今时今日早做了阴间之鬼,哪有机会来骂我?”   万贞冷笑:“不甘心储位旁落,明知他人会为利所动对付沂王,却放任纵容,你这也叫念着骨肉亲情?你不过是自己不忍下手,便想借刀杀人罢了!也许杀人之后,你还能追究一番,将行凶者诛连九族,声称已经为侄儿报了仇,再标榜一下你的骨肉情深?”   这话实在诛心,景泰帝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我纵然心有不甘,但几时想过借刀杀人?”   “你没有明着布局,然而你明知道这个位置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却不止不为离它最近的侄儿提供庇佑,反而让别人窥探你不舍不甘不愿,但又不得不为的苦恼。这与将濬儿赤身丢入狼群,有什么分别?”   他狂怒之下,指着她咆哮:“你不甘心自己的基业被别人的儿子继承,可以抛弃杜箴言!凭什么我就要忍着不甘,庇佑一个父母已经与我生恨的孩子,将一生基业交给仇人的儿子继承?只是为了礼法,为了天命吗?我偏不认这个命!”   万贞顿时无言,她与景泰帝对面而立,彼此影像相映,境遇相似,就像另一个自己。   景泰帝渲泻一空,心里的郁气轻了几分。他近年身体多病,今天情绪波动过大,这时便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疲倦,身体微微晃了晃,有些眩晕。   万贞,见他倾倒,下意识的伸手一接,这才发现他身上骨骼硌人,瘦得厉害,不由得一惊。景泰帝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摆手道:“大伴,不用叫御医了!来了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没甚用处。把药端来,朕服了就是。”   万贞听他和舒良的对话,才知道景泰帝如今御医随侍,每日服药已经是常态,心中一紧,万万没想到他现在身体状况竟然已经差到了这个程度。   以往她总觉得景泰帝不过三十来岁,正当壮年,欺负仁寿宫一系太过。但这时候却又骤然理解了他为什么死攥着权力不放,既不甘心复储,又急迫的纳宠蓄妓。这种天命不在己身,命运随时会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夺走的恐慌,除非是有大毅力,大智慧的圣贤,否则谁能不惧?   就像她与杜箴言来到这里多年,却始终不甘于泯灭过往一样。景泰帝也是个凡人,并且是个眼看着天命给予了自己想要的,但又一件件夺走,并且连性命也难以长久的凡人!在生死大恐怖之前,他也只剩下抓紧手里的权力,放纵贪欢这么一条排解恐慌的路可以走了!   舒良小跑着从偏殿里端来汤药,万贞正想退开,让宫人奉药,舒良却已经把药碗塞到了她手里。万贞愕然,抬头见舒良一脸恼怒,不由叹了口气,接过药来喂景泰帝服药。   皇帝的饮食都有试毒的程序,等反应的这段时间,汤药都已经不烫了。只不过那药可能难喝,景泰帝喝完后脸色难看得很,一副想要作呕又强忍着的样子,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养神。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看着万贞,道:“说吧,你和杜箴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贞心气平和了许多,问:“陛下连匈钵大和尚都捏在手里了,其实想知道的东西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呢?”   景泰帝道:“匈钵大和尚说你和杜箴言,都有宿世慧根,是难得能见未来之世的人。很有可能堪破生死轮回的关碍,成就果位。我就想问,这是不是真的?”   万贞忍不住摇头,笑道:“匈钵大和尚最初就是我找到,想用来破我受‘天命’所苦之局的人。若我和杜箴言真有他说的那样的慧根,怎么可能还困在京师多年?面对种种困局,一筹莫展?”   景泰帝半信半疑,万贞又道:“这大和尚随身带了一颗他师父的舍利子,验找转世的灵童。但他们那个教派的教义,与我们中原佛教大不相同,为人垢病。他险些被逼得在京师无法立足,为了寻求大范围查找灵童的支持,自然要做些似是而非的误导。以取得你的信任,方便他借用皇室的力量,验证他们教派的修行法门。”   景泰帝道:“有所求是好事。你也说了他那教派有独到修行法门,能破天命否?”   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和守静老道,都觉得我和杜箴言能够帮他们验证修行。这种验证,我觉得不像是‘破天命’更像是‘顺天时’。”   景泰帝神色复杂的望着她,问:“那你自己感觉呢?”   万贞茫然,苦笑:“我自己能有什么感觉?你广渡天下僧道五万人,又从中选出二百多人,随着匈钵大和尚和全如法师、黄霄道人探访烂柯山,应该比我更有感觉才是。”   景泰帝沉默不语,半晌,突然抓住她的手,认真的道:“贞儿,我就想问一问,你究竟能不能破所谓的‘天命’?”   万贞感觉他的掌心湿滑,一阵阵的冒汗,显然紧张至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吟良久才望着他,正色道:“我是真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这次杜箴言探访烂柯山出来能有收获,那么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景泰帝见她目光镇定,也松了口气,放开了她,喃道:“烂柯山之行已经启程几个月了,再怎么磨蹭,近期也该有回音。这么短的时间,我还等得起!”   万贞默然,景泰帝闭上眼睛,又道:“这段时间,你就听舒大伴安排住着,等烂柯山那边的消息来了再说其它的事。”   万贞早做了心理准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她离开的时候,仍然没有行礼告辞,景泰帝也没有叫她,只是宫人推开殿门,放她出去时,睁开眼睛看了她离去的方向一眼。   夏夜的凉风穿堂而过,将她身上的披风和过腰的披肩长发吹得高高飘起,不知道是不是有乱发遮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左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很快放了下去。她也没有向人讨个灯笼,而是独自一人就着星月的黯光走出了殿门,没入夜色中。   凉风也吹到了景泰帝的身上,激得他微微一颤,胸中浊气翻涌,服下不久的汤药猛地倒冲,哇的吐了一地。   舒良大惊失色,连忙扑上来扶着他,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   大殿中因为景泰帝呕吐而起的骚乱,万贞听到了,但她的脚步只是微微停了一下,却没有再回去。   她和景泰帝刚才已经用尽了少年结交的所有情分,从今以后,只不过是因为目的相同,而暂时合作的对象。或许可以利益交换,但永远也不可能再相信相让。 第一百三十章 小院秋深日长   沂王晚上看见自己常用的东西都在孙太后正寝偏殿里陈设好了,却没见到万贞的身影,顿时急得团团转,隔会儿就到殿门口张望,隔会儿又问她回来没有。   孙太后看着长孙来来去去,心里也焦躁不已,许久才道:“濬儿,你不要再等了。贞儿这段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沂王脸色一白,惶然问:“祖母,贞儿出什么事了吗?”   孙太后道:“不是出事,而是祖母让她去办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几个月吧!”   沂王被这个时间段惊呆了:“要这么久?这怎么行?”   孙太后心中愁苦,脸上却带着笑,拉着长孙的手问:“贞儿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沂王点头,脱口而出:“贞儿对我最好了!”   说完这句他又怕孙太后有心结,赶紧解释:“跟皇祖母和父皇、母妃他们不同的那种好!”   孙太后道:“正是因为贞儿是对你最好的人,所以祖母才要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办……也只能交给她去办!”   沂王怔了怔,醒过神来,问:“贞儿要办的事,是为我办的吗?”   孙太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一定要乖,不要吵吵嚷嚷的,张扬得让人知道了,会让她很为难,明白吗?”   沂王悚然而惊,猛然抓住孙太后的手,问:“很危险吗?会有性命之忧吗?”   孙太后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道:“这件事不是危险,而是很难办。你放心吧,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她见沂王还想再问,便板起了脸:“濬儿,你一定要记得,想要贞儿平平安安的回来,你自己也一定要乖乖听话,快点长大!”   虽然仁寿宫是祖母的住处,偏殿里陈设的东西,也是用惯了的旧物。但身边的人少了,沂王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坐在桌前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完成作业。作业本里还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工笔小像,是他书画课间随手画的万贞半身像。   画上的服饰头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有五官他不愿意让同学看见,没有落笔。此时他将画摆开,便抽出勾线小笔,醮了彩墨一笔一笔的将她的眉眼五官绘了出来。   画中人扬眉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她日常望着自己时,那温柔而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指在画像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说:“你看,我很乖的,搬家了也记得写作业。是你不乖,都不告诉我一声,就偷偷地走了。这脑瓜蹦,该你吃才对!”   画像不声不动,他又道:“就这样,以后我每天画一副你,等到你回来,就数一数总共有多少副画,让你照数吃脑瓜蹦……”   他开始还笑着说话,慢慢地眼眶里水意越来越重,终于眼泪鼻涕不可抑制的决堤而出。他怕沾染了桌上的画像,赶紧退后几步,抬起袖子来擦脸。   梁芳一直提心吊胆的候在他身后,赶紧递了手巾过来帮他擦脸,劝道:“殿下,您别这样。万侍外出办事,娘娘虽说要几个月,但没准事情特别顺利,她用不了那么久就能回来呢?”   沂王用手巾盖着脸,低声说:“只能让贞儿去办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皇祖母那样说,不过是骗小孩子而已。”   梁芳勉强一笑,道:“殿下多想了……”   沂王紧紧地握着拳头,望着窗外深遂的夜空,慢慢地说:“好想长大啊!”   沂王一日没有长大加冠成人,在朝臣的眼中就始终只能作为需要照拂的小辈,他们或会出于朝政平稳交替的考虑,帮他争取储君的位置,却不可能将他当成主君,向他效忠。   这一点,孙太后理解得比谁都深刻。所以她在召见大太监曹吉祥时,绝口不提沂王,只是和他说昔日上皇朱祁镇与伴侍相处的一些日常小事。   曹吉祥本是王振门下,当年上皇朱祁镇在位时,倍受宠信,是御马监总管,多次被委派为监军征讨地方不平。然而景泰帝即位,王振一派几乎都被诛绝,曹吉祥虽然因为当时人有外地监军未归,没有受到牵连,但也从天上落到了地下,一下变成了边缘人。   回想当年在上皇手下时受到的宠信和风光,对比如今所受的冷落和打压,曹吉祥对孙太后提起上皇旧情的用意心领神会,哭了几回上皇的宽仁厚恩后叩首告退:“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办。”   孙太后如何能够放心?只不过自古以来谋大业者,都是尽人事,看天命,不管是什么样的雄才英主,都不可能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她已经决定谋事,便不再想别的退路,只能向前而行。   外面的朝局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着险恶的暗潮,而被软禁在西苑偏院里的万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闲。这座久不住人的院子,除了外面守着的御马监亲卫外,万贞再也没见过外人。连想找几本书看,舒良送来的也是些《黄庭经》《妙法莲华经》等等一类的道、佛经典,催人入睡。   万贞目瞪口呆之余,苦笑道:“舒公公,您这是想让我做居士呢?还是做女冠?”   舒良因为上次沂王落水一事,被景泰帝免了司礼监掌印的差事,如今就住在这西苑里做殿监总管。虽说他知道这是做给于谦他们看的,但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管大太监变成闲得只能每天看宫殿、院子的闲散太监。舒良心里也肯定舒服不起来,冷然道:“万侍,没有请你住到诏狱去,那是皇爷顾念旧情,优待着你。你还当自己在这里是做院主呢?”   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公以后都不用派人送饭菜了,直接把柴米油盐给我,我自己做吧!还有,这院子荒着呢,有农具种子没有?也与我一些,闲着无所事事,自耕自给,也算人生修行。”   舒良全不相信她一个自小入宫的女子,能够做农活。不过皇宫的西苑只是宫中贵人静养休闲偶尔来住的地方,僻静无事,万贞这里算是他生活中可以看热闹的一个点儿,他也便搜罗了些农具种子丢了过来。   万贞得了工具,便将已经荒芜的花圃和角落拨去野草荆棘,把院子里积淤的地方锄平,把淤泥草灰混成肥料,在新开的菜畦里精耕细作。晴时浇水,雨时排淤,晨昏捉虫,勤来除草,过起了田园生活。   舒良见她开的菜畦有模有样,洒下的种子次第发芽抽叶,眼看着一天大过一天,居然真的种成功了,神色莫名,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过了几天,景泰帝来了。   其时暴风雨刚过,架上刚攀到一半的小黄瓜苗、豆苗被风吹得倒了下来。万贞布衣荆钗,一身短褐,挽高了裤腿,赤足走在泥泞的地里,正一根根的将苗藤重新搭上架子,用草筋缚上。   景泰帝挥退了侍从,自己下舆从院子中间的甬道走到了正房的廊前。虽是盛夏,他却在常服外面加罩了一件薄氅衣,显得有些畏寒。   万贞抬头看见他,怔了怔,收起刚摘的韭菜和苋菜回院前,在廊下的太平缸里舀水洗净手脚,趿上木屐,迎上来问:“可是烂柯山有消息了?”   景泰帝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怎么,我如今除了有事,连来看看你,也不行了?”   万贞无言,景泰帝打量着间种有序的菜畦,缓缓地问:“你四岁入宫,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精通稼穑之事。就像一个普通的宫女,也不应该懂经济诗赋,世情民意一样。这就是匈钵大和尚说的,你能见未来之世,于轮回历练中所得的智慧么?”   万贞轻叹:“要这么说的话,算是吧!”   景泰帝又推开门,走进屋里。这本来破旧的房间,被她收拾得干净明亮,虽然简陋,但墙上绘着的画,桌上插着的野花绿枝,无不透着一种精心布置而形成的生活气息。   万贞将桌上的杯子洗烫了一遍,倒了杯水送到景泰帝面前,道:“我这里只这一个杯子,茶叶没有,委屈你喝杯白水吧!”   景泰帝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眼杯子里的水,问:“你怎么得罪舒大伴了?他这么刁难你?”   万贞耸肩道:“我又不是银子,能人见人爱。舒公公讨厌我,也不稀奇啊!”   景泰帝忍俊不禁:“你倒是想得开。”   万贞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景泰帝端起白开水轻轻地吹冷,一口一口的喝完,走了出去。   舒良扶着他上了肩舆,又陪在驾边护送着他往前走。眼看将要走出西苑,景泰帝忽然叫了一声:“舒伴伴!”   舒良连忙应答:“皇爷有何吩咐?”   景泰帝叹了口气,道:“你不要想着逼她向朕低头,她那样的性子,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反悔。你再苛待,最后不过是个玉碎瓦全而已。”   舒良怔了怔,道:“老奴不过想着,她若能低头,到您身边,能让您开怀。”   景泰帝失笑:“她只会让我更难过,何尝开怀?”   万贞和景泰帝都在等烂柯山那边的消息,然而时间流逝,直到她种的黄瓜藤苗枯萎,秋去冬来,她才再一次见到了已经数年未见的匈钵大和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山翻覆顷刻   匈钵大和尚的衣服头发虽然为了见驾,打点得整整齐齐,但面色蜡黄,颧骨高突,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们这一行上有景泰帝给予的官方照应,下有杜箴言提供的财物支持。以匈钵大和尚的修为,怎么说也该算优待的那拨中坚力量,可连这大和尚都弄出一副饥饿劳损的模样出来,那烂柯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贞心一沉,急问:“大和尚,你们此行是什么情况?”   匈钵大和尚双手合什,摇了摇头,道:“女菩萨,世间因果缘由,冥冥中早有天定。修行不到,却妄想借用捷径到达彼岸,乃是邪道。我等此行二百多人,生还者不满三十。黄霄道友当场羽化,全如法师也途中圆寂,小僧刚才已经陛辞。从此以后,就要回乌思藏宣慰司潜心苦修了。”   万贞听到这样的伤亡数量,吓得全身冰冷,一把抓住他的袍袖,颤声问:“杜箴言呢?”   匈钵大和尚道:“女菩萨放心,杜施主此行无恙。”   万贞忍不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长长的松了口气。匈钵大和尚合什对她行了一礼,道:“女菩萨,小僧虽然受益你与杜施主的缘法,得见修行前路的种种迷障、风光。但也有以回报,缘法已尽,这便告辞了。”   万贞茫然不知他的回报还在了何处,然而这大和尚连景泰帝都已经辞别了,她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超过景泰帝的权势能将他留下来效力,只能苦笑还礼:“祝大师此去一帆风顺,开宗立派,普渡众生。”   匈钵大和尚这里得不到烂柯山的详细情形,她便想求见景泰帝问个究竟。不料景泰帝派舒良出来,干脆利落的给了她两个字“不见”!   并且不是这一次不见,而是一直不见。连舒良也不再出现在她的院子里,只有他的小徒弟每天送生活物资过来,陪她说话,告诉她一些外面的消息。   这一年以来工部营建各地工事极繁,广西大藤峡叛乱,再加上连续几个月暴雨,除了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督建的河堤,所有河工几乎全被洪水摧毁,平地积水过丈。京师辅翼的畿内、山东、河南一带重灾难救。   繁重的政务将景泰帝本就不好的身体拖得几乎垮掉,腊月以后更是病重不能视事,朝政完全托给于谦处理。皇帝御体败坏至此,谁来继承皇统,已经不容延宕。   以王直为首的重臣,认为该以沂王复储,早建元良;而大学士陈循、王文为景泰帝心腹,忖度帝心,要求择藩王入京建储。双方角力不休,从腊月直斗到正月,政务几乎都被这件事干扰得停摆。   景泰帝在正月十四日勉强打起精神,御门听政,本想调和一下双方的矛盾。不料君臣相见,眼看皇帝身体虚弱的群臣,不止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双方一致要求景泰帝早做抉择。   景泰帝若是能下这个决心,哪还会让储位空悬至今?眼见群情汹涌,储位归属已经成了整个朝堂的心病,甚至比他个人的安危更重要,他心灰意冷,甩袖回了西苑养病。   在这等关系国祚的大事上,群臣又怎能因为皇帝一时的回避,就不肯发言?依然堵在左顺门前求见皇帝,要他一定拿出个态度来。景泰帝无奈,只得答允群臣,三天后的朝会做出决断。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储位上时,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政变,悄然而至!   正月十六日夜,景泰帝答应在朝会上做出决定的前天晚上,中官以曹吉祥为首、武将以石亨为首、文臣以左副都御史徐有贞为首,率统合起来的一千私兵自长安门入城,撞破南宫宫墙,接出太上皇朱祁镇,连夜夺门入宫。   待到正月十七日,景泰帝与群臣约定决议的日子,登上御座的人,已经不再是景泰帝,而是太上皇朱祁镇!   这天的早晨,景泰帝正强撑着起身,让兴安为他梳洗,准备上朝,骤然听到御座已正,召群臣入见朝拜的钟鼓声,悚然惊问:“莫非是于谦篡位?”   如今的朝堂上,只有于谦才得了他全部的信任,能够同时统驭文武大臣。除了于谦,他一时竟想不到还有谁能够不大动兵戈就直接翻覆王朝,叫这天下瞬间改了主人。   景泰帝的近侍听到这只有皇帝御门听政才可以敲响的钟鼓,在主上没有驾临的时候响起,也吓得魂飞魄散,惊惶无措。   兴安赶紧出去打听了一番,几乎是连滚带爬回来禀报:“是太上皇复辟了!”   景泰帝怔了怔,喃道:“是哥哥?哥哥好!好!”   总算没有因为我一时的不忿不甘,而把祖宗社稷拱手让给外姓!   兴安急问:“皇爷,怎么办?可要调集亲军、十团营勤王?”   景泰帝的双手骤然握拳,旋即松了下来,看着镜中自己形销骨立的身影,慢慢地摇了摇头,怅然道:“天命不与!天命不与啊!”   若他无病,凭这几年为帝累积的威严,此时自能一纸诏令,内安宫廷,外压朝堂,重新将兄长制住。然而他现在病骨支离,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能久,又有谁敢来求这富贵?   他原来只是因为天命不与而不甘,现在却是绝望。   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有争过这天命!   他一步步的走回龙床前,仰面躺了下去,摆手对惊恐万分的侍从道:“哥哥如今要控制外朝,还顾不上内宫。但也不定多久便能腾出手来清算我往日的作为,你们各寻出路去吧!”   万贞住的小院几乎可以说是与外界隔绝,除了舒良的小徒弟以外,再也没法从外界获取信息,虽然听到了外面的骚动,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舒良神色不善的带着几个亲信冲进来,她才意识到不对,戒备的问:“公公有何贵干?”   舒良更不答话,他的亲信却向万贞猛扑过来。万贞无暇思索,抬手掀翻桌子,将几人砸开,趁乱一个箭步窜上前去,猛然扼住舒良的脖颈,将他拦在自己身前。   舒良几个亲信万万没想到万贞一个女子,竟然还有这身手和反应,一时都惊呆了,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万贞直退到便于防守和逃跑的院墙边,才稍稍放松对舒良的扼制,徐徐问道:“公公多日不见,今天突然杀气腾腾的过来,不知是何缘故?”   舒良稍得空隙,却不回答她的话,反而冲手下大喊:“快杀了她!”   万贞反腕露出袖中一柄打磨成了利刃的铜簪,抵在舒良喉间,厉声喝道:“谁敢动手,我就叫他先死!”   舒良全然不顾颈间横着的利刃,奋力挣扎。万贞大奇,不知道这老太监今天发什么疯,竟然是一副宁愿自己死了,也要拖着她死的样子。   舒良不怕死,万贞这挟持者反而有些缩手缩脚了。他两名亲信手下见状,对视一眼,忽然大喊:“上报君恩,就在今日!”   万贞见他们竟然不顾舒良的性命,心中一沉,正待下手反击,院外一阵兵刃交击的厮杀声,看守院子的亲卫遇到了袭击,十几支羽箭破空而来,顿时将舒良的手下尽数射倒。   这变化实在太快了,万贞错愕无比,正自惊疑不定,沂王已经从外面冲了进来,大叫:“贞儿!”   万贞下意识的推开已经被扼晕的舒良,伸手揽住猛扑过来的沂王,惊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沂王有些得意的回答:“我是找你的旧友吴扫金、全福大使他们打听消息,查到你被囚在这里,所以就来了啊!”   沂王府的人被孙太后接掌,沂王无法调动。但她自己本身经营的关系网,孙太后却不知道,反而能为沂王所用。万贞不忌讳沂王用她的人,只是对他带人强杀景泰帝的亲卫担忧:“监国……”   沂王灿然一笑,道:“不用怕皇叔了!贞儿,父皇昨夜入宫,今晨已经复位了!”   说着他吐了下舌头,小声道:“不过我来这里抢人,父皇和皇祖母不知道,咱们要快点离开,否则等皇祖母醒过来神来没见我,发现了可不得了!”   万贞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死尸,皱眉道:“外围的禁卫有十几个,再加上院子里这些人……这怎么可能不发现?”   跟在沂王身后的一名百户满不在乎的道:“万女官放心,今天宫里乱着呢!别说只是这种偏僻小院里死几个人,就是东西六宫死了人,只要掩饰得当,也没甚关系。”   万贞这才看清跟在沂王身后的两名百户服饰的军官,乃是杜箴言当年借给她充当旗手的亲信手下。他们当年护送太子去于谦府前叩门,万贞事后求准孙太后赏了他们百户官职,入了十团营为官。好几年不见,他们现在竟然肯听沂王指使,令她大感糊涂,不明白其中的转折是怎么发生的。   既然能掩饰痕迹,万贞也不再多话,正待离开,袍摆一重,舒良竟然醒过来抓住了她,嘶声道:“万侍,求你看在小爷对你情深义重的份上,将气运借他……”   万贞懵然:“你说什么?”   但这老宦官晕迷中被她随手一推,脖子恰好撞在地上一柄横着的刀口上,刚才已经是回光返照,此时双目圆睁的看着她,却是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沂王见她还想回头,赶紧一拉她的手,急声催促:“快,咱们赶紧趁皇祖母他们没想到离开!否则,到时候西苑封锁,咱们都不好出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八年心苦谁知   万贞对西苑这边的环境不熟悉,只能由着沂王指路,一行人疾步奔走,直跑了小半个时辰,才跑到西苑与御花园相隔的宫隔下。入了御花园,梁芳已经带了人在门边接应。   沂王一边催她换下身上的带血的衣裳,一边解释:“皇祖母对外只说你是奉命办差去了,包括母妃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前段时间在哪里。咱们现在只要到皇祖母面前露个脸,请她老人家认回你,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景泰帝这些年苛待太上皇过甚,朝野上下都知道等到朝政稳定,朱祁镇完全掌控权柄后,必然会有一场报复性的大清洗。万贞若没趁着混乱逃出来,得到孙太后的认可,以后若被人发现她与景泰帝的关系微妙,只怕要生出不少是非。   然而不过大半年不见,自己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有了一举将她从囚禁中抢出来,把后患化解于无形的智慧。这种进步,着实让万贞刮目相看,换好衣服后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沂王莫名其妙,问道:“你看什么?”   万贞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遗憾,叹道:“我看小殿下长大了!举动筹划,理事用人,井井有条,比我强多了!”   沂王白生生的小脸上顿时红云密布,但却强撑着仰着脸道:“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谁让你要瞒着我偷偷走的!”   他开始说自己长大了,很是得意;说到她瞒着自己偷偷离开,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说不出的委屈。万贞一怔,见他双眸盈盈剪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顿时心中酥软一片,被囚在小院里时刻意压制的种种情绪瞬间涌了上来,忍不住弯腰拥住眼前的小少年,柔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我怕你不让我走……可当时我要是不走,我们只怕都要惹怒监国,一起丢了性命。”   沂王咽呜一声,又把哭声压了下去,搂着她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闷闷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万贞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背,道:“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你还需要,我就会一直守着你。也许中间会因为一些不抗拒的力量,不能不离开,但绝不会不要你!”   “这话你一定要一直记着才行!”   “好好好!我一定一直记着!”   “即使要离开,也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告诉你!”   她小心翼翼地割地赔款,沂王捞足了承诺,这才借着她的衣襟将眼泪抹去,又使劲干咳了两声,这才从她怀里站开。万贞见他掩饰哭泣的痕迹,赶紧转移话题:“上皇复位,娘娘肯定忙得很,能有空见我吗?”   沂王道:“我现在就住在皇祖母寝宫的偏殿里,我随时能见祖母,带着你进去当然也行。”   他答完这一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头低一点儿!”   “嗯?”万贞不明所以的低头,沂王屈着手指在上面哈了口气,重重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咬牙切齿的说:“你还骗我要乖,不乖就弹脑瓜蹦,结果你自己就没乖!这脑瓜蹦,你自己吃吧!”   这么久了,竟然还记得她离开前诈唬他的的小事!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万贞看着沂王气呼呼的小脸,赶紧忏悔:“对不起,以后再不会了!”   她态度这么软和,沂王反而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忽然轻轻地说:“其实我知道,你不得不离开,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止不能保护你,反而要赖你来庇佑……”   万贞怔了怔,又心疼又心酸:“傻孩子,你还小呢!本来就应该大人保护你呀!”   沂王定定的看着她,认真的说:“我不小了!我以后不会总要你保护的,我也会保护你!”   他的眼睛带着少年特有的晶莹明亮,剔透得仿佛能盈出水来。她的身影映在那水晶似的眸中,就好像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而他也正试图张开柔稚的羽翼,来替她挡蔽风雨。   虽然这么小的人,这样的承诺,在处于权力漩涡中心的宫廷中,是那么的难以让人信任,更不足以依凭,然而,这确实是这小少年最真诚的心意。   万贞心里暖暖的,暄暄的,也认真的回答:“好的,等殿下长大,我就让殿下保护。”   沂王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道:“快走吧!别拖太久,让皇祖母发现了。”   毕竟现在的宫廷还处于大变的风眼里,十分危险。若让孙太后知道沂王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了万贞,只怕嘴里不说,心里却难免生隙——龙子凤孙,下臣用心用命效忠,不说应当应分,也算世情常理;但为了救援下臣,令主君轻身涉险,就属下臣逾矩越君了。   在孙太后面前说她是逃出来后找到了沂王可以,让孙太后知道是沂王救她出来,却万万不可以。   万贞如何也算熟谙皇室中人的心理了,明白其中的轻重,应了一声,赶紧和沂王一起出了花亭,向仁寿宫方向走去。   朱祁镇夜入皇宫,手中的兵力有限,能确定忠心的臣子也奇缺。孙太后只能把身边亲信的大太监派给儿子听用,又命王婵率慎刑司全员前往慈宁宫弹压吴太后的反弹,再令众亲信女官持懿旨前往京师各王公勋贵府中,笼络人心,稳定态势。   景泰帝打压的几年里,仁寿宫犹如紧攥着的一只拳头,势力虽然有限,但内里却经营紧密严实,无比坚固。独在这看上去拨弄风云,令江山换主,帝位更迭的风云时刻,却是外在风光,内里虚弱无比。   沂王和万贞一路行来,竟没有一个能够镇定面对大变,从容当差的宫人。看到万贞随着沂王进来,端坐在凤椅上的孙太后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来,道:“好,哀家就知道你这丫头,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肯定能逃回来!”   万贞恭敬的行礼:“都是娘娘洪福庇佑,事变突然,那边大乱,奴才有机可乘。”   孙太后点头,问:“皇帝和哀家只封了宫门,没有追索内宫。你逃出来时,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万贞想了想,回答:“奴被囚的地方偏僻,离正殿太远,监国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实不清楚。不过听着很吵,宫人四下奔走……还有,大太监舒良好像在混乱中被杀了。”   孙太后有些惊奇:“舒良被杀了?谁杀的?”   万贞道:“太乱,奴又急于逃跑,不认识里面的人,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她回答不清楚,孙太后反而信了。像她这种曾经随着丈夫征战,见过几代政权更迭的人,十分清楚每临大变之时,总会有突然而来的意外发生。在这种宫廷政变中,莫说死了一个舒良,就是她自己,也说不准就会因为可笑的人或者荒谬的机缘而死于非命。   “死得好!这阉奴是宣庙所赐,比正当权的兴安更难缠,也更忠心……他死了,那边的事要好办许多。”   孙太后绷直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招手道:“贞儿,你过来。”   万贞连忙走到孙太后身前,垂手候命。她被舒良着意苛刻,柴米油盐都有定额,新鲜菜蔬更得自己动手,虽不至于被饿着,但也没有富余,生活条件远不能与在王府时相提并论,自然瘦了不少。   孙太后一拉她的手,便被她掌心的薄茧硌了一下,不由道:“丫头,可苦了你了。”   万贞回答:“赖娘娘凤威,奴不曾下狱受刑,倒也不算真苦。”   孙太后沉默了一下,叹道:“哀家还道他对你另眼相看,真带你过去了,也不会叫你吃亏。如今看来,真不愧是宣庙和吴氏的好儿子,对不能叫自己如意的人,着实心硬。”   孙太后把万贞选为长孙的内侍长,几乎算是身家性命全副托付,自然要对万贞的各方面都进行相应的监督调查。景泰帝对万贞的照拂虽不明显,但落在有心人眼里,总有迹可寻。孙太后的话令万贞心中凛然,又摸不清她究竟是什么用意,更不敢胡乱辩解,唯有低头听着。   好在孙太后叹息一声,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却将案上的一面令牌递给她,道:“这是阿婵的管事牌子,她这段时间都要在外面忙,仁寿宫各局女官也各有要务。哀家精力不济,这几天宫里的事便由你管着罢!”   万贞大吃一惊,连忙道:“奴如何敢当此重任?”   孙太后道:“你管得东宫,管得沂王府,只是代管几日仁寿宫的琐事,又有何不可?收着罢!当此变局,仁寿宫人手不足,除你以外,哀家是再找不着更好的管事人了。”   万贞犹豫道:“如今上皇复位,南宫的诸位娘娘都可以接出来……”   孙太后呵地一笑,淡淡地说:“钱氏一生的能耐,都在皇帝身上,政事变局那是丝毫不懂;周氏性急尖刻,难以容人;万氏要好些,但现在大腹便便,将要临盆,那也不是当用的人。哀家信得过你,你也不必自谦过甚。”   沂王在旁边听到祖母点评生母养母的缺点,赶紧避了开去。孙太后看着沂王站在殿门口的身影,倚着凤椅长长的吁了口气,轻声喃道:“差不多八年了,哀家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安心睡过一个觉,好不容易到了今天……哀家实在是太累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当年尚有余庆   孙太后倚在凤椅上,闭着眼睛,过了会儿,竟然传出了鼾声。仁寿宫里现在但凡能用的人手,都被孙太后调派外出办事,剩下的都是些胆小当不起事的人。孙太后不过是累得睡着了,就引起了一阵惶恐,不知道应该干什么。   万贞心中无奈,只好领了管事牌子,暂时接掌仁寿宫的琐事。幸好沂王一直在她身边坐着,倒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孙太后疲倦之极的时候见到可以托事的万贞,稍稍放松,但毕竟还有大事未定,睡不沉实,很快就醒了过来,问万贞:“前朝如何?”   万贞知道这样的政变,实在关系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安危,在信息传递上一点也不敢松懈。拿了管事牌子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梁芳、韦兴他们把能用的人手都调了起来,确保消息通畅。   孙太后问,她便将已知的消息上报:“于谦、王文等人已经下了诏狱,陈循、江渊、商辂等内阁大学士,暂时被免职归家。锦衣卫指挥使朱骥请辞,如今皇爷已经完全执掌锦衣卫和亲军……”   她说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据报,慈宁宫有几次骚乱,但被王宫正压下去了;倒是西苑里,监国一直没有往外传信的意思,安静得很。”   孙太后有些意外:“西苑这么安静?”   问了这一声,又半自语的道:“总算还将自己当成宣庙的儿子,没有为了一己之私,破罐子破摔,强起刀兵,伤我社稷元气。”   这样的评断,连周贵妃和沂王都不能插话,万贞更是默然无语。   孙太后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道:“他既然认输,哀家且再饶吴氏一次。给阿婵传信,慈宁宫那边钳住了便罢,不要伤了吴氏的性命。”   周贵妃这些年在吴太后那里吃的挂落着实不少,听到孙太后居然特意传令不伤吴氏的性命,有些憋屈,道:“母后,您心慈手软,只怕慈宁宫那边却未必领情呢!”   孙太后如何不知道她的用意,摇了摇头,道:“这是长辈的事,用不着你多嘴。濬儿,你父皇这些天都要坐镇奉天殿,顾不上后宫。你去南宫把你母后她们接回仁寿宫来,省得发生什么意外。”   沂王应声领命而去,万贞却仍然留在孙太后身边听命。等到钱皇后被接回宫,仁寿宫外派的女官也陆续有回来复命的,大大缓解了人手不足的困境,让万贞有了休息的机会。   但她人闲下来了,心情却难以平复。   被禁于小院时,她想过很多外面的政局变化会从哪里开始。但无论怎么想,她都想不到孙太后最后的选择,不是强推长孙复储,而是直接把儿子从南宫接出来发动政变。   沂王复储,侄承叔业,斗争再激烈,大面上都算政权平稳交替;但接出太上皇朱祁镇,夺门复位,那却是法统悖逆,武装政变。   并且这场政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捷。   不说别人是什么反应,至少万贞自己是直到现在,都还觉得这局面实在太过奇诡莫测,令人难以置信。   沂王从钱皇后她们那边回来,看到万贞的样子,脚步停了一下,示意梁芳他们退下去,这才走到她面前,温声问:“怎么了?”   万贞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笑道:“没什么,许久没有这么当差轮值,反应有些跟不上来,变呆了。嗯,皇后娘娘她们那边现在怎么样?”   “母后她们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分心,都在看前朝的结果,跟我也就寒暄了几句,没说什么话。不过南宫那么苦的日子她们都过来了,眼下虽然有些困难,也不算什么。”   沂王回答着,自己解开披风,来到盥洗架前擦脸洗手,突然问她:“你什么时候认识皇叔的?”   万贞和景泰帝说话的态度,小时候的沂王或许不太清楚。但现在的沂王回想起来,却是一定能察觉其中的异样的。只不过对万贞来说,在沂王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叹道:“十二年了吧,那时候的监国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几岁。因为吴娘娘和汪娘娘婆媳不和,闹得他躲在护城河外的那棵大柏树的洞里哭鼻子,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位王爷。”   沂王若有所思,道:“那皇叔现在这样,你一定很难过。”   万贞拿了手巾过来帮他擦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以前我恨他欺负你,表面上不敢流露怨愤,暗里却不知道骂了他多少回。如今事过细想,不管他怎么欺压,这八年来,他始终没有对两宫下杀手,也没想直接害你性命。如今他命不长久……总感觉,不是个滋味。”   沂王抬眼看着她,忽然道:“你想见他?”   万贞一怔,摇头道:“我见他干什么?双方不能共存,何必自寻烦恼?”   沂王明亮的双眼瞬也不瞬的望着她,万贞被他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替他抿了一下鬓边的头发,道:“舒良的话,让我感觉,有件关系着我将来的大事,他知道因果缘由……我确实想见他一面,弄明白那件事的秘密。然而如今西苑封锁,又哪有机会见他呢?何况即使有机会,我也不能擅自过去,给你留下隐患。”   沂王皱着两弯秀丽的眉毛,问道:“那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万贞沉吟良久,苦笑:“可能跟我的性命一样重要,但也可能完全无用……我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办得怎样,所以无从判断。”   “舒良那阉奴临死还要拉着你说话,多半这事真的很重要。”沂王说着,顿了顿,道:“既然这事对你很重要,那咱们就去见一见!”   万贞急道:“这怎么行?你与皇爷父子多年相隔,如今正要小心谨慎,培养亲情。哪能去见监国,徒然令皇爷生隙?”   沂王认真的看着她,叹气:“我要是不带你去,怕这件事让你耿耿于怀,万一什么时候想不开,私下偷闯西苑呢?”   万贞顿时无言,干笑:“没这回事,我知道轻重,不会乱来的。”   沂王充满怀疑的看了她一眼,他这半年没有万贞不透半点风雨,只愿他快乐成长的庇佑,却随着孙太后一起揣摩政局朝争,人心变化,迅速的成长了起来,骤然显露出一种皇室子弟独有的峥嵘:“这件事,我会安排。你安心等着,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四五天,我一定光明正大的带你过去见皇叔一面。”   万贞瞬间懵了一脸,就目前这样的态势来说,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光明正大的去见景泰帝,还不招复位的朱祁镇猜忌,沂王是怎么想到的?   未必政治智慧这种东西,当真是从骨血里带来的天赋技能吧?沂王在去年端午之前,还只是随着刘俨读书的孩子呢,这才大半年时间,就能进化到周旋于父亲与叔父两任皇帝之间了?不会翻船吧?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但自己带大的孩子,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担当,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乐意让他试试。哪怕失败,他现在的年纪,也有足够的机会去获取经验,改正错误。   西苑未定,后宫封锁,钱皇后及诸嫔妃暂时还像过去那样附孙太后而居。因为现在仁寿宫的侍从大量外调,诸皇子皇女及后妃那按品按阶传膳的排场也讲究不起来。吃饭都是由尚食局的人安排家宴,一起解决。   皇后和周贵妃属于晚辈,不能越位与孙太后同席,反而是孙辈的重庆公主和沂王作为长孙女、长孙,长期以来一直享受着坐在孙太后下首吃饭的荣耀。   这天吃完饭,堂下的燕乐歇散,沂王忽然若有所思的问重庆公主:“皇姐,叔母在重华宫,有没有吃的?”   重庆公主一愣,道:“这个我哪知道?那边封锁着,我几天没去找固安玩了。不过……应该有吧?”   景泰帝一系的人都被皇帝一系衔恨,独有因为劝阻景泰帝废太子而被贬为庶人的汪皇后,众人不仅不恨,反而敬重有加。即使在这政变关头,也从心理上将汪氏剔出了仇敌的行列。   沂王一问重华宫的“叔母”,众人都知道他是关心汪庶人,不独钱皇后紧张,连周贵妃也道:“皇儿说的是。别处咱们不管,重华宫的弟妹,可不能饿着了。”   孙太后对这庶子媳妇也怜惜得很,当下对沂王道:“汪氏对你尽了叔母之职,你也当执礼孝敬。重华宫本就孤寒受欺,在这当口只怕更是艰难。你等下带了东西过去看望一下,好好安抚她。”   沂王答应了,果然带了人去看望汪氏,只是回来后,脸色却不太好看。钱皇后几年没有抚养沂王,怕他与生母亲近,忘了自己。因此对沂王的一举一动格外上心,见他脸色不好,便问:“濬儿,可是那边有什么事?”   沂王犹豫了一下:“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叔母哭得厉害,说是想去见皇叔最后一面。”   钱皇后默然,低声道:“当日皇爷北狩,我在宫中……与她此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刚复位的皇帝暂时顾不上处置景泰帝,汪氏要见丈夫,恐怕也只有现在还能进西苑。   钱皇后与汪氏本就相好,对她的境遇又怜悯同情,叹了口气,问:“濬儿,你怎么想的?”   沂王为难的道:“叔母在位时对我照拂有加,又为了我而被废,于我实在有大恩。她只求这件事,儿臣实在无法回绝。只是……怕父皇知道生气。”   钱皇后犹豫良久,猛然下定决心道:“皇爷如今哪顾得上这样的小事?何况即使生气,咱们还情报恩,也是人情正道。这最后一面,濬儿你陪她走一趟罢!”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鸾凤分飞情断   钱皇后开了口,孙太后知道了,并没多说什么,直接就给了沂王一枚通行的令牌,吩咐他:“多带人手,不要让里面的人垂死挣扎,反拿了你来要挟我家。”   沂王笑道:“父皇子息蕃盛,孙儿虽是长子,但也只是众多兄弟中的一个。皇叔到底曾经监国理政,他连往外传信都没有,又怎么会突然做这么不智的事?”   孙太后摇头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人心翻覆莫测,随时都有可能变化。他或许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一旦发现有机可趁,是不是还甘心不动,就难说得很了。”   沂王心中凛然:“孙儿受教了!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精心挑选人手,小心谨慎,绝不给人可趁之机。”   孙太后点了点头,挥手放他离开。   沂王出了正殿,认真的选了几名孙家嫡系的侍卫,然后又叫万贞:“贞儿,你也来。”   万贞见他绕了个圈子,把孙太后和钱皇后以下的人都笼成了同盟,果然光明正大的就得了机会进西苑去见景泰帝。心情真是既惊且喜,又有一种失落,感觉自己养大的孩子,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成长的蜕变,而她却茫然无知。   不过这样的失落,很快就消散了。毕竟孩子成长,是大喜事,哪有做家长的不高兴的呢?   汪氏在重华宫里梳洗得整整齐齐的等着,见到沂王如约来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来:“濬儿,叔母多谢你了。”   沂王连忙弯腰行礼:“叔母为侄儿受累,侄儿理当孝敬。”   他见汪氏连心腹太监陈表也没带,孤身一人在宫门口候着,不由得问:“叔母不带两位妹妹一起去吗?”   汪氏摇头道:“我尽夫妻情分,何必连累女儿?”   说着嘴边浮出一丝苦笑,道:“何况,监国也未必想见到她们。”   万贞听得心中恻然。景泰帝与汪氏少年结发,但因为子息之事不如意,还在景泰帝为王时就已经埋下了婆媳成仇、夫妻反目的祸根。   景泰帝体质不好,唯有汪氏这个元配妻子,才得到四次怀孕的机会。然而前面两次流产,后面两次生的都是女儿。这于急需儿子来继承皇统,支持后续事务的景泰帝来说,实在是巨大的伤痛。   汪氏说的不错,景泰帝在这种时候,恐怕最不想见的人,都不是重新夺去他的帝位的兄长,而是这两个女儿。这与重男轻女无关,纯粹是因为在现今的礼法制度下,看到这两个女儿,便会让他想到一生功业都因为无子继承,而被世人否认。甚至在夺门之变后,包括于谦在内的亲信重臣,连反抗都于理无据,只能默认兄长复立。   若他有子,能立太子,上皇朱祁镇复辟,那就是明明白白的篡位,又岂会因为他病重而满朝文武都无人发声,连于谦也无法下令召集十团营勤王,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时候,汪氏若带两个女儿去看景泰帝,只怕不是安慰,而是实实在在的临死还要往他心上捅刀子。   沂王沉默了一下,叹气:“那我们走吧!”   西苑已经封锁了三天,虽然日常有送些粮食进来,但量却不多,只不过是为了吊着里面的人,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绝望而集结起来反抗而已。   景泰帝身边的近侍,知道主君已经没有了翻盘的可能,已经十去其九。留下来的,也未必就是出自忠心,也有可能怀着异心,想看有没有背叛旧主向皇帝邀功请赏的机会。   沂王和汪氏在亲卫护送下过来时,寝宫几乎看不到几个人,连兴安都不见踪影,只有老宦官蒋冕带着两个小徒弟守在旁边。   景泰帝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汪氏一见顿时痛哭出声,扑过去唤了一声:“小爷!”   景泰帝陡然一惊,睁开双眼。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但此时张开眼睛,双眸竟然丝毫不见浑浊,看到汪氏,皱眉叹气:“你怎么来了?”   汪氏哭道:“我求濬儿带我进来,陪你这一程。”   景泰帝这才看到她身后的沂王和万贞,恚怒道:“你们就不该带她来!赶紧带她走!”   汪氏见他这时候竟然一心驱逐自己,既伤心又灰心,抹了把眼泪喊道:“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还怪我没有为你生个儿子,与你同心一志?”   景泰帝闭上双眼,叹道:“有子无子,那是天命所定,我早不怪你了……可是,元娘,我终不能成为你的如意郎君,而你也不能成为伴我同行的人。这一生,我误了你,你也误了我!既然前缘早错,又何必再见?”   这样的话,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汪氏刹时面白如雪,倒在床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景泰帝似乎还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够狠,明明听到身边的动静,却还是道:“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过,让你离了皇家,另去寻个清白节义的世家门阀,嫁个能与你唱和相酬的丈夫。可又知道你志节不移,叫你二嫁,无异于逼你去死,所以没能成行。”   汪氏泪如雨下,捂着胸口嘶声问:“如今生死离别,你就只有这句话告诉我吗?”   景泰帝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元娘,你的性子生于这世间,太过吃亏。以后,你都改了罢!”   汪氏扶着万贞站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踉跄着往外走。万贞怕她受不了寻死,赶紧跟在后面护送。沂王本想跟着出来,景泰帝又道:“濬儿留下。”   沂王回头一看,正与景泰帝四目相对,稍稍犹豫,走了回去,问道:“皇叔,您有什么吩咐?”   景泰帝看着这个自己亏待了的侄儿,叹了口气,道:“濬儿,你是个好孩子。叔父这些年对不起你,可是你叔母对你,尽心尽力,并无亏欠。我去以后,你能替我好好照看她么?”   沂王点了点头,道:“叔母于我有恩,但我力之所及,自当尽力回报。”   景泰帝清瘦的脸上,浮起一缕笑来,微微点头,道:“好!让你的人退开些,叔父有事告诉你。”   汪氏失魂落魄地走出正寝,殿中的帷幔被寒风一吹,扑在她脸上。她倏尔失声痛哭,万贞扶着她,看她哭得肝肠寸断,也不由得眼眶发热。只不过这种夫妻断情离别的事,外人实在无从劝解。   倒是旁边的老宦官蒋冕心中不甘,犹豫良久,凑上来劝道:“娘娘,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事情究竟该怎么办,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呀!”   汪氏怒声喝道:“你们这些阉奴,一昧迎奉主上,不加劝谏,任他纵情声色!若不是你们举荐娼女入宫,刮骨抽精,监国安能英年如此?居然有脸见我!滚!统统给我滚!”   蒋冕待要反驳,见万贞站在汪氏身边,侍卫也一副防备的样子,便咽了口口水,退了回去。   汪氏暴怒之后,稍稍恢复了几分清醒,见万贞陪在旁边,一副既担心自己,又不放心地往里面瞟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担心沂王,便道:“进去照看濬儿罢!我没事。”   万贞很想找景泰帝问话,可汪氏现在的情况,她又实在放心不下,犹豫着问:“您真的……不要紧吗?”   汪氏摇头,凄然道:“有什么要紧?你也听到了,我的夫君,以娶我为错。他不认我,难道我还非得为他殉死不成?我还有两个女儿呢!得好好活着。”   万贞见她提起女儿,便放下了心,急匆匆地道:“劳您在此稍候,奴去去便回。”   回到内寝,却见几名侍卫都散到了边角,沂王独自一人靠在景泰帝旁边,正面色凝重的听他说话。   她对景泰帝的戒备忌惮,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一见这情况,顿时心中一紧,急步奔了过来,问道:“殿下,你没事罢?”   沂王回答:“我没事,只是皇叔嘱我照看叔母。”   景泰帝看着她,讽刺的一勾嘴角:“怎么,怕我把濬儿怎样?”   万贞与他目光对视,感觉到其中隐含的失望伤心,不由五味交集,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怀疑你。”   景泰帝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兴安说,舒伴伴过去杀你了?”   万贞想到舒良,就忍不住皱眉,问:“舒良那天说要借我的气运,这究竟怎么回事?”   景泰帝道:“舒伴伴误信邪说,以为杀了你,我就能夺你的气运好转……”   舒良去杀万贞,虽然是自行其事,但说到底却是为了他。景泰帝神色一黯,刚才被她误会而生的气郁顿时消散,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万贞抿了抿嘴,问道:“舒良信的邪说,与烂柯山之行有没有关系?”   景泰帝问她:“你很想知道?”   这件事一直是万贞心中的结,哪能不想?景泰帝看着她用力点头的样子,突然笑了:“偏不告诉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由来珍物深藏   景泰帝代位登基,以小并大,为了保持威严,多年来已经养成了在人前严肃冷厉的表情。即使在万贞面前稍微温和一些,也不过是稍稍收敛气势而已。   像这种与少年时相似的促狭表情,万贞已经多年未见,乍然看到,竟然恍惚了一下,鼻腔一酸,泪如雨下。   舒良以为杀了她,能夺气运给景泰帝续命。这样的邪说,景泰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重病不起,却始终没有真的杀她夺运。莫说对一个可以尽取天下宝物,以求长生治世的帝王;就是普通的病人临死,面对杀死别人就有可能给自己续命的诱惑,想要拒绝恐怕都不容易。   难怪他后来始终不肯见她,也难怪舒良临死会说,他对她情深义重。   她哭得难以自持,景泰帝脸上的笑意敛没,无奈地道:“你怎么早不哭这么丑?早看见你这么丑的样子,没准我真已经答应舒伴伴杀了你,试试能不能改运了。”   万贞又气又苦,想回怼他一句,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又收了回去,抹了把眼泪,控制了一下情绪,问道:“你可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   她这句话,问的却是后事的安排。   少年朋友,市井之交,这一路行来,有过猜忌,有过敌视,然而临到终了,终究还是忍不住冒险过来问他一声,可有相托。   景泰帝沉默了一下,道:“我母亲是长辈,遇事当由圣慈太后裁决,我倒不担心她的安危。独有元娘,性情刚烈如火,即使能逃过殉葬之劫,往后只怕也难免触怒哥哥。若有那一天,请你无论如何看顾她们母女一二。”   万贞点头应诺:“好!”   景泰帝见她答应,长长的吁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万贞望着他的睡脸,手足无措。她不能留在这里直到送少年时的朋友最后一程,但若在此时,对他告别,她又说不出那样残酷的话来。   她僵立不动,景泰帝便又看了她一眼,居然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自己选择了的路,从来没有后悔过。”   万贞无言以对,只能胡乱的点头。景泰帝凝视着她,突道:“真想看看全如法师和黄霄道人说的,能养出你这样性情的彼岸风景啊!”   万贞怔了怔,一个念头闪了过来,惊问:“他们去烂柯山,见到了后世景象?”   景泰帝低低的呵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偏不告诉你!”   万贞气结,怒道:“你不告诉我,我一样可以问守静老道他们。”   景泰帝双眉一扬,慢吞吞地说:“那你就去问嘛!”   万贞心中的悲伤突然被一个奇怪的猜想冲散了,低头看着景泰帝,半晌没有说话。景泰帝也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道:“后会无期。”   万贞弯腰行礼,道:“小爷珍重。”   沂王拉了拉她的手,小声提醒:“我们该走了!”   万贞抹了把脸,转身离开,不再回头。反而是沂王走了几步,又回头过来看了景泰帝一眼,这才汇合了汪氏,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西苑。   汪氏一路无言,回到重华宫后,却在沂王告辞的时候开口挽留,道:“不忙,你们先在我这里梳洗一下再回去。”   沂王和万贞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虽然擦拭过了,并不明显。普通人不会特意留心,但落在有心人眼里,若到复位的朱祁镇面前挑拨是非,说沂王心中无父,却与叔父相亲,那便是父子离心的把柄。   毕竟沂王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更不是皇帝朱祁镇的独子。且父子俩这几年来,一个被囚于南宫,一个幽居王府,没有经常见面的机会。保不定就有人为了争储,时刻留心沂王的破绽,离间父子之情。   汪氏考虑得周到,沂王也领情。在重华宫梳洗过后,又坐了会儿,与两位堂妹坐着说话。固安公主和重庆公主交好,性格开朗些;小公主却是从小依母在冷宫居住,没有封号,小小年纪就养成了一副清冷的性子,沂王虽然刻意温和问话,但她答得却十分简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万贞心中难受,一眼看到陈表候在堂下,便冲他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出殿外,问他:“哥哥这几年还好吗?”   陈表苦笑:“汪主子被废,我这做执事太监的,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宫中人情冷暖,一贯如此,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他说着看了眼万贞,道:“这几年你在王府,我听人说,日子也过得难,只是我困居冷宫,自身难保,更没法相助。好在你如今否极泰来,以后的日子,却是好过了。”   万贞摇头,叹道:“哥哥当年入王府,本以为是要就藩的,没想到却做了皇后身边的总管,后来却又随着汪主子废居冷宫。到现在,却是连……也被禁于西苑。人生际遇,向来奇诡难测,谁能料准日后好不好过呢?”   她把景泰帝的称呼含糊了过去,但意思陈表一听就明,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道:“上皇子息旺盛,万娘娘君宠厚于周娘娘。沂王殿下恐怕也未必能够一帆风顺,你这内侍长,也确实难当。”   两人叙旧间,殿内的沂王与两个堂妹话不投机,已经向汪氏告辞出来了。万贞远远看见沂王,赶紧对陈表道:“哥哥以后若是有事,可以使人找我传信。若我那边传信不通,你就去找原来跟我比邻而居的彩彩姐,让她先帮忙。”   陈表应道:“我省得,你要保重。”   朱祁镇复位后,为了重掌政权,一连多日坐镇奉天殿处理相应事务,不敢稍离。景泰帝时的内阁几乎被他全部黜退不用,于谦等人下狱,而王直、胡濙等老臣年事又高,虽然是朱祁镇的支持者,精力却已经不足以像年轻人那样方方面面行事周全。以至于朱祁镇一直没想起来,要先将弟弟的帝位削去,以正己名。   一时间国朝竟然出现了双帝并存,天有二日的奇事。直到十多天后,政局完全稳定下来,有人提起,朱祁镇才急匆匆的摆驾仁寿宫,请孙太后下诏废弟弟的帝位。   孙太后在大事定下来后,心神松懈,强撑了几年的疲惫感陡然反击,这些天一直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朱祁镇把这件事说了,她才恍然大悟,道:“我说呢,这几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原来是在这里。”   即日,孙太后下诏,称景泰帝:“……败坏纲常,变乱旧制。放纵淫乱,信任奸人。毁奉先殿偏殿以居妖妓;玷污缉熙殿礼敬喇嘛。滥加赏赐、花费无度,横征暴敛。国库空虚,海内困穷。不孝、不弟、不仁、不义……”因以见废。   废位诏书的内容传到沂王耳边时,万贞正在帮他整理书稿,听到梁芳的口叙,沉默无语。   沂王挥手摒退近侍,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贞儿,你不赞同?”   万贞叹道:“废帝诏书,自然要尽数敌人过错,才能正名颁行。娘娘此举是大势所趋,哪有不赞同的道理?”   沂王望着她,轻声说:“可是,你不高兴。”   自己的朋友,一朝政权旁落,便从挽危救难的英主,变成了世人詈骂的废帝,谁能无动于衷?可是这样的不高兴,放在帝位更迭的激荡风云中,细小得连灰尘都算不上。更不可能有人出来,为景泰帝鸣一句不平。   甚至这样的不高兴,万贞都只会在沂王面前稍稍流露,只要离了内室,都绝不会有丝毫口风流出。   万贞低头翻着樟木箱子里的一叠画稿,却没留心上面究竟画了什么,好一会儿轻声说:“好色纵欲,蓄宠纳妓,礼敬喇嘛……那是私德。为帝掌国,那是公事。私德再败坏,也不能说他就不是明君。”   沂王接过她手中的稿纸,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万贞自嘲的一笑:“我哪里有怎么办的能力呀?”   但她心中到底不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俯身望着沂王,轻声道:“可是,殿下,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能为他定身后之名了。我想请你,不计私怨,给他一个帝王应有的公正评断。”   沂王点头回答:“好!”   万贞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道:“这很难的,殿下,你这样答应,太草率了。”   沂王认真的说:“我知道这与父皇的意愿相佐,确实很难。然而,凡是你所愿,我都想为你办到,不管有多难。”   万贞心一颤,既开心,又感动,呆在当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沂王却没留意她的表情,拿着手中的画稿走到熏笼前,取下笼罩,把稿纸往火盆里丢。万贞见他烧稿纸,这才醒过神来,连忙上前阻止:“殿下,这是你的画稿,怎能乱烧呢?”   她原来没注意,此时才发现这上百张画稿,画的全是她的样子,错愕无比。沂王一页页的揭着画稿,眉眼在火光中明晦不定,对着她一笑,道:“皇叔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宫廷中,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不该让人看到。你的画像,也是一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千锤百炼清白   景泰八年正月,挽国朝于将倾的一对君臣,同时结束了他们相得互重,内修外攘的八年治世经国生涯。   景泰帝禁于深宫,重病将亡;于谦囚于诏狱,生死待决。   拥立上皇朱祁镇复位的徐有贞、石亨、曹吉祥合力要求处死于谦。他们要于谦死的原因,最直观的一个,是宿怨积仇;但更深一个层次的原因,却是于谦这样的能臣若在,他们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大肆撷取扶持上皇复位的巨大利益。   于谦不死,以他在朝野间的威望,他们难以幸进。   朱祁镇面对三人要求斩决于谦的要求,初时摇头不肯。   曹吉祥道:“皇爷,于谦欲迎立外藩,几乎使宣庙基业,尽付他人之手。如此大逆不道,岂能放纵不究?”   朱祁镇虽然也听过这样的传言,但于谦这样的重臣,要杀也得有理有据,便问:“可有实据?”   曹吉祥只是捕风捉影,哪里拿得出实据?一时讷讷无言,徐有贞见状接口道:“虽无显迹,意有之。”   朱祁镇被亲弟弟囚禁八年,几次面对可能被杀的危机。固然对当时鼎力支持景泰帝登基正名的于谦心有嫌隙,但毕竟曾是一国之君,御宇多年。哪能因为一句“意有之”,就真把于谦杀了,自坏国法根基?   可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人冒着大风险,将他从南宫抢出来,助他复辟。于他而言,几有大恩,这三人一致要求杀掉于谦,他也不能不重视,只得委婉辩解:“谦实有功!”   徐有贞见无法用谗言诱使皇帝诛杀于谦,情急智生,上前道:“陛下,不杀于谦,夺门无由!”   孙太后因病休养,沂王作为她最爱重的长孙,自然要在榻前侍疾。等到于谦被有司会审,判定斩决时,天色已经晚了。万贞出宫查对沂王府旧时产业的账目,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慌忙催马往仁寿宫赶。   沂王见她一脸惊惶的在门口示意,连忙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问:“怎么了?”   太祖时曾在内宫立有铁碑,明言后宫不得干政,违者立斩。虽说王振势大时,已经把这铁碑毁了,但对于未得皇帝授命行权的普通宫人来说,这仍是一条不得冒犯的铁律。万贞虽然情急,可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试铁律,将沂王拉到无人之处,才小声说:“徐有贞主审于相国,判他迎立外藩,斩决!”   沂王也大吃一惊,问:“怎么会?”   万贞也知道政治局势的复杂,不是她一时片刻能理清的,只能从本心出发,道:“殿下,当年咱们在东宫遇刺,有赖于相国相助,才能侥幸避开暗杀。别的咱们管不着,但这恩情,咱们要回报啊!”   沂王急得原地打转,道:“可是咱们怎么救人?我空有座王府,可是现在依皇祖母而居,没有长史,没法上奏本啊!外朝的官员呢?就没有上本给于谦做保的吗?”   万贞摇头道:“大家都以为于相国下狱,只是皇爷为了稳定局面做的权宜之举,根本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样的会审来。我进宫之前只听到判决,还没有听到有谁保人。”   她说着话,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往孙太后的后寝望去。若说后宫之中,还有谁能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扭转乾坤,那也只有孙太后了。   沂王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皇祖母这病越来越厉害,你今天出去得早,不知道情况。祖母一早至今也就喝了几口参汤,粒米未进,御医说她是多年积劳成疾,心血损耗过剧,只宜静养,不能劳神。这事不能惊动她,怕有不测。”   万贞想了想,忽道:“蒙馆的刘俨先生他们……”   沂王明白她的意思,却摇了摇头:“这几位先生没有起复,人微言轻,哪里有那能力保于谦?”   万贞又问:“要不然,咱们向皇后娘娘求情?”   钱皇后性情柔顺,一向谨守后宫的规矩,只要是丈夫决定了的事,向来顺从,极少反驳。像这种关系前朝重臣生死的大事,求她恐怕都不如求周贵妃管用。可周贵妃的性子又是出了名的不好,让她去向皇帝求情,只怕情没求下来,反而害于谦又多个“勾连内宫”的罪名。   孙太后不能理事,钱皇后不担事,周贵妃又缺手段。如此一来,可能救下于谦的路子,竟然都走不通了。万贞手足无措,沂王却忽然一咬牙,道:“不找别人了,我自己去左顺门,求见父皇!”   万贞虽然想救于谦,但让沂王涉险,她也不愿意,连忙道:“总还有别的办法的吧!你现在没有长史,没有加冠,说起来并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这么去左顺门求见皇爷,也不妥当。”   沂王道:“我去左顺门求见,不参朝政,只论于谦曾经帮助过我的私恩,求父皇减一等刑……哪怕把于谦充军流放了,也好过斩决。”   万贞还在犹豫,沂王拉了她一把,道:“快走,别耽搁时间了!”   两人出了仁寿宫,轻骑简从向东面急赶,眼见到了五凤楼下。梁芳上前验了腰牌,正准备直入午门,去左顺门求见皇帝。身后蹄声得得,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人蟒袍金带,一张大方脸,满面春风,正是上皇复位后,最得意的三位大臣之一:石亨。   见到沂王一行,石亨讶然轻咦一声,过来拱手行了个礼,笑道:“殿下一向深居简出,今日怎的有空来这里?”   沂王年龄虽小,但毕竟已经开府多年,在外人面前端起架子来,却也很像一回事,点头道:“孤静极思动,出来走走。石卿一脸喜色,遇到什么好事了?”   石亨哈哈一笑,他倒是半点也不遮掩自己高兴的原因,道:“于大胡子今日斩决,臣刚从崇文门外观刑回来,向陛下复命。”   观刑回来复命?沂王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于谦已经被斩了?”   石亨满脸仇敌被斩的喜悦,倒没留意沂王的神态,笑呵呵的回答:“当然!于大胡子欲奉外藩继承皇统,扰乱纲常,罪不容赦,自然是杀得越快越好!”   万贞刹时间心中冰凉,木然呆立。于谦的判决才下,人就已经问斩,这实在太快了,快得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   或者说,办这案子的人,本来就是要趁别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就将于谦置于死地!   于谦誉满天下,也就谤布朝野。他会死得这么快,不是皇帝朱祁镇一人的意思,甚至都不仅是徐有贞他们的意思,而是整个朝堂,无数官僚,都希望这位不肯和光同尘的相国早归西天!   否则的话,从会审到判案,再到斩决,行刑,任何一个过程,都不会如此的顺利,如此的迅捷,如此的干脆!   沂王是为了救于谦才想来求情的,现在知道于谦已死的消息,顿时失去了再入左顺门的目标,勉强对石亨点头示意了一下,错开道路,让他先进午门,小声提醒万贞:“贞儿,我们回去吧!”   他们来是赶路骑马,此时回程,却都心情沉郁,把缰绳丢给侍卫,漫无目标的徒步前行。   宫城附近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但自东华门一带往外,知道于谦已经被行刑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因为政变而敏感小心的京师百姓,在听到于谦已死的消息后,更是气氛压抑,偶尔能听到一声两声悲哭。   八年前,也先南侵,于谦身负家国重托,天下之望,背城死战,没有死于异族之手。却在今日,死在了自己守卫的国门,效忠的王朝之前。   虽然当此政权交替的关头,没人冒死为他高呼不平,然而世人皆知其冤!   万贞茫然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沂王正拉着她的手叫她:“贞儿,不要走了,再走我们要过河了。”   万贞醒悟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已经到了东华门的护城河边。沂王掏出手巾,抬高手来替她擦脸,低声道:“不要哭了,以后我们想办法为他平冤昭雪。”   万贞摇头:“那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即使昭雪,也不会活过来。”   沂王沉默了一下,道:“至少,可以让他身后清名无损。”   万贞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低声道:“濬儿,有些人,是抱着若他能为这世间做一些有益之事,他就尽力去做的心理,竭尽所能的做事。在意的是自己历劫不摧的清白,但不是所谓的‘清名’。”   沂王微微点头,低声说:“我懂你的意思,对于相国而言‘清名’虚妄,而清白可恃。”   万贞抹去脸上的眼泪,望着河中奔腾不息的流水,轻声说:“濬儿,你一定一定要当上太子,以后做个好皇帝!否则,我心不甘!”   沂王有些意外,抬头望着她道:“做了皇帝的人,往往很难坚持本心。皇叔如此,父皇现在也是如此。我还以为,你会因此害怕,不希望我去求取它。”   万贞摇头:“不,正因为皇帝的权力如此可怕。我宁愿你因为得到它而改变,也绝不愿你因为失去它而受到伤害。像监国和于谦身上发生的事,我永远不想它有朝一日,可能落在你身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情东宫事定   孙太后病了差不多半个月,才渐渐好转。她关心儿子,精神稍复,就问大太监怀恩:“皇帝如何?”   怀恩与一般宦官不同,当年沂王独居王府时,别的宦官都不太敢领出宫探望沂王的差事,怀恩却来往如常,并且在同僚为了媚君而诋毁沂王时,帮着沂王说话。孙太后垂问,他也敢直言回答:“皇爷无事,只是杀了于谦。”   孙太后大吃一惊:“何时之事?”   怀恩道:“已经十几天了。”   孙太后又惊又怒,等皇帝听到她病情好转,过来探望时,就问他:“听说你杀了于谦?”   皇帝心中亦感后悔,只不过在外面不愿让人看到,以免执政的权威受到怀疑。但在母亲面前,他却直言告诉:“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三人一定要杀于谦。臣强主弱,儿不得不为。”   皇帝靠这三人鼎力支持,才发动政变夺门入宫。在政权还没有彻底掌控,人心没有收拢之前,必须要多听三人的意见,一方面是为了酬谢他们的功劳,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眼下臣强主弱,还不值得为了于谦而与拥护自己复位的大臣不和。   孙太后听到儿子的辩解,良久才道:“你在于谦一事上退让,只怕他们因此无所畏惧,日后对你所求更大。”   皇帝沉默片刻,道:“儿有赖他们接出南宫,当还此情。往后的政务,若是能让,儿便让他们一让;到了他们所取过大,再做计较。”   孙太后叹了口气,又问:“于谦已死,其后如何?”   皇帝回答:“儿臣复位日短,政令不敢翻复。且于谦执政八年,树敌极多。其子于冕不过中人之资,却承天下厚望,让他充军离开京师,尚能保全性命。否则,恐有不测。”   孙太后见儿子心有计较,也不再多说,只是闭目叹息:“于谦死得可惜啊!”   三月底,西苑回报,景泰帝病死。   皇帝复位一个多月,不过西苑,不问景泰帝的病情,等的就是这一日。几乎在蒋冕回报的同时,他便给了这个弟弟一个恶谥,曰戾,命以王礼葬于西山。同时下令,将景泰后宫自皇贵妃以下妃嫔尽数殉葬。   国朝王侯身死,以妃妾殉葬是为常礼。皇贵妃唐氏自知无幸,并不抗辩,自尽而亡。然而景泰帝的原配,已经被废为庶人的汪氏如何处置,却起了番风波。沂王以自己曾得叔母照拂为由,请父亲网开一面;钱皇后也以弟妹为后时对自己和孙太后礼敬庇佑,劝丈夫手下留情。   皇帝对于弟弟将自己囚于南宫七年的仇恨,实在无法释怀,弟弟临终不肯相见,到他死了,也不愿再见与他相关的人和事。虽然妻子和长子都为汪氏求情,但他却仍然心中犹豫,回头又以旧例问朝中重臣,应当如何处置汪氏。   刚被皇帝选为翰林学士,与徐有贞一同参预机务的吏部侍郎李贤回答:“汪氏已废禁深宫多年,况两女年幼,可悯也。”   妻儿相劝,是情;重臣相谏,是理;皇帝便也遵从众人的意愿,免除汪氏殉葬。又念在汪氏当年庇佑妻子老母,为了儿子的储位而被废为庶人,仍然恢复她郕王元配妻子的名分,让她把景泰帝所遗的财物带出宫去,住回原来的郕王府,抚养两个女儿。   不管皇帝怎么反感弟弟,他也得承认弟弟治国之能不差。为了避免朝野的议论长久的聚集在已死的弟弟身上,酿出大麻烦。景泰帝草草安葬了没几天,皇帝便向朝臣提出建储。   认真算来,从永乐朝往后的几任皇帝,都称得上短命。因此之故,朝臣对现任皇帝的身体健康,其实也颇为担忧,对于建储的提议双手赞成。   沂王原来就是太子,被废之后虽然未见得资质有多出众。但冲龄稚子独居王府,没有约束,竟然也能坚持去蒙馆就学,且府中没有纵奴为恶一类的事发生,就已经很博文臣的好感了。皇帝一说建储,群臣都理所当然的议立沂王。   皇帝对长子自然也有偏向,只不过看到群臣都议立沂王,心中却又陡然生出了一丝忧虑,并没有立即表态。   回到后宫,钱皇后正在看着宫人换坤宁宫正殿的帷幔,见丈夫神色凝重,便问:“皇爷,有事?”   朱祁镇拉住妻子的手,叹道:“是有件关系你我百年之后的大事,吾难以决断。”   钱皇后不问政事,但对关系夫妻俩身后之事的消息,却十分着紧,连忙问:“什么事?”   朱祁镇道:“吾欲立太子,群臣都以濬儿为选。”   钱皇后不好直接在国本大事上插话,婉转问道:“皇爷因何难决?”   朱祁镇苦笑:“周氏不贤,对你每多不敬。吾怕立濬儿为储君,他日周氏凭此自贵,欺凌于你。”   周贵妃的性子不肯让人,朱祁镇是不指望她改了。但想到把沂王立为太子后,周贵妃母以子贵,他就害怕钱皇后会受欺负。   丈夫对自己的心意如此,钱皇后也不能反驳,只不过沂王虽非她亲生,到底是她养到三岁大。再怎么因为囚禁相隔,情分浅了,她也不忍心坏了他的前程,想了想,道:“皇爷,您来看看。”   朱祁镇与妻子在南宫相依为命多年,私下相处并不讲究什么帝后规矩,随着钱皇后一起走到偏殿,笑问:“看什么?”   钱皇后打开殿中的一个大樟木箱子,道:“这是前几天,我刚搬回坤宁宫时,濬儿送过来的东西。”   朱祁镇笑道:“这孩子搜罗了什么宝贝,来讨你高兴了?”   箱子里的东西一片红光,却是些精美别致,充满喜庆的嫁妆活儿。   钱皇后在南宫做针线为丈夫换取衣食,朱祁镇就在旁边看着,偶尔还帮着眇了一目的妻子穿针引线。初见这箱嫁妆活,还有些奇怪,旋即醒悟过来,喃道:“你是说,当年托了南边的客商,付了定金向你买嫁妆活儿的,是濬儿?”   钱皇后笑道:“可不是?我翻出来数了数,一共一百单八件,从被褥帐子枕巾椅靠等等,一件不少。我就说呢,一套嫁妆活儿,能教我慢慢儿的做了五年,人还舍得东西没成,就先给银子付定金。合着我旁的本事没有,赚儿子的钱倒是容易。”   朱祁镇也忍不住笑,好一会儿道:“那时候濬儿自身难保,年纪又小,哪能想这么周全?这事多半是他身边的万贞儿办的。不过总归是因为他有这片孝心,惦记着父母,身边的人才会上这份心。”   钱皇后摸了摸箱子里的活计,爱怜的道:“当年皇爷不就说了么?濬儿是个有情的孩子,好得很。”   朱祁镇微微点头,没再说话。   次日,皇帝下诏,以长子为储君,改名“见深”。   派钱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王纶前往东宫,协同万贞日常侍奉太子。   选翰林院编修刘珝、倪谦为太子侍讲。并从朝堂重臣中择取有德之士,逐步填充东宫,教养太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天顺难顺人心   东宫的属臣一填充进来,外务便基本上不用现问内侍,直接由太子詹事决断。至于内务,大太监王纶他受皇帝之命而来,知道皇帝调派他的目的,是为了使东宫亲近钱皇后,少受周贵妃影响,因此恨不得什么事都上手,什么事都管着。   万贞虽然不习惯,但想到钱皇后是太子在内宫必须结好的人,索性撒开手,由他来安排太子身边的内务。   可王纶以前与太子不熟悉,带的人手也是从宫里选出来的老人,还按照宫里养皇子的方式来侍奉太子。殊不知太子独居王府多年,因为环境原因,早已习惯自立。并不耐烦在生活细节上也大讲排场,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繁礼冗节上。   王纶带来的人没适应太子的习惯,却反过来想让太子适应他们学习到的“皇家气度”,折腾了几天,把素来安静柔和的太子气得去找皇帝告状:“父皇,您把派给儿臣的侍从裁些走吧!这人太多,规矩多得儿臣一早起来穿个衣服洗漱一下也要大半个时辰,烦得很,都没有心情读书了。”   皇帝自己是过来人,一听他讲的情况,就知道这其实不仅是侍奉的宫人守规矩,还是他们想借着规矩来熬太子的性子,以达成增加对太子的影响力的目的,便问:“朕要是不管呢?”   太子想了想,回答:“那儿臣只能去请母后做主了。”   皇帝见他乐意与钱皇后亲近,不由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会耍赖皮。”   太子笑道:“儿臣从小就由母后照管,有事找母后做主,那不是天经地义嘛!”   皇帝心一动,又问:“你母妃呢?”   太子苦着脸道:“母妃一心扑在四弟身上,除了督促功课,哪里有功夫来照管儿臣起居啊?”   他提到功课,皇帝的话题也就跟着转了过来,问:“现在两位侍讲的课,你听得懂吗?”   太子赶紧肃容回答:“还好,就是课业有些多。”   皇帝叹道:“你自去年住进仁寿宫,就停了课。如今不花点功夫把根基补上来,怎么能行?课业多,你就多用功。”   “是。”太子回答了,迟疑一下,问:“父皇,儿臣原来的刘先生他们,是冒着大风险为儿臣启蒙的。儿臣如今做了太子,应该回报,可以将他们召到东宫任职吗?”   皇帝摆手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刘俨他们朕自有安排,你就不用管了。好生回去读书,不要辜负了好时光。”   太子得了皇帝默许,就去了钱皇后那里,请她帮忙调配人手。   钱皇后正怕儿子养不亲,十分乐意帮他解决这些生活上的小麻烦,回头就把王纶提过去骂了一顿:“自古以来,有做臣子的用心侍奉太子爷,没听过要爷听你们话的!你们倒好,自己合不上太子爷的习惯,却逼着太子爷来迎合你们的规矩!你拿谁当傻子摆弄?本宫和皇爷现放着眼睛瞧着呢!”   王纶慌忙辩解:“娘娘,奴婢不敢!实在是……太子爷打您入了南宫后,就没有正经长辈陪着,衣食住行上面的规矩都松懈得很,和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大不相同。”   钱皇后冷笑:“太子爷是宫里一般的皇子公主吗?他生活的习惯,只要不违了大礼,那就是规矩!”   王纶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吭声。钱皇后缓了口气,这才放温和了语气,道:“皇爷和本宫把你放到东宫去,是去养护太子爷的。不是叫你去耍威风的,你规规矩矩的替本宫照顾好太子,就是你的功劳。”   王纶小声道:“娘娘,奴婢是想替您好好照顾太子爷,可是……万侍他们随太子爷的年岁太久,若没有这些规矩,只怕奴婢没法办好差事。”   钱皇后也不由皱眉,好一会儿才道:“贞儿他们是多少年陪着太子出生入死的情分,你现在就去跟他们争长短,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是争,也不该我们争。你只为本宫照看好太子,就是大功。”   王纶领会了钱皇后的意思,回了东宫,将原来围得太子身边密不透风的侍从散了大半,重新把韦兴和黄赐调回原职,只是梁芳却被他排挤得死死的。   太子本就无意跟他翻脸,见他手缩短了些,便很自然的跟他与相处起来。除了每天早出、晚归之时,必然找万贞问一问东宫内外的事务,其余时间几乎都由王纶和他的徒弟侍奉。   万贞见太子没有受王纶挟制,便也放下心来,趁着皇帝允许太子也营建皇庄的功夫,将原来沂王府铺的生意摊子整合到一处,细心经营。   她做男装在宫外行走习惯了,如今又打着经营皇庄的幌子,倒也没人挑她麻烦。至于王纶,那是巴不得她离太子远远地,方便他亲近太子,逐渐取代太子心腹的位置,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她麻烦。如此一来,两人一掌钱财货殖,一个追逐权力,各有侧重,倒也形成了默契。   太子私下对万贞道:“咱们这位大伴,在宦官中也算出奇。一般宦官都爱钱胜过爱权,大伴是爱权胜过爱钱。”   万贞叹气,道:“爱钱,像梁芳那种,好办;爱权,那可就不好办了!殿下,你可得小心这大伴,别让他贪权连累了你。”   太子苦笑:“有什么办法,这是母后身边的人,动不得。”   万贞道:“咱也不是要动他,只不过不能让他没个约束。民间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要真到了实在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多去向皇后娘娘诉苦,让娘娘帮你办。”   太子应了,又道:“贞儿,我这里有几个人,你想办法帮我弄进东宫来。随便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只要每天能让我见到人的就好。”   万贞也不问他那些人是哪来的,为什么太子自己不安排,却要经她的手来办,一口答应。反而是太子见她不问,很有些不习惯,问道:“贞儿,你都不问我的?”   万贞看他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问了你会告诉我?”   太子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答应不说的。”   “那不就是了?我的殿下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要用的人了,很正常啊。”   东宫的日子过得平静,天顺元年的大同边镇,却很是不平静。   大同参将石彪仗着叔父石亨权倾朝野的大势,诬告上司年富,升任都督同知,率参将张鹏等在磨儿山设岗,斩杀把秃王,夺了蒙古军的旗帜,前后斩获游骑二百余人。   边军与蒙古野战,追亡遂北,斩王夺旗,是少有的大捷。对于曾经被瓦刺所俘的皇帝朱祁镇来说,这样的大捷发生在他复位改元的第一年,更是让他有前耻稍雪的感觉,心中大悦。因此命石彪带上俘虏和首级,进京献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春风晚桃花烂   自上皇复位以来,石亨被封为忠国公,特加恩宠,言听计从。在朝堂上势焰熏天,不仅亲属部臣经常冒“夺门”之功骗官,还有些贪图升官便利的官吏往石府拜谒,做了石亨的门下客。而石亨也以大权在揽自得,在朝中遍植党羽,排斥异己,以至于朝中官员在铨叙升迁时,有“朱三千,龙八百”的童谣传出。   无功的亲戚冒功都要授官,何况是本就立下了大功的石彪?石亨趁机对侄儿大加褒赞,要求皇帝对石彪大加封赏,把他从参将提为总兵,提督大同全镇军务。   从参将到总兵,这已经是越级升官了;若再给个提督军镇的权力,那几乎相当于一战就让石彪走到了边镇重将的顶端,日后难以封赏。   皇帝对石亨再信赖,对石彪再欣赏,面对这样的封赏要求,也沉默了一下,婉转的问石亨:“爱卿,石彪今年不过三十三岁,本职升迁一事,不如暂缓,改授勋爵如何?”   石亨打战是把好手,但在讨官这事上,却没有太长远的目光,只要是升官就好。何况职务是流转的,勋爵却可以传家。皇帝不升石彪的本职,能授勋爵,他也没想其中的差别,问:“陛下想授什么爵位给他?”   皇帝试探着问:“赏个男爵如何?”   石亨不依:“陛下,石彪立此大功,臣以为只是男爵,不足以酬功。”   皇帝问他:“爱卿以为何爵当酬?”   石亨半点都没客气,狮子大开口:“臣以为侯爵当得!”   正统年间京师保卫战那样的国家危亡之局,景泰帝和于谦都没有滥功赏爵。石彪只是一次斩获二百余人的胜战,就敢讨要侯爵,皇帝修养再好,这时候也有些不乐意了,闷声道:“孙镗等宿将尚不得侯,让石彪在大同好生戎边杀敌,积累军功再议封侯。此捷,赏他一个伯爵罢!”   虽然没得侯爵,但伯爵也是国朝数得着的高勋了。就连孙太后娘家会昌侯,早年妹妹当皇后时,也只是伯爵呢!石亨心里满意,高兴的谢过皇帝,走了。   皇帝却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动,怀恩过来提醒:“皇爷,阁老们都出宫了。天凉,您也回后宫吧!”   皇帝道:“不忙,大伴派个人去,把锦衣卫指挥使逯杲叫过来。”   怀恩是孙太后得知于谦冤死后,从自己身边拨到皇帝身边听用的,取的就是他忠直敢言。皇帝叫他去传逯杲,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若要制衡忠国公,当选朝中直言敢谏之臣。这逯杲,人称‘随风倒’,怕不是当用之人。”   皇帝苦笑:“直言敢谏之臣?岳正、孙鹏等人已是折在了他手上,李贤也险些难保。再选直臣,折了哪个,朕都心疼损了国家元气。逯杲这样的人,用来做这样的事,才是正好。”   他杀了于谦,就是摧折了一次士林风骨,将朝堂里景泰帝当政八年养出来的清风败坏了大半。再加上王直他们那批老臣老病致仕,商辂等人又不敢重用,他手中的得力重臣,着实不多。如今文官他还能选李贤稳定局面,军中却是再也难以找到威望合适的人来制衡石亨和石家,只能动用逯杲这样的小人以毒攻毒。   石彪以军功封爵,当真是春风得意,荣华无双,献捷后又特意进宫拜见皇帝。   皇帝原本因为大捷而生的欢喜,因为石亨讨功讨爵过甚,已经去了大半。再加上石亨进出宫门随意,把个左顺门当成国公府似进进出出,如今石彪也学着他叔父来这手,更让他意兴阑珊。   只不过皇帝的城府在那里,虽然不喜,等石彪进来后,他还是和颜悦色的赐座,温言抚慰。   石彪是个粗人,心里有事就藏不住,答完皇帝的问话,直接道:“陛下,臣今日进宫,是来向您求个恩典的。”   皇帝对石家求赏无度的做法很是无奈,但还是捺着性子道:“爱卿想求什么?”   石彪道:“陛下,臣看中了东宫内侍长万贞儿,想求您赐嫁。”   他要是给部属求官,皇帝不会惊讶,但是来求娶万贞,却让皇帝很是意外,奇道:“爱卿一向在大同驻镇,何时见过万贞儿?”   石彪回答:“臣早两年就瞧中了,只是监国薄恩,不肯见赐。”   这话听在皇帝耳里,却是隐有要胁之意——弟弟不肯将万贞儿赐给他,石彪便觉得“薄恩”,支持叔父参与夺门。焉知他把万贞儿下赐后,石彪再有别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会不会也觉得他“薄恩”?   皇帝心思转折,脸上却含笑,略带调侃的说:“喔,万贞儿如今可不年轻了。比起宫中近选上来的彩女,算不上如花美人,爱卿两年前看中不能得,竟然还念念不忘求娶,想是心甚悦之?”   石彪脸皮奇厚,在皇帝面前也放得开,大大咧咧的道:“是不比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花俏,可臣看中了,就是想要。”   皇帝顿时无言,好一会儿,才温声道:“爱卿,东宫早年屡经磨难,有赖万贞儿维护才平安渡过危难。虽是女子,但屡立功勋,忠义不输外臣。在太后眼里,亲近信重,与亲女无异。她的婚事,朕亦不便擅自决定,须得问过太后才好。”   石彪不信:“陛下,您是一国之君,下赐个宫女,怎么还不能自决?”   皇帝耐心的解释:“若是普通宫女,爱卿想要,朕给就给了。可万贞儿几次救驾,功劳虽不显于外,但皇家岂能无酬?太后已然有言,她的婚姻之事由其自主,恩赏其夫、子。因此事情虽小,却要问过太后才能做准。”   景泰帝不肯赐嫁,石彪心生怨恨。但皇帝这么温言款款的解释,石彪却只得闷声应了,又问:“那臣何时来问回音?”   皇帝没想到他居然契而不舍,只得含糊地道:“待太后决断后,朕再召卿进宫说话。”   石彪应口接声:“臣过两日再来请见。”   皇帝见他步步紧逼,心中不喜,回了坤宁宫后,在钱皇后面前便直言道:“石家叔侄都是一般儿品性,骄横恣意,飞扬跋扈。”   钱皇后劝他:“皇爷消消气,喝杯茶罢。”   皇帝接过茶抿了一口,叹气道:“朕只盼着君臣相得,善始善终。如今看来,却是难了!”   能让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钱皇后奇道:“石彪怎么惹您了?”   皇帝将石彪逼问婚事的态度说了一遍,摇头:“石亨为臣属亲戚讨官要官,是如此做法;这石彪,竟然也是这般脾性。”   钱皇后略一沉吟,道:“说来,贞儿年龄不小了,这石彪年纪轻轻,就累有军功,有爵在身,既然诚心求娶,皇爷何妨成人之美?”   皇帝摆手,道:“若是个好人家,朕也不找托词,嫁就嫁了。石家……梓娘不知,昨日逯杲私下来报,京中近几年常有良家女子遇拐,就是巨富豪门之家,女子姿容出色的,也不少遭此劫难。锦衣卫侦得从拐子手中买人的主事者,常年需索无度,有边军口音。”   良家女子的名节关乎生死,这种拐卖,却比一般的骗卖人口更是恶劣。钱皇后骤然听到,不由变色,问道:“莫非是……”   皇帝阴着脸道:“虽说主事人一口咬定只是正常买使唤人,只能定罪拐子。但这拐卖不是一桩一件,而是常年累月如此。若不得权贵授意,拐子安敢如此肆无忌惮?”   钱皇后虽然从私心里想将万贞嫁出去,好方便自己加深与太子的母子情。但听到石家如此门风,明知那是个火坑,却是心中不忍:“如此说来,石家果是不能嫁了。”   皇帝点了点头,有些感慨的道:“万贞儿于吾家,实有大功。若要嫁人,总得找个四角俱全的好人家,保她下半生富贵荣华,才不负了她的忠义之心。”   钱皇后应了一声,又心疼丈夫要面对石彪的催逼,愁道:“只是这石彪听着像个浑人,若是犯起浑来,如何是好?”   皇帝笑了起来,道:“浑也有浑的好处,到时让他自去求万贞儿允婚罢!”   等到石彪来问结果,皇帝便婉转表明自己不能直接赐婚,又哄他道:“爱卿,太后是嫌你已有妻妾,不肯赐嫁,朕也不能相强。你当真有心,何妨直接求娶。若能得佳人允婚,朕再赐嫁也不迟。”   皇帝话都说到这一步了,石彪也没奈何,但还是不死心,直接就跑到清宁宫去求见万贞,不见就不肯走。   石亨将入宫面君求赏当成平常,石彪的骄横不下其叔,对于东宫的敬畏之心也少。东宫臣属多是文臣,这劝不走,打不得的实权重将,他们实在无可奈何,只能派人入内禀报万贞,请她拿主意。   万贞心知石彪这人半疯半浑,实在不好相与,不见麻烦,见了也麻烦。可让他在东宫门口撒泼,未免有损太子名声,不像回事,只得出来敷衍:“伯爷此来,不知何事一定要见我?”   石彪呵呵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当然是来求娶你的!” 第一百四十章 小炉酒暖微醺   像石彪这种人,眼里就没有道理,只有自己欲望。万贞几次拒嫁,他却都视而不见,只认准了一件事:他看上的人,就一定要弄到手!   万贞听到他这理直气壮的话,当真是累得慌:“将军,我早跟你说过了。要我嫁你,绝不可能!”   石彪问:“怎么就不可能?我是诚心求娶!”   万贞头痛得厉害,提高声音道:“将军,你妻妾成群,婢仆如云!我虽然不济,好歹也是入了流品的女官,哪有自甘下贱,好好的中官不做,去嫁给别人做妾的?”   石彪满不在乎的争辩:“大丈夫哪个不是妻妾满院?有甚稀奇?如今我有爵在身,你嫁过来,我便先替你请了诰命,伯爵夫人的品秩,也不比你的官阶差!你要是觉得伯爵位置还低了,我在边关多立功劳,总有封侯封公之日。”   这浑人的妻子倒了八辈子血霉,竟然嫁给了这全无规矩礼法,脑筋异想天开的疯子!只图自己一心快活,麻了个皮!   万贞深吸了几口气,将啐他一脸的冲动忍了下去,缓声道:“将军,这跟你是不是公侯没关系,只是我不中意,不愿意!”   石彪道:“你既没怕过我丑,也没嫌过我是军门出身。除了这两条,我哪里不如旁人,不能让你不中意?”   万贞被他这狗吃了的神逻辑气得眉毛倒竖,忍不住道:“那就算我怕了,我嫌了,所以不中意,好吧?”   石彪大怒,瞪大双眼喝问:“你说什么?”   万贞正要答话,门外冷幽幽的传来一声怒斥:“石将军好大的脾气!怎么,将孤这东宫,当成你放肆撒野的军营不成?”   万贞一怔,太子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他在侍讲学士那边上课,课间听到石彪来纠缠,怕万贞吃亏,就赶紧过来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抽高了身量,脸上虽然还有些婴儿肥,嗓音却开始从童年的清亮高亢收窄变声。不过变声期若是说话多了或是声调太高,喉咙容易痛,万贞平时都提醒着太子小心收敛声气。   可这种时候,太子也就管不得声调高不高了,直接就是一声喝斥。   石彪桀骜不驯,从内心来说,并不怎么将才十几岁的太子放在眼里。只不过礼法所限,太子过来,他到底还是敛了几分脾气,拱手行礼:“臣石彪,叩见殿下!”   太子对他却是从来没有好感,冷声道:“石卿,父皇赏功赐爵,是盼着你戎边卫国,忠勇杀敌!却不是给你拿来炫耀人前,诱拐良家女子的!”   万贞猛然听到太子这话,有些好笑,赶紧转过脸去忍着。石彪低着头,没瞧见。太子见她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却是忍不住剜了她一眼,示意她躲开。   石彪听到诱拐良家女子一句,却有些戳中了心病,连忙辩解:“殿下,臣是诚心求娶,如何能说是诱拐?”   太子道:“既是诚心求娶,孤问你,诚在何处?”   太子肯问诚在何处,在石彪这粗人听来,却是有了一两分意向了,顿时大喜,道:“臣知道万侍眼界与寻常女子不同,一般的俗物必然看不上。这几年常让家仆留意收集奇珍,倒是得了不少……”   太子不耐烦的摆手,道:“凭你再怎么收集,奇珍能强过孤宫中所藏?孤问的诚意,不在于此!”   石彪急问:“那殿下问的是什么?”   太子沉吟片刻,道:“贞儿虽然不如书香势族的姑娘经史子集样样精通,但日常绘画吟诗,品评时文,常有妙见。你当年也是想过请刘俨先生授课的人,孤便问你,诗词曲赋,你背得几首?”   石彪顿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臣自幼勤习弓马,学的是带排兵布阵,这诗词曲赋,臣……臣……”   太子长眉一扬,看了他一眼,又道:“也罢,诗词曲赋你不行。孤再说个最简单的,你看这厅中悬着的画,都有题跋。贞儿既能绘画,她的丈夫总不能是个连题跋都配不出来。你给孤写篇字出来,能叫孤的两位先生说一声过得去,孤便算是见了你的诚意!”   一听叫他写字,大冬天的,石彪竟然出了一额头冷汗,却是答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让臣去斩将夺旗、缚虎猎豹容易,这字……不是为难臣吗?”   太子怫然不悦:“孤只叫你写篇字而已,也叫为难?以贞儿的身份地位,难道孤能让她配个目不识丁,连话都搭不上几句的粗汉鄙夫?”   以石彪今时的地位,如何肯承认自己是粗汉鄙夫?但是,要让他写篇能叫翰林院出来的侍讲学士认可的字,那也是千难万难。一时间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太子见他难住了,便缓和了些语气,道:“孤也知道,你是舞惯刀枪的人,动笔少,一时片刻的写不出什么好字。这样罢,你且先回去,好生练一练,什么时候字练好了,再来求亲。”   太子开了条件,石彪纵然想耍泼,也没了站脚的地方,只得怏怏离去。   万贞在耳房里等太子把人打发走了才出来,乐不可支的冲太子指了个大拇指。   太子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这就算完了?就石彪这样的浑人,回头发现自己办不到,一样会耍赖。”   万贞满不在乎的说:“能拖一时便拖一时,不是说一鼓作气,二鼓而衰,三而竭嘛?拖他几次,他自然就没这心劲了。”   太子嘿了一声,拧眉道:“真有这么好打发就好了!可石彪此人虽然骄横霸道,多勇少谋,却有股子认死理的蛮劲,只怕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万贞道:“只要能拖个两年三年,等殿下加冠,那就好办。”   太子现在虽然有了东宫的属臣,但人还没有加冠,就不算成年,只能跟着先生读书,在皇帝参加经筵时在旁边听讲,权力有限。等到加冠成年,他也就能上朝听政。加上东宫属臣的配置,本来就是照着朝堂架构来设立的,完全能成为左右朝政的势力。那时候的储君之位,才名符其实,具备钳制石彪的能力。   太子只当她指的是这个,也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是课间溜出来的,惊叫一声:“哎哟,先生怕是要上课了!你这几天可别出宫,等我想办法把他弄回大同去再说。”   万贞笑道:“天气这么冷,我本来也没准备出宫。殿下快去上课,别让先生着急。”   石彪这瘟神在,万贞是真不敢出门,怕惹闲气。如今东宫的事务上有詹事管束,下有王纶把持,她在宫里只需理账出纳,清闲得很,索性便叫了小秋和秀秀一起到她住的跨院里涮锅子。   小秋和秀秀现在年纪大了,又是与太子共过患难的人,如今在东宫里也是执事女史,一掌库藏,一掌燕乐。只不过她们是万贞带出来的人,心理上便与她亲近,一听要涮锅子,便都跑来了。   小秋不光带了使女,竟然还带了几个女伎,抱着月琴,携了尺八等简便乐器,斗篷下还穿了舞衣。瞧那意思,是她们在炕上涮锅子,堂下便叫这几个女伎吹拉弹唱,歌舞助兴。   万贞在宫廷里熏陶了多少年,思维都没转过弯来,能将活生生的女伎当成纯粹的音乐播放器使用。如今看到小秋使唤手下的乐部女伎如此自然,不由笑道:“你倒是会享受。”   小秋道:“反正她们每日都是要演练技艺的,白放着不听也是浪费。何况姑姑是东宫的内侍长,最清楚殿下的喜好。她们编新曲新舞进上之前,让您听听看看,也好改动。”   秀秀明白万贞顾忌所在,嗤笑:“姑姑放心吧!我们就叫女伎奏些寻常的俚调,不会僭听燕乐的。叫了她们来凑热闹,也不白使唤人。”   她们说得清楚,万贞也不扫兴,笑道:“如此,让她们奏些热闹轻快的曲子来听。”   一时室外大雪纷飞,屋里却温暖如春,细乐轻俏,舞姿翩跹,十分热闹。有曲有舞有火锅,不能无酒。万贞让人给秀秀和小秋温的是低度的米酒,自己却拿了蒸馏出来的白酒喝。   秀秀不依:“姑姑,一起儿涮锅,怎么偏你一个喝这种酒?”   万贞笑道:“我是为你们好,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喝些甜酒也罢了,我喝的这个,你们喝不得。”   秀秀笑道:“有什么喝不得?这么清透见底的酒,未必还能醉人?”   说着便来端万贞的杯子尝味,可这蒸馏出来没经勾兑的白酒,度数极高,她这一口喝下去,当真是辣得舌头都缩不回去。偏偏万贞刚才已经提醒过了,她这苦也诉不出来,只好去扑旁边取笑她的小秋:“叫你笑!叫你笑!”   小秋连忙叫她的亲信帮忙,秀秀的手下也赶紧支援,一时炕上四五个花朵般的女孩子滚成一团,春色明媚。   万贞倚在高迎枕上,一边端着酒细品,一边笑盈盈的看着。正自热闹,留着缝隙的窗叶一抬,太子钻进头来,问:“你们干什么呢?这么远,我都听到你们在闹了!”   几个女孩子吓了一跳,连忙停下动作,起身行礼。太子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转眼来看着万贞,笑道:“你这里这么热闹,也不叫我一声。”   一边说,一边攀着窗沿就跳进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冬暖夜来惊梦   万贞酒意微醺,不想起身,看到他居然跳窗户进来,不由嗔道:“怎么能跳窗户?让人看到了,到先生们那里告你一状,抽你板子。”   太子解开斗篷,交给上前接应的秀秀,笑道:“这大雪天的,谁爱在外面乱跑乱看?”   万贞不由坐直了些,皱眉问:“王大伴给你安排的从人,连这点随侍不离的本事都没有?”   太子连忙道:“那倒不是,我使人打了掩护,偷跑出来的。”   “这也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意外呢?”万贞又好笑又好气,推窗看到外面还躲着不敢看她的韦兴和黄赐,知道他没有独自出来,倒也放下了心,喝道:“还不进屋里暖和着?真在外面冻傻了啊?以后再敢陪着殿下胡闹,收拾你们!”   太子把堂下的女伎都叫退了,只在屋里留了小秋,这才坐到万贞身边,就着她的碗筷捞了片鹿肉吃了,一边呵着嘴里的热气,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好吃!”   他这样子,俨然便是寻常人家的贪嘴的少年郎,全无半点储君的风仪。也就秀秀和小秋,景泰年间岁月艰难,大家一起凑着吃饭的时候多,才不会大惊小怪,抿嘴笑着替他烫菜。万贞从炕头拿了块热手巾过来递给他,道:“吃慢点,别烫伤了。”   太子笑道:“我就是要吃这点热乎新鲜。天天让人传菜侍奉,到嘴的东西虽然不冷,鲜味也差了。”   储君的排场讲究起来,要吃个菜,还得先由负责做菜的厨子先负责尝一遍,奉菜的宫人再试一遍。这程序一道道的走上来,虽然尽显皇室钟鸣鼎食,金馐玉馔的富贵端庄,到底不符合少年人的脾性。加上太子在王府里时年龄再小也算当家,管束的人少,不比现在上有皇帝皇后,中有詹事先生,下有王纶和众内侍,对于现在衣食住行的种种规矩,实在有些厌烦。   万贞体谅他平时受的压制,来了就不强求他回去,只是不让他喝酒:“殿下还在长身体,酒是不能喝的,叫人把牛奶煮了端上来。”   秀秀添了副碗筷上来,闻言赶紧把黄酒撤了下去。太子不乐意了:“你们都能喝酒,偏给我喝牛奶,还当我是小孩子哄呢!”   万贞乐了:“来,殿下想喝,那就试试!”   秀秀才上过当,见万贞把高度白酒递过来捉弄太子,忍不住扭头偷笑。太子见状,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肯上当:“我才不要这种,把御酒选好喝的送上来。”   宫廷中的御酒种类繁多,有不少专为迎合妃嫔口味的甜酒类,很容易让没喝过酒的人上当喝醉。万贞也不敢逗他了,连忙将杯中的白酒一口饮尽,道:“好好好,我们都不喝酒,换牛奶,好不?”   大家陪着一起喝牛奶,太子也就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秀秀和小秋属于心腹之人,太子说话便也随意,道:“风雪早至,蒙古有小部落南下避寒。大同镇外聚集了不少各部人马,为保边关无事,父皇已经命石彪重返大同,镇守边关了。”   万贞大喜:“这么快?”   太子道:“快什么,石彪无赖得很,吵着要补兵器甲胄,虽说已经接了旨,但没有三五天,肯定不能起程。”   万贞笑道:“镇守边关是石彪的立身之本,他再磨蹭,也不能把这个丢了。既然接了旨,近期肯定是要起程的。”   太子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经饱了,让小秋不用再给他烫菜,仰在大迎枕上愁道:“这次算是糊弄过去了,下次他回京叙职,说不定还要生事……就算免了他叙职,以石亨的声势,他这做侄子的要是找借口从大同返回京来歪缠,也没人说什么。这事,总得想个什么办法才好。”   万贞笑道:“想那么远干什么?一年一年的过了再说呗!”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太子就猛然坐了起来,怀疑的看着她:“你早说到我加冠的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如今这没半点安排的话,更不像你。你不是想,实在没办法糊弄了,就搁开手跑了吧?”   万贞干笑:“什么叫跑了?不过石彪这浑人霸蛮,若是实在逼得急,等他进京,我就借口经营皇庄南下避避风头,等他走了再回来。”   太子道:“你想得轻松,当年父皇在南宫那么难,可皇祖母硬是不敢前往探望,守着仁寿宫半步也不敢离开。为什么?因为只有在这宫中,名分的威仪才够;离了东宫,你的身份远不足以抗衡石家。万一石彪犯起浑来,直接将你掳了去,那可怎么得了?”   他两道长眉紧锁,连鼻梁山根上都有点儿皱,玉白晕红的小脸上满是愁容。万贞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笑道:“好,那我就不走,躲着。只对外说我走了,可以不?”   太子松了口气,道:“这也是个法子。不过总不能叫你一直避着他,还是要想个办法,让他死了心才好。”   万贞随口应和,太子吃火锅是尝个鲜,肚子早饱了,她可没吃饱呢。也就由着太子在身后絮叨,自顾自的和小秋、秀秀一起下菜继续吃。   火炕温暖,加上铜锅的热气四散,熏得人昏昏欲睡。太子侧靠在迎枕上,看着万贞惬意舒适的微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别人都觉得她五官线条太过鲜明突出,身材高大,显得少了女儿家的柔美;但在他看来,她什么地方都是美的,在这世间,再也没有女子比得上。   万贞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问:“怎么了?”   太子软声说:“没什么,就是困了想睡……唔,我睡一觉,等下你叫王伴伴带人来这边接我。”   万贞替他将被子抖开盖上,道:“好,你睡,我们出去吃。”   太子摇头道:“不要,我就喜欢听这个热闹。”   他自皇帝复位以来,为了竖立储君的威严,已经极少在她面前撒娇。陡然来这一下,万贞哪里扛得住,赶紧答应。   太子眼望着万贞在灯光下明艳俊美的面容,耳听着她低声说笑的嗓音,慢慢地睡着了。几人听着他和缓匀长的呼吸声,说笑的声音也放低了下来。   小秋掌着燕乐部,忍不住低声道:“咱们殿下,自入东宫以来,除了一日三餐例制的伴乐,从来没有单独召过舞乐。每日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课业繁重,委实太累了些。”   万贞也知道太子辛苦,但她以前管着沂王府时,以现代人的观点养育孩子,只觉得这孩子又自觉又勤奋,从不忍心强逼太子学习。   殊不知她认为已经很好的学习规律,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属于荒废不少。因此太子的学业根基确实比先生的要求低那么点儿,现在有人督促太子努力学习,她虽然也心疼,但却不肯抱怨,叹道:“殿下现在不学习,以后又如何有本领统驭群臣,治理这偌大的国家呢?”   她想起身将炕桌锅子收拾一下,才发现褙子的后摆被太子压住了。她一动,太子下意识的就抓紧褙边,抗议的哼叽。万贞忍俊不禁,只得把衣服解了留给他,这才下了炕。   秀秀眼看太子睡梦中伸手一捞,把万贞的衣服整件抓过去,压在脸下抱着睡,忍不住吃吃低笑:“殿下现在,还跟小孩子似的。”   万贞重新在柜里找了件比甲穿上,笑道:“殿下本来就还小。”   小秋道:“说来也不小了,殿下现在威仪渐生,奴瞧着乐部的伎人,都对殿下颇为敬畏。”   几人说说笑笑,正在收拾炕桌,远远地便听到一阵喧哗。万贞猜想是王纶发现了太子失踪,怕他闹起来惊动外面,也顾不上收拾东西了,赶紧披上厚袄子赶了过去。   王纶正在寝宫里大发脾气,叫人拷打替太子打掩护的宫人,见万贞过来,脸上挂不住,阴测测的问:“怎么,万侍过来有事?”   万贞在东宫的地位虽不比王纶高,但她是女子,对权力无害,又与太子有多年生死相依的情分,皇帝皇后都对她另眼相看,太后更是直接就将她倚为腹心,却也不必受王纶的气。   王纶不阴不阳,她也就直接回怼一句:“倒不是有事,只是过来看个热闹。”   王纶被她哽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在能受皇帝看重的人,虽然权欲熏心,不能容人,笨却说不上,很快意识过来,躬身向她行了个礼:“万侍,都是咱家的不是!看在太子爷的份上,您就别跟我赌这闲气了!”   万贞轻哼一声,道:“行了,殿下在我那里呢!以后警醒些,少把殿下拘束得透口气的空隙都没有。殿下堂堂储君,日常让你们一让,你们也要知足,别非逼得殿下生气!”   王纶被捉了短处,也不敢回嘴,只领了六个亲信跟着万贞去了跨院。虽然闻到满屋涮锅子的香气,太子在炕上呼呼大睡,件件都不合规矩,却也忍住了,静悄悄地等在旁边。   万贞吃饱喝足,此时睡意涌了上来,也不管王纶他们,自己洗漱干净,就在外间的禅床上开了铺盖也睡了。   一觉好眠,正睡得香,忽然听到内室似乎有些骚动,她猛然惊醒,竖耳一听,便听到太子惊恐的声音:“干什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等闲平地风波   万贞是多年养成的警戒习惯,一听太子的声音不对,立即一跃而起,冲进了内室。   太子坐在炕上,满面惊惶。一个衣襟半开的宫女跪坐在他面前,满脸红晕。万贞无暇思索,一把将那宫女扫开。对她来说,什么事都不比太子的安危重要,下意识的问:“受伤了?”   太子一见到她,一张脸顿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点儿。万贞急了:“你躲着干什么?说话呀!哪里伤了?吓了?”   王纶也冲了进来,惊问:“怎么了?怎么了?”   万贞从太子那里没得到答案,见那宫女低着头也不答话,便瞪屏风边上侍立的宦官:“究竟怎么回事?说!”   那宦官见她满脸杀气,连忙道:“不关奴婢的事!是石榴近前服侍的!”   王纶不如万贞紧张,近前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再看那宫女的衣裳,恍然大悟,笑道:“想是太子爷做梦惊着了?”   太子也终于反应过来,叫道:“不是!这女人不规矩!”   那宫女吓了一跳,扑地跪下,连忙求饶:“殿下,奴只是听到你做梦呻吟,近前查看而已……”   太子怒斥:“看就看,谁准你伸手乱摸的!”   那宫女原本通红的脸庞顿时煞白,哇的一声大哭:“殿下饶命,奴实属无心……”   能跟着王纶来这里的,都是他特意筛选出来的心腹之人,每个都有用处。他怕折了人手,那宫女一求饶,他就赶紧笑容满面的和稀泥:“万侍,咱们殿下长大成人,这是喜事啊!”   万贞愕然,勃然大怒:“公公,我将殿下交到你手里,你就是这样看护的?”   王纶恼羞成怒,问道:“万侍这是什么意思?”   万贞对他失望透顶,懒得多话,抬头吩咐自己手下的小宫女:“去请游少监来。”   游少监是慎刑司的掌事少监,虽然听她调配,但实际上却是受太后指派而来。王纶日常也指使不动,一听她要请游少监,顿时脸色大变,急道:“万侍,有话咱们好好说。这大雪天的,叫游公公过来干什么?没得让人看了东宫的笑话!”   万贞冷笑:“让人看了笑话虽然不好,可有人要伐东宫的根本,我岂能容?”   王纶脸色骤红骤白,低头道:“那万侍认为如何处置是好?”   万贞很想把这宫女和守着的宦官都发落个狠的,杀鸡儆猴。又怕事情张扬开了,给步入青春期的太子留下了难堪的印象,伤了少年敏感的自尊心,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低声问:“殿下,你觉得呢?”   太子红着脸,茫然反问:“啊?”   万贞将所有现代的、古代的育儿方翻来覆去的掂量了几次,忍住心理上的不适,问:“你喜欢她吗?”   那宫女一听她问的话,顿时脸露喜色,一脸期盼的望着太子。   太子愣了愣,猛地跳了起来,大叫:“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人?”   万贞还当这宫女是日常与太子相处时,得到了什么类似于暧昧的小儿女心思,因此借着来她这边竞争对手少的机会作怪。没想到太子这一脸情急恼怒,不像是羞恼,却是真的恨极了那宫女,不由一怔,小声道:“殿下,这可不是含糊的时候!你喜欢,这人我就留着;否则,她可落不得好!”   太子睁大眼睛:“那是活该!能到孤身边近侍,于宫人来说富贵已足!是她贪欲太甚,妄求幸佞!既然做了这样的事,就该想到会得恶果!”   万贞怔然,王纶也吓了一跳,那宫女更是吓得瘫在地上,叩头不已:“殿下,奴实是一片真心……”   “不过是借此之名,妄图富贵而已!说什么真心?凭白玷污了这两个字!”太子抬头望着旁边的王纶,冷笑:“大伴,万侍使你不动;孤亦使你不动!莫如孤亲自去坤宁宫,请母后决断?”   王纶虽然想趁太子年纪小,在他心中树立起像当年王振之于皇帝那样的地位,因此在规矩之下掩藏着出格的手段,但毕竟没有真正与太子对抗的勇气。一见太子真生了气,便缩了回去,赶紧挥手让人把那宫女捂住嘴拖了出去,又把边上候命却不劝阻那宫女的两名宦官也斥去不用。   太子性情温和,与今上相似,对身边的侍从一向宽厚,等闲不出恶言。今天突然执意不肯饶人,不独王纶心中凛然,万贞也觉得心里怪怪的。   她刚才情急冲进来,此时事情告一段落,才觉得脚发冷,连忙道:“我回去穿鞋!殿下也快把衣服换一换,别着凉了。”   从婴儿时期看到的孩子,彻底的长大成人,且自己不小心还参与到了最私密的青春变化事务中去,着实让人有几分尴尬。   万贞穿了鞋子,又换了衣服,但一想到与太子面对,又有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为难。干脆也不再管内室的事,直接就去了书房,想等太子离开,缓过这个阶段再说。   太子换好衣裳,出来不见万贞,愣了一下,问明她在哪里,便示意身边的人都退下。   王纶心里不乐意,不想走。太子恼了,转头问他:“大伴,你是不是觉得孤今日出的丑少了?你还想再看一看?”   王纶尴尬不已,只得带着人退下。   太子走到书房门前,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万贞没想到他这么快能缓过心态,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才笑问:“殿下,时间不早了,不去上课吗?”   太子摇头,道:“今天休沐,两位先生不讲课。”   万贞躲石彪躲得都忘了日子了,听到他提才想起今天是逢五休沐,不由拍了下额头,自嘲:“我这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太子在她书房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东摸摸桌上的摆件,西摸摸桌前的屏风,磨磨蹭蹭的半天不说话。万贞见他这一副明明有话要说,说不出口的样子,反倒觉得好笑,想了想,柔声道:“你不要怕,长大了嘛!身体总会有些变化的,慢慢地适应就好了!”   太子皱着眉头轻嚷:“我才没有怕!”   万贞赶紧顺着他的话说:“好,殿下不怕。”   宫中想求富贵的女子太多,当初正统皇帝时,连仁寿宫的宫女一到皇帝来拜见太后的日子,就春心荡漾,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想凑近。如今的太子正是青春萌动,少年慕艾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宫女会想借机求幸。   万贞心中虽然尴尬,但看到太子这时候还过来和自己说话,犹豫几回,还是忍不住问:“从今往后,你身边的是非只怕要比从前多,有什么章程没有?”   太子红着脸,有些扭捏的说:“我想像以前那样,把大伴带来的女侍全都调开。”   万贞害怕太子年纪小,缺乏自制力,过早纵欲败坏了身体。但把女侍全部调走,不接触同龄少女,又怕他因此在性取向上面发生扭曲,连忙摇头:“这可不行。这些女侍虽然有居心不良的,但也说不定就有很好的人,能让你喜欢……”   太子脸色骤变,怒道:“乱说什么?我才不会喜欢那些人,我喜欢的……”   万贞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他究竟喜欢谁。不料太子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跺脚道:“这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操心了!”   太子回去后,果然把近侍的宫女全都裁撤掉了。王纶选到太子身边近侍的宫女,都是他细心安排的。太子这一下借故发挥,顿时让王纶心中不忿。他不敢说太子的坏话,却去钱皇后那里告了万贞的黑状。虽然没有明说她勾引太子,却说她与太子行止亲密,不拘礼法。   这八个字对于执掌后宫的钱皇后来说,已经足够让她忧心,等皇帝过来,就忍不住问:“皇爷,您那里可有合适的人家,能跟贞儿匹配的?”   皇帝道:“贞儿长相类似胡女,英气有余柔美不足。文官这边的人家,多半瞧不上;但武将如今多出石家门下,却是不敢求娶。说来,只怕这姻缘事上真要误她。”   钱皇后默然,皇帝奇道:“你问这事,有什么缘故?”   钱皇后把王纶进的谗言一五一十的说了,道:“贞儿是个好姑娘,但这世道对女子的名节苛求。奴只怕这风言风语的传起来,会败了她和太子的名声。”   皇帝听得直皱眉,苦笑:“这才过了多少安生日子,东宫的人就斗成这样!这王纶做事,也恁没分寸,比当年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王振景泰年间被人鄙弃万分,但于现在的皇帝而言,那终究是他少年时倚重的“先生”。和现在太子身边的王纶一比,当真是更显得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钱皇后于政治敏感一事上,当真是泛善可陈,愕然道:“王纶怎么了?”   皇帝摇了摇头,他与钱皇后多年夫妻,知道妻子在这方面着实没有天分,也不解释,转而问道:“你喜欢见潾吗?”   皇次子朱见潾是万宸妃所生,如今皇帝的后宫,最受尊重的是钱皇后;但论到恩宠,却是万宸妃居首。钱皇后不能生,太子又居于东宫,课业繁重,素来少见,现在身边常来侍奉的,除了重庆公主,便是皇次子见潾。   皇帝这话另有深意,钱皇后却没细辩,回答:“自然喜欢。”   “那是喜欢见潾多些,还是见深多些?”   钱皇后这才会意,惊道:“皇爷,这可不行!深儿是长子,是太子,如何能够为了这等小事见弃?”   皇帝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生约束王纶,别一门心思的想着排挤别人。”   钱皇后悚然而惊,果然又把王纶提溜过去敲打了一番。王纶被骂得醒过神来,也出了一身冷汗,怕真因为自己而害得太子被废,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后做事本分了许多。   他只当自己不再生事,这事儿就算了了。可宫中流言,无中尚要生有,何况他确确实实的告过刁状?不两年,流言添油加醋,传得内外皆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道离别情更怯   流言的主角,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尤其是这种缠夹着权力斗争的宫闱秘闻,更是隐讳。   万贞懵懵懂懂,反倒是陈表因为钱皇后和周贵妃都与郕王妃相厚,得以与皇帝后宫的人来往,把这流言听得一字不漏,心急如焚。他不敢径自去东宫找万贞,便使人盯着舒彩彩。等万贞去找舒彩彩时,赶紧跑过去找她。   万贞从陈表嘴里听到流言内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虽说她算是经过现代信息冲刷,对飞短流长有很强的抗力,但一想到这些人编排流言,居然将她和一手带大的太子混在一起,她就有种难言的愤怒,恨不得将传流言的人找出来打烂他的臭嘴。   舒彩彩看到她这样子,意外极了:“这流言在宫外都已经传快一年了,你不知道?”   万贞气道:“合着你也知道,一直没告诉我?”   舒彩彩理所当然的说:“你为太子出生入死,有点良心的人都会知恩图报,让你终生有靠,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嘛?”   万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比太子大十七岁!”   “樊顺妃,李安妃,不也大皇爷十三岁?她们都快五十的人了,皇爷不止封了妃,还让御医细心给她们调养身体求子嗣,以酬谢当年南宫陪伴的功劳。太子怎么就不能报答你在东宫和沂王府护持他的功劳?”   舒彩彩撇了撇嘴,道:“这些流言,也就是膈应你罢了。难道传出太子爷忘恩负义,连从小护持自己长大的侍长也容不得,或者护不得,就是好事?”   舒彩彩与万贞亲近,说话自然偏着她,明明不堪的流言,在她说来却简单得很。万贞啼笑皆非,陈表却是直皱眉头,道:“彩姐,你就别添乱了!太子知恩图报是一回事,说贞儿勾引幼主,那又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差别不可同日而语,一旦轻忽,是真会要人命的!”   万贞忍不住捂住额头,长长的叹了口气,示意他们都不要再说话,让她安静地呆一会儿。   自从意识到男孩子不能总跟宦官、女子呆在一块,以免养得性子太过阴柔后,她就一直尽量避免过度保护太子。等到东宫詹事、侍讲学士、宾客、舍人等属臣各就其位,她更是除了早晚问候起居,节庆日或太子特意宣召外,极少近身伴侍。   而太子自从正式步入青春期,与她相处时就特别留意男女之别,不止戒断了小时候那种有点开心或不开心,都往她身上腻的习惯。连偶尔她帮着整理一下衣饰,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肌肤,都要脸红半天,躲着不看她。就这样守礼避嫌都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看来她现在留在太子身边,果然是阻碍多于帮助了。   她有些茫然的驾马回到东宫,往常她进出东宫走的都是侧门,以免让人觉得她一个女子,却每日出宫管事,没有规矩,坏了太子招贤纳能的机会。但今天她走到清宁宫高大的仪门前,却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将坐骑的缰绳丢给从人,抬脚登上了门阶。   王纶和他的手下霸占了太子身边的近侍事务,东宫外围的守卫、门子轮值却还是她一手布置,且不定时四处巡查有无安全纰漏。东宫的门子认得她,倒不阻拦,只是例行过来对验了一下腰牌,笑问:“万侍今天回来,怎么走的这边?”   万贞淡淡地道:“今日天好,过来走走。”   门子只当她又来做安全巡检,陪笑目送她进去,却没派人向太子通传。   万贞沿着正门而下,踏着庭中的甬道徐步前行,目光从清宁宫精美华丽的雕梁画栋滑过,掠过汉白玉砌成的云台,落在高大巍峨的青瓦重檐正殿上。   她两次带着太子入驻此宫,第一次被迫离开时,她想的是一定要带太子再回到这里,也确实回来了;现在太子安居东宫,而她,却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太子还小的时候,他们相依为命,这宫廷于她来说,虽不能安身立命,但也是牵挂所在,虽然束缚重重,却也能住下来;如今太子已经长大成人,父母双全,臣属当力,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再需要她了。   虽然她曾经想过,等到太子加冠成年,她再离开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自己可以心无所憾。然而现在情势变化,她留在这里对太子助益极少,却会因为阻拦了别人的路,而妨碍太子更好的结纳助力。   是该离开了!   这个地方,可以让她尊荣富贵,可以让她锦衣玉食,但始终不是她的根基所在,更不是她心之所向。   太子如今的课业,上午仍是单听侍讲学士讲课,下午却仿照皇帝在文化殿开的经筵,变成了几位学士、宾客、舍人辩经论策,任太子在其中听取长短,加深理解,增强判断能力。   万贞从云台下走上来时,几位先生的策论已经告一段落,太子正命王纶带了人奉茶,给几位先生润嗓子。   斜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入殿中。那是寻常青衣宦官的冠戴打扮,刚投下半截斜映的剪影,太子却猛然抬起头来,惊喜的看着她,灿然一笑。   脸庞洁白,犹如美玉生辉的少年,长眉斜挑飞扬,凤目清亮温润,鼻子挺俏俊秀,丹唇皓齿,明明是男孩子,但却有着种雌雄莫辨的俊丽。一笑起来,顿时让人觉得仿佛见到朝阳初升,霞光绚烂的美景。   为了在臣下面前营造稳重端庄的形象,太子日常的表情虽然温和,但却很少浮现出大喜大怒的激动情绪。陡然看到太子这样的笑容,不独王纶吃了一惊,几位先生也愣了愣。   万贞对上这样的明快绚丽的笑脸,忍不住也回报一笑。她一向不来太子学习之地,默认由王纶掌握东宫属臣及对接朝政的权柄。今天突然来到前殿,太子惊喜交集,王纶却怕她来争权,惊问:“万侍,你来这前殿干什么?”   万贞并不理他,径自走到太子位前,躬身行礼:“殿下,臣来辞行!”   太子惊得一跃而起,疑问:“你说什么?”   万贞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清晰而坚定的说:“殿下,臣自您三岁时奉太后娘娘之命,充任东宫内侍长,已经整整十二年。赖娘娘洪福,殿下虽屡经磨难,却仍然纯良温厚,仁爱宽容。如今殿下年岁已长,且上有父母庇佑,下得群臣扶持,朝野皆知贤名。已经不需要臣护持左右,故来辞行!”   王纶听到她是来辞行的,大喜过望;而几位先生这才意识到她是谁,顿时情绪微妙;独有太子脸涨得通红,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不得不用力握紧桌角,才忍住跳出来抓住她的冲动,好一会儿才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来:“孤、不、允!”   万贞摇了摇头,道:“殿下,臣多年侍奉驾前,夙兴夜寐,不敢丝毫懈怠,实已心力交瘁,难以为继,请您成全!”   “假话!你是因为宫外的流言,才想离开的!”太子瞪着她,心中焦躁至极,嘶声道:“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为了玷污你的清名,折我羽翼而已!你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突然请辞,岂不是正中小人下怀,毁东宫根基?”   王纶满腔高兴都被太子这话泼得冰冷,万贞也因此犹豫了一下,太子深吸了口气,闭了下眼睛,对几位先生道:“几位先生,今日孤宫中有事,课业还容明日再补!大伴,替孤好生侍奉几位先生!”   他说着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万贞的手腕,想拉着她走。   万贞之所以今日直接过来,当着东宫属臣的面辞行,是因为她知道,一旦私下相对,面对这个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她根本没有办法开口离开。   这是她十二年的心血所寄,是她十二年的依持所在;也许在旁人眼里看来,总是年长者负着照顾孩子的重任,而孩子只是拖累。殊不知在这种相依为命的生命历程里,没有谁是一昧付出,也没有谁一昧得到;她于这世间无根无基,若不是他系着她的心神,她在这里,是因为他在,岁月才被赋予了重量,生命才因此而鲜活。   她固然为他沐风栉雨,他又何尝不是为她照亮归途?   他于她是如此的珍重,他的要求,不管是困难的,容易的;有理的,无理的,她总是不忍拒绝。若没有外人在场,没有礼法规制的限定,她怕自己会失去理智,完全忘记来意。   此时太子想拉着她离开,她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手,想将他甩开。但太子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回头看着她,喑声道:“你答应过!不得允许,不会离开!”   他乌黑的双眸里满是求恳,万贞对上这样的目光,心一颤,垂下眼眸,随着他跨出了正殿。   太子脚步飞快,一路穿廊过道,登阶上楼,直走到后寝二楼的凉阁上,才停了下来。万贞不明所以,太子将所有侍从喝退,站在窗前,指着东面的重楼累榭,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每天早晚的课间,都要站在这里,看着你从东门出宫,再看到你从东门回来。你向往宫外的自由,我不能拦你出宫;但我很怕你哪天出去后,突然就不肯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情何似无情   万贞很少来太子寝宫,没有留意过这个窗口能看到什么,更不知道太子会在每日课间,跑到这里来眺望东门,目送她出宫,目接她回来。   若这孩子因为惶恐就以宫规约束,强求她留在身边,她虽然可能会应许,但却难免郁闷;唯有他明明害怕她一去不回,却因为她的向往而忍住不舍,任由她自由来去,从不劝阻,只是默默的守候,才让她惊讶感动,喃道:“我没有回头看过,一直不知道!原来,你每天下午听课之余,还会来这里等着我么?”   “是。”   太子回头看着她,轻声说:“不看到你回来,我心中不安。”   万贞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太……太……”   太什么呢?她心中有些异样,但一时间却又无法具体弄明白究竟哪里奇怪,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太子这个举动不妥,很不妥。   太子扶着窗沿,遥望着远处的东门,涩然道:“自从皇叔告诉我,在这宫里,若是喜欢一个人,在不能护得她周全之前,一定要小心珍藏心意,不要让人知道,不要引人忌惮,我就一直记着,从来不敢跟你过分亲昵。即使偶尔控制不了,也一定要想足转圜的余地才去见你。可是我没想到,再怎么小心,这座宫廷,都会将人心中的珍藏翻出来摧毁。”   万贞心中莫名的一慌,赶紧道:“殿下言重了,其实这个流言,用意不在于摧毁,而在逼我退出。”   “礼法于女子的名节分外苛刻,这样的逼迫与摧毁有什么区别?我那样辛苦的藏着,可是终究还是没能保护你不受伤害!”   所有权力斗争形成的倾轧,对付女性第一致命的诽谤,永远都各种不堪的桃色传言。尤其是这样的封建时代,女子若被人传了有损名节的流言,根本无从辩解,有许多人迫于无奈,甚至不得不自杀以证清白。   太子的眼眶都红了,仰头看着窗外的飞檐,喑声说:“对不起,贞儿!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万贞只觉得从知道流言起,心中就涌动的委屈与愤懑都似乎被抚慰了一遍,刹那间消散了许多:“没关系,这只不过人心妄念倾轧而已,不关你的事。”   顿了顿,她又轻蔑地一笑:“外面的人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的。其实所谓的名节清白,于我而言,就是狗屁!我担得起这东宫侍长之职,也就受得起满天下的诘难诽谤!”   太子眼中的泪水终究没能忍住,无声的滚落,他低头抬手抹了把脸,大声说:“可是我在乎!我不想让你受一点委屈!不想让你得一句奚落!可我偏偏没能做到!偏偏做不到!”   万贞看着少年犹如困兽般的痛苦,忍不住心一酸,伸手抚了抚他的脸,轻声说:“不要这么想!外面流言满天,可是整座东宫竟然平静无波,没有半点风声透到我耳边,一直让我安安稳稳的出入宫禁,来去自由,不受丝毫影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只能管束东宫,却没能控制宫外,这就不够好!”   太子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捧在胸前,抬头看着她,一瞬也不瞬,喃喃地说:“他们不知道贞儿是多好的一个人,又不敢来触怒我,所以只能诋毁你!可明明是我倾慕的你!是我喜欢的你!”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梦中的呓语。但在万贞耳中听来,却仿佛天边的惊雷,陡然炸在她耳边,惊得她呆然木立,只疑自己身在梦中,许久才茫然问:“你说什么?”   太子站在她面前,微微仰脸凝视着她,因为刚刚流泪而格外清明的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是那样的清晰。而他的神态,也带着种朝圣般的诚挚,祈祷似的再说了一遍:“贞儿,我喜欢你、倾慕你!”   万贞终于清醒过来,被他捧着的手顿时如被火烧的缩了回来,失声回答:“这不可能!”   太子双手一空,失落的垂了下去,但却仍然仰头看着她,倔强地问:“这有什么不可能?我从小由你扶持,得你爱怜,受你关照!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间所有美好感情的慰籍,是我所有爱慕的归途!我喜欢你,喜欢得甚至不敢靠近,不敢远离,更不敢让你知道!”   万贞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恐慌从心底泛起,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让她进退失据,喉咙发涩:“这确实不该让我知道,更不该让任何人知道!其实就连你自己,你也根本就不该这么想!因为这根本就是错觉!只不过是你我多年相依为命,因此倚赖信任,而产生的误解!”   太子握了握拳头,一句一字的说:“小的时候,我喜欢赖着你,粘着你,一步也不离开你!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因为不得母缘,所以从你身上找补。可我长大了,连母亲都不再亲近信赖,却仍然深刻的眷恋着你,甚至除了你以外,再也看不到别的女子!我就知道这不误解!更不是错觉!”   他顿了顿,脸涨得通红,双眸都因为羞窘而几乎要滴出水来,却仍旧坚持着继续说了下去:“因为我连做梦都在渴盼着你!这宫中有无数娇俏丽人,许多妖娆女子,却只有你才让我魂牵梦萦,并且一直、一直都只有你!”   万贞脑中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思绪都被人揉搓了无数遍,连灵魂都被人剪成了段,切成了缕,再也无法接继,只有一股本能的意识在叫嚣抗拒:“不!不!不!这不行!这不可以!没有这样的事!”   太子看着她连连后退,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突然见到了洪水猛兽,心中一片苦涩,轻声说:“如果这座宫廷,可以一直让你安心的留居,可以让你恣意的生活。我可能会一生都不告诉你,不让你为难,更不叫你伤心!可是,这宫廷里的人,就是一定要把人逼得没有退路!”   他怕她真的因为这件事,就彻底的厌弃了他,不敢再向她靠近,但却也不舍得放弃,只是恳切的望着她,期盼的哀求:“贞儿!我喜欢你!我求你留下!”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小到大,她为他每一点进步而欢喜,为他的每一步迟滞而忧虑。无论他是难堪的、还是从容的每个时刻,她都看在眼里,切切于心。她盼着他健康平安,盼着他万事胜意,盼着他喜乐无愁。   她在他身上倾注了十几年的心血,用一种至亲的感情对待他,无论他想要什么,她总想帮他得到——独有今天,独有这样的感情,她无法置信,更难以接受!   尽管心底还有一丝理智提醒她:要慎重,要慎重!他只是一时迷惑误会了而已!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嘛,感情总是奇怪得很,免不了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时候。冷静!好好引导他,别伤了他的心!别为了这青春期的冲动,就给他造成难堪的阴影。   可是,这怎么冷静?   这是她从襁褓中看到大的孩子!这是她当成了子侄在养的孩子!流言说她勾引了太子,她只是觉得造谣的人可恨,但心中无愧;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她怎么敢说自己无愧?   她养了十几年,就把孩子养成这样了?她都要崩溃了!   “不,我不能留下!正因为你这样……”   她语无伦次的摆手,喃喃地说:“正因为你说喜欢,我才更要离开!我不能再留了,再留会害了你,也会害了自己。你才十五岁,你有大好年华,你该找个年龄相当的小姑娘,欢欢喜喜的谈恋爱,轻轻松松的闹别扭,吵嘴、生气、分手、复合……去折腾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却不应该对我……”   太子怒喊道:“我这个年纪该做什么,那不是由你说的!而该由我自己选择!像寻常人家的纨绔子弟那样,每天横行市井,纵欢秦楼楚馆吗?那才不是我要的!其实从我三岁被立为太子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我不可能还拥有这样的生活!我的童年既然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无忧无虑,我的少年,也就不可能再像普通人那样飞扬轻狂!”   他生在皇家,享尽了这世间的无双的荣华,便也为这场无边的富贵而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他负着与家国社稷共存亡的责任被立为太子,因为阻了堂弟的前程倍受冷遇,乃至遇刺被废,父母无缘,祖母将他当成棋子布局宫外,无数次遭遇死亡危机。   政治中心的残酷倾轧,早已将他的童稚,一点点的剐碎在风雪中。只是她用性命保护着他,倾尽心血来维护他的快乐;他不忍让她难过,只能顺着她的心意去简单生活,随遇而安。   然而,他的童年也好,少年也好,都只系于她一身。她在这里,她这样希望,他才能这样生活。在这世间,他只能确定她的真心,也就只能对她付出真情!除了她,他再没有办法信任别人,更无法去喜欢!   他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的后腰,泪流满面:“贞儿,你不能离开!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咫尺天涯一念   在这最至尊权力的中心,拨去掩着的华丽外纱。藏在人心最深处的东西,是背弃、是争斗、是猜忌、是杀戮……是世间所有贪嗔妄欲汇聚在一起的欲海孽涛。   在这里,生母可以为了虚荣而忘记自己的骨肉;养母可以为了爱情而抛弃自己的养子;祖母可以为了博取人心而坐视孙儿处于危境,受风雨摧折;父亲更是为了权柄而欣喜长子的存在、却又同样为了权柄而防范猜忌自己的儿子。   皇权、礼制、孝道、仁义、公心……重重华彩,种种妆饰,将这雕墙峻宇的宫廷妆点得金壁辉煌,纷华靡丽。让世人惊叹赞扬,向往钦慕,没有谁想,也没有谁敢去揭开掩饰太平的礼制,更不会有人去体会温情深处掩藏的冷酷!   是的,他的父母看重他,他的祖母爱怜他。然而那种看重,仅限于他对他们无害而有利;那种爱怜,也绝不妨碍牺牲他去换取利益!   祖孙猜忌,父子相疑,母子离心,兄弟憎恶,那才是皇权中心的本质!那才是宫廷人心中鲜血淋漓的真相!   在这虚伪无情、冷酷血腥的地方,我所有的温良谦让,乖巧有礼,开朗明快,都是因为有你暖着我的心。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少年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后颈,直直的烙在她心里。   她知道该拒绝,但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是她珍重怜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再过分的要求,犯再大的错误,她都无法对他冷心绝情,更做不到厉声喝斥。   更何况,这虽然是错误,却也是少年最真挚,最赤诚,最火热的感情。即使她不能接受,但身为年长者,也不该让他为青春冲动而产生的误解而承担不该受的摧折。   可是怎么让他改过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错误?   她想将他抱腰的双手拉开,但他却紧紧地扣住,牢牢地粘着,不肯松开,再次哀求:“贞儿,我求你,不要离开!”   他那么害怕,以至于隔着衣服,她都能感受到他因为惶恐而生的颤抖。她一直以为,他缺乏安全感的毛病,早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却没想到,今日今时,却又因为她而再次出现。她心中剧痛,泪流满面,吃力的回答:“好,我答应你,不会离开!”   太子惊喜交集,仰头问:“真的?”   万贞回答:“真的。”   太子迟疑了一下,怯怯地问:“可是,你有条件的,是吗?”   万贞硬着心肠点头:“对!”   太子沉默半晌,才慢慢地问:“很难吗?”   万贞仰头看着阁楼上空的藻井,心中茫然一片,涩声道:“也许很难,也许不难……然而,殿下,若你做不到,只怕以后我们没有办法相处!”   太子咬了咬牙,闷声说:“你说!我一定做到!”   万贞深深地吸了口气,道:“第一,从此以后,你再不能说喜欢我这种话……至少,在你十八岁成年之前,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这么说!”   太子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万贞又道:“第二,从此以后,我住在院子里,不会再主动来看你。即使我管着的事有需要和你商量的地方,我也只会让人传信……”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万贞沉默了一下,叹道:“殿下为东宫之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去看我,自然也行。可是,即使你去看我,我也顶多只能隔窗和你说说话,不会与你见面!”   太子喃喃地道:“你还拿我当小孩子,怀疑我不懂……可我其实都懂!不管见不见你,我的心意都不会变的!”   万贞不管他的话,只是问他:“那么,你答应吗?”   “多久时间?”   “也到你十八岁,可好?”   太子闭着眼睛,靠在她肩膀上,长长的吁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在哄我……可是,哄就哄吧!十八岁,也不过三年多点儿,我等得起!我不怕你哄,我喜欢你哄着我!”   因为她愿意哄着,是因为她心里有他!尽管这份珍重爱怜,与他想要的那种喜欢不一样,然而,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缠着她,磨着她,等着她。   万贞听着他的话,心头一酸:每个人少年时喜欢一个人,都会觉得自己会喜欢一生,会一直情深不移,会直到海枯石烂己心仍然不变!可是他不知道,这世间最莫测的东西,是人心;而最善变的,正是感情!   少年时那种突然萌发,不知因何而生,因何而长的爱慕,其实只要岁月稍加磨练,自然便会消退无踪;乃至于将来的自己回头来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那样的痴狂迷恋。   就让他这样以为自己会一直不变,但却在时光的荏苒中,慢慢地散去这份感情吧!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抬脚前行。太子下意识的想将她搂紧,但手臂稍稍用力,又松开了,目送她走下楼梯,慢慢地离开前院。   万贞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住处,坐在椅子上怔怔的发呆,直到华灯初上,宫女催促,才茫然的问:“什么事?”   宫女小心翼翼的问:“厨房的人来接菜牌,等了很久也没有,让奴问您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万贞摇了摇头:“不想吃……我想睡……嗯,我是想睡了……睡一觉,什么都会好的!”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神游般的洗漱了一下,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想快点入睡;但闭上眼睛,她又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外面的流言会对东宫的造成什么样的不利影响,一会儿又想对流言推波助澜的都会是些什么人……但让她想得最多,无论怎样收摄念头,想要驱逐出去的,却仍然是太子那于她来说荒谬至极的告白。   怎么可能呢?不应该这样的!   她翻来覆去的在床上折腾,最后也在分不清究竟是睡还是醒的状态里迷糊了过去。梦里她似乎被一只无边无际的大网重重包裹,怎么努力也无法挣开,许多看得清、看不清的人影绕在她身边,对她指指点点,责难咒骂。   而真正让她担心的,却是这种指点咒骂,伤害不了她,却会给她在乎的人造成致命的伤害,令他从小至今所有的努力都被流水冲走。   秋风飒飒,她却惊得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偏又魇在梦中,无法清醒过来。   次日清晨,外间守夜的教养小宫女都还没有醒来,她就已经睡不着了,早早地起来推开窗户,卷高纱帘,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天边红云排空,朝霞流卷,随着晨风聚合分飞,变幻着种种似是而非的形状。她静静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宝瓶门口红袍闪动,困扰了她一夜的少年捧着一束青碧藏金的桂花从后院方向走了进来。   许是起得太早,露水还重,他去折枝的时候被打湿了,鬓边几缕没有梳顺的头发粘在脸颊边,乌黑如墨的发丝,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俊丽。   她下意识的想嗔怪他沾了风露,话到嘴边又醒过神来,猛然抬手将窗帘拉了回来,躲到了一边。   少年已经看到了她坐在窗边,看到她关上窗帘,脸上的笑容微凝,却仍然捧着桂花走到了她窗前,轻快的说:“贞儿,你看,后院东侧那株桂树开花了!我夜间在寝宫里都闻到了香气,今早去选了几枝剪过来,你闻闻,香不香?”   万贞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闻到了。殿下快去挽件衣裳上学吧!学士们就要入宫了。”   太子笑应:“我知道了,就回去。”   然后他把桂花放在窗台上,轻轻地走了。   万贞站在窗边,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半晌没动。但窗台上的桂花那芬芳馥郁的香气,却隔着窗帘透了进来。   外间的小宫女被屋里的动静惊醒,趿着丝履揉着眼睛进来问:“姑姑是叫我吗?”   万贞摇头:“没有。天还早,你要是还困,就再眯会儿吧!”   小宫女却睡不着了,揉着鼻子吸气:“好香啊!姑姑,这是东边那株老桂开了花吧?怎么今年这么香,隔着几个院子还能传到咱们这来?”   宫里为了安全着想,除了御花园和仁寿宫花园以外,别处多是盆景摆设,极少大树。偌大的东宫,能称得上老树的桂花,也就只有后院东侧那一株,再怎么香,也不可能传这么远。   万贞下意识的看了眼窗台,恰逢秋风吹过,将纱帘拂开。被盖着的桂枝露出,老叶凝碧如玉,新花碎攒聚金,漂亮极了。   小宫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桂花,欢喜的叫了起来:“咦,原来是新折的桂枝,这么早,姑姑怎么……喔,一定是殿下一早送来的吧?”   以往太子经常给万贞送东西,不一定珍贵,只是他喜欢,所以找她分享获得的喜悦;她只当那是长大了的子侄对自己的孝敬,收得理所当然,但今天这枝桂花,她却连碰都不敢去碰。甚至小宫女可能根本无意的话,她听在耳里也变了味道。   小宫女还不知道教养人心中的纠结,欢欢喜喜的去找瓶子:“这么好的花,该找个什么瓶子来配呢?”   万贞叹了口气,道:“你这么喜欢啊?左厢房末字柜里收着一对酱釉素色瓶,你拿去插着供在外间看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褪残红青杏   万贞不去正殿见太子,太子却每日早晚必来她这里,有时送她一捧花,有时送她一根绿枝,有时是字画,有时候是文章,有时能吃,有时能用……总之都是些他想到了,或者特别得意的东西,就拿到她面前来献宝。   万贞从一开始的尴尬无措,心态慢慢平和了些,虽然仍旧无法接受,但日常与太子说话,却也从容许多。不像最初那样连问个起居,都觉得没法开口。   太子虽然不高兴她时不时便要问问自己身边有没有同龄可爱的宫女,但想到她到底已经将她大人看待,不像以前那样总拿他当小孩子,就又高兴起来。   东宫的日子诡异的平静,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凝滞。   鞑靼骑兵劫掠安边堡,石彪和彰武伯杨信率部反击,连战连胜,杀部酋鬼力赤,斩骑兵五百多人,俘获四十多人,并两万多头牲畜。石彪因功进爵定远侯,欲图总督大同全镇之职,指使锦衣卫千户杨斌等人联名奏保。   其时石亨、石彪叔侄两家豢养豸才官猛士过万,内外将帅半数是石家的门下。若再将大同全镇交给石彪,则京师以北的疆土大半都在石家的控制之下。若是他们心存反意,立即具备了翻覆江山的可能。   石亨若只是飞扬跋扈,君前无礼,以皇帝朱祁镇的性子,还能容忍。但像石彪这种图谋边关全镇,扼国家喉头要冲的事,朱祁镇却难以接受。他将杨斌等人奏保石彪为大同全镇总兵的奏折拿在手里翻了又翻,又命逯杲过来看。   逯杲近几年一直负着制约石家叔侄发展势力的任务,只不过他为人阴毒,对上石家叔侄这种强横,从表面上看来,力有不逮。他接过奏折看了几遍,对皇帝说:“陛下,奏折有诈!”   皇帝问:“何故?”   逯杲指了指奏折的表面,小声说:“这是锦衣卫谍报留的指甲印,说明这奏折有问题。只不过究竟是奏折内容有问题,还是联名奏保这事有问题,臣暂时还不知道,得回去与经历司的谍报对比一下才能知道。”   皇帝挥手示意逯杲带了奏折回去对比,自己却半晌没有说话。   太子这段时间的日子,处在一种介乎高兴与不高兴的微妙平衡中,却没留意父亲的情绪。这天有人给东宫献了些东西,据说是从安南、暹国一带转运过来的蕃物。   太子上有祖母、父母的赏赐,中有国库的供奉,下有皇庄的收入,自身万物不缺,向来是不收礼的。只不过为了开阔眼界,东宫詹事偶尔也会向各部、各司收取一些地方物产,旧例陈案。方便太子学习时对照实物实事,明白各地风物人情,以免学士们把太子养成了读死书的呆子。   安南一直是国朝的藩属国,而暹国与安南相邻,两国争端,常赖国朝遣使调停。太子如今的课业正讲到《大明混一图》的南边诸国,太子詹事便将蕃物收了,使人送进宫去。几个大箱子里也不知道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一打开就味道冲人,把太子熏得直掩鼻子。   轮值的太子宾客也被熏得受不了,只不过职责所在,还是强持镇定,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的讲解对照。好不容易讲完,赶紧吩咐宫人去把发出怪臭味道的东西丢掉。   太子心念一转,连忙问:“这东西没坏吧?”   太子宾客摇头道:“这味道是天生的,咱们闻着臭,但坏倒是没坏……真坏了,他们也不敢往东宫献啊!”   万贞从宫外回来,才将外袍换下,正在洗脸,就听到太子在外间欢快的叫她:“贞儿,快来看稀奇。今天詹事让人送来了几筐安南、暹国那边的物产,我选了几件奇怪的过来给你。”   她想哄着太子慢慢地走出这种少年爱恋,反过来,这小子也在千方百计的哄她主动出去跟他见面,自破约定;这孩子,果真是长大了,虽说走的套路还是撒娇耍赖,但那也是真的在拿她当对手呢。   万贞又好气又好笑,慢吞吞地说:“知道了,你放着吧,我等下看。”   太子有些委屈的往桌上放东西,道:“这些新鲜吃食,你都不让我尝尝?”   万贞有些诧异:“这么臭的味道,你还能吃?”   太子道:“我听先生说,这东西闻着臭,能吃的人吃起来很好吃的!喔,这臭东西叫流连,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时候给取的名字。”   三宝太监就是七下南洋的郑和。郑和身为中官,却能领兵过万,率船上百,远涉重洋,在中官群体中乃是大名鼎鼎,人人向往的前辈。万贞一听这名字还跟三宝太监郑和有关,顿感好奇:“三宝太监怎么会想个这样的名字?”   太子道:“听说是因为船员思乡愁苦,郑和便让人在岸上找些好吃的东西安慰部属。当地人跟咱们语言不通,这东西的名字绕口,郑和就给它起名流连,寄托乡情。”   原来此流连非彼榴莲,她在现代吃了那么久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竟然还是这么个名字?万贞哈哈一笑,旋即沉默了一下,吩咐小宫女:“招儿,去把榴莲拿进来我看看。”   皇室的吃穿用度是倾天下以奉一家,掌翅参胶她跟着太子都没少吃,反而是这种现代普通人花钱就能在超市里买到的东西,由于产地、季节、运输等关系,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了。等招儿把榴莲搬进来,她看到长满尖刺的狰狞外壳,竟然倍感亲切,忍不住叹了口气:“流连、流连……三宝太监倒真是会起名字!”   太子听着她的语气不对,急了:“贞儿,你怎么了?这东西伤到你了?”   他一头撞进来,万贞连忙摆手,转身道:“没有,只是有些触景伤情罢了!殿下回去罢!”   太子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安慰道:“贞儿,我托过川蜀一带的地方官帮着打听你家人的下落,等他们把十年一编的黄册户籍定下来,多半就能找着你的父母兄弟。到时候设法把他们弄到京师来,你就不用难过了。”   万贞苦笑,叹道:“我不是……我的故乡,与这父母兄弟无关。多谢殿下的好意,只不过……不用了。”   太子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既然不关父兄,那你现在想的故乡……是不是皇叔……说的那个故乡?”   万贞面色骤变,景泰帝曾经与太子单独会面说话,她是知道的;但那种临别之语,她本着尊重隐私的原则一直没有问过内容,所以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可太子此时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景泰帝曾经对他透露过什么。   饶是她日常对太子再怎么亲近信任,但在这关乎性命的隐密泄露危机之前,也不由得震惊慌乱,回头问太子:“他怎么跟你说我的?”   太子迟疑片刻,将侍从都摒退了才道:“说的也不多,就是说你的故乡,不在我们这里,在……另一个让人想求长生超脱,梦寐以求的好地方。”   景泰帝已经离开了四年,而这四年来,太子明明知道了她的隐秘,竟然一直都没有显露丝毫异样,仍然待她如常,问都不问一声!万贞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涩然问:“你就不怕么?”   少年诧异的反问:“怕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喔了一声:“怕你害我?”   他说着忍不住笑,道:“你这想的都是些什么呀?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难道因为来历有些许不同,就去怀疑这种荒谬的事?”   万贞看着少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心情真是莫名复杂,喃道:“要是别人知道,多少是要忌讳的。”   少年敛去笑容,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认真的说:“可是我才不会!我只感激你能来到我身边,能让我遇到你!”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净,那么诚挚温柔的看着她,一瞬间竟她慌了一下,有些不敢对视,赶紧移开目光,甩开他的手:“不行不行,你毁约了!赶紧回去回去回去!”   少年又被她赶出了内室,但这次他嘴里虽然抱怨,心情却好得很。   就在太子被万贞赶走的时候,逯杲急匆匆地进了宫,见到皇帝急道:“陛下,查清了!”   皇帝见他面色惶急,知道情况必然不妙。但他享过无双尊荣,也受过无边屈辱;尝过云端坠落的滋味,又重新执掌了帝王的权柄。论到心性之坚忍,历代皇帝中少有人及,在这种情况下,还很能沉得住气,先令侍从给他赐茶,等他缓过这口气了,才徐徐问:“查到什么了?”   逯杲急道:“石彪在边关私制蟒衣龙袍、龙床,大囤私兵。如今总兵之位虽然未得,但大同全镇兵力,已然尽为他所握。”   皇帝嘿然一笑,半点都不感到意外,直接问:“如何拿他?”   逯杲有些为难:“石彪麾下兵强马壮,自身又武艺超群。若是不将他调离大同,只怕锦衣卫拿他不下!”   皇帝摇头:“他使人讨要大同,却不自身进京。乃势到自重,害怕入京有变。朕若无故召他,他必不肯来。”   逯杲咬了咬牙,低声道:“密探回报,石彪骄横自满,却屡讨东宫内侍长万贞儿不得,每以为恨,怨愤大骂!若有机会,这应该是个好人选。”   皇帝怔了怔,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万贞儿于吾家有功,你要用她,定要保她性命周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毒燎虐焰北冲   二月二皇帝亲耕礼后,没有直接回宫,却带着钱皇后、万宸妃、诸妃、子女住到了西山行苑赏春。因孙太后近年精力大不如前,时不时瞌睡,基本上只爱在仁寿宫里静养,便留下太子和周贵妃侍奉太后,监理朝政。   虽说皇帝住在不到百里的西山行苑,阁臣和六部要员都已经随驾而去。太子所谓的监理朝政,大体上只是把下面的奏折看一遍,然后分门别类的拣一下,送到西山去,连个贴条问政的权力都没有。但好歹这也是太子第一次以学生以外的身份,独立性的在文武朝臣面前露脸,向世人展现国家储君的风采。   东宫上下都精神振奋,万贞虽然紧守着防线,仍然不肯去前殿,但却也为太子有这样的机会高兴——太子住东宫近五年,要说皇帝朱祁镇对太子不满吧,教育上还是很花心思的;但要说皇帝对太子很喜欢,却也不算。   至少,皇帝除了逢五经筵会把太子带在身边,听诸学士论政讲学以外,日常是不会让太子参加朝会听政的,更没有给太子加冠的意思。可太子长到十五岁,那是无论如何也该开始进入朝堂,听父亲和群臣议政理事,开始为将来继位做准备的年纪了。   皇帝不给太子进入朝堂听政的机会,那并不是什么好信号。   能在这种局势下,得到监理朝政的机会,再怎么没有实权,也是刷经验、刷名望、刷力量的机会,对于现在的太子来说,越多越好。   不过太子坐镇禁宫监理朝政,与皇帝相距太远,得到机会的同时,也怕有小人从中离间,令这父子俩互生猜忌。因此每日除了往西山行苑送奏折外,这去与皇帝、皇后问安的人选也很重要。   本来王纶由皇帝亲选,是皇后信重的人,相当于帝后在东宫的耳目手脚,让他每日去陪同通政司官员去送奏折最为合适。奈何这太监权欲太重,生怕自己去送奏折,位置会被梁芳顶了失势,无论如何也不肯去。   至于梁芳,虽说当初也是钱皇后选出来的人,但钱皇后被囚南宫多年,原来的故主情分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后来又被王纶排挤得没有机会弥补,在皇帝皇后面前说话的分量不够。   这么左右掂量的一下,万贞叹了口气,道:“我与梁芳一同前往,如何?”   王纶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道:“万侍放心,您与梁公公来往办差,咱家在宫中一定将殿下侍候得妥妥帖帖,不让您为家里操半点心。”   二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虽然时不时便要下些春雨,赶路辛苦,但对于现代就已经习惯在外奔忙的万贞来说,倒也不算太难过。反而是钱皇后见她每日来往,心生怜惜,问安送礼之余,总让近侍的女官安排她在庑房里休息一番,养足了精神再走。   万贞知道钱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每到皇后这里问安,都打点了全副精神应对皇后,替太子刷亲情分。   周贵妃性情尖刻,时不时便要在宫中张显一下自己是太子生母的贵重,常惹闲气。而最得皇帝宠爱的万宸妃温柔可亲,连生四子,又对皇后恭顺谦让。因此钱皇后对太子虽然仍然看重,但更多的是偏于礼法和患难之情而生的倚重,亲昵之情却少了些。   现在周贵妃被留在京师,钱皇后的日子快活,万贞再这样每日问安送礼,为太子多叙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对于调和东宫和中宫的关系,却是大有俾益。   皇帝眼看妻子在行苑住得高兴,三不五时便要提一提东宫送了她什么东西,不由好笑:“也就是些小孩子家的字画笔墨,小吃玩件,又不是什么天上有世间无的奇珍异宝,怎么就把你稀罕成这样?”   钱皇后笑道:“太子尚在读书,有些儿珍奇,那也是皇爷和母后所赐。奴这做娘的,难道还去掯勒自家孩儿?日常间有这些小东西送来,叫奴见着他是怎么过日子的,才见亲情。”   皇帝心里微微叹气,道:“太子是好孩子,只是周氏……”   钱皇后装聋作哑,可周贵妃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同样有南宫陪住共难之功,对后位虎视眈眈,他这做丈夫、当皇帝的人又怎能不知道?   说来这也是他至今不肯让太子入朝听政的最大原因。他实在怕东宫属官正式成为势力派系后,周氏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谋夺后位。他在,能护着钱皇后;若他不在了,钱皇后可怎么办?   但要改立太子吧!太子侍奉钱皇后与生母无异,且还有着接济拜望南宫,父子共患难的亲情,他又不忍。且太子以长子身份见立,并无过错,废长立幼,师出无名,也不利于皇统传承更迭。   钱皇后听到丈夫提起周贵妃,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过了会儿才道:“重庆和太子都是周妹妹所生,终是奴夺人子女在先,对不住她,些许小事,也便罢了。”   晃眼间皇帝在行宫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万贞从东宫前往西山的路走得烂熟,随行的禁卫也从一开始的慎戒慎惧变得懈怠轻慢,把这差事当成了散心游玩的机会。   京师首善之地,像这种因为皇帝闲居别苑,而导致每日都有部堂要员,阁臣学士来往的大路,几乎隔里许便能看到大臣或者勋贵的家人亲卫。别说这些亲卫,就连万贞自己,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危险。   因此这天他们一行人在途中遇到牛羊马匹混合的牲畜堵路时,都只勒马靠边,想等人把牲畜驱走了再上路。   不料东宫的侍卫刚上前驱赶牲畜,想寻了管事人搭话时,前面的拐弯处突然一声虎啸,一头猛虎扑了出来,登时便将牲畜马匹惊得嘶鸣乱窜,四下奔逃,犹如冷水激了热油锅,大乱失控。   万贞坐下的马也被惊得撒蹄奔逃,她一面控制惊马,一面大喊:“快把人护住!看好奏折!”   可前有猛虎捕猎,后有牲畜发狂,他们这一行人仰马翻,早被冲得七零八乱。她正努力想把场面控制住,官道上又是一阵密集的马嘶人声,一彪人马纵横呼啸,洪流般的直泻而下,刹那间把本就混乱的场面冲击得稀烂。   万贞于混乱中看见后面这十几骑人壮马肥,剽悍之气外发,带着完全不同于京师居民的煞气,顿时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原来还有些顾忌道边的庄稼,想控制住坐骑不要踏坏了麦苗,此时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强行勒转马头想取直线穿过这截弯道,往人多处跑。   可那彪人马的骑艺精熟,来势快疾绝伦,她才将马头拉转,坐骑已经被骑队包夹,几道扣索兜头向她罩来。她伏腰躲了下去,腰间织带一紧,却被人自上而下伸手擒住了往前一带,将她从马上拎了过来。   一瞬间万贞惊得颈后寒毛直竖,下意识的伸手往后一抓,想将敌人打开。不料身后的人武艺之强,实为当世无敌,这种临阵对仗的应变极快,她手臂都还没展开,胳膊便被对方反折压下。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坐骑才堪堪被众骑裹住,她的人也已经被反剪了双臂掳到了敌人身前,被缚得严严实实。对方虽然顶着盖耳毡帽,将脸遮得只剩眼鼻,一身北方客商的打扮,但万贞这几年实在躲这人躲得辛苦,一见便眼神便知道是谁,怒喝:“石……”   一个彪字还未出口,石彪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嘻嘻一笑:“别叫!你叫我就要杀人了!”   万贞这身体天赋异禀,自身的力气就很不小,学武容易上手。但赤手空拳的与石彪这种自小打磨力气,胆敢孤身强冲敌阵的猛将来说,无论武艺本身还是临阵应变,都差了一截。此时被他捂着嘴往后一扣脖颈,几乎窒息,眼睁睁看着东宫侍卫还在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掳走了。   石彪将人掳过来就走,一彪十七骑连马的去势都没缓一缓,直接就从官道边的小道穿了过去,在京师与西山行苑中间的路段划了个圆弧,便直接转马北归。   万贞惊怒交集,试着挣扎了几次,可石彪外面穿着袍子,里面却藏着软甲。她手被绑得死死的,用不上力,腿脚的又限于姿势无法攻击,连想咬他一口,隔着软甲也咬不上。   石彪把人掳到手上,得意不已,浑不在意她这试探性的小动作浑不在意,笑呵呵的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老子破城灭族,杀人盈野,要是连个小娘们都制不住,还配称王称霸吗?”   万贞本来还想用袭击通政司送奏折的官员,形同谋逆来吓他,但听到他在她面前连“称王称霸”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便知道皇权之于他,制约威力已尽乎没有。用谋逆恐吓他,不仅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反有可能激怒他杀人,便换了语气怒道:“你堂堂侯爷,功勋盖世,居然偷偷摸摸地入关,干这种强掳女人的勾当,也好意思自许英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路难日易斜   石彪挨了万贞的骂,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嘿嘿一笑:“这有什么?关外那些部族的汉子,有几个的婆娘不是靠抢靠夺的?抢得到,才叫英武!抢不到,那叫无能!”   两个世界的人,观点不同,无法沟通。万贞索性不再白费口水,用心辨识方向和道路。石彪见她不说话,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问:“怎么?不说话了?”   从京师往西北方向走,若是畅通无阻,快马不停只要六七日时间。近年来石家权力大盛,目前只有居庸关守将还算景泰年间的老臣,没归在石家一系。万贞在居庸关内,还属于皇家势力范围;出了居庸关,那就算石彪的天下,生死都难以自主了。   万贞心急如焚,再想想石彪的性子,哼道:“跟你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用强就是耍横,什么时候能有心情跟人说话了?”   她这嗔怪带着女子在男人面前恃宠生骄的任性,与真正的生气恼怒有差别,在石彪听来跟撒娇也差不多了,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哪能跟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样,在女人面前低声下气?老子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奈何我个鸟?”   万贞气急大骂:“鸟你妹!心平气和的说话就叫低声下气,你怎么不管喝酒叫灌汤?”   石彪最讨厌女人在他前面搞什么琴棋书画,动不动就感情伤心的做派。听着万贞爆粗口骂他,反而心头畅快,原本还存着的几分杀意更淡了些,伸手拍了她一掌,笑道:“行行行,以后我就好好跟你说话!”   万贞被他擒着横架在马鞍上,随着坐骑的奔驰而起落,本来就是个很折磨人的姿势,再挨这一掌,顿时呻吟一声,不再说话。   她不求饶,反而是石彪摸着她满头大汗,知道必是痛得很,笑着放缓坐骑,将她托高换了坐姿,问她:“是不是痛了?”   万贞刚才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快倒出来了,眼眶都红的,瞪了他一眼,问:“换你这么挨着,你痛不痛?”   石彪哈哈一笑,但见她一副皱眉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干呕难受的样子,倒是心软了一下,停下马来拿水囊给她喂水。   万贞也不求他松绑,就着他的手喝水。她深知出关这条路上,能让石彪多留片刻,自己便多一分被救的指望。含着水想咽,又被她吐了出来,摇头道:“不行,这水不鲜,有气味,越喝越难受。”   水囊里装的水,哪能没有气味?石彪皱眉道:“忒娇气,喝个水还嫌不鲜!”   嘴里埋怨,但见她唇白脸青,一头虚汗的样子,终究还是看准了前面的山谷,寻了个泉眼让伴当去折树叶子给她捧了水喝。   万贞喝了几口水,脸色便也缓和了些,斜眼看着石彪,道:“我就是这么娇气!是你自己起的这份心,再娇气你也受着罢!”   石彪面相不好,偏又性好渔色,正经求娶不得,强掳强买的姑娘又有几个能心甘情愿?不是大骂寻死就是啼哭认命,没有哪个遇到这种情况还能正常和他说话的。   然而世上的人,再怎么混账横霸,也没有不希望有人对自己敬多于畏,相处时能态度自然的。石彪对万贞起意是因为好色,但这么长时间纠缠不舍的执念,却是因为万贞曾经敬过他卫国戎边的功勋。   这种被人发自于心的认同和理解,于石彪来说本就难得,若是理解的人还是他也看中了,喜欢了的女子,那就更是他此生仅遇的缘分了!   万贞脸色一好,他也就松了口气,笑道:“有点道理!行,我受着!”   不过他将人掳来,心里究竟是没底的,伸手将她抱回马背上,又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道:“乖乖跟我走,别打歪主意,回了大同,我不亏待你。”   万贞叹了口气,无奈的道:“我倒是不想认命,只不过宫里倾轧争斗,我没错别人都会想栽我个污名害我。现在被你这么一抢……嘿,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毁我名声,坏我差事。只怕就是跑了,也没法再回宫当差的。”   她这话真的不能再真,石彪听得却是眉飞色舞,大笑:“这么说来,我倒要谢他们的大媒!”   万贞苦笑道:“这世上,果真是一力降十会!任你千般谋算,万般筹划,也敌不过人势大力强,雷厉风行,想到就做!”   石彪得意洋洋地道:“你知道就好,老子纵横关外,靠的就是来去如风,一击必中。想了这几年才出手,若还不能把你搞到手,那还不得拿块豆腐撞死。”   万贞神色不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石彪将绑着的套索松开了些,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从见到你那天,我心里就喜欢得紧;后来发现你不止不怕我,还能陪着我说话谈天。一点也不像那些女人,认得几个字,就鄙弃我粗野,我心里就更喜欢了。贞儿,我是真想好好待你,可是……你也别逼我杀你!”   他冒险潜入关中,本来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得不到,就杀了!万贞感受到他这股杀气,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道:“我知道了!”   石彪见她答得爽快,反而有些意外,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说笑逗你!”   “我知道!”万贞看了眼围在四周的伴当,涩然道:“你不奉君命率亲卫私自入关,这本来就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石彪端详了一下她的脸,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些蠢里蠢气的小姑娘!”   说着翻身上马,用斗篷将她整个罩住抱着怀里,招呼伴当纵马独飙,径奔西北方向而去。   他从听到消息到决定强掳万贞,有近十几天时间。虽然居庸关的守将不是他们石家的人,但以他家现在的势力,除开官道,另找商道通行,并在途中安排几个接应点却不是难事。从事发地逃出二十几里地外,竟没有被人看出丝毫不妥来。   东宫的亲卫和通政司的官员头昏脑胀的奔忙了半个时辰,总算放枪射杀了猛虎,把牲畜赶开,这才发现万贞不见了。通政司的官员还当万贞是被惊马冲散走远了,梁芳却是多年与万贞共事,知道按万贞的性格,若是惊马实在不受控制,她会宁愿弃马步行,也绝不可能任马把她带入险境去。   两名打死老虎的东宫侍卫舍不得这么贵重的猎物,正在商量着找附近的村民帮忙将老虎送回家去,梁芳急忙冲过来,喝问:“快看看,这老虎是山里的?还是人养着放出来的?”   两名侍卫一惊,再仔细看端详这老虎,也面面相觑:“皮毛这么光滑,身上也没个树胶刮伤……还真像是人养的啊!”   梁芳一听这话,顿时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喃喃地道:“完了!完了!万侍……”   黄赐在这批小宦官中里,与万贞最为亲近,听到梁芳的话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调头往京师方向狂奔。   太子正在与先生说话,请教如何解读刚送上来的奏折,见到黄赐一脸灰尘汗水的闯进来,心一沉,急问:“何事?”   黄赐叫道:“殿下救命!奴婢等人途中遇贼人伏击,万侍不见了!”   太子听到他说万贞不见了,霍然站起,厉声道:“什么叫不见了?”   黄赐伏地大哭:“奴婢一行路遇大批牲畜拦路,侍卫正想找主人商量,突有猛虎闯来。牲畜马匹俱被惊得四散,紧跟着便有一队人马狂奔直冲,冲得沿途大乱。等亲卫打死猛虎,收聚队伍,梁伴伴才发现万侍不见了!”   太子惊啊一声,双目发直的晃了晃。王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替他拍抚前胸后背。好一会儿,太子胸中这口气才缓了过来,指着黄赐道:“还有什么情况,给孤一一道来!钱四,给孤取了京郊的舆图来!”   他这段时间的课业都与舆图有关,京郊的舆图易得,黄赐指明了遇袭的地点,又道:“据打死猛虎的侍卫说,老虎皮毛光滑,不像野生。”   除了皇室以外,养得起老虎的人家莫不是公卿势族,而文官不喜虎豹这等野兽,即使有财力也不可能去养。太子将消息与万贞失踪的地点一合,顿时双目血红,握着案几一字一句的低吼:“石彪!孤要剐了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心曲折千里   石彪这几年一直对万贞纠缠不休,只不过因为她躲得快,才一直没有被他找着机会近身。现在万贞失踪的时机、地点、方式如此的巧合,由不得太子暴怒之后,心中又是一阵寒冷,抬头看了王纶一眼。   王纶确实不知内中情由,单是因为太子刚才的话着急提醒:“殿下慎言!殿下慎重!”   石家势倾朝野,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外面,让石家叔侄听到,立即就是一场风波,对太子大为不利。   太子也知道自己失控,然而陡然间听到万贞被掳的消息,直如心头割肉般的剧痛,实在难以冷静,握着案几,连吸了口气,又命宫人打水上来,将冷手巾在脸上盖了好一会儿,这才稍稍冷静,沉声道:“传孤口谕,请居庸关、紫荆关守将暂闭关门,不许放人出关!着锦衣卫和东厂使人铺排向西北方搜人!小秋,即刻前往仁寿宫,告知皇祖母此事,求她派舅爷接应助我!吴兴全,点选人手,随孤出城!”   侍讲的刘珝、倪谦见太子竟要轻身涉险,顿时大惊,连忙劝谏:“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既已经调动居庸关、紫荆关守将封关,又命锦衣卫和东厂搜人,用势已足,实不必再行出城,坐镇东宫静候佳音便好!”   太子反诘:“两位先生的母、姊若遇这等劫难,两位先生能安坐家中,只等音讯否?”   两名还想分辨万贞只是侍长,并非太子亲属。太子又道:“孤知道两位先生的好意,然而石彪无诏入关,掳孤侍长!论公,目无国法纲纪,视君父如无物!论私,其明知不可而强掳万侍,辱孤太甚!孤若不亲身出城督办此事,有何面目坐踞东宫?”   他因为幼年时的遭遇,若是说话太快,便会有些卡顿,因此平时说话都是徐言缓声,以免让人听出结巴,从不对臣属急声说话。但今日事关万贞,他这反应竟是比往常快了无数倍,一连串的指令、争论出完,竟是流利得可怕。   刘珝和倪谦侍讲东宫已有多年,从未见过太子如此,陡然得见,心中诧异,惊讶之余,除了意外之忧,也有意外之喜。   王纶也终于从中品味过了这件事的蹊跷之处,面无人色的劝道:“殿下,您尚未加冠听政,擅自调动边关守将封关和东厂,乃是大忌!何况您还要出宫亲赴城外,找会昌侯接应,那更是……万万不可如此,让皇爷知道了,可了不得啊!不能这么干啊!”   太子急步外行,闻言脚步突然一顿,问道:“大伴,孤这几年,待你如何?”   王纶赶紧回答道:“殿下对奴婢宽厚仁爱,恩深如海!”   太子微微摇头:“大伴来东宫之时,孤身边已有不少共生死患难的旧属。虽然也倚重大伴,乐意将身边事务交由大伴处置,然而你我终非儿时伴友,离恩深如海,却还是差了些儿!”   王纶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宫廷中这些能够常年相伴托以心腹的主仆,如曾经的皇帝与王振,景泰帝与舒良、兴安,都有过不和的时候;只是因为儿时相伴的情分太深,君主才会怒过之后又谅解侍从,将人召回身边。   可他来到太子身边时,梁芳、韦兴他们已经与太子有了共患难的深情厚谊。因此他地位虽高,太子也确实将最显赫的身份、最重要的事交给了他;但论到心里的亲近,他始终还是要差上一筹的。   对于一个一门心思独占鳌头的太监来说,自己在追随的主君心里,地位不是最高,实在很让他难堪,且不安。这种主仆间的小小隔膜,往日太子从不多言,今天他突然挑明了说,实在把王纶吓得冷汗直流,好一会儿才道:“都是殿下的恩典,奴婢岂有嫌薄之理?”   太子淡淡地道:“孤与大伴之间,少些共患难的机会。孤一直在想,要是什么时候咱们主仆能够同心合力,应对危机,这种隔阂才会自然消除,不会彼此疑虑。今日之事,不幸亦幸,却也算孤与大伴同心同德的机会!”   王纶瞠目结舌,太子招呼了伴当,翻身上马,回头道:“大伴,孤出城督办此事,东宫事务以及递给父皇的奏本,孤就交给你和两位先生了!”   王纶着急大叫:“殿下不可!殿下不可呀!”   可太子心知万贞这几年背了不少骂名,又挡了不少希望由东宫幸进的人的路。她出事,若他这最亲近的人,都不摆出足够紧张的姿态,出城督办,只怕领命行事的人就不会着紧;甚至阳奉阴违,落井下石也不一定。   石彪此人又浑又横,万贞落在他手里多一时就有一时的危险。如果不能及早在他带万贞出关前赶上,等他到了关外,即使厂卫知道了万贞在哪里,他也鞭长莫及。因此主意一定,他便不再回头,挥鞭纵马,率众直出东宫。   王纶追赶不及,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手足无措的喃道:“殿下不奉诏谕就自作主张调动守将、厂卫,这是犯了大忌啊!我怎么跟皇爷交待?怎么交待?”   这太监日常权欲熏心,什么事都想做主。可一到了关键时刻,就露了怯。   刘珝和倪谦虽然也不满意太子亲赴京郊督案的举动,但在主君做出决断后,却反而沉得住气,过来安慰王纶:“公公莫惊,殿下刚才不是已经派人去向太后娘娘求救了吗?只要太后娘娘答应了,像殿下这种请托,在陛下面前还是容易分说的。毕竟莫说东宫,就是勋贵大臣的亲人出事,私下请托边关守将和厂卫查找线索,也算寻常事。”   王纶哭丧着脸跳脚:“两位先生说得轻巧,须知天家父子,岂能与寻常勋贵大臣相比?别人请托,那是私事;太子爷请托,那却是……”   太子私请边将,调动厂卫,多半便要被皇帝怀疑儿子意在染指兵权。总算他知道这话出口不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捶胸顿足:“我的爷!你这可坑死咱家了,这种事,如何好向皇爷奏禀?”   他不说出来,倪谦他们也懂其中的含义,只是恼他不能当重任,等他嚎完了才道:“都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殿下对公公可谓是言听计从,信任亲厚;公公日常也以东宫大总管身份自居,怎么一到用事之时,就如此不堪?”   王纶被噎得一口气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事情哪有你们说的那样简单。皇爷如今住在行宫,除了皇娘,还有万宸妃在那。万娘娘领着三个儿子守在旁边,像这样天大的把柄,咱家再怎么在皇爷和皇娘面前为太子爷说话,也保不准能过去。”   他不提万宸妃和三位皇子还好,一提这个,两位先生的脸色都古怪起来,打量着他半晌不说话,只是互相交换眼色。   他们不说话,王纶反而心虚强辩:“我可没有观风色的意思!”   刘珝和倪谦心中鄙薄,对他的分辨只是敷衍点头。王纶心也知道自己这一下出了丑,若不做出点事来,等到太子回来,自己只怕处境难堪。再一想太子临去时的话,急得满头大汗,只得摔手道:“去就去!烦请两位先生替太子爷写了奏折,咱家去向皇爷皇娘回话。”   写奏折那是学士的本行,刘珝和倪谦逼着王纶顶了锅,倒也不吝啬这点笔墨,只是写到一半就为难了:“殿下不亲自前往行宫奏事,只使公公转达奏章,这……说不过去呀!”   王纶狠道:“有什么难的,使人往曹家走一趟,就说殿下本想请曹太监办理此事。只是没有找到曹家人,无法调用厂卫,情急之下,只得亲身前往了。”   这宦官犯起横来,也是胆大包天,知道石家、曹家沆瀣一气,近年来已经成了皇帝的心病。太子出宫这事既然无法小事化无,那就索性往大里闹,只要树个大靶子,转移了皇帝的注意力,太子招的忌就小多了。   刘珝和倪谦不知道中官互相争权是什么套路,王纶这个主意倒让他们犹豫不决,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是给殿下连竖了两个强敌?纵然此时过去了,日后也对东宫大为不利!”   王纶催他们:“快写!太子爷这事已经闹得够大,要想让东宫脱出身来,只有让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两人要是真合在一起对东宫不利,逼得皇爷回护太子爷,那才叫坏事变好事!”   自己离开东宫,下面的人没有主心骨可能出现什么情况,太子岂能不知?   然而万贞之于他,实在太过重要。重要到即使后方不稳,他也一定要先纠集所有人力,先将她找回来再说。否则的话,这东宫储位,对他来说与笑话无异。   东宫多年蛰伏不动,从来没有往锦衣卫和东厂移文下命。今天乍下急命,锦衣卫的行动懈怠,东厂的反应却十分迅疾,自提督以下的几个档头,都率亲信汇合了太子直扑事发之地。   梁芳留在原地,倒也没有白等着不做事,跑过来太子抹泪回报:“殿下,东宫侍卫已经沿途追下去了。只不过这伙强盗狡猾,过了西峪口就兵分四路,不知道万侍究竟走的是哪一路。” 第一百五十章 山夜春寒料峭   太子这一路纵马出城,已经在心里将事情翻来覆去的想了无数遍,冷然道:“凭他怎么分兵,只要封了去大同方向的路,总能将他堵住!传令沿途驿站备马,孤这一行北上,要昼夜不歇,沿途换马换人!”   梁芳大惊失色:“殿下,您如此冒险急进,这是要拿东宫的前程……万侍要是知道了,定要生气心痛!您不能这么干啊!”   太子摇了摇头,问:“伴伴,你还记得景泰元年,我们遇刺的那件事吗?”   梁芳抹泪道:“那时候奴婢几次以为自己要死了,是万侍负伤带着您逃出来找了于谦,咱们才有命在……殿下,万侍之爱重您更重于她自身,您这样不管不顾的去救她,她不会高兴的!”   太子微微一笑,道:“孤知道!然而,有件事你们都不知道!那年孙家两位哥哥战死,伴伴生死不知,万侍浑身浴血,抱着我夺命奔逃;那时候我便在心中发誓,若有一日,我长大了,有力了,定要竭尽所能,让这些追随我,关爱我的人平安无忧,永不受生死胁迫之苦!”   他忍了半天,这时候终于忍不住眼眶发红,嘶声道:“今日之事,虽然发于京郊,根由在孤!若孤不亲自督阵,承此重责,有些人……是不会出力的!”   不止是不会出力,怕还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倒扯后腿!   只有他以太子身份来担起重责,才能让这些人既无后顾之忧,又抱着交好东宫的心理,对搜寻万贞的命令积极配合。   梁芳默然又问:“那奴婢应该怎么办?”   太子道:“万侍不会坐以待毙,贼人在她轻忽时能够得手,事后却未必能够监视严密。只不过仓促出逃,未必能够及时分清方向。你立即全起皇庄的人手,调请有来往的商家农户,着意救助遇难的路人!再悬赏重金,凡有百姓,能向孤通报切实消息的,赏银五两;若能助孤截住贼人,救出万侍者,赏银五千!”   石彪开始只是让人做了分兵疑敌的痕迹,自己却仍然与伴当一同绕道北归。最初一个换腿力装束的地方,他们还有时间休息说笑。但第二个换脚点还没有到,前面的人却反而先迎了上来,急报:“将军,情况不妙!京师急脚传报,居东宫尽起东厂蕃子、皇庄私丁沿途铺排搜寻咱们!并重金悬赏,查找万侍的下落!据说居庸关、紫荆关两关的守将也接到了太子闭关的口谕,纵然两关不闭。可咱们人多,备用的马匹又神骏,太扎眼了!只怕原来的路不好通行!”   石彪本来没将太子放在眼里,突然听到前途被堵了,顿感意外:“封关搜人,这黄口小儿,竟有这等胆魄?来得这么快?”   万贞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也是一喜,旋即想起太子这样行事,简直是完全不计后果。皇帝朱祁镇说性情温和是真,但经历过兄弟反目,多年被囚的折磨,要说对自己的亲人还有多少宽厚,却是难以评判。   若是他现在也像执政晚期的景泰帝那样,只怕太子今天的作为,就是大祸!   她心中着急,石彪身边的伴当更是着急,道:“将军,咱们是无诏入关,真让人堵住了,那就是杀头的祸事!”   石彪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听到太子倾尽全力来搜万贞,前路纵然不是天罗地网,但也确实很难像来时那样纵横无忌,不由皱眉。   万贞当真怕这货浑起来,嫌带着她碍事,来个一了百了,便笑吟吟的道:“将军,不如你把我放了,我自己回去,就将这件事是个意外!我保全了名声,你呢,也没有出关的累赘。”   石彪呸了一口,瞪着她怒道:“你想都别想!老子千辛万苦才找着机会把你捞出来,要是被那黄毛小子一吓,就灰溜溜的把你送回去,这张脸也就别要了!丢不起那个人!”   万贞皱眉道:“你别口口声声黄毛小子、黄口小儿的!那是我养大的人,你骂他跟指着我的脸骂有什么分别?”   石彪就喜欢听她在他面前说话骄纵的口吻,嘿嘿一笑,竟然真的没再说话。他是常年打战的人,虽说京郊至居庸关这一带不是他们石家的势力范围,可多年来去,与舆图相合,西北方向有多少条路,大致的地势山形如何,他都能想个七七八八。   再加上为了强掳万贞而下的功夫,此时在心里将附近的地形过了一遍,便有了决断:“目标太大,分兵!我带了贞儿还从原定的路线走,你们各自乔装,多走几路,替我引开追兵。”   他连也先所率的骑兵大阵,都敢正面直闯,论到武艺和胆气,当世无匹。跟着他的伴当日常更多的是帮着他做些喂马解鞍,起居照料的琐事。真到了需要分开急行军的时候,却是谁也没有担心过他会有什么不测,石彪的命令一下,便立即分兵乔装诱敌去了。   随从变少,意味着监视也会放松;而同样的,万一出现不可控的风险,以石彪的性子,做出极端处置的危险性也大大增加了。   万贞不敢这时候撩拨石彪,连求他松绑的话都没说一句,由着他带了自己仍旧朝着原定的路线北上。   眼看日隐月升,连续两个接应点已经被太子派的人和被重金悬赏刺激的当地百姓端了,石彪虽然带了两匹马换乘,但此时马力也有些支撑不住,不得不停下来休整。   他在塞外追亡逐北,与蒙古铁骑争锋,卧冰吞雪乃是常事,丝毫不以为在关内的荒郊野外露宿有什么辛苦的。倒是万贞,多年来在宫中虽说心神损耗,但日常生活却称得上养尊处优,有些耐不得这种苦头。   只不过她在石彪面前不能过分示弱,直到被他从马上抱下来放在地上,这才闷哼一声,倚着山石假寐。   石彪笑问:“累了?”   万贞连眼睛都不想睁,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石彪活动了一下手脚,坐在她身边略有些稀奇的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想办法哄我解开绳索,找机会逃跑的。没想到你这么老实,累成这样了也没求我一声。”   万贞有气无力的反问:“我求了,你会放?”   “当然……不会……”石彪拖着长音打量着她疲惫的神情,笑道:“你这女人跟咱家汉家那些小姑娘不一样,算是真正的母老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吃人。真放了你,不知道你能给我生出多少是非来。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绑着,等回了大同再说。”   他怕夜间生火会被人发现,直接从行囊里拿了酒和干粮来喂她。万贞急需保持体力,也不嫌他的干粮粗糙,就着他的手吃得干干净净,又喝了几口米酒,这才道:“饱了,你自己吃吧!”   石彪有些意外:“我还当你会吃不下呢!”   万贞打了个呵欠,睡眼朦胧的说:“吃不下就得挨饿,我才不亏待自己。”   石彪一拍大腿,笑道:“我就爱你这股别人不能及的劲儿!这世上,什么虚名礼法,都是个鸟!活得痛快,才是真的!你这样想就好,等到了大同,我带你去塞外打猎骑马,纵横漠南,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日子过得自由开心了!”   万贞哼了一声:“说得好听,谁知道真过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石彪不怕她有要求,笑嘻嘻地道:“放心,你跟了我,不会吃亏的。”   他大口吃喝,万贞斜眼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喂,这下你真的要给我解开绳子了,我内急!”   石彪干脆利落的回答:“不解,我替你解裤子擦屁股!”   万贞目瞪口呆,破口大骂:“我去你妹!你要不干脆现在杀了我算了!”   石彪浑不在意反驳:“这有什么,吃喝拉撒,谁不这么过日子?”   万贞气得发狂:“石彪!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   石彪见她真的生了气,倒也停下了脚步,嘀咕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不嫌你臭了,你害什么羞?”   对这样的人,万贞实在无计可施,嘶声道:“好!你杀了我吧!”   她从被掳来就一直顺从行事,从来没有这样决绝的姿态,石彪啧了一声,道:“行了,行了,我给你解绳子,放你自己去,行吧?”   万贞这时候反而不相信他会真的肯了,问:“真的?”   石彪解开套索,突然道:“脱衣服!”   万贞才将已经被绑得麻木的手垂下来试图活动一下,突然听到他这要求,一愣:“什么?”   石彪嘿嘿一笑道:“把衣服脱了再去!我就不信,你一个女人,身上衣服没了,还敢逃跑。”   万贞深吸了口气,解开披风砸在他身上,骂道:“你去死!”   她被绑着在马上颠簸了一天,全身麻木僵硬,撞伤的地方也不少,衣服扔出去根本没有力度。石彪不痛不痒,只当没这回事,直盯着她把披风、比甲、外衣、中衣、内衬都脱掉,只剩下抹胸、亵裤,才摆手道:“行了,去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婉转绝境求生   抹胸亵裤穿着跟吊带热裤也没什么差别,万贞不怕这样的走光。只是现在的北方山野春夜寒冷,真穿着这么点衣服逃跑,就是石彪不追,她自己也非失温死在半路不可。何况山野地里,难辨方向,夜里乱跑跟自寻死路也没分别。   最妥的办法,当然还是要想办法将石彪陷住,乘了坐骑再走。   可是石彪性子再粗野,对敌打战那是他的老本行,武力值又高,防范得严,把她搜得丝毫锐器都没有,只剩下左手戴着的一串蜜蜡珠子。别说她现在手无寸铁,就是真的有武器,除非是能远程袭击的枪械,她也讨不了好。想制住他,只能智取,可是,怎么取呢?   她解决完需要,就着石壁上滴落的泉水慢吞吞地洗干净手,这才回来穿衣服。   石彪对人粗野,对待坐骑倒是真的好,自己吃饱了居然还记得刷马喂盐。见万贞老老实实的回来没跑,哈哈大笑:“算你聪明!没有趁机逃跑。”   万贞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看着月光下连绵起伏的山脉,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石彪笑嘻嘻的回答:“我就是告诉你,你也不知道怎么走。”   他嘴里轻视,但却一个字也没吐露。万贞无奈,只得坐在一边,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手脚。石彪放着马在山坡上吃草,看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突然一个箭步窜过来,抓住她的手,万贞惊问:“你又干什么?”   石彪恶狠狠的说:“吃到嘴里的才算肉,睡到了的才是婆娘!老子没那耐心等到大同再拜堂洞房了,先睡了你才安心!”   他和身扑了过来,万贞被撞翻在地,背部硌到了石头,痛得直抽气:“王八蛋,你这是真要我死啊!”   她手脚都被扣住,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他脖颈上。石彪也痛得嘶了一声,怒道:“你这女人还真是母老虎!肉都要被咬掉了,还不松口?”   万贞含含糊糊地从鼻腔里出声:“你不放手,我就不松口!”   石彪怒笑:“尽管咬!你就是咬死我,我也非睡了你不可!”   万贞心知这事无法强阻,便松了口,急声道:“你就是再急,也不能就这么在冷地里……我还想好好活着呢!可不想被冻死!”   “你脱了衣服解手不怕冷,这时候还怕什么冻?”   万贞奋力挣扎:“那时候还没打露,没这么大的风!”   石彪气恼的啧了一声,将她从地上抱起。万贞双腿挂住他的腰,挣出来的左手往上攀,握住他的脖颈恶狠狠地说:“禽兽,我扼死你!”   石彪感觉她的抗拒并不强烈,心中得意:“你要真能一只手扼死我,算你有本事!”   万贞的手指摸到刚才咬开的伤口,指尖用力往里面一抠,冷笑:“扼不死,痛死你!”   石彪痛吸了口气,又浑不在意的大笑:“这么点小伤,离痛死差得远了!要死,我也得在你身上快活死!”   万贞心急如焚,怒道:“我要是没快活到,你想快活,那是做梦!”   她肯接这方面的话题,石彪兴奋得两眼都闪着野狼似的光芒,喘着粗气问:“你想怎样?”   万贞想了想,冷笑:“我倒是想找个干净暖和的地方,有酒有菜,你哄着我说些好听的,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柔情蜜意,只怕你不肯!”   石彪已经把她看成了自己嘴里的肉,明知她心中必然不甘,但低头看着她,却哈哈一笑:“这荒山野岭,干净暖和是不成的。酒和好听的倒是有,你既然真愿意跟了我,不管是因为什么,这点要求我总归不会拂了你。”   万贞松了口气。   夜色已深,太子所率的人马虽然沿途得到了驿站的接应,但连日不停的奔波,却仍让众人疲惫不堪。韦兴端了热汤和食物过来,见太子皱眉站着就着烛火看舆图的样子,忍不住劝道:“殿下,您以前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再强撑下去,只怕身体吃不消,不如睡一觉再起来追吧?”   太子骑了一天的马,腰臀酸痛无比,双腿内侧都磨破了,只是一口气撑着不肯松懈,摇头道:“哪里有时间睡觉?孤早一步赶到前面,沿途的各县、乡、村的人就着紧一分,救回万侍的机会就大一分。若孤行动迟缓,让石彪有宽裕的时间逃窜,却是休想把人截回来。”   韦兴也是从小伴着太子长大的人之一,此时看着太子满面疲惫的样子,不由心中一酸,道:“莫如殿下在驿站里休息,奴婢拿了腰牌赶上去催办也是一样。”   太子哂笑:“那哪能一样?在宫中,王大伴、梁芳和万侍在父皇、母后、皇祖母面前是有些脸面;可孤不曾加冠听政,东宫属臣在朝中都是些参赞之职,并无实权影响地方。到了地方上,莫说你们,就是孤自身,分量嫌不足!孤不亲至,仅凭东宫的腰牌和你,哪能使动地方官?”   他日常守着食不言的规矩,吃喝时从不多话。可此时心里压力过大,却忍不住将东宫的困局说了一句。韦兴低头不敢接与朝政有关的话,但却忍不住问:“殿下,您这一路北上,几乎是沿着石彪入关的原路追索,旁的路径明明有踪迹,却只请孙世子和东厂督办。您真觉得,石彪还会按来路回去?”   太子神色微黯,道:“孤也不能肯定,但这条路的可能最大。”   韦兴小声道:“可是孙世子他们都觉得这条路太显眼,石彪应该不会那么胆大。”   “不会那么胆大?把石彪的胆子,想得再大,都不够用!”   东宫和万贞防范了他几年,没有答允他的求娶,他竟然敢抓住万贞这段时间来往于行宫和京师,出入路线有致的机会从关外飙扬千里,一掠即走!这样的胆量和行动力,简直可谓疯狂!   太子望着舆图,喃喃地说:“石彪此人粗暴、狂妄、胆大包天!又是多年统兵作战的人,深谙兵法虚实之道。这条他选定入关的路,是他最熟、最顺、准备最足的一条路,此为正;孤封关大索沿途县乡,他使手下分兵疑敌,众人都认为他必会另择道路出关,不敢再从原路返回,此为奇……按他的性子来说,选这条路的机会,比其它陌路大得多!”   他自我鼓励似的说完,又添了几分精神,吩咐韦兴:“叫众人起来,点上火把随向导继续赶路!继续令人督促沿途乡村,留意可疑之人,救助落难者!”   众人虽然也累得很,但太子自己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又不吝钱财厚赏,他们却也打叠了全副心神陪着,果然点起火把,跟着当地向导往前赶。   石彪虽然对太子的行动力重新估量了一番,但仍然没有想到,一个才十五六岁,自幼金尊玉贵长大的少年,竟吃得这种星夜兼程,急脚狂奔的苦头,沿途急追不放。他对万贞防范固然极严,但到底心有所求,便免不了退让一分两分,找了个避风凹地将斗篷铺上,这才回身去拿酒囊。   万贞眼看着他佩的短刀就放在行囊旁边,却不敢胡乱伸手,只是安静地等着。石彪取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万贞,笑道:“姑且算是咱们的交杯酒……”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万贞已经把嘴里的酒吐在了旁边,顿时大怒:“贞儿,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万贞没好气的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伤:“喝什么罚酒?我这满嘴的血,可不想喝你的血酒!”   石彪一怔,反手摸了摸被她咬伤的地方,也龇了下牙,道:“这伤口……你可真狠!”   万贞漱了几次口,这才慢慢地咽了口酒下去,突然问:“我没成过亲,不知道喝交杯酒是什么样的规矩。这酒,是要我喝完的吗?”   石彪大喜过望:“是新娘新郎一起干杯……咱们现在没这条件,你先喝几口,剩下的我干了!”   万贞喝了几口,便将酒囊还给他,石彪看了眼里面的酒,道:“我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过如果你这么招我引我,是想灌醉了我逃走,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像这样的酒平常我都当水喝,莫说只有半袋,就是十袋八袋,对我来说,也只是打两个嗝的事。”   万贞表面上镇定,但其实心里也渐渐地焦躁了起来,闻言站起跺脚喝道:“那你别喝!反正这荒郊野外,咱们只是露水姻缘!”   石彪笑道:“那怎么成?我费这么大的劲,可不是只求露水姻缘的!”   说着果然将酒举起一饮而尽,扔开酒囊来捉万贞。万贞避无可避,只得让他搂着,示意他先坐下。石彪见她主动靠近坐过来,既欢喜又警惕,笑嘻嘻的说:“我知道你肚子里肯定在打小九九,不过今天这样,我要是还能让你跑了,那就算我白活了!”   万贞叹道:“我被动些,你嫌我心里不甘;我主动些,你又怀疑我不轨。就这样,还想长久?”   石彪哈哈一笑,正待说话,忽然觉得脖子的伤口一阵刺痛,忍不住嘶了一声,道:“你这一口咬得……”   万贞感到他全身紧绷,顿时一跃而起,猛地窜了出去。石彪反手一捞,却没及时将她抓住,同时脖子上的伤口急速高肿,一阵阵的抽痛,顿时又惊又怒,厉吼:“你毒害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年心休相负   万贞本想滚出去抢行囊上的刀,但她反应固然快;石彪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反应却也绝对不慢。且他放行囊时就防备着她,他取用顺手,万贞要过去却有阻碍。   万贞匆忙间一瞥,见他趁自己避敌的时机,已经先半步去拿刀,便不再妄想,只管往刚才看好的方向狂奔,借着山谷里的阴影防备他放箭。   石彪操刀在手,感觉自己脖颈处的伤口越来痛,越来越肿,同时痛感还在急剧扩散,心知毒素正在发作,当真是龇目欲裂:“万贞!你好狠!”   这毒素是杜箴言托人带来的蛇毒结晶,万贞等了这许久才等到石彪毒发,心里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封在蜡里的时间太久,失了效用,心中没底,冷声回答:“你求娶不成,就来强掳,若我没有顺着你,说不定半路就已经被你奸杀了!就你这样草菅人命的禽兽,还有脸来怪受害者的自卫太狠?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石彪哪是能听别人道理的人,怒吼:“可我是真心想娶你!”   万贞耐着性子跟他周旋这许久,心里也憋屈得很,怒声道:“就你这样的真心,这世间的女子,可能会宁愿世间所有男人,都是假意!”   这实在是世间最恶毒的拒绝之一,石彪握紧短刀,强忍着全身的剧痛,问:“万贞!你就这么瞧不上我?”   万贞回答:“我没有瞧不上你,我只是不喜欢你!”   石彪忍痛向她这边追赶,冷笑:“喜欢?那是什么鬼东西?只怪我早几年没寻个机会先睡了你!你要早是我的人,哪有功夫管什么喜不喜欢?”   万贞一边向他刚才放马的地方狂奔,一边回答:“我若要嫁一个人,那人必定是我心所喜!否则,我宁愿一生受尽世俗诋毁,也绝不可能嫁!你要是以为我也是那种被人强了,就会认命终身的人,那是瞎了你的狗眼!”   石彪身上的毒素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厉害,眼见万贞已经逃到马匹旁边,抓住缰绳准备上马,知道自己眼下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了,便也不再追赶,就在山坡上坐了下来,高声问:“你当真是半点机会也不给我?”   马鞍等物刚才已经被石彪取了,以便坐骑休息,并不好骑。可这种时候万贞哪有功夫去管舒不舒服,将两匹马的缰绳全拉在手里,勉强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到石彪不再追赶,猜他也没扛住毒素发作的痛苦,犹豫了一下,喝道:“就你的所作所为,我真想杀了你!可你不管私德如何,毕竟戍国卫边,功耀当世,总归算个英雄,要死也该死于战场或者法度之下,不该因为奸淫掳掠而死于女子暗算!你掳我一程,我还你一命!自去找善解蛇毒的人救命去吧!”   石彪本来已经弯弓搭箭,就准备松弦,但乍然听到她这话,心中一震,羽箭顿时射了个空。想再射一箭,可整个脖颈、脸面都肿起老高,目睹她驱马离去,竟是再也无法瞄准。   万贞虽然用一线生机吊住了石彪,但也不敢保这浑人会急于求救,就放弃追杀她,也顾不得夜间纵骑的危险,催马狂奔。   可夜间的月光再明亮,也比不上白天能看清路途,此时慌忙逃窜,跑不出十来里,坐骑突然前蹄失陷,猛然摔倒。万贞反应再快,也只来得及撒开缰绳,护住头颈,滚在路边摔得眼花缭乱。幸亏后面牵着的马也是石彪军中精选出来的战马,临急拐了个弯,惯性前冲时没有踩到她。   等万贞缓过气来一看,坐骑已经是被摔折了腿,卧地哀鸣,不堪骑乘了。万贞无奈地拍拍马脖子,叹道:“我自己都在逃命,顾不得你了。不过你这么神骏,附近早起的村民瞧见了,肯定会欢喜救你。”   坐骑倒了,而备用的马匹没受过她的驯养,更不可能留下来呆等着她换乘,早趁着没有拘束的空隙一溜烟的跑了,万贞只能靠着双腿,就着月光照亮的路径前行。   夜晚的山间黑黝黝的,偶尔传来虎狼嚎啸的声音,时不时便有鳞火在道边浮游。万贞虽然自许胆子不小,但孤身一人走在这样压抑幽暗的山间,却也忍不住心中发虚。   也亏得北方春迟,路边的草木初发不久,还不算蕃盛,蛇虫鼠蚁不多,她这一路沿着山间的小道蜿蜒下来,倒也没遇到什么意外伤害。只是孤身夜行,难免寂寞恐惧,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疑神疑鬼。   若不是怕身后的石彪还能翻盘来追,她都想就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躲着,等天亮后才走了。   她想快点走出深山,然而天边的明月渐渐西斜,光线越来越暗,随着山峦背阴,道路渐渐地竟是再也看不清了。   退,后有石彪;进,前路已是无法看清,摸黑前行一个不慎,就有失足摔死摔伤的可能;留在这里,又怕有豺狼虎豹出来觅食围猎。   天地苍茫,黑夜深长,她孤身站在山路弯角处,心中寒凉。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隐约传来一声呼喊:“贞儿——”   她微微一怔,以为自己恍惚间听错了。不料过了会儿,那声呼喊又近了些,且随着山风的吹拂,在山间激起阵阵环绕不绝的回音。   紧跟着对面的山弯处一点火光冒了出来,一束束火光次第从山的那边转过,越来越多,渐渐地绵延成一条向她这边游动的长龙,将无边的黑暗刺破。   一瞬间,万贞的心剧烈的跳了一下,一股暖意随着火光的游移而从心底泛了上来,忍不住回应了一声:“我在这!”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以少年的保护者自居,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孩子长大了,能带给她这样的温暖。   无关荣华富贵,不是声名权势,而是——希望!   她这个朝代里浮沉起落,不怕明刀暗箭,无惧流言诋毁,因为那些东西,她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在这人情淡漠,以利益决断感情的宫廷中争斗太久,她害怕自己终有一日,失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失去追求幸福的希望!   然而,在这她即将永夜沉沦的时刻,她带大的少年,面对至尊权位的诱惑,却冒着前程被毁的风险,星夜兼程,为她而来。   也带来了照亮她前程的火光。   太子率众而来,在前面的路上正与弃万贞和同伴逃窜的空马相遇。他一腔心思都在追索万贞身上,一见这半夜里还有无鞍有缰的马匹在山路上乱窜,就觉得蹊跷。等东宫侍卫将马挽住,确认这马的辔头是大同那边所产,就更觉得着急。   像石彪这种武将大多爱马,不遇特殊情况,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坐骑乱跑的。何况这马上的鞍、蹬、带一类的东西都已经取了,皮毛刷得干干净净,分明是正在休息的时候匆忙跑走的。   他猜不出具体是什么情况,却猜得出其中必有变故,虽不知双方还隔着多远,但却忍不住高呼了一声。   假如真的是她在前面,假如她真的正在设法脱困,或是在奔逃途中又遇到了什么危险,陷入了困境,他希望这一声呼喊,能够让她知道他来了,让她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可是他也没想到,这几声呼喊,竟真的能够带给他如此意外的回应。   那一声“我在这。”于他来说,简直是天上的仙音,传进了心里,将他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绝境逢生的惊喜。   他想在她面前表现得更稳重些,更可靠些,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当他看到山路上静立等候的身影时,却仍然忍不住泪盈于睫,猛然扑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太好了!你没事!”   这么寒冷的夜里,他的手却是滚烫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火热与真诚。   他全然没有想,他为她这样大张旗鼓的连夜奔波,会对他的前程造成怎样的影响;更没有想,她落入石彪手里,是不是会有什么世俗所求的不堪之事发生。他只是找到了她,因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而欢喜感恩!   只要她活着,别的都不要紧!   万贞看着少年喜极而泣的脸,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声莫名的低叹:“你能来,也太好了!”   这句话里所含的意思,复杂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然而少年却听懂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说:“贞儿,就像当年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坐视着我陷于困境,而唯有你一直陪伴着我一样,我也会用同样真诚的心意来回报你!我不会利用你,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利害关系而去用你做取舍!”   少年的眉眼尚存稚气,肩膀也还不够宽厚,然而他这样坚定的神态,执着的举止,却无一不向她昭显着他的决心。   尽管他还没有倾天的权势,但当倾天的权势扑压下来的时候,他却愿意竭尽所有的保护她!他没有在说空话,而是真真切切的这样做了!   她可以怀疑这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唯有眼前这少年真诚的心意,实在不忍辜负。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露中霄夜白   春夜的寒风吹过,带着化冻的泥土芬芳和野花凝露的幽香。万贞抬手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温和的说:“我知道你,我相信你。”   你放弃东宫的温软馨香,为我风露兼程,为我长途奔袭,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   少年只觉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忍不住展开双臂拥住了她,低声说:“这次事发,皇祖母直接为我补下了道督办的懿旨,东宫上下同心,五城兵马司、东厂都来得很快,唯有锦衣卫推搪拖拉,指挥使逯杲更是至今没有消息。”   逯杲,那是近年除了石亨、曹吉祥、李贤等几人外,在皇帝面前最得意的人了。太子指使不动不稀奇,但在孙太后已经补下了懿旨的情况下,逯杲还如此托大,那却肯定是另有缘由了。   万贞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后背,微笑道:“逯指挥想来公务繁忙,分身乏术,来不及听娘娘的懿旨。”   少年靠着她的头颈,摇头:“不……贞儿,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这一路奔波,心系万贞安危之时,痛和累都被压了下去,但此时心气一松,便有些支持不住,双腿有些发软。   万贞大吃一惊,连忙叫道:“韦兴!”   韦兴知道以太子和万贞的亲密,又是遇到这样的变故,两人必然要有话说,便领着东宫禁卫在远处警戒,并没有靠近。听到万贞叫他才赶紧窜过来问:“万侍,有什么吩咐?”   万贞摸着太子身上背心全是汗,虽然忍着没有出声,但呼吸却颤抖不稳,连忙道:“快,殿下痛得厉害,让人先就地建营,找了伤药来敷了休息一下!”   韦兴陪着太子一路追来,虽说比起太子皮肉粗糙多,但也很有些吃不消,赶紧过来接应:“有,咱们是带了毡子和金创药出来备用呢,禁卫正在择地建营。”   择地建营属于军事,万贞乃是外行,自然要听禁卫统领的,只和韦兴一起架着太子到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查看情况。   便在此时后面,后面的路上阵阵人马喧哗,却是锦衣卫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位东宫的口喻不听,太后懿旨不遵的锦衣卫指挥使逯杲,终于率部赶上来了,笑眯眯的来向太子请罪问安。   太子刚在韦兴的服侍下换了衣服裤子,身心俱疲,哪有心情见他,冷声道:“不见!”   逯杲倒也干脆,太子说不见,他就真的不再求见,在帐外行了个礼,就领着部属从太子的营地旁边穿过去,往前直追了。   太子听着阵阵喧嚣声,冷笑:“贞儿,你看,计擒石彪,锦衣卫果然好大功劳!”   万贞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殿下,不要这么想。”   逯杲再不智,但执掌锦衣卫的人,本就是天子近臣,熟知皇室家事,岂能对她在东宫的地位一无所知?明知拿她来诱石彪,形同在太子头上动土,却仍然毫不犹豫的做了。自然是因为有地位比太子更高的人决断,授意他这么做。   而逯杲此时的作态,虽则无礼,但真实的意图却是显一显自己的理直气壮,直接对东宫表明:他是皇命在身,路过太子营地求见是礼数,却不是理亏!   太子这话,不过是不能直接对皇帝发火,只能从旁发泄而已。   景泰帝当政时,万贞不敢让太子怨恨叔父,如今自然更不会教唆太子怨恨父亲。   她不多话,太子看看她憔悴疲倦的脸,咬牙道:“可这世间,该有公道!”   万贞微微摇头,她当然希望自己带大的人正直、善良、勇敢、坚强,拥有这世间一切美好的品德。但却绝不愿意因为这些品德,就让他受到伤害,遭遇不必要的危险:“殿下,您已经长大了,一定要明白一件事。对于政治人物来说,绝不能因为追求虚妄的‘公道’,就忘了权衡和妥协!”   太子愕然,他想说什么,但心中怆然,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泪流满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于他来说,逯杲利用她来诱石彪私自入关,却又没有能力完全掌控局面,以至于她陷身险境,九死一生,那是完全没有“公道、天理”;但对于皇帝来说,万贞儿再重要,那也是臣属奴婢之一,为君者御下用人之长,使擒拿石彪之举,难度降低无数倍,免去沙场征杀对国家的损害,才是真正的“公道、天理”!   明明可以只牺牲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便可以免去一场足以动荡国家根基的叛乱,但凡从政之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在他心中,将她看得太重,才会浑然忘却“储君”这个身份,单纯的为她觉得不公,为她心痛:“贞儿,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愿意这样!我宁愿这世间有公道,尽管它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不宜宣之于口,但一直都存在。”   万贞已经倦极,太子也疲惫不堪,说了会儿话便靠在一起睡着了。   韦兴本想等侍卫搭好大营帐后再请太子移驾过去睡,但揭开帐篷看到他们已经熟睡,怔了怔,便示意侍卫统领自行安排部属轮值休息,不必再惊动太子。   万贞睡梦中恍惚间见到石彪向她扑来,而她却被定住了手脚,心中恐惧无极,奋力挣扎。太子被她惊醒,就着帐外朦胧的火光,看到她紧皱的眉头和满额冷汗,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但他的手一碰触过去,便被万贞打开,骂道:“畜生……我杀了你!”   太子陡然意识到她做的是什么样的噩梦,心中一酸,顾不得被她拍开的痛,紧紧的拥住了她,就像他幼年梦魇时,她哄着他那样,吻着她的额角脸面,一遍遍的低喃:“不要怕,贞儿不要怕……我是濬儿,是濬儿……不要怕……”   或许是他们多年相伴,彼此熟悉的气息,或许是他的声音,拍抚,亲吻,都让她重新感觉安全,她慢慢地消除恐惧,平静下来,又重新睡了过去。   她睡着了,太子却睡不着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心争与花发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得知太子出宫后,立即回了禁宫坐镇的皇帝朱祁镇。   石家近年的权势太盛,以至于皇帝在下了剪除他们的决心之后,竟然不敢先与石亨翻脸,而是一定要将在外面的石彪拿下,剪除了石亨的辅翼才动手。   此次石彪被诱轻骑入关,若是没能拿下,以后再想轻取石家那就难了。因此为了麻痹石亨,封锁居庸、紫荆两关的命令,对外他都只称这是太子年轻气盛失了分寸。而石亨近年骄横,并不将东宫放在眼里,完全没想到这场意外,根本原因在于侄儿石彪。   太子出城,而皇帝回宫,石亨还当这是皇室父子因为东宫私调兵马,起了龃龋,浑不知皇帝已然暗渡陈仓。   因为大太监曹吉祥与石家亲近,皇帝借口钱皇后和诸妃需要看顾,将他留在了西山行宫。皇帝身边当用的太监乃是蒋安、怀恩、牛玉几个,都算是皇帝信得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也由他们亲手接下,连徒弟都不敢用,怕漏了风声。   好不容易等到信鸽飞来,牛玉接了消息急步奔回,奉到皇帝驾前。   信纸上不过廖廖数语,但却是皇帝急盼得到的好消息:“彪已就擒,东宫上下安然无恙,臣等昼夜兼程,即往大同为陛下宣抚将士。”   石彪就擒,大同边将纵有反心,没有石彪那样胆大包天的人领着,也难成事。且如今居庸、紫荆两关已经被他借着太子的名义封死,只要逯杲率的锦衣卫宣抚得当,石亨的外应就算断了。   皇帝长长的松了口气,都不将纸条传给牛玉处置,直接凑到灯前烧了,看看天色将明,心情大好的道:“传水,备膳……怀恩,回禀母后,东宫上下人等平安,请她老人家放心。”   用万贞诱捕石彪,虽然简单,但真让人知道了,却不免受人垢病,且容易引起石亨警觉;而太子为了避免万贞因为被掳而受到流言所苦,对外便令梁芳对外传了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什么东宫至宝被劫、太子的金牌被盗等等。   因此这父子俩目的虽然不同,但采用的办法却都基本一致,都含糊了万贞的身份。逯杲虽然出了主意,算是最知情的人之一,但他也没想真把太子得罪死,此时用“东宫上下人等平安”一句,就将所有人和事都包含进去了,没有指名道姓。   孙太后景泰年间能狠下心来连儿子在南宫艰苦渡日都不多问一句,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心肠软和,只盼着亲近的人都团圆和好。万贞算是宫中她真正喜欢重视的人之一了,又有共患难的情谊在内,于她来说,比之钱皇后怕都要亲近些。   听到怀恩传来的这句“东宫上下人等平安”,孙太后也松了口气。儿子复位后,她虽不参与朝政,可石家之势压得她娘家都要退避,她岂能看不懂皇帝的用意?再想想被皇帝和逯杲用了个彻底的太子和万贞,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索性对怀恩说:“你跟皇帝说一声,就说太子从小见父亲的机会不多,如今正是父子同心的时候,以后用人,何妨商量着些?”   皇帝得了回应,心知母亲不满,不由苦笑:像这种事,哪里是能商量的?又怎么商量?自然只能用了才好遮掩,否则一个不慎,不止泼天之祸来了,还容易传出笑柄。   何况从本心来说,他总觉得太子过于软弱,年龄又小,并不足以用事。当然,这次的事情发展到后来,太子能够有那么快的反应,却又让他惊讶之余,有种莫名的滋味,既高兴,又担忧,惆怅了会儿,对牛玉道:“给王纶传个信,既然太子出宫春游了,那就随他在外面玩几天,高兴了再去接皇后她们回来。”   太子还不知道皇帝的态度,他心里也为自己私出京师的后果而担忧。只不过再温驯的孩子,也不可能真的没有半点脾气,一想到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索性完全不去想什么后果,安排好事务后,见万贞还没醒,便回去陪着她继续睡。   这行军途中的帐篷地铺,哪能跟东宫的牙床锦被相比,疲惫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精神恢复了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只是卧在万贞身边,看着她睡。   万贞从石彪手里挣扎逃生,头发上还挂着碎叶杂草等物,面颊上除了灰尘,还有汗渍形成的污垢。此时倦极深眠,哪里有什么仪容可言,却是太子生平未见的狼狈。   少年见惯了打扮得鲜丽娇俏,喜欢来他面前打转的宫女,此时见到万贞的样子,忍不住皱眉抱怨:“啧,真脏……”   嘴里嫌弃,手却抽了巾子轻轻地去替她擦拭污渍,小心的清理着头发上的碎叶杂草。万贞对他全无戒备之心,虽受惊扰,但睡梦中微微睁了睁眼,察觉是他,便喃呢一声:“轻点,手重了头发痛。”   少年连忙应了,有了她允许,竟将这当成了差事,干得兴高采烈,细细的替她除尘抹灰。等将她头脸抹拭干净,重新露出明艳俊美的面容,这从来只被别人服侍,没有服侍过人的少年,心中居然充满了成就感,高高兴兴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满意的说:“这才是我的贞儿。”   他的身量比起万贞来,还略矮大半个头,此时躺在她身边细心一比,居然比她短了一截腿。少年平时没什么气性,这时候闲着无事,却忍不住较上了劲,使劲把脚往下伸了伸,压直了脚尖跟她比。   就这么挪了几下,总算把脚比平了,头颈却又往下移了不少,还是要矮一截。少年不服气了,忍不住推了推她,轻声唤:“贞儿,换个姿势睡。”   万贞被他吵得直皱眉,只不过她照顾少年已经成为了习惯,虽在梦中竟也依了他的要求,转身侧卧。   这个睡姿会很自然的绻腿收足,少年再一比,果然自己便比她高了些。虽然这“长高”的方式很是虚妄,但此时他童心大盛,却是玩得十分高兴,自得其乐的伸手去拥她的肩膀,和她比肩而眠。   可他本来就没多少睡意,这时候折腾得兴奋了,又哪里睡得着?只不过是贪看万贞的睡颜而已,偶然想到自己如今竟能倒转身份,安抚她梦中的恐惧,守她此时心定不惊,又有些得意。   少年人思绪散乱,心上人与自己相对而卧,呼吸交缠,不经意的便心猿意马,难以收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巡视留恋,只觉得她鼻翘唇红,玉颈生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更要命的却是他目光往下一滑,正好瞧见她因为侧卧而略有些歪斜的领口,深红的领边一掩,更显得肌肤凝脂,峰峦挺拔,阵阵幽香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挥发出来,说不出的好闻。   明明是野外只铺了野草毡垫,盖着薄衾的简陋帐篷,因为她卧在身边安然入睡,竟比他一个人睡在东宫的寝居更温暖馨香。让他看着看着,渐渐地口干舌燥,蠢蠢欲动,下意识的就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近到可以与她融为一体才好。   可他动了动,却又本能地知道这种亲昵与他往日和万贞的亲近不同,没有她的许可,不可以肆意而行,便又强自忍住退了些后。可让理智让他退后,感情却又驱使他靠近,这左右摇摆不休的的心情,便折腾得他全身上下被一股既好受又难受的劲儿催着,忍不住呻吟出声。   万贞睡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此时身边躺着的人近前退后的瞎折腾,还不时哼哼几声,便醒了过来,问:“怎么了?”   沉睡初醒,她的嗓音里还透着慵懒的变调,少年听在耳里,只觉得心弦一振,再也忍不住和身扑了过来,搂住她的脖子颤声道:“贞儿,我好难受!”   万贞吓了一跳,以为他奔忙过甚累病了,连忙抬手来摸他的额头,惊问:“哪里难受?”   少年哪里答得出来自己哪里难受?只是下意识的扑在她身上哼哼磨蹭。   万贞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这才明白他究竟难受什么,顿时全身一僵,愣住了。少年的脑袋凑在她脸上乱亲,手却拉着她的手往下探,从鼻腔里哼求:“贞儿,你……”   万贞的手碰触到少年滚烫的肌肤,惊得魂飞魄散,终于回过神来,颤声道:“这不行……这可不行!不可以!”   少年以前向她诉说过钟情,但那种爱慕,在她看来不过是少年一时的迷乱误解,只是单纯的精神慕恋,完全不涉及其它。这乍然一下发现,少年的爱慕,除了精神慕恋之外,还包含着完整的原始冲动。这给她的震撼,简直足以将她整个人的三观都粉碎重组一遍。   大惊大骇之后,她猛然翻身坐起,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哎呦一声,翻倒在旁边。可万贞这时被吓得狠了,哪还记得要问他伤没伤着,一跃而起,摸摸身上的衣裳完整,连鞋都忘了穿,就仓惶窜出帐篷外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江山丽花草香   韦兴起得早,就候在帐外不远的地方听命,见万贞深一脚浅一脚的出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问:“万侍、殿下,可是有事?”   万贞满腔惊惶,愣愣地看着他,竟忘了怎么回答。反而是帐篷里的太子应了一声:“没什么事。韦伴伴,东西都准备了吗?”   韦兴连忙回答:“都备齐了,昨夜奴婢就请向导带了钱去走了一趟,已经安排妥当了。”   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发现万贞的鞋子没穿,也顾不得尴尬,赶紧拎着递了出来:“贞儿,你鞋没穿!”   万贞伸手来接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往常不觉得怎样,但掌心里他刚才留下的热意还在,此时与少年温暖的肌肤碰触,顿时如遇火烫似的猛然收回手,鞋子“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两人都因这意外而愣了一下,就着晨曦看到彼此羞窘尴尬的脸,都怔了怔。万贞反应得快,低头捡起鞋子就落荒而逃。   幸亏昨晚他们睡了以后,东宫护卫又在帐篷外绕了一圈步幛遮风,她跑了几步,意识到人在外面,不能再跑,又停了下来。   少年开始还有些羞恼,但此时看到她这比自己更狼狈的模样,却又莫名的生出一种奇异的欢喜,冲旁边摸不着头脑的韦兴瞪眼:“还不快去服侍照应?”   韦兴连忙道:“奴婢昨夜令人从附近的富户家里借了使婢过来,只是没有传召,不敢让她们近驾。莫如奴婢去唤了她们来侍奉您?”   少年皱眉道:“外面的婢子,孤才不用。让你照应万侍,你管这些闲事干嘛?”   韦兴被噎得不知如何是好,于他来说,服侍太子才是正职。现在太子让他去照应万贞,他当然要先将太子身边的事安排好了再来。此时吃这一通挂落,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只得什么都不说了,先跑去问万贞有什么需要。   万贞单脚立着把鞋穿了,韦兴来问,便问:“可有梳洗的地方?”   韦兴连忙回答:“有,只不过这些当用之物,都是附近借的,简陋得很。”   万贞不以为然的道:“出门在外,瞎讲究什么劲?有得用就先用着。倒是殿下一向娇养,野外的风跟咱家不一样,你服侍要格外小心,外面的露水不干,不可带着他出来乱晃。”   韦兴一迭声的应了,把两个借来的婢女叫进来服侍万贞,自己又跑去太子那里回话。   少年才勉强把身上的燥热消了,正准备出来,听到韦兴的话便不高兴:“我又不是弱质女流,哪用得着这么娇养?”   韦兴早准备了说词堵他:“殿下说得当然有理,不过万侍想的也不错。您以前可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这身上擦伤的地方还在呢!总要养着些才好。要不然,回头皇爷皇娘问起来,只怕万侍要吃亏。”   少年原本飞扬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下去,他为了万贞跑出来,别的都不怕,就怕回去后皇帝皇后怪罪万贞。于他来说贞儿遇险他追驰救援理所当然,但对于帝后来说,君臣有别,贞儿为他出生入死是应该的,他来救贞儿,那却是颠倒了纲常。   若没有孙太后补下的懿旨,帝后秋后算账,怎么惩处万贞都不为过。如今虽有孙太后替孙儿遮掩,但他若是身体因为驰援而有什么损伤,那也一样是万贞的过错。韦兴这话,当真将他堵得死死的,本来还想出来歪缠的心思顿时淡了:“行行行,我乖乖地躲在帐篷里,等太阳晒干露水了再出来!”   他知道万贞这时候是肯定不会回来的,想着她刚才仓惶逃跑的样子,有些恼,有些羞,但又有些儿莫名的甜。原来他嫌这行军途中的铺盖冷硬,睡不着,但此时在铺盖上辗转片刻,就着她留下的余温,不知不觉的竟然睡了个回笼觉。   万贞出了步障,外面便有昨夜东宫侍卫另起的拱卫营帐,从附近富户借来的庄仆侍女已经备好了热水香脂一类的在用具,请她梳洗。   这个时代贫富差距极大,贫者固然家无隔夜之粮。富者却奢侈成风,为了讨好太子,这些借来的人手竟然安排得十分妥帖。万贞出来后见热水浴桶齐备,索性全身上下都换洗了一身。   她如今想到太子,便觉得心中尴尬不自在,不想与他碰面。磨蹭半天,直到日上三竿,早食煮好,东宫禁卫轮班吃饭,她在前面呆不住了,才往后面走。   此时东宫侍卫统领刚接到王纶送来的皇帝口喻,太子把信看了,微微点头,道:“传信给大伴,让他好生照应东宫,孤接了母后和诸位妃母便回。”   万贞远远看着少年站着说话,举动从容,气度沉稳,自有一股天璜贵胄的雍容风仪,心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太子站在原地出了会神,忽一眼瞥见万贞站在远处,原本凝重的表情顿时变成了一脸带着羞喜得意的笑容,下意识的转身从帐篷边上取下一束刚采下来的海棠,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笑嘻嘻地说:“贞儿!你看,这山野地方,竟然有西府海棠,在那山凹里开得好自在!”   正青春慕艾的少年,见着了喜欢的人,那一双凤眸中,仿佛要放出光来,滴下水来,满满的欢喜雀跃。就连他怀里抱着的海棠,也压不住他脸上那明媚的春色。   万贞心头一撞,看着这送到眼前的花,接吧,心里过不去;不接吧,让外人看出异常了,太子过不去。犹豫一下,她终于还接过花束,道:“殿下,您起来就该洗漱用膳,不要跑这么远去折什么花儿朵儿。春天蛇虫多,伤着您就不好了。”   少年自从明了自己的心思,便养出了自行其事的性子,心半点没放在上面,嘴里却满口答应:“知道啦!我刚刚已经洗漱过了。贞儿,你陪我一起用膳罢!”   万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侍奉殿下用膳。”   等将手中的海棠花放下,想着少年的心意,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这花开得真好!”   少年正在净手,突然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道:“你喜欢就好。”   万贞一句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如此,心中纠结无比。少年知道她心里过不去,却不再紧逼,只管招呼着她一起用膳。   行军在外,因陋就简,万贞倒也不在这时避忌。只不过她心里有事,看他吃饭不紧不忙,却有些心急:“殿下,咱们出来得急,回程若不赶急些,只怕明天回不得宫。”   少年慢条斯理的抽了手巾擦嘴,笑道:“贞儿,父皇许我在外面春游,接了母后和行宫里的诸位妃母后再回京呢!咱们慢慢回去不要紧。”   万贞大吃一惊,颤声道:“怎会如此?”   皇帝管束太子过严,她当然心疼,可这突然而来的放纵,却绝不是好事。尤其是在太子为了她离京的当口,由不得她心中惶恐:未必皇帝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便连这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只因为这么一件过错,便准备放弃了他?   她在石彪面前都能自如周旋,但事关太子的前程,却是一下变了脸色。少年见状,顿时知道她究竟在怕什么,赶紧捉住她的手,安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父皇……”   他用嘴型做了个“石家”的样子,小声道:“我猜,居庸、紫荆两关封关的口喻虽然出自于我,但实际督办却会变成父皇的人。如今让我在外春游,缓缓归家,怕是要借我少年胡闹的名头,再做些什么调动,消别人的戒心。”   万贞恍然大悟,她猜到了石彪入关掳她,可能是皇帝意有所图。但毕竟缺少一个全局观念,没想到皇帝竟是连太子也一并放在了局中运用。   这么一想,皇帝连儿子可能会做出的什么反应都能用上,岂不是说他半点也没有低估她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深厚的感情,寄托在一个侍女身上,任何一对父母,心情都不可能愉快!   她必须要走了!   再不走,对她不好;对太子,就更不好了!   她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却浮出如释重负的笑来,道:“殿下多年在宫中读书,除了大节,少有空闲。春游秋狩参加的次数也不多,既然皇爷允许,那咱们便在外面好好玩几天,然后再去西山行宫接皇娘她们回宫。”   太子浑不知她心中主意已定,还在为这难得的空暇时光而高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玩点什么好呢?”   万贞想了想,道:“咱们现在虽然离京师远,离仁寿宫皇庄却近,离西山行宫也近。正是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的时候。不如让驿站借信鸽传个信,让梁芳带了人就在皇庄里选个景色优美的地方,好生布置,邀附近的青年举子、秀才、名士,做个雅集?”   太子顿时不乐意了:“我就想和你好好地呆一块儿,才不想和一群脾气秉性都不熟的人应酬。”   万贞本是想帮着太子在青年士子中刷名望,见他不肯,正想再劝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准备离开。往后她不在身边,少年有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这几天的功夫,何妨陪他在外面放纵开怀? 第一百五十六章 芙蓉宴春酒暖   太子拿了主意,万贞不反对,韦兴和赶过来的梁芳侍奉太子“春游”的人更是没什么话说,这一路人便当真摆开了架势,一路慢悠悠的且玩且走。   太子在景泰年间基本没有出过京师,更不敢招摇市井。皇帝复位后将他立为储君,又嫌他“少年失学”,根基浅薄,管束十分严格。每日晨起晚宿,除了亲耕、端午、中秋三节以外,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东宫。   陡然有机会脱出重重束缚,万事不管,只照着心意春游,当真是欢喜无限,五里一停,十里一歇。直把他快马出城时只用了半日、半夜功夫的行程,拉长了五天有余。   正三月春深,田野山间春花灿烂,风光无限。那天地高远,生机四溢的自然勃发之景,委实有金銮玉殿,凤阁龙楼所没有的鲜活明快,与少年爱玩爱闹爱自由的本性相合,令他流连忘返。眼见已经到了离西山行宫不过几里地,竟还以天色太晚,不宜登山惊扰皇后和诸妃为借口,在山背令东宫侍卫就地扎营。   为了怕皇后和万宸妃她们心中不愉,他还特意派了梁芳带着他这沿途得到的东西什么山里挖到的兰花、拦溪捕的小鱼、尾羽鲜亮的野鸡,再加上富商进献的香料、宝石、首饰一类的东西给皇后和诸妃送礼。   不知是不是因为张太皇、孙太后两代皇后都于政务有见地,因此给皇帝选妃时特意避开,还是皇帝本身也有这种偏好。整个皇帝后宫的女子,包括最能折腾的周贵妃在内,基本上都没多少政治智慧,只以夫为天。皇帝和太子来去的异常,钱皇后一点都没发觉不对,还当这是夫君的体贴。   太子说自己在山下扎营,却使人送东西上来问安。在钱皇后看来属于又有孝心又守礼:毕竟皇帝已经回了禁宫,山上的诸妃都是太子的庶母,年纪轻的甚至不长太子几岁,太子避嫌是应该的,只是心疼他宿营辛苦。   因此钱皇后收了礼物后,不止问了太子的近况,还高高兴兴地打发近侍送了些山下驻营要用的东西,又特意吩咐他,有甚需要,可以直接派人上山去取。   太子温顺得不得了,一迭声拜谢母后垂怜,又重重的谢了皇后的近侍,再三请他们好生侍奉母后。   等皇后的人走了,他便令韦兴好生摆布,就着西斜的春阳,在西山脚下疱龙烹凤,旨酒嘉肴的备宴酬谢随他奔波劳累的东宫侍卫。因为宴席还在准备,便在营地里立了彩头,让众人演练骑射、步战、摔跤一类的武艺,比试争彩。   国朝武风虽然开始衰败,但皇室和勋贵世胄仍以骑射为常,莫说东宫侍卫,就连小秋领的乐部女伎,也有不少能射几箭的。因只要下场便有赏钱,众女伎吹拉弹唱之余,便也拿了软弓上前凑兴。而众侍卫见乐部女伎来射箭,更是兴高采烈,欢喜踊跃。   太子的骑射功夫只能说是过得去,除去开场立射试箭后,便只坐在上首看热闹。万贞其实挺乐意少年多运动,便催他:“殿下,您也去玩会儿吧!”   少年笑道:“像这种有彩头的比试,我玩得痛快了,他们就要不痛快了。咱们还是去捶丸吧!在这里他们不自在。”   万贞一想也是,便让梁芳去拿球具,自己和太子离了射场去选球场。这地方离行宫不远,本就是侍从人马的营宿之地,捶丸又是盛行之戏,场地是现成的,只是稍稍修整了一下基点和球窝子便成了。   梁芳拿了球具过来,笑道:“殿下,出来得匆忙,也不知道带丸具出来的人多不多,凑不凑得齐大会。要不然,咱们今儿就做小会罢?”   少年看了一眼:“既然人手不够,我就和贞儿单对。”   万贞连忙道:“殿下,我对捶丸不在行啊!”   她这身体运动细胞发达,骑射一类的功夫上手极为容易,偏偏这与现代高尔夫球极为相似,规则和打法又似是而非的捶丸,由于思维换不过来,时常误触规则,十打九输。   少年难得有赢过她的运动项目,一见她的窘状就乐了,道:“没事,我们玩大筹,关牌的时候我让你五筹。”   大筹总共有三十筹,让五筹是很大的让步。可这个运动项目,确实跟她有些犯冲,少年三杆进洞,先赢了一筹;而她刚把球从基点打出来,原本好端端的红瘿木丸就碎了。   按规则,丸碎、打错球、借杆都算输。万贞莫名其妙的就输了一筹,忍不住把球拣起来看了一遍,怀疑的问梁芳:“梁公公,你没故意使坏吧?”   梁芳连连摆手:“哪能呢!这球真是到你手上就自己碎了……可能是小的们冬天养护没用心,你力气又使大了点。”   少年也忍俊不禁:“这球不算,贞儿重新选个球发过吧!”   万贞笑道:“殿下不要自得,这才开球,后面的胜负还难说得很呢!”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打球,到太阳下山一算筹,万贞还输了五筹。少年得意的一甩球棒,笑问:“贞儿,要不咱们吃完饭了,还让人执灯夜战?”   万贞连连摆手:“晚上春暖回寒,出汗了不好。再说,下面还在等着殿下赐彩呢!”   少年侧首瞅着她,笑:“贞儿,你不会输了就不乐意吧?”   万贞分辩:“哪能呢!我又不是输不起的人。”   少年嘿嘿直笑:“那你输了,准备给我什么彩头呀?”   一般来说捶丸算筹输了的都是给钱,可少年这样要求,那显然是不准备要钱的,万贞顿时戒备起来,警惕的问:“殿下想要什么?”   她怕少年提出非分要求,少年也知道,但他眼珠子一转,偏偏就道:“要贞儿晚上陪我一起……”   “睡”字没出口,万贞已经断然拒绝:“这不行,殿下现在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少年的笑容顿时黯了些:“那贞儿替我守夜……”   不过这要求一提,他自己就又否定了:“这太辛苦了。”   万贞在少年没有性别意识,要依着她才能睡觉安稳的岁月里,一直都守着他过夜,倒不怕这个辛苦。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委实怕守夜的时候少年控制不住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少年看着她的脸色,略有些委屈的说:“贞儿,这段时间你一入夜就躲着我,不然晚上我读书,你陪我会儿?”   他都已经一退再退了,陪着读书这个要求,万贞实在没法再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少年欢呼一声,眉开眼笑:“贞儿,你真好!”   明明在外人面前,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储君,能够决断任事了;偏偏爱来她面前无赖撒娇,无所不用,万贞忍不住掩面叹息:“殿下,你别闹!不像个样!”   少年无师自通的点亮了男人在心上人面前死缠烂打,愈挫愈勇的特殊技能。而且因为他从小就由她带大的特殊性,这种撒娇她还特别难以抗拒。   少年见她这样,知道再继续下去,她怕就真要急了,便轻咳一声,敛了笑意。整肃了一下脸上的神态,把球棒交给梁芳,摆手道:“走,随孤与众将士赐宴。”   有西山行宫派下来的人手相助,此时营地外围连绵点着十几堆大火堆,山坡上的宴席水陆齐备,乐部的伎师也各自就位,以丝竹管弦的奏着轻快的小调。只是太子还没有过来开宴,众将士虽然已经各按所部团在一处说笑,却没有谁敢先动手。   太子自己还属于年轻性急的时候,平日就嫌礼仪拘束得紧,在外面本就图自在,便也不去骈四骊六的说场面话,从主位上站起,端起酒杯笑道:“孤自入主东宫,五年来平安无事,多赖诸卿拱卫,谨以此酒,敬谢诸卿劳苦!”   他日常读书勤勉,与东宫侍卫虽然不至于不熟悉,但文官的常态是瞧不起武将的。东宫禁卫实在没想到这平时与他们基本上没有直接交流,被众学士细心教导的太子,竟然能说出这样客气又贴心的话来,都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在百户的引领下回礼:“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重礼!”   万贞给杯里倒的是略有点酒味的蜜水,太子一口饮尽,她又续满一杯。太子也由着她糊弄,第二杯端起来便道:“今次东宫遇劫,诸卿随孤星夜疾驰,奔袭百里,并无怨言,孤心甚慰,谨以此杯,敬谢诸卿奔波!”   这杯酒众人就有些羞臊了,好一会儿才由指挥使领着回礼:“只怪臣等护持不力,致有劫祸。殿下礼遇,臣等惭愧!”   太子道:“此次之祸,根在承平日久,武备松驰,致令贼人有机可趁。诸卿有过者,孤自有重罚,但事后补救有功之人,亦不可不酬。诸卿满饮此杯,以后勤力操练,细心警戒,勿失孤望!”   他没说失职的几人会有什么惩罚,但想来此时不说,不过是不愿扫众人的兴而已。众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齐声应道:“谨遵殿下谕旨,必不敢负!”   太子待众人饮尽杯中酒后,这才举杯道:“难得春游设宴,人和月圆,诸卿不必拘束,除当值者外,皆可尽兴,开宴!”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萍聚萍散莫留   东宫的护卫日常都是万贞过问安防,偶尔太子出行,万贞更是前行导引,直接主理戎卫安全事务。因此她在东宫侍卫群里,几乎人人脸熟,少有人将她当女子看待。此次事变他们因为不知道石彪的身份,跟头栽得十分冤枉。她安然无恙,东宫侍卫高兴之余也心中疑惑,平时不敢多问,此时便趁开宴酒兴上来时,过来向她敬酒赔罪外加打探消息。   太子让梁芳往外乱放流言,正是为免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万贞身上,造成伤害。哪能让他们来探这种闲事,一拍案几,怒道:“都是你们日常轻忽懈怠,才让东宫重宝遇劫。若不是万侍反应敏捷,护持得力,贼子已经借着东宫的名头惹出泼天大祸了!有吃有喝都堵不住你们的嘴,还好意思来问?”   太子一生气,几名百户官顿时知道问了隐讳,一时惶恐不安。万贞连忙打圆场:“殿下,几位大人细问缘由,正是想以后引以为戒,不犯前错。虽说事关机密,不好在外言论,但终究出自公心,并无恶意。”   太子哼道:“要是有恶意,孤岂能容?”   不过他本性和软,见他们直吓了一跳,便又缓和了语气道:“此事过段时间你们便知究竟,私下休得胡乱猜测。你们镇守东宫,是孤的宿卫亲随,孤一身安危系于你等。你们好生轮值警戒,便是本分。”   几人虽然仍旧不明所以,但太子这么一咋唬,便也消了打探的究竟的好奇心。太子看看他们的表情,起身道:“孤留在这里,你们都不尽兴。贞儿,随孤一起回大帐读书,让他们自行宴乐罢。”   这却是大实话,别管紫禁城的侍卫是怎么精选出来的,放在军汉普遍大字不识几个的时代,说话粗野鲁直都是常态。太子这么个尊贵清俊的少年郎坐在上首不走,众侍卫就都放不开手脚,宴会的乐趣要少大半。   万贞嘱咐众人毋要忘了外围警戒,便提着盏无骨风灯谐太子离了宴会场,慢慢地往山坡上的中军大帐走去。梁芳也领着人前后照应,不过他多年追随,目睹万贞和太子近段时间之间的变化,只令人远远地缀着候传,却不许人跟紧听他们说话,   他们一走,会场上的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斗酒的、猜拳的、讲段子的混在一处,各得其乐,喧闹震天。   太子回头看了看那放浪形骸的热闹,微微摇头:“他们倒是不知愁。”   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居然用带着沧桑的口吻,说平均年龄差不多三十岁的禁卫不知愁。万贞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柔声道:“殿下不要太过多思多虑,像这样高高兴兴的过日子,也是好的。”   少年微微摇头,苦笑:“生在皇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我哪能像他们那样头脑简单的过日子?真要那样过,怕是……”   皇帝拿万贞做局,但却连太子的反应也一并用了上去。少年品味出来后,心里岂能没有半点感触?只不过他自出生起,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就有限,最需要父亲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被父亲利用一把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但再怎么从理智上认同父亲的手段,感情上仍不免惆怅失望。   万贞听出他话里的难过,下意识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声说:“不要这样,凡事多看好的一面。”   少年握住她的手,抬头一笑,道:“没关系,有你在,这些都不要紧。”   万贞心一震,突然不敢与少年明亮的目光对视。此时她明知少年的举动不妥,但心中觉得亏欠,竟然不忍收回来。好一会儿,突然问:“我的来历,你已经从监国那里知道了一些。既然不怕,那么,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少年霍然一惊,双眸亮得仿佛天边的流星坠落,凝在了他的眼中:“贞儿,这关乎你命脉的大事,你真肯告诉我?”   万贞凝视着少年惊喜的脸,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肯呢?”   这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她将他视若拱璧的护在掌心多年,将她十几年的心血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若这世间,连他都不能信,不敢信,她于这世间,又有什么可堪留恋的呢?   而若说出来历后,连他都能背叛她的信任,能伤害她,即使她守着这样的秘密不说,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倏尔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心一酸,猛然抱住她,低声说:“贞儿,我不会辜负你的!因为你就是我一身性命所系,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少年炙热的胸膛贴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和热切的赤诚。她有一万种理由,拒绝少年的示爱,但却没有任何一种理由,去怀疑他的感情是否诚挚。   因为少年在她面前,总是乐于展现最清澈,最直接的心意,从来没有遮掩。当他看到她时,简直整个人都在闪烁着爱恋的光芒。   她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却希望少年这一段情路,可以起于爱恋,而终于爱消。平顺的渡过,有最好的体验。即使回忆起来,即使离别也是美好的,或许还有点儿惆怅。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痛苦。   她不能给予不应给予的,但却愿意将能给予的都给予他:“我信任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抬手将少年鬓边的一缕乱发抚平,柔声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少年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时间反而想不起来要问什么,直到回了大帐,才道:“那我想知道,贞儿你原来是什么样的人?”   “我原来嘛……”她慢慢地将原来的事都简单的说了一遍,说到自己突然来到明朝,有些失落,道:“来这里以后,我用心打听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原因。佛道两家,都说这既是人力所为,也是因缘所系,不解因由,不得解脱。但我打探了十几年,一直没弄明白,这所谓的人力和因缘,究竟在哪里。”   少年的眉头紧锁,问:“贞儿,找到后,你就想回去吗?”   万贞沉默片刻,望着少年的眼睛,点了点头:“是!我想回去!为了回去,我愿意竭尽所能、竭尽所有!”   她在宫中奔忙来去时,所见之处锦绣风流,富贵无匹,难免眼迷五色,耳迷五音;即使明知不妥,但却因为种种羁绊不舍,无法决绝离开。但在这深夜的山间,拨开世俗纷扰,她才再一次确认,无论她在这里获得怎样的尊荣,怎样的富贵,于她来说,回到现代的家,才是她心底深处真正的渴求。   少年眸中的水汽升腾上来,颤声问:“即使是我,也不足以让你留下吗?”   万贞凝视着他,胸中一阵阵的钝痛,绵绵密密,不可断绝,良久才道:“濬儿,你很好!真的很好!我来到这里,惶然不可终日,若说有什么是幸福的。那便是遇到了你,陪着你长大。你以为我这些年在你身边,历尽艰辛,心中一定很苦。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些日子再艰难,因为有你,我便觉得欢喜。我唯一的苦,不在于我自身受过什么磨难,而是痛心于你没有顺遂如意,承受了不该受的摧折。”   “既然如此,那我请你为我留下,不要让我受这种离别的痛苦!”   万贞眼中的泪水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摇了摇头:“可正是为了你,我才不能留下!你渴盼得到我的感情回应,然而你不知道,我若应了你,就会毁了你!”   少年皱眉道:“你尽在吓我!你若不应,我会痛苦一生,不得解脱,说毁了我有可能;你若肯应我,我此生于情无憾,怎么也叫毁了我?”   她伸手捧住少年的脸庞,轻声说:“就是两个时代的差别!我不认同这个时代的规则,我不喜欢与人分享!若我回应了你,我就会想独霸了你,甚至于为此而无所不用!然而,我在这个时代,已经断绝了生育的指望,独霸了你,必会害你一生无子!你为储为君,岂能无子?”   少年含泪道:“那你就霸着吧!我喜欢你这样霸着我!因为这样,才显得我无可取代,世间独一!”   万贞笑了笑,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傻孩子!我恨不得你拥有这世间所有一切最好的事物,又怎么能让你去承受无子的痛苦?”   她的声音渐渐地冷硬了起来:“你才十六岁,情切热恋之时,不会去想子嗣之事。然而,我年长你十七岁,目睹两朝政权交替,永远也忘不了郕王因为无子而落的宭境,绝不会让你也步他的后尘!”   “我才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万贞任少年在她怀中哭泣恳求,无赖撒娇,只是抱着他却不肯答应。直到他感觉到这种不可憾动的沉默,绝不会得到回应,安静下来,她才轻声说:“我曾经以为来到这个时代,是庄子梦蝶一般的经历,很快就会醒来。可我没有想到,这场梦竟会绵延至今。”   少年抱着她,恨不能与她血肉相融,让她无法割舍,永远不提离别:“既然你将这当成一场梦,那又为何还要信什么皇统承继,江山换主?就这样不管不顾,只陪着我肆意一生,有什么不好?”   “因为蝴蝶梦再美,它也会醒的啊!”   万贞轻抚着少年的后背,忽然一笑,道:“说来庄子与《蝴蝶梦》,在我们那里有编过一部很美的戏剧,唱过离别,你想不想听听?”   少年摇头:“我才不想听离别,更不想唱离别,只要是离别,我都不想!”   万贞却不管少年的拒绝,拥着他轻轻地哼唱:“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之处莫强留……”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旧事翻怨生波   太子从西山行宫接了皇后和诸妃回紫禁城,本应向皇帝复命。但孙太后却先一步让人过来,传他与万贞过仁寿宫觐见。   与不问政事的钱皇后、目光短浅的周贵妃不同。孙太后虽然在仁寿宫静养,但多年的经历与极高的政治素养,让她很容易从外面传来的消息中判断朝局变化。太子和万贞的礼毕,她便让宫人扶起他们,又拉住万贞的手,垂泪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万贞没想到孙太后竟会在她面前流泪,一时慌了手脚,连忙道:“娘娘,您这样,奴如何敢当?”   孙太后抚着她的手背,难过的说:“哀家也是女人,自然懂你受的苦。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归根结底,这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家对不住你!”   于这个时代的风俗来说,莫说只是用万贞来诱了一下敌,便是将她赐给石彪,再驱使她反间用命都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万贞已经做好了被人无视甚至伤害的心理准备,乍然听到孙太后这样情真意切的话,反而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道:“娘娘万勿如此!赖殿下救援及时,奴并未受辱。”   孙太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好,好!总算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憾事。”   没让人通禀就进来了的皇帝正好听到母亲这话,顿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   孙太后虽然对万贞真心怜惜,但总也比不过对儿子的感情深厚,不舍得叫儿子难堪。听到儿子的声音,便不再多话,让王婵给皇帝请座。   皇帝之所以赶到仁寿宫来见太子和万贞,是因为此事不便张扬,没法直接叫太子和万贞到前殿去安抚;若去后宫吧,他又不愿意让钱皇后她们知道。只有在母亲这里,最为方便。   可真见了太子和万贞,心中毕竟有些亏负之感,尴尬了好一会儿才道:“太子行事略显急躁,还需多加磨练。往后逢大朝会,便随朕上朝,侍候笔墨,多听听阁老重臣治国理政的方略罢!”   朝会分为常朝和大朝,大朝会每月朔、望两次,基本上京中的朝臣都能见着。允许太子大朝会时侍墨听政,那是正式将太子引入朝堂,参与治国,并宣告他可以行使储君之权了。   太子怔了怔,连忙拜谢:“谨遵父皇谕旨。儿臣一定用心学习,不负父皇厚望。”   皇帝在御座失得复得后,事事亲力亲为,十分勤政。除了不敢过分倚重宦官,朝堂重臣不如早年当用的原因外,也是害怕权柄旁落。能这时候允许太子入朝,殊为不易。   万贞眼见太子有机会巩固地位,心中也自高兴。在她心中,皇帝能对太子好,别的就不足再提。但在皇帝心中,太子和她那是两回事。太子安抚过后,便该对万贞论功行赏。可万贞这“功劳”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便只能另找借口:“万侍多年侍奉太子兢兢业业,忠心可嘉,论功当赏。”   但说到赏,皇帝也停顿了一下,有些皱眉:孙太后念旧论功,这几年给万贞加的品阶已经到了尚宫一级,再往上的宫正,满宫也只有王婵这个特例;总不能皇后身边的女官最高职务都是尚宫,太子身边的侍长还越过母亲去。若不赏官职,只赐钱财,这钱财的数额太大打眼,却也不妥。   太子连忙道:“父皇,万侍与父兄失散多年,曾经几次托人寻找下落。听说其弟万通现在四川眉山服役,为人敦厚,颇有武勇,不如赏他一个百户,为国效力。”   百户在武职中算是低微了,别说万贞是论功而赏,就是东宫背后运作一下,这出身也捞得着。皇帝目视万贞,问道:“如何?”   万贞于原身的父母兄弟虽然没有感情,但毕竟与身体有血缘之亲。要她专门去为素未谋面的人走门路她不乐意,但顺水推舟时给他弄个出身,她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便上前拜谢:“奴父兄敦厚老实,只会低头做事,却不是玲珑乖巧的人。能得一百户之职,免除远役之苦,已是侥天之幸,奴感激不尽。”   皇帝点头:“好,那便赏你兄弟一个百户出身,召他入京到锦衣卫任个实职吧!”   京师锦衣卫的实职难得,从川中苦役一下变成京师锦衣卫的实权百户,皇帝这份恩赏也不算轻了。万贞识趣,再三拜谢天恩。孙太后老来任性,不太喜欢这种官面文章,又招过万贞,温声抚慰:“虽说百户的官儿低了些,但你在宫中。只要你兄弟勤勉尽忠,要博个出身也容易。”   万贞略一迟疑,俯身下拜:“娘娘,奴幼年入宫充役,赖您慈和润泽,得在座下养大成人。又委以腹心重任,多年信赖有加,恩深情重,犹过生身父母。奴本该肝脑涂地,尽忠职守,以报慈恩。然而如今外面流言蜚语,于东宫不利。奴若再贪恋富贵,留滞不去,只恐损害太子殿下清名。当初是您派奴充任东宫侍长,如今殿下已然长成如玉君子,奴还向您缴旨,请辞此职,盼您允许。”   孙太后万万没想到她这时候请辞,怔了怔,忽然问:“贞儿,你这是……心中怨我吗?”   万贞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奴赖您慈恩庇佑,方有今日,一身所有尽为您所赐。在您驾前效力,只恐用心不周,何得怨愤?请辞离宫,实因奴如今留在东宫,于殿下无益有害。”   孙太后自然听得出她对太子的心意不假,一时心中慨然,转头问太子:“深儿,贞儿虽是哀家指派,但毕竟在东宫任职,你意下如何?”   太子知道万贞去意坚定,不可挽回,却没有想到她一回仁寿宫,就向孙太后直接将事坐实。孙太后和万贞在这边问答,他站在旁边听着,早已经泪流满面,只是忍着没有出声。   直到太后发问,他才哽咽着回答:“皇祖母,当年您将她派到孙儿身边,不就是因为她会尽心竭力,事事为孙儿周全吗?孙儿当然不愿意她走,可是……孙儿已经累了她十六年,不能再累她一生!”   孙太后怔了怔,到了她这个年纪,经历的沧桑足以让她洞明世事,而垂怜晚辈的辛苦,乐意糊涂些过日子。就像体谅儿子的辛苦那样,明知万贞辞别必有原因,但却不忍深究,只是问她:“你要出宫,是投奔兄弟吗?”   万贞摇了摇头,笑道:“娘娘,奴四岁入宫,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以前听宫中的掌故时,就觉得外面的天地必然有不同于宫廷的精彩。所以三宝太监明知年岁已长,却仍愿风烛之年南下出海。奴不如三宝太监有志气,但也想出宫之后,天南地北到处走走,见一见各地不同的风光。”   孙太后长长的吁了口气,笑了起来,温和的说:“难得你一个女孩子,能有这样的心。也罢,哀家准了。只不过如今……你出宫怕是危险得很,你还是先回东宫,等他们家不找麻烦了,你再离宫,可否?”   石彪虽然就擒,但石家不倒,万贞就仍然危险。甚至于在石亨知道侄儿失手的原因后,很有可能深恨她破了石家的布局,而报复于她。   孙太后话里的好意,万贞自然领情拜谢。她来到这陌生的世界里,最初的惶恐,是在孙太后的权势庇佑下渡过的。虽说这些年来她对太子所付出的心血精力,已经超过了君臣之义,然而那毕竟是她自己甘愿的。   以一个上司的身份来说,孙太后已经是难得宽厚仁慈,有情有义的老板。能够得到她的应许,善始善终的辞别,万贞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以成年人的心态理智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别离,然而对于才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离别的愁绪却无法消遣,只是以绝大的毅力克制住了强留的冲动。   太子没有强留万贞,只是每天加倍着紧的缠着她,希望能让她软化留下。而在她逐步交接东宫事务的时间里,周贵妃也特意过来挽留她:“贞儿,你怕损太子清名,不愿在东宫当差。但到本宫身边来,旁人总没甚话可说。不如你到本宫身边来当差?”   万贞摇头婉谢,周贵妃竟然很有诚意,又劝了两回,见她始终不肯,失望不已。   此时石彪送到了京师,以私绣龙袍、寝龙床,凌辱亲王之名交由有司会审。皇帝怕行事过急,会激得石家立反,便温言抚慰石亨,表示子侄事与他无关。同时为表示自己意不在此,常与曹吉祥谈论景泰年旧事,忽尔想起旧日珍玩的一枚玉玲珑。   那玉玲珑景泰帝也曾使用,已经被郕王妃带回王府去了。皇帝派人来索,郕王妃为景泰帝不平,怒道:“监国为帝七载,难道消受不得几块玉片?”因此将玉玲珑扔进井中,不肯归还。   皇帝被拂了面子,亦大发雷霆,派出内侍去搜取郕王妃当日从宫中带走的财物二十几万。一时京师人人侧目,都为这出闹剧瞠目结舌。石亨见皇帝这时候还在为旧事生气,完全没有从石彪那里追索他的意思,便也放松心情来看皇室的热闹。   万贞当日曾经答应景泰帝照应郕王妃母女,得知王府遇此劫难,顾不得太子闹脾气,急忙准备出宫。周贵妃见他们要去王府,赶紧叫了随侍的宦官宫女,也跟着一起走。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王府夜宴杀机   周贵妃感念当年郕王妃庇佑太子的恩情,这些年也常往郕王府赏赐东西,照拂侄女。郕王府出事,她跟着一起探望,并不突兀。万贞也没多想,安排了车驾照应周贵妃一起走。   太子和贵妃此时前去郕王府,是为王妃也两位郡主张目,以免有人落井下石。车驾虽然没摆卤薄,但仪卫却带了半副。周贵妃上了车,忽又转身招手:“贞儿,你来,和本宫一起走。”   万贞以为她意在隔开太子,便也随着她一起上了马车。周贵妃拉着她在车里坐了,笑问:“贞儿,你觉得咱们去探望弟妹,皇爷会不会生气?”   万贞这么多年与皇室打交道下来,这一家人的性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明了五六分。皇帝日常治国理政,用人不拘人品性情,刻毒如逯杲、骄横如石亨、阴狠如曹吉祥,只要不踩他的底线,都能容忍。但认真说来,能让他喜欢的还是像钱皇后那种重情重恩的人。   太子念旧去探望郕王妃,他会不高兴,但总体来说还是欣赏多于厌弃——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的人,自己或许会有辜负别人的时候;但有谁会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是知恩重情的人呢?   若不是笃定皇帝的生气有限,万贞也不会让太子冒险去郕王府。   只不过这揣测,在心里过一过可以,诉之于口却是不行的。万贞只能含糊回答:“娘娘,皇爷天恩深远,哪是奴这等卑下之人可以揣测的呢?”   周贵妃叹了口气,兴味索然的道:“贞儿,你现在都不跟我说实话了。”   万贞莫名其妙:“娘娘何出此言?奴在您面前说话,从无虚假。”   周贵妃嘿了一声,道:“是不说假话,可也不像皇儿出生那段时间那样,事事替我着想,肯明白告诉我该怎么做了!”   万贞最初因为与周贵妃的特殊机遇,而有过交朋友的心思,肯劝她收敛脾气。奈何周贵妃的性子是不听人劝的,双方脾气不合,有过的交情自然消退,各自守了身份地位,不再深交。   这十几年来万贞对周贵妃几无感情可言,即使偶尔替她打算,也不过是碍于她是太子生母,共荣共损,不得不为而已。   周贵妃智短,难以分辨人的假意,但却看得到万贞对儿子尽力维护,无所不为的真心。再想想自己与万贞早年的机缘,却是真心想将她笼到手下来用。眼看万贞装聋作哑,索性明白地道:“贞儿,你与我母子一荣俱荣,实话说罢。钱氏无子目眇,有失国体,本宫探过母后的意思。只要外朝有奏请废后的章表,请母后用印,母后是不会拒绝的。”   周贵妃对后位有野心,满宫的人都知道。可她的野心已经推进到说动孙太后不反对的这一步,却是谁也没有想到!   敢情今年的这个春季,皇帝借着带皇后和诸妃赏春闲居的机会,用了她来诱石彪入关,用了太子来封锁两关,调动武将;而周贵妃独自留在紫禁城侍奉太后的机会,也没有闲着。   周贵妃这些日子,一直盛意拳拳的劝万贞跟她走,大约觉得她在后宫做的铺垫已经够多了,想找人帮着她从前朝上奏折吧?周贵妃没有直接接触外臣的机会,只有万贞和东宫的属臣有来往,通过万贞联系朝臣上废后的奏折,远比近侍宦官在皇帝那里说嘴有用。   万贞目瞪口呆:“娘娘,皇娘与皇爷结发夫妻,又有南宫共苦之情,您怎会异想天开,意图废后?”   周贵妃忿忿不平的道:“皇爷与她固然结发夫妻,可本宫一样是‘选三’出身;皇爷被困南宫,本宫一样冒险入内侍奉!何况本宫为皇爷生儿育女,贵为太子生母,论宠、论功、论位份,本宫哪一点比不得她?凭什么她眇目无子,还占据后位?”   万贞怒极:“娘娘,您这是要用太子的前程,来换您一时的畅快吗?”   周贵妃急道:“什么叫用太子的前程来换本宫一时畅快?本宫若是为后,皇儿既长且嫡,万氏和见潾再也休想有半点机会,岂不比现在位置稳固?”   “您错了,殿下的位置想要稳固,不在于您争不争,在于皇娘的养子情分有多少。只要皇娘心中爱重殿下过于二皇子,以长子身份已经足以稳踞东宫,不需谋嫡。”   关系到太子的前程,由不得她着急说实话:“娘娘,我知道您心中不平。然而这世间唯有感情……那是无法争夺的东西。您还是莫争这一时闲气,咱们放眼将来,好吗?”   周贵妃多年来在丈夫心中越争感情越薄,心中的痛苦与嫉妒,实在已经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怒声道:“你只会叫我看将来!可你想让我看什么时候的将来?是我这一生样样都屈居于她之下的将来吗?我不甘心!”   求爱而不得的痛苦,万贞也没有办法替她开解,只能低头不语。周贵妃却不肯放过她,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句的道:“贞儿,别人没有办法。但是,你一定是有办法的!算我求你,帮帮我!”   万贞万万没有想到周贵妃的偏执已经到了这一步,顿时毛骨悚然,连连退后,摇头:“娘娘,奴实在没有这样的本事……您是做母亲的人,还请多念念殿下的难处,好吗?”   周贵妃看着她,慢慢地松开手,轻声问:“贞儿,你是打定主意,不肯为本宫效力了?”   万贞苦笑:“娘娘,奴都已经向太后娘娘请辞,不日就要远行了。”   周贵妃冷冷一笑,没再说话。   车中一片沉默,直到车驾停在郕王府前,两人下车才改了神态,带笑进了王府。   郕王妃的性情刚烈,自有一股胸怀磊落、俯仰无愧而生的傲骨。虽然家中刚被皇帝派的内侍搜了一遍,但她出来迎接太子和周贵妃时,虽然神色带着悲愤,却不见惊惶。   万贞本想劝一劝郕王妃,但见到她的神态,却自然的收了心思:这样的女子,活在世间,自然有她的气节,不因世俗摧折而变化。若是真正支持她,那便不要去劝她“更改”,而是默默地解决她的经济困难,让她仍然一直保有这股白雪玉壁般的清傲。   太子与万贞多年相伴,见她不说话,想了一想,便也懂了她的心意,在周贵妃劝王妃时将话题引开,只问两个堂妹的近况。郕王妃连皇帝都无惧得罪,自然不是肯听“劝”的人,只是周贵妃一片好心,她不好给脸色看而已。   太子能明白她的心意,将周贵妃的话题引开,郕王妃心中很是感激,不仅叫了两个女儿出来,细细地和太子、周贵妃叙家礼,还命总管陈表备宴留宾。太子和周贵妃为给王妃和两位郡主撑腰,也特意逗留到了傍晚,参加王府家宴。   王府家宴,太子、贵妃、王妃、两位郡主有座,万贞和王纶却只能在旁边侍奉太子用膳。太子不舍得万贞吃苦,连忙道:“万侍下去用膳吧,孤这里有大伴和覃包候着呢,用不着你。”   周贵妃见状也对身边服侍的大太监夏时道:“大伴也下去吧!本宫和王妃说话,有女官侍奉就可以了。”   郕王妃知道万贞和夏时是这母子俩真正的心腹,轻慢不得,本想叫身边的大太监也下去陪客。奈何王府今天受了一遭罪,人心惶惶,管事的陈表怕自己不跟着家宴出错,便笑道:“奴婢还要照应宴席,不敢离开。万侍与夏公公都不算外人,不如让娘娘身边的蒲女官到偏殿陪客?”   夏时连忙道:“奴婢和万侍是哪个牌面上的人,能得王妃宽宏赏口饭吃就不错了,如何敢惊扰主人家的宴席安排?蒲女官也快止步,您这样客气,咱家和万侍都不知该坐该站了。”   这太监说话实在漂亮,郕王妃也被他哄得笑了笑,让人引了他和万贞到偏殿就坐吃饭。   万贞刚刚与周贵妃不欢而散,夏时看在眼里,此时两人坐一桌吃饭,便特意来给万贞敬酒,笑道:“万侍,娘娘着急的时候连皇爷也要气两句,并非存心。咱们做奴婢的,万万不可记恨哪。”   万贞失笑:“公公说的哪里话,主君发落两句,只怪臣属办事不利,不能上慰主心,如何能记恨娘娘?”   夏时松了口气,连忙道:“万侍言之有理。说来娘娘与殿下母子休戚相关,共荣共损,咱们做下属的,平日也该多多来往。”   万贞略有些无奈地道:“公公客气了,其实我已经向太后娘娘请辞东宫侍长之职,以后与公公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   夏时笑道:“万侍再请辞离宫,也是自幼护持殿下长大的有功之臣。十几年相伴的情分,又岂会因为一时忌讳断绝?说不得以后风平浪静,殿下还要召您回来。”   万贞刚才已经得罪了周贵妃,如今夏时殷勤说合敬酒,她也不好冷着脸,只得举杯回敬。   正殿的郕王妃感念太子和周贵妃赶来为自己撑腰的情义,虽然近年来静心向佛,不爱问俗世,此时也尽心招待这母子俩。   陈表里外忙碌照应,眼看宾主相欢,正想觑个空儿歇口气,忽见自己的小徒弟面带急色的走了进来,知道必是有事,赶紧微微俯首细听。小宦官说了几句,陈表听得惊疑不定,忽一眼与太子目光相对,再看到旁边的周贵妃,陡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顿时心胆俱裂,顾不得殿中的欢宴,一个箭步往外直冲。 第一百六十章 此情生死不离   陈表近年来是郕王府内外事务的大总管,日常行事稳重,被郕王妃倚为腹心。他这冲出去的举动突兀,虽然正殿的宴席有伎师奏乐,遮住了响动,但却仍然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太子不知道陈表为什么会如此惊惶,但他临去前的那个眼神和表情,却让他心中一跳,下意识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郕王妃正和周贵妃说话,没留意这边的动静,茫然的抬头问:“怎么了?”   太子一指刚才对陈表附耳说话的小宦官,道:“不知他刚才回报了什么大事,陈伴伴面无人色的赶出去了!”   那小宦官被太子一指,目光在周贵妃身上打了个转,也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道:“没……没什么!”   太子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上心来,忍不住一顿银箸,喝道:“说!”   郕王妃不明所以,但她平生以行事皎洁自许,事情发生在她府上,她又怎能不逼着手下说个明白,也皱眉怒道:“事无不可对人言,鬼鬼祟祟的成什么样子?快说!”   小宦官满额大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方才夏公公手下的小徒弟接应送往偏殿的酒食,奴婢不合看见……那小公公偷偷……往酒食里兑了些……粉末……”   太子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茫然的转头来看周贵妃。   周贵妃满面通红,被儿子呆滞的目光一望,竟然不敢抬头,只是握紧了案几边沿,咬牙不语。太子顿时明白了,刹时间冷透心腑,喃喃地道:“您要……杀她……您竟然……”   他撑着桌子想站起来,赶过去,但此时心魂皆散,这一手竟然撑在了菜肴上,将上面的杯盏扫了下来,就这样踩着汤水狼籍往外狂奔。   万贞盛情难却,受了夏时两杯酒。但她心中有事,实在没有喝酒的兴致,喝了这两杯便无论他怎么劝,都不肯再饮,只挟了菜慢慢吃。   周贵妃谋后位的野心对太子的影响太大,她正在想怎么设法说动夏时,让夏时去劝周贵妃,就见外面的陈表狂奔而来,大叫:“贞儿,别吃!”   万贞一怔,陡然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丢开筷子伸手来抠喉头催吐。   陈表见她俯身呕吐,稍松了口气,急冲过来,问:“有毒……你吃了多少?”   万贞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哪里顾得上回答,只伸手一指旁边的夏时。   夏时已经躲得远远地,还在一脸惊诧的问:“什么?有毒?陈总管,你们府上的酒食,怎么会有毒?”   陈表悲愤怒吼:“王八蛋!你烂了肝肠!明明是你下药害贞儿,还敢倒打一耙!”   夏时还要狡辩,太子也已经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叫:“解药呢?”   万贞吐完了一回,本想再喝茶水催吐,尽量将毒素呕出来。但此时草木皆兵,却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无毒的,只得抓住陈表道:“水……”陈表醒悟过来,不敢假手于人,飞奔而出,去找茶水。   夏时与太子青筋暴跳,双目充血的脸一对,吓得全身一抖,说不出话来。太子恨得喉头沥血,暴喝:“把解药给我!”   夏时咬牙不说,身后赶来的周贵妃冷声道:“皇儿,你胡闹什么?”   太子看了眼扶着桌子呕吐不止的万贞,问道:“母妃,儿是胡闹吗?”   周贵妃把心一横,冷声道:“自然是胡闹,好端端的参加宴会,你突然撒腿就跑,放着自己的母亲、叔母、妹妹不管,却来与几个贱奴生气,那还不够胡闹吗?”   “贞儿不是贱奴,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太子只觉得肝肠俱断,痛彻心扉,踉跄着跪了下来,低头叩首:“母妃,我求你,将解药给我!把解药给我!”   周贵妃看着儿子和万贞,又惊又怒又恨,厉声道:“休想!”   被这一连串变故惊呆了的郕王妃也赶了过来,正色道:“皇嫂,下毒害命,非正人所行!解药在哪?快拿出来救人!”   周贵妃被郕王妃一催,恼羞成怒,回头冷笑:“我的好妹妹,你还为她求药?当日监国盛宠唐氏,封娼女为妃,你竟半点都没看出来,那两个女人眉眼神态与谁相似吗?”   这样的白牙血口的诬陷她也说得出来,如此的恶毒,如此的肆无忌惮,显然是必要置万贞于死地了!   太子望着陌生至极的母亲,心痛入髓,万念俱灰,惨然笑了笑,道:“母亲,原来儿在你心中,什么都不是!比不得权势,比不得地位,甚至……都不能让您稍微放一放嫉妒心!”   万贞根本顾不上与周贵妃争口舌,接过陈表送来的茶水喝了第二次催吐,忽然听到太子声音里透出来的绝望灰败,猛然一惊,急忙起身。   可这时候太子已经扑到桌前,抓起酒壶揭开盖子就往嘴里灌酒。他这动作实在太快,太出人意料,以万贞的身手反应抢到跟前拍开酒壶,他也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万贞魂飞魄散,抓住他怒斥:“吐出来!”   少年握住她的手,摇头:“母亲要杀你,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万贞几乎发狂,抱住他的腰来扣他下巴:“什么生生死死,我本来不一定死,可你现在才是要我的命。把毒给我吐出来!”   少年的力气比不上万贞,他又不肯真让万贞逼他催吐,索性不费劲挣扎,只是抱住她不放,含泪笑道:“反正你不要我,我本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倒好,生也好,死也好,你总没法摆脱,总要和我在一起。”   万贞震骇莫名,她只当少年情怀易消,只要离别就可以遗忘;但却忘了,对于心性未定的少年来说,所求不能得,所爱不能留,远比成年人更容易走极端!   少年犹自在笑,她却泪流满面,近乎崩溃:“我要你!我要你!把毒吐出来!”   周贵妃被儿子也喝了毒酒的事实惊得魂飞天外,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猛地抓住下药的小宦官:“解药在哪?给我!”   那小宦官已经吓得涕泪横流:“他家只给了毒药,没有解药……没有解药啊!”   周贵妃双目发直,郕王妃连忙扶住她急问:“是谁家?”   “石家!”小宦官手脚发抖地掏出一个纸包来:“奴婢没敢多放……剩的都在这里……”   万贞强逼着太子将毒酒吐了出来,再闻到药粉里的蛇腥味,心头剧跳:“石彪家还是石亨家?”   周贵妃见万贞这时候还能理事,多少也醒了些神:“出面的人虽然是石亨家的,但我听得出来,事情应该不是他们自己家的。”   “他让你们怎么下毒?”   “本来是让我弄伤你,洒在伤口上的。”   万贞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前,却又逃出了生天,神魂还在飘飘悠悠的荡着,眼泪却糊了一脸,都不知道究竟是哭是笑:“是蛇毒……蛇毒我有解药……”   周贵妃啊了一声,松了口气,瘫倒在地。   万贞捏碎左腕蜜蜡手串里的一颗珠子,取出里面封的药丸,塞进太子口中。   这一下峰回路转,连陈表和郕王妃在内的众人都愣住了。只有太子恍然大悟,恨道:“石彪这是……睚眦必报,一定要原样害了你才肯罢休啊!”   石彪已经被下狱,这样的报复暴露出来就不可能还有机会。太子松了口气,忽又想到万贞还没服解药,赶紧催促:“你还没吃药呢!”   万贞微笑道:“殿下别怕,蛇毒见血才能生效,口服是无害的的,吃不吃药都没关系。”   太子皱眉道:“不要紧你还给我服药?”   “有备无患嘛。”   “那你也……”太子一句话未完,忽然意识过来,伸手去看她腕间的蜡串,颤声问:“是不是只有这一颗药?是不是?”   万贞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柔声道:“还有呢,是真不要紧,你不放心我就吃一颗好了。”   少年看着她捏碎蜡珠取药服了,这才放下心来,望着满屋猜籍的偏殿,目光森寒。夏时见状不妙,猛地跪在周贵妃面前,哭道:“娘娘救命!奴婢一片忠心……”   周贵妃心一紧,猛然意识过来,急道:“皇儿!夏时是我手下第一当力的人,十几年兢兢业业……”   太子抬头看着她,冷冷地问:“母亲,你身边的人性命贵重,难道孩儿心爱的人,便是路边草芥吗?”   周贵妃心虚气沮,分辨:“我先问过了她,是她不肯为我效力,我才只能接受石家的条件。”   万贞恍然大悟,她对周贵妃痛恨至极,只是想到太子,却是明明恨得心中滴血,也只能将这一口恨生吞了回去,涩声道:“别,郕王府受不起,你也受不起……”   石彪以谋反之名问罪,郕王府本身已经风雨飘摇,如何能够再牵扯进这样的事里去?而皇帝本身并不算狠毒的人,虽说执掌权柄,可以一笔勾决,以法斩杀朝堂重臣;但在他身边服侍的近人,他却连传杖打板子的场面都看不得。若让他知道枕边人干得出下毒害人的事来,只怕立即就要对周贵妃避若蛇蝎。   太子本来就因为周贵妃对钱皇后无礼而地位不稳,再从这里翻出周贵妃害人的根由在于与石家勾结谋取后位,太子此前的努力,就尽数白废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谁辨当年是非   万贞想到了这一层,太子也想到了,可是他看着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害了她的人,就这样因为种种忌惮,逍遥法外。他站在当地,第一次体会到了自身利益与所爱之人利益相背时,做出决择的艰难。   郕王妃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泪落如雨,怔怔的说:“原来如此,真像啊!”   万贞和太子悚然而惊,一齐抬头看她。郕王妃看到他们,笑了笑,摇头道:“我不是说贞儿像唐氏和李氏,而是说你们俩个在一起的样子……像当年的监国!那时候他也曾这样赤诚而热切,可我当时,只想让他远离母亲的影响,变成一个稳重大度的正人君子……”   万贞忍不住道:“他那时候虽然有些小气,但其实本身也很好啊!”   郕王妃点头,泪满襟袖:“是的,他其实已经很好了,但我总还想让他变得更好……可我没想过,那点‘更好’,并不是人不想做到,而是有些时候,无法做到!”   周贵妃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胀红了脸,来拉郕王妃的手:“妹妹,你知道我有时候发脾气爱乱说话,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我……”   郕王妃怔怔的看着太子和万贞站在一起的样子,打断了周贵妃的话,喃喃地道:“他垂青贞儿,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啊!我和母亲都没给他想要的纯粹感情,他只能顾影自怜……”   郕王妃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皇嫂,我要谢谢你。多年来我一直怪他,也怪自己。看到太子和贞儿才知道,我与监国都不该怪对方,只是……不合成为夫妻。”   一场家宴,以欢喜和乐开端,以狼籍收场告终。   太子紧紧拉着万贞的手,寸步也不肯离开。周贵妃心中惶恐,跟在太子身后挤上了辇车,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这般脾气性格,少年时皇帝还愿意陪着她,想着叫她改,可那时候她不想改,不愿意改;等到现在,皇帝已经不乐意再陪她,她纵然想改,也已经改不了了!   而让她脾气变得更急更坏的是,她清楚的感觉到明明自己用尽全力去维持夫妻之情,与皇帝之间的情分却在越变越浅,越来越薄。薄到她唯有想着长子是东宫太子,才能感到一丝丝慰藉,又由那一丝慰藉而生出更大的不甘与怨恨。   正是这不甘与怨恨,支撑着她去争后位——如果太子生母这个身份,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尊重和荣宠,那么皇后总可以吧?   太子不仅是她立足的依凭,也是她争这份尊荣的根基。可她今天差点亲手将这依凭毁了!   然而,以她的脾气,即便想要挽回今天所造成的母子隔阂,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茫然地坐着,最后还是万贞先开口问她:“你和石家来往,是他家先找你,还是你先找的他?”   “当然是他家找的我,我在宫里出入不便,哪能找到石家……是定国公夫人进宫给娘娘问安时,他家一个孙媳妇来找我的。”   “那药呢?当时就给的你吗?”   “没有,是小宦官后来拿了进来告诉我的。”   周贵妃再目光短浅,对于内宫外朝的忌讳也不敢犯,怕说不清楚,连忙又道:“我只要他家在事成后,让门人从外朝帮我上个折子,没敢收钱,也没敢传什么信。”   只要没有证据被石家捏着就好,万贞松了口气。太子听着她的嗓音越来越粗,越来越哑,感觉不对:“贞儿,你怎么了?”   万贞感觉自己咽喉越来越痛,胸口一阵阵的悸痛发闷,心知走了霉运,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殿下,你叫人去崇文门的‘夜思’酒馆,请里面的向二先生来帮我解毒。”   太子惊恐万端:“我没中毒,为什么你会中毒?你也吃了药的……”   他想起万贞对服药的推脱,陡然明白过来:“是不是蛇毒的解药只有一颗?你吃的那粒,根本不对症?”   蛇毒的解药有两颗,只是她对付石彪的时候,已经服过了一颗。她也实在没有想到,石彪人已经被下了诏狱,竟然还能开展如此猛烈、如此迅捷,针对性又如此明确的报复。并且这报复,用的还是她怎么也没想过要防备的周贵妃。   万贞笑了笑,还想安慰他两句,但此时蛇毒发作起来,咽喉发堵,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声。太子只觉得肝肠寸断,抱着她痛哭失声:“你怎么这么傻……我想保护你,不是想连累你的!”   周贵妃刚刚还一心用万贞来换个石家帮忙的机会,但事情真发展到了这一步,却是吓得慌了手脚:“这怎么办?是不是找石家的人要解药?”   石家的人何止是恨万贞,想让她死?只怕更想唆使利用周贵妃的贪婪和愚蠢,将东宫也拖下水来。   说不定石亨这段时间,根本就在等着周贵妃上钩行事,需要外力相助的机会,好将太子控制在手中。去找石家弄解药,那不是求生,却是送死。   万贞大急,用力抓住太子的手。   太子情切心慌,头脑一片混乱,差点附和着周贵妃病急乱投医。被万贞一抓才清醒了一丝,他怕自己情急之下用了乱命,便在车窗上磕了一下,借着脑门生痛的机会开始下令理事。   万贞脑中一片昏乱,眼前一阵阵的光圈闪烁。开始还想强撑着不倒,随着蛇毒的发作,脑袋越来越晕,指尖还能感觉太子软凉的手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但他说了什么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等她再次醒来,只觉得双眼,被光亮刺得生痛,只得重新闭上,连试了几次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幅柿柿如意纹的青纱帐顶,此时纱帐的两边被一对玉钩挂着,钩上垂悬的珠络十分眼熟。   她此时思绪慢,想了一下,才想起这珠络本来就是她亲手所串,结同心髻用的,后来太子贪新鲜,用对华胜跟她换走了,没想到却是用在了这上面。这么一想,她才意识到帐幔外的东西摆设不是自己的房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夏江村事幽   石彪回敬的蛇毒十分利烈,万贞虽然醒了,但一时半刻的喉咙疼痛却是无法出声,且手脚无法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只不过感觉到自己除了喉咙痛以外,没有再出现心悸头晕发热一类的症状,万贞对身体暂时失控倒也不太担心。   帐外守着的小宫女听到里面的动静,凑过来一看,大喜过望,连忙叫道:“秀秀姐快来!姑姑醒了!”   秀秀奔过来一看,连忙道:“快,请向二先生和御医过来;还有,给殿下送信,告诉他姑姑醒了。”   万贞勉强张了张嘴,可咽喉肿胀未消,却是发不出声来。秀秀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只能一件件的问:“渴了?饿了?内急了?要起来?”   万贞本是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似乎是太子的寝宫,怕多生是非,想让她搬回去。结果连连示意,秀秀都没问到点子上,还在那里瞎琢磨,万贞干听着,差点被这脑子不想事的笨姑娘气死。   急了会儿,转念想到太子都已经把她安置到这里来了,这一时片刻的争也争不上。何况自己现在还是个尊严扫地全靠人服侍的病患,少诸多要求,给人添麻烦才是正经,那点儿气性也就消了,冲秀秀笑了笑。   她不笑还好,一笑,秀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边和小宫女扶着她起身,一边道:“姑姑,您往后就好好地在宫里呆着吧!这一出门,就遇刺下毒的,我都要吓死了!”   万贞不知道这件事东宫采纳的是什么说法,只能听她念叨:“这还是在京里,有殿下护着呢!都能遇到这些事,你还要离宫到处走……谁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事?有什么危险?万一哪天受伤了,中毒了,没有我们在身边,谁来照应服侍你啊?”   大约是为了发泄万贞一意孤行,准备丢下她们离开宫廷的失落和怨气,秀秀从帮着她洗漱更衣开始,一直念叨到御医和向二先生进来看病才罢。   御医照常施针开方,向二看到万贞醒来,却是特意停下来找她说话:“万姑娘,这蛇毒发作起来快,要恢复起来却慢,没一两个月怕是没法完全恢复的。您觉得今年秋季之前,能南下吗?要不要在下给东家传信,等一等再说?”   万贞已经定了行程,并不准备更改,微微摇头示意不用。向二私心里其实也不愿意总在京师等着万贞,见她不准备改变行程,笑道:“既然您这么决定,在下就还照旧安排事务了。”   万贞点头,叩指做了个道谢的动作,目送他出去。   她出宫南下的准备没有瞒过人,这向二自然也太子不待见的名单上呆着。若不是为了解蛇毒,太子是连影子也不想看见他的。如今听到万贞刚醒,他就来问南下的行程是否安排,更是恨得牙痒痒,在前室呆了好一会儿,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换出笑脸往内寝走。   万贞喉头肿痛,服药困难,秀秀正端着药碗一点一点的喂药,见太子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太子摆了摆手,接过药碗亲自来喂万贞。   万贞说不了话,只能微微偏头,以示拒绝。太子只当没看懂她的神态,径自舀了药来喂她,一边喂还一边说话:“贞儿,御医说这蛇毒最败人经络根骨,就是毒解了,要恢复起来也特别麻烦。你可一定要乖乖吃药,别耍小性子,耽误了身体。”   这哄孩子吃药的话,他居然倒用在自己身上了。万贞啼笑皆非,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可少年身份尊贵,他执意来抢药碗,秀秀他们谁敢别苗头?都只躲在旁边不说话,万贞跟他打了好几下眉眼官司,见他就是装傻,只能无奈地就着他的手喝药。   她体质强健,十几年来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像这种虚弱得连手脚都无力举动的样子,更是前所未有。少年心中难过,脸上却满面笑容,喂完了药又道:“我叫将作局那边帮忙打了个小椅车,下午他们就会送过来,到时候我推你出去走走。”   他虽然不想让万贞休养的时候还为外面的事操心,但不告诉又怕她胡思乱想,反而影响心情,沉吟片刻,凑在她耳边道:“我对父皇说石亨暗中联络,意欲挟制我不轨,父皇信了。”   万贞大吃一惊,她听到石家的人联系周贵妃,只怕事情会撇不清,牵扯东宫。没想到太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石亨还没有来得及把手伸到他这里时,反而先给他栽了个意欲挟制不轨的名头。   石亨已经有过一次夺门的前科了,陷在眼前的危局里,再挟制东宫谋不轨,以摆脱自家的困境,那当真是半点都不稀奇。太子这刁状告的,皇帝估计连查证都不用,就会相信。   只不过这个办法虽然能够遮掩周贵妃漏出的踪迹,并且快速置石家于死地。但对东宫来说,却实在太危险,太容易招皇帝的猜忌了,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少年看到她脸上的惊色,赶紧安慰她:“父皇已经命母妃身边的小宦官去锦衣卫首告石亨谋刺东宫了,并没有怀疑我。”   皇帝这一时没有怀疑,但谁能保他以后不怀疑?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让他起了疑翻旧账,这就够动摇信任基础了。   万贞急得勾住他的衣袖摇头,少年握住她的手,低声应诺:“我知道,这种取巧的事不能再干……我保证以后都不干了,好吗?”   万贞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   少年看到她笑,自己也笑了,在她身前坐了下来,摩挲着她的手掌。她的地位虽然不低,日常琐事有小宫女帮忙照应,但自己勤于锻炼,并非四体不勤的娇女,双手骨肉匀停,指节还有执笔挽弓所留的薄茧。   从少年有记忆起,这双手就是温暖有力的,一直环护着他,替他遮挡着外面的风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搭在他手上没有丝毫力气,绵软得连想抬高动一动都困难。   他握着这双手轻轻地放在自己脸上,轻声说:“贞儿,这么做是冒险了些。可是,我只要想到他家一日不倒,就还存在着对你的威胁,我就无法忍受!”   万贞抚了抚少年的眉眼,拇指在他微显青黑的眼眶边上停留不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少年体味着她的温柔关怀与轻责,笑答:“我没事,就是这段时间因为春游落了功课,几位先生催着我赶课,所以睡的时间有点短,等我把功课补上来就好了。”   东宫的课业虽然紧,但教导太子的学士又不是古板的冬烘先生,会按照进度调整课业的,再怎么赶功课也不至于不顾惜太子的身体,把少年累出这么明显的眼圈来。   万贞心中五味陈杂,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催他快去午休。少年见她脸色严肃起来了,知道她在关乎自己的身体健康这件事上是不会退让的,只得准备休息。走了两步,计上心来,笑眯眯的说:“贞儿,御医说你也要多休息,你也一起休息吧!”   万贞连连摇头,少年却只当没看见,返身过来将她抱起放回床上,这才让人服侍洗漱休息。万贞本想让少年把她送回住处去,没想他不止不送,还变本加厉,当真气得胸闷。   少年趁着她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当口大耍无赖,但见她连汗都急出来了,也不敢再闹,连忙解释道:“我是将几件旧寝具挪到偏殿值房来了,没睡正寝,王大伴要管也管不到这个。”   就是让她睡偏殿值房也不合规矩,何况他还赖着一起睡?   万贞气得直瞪眼,少年叹了口气,道:“贞儿,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而是让你一个人睡,我不放心。”   深宫禁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周贵妃胆大包天,这毒也只敢到郕王府才下,未必她都宿到太子正寝后的值房里了,还有人敢过来下毒手?   少年懂她的意思,脸色沉郁的道:“你知道的,母妃……她是个……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人。想一出是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提到周贵妃的脾气性格,万贞也默然了。   少年苦笑一声,在她身边侧卧下来,半带求恳的说:“贞儿,你就让我这样睡吧!不守着你,我心里不安,睡不好。”   万贞看着少年疲惫的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太子的刁状告得实在太过触动皇帝的神经,还是皇帝自身也已经准备妥当,不虞石家造反。四月,锦衣卫指挥使逯杲上奏石亨心怀叵测,与术士邹叔彝等制造妖言,图谋不轨。皇帝大怒,立即令将石亨下狱,举家抄没。   朝堂重臣深恨石亨专政弄权,石家横行霸道,不止无人替他辩解,反而人人奏请重惩。于是这权倾朝野,朋党翼蔽京师的家族一夜倾塌,烟消云散。   石亨病死狱中,其侄石彪、孙石后等人皆以谋反罪斩决,门生故吏,悉数罢黜。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深知身在情长   太子身边的小宦官覃包过来给报信时,万贞已经恢复了些行动力,正扶着游廊在慢慢地行走锻炼。听到回报,她心里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问:“确定是正身吗?”   覃包回答:“殿下特令留意,小的仔细辩认过了,连他颈间还没痊愈的伤口都查验了一遍,确认正身无疑。”   万贞长长的舒了口气,点了点头。   石彪斩决,石家彻底覆灭,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件既高兴又难过的事。   高兴的是从此宫外对万贞最大的威胁消除了,难过的是万贞始终没有答应他不离开,万一她身体恢复过来就想走,可怎么办?   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纠结无比。只要他撒娇耍赖,再难的事她也会帮着他,成全他,只有离开宫廷,寻找归途这件事,不管他怎么缠磨,她都不会松口。   缠着她,她不肯留;强留吧,她又会难过。   这个问题少年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有妥善解决的方法,愁得他好长时间都不得展眉。   王纶经过石彪一事,不敢再像从前那样万事都想握在手里,对太子的态度转变不少,变成了奉承笼络。太子的愁绪他看在眼里,想了好几天,忍不住对太子道:“殿下,听说万侍已经差不多将手中的事务全交出去了,准备择吉日南下?”   这问题实在踩人痛脚,太子嗯了一声,回敬了一句:“这下没有谁能跟你争权了,大伴高兴了吧?”   王纶被刺了一下,连忙分辩:“殿下冤死老奴了,老奴侍奉殿下,想着占个殿下看重的鳌头的事是有的,但独揽大权的心思,却是万万不敢有。万侍真要走了,老奴只怕何秀她们那批女官年纪小当不起事,东宫不如从前安稳,哪里说得上高兴?”   他在石彪一事上尽心竭力为东宫周旋,太子也记他的功劳,哼了一声,没在说话。王纶打量着他的脸色,道:“殿下,其实要留下万侍,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只看殿下您想不想。”   太子听他这口气古怪,不由一怔,转头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王纶挥手示意小宦官退下,小声道:“殿下,万侍自幼侍奉您长大,尽心尽职,您要是以主君身份留她,当然为难;但若换个身份来留,那就简单了。”   太子心烦意乱的道:“换个身份留,孤当然试过,可她又不是那种眼迷富贵,心乱私情的小姑娘,那也留不住她。”   王纶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其实那都是因为您和万侍……您与万侍没有……这个,您想啊,天下的女子婚前从父,婚后才从夫。万侍自幼入宫,没有父亲自然没人给她做主。但您要是做了她的夫君,那就不同了。”   太子瞪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哼,她要是那种盲从温驯的人,能护住我长到现在?”   王纶毕竟不敢说得过于直白,见太子半天没理解到点子上,当真是哭笑不得,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年岁已长,其实早到了该由四司女官教导您人事的时候了。夫妻人伦大道,与您现在想的……还是有点差别的。女人只有在真正……嗯,有夫妻之实跟没有夫妻之实……那是两回事。万侍……再怎么样,也是个女人吧?”   太子愣了愣,胀红了脸,怒道:“你油蒙心了?这么教唆孤……你……”   王纶连连喊冤:“殿下,老奴是真觉得万侍的性子……您看,您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只有这个没试过,说不定有用呢?”   太子怒道:“这是能试的吗?孤……”   他将她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即便真的亲近狎昵,那也是发乎于情,哪能用这种心思去算计她?   他气得想踢这太监两脚,念及他的颜面,且这种事张扬开了不好听,又强行忍了,气匆匆地往前走。   走了一阵,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了闪,脚步缓了下来。   王纶跟在后面,见他的怒气消了,若有所思的站在当地,连忙跑上来献殷勤:“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测,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你那里是不是有……那东西?”   王纶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太子有些尴尬的低斥:“装什么傻?你们这些菜户私藏的还少了?”   他的目光往王纶的下身扫了一眼,又飞快的移了上来,哼道:“就是那个……画儿!”   王纶会意过来,但却不敢笑,低眉顺目的在答应了,果然很快就送了本画册过来。   少年犹豫了一下,把画册拿在手里,示意王纶把所有人都带下去,等四下无人了才把画册揭开。   能让王纶这大太监选中送上来的东西,当然不是粗制滥造的那种,而是真正的名家手笔。色彩鲜艳,笔墨精妙,图文并茂。少年看了一眼,顿时满面通红,猛地将书合上,就想将书扔掉。但书将脱手的瞬间,他又放了回来,咬了咬牙,继续翻开画册往下看。   万贞急于恢复,自从手脚能动手,每天都坚持锻炼。今天能够站起来走动,更是只要感觉身体能支撑,就扶着东西走动,至于吃饭洗漱一类的事,更是能自己动手的,就绝不假手于人。   宁愿慢一点,累一点,甚至磕了碰了,摔坏了东西,她也要自己恢复、收整。随她教养的小宫女几次想来帮扶,都被她喝了出去,只让她们远远地站在屋外,免得生出依赖之心。   秀秀她们抱怨她离开,说的话大多都是废话,但有一件事没说错:她在宫中多年,再怎么保持心态不变,由于环境地位的原因,身体都不可避免的养得娇贵了起来。一旦出宫,身边没有人照料日常生活琐事,能不能适应还很难说。   她还要和杜箴言一起探访可能存在的回家通途,环境究竟有多恶劣,谁也说不好。她若连在宫中做个恢复训练的苦头都吃不得,那岂不是个只会连累别人的废物?   太子过来后,见几名宫女都在屋外守着,不由皱眉:“怎么回事?”   几个小宫女见到他来,反而松了口气,急忙道:“殿下,姑姑不肯叫我们服侍,自己在较劲呢!”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问:“摔了几次?伤了没?”   “摔了有四五次!刚刚送水的时候,奴特意看了一下,伤倒是没看到,但摔起来也肯定痛啊!可姑姑摔了也不许我们搀扶,一定要自己起来才罢!”   说话间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水声和打翻了铜盆的声音,小宫女急道:“一定是梳洗的水盆打翻了!殿下,怎么办?”   太子气恼的道:“还能怎么办?”   万贞固执的时候几个小宫女不敢拂逆太正常了,就连他也只是嘴里说话,实际上却不敢真叫人硬闯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小声问:“贞儿,你怎样?”   万贞膝盖碰了一下狠的,正痛的扶在浴桶边缓劲,听到少年的询问,连忙回答:“没事,只是不慎打翻了水盆。”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语调不稳,急了:“没事你怎么很痛的样子?”   一边说一边推门进来,见她扶着浴桶不动,赶紧过来架住她,问:“你碰伤哪里了?”   万贞摇头:“真没伤,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扶东西时椅角撞到了膝盖,有点痛。”   少年生气地道:“只是有点痛你会这样子?究竟碰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万贞只得跟着他往外走,辩解:“膝盖这里是神经特别敏感的地方嘛!碰到了,肯定会痛的。”   少年不吭声,直把她架到凉榻上才提高她的裙摆来看膝盖。他以为按她的性子,肯定是摔伤了掩饰,膝盖的真实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谁知揭开一看,她膝盖上除了一点细微的红痕真的没有什么伤。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一边,又将另一条腿也仔细查看了一遍,真没发现有什么伤痕,不禁抬头问:“贞儿,你真是只碰了一下膝盖?不是别的地方伤了,不告诉我?”   万贞哭笑不得,道:“真的只是碰了膝盖……只是不凑巧,撞的地方神经密集敏感而已。我自己的身体,爱惜着呢!不会逞强到受了伤也不说,白耽搁身体的。”   少年这才松了口气,道:“那也不好说,你逞强的时候多着呢!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假,什么时候是真?”   万贞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地说:“这种小事,我也犯不着逞强啊!”   少年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了,帮着她将裙幅放下了,又道:“你头发还滴水,我叫人进来帮你绞干。”   万贞摇头:“这样的小事,叫什么人?你帮我把毛巾拿过来就是。”   少年拿了毛巾,本想自己帮她,却被万贞嫌他手脚不分轻重,只得坐在旁边看着她做事。   时空的奥秘亏待了她,叫她去国离乡,别父离母,来到这异时空里漂泊难归;时空的奥秘也厚待了她,给予了她异于常人的强健体质和长盛不衰的明丽。   晚霞的余光透过窗户,映她的身上,将她美好的身影照进少年的心里。他静静地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心底却有一种陌生的激动涌了上来。画册里画的,梦中所见的,日常想与她亲近的那些似懂非懂的事,突然间全都懂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梅雨红尘枯荣   万贞正低头梳着头发,突然听到少年喃喃地叫了一声:“贞儿……”   她轻嗯一声,抬头问:“怎么?”   少年认真的看着她,一字字的说:“我爱你!”   若说少年以前对她诉说情怀时,还带着少年人情窦初开时的羞涩与窘迫,虽然直白热切,但其实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与懵懂;那他此时的爱恋,却已经是成年人面对所爱时那种除了心灵的愉悦,还带着渴盼欲望得到满足的倾诉。   万贞一下慌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更不知道该怎样拒绝。眼睁睁的看着少年的双眸离自己越来越近,那眸中的火焰也越来越盛,随着他的亲吻由探索而深入,变成了纠缠着她一起焚烧的烈焰。   少年的这段感情,她有很多的顾虑,比如身份,比如年龄,比如观念,比如它会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因此无论少年怎样的热烈,她都仗着他对感情只是一知半解,而用一种半哄半骗的心态,想等着他热情自然消退,慢慢变冷。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少年的热情不止没有消减,却越来越炽烈,直至现在,已经迈过了分别倾慕与爱欲的关卡,兵临城下,再向她索求最原始的回应。   怎么会真到了这一步呢?   万贞被少年贪婪需索的热情惊得茫然无措,想伸手将他推开,但此时四肢力量不足,却不足以憾动他进逼的身体;想出声制止,可一张嘴,少年的唇舌就无师自通的追索过来,含着她纠缠不休。   若是石彪那样的人,她可以用一些激烈的手段尽余力反抗,但这个少年不同啊!这是她珍重怜爱,一丝一毫都不舍得伤害的人。那些伤人身体的手段,又怎么能用在他身上呢?   可不用激烈的手段,就以她现在未曾恢复,力气不足的身体,难道就这样让他得逞不成?   万贞脑子里无数念头冲撞,心乱如麻,竟是无法抽出一条可行之道,只清楚的感觉到少年滚烫的身体紧贴着她,炽热的双手在她身上游移,向着玉峰溪谷探索。   她无力制止,两行眼泪却不自觉的滚落下来,濡湿了少年的脸颊。   已经因为欲火而迷乱的少年初时不觉,过了会儿才从这新奇而刺激的快感里醒了一丝神,然后惊得愣住了,猛然停下动作,慌忙问她:“你……我……你哪里痛了吗?”   万贞怔怔的看着他,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下,挂在鬓边的青丝上。   少年终于彻底的从情欲中清醒过来,低声说:“贞儿……你……不愿意……”   万贞沉默不语,少年因为奔放的欲望受迫止歇而满额汗水,但却仍然咬牙把她散乱的衣襟合上,轻声说:“对不起,贞儿……我不是故意要亵渎你的……”   万贞看着少年隐忍而痛苦的面庞,心中一股难言的痛苦与酸楚涌上来,然而更多的却是茫然。   少年脸上的汗水落在她胸前,他不敢再看眼前这对他来说充满诱惑的美景,闭着眼睛,颤声说:“我只是,情难自禁……我……”   少年有限的情感经历,还不足以让他知道应该怎么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然而万贞却已经懂了:当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极点,那么她的每根头发,都充满了对自己的诱惑;她身上的每寸肌肤,自己都想亲近。   你会很自然的想要亲吻她,爱抚她,占有她……如果可以,你甚至恨不得与她绻遣相依,醉死在那快美无极的瞬间,哪管世间沧桑,红尘枯荣。   万贞张了几次嘴,才从僵硬的喉头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少年长长的舒了口气,背对着她坐了起来,许久突然道:“贞儿,你不要走,我们去求皇祖母……求她赐你我姻缘,好吗?”   万贞哑然,好一会儿才道:“那只会将我陷于死地,也会令你地位不稳……濬儿,你生于皇家,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地方的规则。”   她与太子的风言风语,早几年就已经因为王纶而传遍京师,真真假假,宫廷内外的人嘴里说道,但心中其实并不那么在意:宫中教养皇子,使年长的女官教导人事,乃是常态。若是长辈还没派人之前,皇子就已经与内宠成就其事,那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像皇帝后宫的三千粉红黛白,只要皇帝有兴致,全收了都无妨一样;东宫的女子,那也是太子的私人,太子想怎样就怎样。年龄身份一类的垢病对根基不深小宫女会造成致命伤害,但对于万贞这种太后亲信来说却不过是一时难堪。   可所有的无谓,都有一个前提,就是绝不能影响太子正常的生活轨迹,不要试图越过规则,谋取不该获得的地位。   少年正是因为知道这个规则的可怕,才一直不敢正视,只是歪缠。直到今天,他才忍不住想问她一声,想去冒一次这个险:“那么,我随你走……我不做……”   万贞伸手将少年未竟的话捂在口中,轻叹:“不要说傻话……要知道,你拥有现在的地位,才有自保的力量……否则,我们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窗外的晚霞余光终于完全隐没,夜晚的浓幕遮了上来,将天地盖得黑沉沉一片。   少年微微仰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滑了下来,喑声说:“喜欢的一个人,做不到明媒正娶……却卑劣的想要你委屈自己,留在我身边……我真是……无……”   万贞将少年搂住,轻轻地嘘了一声,低喃:“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我的濬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少年,拥有这座宫廷里最纯挚的心……不过这世间的规则如此,莫说你还年幼,就是已经成年,执掌江山……比如你的父亲,他不也得要妥协退让,婉转周全吗?你已经很好很好很好了,能被你这样喜欢着、依恋着,我很高兴。只是我不能留下,因为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乡!”   她始终只将自己当成这个时空的一个过客,又怎么可能放纵一时的感情,轻易拨弄少年一生的命运呢?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少年在她身边比过往沉默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见到她,就想过来粘着她,抱着她,而是坐在边上安静地陪着她。那过去明亮欢快的双睛也像被厚灰捂着的火堆,远远看着,平静无波,只在偶尔间闪烁着炽烈的火光。   春去夏深,绵绵的下了好些天的梅雨。万贞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而少年身上压抑而隐忍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重。她看着他,担心极了。   终于,她将东宫的事务完全交接了出去,而宫外的向二、守静老道他们也已经选好了南下的日子,准备梅雨天气一过就起程。   太子随着皇帝参加文化殿经筵,中午没有回东宫午休。   万贞回到她住的院子里,屋中的摆设依旧,连桌上的茶水,都还是温热的。看守的小宫女并没有因为她这段时间住太子寝宫偏殿值房,就疏于管理。炕桌上的一盆石榴花,想是被人端出去就了几天雨水,枝叶繁茂,花朵鲜艳。   万贞伸出手去,轻轻地碰了碰上面的枝桠,怔怔地出神。   她住的这个屋子,很多摆设都不是她原来匹配的,从博古架上的摆件、桌上的斗彩茶具、壁上的书画、房中的笔墨纸砚,包括她眼前这盆石榴花,都是少年今日一件,明日一件,慢慢替换出来的。而同样的,少年也把她这里很多常用的物具,都换到了他那里。   许久,她清醒过来,叫外室的小宫女:“小娥,去看看殿下回来没有?回来了,就请他来我这里一趟。”   太子回到寝宫,正因不见万贞而着急,听了小娥的邀请,赶紧直奔小院。   万贞就着小院的厨房炒了几个小菜,端到正堂的上,见少年过来,灿然一笑,道:“许久没有下厨,不知道手艺还行不行,你要尝尝吗?”   还在沂王府时,因为规矩不严,她偶尔也亲自炒两个小菜和少年一起吃。但自从再次入主东宫,王纶受命过来掌事,这么没有规矩的事,万贞就再没有做过了。陡然重见旧日时光,少年怔了好一会儿,才欣然回答:“好啊!”   王纶本来想劝阻,但看看太子和万贞的脸色,却又默然,只让小宦官上去试了试菜,便退在了一边。万贞的手艺不差,但也说不上顶好,只不过小炒本来就是吃个新鲜热闹,有七分的手艺,已经足够吃出十分的高兴。   少年连添了三碗饭,还想再吃,万贞却不再给他了:“这已经比你平时多了半碗的量,再吃不好消化。”   少年还想争辩,但一个饱嗝打出来,却是把话冲没了,转口道:“好,不吃了。贞儿,你屋里那盆花开得好,我想画一本。”   万贞收整着餐具,点头道:“书房右手边的柜里收着一副画具,你去拿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只记缘莫记愁   从幼年时由万贞握着手学填色开始算,少年学画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工笔、写意的技法都已经很是娴熟,观形绘画往往只需廖廖几笔,就能勾出物体神形。但他今天摆开画具,对着桌上的石榴花看了半晌,却始终没有落笔。   万贞收拾完外面的摆设,回到里屋,看到他怔怔发呆,便问:“又不喜欢这盆花了?”   少年猛然醒过神来,笑答:“不是不喜欢,只有觉得光有花显得单调了。贞儿,要不你坐着,让我画一回?”   少年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的要求她坐着,让他绘像了。陡然提出,万贞欣然应诺:“好啊。”   石榴花本就开得繁茂,她戴的莲花冠上还簪着宫花,若是入画,未免不利于布局。少年索性帮她将宫花取了,解开莲花冠,让小娥重新帮她梳个发式。她的发丝比常人要粗些,加上头发本来就浓密,不需假发也能编了发带挽出高髻来。   少年等她的头发挽好,便从石榴花上剪出两枝带叶鲜花,亲自帮她簪上,端详着她的模样,笑赞:“真好看!”   万贞忍俊不禁,道:“还要谢你花剪得好,簪得漂亮,是不?快画,嗯,我有两个多月没摸画具了,里面的颜料,还能用吗?”   “我刚调和过了,能用。”少年在她对面的桌前站定,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勾线小毫低头绘画。随着笔尖移动,人物,鲜花渐渐地浮现出来。他绘画的手法受她的影响极深,不仅师法宫廷画师的写意,且偏重于神形实绘,人物、鲜花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他在绘画之前,将她看了又看,但其实下笔时,却是一挥而就。画中的女子风鬟雾鬓,蝉衫麟带,瑰姿艳逸。眉目英美,顾盼神飞,焕发着宫廷女子难得的明朗俊逸。   那是他熟悉到了极致的人儿,是他从蹒跚学步,一直仰望着,向往着,及至现在倾慕着,爱恋着的女子。   在这十几年相伴的时光里,她给予了他这世间最为纯挚的感情,弥补他缺失的亲情,保护他不受世俗的伤害,倾尽了所有让他原本贫瘠的生命丰富多彩,珠玉琳琅。   他一直都在索取,却从未予她回赠,带给她的,总是伤害和灾难。   她该永远不受世俗诋毁之苦,活得张扬肆意,无拘无束。却不该再因为他的私欲而留在这束缚重重,压抑沉重的深宫里,任由时光磨灭她眉间心上的俊逸洒脱。   少年收笔抬头,望着前面的万贞,轻轻地说:“贞儿,你走吧!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地方!”   万贞吃惊的看着他,私底下,他从来没有允许她走,只不过他一向不忍她在人前说话无用,拂了脸面,因此不曾在她安排离宫事务时发怒不肯。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让她走的话来。   少年凝视着她,很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成熟,更稳重。然而,只要想到自己亲口允许了她离开,心头的剧痛和苦涩酸楚,就无法抑制的让他声音颤抖。   万贞走到少年面前,与他抵额相拥,轻声道:“谢谢。”   杜箴言已经找到了最有可能回家的路径,她非走不可。而这次的离开,可能后会无期。他若始终不能正视她离开的事实,那么,即使离去,她也无法安心。   而这少年明明不舍,明明不喜,却在窥见了她心中的纠结与痛苦之后,主动让她离开!   语言具备这世间最奇妙的魔力,它能让人在说出来后,形成一种心理上的割舍,慢慢地治愈心中的伤痛。他在安她的心,她也确实感觉到了少年的决心,但心中的怜惜却有增无减。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过,留下来吧!不要再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归途,就在这里,陪着这赤诚热切的少年一直到老!   少年用力的抱着她,亲吻她,缘自于身体的冲动,让他情不自禁的渴求她的抚慰和接纳,而因为她那天的拒绝而生的理智,却又让他退缩低喃:“不对,我不能毁了你……”   万贞心底绵软一片,反手抱住少年的肩膀,轻叹:“不会的,我喜欢你这样!”   少年猛然抬头望着她,他日夜盼望自己的感情得到回应,而当她真的肯正视他,回应他,他却又惶恐起来,生怕这不过是一场美梦,是他的臆想,他困惑的问:“你不怪我……亵渎……”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柔声说:“这怎么会呢?情到深处,盼着与所爱的人春风欢愉,那不是男欢女爱的本来面目么?”   她心里还存着背伦的羞愧,觉得此情难以接受;可她的身体反应,却是如此的诚实,不仅没有排斥,反而有一种深藏的期盼。她踏过了以前不敢涉足的禁线,但却并不后悔,亦不惧怕,有的只是想与他此时相拥相怜,两情相好的温柔。   她低头吻了过来,少年本能的回应着,需索着,迷迷糊糊地说:“可是……我们……我想求皇祖母……”   万贞轻嘘一声:“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你……我要你……你不想吗?”   少年胸腔中的热血涌动,仿佛变成了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烈火:“我想……我想……”   怎么会不想?   从初知男女之别,初次青春萌动,她就入他梦来,那时候的他还不明情事根底,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她时刻亲近陪伴,想与她情相绻缱。及至现在,他终于明白男女情事,他对她的爱恋更是与日俱增。   他想要她,想得身心俱痛,恨不得就在她怀里梦了一生,完全忘记皇家和权势的倾轧、冷酷、残暴。只与她在一起,相依相偎,相爱相怜。   窗外的密雨打着芭蕉,声声碎碎;偶尔风大些,檐下悬着的铁马叮叮铛铛的响着,透着一股萧杀的孤寒;避雨的几只虎皮猫不知为了什么东西,争抢起来,翻翻滚滚的闹腾着。   然而,不管屋外的是清冷萧瑟,还是繁华热闹,都冲不走屋内的温柔绻缱,春风和美。   这一场绵绵密密的梅雨,下了大半个月,才开始放晴。且一晴就是红日烈阳,夏暑来袭。   早已准备好的马队一早便在崇文门外等着,向二看看天边的炽阳,皱眉问旁边的守静老道:“道长,这么晚了,万姑娘怕是不会来了吧?”   守静老道微微闭眼,不急不慢的道:“不是约的辰末吗?安心等着,急什么?”   向二道:“权势富贵迷人,我这也是担心万姑娘……”   一语未毕,崇文门内突然一阵肃道的声音,一队骏马从门洞里穿了出来,当先一人青裳素净,眉目俊美,见到守静老道眼睛一亮,朗声笑道:“哟,道长,许久不见,您这是更见精神了呀!”   守静老道屈指打了个稽首,笑答:“多赖善信鸿福庇佑,老道方有机会静心潜修,倒也未负这十几年苦功。”   万贞又与向二等人打了一圈招呼,见身后的少年丝毫没有令人回驾的意思,心中酸楚,面上却笑容灿烂,回头道:“殿下,您还要听先生授课呢,回去吧!”   少年的目光凝在她身上,瞬也不瞬,随口回答:“你先走吧!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万贞催马走了几步,见少年竟也跟了上来,心中大急,又勒马回身:“殿下!回去吧!”   少年不答,万贞用力握紧缰绳,笑道:“殿下,说来有件事,我忘了。”   少年眼睛一亮,连忙问:“什么事?咱们还回家去说吧?”   万贞只觉满嘴发苦,咽了一下,才道:“殿下,您日常作画,若是画到了我,可一定不要忘了,我比您年长,老得快。您画的时候,要记得帮我添些皱纹白发,不要总觉得我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   少年涩然一笑,低声说:“我早想过了!我早知道的!可是,贞儿,哪怕你满面风霜,白发苍苍,仍旧是从小伴我长大,也让我想一生不离的那个人!”   万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唤道:“覃包,帮殿下牵马,回去吧!”   覃包看了眼少年的脸色,略有些迟疑的过来,把大红马的缰绳牵住。少年没有拒绝,反而看着万贞,一字一句的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万贞心中阵阵抽痛,好一会儿才轻声低吟:“青山在,绿水流,愿你我只记缘来莫记愁!”   少年点头应诺:“好!”   万贞深吸了口气,对他挥了挥手,双腿一夹马腹,纵骑而去。   少年下意识的想跟上去,但缰绳被覃包拉住了,坐骑在原地打了个转,却没能往前走。只能眼看着那骑青裳,隐没在都外人潮,天地山水之间。   他面带笑容的目送她远去,等到回程时,却忍不住伏在马背上,抵着胸口呻吟了一声:“好痛……”   可那个会在他痛的时候,拥他入怀,柔声细语,温言抚慰的人,她已经离开了!从此以后,风也好,雨也好,他都只能独自面对,再没有人让他放心依持,安然休憩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广选秀女择妃   通州运河北岸,杜箴言站在柳树下凝视着已经准备好随时起锚的大船,心神不定。自从太子重立,他就传信让万贞出宫,可她一直没有答应。   做了父亲,他理解万贞想等到太子十八岁再离开宫廷的那种不舍。因此这次万贞突然传信出来,要南下与他汇合,一起探访桃花源,他惊讶之余,感到十分不安:算年纪,太子现在才十六岁,万贞突然放弃监护他的职责,其中必有变故。   他无法从杂乱的情报中做出准确的判断,却知道若是这一次,他都没能将万贞带走,以后便再也没有了带她走的机会。因此他表面镇定,手却不自禁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剑,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宝石,抿唇不语,直到听到远处蹄声得得,他才转头北望。   万贞纵骑而来,远远看到杜箴言的身影,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大哥!”   十二年不见,岁月似乎在杜箴言身上凝滞了,眉宇疏阔,仍然还是当年那副江湖剑侠的打扮,只不过气质越加沉稳厚重,令人不敢亲近。   她本来想喊一声他的名字,话到了嘴边,却换成了一声“大哥”。   杜箴言自然察觉到了她这一声称呼里包含的情绪转折,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又松了开来,朗声笑道:“万小妹,多年不见,你风采犹胜往昔,可喜可贺!”   万贞笑道:“哪里比得上杜大哥保养得宜,越来越帅?冻龄或者逆生长这种美差,女子会干,不需要你来争的。”   杜箴言除了在万贞这里,还真没被人夸过“帅”,这久违的词句带来的亲切,令他忍不住哈哈一笑,道:“行了,别互相吹捧了。快上船,就等你呢!”   万贞甩镫下马,轻巧的迈上码头,又转身招呼守静老道:“道长,快点!”   守静老道慢吞吞地说:“善信急什么,此去要做的事情多了,且天象也还差着年份,争这一时片刻用处不大。”   万贞道:“我能不急吗?你们是一步步做事,忙了差不多十年。我是中途插队,看信能知道的东西毕竟有限,还要靠你们跟我解说具体情况呢。”   杜箴言理解她这种焦急,示意向二领人照应坐骑,自己领了万贞上船,笑道:“其实真不用急,烂柯山那次行动失败,暴露出了很多问题。光有我一个人,得到的基数不够指明方向,得我们两个都在场,天师府才好按易数计算坐标。我们这几年的数据整理,天象计算,多是关于时间,空间也只是确定了大概地点,还没选好具体位置。”   万贞皱眉道:“我的数学水平一般,函数一类的东西基本上都还给了老师,复杂些的不懂。照你所说,天师府的易数玄妙,但这确定时间、空间位置的事,他们靠谱吗?”   杜箴言本想回答,看了一眼守静老道,微微一笑,让他说话。守静老道瞪了他一眼,道:“善信放心,我龙虎山一脉自汉以降,传承千年,历万劫而不灭,在易数方面的造诣,自然不需赘言。只要基数不错,算一算你们说的时空节点,并不难。”   万贞这些年虽然故意压制着自己的心绪,不去想这方面的事,但这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再克制情绪,又怎么可能完全断绝念头呢?   以往她在宫中往外传信难以尽意,又怕万一书信被有心人截取,会招来灾祸。所以有些事她不便细问,现在能够对面说话,她才道:“道长,这不是放心与否的问题。而是我在宫中见过匈钵大和尚,与他说过话。那和尚自烂柯山事后就绝足中原,不再寻求超脱自彼岸的捷径。在我想来,即使法门不同,但求道之人的追求应当是相同的。匈钵大和尚退缩断念,道长和天师府却执着不放,不知究竟何求?”   所谓求道,首先便有一个“求”字,既有所求,便是盼有所得。匈钵大和尚的退缩,让万贞心里自然警惕起来,对守静老道和天师府的目的存疑。   杜箴言没有与景泰帝这边的人深交,信息不对等,加上他对天师府的信任远在万贞之上,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被她提醒,也暗里吃了一惊,很自然地站到了万贞身边,望着守静老道。   守静老道见他们站在一起向自己施压,不由沉默了一下,道:“善信说得不错,我与掌教师兄这两年,几乎是倾满山之力,支持杜施主查寻你们说的时空节点,自然是有所求。以往没有明言,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你们崇尚‘科学’,这等道门玄妙之事,你们未必明白。”   杜箴言朗声道:“道长只要说了,能不能明白,那是我们的事。”   守静老道晃了一下手中的拂尘,沉吟道:“自宋灭元兴,天地元气就有衰败之相,求道之人难以采气入道。有法无术,不足以护持门庭,本就不利于道统传承,偏偏掌教师兄演算易数,又得出人道凶卦,恐我道门有覆灭之危。因此想借两位善信的指引之力,往后世渡几颗道种,以保我派道统不失。”   万贞皱眉道:“有件事可能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时代被人称为‘末法时代’,大家普遍推崇科学,你这玄妙至极的道种,渡过去恐怕发不了芽。”   守静老道被她逗得一笑,问:“谁说科学,就入不了道?”   万贞瞠目结舌,杜箴言若有所思的道:“爱因斯坦的科学研究到了极致,就转去研究神学了……”   守静老道点头,正色道:“于我辈求道之人而言,世间万物至极皆是道。何况经过数百年休养,到了你们那时,天地元气又逐渐复苏,道种自然能够感应生化。保我派传承不因元气枯竭的五百年灭亡,那便是我与师兄所求了。”   万贞揉了揉额头,问:“你们是如何判断天地元气衰败的呢?”   守静老道叹了口气,道:“善信身在东宫,想必听过不少朝堂上的各种奏报风声,应该比旁人更清楚才对。”   万贞一怔,心中凛然:“近年灾害频发,旱涝相接……”   守静老道摇了摇头:“这不过是先兆小灾而已,真正的大害远还未至。”   杜箴言悚然而惊,失声道:“小冰河气候,我听过!”   万贞茫然,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我们那个时代,那近百年时间里也一样大灾大害。”   守静老道苦笑:“衰、兴之起,变动剧烈,灾害自然明显;反而是元气已经完全消退的那两三百年间,灾害要少些。”   杜箴言默算了一下时间,骂了一声:“那不就是所谓的康乾盛世期间嘛?”   守静老道不管世俗政权变化,万贞却是心情惨淡,无话可说。一时众人沉默无言,只有船工解缆呼号,起航南下的高唱,与运河波浪拍船的喧哗,在夏日的烈阳下飘扬。   他们谈论的话题,概括了几百年世事沧桑。而皇帝此时正在考虑的东西,却近在眼前。   自从石家覆灭,大太监曹吉祥兔死狐悲,惊惶不安,经常厚赏养子曹钦手下的鞑官,倚为依靠,渐有反心,只不过因为自己身为宦官,怕造反无人呼应,一时难下决定。曹钦知道养父心结所在,便问门客冯益:“史上可宦官子弟当天子的?”   冯益奉承主家:“魏武帝曹操便是。”   曹氏父子因此广结门客,开始筹备造反。   皇帝察觉曹氏动向有异,但又不信曹吉祥身为宦官,竟然会想造反。   这种介于家事与国事之间,将明未明的事,皇帝一时无处倾诉,心中块磊难消,恰遇太子从内阁那边接了一叠奏折过来请皇帝御笔朱批,便唤他过来,问:“闻说万侍已经南辞,如今东宫事务如何?”   太子恭声回答:“万侍离去之前,已经将事务一一交办,且得母后督管,东宫无事。”   皇帝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眼,见他举动从容,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同过往的沉肃。小小年纪,竟有一种让人放心信任的稳重来,心中讶然,本来是想与儿子闲聊几句,这时候却突然生出了考较之心,问:“近日曹家如何?”   太子接触朝政越多,越知道父亲真正的意图,想了想,道:“儿臣闻说,曹钦惯用私刑,近日无故私刑拷打家人曹福来,有言官弹劾的奏章在阁部。几位阁老说过,要上请父皇御裁,只是不知司礼监有没有送上来。”   曹吉祥身为司礼监掌印,扣压个弹劾养子的奏章轻而易举。皇帝没有见到这奏章,心中恼怒,只是不形于外而已,道:“通政司每日入奏之事少则数十,多则数百。诸事轻重缓急不一,分拣之际,难免有奏章遗落之事。御史弹劾曹钦,太子以为如何处置?”   太子知道父亲不过是借他的嘴说话而已,便道:“曹大伴侍奉父皇左右,曹钦也算近人。儿臣以为,还照旧例,降敕群臣,使逯杲查办告诫便是。”   皇帝满意了,忽然想到儿子已经十六岁,按皇家的规例,该成婚了,便道:“近日皇后提及广选秀女,为你择妃,你意下如何?”   太子低头道:“母后一片慈心关爱,儿臣铭感五内,愿听母后做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归乡此情难舍   皇家给太子择妃,会在寒微清白之家广择五千秀女,然后从五千人中选出五十,称为“选侍”。将这五十名“选侍”教养一段时间,又从中选出三个最出众的,作为正室和侧妃的备选,特别用心的教引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筹备成婚。   而婚礼之前,太子加冠以示成年。意味着太子不再是仅为皇帝侍墨,听阁臣与部堂要员处理国政的旁听生,本身也可以参与议政了。   这是储君以独立身份站在朝堂上的开端,也是太子原来一直希望得到的权力。但当它真的来到,太子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只是拜谢父亲的教导而已。   皇帝见他虽然欢喜,却并不急切激动,顿觉儿子读书六年,未负诸臣教导之功,年龄虽然不大,养气功夫倒是不错,颇具人主度量,便道:“既是开始选妃,不妨多与你母后商量着些。咱们家选妇,才德固然重要,更要紧的却是你心里也喜欢,方好和美过日子。”   国朝太祖起于微时,与马皇后情深。往后给儿孙辈选妇,便还带着民间娶媳的意思,除了长辈相看精选,也让皇子们择取中意的人各定份位。皇帝自己与钱皇后是这么过来的,如今对儿子便也一般儿嘱咐。   太子谢过皇帝,便躬身退了出去。   他心里波澜不惊,王纶倒是欢喜不已,连连催促:“殿下,您爱看哪个模样的人儿,咱们赶紧去寻了皇娘说一声,好让娘娘也有个数。”   太子摇头,道:“母后办事素来细致稳妥,选人自然会替我考虑周全,不需我多嘴。”   王纶怔了怔,忍不住劝道:“殿下,到底是原配夫妻,太子正妃好不好,关系着您往后宫中和睦与否,您还是和娘娘商量一下,选个喜欢的吧!”   太子嘿了一声,没有说话:我心中已经认定了结发白首的人,已经喜欢了她做我的原配妻子。只不过这世间的规则不认而已,既然我喜欢的、选择的他们不认,那么他们再按自己的规则选出来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我便也无关紧要了。   回到东宫,廊芜下的盆栽石榴花已经开败结果,红彤彤的果子在枝头挂着,仍然显得艳烈浓丽。但在少年的眼里看来,却是无端的荒凉。   他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让他只记缘来莫记愁,然而被她那样温柔的珍惜过,热烈的爱抚过,当她离去,将他独自留在这深重晦暗的宫廷里,他又怎么可能不觉得孤寒寂寞?   他想起她在身边的时候,固然甜蜜幸福,但醒过神来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却也一样的痛苦酸涩。   太子回宫,侍奉的宫女宦官纷纷低头行礼,其中一个宫女身量高挑,修眉俊目。太子乍一眼看过去,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亲自低头将廊下的石榴花搬进屋里,然后才问:“覃包,新进的那个宫女,是谁选上来的?”   太子身边的近侍都有定数,新进的人是谁,覃包作为王纶一班徒弟里最受太子倚重的人,自然知道是谁,迟疑了一下,道:“是大伴……前些天带过来的,已经教过规矩了。”   太子笑了笑,道:“送回去帮她安排个好点的差事吧!告诉大伴,以后别再选人往孤身边送,孤不喜欢。”   王纶是照着万贞的模样品格选人送过来的,多少有两分影子和万贞相像。可再像的人,终究不是他要的那一个,他见了没有欢喜,却感觉难受。只是他若因此生气发作了她,以后宫里的人怕便要会错意,背后说万贞的闲话。   覃包见太子眉目清冷,语气淡漠,连忙应诺。王纶将自己的亲信徒弟、干儿都塞到太子身边听差,但这么多人里,真正能让太子满意信任的,却只有一个覃包。倒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能干,而是因为他是真将侍奉太子放在第一位,不像别人那样好弄权。   因此太子遇事,便交给覃包处置,不想与王纶争执。   皇帝这段时间用心教导太子,太子便也心无旁骛的努力学习。   恰逢曹吉祥父子造反,率了鞑兵夜袭宫城,虽然因为蕃将马亮传信及时,在朝房值夜的孙镗和恭顺侯吴瑾紧急递书信入宫,守住了宫门。但京师也陷入了混战,曹钦率兵杀了逯杲,重伤大学士李贤,又杀了都御史寇深。虽说叛乱最后被镇压,曹氏满门尽斩,曹吉祥凌迟处死,却也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皇帝接连被信重的臣子、宦官背叛,除了愤怒,更觉得伤心。且逯杲、李贤为皇帝左膀右臂,此时一死一伤,理政不顺,难免对已经开始上手政务的太子倚重,交办的事务也越来越多。皇帝勤政,太子随侍父亲左右自然也忙碌得很,却并不喊累,只是本来就不多的话,越来越少。   皇帝父子忙碌,钱皇后便也不打扰他们,自行调派中使,前往民间选取秀女,以备太子择妃。   曹氏父子叛乱,冲突集中在京师,对于朝廷来说影响深远,但对于民间来说,不过是个闲话。而选秀女择太子妃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并不怎么重要,对于民间来说,却是切身利害所在。不愿意女儿入宫的父母,都早早地就将儿女亲事定了,以免中选。   万贞一行乘船由运河入长江,再由长江上洞庭,这一路行来每遇关卡,都是她拿着仁寿宫女官的牙牌打发,便从往来客商的骚动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的少年,也到选妃成亲的年纪了啊!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回到座舱后,在窗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倒了杯酒对着北方遥遥相祝:“愿你娶得如花美眷,一生被人爱慕珍重。她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权势而攀附皇家,而是因为看到了你的善良温柔,愿与你相守白头,生死不离!”   这杯酒喝得太急,呛得她咳嗽起来,连杜箴言站在窗外也没发现。   杜箴言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端着酒菜笑嘻嘻地走过来敲门:“万小妹,我这里刚买了几尾刀鱼、鲥鱼,正让厨师做呢,要不要喝一杯?”   野生的长江三鲜这种极品,后世是有钱都难碰上的美味。现在虽然环境未受污染,鱼还多着,但北方人多不爱河鲜。万贞身在宫中,这种鲜味也吃得少,听到杜箴言相邀,便答:“好啊!哪里设宴?”   杜箴言摆手道:“别,守静老道那脸看着倒胃口,向二、杜齐他们又拘束。咱俩偷偷吃完算了,省得大家应酬着心累!”   万贞忍俊不禁:“吃独食你还有理了!”   杜箴言瞪她:“有好吃的我就来找你分享了,你竟然还这么说我,你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是什么?好吃吗?”   其时他们的船已经行到了洞庭一带,窗外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岸边青山隐隐,芦花飘荡,在夕阳下美不胜收。两人以河鲜就酒,说说笑笑,时间倒也过得快。   杜箴言说到桃花源附近的事,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刚才靠岸的时候,我收到信鸽传来的消息,说常德那边的卫所指挥使换了个人。这新任的指挥使,也不知道是什么脾性,会不会碍咱们的事。”   万贞已经有了五分酒意,摆手道:“这倒不必担心,新来的指挥使吴扫金,还有知州万安,矿监福全,是我特意安排的人。虽说我现在不比原来,借力可能借不到。但坏我的事,估计这一时半会的,茶还凉不了那么快。”   杜箴言哑然,好一会儿才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能插手地方官任免。”   万贞摇头:“插手官员任免这种事,我是办不到的。不过身在东宫,离朝堂近,消息便利,像这种并非膏腴之地的职位,帮有心人谋一谋,只要小心用力,偶尔也能办成那么几桩。”   她说着也觉得好笑,吐了口酒气,道:“我两辈子都没从过政,智慧都用在弄这几个位置上面了。也不知道此行能不能顺利,若是桃花源这处不行,往后再选择的地方,我这茶可就凉了,再没有从官面上走通关系的本事,只能靠钱砸了。”   杜箴言见她神情廖落,心中五感交集,低声道:“其实你是女人,要是在这里适应了不想走,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走的。”   万贞哈哈一笑:“错,你不走才正常,因为这里可以满足你提刀纵马,争霸天下的欲望;而我们那个时代的女人,活在这样的时代里,才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找到办法回去。”   杜箴言道:“梁园虽好,终非吾乡!以前我以为这话矫情,到了这里才知道什么叫故土难离。”   万贞点了点头,她与杜箴言虽然因为分了手,还存在着相处的尴尬。但在这同船共行的几个月里,相同背景养成的互相理解的熟悉,却又浓厚起来。此时借着酒意,她将早就想说的一句说出出来:“箴言,可能我即使回到了现代,也没有办法再爱人了!”   杜箴言早有感觉,只是没想到她会说破,好一会儿才喑声问:“为什么?”   万贞笑了笑,轻叹:“我爱你一回,费了十年光阴,才将你从心里挖出来;然后又因为相依相伴而爱上了一个人,这一次他彻底的融入了我的生命……我可以回家,但这已经与生命交缠的感情,却又该怎么割舍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舟中论心   男女之间的感情微妙,爱与不爱,只要认真体会,便能感觉出来。杜箴言在与她同行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感觉到她面对自己时,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份感情——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家室,也不是因为他们分别太久,而是她的心,已经另外有人占据了!   十几年离别,他曾经想过万贞可能会另外遇上心动的人,但当这成为事实,他却仍然觉得自己没有丝毫准备,喃喃地问:“你爱……谁?”   万贞放下酒杯,正视着他,慢慢地说:“是太子。”   她在宫廷中,能接受到的正常男人不多,能用上相依相伴这个词的更少;再因为长久相处而形成融入生命的爱情,那样的人选,数来数去,更是只有一个!杜箴言其实有这个预感,却在她明白说出口的瞬间,仍然跳了起来:“你疯了!他才十六岁!他还是个孩子!他是你养大的!”   是的,爱上养大的孩子,这种难堪,羞愧,迷茫,自责,她统统都有过,但在杜箴言面前,她却半点都不掩饰,淡淡地说:“我知道这件事背德逆伦,不容于世,但这不应该成为我不承认的理由。”   她担不起与少年相守的后果,负不起爱他的责任,可难道连在人前承认自己的感情的勇气,也没有吗?   杜箴言看着她眉眼里凛冽的锋锐,心中原本翻滚的情绪,蓦然都压了下去,半晌才道:“贞儿,你和他相依为命十六年,彼此太过依赖对方,感情发生错觉,也是有的。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只是少年情窦初开的一时冲动迷恋,与爱无关?”   万贞点头:“我想过的!”   杜箴言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不就结了?”   万贞喟然:“怎么能结?箴言,你不明白,我对他的感情,不是普通的男女之情……”   她望着窗外滔滔不绝的江水,长长的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年我们分手,我在宫中重病,是这孩子救了我。他是我在这个世间,第一个生出牵绊的人。在往后的岁月里,因为有他,我才得以安然渡过荒凉。他是我的救赎、支柱、亲人、知己、所爱……是我这十几年感情的倾注,我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哪一种爱多一点。然而,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爱他,已经倾尽了此生!”   杜箴言勉强笑道:“他和你始终不是一路人,只能共这一程路,哪里说得上倾尽一生?”   万贞微微一笑,她在这个时代的深宫里,抛掷了最好的年华,有过迷茫,有过痛苦,有过欢乐,但走过的那一程,终究还是充实而幸福的:“箴言,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和他虽然只有走这一程的缘分,但这其中的感情,已经足以使我余生富足,不会再有力气回应别人。”   她回头看着杜箴言,缓缓地道:“所以,回家的路,是我非走不可,而不是你要走。你如果仅是因为我想回去,就勉强陪伴,那么你现在就可以放下执念了。”   杜箴言默然,好一会儿才道:“说实话,刚认回儿子,和你分手的那段时间。我确实想过,既然已经有了为父为夫的责任,那就留在这里,安心的过一辈子。可是……没有办法啊!贞儿,这个时代,始终不是我们的时代,我做不了启蒙开昧的圣贤达人,又狠不下心做屠夫杀手。在这里呆着,就像困在烂泥沼里一样,恶心、郁闷、空有一身力气,可是不知道该怎么施展!”   他是男人,在海外独霸一方,从来不敢露出丝毫软弱,让敌人有机可乘。也就是在万贞面前,知道她能理解,才会无所顾忌:“贞儿,这个世道,比我们那个世道残酷多了!我们那里,讲的是共赢互利,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会突破杀人的底线;这里,讲的是你死我活,一言不合,猛下杀手乃是常态。我被背叛无数次,最后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不愁温饱,追求的是生活;而这个时代的人,温饱不足,还在追求生存!”   太子也有生存危机,但那种危机源自权势倾轧,却不是温饱。所以太子所追求的实际上也是生活,精神需求上与她几乎没有隔阂。万贞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猛然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低声道:“精神层次不同……追求不同……”   若是太子精神上的追求,与这世间的女子都不相同,以后一直遇不到共鸣共赏的人,他岂不是要步郕王夫妻的后尘?不过……这孩子的性情比郕王和软,看人总是乐意看长处,应该不至于此吧?   杜箴言嘿然一笑,道:“我将最容易教导的少年带在身边,想将他们培养出来。然而精神追求这种东西,它是必须有相应的时代条件的。即使我给了他们相当的财富,但没有我们前世生活的那种大破大立的环境,没有数十年国家稳定向上的气氛,不管我怎么引导,他们的发展仍然不如我所愿。甚至连我的儿子,我花尽心思,也没能养出他宽阔的胸襟和眼界来。”   他在海外与人争斗博杀,虽然痛苦但并不颓丧,唯有视为传承的儿子,居然完全不能理解父亲,那才是让他感到绝望的根由。   万贞看到他眼底的泪水,心头一震,道:“你的儿子今年也才十八岁吧?还早呢,不懂事也是有的。”   杜箴言怆然一笑:“恰恰相反,他是太懂事了。他才十八岁,可是已经完全被这个时代的规则浸透。我这些年来除了出海,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可我带他十年,也敌不过家族环境氛围熏养的十天!”   万贞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这位看上去犹如困兽的老乡,只能讷讷的说:“花开百样,朵朵皆春。你的儿子,即使不像你,做这个时代的谦谦君子,那也不错。”   杜箴言闭上眼睛,摇头:“他不是君子。贞儿,他学了我的手段,心性却像了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十几年来,只要我一找她谈话,想扳一扳她的性情,她做出的应对就是照着我要求的改变,去替我纳妾买婢女!”   万贞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没有好好跟她沟通啊?”   杜箴言满脸疲倦:“我试过所有办法,但是她理解不了,给出的应对,就是那一屋子的美妾娇婢。别人赞她是贤妻良母,羡慕我艳福无边。其实她不过是看重杜夫人的身份权势财富,重过于我。这样的艳福贤妻,我消受不起!”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灰败,万贞试图用轻松些的语调转开他的注意力,笑道:“艳福贤妻你都不要,这是要让广大男同胞吐血吗?”   杜箴言却没有笑,恨恨地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道:“所以我必须回去,如果不回去,早晚与他们反目成仇,父子相残!”   他这些年也想过再生个孩子,但天命当真就只让他逃出这一根独苗。若到了父子相残那一步,他在这世间所有功业、寄托,还有什么意义?   万贞是这个世间的规则不许,所以不得不走;而他已经成长到了可以践踏这个世间的规则的地步,却被父亲的责任,逼得无处安心。   杜箴言心中的痛苦,万贞感同身受,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给他倒了杯酒,向他举杯相邀,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来,干了这杯酒,咱们回家!”   杜箴言一拍桌子,道:“好!咱们回家!”   他们的船在洞庭湖停了半个月,总算等到了天师一行。天师与杜箴言多年相交,和万贞却是初次见面,万贞对他也怀有戒备之心,见面除了寒暄以外话不多。不过双方目的相同,在往后探访桃花源,定星选址,建造祭坛的过程中,相处得还算不错。   守静老道两个亲传弟子,致虚继承了清风观,致笃却随着天师一起来了桃花源。这痴道童已经外表已经与小时大不相同,却还记得十几年不见的万贞,每日早晚课后,都会来和她说话。   万贞刚开始还带着宫廷中保留下来的警惕,随着在桃花源山居的时间日久,无拘无束,管的事务简单,没有勾心斗角,心境开始也平和起来。致笃过来,她便也常陪着一起聊天。   致笃心思单纯,除了道法以外别的都不精通。在龙虎山修道十几年了,竟没有半点时间流逝的概念,对待万贞还像当年清风观时一样。   万贞这十几年,遇到的人上到太后、皇帝,下到梁芳、小秋,无不是人精,难得遇到这样的清澈见底的故人,心情真是格外愉快。只不过有时与杜箴言谈起,不免感叹:“守静老道也是莫名其妙,咱们现在办的事,靠不靠谱且不说它,危险是肯定存在的。致笃的心思就像个孩子,把他带到这种险地来,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致笃听到这话,连忙道:“贞姐姐,我来这里,也是有用的!到时候你和杜施主定位,师父和几位师伯牵星,我是用阳平治都功印渡缘。”   阳平治都功印在正一派中是正宗的掌教信符,从汉代传承至今的法印。这么重要的场合,天师自己不掌印,却让致笃来,岂不是说她认识的这个痴道童,在道法上的修为惊人?   天师选定的日子一天天靠近,宫中选秀也告一段落,钱皇后挑出了十二名品貌各有所长的少女留下,令老宫人放在重华宫教导了几个月,派人来叫太子过去“选三”。 第一百六十九章 那一宵似一生   太子已经几次拒绝相看秀女了,“选三”这一关,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便随着内侍一起去了。   重华宫原来是郕王妃被废时的居住,也算他熟悉的地方。钱皇后和周贵妃有意让太子相看,便让女孩子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在庭院中捶丸游戏,方便太子进来观察言行举止。   正是春阳艳媚,女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算筹挥棒,莺声燕语,人比花娇。钱皇后本来让人整理场地时,特意让人在宫门边上移了几排方便人躲藏观看的花木盆栽,让太子不要摆驾,悄悄地进来看人。   太子过了宫门,看到庭院中捶丸嬉笑的姑娘,一时神思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喜欢的人在离别之前,告诉他这一程分别,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已经渡过了一整个春秋,他心中的思念,有增无减,那又怎么办呢?   庭院里这么多母亲摸着他的喜好选出来的绝色佳丽,妙龄好女,他看在眼里,想的却是她还在时,陪着他一起捶丸游戏的时光。她盼着他能像寻常的少年郎那样,重新喜欢那些年龄相当,温柔美丽的少女,子孙蕃盛,一世如意;他也曾想过,就按她想的那样过一生,只是没有那个余力。   她已经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什么都不缺,别人再放进来的东西再好,也无法存留,只会从里面摔下来。   庭院中游戏的女孩子们不知道太子今天会来相看,但她们知道自己被选留宫廷的原因。正嬉笑间忽见一个身穿红色龙袍,头戴善翼冠的俊秀少年从花木遮掩中走出来,顿时明白了这是谁,原来的喧闹突然停顿,都有些羞涩难当,又有些兴奋,还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走到庭中,示意王纶让她们起身,目光在她们中转了一圈,慢慢地说:“皇室虽有泼天富贵,可也有规矩严苛。一入宫门,父母手足俱难再见,寻常夫妻之情,亦不可求。你们中有不愿枯守宫禁,还想回乡嫁娶的,不妨站出来,孤今日便赐金放还!”   他在朝堂上的历练日久,储君的威仪日深,站在这群未经世事的少女面前,虽未疾声厉色,却也让她们原本燥热浮动的心思都沉了一沉,绮念散了大半。   可她们个个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家人也好,自己也罢,除去皇命难违的压力,也多少都存了博富贵的心思。此时听到太子承诺,不想留在宫里的可以赐金放还,虽然有些意动,但却犹豫不决。   太子等了好一会儿,又道:“皇室君臣之礼,重于夫妻之情。你们年华正好,就都愿意为了富贵而舍弃寻常夫妻之乐吗?”   这话对于女孩子们来说,便露骨了些,一时众人都面红耳赤,过了会儿,一个粉衣少女红着脸道:“殿下,奴自幼秉承闺训,终身大事,由父母做主,岂能自专?”   她的父母不曾在选秀之前为女儿定亲,自然是愿意让女儿入皇家取富贵的。太子又等了会儿,人群中终有一个翠衣少女出来,小声道:“奴家中父病弟幼,愿回乡择近成亲,扶养幼弟,侍奉老父。”   太子点了点头,道:“奉老扶弟,诚为孝悌之女。覃包,记下她的名字,赐她百两银子置业,着当地亲民官好生看顾,替她择门好亲。”   有了前例,就又有几个女孩子出来求归家。太子一一答应,等没人出来了,这才往正殿给钱皇后和周贵妃问安。   钱皇后和周贵妃听侍从回报,太子在与女孩子们搭话,都心里高兴,以为他已经选中了人来请她们拿主意。谁想太子问安之后一说,选出来的人不是他要留的,却是赐金放还归家的。   钱皇后这次留的人本就只有十二人,全部充入东宫都不算多。如今太子再来送走几个,更是连份位都占不满了。一时皇后和贵妃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子谢过两位母亲的操劳,借口要去仁寿宫给孙太后问疾,便退了出去。钱皇后和周贵妃让人把太子刚才和诸女说话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好一会儿钱皇后问:“妹妹觉得如何?”   周贵妃是窥见过儿子心意的,万贞已经出宫了,她还怕以后儿子情深不改,又接回来。在心里把剩下的几个女孩子的脾性过了一遍,道:“皇儿性情温和,选正妃该帮她选个有脾性的,才好辖制妃妾。吴氏敢在皇儿问话时正面答话,算有主意有胆量,娘娘看呢?”   钱皇后点头道:“妹妹言之有理。好,咱们再问一问皇爷,把这事定下来。”   皇室对选媳很是重视,皇帝听说太子没有自己选三,问了一下情况,便让几个女孩子到坤宁宫来,亲自过目垂询。   这几个女孩子里,吴氏、王氏、柏氏容止最为出色。皇帝觉得王氏脾性温和,内慧守拙,有钱皇后之风,想定王氏为正妃;钱皇后想到周贵妃选王氏的理由,却有些意动,对皇帝道:“皇爷,我为妻无能,无法臂助夫君,却总累您为我操劳累心。这王氏脾性刚强,举动自有章法,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选她为皇儿正妃,想来皇儿日后宫中妃妾之事,是不必多费心神的。”   皇帝怫然不悦:“什么叫为妻无能?你好得很。皇儿要是能娶个品性像你的姑娘,那才是有福。否则周氏那脾气性格,只怕天天都有得吵闹。”   这夫妻几人为了太子正妃人选生分歧,太子倒是浑不在意最后究竟谁做了他的正妃,每天有空就去仁寿宫探望孙太后。   孙太后瞌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多,有时候甚至说着话就睡着了,过一会儿又醒来。宫中上下的人都知道,这位历经六朝风云,心神俱损的老太后,已经到了生命路程的最后一段,随时都有可能离去。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看到孙儿过来,就会格外打点精神陪他说话,问他:“深儿,你选好正妃了吗?”   太子和颜悦色的回答她:“父皇和母后、母妃在选呢!”   “那是你的妻子,也要你自己中意呢!你自己选吧!选好了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太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倚着她的椅子扶手,笑着说:“我中意的人已经走了,祖母也做不了主。”   孙太后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孙儿的脸,说:“深儿,别怪祖母装聋作哑啊!实在是皇嗣要紧,贞儿年长你十七岁,已经过了孕育子嗣的年龄。你那么喜欢她,如果让她做了太子正妃,以后说不定就要专宫独宠。到时候她若无子……郕王旧事前鉴,祖母不能让你面临这样的危机。”   太子垂下眼睫,低声说:“祖母,我知道,贞儿也知道。所以,您看,她都走了,不回来了。”   孙太后沉默了会儿,怅然地道:“深儿,这世间只有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样样为对方着想,才会愿对方一切安好。你少年时能被人这样喜欢过,已经胜过那千千万万连情为何物都不知道,一生汲营于权势富贵的孤寒子弟百倍。她离开,是盼着你过得比她在时更好,并不需要你为了她而郁郁寡欢。”   太子回答:“祖母,我没有郁郁寡欢,我想到她那样喜欢我,就心里就欢喜。只不过现在朝政忙着,孙儿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没有时间去骗小姑娘。”   孙太后忍俊不禁:“骗小姑娘?深儿,你也是才十几岁的少年郎呢!”   太子怔了怔,也笑了。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在年龄阅历上,比万贞差一截,盼着长大。现在看到选上来的女孩子,心里却很自然的认定那都是些万事无知的小姑娘。   他仍旧年少,但心境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同龄人的长辈。   皇帝和皇后选太子妃的意见不和,但派出四司女官来教导太子人事的意见,却是一致。太子沐浴时看到寝宫里多出来的几名女官,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孤不需要你们教导,都回去吧!”   为首的女官怔了一下道:“殿下,奴等奉命来侍奉巾栉,无功而返,恐受重责。”   四司女官除了教导人事,也有验看太子身体状况的意思在内。太子愣了会儿,闭上眼睛,任她们上前解带宽衣,沐浴熏香。   已经尝过情事滋味的少年身体,被软玉温香围绕诱惑,很快起了反应,可是那最后一步,他却怎么也迈不过去。尽管他闭上了眼睛,却仍然敏锐的感觉得到,声音不对,气味不对,肌肤触感不对——然而,最重要的,是人不对。   这些女子受命而来,侍奉的是东宫太子,引导的是国家储君。除了尽职之外,也是因为这可以改变她们的命运,提高她们的身份。   她们所尽的职责,微薄的情意,给予的是储君,索求的也是储君,却不是他这个人。   可他被人那样放在心上珍逾性命的爱过,在她的引导下尝过那种身心魂魄同欢的缠绵,品过了这世间至极的激情和愉悦;再来面对这只将他当成登天之梯的女子,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他突然睁开眼睛,挥手道:“都退下吧!回禀母后,孤身体无恙,只是年岁犹浅,正当勉力向学,不宜早近女色。”   几名女官惶恐无措,又不敢冒着勾引太子沉迷女色的名头强留,只得诺诺退下。   太子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她唱的离别,当时他只顾着心痛,不愿细听,如今回想,才知道那一首曲子,已经道尽了世间有情人分别的心意:“我会常记你的好,我会常想南窗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似舟。会思念那一宵虽短,似一生。”   那一宵虽短,似一生。 第一百七十章 废立风波频发   太子正妃的人选悬而不决,皇帝既不喜欢吴氏,又不愿拂了妻子的颜面,不免问近侍的牛玉:“要是你给儿子选媳妇,这几个人你选谁?”   牛玉笑道:“皇爷这可难倒老奴了。老奴那养子,便是给这几位选侍提鞋子都不够格,哪里配得上选人?”   皇帝瞪了他一眼,道:“少说嘴,说你家媳妇怎么选?”   牛玉虽然不敢拿太子妃人选打比,但皇帝问题还是要答的,何况他外表撇得清,内里却也有自己的意见,当下道:“老奴家是低门小户,日常又无大事。浑家和媳妇婆媳镇日相处,为求和睦,媳妇总是选浑家自己喜欢的要好些。”   皇帝给儿子选妃,想的是要挑个大度温和的人,不至于和周贵妃镇日斗气。陡然被牛玉一提醒,却又想到若这儿媳妇有脾性,必与周氏难以相容。届时钱皇后可以立于两者之间,有进退余地,说不得日后要少受些闲气。   皇帝依了皇后和贵妃的意,选吴氏为太子正妃,以准备教养一年后大婚。   孙太后没有等到她最看重的长孙的那一天,就突然一睡不起。她走得安详,连值夜的宫人都没有察觉异常,是直到早晨王婵觉得太后醒得太晚,过来掀帐问安,才发现太后已经寿终正寝。   孙太后崩,被削了太后名位,囚于慈宁宫数年的吴太妃,在得知这毕生宿敌死后,纵声大笑。但在笑过之后,却又觉得人生无趣,身体迅速衰败,两个月功夫便药石无灵。她们逝去,似乎打开了另一段旅程的大门。此后连续几个月,两宫附居的好几位宣庙遗妃,以及已经致仕归乡的王直、胡濙等元老重臣,也一一逝去。   皇帝伤心母亲崩逝之余,又常收到讣告,心情恶劣无比。   而就在这个时候,蒋安突然以太后在世时,曾经为皇后无子眇目而心忧的说法,向皇帝进言,请立太子生母周氏为后。   皇帝震怒,当即命人重杖蒋安,大骂周贵妃失德不贤。若不是重庆公主与四皇子见浚及时赶到求情,几乎当场废黜了她的贵妃之位。   皇帝性情温和,周贵妃日常闹腾,他再恼怒也只是借口头痛不理她、不见她,像这种当面发怒的情景,十分罕见。周贵妃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斥责,都吓得傻了。直到太子闻讯过来,她才啕嚎大哭分辩:“皇儿!我没有指使蒋安进言废后啊!”   周贵妃废后自立的野心,不说上下皆知,但有心人也一清二楚。太子更是因此而与万贞一起被暗算了一遭,又哪会相信母亲的话,无奈地道:“母后,你向父皇认个错,保证以后都不犯这毛病了,好吗?”   周贵妃见儿子都不信任她,又气又苦,怒叫:“我怎么认错?这次真不是我啊!自从上次你和贞儿……我就没敢再乱来了!我真的没有指使蒋安啊!他是自作主张,我没有啊!”   周贵妃口口声声分辩没有,但皇帝找来仁寿宫太后的旧日侍从一问,知道她确实曾经说动过母亲,意图废后,却是怎么也不信她的话了。   钱皇后对于皇帝来说,不仅是少年时期就情投意合的元配,还是南宫共患难的糟糠之妻。她一生无子,眇目跛足,不是有失国体,而是他最大的隐痛,心里最深的自责。蒋安请立太子生母为后的原因如此犯忌,又挑在了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如何不让他狂怒之余,心胸冷硬?   周贵妃是太子生母,侍读学士一听皇帝要废太子生母,连忙谢罪:“陛下,贵妃为储君生母,如何能以小过见废?贵妃若废,则太子、公主、四皇子几位殿下,何以自处?此事关乎国本,危害社稷,臣不敢奉笔!”   皇帝早就知道周贵妃为太子生母这件事,必然要给自己带来极大的痛苦和麻烦,然而这麻烦棘手到连替他拟诏的人都没有,却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周贵妃听到皇帝废位没能成功,又哭又笑:“总算前朝还有明眼人!知道本宫冤枉!”   这一口气松下来后,她又恨得咬牙:“本宫再没脑子,也不会挑了皇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么赤眉白脸的去谋后位!蒋安这么做,肯定是受人指使,要害我!”   她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还想去找蒋安问他受谁指使,却不知道皇帝心中恨极,已经起意要废太子。   太子居东宫数年,勤勉好学,举动有度,并无过错。最大的把柄是当年擅令两关守将闭门,但那又是皇帝自己做的局,真拿出来用,未免太过不仁不慈。皇帝找了一遍废位的理由,没有找到,就将东宫的侍讲学士刘珝、倪谦叫来,问太子的过错。   宫中这场风波已经传到了宫外,刘珝和倪谦一听皇帝这话头,就知道不妙。但他们在东宫侍奉太子数年,不说师生情谊,利益也基本一致,岂能让自己数年辛苦无功,异口同声地盛赞太子贤明。   皇帝一无所得,恰逢倪谦被人弹劾,他便将倪谦贬出京师,不得再任东宫侍讲。   再过了一阵,他又在与李贤、彭时等阁臣叙话时,突然道:“太子有口疾,日后治国理政,恐有不便。”   太子沉默寡言,偶有口吃之疾,朝野上下皆知。虽说这一两年间在面对陌生人时似乎有加重的倾向,但处理国政本来就以御笔朱批为准,不需言语。皇帝过去不说,却在意图废贵妃之位不成,贬斥东宫侍讲学士之后提出,这意向性太明显了。   彭时反应极快,只当没听懂皇帝的言外之意,笑道:“贵人语迟,更利于兼听兼信,多思善断。殿下此疾,于治国理政无害有益。”   皇帝的试探被重臣堵了回来,但到底心有不甘,将最信任的李贤留了下来,直言道:“太子生母不贤,朕恐百年之后,太子继位,周氏位尊,皇后受辱。”   钱皇后贤名无暇,内宫外朝,无不钦服。李贤自然明白主君的苦恼,然而太子废立关乎朝政,岂能为了这种顾虑而做决定?   皇帝的话说得直白,李贤沉吟片刻,便也直白回禀:“陛下,两宫将来未必无辖制之法;而太子实无过错,群臣都以为储君有德,无故见废,必动摇国本。”   皇帝见李贤也不支持,失望不已,又问继逯杲之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门达暗中刺探群臣的心意。   此时朝堂诸部重臣,几乎都经历了景泰年旧事。景泰年间太子第一次被废,他们没有力保,后来复储他们集力上奏又没能及时;这连番的经历,让这些重臣对太子有着格外的补偿心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位历经坎坷的太子,在父亲手下还再被废一次。   更何况,从利益角度来讲,太子自幼就是他们熟悉的人,在入朝理政的这两年里,对他们又尊重礼让。别的不说,至少品性足够温和大度,知恩守仁。这样的储君,他日为君,岂不是比养在宫中,大家都没见过几面,更不知脾性的皇次子稳妥?   对于皇权交替来说,稳妥,保传承不乱,就是足以令群臣做出选择的理由。除非是大枭雄,大权臣意欲把持朝政,或者逼不得已,否则没有哪个做臣子的,愿意放着平稳可控的政局不理,却平生波折,自找死路。   皇帝的意图之下,群臣虽然没有同声保荐,但却用无声的沉默,抗拒皇帝的种种试探。   景泰帝废太子位时,群臣默认储位更替,是皇帝急切的希望儿子能够复储;而现在,却变成皇帝想要废了儿子,而景泰朝故臣一心想帮太子保住储位。政治局面的微妙变化,既可笑,又令人心寒。   围绕东宫废立的暗潮汹涌,皇帝传太子入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太子也不急燥,仍然读书听课,偶尔画几笔小品,与宾客赏一赏笔墨。   他很清楚,这场风波虽然起自后宫,但要定局,却在前朝。只要他稳得住,皇帝便废不了。   皇帝也知道这一点,面对没有过错的太子,他终究没有办法为了废位,平白乱栽什么罪名。而是在命太子大婚后,派他前往中都凤阳府祭祖。   新婚夫妻,哪有三天就分离的?吴氏大为不满,忍不住抱怨。太子外表镇定,心中其实已经十分疲惫,面对吴氏的诘问,回答:“孤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们,皇室君臣之礼,重过夫妻之情。你既然当初不肯离宫,执意嫁入皇室,这寻常夫妻之情,便莫再奢想。”   他与皇帝本就浅淡的父子之情,至今虽然没有完全破灭,但摆在外面看的,却也不过是一层遮掩的薄纱。皇帝派他祭祖的用意,他一清二楚,答过吴氏,便又自嘲:“莫说夫妻,便是父子,也以君臣为先!”   吴氏出身虽然不高,但毕竟也算官宦之家,远比深宫中的钱皇后和周贵妃敏感。太子这话意有所指,她因为太子不肯同房而生的愤怒,顿时变成了惊恐害怕。深闺娇养的少女,未历风雨,书又刚读到一半,对权势倾轧似懂非懂,只知险恶。陡然知道自己一入皇室,就可能面临夫君被废的危机,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压力?顿时被吓得退了几步。   太子看着她后退,不由一笑,淡淡地说:“我去中都祭祖,你在京师好自为之。若是实在难受,向母后哭求庇佑,对你有好处。” 第一百七十一章 红尘恶浪滔天   太子离开京师的第二天,皇帝便将次子朱见潾带入朝堂侍奉笔墨,以图让群臣在与皇次子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他,进而认同他。太子是以长见立,若是皇次子能够在太子离京期间,表现出卓异于兄长的才能或者资质,以“贤”取代太子,也未为不可。   群臣虽然知道皇帝这番心思,但这终究还是规则之内的小手段,他们可以拒绝皇帝的试探,但总不能连皇帝带个儿子侍奉笔墨,也不许吧?关于太子,皇帝至今未在朝堂上明确的说过“废位”的话,只是铺垫而已,还没有到君臣之间正面角力的时刻呢!   朝堂上的纷争变幻莫测,山居的万贞生活却简单规律,由天师根据她和杜箴言的体貌命格选定地址,在山中建造的两座祭坛终于完工了。守静老道给了她一枚采集了她的指尖血祭炼出来的黄神越章印,让她开始日夜佩戴蕴养,以便在稳定时空节点时护持神魂。   万贞对道法的认同程度始终没有办法提高,但对神魂的存在却确信无疑,听说这印能够在时空节点能量狂暴时保持神魂,立即戴上了。   天师选的日子在九月,据说按照天象推算,那段时间会日、月、星三光同现,正与桃花源特殊的地气呼应,能够打开节点,实现两个时空的短暂交汇。   等候的时间太久,突然听到隔天就能回去,别说杜箴言了,就是万贞也激动得没睡好,天光未亮就起了床。   其时山中晨岚犹重,秋露湿浓,万贞披了件鹤氅,慢慢地沿着山道往外走。   因为他们在山中大兴土木,建阵造坛,这山间原本的小路已经被开成了能容马车并行的大道,一直通往运料的河边。   万贞走到山脚,忽见河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不由一怔。桃花源这边是属于沅水水系,用船相对粗犷,打得这么精致的乌篷船明显不是山里人家用的,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万贞心念一动,忽觉船头与船工说话的人很有些面熟。   她的交际圈有限,驻步一想,顿时想起了这人是谁,失声惊呼:“兴安!”   这是景泰帝原来的大太监兴安,皇帝复位后主动请命出家,退到僧录司去做了讲经的兴安。七年不见,他道袍高髻,瘦了下来,反而比以前那个红衣蟒袍,趾高气扬站在左顺门前俯视群臣的大太监顺眼得多。   兴安抬头看到她,也笑了,起身问:“万姑娘一向安好?”   万贞快步走到岸边,回答:“托福,尚好。公公此来,是来尽讲经之职,还是陪人来的?”   兴安正想答话,船舱内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行了,别探了!是我听说你和杜箴言弄了好大阵仗,图谋回家,来看你。”   万贞大笑:“你这兴致一来,不怕天翻地覆?”   “事过多年,茶水都结了冰,谁还认得我是谁?能有什么翻覆?”   万贞定睛一看,舟中坐着个白衣素袍的中年文士,面容清俊,气质儒雅,只是单薄瘦削,唇色苍白,一看就身体虚弱。然而,不管怎么体虚气弱,比起当年在宫中快要病死的难看样子来,都要强百倍。万贞心里既高兴,又夹杂着莫名的难过。   本该死了的故人重现,纵使她这些年早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有些想问当年他是怎么脱身的。只是转念想到当过皇帝的人,难免有些暗手不愿为人所知。何况他抛家弃女,别母离宫,本就是出于无奈,穷根究底不免戳人心窝,当下改口:“还未请教先生雅号,当如何称呼?”   他怔了怔,转头去看兴安。兴安笑答:“爷如今雅号一羽。”   难道他这几年就没有与外人交际,所以连假身份的名号是什么,他都不知道?万贞本想请他上山做客,转念一想又自己上了船,问:“秋景正好,不如我们去灵镜湖转一转?”   一羽点了点头,兴安连忙吩咐船工开船,又进来问:“爷,您早膳用什么?我叫人去办了送来。”   一羽懒洋洋的唔了一声,转眼看着万贞,忽道:“现成的人手在这,还叫谁办?”   万贞一愣,指了指自己,无语地道:“行,你是爷!我煮,你别嫌我手艺不行就可以。有什么忌口的吗?”   他嘿然一笑:“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忌什么口,要是吃的还不能顺心意,我出来干什么?刚刚我钓了几条鱼,你看着办一办。”   万贞本想劝他两句,但见他神情舒淡,完全是一副凭谁劝都没用的样子,也不去招他烦了,除了氅衣,挽高衣袖就着江水杀鱼去鳞剔骨,就着材料熬鱼片粥。   一羽在旁边看着她忙碌,突然道:“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也不请我到家坐坐。贞儿,你怕杜箴言认出我来……嘿,有趣,你们都冒着生死危机要结伴回去了,竟然还有这样的隔阂?”   杜箴言与他几无交往,但却彼此敌视,虽说现在他们准备回去了,但一羽的身份若让杜箴言知道,却也难保不发生意外。   万贞听着他这拙劣的挑拨,翻了个白眼:“我的爷,我们七年不见,一见你就念杜箴言,你究竟有多喜欢他?”   一羽顿时僵了脸,兴安连忙背过身去,低头忍笑。   说话间乌篷船沿着水道进了灵镜湖,选了个风景优美,便于停靠的地方系了缆休息。万贞把鱼粥盛出来,一羽尝了尝,道:“还不错。”   万贞又给兴安添了一碗,这才坐下来。兴安不敢和他们坐一起,端了碗自去和船工蹲一块儿吃。万贞见兴安现在还守着这么严格的主仆之别,不由叹了口气,问:“你们这几年,过得怎样?”   一羽淡淡地道:“还不错,清静。”   万贞眨了眨眼睛,问:“那现在是身体养好了,准备再入红尘?”   一羽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么挑人妄心,有何企图?”   万贞本想虚言矫饰,想到他来探望送别的心意,却又压了下去,正色道:“周氏不贤,钱娘早晚会因此而与濬儿离心。一旦事发,濬儿和他父亲只怕难以挽回。我想求你回京师去,帮帮濬儿。”   一羽怔了怔,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妄心一发,利用濬儿将那里搅个天翻地覆?”   万贞微微一笑,道:“时移势易,今非昔比。”   他手中握着的残余势力见不得光,没有大势也是枉然。而太子名正言顺,才是可以用势的人。只不过不管从名分还是心理上,太子在父亲面前都是劣势,只有他对皇帝才心无所惧,又熟谙君臣博弈之术,可以保太子位置不失。   一羽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冷笑:“你对濬儿倒是掏心掏肺,都已经走了,还这么为他铺路。”   万贞叹了口气,轻声道:“濬儿祖母去世,孤苦无依,你漂无所寄,我放心不下。”   一羽本想回她一句,转念想到自己这辈子什么狼狈相都被她看在眼里,逞这一时口头之气实无意义,便转口问:“你就不怕我故意败露身份,引他们父子相残?”   万贞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一羽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万贞也不催他,起身将碗筷收好,从湖里打了水上来洗刷。   一羽静静的看着,忽然道:“我这些年静养修行,对道法也算有些了解。如今天地元气衰竭,以前道法能办的事,现在几乎都办不到。天师府那群人虽然仗着祖宗余泽,有点儿真本事,但也不一定能保着人神魂离体无害。你和杜箴言的神魂再异于常人,但神游光阴,仍属道法禁忌,难免有性命之忧。”   这种危险,万贞和杜箴言都想过。他的劝说,万贞听在耳里,只是一笑。   一羽有些焦躁,起身在船头踱了几步,转头道:“你不去冒这个险,我便应承你回京助濬儿一臂之力!”   万贞失笑:“小爷,你别闹!这是我多年夙愿,有天大的风险,我不试一遭,都不会甘心的。至于濬儿和你,我已经尽力而为,心中无愧。”   一羽哑然,兴安见两人的话说僵了,连忙示意船工解缆开船,小声道:“爷,外面风大,您进舱去歇着吧!”   一羽叹了口气,回了船舱。万贞微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也不说话,两人静坐无言。直到船工将船划回原处,万贞起身下船,挥手道别。一羽目送她离去,许久没有出声。兴安将他面前的冷茶倒掉,重新换过,小声问:“爷,咱们现在去哪?”   他仰面躺在虎皮椅上,本想让人开船,忽觉背部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掏出来一看,却是她刚才煮鱼解下来的鹤氅,摆桌吃粥的时候放在他的卧椅上忘了带走。   万贞出来时露水还重,外披的鹤氅透着些湿意,他叹了口气,喃道:“吃你一碗粥,倒是欠了你的人情。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若是今日他来,我就助他走这一程。否则,我已身在世外,哪管红尘恶浪滔天!” 第一百七十二章 缘法存续取舍   杜箴言凭栏远望,见到万贞回来,却没多话,而是叹了口气,道:“说来好笑,留在这里,我们心有不甘;真到要走的时候了,心里又不舍。”   万贞深有同感,笑问:“怎么?挂念妻儿,不想走了?”   杜箴言摇头:“做为父亲和丈夫,我已经竭尽全力,再没有留下来扶烂泥的心劲。”   他沉默了一下,走到柜前,拿出一卷海图,道:“因为通信不便,我在海外的基业,是按联席合议的制度建立的,每支船队和每个港口都有近乎独立的治理权。除了年终分红,平时各队之间靠移文、飞牌对接,只有我自己拿的总长印章、符牌可以调用各地物资人手。但这种调用,不是无条件服从,而是靠着日常往来协调,利益互换而得。”   万贞完全理解交通和通讯不便的情况下,大型商业集团面对困境必须做出的取舍,又对杜箴言画的海图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卷海图却是长江入海口一带的,对于在上海住过的人来说略显奇怪:“咦,好像你这海图,跟我们那时有点差别。”   杜箴言道:“不是有点差别,是差别很大。这个时代海域比我们那时宽阔,航道和岛屿和我们那时有很大不同。”   没有导航系统的时代,海图地图乃是国家战略物资。万贞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不留在杜家,却带到这里来了?”   杜箴言把所有海图卷在一起,塞进皮筒里推到她面前:“我那蠢儿子杜远一心想着到海外去称王称霸,殊不知就他那点眼高手低,偏又半点亏都吃不得的小心计和狭窄心胸。真到了海外与人争雄,怕是一年不到,就要被人沉了海。不让他知道我在海外有些什么,他没法出海招人嫌,守着苏松的产业,总还能保一世平安,让他见了这海图却是白送了他的命。可它到底是我几十年心血绘出来的,真要毁了,我又不舍得,还是留给朝廷吧!”   万贞将吴扫金和小福他们都安排在常德和岳阳一带,不仅是为了方便做回家的准备,也是为了收拾她回去后所留的摊子,以免造成大动乱。杜箴言把海图给她,她倒是能通过后手安排送回东宫。   只不过想想这海图进了宫,可能会有的待遇,她却也有些丧气,叹道:“你不知道,东宫教导太子用的《大明混一图》其实将东南亚各国标志得很清楚。而且郑和七下南洋留的海图也十分详细,只不过都蒙了尘。保守派是眼光不够,势族门阀是为了垄断海运的巨额利益,都以郑和船队耗费巨资,却于国无益为名,在朝堂上力主禁海。”   杜箴言沉默片刻,苦笑:“有什么办法?我们已经尽了力,别的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说着又取出来只荷包递给她,道:“这是东海十八盟的印章和符牌。能海上立足的人,无不是心狠手辣,能当机立断的枭雄。我回去后,恐怕没人能再坐稳总长的位置,这印章和符牌朝廷拿着,若是遇上有眼光的执政,可以纵横捭阖,辖制藩国,也留给他们吧。”   这话题沉重,两人兴致都不高,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正相对无言,楼下一阵嘈杂,似乎致笃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万贞正想问一句怎么回事,杜箴言却脸色大变,猛然转头望向楼梯。   楼梯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相貌与杜箴言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比他白净秀气许多的少年急奔上来,满面惶急地叫道:“爹!”   万贞顿时明白,这少年就是杜箴言的儿子杜远,料想他来这里,是为了劝杜箴言留下。   人家父子之间,自然有外人不便听的话要说,她也不好再留,收好桌上的海图略微示意,下楼离开。走到楼下,还听到杜箴言沉郁的声音:“你们母子俩心心念念要的东西,我已经留下了,你还来干什么?”   “爹,我和娘不是那个意思……”   万贞不愿听人家的家庭伦理剧,赶紧拉着致笃离开,问他:“你怎么跟人吵起来了?”   致笃气哼哼地道:“我是来找你的,结果路上一遇着这人,就先被他呸了一口,骂我们骗财骗人……太欺负人了!”   万贞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她和杜箴言十几年持续如一的供奉大笔钱财给龙虎山一脉的做法,可能真的很像鬼迷心窍。杜远会有这种举动,说起来倒也不算意外。   真正意外的是他们在桃花源忙乎了差不多两年,杜远都没来过,偏偏是准备启程的这一天来了。也不知道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等着今天过来。   她心中不定,把海图收好后,又让龙虎山外围守着的道人加强祭坛和法阵的戒备,又问致笃:“你找我有什么事?”   致笃回答:“师父晨课时过来找你说话,你没在,所以让我来看你回来了没。”   守静老道师兄弟一直在山中修行,以图与桃花源的山川地脉共鸣,这些日子别说与人说话了,连饭都几乎没吃,只是服丹。来找万贞说话,当然不会是闲聊。万贞顾不得杜箴言父子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形,连忙跟着致笃一起前往守静老道住的山房。   守静老道和她微时结交,性情与八面玲珑的天师截然不同,开门见山的道:“善信,神魂转渡,有去无回,只前不退!若是启阵之后,你又心生悔意,中途犹豫,则难免魂力分散,被时空之力反噬。届时你神魂必受重创,恐有性命之忧。”   万贞笑道:“道长,我又不是三岁小儿,这种后果,我考虑过的。”   守静老道张了张嘴,过了会儿才道:“杜施主虽有妻儿,但夫妻父子离心,兄弟相忌,骨肉情薄,与此世的缘法已尽,神魂转渡无所顾忌。可善信与此世的缘法,却晦涩难尽,牵绊犹在……你当真不悔吗?”   万贞沉默片刻,沉声说:“世间缘法存续与否,在于人心取舍,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守静老道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小瓷瓶:“这颗丹药能够收摄杂念,使人心神如一。你若真是一心回去,那便在入阵前含在嘴里,以保转渡时不因心神动摇而魂力分散,招致危险。”   万贞伸手将药接过,一时无言。   杜箴言已经与他儿子说完了话,沿着山道慢慢地往山顶走,遇到万贞,便将手里的荷包扔过来:“你刚刚没拿符印。”   这符印是万贞看到杜远来故意留下的,此时见他没有半分传给儿子的意思,忍不住问:“你海外基业得来不易,当真不留给他们?”   杜箴言满面疲惫,摆手道:“有多大肚,吃多少饭。以这小子的资质,想去海外称王,那是自寻死路。说实话,就是苏松这边的产业,我都怕他们母子最后会因为太过贪心,闹得众叛亲离,自取祸乱。”   万贞默然,互利共赢是大商家,大豪杰的思想;自利独获,那才是小农经济,普通地主的想法;杜家因杜箴言而起,骨子里到底还是小农地主的本性。杜箴言走后,他们若因为不愿意与人分利,导致受人排挤,家业破败,半点都不稀奇。   只不过杜箴言为了避免父子相残的局面,宁愿归乡,应该会给他们留下足够的后手,保不住大产业,保他们小富安康应该不成问题。   从山上往下看,杜远就站在杜箴言住处的楼廊上,并没有离开。尽管双方隔得远,但万贞也能感觉到那孩子一直在打量她和杜箴言,透着遮不住的恶意。   万贞是不将这孩子的恶意放在眼里,杜箴言却是拿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沉默片刻,忽道:“贞儿,如果你留在了这边。以后……我这傻儿子,不需要你时刻看护,只不过他若遇到了致命的危机,你力所能及,就搭手救他一救。”   秋季山中温差变化大,过了午时,背阴的地方便开始生凉起雾。独有山下的灵镜湖格外的明净清澈,似乎整座湖泊都变成了一面天地生成的大凹镜,将阳光凝聚成一束反射上来,照在两座祭坛中间的草地上。本来聚光照射的地方,即使不生热起火,也该有块光斑。但这束光照着的草地,却像藏着个吸光的黑洞似的,毫无光影。   随着太阳西斜,东边的慢慢地浮出了月亮的轮廓,灵镜湖反射的光线也陡然变得柔和起来;致笃手捧着阳平治都功印,站进草地里招呼万贞和杜箴言:“贞姐姐,杜施主,入阵吧!你们定位,师父和几位师叔伯才好牵星开印,送你们神魂转渡。喔,贞姐姐,那个去杂念的药,你可以吃了。”   万贞一笑:所谓的去杂念,大约是把在这边的所有情缘、爱恨、不舍全都忘掉,让她可以专心一志的想着回家吧?她倒出瓶中的药,看了一眼,放进嘴里,走到致笃身前。   此时的沅江下游,几叶扁舟正逆流而上,奔桃花源而来。中间的船上,颀秀俊美的红衣少年坐在船头,满目焦灼。 第一百七十三章 转劫命运谁主   万贞将丹药含进嘴里的时候,心中还有些杂念,随着致笃手中那方阳平治都功印上点点星光聚集,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回去,那里有她的父母兄长,亲朋好友……最重要的,在那里,永远都不需要担心生命安全,不必顾忌世俗的眼光,想怎么生活就怎样怎样,喜欢怎么张扬,就怎么张扬!她可以肆意欢笑,伤心悲哭,只要不践踏法律,没有谁会强逼着她低头,没有谁一定要她离开所爱!   印章上的星光越聚越多,又飞快地逸散,形成了一面星辉凝成的立镜,万贞惊奇地看着,心神恍惚了一下,突然听到身边的杜箴言拉着她催促:“快走!”   星镜水波似的荡漾,她一步踏进波光里,便看到了波光后原来的自己,穿着清爽明快的蓝条衬衣,浅色七分裤,打扮普通平凡,然而眉梢眼底的轻松惬意,却那正是她在这个时代梦寐以求的东西!   镜后的人看到了她,错愕无比,旋即惊恐大叫:“你怎能这么乱来?”   万贞冷笑:“乱来的不是你吗?把我的生活还我!”   她发狂似地扑上来:“他倾尽心血把你的命格与他相系,来替你改命!你怎能擅自转渡神魂?你会害死他!你会害死他!”   杜箴言伸手架住她,怒喝:“那与贞儿有什么相干?是生是死是成是败,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凭什么拨弄别人的命运?”   万贞惊怒交集,又有一种深刻无极的恐惧:“箴言,你知道什么?他是谁?”   这一声问出,她原本一心回来的执念顿时分散,无数她曾经迷惑,曾经猜测的念头纷至沓来。然后她便听到了一声呼喊:“贞儿!”   弃舟登岸,策马疾驰少年远远地看见星辉密聚,从下往上的向万贞浸染,忍不住纵声高呼:“贞儿!”   那声呼唤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本来就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只不过她怕思念蔓延,不敢让它浮现。直到此时,压抑到了极致,它与其中缠夹的思念便汹涌而出,让她忍不住回头张望:“濬儿!”   星辉因为她突然的动作而猛然收缩了一下,由一开始的稳定缓慢变得急躁动荡,杜箴言惊慌大叫:“贞儿,别回头!”   他的动作很快,但在万贞的眼里,却突然变得很慢,她望着他,问:“箴言,我回来,濬儿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杜箴言不答,被他拦住的人却大叫:“他的命格和你相系!你是他一半的命,你会毁了他的一生!”   万贞看着他们,止住了前进的脚步,杜箴言惊急:“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理所当然!贞儿,我们的命运,由我们自己决定,不该受别人拨弄!快回来!”   是的,命运由自己决定,不应由别人操纵摆布,这是现代的普世观念。万贞无比的赞同这一点,因此她在那个时代,才活得那么的痛苦:“那么我现在也是在做选择。”   少年狂奔而来,抓住万贞的手,叫道:“贞儿!我跟你走!”   少年的手指修长温暖,她从他幼年时起,一直牵着这双手,与他相伴同行十几年。每根手指她都曾经捧在手中爱抚过,掌心的每道纹路她都熟悉,纵然分别了两年,但当他的手与她交握时,那份几乎融于骨血的亲近,仍然与她呼应共鸣。   她站在两个时空的交错口,光阴折叠造就的沉重压力紧紧地压制着她的神魂,这本是有前无回路途,然而当少年那声和她一起走的话递到她耳边时,她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无与伦比的坚决,逆着时光的洪流,退了半步!   少年没有得到万贞的回答,却感觉到她试图后退的力量,下意识顺从了她的意愿,抱住她的腰往后拉。动荡的星辉陡然收缩,但却仍然粘连未消,少年不知究底,但却绝不容许有东西在她不愿的情况下勉强她分毫,嗔目喝斥持章接引的致笃:“退下!”   星辉的动荡又剧烈了几分,万贞终于完全退了出来,张口吐出嘴里的丹药,拉着少年疾退几步,见东宫侍卫也赶了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致笃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呆了,手足无措的看着万贞,惊道:“贞姐姐!你怎么……师父……”   万贞扬眉喝道:“住口!”   致笃愕然,万贞心中怒不可遏,然而这地方是天师设了祭坛法阵的地方,她怕其中有什么蹊跷,却不敢让少年在这里停留,更不敢让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喝住了致笃,又对在少年道:“这里没什么事了,我们回去吧!”   少年千里迢迢赶来,只知她的目的,却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只是抱着一腔与她同进退的心思撞进来,想随她一起走。   抛弃这世间所有荣华,随她海角天涯,那是少年赤诚的热情;然而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深深地知道,随她走比起她留下,自己要面对的困难更多,并且难测。他已经做好了排除万难的准备,却又得到她愿意随她离开的话,惊喜无极,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一会儿才颤声问:“你是说,你跟我回宫吗?”   万贞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催他:“快上马。”   少年生怕她这句随他回宫不过是在哄他,却不肯自己上马,反而推她先上马:“你先上马,我和你共乘。”   万贞的脑袋一阵阵的晕胀刺痛,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还在,顺着他的扶持先上了马。少年见她并没抗拒自己的举动,心中狂喜,也踩蹬上马,拥着她挽缰徐行。   万贞抬头看了眼灵镜湖的聚光正在逐渐消减,星辉仍在流离不定的祭坛,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催促因为怕她颠簸而不敢放马快行的在少年:“快走吧!天要黑了,这山里的夜晚幽晦,我有些怕。”   两年不见,少年原本单薄的肩膀已经开始宽阔厚实,原本还带着稚气的俊秀五官,变得深刻刚硬。虽然由于成长过程的影响,他在万贞面前仍然不自觉的便会流露不为外人所知的天真,但他的心境,却切实的踏入了成年,有了成熟男子的才有的担当与气概。   万贞在他面前一向是保护者,从来不肯示弱,更不会说出害怕这样的话来。陡然听到,少年既意外又心生怜惜,原来想问情况的话都吞了回去:“好,我们走,别怕。”   他的坐骑是千里挑一的御苑良驹,健壮驯服,虽然乘了两人,却也走得十分平稳,随着他的喝斥直奔下山。   山中四散的道人眼见万贞和少年下来,不明所以,有人犹豫着想上前问缘由。但此时东宫侍卫已经迎上来接住了主君,他们一时不敢近前,只在前面的山道上拦截。   太子感觉坐在身前的人虽然极力压制,却仍然轻微的颤抖,冷汗从她脖颈间一阵阵地涌上前来,情知其中必有变故。只不过于他而言,什么变故都可以事后追索,眼下却比不得她的意愿重要。他不留下来找这伙人的麻烦,已经很好了,他们反而来拦他,由不得他心中震怒,厉喝:“滚开!”   东宫侍卫虽然微服出行,但护驾重责在身,弓弩刀枪火器等物却仍然随身携带,有手脚快的已经倒好火药,对着山下的路口放了一枪。道法衰竭,即使是龙虎山出来的精英弟子,也不过偶尔能趁着天地规则的破绽,利用祖宗遗传的法器,借用些自然之力,本身却没有多少玄妙道法在身,更别说与火器这样的凶杀之物对抗了。这一枪虽没打中人,但路口却也没有再敢阻拦,太子一行顺利的奔到河边。   一羽站在船头,看着万贞的模样,眉头一皱,问:“怎么回事?”   他远比历练还嫌不足的少年精明,又不像少年那样对她盲从,不说真话肯定说服不了他。但说真话,她又怕少年会而失控做出什么事来害了他。   她踌躇不语,少年也急声问:“贞儿,你究竟怎么了?”   万贞看着少年关心情切的脸,心中苦涩,轻声道:“我回不去了……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少年以为她只是多年夙愿成空而伤心难过,心里既为她而难过,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柔声道:“没关系,你还有我呢!你刚才不是说了么?你跟我回宫,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万贞全身难受无比,但却仍然含笑望着他,握着少年的手,轻声应和说:“是啊!我跟你走……以后你去哪里,我就随你到哪里。”   天边的晚霞映得天地一片通红,但她的脸色却苍白无比,靠在少年的怀中,有种异于寻常的温驯。一羽看了他们一眼,掉头回到船中,将桌上的残茶一口饮尽,好一会儿才道:“兴安,调人来围住这里,等他们走后,若是那群牛鼻子不下山解释缘由,便给我放火烧山!一个不留!” 第一百七十四章 约许时光温柔   他当年不是有意假死离宫,而是当真病得要死了,宫中无药可医,病急之下只能做最后一博。且正逢兄长复辟,不得不走。这种情况下还能保忠诚不变,甘心为他所用人手其实不多。财富这种东西有积余在,能够生息不断,护卫人手却因为朝廷禁令难以大批养成。   兴安日常管家,对死一个便少一个的亲信护卫心疼得紧,一羽虽然下了令,但他却没有立即遵行,而是劝道:“爷,万姑娘和那位已经走了。这山上应该没什么事,咱们可以回去后让饶州府灭了这群牛鼻子的老巢。不必现在强攻,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一羽微微摇头,冷声道:“你不知道贞儿的性情,她这么着急的哄濬儿离开,肯定是山上有什么东西可能对他存在致命的危险。正一派乃是国朝敕准的道门大教,按理来说该承担护国之责,不得做对国运承继的东宫太子有害的事。一旦他们逆反立教之基,对濬儿有不利企图,则所谋之事必对皇统不利,于我亦有大害。”   兴安悚然而惊,一羽又道:“告诉濬儿一声,处理完这里的事后,我会去找他。”   万贞已经陷入了昏迷,只是下意识的抓住少年的手不放,低声唤他:“濬儿……别去……我们走……”   少年听着她虚弱的呼喊,心痛无极,在这山中又无处寻找医术高妙的人,急于离开山野,前往岳阳求医。兴安过来传话,他无暇思索,赶紧答应,又道:“我让钱能帮着仙师跑腿,若是查出什么蹊跷来,请仙师务必传信于我!”   万贞昏迷中似乎回到了时空交错点,看到了杜箴言和原身对峙,她听不清他们争吵什么,但却知道一定与她有关。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世间,一直没有忘记寻找真相和回去的路,却没想到,原来答案一直就在身边,只是她没有留心。   她来到这里,不是巧合,而是人为。只不过就像杜箴言与她同时落入这个时代,但切入的时间段却不同一样。她来这里的时间,和他想让她来到这里的时间点发生了偏差,阴差阳错的让她走了一段陪着少年成长的道路。   她不知道他原本想让她什么时候来这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么做。然而,她现在喜欢的少年,明显还不是策划逆转时空的那个人。   那么,她现在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命运,还是选择?   她在混沌而纷乱的思绪海里漂了许久,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在额头上探了探,随即又听到一个满怀忧虑的声音在说:“既然没有病症,为什么昏迷这么久都不醒?岳阳这边的医生,怕都是些庸医。让人飞鸽传信,沿江找最好的医生在码头待命!孤便不信,偌大的江南,就没个有能力的医生!”   她想回应一声,但喉头动了动,溢出来的却是一声轻哼。少年听在耳里,怔了怔才醒悟过来,惊喜交集的低头问:“贞儿,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   万贞微微睁眼,又因为光亮刺目而眯了眯,好一会儿才发出声来,软声回答:“嗯,醒了,有点渴,不饿。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多年心血,结果却是白忙活了一场,累了。”   少年得到她的回答,信以为真,连忙伸手来扶她起身漱口喝水:“累了就多休息,我让船工把船帆降了,咱们顺着水流慢慢走。”   万贞怕他留在原地发现破绽,连忙道:“没事,我这两年经常乘船沿着洞庭湖和长江外出游玩,在船上已经很习惯了,再快我也能在船上休息……你是怎么来的常德?皇爷知不知道?”   她虽然没有主动联系东宫,但东宫贵为储君,朝堂重臣不会轻易表态顺服,中下层的官员却是即使不想卖身投靠,也会愿意早结善缘,在未来的皇帝面前刷个脸熟。只要他有心,桃花源这边是什么进度,随时都能知道。   他知道她回家的时间都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他竟然能够离开京师,来到桃花源。   少年怕她操心,又怕自己不说实话她更担心,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是奉父皇之命回中都凤阳府祭祖,趁机转道来的常德。父皇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过……他一定很希望我在外面多呆一段时间,最好呆到他想召我回去了再回去。”   万贞愕然:“怎么了?”   少年将宫中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简叙了一遍,涩然一笑,道:“父皇现在……怕是根本不想见到我。”   这孩子从小享受的父母之爱就有限,若说皇帝被囚于南宫时,无法陪伴儿子是形势所逼;那么他复位后出于忌惮,对太子的冷淡就是无情;而现在,明明犯错的不是太子,却不分青红皂白,要太子来承担恶果,简直就是精神虐待!   太子在景泰年被废一次,还能说那是叔父,不得不为,与他的为人和能力完全无关;现在皇帝还想无故废他,却是几乎全面的否定了他品性和能力,以及他作为东宫太子存在的价值!这样的打击,让一个一直努力向上,想向世人,也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少年,怎么承受?   再怎么亲亲尊尊,儿子不能反抗父亲的决定,皇帝这样的做法,也太让人愤怒寒心了!   万贞又惊又怒又心痛,抱着少年,吻了吻他的脸,轻轻抚慰:“别难过,你是这世间最温柔、最聪明、最宽厚、最善断的少年,这些风雨,不过是天降重任而给的磨练,不要放在心上。”   少年在人前不说,实际上却是正需要有人肯定的时候,听到她的话,忍不住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世间,再不会有人能在你这样的年纪,具备你所有的美德和能力!”   少年抵着她的额头,苦笑:“可是……父皇他偏偏就不喜欢我!”   万贞很想骂一句那是他瞎了眼,又怕他回过神了不高兴:“这世间的人喜欢另一个人,都有缘法。他可能也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喜欢的不够多。可是,这世间也一定有人喜欢你会胜过所有繁华。比如……我!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爱……”   少年这两年在朝臣面前,已经开始议政断事,展露出了储君所应有的资质和决断能力。可一回到她身边,那因为世事磨砺而变得逐渐外壳冷硬的心,就会觉得从心灵到神魂都得到了最温柔的抚慰,不由自主的温软下来。   外面的种种风霜雨雪,好像都被她隔在了外面,留给他的,是这世间最温暖,最和煦的春风雨露,让他就想和她相依相偎,感受岁月温柔:“嗯,我还有你……我也喜欢你,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爱!”   侍女的力气不足,帮昏迷着的她换洗时衣裳时,没能完全把她的衣服掩紧,只是松松套了中衣,里面没穿抹胸。此时两人相拥亲近,少年微微低头,便将她胸前的玉峰雪景一览无余,顿时小腹发热,所有血液都往上下两头涌了过去。原本的温馨亲昵,都变成了热切激动,双手从她脖颈间直往下滑。   万贞微微一怔,旋即回应的搂紧了他,解去他腰间的玉带,顺着他的动作褪去身上的衣裳。少年的热情一点即燃,原来的悲伤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追逐爱人嬉闹的急切。   万贞在他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下抽了口气,小声道:“轻点……轻点……太久……会痛的……”   少年将自己埋进她温柔的港湾里,既满足又贪婪的舒了口气,嗔怪抱怨:“谁让你要离开的……那么久……我也痛……我想你想得全身都痛……心也痛……”   他嘴里抱怨,动作却轻缓了下来,小心的试了试,问她:“还痛吗?”   万贞感受着手掌下少年剧烈跳动的心房,微笑着回答:“不痛了……”   少年得到应许,在她笑容和身体里层层迷醉,喃喃地说:“这么多天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的,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想……”   少年在销魂蚀骨的欲海里得到餍足后,仍然趴在她身上不肯离开,双手与她交缠相扣,一下一下的她脸上啄着她的眉眼五官,又高兴又担心的说:“你答应过我的,会跟我走,不会离开,说话要算话!”   万贞含笑望着他,点头:“我说话一向算话!”   “那可不一定,你还答应我过等我十八岁以后再做决定的呢!结果还不是没等我,就破约走了?”   “那是你先破约的嘛!”   少年顿时语塞,然后开始耍无赖了:“这话怎么说的,总之……过去的咱们就不说了,只说以后……我要是答应了你的事,那么我一定会守约的,你也一定要守约啊!”   万贞又好笑又好气,又拿他无可奈何:“好好好,只要你守约,我一定守约,好吗?”   她这话里有前置条件,少年听在耳里,但所爱在抱,所喜在怀,却哪里有功夫细想其中的奥妙。何况男女间的情话,腻歪起来本就容易不知何起,更不知何终。那话里的一点细微差别,谁会在意呢?   洞庭湖风烟浩渺,时光温柔甜蜜。 第一百七十五章 洞庭秋水寒烟   洞庭湖八百里风景如画,水是清波如碧,岸是重林彩绘,天是明净如洗。坐在窗边读书的少年穿着便服,眉目俊朗,温文儒雅。虽是闲憩,但自幼被严格要求而自然形成的坐姿仍然端庄沉稳,雍容华贵。   万贞本是闲来绘一绘洞庭的秋景,转眼看到少年的模样,手却比心思转得更快,提笔速勾,先将人画了上去,反而把景色处理成了背景。   她将少年入画,免不了时刻抬头打量,少年被她这样看着,便回看过来,笑问:“画好了没?”   “就好了。”万贞飞快地把剩下的几笔画完,端详着画中的少年,换了支笔在上面题跋。少年踱过来一看,她在他的画像旁边题的却是一句:“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前面半句,盛赞了他个人的气度;后面半句,却是形容的他作为储君的风仪。少年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问:“我有这么好吗?”   万贞笑眯眯的回答:“比这句话形容的还要好,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   说完这一句,她把笔放下,不满地说:“可惜我画技有限,画得不传神……艺术这种东西,真的是世间最能分辩天分的才能。我学画的时间加起来比你多十几年了,可是你现在画出来的画,比我的不知灵透多少。而我想给你画副好些的画,都办不到。”   少年既为自己在心上人心目中的形象而高兴,又为自己又有一样才能超过了心上人而得意,笑嘻嘻地说:“不是你画不好,是我本来就不好画。你画我的时候,总想着我的身份不能有不矜重的神态姿势,怕会让人无意间瞧见了犯忌,又怎么放得开手脚来画呢?”   万贞也意会过来了,少年在她面前,神态总是欢快活泼的时候多,不经意的时候,才会流露出那种倾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东宫太子的风仪。这两种神态,她最熟悉的当然是前一种,可下笔画的,却往往是后一种。   就像艺术的天赋和才华在作品中会显露无遗一样,画作里作者的心情,也是无法在画作中遮掩的。因此她每次画他的像,最后往往都会无法准确把握神态,显得僵硬别扭。   然而除了神态间的那一点不自然以外,画里那饱满明艳的色彩和柔软的笔触,还透出来的,却是对画中人满满的爱恋与温柔,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心中暖暖的,软软的,甜意油然而生。   少年眉开眼笑,低头她头顶的发旋上吻了一下。万贞还在想该怎么改进,感觉少年的吻从头顶往下滑,落在她耳朵上,灼热的气息还故意往耳洞里吹,当真是哭笑不得,伸手推他:“你别闹……我还想重新画幅像呢!”   “画像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在这一时嘛!”   少年将从她那里学到的手法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用到她身上,一边在她敏感的脖颈上亲吻,一边把手探进她衣襟里抚摸逗弄,哼哼哧哧地撒娇:“贞儿,我想要……”   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守着心爱的人,更要紧的是身在宫外,没有重重规矩束缚,不用顾忌别人的目光,少年真是恨不得时刻腻在她身上不要下来,哪分什么时刻?   万贞没法拒绝少年的索取,只得丢开笔回头随他胡闹。这一番胡天胡帝的折腾下来,中午都过了。梁芳和小秋在外面等了又等,才忍不住敲门问:“殿下,该用午膳了。”   少年应了一声:“知道了。”   万贞却是困倦至极,闭着眼睛哼了一声。少年先起床就着梁芳送的热水擦洗了一下,换了衣裳,过来推她:“贞儿,起来吃饭了!”   万贞微微睁了睁眼睛,喃喃地说:“我累,想睡觉。”   少年拧了帕子过来帮她擦脸,柔声哄道:“你这几天都吃得少,要睡也要吃了午饭再睡……快起来,咱们吃了饭,让人换过干净被褥了再舒舒服服地睡,好不好?”   他连番催促,万贞才勉强起身,打着呵欠洗漱吃饭。   少年怕她吃了就睡,积食伤身,又缠着她说话:“贞儿,又有半个月了,我想写个折子给父皇,你觉得怎么写好呢?”   这是关系着太子前程的大事,万贞精神一振,问他:“皇爷让你回中都祭祖,有些什么要求?”   少年皱眉道:“都是礼部旧有的规程,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在凤阳府多呆些时间。”   皇帝是借祭祖之名将太子打发出来,方便他在朝堂上替皇次子张目。因此祭祖的礼仪章程全是南京这边的礼部张罗的,皇帝并不关心,即使太子上了奏折,他也不过是提笔批个可字。却令京师的礼部细心完备礼仪,准备封皇次子为“德王”。   皇帝这样冷淡的回应,太子伤心失望,上的奏折自然也是例行公事,十天半个月才报一报行程。从万贞的本心来说,她对皇帝的作为一样失望恼恨,但这种时候却是由不得性子做事,想了想,道:“不如殿下在奏折里诉一诉莼鲈之思,然后画一卷山水,再挑些土特产送回宫去吧?”   少年知道她的用意,叹气:“只怕父皇不喜。”   万贞道:“纵然不喜,但做儿子的对父亲说一说思乡之情,他也没有生厌的道理。何况……皇爷不喜欢,总会有别人瞧见殿下的心意的。”   李贤等朝堂重臣不好有事无事插手皇家私务,但若太子在奏折经通政司送上来,让他们看到了,便有机会将私事变成公事进谏。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钱皇后的惊惧恐慌应该消了不少,理智回来后,未必就不怕换了德王当太子,万宸妃不会变成第二个周贵妃。   太子好歹是钱皇后养了两年的孩子,一向对她亲近孝顺,情分比之一直随万宸妃长大的德王要深刻得多。太子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不得皇帝诏令不敢回京,只能送特产和画卷回宫求情,这种凄凉,但凡钱皇后对太子还有丝毫母子亲情,就不可能不动容。纵然她因为伤心不肯再替太子说好话,只要她恻隐之心尚在,不表态支持德王,那就是好的。   这个道理少年未必不明白,不过在他心中,到底存着储君的骄傲和对父亲隐约的期待,不愿意用这样的心计乞怜。只有万贞经历过现代社会各种世态的磨练,可以轻易提出建议,然后又体会到了少年心中的委屈,柔声开解:“濬儿,太后娘娘在世的时候,你不也经常彩衣娱亲吗?在父母面前小心赔笑,哄他们喜欢自己多点儿,这是人伦常理,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少年低声说:“我只是害怕……自己会失望!”   若是他这么低头,父亲仍旧全然无视,那还不如就这样父子僵持着,即使日后事情不谐回想起来,也还存着一个可以辩解的借口,以免显得自己不得父亲垂青,孤寒无依。   万贞轻抚着少年的脑袋,轻声道:“还是试试吧!说不定……皇爷已经回心转意了呢!”   少年这几天有万贞相伴,心里原本的积郁已经消散了不少,被她一劝,也振作了起来,笑道:“不错,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那样,再试一试……若是当真没用,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他起身去写奏折,万贞本想陪着他,但倦意越来越浓,卧在短榻上强撑了会儿,便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   少年抬头见她睡着了,赶紧替她盖上锦衾,再回去写奏折。他拿出了十分的小心,写完奏折,又开始绘画。   有事做,时间便过得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船队开始泊舟,小秋率侍女进屋来掌灯熏香,提醒太子:“殿下,时间不早了,您晚膳想用什么?”   太子回答:“出门在外,简便为先,别讲那些规矩,吃个鲜热就好……贞儿,你想吃什么?”   万贞犹自侧卧沉睡,这么长的时间了,竟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连少年过来推她,也只是将姿势换了换,并没有睁眼。   少年心头一跳,赶紧示意小秋把灯端近些,自己俯身仔细来看万贞的脸。万贞睡得沉实,一张脸却是白中透粉,唇色红润,呼吸绵长均匀,丝毫没有病容病态。   小秋不知道太子在看什么,见他坐着发怔,忍不住道:“殿下,这灯太亮,怕会刺着姑姑眼睛,奴端开些可以吗?”   太子嗯了一声,忽然问:“小秋,你留意过贞儿这几天一共睡了多长时间吗?”   小秋怔了怔,太子自从万贞醒后,就一直缠着她,时不时胡闹,她和梁芳只敢在外间候传,又如何知道万贞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太子一问,她就忍不住有些脸红:“奴未曾留意,不过……姑姑想是累得狠了,所以睡的时间和以往在宫中时大不相同?”   太子摇头:“不对!贞儿从桃花源出来后,睡了差不多三天才醒。以后的四天里,每天也是瞌睡居多,日常饮食起居都不规律……”   他原来也当她是因为多年心血成空,所以颓丧犯倦;可再怎么犯倦,这样长时间的睡眠,也不正常:“梁芳,孤命你传信在江南遍寻名医,在各停靠码头待命,你找到了吗?”   梁芳连忙回答:“备着呢!奴婢这就派人传上来。”   太子命人将医生带上船来给万贞诊脉,又忍不住问黄赐:“钱能呢?孤让他留在桃花源料理首尾,这七八天了,他就没传信回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同心相携无惧   皇帝让太子回中都祭祖,算是一件不小的事。安徽附近的几省包括留都南京的官员,都做好了少年人离开宫禁,没有长辈约束,就偷偷在外面游玩的心理准备。因此太子一行虽然没摆仪驾,但沿江而上的州县官员却都知道船队护送的是谁。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去,补给没有惊扰民间,而是自行付费采办,对于治理一方的地方官来说,实在很刷好感。梁芳只是派人传信寻找各地名医在码头上候命,沿江的地方官对这样的小要求,完全没有推辞的理由,果然真将当地名医都送到了码头。   这些医生不知道太子的具体身份,但从亲民官送他们过来的态度,也知道对方的身份不简单,不敢敷衍了事,一个个打点了全副精神望闻问切。太子还怕人凑在一起回话,不肯说实在话,逐个把人叫到偏间里问:“病人究竟如何?”   无缘无故的嗜睡,无论怎么看也不正常,那医生犹豫了一下,满怀疑惑地赔礼:“公子,请恕在下学艺不精。尊夫人精神困倦,声低懒言,怠惰乏力,按说该是心脾或肾阳有亏而致的神气不足。偏偏神色形态却又全无病容,四诊合参全无异常之处,在下实不知病从何起。”   病不知从何而起,自然不知该如何治了。   太子心中焦躁,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将镇定了下来,又换了医生问病况。但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大同小异,偶尔有不同意见的,也不过说些情志不调需要休养的话,开的都是太平方。   折腾许久病情毫无头绪,倒把万贞吵醒了。她愣了会儿神才醒过神来,道:“殿下过虑了,我真没事!医生,我就是过去累了些,现在松闲下来补觉而已,多谢您费心。”   少年正要开口劝她,她又冲他一笑,软声说:“我渴了!”   少年倒了茶水过来给她漱口饮用,无奈地道:“贞儿,你别使小性儿,好吗?让医生好好看看,咱们别讳疾忌医呀!”   万贞叹气:“真要医,也要有疾才医呀!这医生都看不出来的,不就是无疾么?”   少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好端端的会这么犯倦,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皱眉道:“那我们叫医生开个温补的方子,先吃上几付药看看,行不?”   万贞笑道:“行,都听你的。”   少年叹了口气:“你也就是哄我!你要真不想让我的事,凭我怎么说,你才不会听我的。”   他知道万贞这里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东西来的,只能抓紧了联系钱能,想问清桃花源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钱能一直没有回信,直到船行到芜湖一带,才追了上来,回报说有位法号“玉芝”的仙师求见。到了太子这个地位,无论士农工商哪个身份的人求见,都会惹人注意。反而是出家人的身份,因为太祖、成祖两代皇帝都有替身出家,皇室供奉不绝,地位超然,关注的人少。   太子对这位“玉芝”仙师的真实身份心里有数,不敢大喇喇的请他上船,便约了地点,把护卫放在外围,连梁芳也不许近前,自己沿着芜湖芦苇岸往前走。   一羽外罩青笠羽氅,坐在岸上垂钓,看到太子孤身一人过来,有些意外,道:“胆量比以前大,居然敢一个人来见我。”   太子微笑道:“叔父,我已经长大了。”   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以子侄身份求教的准备,近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叔父,侄儿想问一问,桃花源的事,您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一羽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怒,道:“那群牛鼻子自身道法不足,却妄图窃取人主气运,以抗衡后世人道之威,为他们一门延续道统,罪该万死!”   虽说皇帝才是当世人主,但太子身为储君同样具备人主气运。太子怔了怔,脱口而出:“贞儿哄我走,是因为这个?”   一羽不答,反问:“她在你身边,可能会害你气运衰败,失国丧命,你怕不怕?”   太子悚然而惊,过了会儿,却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她向来将我看得比她自己更重,不舍得伤我分毫,又怎么会有意害我?既然如此,生死路途再可怕,有她与我一体同心,相携同行,那便没什么。”   夕阳映射下的湖面波光鳞鳞,点点金光倒映上来,照得少年眉眼飞扬,既满足又得意。那是只有被全心全意爱慕着的人真诚回应,满腔热情得到珍惜收藏。因而自信无比,并且对所爱深信无疑,全不知愁的少年,才会有的天真和坚定。   这样的天真对于皇室子弟来说,有几分好笑,却又让人鄙弃之余,隐约有两分羡慕——生在天家,尊贵荣华无极,繁华迷心,皇室子弟能遇到一个人,无论显贵落魄,不管生死危机,都相依相伴,相爱相恋的,百不得一。   而除了爱恋之外,彼此还能宽容信赖,无所疑惧的,则更是绝无仅有。   一瞬间,一羽竟然有些不想看到他的神色,回身将钓竿收起,慢慢地问:“你喜欢她?”   太子已经做好了受他责难的准备,回答:“是!”   一羽脸上的神色似笑似悲,问:“喜欢到愿意为她逆天改命,连帝位江山,身家性命,都交给她的地步?”   万贞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室内烛光幽幽,寂静无人。她翻身坐了起来,趿了床前的丝履,披上外袍,慢慢地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星空夜色,久久没有出声。   小秋提了暖瓶进来,一眼看到她站在窗前,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东西过来扶她:“姑姑,你起来了,怎么不叫我们?”   万贞笑道:“又没什么事,烦你们做什么?”   “殿下让我把燕乐部的事都放着,就是因为我跟着姑姑长大,熟悉您的习惯,照顾起来方便啊。您醒了也不叫我,那不就是我失职了吗?”   万贞赶紧借口要梳洗,把她的埋怨岔开了。小秋不比秀秀爱念,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也无奈道:“姑姑,你赶紧洗漱了垫垫肚子吃药。殿下离去之前,可是再三嘱咐,让我一定要看着你吃药的。”   万贞怔了怔,问:“这天都黑了,殿下还没回来,去哪了?”   小秋回答:“卫队上岸扎营休息,殿下一并下了船。想来是闷了走走,没有说去哪里。”   少年自幼在京师长大,游泳都是那年端午节落水后才开始学的,乘的船再怎么宽大平稳,也没法习惯从早到晚都呆在船上。每日早晚泊船时上岸游玩,属于常态,万贞也没多想,只让人把灯火加亮,方便他归来时看路。   太子带了致笃来到岸边,看到岸边和船前比以往更亮的风灯,心中微微一暖,快步上了踏板,直奔二楼,扬声叫道:“贞儿!”   万贞应了一声,看到太子身后的致笃,顿时一愣,吃惊的问:“殿下,你怎么把这人带回来了?”   少年还没说话,致笃倒先抢在前面,跪了下来,冲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道:“贞姐姐,师父让我替他向你请罪。”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万贞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见他把额头都磕肿了,一时无言,叹了口气,问:“你师父自己不来,就派了你这傻童子来?”   致笃哇的一声,哭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师父不是不来,是当日牵星损耗过巨,与主阵的十一位师叔伯,一起羽化了。”   万贞怔了怔,冷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想来是渡法成功了?”   致笃抹了把眼泪,说:“师父说只成功了一半。但这也是截了你的福缘才得到的机会,让我和致虚师兄替他赔罪,以后帮你把福缘补回来。”   守静老道师兄弟瞒着她与太子命格相连的信息,妄图从她身上借储君气运镇压道种渡世的反噬,害得她功败垂成。这股恨她虽然压在心底不想,但却一刻也没有忘记,虽知按致笃的心智,这样的事他参与不进去,最多就是奉师命跑腿,却也不可能还像以前那样信他,淡淡地道:“你师父既然死了,这事和你的便也没什么关系。你回清风观去罢,以后不用再来找我。”   致笃倒也不纠缠,而是从怀里拿出那天用的阳平治都功印来,道:“掌教师伯说,你要是不肯理我,就把这法印送给您温养神魂。”   万贞摇头不接,逆转时空回到现代,要付出代价,这是她心里早有准备的事。可天师和守静他们不止想借她的福缘,还想通过她与太子的命格羁绊,暗算东宫的气运去抗衡后世法统的威压,使渡过去的道种发扬光大,乃是她生平上过的最大恶当。   她宁愿自己折尽机缘,神魂受损退回来,也不愿太子受害,如今又怎么肯再相信天师送来的法印?毕竟她不修道法,根本无法鉴别这法印有用无用,却怕天师在里面留了什么恶毒的后手。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寒雪冷冬尽   假如万贞已经回了后世,而太子也受她牵连身死运败,守静老道他们把手脚做好些,自然万事无忧。但现在万贞强行打断了他们的法术,太子安然无恙,龙虎山也是慌了手脚。害怕万贞因此身死,太子登基后下令灭道报复。   将代表传承的法印交给万贞,一来能帮助她温养神魂,二来这代表愿意臣服依附,只要尚有用处,便不怕太子斩草除根。太子仔细一想,反倒明白了龙虎山的用意,道:“他这是怕我秋后算账,不得不把教派重宝交出来取信,这东西应该真的对你有用。”   就像绝大多数动物对于自己的死亡会有感应有一样,她从时光长河里逆流回溯,伤到了科学无法直观量化研究的神魂。对于自己的生命历程,也就有了另外一种感悟,低声道:“对我有用,可它必定对你有害。”   少年握着她的手,温声说:“贞儿,你想多了。天下这么大,除了正一派,还有全真、密宗、禅宗无数道佛两教的高人异士,总有办法能够治好你的伤。假如你不信龙虎山,那我们且先用他家的东西稳一稳,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好吗?”   万贞精神不济,反应不够灵敏,直到现在才醒悟过来:“你全都知道了?”   少年看着她,轻叹:“是的,我都知道了。贞儿,你只想着有一日便陪我一日,可我想的,却是每一日都有你陪着……否则,这漫长的人生,我独自一人,不知道该怎么渡过。”   万贞心中酸涩,喑声道:“傻瓜!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坐拥万里江山,统御神州。有无数贤臣能将奉你为主,从你号令,让你尽展胸怀所负,一生波澜壮阔,精彩纷呈,又哪来的孤苦寂寥?”   少年摇头:“可是再怎么样的精彩,若是没有你陪着,又怎么可能不心生寂寥呢?”   他凑过来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鬓角眉眼,柔声哄道:“就像你从来没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丢下我逃离一样,我也不可能放弃你。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有谁连累谁。以前我都听你,现在你也听我的,好不好?”   她向来无法招架少年的热情,更何况这么温柔深情的劝说,手口并上的哄骗,当真是一败涂地,溃退千里,只能随他。   天顺七年秋,太子在数次请回京师而未得传召的情况下,滞留南京,广开雅会文集,遍邀士林中人会文赏画。他幼年历经磨难,少年得诸学士细心教导,加冠后又随着皇帝听政理事,无论风仪、品性、胸襟、学识、眼光、才艺,无不堪称当世顶尖。普通士子在他面前难以争锋,就是致仕闲居的老臣元老,能在某方面与他抗衡的都不多。   南京为国朝留都,虽然比不得京师权重,但一样备置六部诸堂,汇聚了许多因为各方面的原因,而从京师朝堂退下来大臣。太子在南京贤名远扬,不免有不知皇家父子内情的人上奏称赞,以图拍马屁。   皇帝经过近五个月的筹谋,正准备向阁老诸臣正面提出易储,突然收到这样的奏折,顿时大惊,急令门达入宫,问太子究竟在南京干了什么。   门达揣摩皇帝的心意,将太子在南京的作为夸大了十倍,就差没有明说太子准备在南京建朝谋反了。皇帝大怒,召来李贤,道:“太子在南京近乎临朝称制,无君无父!”   李贤两榜进士出身,既是阁老重臣,也是士林领袖,太子在南京的作为,他早有所闻。见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骇然道:“陛下,天子居北京,太子留南京,有仁、宣故例,纵有些许逾越,也是礼制所许,情理之中!如此恶评,百年之后,青史如何?”   皇帝本想以此为借口废太子,但李贤最后这句提醒,却又让他冷静了一些:他的前半生失国被俘,夺门冤杀于谦、王文;后半生里又发生他倚为臂膀的石亨叔侄把持朝政,曹吉祥父子发兵谋逆的事。   若说那些还能以国势难当,朝臣乃是外人为他的品性开脱,则给自己选定的太子扣个谋逆的帽子,岂不是说他做人一无可取,乃至朝臣无论忠奸、儿女不分贤愚都只能反叛?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可以用礼法大义压制太子,但却独独不能因为太子在南京的试探,而指称他谋逆。   次日皇帝还想在朝堂上提出易储,东宫侍讲学士刘珝却抢先一步上奏,称太子祭祖离宫日久,理应回京,以免冬深河冻,无法成行,误了天家骨肉过年团圆以及祖宗社稷的大祭。   刘珝的话一出,诸臣纷纷附议。彭时更是索性直言:“陛下,太子听政理事,乃是储君本分。德王年幼,随陛下侍奉笔墨还罢,议论朝堂大事,却是尚需进学几年再说。臣请陛下召太子回京,至于德王,陛下若是心实怜爱,不妨早择膏腴之地,使王就藩。”   德王的资质虽然不差,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且由于自身的磨练和所受的教育远不能和太子相较,眼光、胸襟都要输太子一截。随皇帝侍墨的时候,不是因为听不懂而不敢多话,就是在听懂后为了得到朝臣的认可,使力过猛。这半年来,群臣对他虽无恶感,但却也不认为他就强于太子,值得大家冒着败坏法统的风险,支持皇帝立储。   彭时这话,几乎是踩着皇帝的痛脚将他易储的话堵了回去,摆明了绝不会支持德王的态度。皇帝见群臣众意如此,心都凉的,回到坤宁宫郁郁不乐,怒道:“祁钰欲以小宗并大宗,废太子时群臣也没说什么,如今朕不过是……不过是在诸子中择贤易储,群臣却哓哓不休!”   其实他也明白,群臣之所以对他想废太子一事特别反感,不肯遵从,正是因为当年弟弟已经将太子废过了一次。太子从复立之日起,群臣就隐约与太子有同难之心。且太子记情念恩,格局甚大,气量不浅,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他那所谓的“择贤易储”,在以长以嫡这个宗法根基之前,立不住脚。   钱皇后知道丈夫一心易储的根由,不禁垂泪,泣道:“皇爷,当年郕王在位,为了太子废立,尚且物议汹汹。何况如今天下安定,群臣岂能坐视您废长立幼?天命若此,何必强求?”   连皇后都认为这是天命,皇帝也知太子羽翼已成,无法以自己的喜厌见废,若是强行废位,只怕天下不服。他这几年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将此起彼伏的大患解除,又怎么愿意因为易储而动荡朝纲?   何况这几个月他带着德王,也发现了次子虽然比长子聪明,但胸怀格局平平,性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急切燥动,养气功夫比太子差得远,没有十几年功夫只怕带不出来。而他自己当年在蒙古饮雪卧冰,禁于南宫期间又气郁难解,身体有亏,对比一下祖、父、弟三人的寿数,恐怕未必还能再有十几年时间。   若是他强行废了太子,寿数却又不足以扶持次子成才,丢下一个忧患内生,动荡不安的国家,德王继位后真有能力稳定朝局,压制兄长吗?   不管皇帝愿不愿意,随着天气转冷,催促皇帝召太子回京的以备年节前后大祭的奏折也越来越多。皇帝翻看着通政司递上来的奏折,终于无奈应允,令怀恩亲自前往南京传诏,接太子回京。   太子虽然得了叔父暗中支持,但却真没有想过与皇帝父子反目,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以求和解而已。皇帝没有下诏斥责他行为不轨,却派怀恩来传他回宫,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急忙回住处去告诉万贞喜讯。   万贞这段时间越发困倦,一天到晚除了被小秋强行推醒活动、吃饭的空当,也就是太子特意找她说话、嬉闹的时候能强打精神,其余时间都是卧床沉睡。   少年心中忧虑,在她面前却是丝毫不显,只报喜不报忧:“贞儿,父皇派怀恩来接我回宫了!”   万贞听到来的是怀恩也是一喜,道:“派怀恩来接,莫不是皇爷真熄了易储之心了?”   少年笑道:“怀恩是内宫的贤宦,父皇派出他来,便证明诏令无诈。即使父皇……还未熄心,至少暂时东宫无忧。”   父子之间走到这一步,由不得人惆怅万分。万贞心中怜惜,吻了吻少年的眉心,道:“回了京师,咱们好好经营,与皇爷和缓关系。你这么好,皇爷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少年已经对皇帝失望至极,只是不忍她忧劳,满口答应:“嗯,贞儿到时看着办,我听你的。”   太子启驾乘船,沿大运河北归。此时已是冬寒水枯,运河里大船通行艰难,几乎行不了几里地便要靠迁夫拉运,走走停停地。从南京至北京,竟然走了差不多一个月。太子回到东宫,才令王纶率人把昏睡的万贞安排回原来的住处,连梳洗都来不及,牛玉便来催促他入宫:皇帝有恙,宣太子见驾。 第一百七十八章 难解百年忧患   为了向外界展示太子稳重可靠的一面,万贞日常为太子打扮时,特意为他细心的修了鬓角、眉、须,穿着佩饰也偏于沉稳。行走在雪光辉映,金壁辉煌的琼楼玉宇间,显得身姿俊秀,长眉凤目,大气雍容,俨然有人主气度。   皇帝乍一眼看到儿子时,竟然有些恍惚,油然生出一种慨叹:太子真的长大了,不是南宫外那个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想求父母抱一抱的孩子了!   父子俩半年不见,虽然没有因为皇帝易储之事明着撕破脸,但隔阂已经十分深重。太子大礼拜见了父亲之后只有廖廖数语问候,小意奉承的话,却是一句都没有。   皇帝心情也十分复杂,父子俩相对静立,居然冷了场。好一会儿,却是太子先躬身道:“父皇,儿臣久未回家,想趁宫门未闭,给母亲问安。”   他嘴里的母亲,一贯是指钱皇后和周贵妃两人,皇帝听在耳里,心中更是难受,摆手道:“去罢!”   太子叩首拜称万岁,规规矩矩地按君臣之礼走完了流程,这才退出殿外,去给钱皇后和周贵妃问安。他对父亲用的是臣子事君的态度,只礼仪周全无缺;对于钱皇后却是温软柔和,只叙母子之情。到了周贵妃那里,却实有几分不知该如何应对,憋了好一会儿,道:“母妃,我把贞儿接回来了。”   周贵妃顿时吓了一跳:“她……她又回来了?”   其实从内心来说,她也知道儿子只要有机会肯定是会把万贞接回来的,可是她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是放心,另一方面却是恼恨。放心的是,有万贞在,她下意识的就觉得儿子即使遇到什么难关,也一定能够逢凶化吉,不用她提心吊胆;恼恨的是,万贞那脾气性格,实在不好相与,日后她想对儿子指手画脚,只怕不容易。   太子不知她的心情,只是害怕她会对付万贞,特意正色道:“母妃,贞儿生病了,要养病。你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像王府里发生的那种事,我绝不容许再次发生!”   周贵妃顿时大怒:“你说什么?”   太子抬头望着她,丝毫不让:“母妃,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周贵妃气得脸色通红,指着他就想大骂,话到嘴边,想到皇帝意图废太子的根结,却又心虚气苦,顿足捶胸的哭道:“我这都是为了谁呀!我这辈子,怎么不管怎么做,总是讨不得你们的好!总要遭你们埋怨?你们都没良心!都没良心!”   骂归骂,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当真于儿子几无助益,却总在扯后腿。现在太子位置不稳,她要是再做妖,说不得儿子真要被误一生,虽然委屈得很,哭了一阵也就止了。   皇帝虽然不怎么关注后宫,但太子一见周贵妃就挨了骂这样的消息,却也少不得有人通报。他和儿子暗里打擂台,被逼着不得不放弃易储的打算,都没有见面就骂。偏偏周贵妃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见儿子就要先哭骂一通,这样的脾气性格,哪有半分母仪天下的度量?   一想到这里,皇帝就心灰意冷,虽然使太子御文华殿监国理政,却忍不住在病情越来越重时召李贤进来,流泪问他:“一定要让太子继位吗?”   李贤眼看主君病重至此,竟然还存着心结,也忍不住流泪:“如此,则国家社稷大幸!”   太子根基稳固,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御座拱手相让的,皇帝若在这个时候强行易储,无异于逼太子自立,国朝立时便有靖难危机。   皇帝抱着万一的心情来寻求李贤的支持,见他始终没有同意帮着自己易储,既失望又伤心,哭道:“太子继位,周氏位尊,后宫无人能制。卿等为吾礼尊元后,勿使元后受屈!”   李贤知道这是皇帝最真诚的心意,流泪叩首:“臣谨遵谕旨,定当善尽职责!”   天顺八年正月,这位从少年登基,青年失国被俘,中年又夺门复辟的皇帝,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除了皇后、诸妃、太子、诸王、公主以外,被选定为顾命大臣的李贤以及阁臣彭时等人,也都守在寝宫里,记录皇帝的遗命。   皇帝对几位倚重的重臣一一嘱咐托付,又拉着李贤的手反复叮咛:“钱皇后千秋万岁后,与朕同葬。”   李贤近年得皇帝之信重,不亚于当年景泰帝与于谦,今日送别效忠的主君,也痛哭流涕,道:“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皇帝身体衰弱至极,嘱咐完朝政后便累得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示意太子近前。   太子虽然对父亲的偏心不满,可生死离别之际,那些埋怨,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全是即将失去父亲的恐慌难过。   生死弥留之际,皇帝看着这个曾经寄托了自己最大希望的长子,叹了口气,几不可闻的说:“深儿,父皇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你若登基,以你母亲的性情,吾怕她偏狭起来,令皇后殉葬!”   太子悚然而惊,皇帝叹了口气,吃力地提高声音,道:“自高皇帝以来,但逢帝崩,总择后宫妃妾殉葬,此事灭绝人伦,有伤天德,吾心不忍。吾死后不需殉葬,此事自今而绝,汝要谨记,不得再为!”   太子正襟叩首,应诺:“儿谨记不违!”   皇帝为妻子将最大的安全隐患除去了,却又怕她日常生活受周贵妃欺凌,又道:“皇后名位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   太子俯首道:“儿侍奉母后,必尽孝以终!”   皇帝得了儿子的承诺,虽然心中仍旧放心不下,但却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它办法再为钱皇后做别的筹划了,只得点了点头,道:“你们都退下吧!皇后……”   钱皇后快步走到床前,握着皇帝的手:“皇爷,我在。”   帝后夫妻情深,这最后一程,只愿妻子陪在身边,却不想再说话了。群臣相继退出,诸妃、皇子、公主亦退了出去。周贵妃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皇帝传她说话的诏令,站在殿外呆了许久,突然放声痛哭,甩开太子和重庆公主、崇王的扶持,独自一人蹒跚前行。夏时连忙率领侍从跟上前去,护卫着她离开。   万贞这段时间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听到宫中的丧钟和哀声才清醒过来,惊问:“怎么?是谁?”   秀秀哭着回答:“是皇爷。皇爷临终遗诏,废除殉葬,永不再为。”   皇帝殉葬选取宫人是不分地位的,只看有没有入主持此事的宦官的眼。当年宣庙驾崩,有位叫郭爱的秀女,入宫不过月余,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就被选了去。皇帝废除殉葬,确实惠及满宫女子,由不得秀秀她们都感念恩德伤心痛哭。   万贞怔了怔,也叹了口气,道:“赶紧收拾东西送过去,照应殿下哭灵守孝。”   守孝礼仪繁琐,太子这段时间只怕都要住在停留梓宫的偏殿里,除了哭灵守孝,还要与陆续赶来吊唁的宗室、公卿、大臣答礼。天寒地冻,若是真严守礼仪单衣服孝,冷粥冷饭,只怕人都要冻出病来。   万贞人在桃花源闲着无事,收集羊绒纺线织了背心线裤,本来是想离开后让小福送回宫中给太子留个纪念。现在桃花源被一羽搜刮一空,她住处的东西被还了回来,现在倒是用着合适。   太子守灵答礼之后,退到偏殿里暂时休息,见到万贞过来,心一酸,哭道:“贞儿,父皇没有了。”   再怎么对父亲偏心失望,做儿子的儒慕父亲也是天性。何况皇帝临终之前,还对儿子做了解释。少年现在全心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哭得不能自抑。万贞拥着他安慰良久,才缓过气来。   万贞摸摸他身上冰凉,外面礼部官员又在提醒覃包过会儿叫太子出去守灵,连忙从大袖里取出藏着的衣服,让他换上。太子本来不肯,万贞急道:“守孝礼敬,在于心诚。却没有哪个做父亲的愿意用严酷的礼法来摧残儿子的体魄。这么冷的天气,二十七天大礼若都只着粗麻单衣如何挨得过去?若是因此毁损身体,违背父愿,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劝过后又哄他:“你看,这都是细麻低领的里衬加背心,你穿在里面护住心腹就好,外面看不出来,并没有逾越之处。”   少年在这种事上争她不过,只能穿了藏好,又捧着她从暖瓶里倒出来的热豆奶喝。万贞把暖瓶交给覃包,叮嘱他:“这暖瓶小巧,你随身藏着不得离身,殿下冷饿的时候就给他喝。每半个时辰我会换新的送来,再不然就是梁芳、黄赐、小秋,中途绝不会假手外人。”   太子眼看就将即位,身边的人无不希冀前程,比过往殷勤十倍都不止,覃包满口答应:“我一定率人小心照看殿下,外面的饮食也会再三小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两宫积年旧恨   大行皇帝按惯例移灵于斋宫待葬,太子朱见深继位,让万贞率人将谨身殿东阁收拾出来,用以居丧,让她也不再回东宫,而是直接在东书房后的暖间暂时住下。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是正名分,给钱皇后和周贵妃上尊号。   朱见深一早就前往奉天殿御门受礼,万贞醒得比他晚,直到御驾起行肃道的声音将她惊动,才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秀秀坐在熏笼边打着络子,笑嘻嘻地回答:“是咱们的皇爷起驾了。姑姑要不要还睡会儿?皇爷早晨过来看你的时候,特意吩咐了要让你好好休息,下午让御医过来看病换方子。”   万贞这才清醒了些,陡然想起他今天要办的事,顿时一惊坐起,道:“快,帮我打水梳洗,我要去见周娘娘!”   秀秀莫名其妙:“您不好好休息,去见娘娘干什么?”   周贵妃贵为新君生母,皇太后之位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她自己也志得意满,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后,吩咐夏时准备车驾。接到万贞求见的通报,她愣了一下,犹疑不定。   也许是因为她最艰难狼狈的时候,万贞曾经看过,伸手帮过;又或是她知道,哪怕有孝道礼法压着,在儿子心里,万贞的地位也绝不会在她之下;再则,她再心恨手黑嘴硬,内心深处对万贞也怀着点儿愧疚。   要是她能杀了万贞,那倒一了百了,无所谓心虚了。偏偏她杀又杀不得,实在是一想起来就头痛。种种情绪在她心里交缠,就变成了对万贞的深深忌惮,好一会儿才让人将她放进来。   她是想端一端太后的架子让万贞看个威风的,但真等到万贞进来,她又觉得自己压根不应该见她,直到万贞行过礼后才想到了个话题,道:“贞儿,如今太子登基,你多年扶持东宫,论功当赏。”   万贞笑了笑,道:“正为求娘娘恩赏而来!”   “喔?”周贵妃顿时觉得腰杆子硬挺了许多。她面对万贞的心虚,最深层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多年来万贞一直受的是故孙太后的封赏,她连赏都赏不了,一直在欠人情吗?万贞求赏,顿时让她有了大权在握的底气,精神都不一样了:“你想求什么?”   万贞慢慢地说:“我求娘娘,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要亲自踏足前朝。”   周贵妃踌躇满志的吩咐夏时备驾,正是想在儿子登基要尊自己为太后的这一天,亲自前往奉天殿,去做一件她在皇帝大行前一直想做没有做成,反而背了口大黑锅的事。万贞的要求一出,顿时让她大怒:“万贞!你敢!”   万贞扬眉回答:“我敢!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真正尽过母亲之职,那么你现在也不要想在他真正柄国当政的第一天,就借着母亲的名义临朝妄为,去害他登基之初就背负不孝之名!”   这话实在太戳心了,周贵妃顿时瞪大双眼:“你要阻止我?你凭什么?”   万贞看着她,不闪不避,一字一句说:“凭你把你应该做的事,全都丢给了我做!凭你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哪一天,真正爱他重过这世间虚荣!凭你在他绝望痛苦的时候,不曾给过怜惜宽慰,却只往他心上插刀!”   她本来只是想拿语言逼住周贵妃,但随着过往那些岁月的记忆浮上心来,情绪也渐渐难以控制,厉声问道:“这是他的治世之始,是他一生功业的开端,你不想着怎样支持他,鼓励他,却想着临朝一泄私愤!你配做个母亲吗?”   周贵妃气得发狂,抓起桌上的茶盏就砸了过来,尖叫:“我怎么不配?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万贞抬手接住茶盏,冷笑:“是的,他是你的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的!然而,他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到君临天下的皇帝,论及爱子之情,你能摆出来的,居然只有这一句!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和心虚?”   周贵妃的泼辣劲,大行皇帝生前都只能退避,整座永宁宫就没人想过,居然有人敢跟她对面争吵,都目瞪口呆。夏时终于醒悟过来,怒喝:“万贞,你敢对娘娘无礼!”   万贞转头厉喝:“你当日下毒害我,我顾忌娘娘脸面和太子安危,不曾追究!怎么,你是一定要逼我报仇吗?”   夏时与她锋利的目光一对,顿时吓得退了几步,气沮声消。他是周贵妃的心腹,但对比当日太子为了万贞自甘服毒共死的情分,这一点倚重简直半点就是风中竹枝,单薄得很。   周贵妃见夏时被她吓退,更是胸懑气郁,指着她厉叫:“你们都是死人吗?把她给我……”   话到了嘴边,手指发抖,但剩下的半截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万贞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问:“娘娘,你还想再杀我一次,是吗?”   周贵妃哑口无言,她确实恼她、恨她,可是经历过了郕王府那件事,她也确实不敢冒着玉石俱焚的风险来杀万贞。在讨厌一个人却又无法驱离对方,偏偏还欠着巨大人情的情况下,纵然以周贵妃的泼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过了会儿,突然崩溃大喊:“贞儿,你也欺负我!”   这是完全抛弃了权势的压制,以旧识故交的身份说出来的指控。万贞做了好几种应对准备,独独没有想到周贵妃这时候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错愕无比。   周贵妃指责了这一句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了许多:“什么叫我的母子之情只有十月怀胎?你明明知道,你还提醒过!当初是钱氏哄了皇爷,从我身边把深儿诈走的!是她抢了我的儿子抚养,是她欠了我!”   万贞默然,周贵妃哭得涕泗交流,逼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衣襟嘶声质问:“她抢了我的女儿!抢了我的儿子!抢了皇爷的一生!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凭什么不能废她?”   她一生的爱恨,都被困在这座宫廷里。因为名分尊卑,因为性情偏爱,所有人都不喜欢她,都指责她。可是没有人替她想过,一而再地把亲生的骨肉交给皇后抚养,她愿不愿意!她有再大的过错,错的源头,也不是她!   这样的郁愤,她对皇帝发作过,得到的只是疏远;对钱皇后发作过,得到的却是世人对她“嫉妒不贤”的指责;万宸妃她们将自己的儿女抱得死死的,却温柔的劝她“安分随时”!   到最后回想起来,只有当年的万贞才曾经体谅过她的痛苦。虽然现在她们身份对立,但这份委屈,却也只在对着她宣泄时可能会被理解。   万贞确实理解她这份所求不能得,所有却被强夺的悲愤,见她哭着哭着竟然倒在自己怀里,也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缓声道:“我并没有让你宽容大度,我只是请你多替他着想,不要为了一时的冲动,跑到前朝去削了新君的威严,毁他的治世之基!”   周贵妃还不懂冲破前朝后宫隔阂的意义,但一开始就勒着她不过前朝,绝对是必须的红线。因为她虽然没有政治智慧,却有着任性妄为的胆量。当年的皇帝对她都只能避让,身为儿子的新君,在孝道的要求下更是无从约束。一旦今天她到了朝堂上凭着撒泼的本领顺遂了所愿,以后稍不如意就如法炮制,新君岂不是威严扫地,再多的努力留给朝臣的最深印象,都是母亲一撒泼就手足无措的懦弱形象?   周贵妃愤怒大叫:“我不去前朝,怎么废得了她?”   夏时倒是听出了其中的空当,知道应该怎么缓和双方的僵持,又对充当太后的代言人去前朝使威风充满向往,连忙请缨:“娘娘,奴婢愿为您前往奉天殿据理力争!”   周贵妃一点都没意识到夏时这是在两面讨好的同时,又替自己争权,立即应允:“好,你去!告诉李贤他们:钱氏病废无子,哪有做太后的资格?早该循宣庙胡皇后先例废位!我才是太后!”   夏时应了一声,偷眼看到万贞对他的举动果然不加干涉,便快步退了出去。周贵妃自以为钻了空子,冷笑着看万贞:“我可没有亲临前朝!”   前朝的李贤、彭时等人,连皇帝废太子的意愿都能一直硬顶着不松口,又哪会因为周贵妃派出去的一个太监几句话,就无视皇帝遗诏、礼法正统废钱皇后而独尊周贵妃?要是周贵妃亲自到朝堂上哭闹撒泼,他们会无法处置。但夏时嘛,不被骂回来就算好的。   万贞也不说破其中的关窍,点头:“派夏时出去帮你说话,是你做母亲的权力,我当然不会干涉。我只求你不亲自临朝妄为,让人看了新君的笑话,方便他坐稳御座。”   周贵妃被她逼得狼狈不堪,怒道:“说得好像只有你才关心他!我才是他的母亲,我当然为会儿子着想!不就是前朝吗?不去就不去!”   万贞得了她的应诺,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我谢娘娘恩赏。”   周贵妃恼怒:“这是我爱子情深,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万贞目的达成,并不去和她争这一时辞锋,行礼退后。周贵妃心中不忿,终于忍不住大喊:“你不让我如愿!那你这辈子也休想如愿!要专宫独宠,做深儿的皇后,你做梦!”   万贞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踏着漫天的风雪,走了出去。   夏时此去,果然无功而返。前朝重臣为了不使钱皇后受欺,不仅要求两宫并为太后,且给钱皇后加徽号“慈懿皇太后”,周贵妃则仅称为“皇太后”。慈懿皇太后位尊居东,住慈宁宫;皇太后却是得的实惠,居西边故孙太后经营得富贵无极的仁寿宫。 第一百八十章 深宫世事纷纷   朱见深最怕的是老娘撒泼大闹朝堂,从夏时嘴里知道万贞把人拦在了里面,既放心又担心,登基的第一个难关过后,打发覃包安抚李贤等人,自己却赶紧回谨身殿去看万贞。   万贞只宜静养,不该有这么激烈的情绪起伏,回到东阁后就昏睡不起,连御医过来看病也是由秀秀代为答话。   朱见深从御医那里问了情况,回到内室,轻轻推了她一下,见她不醒,便在她身边侧卧了下来,叹了口气:他们独处那么久的时间,孩子都没来。现在他居丧守孝,这孩子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   她闭目沉睡,眉宇却没有舒展,全不像他们在南直隶时那么开怀明朗。这雕墙峻宇,纷华靡丽的宫廷,于她而言却是愁源。不止让她忧郁,还要她操劳,对养病半点好处都没有,却在加剧她的神魂损伤。   他摸了摸万贞手腕上系的黄神越章印,再看了一眼床尾安的阳平治都功印,心中焦躁,过了会儿忍不住起身叫梁芳:“给钱能传信,请仙师入京。告诉他,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怕贞儿出意外。”   梁芳应了一声,礼部又来请新君移驾斋宫,为大行皇帝守灵。朱见深答应了,又吩咐秀秀和小秋:“母后迁居慈宁宫,会逐步移交二十四衙十二局。你们选一选要用的人,录下名字等贞儿醒了过目。”   他怕宫务大权旁落,万贞在母亲那里吃亏,明知万贞现在需要静养,也一定要把二十四衙十二局的权力收到她手来。又怕事务繁杂令她伤神,想了想又道:“你们还有小娥她们几个,都是贞儿教养出来的,一般的事务想来难不住你们。要是实在怕没经验,就把皇祖母当年的老人叫来参详,不要什么事都吵她。”   运河结冻,钱能的信直到二月末才传回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一羽也是个风灯似的体质,操心的事一多就从腊月病到了正月。现在身体都不怎么好,兴安根本不肯透外面的消息让他劳累。即使钱能再催他入京,最少也要等到四月天气暖和才能起行。   可是万贞现在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那阳平治都功印显然治标不治本,只能在她无忧少思的时候起作用,一旦她损神耗思,就没什么作用。   朱见深看着钱能送来的信,呆了半晌才道:“梁芳,派人去清风观,把致笃带到钦安殿安置着,只要他说的办法真能让贞儿好起来,那群牛鼻子,朕都饶了。”   梁芳比起牛玉、怀恩、王纶等人来,他的资历根基要浅得多,在新君面前争权争不过。他也索性不去争这个权,专心地站在万贞这边,倒也算是独到的立身之本,时时得令听用。   梁芳走得匆忙,连万贞从东书房那边转过来也没看到。   万贞到嘴的招呼吞了回去,诧异的问秀秀:“你不是说今天休沐吗?怎么梁芳这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秀秀笑道:“皇爷出了孝,他们的事也多了,不比从前有闲。”   天子居丧,以日代月,二十七日便期满除服,恢复日常理政、朝会、休沐的常序。万贞这些天睡得迷迷糊糊地不知日夜,连时令都分不太清。韦兴把她迎进西阁,她心里还在纳闷:“怎么这些天,一直没有见到王大伴?”   朱见深虽说有过监国理政的经验,但在父亲的督促下监国,与自己独力承担一国重任,毕竟不同。登基的这一个多月既要守灵又要理政,忙得手忙脚乱,不可开交,一时竟没发现王纶这段时间在他身边的时候少。此时得她提醒,回想了一下也有些色变,忙把黄赐招来,悄声道:“你去看看,王大伴这几天在忙什么。”   王纶权欲极重,在东宫时就恨不得太子身边全是他的人。现在朱见深身边多了牛玉、怀恩这几个大行皇帝留下来的大太监,正是需要在新君身上献殷勤的时候,怎么可能连续几天都只早晚在朱见深身边摆个脸就算了?   黄赐出去了,万贞看看朱见深桌上那几叠奏折,笑问:“天气这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朱见深有些意动,旋即苦了脸:“不行呢!这些奏折李先生让我今天批了,不准偷懒。”   偌大的国家,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何况先帝大行、新君登基这样的交换之际,孝期压着的奏折一下全都要这段时间处理,难怪连休沐李贤也压着他批折子。   这是正事,万贞也不好打断,不过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却又心疼,道:“我给你揉揉。”   她许久没有精神这么好的样子出来,朱见深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内疚,笑道:“昨天我去文华殿,朝房下的一株腊梅开了,又被倒春寒冻成了冰棱,看着晶莹剔透,鲜艳娇嫩,十分漂亮。我本来想折两枝回来给你清供赏玩,李先生在旁边看着,就没敢。”   万贞取了他的乌纱折上巾,解了头发,慢慢揉按,听到这话忍俊不禁:“李先生没那么严厉吧?”   朱见深摇头:“李先生做了顾命大臣,比以前责任更重了,自然会比以前严厉。”   那倒也是,以前李贤当首辅,只需对朝政负责;现在除了首辅还是顾命大臣,除了管理朝政还要引导新君,得到了臣子的至高荣耀,也必要承担无比沉重的责任,日常有些变化也正常。   像这样的重臣,皇帝也得尊重礼让,即使私下也不好轻慢,两人说了这一句,就转开了话题。朱见深拿过一本奏折,边看边道:“叔母前天派人托口信来,说是小妹妹自去年入秋开始咳嗽,换了几个御医开方都反复难愈,想请我从民间征召名医入京。说起来,太医署那边是好几年都没进新人了,我也想换一换……”   他看着手里的奏折,话突然顿住了。万贞见他神色奇怪,便扫了一眼,这奏折却是在说郕王府为小郡主治病连换御医犹不知足,对比当年,优待过甚。   郕王妃提议召外地名医入京,不过是想找人给女儿治病而已。这人上的奏折却借了这个口子,翻景泰年的旧事,明显是想踩了郕王府求幸进。郕王府现在摆着看的是孤女寡母,这人竟也做出来。万贞哑然,朱见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了几个字:“景泰年旧事朕已忘了。”   批完以后,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便换了支笔在小屏风的反面记下这人的名字,撇嘴道:“居心不良,激君为恶;人品不佳,欺凌孤寡。以后要是做错事被人揪到弹劾上来,就把他贬到边远地方去,让他也吃吃苦。”   难为他当了皇帝,竟然还保有少年时的赤子童心,爱憎分明之余,又还肯给人留脸面。万贞心中爱极,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心怀险恶之人,自然不懂你的宽厚仁慈。”   朱见深一个多月没和她亲近,这时候被她一亲,顿时蠢蠢欲动,捉了不让她退走。万贞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吓了一跳,赶紧提醒:“你还在批奏折呢!这是你的书房!”   朱见深抱着她往内寝带,奏折也不重要了:“我才登基不久,其实真正重要的国政,李先生和几位阁臣都已经商议处置过了。现在让我批的这些,无非是些礼仪、问安一类的琐事。先生们直接让通事送来,是让我看了熟悉臣工的性格脾气,方便以后君臣相处……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嘛!就那样的奏折,哪里比得上咱们求嗣重要……”   他急着让万贞怀孕,偏偏天不遂人愿。过了十几天,她的小日子又来了。   朱见深失望至极,等梁芳来报说致笃已经在钦安殿做好了准备,他便不再迟疑,把阳平治都功印收了,抱着昏睡不醒的万贞乘轿直奔钦安殿。   御花园的钦安殿里供奉着真武大帝,也算道门场所。致笃一个人忙乎了大半个月,但真等新君抱着万贞进来,他还是有些害怕,讷讷地说:“陛下,贞姐姐这个神魂聚养,最好还是等她有孕了,借着孕胎的先天精气,母子感应相生。真用您的精血来养……以后……万一……您伤的可是根本。”   朱见深心中既惶恐又焦躁,不耐烦地说:“朕知道!可……这孩子……他就……不来!偏偏宫里事多烦杂,根本没法让她安心休养!再拖下去,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得了?”   致笃见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便将万贞腕上系着的黄神越章印解了下来,送到他面前,又再次提醒了一句:“陛下,这龙含珠的养魂之法,是师父独创的禁法。他过世前特意提醒过,这法术一旦生效,您是没法停止的。即使最后……”   他皱眉道:“朕知道了,你就说,这样做后她多久能恢复过来?”   致笃想了想,其实也不太有把握,道:“快的话半年,慢的话可能要一两年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人生欢苦难分   李贤为顾命大臣,锦衣卫都指挥使门达生怕以后被李贤压制,与意图扩张势力的王纶一拍即合,密谋由翰林侍读学士钱溥取代李贤辅政。   朱见深留意到王纶的行踪诡密后立即调兵保护李贤出入,逮捕门达,黜退王纶。旋即在朝议上下旨令毁锦衣卫新狱,将门达流放广西。   李贤这段时间忙于辅政扶君,真没想到就在皇帝大行,新君登基的忙碌中,身边竟然潜藏着这样的危机。一想王纶在宫里心怀险恶,门达在宫外虎视眈眈,身边还有个钱溥等着接位,饶是他久经宦海,也不由得出了身冷汗,抹了下额头才道:“多谢陛下信赖周全。”   朱见深笑眯眯地说:“这段时间太忙,其实是万侍发现王纶行为古怪,朕才留心的。”   从景泰朝过来的老臣,自然明白新君口中的“万侍”是谁,李贤虽是顾命大臣,但这种时候也不得不夸赞万贞两句:“万侍敏慧过人,护持陛下滴水不漏,确实难得。”   朱见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接口道:“万侍敏慧贞静,端懿惠和,称诗实禀,朕欲以为后。盼先生为朕周全。”   李贤愕然,万贞和新君多年相依的情分,老臣无不心里有数。要说她能宠冠后宫,群臣不会多嘴说什么,毕竟她的功劳和与新君的情分摆着。可是,要立她为后,那却是绝无可能。李贤虽然刚受了她的恩惠,却也无法答应替新君游说群臣,沉默了会儿问:“万侍有孕不?”   朱见深一怔,过了会儿才道:“总会有的。”   李贤摇了摇头:“万侍花信之年早过,孕育皇嗣只怕不易。自宣庙以来,中宫无子,是非频发。陛下自身亦是险受其害,当知此非社稷之福。老臣为国家计,不敢领命!”   以他顾命大臣的身份,平时在新君面前完全不用行大礼,但此时却伏地叩首不起,道:“陛下,东宫太子妃与两位侧妃,皆是先帝遍择淑女所取。陛下还请念先帝及两位太后爱子之情,从中择后,以全孝道!”   两位太后移宫,但新君却丝毫没有将太子妃和两位侧妃迁入后宫的意思,就让她们在东宫呆着。这其中的异常,群臣早看出来了,只不过事情没挑明,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新君已经漏了口风,牛玉在旁边听了大感焦急:太子妃中选,他是出过力的。如果新君登基,太子妃却当不了皇后,他原来的一腔心血岂不是落了空?   作为先帝大行前内宫第一掌权太监,他哪里甘心因为朝代更替被梁芳他们踩上头来?王纶倒了,正是他进前的好机会,只要再把太子妃推上后位,他这地位就算稳了。   外朝是为礼法正统考虑,内宫则有牛玉推动,都请以太子妃为后。朱见深本想寻求两宫太后支持,但周贵妃与万贞素有积怨,早就等着这一天,无论儿子怎么恳求都不应允;至于钱皇后,自先帝大行,她的命也就丢了一半,更没有精力逆了众意去支持新君立万贞。   朱见深无人支持,回到东阁看到万贞犹自沉睡,心痛无极,忍不住握着她的手低声恳求:“贞儿,你快点恢复过来吧!没有你一起,我难得很!”   万贞的神魂换了他来滋养,现在也不过堪堪稳住衰竭之势,开始适应生发而已,每天睡得日夜颠倒,不分时令。偶尔清醒过来,他又不忍让她劳累伤神,只说些逗趣的小事,再不然就哄着她求嗣。内宫外朝为了他立后一事,风波迭起,她住在东阁里竟然一无所知。   内外不同意立万贞为后,朱见深也不愿意立太子妃为后。双方僵持了三四个月,直到七月,大行皇帝的第一次中元大祭将至。这是必须有新后主持的祭典,群臣再一次联名上奏,两宫太后也传旨过来,朱见深无可奈何,只能答应立太子妃吴氏为后。   吴氏等了大半年才等到册封自己为后的旨意,喜极而泣,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中元大祭办好,让人刮目相看。谁知等宫务接手过来,她才现二十四衙十二司的掌印,基本上都由万贞的亲信把持着。虽然没人对中元大祭下绊子,但她想插几个自己的人进去,却是束手无策,空有皇后金印,却没有处理宫务之权,几乎就是个摆设。   吴氏至今不过是十六岁,出身的家庭不上不下,眼界既没开阔到纵观景泰、天顺多年的朝政风云,知晓万贞对新君的意义;又没有胆子小到不敢与人争锋,避让夫君爱宠的地步。宫务实权不在她这皇后手里,丈夫的心也不在她这妻子身上,却落在了一个至今没有受封的宫女手上,由不得她恨深如海。   再仔细打听一下,这宫女比新君都要年长十几岁,按世人眼光来看,无论如何也到了年老色,风光不了多久的年纪。吴氏在心里掂量一下,觉得凭自己这皇后的身份,即使把人弄没了,了不起吃段时间挂落,总不至于真让新君恼一辈子。   朱见深对吴氏并无夫妻情义,连大礼之夜也是坐坐就走,哪知她心里已经有了崎岖之险。且最近万贞清醒时间开始变长,明显好转了些,他只顾着关心万贞的变化,哪里顾得着这位被他摆给别人看的皇后。   万贞从神魂受伤之日起,就知道自己再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顶多是拖一天算一天,陡然间精神上的困倦感消退许多,白天能清醒一两个时辰,诧异无比。   受过科学教育的人,也许无法相信道法,但却相信能量守恒。她能好转,自然是获得了外力帮助,朱见深将她瞒得死死的,她却不想这么糊里糊涂的混过去就算了。恰好此时一羽传信告知他已经回京,寄住妙应寺,她便趁着大朝会的机会微服出宫,寻一羽问究竟。   一羽传信没有等到新君,却见到万贞行动如常的过来,虽说神态中仍有倦意,但眉宇间生机内隐待发,完全不同于她重创时那种精神溃散,生机随时可能断灭的虚弱,顿时心中百感交集,长叹一声:“难怪他让我不用赶回京师,原来他真的这么做了!”   万贞为了解惑而来,见一羽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神神叨叨不肯说的样子,气得一拍桌子,怒道:“你少装聋作哑!快点告诉我,我是怎么好起来的?”   一羽看到她着急生气,呵地一笑:“你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好起来,必须要靠夺他的命格气运,才把他从桃花源哄下来吗?怎么,以为离开那里的法阵,他就安全了?”   万贞怔了怔,喃喃地道:“是致笃?”   一羽起身看着外面的白塔,淡淡地说:“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只要他心甘情愿,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的,这世间,若是真爱一个人,若是心甘情愿为所爱付出所有,总是能办到的。   可她真没有想到,她已经尽力避免了,他竟还是为了她这么做了。   “所谓的命格气运,究竟包括什么?帝位?国运?健康?还是……寿数?”   一羽微微摇头:“世间万物,绝无一成不变之理,究竟损的是什么,要靠你们自己去体会察觉。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损必有补,说不定还能找到转机。”   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真有那么容易,龙虎山和杜箴言又怎么会折腾了十几年,都没有找到替代之法,最后只能从她身上借运?   说到底,都是她利令智昏,只想着回去,明明发觉龙虎山的行动有些奇怪,却仍然选择了合作,害了他!   他还那么年轻,他才登基治世,鸿图大业将将开始,就已经因为她而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不知道会怎样发作!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痛如绞,忍不住靠在车厢上呻吟一声。小娥见她脸色不好,吓得连忙吩咐赶车的小宦官:“快,姑姑不舒服,赶紧回宫去叫御医!”   万贞深深地吸气,想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别胡思乱想伤了神!他损害自身把你的神魂养回来,不是让你自毁的!   这样想着,她胸中的那种口气才缓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万贞与周贵妃不睦,东边的路能少过就少过,又不住后宫,来时是绕的西边雨花阁这边的路。此时回去,小娥贪近,却让人抄近路从神武门入宫。   而伺机已久的吴皇后,得到万贞微服出宫又回来的消息,却率人从坤宁宫赶了过来,把车驾拦住。   小娥见到吴皇后,连忙和随车的宦官一起给她问安。吴皇后今日特意穿着大礼服,摆足了皇后的架子来拿万贞的短处,哪有空理会他们,指着车厢道:“万贞儿擅闯宫禁,本宫在前却傲不为礼,目无尊卑,违乱宫规!把她拖下来,重杖!”   小娥大喊分辩:“娘娘,姑姑是生病了,没法行礼!皇爷许了她不用行礼!”   吴皇后有备而来,又岂会因为她的辩解退缩?万贞昏睡中被人猛地拖下车,刚刚惊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挨了一杖。   下朝后听说万贞出宫,特意打听了路线来接她的朱见深远远地看到这边的情景,惊得魂飞魄散:“住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天下为你低头   万贞终于清醒了些,用力挣开压腰的大杖,就地一滚,躲到马车旁边,茫然地看了眼盛装礼服的吴皇后,再看了眼狂奔而来的朱见深,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濬儿,你这是……立了皇后了?”   朱见深将她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养病,未必不是怕她知道自己立了皇后生气。此时见到她因为吴氏而受杖责,茫然的问出这一句,当真是心如刀绞,连忙分辩:“是母后和先生他们要我立的!我没碰过她!”   分辩过后又赶紧来打量她的后背:“你伤到哪了?重不重?”   万贞看着他情切恐慌的眼睛,背部和心底的痛这时候才迟钝地翻涌上来,泪流满面。   吴皇后被他那句“没碰过她”的分辩激得身体晃了晃,再看到他扶着万贞紧张慰问的模样,更是惊怒交集,大喊:“皇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禀天告庙的皇后!”   万贞在地上打了个滚,脸上身上都沾了灰,此时被泪水一冲,狼狈无端。朱见深一面命梁芳等人上前照应,一面来替她拭灰。但她此时心中郁结,他的手伸过来,却下意识的避了一避。   朱见深全身都僵住了,再听到吴皇后的哭喊,恨极冷笑,点头道:“皇后!好个威风凛凛的皇后!”   他喜欢的人,因为世俗礼法、权势孝道,没法明媒正娶,给她与自己并立的荣耀,已经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苦。而被迫而立的皇后,竟在明知他心中最重的人是谁的情况下,还敢拦住车驾打人,更令他感受到无尽的羞辱。   他本来是个不跟人当面翻脸,爱给人留脸面的性子,但此时看着吴皇后身上那耀眼的礼服,却是胸中冷硬,指着她道:“摘了凤冠!缴了金印!拟旨布告天下,朕要废后!”   这道命令,实在下得太过突兀,太过激烈,一时间众人几疑自己听错了,都怔在当地,看着帝后不知所措。   吴皇后惊得哭都止了,厉叫:“我为皇后,以宫规杖责宫女,并无过错!你凭什么废我?”   朱见深怒喝:“凭你根本就不配立为皇后!当初朕被先帝派去凤阳祭祖,满朝重臣都为朕力保储位。独有你的父兄……上得一手脱身的好奏折!朕为了脸面,不翻这等烂帐,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举动轻佻,礼度率略,身无寸功,何德配居后位?”   吴皇后呆住了,朱见深漠然看了一眼身后的牛玉,淡淡地说:“大伴,你眼光有限,这皇后选得,可不怎么样!”   现在的皇后,当初的太子妃,是牛玉受贿从中说了话,才让大行皇帝放弃了本来选中的王氏,取了吴氏。牛玉只当自己手脚干净,话说得巧妙,没人发现。哪知此次立后之事,他从中使力被人看了个正着,连老账也翻了出来。以至于朱见深说出这样诛心的话,吓得跪地不起,分辩:“皇爷,太子妃实为先帝所选,老奴何敢僭越?冤枉!”   朱见深心中其实还在为万贞刚才避让他的亲近面惶恐,骂他不过是顺口迁怒,哪有功夫管他冤不冤枉?示意梁芳领人上前将皇后一行隔开,转头又来看万贞,低声下气的恳求:“贞儿,你刚刚受了伤,咱们回东阁去,叫御医瞧瞧,好不好?”   万贞既痛苦又彷徨,待见他因为刚才自己的疏远而害怕的样子,却又心中不忍,沉默着点头。朱见深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来扶她上车。   他实在怕她还生气躲避,这手伸出来,竟有些无端的瑟缩。万贞看在眼里,不由叹了口气,将手放进他掌心里,和他一起登车。   朱见深知道她此时安静顺从,并非真的不难过,只不过众目睽睽,不忍让他失了新君的威严——更不忍看到他难受。她一向如此,这么多年了,除了回家的执念放不下以外,在她心中,总是将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不愿他有丝毫不如意的地方。   可他却一直都因为身份地位而在委屈她,伤害她。这个地方的束缚让她难以开怀,而这个地方的残酷,更是令她时刻如履薄冰,动辄得咎。   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但却更迫切的感受到了父亲、叔父都曾经感受过的那种,即便贵为天子,也无法为所欲为的压抑。   要是他一开始就成功的将她立为了皇后,要是别人真的敬畏他的威严,谁敢对她无礼?谁敢伤她半分?   说到底,她今天遇到的事,无非是别人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重视他的意愿而已。   他怕碰到她背后的杖伤,不敢用力抱她,只是轻轻地将她拢在怀里,但话里的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贞儿,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天下,都向你低头!”   万贞清楚的感觉到了他的决心与痛苦,涩然一笑,胸中虽然仍旧气郁难消,但却根本无法苛责他半个字。   他为了她,舍得下威严骄傲,舍得下帝位江山,甚至连身家性命,他也愿意舍弃,并不在她面前多言半字为难,只是悄悄地做了。而现在他给不了的东西,也并不是他不愿意给,而是因为那件东西,他自己做不了主!   他已经为了爱她而竭尽所能,她还能强求什么呢?她又怎么忍心强求?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轻叹:“不要为了我去做不理智的事,你知道,你所受的每一丝伤害,都会让我加倍的痛苦……我盼着你无忧无惧,做个像心像意的明主英君。”   他贴着她的面颊,轻声喃叹:“可是,贞儿,让你这一生也顺遂无忧,那同样是我最深的期盼啊!”   新君立后不过月余,就要废后,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群臣纷纷上奏反对,不肯应命拟诏。两宫太后也都认为皇后杖责万贞,虽然情理有亏,但到底是按宫规而行,说不上大错,不肯以太后身份下诏。   而皇后母仪天下,废立之事关乎礼法规制。月余时间,国朝偏远疆域以及外藩属国,只怕连新君立后的诏书都才收到,后脚就跟着接到了无故废后的诏书,那岂不是将礼制法规,视如儿戏?如何树得起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   新君孤立无援,却仍旧一意孤行,亲自撰写的废后文书,自行加盖玉玺,发往内阁。李贤与彭时等人看到这份中旨,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再行上谏,但却也没人愿意附署同意下诏布告天下。   诏书在文华殿积压不发,众人都以为只要新君废后的举动拖着,等过段时间他心头的气消了,事情便会有转机。哪知新君见废后一事延宕难行,便在吏部调整升迁时,直接御笔一挥,将皇后父兄贬谪边地。   他一向不出恶言,贬谪皇后父兄之时,却特意说了句评断给别人听:“贪慕富贵,无德无能!”   若说新君狂怒中等不到学士执笔,就自行拟诏废后的举动,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做的意气之举;那么他不催逼内阁将诏书颁行天下,却直接把皇后父兄贬谪不用的举动,则是帝王灵活运用权势,日渐成熟的表现。   李贤因为门达一事,每日出入都由皇帝派的锦衣校尉护送守卫,君恩深重。眼看皇帝贬了皇后的父兄,又有逐步清除与吴氏亲近过的臣僚的打算,不由苦笑,只得把废后的诏书翻出来问彭时:“宏道,陛下试锋,你以为如何?”   彭时道:“中宫凤冠金印皆被夺,早已形同废后。我等此番虽然未应,然而陛下中旨既出,势无收回。我怕经此一事,陛下厌憎内阁诸部,此后行事偏执,不经阁部颁行,却惯以中旨下令。”   李贤沉默叹气:皇帝的命令,不经阁部下发颁行的,称为“中旨”,一般情况下只能办些皇家的私事,却不能处置国家大事。但若皇帝嫌弃阁部碍手碍脚,不肯屈就与群臣协商,说不定便要强行以中旨揽权施政。   这对皇帝来说,是件利弊难断的事,总体来说利多于弊,不管处置是否得当,至少皇帝自己是顺心如意了;但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动摇根基的大事!会令群臣权威无存,进退失据。   彭时说完这一句,自己也沉默了,叹了口气,把废后的诏书接了过来,道:“着学士重新誊写上档,颁行天下罢!”   吴皇后废位,朱见深又重提立万贞为后一事。阁部诸臣都在尽力弥合前次事件造成的君臣裂痕,对他的要求只推在两宫太后身上。   钱太后不问世事,但在朱见深立继后一事上,却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偏执:“王氏方是先帝心中正选之人,为我一时糊涂,方有吴氏之过。陛下继后,必以王氏为先!”   朱见深惊道:“母后,贞儿为您仗义执言,维护极深!”   钱太后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道:“我知道贞儿极好。然而,我眼瞎心盲,一直就没有识人之明,全赖先帝周全,才安稳前生。如今先帝大行,我……也只剩下还念着他过去所愿这一条过活了!先帝选中了王氏,我现在,便也只选王氏!别人,我都不认!”   钱太后无法说服,周太后那里却更是直接了:“你敢立她,我就敢端了毒药去朝堂上大闹!叫天下人都看看,你这当皇帝的如何不孝!” 第一百八十三章 自古事难如意   两宫太后争了一辈子,但在这反对万贞为后一事上却意见一致,都要求以王氏为后。朱见深想尽办法也不能如愿,又不肯委屈万贞,愁得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万贞看在眼里,心痛无比。以她自幼养成的现代人的观念,她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坦然接受自己做妾,或者丈夫纳妾的。然而皇室夫妻,与民间大不相同,她想以妻子身份与他相守一生,实在千难万险。   何况她心中有个最深的隐忧,就是当年杜箴言说过的生育困难一事。杜箴言折腾了二十几年,明明因为后继乏人而伤透了心,最后却仍然只有杜远一根独苗。她纵然因为与朱见深命运与共而可能稍稍改了些天命,但也未必就能比他幸运到哪里去。   在无法避孕的年代里,她与朱见深在一起的时间,从长远算起已经三年;就是再近些,按他们得以终日厮守的时间来算,也已经有一整年。她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她现在独占着朱见深,朝臣也好,两宫也罢,虽然都有隐忧,因为他还年轻,都不算急迫。可只要想到景泰帝执政晚年,因为无子而乍然改变的性格,以及随之而生的种种疯狂之举。她就不寒而栗,无法理直气壮地去两宫太后面前,积极争这皇后的位置。   要她放弃名正言顺与他站在一起的机会,她不肯;但要她看着他为了自己封后一事愁眉不展,她又不忍。一时间她心情纠结反复,也没法睡得安稳了。   她的睡眠时间日渐减少,朱见深在为了立后一事忧虑之余,又为她的情况好转感到高兴,下朝后兴致勃勃地问她:“贞儿,明天休沐,咱们去太液池玩吧?”   万贞提着笔在画图纸,没听清他说什么,随口答应:“好啊。”   因他当年端午落水,万贞对太液池的印象不怎么好,即使去玩也要先想一下的。答这么干脆,朱见深一听就知道她其实没过脑子,好奇地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问:“在干什么?”   万贞让他搭着了手臂,也做不成事了,只得将笔放下,把椅子让了一半给他坐,将桌上的一叠图样指给他看:“御器厂那边送来新年宫中要换的器具图样让我选,我想烧些合用的瓷器出来,又觉得东西要用着要配套,得兴土木,有点麻烦。”   朱见深不以为然的道:“你想要就用,怕什么麻烦?你怕麻烦,他们还怕不合上意呢!”   万贞失笑:“那我想好了就让人做。”   他伸手将左边她挑出来的图纸看了眼,问:“你要烧盖罐?怎么全选的素色?这几年御器厂的彩器烧得好,釉色也多,你可以选喜欢的花色烧嘛。”   万贞本想说自己烧盖罐是渍桂花,用不施彩的素瓷更健康。转念又笑:“选素瓷可以自己绘样子,让班匠照着烧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花样子,画上几幅让人烧来做赏瓶。”   朱见深笑嘻嘻地道:“赏瓶的花样有空再想,你这盖罐的釉下彩,我倒是有样子了。”   说着拿了笔过来,在罐底写了个万字,然后在边上批注:“万娘娘御用,小心烧制了送上来。”   万贞哭笑不得,嗔道:“你别胡闹,叫御器厂的师傅看了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知道是谁要用,造器才尽心呢。嗯,釉上彩的话,菊花好了。贞儿清健长寿,经寒愈艳,百岁不凋。”   万贞又感动又好笑:“哪有人百岁不凋的?那不成老妖怪了吗?”   “长生不老怎么能是妖怪?明明是神仙……嗯,贞儿仙姑,也带着我一起做神仙罢!”   万贞陪他做完神仙,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推他:“别趴着,重,热得慌。”   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让:“这样子舒服嘛,你让我再趴会儿嘛。”   万贞只能由他,抬手摸了摸的鬓角:“该修一修了,等下我给你洗头发,修一下。”   朱见深应了,又和她商量:“要不,我把胡子留长些,省得朝臣们总觉得我不够老成,想捏我一捏。”   以万贞的审美来说,男人当然是要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英俊明朗。可这个时代的审美,却将留胡子当成了男人独特的美,不留胡子的少年,容易让人觉得不够成熟稳重。原来她帮着朱见深刮出两条小胡子出来,已经很勉强了,这时候听到他的要求,顿时觉得美景都灰了一半,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胡子留就留了,骑射运动你可一定要保持,千万别为了威重,把肚子也留起来,变成个走路都要人扶的胖子!”   朱见深怔了怔,忍俊不禁:“知道了。说起来,贞儿,你生活的地方一定很是富足。不然的话,你不会这么怕我长胖。”   人的审美确实与环境有关,不是现代那种普通营养过剩的年代,一般人确实也不会养成畏胖如虎的心态。万贞叹了口气,一时无言。朱见深懊恼不已,暗怪自己提错了话头,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贞儿,我一直陪你呢,你别难过好不好?”   “我知道……我很庆幸有你陪着。”万贞和他抵额相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监国当年曾经对我们那个世界很好奇,你呢?有没有也有想过?”   朱见深沉吟片刻,微微点头:“想过,我还想过,和你一起到那边去,我该怎么生活。毕竟我从小就当太子,现在又是皇帝,好像到了你们那边,没了这个身份,生活起来似乎很不容易。”   万贞忍不住笑了起来,抵着他的额头道:“才不会呢!我的濬儿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既懂经世济民,又懂人情往来,温柔和善,大度宽容。即使到了我们那边,不做太子和皇帝,那也肯定是个惊才绝艳的大才子,足以让世人震惊叹服。”   朱见深顿时眉开眼笑,精神抖擞地一跃而起,催她也起身:“贞儿,快起来,赶紧梳洗了陪我去学斫琴。最近天天跟人争来争去的,人都俗了,咱们学点儿雅的修养一下。”   万贞一向鼓励他多培养健康的兴趣爱好,何况他跟人争执的源头就在她身上,这时候更没有推辞的道理,便起身陪他沐浴更衣。   自从她睡觉的时间颠倒不分,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自帮他洗头发修须眉了。今天帮他修完鬓角眉须,绞头发梳散时,突然发现他鬓角居然有根白头发,顿时一惊,下意识将他的头发拨开了仔细寻找。   朱见深从镜子里看到她的动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安慰:“不就是两根白头发么?父皇和叔父其实也有些少年白发的,不稀奇。”   景泰帝和正统皇帝再怎么少年白发,那也是二十多岁以后的事了,可他现在还没满二十呢!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的少年,比那两位帝王都艰难,现在又为了立她为后一事,太过煎熬罢了。   万贞心一酸,俯身拢住他,轻轻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轻声道:“濬儿,后位这件事,咱们看天意允不允,你暂时别和两位太后较劲了,好吗?”   朱见深沉默片刻,搂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叹了口气,说:“我总想孩子快点来,那样的话你就轻松了;可认真说起来,我又有些不想他们太快来;怕你有了孩子,就把我丢在一边了。”   万贞啼笑皆非,嗔道:“尽说傻话。”   朱见深哼道:“我说的才叫大实话!你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会一心想着把孩子照顾好。我嘛,已经长大了,你就不怎么顾得上了。”   他嘴里抱怨,心里其实却也十分期盼万贞能怀孕。可直等到十月底,孩子也没有来。而周太后的千秋节将至,又大闹了一通,要他在千秋节前把继后立起来。若是没有皇后,她的千秋节,就不过了。   这是先帝大行,新君继位的第一个千秋节,也是新君向天下展示孝道的最直接表现。要是这个节太后都不高兴,新君这不孝的帽子,却是戴定了。   万贞数着朱见深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叹了口气,低声道:“天意如此,世情如此,我不怪你……”   朱见深握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无力。   孝道礼法,本就是封建制度对皇帝最直接的一道约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无一能免,他又如何能够例外?   然而,想到无法立万贞为后,他心中到底不甘,犹豫良久,派人把王氏叫来。   两宫与新君的角力,在宫廷里闹得沸沸扬扬。王氏哪能不知?后位有望,要说她不高兴,那是假的;但要说她欣喜若狂,吴氏的先例在那摆着,那更不可能。在这种既期盼,又恐惧的彷徨中得到新君的召见,王氏惴惴不安,诚惶诚恐地行礼等候吩咐。   朱见深心中郁怒,加上他那口疾每逢心中不快就易发作,更是让他懒得多话,直接问:“当初两宫太后留选,你们几人,朕都是问过话的,还记得吗?”   吴氏只当那是太子的仁慈,但王氏却是一直将这当成太子的警告,不敢丝毫忘怀,低声复述了一遍:“皇室君臣之礼,重于夫妻之情。有泼天富贵,却无寻常夫妻之乐。”   朱见深点了点头,道:“好,朕可以立你为后,荣及父兄。但有个条件,你知道是什么吗?”   王氏既心动,又不舍,半晌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回答:“奴知道,吴娘娘之过,奴必不敢犯。”   朱见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又问:“然则,日常你以何礼待万侍?”   王氏她们入宫之时,万贞已经离宫。吴氏其实也是因此而对她认识不足,但有了先例在,王氏却是从宫中老人嘴里仔细打听过了万贞与新君的过往。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也算明白了其中的情分重量,将新君的话在嘴里掂量再三,试探着问:“万侍护持陛下,如长如亲,多年情深意厚,我辈无人能及。宫中日常家礼,奴与万侍,不论位份尊卑,长者居先,可否?” 第一百八十四章 命运无常难定   新君心中不乐意,这立继后的礼仪便也简单,宫务大权依然握在万贞手里。平时万贞无事不过后宫,王皇后知道她要去哪里,也提前避让,连过年这种要给别人看的家宴,也前后错开时间,双方并不照面。   翻过年后,新君改元成化,至此,大行皇帝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治世时光也完全消退。随着寒冬暖去,万贞的身体便也像春日万物生发似的,进入了快速好转的时光。等到四五月时,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的作息,偶尔犯睏,御医过来诊脉,报出的却是喜讯:她怀孕了!   万贞听到消息,愣了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朱见深怔了怔,却是欣喜若狂,握着她的手乱摇:“贞儿,咱们有孩子了!你听到了吗?”   万贞心里却不是欢喜,而是惊慌:杜箴言的经验教训实在太过惨痛了,她害怕这孩子来了,最后又留不住,徒然让她伤心难过。   杜箴言留下的东西,因为万贞生恼远离桃花源,最后都落在了一羽手上。一羽现在不能做劳心损神的事,对于超脱彼岸,追寻生命真谛却是充满了兴趣。不止把杜箴言历年所遗的种种资料全都收拢了研究,还会同了朱见深搜寻来的方士探索其中奥妙。   朱见深狂喜过后,看到她的神态不对,也醒悟过来她究竟害怕什么,怜惜的劝解:“贞儿,别想太多了,皇叔一直在找办法呢!杜箴言当初能够欺天骗命,保着杜远平安长大,我们的孩子一定也能!”   杜远能活,是基数大,总有个概率逃出来。可是她怀孕的困难,却又超过了杜箴言无数倍。这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实在让人想起来就觉得灰心。只不过再怎么心怀忧惧,在这种时候她也不忍说破,点头笑答:“嗯,我一定再三小心,好好保护孩子。”   朱见深听到这个却又有些不乐意了,哼道:“孩子是很重要,可是你也不能有了他,就把我给忘了啊!”   万贞顿时啼笑皆非:“好好好,任何时候,都是濬儿最重要!”   朱见深这才感到满意了,把脑袋窝在她头颈间磨蹭,小声说:“在我心里,也是贞儿最重要。我喜欢这孩子,但我更喜欢的,是他来了,就意味着你神魂恢复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再深的隐忧,也不能减低两人对他的期盼。因此在怀孕近五个月,万贞感觉不到孩子的胎动后,当真是心痛如绞,彻夜无眠。朱见深问明原因后,惊痛之余有些迁怒于人,万贞拦住他,惨然道:“他和我骨血相连,有什么情况,做母亲的最清楚。大家都尽心尽力了,留不住他,只是我福分不足……他与我亲缘不够……”   朱见深见她神色黯淡,痛失爱子之余,更怕她因此伤心伤神,斩钉截铁地道:“你的福分一直都足,不然也不能庇佑着我履险如平,安然登基!我现在就废了王氏,立你为后!皇后母仪天下,是女中至贵,再不会有比这更厚的福分了!”   万贞见他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要立她为后,当真是五味齐聚,心中的悲痛稍缓,摇头道:“我独占了你,对现在的礼法来说,已是理亏于众。要是为了安慰我的失子之心,就将王氏废了,那更是缺了大德。”   她知道他的性子重情,若是她不能缓过失子之痛,只怕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耿耿于怀,不得舒心,便将心痛压了下去,叹道:“我这辈子,最厚的福分,不在于当不当皇后,而在于能不能与你一直这样同心相守,一世不离。”   朱见深心中大恸,忍泪道:“这样的福分,我们会一直都有的!孩子也还会再来的!”   孩子已经没了,但他却命御医和近侍对外仍然称万贞有孕,做足了等孩子临盆的准备。万贞感觉不妙,皱眉道:“我这辈子帮别人带孩子,有了你一个就够了!别人的孩子,你再想塞给我带,那是绝不可能!”   朱见深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去偷偷生个孩子来给你带?你都想到哪去了?”   宫中佳丽无数,莫说按太后选进来的皇后妃嫔,就是普通宫女,对正当华年的皇帝存有绮思,愿意一邀君宠的也多不胜数。诱惑那么大,就连万贞也不敢保证他就没有一时冲动糊涂的时候。   万贞还真有些怕他让近侍帮着假孕,是为了给她弄个孩子过来养,听到他分辨不是,才松了口气。朱见深怕她胡思乱想,赶紧解释:“天命若真是要害我们的孩子,我们就偏要告诉它,孩子好好地生了,养了……我就不信,杜箴言能欺天骗命,我们会不行!”   他抚了抚万贞的脸颊,低声说:“皇叔说,若我们再有孩子,就借别人的名分出生,送出宫去让他照应。”   他和一羽这是打算没有的时候当成有,真有的时候却要瞒天过海啊!   万贞大吃一惊,既感动,又有些难以置信,转念想到一羽当年对“天命不与”的痛恨,又有些理解,怅然道:“我只怕名分好借,天命难欺。”   朱见深忍不住笑:“你连光阴都逆了,本身就是违命之人,还怕什么难欺?何况不都说皇帝是天子吗?既然如此,做儿子的向父亲取些机巧,养个皇子,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话说得轻巧,但人类面对命运,最害怕就是它难以揣测,不知最终将流向何方。只能在下了决心后,就尽量将事情办得圆满。   周太后不知万贞怀孕始末,以为皇子确实如常而生,只不过生在寒冬,且身体虚弱,所以养在深宫中不出来。她对万贞的感情复杂,对这孙儿的观感更是纠结,并不想探望。等到次年十月上报皇长子夭折,皇帝要封万贞为贵妃,她居然意兴阑珊,只是命人把柏氏的名字也添了进去,就直接用了印。   夏时自觉深谙上意,此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娘娘,您就真允了?”   周太后叹息反问:“不允又能怎么样呢?皇帝一直不定她的份位,你当他是顾忌哀家吗?错了!他是盼着她生儿子,盼着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地立住了,才好先立太子,再有借口立她为皇后。这路数虽然跟先帝有些不同,总归还是同一个意思。子肖父,真是一点没错。”   周太后这么爽快,真是连朱见深都没想到,拿到诏书后居然忍不住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才转头问:“贞儿,母后居然只塞了个柏氏进妃位,就允了……这是转了性了?”   万贞与周太后多年互相扶持,又互相厌烦,倒是能体会些她的心意,摇头道:“娘娘这是……既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   这贵妃位于他们俩来说,实在充满了讽刺意味,两人都有些情绪低落。朱见深想了想,突然冒出一个让她散心的主意来:“贞儿,以前你就经常穿宦官服饰在外行走,不如以后也这样吧!我御门听政,你也跟着,就在后面等我。”   万贞相貌俊美英气,眉眼锋利,把腰腹垫好穿上男装,不开口说话几乎没人能辨清雌雄。随着精神恢复,她最近也真是对困居深宫有些烦了,不过随他到前朝去听政,若不小心让人发现了她的身份,是非可就大了:“前朝怕是不合适,你要是放心的话,让我日常多出宫走走就好。”   让她日常多出宫,即使再多护卫,那也是万万不行的!朱见深急了,忙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就在后面等着我,陪着我一起出入……你不是担心我偷偷跟别人生孩子嘛?你时刻和我在一起管着,这事就没法发生了!”   这样的理由,也亏他想得出来,万贞啼笑皆非,嗔道:“堂堂国君,我竟然出入跟随着严密监视,这成什么样子?尽说傻话。”   朱见深一心哄了她还像小时候那样时刻陪在自己身边,想了想,又道:“其实最近有件事,是你早年的心愿,你不想看着它了结吗?”   万贞面对这个时代的朝堂和政局,只要一看就会有种无力感油然而生,看得越多越是痛心,越是不想看,能称为心愿的事,实在不多:一是于谦之冤;二是景泰的帝号功业。   一羽尚在,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样了:“你要给于相国昭雪?”   朱见深登基之初,沿用的是父亲的年号,就是再着急,也不可能这么削大行皇帝的脸面。直到现在年号已改,新君的形象已经为世熟悉,他才开始着手为于谦昭雪。他知道万贞对于谦充满感激和敬仰,亲自提写诏书时,突然又将笔递给她,小声道:“我开笔学字很多习惯跟着你来的,后来你练字又是临的我的字,咱俩的字迹差别不大。这样,你先替于相国叙功,我在后面替他正名。”   万贞明知这不过是他哄自己开怀,但于谦被杀,实在是她心里很难过去的一个坎,明知不妥也忍不住接过笔来,沉吟片刻,写道:“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惟公道之独恃,为权奸所并嫉;”   写完这两句,朱见深接过她的笔继道:“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实怜其忠。”   对比于谦之冤,这后宫的名位得失,实如鸡虫之争,不足为道。万贞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眉心,道:“我知道你的苦心,以后多随你出入,不憋着郁气,好吗?”   朱见深如愿以偿,高兴地在她手里亲了一下,道:“我就知道,贞儿不是那种小气人!”   “我要是没答应你,那就是小气人了,是吧?”   “那怎么会呢?你再生气,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我怕你伤神嘛!”   朱见深将两宫太后用了印的诏书发到内阁,命太保、会昌侯孙继宗和顾命大臣、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贤为正使;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和礼部尚书姚夔为副使,准备迎立万贞为贵妃。   立继后时是用的姚夔为正使,由礼部官员把程序走完就算;反倒是立贵妃时,把论亲、论功、论地位最高的会昌侯孙继宗和顾命大臣李贤拉来做正使。以姚夔,马昂为副,这其中的意味,一时令朝野无言。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朝局纷乱棋争   万贞受封贵妃,按规制当有独居的宫室。朱见深选来选去选了昭德宫出来,但却又借口御器厂还没有及时送来新用具,铺阵未毕,仍然与她同进同出,就在前三殿暖阁里轮住,将昭德宫当成赏玩珍藏的馆所,偶尔才过去坐一坐。   而相比独居一宫,看似尊荣无匹实则对现代人来说很不是滋味的贵妃之位,万贞也宁愿还像从前那样,和他出入相随,不去看后宫那些两宫太后塞进来的莺莺燕燕。   为于谦昭雪是件抚平过去遗憾的大事,朱见深不便出宫,临时却又想起还是应该告诉一羽。万贞实在闷得慌,主动提出跑这一趟。朱见深虽不乐意,也只能应允了。   一羽十几年修身养性,从万贞嘴里听到侄儿准备为于谦昭雪的消息,沉默半晌,叹道:“为我兄弟相争,毁损国家栋梁,实为大罪。他日九泉之下,我难有颜面再见故臣。”   其实这兄弟两人,对于谦的人品都信得过,愿意倚重。但政治斗争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你明明不想杀人,为了权势稳固,却不得不杀。   于谦沉冤昭雪,让人舒了口气之余,又深深地遗憾心寒。一羽的难受,万贞无从劝解,便转开话题问:“怎么今天不见兴安?”   一羽道:“他去见故友了。”   兴安为了侍奉一羽,先帝在时自动请辞了要害重职,去坐了僧录司这样的冷衙,日常也从不与人深交,以免泄漏了机密。现在朱见深即位,叔侄俩达成了默契,他才敢与故友见面。   一羽说完这一句,心有所感,叹道:“说来他去见的这个人,当初若不是兴安见机得快,在兄长面前刻意诋毁了几句,只怕也步了于谦的后尘。”   万贞把当年因为夺门之变而受牵连的诸臣过了一遍,醒悟过来:“商辂来了?濬儿召他入京,他还没陛见呢,怎么就先去找了兴安?难道他知道……你还在?”   一羽白了她一眼,哼道:“你别眼里只有濬儿一个,什么事都害怕会对他不利!放心,我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商辂一无所知。他找兴安,不过是谢一谢当年兴安为他说话,叙叙旧罢了。”   万贞讪笑:“我哪有那么想,是你多心了。”   一羽自己就经过为帝心境变化,哪能不知她刚才话里的顾虑所在,冷笑:“你没想才怪!”   万贞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赔礼道:“好啦!我真没想到么多,就是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不平……濬儿召商辂陛见,他到了京师,不去左顺门投帖,却先来会友,难道你还不许我不高兴?”   一羽被她的直言堵得火气全无,没好气的说:“知道了!你的濬儿金尊玉贵,满天下的人都得先想着他,围着他转,你才高兴,是吧?”   话虽如此,有夺门之变在前,万贞仍然有些不放心,特意在妙应寺等到兴安回来,才让随从驾车去接商辂。   商辂方巾丝绦,一身青布圆领,正自负手行走在京师的街头,观看人情变化,突见一队车驾急赶而来,愣了一下。万贞下车行礼,笑道:“商先生,久逢了!”   两人虽然没有正面来往,可万贞日常拱卫沂王出入,双方照面的次数不少。加上她多年相貌不改,气质与寻常女子的婉柔娴静大不相同,此时虽然穿着男装,但商辂仍然认出来了,拱手道:“万侍……”   一声旧时称呼出口,又想到她如今已经受封贵妃,据传日常用器礼仪越于皇后,几乎与天子并行,便又改口道:“万娘娘久违!”   万贞听着人称呼她“娘娘”,就觉得不适,摆手道:“商先生本不是俗人,奈何做此俗称?我从兴安处听闻先生入京,特地赶来接您进宫见驾,难道是为了听您客气一声的?”   商辂受先帝贬居林下十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消磨了不少,倒真没有寻常官吏对宫中贵人的趋奉之心,洒然一笑,道:“非是在下拘泥,实因礼法如此,不得不为。”   万贞一笑,也不纠结,抬手礼让:“先生快请上车。陛下自召您入京,日日算计行程,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商辂眼看她从这车上下来,不说君臣尊卑,就为了男女之别,也万万不敢真的上车,忙道:“劳陛下挂念,在下这便急步入宫求见。万侍还请登车先行,在下附骥尾随便是。”   万贞知道他顾忌所在,笑道:“商先生请登车,让梁芳送你进宫罢!我还有事,需要骑马急行,就不等你了。”   梁芳应了一声,将他的坐骑让给万贞,车队一分为二,万贞在侍卫的拥簇下驾马北折,梁芳则陪着商辂一起登车往五凤楼那边而去。   商辂见她纵马骑行,身姿矫捷,浑然没有半点内宫女子的温驯柔绵,不觉眉头一皱;待见她遇见拥挤之处,并未着侍卫喝道赶人,而是挽缰让人过了这才上桥,便又松了口气。   万贞避嫌走了东路,又不愿惊动了仁寿宫的人,特意让人把马送回御马监,自己带了小娥他们步行。   仁寿宫和清宁宫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走的宫道选得僻静,除了巡守的禁卫,并没惊动旁人。眼看穿过花园,便到了西路,突然听到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小贱人,你别不识好歹!”   万贞耳力灵敏,一听这声音是夏时的,便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夏时抬手打了他面前的小宫女两掌。那小宫女不敢躲避,却也没有低头求饶,只是站着不动。   万贞与周太后的关系已经十分糟糕了,本来不想跟夏时再起冲突。但这小宫女的倔强,却又让她有些不忍,便扬声问:“夏时,你在这里干什么?”   夏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分辩:“没……没什么啊!”   他是仁寿宫的大总管,办的事要是光明正大,哪用着找这么偏僻的地方?万贞眉尾一扬,嗯了一声:“没什么事,你突然打宫女的脸?”   宫中的女子,脸面乃是晋身之资,最为重要。就是贵人惩罚犯错的宫女,多半也是洒扫宫苑、清洗夜香、提铃报时、小杖笞脊、发配浣衣一类,不会因为小错去打脸。夏时骄横惯了,被她提起这个话头,猛然醒起这条惯例,吓得连忙道:“万娘娘,这宫女失职误事,连累小的也在太后娘娘那里吃了挂落!小人一时激愤,失手打了她,实非有意!”   那宫女嘴唇噏动,看着万贞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万贞见她不说,便也不深究,只对夏时道:“犯了错,你可以罚她几日苦差,实在气不过送到慎刑司去也没人挑你的礼,怎么能这么打人的脸?”   慎刑司就在万贞手上握着,连周太后都使不动,夏时哪敢借了这地方整治跟自己不合的宫人,只是低头保证以后一定循规蹈矩。   万贞怕她一退开脚步,夏时就加倍报复这小宫女,想了想,又问:“丫头,你识字吗?”   小宫女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奴识字,会写会算,也能吃苦!”   夏时大惊,转头狠瞪了她一眼,急道:“万娘娘有所不知,这贱奴是大藤峡平叛后带回来的土司之女。非我同族,其心叵测,按例是不能近御侍奉的!”   小宫女怕她因此真不带自己走,连忙伏地叩首:“娘娘,奴虽是土司之女,但母亲本系土司强掳的汉家好女,父固有生恩,母则实有死怨。峡峒兴亡,于奴而言无恩无仇,入宫服役,乃是时运所驱。断不敢因此而挟恨于心,对贵人不利!愿追随娘娘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万贞一怔,她原来只是一时不忍,想救她一救,现在见她说话条理分明,却是真有几分欣赏了,点头道:“夏时,这丫头我领走了。”   夏时不敢和她相争,恨恨地看着那小宫女跟着她离去。   那小宫女也知道自己这下算是真把他得罪死了,被他盯得寒毛倒立,直打寒战。万贞看不得小姑娘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伸手轻轻一揽,将她推到内侧。   万贞腿长腰高,肩宽胸丰,身量高出这小宫女一大截,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小宫女愣了一下,安全感油然而生,也不再发抖了,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报名字,连忙又道:“娘娘,奴本姓李,小名唐妹。因大藤峡之事随军入宫……其实,奴有位同乡好友,现在就在昭德宫听差,只是位卑年幼,娘娘可能不认识。”   昭德宫万贞几乎不住,里面的人手都是秀秀她们选的,宫人众多,万贞见的次数有限。李唐妹提及,她便随口问了一声:“喔?叫什么名字?”   “叫汪直。”   万贞从名册上见过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又问:“夏时性子阴鸷,一向爱在背后使坏,不怎么当面发怒的,今天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李唐妹扭捏了一下,小声道:“不敢瞒娘娘,夏太监想纳妾,提了几次,奴都不愿,所以他就恼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秋风起花枝霜   万贞顿时皱眉,宫中有权势的大太监,大多都结了菜户或者在外面娶了妻;但纳妾嘛,即使要强取豪夺,也是在宫外欺压老百姓,在宫里逼迫宫女的比较少。难怪夏时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却要躲在僻静处逼人就范。   她不愿小姑娘被夏时的阴影所罩,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下,笑道:“嗯,果然秀美清丽,品格出众。夏时这老太监,眼光还是很好的。长得漂亮并不是罪过。到了我这边,安心当差罢,不会有人敢强迫你做妾的。”   宫中规矩严苛,李唐妹以叛军土司之后的身份入宫服役,偏又长得漂亮,隐约为同僚所忌,进宫半年,除了同乡外几乎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更何况是被人这样由衷赞美,善意褒扬,顿时面红耳赤,连连摆手道:“娘娘才是天姿玉质,煌煌气象。奴蒲柳之色,哪里敢在娘娘面前称漂亮。”   说话间一行人穿过宫道,来到昭德宫前,小秋率人迎了上来。万贞将披风解下交给她,将侍从奉上的湿巾递给李唐妹,柔声道:“好好敷一敷脸,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别被打坏了。”   现在宫务都由万贞实际掌控,要调人直接从册上一勾就行,突然带个脸都被打肿了的小姑娘过来,不由小秋好奇:“姑姑,你从哪里捡来这么个小丫头?”   万贞回答:“夏时那里。”   小秋顿时急了:“姑姑,您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已经够僵了,您还……嫌麻烦不够多吧!”   她是好意,万贞也不能让她没脸,连忙陪笑解释:“我知道,可我要不把她带回来,夏时非毁了人一生不可。小姑娘家才十三岁多点,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怎么能这么被毁呢?没看到我不会特意多管闲事,碰着了就搭把手嘛!”   小秋也知道事情做下了,抱怨无济于事,只是再看李唐妹,不免横竖不顺眼。万贞见小姑娘吓得眼泪在眶里直打转,还不敢哭,便又安慰她:“别怕,秋姑姑是性子急了些,没有真恼你。何况我跟夏太监的关系不好,有你没你都一样,说不上麻烦。”   小秋现在是昭德宫的尚宫女官之一,她不喜欢这小姑娘,昭德宫就不好留人了。万贞正想怎么安置她,忽见到秀秀带人过来送新烧的御制瓷,连忙招手道:“秀秀,快来!你最近不是嫌人手不够吗?我给你找了个人来!”   秀秀天资有限,胜在勤勉仔细,只管东宫的库藏还罢了,执掌昭德宫和皇帝的私库却有些吃力,急需能文会算又信得过的人帮衬,一听就赶紧问:“什么人啊?”   万贞一指李唐妹,道:“这孩子能写会算,据说还能吃苦,你带去好好教着,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秀秀笑道:“只要真舍得吃苦,就能成一半的才了。”   万贞看李唐妹还有些瑟缩,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随这位秀姑姑去罢!好好学个一技之长,才是最好的立身之本。”   昭德宫有门直通前三殿,万贞估算了一下时间,把小秋和秀秀报上来的事处理了一下,便回了东暖阁。   朱见深看到她一出宫,这精神气就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样子,暗暗叹气,笑问:“当年父皇查抄曹家,把田庄商铺一类的东西都封存了。没人仔细照管,收成差得很,要不,我把它也并入皇庄,你一并管起来?”   万贞只愁自己没事做,闲着变成个目光只三寸远的无聊女子,一听有事交办,顿时满心欢喜:“你这是允了我日常出宫啦?”   朱见深不甘不愿的嗯了一声,又警告她:“顶多像以前在沂王府那样出入啊!绝不允许跑太远,想走远,一定要等我也有空了,一起结伴出去。”   万贞眉开眼笑,满口答应:“知道啦!”   去了将她拘在宫里的紧箍咒,她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看着他皱眉头痛的样子,赶紧过来帮他取冠按摩,笑问:“你和商先生说话了没?”   朱见深享受着她的温柔抚慰,回答:“说过了,商先生闲居林下,对朝政却关心得很,一点也没落下。我觉得他只要略熟悉一些,就能与李先生他们几个合上来,因此让他还复旧职,入内阁办事。”   说到朝政,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道:“你父亲办事谨慎忠诚,我想把他的职位再调一调,资历足了,就把锦衣卫交给他。还有万安,既然认了是你的族侄,也调到礼部历练着,看看当不当用。”   万贞对原身的父兄几无感情,至于认亲的万安,更是利益来往,并不愿意他们因为自己而显荣超升,皱眉道:“有才能的话,用他们无妨,但特别恩宠,却是不必。”   朱见深知道她心结所在,解释道:“他们与你一荣俱荣,要是不加擢拨,只怕别人就要猜疑你的地位了。何况你父亲稳重老实,年龄虽然大了些,却比你那三个兄弟要强,让他掌锦衣卫也不错。”   万贞娘家底子寒薄,为了充实她的羽翼,他索性将万贞在沂王府时使唤得力的人,无论出身都以中旨点了官,塞到各地去,想看看能不能有几个出挑的培养得起来。不经吏部选拔的官员,皇帝中旨任用的私臣,都被称为传奉官。以前虽然也有,但数量没有现在多。一时群臣鼎沸,指责皇帝将国家公器当成人主私器,不是帝王正道。   万贞虽然觉得这事办得不妥,但毕竟是他的一番心意,且以八股取士的任官制度,对她来说本就落后得很,中旨点选官员也不失为补益之法。   何况任用私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对于帝王收拢政权,稳固座位来说,很有好处,她心里衡量了一下,也没有狠劝。   其时由于宗族势大,民间素有皇权不下乡之说。朱见深以中旨点选的官员不居高位,多是发到各县随亲民官办事,用意在于与胥吏争夺地方的治权,对政局的影响其实不大。群臣见皇帝固执己见,不肯撤回中旨,也就只能做罢。   李贤老病,近日时有精神不济之相,商辂复职,正好能接上其中的空当,于朝政大有裨益。朱见深点了商辂起复,又因群臣以景泰旧事指摘商辂不力,不当入阁,特意画了一副“一团和气图”送到内阁,算是为他压阵。   李贤地位超然,更兼自知时日无多,总要有人接继其位,接到天子御笔丹青,呵呵一笑便罢。彭时与吕原、李贤都相处得好,对商辂入阁却同样不喜,对着画中的隐喻哭笑不得。至于商辂,却是深感帝恩,拱手道:“陛下拳拳之意,微臣肝脑涂地,不足为报。”   李贤老去,陈文以资历接任首辅,彭时、吕原、商辂几人在阁,外朝政务清明。内宫的周太后却因为钱太后去世,不准她与英宗同葬而闹得不可开交。万贞在钱太后生前愿意暗中照料,但对这种死后同葬之事,却不看重,并不想因此与周太后翻脸;而朱见深因为屡次意图废王皇后立万贞,都被钱太后阻止,心中实有几分着恼,更不愿意为了她的身后事与生母较劲,便想将这事糊弄过去就算了。   彭时率群臣在左顺门外大哭力谏,夏时害怕,周太后也不敢相强,这才勉强将钱太后的身后事办妥。   钱太后在世时,周太后想一想就心中发恨,可真等到这生平劲敌过世,她又有些茫然,不知该做什么好,最后将心情都放在了关心儿子身上,三天两头的召朱见深过仁寿宫说话。   朱见深已经过了需要母亲抚慰的年龄,母爱却又来了,当真是哭笑不得。   做母亲的要见儿子,谁也没有阻拦的道理,万贞更不可能去争这个风。她不着急,知道她与周太后不和的众人,却急得很。尤其是新近因为慧黠过人,受到重用的小宦官汪直,更是三天两头的打探仁寿宫那边的动静,劝万贞要多防备周太后偏宠的柏贤妃:“娘娘,您是没见着她们那样子,简直就恨不得把皇爷吃了!”   万贞被他这形容逗得哈哈大笑:“傻孩子,什么都不懂,就爱乱说话。”   李唐妹因为聪敏过人,心算过人,如今已经是秀秀手下的得力臂助。这丫头喜欢万贞明显多过对皇帝的忠诚,一点都不乐意她跟别人争宠,赞同的点头:“皇爷要是心里有娘娘,凭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妖精,也吃不了!要是没有,争也没用!”   万贞失笑:“你这孩子,倒是看得明白。看着罢,若是皇爷自己乐意,那便不要管他;若是他不乐意了,你们才来报我。”   她没有执政的经验,不是这个体系培养出来的人,又怕对朱见深产生不好的影响,在政务上不敢轻易干涉。但又忍不住想让这个世界变好一些,便在日常管理皇庄之余,准备借用各地寺庙道观,试建慈善体系;选拔培养数学、天文、地理、农学方面的人才;了解海外的情况,看是否要联系杜箴言当年的旧部,推开海禁。千头万绪,纷繁难理,并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管宫里这些杂务。   再则她与朱见深多年夫妻,相处已经极之熟悉稳定,不免在这上面有些疏忽。直到有一天汪直急冲冲地跑进来告诉她,朱见深被周太后召去说话,已经三四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出宫,她才霍然而惊,不及传驾,拔腿就往仁寿宫方向急赶。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心锁关山难渡   仁寿宫的欢宴尚未撤去,殿内仍然一派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的风流景象。周太后领着王皇后等人笑语盈盈的观舞赏乐。万贞气急败坏的赶来,周太后心中得意,明知故问:“贵妃一向少见,所来何事啊?”   万贞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她话里的刺,直接道:“御驾多时不传召近侍,人心不安。娘娘莫要说笑,赶紧请皇爷出来一见。”   周太后把儿子身边的近侍都打发了出去,自然是要做手脚的,听到万贞的话,怫然不悦:“哀家做母亲的,难道留儿子说些悄悄话都不行?近侍亲臣怎会一时半会不见御驾,就大惊小怪?”   周太后偏心小儿子朱见泽,崇王已经娶妻生子了,却仍然留居京不使就藩。偶尔言谈还透露出若长子无子,便让崇王以弟继兄之意。万贞实在有些怕她发起疯来,会对朱见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问:“崇王何在?”   周太后再不懂政治,对于皇室继承问题也是敏感的,再加上她确实心里有过念头,听到万贞这话也不由变色,怒道:“你真当我就心毒到要害了亲骨肉的地步?”   万贞见她意外发怒,显然并没有真害了长子扶持幼子的意思,松了口气,正想哄她一哄,忽一眼看见柏贤妃扶着宫女的手,满面红晕的从后殿转了过来。万贞在宫中积威甚重,柏贤妃虽有周太后撑腰,此时与她照面,却也吓得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万贞心一沉,急步朝她出来的方向冲去。周太后大喝:“拦住她!”   两名小宦官不知利害,果然扑过来拦万贞。   万贞伸手推开两人,径往前走。夏时与她有怨,此时大事底定,自觉有了底气与她相争,亲自扑来拿她。   万贞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实已到了爆发边缘,容不得半分挑衅。夏时不知好歹,她右臂一探,登时扼住他的脖颈把他提了起来:“夏时!你找死!”   她的力气天生就大,这么多年勤于锻炼,又有道佛两派的高人及御医看护,养神益气,调和阴阳,更见增长。夏时这老宦官哪里经得起她这神力,登时被她扼得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万贞拎着他砸开守门的小宦官,冲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奇香,靠近床边,香中又混着酒气和腥臊。万贞心中热血直冲上脑,颤着手揭开青帐,朱见深满面通红的躺在绮罗丛中,睡得人事不知。   刹那间她脑中轰然大响,一颗心却似热炭整个被丢进了冰水中一般,倏然灰败,全无半分热气。怔了怔,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走了几步,终究心有不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喑声问:“濬儿,你是自己愿意的吗?”   周太后紧赶慢赶的进来,听到她这话,大怒:“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摆着满宫妃嫔却至今无子!彭时他们上谏,请他雨露均沾,他也听而不闻!怎么,你还真想独占他一辈子?叫他断子绝孙吗?”   无论是万贞的问话,还是周太后的喝骂,躺在床上的朱见深都没有回话,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粗重急促。万贞回过神来退回床边,伸手摸到他的额头滚烫一片,顿时惊怒交集:“你究竟干了什么?他是你儿子,你就这么折腾他?”   周太后发现异常,也大惊失色:“就是宫中偶尔助兴用的春酒香料,并没有过格的东西。”   万贞气得发抖:“再无害的东西,过量就有害了!你……你……”   她拿周太后无可奈何,一腔火都冲着夏时等人去了,怒道:“你们敢再私下怂恿太后,暗算陛下,我便将你们抄家灭族,绝不放过一个!”   夏时刚缓过气来,听到她这杀气腾腾的话,顿时腿软。周太后每逢谋事,无论怎样思虑周全,最后必然出现意外,心中既怒又悔,顾不得和她置气,一迭声的命人传御医。万贞哪里放心把人交给她?将锦被一卷,抱起朱见深就走。   周太后情急大叫:“你就这么带人走了?”   万贞转头问她:“你还要我怎样?”   周太后跺脚大叫:“算是我求你了!让深儿生几个孩子吧!你就算不为深儿着想,你就不想想自己以后吗?别管你让谁生,怎么生,只要他有子,任你收养也好,独占也罢!我都不管了!”   她一向不肯向人低头,今天开口说出一个“求”字,却是真的只将自己当成了寻常母亲,见到儿子无子焦急,宁愿丢了尊严,也想帮他一去隐患。   万贞心中凄凉,难以孕子,是她最深的隐忧,也是她心中最深的愧疚。她一直想着,他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着急;但却忘了,对这个时代来说,妻妾众多而二十四岁无子,已经是件令人担忧后继无人的大事。   周太后若是一昧胡搅蛮缠,她还有借口驳斥,但她这样恳切求劝,她却实在没有争辩的立场。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身为帝王,若是后嗣无继,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这是她珍逾性命的人,她怎么忍,又怎么能让他也因此而受劫难?   她怀里的朱见深不适的哼一声,在昏迷中喃喃地唤了一句:“贞儿……”   这是她日常惯听的呼唤,但此时听在耳里,却是令她不知应该怎样回应。   半晌,她才茫然地说:“我答应你,若他求子,只要明言,我绝不纠缠!然而像这种偷施暗算的下作手段,再有下次,我不会容忍!”   朱见深这一病来得有些凶险,御医望闻问切,有些难以启齿的对万贞道:“娘娘,陛下的体质不算顶好,不过正当少壮,日常不显而已。然而这房中之药,偶尔少用尚可,却不能过量,否则伐害根本,于玉体不利。”   万贞替人背了口大黑锅,面红耳赤,摆手道:“不是我,我没有……”   这分辩一出,却又有些心灰意冷,叹了口气,道:“劳医官替陛下调养玉体,用心侍奉。”   御医职责所在,对天子不敢不尽心,又施针又下药的忙活了半天,朱见深身上的热退了下去,过了会儿稍微清醒了些,看到御医在旁边,吓了一跳,惊问:“怎么了?”   万贞心绪复杂:“你都不记得了?”   朱见深想了想道:“母后那里的酒不知道哪来的,霸道得很。夏时扶了我去后殿次间休息啊!喔,你来接我……”   回忆到这里他的脸色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问:“我喝多了晕头,忘了那是在仁寿宫,闹了你……母后没发现,过来为难你吧?”   万贞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气恼多一些,又或是愤怒与愧疚并有,心中百感交集,最后都变成了一声轻叹:“别想这些了,你身体不舒服,好好休息吧!”   这件事虽然不能怪他,但始终令她十分不舒服,不能容忍他身体上的亲近。一开始朱见深还以为她是因为他这次身体亏空,心有顾忌,渐渐地却发现了这是她心里与自己生了隔阂。   朱见深本就缺少安全感,乍然感觉她心上的疏离,惶恐无端。他不知从何而起,但命覃包查了一遍,得知当日是柏贤妃穿了件与万贞类似的衣裳,改了妆容入侍,顿时暴跳如雷,着怀恩将夏时和他的徒子徒孙诱出仁寿宫,打了个半死。   周太后怕他连柏贤妃也迁怒了,赶紧把人接到仁寿宫去将养,直到确定柏贤妃怀了孕,才派人告诉他消息。   万贞这段时间借口忙着选拔人才,常往由过去的沂王府改建的别第里跑。而一羽因为次女的病情反复,郕王妃束手无策,便派了聚瑟寺的高僧去,以消孽度化之名将她带到了身边,也借用了别第给小郡主养病。   两人各有心忧之事,凑在一起说话,不免有些漫无边际,万贞从医生那里听多了小郡主的病情,感叹:“小郡主的病仅凭清修,只怕难以断根。”   一羽对小女儿怀着些弥补之心,想了想,问:“你们那边断手断脚能接继,心脏呢?”   万贞回答:“可以啊,只要血型体质匹配,我们那里的心脏移植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答了这一句,她突然冒过一个念头,吃惊的问:“你不是想把女儿弄到我们那边去医治吧?”   一羽哂笑:“怎么可能?我就是问问而已。”   他可不是无的放矢,问问就算的人,万贞狐疑不已。但她算是在时空边隙走过一遭的人,深知这条路的凶险,也不相信他现在这弱鸡样,能够领着同样病弱的女儿找到突破时空壁垒的方法,渡世寻医。   她打量着一羽不说话,一羽被她看得不自在,目光往旁边一滑,讶然道:“咦,怎么皇帝今天出宫了?”   万贞一怔,转头一看,果见朱见深儒装平巾,穿过复廊庭院,正向她这边走来。一羽松了口气,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澈儿。”   溜得这么快,其中必然有古怪。万贞还想问个究竟,朱见深已经急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抱住:“贞儿,对不起!”   万贞僵住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问:“怎么了?”   朱见深哽声道:“柏氏怀孕了……那天不是你……”   这世上,偏偏有就这么巧的事,她和他耳鬓厮磨,终日相守,却始终没有再能怀孕;而柏贤妃,只是一次谋算,就达成了所愿!   所谓的天命,简直是要对她赶尽杀绝,不给她留丝毫的余地!   万贞用力闭上双眼,轻声说:“这是喜事,你今年二十四岁了,确实该有孩子了。”   朱见深几乎绝望:“可我只想要你啊!贞儿!你不能因为我错了一次,就不要我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雨不知春去   他从少年时向她倾诉爱恋,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也确实面对无数人间绝色,红粉诱惑而心无旁骛,爱她至深。这样的深情,无论他做错了什么,她都不忍责备,更何况这并不他的错?   她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更害怕自己因为这一次原谅,逐渐就将原谅他当成家常便饭,直至将心中所有的爱恋消磨,因此而变得面目可憎。   面对他的痴缠,除了无力,她感到的还有深重的悲哀。   那是一种她早有预见,也一直想要避免,但却仍然深陷不起的泥沼。   “我没有不要你,可是……你真的已经到了需要后嗣的年龄,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可是多年的相处早已让他知道,她与这世间所有女子都不相同,她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权势;不畏惧与他在一起要面对的风雨、磨难、危险;但她在意他的爱情,是否忠诚!   因为对爱人的忠诚,是她生存的那个世间,对于爱情的首要条件;哪一天它不存在了,那么对她来说,爱情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基。   在与别人生孩子延续香火与她之间,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件,无法兼得。而于他的本心来说,他这一生真正想要至死不离的,无疑是她,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身后之事:“我只想要你为我生孩子,那不是耽误,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是的,他选择了她,愿意承担爱她而生的风险,可是却偏偏不能给他最需要的后嗣:“我们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   到了他真正需要子嗣重过于爱情的时刻,她宁愿他明白的告诉她,她会祝福,会退让;可是,绝不要骗着她,囚着她,让她在难堪与痛苦中变得面目全非,不复旧颜。   他懂她话里的意思,却一点也不想听到她退让离开的建议,打断她的话:“我们会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他热切的吻住她,仿佛想将她整个融入自己的身体:“只要你相信我……贞儿,只要你在我身边……”   她身体早已熟悉了他的索求,在他热切的激情里悄然褪去冷硬,自然的应以温柔。   世事打破了她原本自欺的迷障,但在他仍然爱她,不曾改变的时刻,她却仍旧愿意全心的回应他的热情——这世间的真情如此的难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遗落,为什么不在彼此仍然相爱,不曾有别心的时候,倾尽所有去爱?   她已经看到了必须分别的岔道就在不远的前方,难道还要因为一时的误解,就将本来就不可能再多给她的美好光阴,再白白浪费掉吗?   两人情归于好,索性就在别第住了几天,相伴渡日,骑射、垂钓、作画、制墨、斫琴……玩得乐不思蜀。   皇帝借口有恙不朝,实则躲在潜邸里哄贵妃开心,内阁诸臣都不高兴。彭时虽因万贞有功于帝,不好骂她祸水,却也气得直捶炕桌。商辂比他想得开,道:“陛下后宫有娠,乃是喜事。万侍历经景泰风雨,见识不短,岂能不知其中利害?想来这一时小性已经过去了,断不至于因此钳制不放,我且试试登门求见,请陛下御门听政。”   万贞日常花用,一向是不许浪费,却不拒绝奢侈。商辂过去时,别第里喜气洋洋的,万贞正叫人扎了菊灯,准备重九排当。见到商辂过来,不由笑道:“先生来得好巧,重九将至,府中的花糕刚送上来,快请上座尝尝。”   商辂陛见之后,看到旁边架子上一只美人风筝,以素绢打底,上面居然缀了珠玉装饰,俨然便将之当成了个活人似的打扮着,纤巧精美,贵重非凡。再看桌上琳琅满目,种类纷繁的花糕,估算了一下整个重九排当要用的花费,忍不住道:“娘娘设宴,固然极具巧思,只是不免太过奢靡。”   万贞这些天心情大起大落,一时不想在人前掩饰想法,笑着摇头道:“先生只看到了我用度奢靡,却没看到我消费所带动的财富。我置席要买布匹、粮食、鱼肉;种田织布的人便得了钱财,渔猎者便有了销路。我追求巧器佳用,工匠得钱便有更新技术,钻研新方的动力。若是皇室都只攒钱不花,如乡间土财主那般把银钱窖藏不用,这天下财富、技术的革鼎,便会形成僵化,流通不足,永无增殖之日。”   商辂愕然,脱口问道:“天下财有定数,非在此,既在彼,流通增殖语出何据?”   万贞笑问:“先生之聪慧,当世无双,又多年执政务实求虚,见识不同于腐儒酸客,当真也认为这天下财有定数?”   天下财有定数,虽是一般人的观念,但到了执政务实,能纵揽全局的宰辅之才,却不可能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只不过政治经济学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人总结,纵然以商辂之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万贞的质疑,想了想,反问:“娘娘既然认为财无定数,则从何而生?”   万贞回答:“自然是劳动创造。”   她的政治经济学也马马虎虎,一时说不清其中的理论,只能举个实例,指了指桌上新制的御瓷,道:“比如这瓷器的本质,不过是藏于地下的白膏泥而已。只有匠人把它挖出来,烧制成型,能供人使用,它才有价值,才是财富。至于在烧制的过程中,施釉加彩,绘底填烧,变成精致非凡的宝器,那更是因为人类的艺术创作,才赋予了它价值。”   农耕社会以工业制造为例子,远不足以让商辂信服,只觉得似是而非:“不对,不对。”   万贞轻笑:“吕宋有矿多金,价值巨亿,然而路途遥远,重洋阻隔,先生以为是财否?”   商辂不暇思索:“当然是……”   一言未毕,又醒悟过来这是个大坑:再多的金子,不能得用,又如何能称得上财?毕竟对于国家来说,只有实实在在入了库,能够支配使用的,那才是钱财。   万贞看到他面做难色,不由一笑:“看,再贵重的物品,也只有人类用劳动将它采来、造来、种来、运来,那才是财富。否则,终不过是山野土石而已。唯有钱财一直花用,调节,使人为之驱动,去劳动创造,那才会增殖生发。皇室与国家,不仅要会平衡财政收支,更重要的是会花钱,才能让老百姓富足起来。”   商辂连连摇头,只觉得这说法荒谬无比:“娘娘此言,若用于施政,必乱天下之治。”   朱见深笑道:“万侍又不涉朝政,这话不过是逢节闲叙说笑而已,先生何必危言耸听吓她?”   她的话虽然与世间所有认知都不同,但明显自成体系,并非无的放矢,哪里是皇帝嘴里的说笑那么简单?商辂待要争执,朱见深已经转开了话题,道:“先生,美器珍玩,佳肴脂酒,此固人之所愿。万侍货殖有道,日常花销纵有奢华,于国无害,何必强求?”   商辂正色道:“皇庄货殖财物,天下臣民坐视其尽取重利,不敢相争,如何能说无害?”   垄断公司营利向来如此,莫说这个时代,后世的大巨头也免不了其中的弊端。在这一点上,万贞却是无可辩驳。商辂又直言谏道:“陛下,天子以天下为家,何以庄为?”   万贞刚才一时失言说了真话,这时候哪里还敢再开口跟他争这种千百年后,仍然不得平息的大命题?只笑不语。   而朱见深则更是连连点头,只是不开口许诺。   这夫妻俩相互包庇,商辂亦是无奈,问明皇帝过完重阳节会恢复正常的朝会理政,便告辞而去。   果然重阳节那天,万贞骑装戎服,先去万岁山安排了宴乐,和朱见深登高赏景之后,便与他一起回了宫,起居作息,仍如日常。   柏贤妃平安产下皇次子,仁寿宫大肆庆祝,朱见深也分不清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想到万贞因此而受的煎熬,心中又气郁难消。他拿生母无法,过来探望皇子看到旁边的夏时,却是怒从心起,隔天便把他的兄弟子侄养子干儿都从厂卫里裁辙了下来,不许复用。连太后那边的母舅表弟也借口他们侵占民财,狠狠地罚了一回。   虽说这种宦途起伏,在这个时代实属平常,只要周太后不倒,他们总有机会再起。但这种本该皆大欢喜的场合里,皇帝无赏有罚,其中的意味却实在令人心紧。尤其是生子的柏贤妃父兄原职不动,万贵却从佥事升任为锦衣卫指挥使,俨然已从名义上的国戚转化为朝堂上的实权要员。更是让有些躁动的后宫人心,又都沉了下来,小动作都没兴趣玩了。   入了冬,朱见深拿了张一羽派人递进来的生辰八字,交给万贞,让她在宫里按时辰找人。   万贞不明所以,道:“宫中的女子,有些受罪牵连或者战败被俘入宫的,像唐妹,连姓都能被录错,何况是生辰八字?即使有上报的,也不一定准,你找这干什么?” 第一百八十九章 翘首云中月来   李唐妹在旁边帮着整理名册,给请求出宫的宫女查档,听到万贞提到她,赶紧点头附和:“对呀!奴本姓李,但是宫里录名册的时候,给奴记上去的却是‘纪’。生辰八字这种东西,能说清的更不多,报上来的十有八九不准。”   朱见深皱眉:“那便派人去逐个盘查罢!这事要紧,非办不可。”   万贞盘算了一下近臣的工作计划,招手叫李唐妹过来:“唐妹,这事你能办吗?”   李唐妹笑眯眯的回答:“娘娘放心,奴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说着接过万贞手里的生辰八字,看了一眼,怔了怔,失声道:“娘娘,这就是我的生辰八字啊!”   万贞愕然,朱见深皱眉问:“你连姓都能被录错,生辰八字还能不错?”   李唐妹分辩:“姓录错,是录名册的人口音听错,不是奴报错。这生辰八字,奴自小由母亲教导背诵,怎么可能记错呢?”   朱见深想了想,脸色微变,也不要求她去查宫人的生辰八字了,急召梁芳:“去把继晓叫来,让他给李唐妹相面。”   以前他召集僧道方士,都是交给一羽听用,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自己也常召见。万贞知道其中的缘由,心中一股莫名的惶恐,握住他的手道:“我想要孩子,是因为无子于你不利;可你若是为了令我怀孕,却劳损了自身,那却是本末倒置了。何况现在……你已经有子,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   朱见深摇头,轻叹道:“贞儿,要说有了孩子,我不高兴,那是假话;但是……柏氏这孩子,其实是顶了你的名义生下来的,能不能……谁也不知道……”   万贞悚然而惊:若真是天命不许她有子,柏贤妃这个孩子偷了她的命分生下来的孩子,岂不是将来也有灾劫?难怪朱见深名分上看重次子,日常却不敢召来相处,他这是怕如有万一,将来徒然伤心。   朱见深感受到她的恐惧,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贞儿,你相信我,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一定能保他平安无忧的长大。”   他越是胸有成竹,万贞心中却越是不安。她养魂回生,他已经不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再欺天骗命的生个孩子,谁知道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是你必须有子嗣才能安稳社稷,而我这辈子有你已然知足,并不需要有孩子。我只想你平安康健,不想要孩子。”   朱见深叹了口气,贴着她的面颊轻喃:“可是我想要我们有个孩子……这如画江山,一生心血,只有你和我们的孩子,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交付。”   万贞明知朱见深和一羽必然有事瞒她,但这两人联起手来,无论心智计谋,还是权势威严,都非她所能比。一旦他们下了决心,这事无论她怎么打探,都无法查出究竟。   她心里焦急,等到继晓和尚进宫看过李唐妹后,却悟出一条破局之法,问李唐妹:“唐妹,你想不想出宫?”   李唐妹进宫至今不过五六年,离出宫远得很,突然被问到想不想出宫,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娘娘是觉得我碍了事,所以想让我出宫吗?”   若她不是心甘情愿出宫,就是万贞强行把她送出去也没用。何况小姑娘的故乡兵败家破,也不是好去处:“你这么聪明能干,我巴不得你一直都留着帮我才好。不过你要是想出宫,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夫婿嫁了;即使不想嫁,也可以把你安排在皇庄的庇佑下安居一生。”   李唐妹噗嗤一笑,道:“娘娘看着刚强,其实心软得很啊。要是我们那的峡峒头人,想让一个人离开,才不会这么帮人安排后路呢。赶出峒去任他自生自灭算是好的;再狠些,丢了去做兽奴蛇粮也平常。”   万贞哑然,她自认不算心慈手软的人,但现代人尊重生命的观念确实已经渗透人心,无论怎样的争斗,都很难下决心杀人。就像于谦死了,千古奇冤恨难消;而石彪纵使罪有应得,其驻守的边镇蒙古也不敢欺近寇边。   莫说她,就连朱见深也越是执政,对于人命越是看重,处置朝臣最多也是贬迁流放,连春秋大狱的重罪要犯也要有司再三审慎,绝不轻易御笔勾决。   此时听到李唐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种冷言冷语,不由心生怜惜:“姑娘家的韶华最好,往前看正是一派锦绣风光,怎么总想着人心险恶,世道崎岖呢?你不想出宫,那就不出。只不过留在宫中,我也有些担心……”   她不好说出担心什么,李唐妹反而笑了起来,问:“娘娘怕皇爷和继晓又对八字,又看面相的,要做的事对我不利吗?”   这个女孩子,说来经历比她还要坎坷,但这敢说敢问的胆量,可比她多了。万贞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事究竟对你有利还是不利,然而……我感觉不那么好。”   李唐妹偏头看着她,忽然道:“可是皇爷向来以娘娘为重,他这么费劲准备做的事,一定对您是有利的。即使这样,您也不希望我冒险吗?”   万贞微微摇头:“损人肥己是天底最具诱惑的事,谁会不想呢?若我眼前不见,不知,不熟也还罢了;如今我猜到了,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人,这种事……我怎么能理所当然的生受?”   李唐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娘娘,无论宫里还是我出身的峡峒,能像您这样把人当成人,并且予以尊重的人都很少见。因为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把自己当人,自然更不会将别人看成人。唯有您,看重自身,也看重别人,从来不轻忽别人的生命和利益。若是世间真有福报,那么它就该让您这样的人得到。”   万贞逆了天命而来,不敢奢望什么福报,却害怕朱见深会为了她而过多的折损气运。在后宫已经有子的情况下,只要朱见深健康平安,长寿多福,不为她所累,对她来说,怀孕与否并不要紧。   若是她怀孕,就有可能伤害朱见深,那她宁愿这个孩子不要来。   她一心盼着孩子快点来,以减轻前朝后宫对朱见深的指责压力时,孩子几年不来;在她私心里并不怎么期盼孩子来的时候,孩子却来了。   万贞自己犹未发现,一直密切关注的朱见深却早发现了,把李唐妹叫过来问:“朕许你一场世间无人能及的大富贵,你想不想要?”   李唐妹眨了眨眼,问:“什么样的大富贵?”   朱见深指了指仁寿宫方向,道:“操弄夏时那样的阉奴如蝼蚁,只有你欺负别人,别人永远都欺不得你的大富贵,怎样?”   李唐妹早把这件事在心里琢磨了许多遍,得到他这句话,就确定了,问:“皇爷是要借奴的名分让娘娘生子吗?”   朱见深不答,问:“想要吗?”   这实在是沷天富贵,没有人可以不动心。李唐妹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早和奴说过话,让奴不要为了一时的富贵迷惑,误了一生。”   “这怎么能叫误一生呢?虽然你不能外嫁,但这孩子以你之名生下,便如你的亲子。”朱见深看着她,忽然道:“最重要的是,有朝一日这孩子登基为帝,你的名字必然与她一起青史并列,无论爱憎怜叹,总在一起。难道这不比你现在只为她执掌库藏,再尽心尽力也不为世所知要强吗?”   李唐妹面色骤变,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薄汗,半晌才道:“皇爷确实洞察人心,谋算无遗。只要娘娘同意李代桃僵,奴一定倾尽心血抚育皇子。”   朱见深松了口气,道:“只要你愿意,劝服贞儿便不难。”   孩子来了,万贞虽然发现得比朱见深晚,但也不过慢了半步便有所感应。在孩子的事上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召御医问诊,却等到朱见深回来,才问他应该怎么办。   朱见深早做好了准备,笑道:“当年宣庙为了吴娘娘,在宫外营建了安乐堂,皇叔就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直到开府为王的。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你和李唐妹一起避居安乐堂,直到孩子出生再回宫。”   万贞对孩子的最大期盼,是他能够平安出生;至于亲自抚养长大,她是想都不敢想,怕想得太多害了孩子,也害了朱见深。但借李唐妹的名分生孩子,她始终心有不忍,便道:“我还想问一问唐妹。”   李唐妹在外面等着,万贞沉默片刻,涩声问:“唐妹,替我抚育孩子,固然可以获得一世富贵,可那也就断绝了你嫁给意中人的可能。虽说人这一生,情爱不是必须,像秀秀她们那样不嫁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但若是明明心有期盼,却在应当爱恋的少年时光舍弃情爱,终不免遗憾。而我的孩子,我盼望抚育他的人心无匮乏,让他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都是积极的感情。却不希望你带着憾恨,勉强自己视别人的骨肉如己出。那对你是折磨,对孩子来说,也不是好的生长环境。”   李唐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回答:“娘娘,您提醒的我都想过了。可是我喜欢的人已经有了家室,并且幸福美满。我这辈子不想嫁人,但却很想有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可以不用自己受痛生产,却能带给我无双的富贵,那就更是十全十美了。”   万贞哑然,李唐妹抬头看着她,认真的说:“娘娘,我是真的很想很想要这个孩子,求您成全!”   十月,万贞借口天寒修整昭德宫,带着李唐妹和汪直避居安乐堂。次年七月,于安乐堂内产下一子。 第一百九十章 求君一世清安   李唐妹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心里也分不清究竟是高兴还是害怕,又或是满足、期盼,双手都在颤抖,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娘娘,孩子长得很好……尤其是头发,又浓密,又黑,像极了你,你要不要看一看?”   万贞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莫说昏迷,就连疲惫也不重,仍然清醒无比。她听着孩子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心痛无极,却不敢转头去看一眼,捂着眼睛嘶声道:“我不看……唐妹,只要你真心爱他,那他这一生,便只会有你这一个母亲。无论你怎么教养,我都不会多话,更不会在你付出心血抚育他后,又妄想从你身边夺走他。”   李唐妹点头,这孩子还未出世,她就已经参与了他的生长过程,如今真捧到了她手上,感受到新生命在怀里柔嫩而轻软的啼哭,她才真正明白这份托付所代表的信任与分量,沉声回答:“你放心,除了骨血不出自于我,但凡你能给他的爱,我一样给他!我会让他感情富足无缺,变成一个宽厚温柔的人。”   万贞咬紧牙关,半晌才道:“你带孩子走吧!我会将御马监交给汪直,从此以后他便负责安乐堂的守卫,来往于两地。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让他转告我和陛下。”   李唐妹忽将孩子交回稳婆手中,持了剪刀从孩子头顶剪下一绺胎发,装在荷包里塞进万贞掌中,含泪问她:“你呢?有没有什么东西想给他贴身留存,聊做慰籍的吗?”   万贞将胎发紧紧的握住,放在心口上,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冲动,摇头:“不,那是你的孩子,他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的孩子,却要借别人的名分出生,没喂过他一口奶,没抱过他一下,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才是对他好,但从感情上来说,她仍然难以接受。   朱见深心中虽然也些难受,但父亲对孩子养育的细节总不比母亲细心,且皇室养育皇子,本来就没有要求做父亲的日日陪伴。对于他来说,孩子寄养在安乐堂,上有叔父照应,下有李唐妹护持,外面还有汪直领着御马监守卫,说不定比在宫中长大更好。   他心中的这点难受,与其说在于孩子,不如说痛惜万贞无法与孩子名正言顺的相认相守,只能一生远望。他示意李唐妹抱了孩子出去,替万贞抹去脸上的眼泪汗水,柔声道:“别难过了,虽然不能相认,可孩子就在我们羽翼之下,只要你想,每天都能来看。”   万贞苦笑摇头:“我怎么敢来呢?我这样的命分……走吧!我们回昭德宫!”   朱见深大惊:“你刚生产完,怎么能见风?”   万贞怕自己在这里停留得越久,对孩子越是不舍,命分影响到孩子的健康。莫说只是生产过后,不宜见风这样的说法,只要真能对孩子有益,就是让她舍弃性命,她也愿意。见朱见深不肯,便握着他的手恳求:“让我回去吧!这样我才安心,孩子才安全。”   生子而不能养,不敢养的内疚与痛苦,让万贞好长一段时间都情绪低落,尽管汪直每天都会巨细无余的报一遍小皇子的日常,仍旧难以缓解。朱见深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便加倍的小心陪伴。   万贞也想让自己快点好转,可人类的情绪,有时候真的不容易控制,明明她很努力的想转移注意力,但心神一晃,却又忍不住滑了回去。朱见深令人捧了一批藩国进献的奇巧之物过来,想让万贞选些喜欢的把玩,见她口中应着,心思却不在上面,不由得有些挫败:“贞儿,我知道你念着孩子……可是,难道现在对你来说,只有孩子要紧,我就什么样你都不在意吗?”   万贞浮散的心神聚拢了两分,回答:“哪能呢,我……”   她开始是真的随口一说,但目光在朱见深身上一凝,却当真吓了一跳,惊问:“你怎么这样子?生病了?”   她这段时间太过疏忽,完全没有注意到朱见深已经瘦了一圈,两鬓不像过去那样白发隐藏不显,却是星星点点的足有几十根,看上去很是明显。这些年来她的相貌一直没怎么改变,白发更是从来不见。可他小她十几岁,如今看来却反而比她衰老得快。   万贞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顿时将原本自怨自艾的情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召御医过来问病。御医也是无奈:“娘娘,陛下忧劳过度,心血损耗过甚,只宜静养,不宜多思多虑。然而一国之主,每日诸事繁杂,案牍劳形,又如何能够治气养生?娘娘与其召臣下治病,莫如日常多劝陛下保养玉体。”   万贞心一沉,她一直害怕朱见深替她养魂会损伤身体健康和寿数。再加上他们的孩子也属于偷天骗命而得,如此种种,若都损耗朱见深一人,怎么得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惊胆战,把原来放在孩子身上的心思都转了回来,用心照料朱见深的起居。朱见深知道事情的根底,见她为自己发愁,又高兴又心酸,在她劝他按时休息时叹气道:“我也想遵医嘱治气养生啊,可是你看看……这么多折子,内阁还催促不休,哪里能按时休息?”   国家大,地域广,事务就多,这边葫芦还没有按下去,那边瓢又起来了,起起伏伏,折腾不休。万贞也知道这是实情,叹气道:“事务再繁,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拿个主意,真想具体施行到地方,还是要靠官员。莫如让几位阁老多担待些,省得你过分劳累?”   朱见深摇头,他固然用人不疑,对以前的李贤、陈文,现在的彭时、商辂等人都尊重礼让。然而帝王心术,驾驭朝政分权治世,乃是本能。内阁如今已然权重,他绝不可能因为体弱就将事务全都托给他们做,以至耳目壅塞,君权旁落的。   “贞儿,你的字迹与我一脉同源,外人看不出来。莫如这些问安、礼仪一类无关紧要的折子,就由你帮我批了罢。”   地方官员久不面君,为了维持君臣感情,除了治下政务,日常免不了要写些给皇帝问安、道贺、叙功一类的章表。这样的奏折属于人情来往,不仅臣下希望皇帝记得他们,皇帝也需要安抚慰问,才叫君君臣臣。说重要,它没什么大事;说不重要,它关系着地方官对君王的认同和忠诚。虽不紧急,但也必须批复。   若是地方行政税赋、救灾平乱、军队调动、升迁任免一类的奏折,万贞不会轻易沾手。但这种人情来往的奏折,她却没什么顾忌,也不推辞,接过朱笔替他将折子批了,与他相携回宫休息。   时值霜寒,百花俱凋,唯有菊花盛放,在昭德宫摆得争奇斗艳,花香满室。万贞刚来时对菊花有些顾忌,随着习俗浸染,却是喜欢上了它吉祥长寿的传统含义。进门就看到一本十丈垂帘,不由得驻足观赏,笑问:“什么时候搬来的?长得真好。”   朱见深有些抱怨:“我早让人养好送来了,只是没有催开。你这段时间心里就没我,哪会留意这个?”   他一脸委屈,万贞连忙赔礼:“好啦,好啦,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时时记着你,不管有什么人,什么事,都绝不疏忽你半分,好吗?”   朱见深微嗤了一声,道:“话是这么说,要做到才好。”   她恢复了常态,他的兴致也就上来了,拖着她满殿赏花:“今年花房里养好的珍品可不少,除了十丈垂帘,墨菊、绿云、泥金连环、西湖柳月、绿衣红裳、玉壶春……还有这个,玉郎。”   万贞陪着他一路看来,听到这本菊花的名字,不由一笑,转头看他:“咦,这个玉郎,比我的玉郎可差远了。”   朱见深忍俊不禁:“你又来哄我。”   两人多年相依相伴,言行举动自有默契,赏花绘画赋诗的消磨时间,近侍也都远远避在柱边殿角,不近前碍他们的眼。   然而,不管万贞多么用心的替朱见深调养身体,也只是稍稍缓滞了他的白发增生,却一直没能将他的根本补回来。从孩子出生起,他的体质就比以前差了许多,但逢气候突变,必然不适。   他还少年的时候,她曾经因为自己年长,害怕老得太快,与他不相匹配。但现在时光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一直保持着她盛年的模样,她却宁愿岁月公平,不要将本该由她支付的代价,全都转嫁到爱人身上,使他年纪尚轻,却提前有了衰弱体虚的症状。   成化七年十一月,朱见深立柏贤妃之子朱佑极为太子,并为他大赦天下积福。可无论怎样美好的祝愿,仍然不能挽回天命的无情,小太子立位不过五个月就夭亡了。   朱见深和万贞虽然早有不祥的预感,但真到了这一天,却仍然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朱见深辍朝一日示哀,命礼部厚葬太子,过后大病了一场,御医随侍不离才抢救回来。   万贞衣不解带的陪着他,直至他病情好转,才去妙应寺问一羽,朱见深替她养魂以及孩子平安出生,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一羽不说实话,她无可奈何的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里,望着巍峨的金身佛塑,突然泪流满面。   多年来,无论遇到什么遇境,即使命运再多的不公,她也始终没有真正向所谓的神佛低头乞怜。但在这一刻,她却对着殿中的佛像跪了下去,俯首恳求:“假如世间当真神佛有感,请让我承担自己的因果,不要让他来为我付这个代价!我宁愿就此老去,余生飘零,只求你们,让孩子平安长大,还他一世清健安康!” 第一百九十一章 百年相托未负   朱见深这一场大病之后,不得不将大多数朝政都托给商辂等人处置,将每日的常朝改成了三日一朝。不朝之日,便倚重怀恩等司礼监秉笔太监中外传达,在昭德宫理政,哄万贞帮着他批折子。两人的笔迹像了个十足,连彭时和商辂这样的每日与皇帝文书来往的阁臣也难以分辩。万贞代批的奏折越来越多,但外朝居然都没人看出来。   万贞替他批折子,朱见深便倚在旁边迎枕上看书,突然叹了口气。万贞虽在一边忙碌,却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一听到他叹气,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读史嗟叹而已。”   万贞放下朱笔,转头过来一看,他读的却是汉哀帝爱重董贤,自感寿命无多,意欲禅位董贤,以免他受害一段。她对这史上有名的断袖君臣也很有兴趣,不由笑问:“叹哀帝短视?”   朱见深摇头:“董贤以男身得宠于帝,若真要护他周全,当使之为一代贤臣,朝野敬重。却不该令他以佞幸之名显耀于世,徒令天下鄙薄。董贤根基浅薄,既无能治理朝政,又不得人心统驭群臣。哀帝事前不设法固其根基,丰其羽翼,令其有力自保,临到将亡才想托江山保其平安富贵。这禅让不是保全,却是催之速死。”   万贞心头一突,伸手取了他的书,笑道:“哀帝昏聩无能,有什么好说的。你看得烦了,咱们就想些好玩的舒散舒散,别感叹啦!”   她多年红颜不败,相貌仍如旧时瑰丽绮艳。因为多年执掌大权,一呼百应,本就锋利的眉眼气势愈盛,令人不敢平视。唯有在他面前,才会敛去身上的锋芒,只剩下无限宽厚的温柔,抚慰他平生忧劳惶恐。   他想让她一生平安无忧,无忧他没能做到,但这“平安”二字,他总是能做到的:“贞儿,我想让万安入阁。”   万贞有些诧异:“如今内阁无缺啊。”   朱见深道:“彭时、吕原都请致仕,我留了彭时,吕原已经二辞。”   万安入阁对万贞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她微微皱眉,道:“万安才能平平,品性亦一般。”   朱见深何尝不知,但他为以后着想,叹道:“让他入阁先随着几位先生办事,练上几年,总会有长进。至于品性,终要看如何钳制。若是没了约束,纵是商、彭几位先生,也难保就不失其行。”   他下了决心,就不让她再想了,笑眯眯地说:“别管这些了,我后背痒,快来帮我挠挠。”   这一挠便是满室春光,旖旎无限,政务上那点小分歧,早被忘了。   成化十一年,安乐堂里抚育皇子的李唐妹病重,自感时日无多,令汪直传讯,问皇三子当如何安置。   万贞心急如焚,急派御医前往安乐堂问诊。然而安乐堂近几年来有一羽照拂,住着皇三子和养病的小郡主,里面搜罗的医生医术实不在御医之下,更兼有道佛两家高人帮忙调气理息。安乐堂治不好的病,御医也无能为力。   李唐妹是她和朱见深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多年来爱三皇子如己出,在三皇子眼里那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世间至亲至爱之人。万一她真的药石无灵,三皇子就要稚龄承担丧母之痛,而她又不敢认子抚养,届时这孩子怎么办?   明明拥有无边的权势,但想到无常的天命,万贞就有一种窒息的痛苦,站在安乐堂外,却不敢进去探望。   一羽随着她越逼越紧,已经好长一段时间躲着不敢见她了,今天却主动过来安慰:“放心罢!这孩子已经六岁,真正的劫难已经过了,会平安长大的。”   万贞转头问他:“你敢保证?”   要养大一个孩子,千难万难,一羽自己的女儿都因为心肺之病难除而不得不出家清修,又哪来的能力替三皇子做保?   一羽语塞,好一会儿才道:“我已经尽力了,你要再苛责,我也没办法。”   万贞哼了一声,道:“我要是怪你,还会让你轻轻松松的拿走黄神越章印?”   那枚黄神越章印最初守静老道是替她祭炼出来护持神魂的,后来朱见深又让致笃施法做龙含珠之局,以此印为中介,用他的精血气运帮她养魂。如今她和朱见深同命同运,已经合为一体,有无这枚法印关系都不大。但这印化入了他们的精血,被国运龙气润养多年,自然有不同于道家法印的妙用。   一羽应诺护持三皇子,正是为了让朱见深心甘情愿地送出这枚法印。现在万贞说破其中的奥妙,他也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我替你们将孩子守到这么大,花费十年心血,为大明再续了几十年的气运。换到这枚印,所作所为,于国于家,于理于情,并无亏欠。”   万贞自然知道他没白拿东西,但她和一羽多年损友,斗嘴已经成了习惯,直接就回了一句:“国运是在你们兄弟手上初见衰败之端的,你设法续运,不过是挽回前过而已。”   一羽气结,万贞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又歉疚的道:“我错了。”   一羽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道:“如今皇帝和你……命势已成,按说不会再为天命所困。李唐妹若死,你把三儿接回宫去抚养,应无大碍。”   他拿黄神越章印,自然是想借万贞在其中留下的印记,破开时空节点,一偿他早年探寻时空奥妙的夙愿,并带女儿渡世寻医。万贞清楚他的意愿,心里虽然仍旧不安,但却不想让他再操心了,点头道:“好,我接他们回宫。”   一羽今日过来,也是有意告别,沉默片刻,道:“我不日便要带澈儿离开京师,你善自珍重。”   万贞早知必有这一天,点头道:“我也盼你此去畅通无阻,顺遂如愿。”   一羽为帝时就已经很任性了,如今身在世外,探寻的又是越钻研越觉得世情无趣的时空奥妙,脾气更是古怪,能过来和万贞打个招呼,都是顾念过往交情,且黄神越章印源自于她。如今道别的话说完,便不再多话,径自走了。   万贞目送他离去,本来纷乱的心绪,被他这一搅,倒是散了许多。   李唐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正靠在软枕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桌边站着的垂髫童子临大字。万贞进来的光线变化让她抬了抬头,见到万贞,不由轻啊一声,便想起身行礼。   万贞快步过来,按住她的手,温声道:“这几年辛苦你了,你才该坐着,受我大礼。”   李唐妹微微一笑,少年时那股外露的锋芒,如今都敛成了春水般的温柔:“三儿很好,我这几年十分欢喜,一点也不辛苦。”   小童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她们在这边轻声说话,他却是一动不动,仍然站在桌前一笔一划的写着,丝毫不因外人干扰而分神。   李唐妹怕万贞心中不喜,连忙道:“娘娘,三儿品性专一,一旦开始做事,必要事毕才能醒神,并非故意失礼,您莫怪他。”   才六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专注力,实在难得。万贞只为他拥有好品质而高兴,又哪来的怪罪,连忙道:“这不知是你费了多少心血才养成的好习惯,我感激不尽,哪来的责怪?”   李唐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自从接受你的托付以来,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将好好地孩子教坏。如今得您认可,我总算没有负您的信任,此生无憾了。”   万贞听得心酸,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年纪轻轻,还有漫长的年岁在后面等着呢!怎能如此颓丧?我今天就接你回宫,让御医好好替你调养身体。以后三儿还要赖你抚养,你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唐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都是假的……当初继晓相面的时候应该就看出来了,我本来是峡峒选定了要继承女书的祝由子弟,确实有办法借势混淆人运,能护得住三儿幼年的平安。但峒中的祝由,从来就没有活过二十五岁的,我也不可能例外。抚养三儿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登基为帝,以一国太后的身份列名青史,那当然是世间最尊贵荣华的前程,只是我却没有力气走过去了。”   她有些吃力的将袖中一柄腰扇取出来,道:“峡峒被荡平,峒中的女书祝由传承多半已经断了。汪直自有前程,不敢与故乡之人有牵连;其余人等又多愚钝,不堪托付。唯有娘娘执掌大权,无所顾忌,我想求您替我找个合适的人,将宝扇送回峡峒,看看能不能将传承接起来。”   万贞含泪接过腰扇,道:“我不找别人,我会亲自替你走这一趟。”   李唐妹欣慰的笑了起来,见临字的小童已经收了笔,便招手叫他过来:“三儿,快来,这是你……”   万贞打断了她的话,对孩子道:“我是贵妃,万贞。”   孩子迷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却礼节周全的跪地行礼,脆声道:“见过贵妃娘娘。”   照了面,万贞才看到这孩子的双眉卧蚕,凤眸清亮,五官长相,几乎便集合了父母的相貌优点,像她,也像朱见深。   这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亦不敢说话,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李唐妹也不敢说破其中奥妙,哽声道:“好孩子,起来罢。贵妃娘娘今日来接你回宫,你见到了那穿黄色龙袍的,便是你的父亲。”   孩子茫然点头,忽又想到一件事:“贵妃娘娘只接我回宫,母亲呢?”   李唐妹道:“我身体不济,还要留在这里养病。”   成化十一年秋,奉天殿宫门忽然起火。皇帝朱见深以上天警示之名,将养于宫外六年的皇三子示之于众,起名“祐樘”,交由万贞抚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愿结白首之盟   皇帝的后宫除了柏贤妃侥幸入侍外,无人能邀帝宠。众妃嫔突然得知安乐堂里的纪氏居然养了个六岁大的皇子出来,都错愕无比,羡慕嫉妒之余,不免又有些想看万贞的笑话。   只不过万贞积威之下,众妃也不敢造次,只是怂恿了周太后来探望孙子。   时值商辂上奏,说万贞抚育皇子固然贤良尽职,但骨血之亲不容斩断,请将纪氏也从宫外接进宫来。以朱见深的本心来说,李唐妹对万贞的用心实有几分让他不喜。只是为了替万贞积名望,心里虽然不愿,也还是让她去接了李唐妹进宫,并封之为淑妃,附居昭德宫。   周太后领着人过来时,正遇见万贞低头和纪淑妃说话,朱祐樘端端正正地站着。这孩子长得既俊秀又英气,仿佛美玉明珠,生光耀眼。   王皇后等人都不由自主的暗叹了一声,万贞的实际年龄在那,明显不可能再怀孕。这种情况下皇帝将朱祐樘接回宫后,谁都没问,直接就交给了她抚养,却要为她以后找依靠。   虽说这么多年万贞的专宫独宠,已经让众人很是认命,但想到皇帝为她所做的一切,诸妃仍然很不是滋味。而这种时候,万贞对朱祐樘的疏远冷淡,也就很让她们蠢蠢欲动,忍不住在周太后面前多话了。   万贞看到周太后带着一群莺莺燕燕过来,就觉得头疼。她可以无视王皇后等人,但对周太后却还是要保持明面上的礼节的,当下领着李唐妹和朱祐樘过来行礼。   周太后也不理她,直接招手叫朱祐樘:“好孩子,你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万贞对她实在充满了戒备,下意识的往前站了一步,想将孩子遮在身后。周太后哈哈大笑:“怎么,难道我这盼着孙子盼了十几年的祖母,还比不上你爱重孩子?我还怕你会害了我的乖孙呢!”   万贞醒悟过来,欠身道:“娘娘言重了,这孩子皇爷和纪氏已经交给了我抚养,我自当视如亲子,小心照拂,如何会害他。”   周太后拉住朱祐樘的手,对王皇后等人笑赞:“这孩子生得真好,尤其是眼睛,像皇帝,不过比皇帝的还要漂亮……”   王皇后等人对这逆了万贞之意出生的孩子,都充满了好感,欢喜的将孩子接过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周太后赞完孩子的长相,心头却一突,转头看了一眼李唐妹。   李唐妹正看着万贞,为她难过。她的身材本就娇小,此时重病在身,更显得蛾眉憔悴,花容消瘦。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万贞的柔婉之美,眉眼与朱祐樘几乎找不到丝毫相似之处。   这念头一起,周太后再细看了一眼万贞的长相,对比了朱祐樘的五官,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若是五年前的她,此时肯定已经发作了。然而这些年来她倍受尊崇,以前的憾恨都逐渐得到了弥补,性情有了些改变,此时竟忍住了质问,没有当场翻脸。   但这种忍耐,在见到儿子时却忍不住爆发了,喝退怀恩、梁芳等人,劈头大骂:“你和贞儿做什么鬼?为什么故弄玄虚?”   朱见深被骂得莫名其妙,问:“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周太后气道:“就是纪淑妃‘生’的那个朱祐樘!你是不是当我眼睛瞎了,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朱见深一愣,他和万贞什么瞒天过海的手法都做足了,独独忘了孩子的长相根本无法遮掩血缘来历。后宫诸妃对李唐妹和万贞都不熟悉,看不出来;可周太后与万贞几十年恩怨纠缠,熟悉至极,居然一见之下就看出了蹊跷。   他这位母亲,胸襟智慧手腕性情,都不怎么样,独有福运这一项,简直是得天独厚,无与伦比!   周太后破口大骂:“生个孩子还偷偷摸摸,怎么,你是怀疑我害了你的长子,防备我?万宸妃那贱人暗算了我,她生的那几个小畜生,我都忍了没追究。我还会对你的孩子下毒手?你就这么看我这做娘的不顺眼?”   朱见深苦笑:“母后,哪有此事!我知道您心疼儿子,怎敢不孝妄做揣测?这孩子……实是逼不得已。”   “那你是怕我不许立他做太子?”周太后狐疑的看着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然而女人毕竟思路与男人不同,过了会儿突然问:“她是不是命中克子?”   朱见深又惊又怒,急道:“哪有此事?母后慎言!”   他不分辨周太后还只是猜测,这一下的反应却让她确定了下来。呆了一呆,冷笑一声,走了。她原本对这个盼了多年忽得的孙子充满喜爱与期盼,可现在知道了实情,却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待他。   纪淑妃天不假年,回宫不久病死。   十一月,朱见深立皇三子朱祐樘为太子,又亲口拟诏,由万贞秉笔为郕王恢复帝号:朕叔郕王践阼,戡难保邦,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再遣奉迎之使。卒致也先悔过,先帝回銮。始终八载,全护两宫。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弥留之际,奸臣贪功,妄兴谗构,请削帝号。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诸奸于法,不幸上宾,未及举正。朕敦念亲亲,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号,其议谥以闻。   一羽离去,只带了信任的道佛两家高人,却将兴安留给了朱见深。兴安失主落魄,骤然接到为主复位的诏书,不由与商辂对泣痛哭,悲痛无极。   朱见深隔着屏风听到他们的哭声,也泪流满面,哽声道:“皇叔也走了!贞儿……你别……”   万贞捧着他的脸,将他剩下的话吻了回去,轻声说:“其实我也早该走了。只是我舍不得你,我贪恋着你,明明知道不妥,却一直没走。可现在我再不走,便要将你的气运命格全都夺为己有,害了你。”   朱见深争辩:“没有这样的事,你别胡思乱想!”   万贞摇头:“你怕我知道,一直瞒着。可是你忘了,我才是踏进过时光长河,见过彼岸风景,真正接触时空转移奥妙的人。我可能一时不知,但却不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无论她怎么用心调养,他这几年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转,清俊的面容上总有几分倦意挥之不去,身体、精神一日一日的衰败退化。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她多年不老的相貌,无病无灾的强健体质。   世间的规则不可能允许有人游离时光之外,长寿而不老;若有,那一定是有别人在替之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的不老,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他用自己的精血神魂在替她还这造化之功。   最初她只是分润了他的命格气运,但随着孩子的到来,母子一体,掠取的命格气运便多了。第一个孩子没成,但他留下的喧宾夺主之势却已经成了,及至朱祐樘出生,则更是强弱之势变易,大势向她倾斜。若她现在还不走,与朱祐樘母子血缘气运交缠,则必然加重他的颓势,直至将他消耗殆尽。   朱见深不肯承认她的猜测,问:“是不是皇叔说了什么?你千万别信,他就是吓唬你。”   “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其实从你多年前提拔我的亲信,急切地选拔侍奉官与朝臣争权,又哄着我批复奏折,在商辂他们面前总是赞扬我的品行,我就觉得奇怪了。”   她摩挲着他的眉眼,心中无限眷恋,轻声问:“你怕先我而去,祐樘年幼,我与太后不和,若不能快速执掌朝纲,势必权力旁落,为人所欺。所以先为我稳固根基,丰满羽翼,是不是?”   朱见深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我当然希望能和你同生同死,以免你为世所欺。可祖父和父亲都寿命不远,我也不能不早做打算。但那也只是打算而已,没有真到那一步的。”   万贞眼中的泪水直直垂落,喑声道:“你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岁。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么早预立身后之事……说到底,不过是你知道,如今你我命势已经是你弱我强。我在你身边,早晚会将你的命格气运完全掠走,令你过早衰竭而已。”   从决定自己来替她温养神魂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其中的弊端,也曾经犹豫迟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她爱重他胜过了自己的性命一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她的性命。只要她能活着,一直在他身边,只是折损寿命而已,他愿意承担其中的风险。   现在的御马监由汪直执掌;锦衣卫是万贵统领;司礼监有梁芳等人;内阁的商辂对她颇为敬重,又有万安在下面垫着;地方上的传奉官多出自她门下,多年累积也有不少当用;而她自己多年帮着理政,又精通理财计数,兵权、政务、财力、经验,她都有了,再加上有祐樘为继,纵然他真的早一步先去,她总也能富贵无极,平安终老!   他伸手替她拭擦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我们的命格气运相通,让你承继我的功业,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给予,如何能说是掠夺?我早说过,这如画江山,一生心血,总是要托给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他这样爱她,毫无保留,竭尽所能,倾尽所有。这样的深情,是羁绊她一生无悔的根由,也是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她因他的深情而欢喜,也因他的深情而泪如雨下:“你愿意让我做武则天,可是你没想过,我愿不愿意踏着爱人的白骨,去登临那世间的至尊之位。”   朱见深抱着她,吻着她的眉眼耳鬓,低声说:“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想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仍旧能令天下低头,永不为世所欺。”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人间无数爱别   临朝称制,执掌朝纲,号令天下,山海低头,那是世间所有人都渴盼的权利,足以让人迷目忘本的尊荣,她当然也喜欢。可若这一切不是她凭努力取自于外,却是掠取爱人和孩子的气运命格,她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接受?   天命真是给了她最恶毒的诱惑,也最刻毒的诅咒。   他想为她安排一世富贵,她却只想为他求得长寿清健:“若你不在了,纵使我仍能令天下低头,这世间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如今祐樘失了唐妹护持,若是再没有你庇佑,我不知道他……”   她抬手一寸寸的抚摸着他消减清瘦的面容,轻叹:“你是我的命,你活着,我才能活;祐樘是我的希望,他活着,我才有未来。只要你们两人都平安健康,只是暂时的别离,寻找两全之法,有什么不能忍?”   朱见深涩然摇头,他联合了叔父收笼高人方士上千,倾国之力延续皇朝气运,却没能找出破除他们命格约束的两全之法,她又怎么找得到?所谓的暂时离别,不过是她骗他松手的借口罢了:“贞儿,我这一生,只愿与你厮守不离。否则,纵然千秋万岁,于我同样全无意义。”   两人僵持无言,汪直却突然满头大汗的直冲进来:“娘娘,皇爷,太子爷临字时突然晕厥不醒!”   万贞大惊:“什么叫突然晕厥不醒?”   朱见深急问:“传御医了没有?”   汪直吓得面无人色,一迭声的回答:“传了,御医在看。可是太子爷晕厥,全无征兆,突然而发,服侍的张敏等人都答不出根由啊!”   两人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刚才的分歧?携手一并往昭德宫急赶。   昭德宫上下人等虽然不知朱祐樘的真实身份,但却明白他对于主上的意义,一向照料用心。此时太子无故晕厥,饶是宫中规矩再严,众人也不由得面有惊色。   万贞走到了宫前的云台之下,却又突然松开拉着朱见深的手,停下了脚步,摇头道:“你去吧!我不进去了。”   当年柏贤妃的悼恭太子,也是突然无故晕厥,而后夭亡;若说悼恭太子是因为母亲顶了她的名分得孕生育,所以难逃天命追索,那么朱祐樘呢?   她连想都不敢想!   朱见深知道她的心结,此时也确实不敢冒险让她进去,匆匆安慰她:“你别胡思乱想,皇儿定然无事。”   万贞勉强点头,道:“嗯,皇儿定然无事。”   可若有事呢?   朱见深进去很久了,她仍然站在宫外,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嗡嗡作响。秀秀让人过来想把她移到廊下,可她不敢靠近,更不忍远离。就这样呆站在庭前,怔怔地望着宫门。   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的洒落下来,从黄罗伞边缘扑进去,积满她的裙摆,仿佛要将她也冻成一座雪人。   周太后匆匆赶来,一眼看到她站在庭前,便冷笑一声,想刺她一句。然而万贞目光痴直的望着宫门,根本连太后的凤驾仪仗过来都无知觉。   周太后没见过万贞这个样子,想到朱祐樘虽然由她所生,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孙子,心中也索然无味。   她进去的时候,恰好御医施针结束,朱祐樘醒了过来,诧异的问:“父皇,皇祖母,你们怎么都来了?”   朱见深摸摸儿子的脑袋,涩然道:“你刚才昏倒了,祖母和父皇担心你。”   朱祐樘茫然,周太后心中百感交集,忽道:“把孩子给我,我带。”   朱见深错愕无比,周太后又道:“我一生虽然多难,然而每到关头,总能逢凶化吉。你们姐弟三人,个个都平安长大了。”   朱见深沉默片刻,道:“我去问问她。”   万贞得到儿子平安醒转的消息,泪流满面,点头:“娘娘一生洪福齐天,孩子让她带也好。”   朱见深道:“可若让她带了,只怕以后皇儿就要被教得……”   万贞打断他的话,问:“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孩子平安,不就好了吗?”   朱见深默然,万贞看着昭德宫富丽华彩的宫殿,他们在这里相守了近十二年。在这个时代,若说什么地方能让她有“家”的感觉,这里就算是了。   可是这温馨而甜美的地方,如今她却已经不敢再踏进去一步。半晌,她才缓缓地说:“从此以后,我还住回东宫的小院去吧!我在那里看着你们,守着你们……只是……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朱祐樘想要真正平安长大,其实还有一条杜箴言已经验证过的通途。只不过她和朱见深一直避讳,她是无法接受,而他却是因为一旦他选了那个办法,就与她没有了相守的机会。多年来为了让她欢喜不离,他将后宫粉黛视若尘土,从来没有停留驻足。今天她提出分居的话,他下意识的拒绝:“我不同意!我不愿意!”   万贞涩声问他:“如果太后娘娘仍然不足以庇佑孩子,如果真的只有杜箴言那个办法,你不愿意,我又已经断绝了生育可能……何况即便我还能怀孕,我现在也不敢再与你亲近,孩子怎么办呢?”   朱见深顿时沉默无言,他愿意倾尽所有,包括性命来成全她,并不以为苦,可儿子怎么办?他不肯答应分居,可是儿子的晕厥就在眼前,他也不敢不应。   两人在风雪中相对而无言,一颗心像是被凛冬的风雪冻木了似的,没有疼痛,也没有知觉,甚至连悲伤都变得奢侈。半晌,她才道:“这世间的有情人大多因恨离别,而我们是因为爱才离别,已经胜过无数怨偶,难道不是件幸事吗?”   朱见深抬手抹去眼泪,低声道:“可这样的幸事,我宁愿此生不得!”   周太后听到儿子答应让她抚养孩子,便命人抬了暖轿进殿,带了孙子登轿。朱祐樘从被风吹开的暖帘中看到万贞满身积雪的站在庭中,大吃一惊,问:“妃母怎么了?皇祖母,是不是您因为我晕倒就罚了她?”   他虽在宫外长大,但李唐妹知道他必会回宫面对复杂的情势,在教育上一点也不敢松懈,周太后与万贞的不和,是重中之重。所以他一见到万贞吃苦,就下意识的以为是周太后罚了她。   周太后摇头:“祖母没有罚她,也罚不了她,是她在罚自己。”   朱祐樘连忙揭开帘子,冲外面的万贞喊:“妃母,我没事儿!御医也说我没事儿!您别担心,我好着呢!您快进屋暖和,别冻着了!”   这孩子还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伤病,不在于医生已经看出了根由,知道了其中的可怕;而是医生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觉得一切安好。   万贞微笑着点头,道:“好,我就回屋暖和,你快把帘子放下。和皇祖母在一起,要乖啊。”   朱祐樘还没意会到自己这一去不会再回到她身边,脆声回答:“好,我一定乖乖地。”   周太后看着万贞明明伤心欲绝,但却微笑安抚儿子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茫然,道:“当年你替我养了儿子,如今我还了你!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万贞没想到她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愣,点头:“好。”   朱祐樘由太后带走抚养,万贵又因病身故,后宫妃嫔都以为万贞这次算是败了一局。没想到大雪未停,朱见深就命将原来万贞在东宫居住的院子划了出来,让她迁居。同时着将作局用心营建,别起宫名为“安喜宫”,里面的器具摆设,无不是皇帝亲点御用,精心择取,比之昭德宫更为瑰丽华美。   成化十二年,帝以定西侯、礼部尚书、蒋琬为正使,万安为副使持节册,封万贞为皇贵妃。虽然她已与朱见深别宫分居,却仍然礼绝百僚,皇后退避,连她跟着行走的汪直也气焰熏天,权势之重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不愿意,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行程却被他一拖再拖,直至实在拖不下去了,他又赖在安喜宫里不走。万贞住的安喜宫如今与他常住的谨身殿、太子住的仁寿宫呈三角方位,她能遥望着他们,却不敢亲近。   堂堂天子,九五至尊,为了阻她出宫花样百出。及至现在连叫人将禅床摆在门口,躺在上面不动,不许她出门的无赖举动都做出来了。万贞啼笑皆非,叹气道:“濬儿,你别闹了!再闹下去这一年时间都要浪费了!你让我出去,我早早的找到办法回来,咱们才好长久相守啊!”   朱见深哼道:“你一没定归期,二没定方向,三不准备带大队护卫,还说什么回来?”   万贞是真的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向,本来准备从南到北,各地漫游寻访,不定归期。如今没法糊弄,便道:“我就是去唐妹的故乡看看,替她把女书传承下来。你让我早些去把事办了,顶多明年重九大节,我就回来,好不好?”   朱见深更不乐意:“她已经过世了,你还去看她的故乡干什么?不准去!”   万贞摇头:“怎么能不去呢?你知道的,她已经进了宫,按说是可以不接继传承去当什么祝由的。她是为了我们的托付,为了祐樘,才……她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替祐樘挡了灾劫。这份传承我亲口答应会替她接继起来的,如何可以辜负?”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生非你不可   万贞执意要南下,朱见深其实也知道拦不住。只不过自从他们分居,她就不许他留宿。几十年相依相伴,同进同出,突然间要斩断这种亲如一体的联系,由不得他心里空落落的,不做出点任性胡闹的事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这种感觉万贞同样有,因此陪着他把起行的时间拖了又拖,直至夏去秋深,才南下断峡。她离开以后,朱见深失魂落魄,精神不振,除了儿子朱祐樘的生活能真正牵动他的心以外,别的东西他都提不起劲。   加上没有万贞辅弼,精力不济,日常的政务很难做到周全,几乎全数托给了外朝处置;为了制衡外朝,他又倚重内廷的宦官。尤其是统领御马监的汪直,一方面为了使他为万贞办事时人手富足,另一方面也是怕宫中诸妃以为万贞失宠欺她,因而故意托以重权,放他开设西厂,在京师胡闹。   商辂厌恶西厂胡作非为,加上内廷宦官正在逐步侵夺外朝的权利,便劝谏朱见深要圣明勤政,莫使朝纲重现正统年旧事。   朱见深倒也听劝,便将西厂裁撤了。只是他如今神志颓废,没有了过去那种励精图治的心情,却担心自己寿命不永,等不到万贞回来,于是将号称不老,人称“活神仙”的李孜省其入宫中炼丹,以求长生。   商辂目睹主君日渐消沉,心中焦急,劝谏之余,不免对万贞有怨言,请皇帝不要纵容她出宫。朱见深心中不忿,怒道:“卿言甚无道理,朕欲立后时,卿等纷纷以此是家事,当由太后做主拒绝;如今万侍南下访亲,亦是家事,与国事何干?何劳卿等多言?”   商辂被驳得目瞪口呆,皇帝的消沉,真正的根由其实是他多年勤勉,但真正所欲的东西,却受内廷外朝压制,一直没能得到,也算情志不舒。如今万贞离宫,他日常没了能够对等说话劝导,疏解心情的人,陡然失了管束,自然是原来有多压抑,现在就有多反弹。   原本皇帝对内阁诸臣都客气礼遇,言必称先生,现在却是无论身份,一律呼“卿”,君臣之间的关系不复过往亲密,摩擦却日渐加深。汪直那西厂废了不过年余,就又重新设立。   商辂谏君不力,与汪直几次交锋都被皇帝拉了偏架,也心灰意冷,遂上疏请辞。皇帝将奏折留中不发,但等他二次请辞的时候,却是准了。   朱祐樘得父亲宠爱,启蒙之余常被带到朱见深身边,见他批准内阁首辅辞职,不由奇怪:“父皇,商先生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朱见深摇头,他对儿子的关心是全无疑忌的,并不因为太子小小年纪过问朝堂大事而生气,却乐意细心跟他解答:“没有。若是父皇精力跟得上,能够每日朝会,勤政理事,有这样强力的首辅,自然是相得益彰;但现在父皇身体不济,不能常朝,首辅势强,则我家势必弱;他又不愿意因为父皇体弱,而与内廷司礼监分权,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朱祐樘似懂非懂,只是关心父亲的身体:“父皇,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朱见深道:“父皇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   朱祐樘信以为真:“累了,父皇就要多休息啊。”   朱见深笑了笑,点头答应,牵着儿子的手慢慢地沿着游道往安喜宫走。   万贞虽然不在宫中,但朱见深却仍令小秋和秀秀等人如她常住一般照料,自己也常领着儿子过来游玩小憩。   朱祐樘突然道:“父亲,有人说,万妃母害死了悼恭太子和我母亲,是真的吗?”   这样的流言蜚语,无论是朱见深还是万贞,都可以想像得到必会暗里流传。朱见深心中大怒,嘴里却温和地问:“谁说的?”   朱祐樘道:“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反正就是有人让我知道。”   这孩子虽然天真,但却并不傻。朱见深听见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微宽,问:“那你相信吗?”   朱祐樘犹豫一下,摇头道:“万妃母要是想害我母亲,多的是机会,不用等母亲进宫。何况……母亲一直说妃母人很好,我也觉得妃母很亲切,让人信赖。”   朱见深不能为儿子分说这份亲切信赖源于何处,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判断就好。你妃母一生受尽世人诋毁,有些人往她身上泼什么脏水都不稀奇。你只要记住,这世间若有谁能够不惜自身,也要庇佑你平安的。除了我,就是她。无论世事怎样变化,你一定要对她保持足够的尊重,以免将来后悔。”   太子得他和周太后宠爱,尊贵无双,不似当年的他需要时刻衣饰整齐,打扮矜严。他头上没有戴冠,而是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子那样留了个小髫,发顶上李唐妹替他剪了胎发的地方,不知何故,中间一直没有再长出来。   他摩挲着儿子头顶那块小小的斑秃,问:“你妃母戴的璎珞中间,常年垂的是一颗瓷珠。里面藏着什么,你看过吗?”   朱祐樘想了想,道:“我见过瓷珠了,不知道里面还有东西。能让妃母贴身珍藏,须臾不离的宝物,一定很贵重吧?”   “嗯。”他点头,道:“那是她亲生儿子头顶剪下来的胎发。她畏惧天命,怕会害了儿子,不敢亲近,不敢养育……可是,在她心中,这世间所有金珠玉器,宝石珍玩,都远不如儿子的一绺胎发贵重。”   朱祐樘还不懂这样的感情,也不知道其中所指,只是心里酸酸涩涩的,有些难受。   商辂离职,皇帝内廷外朝都没有了能够制约的人,行事越发任性。除了用心教导儿子以外,对于朝政几乎是想到才去处理一下,平时都懒洋洋地不想动弹,耽于游宴雅会,斫琴调弦,词本曲艺,书画自娱,每日尽情玩乐后,才好休息安眠。又迷信方士,滥封传奉官,即使她没在宫中,也时常往安喜宫里搜罗奇珍异宝,等她回来共赏。   万贞一年到头回宫的居住的时间少,又顾忌天命,不敢再插手朝政,只能偶尔劝上一劝。她劝的时候,朱见深答应得好好地,也真会裁撤一部分侍奉官,但过后又容易故态萌发。   他从小到大,受的约束太多,想得到的东西却一直没有得到,如今任性骄纵,其实不过是一种对自己的补偿而已。万贞心疼他受过的委屈,加上如今对朝政的理解日深,知道对于立国已近百年的王朝来说,理事自有定规。除非需要革故鼎新的大方针政策,一般事务其实皇帝能起的作用不大,他精力不济,偶尔偷懒,对朝政的危害有限,便不强求。   万安见皇帝常有倦色,理政潦草,以为他精力不济的原因都在女色上,居然借递奏折的机会大献房中术和媚药。朱见深接到这样的东西,啼笑皆非,本想斥退了他。转念想到万安是他摆在内阁为万贞护持以后的人,若被斥退,只怕立即就要让外朝官员误解他是对万贞不满,群起攻诘。因此尽管万安所进之物荒唐,但他也只是让梁芳弄了个小匣子装着藏在书房里就算了。   偶尔想起万安的误解,他气恼之余,也不免有些怅然。他在贞儿面前,总是充满热情和渴盼,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急切的想和她一起探索享受,似乎永无厌足,一直腻在她身上才好。   可现在她不在身边,不再管束,放任他嬉游后宫,群粉围绕,他却又提不劲来。甚至就连在她身边时看到别的漂亮女子,偶尔会有的异思也没了,一切都索然无味。   周太后见儿子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不免有些心紧,忍不住召他过来问:“我听人说,你常服助兴之药?”   朱见深虽然孝顺,但对母亲的不满也不少,日常偶尔也免不了要刺她一句:“母后以前不是怪儿子后嗣不丰嘛?”   周太后急了:“求嗣你也不用服这么多药啊!到底有虎狼之性,难免伤害根本,你可莫步了景泰后尘!”   朱见深连房中事也被老娘管了,心中也颇为尴尬,一时无言。周太后提到景泰,自己也被吓坏了,忍不住问:“以前她……不是不让你服药的嘛?”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自然兴奋激动,哪里用得着服药?朱见深不好和老娘谈论这个话题,再一想朱祐樘都十七岁了,将要选妃成婚,算是长大成人了,便回答:“儿以后都不服药了。”   周太后松了口气,但她毕竟也是经过事的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儿子这话背后的意思,一时心绪复杂,问道:“她究竟有什么美的?”   朱见深沉默了一下,道:“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在身边,我才心安。”   她才是他能够安心休憩的港湾,是他可以尽情放松的归依,没有她在身边,这世间的一切,都只让他惶然。   可是,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   她会不会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就不再回来了?   他满怀惶恐的出了仁寿宫,回到安喜宫,站在云台上望着庭院中盛开的菊花,只觉得天地苍凉,孤身寒寂。   秋日的夕阳缓缓地沉没,他失望的收回目光,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嘈杂,宫门大开,一骑白马纵蹄直入。   马上的人骑装戎服,红衣如火,鸦鬓垂云,长眉飞扬,明眸翦水,虽有满身风尘,却也带着一身明月山泉的疏朗自在。   他看到她,刚才的倦怠愁苦,突然间烟消云散,变成了满怀的欣喜,大叫:“贞儿!”   万贞纵马直到云台之下,抬头望着他,展颜一笑,天地自由,宽广无限。   他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她这么舒畅适意的笑容了,与她的目光一对,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剧烈跳动,就像少年时他初识情怀看到她一样,忍不住急步冲了下去。   万贞翻身下马,迎着他走了上去。在外面奔波寻找了十年,她从不曾在他面前说过一句不顺,一句辛苦,然而却未必没有过沮丧与重忧,此时看到他翘首期盼的模样,心中的不安,却在瞬息间平复了下来,微微一笑,问:“你随我走吗?”   朱见深欣喜到了极处,却几乎不敢相信,忍不住问:“你找到办法了?”   万贞轻轻点头,她想将他带走,但又有些不敢确定,道:“可是这里有你的万里江山,娇妻美妾……”   朱见深不等她的话说完,便打断了她:“我随你走!”   他握住了她的手,道:“母后刚刚和我叙话,无意间提到当年,她从仁寿宫的台阶上摔下来。她一直没有查清楚,当年是什么原因让我过早的临世。”   这桩无头公案,莫说周太后查不出来,就是当年的孙太后也没有查清,只能把当时她身边的侍从尽数黜退不用,从仁寿宫选人照看皇长子。也从那时开始,结下了她与他的一生之缘。   时光荏苒,岁月流转,初到明宫时的那段经历,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他突然提起这段往事,万贞慨叹莫名,他看着她,眉眼含笑:“母后不明白,可是我却突然明白了。我一定是感觉到了你在身边,不想与你错过,所以想快点与你见面!我大约是这世间最性急的人,还未出世,便选择了你!认定了你!这一生,非你不可!”   (全文完) 第一百九十五章 番外一 曲终离别日&番外二 跨越几百年的官司   番外一 曲终离别日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皇贵妃驾崩,皇帝朱见深欲以皇后礼祭奠安葬,令后宫王皇后等人为万妃守礼祭拜。   多年来后宫尊卑错乱,皇贵妃掌握着后宫的大权,王皇后空有其名,却一直在万妃面前低头,外朝重臣其实都认为这乱了礼法规制,为皇后不平。若是让王皇后在万妃灵前执礼守孝,那是连她仅有的名分尊荣,也剥夺了。   此举太过,诸臣心有不忍,但又知道万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便转了弯,以为万妃求青史美名的大义,劝朱见深放弃这个打算。   朱见深知道群臣的意思,大怒命梁芳去跟群臣对峙。万贞诈死后不便在人前出现,藏在内室听到他跟人争这个短长,真是啼笑皆非:“你哄他们信了就行,何必顶这个真?”   他们决定离开,但周太后和宫中事务,以及国家的传承要务,都需要时间整理,只能逐步交接。万贞先一步诈死,是为了交接宫权。这葬礼反正是给人看的,何况亲手操办了自己的丧礼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真没想过要跟人争这种假尊荣。   可朱见深却很不以为然:“就是要争,不争他们才不会信呢!”   皇后和重臣不肯应诏守灵,皇帝自己却是按皇后驾崩的规制辍朝七日,亲理丧葬之仪,哀叹:“万侍去矣,我亦将不久于人世。”   他至今不过四十来岁,这两年精神又有好转的迹象,左右虽然惶恐,但却不怎么相信。太子朱祐樘被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导处置国家大事,却感觉到他似乎正在为离别做准备,心里害怕,忍不住问周太后:“祖母,父皇……不会真的……”   他吞吞吐吐,不敢把话说明白。但朱见深那句话本就是说给人听的,早传到了周太后耳里。她对儿子与万贞之间的感情理解极深,却是真的无法断定儿子能不能独活,朱祐樘的话虽未挑明,却已经让她深感恐惧,慌忙道:“你这孩子,问什么傻话?当然不会了,你父亲正当壮年,寿数还长远着呢!”   她与万贞对立几十年,可朱祐樘在她面前养着,她却十分疼爱,甚至比养崇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见孙儿挨了骂后神色沮丧,又心疼起来,只是这问的是儿子的寿命,她又不可能反口,忍不住往万贞身上迁怒:“都说好人不命长,祸害遗千年!你祸害了后宫二十几年,怎么就这么不济事,做了短命鬼!”   周太后虽然对万贞不忿,但这么多年养育朱祐樘,倒是真没有教过他憎恶万贞。朱祐樘听着祖母此时的迁怒,真有些弄不明白她究竟对万贞是厌恶多些,还是不舍多些。不过想到万贞都已经不在了,还要挨骂,却是心中不忍,分辩道:“祖母,您别生气啦!寿命天定,人如何争得过?万妃母以往纵然有错,您看在她已经去了的份上,也息了怒罢!”   周太后喃道:“她已经去了……”   她和万贞明面上的争斗冲突不多,但暗里的较劲却是从未息过。在她想来,万贞就该是一直那么讨厌,但却一直存在的人。如今皇帝虽然为她大办丧事,为了要用皇后驾崩的丧仪与朝臣争执,但她仍然很难相信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此时孙儿说到“她已经去了”,她才有种不像伤心,也不是高兴,而是一种感觉生命无常,余生寂寞了许多的苍凉涌上心来。呆了良久,突然问孙子:“听说年前你父亲让她给你选妃了?”   被问到了终身大事,朱祐樘有些不好意思,回答:“是,不过没有选三。万妃母的意思是让我和……相处段时间,自己选。”   周太后有些明白万贞不“选三”的原因,又问:“你选了哪三个?”   朱祐樘犹豫了一下,突然正色道:“祖母,我也没有选三,我就选了一个。”   周太后有种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慨叹:“怎么就只选一个?”   朱祐樘虽然对祖母敬爱孝顺,乐意从着她,哄她高兴,但在这种终身大事上,却不敢含糊,道:“喜欢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周太后哑然,过了会儿才问:“你父皇和她都同意?”   朱祐樘回答道:“父皇和万妃母都说这样挺好。别的我既然不喜欢,就不该留着耽搁了她们。”   周太后突然间有些眼眶发热,忍不住低头捂住了脸,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朱见深急于将儿子带熟,让他能在自己走后快速掌控朝堂,二月就让他成了婚,逐步将不重要的奏折发往文华殿,令太子批阅独断。   太子才十八岁,但勤勉好学,于政务上颇有天分,如此过了大半年,政务基本上便能熟练上手了。   九月,皇帝朱见深驾崩,临终命太子继位。他怕儿子被人掣肘,加上内阁的万安和六部尚书基本上都是有能无行之辈,索性不设顾命大臣,直接就将朝政全交给了儿子。   朱祐樘感受得到父亲的拳拳之心,骤然失去父亲,痛不可抑,在梓宫前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似的不肯起来。   万贞躲在后面看了心中不忍,久久不舍得离去。朱见深反而比她看得开,催促:“别看啦!他已经选妃成家了,自有人相伴,这一时的伤痛难免,过段时间就好了。”   万贞精心为儿子选了淑女入宫,由他自取所爱,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微微点头,再看了朱祐樘一眼,与朱见深混在轮换的僧道间出了宫。登车后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城,既有失落,亦有脱出牢笼的轻松。   朱见深的感觉比她更复杂,半晌,两人同时回头,双手交握,相视一笑。   无论那里面有什么,对于他们来说,都已经过去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此后的余生,可以无所顾忌,相携共渡,不离不弃。   番外二跨越几百年的官司   万贞推开房门,眼前的房间用的是米黄色的装修底色,现代简约风的家俱色调明快,多用布艺,显得柔软又温馨。衣帽间的门没关,她常穿的衣服都整整齐齐的挂着,俨然还是她离去时的模样。   怎么回事?   她错愕无比,朱见深很少看到她这样失态,不由心中一紧,赶紧拉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万贞摇头,道:“我和你是连身体一起回来的,并没有移魂,照说万蓁应该还在这里。可是,这屋子现在没有丝毫人气,你说……她到哪里去了?”   朱见深在明朝滥封方士,十几年随着李孜省求长生,又和她一起突破时空节点回来,对于时间的运行规则,隐约也有一种说不出口但却觉得明白的感应,沉吟道:“莫非两边的时间不一致,她已经……不在了?或是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跑了?”   她与杜箴言同一天遭遇事故,但一早一晚足足相差十二年;而与最初想把她召过去的时间,更是相差了近六十年,时空的奥妙,确实无法被凡人窥视。万贞也想不明白,忿忿不平的道:“我还想抽她一顿出气呢!她这要是估计我不会放弃回来,所以早跑了,那手脚可真快!”   这是自己的房子,装修家俱都是她一手布置的,此时回来,下意识地按下控制器开了窗帘,打开窗户通风。   此时华灯初上,从窗前望下去,高高低低的大厦林立,下班回家的人开的车形成了川流不息的光带,与两侧的路灯、广告的霓虹灯合在一起,将整座星城映得仿佛琉璃不夜天。   这是现代工业社会的都市独有的繁华。   虽然人们常常抱怨这样的繁华浪费、畸形,但它确实具有震撼人心的美感——看到它,能让生出一股人力之伟,果然足以改天换地,沛莫能御的感慨。   纵以朱见深位极九五,操弄天下风云的胸怀与城府,此时见到这样宏伟壮观的现代都市,也情不自禁的屏了一下呼吸,好一会儿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叹道:“难怪你心心念念地要回来,这里确实有不同于宫廷的奢靡。”   万贞认真的道:“不仅如此,这里还有容许你选择人生的自由!”   终于回到了她生养的社会,她心中的感慨难以言表,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喟叹。   朱见深见她伤怀,赶紧打趣道:“有选择的自由?那我以后,每天就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管,也可以吗?”   万贞噗嗤一笑,道:“可以呀!在我们这里,有各种评论家、品鉴家、书画家、美食家等等,总之名义上各种高大上,从本质来说就是研究吃喝玩乐的。”   万贞上下打量着他,道:“不过,在那之前,咱们还是先打穿着打扮换一换吧。”   回到自己根基所在之地,她全身桎梏尽去,笑起来明眸流波,既狡黠又促狭,不怀好意。朱见深顿时提起了心,警惕地问:“你怎么换?”   “先把你这胡子刮了。”   朱见深顿时无奈了:“这胡子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以前你就不乐意我留,现在又逮着机会要弄没它?”   万贞笑嘻嘻地问:“它把我的美少年,变成了个暮气横秋的小老头,你说怎么得罪我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番外三 相亲对象和小白脸&番外四 故宫游记与陈年老醋   番外三 相亲对象和小白脸   现代社会的人兜里可以没钱,没卡,唯独不能没有手机。   回来后的第二天,万贞就带了朱见深去买手机办卡。手机卖场和她原来的公司有合作,经理跟她熟悉,一见她来,不由吃惊:“咦,蓁姐,你不是说要回家相亲吗?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   万贞一怔,笑道:“我相中了啊,所以就早点回来。你帮我选个好手机,男式的,有繁体版系统的更好。”   经理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人,不由愣了一下。朱见深对这个世界整洁宽敞,装饰鲜亮的大卖场很是好奇,正四下张望。按说这种看新鲜的举动,一般人做出来不免局促小气。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再大的新鲜,于他来说也只能说是意外,绝不至于让他失态。此时负手凝立,眉目重彩生辉,气度煌煌开阔,一时让人看不透他的年龄与身份,却下意识的不敢轻亵。   经理打量他,他便也收回目光,和颜悦色的道:“有劳了。”   经理原本想打趣他们一句,但被他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心里的念头很是冒昧,竟然不敢乱开玩笑,情不自禁的躬身答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万贞让售货员过来讲解手机的功能,自己却抽空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旁边的经理:“你们这卖场越来越大,生意兴隆得很,最近我家铺的货,销得怎样?”   经理微微皱眉抱怨:“蓁姐,这个我就要说一下了。你那边怎么回事?这一年的你自己不管事,只让业务员跟单。别的我就不说了,辅件的更新滞后,对于我们这种电子产品来说影响有多大,你是知道的。说实话,要是你今天没过来,我都准备汇报我们郑总,合约结束另签渠道了。”   万贞顿时明白了,她和原身神魂互换,就像她初到明宫弄不懂宫里的套路那样,原身也弄不明白她这边的生意怎么做,只能委权让业务员跟单。可手机辅件这种零碎批发的生意,最要紧的是个仔细,产品更新快。业务员对上不懂业务的老板,能不糊弄她从中捞钱就算好的,哪里还会尽心尽力去跟踪市场,下厂了解行情的两头接洽?   能到现在生意没黄,简直是烧了高香了。手机卖场这边是这个情况,总部和各地业务有什么纰漏,还不知道呢!也不知道原身怎么想的,没个交待就溜了,留下这样的烂摊子给她收拾。   她在这边与人道歉许诺,那边的朱见深却不习惯女子站在面前,凑近了解说手机功能,避得远远地,有些歉意地道:“劳姑娘稍候,待贞儿过来再分说。”   售货员愕然,万贞听到这边的动静,赶紧结束了与经理的谈话,过来付款拿手机,对朱见深笑道:“其实现在的手机功能太多,有用没用的一堆,咱们拿回家去用几天自然就知道该换什么软件了,也不一定要在这里让人解释。”   经理看着她着紧朱见深的模样,不由失笑,终于还是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蓁姐,你这是认准真命天子了?”   朱见深多年养气,但到底和这边的风俗不一,再怎么涵养高深,也不由得目光骤利。万贞猛地意识到两边文化的差异,回道:“是啊,我找到了真命天子,你的如意郎君呢?”   朱见深总算知道这边的“真命天子”指的是什么,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本来就白净儒雅,高贵雍容,此时一笑,那股不同于庸碌凡夫的气度乍然变得亲切温煦,令人心折。   能做到大卖场柜台经理的人,不说见识有多广,至少跟人打交道的时间多了。但此时也不由得怔了怔,苦了脸摆手道:“蓁姐,您和姐夫当面强塞狗粮也就算了,这么扎心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了吧!”   双方说笑几句,各自分手道别,售货小妹回味着朱见深刚才的笑容,咂了咂嘴问经理:“婧姐,万总这买个手机还自己付款,难不成刚刚那男的,还是她养的小白脸?”   经理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手,没好气的说:“别看个美男子让女朋友出钱买手机,就觉得是养的小白脸。就那样的气度威严,没个百十年传承之家,位高权重的人,谁家出得起?”   万贞和朱见深一趟时光之旅,有没有隐患不知道,但耳目聪明的好处却是现在就体会到了。万贞忍不住一笑,道:“吴婧这眼力可真毒,难怪不过六年功夫,就从柜员小妹一跃成了整个手机卖场的销售经理。”   朱见深多听多看,与这个时代的人近身接触,此时也感受到了完全不同于明朝的开放。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古板的性子,私下也偏爱市井生活直接明快,百姓居家的自由散漫,哂然一笑,道:“也有眼光不准的时候呢!我现在无权无势,连出门的路引都没有,可不是只能做个靠你养的小白脸嘛?”   万贞大乐:“没关系,只要你愿意,我养你一辈子!”   番外四故宫游记与陈年老醋   等到万贞把原身一走了之,弄得有些乱套的生意整顿好,打通渠道将朱见深的身份证办好后,时间都已经翻年了。   对于她这种小商品代理批发的生意来说,情人节过后到五一之前,相对来说属于淡季,正好游玩。朱见深对于现代的交通工具和出行方式也十分感兴趣,得知有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游玩,便起意要她选陪他一起回北京,游故宫。   江山变换人面改,按万贞的想法,让她陪朱见深大漠草原、国内国外、南北两极,随便走哪里都行,故宫这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就没必须来伤感了。   可朱见深固执起来,她也是没法改变主意的,只能依了他的意,网上订票请了导游,趁着旺季没来的清早进宫参观。   导游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本身就是故宫粉,见到万贞和朱见深时愣了一下,才开始介绍自己,询问他们主要想参观什么地方,计划用多长时间。   朱见深对已经改朝换代连名字都变了的三大殿和后宫没什么兴趣,更不想随着拥挤的人群去抢热门,想了想,道:“我想先去看看安喜宫。”   导游有些惊喜的笑道:“先生和女士也对明宪宗和万贵妃有兴趣,想去见见这对传奇姐弟恋的住处吗?可惜安喜宫早就已经不在啦!专家们只能根据史料推测它本来应该在仁寿宫和端本宫之间,具体什么方位格局,却还不能确定。”   朱见深吃了一惊,问:“安喜宫不在了,那昭德宫呢?”   导游更遗憾了:“也不在了呀!”   不过她到底是局外人,虽然有些遗憾,但却很快调整了情绪,欢快的道:“这两座见证明宪宗和万贵妃的爱情的宫殿虽然不在了,却留下了很多成化年间,宪宗皇帝为了讨万贵妃喜欢烧制的御瓷。上面注明了‘安喜宫珍藏’、‘昭德宫珍藏’,件件都是奇珍,我私心里认为它们比之大名鼎鼎的斗彩鸡缸杯毫不逊色……”   从理智上来说,朱见深知道过去了那么久,他为万贞营造的宫殿和物品毁损或者易手,乃是常情。但看到原来他御笔点选烧制的安喜宫珍藏变成了展览品,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万贞知道他的心结,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没关系,咱们再烧过就是了。唔,现在的景德镇烧瓷,不止可以定制,还可以自己亲手制胚施釉。比起以前咱们只能绘图让匠人临摹烧制来,说不定更有趣呢。”   朱见深眼睛一亮:“果真?”   “当然是真的。”   导游没听清他们的窃窃私语,还在前面介绍斗彩鸡缸杯:“传说鸡缸杯是宪宗皇帝御览了宫中珍藏的宋本《子母鸡图》后心有所感,在子母鸡图上御笔题诗,颂扬万贵妃和他同甘共苦,护持多年的功劳和品德后,特意让人烧制的……”   他为她烧制的御瓷太多,但她后期留居安喜宫时间少,有很多她没空细究赏玩,此时听到导游介绍《子母鸡图》和鸡缸杯,由不得诧异,问:“《子母鸡图》上题了什么诗?”   导游能说出藏品的典故就不错了,题诗的内容却有些记不清,尴尬地笑道:“很遗憾,《子母鸡图》在国府败退台湾时带走了,现在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图我虽然参观过,但诗却没背下来。”   导游背不出来诗,朱见深却是记忆犹新:“南牖喁喁自别群,草根土窟力能分。偎窠伏子无昏昼,覆体呼儿伴夕曛。养就翎毛凭饮啄,卫防鵮稚总功勋。披图见尔频堪羡,德企慈鸟与世闻。”   万贞听在耳里,心中酸软甜蜜,忍不住看着他一笑,问:“你什么时候做的这诗?”   “就是二十二年,你过年都没回宫,我怕你不肯回来了。”朱见深叹了口气,抱怨道:“你来来去去的不肯停留,外面风雨霜雪,鞍马劳顿的,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万贞柔声道:“可是不这样,我又怎么找得到带你回来的办法呢?现在不是好了嘛!我以后每天都陪着你。”   朱见深心中却犹有遗憾,叹道:“我当时作诗,不是想烧鸡缸杯,是想废了王氏,把后位争下来。母后和祐樘都反对,就又没成。母后不说了,只是祐樘……我一想到他懵懂无知,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还帮着王氏争位,就心里难过。”   万贞哂然一笑:“你难过什么呀?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够好过如今的你我?天命若不取走代价,我才要惶恐呢!”   朱见深一想也是,叹道:“我们半生困苦,好在孩子自己遂了所愿,取一心人相守一生,却也不错。”   他们不随大流拥挤,沿着宫墙的僻静处漫步徐行,虽是低声说话,但人少安静,导游偶然间听到只言片语,本来觉得可笑,忽尔想起了朱见深的相貌在哪里见过,毛骨悚然,猛地转身来打量他们:“你们是……”   万贞竖指冲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声道:“别出声,前面有人呢!”   导游惊得木然点头,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墨眸幽深,仿佛夜空似的广袤无边,带着无穷的吸引力,让人一见之下神思混沌,意志飘浮,混然忘了身在何处。好一阵恍惚后,她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落后了游客几步,连忙快步往前追:“哎,哎……你们别走那么快呀!那样我没办法引导解说的啦!”   朱见深见导游已经浑忘了刚才的事,懵然无知的赶上来继续解说,但比起最初的礼貌疏远,却在不经意间总有些往万贞身边凑,不由得偷偷捏了她一下,小声道:“你别乱冲着人笑,万一小姑娘家没定力,再出个李唐妹,可怎么办?”   万贞呆了呆,失笑:“你这……你都想到哪去了?”   朱见深轻哼道:“我还能想到哪里去?如今这世道,男男女女结婚的还少了?李唐妹也就是生错了时代,要是在这里遇见,那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呢!”   万贞被他这莫名的一缸陈醋灌了满嘴,无言以对,啼笑皆非。